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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华》


关于本书的一些历史设定



第一章风起云涌 第一集 始末

第1页内容如下:

泱泱神州,传上古两河流域有大小部落十二,争斗合并,成西戎与东夷,后西戎战败北遁,东夷立国中原称夏。夏历六百余载,为商所替,商又历六百余载。及至商末,六国纷争,并入于周,周朝建都洛阳,年号元平。太祖分封诸子为王,以为中央屏障。诸王“分封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然诸王拥有府兵,仍极有权势。

元平二十二年,太子病故,其子臻聪明俊伟,常伴太祖左右,深为太祖所喜,时太祖有立臻为太子之意。

元平二十三年,太祖突然中风病危,口不能言,但手指臻,须臾驾崩,竟未留下遗诏。时尚书王建,大将军李维亦在旁,依太祖遗意,诏告天下,臻即位为新帝,是为光文帝,改年号光始,又诏命诸王居临国中不必奔丧。诸王闻之,互相煽动,皆谓王建李维假太祖遗诏,离间骨肉,一时流言甚盛。帝闻之,颇为焦虑。

光始元年三月,流言日盛。一日朝罢,帝密诏王建,李维商议削藩之事。李维曰:“庆王兵权最盛,且素有大志,当先削之。”王建曰:“庆王一时难图,不如先削秦,楚诸王。秦、楚诸王在先帝时便有不法之举,削之有名,且秦王是庆王同母弟,削秦便是削庆之手足。”会逢有人控告秦王,帝命曹国公敬隆率兵前往西安,乘秦王不备,将秦王及其世子妃嫔拿送京师法办,贬为谪人,迁谪云南,又下令亲王不得节制文武吏士,更定府中官制。诏令行到幽州,燕、宁、卫三王恐为朝廷所谋,起兵谋反。宁王乃太祖庶出,燕王系卫王母妃养大,二王遂共举卫王为主,前朝六国遗老孤臣亦伺机于各地作乱,图谋复辟。四月,燕王统军三万攻濮阳,帝命大将军李维率禁军五万驰援。二者于濮阳以北顿丘交战,李维大败,只剩残兵八千余退入濮阳城中坚守。

四月中,宁王谴世子広统军二万,与燕王合兵一处围濮阳,昼夜攻打数日,城坚不能下。濮阳太守兆玉,乃前朝赵国散骑常侍兆弘之子,暗通燕王,杀李维献城。消息传到京师,朝野震动,帝急召百官商议对策。右丞黄诠奏曰:“可召各镇驻军,勒兵勤王。”帝曰:“此计大妙。”尚书王建奏曰:“抽调州军,国中空虚,恐前朝余孽作乱。”帝曰:“事急矣,不得不如此。”乃遣使赍诏星夜往各镇去。

五月,卫、宁二王接连攻克上党、太原,十万大军集结白马港准备渡河,以邺城为后勤,进逼陈留。陈留太守一面征壮丁守城,一面遣使往京师求援。时洛阳已无可战之兵,勉强征得数千壮丁,以助军士守城。帝闻之大惊,未及反应,飞马又报陈留已被打破,宁王父子统兵五万,正往虎牢进发。

虎牢关守将严序,乃太祖开国十二功臣之首严斛之子,熟知兵事,武勇不亚其父,常谓左右:“恨不早生,随太祖平定天下,见识四方英雄。”严序在虎牢关数年,严于律己,恤军爱民,极得人心,又严加守御,宁王自五月攻到六月,损兵折将,士气渐低。六月中,凉州、荆州刺史各率三万勤王之师走宛城、函谷关抵达洛阳,面圣毕,赴虎牢迎敌。宁王懈惫,被严序夜半袭营,竟死于乱军之中,宁王世子広死战得脱。时卫王与燕王统军七万,与淮南诸镇勤王军共十五万对持于谯郡小沛之间,天下瞩目。两军未及交战,広飞马到军中,哭诉父王战死。二王大惊。卫王曰:“陈留、濮阳兵少,若二城不保,退路被断,则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燕王曰:“淮南军未得消息,明日搦战必应,王兄当举全军之力破之,再回身与严序决战。”二王计毕,各去准备。

次日清晨两军列阵交战,卫王率本部精兵列于阵前,大喝:“诸军可随孤努力杀敌,共建功业。孤当与尔等共生同死,共享富贵。”北军见帅旗亲自冲击敌阵,士气大振,欣幸鼓舞,无不奋力向前,以一当十。二军混战大半日,北军终始兵少,渐渐不支。淮南统军总管邱池见北军已是强弩末势,指卫王帅旗呵呵笑曰:“擒贼就在此刻。”下令预备军悉数上阵,重重围困卫王,身边只留五百亲卫。

第2页内容如下:

时燕王领卫王密计并未随同冲阵,统本部百战精骑一千藏匿在战阵右方疏林待机,见南军倾巢而出,暗咐:“不出王兄所料。”隧领军冲出,直往邱池帅旗杀去,锐不可当。

邱池大惊,急令旗使指挥就近军士围杀燕王,又命亲兵队据帅旗所在小山头布阵待敌。燕王本部自疏林冲入战阵,伤亡逐增,人数渐少,到邱池亲兵阵前时,只剩三百余骑。燕王心疼帐下精锐死伤,不由怒喝一声,竟驰离三百余骑,单骑冲击邱池亲兵阵。邱池急命放箭齐射。燕王身披十数箭,血迹斑斑,弃死马飞身入阵,立杀十数人。诸军见之,无不骇然。后面三百余骑赶到,瞬间冲散邱池亲兵,救起燕王。邱池肝胆俱裂,欲走时,燕王策马赶到面前,一枪刺死,砍断帅旗,枪挑邱池尸首,一面冲杀,一面大喊:“邱池已死,何不早降。”南军不见帅旗,已是兵无斗志,士气涣散,又见一将浑身浴血、铠甲上插满箭矢,枪挑一着总管衣饰之尸首,口言总管已死,来回冲杀,以为魔神降临,大惧四散溃逃。卫王将兵追杀溃兵数里,斩首数万,得降兵三万余,乃回,命燕王监督降兵回濮阳养伤修城,自率大军星夜往救陈留。时宁王尸身被送往京师表功,帝大喜,曰:“虎父无犬子,严序真乃国之栋梁。朕无忧矣。”各处自有封赏不提。严序将得胜之兵,围陈留数日不攻,一面差人打听淮南诸军战况,只等得胜,合兵示军威,招降城池。不二日,军士回报淮南诸军已被卫王杀散,总管邱池战死,卫王大军日夜兼程赶来,宁王世子広为前锋,离陈留不到百里。严序叹曰:“七万敌十五万,正面一日破之,幽、翼两州之军何精锐如此!卫王神武,吾远不及也。”于是徐徐退兵虎牢,静待卫王来战。时为光始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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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始元年七月二十日,夜,洛阳禁宫,上书房。

上书房内烛光明亮,宫灯璀璨,大周朝的第二代皇帝,此刻正坐在刻有龙纹雕饰的红木背椅上,双掌压膝支撑着上半身的重量,凝视着放在案上的军报出神,满脸疲惫。过了半支香时间,内侍尖细的嗓音自门外传来:“皇上,右丞黄大人和尚书王大人到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端正坐姿,沉声说:“宣。”

内侍推开房门,右丞黄诠与尚书王建快步而入,后者落后前者半肩,齐到案前正欲施礼,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免礼。赐座。”内侍搬来两张无背椅,奉上茶水,便退出门外侍立。二人在皇帝左手边落座。

皇帝朝案上军报一指,说:“严序又连夜送军报来了。”便背靠座椅,不再说话。

黄诠与王建对望一眼,二人眼中都有惊疑之色,后者上前双手捧起薄薄的一纸军报,回到座椅前,与黄诠站立观看。军报上只得寥寥数行:“卫王七万战十五万,一日破之。淮南诸军完败,邱池战死。臣暂避其锋,退守虎牢,据关伺机破之。”右丞大人与尚书大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皇帝突地一拍桌子,恨声说:“同是先帝从龙功臣之后,邱池怎么就如此无能。十五万打七万,竟然完败。严序要有十五万大军,何惧关外叛军。”黄诠弯腰低头,朝皇帝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卫王所统帅的士兵,都是边军,饱经沙场,自然精锐。淮南各州镇守军士,久不历战火,不敌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手指黄诠,怒声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不用为你外甥开脱。”一旁的王建见皇帝发怒,连忙说:“皇上息怒。”黄诠也说:“皇上息怒。”

第3页内容如下:

皇帝心烦意乱,说:“先帝在时,前朝吴国余孽便屡屡起事。现在邱池死了,扬州无大将镇守,必定愈加猖獗。这如何是好?谁能担扬州重任?”

黄诠不敢出声,皆因邱池这个都督扬州军事的官衔,还是他在元平十八年力荐的结果。现在邱池战败身死,扬州可战官军十不存一,若卫王分一支军南下,用什么来抵挡?况且近两年前朝吴国的遗老孤臣活动逐渐频繁,县郡之间道路多有不靖,上年甚至有县令被害,州军往来剿杀,疲于奔命。这时候谁愿意去接手这麻烦?又不能把自己人往这火坑里推,而且前面有推荐邱池的先例了;推荐别人吧,皇上又会这样想:有好处就争,有麻烦就躲,毫无担当,难堪大用,不能为朕分忧,何谈忠君爱国。黄诠打定主意不出声,只拿眼睛瞟王建。王建会意,轻咳一声,上前说:“皇上,臣荐一人,可为皇上解忧。”

“说。”

“此人皇上认得,是禁宫副统领颜泊。”王建没有留意皇帝脸色,仍自说:“此人当年是先皇账前亲卫统领,随先皇南征北战……”

“他还是卫王的老师!”面沉如水的皇帝突地站起来,带翻了背椅,直直盯着王建双眼,厉声说:“你推荐他,是什么用心?”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王建慌忙下跪,“臣就事荐人,别无二心啊。”

“皇上请听老臣一言,老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有理。”黄诠投桃报李,为王建解围。“颜丁山对先皇忠心耿耿。先皇分封时,欲令其为燕侯,都督燕、幽诸州军事,以御外族。颜丁山竟说:不求封侯拜相,只求长伴左右,为皇上把关守门”。先皇只得令其为禁宫统领。谁知颜丁山又说:禁宫防卫要地,正统领该由皇室担当,臣但为副统领辅之。可见此人性情。况且先皇数巡广、扬两州,皆是此人护卫,亦可谓熟悉扬州情况。六月闻卫、燕、宁三王起兵攻下上党、太原二郡,我与他闲聊时,其叹曰:悔不该为诸王兵事之师,传卫、燕二王兵法武功,以致有今日之事,吾百年以后,以何面目面见先皇。”黄诠见皇帝若有所思,便拿起茶杯,润了润喉,说:“若皇上还不放心,可以留其子颜砺在京为质,更命昭容公主随他前去。又不是让他带兵直击卫王,他必为皇上死命效力。”

皇帝闻言奇道:“我曾听先帝说此人之事。他未婚娶,何来儿子?而且这事和昭容有什么关系?”

黄诠放下茶杯,说:“颜砺是义子,乃其结拜兄弟殷开山的遗腹子。殷开山当年为救他而死,以颜丁山的性情,岂会置颜砺不顾。至于昭容公主,气质容貌与当年的阳平公主有七分相似……”

“大胆!”皇帝暴喝一声,天子之威顿发,“你要朕用皇妹去行美人计!”

黄诠额现冷汗,急忙跪于王建旁边,颤声说:“微臣不敢。微臣思颜丁山至今未娶,有情重义,让其常见昭容公主而思阳平公主,往往感太祖之恩,时时念旧日情分,皇上再暗中叮嘱昭容公主一番,他必尽心为皇上效死。”

皇帝面色阴沉,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不发一言。黄诠和王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透一口,亦不敢看皇帝,只低头用眼角余光偷瞄地上那来来回回踱步的淡淡影子。不一会就觉得腰酸背麻,双膝似有针扎,阵阵作痛。踱了半晌,影子突然停住了,皇帝声音回复平常,听不出情绪:“起来吧。”王建先站起,扶了黄诠一把。“你们回去吧。此事朕要细细思量一番。”既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一口反对。二人暗自松一口气,施礼告退。

皇帝看着二人出门,脑中却是回想太祖提起颜泊之事:当时太祖满脸沉湎往事之意,说到动情处时,竟有呜咽之声:“丁山于朕式微之时相从,多历磨难,始终不离不弃。朕与丁山名为君臣,情为手足。朕妹阳平公主,亦以姐弟之礼待之,不意丁山竟暗暗爱恋阳平。高阳陷重围时,丁山大胆表白心意,为阳平婉拒。突围之战,阳平没于乱军之中,不见尸首。丁山血泪流尽,保我杀透重围,回北平重整军马,才有今日皇家气象。平日相见,你当以叔礼待之。”

皇帝反复思量,权衡得失,最后低声自语:“先帝前朝之将,多已物故。今朝可堪大用者,只得严序。然严序不得脱身,南面又不得不防,如今只好委屈昭容了。”又想黄河以北幽、燕、并三州不复为国家所有,心闷身躁,伸手推开木窗,一阵冷风掠面而过,半圆的月亮高挂宫城殿檐一角之上,凄清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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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二集 出发

第1页内容如下:

太阳刚过树梢,薄雾已尽散去,洛阳城里街道行人渐增,市集闹声渐起,整座城市慢慢苏醒,回复生气。一队车马,五百余人,前后约半里,自洛阳城西门广阳门出城,徐徐行有数里,偏离官道,转过一片疏林,两边农田毗邻鳞接,村舍炊烟袅袅,一副宁静恬淡景象。

行在车队前头的是两名黑盔骑士,一名大约三十五六,络腮胡子,高大威猛,背负长刀;另一名不到二十,剑眉星目,英俊挺拔,腰挎强弓。年长的正是前禁宫副统领,现在的淮南总管颜泊之子颜砺,年少的则是昭容公主的新任亲卫副队长木离华。

只听木离华指着农田村舍对颜砺说:“大哥,单看眼前太平景象,又怎知虎牢关外战火正燃。放着和平宁静的生活不过,却要争权夺霸,只是苦了百姓。”

颜砺“嘿嘿”一笑,说:“离华,你不去队中陪公主,却走来寻我这大老粗说这些忧国忧民的话,岂不枉费女儿家一片用心么。”

木离华俊脸微红,说:“大哥又来取笑我。我与公主自小相认,看公主便如看小妹一般,你又不是不知。公主未行过远路,呆坐车中不过觉得无聊,才寻我说话解闷。”颜砺却笑得愈发猥琐:“嘿嘿嘿,又不见公主寻我去和她说话。再说,为什么公主硬要从我这里把你要去当她的亲卫队头子,况且什么哥哥妹妹的,叫着叫着,便成相公夫人了。”

木离华招架不住,狼狈道:“颜副统领你要是再乱说,小心我去大统领面前告状,少不了他老人家对你家法侍候。”

颜砺满脸贱笑,口中“啧啧”做声,说:“又拿老爷子来压我。”随即脸容一敛,做一副无畏状,顿时正气凛然,与刚才判若二人,说:“如能使我兄弟得配佳偶,莫说挨老爷子一顿家法,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又有何惧。”

木离华心中猛翻白眼,一副“早知不和你说话”的样子,转过脸去不敢搭嘴。

此时一家将小跑上前,对二人行礼后,说:“少将军,将军请你到后面说话。”

颜砺对家将点头应声“好”,又转过头对正在苦恼的木离华挤眉弄眼,低声说:“离华且宽心,为兄这就去找老爷子领家法。”

木离华为之气结。

车队清晨出发,傍晚休息。每日走四五十里,有时入城投店,有时野外扎营。颜泊久经行伍,颜砺也是经验丰富,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昭容公主未曾出过远门,对一切只觉新鲜,木离华年轻体壮,丝毫不觉旅途劳累。如此走了十数日,车队进入荆州地界。这日傍晚,颜泊择了处背山面河的小土丘扎营。营地分布状若梅花,以主帐为中心,每百人自东、东北、北、西北、西五个方向依次距离十五到二十五步布置五个堆放物资及供军官休息的大帐,大帐周围再布数个供兵士休息的小帐,小账外则是马车,马车外再置壕沟陷阱,作为最外围障碍,如此环圆拱卫。

用过晚饭,观倦鸟归林,天边收去最后一丝绯色,夜幕徐徐降临,微有凉风,天上小半勾弯月,寂寥数颗星。旅途辛苦,营地很快变得安静,除了值夜的哨卫,不见人影走动。整个营地唯中军帐蓬有烛光,及营门处插了两枝大火炬,其余处一片黑暗。

下半夜,月亮隐入云层,天地间愈发黑暗。

三条黑影半身低伏于营地下风处南面一百步的草丛中,仔细观察营地布置。

左边女黑影声音尖细,说:“颜泊老儿到底什么用意?每天只走三四十里,哪里像是临危受命去寿春赴任的。”

右边黑影低哼一声,是个年轻男子,说:“扬州局势糜烂,他迟一天到、早一天到,又有什么区别。”“最好就不到。”中间黑影声音低沉厚实,是个中年人,“扬州局势目前正在紧要关头,能狙杀颜泊于此最好,否则亦当尽量拖延他的行程。”

第2页内容如下:

女黑影说:“他每入一城,我们在当地为官的人均设宴为他一行接风,利用种种方法尽量拖延,但到后来他竟然调整行程,不进城投宿,在野外扎营。此计莫不是被识穿了?”

中年黑影得意说:“此计甚妙,你只知其一。颜老儿在野外扎营,无险可守,无助可援,我们动手更无顾忌。如此我们为官之人亦可推脱保护不力的责任,留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待会我等探明营地布置,回报门主,凌晨再领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年轻黑影不以为然,说:“凭堂主你的身手,再加上我们相助,暗中出手,出其不意,要取一个久居深宫的老儿性命不过易如反掌,又何必劳师动众。”

中年黑影眼中精光一闪,说:“颜泊是上一辈中出类拔萃的高手,不可轻视,我亦欲会此人久矣。但门主吩咐不可打草惊蛇,我等该尊令行事。况且整个营地四五百人,双拳难敌四手,我等未必能全身而退。待会你我分头入营,半个时辰后在西面一里处小河会合。”言毕三人分头行事。小半个时辰后,一条黑影潜至中军帐篷,门前垂幔低掩,光亮自半人宽的缝隙中透出。黑影伏身探头偷看,只见一瘦削老者须发皆白,着白色普通文士服,手持一卷书,正坐于胡案上读看,旁边一个白银烛架,上面燃着几支白色大蜡烛。黑影暗咐:“这应是颜泊了。”

颜泊微微则头,突然放下书卷负手站起,双目炯炯有神,似乎能看透帐外黑暗一般,对帐门方向说:“帐外的朋友,何不入内一见。”

帐外黑影大惊,顾不得隐藏痕迹,起身就往左全力掠去,心想只要冲出营地,凭自己野外隐匿踪迹的本事,当可安然脱险。

账前低掩的垂幔突然无风自动,柔软的麻布竟带起一股罡风,带劲箭破空之势,往两边疾射,看似黑影自己撞上去一般。黑影心中一凛,身形一滞,竟能化前冲之势为后退,斜斜往左疾退半步,变向再走。

颜泊不知何时出了帐篷,无声无息一掌往黑影背后印去,口中却“咦”了一声,赞道:“身法不错。若你先前不顾而去,硬受老夫隔帐一击,未必不能逃串。如今你强行逆运真气变向,想必已受内伤,纵能一战,亦非我一合之敌。可惜可惜。”黑影于刹那间强行变向,确如颜泊所言般气血翻腾。颜泊出手极快,一掌印中他左肩时,口中方说出第八个“前”字。

黑影“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应掌抛飞,落在地上时听完颜泊言语,心中悔恨,却已无力再逃。

交手的声音惊动了众人,营地一片骚动喧哗,醒来的兵士们在军官的带领下纷纷燃起火把,往大帐前集中,见地上一人黑衣蒙面,颓然而坐,不用颜泊吩咐,上前将其绑个结实,押入大帐,听侯发落。

帐内烛光明亮,颜泊居于上座,自下站了两列十数人,都是颜泊亲兵家将,均盯着中间被绑得粽子一般的黑衣人。一名亲卫上前揭开黑衣人面上眼罩,却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样貌俊俏,面色惨白,嘴角带一丝血迹,显然伤得不轻。

此时颜砺入帐,走到颜泊耳边低声说:“将军,辎重安好。离华安抚了公主,现正在各处巡视。”

颜泊点头,朝紧闭双唇,不发一言的黑衣人笑道:“年轻人,你不必做视死如归状,本将军见得多了。观你不愿受我一击而远遁,可知你是个极爱惜自己身体性命的人。而且看你容貌俊俏,身材魁梧,生活必然多姿多彩。你何不道出身份来意,免受皮肉之苦,待到义阳,我再将你交与官府。否则浪费大好性命,岂不可惜?”黑衣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不见,但又如何逃得过阅人无数的颜泊双眼。颜泊呵呵一笑,说:“看来阁下是敬酒不喝喝罚酒了。薛绩!”

“在。”左边一名中年家将出列,施礼应到。

第3页内容如下:

“带到营外远处。别污了公主视听。”

“请统领放心,我定会令他将几岁就敢偷看女人洗澡的事亦和盘托出。”

帐内诸人哄笑,颜泊笑骂:“都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

薛绩嘿嘿一笑,从帐外点了三名亲兵,拖了黑衣人出账。

木离华在公主帐外禀告后,带着五个兵士,绕着营地外围转了三圈,又逐个查看五个大营帐和小帐篷,最后去看了马匹,才回到中军营帐,正向颜泊禀告时,双手血迹还没干的薛绩满脸凝重小跑进帐,施礼后说:“将军,那小子招供是荆州铁山门的外围门徒,他们来了三人探营,但是不属一个堂口,不知道彼此身份,他们另有人马,准备凌晨时分袭营。”

“铁山门……我与大哥结伴行走江湖时,不曾听说过。应该是新兴起的门派了。我与他无冤无仇,他要来袭营,不知是受何人差使。”颜泊脑中闪过几个人物的面孔,说:“此人武功不俗,若外围人物亦有如此身手,铁山门不可小觑。颜砺,你亲自带人去营外做暗哨,以方圆一里为界限。有情况鸣哨示警。”“遵命。”

颜泊环视帐中众人,说:“其余人回去约束兵士,不要睡死,留三分警觉。若敌人凌晨真来袭营,便要他来得去不得。”

“遵命。”木离华与帐内众人齐声应诺,心里涌起对战事即将到来的丝丝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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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三集 遇袭

第1页内容如下:

一直到天色大亮,敌人也没有出现。

木离华躺在营帐行军床上,整晚睁大眼睛,侧耳倾听周围动静,恨不得敌人马上就来袭营,自己好随师父大哥杀敌,建功立业。但随着时间流逝,天色渐明,心情由最初的兴奋莫名,变成后来的焦躁不安。最后听到号令起床的军哨响起,心情彻底沮丧失望。

慢慢翻下行军床,伸手掀开帐篷门口墨绿色的牛皮挡风,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空间窄小的帐篷,令木离华眯起双眼,同时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温暖的金黄色。

木离华走出帐篷,周围都是忙碌的兵士,有的在拆除帐篷,有的在收拾物资,有的喂过马后把马拉到马车前给马披上套架,不时有人在木离华身边往来行过。一阵饭香飘来,转头看去,西边的百人大帐篷早被拆去收拾妥当,空地上的几十个大锅正冒出白色炊烟,是兵士们正在准备早饭。此时一名小校过来告知木离华早饭后到中军帐篷议事,木离华赶紧收拾妥当,匆匆用过早饭后,便往中军帐篷行去。木离华入到帐篷,看看主位的椅子还是空的,颜砺也不在,与各人打过招呼,闲聊间人已到齐。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帐外传来,原来是颜泊来了,后面跟着满身披甲的颜砺。众人忙分位置站好,施礼问安,颜泊行到主位坐下,颜砺站于左手首位。

颜泊看过帐下众人,缓缓说到:“昨晚擒敌逼供,得知有人马在前路设伏,不宜再到义阳。今日可赶路速行,但要远远派出哨骑,侦查附近路况,预防敌袭,待晚上到江夏再作修整。”

“颜砺在前,领五十骑负责哨探开路;李将军所统一百飞卫在后保护公主车驾,我自领三百步军居中统筹全局,策应前后。”颜泊目视站于右手首位的李冠询问,后者点头表示同意。顿了一顿,看了眼帐下末位一脸期待的木离华,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说:“木离华———”

“在。”木离华以为颜泊有重任相委,忙抖擞精神大声答话。

“你既已调任公主亲卫,当要不离公主左右护卫。若遇敌袭,你只需保护好公主即可,其余事情自有别人对付。”“是。末将领命。”木离华刹时无精打采,失望之极。

“尔等各司其职,回去督促兵士上路吧。”帐下众人齐声应喏。

车队收拾妥当,便朝江夏城方向进发。一路上郁林葱葱,野花喷红,小溪清澈见底,鸟儿时时鸣啭,微风不时送来阵阵花香。正午快到砚河时,前面哨骑回报木桥已被损毁。

颜砺仔细察看后,策马到中军报与颜泊,说:“木桥四围不见车马痕迹,可知木桥应已毁坏多时,往来旅人不再经此赶路。哨骑回报砚河流经下游五里处一片疏林,林中水流平缓,可以渡河。”

颜泊稍加思索,说:“全军在河边休息用饭。命一百军士大张旗鼓伐木假造浮桥,命薛绩领二十军士去下游监伏接应,我们下午去疏林处渡河。你领数人持信物去江夏支会郡守领兵来接应。”

颜砺领命而去,自有亲卫去告知各处。

木离华策马陪在昭容公主华丽的马车窗边,后者不施胭脂,素面玉颜,弱质纤纤,一见便让人顿生呵护之意,偏偏有时秀眉一蹙,眼波一转,便生无限媚惑风情。昭容公主纤手托腮,倚在窗沿看路边风景,继续一路以来的兴致勃勃,看到什么就跟木离华说:

“离华哥,那边的是什么花?好漂亮啊。比前几天见到的还要漂亮。”

“离华哥,那边有野兔,你给我抓来玩好么。”

“离华哥,那是什么鸟类?叫声真好听!”

“离华哥,看大家骑马好神气啊,什么时候你教我?”

“离华哥………………..”

开始时木离华还能勉强应付,到后来头都大了,在李冠及众飞卫暧昧的目光中,俊脸越来越红。偏偏十四、五岁的公主还要问:“离华哥,你脸好红啊,是不是热累了?要不要上马车来歇息一会?”虽说李冠及众飞卫都是看着公主长大,熟知二人关系,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出一阵善意的低笑,让木离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每到这种时候,与木离华年岁相若的贴身女侍官宫兰歌就会岔开话题,说:“公主,看周围美景如画,等午休时要不要描一幅山水丹青?”公主极爱看兰歌描画,闻言转向兰歌请教讨论。木离华又得以解困,便以目光向兰歌表示感激,兰歌掩嘴而笑。

第2页内容如下:

这时车队行到砚河,就在断桥不远的小树林寻了个阴凉之处休息用饭。军士们取出早上准备好的干粮,席地而坐,散开各自进食。

用过饭后,昭容公主正在马车旁看兰歌绘画,突被一阵吆喝之声吸引,转眼望去,却是一队军士在伐木结绳,将整理好的木材运往河边堆积。公主便问木离华:“离华哥,他们在做什么?”

木离华答:“回公主。前面桥道坏了,他们正在伐木搭建浮桥过河。”

昭容公主一脸兴奋,说:“离华哥,快带我去看看嘛。”

木离华哭笑不得,暗咐伐木搭桥有什么好看的,但知公主自小养在王府,极难出门,所见有限,不忍拂了她兴致,又想周围有飞卫戒严,远远看两眼应无大碍,便答应下来,正要去找李冠陪同前往时,颜泊下令收拾出发,前往下游疏林渡河。

公主失望之极,兰歌连忙劝慰,木离华又承诺到寿春安置好后陪公主四处游览,才令公主心情转好。

正午以后,日头渐毒,兰歌放下窗帘。公主虽不愿意,亦知兰歌是为她好,闷闷不乐地缩在车内。不知道兰歌说了什么令公主转嗔为喜,车内不时传出二人“咯咯”娇笑,。车队进了疏林,行不一会,传来潺潺水声。一道小河,自东向西,在林中转了几个弯道,横淌在队伍前。过河处水流平缓,宽约十数步,水草稀疏,水深处刚好过膝,车马勉强能行。

中军全数过河后,公主的马车刚驶到河边,林外军士的声音远远传来:“东面有马队快速接近。布阵戒备,以防敌袭!”待得公主马车过河上到岸边,已隐闻林外响起厮杀之声。

马车窗帘被掀起,露出兰歌担忧的脸孔。木离华好言劝慰,令二女安心不少。此时一名满脸染血的士兵匆匆跑来找到李冠,说前方敌众我寡,要李冠领兵速速支援。李冠听士兵说得焦急,不及细想,留下二十飞卫和木离华保护公主,自领八十飞卫随那兵士火速前去。

公主马车就在河边小道旁,后方是正在渡河的四十多伙夫杂役与辎重,左右是稀稀疏疏,约三人高的树木。李冠去了不久,前面小路数十步转角处踉踉跄跄跌出两名空手的士兵,直往众人来。木离华心中一沉,听到前方厮杀声渐低,暗道莫不是己方已经不敌溃败,迎上去正要问个究竟。却注意到二名士兵虽然踉跄,脚下却实而不浮,速度极快,顿时心中生疑,欲待喝止问话时,两边树林响起数下弓弩发射之声,伴随箭矢射在马车上的“笃笃”几声和数下人马惨叫嘶鸣,数条身影自林中扑出,往众人杀来。两名在转角处出现的士兵速度突然大增,其中一人突然凌空跃起,也不知把武器藏在身上何处,手腕一翻便见剑芒大盛,朝木离华刺去,居高临下更添几分威势;另一人则绕往木离华身则,直奔马车而去,分扰他心神。

木离华满脸紧张,嘴角向下紧挽,双目紧盯空中敌人,脚下往后疾退三步。退出第一步时,左手已取下腰间大弓,右手已自背后抽出箭矢,退到第二步,上半身微微后仰,大弓已是拉成半月状平举胸前,第三步右脚根脚刚刚踏地,摆个沉腰座马姿势,手一松,一道乌光离弦而出,往半空中就要扑到自己身前的敌人激射而去。然后斜掠去截另一人,不再看空中的敌人一眼。

空中敌人大感意外。他本意是二人扮作负伤兵士出现吸引场中众人的注意,好让两边潜行而来的帮手趁机偷袭,造成伤亡扰乱木离华心神,再凭自己速度剑法将之一举击杀,众飞卫群龙无首,要杀公主自然毫无难度。谁知木离华年纪轻轻,临急却丝毫不乱,还朝自己射出来势汹汹的一箭。当下厉叱一声,短剑化作一道银芒,自下而上迎上乌光,想将箭矢挑飞。只听“锵”的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痛。乌光击断短剑后去势不减,方向稍变,自空中敌人左胸射入,右背透出,带出一蓬血雨后,化作天际一道流光,不知去向。空中敌人眼中现出难以置信之色,临死前最后的想法是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个年轻人。尸身落到地上发出“蓬”的一声。

第3页内容如下:

另外一人刚刚绕过木离华,就听见半空中同伴的厉叱以及“锵”的一声响,随后是什么物体落地的声音,微微则首用眼角余光瞄去,眉头一阵猛跳。同伴的武功略胜自己一筹,一个照面,就被那年轻人杀了?正在震惊之间,木离华左手持弓横扫,右手执箭斜刺,往他左肩和心口攻来。

那人不闪不躲,以一往无前之势,运劲全力一拳往木离华心口轰去,暗想虽然我武功不如你,但你年纪轻轻,临阵杀敌经验必不如我,以命相博,未知鹿死谁手。眼看二人就要两败俱伤,木离华左手大弓去势不变,右手箭矢微微变向,不知挑在大弓上什么位置,紧绷的弦竟然断了,弯成半圆的弓身失去束缚,陡然伸直加速,比那人快了一线,狠狠打在其右胸,而那人的左拳距离木离华心口只有一指之差。伴随一阵骨碎肉裂的恐怖声音,那人喷出的血中还带有几块碎小的内脏,随后飞起落地滚了几滚,寂然不动。木离华连杀二人,表面看似轻松,实际上已经竭尽全力,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人生死相搏。当下长吐一口浊气,稍稳因第一次杀人而反感恶心的心神,抬起双腿就往公主马车处跑去。

自两旁冲出的敌人只有七名,但武功高强,竟能与余下的十三名飞卫一时战个旗鼓相当。待看见木离华举手投足间连杀己方两名好手后回援,河岸另一边的伙夫杂役又弃了马车辎重,拔刀赶过河来,遂无心恋战,招呼一声,各自串入林中不见踪影。

刚才敌人连番发箭,马车窗帘上还有一个箭孔,也不知公主兰歌是否无恙。木离华心急如焚,跑到公主马车边,再也顾不得尊卑礼法,掀开车后的遮挡,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迎面刺来。

木离华毫无防备,浑身僵硬怔住动惮不得,眼看就要做剑下亡魂,长剑及体而止,兰歌“怎么是你”的声音和公主的娇呼同时传来。抬眼望去,兰歌手持长剑,半蹲护在小脸发白、靠着车壁侧坐的公主身前,二人均完好无伤。一支箭矢入木三分,钉在二女手边的窗棂上。木离华脸上神情一松,暗自舒一口气,完全放下心来,顿觉一阵乏力。他双手抱拳躬身行礼告罪说:“下官僭越,冒犯尊严。请公主恕罪。”

“离华哥,你没受伤吧?”公主定定看着木离华,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谢公主关心。下官安全无恙,只是众亲卫虽杀退敌人,却折了几人。”

“啊!”公主掩口惊呼,眼中泪水打转,却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兰歌轻拥公主手抚其背,低声安慰,一边以眼神责怪木离华,不该说出这事让生性善良的公主伤心。木离华满脸歉意,刚为二女拉好遮挡退到车边,就看见李冠“快快快”地叫着领一队飞卫回来。

原来李冠一行快要出树林时,林中传来剑矢交击的清越之声,当下猛然醒悟。那前面带路的传令小兵呐喊一声回身一刀劈来,李冠含恨出手将其击毙后匆忙赶回,得知公主无恙,听过木离华将情况细述,又问了余下的十三飞卫,不由庆幸留木离华于此。

前面颜泊杀退敌人,闻知公主受袭,整顿好队伍后亲自来慰问。公主一见长辈便扑进颜泊怀里哭诉众飞卫为保护她而死之事,少不得颜泊好言劝慰。其后收拾战场,将阵亡飞卫尸首就地安葬时,公主不顾众人阻挠,坚持亲自落土。众人见了,心中都是感慨万分。却说商末六国纷争,周太祖原本是北方燕国商贾,燕西南有赵国,东北有乌桓,连年征战,国力疲惫。赵国攻燕甚急,周太祖便将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由此得官。后来燕国为赵国所灭,周太祖打出恢复燕国的旗号,吸纳燕国旧臣义士,自成势力。而赵国忙于与雄踞中原的魏国争战,无暇顾及,由是周太祖逐渐壮大。后赵长平之战大败,国力耗损殆尽,周太祖趁机灭赵,恢复燕国故土,此后驱魏御秦,尽占河北,平定天下,终于建国称周。

第4页内容如下:

这江夏太守王当,本是燕国元老贵族世家之后,对周太祖篡夺燕国基业深有不满,时刻想倾覆周朝,回复燕国。现在周朝政局不稳,眼看天下行将大乱,心中暗喜。这日下午见颜砺持信物前来要求发兵接应,又哪会真心相助。先是一味推脱,后在颜砺再三催促下,才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点了二千人马,慢吞吞地赶路,同时借点兵之机暗中吩咐家将火速领一千兵扮作流匪去杀人劫货。这一千兵,乃王当虚报军额而设,核心是王当家将,再招募江湖亡命之徒、死刑囚犯组成,不但吃朝廷空饷,还时时干些劫富杀贫的事,为王当敛财,平时则置于郡军大营附近,掩人耳目。这一千私军发现颜泊车队时,后者渡河已行十里。那名心腹家将平时抢掠商队平民,稍遇抵抗也很快杀光,一向顺风顺水惯了,不免目空一切,又从王当处得知目标人马不足五百,此刻见车队卫士甲胄精良,更是心中发热,把手一招,喊声:“弟兄们上啊。”就纵马带着二十余骑兵冲在前头,背后贼众跑步跟随,口中喊杀,前后散乱不成阵势。

颜泊手指半里外的贼军呵呵一笑,说:“乌合之众。”下令二百禁军于车前布箭阵,抛射步卒与敌骑之间空隙。又命亲卫队长李敢领军中仅有的五十骑隐在车队后伺机冲出截杀对方骑兵。

一阵箭雨过去,贼兵倒下数十步卒,冲势稍滞,落后前面骑兵有数十步距离。李敢见机立刻率五十骑从车队一边杀出。那心腹家将见五十骑骤然从旁杀来,吓得魂飞魄散。

两方接触,贼骑纷纷惨叫落马,最后只有几匹无主之马跑到禁军箭阵之前停蹄不前。

李敢杀光敌骑,速度不减,率队跑出去一箭之地,又兜转马头朝贼军冲锋。贼军在将官吆喝之下勉强抱团挺枪顽抗,第二波箭雨及时而至,射倒外围一片。箭雨一停,李敢骑兵已到。外围挺枪的贼兵倒下,后面的来不及补上,毫无阻滞地被五十骑突入。李敢从阵头杀到阵尾,穿透而出,再从阵尾杀回阵头。所到之处,贼兵哭爹叫娘纷纷闪避。颜泊见状将手一摆,二百禁军收弓执枪,排成方阵喊号小跑朝贼军冲去。贼军仅有的一点士气也迅速消失殆尽,纷纷抛下手中兵器,大喊四散而逃。

车队中的木离华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随众禁军一齐上阵杀敌,此时前头路上烟尘滚滚,一支百人骑兵队出现,加入到对贼兵追杀的行列中去,为首之人正是颜砺。因见郡兵行速太慢,颜砺便领了骑兵队,先行赶到。

半个时辰后,颜泊下令收军,与郡兵会合后加速赶路,终于在月亮升起时见到江夏城围墙黑色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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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到达

第1页内容如下:

江夏太守王当傍晚时分就已得知一千私兵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气得砸烂了几个价值不菲的瓷瓶,大骂那领兵家将无能。一个时辰后城门守军前来通报颜泊已至,王当连忙堆起笑容跑到城门迎接。颜砺领车队随驿站官吏前去安置,颜泊和公主应王当之邀去郡守府赴宴。公主见过王当后,便和兰歌在其内眷相陪下到后院去了,王当与颜泊在正堂喝酒用饭。

二人坐下后,颜泊首先举杯笑说:“先谢过王大人发兵及时相救。”

王当听到“及时”二字,心中一跳,脸上却神色不变,忙回杯说:“剿杀盗贼,保治安民,此乃下官职责。严大人客气了。”

颜泊放下酒杯,王当接过侍女手中酒壶,亲自斟酒。

颜泊也不阻拦,看着渐渐倒满的酒杯,说:“不知王大人可听说过荆州铁山门?”

王当为自己斟满,说:“不曾听说。不知颜大人缘何问起?”

颜泊说:“昨夜巡营军士抓到一个刺客,刺客招供称是荆州铁山门的,今日就遇贼匪,二者必有联系。”王当放下酒壶,说:“严大人若信得过下官,不如将刺客移交官府,由下官查办。必然给严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颜泊又笑着举杯,说:“那就有劳王大人了。”

“严大人客气。”王当嘴上应付,心里打定主意要拉拢铁山门为自己效力,好补充那被打残的一千私兵。

此后二人说些官场趣闻,为政之道,表面上宾主尽欢,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席。

颜泊回到驿站刚刚下马,颜砺立刻自屋角阴影处走出上前说:“父亲,孩儿有事禀告。”显然是等候多时了。二人来到书房坐下,颜砺便将王当起先不肯发兵,后来如何拖延的事细细对颜泊讲了。颜泊不以为意,说:“出动郡军,便要耗费粮草军力。我去扬州上任,他在荆州为官,彼此素不相识,又不从属。他如此应对,也是情理之中。”

颜泊又想起今天连遇二伙贼匪,叹道:“天下不靖,想不到贼匪竟如此之多。荆州尚且如此,扬州更不必说。”

颜砺安慰道:“父亲此去上任。必能剿灭贼匪,平定叛乱。”颜泊一行在江夏修整了两天,便继续行程。王当心中有鬼,自动提出派遣一千郡军沿路护送。颜泊亦顾忌路上再有厮杀,自己亲兵难免死伤,到了寿春,护送的三百禁军是要回转洛阳的,自己就只能凭借数十家将亲兵在扬州立足了,于是欣然接受。王当又率城中官吏送行数里方才折回。

车队过了戈阳、安丰,便进入了扬州地界,一路行来无事,又走了几日进入庐江城,颜泊设宴谢过,一千郡军便自回江夏。

庐江太守接到驿站官吏通报,方知扬州未来的最高军事长官正在自己下辖的城内休息,自然不肯放过这个亲近上级的机会,一溜儿跑到驿站中大献殷勤,猛拍马屁,热烈邀请颜泊和公主到太守府歇息。颜泊武将出身,本最不待见这些只会逢迎上级的官僚,但是为了了解扬州时下状况,不得不虚与委蛇。

扬州全境原为商末六国之一的吴国占据,周灭吴才拥有全国之土。吴国世家众多,除孙、吴、陆、顾四姓外,还有周、鲁、吕、留、桓等十二姓。大将军宫侯虎攻打吴国国都建康城时,中诈降计遇伏身亡,尸身被挂于城头曝晒数日。宫侯虎为人刚正,爱恤士卒,极得军心,兵士见此多有嚎哭至昏者。破城后,其副将下令洗城,为宫侯虎报仇雪恨,城中世家多有逃跑不及者被虐杀。周太祖平素深敬佩宫侯虎为人,得知此事后长叹流泪,惟有亲自到健康处死宫侯虎副将,暗中却另派快马通知其逃走。不知消息如何泄露,各世家得知,深深愤恨,自此埋下仇恨的种子。因此扬州每每多起事端,到如今三王谋反,局势更是激流汹涌。豫章以南的临川、庐陵、南康三郡已经陷于贼手。八月初数千贼众围攻建安、晋安,至今没有消息传来。现代领扬州军政大局的是已战死的前淮南总管邱池的妻侄鹰扬将军邹捷纶。

第2页内容如下:

颜泊在庐江只停留了一晚,第二日就继续上路。又走了七八天,终于来到了寿春。

寿春原名寿阳,周灭吴后,改名寿春。颍水与洛水下游交汇于此,冲出一片广阔肥沃的土地,适宜耕种,是重要的产粮之地。寿春城城高墙厚,位于颖水洛水交汇处南岸,是由豫州入扬州的必经之路,扼守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原为吴国驻兵重镇,屏障京城健康西北,与建业(健康)一并为扬州州治。

在一个城门士兵的的带领下,车队直往城中刺史府而去,一路上街道宽严整齐,商业店铺并不多见,行人往来有序。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车队来到一条约十数步宽、以青石铺成的街道,街道长约二三十丈,尽头处就是刺史府。

刺史府门口左右蹲了两座石狮,以亮黄色铜皮包裹的红漆大门紧紧关闭,一名亲卫上前拉环敲门,过了一会,大门旁的小门向内拉开,钻出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看见门外大队人马不由愣住。

颜砺下马上前对那人说:“你是何人?”“回将军,小人是刺史府门房张亚三。”

“你速去禀告邹将军,新任的扬州刺史到了。打开大门迎接刺史大人进府。”

张亚三吓了一跳,也不回话,手忙脚乱地进去禀告。不一会儿,厚重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十三四人走了出来,为首的是刺史府大管家邱忠。

颜砺不等邱忠下完台阶就指着他厉声说:“你是何人?为何邹捷纶不亲自出来迎接?”

邱忠镇定自如,行礼后不亢不卑地说:“回将军,在下刺史府大管家邱忠。邹将军前日出府,至今未回。并未将行踪告诉我等。”

颜砺脸一沉,正要发作,木离华适时走了出来向高踞马上的颜泊说:“刺史大人,公主殿下说她累了。”

颜泊向木离华投去赞赏的目光,说:“邱管家,请快快安排人手打扫院落,收拾住处,好让公主歇息。”

邱忠也是松了一口气,恭敬说:“是。请大人和公主先到正堂稍侯。”

刺史府位于城池中央,占地极广,走过西边数条大街就是紧贴城墙的驻军大营,可容纳三千人马。第二天一早,颜泊带着颜砺木离华与两名亲兵,前往军营治事。去到军营,门口只有两名老卒把守。木离华报出身份,老卒慌忙进营禀告,很快一名低级校官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见了颜泊便行官礼,说:“下官城门校尉李偲。见过刺史大人。”颜泊重重地“哼”了一声,不予理会,从他身边走过。李偲扶正头盔,慌忙跟上。

军营里不见出早操的士兵,一片死寂,只有颜泊一行几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颜泊直入到主将的营房依然不见一人,不由大怒,说:“邹捷纶呢?他不在刺史府,亦不在军营。到底干什么去了?”

李偲额头就有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大人。邹…邹将军前天领了二千五百人,去了宣…宣城,说是要保…保护谷王爷。”

“现在寿春城中还有多少士兵?”

“还…还有七八百人。”

“归谁统领?”

“归…归邱明偏将统领。”

“那邱明人呢?”

李偲眼光闪烁,不敢看颜泊,只是低头不语。

“大人问你话,你敢不答。”颜砺暴喝,宛若平地起个焦雷,震得李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下官不…不敢。邱偏将此刻应该在城中铭…铭烟楼。”

一旁的木离华听得大摇其头,这铭烟楼,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风月场所。一个负有保卫城防责任的统军偏将,夜不归营,留宿烟花之地,若有敌袭,岂不误了军情,坏了大事。

颜泊怒极一掌拍上手边的木几,结实的木几立马四分五裂,木片散了一地。李偲看得两眼发直,倒是忘了害怕。

“你速去找到邱明,叫他滚来见我。”颜泊指着李偲大骂,差点就戳到李偲的头上。

“是,是。下官这就去。”李偲回过神来,连忙爬起,弯腰扶着头盔狼狈万分地跑出了营房。

“真是岂有此理,气煞老夫。”颜泊怒气还未平息,花白须发皆立。

“请将军息怒。”颜砺木离华忙劝道。

李偲去了一会,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着喊号声从门外传来,木离华透过窗户向外望,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校场,扬起一片尘土。五六百个士兵,口中呼着白气,排成几行接连跑进校场中间。在最前面领跑的是一个年轻军官,太远看不清样貌。那年轻军官等到士兵们列阵站好,似乎在清点人数,然后兵士们有序地散去。一名亲兵上前和那年轻军官说了几句,那年轻军官点了点头,便转身随亲兵往主将的营房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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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 军营

第1页内容如下:

那年轻军官二十三四岁,浓眉大眼,满身阳刚之气,举手投足间无不显示出一名优秀军官的应有的作风,让颜泊等人一见便顿生好感。

年轻军官姓吴名祈字镇韩,乃是江南四大世家之一吴家的一支远房子弟,投军已经两年,现任百人队队正,归邱明领辖。邱明平时只懂在城中酒肆妓院鬼混,数日也不回军营一次,一应事务都丢给李偲打理,而李偲也是无能之辈,城卫换防士兵操练等等军务,实际上都是吴祈在操持。

“这个月的兵饷还没发放,士兵们意见很大。”吴祈看着颜泊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颜泊听吴祈说完,脸色愈发变得青了。

这时营房门被打开,气喘吁吁地跑进一个浑身冒汗的胖子,后面跟着李偲。胖子在额头抹了把汗,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跪下就说:“下官不知刺史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你就是邱明?”颜泊冷冷地问。

“啊?是,是,下官就是邱明。劳大人垂问,下官罪该万死。”

“呵呵。”颜泊倒被这胖子气笑了,“竟然你也认为你罪该万死,那我只好执行军法了。来人!把他绑起来,带到校场去。吴队正,去把营中的士兵都集中到校场,本将军有话要说。”“是。”吴祈领命而去。邱明则大叫“冤枉,请大人恕罪”,听得颜砺和木离华暗中发笑:既然是冤枉,何来罪过?既请大人恕罪,那又有何冤枉?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六百名士兵就整整齐齐地在校场上排了三个方阵,当看到垂头丧气的邱明被绑着压上高台,原本安静的士兵都纷纷交头接耳,但在十数个什长的弹压下,很快又变得安静起来。高台上颜泊暗中点头,对吴祈又满意了几分。

颜泊走到台前,看着下面肃立的士兵,缓缓说:“本人乃新任的扬州刺史,奉皇上圣命都督扬州军事,剿匪平叛。今日看见诸位阵容齐整,军纪严肃,必是精兵。我心欣慰。”说着一指邱明,“听闻邱偏将扣留你等上月军饷,可有此事?”

台下士兵中有几个机灵的,看见刺史大人绑着邱明上台再来询问,心知邱明今日铁定难逃此劫了,再看什长没有阻挠的神色,就壮胆大声说:“回刺史大人,不光是这个月的没发,前两个月的也只是发了一半。”

“还有此事?”颜泊霍然转身,眼神不善地盯着邱明,后者欲言又止,最后把眼一闭,低头不敢对视。“是啊。请刺史大人为我们做主。”其他士兵都纷纷应和。

“将士们请放心。你们保家卫国,皇上和朝廷是不会忘记的。只是某些人贪得无厌,胆大包天,以权营私,做出此等违法之事,国法军纪必不轻饶。本将军宣布:一,撤销邱明军中职务,交有司论罪发落,吴队正即日起接替邱明任偏将;二,拖欠的军饷,本将军现在就让人去库房提取,最迟午饭前就可发放完毕。诸位认为如何?”

“谢大人。全凭大人做主。”台下军士早就对邱明的所作所为不满,大多都佩服吴祈的刀法武功,为人处事,闻言纷纷欢呼起来。

颜泊让吴祈叫上人手,和一名亲兵拿着他的刺史印去库房提钱,自己和颜砺木离华压着邱明回到刺史府。

几人来到刺史府的书房,不及坐下,颜泊劈头就问:“邱明,看你刚才有话想讲。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四人,有什么话要告诉本将军的?”

邱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肥肉颤抖,声泪俱下,说:“大人,下官冤枉啊。这扣留军饷的事,其实是…是邹捷纶邹将军做的啊。”“混账!你竟敢污蔑上官!”

“大人,下官句句属实啊。是这样的。邹将军扣留了大部分兵饷,都双倍发给自己的子弟兵了。剩下的才发给其余的士兵。”

“子弟兵?”

“邱刺史领军出战后,邹将军说人手不足,又招募了二千多人,这二千多人都是邹家的子弟。说是邹将军的家族私兵也不为过。”胖子把秘密说出来后,颜泊颜砺木离华三人都是大吃一惊,这不成了用朝廷的钱粮供养私兵了吗。胖子好像怕他们不信,接着说:“大人,这些秘密都是我听铭烟楼的紫烟姑娘说的。不久后紫烟姑娘就被人赎身带走,不知去向了。”

第2页内容如下:

“青楼女子的话也可信?哼!邱明,你是不是糊涂了。”颜砺脸上满是“不信”二字。

“紫烟姑娘是铭烟楼的当红姑娘。邹将军有个亲兵对她十分着迷,时时都去为她捧场。可能是酒后失言吧。”

“看来那紫烟也是名可怜女子,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秘密,被灭口了。”木离华想到。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事确实与我无关啊。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啊。”邱明又开始苦苦哀求。“你所说之事有待证实。况且你身负守城之责,却夜不归营,留宿烟花之地,是为失职。本将军撤去你偏将军职,已是手下留情了。若你所说之事属实,正好功过相抵。你可以走了。”

“这…谢大人。”胖子还想哀求一下,但看到颜砺的眼神越来越冷,脸上一副“还不走就别想走了”的表情,连忙施礼灰溜溜地走了。

“想不到扬州局势糜烂至此。连小小一个邹家亦敢如此行事,那四大世家岂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亲。”颜砺插道,“刚才军营中那吴队正不是吴姓世家的么?不如由他身上入手,去探听世家虚实。”

“嗯。离华,我看那队正是个值得结交之人。你可常去军营走动,与他多亲近亲近。既能熟悉军务,又能探听虚实。正好一举两得。”

“是。师父。”木离华抱拳答道。

“若邱明所言属实,邹捷纶在老夫到达前两天率军离开,那摆明是有意避开,不想交出兵权了。谷王三十八岁诞辰日就在下月中旬,老夫正好与公主一道去给谷王庆贺,顺便会会那邹捷纶,看他如何应对。”当晚,刺史府门口车水马龙,府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颜泊在刺史府设宴招待来祝贺他新官上任的官员和世家代表,大家见面互相认识,亦算是颜泊的上任仪式了。

第二天,木离华早早就出了刺史府,去到军营随吴祈出操。出操后在校场演武时,木离华对吴祈凌厉的刀法佩服不已,吴祈亦对木离华神奇的箭术赞不绝口。演武后细谈,二人发现彼此性情相同,志趣相投,真是一见如故,就此成为好友。在此之后的一段日子,二人上午在军营理事,木离华向吴祈学习军务刀法;下午去城外打猎,吴祈向木离华请教箭法射术。二人互相指点,得益良多。到了最后,二人干脆结拜为异姓兄弟。

这日将到傍晚,木离华刚回到刺史府就被公主的侍女截住,说是公主有事相请。木离华心叫不妙,皆因自己这十多天每日早出晚归,去军营和义兄学习军中事务,讨教刀法武功,乐在其中,把公主抛在脑后。这日回得早了,被公主抓住机会兴师问罪来了。当下唯有硬着头皮随侍女去见公主。来到公主居住的院子外,木离华熟络地与门口把守的两名飞卫打声招呼,对方脸上却是一副木离华欠他们很多银子不还的样子,恨不得暴打木离华一顿。平日彼此相见,都会笑嘻嘻地互打招呼,今天却一反常态,令木离华不得不估测自己等会的悲惨命运。

侍女带着木离华进了院子,穿过一个花圃,弯过数十棵青竹,远远看见一座位于荷塘边的二层小楼。

走近小楼,就听见平时温婉的公主大喊大闹的声音,上到二楼刚进门,一个白色物体“呼”地一声贴着木离华耳边擦过,带出一阵风声,砸在他背后的木门上发出“叭”的一声,然后是瓷器落下“啪啦”碎开一地。宫兰歌吃惊的声音响起:“哎呀!公主不可以!那个是先皇赏赐的前朝景德镇宫瓷,不可以砸的。”木离华额头开始出汗。

“我不管。我不高兴,非常不高兴。我就要砸,就要砸。”

“那不如砸这个吧。”兰歌说完,瞟了一眼满头冷汗的木离华,递了一把修眉用的剪刀到公主手里。“啊。这个…这个不好吧。会…会砸坏的。”公主的声音快速地低了下去。

第3页内容如下:

“就是啊。把人砸坏了怎么办呢?公主会好心疼的。”兰歌凑近公主耳边,带着调笑的声调说。

“谁管他砸坏不砸坏啊!啊,啊,我是说…是说剪刀会被砸坏。”

“嘻嘻。好啦,公主不要生气了。人都来了,随便你怎么处置。”宫兰歌说完,朝木离华眨了眨眼,带着侍女下了一楼。

“呃。公主殿下,在下,在下……”木离华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昭容公主精致小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尽,眼角微红,低下头半带埋怨半带撒娇地说:“离华哥,你…你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啊?只有兰歌陪着我,我好无聊啊。我不管,明天你哪里也不准去,要好好陪我玩。”

木离华鼻子不由有点发酸。公主在她皇兄的授意下随颜泊倒寿春来,表面上的说法是代表皇帝庆贺谷王三十八岁诞辰日,实际上却是用感情来制约颜泊的一颗棋子。公主在寿春举目无亲,只与颜泊、宫兰歌和自己相熟,颜泊忙于事务,自己又整日早出晚归,公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整日锁在刺史府,虽有兰歌相陪,但如何不感到寂寞无聊。又想起公主的生母赵王妃病重时摸着自己的头,要自己保护好才七岁的公主,十一岁的自己重重点头的情景,更是心酸。公主见木离华看着她发怔不说话,不由心慌,脸上又飞起两朵红晕,弱弱地说:“离华哥,我再也不乱扔东西了。你陪我玩一天好么?要不半天也行?好么?”

木离华心有所思,脸上便露出宠溺的笑容,说:“涵菡,在路上时你不是说想学骑马么?我们明天就去,还可行猎,我义兄有个妹子,也一并带上,你也可以结识个新朋友。如何?”

公主咋听得木离华称呼她的闺字,而不是从自己十三岁后就开始称呼的“公主公主”,一时间芳心升起一阵甜意,脸上阵阵发热,好像又回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樱桃小嘴微微张开漏出一声“嗯”,就双手捧脸飞快跑回隔壁自己的房间了。留下木离华暗骂自己荒唐糊涂,公主的闺字是可以随便乱叫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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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遇险

第1页内容如下:

次日一大早木离华就去了城西军营找吴祈,后者听木离华说出来意,略一沉吟,说:“虽是公主相邀,但军务不可荒废。容我带领士兵出操演武完毕再去。”木离华见此,愈加佩服。

士兵们早操演武完毕,天色已经大亮。吴祈又将军中事务仔细梳理一遍,交待下去,这才回家叫上小妹,略作准备,去城北靖淮门汇合木离华一起出发。

吴祈兄妹去到靖淮门,远远看见木离华在马上招手示意,在他身后有五骑,其中一匹马上载了二人,一匹马是空的,却不见马车。吴祈心中奇怪:怎么没有马车?难道公主改变主意不去了?走近一看马上那二人,脑中顿时“哄”地一响,一片空白,满心都是昭容公主和宫兰歌的绝美容颜。

兰歌双手穿过公主肋下,从后环抱公主细腰同坐于马上。二人今天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浅青花纹橙红边胡服,窄袖束腰,身下是垂膝的同色胡裙,脚蹬一对褐色长筒牛皮硬底靴,美好的身形显露无遗。头上用七色绳线简单地扎了一个马尾,脸上一如既往地不施胭脂,精致的五官和线条柔美的脸庞在阳光下闪耀生光,配以高贵的气质,真如天女下凡,令人心神沉醉。“哇,两位姐姐好漂亮啊。”眼看二女在大兄的“逼视”下渐露羞态,二女身后的三名骑士开始脸黑,吴忧连忙为自己大哥解围。

“咳咳。我来介绍下……”木离华心中偷笑,看义兄平时待人处事都是沉稳有礼,今天竟露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公主和兰歌虽貌美,也不用这样失态吧。

“哦,我…在下…呃,下官吴祈,现为守城偏将,见过公主殿下与这位姑娘…当然,还有三位。”吴祈听到有人说介绍二字,就下意识回答,又猛然醒起二女背后的李冠与二名飞卫,赶忙补救。

一旁的吴忧听得心中猛翻白眼,为大兄的“见色忘妹”深感不齿。“吴偏将不必多礼。请问这位姑娘是……”还好公主是个明白人啊,没有忘记可怜的我。

“这位姑娘是……”木离华不忍再看义兄出丑,连忙出声解救。

一行人经过木离华的介绍互相认识后,便朝寿春城北边四里外的八公山出发。一路上吴祈绘声绘色地介绍八公山的历史景致,并不时趁着和公主说话的机会偷瞄兰歌,眼中满是欣赏之色。幸好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在意。八公山位于由颖水和洛水交织汇通而成的淮河中游,山高八十多丈,方圆达四百余里,由大小四十余座山峰叠嶂而成,其山势绵延,一脉四十峰,处处禽飞兽走,景致幽深迷人。山顶有碧霞元君殿,相传是商朝开国太师文仲退隐后治道飞升之所,后人乃于此筑观,逐渐成殿,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至今香火不绝。

众人来到山脚之下,绕着密林边往西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已是深入山中。吴祈选了一处林木稀疏,较为平坦的地方扎营,半里外有条小溪流淌汇聚成个小潭,这样一来可以就近取水,二来可以守株待兔,放陷阱捕抓或射杀来喝水的动物。

吴祈三步一回头地去潭边设陷阱,两名飞卫担负起扎营的主要工作,李冠和木离华一边帮手,一边含笑看着场中公主在兰歌和吴忧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地学如何上马,三女不时发出娇呼和笑声。

将近午时吴祈只带了一只野兔回来,尴尬地看着兰歌说只有几只来动物来潭边喝水。好在兰歌带了几盒糕点,众人便烤了野兔草草应付了一顿。午后在公主的强烈要求下,一行人整体出动去打猎,路上遇见两只红腹角雉,吴祈尽显跟木离华请教后进步神速的射术,箭不虚发,看得众人齐齐叫好。山势崎岖,高低起落,不到小半个时辰,公主就累得香汗淋漓,再也不肯继续走,众人商议后由木离华和吴祈继续往前寻找猎物,其余人带着猎物回营地等候。

第2页内容如下:

二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毫无收获,仿佛动物们都集体约好避他们而去。下了一个斜度较大的山坡,一条深涧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涧边芳草凄迷,涧下雾气氤氲,徐徐飘荡,上面横有一条布满兽爪等痕迹的巨木,伸往雾中,看不清前路情况,隐闻对岸鸟鸣。

木离华抬脚就上了巨木,未及前进,后面吴祈一把拉住,说:“慢着。木上兽爪凌乱,雾中看不清状况,恐有凶险,不如折回。”

木离华摇头,说:“正好寻幽探胜,岂可半途而废。大哥不想过去看看么?”

吴祈却不生气,只是笑着说:“你不用激我,要走也是我在前头。你且等下。”说完跳下巨木,从旁边的树上劈了两条儿臂粗的枝干,用火石点燃,当做火把,递了枝给木离华,自己将火把平伸在身前缓慢移步,木离华在背后相随,二人的身影慢慢没入雾中。雾气浓密,在其中视野不超过三步远。二人只能将火把尽量放低,照出脚下之路。吴祈不时出声提醒注意巨木上的苔藓,防止湿滑失足,木离华回声答应。

不知走了多远,火把突然熄了,木离华一怔,又突然发现前面的吴祈有一段时间都没有发出声音了,在这不辨方向的浓雾之中,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大哥。”木离华大声呼叫,“大哥。”一连叫了几声,周围静悄悄的,毫无回应。木离华不由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

到底是往回走,还是继续向前呢?会不会是大哥走得太快,已经出了浓雾。大哥不见我,多半会回身找我,或在浓雾出口处等我。我若向后退,岂不是真的与大哥失散了。若大哥在前面遇到什么凶险,我向前正好相救,又岂能不顾大哥而去。

木离华打定主意,继续小心摸索向前慢慢行去。

渐渐地视野开始变宽,由最初的三步变成四步,五步,六步,最后雾气明显变得薄了,木离华加快速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走到了雾外。眼前是一个左右宽阔、风景优美的山谷。两端谷壁陡峭,上面布满苍翠的松柏,谷中满是各色的鲜花与大片大片的绿草地,在阳光下微风中微微摇曳,还有一个波光粼粼的小湖。

巨木边并没有想象中的吴祈在等候,木离华等得心急,猜测吴祈可能是进山谷去了,于是抬腿向山谷里走去。

一路走来,木离华越来越诧异,偌大的一个山谷,竟然不见有动物,仿佛这地方只有他一个会动的活物。很快就走到了小湖边,木离华朝清澈的水中一看,一条鱼也没有,只得一片青青长长的水草在随波飘荡。

小湖左边数丈高的山壁上有个半人阔的洞口,洞口对面是片不大的杉树林。木离华想了想,举步朝杉树林走去。

木离华刚刚转身,一阵“哗哗”的水声就在背后响起,一阵劲风夹杂着水滴自上而下斜斜往他扫来。事出突然,木离华不及闪躲,只能勉强则身避过背后要害,运起全身真气聚于左臂,硬受一击。

“叭”地一声过后,木离华只觉整个左臂不再属于自己,然后是一阵巨痛,整个人被扫得离地飞进杉树林中,沿途撞断了两棵碗口粗的树木,才阻住势头落在地上,再吐出两口鲜血,就此晕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嘴唇上传来的阵阵凉意,令木离华慢慢清醒。左臂右肩阵阵剧痛,五脏六腑犹如刀割,身上多处擦伤的痛楚反而被忽略。木离华张开嘴,一道凉意从嘴而入,顺着食道流入身体深处,全身各处的痛楚顿时减轻不少,令他精神一振,张开眼来,大感惊讶。

两头浑身雪白的猿猴,一左一右双手捧着银色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入木离华口中,见木离华醒来,高兴地发出“吱吱”的叫声,将手中的银色液体喂尽后,便跑出了树林。

木离华虽不知那银色液体是什么,但喝下后身体各处痛楚有所减轻,猜测那是天地间的神奇造物,便来者不拒,尽数喝光。见两头猿猴跑得不见踪影,心想那天不知被什么袭击,以致身受重伤,不能动弹。又暗暗担忧起吴祈来。过了片刻,那两头猿猴去而复返,各自又捧着那银色液体来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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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猿猴每天用银色液体喂木离华六次,上下半天各三次,又摘来一些不知名的野果喂他吃下才离开。晚上则睡在身边。木离华亦试着默运玄功疗伤。如此这般过了五天,木离华竟然能扶着猿猴坐了起来,心中高兴,对那银色液体的疗效暗暗称奇。到了第八天早上,木离华已能站起来慢慢走动,脱臼的左臂已无大碍,只是内伤还没尽愈。幸好这八天都没下雨,否则自己只能躺在雨水泥泞之中,活活冷死。也不知大哥安全否,公主她们怎么样了。自己失踪了八天,大家一定都急死了。木离华边想边行出了树林。

湖边静静横着条通身青色的巨蛇,长达四五丈,已经死去多时,从周围沙石的痕迹看,显然是经过一番剧斗。木桶般粗的蛇身上有多处爪伤,但致命的一击显然是在头部,两颗蛇眼都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大大的血窟窿,不少苍蝇围着巨蛇开始腐烂的身躯飞舞,享用这顿丰盛的大餐。

木离华看着巨蛇心有余悸,大叫侥幸。显然那天就是这条巨蛇破水而出偷袭自己了,幸好自己天生神力,又自小在颜泊指点下勤练武功,反应迅速,才能重伤不死。一阵“吱吱”的叫声从山壁上传来,吸引了木离华的注意。抬头看去,两头悉心照顾自己数天的猿猴双手捧着什么从洞口中跳下来。走近一看,竟然是那喝了快十天的银色液体。木离华看着两头猿猴,又看看地上的巨蛇,说:“两位,这蛇可是你们杀的?”

两头猿猴似乎能听懂人言,都一头,又把双手递到木离华面前,发出“吱吱吱吱”四声,要他快喝下银色液体。木离华也不嫌脏,低头就喝。

原来这巨蛇为了霸占石洞中的白色液体,与原居于此的两头猿猴争斗,却不是敌手,躲到湖中,两头猿猴不敢下水,双方就此僵持。平时来到湖边喝水的飞禽走兽,被巨蛇捕杀,渐渐地不再来此,到木离华来时,谷中就只有巨蛇和两头猿猴,因此毫无生气。巨蛇饿了十数天,见木离华送上门来,当然不客气。谁知木离华命不该绝,巨蛇上岸欲吃掉昏迷的木离华时,两头觅食回来的猿猴刚好回来,一场厮杀,巨蛇伏诛。

木离华喝完银液,又问:“两位猿兄,除我外可见有他人进谷?”两头猿猴一起摇头,木离华失望地叹了口气,心中更是挂念吴祈的安危。

又过了两天,木离华试过真气运转虽不畅顺,但估量见了猛兽也有一搏之力,便动了回去的念头。用随身带的短刀把巨蛇的青皮剥下,挑出蛇筋,带了一些吃剩的野果,与两头通晓人性的猿猴依依惜别,木离华走到谷口,爬上巨木,没入那似乎永不消散的雾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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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 夜宴

第1页内容如下:

迷雾由薄转浓,又由浓变薄。木离华感觉这次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就穿过了雾气,出现在出发时的巨木上。一出浓雾,就听见声吆喝:“什么人?可是木离华木副将?”

木离华一看,在巨木左边数十步外清理出了一小块空地,上面立了两个小帐篷,帐篷前用石头围了个小小的火圈,正在其中燃烧的木头发出噼啪之声,两名颜泊的亲卫站于火圈左右,手按刀把厉声询问,满脸紧张。

“张诚、洪涛。你们怎会在此?”木离华大感意外,跳下巨木问道。

“谢天谢地。真的是木副将。”二名亲卫激动地跑到木离华面前,一左一右将他拉离巨木,好像怕浓雾中有什么猛兽怪物突然串出,令木离华再度消失似的,

“哎。二位大爷,慢点轻点,我内伤还没好呢。”木离华身不由己,被二人连拉带拽拖到火圈边上才停下,心中莫名其妙。

这时两名猎人打扮的中年大叔手提两只野兔从帐篷边出现,一见营地多了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显得十分害怕,经过张诚洪涛的介绍解释,知道这人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才稍稍心安,但仍然不肯坐近木离华。木离华这十天都是银浆野果度日,口中早淡出个鸟来,一边盯着木架上烧烤的野兔,一边听张诚洪涛讲述这十天发生的情况。

那日吴祈在浓雾中叫了数声,没听见后面的木离华回答,于是徐徐折回,一直到走出浓雾,也不见人,心中担忧,便在巨木旁守候,直到傍晚,再也忍受不住,削了块树干,刻了几个字留言,便飞跑回营地将情况告诉众人,公主当场就晕了。最后吴祈和一名飞卫连夜下山,到刺史府找到颜砺求助。次日颜泊便派了三百个士兵,颜砺带了十数个亲卫,又在山脚不远处的山王镇动员了二百多个农夫和猎户,一起上山寻找。有猎户得知有人在那幽涧附近失踪,便将情况说了。

那幽涧不知道什么年代起就存在,以往有在山上住的猎人进入过那浓雾之中,再也没有回来,村中曾组织人员去找,亦是一去不回,于是有传闻说那雾中有妖物存在,村里凑钱请山顶道观的主持去除妖,结果亦是一去不返。就在村里人心惶惶之时,一名鹤发童颜的游方道士路过听闻此事,自告奋勇前去除妖伏魔,过了十数天竟然从浓雾中回来了,说浓雾那边有妖怪修炼,虽然被自己击伤,但却不能收服,双方约定以浓雾为界,不许互相打扰。说完拒辞不受村民的供奉,飘然而去。事情过了四五十年,两辈人下来,早被忘得一干二净。颜泊等人不信,村长拿出村志,上面果然记有此事,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农亦回想起来,出言证实。颜砺和吴祈还想结伴偷偷去浓雾中寻找,被颜泊发现,严辞禁止,带回城中严加看管。但终究抱有一丝幻想,便留下两名亲卫和两名山中猎户守候,祈盼奇迹出现。这日突然等到木离华。

木离华亦将所见所遇说出,听得四人都是啧啧称奇,那两名猎户再看木离华的眼光便如同看神仙一样,就差跪拜,令他好不自在。吃完野兔,谢别两名猎户,张诚先行一步回城中报告这天大喜讯,洪涛照顾木离华慢慢下山。

二人下山后前去二里外的山王镇取马回城,半路被闻讯赶来的众人截住,自然少不得一番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悲喜交织,明显消瘦许多的昭容公主更是不顾一切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木离华怀中喜极而泣,让木离华先是感动不已,然后狼狈万分。回到寿春城外,木离华远远看见一老者立于城门边,花白的须发在风中翻飞,不是颜泊是谁?慌忙下马跑过去行弟子大礼,口中哽咽说:“徒儿不肖,累师父挂心劳神,请师父责罚。”颜泊略有倦容,仔仔细细将木离华从头到脚看了几遍,说句:“回家再说。”便转身回府。回到府中,木离华又将所遇之事细说一遍,听得众人惊叹不已,都说木离华福缘深厚。

第2页内容如下:

回府几天,木离华被公主禁足不得出门,公主每天与兰歌炖堆补品往他院子送,还要亲眼看他喝光,搞得木离华痛苦不已。幸好这种日子很快结束,谷王的诞寿将到,颜泊颜砺公主动身前往宣城贺寿,木离华内伤未愈,不宜舟车劳顿,便留在寿春静养。

位于寿春城东北角毗邻大江的码头大大小小停泊了近三百艘木船,其中不乏四五丈高的楼船。不时有船只进港出港,加上码头苦力的吆喝,往来不绝的马车,构成一幅热闹繁忙景象。此时中原虽有战事,但南北商贸往来依然频密,在水路上并无受到太大影响。

城中不少世家都选择和颜泊一同出发前往宣城,沿途有官军护卫,何乐而不为?公主站在船首看着码头上来送别的木离华,越来越远,直到转入江道在竹林的阻挡下消失不见,才与兰歌入船舱休息。

木离华与吴祈骑马由码头回刺史府,途径城东,沿路商铺林立,各色商旗招展,行人穿梭,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各种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一幅繁盛匆忙景象,与城西军营附近的安静肃杀真是天渊之别,彷如两个世界。木离华边看沿途风景边说:“大哥,我这几天都不曾活动,好似筋骨都生锈了一般。现在就一起去校场射箭。如何?”

吴祈笑说:“好。我这几天又有进步,这次趁你状态不佳,定要胜你。”

二人说笑间正走过一个十字岔路,正前方不远高速冲来一辆发狂的运货马车,沿路撞翻了不少摊档,货物撒了遍地,行人纷纷尖叫躲避,而左边道口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正缓缓驶出,车上马夫闻声扭头看去,吓得傻了,眼看再过片刻二者就要相撞。

吴祈大叫“危险”,离马掠往那精致马车。木离华从马股上的行囊取出新得的大弓箭矢,选好角度,勉强拉个满弦,看准时机一箭射在疾奔的疯马左腿。那疯马左腿受创,悲鸣一声,左蹄落地时无力支撑体重立即倒地,带着货车斜斜地在被吴祈拉住缰绳停住的精致马车前一步外擦过,撞入街角转弯处的一家米铺,发出一声巨大轰响,随后米粒漫天飞舞,落了一地。

街中一片狼藉,伴随哭闹叫骂之声,混乱无比。木离华和吴祈不通政务,有心想改变眼前这混乱局面,却不知如何去做。幸好半支香时间不到,就有官吏赶到现场进行处理。二人便悄然离开。没有了公主和兰歌的“严加看管”,木离华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如此过了十数日,内伤已然尽愈。算算日子已是将近十月,颜泊他们也应该快要回来了。

这天木离华正在院子里擦拭用那巨蛇蛇筋造弦的大弓,管家邱忠突然来报,说有人求见,令木离华大感意外。不多时邱忠领着一人进来,那人见面施礼后自称是城东周家的管家,晚上在府里设宴,感谢木离华的救命之恩,说完递上请柬。

木离华并不去接,惊讶地说:“城东周家?可是周侗周别驾?”

那管家答:“正是家主。”

木离华又奇道:“我何时于周别驾有救命之恩?”

管家说:“那日街上我家小姐的马车差点被撞,幸得木公子发箭,与吴公子联手相救,后经多方打听,昨日才知是二位。”

木离华恍然大悟,这才记起十几天前街上一幕。

那管家又说:“吴公子已经答应赴宴。希望木公子亦能赏脸大驾光临。”说完再次双手递上请柬,垂首静静等待木离华回应。

木离华接过请柬,爽快地说:“好。劳烦管家回报,在下必定准时赴宴。”到了刺史府门口开始点燃灯笼高挂的时间,一辆豪华的马车准时前来接木离华去城东的周府。路上木离华暗想:光看这拉车的两匹骏马和车内奢华舒适的布置,就可知周家作为江南排名第五的世家的气派底蕴。

到了周府,周侗的儿子周循站在大开的正门前迎接,引木离华去到正厅,吴祈已经到了,正和周侗品茶闲谈。

周侗不到四十,长眉细眼,嘴唇下颌几缕长须,风度翩翩。见木离华进来,笑呵呵地站起迎接,说:“有失远迎,木公子莫怪。”木离华连忙说:“周大人客气了。”三人坐下寒暄了一阵,周循进来说酒席已经备好,周侗便请二人移步入席。

别看周侗一副斯文教书先生模样,上到酒桌却是如狼似虎,不待木离华吴祈二人坐稳就频频劝酒,二人不好拒绝长辈,只得舍命奉陪,一会儿工夫就连喝了十几杯,开始面红耳赤,而周侗面色如常,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令二人不得不怀疑到底周侗是为了敬酒而敬酒,还是为了他自己想豪饮而敬酒。周侗见二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呵呵一笑,停止劝酒,让二人吃菜回气,一边找些与二人身家底细有关的话题谈聊,二人回答稍有迟疑,周侗作势就要举杯,二人只好就范,心中暗自咕嘟莫非周大人要为女儿选夫婿了,好货比三家。

酒过数巡,周侗说:“小女周钰,前日得两位仗义相救,故托老夫邀请二位公子过府赴宴,她好当面答谢。”说完又是一笑。只是在二人眼中,这笑容不免诡异。

二人正要谦逊几句,周侗说话,让周循去叫周钰前来。周循去了不久,一名身穿红衣的少女螓首半低款款行入厅中,来到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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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掷杯

第1页内容如下:

第八集掷杯

红衣少女婀娜多姿地走到二人面前,十指交缠放于腰则,膝盖微弯欠身行礼后,抬头含羞说:“奴家周钰,见过两位公子。”

二人眼前顿时一亮,面前的周钰微施粉泽,柳眉如烟,眸含秋水,冰肤玉肌,犹如朵灼灼桃花,只觉大厅里的烛光霎时都聚往她身上去,明艳得令人不敢直视。

木离华与吴祈离席回礼。待二人重新坐下,周钰为二人和自己斟酒,纤手托起玉杯,说:“前日蒙二位公子出手相救,奴家万分感激,无以为报,但请满饮此杯。”二人慌忙举杯,说:“周姑娘太客气了。”

一杯入喉,周钰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更添明艳,她娇声说:“奴家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二位公子慢饮。”说罢轻移莲步浅笑离去。

周侗呵呵一笑,说:“小女无礼,让二位贤侄见笑了。”

不是吧,不过喝了半顿酒,和你女儿见过一面,“二位公子”就变成“二位贤侄”了?二人暗自腹诽,口中却不得不说:“令爱落落大方,毫不矫情,有周大人之风,令人佩服。”周侗又是一笑。三人吃菜喝酒,不免提起木离华山中奇遇。周侗听得目露异彩,若有所思。

周侗突然话锋一转,说:“昨日得到消息,卫王已于四天前攻陷虎牢关。”看着木离华和吴祈大惊失色下失手打翻酒杯,又说:“虎牢去洛阳,快马一天可到,恐怕京师亦已落入卫王手中。”

木离华脑中一片混乱,心头首先浮现的是公主得知消息后必定哭泣的小脸。

“眼看天下行将大乱,二位贤侄皆是人中龙凤,何不和我周家结秦晋之好,共图大业。将来亦不失拜相封侯。不知吴贤侄可愿将令妹下嫁犬子?木贤侄可愿屈尊迎娶小女?”

木离华闻言正色说:“周大人此言差矣。国家有难,我等身为臣子,深受朝廷厚恩,正当赤诚出力,为国尽忠。周大人好意,木某心领。”言罢转头看一旁的吴祈。

吴祈端坐不动,缓缓说:“小妹不敢高攀。”

周侗被拒后依然风度翩翩,斟满酒杯后离席站起仰天一口喝干,吐出一口酒气,看着二人呵呵一笑,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如此是周某无福了。可惜可惜。”说完将手中酒杯用力往地上一掷。随着酒杯碎裂,大厅木门和两边数扇木窗猛地四分五裂,一队身形高大,全身铁甲、只露两只眼睛和半个下巴的刀斧手从大厅正门蜂拥而入,两边窗户也有数条人影跳入,往二人杀来。厅内顿时杀气漫空。

周侗掷杯之后,双掌分往二人击去。只要拖上半刻,让重甲的刀斧手上前围住,二人手无寸铁,任凭武功再高,在人群中也施展不开,只能是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吴祈临危不乱,双手抓住桌布边缘,运满真气往上一扯一抖,满桌的杯筷盘碟含着真劲朝周侗兜头兜脸罩去。木离华亦抄起身下座椅,加入战圈。

周侗不防吴祈有此一着,有些狼狈,木离华的木椅又从左适时而至,无奈往右闪开,脚跟还没到地,吴祈大喝一声,沉腰击出刚猛无匹的一拳,时间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令他难受之极。

周侗避无可避,唯有双掌交叠,硬封这一拳。“嘭”一声响,劲气四泄,掀翻了桌椅,周侗被震得飞往正门方向,稍稍阻滞了铁甲刀斧手的前进,为二人留出一线生机。吴祈吐出一口鲜血,后退半步,伸手抓住过来扶他的木离华左臂,哑声说:“房顶。”木离华会意,跃上半空,到最高点时足尖在墙上一点,借力上了离地二丈多高的横梁,下面吴祈亦依法施展,跃到半空时胸口发闷,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落往地上。木离华眼明手快,一把将吴祈拉上横梁。

二人才上到横梁,下面已经站满敌人,毫无借力挪腾跳跃的空间,又是重甲,只好大眼瞪小眼,抬头看着梁上二人无可奈何。外围的周侗见了,下令众人散开,去取弓箭于屋外包围,同时开始痛恨这间有着高高横梁房屋的设计者。但二人那会给他时间布置。

第2页内容如下:

“叭”地一声,木离华破瓦而出,跳上屋顶,把吴祈拉上来后,二人不敢停留,选好方向,就跃往旁边的屋顶,逃之夭夭。下面的周侗派人追赶,但心中明白能截住二人的机会已是十分渺茫,只是不甘心失败、尽人事罢了。

二人逃出周府,穿过了几条街,吴祈又吐出几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木离华连忙扶他躲入两间临街店铺之间的小巷阴暗处歇息。

吴祈靠墙坐下,一把扯住木离华的衣衫,虚弱说:“周家叛乱,鲁、吕等世家惟周家马首是瞻,亦必然参与,恐怕城中已不安全。二弟,你速去找到小妹,趁城门未落入叛贼手中,带她出城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军营召集将士,扫平逆贼。”木离华感到十分为难,说:“大哥你伤势颇重,我岂能离你而去。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忧妹,送你们出城,我再去军营召集将士……”

此时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在二人藏身的巷口跑过,领头的还不时叫“快,快”。

吴祈手指巷口在火光下忽长忽短的人马黑影,压低声音怒道:“情势危急,刻不容缓。小妹与我相依为命,你亦是他二哥,若有不测,我怎么对得起泉下父母!快去!”

木离华不再犹豫,咬牙站起说声“大哥小心”便转身而去。吴祈目送木离华离开,闭目调息了一会,强行压下心头翻腾的气血,也起身朝城西军营走去。

一路上不时见到携带大刀长矛的武士,其中还有些人背负弓箭,或五人一组,十人一组,往城中刺史府或军营方向而行。木离华心中焦急,却不得不潜伏隐匿,左弯右拐,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吴祈兄妹在城北的家。

木离华不敢贸然进去,发力掠上邻家半丈高的院墙,朝吴祈家的小院中看去,只见室内有光亮从门缝漏出,一个女子优美的剪影投射在窗纸上。木离华如猫般无声无息地贴着院墙滑下,轻手轻脚走到窗边伸指轻敲窗框,低声说:“忧妹,是我。”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一把长剑透窗而出刺中木离华左肩,剑上蕴含的真劲将要在木离华体内以爆炸的形式四散而开伤他经脉时,木离华一个后仰,肩膀及时抽离,同时运功收缩受创处的肌肉,止住正在溅出的鲜血。

一把娇嫩的声音响起:“木公子武功高强,反应迅速。怪不得家父亦留你不住。奴家深感佩服。”房门同时向外打开,一名艳丽的红衣女子手持宝剑而出,正是刚刚才在周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周钰。

木离华盯着周钰,双眼冒火,狠声说:“忧妹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周钰掩嘴一笑,娇声说:“哎呀。忧妹忧妹,叫得好亲热呀。难怪木公子拒绝家父提议。”

木离华仰天短啸一声,恨声说:“若忧妹有什么不测,我必取你周家满门性命。”

这时屋后和院墙上同时出现三名黑衣人,配合周钰,两前两后,三剑一刀,一起朝木离华攻来。木离华冷哼一声,无视身后追杀而来的两把长剑,也不顾周钰及其同伙刺往心窝劈向大腿的一剑一刀,朝前冲去,五指化爪扫向周钰面部。若然得手,周钰势必毁容。

周钰轻轻一笑,不相信木离华会为毁她容貌而不惜性命,剑势不变,仍然取他心窝。

眼看三人身形就要接触,周钰面色微变,女人爱美的天性终于占了上风,恨恨地盯了木离华一眼,剑势略变,同时避往一边。

刹那间三人交错而过,木离华腰间和左腿同时溅血,如风一般冲进屋中,反手摸到木门向后一甩。木门“叭”声合上。这下大出周钰四人的意料,谁能想到木离华会自投死地呢。

四人正想破门而入,来个瓮中抓鳖,屋内的灯光突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脚步不由为之一滞。

灯光刚灭,一道身影破窗而出,满带衣衫破空之声往小院墙外飞去。周钰和另外二人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闻声举剑移步朝风声处刺去。与此同时,屋顶传来破瓦之声,一人跃上屋面。

第3页内容如下:

木离华用外袍包住木椅,掷出窗外,声东击西,然后故技重施,从屋顶逃出,终于摆脱劣境。

地上那唯一没有盲目追击出手的黑衣人一声不吭,双脚在地上一顿,已身在半空,手中大刀化作一道雪光,由下往上直取屋顶的木离华。

木离华手无寸铁,只能后退。就在黑衣人即将跃上屋顶之际,一支箭矢从木离华右则下方小巷阴暗处激射而出,直取黑衣人腰腹要害。

黑衣人身处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勉力收刀扭腰只求保命。

箭矢入肉发出“噗”的一声,黑衣人腹部中箭,带着鲜血自空中跌下。吴忧的声音同时响起:“木大哥,这边走。”

这几下兔起鹘落,开始结束得极快。待周钰三人赶到空荡荡的小巷时,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城西方向的天空一片血红,令星月无光,浓烟不断升起,在天地间立了几条歪斜的黒柱。街上满是趁乱抢掠的流氓和暴民,还有带着兵器的武士,到处是哭喊和打杀之声,整个城市已经陷入混乱。吴忧贴身扶着木离华进了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废院子,半边身子已被木离华腰间流出的鲜血染湿。进屋后,吴忧拆下隔壁房屋门板,将木离华仰面平放在上,含羞解开其衣衫,撕下自己的裙摆,双手颤抖地为其上药止血包扎。

木离华失血过多,昏昏沉沉之间觉得有人在身边照顾自己,心头一松,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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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关于第八集的文字校对)



第九集 夜探

第1页内容如下:

木离华发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四围白茫茫一片浓雾,雾中吴祈的背影时隐时现,自己追在后面大喊大叫,但是前者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吴祈的背影彻底溶入雾中消失不见,周围白雾逐渐变灰,再由灰转黑,最后黑雾变成了黑烟。

冲出黑烟,眼前是一个烈火熊熊燃烧的山谷,草皮变成焦地,树木化作黑炭。

大火之中一条青色巨蛇正在将两头浑身雪白的猿猴拖入水中,自己上去相救,反被巨蛇缠住,眼看就要葬身蛇口。

一枝箭矢射入巨蛇的眼睛,巨蛇扭动长长的身子“嘶嘶”叫了几声死去。自己被人贴身扶起,低头一看,是香汗淋漓,满脸忧色的吴忧。

火势越来越大,身边越来越热,已经无路可走。突然一股银色的液体从天而降,把自己浑身浇透,带来一阵舒服的凉意。

银色的液体越积越高,把自己淹没,大量光点出现升起,拼命溶入自己体内,飞快地修复受伤的身躯。

光点越来越多,到最后已是一片金黄,强光令自己闭上双眼,眼皮上阵阵灼热有轻微刺疼。原来是一场梦。

木离华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金光闪耀,令他不由皱眉重新合上双眼,过了一会,才眯着眼露出一条细缝。

秋日下午温暖的阳光穿过破旧腐朽的窗台毫无遮拦地直射在木离华苍白的脸上,空气中已微有凉意,几片干巴发黄破碎的窗纸顽强地抓住窗框,在微风中轻轻战抖。

木离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满布灰尘蛛丝的破旧房屋内,身下是置于地上的一块破烂木板,身上所受的数处创伤都被包扎妥当,不再渗血,只是隐隐作痛,旁边一阵细微悠长的呼吸声,扭头看去,是睡得正香的吴忧。

吴忧头枕左臂,和衣面向木离华侧卧熟睡。几缕青丝从她耳边垂下,遮住了小丫小头半张秀气的脸庞。

木离华想起城中大火,挂念受伤的吴祈和留守刺史府中的张诚洪涛等数名亲卫的安危,不知周侗等世家是否成功占领全城,心中焦虑,再也躺不住,就想起身,手一抬,扯动腰间伤口,一阵剧痛,不由闷哼一声,惊醒了身旁的吴忧。吴忧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正揉眼间看见木离华扭头看着她,不由大喜,说:“木大哥,你醒啦!”

木离华含笑点颌,说:“忧妹,昨晚多亏有你。”

吴忧想起昨晚二人已经有“肌肤之亲”,小脸一阵发热,连忙抛开杂念,说:“木大哥若不是因为来找我,也不会受伤。说来奇怪,木大哥你腰间伤口很深,开始时血流止也止不住,后来你昏睡,不一会儿伤口竟然只是渗血了。”

木离华想:莫非梦中所见的光点确有其事?这是那神奇的银液所致?

吴忧脸红红地扶木离华坐起,又从身边拿来三个有点发硬的馍馍和盛水的小瓦罐,准备喂他进食,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说:“幸好隔壁是户尚算殷实的人家,家中无人,我凌晨时分去偷…去借了这些食物,还有两件衣物。”

木离华接过吴忧手中馍馍,说:“事急从权,忧妹辛苦了。我自己来。”一边进食,一边将昨晚的遭遇对吴忧说了,只听得吴忧小脸发白秀眉紧锁,恨不得插翼飞去寻找吴祈。一阵刀剑交击和厮杀叫喊的声音从小院单薄的土墙外传入屋内,然后逐渐远去。显然是一方不敌,被另一方追杀,逃命去了。

木离华和吴忧对视一眼,前者喜道:“看来叛贼还没有全面夺得控制权,可能大哥正在城中军营指挥抵抗。天色一黑,我们就出发去刺史府取兵器,再去军营碰下运气。”

吴忧高兴中不免担忧,说:“只是木大哥你伤势颇重,可能行路?”

木离华施展内视之术,检查完毕说:“只要不与人交手,运动真气,应无大碍。”

吴忧待木离华吃完,解开绷带为他换药,刮去腰间伤口处止血的药粉后,二人看着伤口上那一道薄薄的透明血痂一起发呆。过了好半晌,吴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那层薄薄的血痂,木离华缩了缩身子。

第2页内容如下:

吴忧双眼发直,结结巴巴地说:“木…木大哥,这…这…这么快就…就结…结痂了?”

木离华也好不了多少:“忧…忧妹,我…我也…也不知…知道是什么…什么回事。”

这时院子破烂的大门被人以身躯整块向内撞倒,落在地上发出“嘭”一声响,扬起满地灰尘。接着一条大汉滚了进来,后面几把刀追着那大汉乱砍,大汉在地上滚了几圈,刀身贴着大汉的身躯落在地上“乒乒”作响。木离华和吴忧大惊,顾不上其他,赶紧闪到窗角下躲藏。

院子中发出几下兵器交击的声音,一人惨叫,然后是“追”、“别让他逃了”几下叫喝,凌乱的脚步声出了院子,越来越远。

由头到尾,竟然都没有人朝屋中看上一眼。

二人惊魂未定,早把刚才因昨夜才受伤、今日就结痂而带来的震撼感抛之脑后,深感此处不再是安全的藏身之所,但又无处可去,木离华建议躲去隔壁,反正也没有人。吴忧匆匆替木离华包扎了伤口,又拿出一件“借”来的衣物帮他换上,随即动身。

一轮明月高挂中天,洒下满城雪白。

木离华和吴忧暗暗叫苦,如此皓月,这叫他们如何借助黑暗隐匿踪迹?

二人此时就在刺史府后门不远的大街一角,但月光将这三四十步就可走完的空间照得纤毫毕露,令二人愁眉不展,不敢轻举妄动。

“唉。要是这月亮暂时不见了该有多好。”

老天仿似回应吴忧的要求,一片乌云飘来,把整个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天地间顿时一片黑暗。二人大喜,快速穿过大街。吴忧翻墙而进打开后门,等木离华进来后再轻轻合上。

刺史府静悄悄的,丝毫不闻人声,让二人放心不少。木离华带着吴忧在府中穿梭,先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取了兵器,再到刺史大人的书房察看。

院落里倒着十数具尸体,从院门一直铺伸到正厅大门。

位于正厅大门左边的书房已被焚毁,到处一片焦黑,烧剩半截的家具倒在地上,一条烧断的细小副梁斜斜依在屋角,朝哪里望去可以穿过没有瓦片的屋顶看见天空上重新露脸的月亮。

木离华翻动尸体,并不见熟悉的脸孔,心想:书房可能是张诚他们为防止机密文件被敌人所得,放火烧毁的,不知他们是否安然无恙,身在何处。

吴忧不知不觉间靠近了木离华,半个身子依在他右臂上,声音颤抖,低声说:“木大哥,我们快点走吧。这里阴风阵阵,我好怕。”

被吴忧这么一说,木离华心中也有些发毛。他毕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对着活人可以无惧厮杀,但晚上在间烧得支离破碎的残屋里,周围躺着十数具尸体相伴,刚刚还翻弄过他们,说不怕都是假的。木离华硬撑,维护大哥的尊严,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声音里也带了紧张,说:“忧妹不怕,有大哥在。”

此时一阵风吹过,开始发抖的吴忧朝木离华靠得更密了。

二人手硬脚硬地离开书房,出了院子,来到后院的厨房附近,才松了一口气,一把飘忽不定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木大人。”

吴忧“呀”地一声尖叫,抱紧木离华,闭着眼低头往他怀里钻。木离华全身一震,鸡皮疙瘩迅速爬满脸上。

那声音又响,这次清晰多了:“木离华木大人?”

木离华一听,感觉声音有点熟悉,未及细想,一人从左边厨房走出。扭转头去,月光下看得真切,是大管家邱忠。

邱忠走到二人面前,双目含泪,欢喜说:“木大人,见到你就好了。昨夜不知来了多少暴徒攻打刺史府,府中侍卫和下人死了不少,小人躲在茅房内才逃过一劫。直到今晚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来厨房找食物,就遇到木大人。太好了。也不知我家婆娘是否仍在……”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木离华先安慰了邱忠几句,再拍了拍吴忧肩膀,说:“没事了忧妹。这位是刺史府大管家邱忠。”又对邱忠说:“这位是我义妹吴忧。”

吴忧满脸通红地离开木离华怀抱,难为情地说:“邱老伯,吴忧失礼了。请老伯莫怪。”邱忠慌忙回礼。

三人进了厨房,找不到一点熟食,只好喝了几瓢水,在里面休息。木离华将所知情况大概对邱忠讲了。

邱忠说:“若说要一起谋反,其中一定不可能有王家。”木离华问为何,邱忠说:“那王家是近两年才突然出现冒起的,因城东码头的事时常与周家起争端摩擦,老爷(邱池)在时,经常为两家械斗死人头疼不已。”

吴忧点头,说:“嗯。王府就在城西军营几条街外。大哥那时刚投身军伍,每次去阻止械斗我都好担心他出事。”

木离华说:“如此看来,昨晚城西起火,必是叛贼攻打王府了所致了,若王家反应迅速,懂得向军营求助,那城西未必会落入叛贼手中。”

吴忧见邱忠面带戚意,显然还在为老妻担忧,便柔声安慰说:“邱伯,若真如木大哥所料,城西必是安全之所。今天城中乱了一天,大娘必会跑去哪儿寻求庇护了。”邱忠听了,心中稍安,连连感谢。此时已是凌晨,三人又饿又困,就在府中休息,等天明再去城西军营视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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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集 巷战

第1页内容如下:

天色刚亮,木离华叫醒吴忧和邱忠,三人朝几条大街外的军营走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干涸变黑的血迹,折断的长矛,插在门上的箭矢,倒在路边零零散散的尸体,有的建筑物内仍然有燃烧过后的青烟飘出。

将近军营,见到的尸体数量逐渐变多,所幸其中州军士兵装束的尸体只是极少数,让三人心中振奋,觉得希望大增。

数辆马车和大量的家具杂物把前路塞满,难以通行,显然是有人故意施为。为节省时间,三人在旁边不远找了条小巷,在邱忠的带领下左转右拐,很快来到与军营一街之隔的武库。

邱忠在前带路,脚步匆匆地低着头出了小巷,后面木离华想制止时已是迟了。

小巷外是个倒“丁”字型的街道,小巷的出口位于倒“丁”字的正下方。两支人马一左一右在街口隔了五六十步的距离对峙,突然间见到有个人冲进来,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中兵器,场中顿时响起一片兵器轻碰、甲胄抖动的声音,本就紧张肃杀的氛围又加重了几分。木离华心中叫糟,在巷口看着场中冷汗淋漓的邱忠,不敢贸然冲上去把他拉回来。

两方上百双眼睛杀气腾腾地紧紧盯住场中双腿发抖的邱忠,明晃晃的兵器在清早还没有多少暖意的阳光下反映出冷酷的光芒。

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滑入邱忠的右眼,他眨着右眼以最少的幅度扭动僵硬的脖子,转动眼珠用余光瞟向左边,左边人马衣饰整齐,颜色一致,都是土黄色。

土黄色。

土黄色?

州军的军衣颜色不就是土黄色的么?

“救命啊。”邱忠大喊一声,手软脚软地朝左边连滚带爬地跑去。

“他是刺史府管家邱忠,不要伤他。”木离华同时大叫。

邱忠一跑,仿似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双方同时喊杀,举起兵器向对方潮涌而去。

五六十步的距离转眼便过,邱忠的声音身影一下就淹没在两方混战的上百人中。

木离华闭目抚额,低声叹气,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大意而断送了邱忠的性命自责不已。吴忧在旁也是心中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靠近巷口,看街中混战。州军人数虽少,但训练有素,士兵们五人一组,结成个前面一个刀盾手,后面两支长矛,左右两把厚背大刀的小阵杀敌。叛军人数虽多,却是各自为战,一盘散沙,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使用剑的最多,矛和刀次之,吴忧甚至看见有个比普通人高出二头的胖子手持一柄大铁锤。

战况激烈,在州军有组织的攻势下,叛军倒地者不断增多,空间渐渐被压缩。原本双方交战的中心地点在长街的正中,现在交战的中心逐渐往右移,明显是州军占了上风。

突然叛军后方射出十数枝箭,州军前列倒下几人,那名手持大铁锤的胖子一个横扫,把一名刀盾手生生砸飞,又撞倒了三四人,州军原本阵势严密的前排被打开一个缺口。那胖子抡着大铁锤从这个缺口杀入,铁锤所到之处骨折肉裂,惨叫连天,州军大乱,叛军士气大涨,往回杀去,交战中心又开始往左移。

木离华冷冷地盯着那胖子,从背后解下大弓,搭上箭矢,屏气凝神,在那胖子又一记横扫露出肋下空挡时,一箭射出。“啊啊——”胖子杀得正过瘾,不防被冷箭射中肋下要害,发出惊天怒吼,三条街外都能听见。整个战圈的人都被他气势所慑,畏惧地朝他看去。

叫声戛然而止,胖子面上狂怒的表情凝住,喉核抖动了几下后,庞大的身躯往大地倾倒,发出“嘭”声巨响,整个地面好像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敌我双方都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胖子。一滩血液不断从胖子身下向外扩散,面积越来越大。

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杀人王就这样被人一箭射杀了?

州军见敌方战力最强的胖子都死去了,士气大振,重新组织起阵势,朝叛军杀去。

第2页内容如下:

叛军再无士气,又死了十多人后匆匆退走。州军也不追赶,确认敌人真的退走后,开始打扫战场。

就地包扎伤口,含泪收好袍泽的遗体,捡起地上无主的兵器,给还有一口气的敌人补上一刀……

木离华在吴忧包扎好自己因运动真气而重新裂开的伤口后,走出小巷向场中州军表明身份,一众州军都认得木离华,见面大喜,这才知道射死那悍勇胖子的就是木离华。邱忠全身多处骨折,尸体被双方踩得严重变形,木离华让人将其抬上小车与战死士兵的尸体一并推走,不至于曝尸街头。

此时刚与一个士兵结束交谈的吴忧走过来对望着远去的小车发怔的木离华说:“木大哥,大兄就在前方半条街外的武库中。”

木离华精神一振,因邱忠之死而带来的哀意被冲淡不少,说:“太好了,大哥安然无恙。我们现在去找他。”

二人来到武库,在一个士兵的带路下找到了正在一间屋里与人交谈的吴祈。一见面,吴忧眼眶发红把头埋进吴祈怀中不发一言,肩头不时抽搐,吴祈满怀愧疚地看着怀中人并轻抚其头顶,然后抬头朝木离华感激地看去,木离华一笑点头。

半晌吴忧方离开吴祈的怀抱,低着头匆匆出了屋子。

吴祈看着胸前被泪水打湿的衣衫,缓缓说:“在我十八岁时父母双亡,当时十岁的小妹在坟前大哭一场后,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小妹哭泣。”

木离华上前拍了拍吴祈的肩膀,说:“忧妹确实坚强。那晚我中伏受伤,失血过多,若无忧妹相救和悉心照料,恐怕已不能和大哥相见。”吴祈紧紧握住木离华拍在他肩膀上的手,说:“二弟受累了。”

木离华亦用力反握,说:“大哥对我爱护良多,忧妹亦是我义妹,大哥又何出此言!”

二人四目相交,两手紧握,兄弟之情在心头激荡,一切尽在不言中。

心情稍微平复后,吴祈与木离华各自述说别后遭遇。

那晚吴祈前脚刚进军营,敌人后脚就到,士兵们在经历初始的混乱后,很快在吴祈的带领下组织了几波反攻,将敌人打退。然后是王家派人来兵营求援,吴祈留了一百人守营,又命二百人去守武库,自己带了三百人前去王府,路上几番厮杀,去到时王府已成一片火海,无奈折回军营。当晚叛军来攻击武库,又来攻打军营,都被一一击退,此后双方围绕军营———武库———刺史府周围几条街道争夺厮杀。

正说话间,木离华肚子突然“咕嘟”作响,二人一怔然后相视大笑,起身去用午饭。

刚出到屋外,一名士兵领着一人远远走来,叫了声“大人”,二人一起看去,不由大喜。跟在士兵背后那人高大威猛,满脸短硬胡须,正是颜砺。

颜砺远远地就大笑叫声“好小子”,到了跟前一巴掌拍在木离华肩膊,朝二人说:“你二人都在,最好不过。来来来,到屋中议事。”

木离华被颜砺拍得牙龇嘴裂,苦着脸说:“颜副统领,你再加多几成力,小弟就要去重新包扎伤口,爬进屋子与你议事了。”

吴祈上前施礼,说:“见过颜将军,不知刺史大人现在何处?”

颜砺不满地看了木离华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受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又对吴祈说:“刺史大人就在城外,派我进城探听情况。”木离华对着这一向粗豪的师兄唯有报以苦笑。

三人重进屋内,吴祈叫人送上饭菜,边吃边谈。

颜砺一坐下就抛出个重磅消息,震得二人发蒙,说:“他娘的,宣城此行真是刺激。谷王死了,邹捷纶那鸟东西竟敢领军攻打宣王府,恐怕再过几天,叛军就要打到寿春来。”

世家借为宣王贺寿之机调动人马,与邹捷纶内应外合攻打宣城。破城后八百府兵浴血奋战,保护众人杀出宣城,众人乘船逃亡寿春。途中硬闯建业,被建业叛军水师追杀,一番逃亡激战,谷王所在的大船被击毁沉没,船上所有人都葬身大江。颜泊带着四五条船,三四百人,前晚回到淮河,远远看见城中大火,不敢进城,四处打探消息。今日方派颜砺入城找到二人,共商诛贼大计。木离华将虎牢失陷的消息说出,颜砺面色平静,说:“在路上刺史大人推测虎牢失陷,可能京师亦不保,否则世家哪敢发动。”

颜泊到任不过一个月时间,百事待兴,人心不附,政令不出寿春城,想要杀贼亦是有心无力。

扬州南部的鄱阳、豫章、临川、庐陵、南康、建安、晋安七城落入由不甘世家盘削压迫而起义的贼军之手,东部的宣城、建业、吴兴、会稽、东阳、临海则被各大世家控制,扬州所统十五郡有十四个都已不在朝廷控制之下,单剩一座寿春,其中还有半城叛军。

想起扬州局势,三人一时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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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集 围困

第1页内容如下:

三人想着扬州目前的局势严峻,吃到嘴里的饭菜如同嚼蜡。

洗脸梳妆完毕的吴忧走进屋里,除了眼眶略微发红,丝毫看不出有刚刚哭过的痕迹。

颜砺得知眼前的小姑娘就是木离华的救命恩人,咧嘴大笑就想好像对待木离华般拍人家肩膀表达谢意,魔爪伸到半空,见到小姑娘眼神怯怯躲到木离华身后,吴祈旁边满脑黑线,不由讪讪一笑,收回大手继续低头扒饭。

饭后,吴忧迅速收拾碗筷出了屋,三人商议如何尽灭城中叛军,重掌城池。

颜砺昨日暗中走遍全城探听消息,对叛军人手分布了如指掌。

叛军人数约在二千之间,分了一千三百多人来攻打军营和武库,码头留了三百多人把守,其余则分散在城中粮店等各处紧要地方。

官军这边则是城中的五百州军,加上城外颜泊三百多谷王府府兵。

吴祈说:“这两天下官多次与叛军交手,觉得叛军都是各自为战,整体战力不强。若叛军集中力量攻打军营和武库,凭五百多士兵又岂能坚持到现在。”木离华点头同意,说:“我早上见到一支叛军,人数虽多,交战时却无甚组织,多是依靠个人武勇杀敌,临阵若能击杀其中武功高强者,彼必自行溃退。”

吴祈接道:“我军人数虽处于劣势,但好在有刺史大人这支奇兵。天不绝我。”

木离华又说:“若能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取胜。”

二人自顾说着,把敌我双方的优劣一一列出比较,说完都目光灼灼地看着颜砺,等待颜砺发表意见。颜砺不知道二人是什么意思,也眼直直地回望二人。

三人互相看了半晌,木离华觉得气氛奇怪,忍不住出声说了一句:“颜大哥有何高见?”

颜砺闻言没好气地“嗨”了一声,大力一拍桌子,理直气壮地说:“高见个鸟!我说你两个盯着我看了半天到底想做什么。我只管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出谋划策算计敌人的事自然由你们来做。有了计较说与我听,待我报于刺史大人定夺。”

二人为之绝倒。

这日下午,颜泊亲自带领三百府兵从水路强行攻击寿春城东北角的码头,战事只是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就宣告结束,三百叛军死伤一百七十余人,八十余人被俘。随后颜泊命令在码头堆起杂物,燃起大火,发出信号。周侗在城西见城东码头方向黑烟升起,正自困惑间,有数个码头逃回的败军报告说码头被伙来历不明的官军占领了,人数约二三百。不多时又有人来报州军强行冲破了拦截,正往城东码头方向而去。周侗顿时大悟,认为州军想与码头官军会合,夺船而逃,于是不及点齐人马就追尾杀去。

周侗一马当先追入码头时,并没有见到想像中的州军争相上船码头一片混乱的场面,迎接他的是在左边堤岸整整齐齐地排了四个百人方阵的五百州军。正想下令攻击时,叛军后方响起冲天喊杀之声。

颜砺和李敢各领一百府兵,埋伏于进入码头前的最后一条大街两侧,待大部分叛军经过后,突然杀出。

大街不过二三十步宽,一次最多容十五六人正面交锋,无形中把双方人数上的差异持平。府兵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前面盾牌竖起小步推进,后面长枪从盾牌空隙中钻出,一刺一收,就是一条人命。

半条街都被叛军的鲜血染红。

叛军后部大乱,纷纷涌前逃命,混乱逐渐波及前军。周侗大声喝止,但无济于事。当阵型齐整的二百府兵踏入码头时,左边是近五百州军,前方是近千叛军。身后是数量将近三百的叛军尸首。

双方人数上已经相差无几。

府兵和州军二合为一,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朝叛军压去。叛军在周侗的组织下拼命抵抗,但在官军长枪一刺一收三轮之后,全线溃败,纷纷往右边堤岸逃命。

第2页内容如下:

官军越逼越近,右边堤岸已经不能容纳更多叛军,于是开始有人被挤落堤岸跌入水中。

早就分散在数十张小船上等待这一刻的一百府兵在颜泊的发号施令下开始出动做事。

木离华再次见到周侗时,是在刺史府大堂正厅,后者全身湿透,面青唇白,几缕散发贴在额头,已不复当初见面时的风度翩翩。

颜泊高踞主座,冷冷看着跪于面前的昔日下属,厉声说:“周侗,你深蒙皇恩,为何要谋反?”

周侗闭目说:“只求颜大人给周某一个痛快。”

“你二哥周垆在京为官任通事舍人,掌呈奏,宣王言,乃实权人物,你亦在江南为官;周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可谓有权有势。你仍然起事谋反,真是愚蠢之极!”“在京为官?怕是入朝为质吧!”周侗突地睁开双眼,额现青筋,咬牙切齿地说:“颜大人莫非十七年前屠城一事?可怜我周家满门上下八十多口人,只剩我和二哥。叶暄(周太祖)老匹夫竟然将那凶手轻轻放过。当年他纵容那凶手,我今日就要坏他天下!正好国仇家恨一并相报!哈哈哈哈……”

“大胆!竟敢辱骂先皇!来人!拖出去斩了!”颜泊暴怒。

木离华看着癫狂大笑的周侗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府兵左右夹着肩膀拖出门外,心中突然想起过世母亲说的一句话:仇恨往往比爱更有生命力。

大乱过后的寿春城,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以往城东最繁盛热闹的商业大街,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码头长长的护岸孤零零地停泊着十七八张船,满城萧条。

公主入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马车回到刺史府,木离华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

一进到府中,公主就向木离华表达挂念之意,木离华一反常态,以一副大哥的姿态含笑面对应对自如,丝毫不同往日的面红耳赤狼狈不堪,让一旁的兰歌惊奇不已。吴忧拿着一个小木箱,低头迈过门槛,进屋就说:“木大哥该换药了。”抬头见到公主和兰歌,惊喜地发出“啊”的一声。

公主和兰歌见到吴忧也是喜欢得很。三女年数相差不远———兰歌十八岁最大,公主十五岁其次,吴忧亦是十五岁,但在年尾出生,故而最小———对于公主来说多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对于兰歌来说得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三人分别了一段时间,此刻叽叽喳喳地说起这几天的经历,倒把木离华晾在一边。

说着说着不免提到木离华身上剑伤,木离华在一旁轻咳,吴忧会意,闭口不提木离华神奇的伤口愈合能力。木离华满意地朝吴忧看去,正好吴忧亦往木离华看来,二人视线相遇,各自会心一笑。吴忧想着和木离华二人共同拥有了一个小小秘密,心中不由涌起一丝得意。

公主见二人“眉来眼去”,心中狐疑,说:“你二人有什么瞒着我?”

木离华正不知如何回答,吴忧拉过公主小手,将木箱往公主手里一塞,说:“公主,木大哥伤势还没痊愈,需要仔细照料。这里是些刀伤剑创的药,另外最好多炖补品为他补血。”公主一听,“哎呀”一声,马上提着小木箱拉着兰歌和吴忧到后院厨房鼓捣补品去了。剩下木离华一个在屋中想起前段一日四餐餐餐各种炖品吃到反胃的日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城中恢复秩序的第三天,快马探报,一支五千人的判军正从建业开往寿春,不日将至。颜砺张榜告示战事将至,招募士兵,但应者寥寥。城中居民纷纷出城,拖家带口往乡下避难,没有去处的只是极少数,整座寿春十室九空。

过了第五天,叛军前锋一千五百人到达,在城外安营扎寨,伐木造器,为攻城做准备。

颜泊几番遣李敢率兵骚扰,均无功而返。叛军警觉甚高,防守严密,调动有度,显示主帅深通兵法,非周侗之流可比。

到了第八天早上,叛军主力全数到达。六千多人排着队从城外经过,耀武扬威,在城墙守军的注视下有序进入营寨。

木离华站在城头上,远望城下一里外的叛军主力陆续进入营寨,忧心忡忡。

叛军人数并不是先前探知的五千,而是八千。城中守军只得一千四百余人,其中七百多是经历过战火的州兵和府兵,其余都是奴隶,招募后只训练了不到十天。这还是取纳吴祈提议: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凡参军者削去奴籍。双方人数差距如此之大,导致还未交战,己方士气已经非常低落。颜砺从后走到木离华身边并肩而立,看着城下阵容鼎盛的叛军,低声说:“城东码头已经备好快船。”

木离华仿似听不见一般,望着城外一动不动。

三天前传来消息,京师洛阳失守,皇帝饮鸩而亡,卫王逼百官立他为新帝,黄诠厚颜无耻,竟然第一个站出来赞成。

天下虽大,他们已无可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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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集 攻守

第1页内容如下:

叛军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让新到的六千主力休息了一天恢复体力。

第二日清早城外鼓声隆隆,木离华跟在颜泊的身后登上四丈高的城墙,只见城外叛军军容严整,旌旗似海。

叛军的中军布在营寨之外,清一色的黑甲重盔步兵,人数约一千。

由盾牌手,箭手,刀斧手组成的前军约五千人,排了四个方阵,拥着十数座云梯、檑木车、挡箭板车随鼓声缓步朝城墙前进。

左右则翼两军均是骑兵,每军五百人。

鼓声骤止,前军在城墙半里外停住

两名骑士策马一前一后从中军阵中驰出,径直到了护城河边,为首之人抬头朝城墙喊:“请颜将军对话。”

颜泊手扶女墙,朝城下那人望去,冷冷说:“原来是吴郡郡丞顾同辉顾大人,不知顾大人有何指教?”

“久闻颜将军大名,今日幸得一会。颜将军熟知兵事,当知如今寿春城外无援兵,乃孤城一座;我军数倍于你,兵甲精良,士气如虹,必能一战破城。颜将军何必螳臂当车,徒增死伤何。不如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为座上宾。”顾同辉语声刚落,城外叛军齐声呐喊,震天动地。城上守军面露惧色。

“呵呵呵———”募地城墙上一阵长笑,远远传开,竟盖过城下叛军数千人之声。颜泊并指点向顾同辉,厉声说:“尔等深蒙皇恩,不思回报。反图逆谋篡,妄起战端,祸国殃民,天人不容!四方忠良之士必群起而攻。以一州之众,焉能敌举国之力?如今你军虽多,皆是坏陈之卒;我军虽少,均为破军之将。况大丈夫以一敌十,不过等闲之事,纵然身死,泉下英魂亦为鬼雄。本来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今日破例,斩使以示威。”说完从木离华手中接过蛇筋大弓,功聚双臂,一箭朝顾同辉射去。

一道乌光瞬间越过百步从城墙直取护城河边大惊失色的顾同辉,同一时间顾同辉身后的骑士脚踏马背猛然跃到半空,手举一块铁盾,挡在顾同辉面前。

“噹”一声闷响震摄人心,精铁制成的盾牌在满含真劲的箭头冲击下四分五裂,碎片四散溅射。在全场近万人注视之下,乌光毫无阻滞地击碎铁盾后射穿二人,连人带马钉死于地上。一时间城上城下盯着地上两人一马的尸体鸦雀无声。

城墙上突然有人大喊“将军神武,我军必胜”,随后整个城头的军士都随之一起喊叫,声冲霄汉,与城下叛军的沉默死寂形成鲜明的对比。

“呜”,深远绵长的号角声响起,从叛军前军中涌出以千计的工事兵,人人背负土袋,冲到护城河边将之丢下河沟,然后掉头就跑。

城上守军一波乱射,箭矢如雨点般由叛军工事兵头上落下,带走近百人性命,霎时一片惨叫哀嚎。

叛军工事兵来来回回十三四次后,城门正前方的一大截护城河已被填平,但叛军亦付出了近四百人伤亡的代价。

木离华射杀了近三十人,这得益于他天生神力和后天苦练以及喝下银色液体带来的神奇效果。

在射出十多箭后,手臂已经酸软,此时一阵凉意从丹田涌出,往全身漫延而去,所过之处一阵舒适,酸软的感觉不翼而飞,全身又再充满力量。

但是其他士兵就没有他这样的体力和箭术,在射出五到八箭后,大都无力以继。因此只有开头三波乱射给敌兵造成了大量伤亡。护城河被填平后,叛军前军中的刀盾手和弓箭手跟在数十辆挡箭板车的后面开始朝城墙移动,后面刀斧手和云梯檑木车跟随。刚过被填平的护城河,弓箭手纷纷从挡箭板车后冒出,朝城头发箭射击,压制守军。

随着城墙上将官厚沉嘶哑的叫声及时响起:“盾———”,数百块外蒙牛皮的木质大盾被高高举起。木离华刚缩到其中一块之下,头顶就响起一阵接连不断的“笃笃笃”之声。

第2页内容如下:

十数声惨叫传来,那是来不及躲避的士兵或是被穿过盾牌间缝隙的箭矢击中的倒霉鬼。

云梯被推倒城墙之下,工事兵架上副梯搭上城头,刀盾手和刀斧手便踏梯而上,叛军弓箭手同时收手停射。

“收盾———”。叫声过后,身上插满箭矢的盾牌被丢往一边,校尉带着士兵举起石头抬起木条朝正沿着云梯往上攀爬的敌人抛丢砸去,一里多长的城墙上一片忙碌。

“啊———”被石头砸中的敌人头破血流,发出临死前最后的惨叫,自空中往后或两边摔下,又压伤云梯旁边等候攀梯登城的敌人。一锅锅烧得滚烫的沸水和热油从云梯上倒下,梯上的敌人被烫得满脸满手水泡,纷纷惨叫着松手跌下。有些机灵的将盾牌举在头顶,却被两边伸出来的长长竹竿挑飞,四肢在空中乱舞哇哇惨叫,落地殒命。

“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响起,城下的弓箭手在休息了一会后,又开始发箭压制。城墙上的守军无暇举盾,不少人中箭倒地,抚伤处惨叫。

这时吴祈带着三四十人走上城墙,每人在肋下一左一右挟了个人头大小的油罐,口中咬着半丈长的白布。三四十人吐下白布,冒着箭矢探身出墙举起油罐往城下十数座云梯扔去,十数人中箭惨叫翻身跌出城墙外。

木离华会意地捡起白布撕裂分成数条缠于箭头之下,将箭矢伸进火中点燃,然后朝云梯射去。

“轰”,火箭顺利地点燃了云梯,大火顺着地上的油迹伸延,祸及云梯边的几个敌人。满身带火的敌人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很快就不再动弹,只剩下火苗“噼啪”作响,一阵肉香随风飘散漫延开来。剩下的云梯亦被火箭一一点燃。

“铛铛铛铛”,钲声响起,敌军主帅见檑木车撞不开城门,估计城门后已尽用砂石堵死,又见云梯全被烧毁,无法再战,于是鸣金收兵。城下的敌人如蒙大赦,纷纷朝本阵狼奔而去。

这一战从早上开始,将至正午结束。敌军伤亡近一千四百人,却连城头都没能登上。颜泊一方只是伤亡了二百多新兵和数十官军,但守城的物资如石头、木条、火油都大量消耗,所剩无几。

下午敌军没有再次发动进攻,工事兵出动又去附近伐木制造攻城器具,看得城上守军心情沉重。

十月下旬天上不见星月,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城外叛军大寨灯火闪耀。

晚上在城墙上巡逻值夜的军官是颜砺,这个粗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下流小调,站上城头,解开裤带,一道粗粗的白泉自胯间往城墙外飞泻而下,一同巡逻的几个士兵正准备有样学样,刚站上城头还未解开腰带,城下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粗粗的白泉哆嗦抖动了一下,瞬间只剩几滴,还打湿了大腿处的衣布,粗人大吼:“干你娘!敌袭!”一边绑好腰带跳下城头抓起大刀,沿城墙从左到右跑去,边口叫“敌袭”,边踢醒靠在女墙上睡觉的士兵。同时两边城楼亦涌出以数百计的士兵。

守军严阵以待,城下的火光突然熄灭,只闻沙沙的脚步声远去。

过了半晌,城外毫无动静,城墙上只闻一片沉重的呼吸声和呼呼风声,有人忍不住朝城下扔出火把。数十只火把又那里能够提供足够视物的光线呢?城墙下火影闪动,模糊一片。

又等了一刻钟,依然不见动静,颜砺二丈摸不着头脑,吩咐众军散回去休息。

到了子夜时分,城下又亮起一片火光,伴随喊杀之声。

这次不用颜砺吼叫,守军纷纷拿起武器紧守岗位。

但是城下敌人叫了不到半刻又熄火而去。

这下再笨的人也明白了这是叛军的扰敌之计,但又无可奈何,己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不全员上阵,怕还抵挡不住敌军的一次冲击。所谓虚虚实实,岂知敌军下次会不会真的漏夜全力攻城?

第3页内容如下:

这晚城下的火光喊杀之声前前后后亮起响起了六七次,平均大半个时辰一次,搞得城上守军提心吊胆,集体失眠。粗人忍不住大声骂娘,用他所知不多的成语诅咒想出这个阴毒无比卑鄙贱格下流无耻惨无人道的点子的人不得好死,反倒起到提神的作用。一直到天将破晓,众军迷迷糊糊才睡了一会,又是一阵震天鼓声。一名士卒口打呵欠,撑开沉重的眼皮不经意地朝城外望去,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大喊:“敌军真的进攻了。大伙醒醒。”

敌军连夜制造了一批攻城器,一到清晨就发动攻势,摆明不想浪费昨夜施行扰敌之计所取得的效果。

守军看着正缓缓前移、与城墙平高的两座楼车和其上的弓箭手,心头一片沉重。

这次连居高临下这个唯一的优势也不复存在了!

公主、宫兰歌和吴忧带着数十名勤务兵不断将冒着热气的汤水和馍馍分发到守军手中,守军默默地吃着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之中的最后一顿早饭,一种绝望混合悲壮的情绪悄然在心中酝酿。

城头飞过一阵箭雨后,七八架云梯先于楼车再次搭上城墙,叛军杀气腾腾地攀爬而上。

(呵呵,垃圾的铁通,一过晚上6点就全无信号,不能上网,偶尔link信号灯亮起,开个网页也要几分钟,或是干脆“无法打开网页”,以前看别人老是写“断线,网络信号不好,无法更新”还不信,以为作者偷懒,直到如今换了铁通线路,方知个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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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集 死战

第1页内容如下:

天色阴暗,风势逐增,空气中水气渐浓。

城墙上下一片厮杀之声。

这轮攻城叛军显然是更换了临阵的指挥者,风格大变。

城墙正门中段正遭到叛军的猛烈攻击,不过百余步长的地方,竟然投入了二千多人。

十数架简易版云梯集中在城墙正门中段,彼此相隔不到十步,几乎是黏在一起,士兵源源不绝地往上攀爬。城墙下的弓箭手分成两批轮流仰抛射击,箭矢接连不断,间中有火箭划过,压得守军抬不起头。

最致命的两座楼车,一座就在这段城墙的云梯之后,楼上三十多个弩手不断朝城墙平射,杀伤了大量的守军,令叛军攀爬的效率大增,另外一辆则部置在城墙中段半里外的右端角楼处,楼车射出的火箭插在城楼的圆柱屋檐,点燃起火,火势慢慢变大蔓延,升起的黑烟被风吹送往上下左右,弥漫了小半段城墙。

一辆特别制造的大号檑木车,正推倒城墙正门中段左端半里外的城墙下,由四十个工事兵操作,用铁头的檑木猛烈地朝经过火烧再拨水冷却的一小段城墙撞击,每次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墙砖已经开始出现裂缝,如蛛丝般伸展开去。敌人中军显然有个老道的攻城专家一直在仔细观察战况,不断挥动令旗指挥前线变换攻击的重点,若城墙上某段防线的守军稍有不支,立即朝那处加大投入的兵力进行猛攻。

敌人此次倾巢而出,集中了手头所有的资源,猛攻三点,以点破面,只要在一点上打开缺口,就迅速投入兵力扩大战果,一鼓作气下城,充分发挥了人多的优势。

守军可以作战的一千二百余人已经尽数上阵,但整条防线岌岌可危。

石头木条之类的物资已经用光,最后的几罐火油如愿地砸中一辆楼车,但是天上却落下了丝丝雨线,点起的火头在敌人的呼叫扑救下很快熄灭,似乎连上天也弃他们而去。

颜砺与李敢带着由二十几个颜府的家将亲兵和三十几个府兵组成的救急队,已经在被血迹和烧痕染得发黑的城墙上来回奔波了数次,不断地协助某段城墙守军把爬上城头的敌军杀光或是重新驱赶下去。

木离华带领的三十个弓箭手,杀到现在包括自身只剩七人。刚才与楼车上的弓弩手一轮互射,又死去五六人。原本双方还依托楼车的挡箭板与城头的女墙射击,但到了最后都杀得眼红,不再闪躲遮掩,直面对射。十数条身影腾起,凌空掠往城头,显然是对方阵中的高手出动了。

木离华朝二十余步外的一人射去,那人应箭陨落。

仍有九人成功踏足城墙,杀得附近的守城士兵人仰马翻。其中两名敌方高手一刀一斧,互为依靠,一下子在城头杀出个方圆一丈的空间,叛军士兵在他们身后不断跳入城墙加入战圈,使空间扩展得更大。

数十步外的木离华盯着那名用斧头的高手大腿射去,那人似有感应,右手斧向下一沉,正好将箭矢格飞,但随后木离华连珠箭发,用斧高手顾此失彼,终被射中右臂,手中斧头跌落,旋即数支长枪透体而过,。

那名用刀高手目睹同伴如此屈死,双目赤红,一个半旋身环扫,荡开周围兵器,接着腾空而起双手举刀过顶,以泰山之势朝木离华劈下。

这人身处半空,毫无可能横移闪避,实在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靶子。木离华淡定地往身后箭筒摸去,却是空的,原来所带箭矢已然射尽。浑身发凉,心叫“吾命休矣”时,一人闪到身前,暴喝一声,亦是双手握刀自下往上朝半空中的高手撩去。“乒———”,用刀高手在空中连人带刀被挥为两段,上半身在热血四射中打了个旋飞落城头,肠子内脏一路散挂在周围的人身上,折断的大刀前半段旋转着插入一名敌兵背后,那名敌兵惨叫倒地。

原来是吴祈杀退一名跃上城墙的高手,又往这边来,才堪堪救下木离华。

第2页内容如下:

吴祈带着守军杀尽了这小段城墙上的敌军,才回头朝木离华正色说:“二弟,战阵之中生死相搏,不可大意。”

木离华正欲说话,突然城门左端传出一声轰隆巨响,脚下一阵摇晃,接着敌军欢呼声四起:“城破了!”,“塌了!塌了!”,“杀啊!”

先被火烧再用冷水拨过的那一小段城墙,在敌军那特制的巨大铁头檑木不断撞击下,终于轰然塌陷。

怪不得敌方的高手在这之前出动,时间上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城外敌人中军的一千黑盔重甲步兵迈步朝缺口踏进。

颜泊第一时间就带了十数个一手调教的亲卫手持长枪站于一丈多宽的城墙缺口之后,彷如激流中的顽石,死死顶住敌人的冲击。但谁都明白,敌方的黑盔重甲兵一到,此处再难守住。此时乌云盖日,天色昏暗,狂风阵阵,丝丝雨线逐渐密集变粗,一道银蛇在天际一闪而没,接着一声惊雷响彻天地,豆大的雨滴兜头兜脸打下,天地间雨幕茫茫。

城墙上无论守军还是敌人都被风雨吹刮得东歪西倒,一些正往上攀爬的敌人在这狂风暴雨中纷纷跌落,云梯被吹飞,甚至连一座楼车也被吹倒,跌死压伤了数十人。

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李冠领着五十飞卫冒着倾盘大雨上到城墙,协助颜砺李敢杀尽城上敌军,然后在暴雨中跑到缺口处支援颜泊。

这狂风豪雨来得及时,暂时延缓了敌人的进攻。

颜砺伸手一抹脸上雨水,涩声说:“将军,我们死了很多人,城墙又破了,就算想拆民居修补也没有足够人手。以目前的形势,很难撑过下午。”

颜泊缓缓地朝在场的六七十人一一看去,说:“以数百忠良之师,安能敌近万残暴之众?诸位今日在此为社稷流血,无愧于天地矣,应留有用之身以待将来。然国运艰难,前途迂辛,本将军花甲暮年,已无力再复前行。你等速去城东登船撤离,本将军留此断后。”那十数名家将亲卫都是四十五六岁上下,在前朝战乱中跟随颜泊至今,早已是生死相托,闻言均单膝跪于泥水之中,双手抱拳,齐声说:“愿随将军断后。”

颜泊从地上众人脸上一一看过,面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仰天笑说:“好!我们多年不曾携手杀敌,今日该当尽兴。以报先帝知遇之恩。”

“颜砺。速领大家前去。”

颜砺膝行上前,扯着颜泊衫脚,带泪哀求道:“父亲!让孩儿留下与你一起杀敌吧。”

颜泊低头手抚颜砺头顶,柔声说:“砺儿,你该知我脾性。先帝曾对我说:‘天道有数,神器更易,若我死后周朝覆灭,无需刻意维护。’以后昭容和闻正(木离华字)就拜托你照顾了,若昭容要复国,你能帮则帮。另外,代我转告闻正,他父亲在西方。”

颜砺双目红肿,流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泥水飞溅。周围五十多人亦一同下跪。

“快去吧!”颜泊将颜砺从地上扯起。

“必不负将军所托!”颜砺大力行个军礼,就往城头方向而去。颜砺找到木离华时,后者正与吴祈在清点人数,一见面不由分说,一掌切在木离华后颈,木离华顿时晕倒。吴祈连忙扶住,惊讶地说:“颜将军,这……?”

颜砺满脸苦涩,哑声说:“我们要撤退了。”

小半个时辰后,四艘帆船载着战后剩余的三百多人在一片狂风暴雨中从寿春码头驶向了惊涛骇浪的大江。

“哗”,一阵巨浪升高后恨恨地扑上甲板,用尽全力想将帆船打翻,后者全身发出“咿呀”的哀叫呻吟,但却又坚持了下来。

额头的一阵巨疼令木离华苏醒。

这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会在此?怎么会摇晃得这么厉害?

又一个浪头打来,帆船被抛上浪尖,到了最高点后骤然下落,打起一片巨大浪花,甲板沉下水面,然后又破水而出。

第3页内容如下:

船中的一切都在天花版与地面之间、或者与四面墙壁来回亲密地接触,一些不太结实的櫈椅早被砸坏。

木离华嘴里发酸,一阵反胃,干呕起来,好半响才能直起腰身。

勉强抵抗着这头晕欲呕的感觉,木离华拉开舱门左三右四脚步不稳地走出,发现自己处于一条两则数扇木门紧闭的昏暗通道中。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阵左右摇晃,木离华撞上左手边的木门,发出“咚”一声巨响,木门往一旁移开,透出满室光线,一只手从中伸出稳稳地扶住木离华,将他拉入室内。

木离华低头弯腰扶着墙壁,满嘴酸涩,抬头看去,入眼的是吴祈满怀关切的面孔。

“闻正,你还好吧?我只是离开一阵,你就醒了。”

“大哥,我还好。我们为何在此?其他人呢?”

“公主她们都在下层船舱,颜将军在隔壁。”

“那刺史大人呢?”

吴祈面色一暗,低头避开了木离华的眼光。

“大哥?”木离华奇怪地追问。

“闻正。刺史大人他…他没有与我们一起撤离。”吴祈咬了咬牙,心想木离华迟早都要知道面对这个噩耗,不如早点告诉他,便将事情说了。

木离华呆若木鸡,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让吴祈看得心中不忍。

此时又是一阵风浪,船身东摇西摆,上下颠簸,木离华犹如扯线公仔,随着一起摇摆,毫无防备下一头撞上墙壁,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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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集 荒村

第1页内容如下:

十四集荒村

祸不单行。

正当船舱中木离华与昭容公主抱头痛哭,颜砺吴忧宫兰歌陪在一旁流泪时,木门被一把扯开,吴祈面带焦虑站于门口,说:“前面江道弯曲,水流端急,恐怕……”

言未毕,一阵猛烈的震动传来,伴随木板破裂的“咔嚓”之声,众人齐齐往左跌倒,然后发现地面开始往下倾斜,右方的舱门慢慢抬高。吴祈大叫“小心”之际,一道青白色的江水从他背后猛地涌入,把他冲落船舱中,舱中响起公主和兰歌吴忧的尖叫惊呼。

这是离开寿春的第二天下午,暴雨狂风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到风浪稍平时,发现江面上只得他们一艘船。

他们与其他三艘船失散了!

现在更惨,帆船几经碰撞损坏入水,即将沉没。

吴祈一把抓住手足无措的木离华与颜砺,转头叫道:“小妹,照顾好公主和兰歌。”话声刚落,又是一道江水从舱门涌入往众人身上打落。

帆船又撞上一块礁石,终于四分五裂,船上的一切在滔滔江水中浮沉挣扎,顺流而去。木离华不知道自己在江中喝了多少水,被风浪折磨得筋疲力尽,最后被冲上一处浅滩,再也支持不住,在潮水的半拥中神智逐渐模糊陷入一片黑暗。

睡梦中不断闪现颜泊和一众家将亲卫的面孔,有李敢的,薛绩的,张诚的,洪涛的等等等等。突然颜泊伸手在不断轻摇自己肩膀,心中一喜睁开眼来,面前却是吴祈。

“二弟,快将衣衫除下,过来烤火。”吴祈一边说,一边去拍醒一旁的颜砺。

江边潮声隐隐传来,木离华坐起环视四周,发现三人处于个半人高的环形土堆内,面前一个火堆,烤得土堆内暖洋洋的,却不见三女,即刻打了个激灵,面色苍白地说:“大哥,公主、兰歌和忧妹……”

“离华哥(木大哥)离华,我们在这边。”三女的声音同时在土墙后响起。

木离华大喜霍地站起,转身就朝土墙后望去。吴祈喝止:“二弟不可。”

土堆后春光乍泄。三女只穿了贴身亵衣,正靠近火堆烘衣取暖,入眼处凝脂细润,粉光若腻,鼻子里满是芳磬。木离华甚至看到宫兰歌半边饱满圆挺的玉球!

三女听得吴祈大叫,自然抬头朝这边看来,却见土堆后霍地冒起一个人,竟是木离华。

一阵羞叫惊呼中,木离华面色涨红,“心如撞鹿”,飞快地缩下身子,吴祈在一边报以苦笑。

这时颜砺转醒,听得惊叫,同样打个激灵,站起来破喉大叫:“敌袭?!”正想转身,几块泥巴树枝飞来,准确无比,打得他满头起包,然后在茫然不解中被吴祈木离华夹手夹脚一左一右拉下土堆。

其实颜砺说的没错,三女确实是被“敌”“袭”。

众人在火堆边烤了一个多时辰,浑身干透。天色依然阴暗,偶尔有雨滴落下,眼看又要落雨,此处无片瓦遮头,颜砺吴祈怕三女体弱患病,便招呼众人立即动身上路。

沉船之际不辨方向,众人不知身在何处,出了浅滩边上的树林,只见荒山野岭。

颜砺与吴祈一番交谈,认为出了寿春后沿颖水向西而行,船沉后又漂了几十里,此刻应进了豫州,在戈阳和汝南之间。在地上插枝小木条,依靠棍影移动大致分清东南西北,认定方向朝汝南而去。木离华心中惭愧,不敢正眼去看三女,三女娇羞,自然也不会主动出声。又因颜泊之死和不知李冠及众飞卫生死,前路渺茫,众人都无心说话,队伍沉默前进。

一路上采些野果,挖些野菜充饥,偶尔遇见野兽便将之射杀加餐。

如此这般走了四天,途中下了两场雨,在疲劳和忧虑的双重夹击下,公主开始发烧,幸好神智尚算清醒。心中焦虑的众人伐木为公主做了一个小担架,由木离华和吴祈抬着匆匆赶路。

第2页内容如下:

又过了两天。

这日午饭时间,公主连眼也没有睁开,在兰歌和吴忧的帮助下勉强喝了几口水,便昏昏沉沉睡去,口中不时叫着“父王”、“母妃”、“颜伯伯”、“王兄”、“李大叔(李冠)”。

众人心头沉重,但却毫无办法。这荒山野岭,到哪里去寻医问药?

午饭后也不休息,继续上路。

傍晚时分,上了一个树木稀稀疏疏的小山岗,往下望去,不远处山脚河边林中隐现数角屋顶,估计有条村落。众人大喜,提起精神下岗前去。天黑前,终于赶到了山脚处村落。在村口不闻人声犬吠,颜砺进村大叫“有人吗?”。只见村舍中颓墙败瓦,杂草丛生,走到村尾,只得十五六户人家。原来是条废弃的荒村,空无一人。

总比无瓦遮头好。众人在村中找了间尚算完整的屋子,稍微收拾,又在屋后院中厨房处找到两个没有盖子的小瓦罐,拿到河边清洗后装满水,回到村中正准备燃火烧水时,一阵马蹄声从村尾方向传来。

吴祈做个噤声的手势,和颜砺木离华走到窗户两边隐起身影两边朝外看去。

五名骑士手持火把,策马进到村中收缰定住交谈,似乎在等人。

木离华他们所在房屋距离骑士们约有**丈,攻聚双耳下,骑士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左则一名骑士正好说完:“……已死。扬州分舵传讯及时,才令我们避免了损失。”

为首骑士点头说:“谢睚龙只是流寇,但陆翊能在十天内就将其剿灭,也是厉害。这次扬州分舵又立下大功,顾天乐若再被提拔,就离堂主的位置不远了。”马上有人接声说:“就算他当上堂主,还不是在林长老之下,要靠林长老提携。”

其余几人亦纷纷出言附和,大拍马屁。

那为首骑士面带得色,显然就是林姓长老了。

又一阵马蹄声从村口方向传来,一众骑士立即噤声不语。

从村口进来**名骑士,也是手执火把,入到村中见了对方,为首一人冷笑,说:“你们倒是来得早。”

林长老阴阴一笑,说:““韩帮主别来无恙。上次所议之事,不知考虑得如何?”

韩帮主冷冷说:“老子还是上次那句话,你做你的陆运生意,我做我的河运生意,大家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

林长老说:“韩震天,别给脸不要脸。上次若不是门主吩咐我别伤了大家和气,你能竖着走出醉仙楼?”

韩震天以及身后几人面上闪过怒色,一人抗声说:“你们铁山门也太霸道了,名为合作,实是吞并,要我们水龙帮变成你铁山门水龙堂。哪有这个道理?”

颜砺和木离华听到“铁山门”三字,心中一震,想起随颜泊上任寿春,取道荆州时一名铁山门的门徒半夜窥探车队,第二日就遭到贼匪袭击,不知道江夏太守王当可有查出眉目。林长老冷笑,说:“门主宅心仁厚,才给了你们一个堂口。以我之意,水龙帮应该改为水龙分舵。”

“你……”

“岂有此理!”

“真是欺人太甚!”

水龙帮一方纷纷咒骂,韩震天把手一抬制止了手下,说:“看来林长老今日是有备而来。”

“韩震天,宋羡彮一把老骨头,却还在幕后指手画脚,你这个帮主做得不感憋闷么?你现在答应还来得及,否则———”

“林政琮!老帮主对我恩重如山,我韩震天大不了一死,又岂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事。”

林政琮不屑地一笑,说:“那你就去死吧。”

话声刚落,韩震天身旁一人一拳打在他肋下,将他震飞落马。那人偷袭得手后,立即跃到铁山门这一边。

韩震天口喷血雾,落到地上时气绝身亡,双眼犹自大睁,一副不能置信的样子。

“帮主!”

这下变故过于突然,直到韩震天落地,惊呆的水龙帮众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武器朝对方冲去,口中大骂:“严世泽,纳命来。”

第3页内容如下:

“你这个叛徒。枉帮主对你苦心栽培。”

林政琮一招手,带着己方六人离马跃起迎向对方。

“啊———”,惨叫只能发出一半就被迫终止。林政琮一爪扣住一名水龙帮徒的咽喉发力捏碎,甩往另一名帮徒的剑影中,那名帮徒连忙收剑闪避,却被一拳击中背心,吐血而死。

这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杀。不到半柱香时间,八个水龙帮徒就横尸地上。

林政琮看着手下收拾现场,对严世泽说:“你回去后应该知道怎样做。”

严世泽恭敬地说:“是。下属回去后会禀告老帮主,说我们途遇袭击,韩帮主力战被擒,对方让我回来传话,要求老帮主亲自前去商谈放人的条件。”

林政琮满意一笑,说:“不错。现在你转过身去,让我击你一掌。你身上无伤,恐怕宋老鬼不会相信。”

严世泽转身,说:“请林长老出手。”

林政琮轻飘飘一掌印在严世泽左肩,后者却像被匹奔马撞上,飞出三丈开外,满口鲜血,不能起身。

林政琮走到严世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只要你尽心为我办事,我必不会亏待你。你不是喜欢宋老鬼的小女儿么?事成之后随你处置。这里有瓶专治内伤的药,拿住。记得早晚各服一粒,运气半个时辰。不用三日就可痊愈。”严世泽满头大汗,咬牙说:“谢长老赐药。”

林政琮点点头,带着手下上马走了。

木离华和吴祈看得义愤填膺,就要走出屋外找那严世泽替韩震天讨个公道。颜砺一把拉住两人,低声说:“等等!”

话刚出口,严世泽一跃而起,哪里有半分身受重伤的样子。

严世泽冷笑一声,用力把瓶子往村外树林一甩,低声说:“我哪里敢吃你的药。”上马朝林政琮一行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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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集 求医

第1页内容如下:

十五集求医

木离华和吴祈二人目瞪口呆之际,颜砺一拍二人肩膊,说:“去烧点热水给公主喝吧。明天一早我们跟着马蹄印就可以出山了。”

次日天色微亮就动身,众人抬着公主追着马蹄印出了山,在正午前来到一个小镇外。

向田边老农问清了镇上唯一的医馆所在,便急忙入镇。

众人在山中赶了七八天路,身上早脏得不成样子,只比乞丐整齐一点,一路上在镇民略带鄙视和满带惊艳的双重目光注视中,众人费解地来到医馆门前,一块“回春堂”的横匾高挂正中。

众人进了门堂,只有一个可能是学徒兼打杂的小厮站在高高的药柜前,颜砺朝他叫道:“伙计,快叫医生出来给我家小姐看病。”

那小厮十六七岁,见众人进门,脸色也如街上镇民般先鄙视后惊艳,正朝宫兰歌呆看,这时闻言回过神来,脸红红地说:“请各位稍等,我们医师出诊去了。”

众人大急,颜砺上前一把扯住小厮衣领,单手提起,怒道:“看病也是能等的么。”小厮吓得满头大汗,不能答话,一人掀起竹帘从内堂走出,声音尖细,说:“要看病可以。你们付得起诊费和药钱么?”

颜砺提着小厮转头一看,是个将近五十的矮小男子,眼细脸长,唇边挂着两撇八字胡。

众人遭遇沉船,除了吴祈的家传宝刀,木离华的蛇筋大弓,其余都“葬身”江中了,哪里还有钱财。

颜砺大怒,正要发话,宫兰歌手拿一块玉佩递到那矮小男子面前,哀求说:“这块玉佩可抵诊费药资。请大叔救救我家小姐。”

那男子色咪咪地看着宫兰歌,借接玉佩之机紧抓她的手,大拇指在上还揩磨了几下,吴祈立即提刀横开二人,冷冷说:“药资有了,赶快看病。”

那男子低低“哼“了一声,转身进内堂,说:“把病人抬进来。”一边偷偷把摸过宫兰歌的手伸到鼻子下深深嗅了几下。

进了内堂,那猥琐男子一边为公主把脉,一边不时偏头去看旁边的宫兰歌,颜砺见了,很是“佩服”他的“一心二用”,想发作又怕他不肯为公主医病,便让吴祈和木离华陪宫兰歌到外堂等候,自己和吴忧留下监督兼做助手。三人出到前堂坐下,两个男人发现同在山中行了七八天,宫兰歌居然一尘不染,大为惊奇,这才明白为何会遭遇鄙视和惊艳两种不同眼光的洗礼迎接———自己当然与后者无缘。男女有别,不好发问,只得用眼神交流。

宫兰歌仿似看穿二人心思,淡然一句:“我丽质天生。”说完掩嘴笑弯了腰。

二人闻言放声大笑,多日来的忧郁抑闷一扫而空。

这时一名奴仆装扮的人进门取药,闻三人笑声转头望来,一见宫兰歌便看直了眼,随后转身就跑,不理那小厮提着药包在背后叫唤。

竹帘被掀起,猥琐男子走到大药柜前吩咐小厮捡药,一边盯着小厮动作,一边对过来问公主病情的三人正色说:“病人劳累过度,焦虑忧郁,以致邪气入侵,积屈成疾。幸好只是感染风寒,用药后应无大碍,仍需仔细调养。只是治病不如防病,你们以后要好生照顾。”

三人闻言松一口气,对这这猥琐男子大为改观,看起来也觉顺眼不少,连忙问其姓名先后谢过。男子姓刘,是医馆老板,出诊的医师是他弟子,一向好色吝啬,全镇唯一一间医馆,只请有一个堂前小厮,小厮见众人一副只比乞丐好点的模样,料想付不起诊资,便发生了先前的事。

刘医师让小厮去后院厨房煎药,自己就站在大药柜旁边的柜台,一边担当起接待的工作,一边又开始色咪咪地盯着宫兰歌。

三人对他才涌起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宫兰歌受不住他的眼光,正想走进内堂去照料公主,门口一片脚步声,一把谄媚的声音传进:“她就在里面,公子。”

第2页内容如下:

六七个人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手执一把纸扇轻摇,二十五六岁,面色发白,脚步虚浮,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身边说话的就是刚才来取药的奴仆。

年轻公子口里说着:“真有如你所说那般漂亮?你家公子的眼光可是很高的。”一见宫兰歌优美的背影,浑身一震,大叫:“姑娘请留步。”

宫兰歌转身,满脸疑惑。

年轻公子看得屏住呼吸,手抚心窝,半晌后才猛地深吸呼气,嘶嘶做声,说:“妈呀。这小娘子比汝南城里倚翠院的如花还要好看。”吴祈和木离华听见宫兰歌被人拿来和风尘女子相比,勃然大怒,就要上前理论,谁料那年轻公子“先发制人”,一下飘到宫兰歌面前就想执她双手,说:“美娘子,不如我们泛舟湖上,欣赏风景,畅谈人生,做对戏水鸳鸯,共探深浅,齐量长短,岂不美哉。”

周围一众家仆纷纷发出**的笑声。

三人虽不知那年轻公子所说“风景人生”具体含义,“深浅长短”是何意思,但见一众家仆笑得满脸**,用膝盖来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宫兰歌接连遭到两人调戏,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忘记了避开,双手落入那年轻公子手中才反应过来,不由“啊”了一声连忙挣脱,羞愧无比。这副又怒又羞的样子别有美态,看得那年轻公子和刘医师目不转睛。

“大胆狂徒!”木离华怒喝一声,挺身而出,指着那年轻公子鼻子,怒道:“光天化日下竟敢出言调戏,轻薄妇女,不怕王法治罪么?”

“王法?在这安阳镇,本公子就是王法。”年轻公子满脸傲然容,不屑地说:“你连本公子都不认得,一副乞丐样,莫非是流民?小心公子我叫官差将你锁进大牢。还不退下?”身边一众家仆也出言恐吓。“刘医师,麻烦你准备些跌打刀伤的药,好为伤者医治。”吴祈安慰了兰歌,语气平静。

“啊?哪里来的伤者?”刘医师张二摸不着头脑,还朝门堂外的街上看去,不见有似来求医的人。

“现在就有了。”吴祈走到木离华身边看着那年轻公子,声音转冷,杀气凸显。

那取药后带路的奴仆看到吴祈的表情,马上大叫:“快来保护公子啊———”却是被吴祈一脚撑在腰眼,一声惨叫横飞出去,压碎了两张供病人等候休息的长条木椅。

众家仆一拥而上,朝二人打去,但那里是二人对手,片刻之间都被打倒,躺在地上抚着伤口呻吟叫痛。

吴祈来到那强作镇定的年轻公子面前,以种屠夫的眼光在他手足关节处稍作停留,淡淡说:“这里就是医馆,还省去行路的功夫,算你好运。希望刘医师能将你治好,不落下残废。”

年轻公子再也撑不下去,转身就跑,被吴祈抓住左臂扭在身后,痛得直叫娘。

旁边刘医师说:“这位…大侠,请手下留情,这位是镇上功曹刘勇的公子。”“对!对!我爹就是刘勇!还不快放了我。啊———好汉饶命啊。啊———”吴祈黑着脸手下用力,只听“啪”一声,刘公子的左手已被生生折断。

吴祈恍若未闻,又抓起刘公子的右臂,准备下手时,宫兰歌于心不忍,上前制止,说:“吴大哥,算了吧。这个惩罚已经足够了。”

吴祈闻言看了宫兰歌一眼,脸色稍霁,点头松开刘公子,说:“既然宫姑娘为你求情,便放你一马。”

三人转身进了内堂去看公主,刘医师招呼小厮,就地为刘公子接骨,医治一地伤员。

(向流风霜大人和老猪大神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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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集 麻烦

第1页内容如下:

三人穿过竹帘,沿回廊前进,不多时便来到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子里,小院子尽头是一排厢房。公主就在东边第一间。

木离华推门而入,床边守护公主的颜砺见到三人,欢喜地说:“哈哈。想不到那老儿人虽猥琐,手下却有几分真本事。刚才为公主…呃,小姐,隔衣针灸后,公…小姐竟然醒了一会与我交谈了几句。”

三人一阵高兴,又大出意料,木离华更说人不可貌相。

房门又被推开,吴忧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说:“快扶起小姐,喝药了。”

宫兰歌唤醒公主,扶着靠在床头坐好,接过汤药,用汤勺吹凉了一口口喂下。公主喝了几口,就嚷“太苦了”不肯再喝,一边转着眼珠偷看木离华,宫兰歌就笑着将碗塞到木离华手里。其余人会意,把屋里的空间留给脸红红的两人,到院子里商议去向。

吴祈将刚才大堂里的事情说出,吴忧担心地说:“若是那刘公子叫上他父亲领官差来对付我们,怎么办才好?”

宫兰歌一脸歉意,说:“是我连累大家了。”吴忧连忙牵起宫兰歌左手,惶然说:“宫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宫兰歌坦然一笑,捏了捏吴忧秀气的小脸,说:“小丫头,你知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颜砺不以为意,说:“怕什么,连他老子也一并收拾了就是。”

吴祈朝吴忧看去,说:“如今天下大乱,盗贼群起,我只想找个立身之所,保小妹一身平安。”

颜砺叹口气,说:“我要为父亲大人报仇,除了投身军旅,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离华也必然和我是一样的打算。只是公…小姐不知如何安置。”

吴祈也跟着叹气:木离华是自己结拜兄弟,若要报仇,自己岂能袖手旁观;兵凶战危,自己若有个三长两短,小妹无人照顾。怎么办?真是左右为难。

几人正在院子里商议,医馆门外来了二十多人。真如吴忧所言,那刘公子叫上父亲领官差来了。

一名受伤的家仆一直守在医馆对面,刘勇问了他几句,就带人进了医馆,朝对他热情招呼的刘医师微微点头,直进了后堂,见到了院子中正在谈话的两对男女。刘公子见了吴忧眼前又是一亮,和刘勇说了两句,用那逃过一劫的右手朝吴祈和宫兰歌指了指,刘勇点点头,朝身边头目模样的官差说了几句。那头目点头哈腰,然后带人进了院中,铁尺一指四人,威风凛凛地说:“男的拿下关入大牢,女的绑了送到刘大人府上。”

十六七个官差得令,手执铁链枷锁,如狼似虎地朝四人扑去。

那头目站在一边,对自己手下的行为很是不屑和鄙视:不是吧?你们竟然分出了四个人,去对付个娇滴滴的大美女和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真是混账!简直太过分了!

“啊———”一名官差膝盖一侧被踢中,单膝跪下,随即面部与吴忧的膝盖来了个亲密接触,顿时眼泪共鼻涕一色,牙齿与鲜血齐飞,仰颌朝后倒地晕死过去。

宫兰歌则“温柔”多了,彷如围绕鲜花飞舞的蝴蝶一般,在三个官差之间翩翩起舞、进退自如,并指戳在其腰眼或肋下,那三名官差连惨叫声也发不出,倒地捂着中招的地方浑身发抖,痛得眼泪鼻涕口水横流。头目看得心里凉嗖嗖的,觉得吴忧是头小雌虎,宫兰歌是朵带刺玫瑰,难以入手。突然小雌虎和玫瑰朝自己看来,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朝院子门口逃去。

颜砺一拳打在最后一名对手面上,后者晕死,宣告了这场混战的结束。受伤的官差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院子中已没有足够可供人通行的空间。

木离华听闻院中交手的声音,并未加入战圈,只是守在门口,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刘公子,心想等会要不要将其右手也一并打断。

刘勇颇有眼光,见到宫兰歌和吴忧轻易打到四条大汉,便朝身后一人低声吩咐几句,那人转身出院子去了,此时见五人都看着自己这边,连忙堆起笑脸,上前抱拳说:“误会!只是一场误会!犬子无礼,冲撞几位。在下在镇上逸仙楼设宴为犬子谢罪,请各位稍移贵步。”

第2页内容如下:

颜砺想众人在山中餐饱餐饥,到了城镇想填饱肚子又身无分文,除非吃霸王餐,现在有人请客,虽然是不安好心,但自己一方武功高强,吃完再打未迟,此外还可向刘勇询问现今天下形势。于是点头同意。刘医师医术确实高明,公主已经能站起慢行,在宫兰歌和吴忧搀扶下,一行人出了医馆,留下满地伤员。刘医师生意兴隆,又有得忙了。

逸仙楼是座三层高的酒楼,在镇上鹤立鸡群,位于安阳镇中心的商业大街,大街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当然远没有达到寿春城东区的商业大街那种程度。

众人上到顶层,大房内酒席已经备好,入席后刘勇亲自为众人倒酒,刘公子报上姓名,单名一个安字,单手端酒敬了众人三杯赔罪,便坐在一边偷瞄三女,见宫兰歌只是吃了几条青菜,便服侍公主吃饭,二女坐姿端正,形态优雅,犹如对姊妹花,心中又开始蠢蠢欲动,典型的好了疮疤忘了疼,真是色心不死,勇气可嘉,实在令人佩服。

颜砺管他三七二十一,坐下张嘴猛吃,横扫满席菜肴,刘勇连忙唤来小二加菜。

席间,刘勇看得迷惑不解:看二女举止气质可知是富贵人家小姐;颜砺粗豪无礼,理应是下人之流,偏偏众人又以他为首。

待众人吃得七七八八,刘勇便开始说话试探,颜砺虽然粗豪,却是粗中有细,对应得滴水不漏,说自家老爷李宏是京师大户,大公子在徐州为官,自己是大公子家族亲兵,受命保护四小姐回京,路经寿春发生战事,为躲避战火耽误了日程,最后遭遇暴风,船沉大江,侥幸保住性命,辗转流落至此。这话半真半假,骗得刘勇非常满意。“刘大人,不知寿春战事可是结束了?”颜砺说完,开始探问扬州局势。

刘勇身为安阳镇功曹,掌管选署功劳,乃县令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时时阅读邸报,消息灵通。颜砺问他真是再适合不过。

扬州现时只有两股势力,一是世家,一是义军,各占扬州一半之地。上月一支四千人的义军进攻新安,被由陆翊统领的世家联军全歼,同时世家出兵攻陷寿春、鄱阳,扬州刺史颜泊力战而亡。

众人虽心知颜泊已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他死讯,仍然不免心中一沉,神色黯淡。颜砺掩饰道:“我家老爷与颜大人时有往来,我们都伴随左右。可怜朝廷又少了一位忠臣。”

刘勇释然,继续说:“北方外族活动频繁,雁门、上谷、广宁三郡屡遭骚扰,燕王应该会坐镇范阳,恐怕现已在回幽州路上了。西边平静,西域诸国未有异动。只是各州郡间盗贼群起,义军势大,光是上月,荆州长沙郡便遭到三起义军攻击,幸好尚未失陷。我豫州也不太平,数日前戈阳发现贼踪,不知人数多少,镇上驻扎的三十名郡军奉令回汝南城,和大军汇合去剿贼了。”颜砺酒足饭饱,又粗略了解了目前大势,目的基本已经达到,正想再“借”点盘缠,刘勇命人撤去酒席,换上茶具,借机偷偷递出两张银票,低声说:“在下教子无方,惊扰贵人。小小心意,望李校尉笑纳。”颜砺不动声色地接过,对刘勇的“善解人意”大为赞赏,亦低声说:“刘大人客气了。此事在老爷面前我自有说法。”

说完二人对视而笑,面带得色,其他人看得满头雾水。

这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传来,房门一把被推开,一个官差满头大汗跑进,抢在刘勇发火前惶然说:“大人不好了,有伙三四十人的盗匪占了衙门,把县令大人抓起来了。”

刘勇大惊失色,说:“什么?镇上已无官军,这如何是好?”随后眼珠一亮,抱拳朝颜砺哀求说:“李校尉武功高强,请伸以援手,事后县令大人必有重报。”

颜砺刚接了人家的银票还没捂热,就遇到这种事,只好答应,心里暗道“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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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集 楚王

原来是一场误会。

报信官差口中的那伙“三四十人的盗匪”,其实是生还的李冠和众飞卫。

双方相见都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李冠一行同样在山中转了数日,出山后来到安阳镇,欲借官府之力寻找公主,一大堆人衣衫褴褛手持兵器“闯”入衙门,以致闹出以上误会。

刘勇见颜砺一行有如此精锐彪悍的侍卫,尽去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把情况对县令讲了。县令更是对公主大力巴结,恨不得把儿子“嫁”给公主,入赘子虚乌有的京中大户李家,好在官场上获得更大的助力。

众人在镇上修整了两天,便要动身“回京”,县令朱大人和功曹刘大人装了满满两车礼物,送到镇外七里才依依不舍地转回,热情得令众人差点对自己虚构的身份信以为真。

众人要“回京”,必须取道汝南这个大集镇和水陆码头。

汝南有“负山面淮,控扼颍蔡”之险,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自夏朝起便有建制,距今已有八百余年。此地自古人杰地灵,千百年来,一方灵土造就了众多文治武功,彪炳史册的名人贤士,汝南城中多有文人墨宝留传于世。其中最出名的,是商朝大文豪和前将军、镇南大都督方文善,留有“淮西功绩冠夏商,兵事文章日月光”诗篇,碑刻于汝南城外一里有半的天台山上悟颖塔前。 “情圣”刘安刘大少一直将众人送到汝南城外,始终不得见宫兰歌一面,始面带哀伤满怀“幽怨”离去。

汝南城不愧为大集镇和水陆码头,等待进城的车马旅人在城门口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前后约有半里多。

不知为何,今日城门盘查甚严,城门两各边站了一队披盔戴甲的士兵,盯着进城的队伍,公主一行人数众多,人人身形高大,武孔有力,又带有武器,早就引起他们注意。

轮到公主一行进城,城门守卒盘问,颜砺又报出京城大户李家的名号,那守卒正要掀开马车查看,颜砺上前说里面是女眷,还请通融,一边偷偷送上银两,却被城门两边的带队军官看见,一声招呼,两队士兵齐上将众人围住。

后面等候进城的队伍唯恐殃及池鱼,旅人丢下车马,纷纷惊叫四散,城门前一片混乱。

一名军官手指马车,冷冷说:“打开马车接受检查!”

众飞卫侍奉的是皇家贵胄,大人物对公主尊敬有礼的场面见得多了,现在一个小小的城门军官就敢亵扰公主行驾,纷纷大怒掣出兵器,挡在车前,与两队士兵对峙起来。 从城门后又走出一队手持弓弩的郡军,同时城墙上亦冒出士兵,都手持弓弩指着众人。

那军官又叫:“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不理,木离华更是张弓搭箭,对准那军官。

那军官把手举起,就要下令放箭。

这时马车车门打开,昭容公主在宫兰歌搀扶下从车中走出,鼓起勇气说:“请…请各位放下兵器。”

众飞卫见了大惊失色,再顾不得掩藏身份,纷纷叫道:“公主?!公主不可!”

“外面危险,请公主快进车中!”

木离华、吴祈、吴忧、李冠都马上闪到二女身旁护卫。

那军官听见“公主“二字,已是一惊,再看公主和宫兰歌气质高贵,更是不敢自作主张,连忙让人垂下弓弩,对同伴交待了几句,自己进城向上头汇报。

一刻钟后,二人并肩自城门而出,那名报信军官跟在身后。

左首一人看见公主、宫兰歌和颜砺,眼中精芒一闪,举手掩嘴附耳对右首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右首那人面露惊讶,随即敛起。 颜砺看到左首那人,心中暗叫不妙,皆因自己与此人在宣城谷王寿宴上有一面之缘。

此人身材高瘦,面容白皙,山羊短须,头上青巾束发,身上浅蓝文士服,手中一把折扇,一副书生模样,举手投足间充满浓浓的书卷气。

这人走到颜砺面前,说:“李校尉,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否借一步说话?”

颜砺大感意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现时场中对方有近百把弓弩,人数占优,己方毫无反抗余地,他又不拆穿自己,显然另有安排,于是随他走到圈外听他有何话说。

这人低声说:“在下廖君祖,舔为武昌王府中文书,见过颜将军。”说完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颜砺吃了一惊,说:“武昌王?”

武昌王乃周太祖第二子,封地武昌,世称楚王。

廖君祖靠近身来,掩嘴低声说:“正是。武昌王刻下正在城中。”

颜砺虎躯剧震,不能置信地看着对方。

需知光文帝驾崩,天下大乱,尽管卫王逼百官立自己为新帝,但合于礼法,九州仍然有主。藩王擅自离开封地,违背祖训,可处图谋不轨之罪,与谋逆同论。 颜砺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喃喃自语说:“武昌王来汝南?做什么?”

廖君祖神秘一笑,说:“颜将军和武昌王见上一面不就知道了。颜将军请。”

公主一行在百多名士兵的“保护”下进了汝南城,被安置在城西一间偏僻的小客栈中,客栈前后门均有人把守。颜砺几番求见楚王,都被告知楚王不在,请耐心等候。

到了深夜,楚王派人请颜砺木离华相见。二人被领进一间厢房,只见一人端坐椅上,廖君祖立于其后,不消说,坐着的人就是楚王了。

楚王方面大耳,相貌堂堂,气度沉稳,目光如炬,见了面不等二人施礼便起身说:“颜老将军朴守其贞,为国捐躯。本王佩服。二位请节哀。”

二人想不到见面后楚王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提起颜泊,心中对他好感大增。

颜砺和木离华眼眶微红,齐齐施礼哑声说:“见过殿下。谢殿下。”

楚王摆摆手,叹气说:“本王年少时曾随颜公学习兵事知识,亦算半个弟子。得知颜公罹难,心中悲痛,但无法取回遗体,只好在武昌城外为颜公立了一个空坟,以供哀思凭吊。” 颜砺和木离华同时单膝下跪,泣声说:“谢殿下!殿下大恩,不知如何报答。”

楚王上前扶起二人,说:“如今北地塞外异族又犯我大周边疆,扬州世家伺机谋反,朝廷无力南顾。本王欲为国家扫平凶逆,望二位相助,上可报国,下可复仇。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知道这不过是冠冕之词,但为报血海深仇,哪里顾得了这些。二人再次下跪,说:“愿为殿下效死。”

楚王说:“好!得二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大仇不报。”将二人扶起,引到桌边坐下,吩咐人上了酒菜,四人边吃边谈。

廖君祖朝楚王看去,见后者点头,才说:“殿下本次亲自前来汝南城,是为了与项城、汝阴二城太守会面。”

原来汝南太守林嘉枫已经投入楚王麾下,而项城、汝阴二城太守和林嘉枫为儿女亲家,一向交好,林嘉枫便约了二城太守到汝南,与楚王秘密会面。

项城、汝阴处于颖水上游,颖水注入淮河,顺流可抵扬州北边门户寿春城。

楚王说:“此次会面,项城太守杨咏,汝阴太守成嵩都答应奉我为主,共成大事。得了这三城,北能御卫王,南可略扬州,真是天助我也。” 廖君祖说:“此处事毕,殿下可动身回武昌,召集各处兵马操练,筹备粮草,待冬去春来,即可发兵。先平定长沙、衡阳、武陵三郡,使无后顾之忧,然后大军顺江东下扬州,取鄱阳,豫章,徐徐图之。”

楚王点头,说:“本王得廖先生和颜将军相助,如虎添翼。明日便回武昌,此处便要拜托先生照看了。”

廖君祖离座深鞠一礼,说:“君祖必然竭心尽力,不负殿下所托。”

(今日有事出门,至晚方归,勉强码了一集,请诸君见谅)

十八集 仁射

第1页内容如下:

十八集仁射

楚王一行乘坐艘四丈高的三层大帆船从汝南城出发,顺汝宁河南下,向东转入淮水,将先到下游的安丰,由安丰通过陆路到戈阳,然后由戈阳进入荆州江夏,最后再乘船直抵武昌。

此时的造船技术已经非常先进,江面上不时有比这艘帆船更高更大的三桅巨舶往来。

众人在船上顶层的大厅里陪楚王用早点。大厅的两边墙壁开了十二个窗户,挂以轻纱,轻纱不时被江风荡起飘落,透过轻纱可见两岸青山巍峨,峭壁悬崖。

楚王亲自夹了两块春卷给昭容公主,微笑说:“这是‘炸金’,以鸡丝或海蛎、虾仁、冬菇、韭黄为馅,外包以大米磨制成的薄皮,用微火油炸至金黄,外酥内嫩,再配以王府大厨独家秘酱,美味非常。涵菡(昭容公主字)你多吃一些。”

公主连忙谢过王叔,吃得津津有味。

楚王又对公主说:“郡主(楚王之女)小你一岁,性格好动,毫无淑女风范,本王和王妃为此头疼不已。到了武昌后,你不如就在王府居住,好好教导郡主。”公主听见又多得了一个小妹妹,欢喜点头。

颜砺和木离华都是心中失望,暗想楚王表面大度,实则多疑,公主住进王府,就等于是入府为质了,以后更要受制于人。但楚王大打亲情牌,人家叔叔侄女表妹的,你二个外人又可以说些什么去阻止呢?

不用两个时辰,便到了位于安丰镇外的码头河道,帆船速度放缓,准备入港靠岸。

此时一艘中型帆船正缓缓从码头内河道迎面驶出,船速极慢的楚王帆船必须等此船驶过才能进港停泊。

一艘大船自河道另外一边远远驶来,速度逐渐加快,方向改变,迎风破浪地从上游以雷霆万钧之势,往下游的楚王帆船拦腰撞去。

楚王的帆船已尽力重新起动转向闪避,但无济于事。在满船惊呼中,被在船头处安装了生铁的大船拦腰撞上。

“轰”一声巨响,帆船木屑翻飞,桅杆折断,木板不断发出折断破裂的声音,敌船在帆船右舷处破开一个大洞后,船头摩擦着帆船船身往外弯开驶走。

同一时间,从港内驶出的中型帆船的甲板上涌现大量敌人,点火射箭,飞爪渡船,往楚王帆船攻杀而去。楚王帆船开始倾侧打转,缓缓下沉。

港内又驶出十数条小船,直往楚王帆船方向而去,追杀落水之人。

船上众侍卫东歪西倒,惊慌失措,敌人已经攀船杀至甲板。

木离华勉强立稳脚步后,第一时间抓起蛇筋大弓,冲出位于左舷第二层的舱房,去顶层与众人会合。

幸好公主等人留在顶层观赏沿岸风光,没有如自己般回到下层舱房休息练功,否则房间就在自己对面的二女必然难逃落水的命运。

与几个从舱底逃出的幸存者先后从楼梯上到顶层,就见楚王负手立于大厅门前,身边只有一高一瘦两个护卫,三女站于其后,其余人刚好将一波攀上甲板的敌人杀下水去。

楚王面色如常,看着对面的中型帆船,淡淡说:“若本王是敌方的主事人,只需将船撞沉,然后派人乘小船围困射杀落水之人则可。敌方却偏派船遣人来近身搏杀,真是多此一举。如今我们只需设法登上对面帆船,必能杀出重围。”

木离华暗自佩服。面对如此恶劣形势,犹自气定神闲,不但条理分明地点出敌人失着,还能迅速找到可行对策,鼓舞士气,楚王果然非同寻常。楚王身边的高个子护卫抱拳说:“请殿下容某一行。”

楚王欣然说:“有祖先生出手,必然马到功成。”

祖先生不再答话,微微点头,也不见有如何动作,身影一闪一现,就到了船头,再一闪,已经过到了对方船上。

木离华看得咋舌不已。

一道剑光由敌船冲天而起,升至桅杆三分之二的高度处炸开化作无数光柱激射而下,灿烂耀眼如初夏朝阳,华丽短暂如雨后彩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第2页内容如下:

剑光逐渐暗淡,化作斑斑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仿似重未出现过,众人刚才所见不过是一场幻觉。

但敌船甲板上的满地尸体却是剑光曾经存在的最好证据。

敌人目瞪口呆之际,众人从已半沉水中的船上跃起,掠上敌船,升起风帆。

帆船接连撞翻几艘小船,顺江东去,背后那艘撞沉了楚王座驾的敌方大船调头紧紧追随。

一逃一追,十几里水程飞快而过。

敌船越追越近,站于船头上的敌人的面孔都隐约可见,显然对方操船的工夫比己方不止高出一筹。若让敌船追上,将己船击沉,在这大江之中,恐怕除祖先生可以凭借高超轻功逃脱外,其余人都要葬身江底。

木离华拉开弓弦然后放手,离弦的箭矢再一次偏离目标———敌船风帆的主挂索,瞬间飞过敌船落入其后江面。敌船上嘲笑的声音又再隐隐传来。

这是他射出的第五箭。

若在平地,木离华自咐必定可以一击即中。但现在帆船处于高速运动中,时刻左右摇晃,江上风势又大,风向变化极快,射出的箭矢受到风向变化的影响极难计算。

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身后众人都紧张地看着木离华,连楚王也不例外。

祖先生方才为了迅速毙敌慑敌,让楚王脱离险地,使出了压箱底的本领,真元耗损甚巨,没有数个时辰的调息,休想与人交手。

可以说,能否逃脱敌船追杀,逃出生天,希望就完全落在木离华身上了。

木离华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焦躁,脑中不断回想颜泊传授的射箭之道。

“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射箭讲求身心端正,形神合一,不求急中,要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认认真真地射出每一箭。射不中目标的时候,不要怨天尤人,应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所谓“胜己者”有四:天气、地理、器具、心态也。

最受影响的,始终是心态。

昭容公主、宫兰歌、颜砺、吴祈、吴忧、李冠、楚王,决定众人生死的重担都落在木离华身上,这叫一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如何保持镇定,心态如常?

木离华看着敌船,开始反复念出颜泊传授的射箭之道,开始时轻微得仅是自己可以听见,后来语声渐大,身后的众人亦听得清清楚楚。

如同那次在寿春城墙上的突然而至,一阵凉意从丹田涌出,迅速往全身漫延而去,所过之处,感官比平时敏锐数倍。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风流动经过的轨迹,耳边身后众人的呼吸心跳声,脚下帆船每一次摇晃带来的细微震动,船底江面之下汹涌的暗流。一切清晰无比地涌现心头。

木离华似有所悟,缓缓闭上双眼。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

无数银白色的光点充斥四周,这些光点由丹田中涌出,不断填充到自己身边方圆一丈内的空间,把一切生命和物体的情况忠实无比地反映到自己脑海中。

木离华试着指挥一部分光点往二十丈外的敌船移去,光点欢快地执行了命令,但是到了十丈开外,就渐渐消散。

木离华没有灰心,再次将身边全部的光点聚合成一条光柱,往敌船延伸,光柱越远越细,到最后变成一条细线,但是细线的尽头,刚好搭在敌船风帆的主挂索上。

大量的信息瞬间涌入脑海。

木离华依然闭着眼,心中无惊无喜,无得无失,双手自然而然地张弓搭箭,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和角度,射出了包括自己在内,令众人都迷惑不解的一箭。

“绷”,弓弦轻响,箭矢离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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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集 天意

第1页内容如下:

箭矢逆风而行,先抬头高升,然后转头下落。

抛射。

竟然是抛射。

木离华在江上强风阵阵、两船快如奔马的行进中,选择了抛射。

山势越高,风势越猛。同样道理,在江面上高度越高,风势越强。

选择抛射,恐怕箭矢一出手,就会被江上强风吹刮到不知何处去。

木离华睁开双眼看着空中的箭矢往二十丈外的敌船落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射出一箭。

在光点将大量信息传回脑海的一刹那,突然让他窥视到天地之间某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神秘规律,似乎整个天地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多年来的苦练和感悟而积累出的大量经验,令他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个选择。

出手后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此箭必中!

不需要更多理由。

我就是知道一定要这样射,这样射就一定会中。

在身后众人希冀期盼的目光中,在敌人的嘲笑讽刺声中,在不断呼呼作响吹掠而过的江风中,箭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急不缓地降下,钉入敌船桅杆。铁质箭头和木质桅杆之间,是已被箭头钉入木中的风帆主挂绳索,粗大的麻绳已被深深割裂,然后在满受风力的大帆拉扯下迅速撕裂绷断。

敌船风帆突然落下。

身后众人的高叫欢呼,敌船上不可思议的惊叹叫骂,这些都和木离华再无关系。

所有感官都被抽离,知觉彷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远离自己而去,身边的一切变换成眼前的满天金星,伴随阵阵眩晕发黑。

最后依稀感觉倒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犹如从深海逐渐浮往水面,知觉一点点地回到身上,慢慢复苏,身下颠簸震动不断,耳边是木质车轮滚动的声音,以及“嘚嘚”的马蹄声。

木离华失望地睁开双眼,这次努力又宣告失败。

每当调息,真气全被那些从丹田涌出的光点吸得一干二净,令他自苏醒后到现在所做的数次尝试均徒劳无功。

这是脱离敌船后的第四天下午。

众人脱险后弃船上岸,赶了大半天路,到达了庐江城以西的一个名叫潜山的小镇,在镇上以重金购买了三辆简陋的马车继续南行。木离华那日脱力昏迷,一直到今天,仍然无法自如地调动真气,倒是那阵凉意一直在体内持续不散,让他身心舒畅,受用无比。最奇妙的是,现在不用闭上双眼,也能感觉到那些光点在身边方圆一丈的空间内毫无规则地上下跳动。

但仅此而已,尝试过如那天般控制光点移动,但是光点根本不予理会,此外光点也不再将周围的信息传递。

这又让木离华苦恼不已:若再遇上敌人,自己岂不是会拖累大家。

在木离华感觉福祸相依的心态中,马车来到了临江镇。

临江镇名符其实,座落于长江边上,只是该处地势低洼平缓,长江从上游带来的大量泥沙都淤积于此,造成岸线附近水深降低,浮力减弱,因此不适宜建造大型的深水港口,自然也不会受到各方势力太大的关注。

楚王领着众人到了离镇二三里的一条小渔村,打算雇条渔船横渡长江,抵达九江港,然后取陆路到武昌。

小渔村不满二十户人家,楚王派个侍卫找到个老渔民许以重酬,又将渔船的房间仔细清洗,众人便回镇上住下,等待个天气良好、风平浪静的日子渡江。在等待的这段时间,木离华和吴祈每天结伴去到江边练功———前者练箭,后者练刀。

木离华练箭时,每每回想起在船上射出救命一箭时的美妙感觉,只觉不可思议,他天赋极高,明白这种状态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射箭之道”,这应是以后努力的方向和目标。

这日傍晚,夕阳西垂,彩霞满天,不时有数只江鸟结伴划过天空西飞。

二人练功后回到租住的民居,在屋外遇到公主,公主一脸兴奋,说:“打渔的老人家来过,说什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渡江最适合不过。真想快点见到梦舒(郡主)。”

第2页内容如下:

二人和公主说了几句,颜砺从门后转出,满脸神秘地说:“你们怎么也猜不到我方才见到了谁。”二人一脸询问地望向他,颜砺说:“竟然是林政琮!”

“林政琮?!他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他要在此处暗算水龙帮那个老帮主?”

“颜大哥,林政琮是谁呀?”

颜砺将荒村所遇简略说出,公主不感兴趣,径自离开。颜砺低声说:“我下午在酒肆出来,听见路过的二人说‘林长老就要到了’几字,便偷偷跟了上去,一直到了镇外的小渔村,那二人进了家渔民的院子,我不敢靠近,就在门口附近守候。结果快到傍晚的时候,林政琮带着七八人进了院子,我又等了半刻钟,不见有人出来,于是就回来了。”

木离华说:“若林政琮真的约了那水龙帮老帮主在此处会面,不知那严世泽会不会出现?若严世泽亦在,又像偷袭韩震天般对付那老帮主,那就糟了。”

吴祈说:“不若我们去渔村探个究竟。”

颜砺摇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爷未必会同意。”

吴祈笑说:“颜大哥,若你是这般想法,就不会跟踪那二人了。”

木离华附和:“正是。颜大哥岂会是见死不救的人。”

颜砺笑骂道:“你们两个家伙……无论如何,也应该将此事告知王爷,由王爷定夺。我们现在认王爷为主,理应以王爷的安全为重。”

木离华和吴祈点头同意,三人便齐齐去见楚王将此事说出。楚王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沉声说:“幸好你们将此事说与本王知,否则大事不妙。”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楚王说:“若本王所料无差,安丰码头的袭击亦是铁山门的安排。铁山门只在荆州活动,若要在豫州水道上刺杀本王,必定要借助外力,这个外力应该就是水龙帮了。依照颜将军所说,水龙帮必定已被林政琮和严世泽完全控制了。”

原来楚王曾遭遇数次刺杀,调查得到的线索均指向铁山门。

楚王又说:“恐怕那老渔民也有问题。迟不说渡江,早不说渡江,偏偏林政琮抵达,就来通知明天渡江。依本王推测,林政琮是要在江上动手了。”

瘦个子护卫接到:“那林政琮竟能追踪至此,也算好本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被颜将军遇见。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忌辰。”

颜砺、木离华、吴祈三人也是感慨:算上明天将要到来的刺杀,我们已经破坏了铁山门两次好事。莫非冥冥之中确有天意?

楚王抚掌笑说:“还请齐先生饶林政琮一命,有许多秘密须从他口中得知。”齐先生抱拳说:“敢不从命。”

三人齐声说:“愿随先生同去,看先生逞威。”

天色已经全黑,小镇上只有几家大户点了灯,路上不见人影。齐先生、两个侍卫、三人组、四个飞卫,潜行出镇摸入小渔村,来到林政琮落脚的院子外。

齐先生闭眼凝神倾听了一会,说:“屋中只有八人,正屋四人,偏堂四人,均是呼吸细微悠长,武功应该不俗。等会动手莫要轻敌。”

颜砺说:“那少掉的两人应该是去镇中监视了。”

齐先生不以为意,说:“那二人若敢窥探,必然被擒。”

众人深以为然,若将祖先生比作明灯,那敢窥视的二人就是飞蛾。

齐先生说:“你们潜伏于院外四周,待会敌人惊走,就暴起袭击。”说完越过土墙进了院中。

众人连忙四散潜伏。

齐先生直直走到正屋门前站定,约有五息后,一拳打在木门正中处。

木门“叭”声碎裂开来,碎片木屑竟然都全往屋内飞射,屋内顿时响起三声惨叫,引得村中某处狗吠,二者混在一起,打破了暗夜的宁静。一人破瓦而出,往村外逃去,同时偏堂内三人破门破窗先后而出,手持武器,往齐先生攻来,摆明是要拖住齐先生,好让正屋那人逃走。

齐先生旋身,抬肘,起膝。

一件兵器擦着衣衫滑过,肘和膝分别顶在二人心窝小腹。

中招的二人如同炮弹般从门窗倒撞入屋中,连带把第四名正从门而出的敌人重新撞进屋内,屋内发出“嘭”两声,此外再无动静。

余下一人把手中兵器掷向齐先生,转身往土墙外掠去。

齐先生闪过兵器,左手负于背后,右拳先收至腰间,再朝两丈开外的土墙猛然击出。

已经成功掠过墙头,正往下落的那人心中正自高兴,以为可以逃出生天。

“嘭”,拳劲冲破土墙,带着泥沙石头,狠狠撞在脚尖刚刚触地的敌人身上。

那人一声不吭,飞出五丈开外,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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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集 起兵

第1页内容如下:

林政琮神情萎靡地被带到楚王面前。

此人武功确实了得,合众人之力竟然留他不住,差点被他逃脱,幸好齐先生及时赶到,一番激斗,终将他击伤擒获。

小厅内围着楚王站了一圈六七人,人人神情冷漠,面带杀气。

林政琮全无高手风范气节,不等楚王发言,双腿一屈,竟然跪在地上“叭叭”声磕起头来,颤声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厅内众人面上纷纷露出鄙视和不屑的表情。

楚王淡然说:“要想活命不难,只要你将所知机密和盘托出。但你要知道,本王和铁山门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让本王听出你所说有一字不实———”

楚王顿住,冷冷地俯视地上的林政琮,目光有如利剑。

林政琮被楚王看得满额虚汗,捣头如蒜,连说“不敢”,然后一五一十将所知完全招出。

指使铁山门行刺楚王的竟然是蜀王!

这个消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指使人是楚王胞弟蜀王;情理之中的是:若不是亲王,谁有这样的实力和胆子,去行刺另外一名亲王。争霸之事,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楚王一脸平淡,丝毫不以为意,命人将林政琮带下后,缓缓说:“若林政琮所言不虚,那本王原先的战略部署就要有所改变了。”

如今下下十一州,庆王在西北凉州,兵权最盛;蜀王在西南益州;楚王在荆州;朝廷拥司录和幽、燕、并三州;东南扬州为世家和义军所占;豫、兖、青、徐四州表面仍尊朝廷号令。

益州险塞,易守难攻;荆州四通八达,江河陆路,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疲于防守;扬州无主,兼有内斗,取之不难,且顺天应民。

楚王说:“本王原想交好蜀王,先全力攻略扬州,若取得扬州,使荆、扬相连,则北可徐图豫、兖、青、徐四州,以望中原;西可进取益州,以出秦川;再命一上将率荆襄之众,以向、宛洛;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何愁天下不定。至不济,亦可与卫王(卫王逼百官立他为帝,号明帝,楚王只是表面承认)划江而治。”

蜀王必然不会坐看楚王出征扬州。

问题是楚王兵少。防御蜀王的兵力过少则不能守荆州,过多则不能速攻扬州。如今正应了廖君祖临别所言:“先取鄱阳,豫章,徐徐图之”。

木离华心想:廖先生,真神人也。

第二日果然秋阳高挂,风轻云淡。

楚王一行押着林政琮去见那老渔民,老渔民神色自如。祖先生默运玄功,监听老渔民心跳呼吸,亦是毫无变化,便点头让楚王放心乘船渡江。

凉意浸淫,江面茫茫,前后不见陆地,天地间一扁轻舟。

渔船载着楚王一行十九人,花费了个多时辰,横渡长江,到达了离武昌郡足有五百多里的九江港。上岸后楚王马不停蹄,雇了四辆马车直奔武昌城。

五天后,终于抵达武昌城。

武昌城北枕大江,西屏西山,南阻樊山和洋澜湖,东南隅有凤凰台高地,形势险要,西有樊口港、东有九江港口,又有铁冶,是控制长江中游的一个军事重镇,同时亦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

武昌城也如寿春城般,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

北城临江,为王府所在;一条足可容十马并驰的宽敞大街将东西城区连为一体,成为一个超级热闹繁荣的大场所:客栈、酒肆、青楼、首饰店铺、裁缝成衣店等等主要集中于城西;粮行、油坊、杂货铺等等则主要集中于城东;城南为一应官署和军务所,出南门十里就是凤凰台高地,兵营驻扎其上。马车从东门入城,缓缓而行。只见沿路店铺林立,房舍毗邻相接,车马路人川流不息,络绎不绝。从大街转北,又行了约有一刻钟时间,便来到了城北王府。

王府占地极广,几乎拥有城北三分之二的土地,三丈宽的朱漆黄铜大门前,左右蹲有一对三人合抱的石麒麟,显示着主人皇家贵胄的身份地位。

第2页内容如下:

进到府中,处处物饰华丽讲究,园林院落浑然一体,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回廊假山,曲折高低,布局清幽,雅致非常。

楚王吩咐管家安排众人休息,一夜无话。

此后接连数日楚王都未召见,期间倒是郡主找上门来,要见公主,众人当然相陪。

郡主十三四岁,秀眉圆眼,红唇白齿,娇小玲珑,标准的美人胚子。

三人组暗中观察,只见郡主举步轻慢,仪态端正,说话柔声细气,恬静有礼,完全不似楚王在船上所说般‘性格好动’,不由十分纳闷。

郡主每日都来数次,渐渐与公主、宫兰歌、吴忧相熟,对三人组也不见外,于是原形毕露。最先遭殃的是颜砺。开始时郡主也如众人般叫他“颜大哥”,过不几天,就迅速变老,言必称“颜大叔”。颜砺表面毫不在意,故作豁达,实已黯然神伤。

第二位遭殃的是木离华。郡主得知木离华箭术神妙,便天天缠着看他射箭,乐此不倦。可怜木离华每日被人逼着开弓拉弦数十次,饶是他天生神力,后有奇遇,也是劳累欲死,苦不堪言。

最惨的还是吴祈。郡主时常说不两句,便歪腻在宫兰歌身上,小手有意无意地在后者身上要紧之处流连,看得吴祈妒火高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暗自咬牙死忍。

三人在水深火热中过了数天,亲卫来告知楚王有请。

楚王在王府书房接见三人,充分表示了对三人的重视和信任。

书房内除了楚王,还有齐先生,以及一名相貌平凡、放入人堆就认不出来的中年人。

楚王先问过三人府中起居是否满意———三人自然违心作出肯定的回答,而后为双方介绍。中年人被楚王称为赵掌柜,司情报刺探传递,齐先生是府兵统领,最后说起荆州情况。荆州刺史六月抽调了三万州军北上勤王,楚王便趁机暗中收买各处官军,控制了三个大郡,由东至西分别是武昌、江陵、襄阳。

武昌城有二千府兵,城外还驻扎了三千郡军,樊口、九江二港各有一千水军;江陵有八千驻军;襄阳城亦有七千驻军。可用兵力为二万二千人。

长沙、衡阳、武陵三郡为当地的豪族掌控,并且结成联盟,以抗楚王,总兵力约在万三、四人间,其中长沙兵力最多,有六千余人。”

楚王说:“本王欲只凭本郡之兵先取长沙。只要取下长沙,其余二郡必望风归投。”

只用武昌兵出征长沙有三个好处:

一是武昌兵少,至多出动五千人去攻打长沙,长沙太守必不会在城中死守,出城野战总比强攻城池简单;二是二郡兵马无异动,不会引起各方注意,可以防止消息过快走漏;三是二郡的兵力既可以牵制武陵,令武陵不能分兵支援长沙,又可以西防蜀王。

赵掌柜说:“现在天下各州有大志者都在厉兵秣马,等待时机。月初蜀中传来消息,蜀王的府兵又增多了一千人。”楚王此举,无疑是揭起了各地势力之间互相吞并的序幕,天下战火再次重燃,九州生灵又将涂炭。

木离华想到自己参与其中,心中甚是不安。

吴祈说:“王爷。若朝廷干涉,如何是好?”

楚王说:“武昌城系本王根本,控制严密,消息不会轻易走漏。出兵时只需对外宣称调防操练,即可掩人耳目。待朝廷得知,大事已定,再来干涉又有何用。”

齐先生说:“王爷第一个起事,只怕将来会成为众矢之的。”

楚王说:“时势所逼,不得不如此。今日请诸位来,是商议如何用兵长沙。诸位有何主意,尽请道来。”

颜砺即刻搔头,说:“王爷,这些出谋划策的事不是我所长。还请王爷放我回军营操练士卒,好为王爷攻城拔寨。这几日在府中实在是闲得发慌。”

楚王大笑,说:“敢不如颜将军所愿。”说完唤来门口侍卫去找世子叶辛。半刻钟后,叶辛走进书房,施礼见过众人。

叶辛二十出头,相貌与楚王有七分相似,文质彬彬,谦虚有礼。楚王介绍三人后,让叶辛陪同颜砺前去城南军务所领取腰牌军印,并到营中随颜砺学习军务。

叶辛勉强应答,领着颜砺去了。

楚王看二人离去后,苦笑说:“辛儿与城中那些腐儒相处太多,不喜兵事,以为光凭圣人文章就可教化蛮夷,德服四海,使天下归心。真是天真幼稚之极。”

齐先生与赵掌柜对视一眼,安慰说:“世子将来必是仁厚之主。”

数日后,楚王在城外凤凰台军营筑起高台,聚集五千将士,拜颜砺为征东将军,齐先生为长史,吴祈授前军司马领五百人,木离华为参将,留在中军调用。

三人就此留在营中,日夜操练士卒,只待军械粮草筹备完毕,就出兵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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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集 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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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历一二三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一个动乱的时代在这天正式揭起了序幕。

周明帝天安元年(卫王称明帝,年号天安)十一月十六日,皇历云:宜祭祀、沐浴、出行、冠笄、进人口,馀事勿取。

武昌城外南郊十里,凤凰台高地军营,楚王会聚五千将士在此祭天誓师,然后出兵长沙,踏出了争霸天下的第一步。

大军由二千府兵,三千郡军组成。队伍浩浩荡荡南下,沿着官道不急不缓地行进,三日后就过了武昌郡治下的最后一个大县咸宁,进入到长沙郡境内。

吴祈和木离华领着五百步骑为前锋,进入长沙郡后,行军迅速,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蒲圻、临湘二县县长都是亲自出迎而降,大军随后接收。唯有巴陵大县,围有二丈高的砖石城墙,驻扎了二百郡军,有一定战力,带兵校尉杀死了欲来投降的县令,拉起城门死守。吴祈和木离华一抵达城外便立即叫阵,那校尉带人上城墙防守,高声叫骂,被木离华一箭射死。二百郡军大惧,一哄而散。二人进驻巴陵,便四散骑兵侦查消息,两日后主力大军到达的同时,侦骑回报,有支人数约二千的敌军已经驻扎在汨水边上的罗县。

原来由于吴祈和木离华进军神速,敌人未及反应,到失了巴陵才知道消息,于匆忙之间派了支千人军队支援罗县,随后点齐大军出发。

汨水自东向西奔腾,水深流急,将整个长沙郡斜斜一分为二。其下游汇入洞庭湖的江口处水流浅缓,是渡江必经之所,而罗县正位于江口边上,可谓扼守要冲。

武昌兵若要渡过汨水,则必先攻取罗县,否则被上演“渡半而击”的一幕,那就真是悲剧了。

晚上四人聚在城中县令府,商议如何进兵。

颜砺指着地图上代表罗县的黑点,说:“除这二千军外,衡阳的三千援军与长沙三千郡军已汇合一处,正朝罗县进发,估计日半可到。这是下午赵掌柜差人送来的消息,由敌人军中细作传出,绝对可靠。”

吴祈说:“敌军倍半于我,长沙兵又于月初击溃了屡来侵犯的义军,士气虽然高涨,却不免兵骄将傲,容易中计。这正是我军可剩之机。”木离华说:“自古以少胜多者,无非借助山川地势,火烧水淹,或设伏兵。如今敌军尽占地利,我军无地势可借,唯有用伏兵一计,方能取胜。”

颜砺搔头,说:“如何设伏?”

吴祈略为沉吟,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说:“不若设两处伏兵。第一次交战诈败,引到虚设伏兵处,然后再败,引入真正设伏之处。战前则发散流言,诈称朝廷下令收兵,我军战意低落,只想掠劫三县人口财物而还。”

其余三人不由叫妙。

齐先生说:“此计可行。最好先胜一场再败,令敌军深信不疑。”

四人计定,各去布置。

两日后各处布置完毕,颜砺便下令众人依计行事。

次日清早,颜砺领军沿官道朝罗县进发。

队伍沿大道南下直行,个半时辰后,哨骑回报,前方十里发现敌军,人数上千,应是迎战的敌军前锋。

颜砺察看了大道附近情况,下令布阵待敌。

大道西边是片密林,另一边约二十丈外有个土坡,坡后有条小河,河后同样是片密林。颜砺见土坡约有三丈高,近百步长,坡度略为倾斜,便占了作为制高点,命木离华领三百步军在坡下构筑简易工事,吴祈率二百骑往前延敌。

颜砺以大道为中心,一左一右布了两个军阵,成犄角之势。

大道正中布下千人枪阵,每排百人。土坡之前是二百大盾士居前,往后依次是二百长矛手,一百刀斧手,土坡上是三百弓箭手。

工事筑好不久,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尘土飞扬中隐约可见有数百骑。

骑兵来得近了,原来是吴祈的二百前锋骑军。

第2页内容如下:

吴祈策马驰上小坡,对颜砺简单汇报军情。

颜砺略为思索,附耳对吴祈和木离华说了几句,吴祈点头,亦对颜砺耳语了几句,颜砺一脸满意,连声说好,吴祈便调转马头下坡,领二百骑进了土坡对面密林。

半刻钟后,敌军前部出现在视野中,木离华在坡上远远看去,估计约有千四、五人。

颜砺在一旁轻蔑冷笑,说:“看其行军扬起的土尘,低而散乱不齐,便可知统军将领是无能之辈。所谓‘军止尘止者,则大将威德行;尘埃左右前后起者,使人不得法也’。若八千敌军皆是如此货色,什么计都不需用,直接杀过去便是。”敌军来得近了,果然如颜砺所言,队伍不整,步声混杂,在将官高喊“止步———”后,仍然缓缓地前进了一小段路,在土坡阵前一箭之内停住。

敌阵中一员青袍小将手持一杆黑铁枪,骑马出到阵前,头颅高仰,满脸傲色,正要发话时,土坡上鼓声骤响,同时大道西边林中一片喊杀,二百余骑从林中疾驰杀出。

青袍小将一惊,扭头朝二百骑看去,正要下令分兵拒敌,突然心生警兆,眼角瞥见一道乌光从敌阵中朝自己急射而来。

“噔!”

土坡下的数名刀斧手纷纷心叫可惜。刚才木离华隐在他们身后施放冷箭,眼看必中,却被那敌将在刻不容缓间侧身跌落马下避过,只是射落了敌将头盔。

木离华心想,敌将确有骄傲的本钱。

从密林中驰出的二百骑从敌阵前拐了个弯,返回到土坡旁边。

青袍小将披头散发,从地上一跃而起,边破口大骂“暗箭伤人!阴险、卑鄙、无耻”,边面向土坡方向小心翼翼又快速无比地后退入阵中,连头盔也不敢去捡,爱马也不敢牵回。木离华被骂得面上有如火烧,一阵烫热,正低头暗自羞愧,旁边一名刀斧手说:“木参将,若你能一箭射死那敌将,随后的战事就轻松了,兄弟们也可以减少些死伤。”周边数人纷纷附和。

木离华心里这才觉得好了些,感激地向众人道谢。

土坡上颜砺在心中得意大笑,暗咐“小子,这次你还能沉得住气。”

敌军果让颜砺如愿以偿。

那青袍小将被暗箭射得大怒,换了匹马,出到阵头把枪一招,便领军冲杀。

呐喊声中,敌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青袍小将领头朝土坡杀去,一路朝枪阵徐徐逼去。

土坡上鼓声又响,大道中的千人枪阵随鼓声有节奏地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移动,将长达一丈的木枪平放,朝敌军迎去。

土坡上的三百弓箭手在木离华一声吆喝下,仰弓抛射,然后迅速张弓搭箭。木离华再次吆喝,弓箭手又再射出一轮。

“嗖嗖嗖”,箭矢破空,朝百二十步外的敌军落去。

敌军中有木盾的都举起遮在头顶,没有木盾的只好暗自求神拜佛,加快冲刺的速度,期望能通过这段不过百多步的死亡之路。敌阵中也有带了弓箭的,但在跑动中射出的箭毫无准头,稀稀疏疏,飞了半程便落在地上。

“啊———呀———”敌阵中惨叫声连连响起。

两轮抛射,六百支箭,带走了敌军近二百人性命。

敌军冒着两轮箭雨冲到土坡之下,迎接他们的是百张一人高的大铁盾连在一起组成的盾墙。

青袍小将果然勇猛,一马当先冲过箭雨,来到盾墙前一拉缰绳,战马嘶鸣一声人立而,随后双蹄落下,踏在一面大铁盾上,发出“噹”声闷响。

盾后的两名大盾士虽然身材高大,强壮有力,但仍然被震得手软臂麻,面色惨白,马蹄二次落下,二人再也顶不住,被压在铁盾之下。随后青袍小将策马踏过,杀入阵中。

盾墙缺口附近的十数名长矛手见了,纷纷抢前朝他齐刺,青袍小将大喝一声,领着战马人立而起,滴溜溜地转了个身,铁枪横扫,十几支长矛竟然被铁枪上的真劲齐齐荡高弯曲折断,折断的矛头在青袍小将的刻意控制下,反刺入那十几名矛手身上。十数人惨呼倒地,长矛林立的阵中突然多出一块空地。

第3页内容如下:

青袍小将铁枪疾点,又是几名矛手惨呼倒地,眼前敌人突然朝两边散开,二十个刀斧手气势汹汹迎面冲来,举刀就砍马腿,旁边又是二十支长矛急刺,无奈下只好从那里来,回那里去,狼狈地逃出盾墙外。

这时,敌阵中跑得最快的才刚刚到达盾墙边。

敌人们借着冲势,狠狠地用身躯撞上铁盾,盾墙顿时泛起一阵波浪,到处是骨肉和生铁相碰撞的声音,不少铁盾倒下,敌军从缺口冲入。

盾后的长矛手和刀斧手纷纷上前杀敌,阵中叫杀连天。

土坡上的三百弓箭手收起弓箭,掣出长刀,在木离华的带领下,从坡上冲下,加入到战团当中。

木离华箭术虽然厉害,但其他工夫却是稀松平常,手中大刀砍杀了半天,才划伤了一名敌人的大腿,这还是那名敌人自己朝刀锋撞上来的。

一把大刀斜斜高速劈来,带起的刀风逼得木离华眯起双眼,出刀者显然是名好手。

身后左右都是人,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以供闪避,木离华连汗毛也炸了起来,干脆以命搏命,大刀当剑用,往敌人小腹撩去。“噗”,大刀没入敌人小腹,只剩刀柄在外,敌人惨叫半声死去。木离华以一小片血肉的代价,换取了对方的生命。

鲜血很快不再流出,中刀处阵阵发痒,木离华感觉到大量的银白光点纷纷涌到伤口处堆覆叠盖,把伤口掩得密密实实。

这令木离华又喜又惊。喜的是银色光点又再可由自己控制移动了,惊的是会否像上次在船上般脱力昏迷。

又一把长枪刺来,木离华无暇顾及,一刀挡开,然后举刀平划,长枪跌落在地,敌人捂着不断有鲜血从中喷出的咽喉,睁大的双眼满带茫然死去。

那一刻,由心跳呼吸到真气运转速度甚至真劲的强弱分布,大量有关敌人的信息狂涌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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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集 鏖战(二)

第1页内容如下:

木离华于生死之间突然重获对银色光点的控制权,惊喜交织之际,土坡边上吴祈率领二百骑兵开始行动。

二百骑兵从土坡边上驰出,绕过附近正在交战的敌我双方,朝已经被长枪阵杀得心惊胆战、渐露败象的敌军冲去,从侧面切入。

吴祈眼光犀利,对战局的把握和时机的选择十分准确。

犹如烧红的刀子切入滑嫩的豆腐,二百骑硬生生在敌军密集的阵势中无中生有地开出一条用性命铺成的血路,所过之处尸骸遍地,血流成河,敌军非死即伤。

二百骑左右来回冲杀一次,便冲乱了敌军阵势,前面千人长枪阵乘势加大压迫力度,挺枪再进,终令敌阵崩溃。

第一个逃跑的敌兵出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千人枪阵不再理会四散奔逃的敌兵,步伐整齐如一,朝土坡而去。追杀逃兵自有二百骑兵负责。

土坡下的敌军开始骚乱。

青袍小将知大势已去,心中大为悔恨,因自己被怒火蒙蔽理智,头脑发热,盲目下令冲锋,致令兵士折损甚巨。前锋一千四百五十五人,能有一半活着回到中军就已经是上天保佑了。青袍小将大吼一声发泄心头愤懑,赶在千人枪阵将退路封住前,心不甘、情不愿地喝声“撤!”,含恨连杀数人,调转马头往南而去。

其余敌军见主将逃跑,再无士气,纷纷落荒而逃,或者追随青袍小将逃跑方向而去,或者跑进左右两边密林,大道上满布四散跑乱的敌军。

吴祈的二百骑兵开始发挥作用,分散成三骑一组,把四散逃跑的敌人重新驱逐回到大道,有仍然死闯的,依次被一一杀死。

俘虏被解除武装,集中一处蹲坐地上,旁边是围了一圈的武昌兵。

此阵,二千武昌兵对战一千五百长沙兵,武昌兵阵亡二百六十七人,伤者百二十人,长沙兵死伤八百多人,被俘四百多人。颜砺战术正确,指挥得当,可谓完胜。

颜砺派哨骑去侦察敌军主力动向,下令众军喝水休息,集合中级校官开会,简单地把接下来的军事行动交待。

八名中级校官回到各自队伍,又把命令传发下去。

这时哨骑回报,敌军大部已经行到五里之外。颜砺下令休息了一刻钟多的士兵整装集合,只带大刀、长枪、长矛、弓箭、水壶和半日口粮,其余的装备如大铁盾,重斧,铁锨等等都尽皆丢弃。

半刻钟后,敌军到来。只见其阵容严整,旌旗鲜明,与此前青袍小将所领之兵大有区别。

颜砺不待敌军站稳阵脚,便将四百余俘虏放在阵前,后面三百刀矛手驱赶,刀矛手后是近千人组成的枪阵,近三百名弓箭手聚于土坡之下慢慢随后移动,隆隆脚步声中,开始朝敌阵冲阵。

俘虏撒开双腿玩命朝二百步外的敌军前阵跑去,跑得慢的都被背后刀矛手所杀。

敌阵中闪出一员裨将,左手向外摆动,右手搭在嘴边,朝俘虏嘶声大喊:“跑向两边!向前者死!”

前排的俘虏闻言纷纷往两边跑去,但后排的俘虏被背后刀手逼得心神慌乱,感觉那刀锋矛尖就在背心晃动,哪里听得清楚,除少数机灵的跟着前排俘虏跑往两边,大部分仍然直直朝敌阵冲去。

二百步转眼便过,满心欢喜以为可以逃过一劫的俘虏见到昔日的袍泽双目垂视面带不忍地朝自己举起手中长矛,眼中现出不能相信的颜色。惨叫声中,近二百名俘虏死在自己人的长矛下,尸体挂在长矛上,敌人阵脚一阵骚乱。

“起———射———”,木离华适时下令,三百弓箭手把身上仅有的四根箭矢朝敌军阵中全部抛射而出后,丢掉弓箭,掣起长刀,加入到肉搏战中。

敌人阵脚更乱。

若敌军统帅在一开始便下令弓箭手射杀俘虏,武昌兵岂会如此容易就冲到面前,这稍微的犹豫,给了颜砺可乘之机。

第2页内容如下:

双方前排的士兵开始接触,长长的阵线上涌起片片由血液织成的浪花。十数丈宽的大道被双方厮杀的士兵塞得满满当当,两军交接处更是针插不进。

由于敌军前排的士兵迫于军令出手杀死战友,厌战情绪滋生蔓延,士气低落;而武昌兵上下得令,明白主帅意图,感觉到并没有被主帅欺蒙抛弃,兼且刚刚狠胜一场,对主帅的决定更为信任,正是上下同心,士气更是高涨,个个勇猛杀敌,奋不顾身冲阵。

此消彼长下,敌军不断倒下,前排再也抵挡不住,纷纷往后退去,这又挡住了上前支援的友军,造成了更大的混乱。一时间,人数处于劣势的武昌兵反而占据上风,将长沙兵杀得节节败退。

颜砺心知肚明这局面必不能持久,己军凭股锐气厮杀,锐气一过,就好景难再,敌军毕竟人多,只要回过气来,己军势难逃脱。

突然,敌阵后方飞起近千支箭,不辨敌我地落在二军交接厮杀处,两方都有人中箭倒地,一片惨呼,霎时间两军交接的战阵中空出一块小小的土地。

一阵沉闷的马蹄敲地声从敌军后阵传来,敌军后阵处的士兵纷纷往两边跳开,空出一条可容三马并驰的通道,百余名敌骑三马一排,就从这条通道中加速往前冲来,前进的路上所有不及闪避的士兵都被撞飞踏死。

骑兵队就朝刚才箭矢落下后空出的这小片土地驰来,气势汹汹。

颜砺在土坡上看得真切,眉角一阵猛跳,拖长声音运气大喊:“拒———马———枪!”那处空地附近的校官反应迅速,立即组织就近的士兵执行命令,被点到的士兵毫不犹豫地举着长枪搭上在前面蹲下的伙伴的肩膀。四组每组由八人组成的拒马枪刚刚前后排好,敌骑已经轰然撞上。

枪头刺入马身,长枪折断,战马嘶鸣溅血,狠狠撞飞前排的士兵,然后倒下压在第二、三排的士兵身上,马上的骑士被惯性带得飞上半空。

一时间,整个战场的叫杀声好像都被这人马相撞所发出的惨烈声音盖过。

四组拒马枪犹如纸糊的一般,瞬间被完全撕破冲飞,敌骑只是付出了第一排三骑和第二排一骑的代价。后继的骑兵提马跃过地上堆叠交织在一起的马尸人尸,冲入到枪阵之中。

跃过障碍的敌骑发现只有前方空出一条路,左右都是密密集集斜指天空的长枪,无奈下只有顺着枪林里的小路向前跑。

枪阵外,吴祈率领的二百骑兵等候已久,朝敌骑杀去。

被敌骑一冲,武昌兵原本严密的阵势不可避免地混乱起来,长沙兵乘机站稳了脚跟,开始反攻,并且冲破了武昌兵左处阵脚。

这时敌军后阵分出的两支各五百人的队伍,已经绕过正面的战阵走出密林,只待集合完毕,就往武昌兵背后杀去。颜砺见此不再犹豫,下令鸣金。

是撤退的时候了。

吴祈杀尽敌骑后,将二百骑分开,每边百骑,冲散左右林边正在集合的敌军。

阵中的木离华突然听见土坡上传来清脆急速的“噹噹”响声,手上大刀一挥,砍到一名敌人,大喝一声“撤!”,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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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集 连环

第1页内容如下:

颜砺领兵朝巴陵方向且战且退,后面长沙兵紧紧追随,战了一、二里路程后,变成前逃后追的局面。

前面武昌兵逃跑速度极快,很快穿进处路面狭窄、路径二曲一折、左右林密、长约三十余丈的路段。

后面长沙兵追得甚紧,行到路半,前军将领猛醒,正待喝“停”,收兵莫追,左方林中突然一声炮响,两边密林中射来一轮箭矢,不知多少人马从中喊杀而出,同时前面的武昌兵回身杀来。

长沙兵前军一阵混乱,被杀个措手不及,正兵荒马乱之际,后军青袍小将策马持枪冲上前来,见人就杀,手下竟无一合之将,所过之处混乱平复,长沙兵纷纷跟随,不多时就将两边伏兵杀退。

武昌兵见无机可乘,汇合了两边伏兵,又复逃走。

长沙兵见青袍小将神勇无比,杀退伏兵,士气大涨,又奋起直追。

这一追,就是十里。

前面武昌兵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长沙兵心中大喜,心想:“龟儿子的真能跑啊。这下终于没力气再跑了吧。”此段大道收窄为七、八丈,两边均是坡度不大、枯草发黄的土丘,极易攀上,丘下道边枯枝残干,一目了然,毫无可供藏兵的地方。

长沙兵前面已杀退一次伏兵,见这处如此地形,都不以为意,放心追赶。

又是一声炮响,两边原本空荡荡的土丘上突然冒出数百名武昌兵。武昌兵竟然在丘上挖了藏兵洞!

两边丘上冒出的武昌兵动作迅速,二人一组配合默契,用火油拨上并点燃扎捆成圆球形的禾草堆,往前一推,二百多个直径半丈左右的大火球弹弹跳跳,往坡下长沙兵滚去。

武昌兵接着就朝坡下不断射出火箭。

此时已是深秋,风干物燥,大火球滚过的地方,坡上枯草、道边残枝纷纷被点燃,火焰旺旺,处处起烟。

长沙兵慌乱,都往大火球不及的地方避去,挤做一堆,连将官喝制也不能阻止,毫无队形可言。从空中看去,全军犹如条被斩做数截的大蛇仍在不断扭动,到处乱走的士兵就是蛇身不断溅出的鲜血。

等候已久的齐先生领着养精蓄锐的千五府兵从土坡后段冲下到大道中,绝了敌军后路。八百人充当长枪手,七百人充当弓箭手,前后排好阵型往敌军后队杀去。前面颜砺停住队伍,与十数名亲兵走到后排,使之变为前排,运气大喝,声震全场:“将士们,敌军已经中计。破敌就在此刻,随我杀———”喊完一马当先,手持大刀领亲兵朝长沙兵冲去,身后木离华紧紧相随。

武昌兵争先恐后地随着颜砺朝前方百余步外的二百多名长沙兵杀去,只是一个照面就将之冲散杀死,然后长驱直入敌人军中,见人就杀。

长沙兵比一锅打翻的沸粥还要混乱,都是各自为战,只余下被宰割的命运。

状若疯虎的颜砺与冷静的木离华及双眼发红的十数亲兵充当箭头,锐不可挡,一路杀去势如破竹,丝毫不见阻滞。

又杀散了一队二十余人的敌兵,突觉前方一空,原来已经杀穿敌人前军。眼前三十步处就是敌军歪歪斜斜的帅旗,被烟熏得半黑,旗旁只有十数名虎背熊腰的士兵,站于两侧护卫着一名面若死灰的中年将领,一名貌似头领的亲卫正在朝那将领说着什么。

颜砺哈哈一笑,领着亲卫快步上前。

正在说话的亲卫头领转过身,呼喊一声,抽出兵器与十数名手下迎上颜砺。刀剑交击,锵锵作响。

那中年将领看着亲卫头领被颜砺一刀砍到,剩下的亲卫越来越少,从腰间拔出佩剑架在脖子闭上眼就要自刎,却被木离华一箭射飞佩剑,捂着被震裂滴血的虎口满脸绝望。

颜砺正要上前擒拿,身后一声暴喝:“谁敢伤我父亲!”

青袍小将从一边闪出,满身血污,持枪疾步朝颜砺刺去。

第2页内容如下:

颜砺双目怒睁,大吼一声“看刀”,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脚尖离地,迎上当胸而来的长枪,朝青袍小将当头劈下,一副与敌偕亡的打法。

青袍小将被颜砺气势所慑,仓促变招,收枪横架头顶。

“噹噹噹”,颜砺连劈了三刀,青袍小将屈膝接连倒退了三步。

颜砺第四刀又是兜头劈下,青袍小将面色涨红,咬牙运气用被震得酸麻的双手举起铁枪再次全力迎上。

刀枪就要相交,战圈旁的人都以为青袍小将又将如前三次般被颜砺生生劈退,谁知颜砺这看似劲道十足的一刀竟是虚招。

大刀快而温柔地轻轻触摸枪身,刀锋贴着枪杆高速滑向一边,擦出点点火星。青袍小将全力以赴,已无余力变招,唯有松开右手保全五指,面色由过度发力的殷红转为绝望的苍白。

颜砺抢进青袍小将怀中,起膝顶在其腰腹之间,后者被顶得双脚离地,闭气晕死过去。

颜砺单手提着青袍小将背心,朝那中年将领走去。

战事至此再无悬念。

颜砺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敌俘垂头丧气地被成批押往巴陵,由随行的医师为他包扎身上数处刀伤箭创,旁边一名校官正在汇报战果。

武昌兵伤亡了七百八十三人;长沙兵死伤二千二百多人,被俘二千五百三十一人,主将惨被生擒。

此役武昌兵大获全胜。

被生擒的中年将领名叫韩过,是长沙豪族韩家的二公子,素喜纸上谈兵,在长沙城中论战未逢敌手,以名将自居,人谓之“兵痴”,因而被推举为此次联军主帅,结果就是处女战即告完败,成为颜砺阶下之囚;那青袍小将是他儿子,年方十六岁,单名一个臻字。

此时木离华押着韩过来见颜砺,颜砺看了一眼韩过受伤的右手,让医师为他治疗包扎。韩过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说:“败军之将在此,先谢过将军饶我父子一命。”顿了顿,又说:“还请将军告知如何用兵,好让韩过败得清楚明白。”

颜砺差点被他逗笑———那有向敌人讨教的道理?果然不愧为兵痴。先前绞尽脑汁想出的一番劝降说辞倒不知道该如何出口,干脆说:“告诉你可以,但你必须降了我军,答应为武昌王效力。”

韩过面上阵红阵白,显然心内在不断挣扎,最后长叹一声,单膝跪下,抱拳低首,口称“愿降”,待颜砺扶起坐下,便说:“烦请将军指点。”

颜砺将所作布置一五一十说出。

韩过频频点头,听完后叹说:“将军此计精妙之处,不光是连设二处伏兵,使我大意松懈,还有就是第一处伏兵后连退十里。此举不单令我军疲于追赶,气力耗损,而且追上后心情振奋,以为功成;这时伏兵尽出,又令我军沮丧恐惧。如此一喜二惊,情绪大起大落,身心俱疲,再无死战之意,恐怕连逃跑的念头也不复兴起。韩过败得心服口服。”说完离座又行一礼。颜砺被他赞得老脸微红,连忙回礼,说:“这都有赖将士上下同心,死命效力。韩公子谬赞。”

韩过摇头,说:“能令将士归心,不惜性命,非名将不能为。颜将军不必过谦。韩过败于将军手下,乃是理所当然。”

颜砺闻言差点晕倒。旁边木离华心想:“敢情这韩公子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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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集 平定

第1页内容如下:

(有爱动脑筋的读者,有空可以先想一想,如何用计避免攻城取得长沙,是否与本人不谋而合-_-。此计是本人花了半天想出的,请不要说我脑筋迟钝或阴险--)

由韩过口中得知,长沙兵此次出战兵力达六千五百人,两役下来折损了五千八百人。

韩臻带领的前军折了一千多人,韩过遭受伏兵死伤二千二百多人,被俘二千五百三十一人。

算上逃兵,原本有千五守军的罗县现在至多去到二千人。

颜砺领兵回巴陵修整,让齐先生领千五府兵与韩过同去劝降罗县守军。

齐先生去到罗县,不见守军,问过不及逃跑的居民,说守兵都撤回长沙城了。

罗县留守将领沙元彬,为长沙三大豪族中居于次位的沙家老大,这几年逐渐接替了老家主管领族事,颇为老辣。这一退保存了长沙郡最后的希望,令长沙城中的士兵人数达到三千,面对武昌兵尚有一战之力。

这令颜砺头痛无比:以不足四千人去攻打座墙高沟深、内有三千战士的城池,根本毫无优势。何况城中还有近五万百姓,可以协助守城。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当初扬州世家八千人攻打官军一千四百人把守的寿春空城,在兵力数倍的情况下,仍然死伤近半,就知道攻城战的惨烈残酷,实乃最下之策,智者不取。

吴祈与木离华这对义兄弟再次给颜砺带来惊喜。

在看完赵掌柜差人送来的关于长沙城中三大豪族情报后,又仔细询问韩过,两相印证,两兄弟密谋了个把时辰,找到颜砺献上离间逼降计。

颜砺得计大喜,依次行事。

先派人在俘虏中散布流言,称沙元彬泄露军中机密,致令韩过兵败被俘,韩过父子义不屈节,从容赴死。沙家已暗中降了楚王,带着罗县一千五百士兵回长沙城好里应外合,只等大军到来就献城投降。凡是沙家的士兵都可活命,其余韩、孙二家的士兵都将被处死。

俘虏果然骚动,分成两方互相咒骂厮打。

然后派兵将两方俘虏隔开,把韩、孙二家俘虏安置于城外大寨,晚饭好酒好肉招待,言“吃饱好上路”。就在此时诈做营中失火,制造混乱,乘机让俘虏逃跑了百十人。第二日颜砺点起二千人马,征了三千民夫,慢慢行往罗县与齐先生会合。

大军到了罗县一日,细作传来消息,言近百俘虏回到长沙城后,韩、孙二家便加强了对城门的控制和老宅的防守;沙家见只有韩、孙二家俘虏回来,起了疑心,亦暗中提防二家。

颜砺便令细作将韩过父子赴难的消息在长沙城中四处散播,然后留五百人守罗县,算好路程,领六千人浩浩荡荡地朝长沙城开去。

两日后大军到了长沙城下,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扎起营寨,同时制造攻城器,作出一副连夜攻打城池的模样,当然不忘施展当日寿春城下的扰敌之计。

长沙城上自然是严阵以待,韩、孙二家各守了一个城门,沙家得沙元斌领回了千五人,变得人数最多,负责了东西两个城门。

第二日太阳东升,颜砺擂起战鼓,开始排兵布阵。然后领着韩过策马到东西城门下朝城上指指点点,最后将重兵布置在韩家负责守卫的北城门外。

沙元彬在城墙上见到活生生的韩过,心中就是“咯噔”一声,随后又见颜砺没有将重兵布置于自家把守的东西二门,心中就清楚明白这是敌人的毒计。在这个时候对韩、孙二家说什么都没用了。

况且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整晚都被敌人吸引了注意力,连最后一个宝贵的晚上都错过了。如今就算想增援北门也是不能,只要调动人手,只能有两种情况:一是韩家大开城门投降,二是韩、孙、沙三家先内斗火并一场。

既然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那不如趁早投降,还不失为座上宾。

第2页内容如下:

沙元斌是个当机立断的人,想通想透后立即命人在东门挂上代表休战的白旗,然后打开城门,脱去甲胄空手出城求见颜砺。

颜砺见到城墙上挂起白旗时,心头马上浮现的是吴祈和木离华献计时那两副依然正气凛然的“嘴脸”。

大军进驻长沙城后,颜砺马上派快马回武昌向楚王报告战果,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六天后,楚王遣使者口信回复:劝降衡阳、武陵,长沙城三大豪族可留子在长沙郡任官,全族迁居武昌。由于长沙新定,不宜轻离,大军就地驻扎。又言班师后三军自有奖赏。

颜砺忙得不可开交:安抚城中百姓,分离打散三家的武装力量,分兵守备各县,保护武昌派出的官员下到各县任职,遣沙元斌去劝降衡阳,韩家大少爷韩朝宗去劝降武陵,最后请齐先生来商议功劳簿如何填写。齐先生面带不悦,说:“颜将军只管按实填写,老夫岂是那争功之徒。”

颜砺连忙赔罪。

沙元斌行到半路就折回,因为衡阳郡守亲自来长沙请降。

十三天后,武陵亦降的消息传回。

楚王自十一月十六日出兵,到十二月十二日就已经基本平定三郡,用兵可谓神速。

十二月十五日这天,已经收拾妥当的三家豪族结伴起程前往武昌。长长的车队由城里一直排到城外,有一里多长,萧瑟的北风卷落枝上最后三片残叶,仿似在对其做无言的送别。

齐先生领了五百府兵随同护卫。

三日后,楚王派了一员将领坐镇长沙,替回颜砺———三人清楚不过:这次军事考验算是高分通过了。

三人交接完毕便带了十数亲兵同回武昌。

行了八、九日,终于回到武昌城。

远远就看见东门城外左右排了两列人马,走得近了,发现站于队首的一人气度沉稳,不怒自威。正是楚王。

三人连忙滚鞍下马,快步走到楚王身前单膝下跪,抱拳说:“不敢劳殿下屈尊远迎。”楚王哈哈大笑,扶起三人,满脸红光,说:“颜将军有勇,吴司马与木参将有智,此役正是牛刀小试。本王已在府中摆下庆功宴,今日当不醉无归。”

三人说:“全赖殿下洪福。谢殿下赐宴。”

楚王领头入城,三人在侧,仅落后半个马头。

来到王府,世子叶辛,郡主、公主、宫兰歌、吴忧都在门口迎接。众人相见自然有一番热闹。

三人梳洗一番,便在俏婢的领路下,来到举行宴会的主厅。

主厅阔约二十丈,长约三十丈,在离地丈半高的橡木悬梁上挂了二十八盏装饰典雅的八角宫灯,照得厅内光线明亮,映射地上铺着的方正形状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背靠屏风的主位坐北向南,设在主厅的中轴线上,左右两边平均距离各设了二十席,向门外延伸。

三人在厅门外就听得里面一片嗡嗡交谈之声,进到厅中,果然有近四十人分了数堆在站立交谈,见三人进来也不甚为意。俏婢领三人到了左首第二席便退下,十数步外的主位还是空的。不多时,门外侍卫唱喏:“武昌王到———”

楚王满脸春风地从厅外行入,厅内众人齐齐停止交谈,待楚王上到主座,向楚王行礼。

楚王示意众人坐下,让三人站起,朗声说:“今日行宴,是为出征长沙郡的三位将军庆功。”说完带头向三人敬酒。

待众人放下酒杯,又说:“诸位都是本王左膀右臂,理应彼此相熟。”

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三十多人都是楚王的心腹干将,自己终得以进入楚王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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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集 心思

第1页内容如下:

出征长沙的军队在一月中旬回到武昌,楚王在城外军营举行了阅兵,并搬来三个有半人高、长宽半丈、装满白银的大木箱和十八大车各色缎布,宣布每名士兵获赏一锭五两白银和半匹缎布,当场发放。阵亡士兵的份额由袍泽代领转交,并免去其家中各项赋税两年。士兵们都高呼谢赏,军营里欢声雷动。

各级军官自然另有赏赐。

随后在军营校场上设下近八十簇大篝火,烧猪烤羊,又搬来百多坛高粱大曲,大块肉大碗酒地狂欢。

猜拳行酒之声不绝于耳,后来甚至有人放声高唱山歌民谣。

虽是浅冬初夜,但由于有熊熊燃烧的篝火和大量美酒带出的人气酒气,校场上人声鼎沸,气氛热烈,令人丝毫不觉寒冷。

士兵们的脸色在火焰和美酒的双重作用下都被染得绯红。

楚王领着颜砺、吴祈、木离华三人,一个一个篝火依次轮去。每到一个篝火都驻足与士兵们大声交谈几句,说些鼓励喜庆的话,然后三人轮流代表楚王向士兵敬酒,楚王象征性地唇沾即止。篝火边的士兵们一开始都充满敬畏地看着这高高在上的天家贵胄,但见楚王虽然威严,却始终面带微笑,扯谈一两句家常,又与三人大碗相碰后,拘谨慢慢放开。于是全场尽欢,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三人大醉,被亲兵扛回城北住宅。自有吴忧照顾。

一直睡到第二日将近正午,三人被吴忧拎着耳朵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漱洗完毕,依然头晕脑胀,三人左中右围坐于木桌旁,双眼无神地看着吴忧掬出一大锅尤有热气的青枣红米粥放好,分别盛碗送上。

颜砺看到吴忧盛给木离华的一碗又大又满,再低头看看有自己巨掌大小的“小碗”,马上来了精神,高声叫屈道:“吴忧小丫头你真不厚道,我饭量最大却给我盛了个小碗。”

吴忧小脸微红,不敢应战,捧起自己的白瓷小碗低头喝粥。

颜砺得寸进尺,故意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错了。这和厚道无关,分明是偏心。”

眼看吴忧的头和碗就快要低到桌子下面去了,吴祈和木离华赶紧说:“颜大哥!”

颜砺“嘿嘿”一笑,又捧碗做研究状,严肃说:“不知是小碗里的香些,还是大碗里的香些。”

吴忧再也待不下去,双手捧着碗丢下一句“我去洗衫”,便匆匆跑掉。旁边二人抚额头痛:自从上月四人一起搬进这座由楚王赏赐的精致幽静小宅,这种事情屡次上演。起因只为吴忧无心一句“颜大叔”。

颜砺今日出师即告捷,得意地“哈哈哈”仰天大笑,不可一世。

但“恶人”自有“恶人”磨,报应总是来得特别快。

院门被拍得“嘭嘭”作响,一把稚气未脱的女声传来:“颜大叔,你笑什么?是不是又在欺负人了?”

恶魔小郡主驾到!

吴祈和木离华面色一紧,马上施展轻功“嗖”的一声逃去无踪,剩下被点名的颜砺一脸苦相愁眉不展,上下颌犹自一张一合,苦笑“哈哈”两声。

无奈下硬着头皮去开门,门外俏生生地站着郡主、公主和宫兰歌,后二者见到颜砺点头报以微笑。

三女穿院进厅,李冠和四名飞卫留于院门外守侯。

郡主看到桌上的几个空碗,奇道:“人呢?都到哪里去了?颜大叔,难道你方才是一人在傻笑?”

颜砺心中暗骂,口中却文绉绉地乱扯,赔笑说:“郡主,方才正在用早膳,突见枝上有梅花吐放,寻思必是有贵客来访,心中高兴,故而大笑。想不到惊扰郡主,还请郡主不要见怪。”郡主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又问:“小优姐姐呢?我们今天来找她一起去东大街裁布缝衣。好迎接新年。”

颜砺见有机会脱身,急忙说:“她刚才说去后堂洗衫了。”

郡主往后堂找寻吴忧,二女朝颜砺打个手势跟上。三人去到后堂前的小院子,见吴忧坐在石亭之中双手托腮望着天际,眼睛闪闪发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第2页内容如下:

郡主便叫:“小优姐姐。”

吴忧毫无反应,直到三女走到面前,才“啊”声反应过来。

公主和郡主奇道:“大白天的在想什么呢?竟然如此入神。”

吴忧小脸隐隐有一丝绯红,为了掩饰心思,于是顾左言他,说:“今日不是去东街吗?公主郡主为何来得这样迟?”

公主和郡主不疑有他,说:“现在去正好,午膳时分路上人少。现在将近过年,附近县、镇、乡、村的百姓都来城中买办年货,甚至别的郡也有大户派人来采购。城里人山人海,东西大街不知多么拥挤。”

吴忧连忙说:“那赶快去吧。趁人少方便办事。”说完就牵起二人小手准备往前走,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宫兰歌嘴角边隐现一丝狡黠的笑意,觉得心事仿似已被看穿,心中又开始慌乱,脚下突然一下踩空,不由“哎呀”一声,原来是没有注意亭边阶梯,把脚扭伤了。三女把吴忧扶到房间床上坐好,脱下鞋袜一看,脚裸已经红肿,用手指轻触,吴忧就“嘶”一声长吸口冷气。

这下可好,哪儿也不用去了。

宫兰歌取来专治跌打的药水,要为吴忧散瘀活血。吴忧怕痛,赶紧说:“宫姐姐,我自己来好了。”

“不行。你一向怕痛,自己必然不敢用力搓揉患处。还是让我来,保证手到病除。”宫兰歌识穿了吴忧的阴谋。

“不要。”吴忧伸手就去抢药瓶。

“哎呀!竟敢反抗?!按住她!”宫兰歌把药瓶举高,避开了吴忧的右手。

“得令。”公主和郡主一人一边把吴忧按倒在床上,床边宫兰歌将吴忧伤腿置于膝上,用药水沾湿棉花,手往红肿之处按去。

吴忧双手被压制,双腿乱动又怕踹到宫兰歌,只好蹙眉闭眼就范。

冰凉的药水刚刚接触到患处,棉花还没被按下,吴忧就全身发抖“啊“地一声叫痛。

宫兰歌哭笑不得,说:“小优,我还没用力呢。”

“小优(小优姐姐)好不害臊。宫姐姐还没按下去呢就喊痛了。”公主和郡主刮脸嘲笑说。吴忧窘得小脸发红,都不好意思张开眼,最后在公主和郡主的嘲笑中狠下决心,咬牙说:“宫姐姐来吧。我不喊就是了。”

三人在房中陪了吴忧整个下午,起先只是说些女儿家心事,后来公主挠了吴忧的痒,吴忧反击,最后波及到郡主和宫兰歌,演变为一场大混战,集体在床上翻滚打闹。四人弄得筋疲力尽、面色潮红,云髻松散,衣衫不整。

天色将晚,三女约好两天后请城中有名的布匹裁缝店上门为四人裁布量身缝衣,便起身告辞,吴忧坚持送到门口,正遇到吴祈和木离华联袂回来。

二人看见吴忧一瘸一拐,连问发生何事,宫兰歌没好气地朝木离华瞪了一眼,说:“还不是因为你!”

吴忧听得自己心思被宫兰歌当众揭穿,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

吴祈就站在木离华旁边,还以为宫兰歌瞪的是自己,见佳人薄怒,管他有错无错,连忙先认错,说:“是。宫姑娘说的是。我这做大哥的确实做得不够。请宫姑娘和小妹莫要生气。”宫兰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谁知吴祈无意之中帮忙掩饰,暗叫侥幸,便顺着话头说:“吴大哥不要如此。下午我已为忧妹的患处散瘀活血,请你今晚再为她上一次药。”

吴祈连忙点头应诺。

吴忧暗中长松一口气,说:“这是我自己不小心所致,与大哥无关。再说了,哪里有大哥向妹妹认错的。”话刚出口,又觉不妥,方才宫兰歌才口称“吴大哥”,这下岂不是连宫兰歌也绕进去了。

一旁的木离华不知有意无意,看着宫兰歌和吴祈,说:“义兄倒是不止以兄妹之情对待宫姑娘。”

不止是兄妹之情?那更进一步还能是什么?

这话实在过于直白,连公主和郡主都能听出弦外之音,二女齐齐“哦———”了长长一声,四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在宫兰歌和吴祈之间来回打转。

这下轮到宫兰歌面红耳赤,赧怒说:“你这个木头人。真是好人难做。”

木离华迷惑不解,说:“兰歌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木头人,和做不做好人有什么联系???”宫兰歌对这两兄弟再也无言,彻底败下阵来,连忙扶着公主和郡主齐上了马车,回头对吴忧眨了眨眼,送去一个“你放心,这两个蠢材毫不知情”的眼神,与公主和郡主一起对三人说:“告辞。”

五马一车很快转过街角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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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集 来客

第1页内容如下:

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两天,武昌城中庆贺新年后留下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地上的红色小纸片,店铺人家门上贴着的大红年画,门梁左右金字红底的春联,树枝上缠围着细薄长的鲜红挂绸和吊着小小红包,在微风中轻摇,殷实人家门前挂着的红色小灯笼依然有微光透出。

三人特意起了个大清早,策马从城北住宅到城南的军务所,处理募兵的事宜。路上还没有行人,“嘚嘚”的马蹄声在空阔的街道回响。

去到军务所文书房,早在房中等候的文吏呈上相关文书,三人开始翻阅。

木离华看倒一处,面有异色,翻回前页比较,放下薄薄的书册,诧异问道:“张家村人口三千三百多,只募得一十五人;牛姓村人口不到二千,却募得三十一人。这是何解?”

站于一旁的文吏恭敬回答,说:“张家村较为富庶,许多人家捐资以替代兵役,且村中子弟多有功名在身,可免除兵役;牛姓村是个杂姓村,居民多为扬州逃难而来,且土地贫瘠,生计艰难,闻得军中待遇优厚,故踊跃投军。”周朝军队征募,来源有四:一是世袭军户,父死子继,兄亡第代,乃国家主要兵源;二是徵兵,有户籍的成年男子均须入伍,无事时服役若干年,有事时则上战场;三是招募,以钱财或其他物质条件吸引有勇力者从军;四是征发,即临时征发民丁,乃非常之举。

由于荆州一向富庶,为扩兵源多取招募之法,但仍不易募得。

普通人家生活一年,节省些只需不到二两半白银即可。楚王奖赏三军,光是普通士兵一人就发了五两白银和半匹绸布,等于生活两年所需,真是财大气粗。

木离华心想:盛赏之下必有勇夫,无怪得这贫苦的牛姓村民都踊跃投军。

不多时翻阅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武昌郡二城三县七乡十二镇六十一村,十三万二千三百户,人口约八十三万,此次共徵募得士兵三千七百一十一人。

再算上出征长沙的士兵,和九江、樊口二港的一千水军,兵力达八千三百人,几乎是每十五户就有一人参军。

颜砺陪二人勉强坐了半个时辰,再也按捺不住,随手把卷册往桌上一扔,站起说:“我去军营跑马,你两个看完再说给我听。这鸟杂务,光是看数字就把老子的头都搞晕了。”二人面面相觑,只得起身送了颜砺出门。

在两名文吏的帮助下,总算把各种军务粗粗浏览了一遍。然后对其中比较重要的———例如:发文书统一安排新兵上路前来凤凰台军营,安排新兵住处,兵粮武器军衣的供应分配,新兵老兵如何区别操练,军饷的计算发放等等等等———都作出具体的批示,再画押盖印,遣人送到各部执办。

二人一直忙到正午,终可透一口气。

吴忧七日前应公主郡主之邀去王府观赏元宵花灯,就此被留在王府“小住”,三个男人一日三餐早无着落,只能去酒楼应付。

去到酒楼,已是人满为患,见多有互不相识的人共搭一台用饭。

二人上了二楼找到相熟的小二,塞了些碎银,小二点头哈腰地去了,不多时不知从何处搬来张小桌和两张木凳,抹干擦净后安放在临街的窗边供二人安坐用饭。

二人点了几个菜一壶酒,正斟酌间,旁边一桌三人争论声音渐高,言及楚王,引起二人注意。

一名青衣文士说:“若无朝廷旨意,武昌王岂敢发兵长沙?长沙郡守必是与扬州叛乱者有染,武昌王奉旨讨贼。”一名蓝色布袍的中年人说:“未必。所谓“立长不立幼”,武昌王为太祖次子,反不得继承帝位。如今明帝新立,外族即犯我大周边境,正是看穿其中隐忧。朝廷疲于应付外族,无力南顾,正是拓展势力的良机。依在下愚见,天下并不止武昌王一人如此行事。”

第2页内容如下:

最后一人说:“若如兄台所言,则天下又将战火四燃,重复商末大乱之局了。”

蓝衣中年人说:“在下并非无的放矢。二位兄台可知长沙郡豪族韩、孙、沙三家年前已经迁居武昌?”

另外二人摇头说:“不知。这和兄台方才所言又有何联系?”

蓝衣中年人说:“这三家在长沙根深蒂厚,掌长沙政权。若武昌王受朝廷密旨,早将三家发往京师受审或是就地屠戮,又岂会令其迁居武昌。只凭此便可知武昌王之志。”

另外二人说:“兄台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蓝衣中年人说:“三家入城当日,我恰好遇到。”

青衣文士说:“那这次徵募士兵,莫非是要对扬州用兵?”蓝衣中年人笑而不语,将酒杯送到嘴边轻啜。

最后那人说:“好了,谈论就到此为止,用过饭后大家各自上路。兄台高见!我敬兄台一杯。”

吴祈和木离华暗中留意那蓝衣中年人,此人满脸风霜,额有皱纹,手有老茧,又见多识广。猜度此人应是四方行商之人。

不多时,那三人吃完,唤来小二各自结账下楼离去。

木离华在桌上丢下半锭白银,与吴祈齐去追踪那蓝衣中年人。

蓝衣中年人不缓不急地顺着人流朝中央大街慢步行去,然后转向城西大街,最后突然加快脚步,拐进条位于粮油店杂货铺背后的僻静小巷。

二人急忙跟入小巷,转个弯迎面就见到那蓝衣中年人负手立于巷中。

蓝衣中年人笑说:“二位公子一路跟随在下到此,不知有何要事相询?”

二人“引以为傲”的追踪之术被人识破,大感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蓝衣中年人又拱手一礼说:“在下李江部,乃“长天王”管士成管大帅麾下谋士。”

二人闻之心头一震,皆因这“长天王”管士成是扬州众多义军中的一支,主要在庐陵一带活动,人数达三千之众,兵甲齐备,实力不容小觑,赵掌柜传递过来的情报中多有提及。莫非扬州义军准备进入荆州,扩展势力?

如今李江部上来便表明来历,必是清楚二人身份,有备而来。

莫非是于扬州局势有关。

心念数转间,吴祈和木离华决定如实道出身份。

李江部听后单刀直入,说:“果然是二位将军。李某方才在酒楼上不能确认,故以言语相试。实不相瞒,李某此来是为扬州之事,欲求见武昌王,只是无人引荐,不得其门而入。如今烦请二位将军先听李某来意,再做决定。”

二人说“请”,就着领李江部回到城北家中,听其道出来意。

李江部是代表管士成来向楚王投诚的。

扬州义军被世家联军一败再败,如今只剩有六支,被压迫在豫章以南,只得临川、庐陵、康南、三郡之地,可谓僧多粥少,处境日趋艰难。

二人听得暗暗心惊,想不到半年前还声势浩大的义军,到如今已经风光不再。看来世家底蕴深厚,人才辈出,并非都是周侗之流。

李江部心痛说:“现在各支义军之间为争夺有限的人口和其他资源,时常互相火并,今日你占我一条村,明日我便要占你一个镇,人手都折损在这内耗中了。大王(管士成)几次提议联合各处兵力反攻豫章、鄱阳,都被各部推诿,最后不了了之。”管士成所率一支义军,实力在六支义军中排名第三,连这样一支颇具实力的队伍都要找人投靠,可想而知义军目前境况确是举步维艰。

木离华问:“莫非世家联军真是如此厉害?各支义军连联合一战的勇气也没有?”

李江部面上现出惊怒的神色,说:“世家联军中有一支人数约二千的黑盔重甲步兵,每每在战事胶着或我军稍占上风之际便从一侧突入,直往帅旗处来,所向披靡,挡之不住。我军帅旗一动,对方便以骑兵在外围冲杀,内外呼应,令我军全线溃败。这战术对方施展了多次,我们都是束手无策。”

第3页内容如下:

二人不由想起当日在寿春城下见到的那支千人的黑盔重甲步兵。

吴祈说:“那支步兵有何特别之处?”

李江部说:“全身重甲,箭矢射之不入;人人身高九尺,手执长戟,伸出可达一丈远;光是听见这一千人齐步慢跑的声音,就让人心神被夺,失去斗志。”

木离华奇道:“一千人?不是二千人么?”

李江部说:“每次冲阵,对方都是只派上一千人。唉———只是一千人。”说着摇头叹气不已。二人心中暗凛:这黑盔重甲步兵防高攻强,统帅之人又是精通战阵,与之对阵胜负难料,实在是心头大患。

吴祈起身说:“还请李兄在此稍侯,待我报于颜将军,请他定夺。”

李江部亦起身,说:“有劳吴兄。”

吴祈离去后,二人聊起过往,木离华才知李江部遭遇之悲惨。

李江部原为临川郡东兴人士,中户之家,常年在外跑商。家中妻妾耐不住寂寞,勾搭上县中留家二房少爷的一个庶出子,后来更欲侵吞李江部家财,便勾结县中主簿,诬蔑李江部经商行骗,打入大牢即将流放到交趾。李江部的好友管士成闻之,一怒之下杀了李江部的妻妾,煽动县中农户闹事。那留家为东兴县大地主,一向苛刻,又与县令勾结盘削百姓。县农早就愤恨,见李家一向有善名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时又有人带头,便纷纷响应,就此起事,到后来成为义军中的一支。

李江部叹曰:“眼看义军江河日下,我便和管大哥商议,要为一众兄弟谋个好去处,想来想去,唯有武昌王可投。”这时院墙外响起马嘶声,是颜砺和吴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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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集 武功

第1页内容如下:

(给大家推荐本周三江榜上奇书《复国》。既然这个世界是如此疯狂,本人亦无需苦苦坚持,就让主角和我们一起疯狂吧。)

颜砺进到屋中,见过李江部后,便与三人前往王府将事情报于楚王,楚王在府内一处偏堂接见了李江部。

李江部见了楚王行过大礼,恭敬说:“草民李江部,参见武昌王。武昌王千岁。”

楚王伸手虚扶,说:“李先生请起。”

分宾主坐定后,楚王问:“扬州义军内部形势目前如何?请先生为本王道来。”

扬州六支义军以张大山部人数最多,达八千人,据康南全郡,为众义军之首;其次是王洪智部,有五千四百多人,据了临川郡大半;最后是管士成等四部,共七千余人,主要聚在庐陵一郡。

义军表面上还是一致对外,但内里却纷争不断,再加上世家步步紧逼,处境日渐艰难。管士成联结了三支实力弱小的义军,对抗其余两大部,以求自保。

李江部将义军内部情况和盘托出,最后说:“管帅与我非是卖友求荣,实是不愿见义军互相攻杀,消耗殆尽,白白让世家尽得渔人之利。”楚王说:“管帅与先生一片苦心,本王亦能体会。请先在府中休息,今晚设宴为先生洗尘。”

李江部明白楚王要与心腹商议,谢过楚王后跟着侍卫下去客房休息。

李江部离去后不久,赵掌柜来到。

木离华把事情对赵掌柜重复一遍,楚王问赵掌柜:“此人所说有几分可信?”

赵掌柜略为沉吟,说:“义军四处转战,人员流动极大。往往是今日才买通一个小头目,明天便战死,难以长期固定得到消息,其内部情况复杂,变化甚快且多。反倒是属下布置于世家内部的细作近日传回消息,称义军中有人暗通世家,但未能查证。若如此,义军内部就真是分成数块,李江部所说便有六分可信。”

楚王低首沉思半响,让侍卫去请祖先生,说:“机不可失。既然有六成可信,可以一试。”

不多时祖先生来到,拱手一礼,说:“见过殿下!诸位!”众人都回礼。

楚王笑说:“先生请入座。今日请先生前来,是有一事相烦。”

祖先生坐下,说:“殿下请讲。”楚王便将计划详细说出,然后说:“本不欲打扰先生清修,无奈此事非先生不可。”

祖先生面容古波不动,说:“殿下无需客气。”

楚王点头,环顾众人,说:“如此请各位回去准备,依次行事。”

这晚楚王设宴招待了李江部,第二日祖先生、木离华和李江部动身前往庐陵。

三人带了二百府兵,扮作客商乘三条大船沿大江东下,到了江河接口处转南进入鄱阳湖,交了重税得以通过鄱阳郡,再去到豫章。

世家在豫章驻有重军,此后道路再不肯放行,除非是世家承认的商家或是持有世家颁发的通行证。

众人进入豫章不久便下船,三人先行一步。二百府兵则由李江部的手下领路慢行。

翻山越岭过了豫章郡内的前沿重镇丰城后,沿官道直行,一路几百里难见人踪,不下十条的村镇因战火而荒废。

六天后,进入庐陵郡最外围的巴丘镇,才算有了点人气。

过了巴丘后行了一天便到大镇石扬。

镇内甚少见到百姓,随处可见三三两两靠街边墙壁而坐、手执兵器衣衫陈旧不整的武士,都神色不善地盯着路过的三人,一副好勇斗狠的样子,但没有人上前阻拦。李江部待三名武士擦肩而过后,低声对二人说:“这是白老六的手下,人数虽少,只得八百余人,但个个悍不畏死,战力很强。每逢大战,都负起冲锋之责。”

白老六部是六支义军中排名最末的一支。

李江部带着二人在镇内左弯右拐,去到处街后不起眼的民居外,边敲门便对二人说:“我们今晚就在此处落脚,大王正在东昌。我等会派人去支会,他明天正午该可赶到。”

第2页内容如下:

敲门声一重二轻,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睛从内探视,然后小门被拉开一半,门后是个十六七岁的矮肥少年,三人闪身进去。

李江部对矮肥少年交待了几句,便领着二人去到间客房,说:“请二位在此委屈一晚。在下还要安排明天会面,先行告辞。”

木离华说:“李兄请便。”

李江部拱手匆匆去后,有人送来饭菜,二人用银针试过无毒,放心进食,食到一半,祖先生突然说:“小心。”

话声刚落,房门窗框同时被砸破,然后数根火焰熊熊燃烧的木头带着一大团浓烟飞进房间来。祖先生先看了木离华一眼,淡淡说:“跟好。”然后身形闪动,破瓦而出。

木离华跟在祖先生后面跃上屋顶,环顾四周。只见周围房顶都布满手持硬弓的武士,屋前院中站了十数人,院墙外的两条街上站满手持刀枪的大汉,怕不下二百余人,其中院门街外李江部满身绳索紧缚,神情颓靡,嘴角带有血迹,被人拿刀架在颈上。

街中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手足粗壮,容貌丑陋,面上满是坑洼,朝房顶冷喝:“你二人插翼难飞,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江部怒声说:“白老六,这是大王请来的客人,你安敢如此?”

白老六发声狞笑,说:“你私通敌人,真是不知死活,还要推诿在管大王身上。待我将这二人擒下逼供,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说完吆喝一声,屋顶上箭矢齐发。

这哪里是要生擒,分明是想取二人性命。

木离华只觉左臂突然被人抓紧,耳边风声“呼呼”吹响,眼前一花,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到了院子中。

十二三把刀剑带着破空的呼啸之声朝二人刺劈而来,气势凌厉。显然在院子中的武士都是好手。白老六在院墙外大喊:“看住他。弟兄们跟我上。”

祖先生面对十二三把兵器,仍有余暇转头淡淡说句“自保”,然后才身子一晃避过两把长剑,闪进人群之中。

冲在最前的两名武士突然无声无息倒地,木离华根本看不清楚祖先生是如何出手。

三十多名武士翻过三面院墙,跳进院子中,如狼似虎地朝木离华包围过来,身后的屋顶也出现敌人身影。

木离华抬手就是一箭,一名刚刚落地的敌人惨叫半声,直接被穿胸而过的箭矢带得后退,钉死在石墙上。

一人打横凌空飞起,撞进正从院门外涌进的人群里,被撞到的敌人胸骨折断,纷纷吐血后退倒地,门边空出一小块地方。祖先生闲庭信步般穿过院门走到街上,平静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进木离华耳内:“这边。”

木离华赶在敌人围上来之前,掠过地上那十数名好手表面毫无伤痕的尸体,跟在祖先生身后去到街上。

街道左右两端都挤满了人,白老六就在左端三丈开外,两边的房屋上陆续出现十数个手持硬弓的大汉。白老六一动不敢动。

尽管身边环绕有十数人,但却觉得彷如只得自己一个,身边的人丝毫不能提供任何帮助。经历多场生死战斗仍能存活,让自己拥有一种说不出的奥妙感觉,对致命的危险特别敏感。

自己犹如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中,身心俱寒,兴不起反抗的念头,因为无论动作再如何快,也不可能避开眼前这高瘦老者的雷霆一击。

每逢大战都担负冲锋之责的白老六,心底涌起的念头居然是“避开”,而不是“面对”,这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木离华大开眼界。

因为他身边的银白光点突然传递回来一种精神状态。

没有错。就是精神状态。

这种精神状态平淡如水,清澈透明,毫无杂质,不为外物所动,恒古稳定。

越是靠近祖先生,这种状态的感染力就越大,银白光点活跃度就越低。

木离华福至心灵,突然明白这一定是祖先生修炼剑法所达到的某种境界,而由这种境界传达出的某种状态。

第3页内容如下:

可惜自己对剑法一窍不通,修炼的又是箭道,只能感受到状态而不是境界。但仍然获益良多。

木离华催动真气,从丹田内送出更多的银白光点,平均散布到身体三丈开外的距离。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但受到祖先生奇妙的精神状态的影响,让他有了一丝感悟,而后自然而然地就提高到这种水平。

大量的信息瞬间涌入脑中,一切都纤毫毕露,隐隐让自己有种感觉:银白光点充斥之处,只要密度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其中的时间与空间仿似都可任由支配。

自己有把握射杀三丈距离内的任何生物!

再看向架在李江部颈边的长刀,发现已经是毫无威胁可言。

祖先生仿似感应到木离华的超常状态,说:“动手。”

之前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沟通,直到此刻。但木离华明白祖先生所说“动手”的意思。

木离华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搭箭开弓放手,就像呼吸一般自然。

那名将刀架在李江部颈上的刀手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就已经死去:箭矢未到,箭上所蕴含的杀意已经将他的所有感官冰冻封锁,令他只能僵立等死。箭矢已经插在那刀手咽喉,还没人任何人察觉,直到一息过后一阵尖锐的“咻”声响起———这是气流被高速飞行的箭头急速压缩后再行释放所特有的声音。

就在木离华开弓的同一时间,白老六后脑突然诡异地爆开,正面却完好无缺。

互相混合的脑浆和鲜血爆炸飞射,呈扇形溅散开去,打在白老六身后的七八个人身上,响起一阵“嗤嗤”的声音,中招者一声不吭倒地身亡。而在白老六身侧一步的李江部却奇迹般完好无损。

全场近百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木离华感觉到刚才有一阵无形的震荡波离祖先生身体而去,击在白老六面部。

武功至此,实已是骇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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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集 变化(一)

第1页内容如下:

(给大家推荐本周三江榜上奇书《复国》。既然这个世界如此疯狂,本人亦无需苦苦坚持,就让主角和我们一起更加疯狂吧。)

李江部目瞪口呆,为这突然的变化惊愕不已。

片刻前他和白老六还被七八人围在圈中,满怀绝望,现在却只得他一人孤零零地站着,身边躺着白老六和**名手下死状怪异的尸体。

“首领?!”街道两端前列和两边房屋顶上的义军不能相信勇猛的白老六就这样死去,都朝白老六至死神态都毫无变化的尸体看去,纷纷大叫,一时之间反而忘记了祖先生和木离华的存在。

直到祖先生和木离华出现在李江部身边,前者左右扯着后二者掠过院门,退进身侧大火燃烧、不断散发出浓浓黑烟的院子里,才反应过来。

“首领死了!杀了他们!为首领报仇!”有人大叫,周围两条街的义军纷纷响应,声势骇人。

“首领死了!杀了他们!为首领报仇!”

大街上的义军双眼发红,满脸狰狞,狂暴地朝着火的屋子蜂拥涌去,反而令原本水泄不通的包围圈露出破绽。“嘭———哗啦”,是泥石破碎飞溅,沙土落下的声音。

祖先生凭着护体真气,硬生生地撞破屋内厨房石墙,带着二人从另外一侧遁去。

“他们往那边跑了!追!”

整座石扬镇开始沸腾起来,街上满是义军,十数人或数十人一组,在镇中来回搜寻。

一些没有参与行动的义军,见同伴口叫“首领死了”四处搜查,也加入到行列中来。

白老六的死,令军纪本就散漫的义军再无顾忌。

大量的民居店铺被破门而入,遭到洗劫。一些男性居民反抗,遭到无情的屠杀。

不知道火头是何时何处出现,镇中数处大火燃起,后来火势蔓延,处处烈焰,扬起的黑烟遮蔽了半边天空。

居民四处逃散,义军手持兵器追赶,男性被杀发出惨呼,女性被凌辱哭喊叫骂,镇上混乱无比,哀嚎处处,彷如人间地狱。

木离华看到路边数名义军哈哈淫笑把一位挣扎哭喊的女子按到在地,施行禽兽之事,义愤填膺,手中大弓连发两箭,射死两名贼军,正要发第三箭取那最后一名贼军性命时,一队七八十人的贼军从街口出现,指着他大叫:“找到了。杀。”身后李江部死死把他扯回,拉入到小巷内一家遭过洗劫的民居小院之中躲避。

门外义军呼叫而至,不多时尽数过了小巷,往别处寻找三人。

祖先生盘膝坐在石磨上,调息完毕,睁开双眼,难得地第一次主动朝木离华淡淡说:“天道自然,死生有命。”

木离华钢牙咬紧,双拳紧握,指骨作响。

李江部安慰性地拍了拍木离华肩膀,说:“看开点吧。”

木离华转头狠狠盯着李江部,高声怒说:“难道义军就是这副样子?这和贼匪有什么区别?这简直就是贼匪!”

李江部低叹一声,说:“义军中本来就是盗贼、罪犯和刑徒居多。原本被迫造反的良民,经历了几次战阵,能够存活下来的,心也变得冷酷无情。”

今日不知明日事,多活一天算一天。义军普遍抱着这种心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木离华无言以对,行到墙边踢翻了院中用来盛放杂物的小木架以泄愤。

李江部说:“此处不可再留。我们等到天黑去抢马匹再出镇,往东昌与大王会合。”天黑后,大半个城镇依然在燃烧。

战马是珍贵的资源,在江南更是可值十数金一匹。白老六部仅有的二十匹马,都集中在镇中某家高墙箭楼的大户,祖先生和木离华去到时,发现人去楼空,连马毛也不见一条。

三人离开石扬镇近二十里,木离华回首看去,还能看到点点星火,以及天上小片红光。

天明时分,三人赶到东昌西北方向三十里的吉安县,发现此处聚集了大量的义军战士。

第2页内容如下:

三人不敢入镇,就隐藏在镇外一处矮丘上的小树林观察。

李江部面色凝重,指着镇西两面旗帜,说:“那是王麻子和罗霸天的帅旗,这二人缘何在此会合?”

王麻子部和罗霸天部在六支义军中实力分排五、六位,人数在伯仲之间,二部合计约有三千五百人。

木离华轻蔑地说:“莫不是收到白老六身死的消息,点齐人马去争地盘了?”

李江部未及回答,镇中的两面帅旗开始向镇外移动,同时镇中吹响号角声。

大量士兵从镇中各处走出,跟在帅旗之后到了镇外空地集合,小半个时辰后,一东一西两面帅旗之下就泾渭分明地站满了士兵。两个头目模样的人各在十数名武士的簇拥下,并排从两边士兵之间空出的道路走到帅旗下,各自训话,然后走近交谈几句,其中一名首领点头后回到东面的帅旗下发出指令,帅旗朝南移动,士兵紧随帅旗而去。

李江部看了一会,失声说:“不好。看这二部的方向,是要去东昌城。”

木离华想起楚王的计划,再无心情怄气,着急说:“那还等什么?我们火速赶去东昌会见管大帅。”

三人下了小丘,绕了个大圈避开义军,朝吉安南面的东昌城赶去。

由于李江部被白老六击伤未愈,不能全速赶路,祖先生和木离华要留力应付随时出现的危机,不敢带李江部掠驰,三人赶路的速度只比两支义军快了一点。

去到东昌城时已过正午,李江部表明身份,一路毫无阻拦地领着二人直进了城中郡守府,见到了管士成。

管士成四十五六,年龄比李江部大上几岁,看起来却比李江部年轻。此人面白无须,鼻额高挺,眯成细缝的眼珠时有精光迸出,身材瘦削,和木离华因见过白老六而在脑海中构想出的满脸铁须、横肉贱生的样子大相径庭。三人互相见礼,李江部不待坐下,立即说:“大王,我们在石扬镇杀了白老六,现在王麻子和罗霸天点齐人马正朝此处进发,估计稍后就到。请大王早作准备。”

管士成愕然,说:“我部向与三家交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江部满脸羞愧地将事情经过道出,最后说:“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消息,让白老六得知。好不容易联结的其余两家,如今又要兵锋相向。下属办事不力,请大王处罚。”说完双膝触地低首跪于管士成身前。

管士成一个箭步上前扯起,沉声怒说:“李老弟,你这是干什么?你我兄弟互相护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这不是要羞辱我么。事情既已发生,就只管面对,大不了你我再亡命江湖。况且现在得武昌王应诺,外有助力。你还担心什么?”

李江部想起管士成单枪匹马杀入牢中救出自己的情形,哽咽说:“管大哥!”

旁边木离华真心说:“管大帅果真是性情中人。在下佩服。”

管士成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坐下再说。”一面招来厅外侍卫,吩咐派斥候打探王、罗二部行迹,调动兵马加强城池的防守。李江部不放心城防事务,与两名侍卫齐去。三人坐下,木离华将楚王计划完完本本详细说出。

楚王本意是让管士成出面,以联合出兵反攻豫章、鄱阳之事为由,约齐一众首领商议,由祖先生扮作管士成手下跟进会场,再在会上强行推举管士成为大龙头,整合掌控各部势力,若有人反对,则由祖先生出手将之击杀。木离华在外带领二百府兵作为奇兵接应,掌控场面。

无论事情顺不顺利,都将放出消息,言义军内部正面爆发冲突,众首领死伤,各部义军群龙无首,引世家来攻。兵贵神速,世家有九成机会由豫章、鄱阳出兵,颜砺和吴祈率领长沙和武昌二郡八千兵士,乘快船顺江而下一日可到,趁虚攻占豫章、鄱阳二郡。

而管士成部就要肩负起延迟世家联军回援速度的重责。

管士成听完,说:“现在情况有变,如何是好?”

木离华说:“只好见步行步。”

话声刚落,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名士兵跑进施礼后说:“禀大王,城外来了支近四千人的军伍。李军师已经命人关上城门,特派小人前来通报。”王麻子和罗霸天的义军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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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集 变化(二)



二十九集 变化(三)

祖先生披上了一件散发七彩光芒的华丽外衣,即使是大白天,也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那七彩光芒,其实是用本命真元凝聚而成的剑罡。

首先死亡的是那个领路人。

领路人见三人中箭,便拔剑从木离华身侧偷袭,却被三道飞迸速射的青色剑光正面由上、中、下三路透体而过,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就被切成了数段,躯体肢干内脏鲜血青白绿红地洒了一地。

同时,以浅蓝色为主的七色剑光划破帐门,朝帐内飞去。

帐门后马上响起两声惨叫,中招者喷洒的热血迅速打湿了身前的一大片帐篷。

然后帐内响起一声气劲交击的巨响,盖过了十余声惨叫,两股气劲相撞后生成了一阵狂猛的罡风,这阵罡风轻易把整个帐篷撑裂外泄,带着帐篷的残骸碎块向四面八方吹送。

帐篷已不复存在。原先帐中有十数活人,现在空地中除了一名面色纸白,手抚左胸弯腰不断咳血的大汉,其余的都变成了地上的断肢残骸,四分五落。

七彩光芒毫无预兆地收敛熄灭。木离华一惊之下扭头看去,发现祖先生眉头紧锁,面色开始变得浅灰。

箭上剧毒竟然厉害如斯,连武功高强如祖先生者都压制不住。

再看管士成,面色发黑,摇摇欲坠。

三方的人马都被惊动,数千人同时朝向这边赶来,尘土飞扬。

木离华含恨忍痛取出大弓,勉强拉个半弦,朝那大汉射去。

大汉受祖先生全力一击,伤得极重,剩下半条命不到,连躲避的气力也没有,而且距离又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射入心窝,仰面跌倒。

木离华一箭得手,收起大弓,走到二人中间贴身扶住,全力朝正往此处奔来的本方人马迎面掠去。

众手下见三人负伤,管士成更是面色发黑,奄奄一息,都大惊失色,连声发问。

木离华喘息说:“我们遭张大山暗算,王麻子和罗霸天都死了,一名可能是张大山的大汉被我一箭射死。如今速速回城,为大王祛毒疗伤要紧。”

这时另外两方人马都到了原先帐篷所在,见到满地断肢残骸,自家首领身死,都发出惊天怒吼,不约而同地朝管士成这方人马杀来,气势汹汹。众手下把三人扶上马,跟在马后往十五里外的东昌城发力狂奔。

走了一半路程,后方响起阵阵马蹄声,迅速接近。

是张大山部的骑兵,约有百余骑,接到消息后全体出动,越过步兵追了上来。

领队头目大喊:“弟兄们来五百人随我把他们的骑兵宰了。”叫完喘息着减缓脚步慢了下来。

一众手下纷纷效仿,然后聚集在那领队的年轻头目身边。

头目大骂:“老子说了只要五百人,你们这群龟儿子都停下来做什么?大王谁去保护?”

有人高声反骂:“小李子。别当了大王的亲卫,眼睛就长头顶上了。老子追随大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条村里呆着呢。”

李姓头目恼羞,怒叫:“说了别叫我小李子,听着像宫里出来的阉人似的。排阵,排阵。”

一众手下纷纷大笑站位排阵。

木离华身边一名骑士发泄似的扬起马鞭大力狠抽马臀,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战马嘶鸣、高喊厮杀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远,木离华眼眶微湿。东昌城的身影在眼中越来越大。

木离华等十数骑飞驰而过,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闭上,此时离城门最近的追兵还有半里之遥。

追兵不忿地赶到城门前砍劈,被城墙上一阵乱箭射杀了十多人,纷纷退后,在箭矢射程外高声咒骂。

李江部在城墙边不远一处民居接着三人,第一时间安排了医师就地为三人医治。

由于策马颠簸,气血上涌,加速了毒素的蔓延,祖先生面色变成深灰,管士成则是黑中带绿。

医师剪开衣物,夹断箭杆,用在火上烤过的利刃切开皮肉,钳出带着血丝的深黑色箭头。

中箭的地方皮肉开始溃烂,慢慢扩散,用刀切掉坏肉也不能阻止,医师束手无策。

这时城外传来震天鼓声,一名士兵来报:城外敌军源源不绝地增加中,正在排兵布阵,准备攻城。

一众手下感觉天就要塌下来,急得团团乱转。

李江部突然大喝一声,见众人被吓了一跳朝他看来,说:“慌什么?兵来将挡,你等速度回到各自岗位,准备迎敌。大王功力深厚,必能化险为夷。”这话说出,再看双目紧闭的管士成黑中带上墨绿的面色,连自己都不相信。

木离华在医师为他包扎后,指挥银白光点修复伤处,已经好了一半,这时调息完毕站起说:“各位不必惊慌。在下也是中了三箭,为何却没有中毒?”

早因管士成伤重而心慌意乱的众人这才留意到木离华气色正常,不免心中起疑。

木离华也不解释,走到管士成身边蹲下,说:“看我为大王祛毒。”说完运转真气,指挥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的银白光点涌进管士成体内,一边装模作样,把手覆盖于伤口处,扮作运功吸毒。

先是一小股深黑色的血水喷出,随后喷出的血水颜色逐渐转淡,变成鲜红的正常颜色,管士成面上的墨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徐徐褪去,恢复正常,到最后更可睁开双眼。

众手下大喜,纷纷走到管士成面前施礼问安。

管士成强提精神,缓缓环顾四周,声音嘶哑,虚弱地说:“情势危急,无需多礼。诸位听木参将和李军师指挥,齐心守城,待击退敌人后,管某与诸位庆功。”说完支撑不住,又闭眼晕死过去。管士成又复昏迷,众手下却是不再担心,目睹木离华手段神奇,都对他信心大增,对管士成的任命无丝毫怀疑,纷纷抱拳施礼说:“请木参将下令。”

情势危急,木离华也不推诿,说:“请李兄带领诸位上城头防守。我为祖先生祛毒疗伤后,晚上秘密出城联系二百府兵,来个背后放火偷袭,诸位再从城中杀出,保管可大破敌军。”

众手下听得外有援军,都是喜上眉梢,对木离华更是信心百倍,在李江部的带领下离去。

祖先生功力深厚,在木离华的帮助下,排出毒素后就可自己调息。只是毕竟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人,大量流失的气血要慢慢恢复补充。

木离华为二人祛毒,耗损甚大,但知道大战在即,略微休息,就咬牙起身,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背后祖先生平淡的声音传来:“我有一门暂时激发潜力的心法,只需不到半炷香时间,即可回复功力,甚至尤有超越。但事后却要潜修十天。你可愿意接受?”木离华大喜转身,拱手说:“请先生指点。”

把口诀背熟,在祖先生的指点下,把真气运行的经脉路劲和先后的次序弄清,已经花去大半个时辰。

木离华步出民居,走到城墙之上,守军刚好击退敌军一波进攻。

找到李江部时,后者面色凝重,说:“敌人三部聚合,约有九千人,城中只得二千人不到,敌我悬殊。幸好东昌只得南北二门,不虞敌人分兵攻打。只是城墙低矮,不利防守。”

木离华看着城外重整阵脚后又复涌前的敌军,突然回想起当日寿春城上以少战多,和眼下情景何其相似,又忆起颜泊和一众相熟的家将亲兵,以及那名年轻头目和一众手下,心中有股悲怆之意,怒气渐渐填满胸腔,取出蛇筋大弓,跳上女墙,心神晋入当日在石扬镇射杀刀手时的境界,挽弓对准四百步外的敌军前锋大旗射去。

箭失如流星追月,带着响彻全场的尖锐“咻”声,横越四百步之遥,在万人的注视下,箭头上蕴含的真气以爆裂的形式把粗若儿臂的旗杆炸断,木屑纷飞中,大旗“咔嚓”一声从高空倒头落下。全场人都呆看着无头的旗杆。城墙上木离华运气怒喝:“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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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集 变化(四)

“咻———”

“嘭啪。”

箭矢滑过百三十步距离,精准地命中一辆檑木车的前端滚轮,箭上蕴含的真劲把滚轮炸裂四散,令檑木车倾侧倒地,再也不能推动。

推车的士兵纷纷掩头奔走,躲避不时飞来的流矢。

这已是木离华射瘫的第五辆檑木车。

此外,他还破坏了一辆楼车。

由于东昌城墙只有二丈多高,开始时敌人只是准备了长梯便来攻城,在第一次被守军打退后,意识到工具简陋,便休息了二个时辰,准备了一座四丈高的楼车和十数架云梯,再次来攻。楼车中部的一根巨木承轴被木离华连发三箭射断,随后因受力不均,数条较小的横木被重量压折,绳索崩断,最后整体散架倒塌。车上三十多名弓箭手跌个半死。

再发一箭后,木离华双眼阵阵发黑。他真元耗损极巨,已是将近油尽灯枯的境地。

将真劲灌入箭矢,以爆裂的形式射出,这令他真气消耗的速度像江水一样飞快地流逝。

严格说,真劲不是灌入箭矢,而是灌入银白光点中,再将银白光点附在箭矢上。在运用银白光点为管士成和祖先生吸取毒素后,他突发奇想:可不可以主动将真气注入银白光点内呢?

又想起去年有段时间功力尽失,就是因为银白光点将自己体内产生的真气全数吸收。

一试之下果然成功。

这令他可以通过控制银白光点,来控制离体的真气。

控制离体真气连武功高强如祖先生者也不可能做到。

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于是才有下午箭炸旗杆的神奇一幕,到后来更是取得箭炸楼车和檑木车的辉煌成就。

木离华死死地抓紧城墙的石砖,五指因为过度发力而显得苍白。

因为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感如海浪涌拍礁石般不断来袭,若不抓紧城墙,他怕就此倒下。

他也想就此躺下休息,但是不能。在箭炸旗杆和射倒楼车后,他就成为了守军的精神支柱,城上军民看向他的目光全是崇拜和敬佩。

他来回在四面城墙上奔波,依靠个人的武勇,用箭矢破坏了敌人大部分的攻城器,否则守军绝不可能依据才两丈高的城墙坚守大半个白天。这个时候怎么可以倒下呢?

这时天色已昏黄,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夜幕就将降临。那时就可以潜出城外联系府兵,前后夹击,大破敌军。

我不能倒下!

木离华深吸一口气,一丝略带凉意的微弱真劲艰难无比地从丹田游出,沿着经脉上到胸前膻中,过了喉锁天突穴,抵达眉心印堂,最后转入上丹田泥丸穴停住。

然后才轮到真气缓缓流向其余各处经脉穴位。

这是祖先生传授的运气秘法。

“啪嗒!”一小块带着血指印的石砖碎片从指缝中漏下落到地上,然后是更多。

在没有真气支持的情况下,木离华生生抓裂了城墙坚硬的砖石。

一阵阵足可令人发狂的痛楚剧烈来袭,偏偏先一步注入泥丸的真气又令他头脑保持清醒,不至于晕死。身上几处专责制造真气的穴位不断遭到内气袭击,阵阵裂痛,这激发了他的潜力,令得穴位制造真气的能力大增,原本丝线般微弱的真气逐渐壮大成束,汇集成河,在体内筋脉奔流不息,来回循环。木离华痛到牙龈咬出鲜血,面容扭曲,冷汗湿了全身,但是心头一片畅快:此刻功力尽复。

尖锐的“咻”声又再响起,敌人剩余的八架云梯在二刻钟内被箭矢破坏了六架。

这打击对敌人实在太过沉重:好半响没有听到那可怕的“咻”声,以为射手已经力尽而亡,现在那个男人顽强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城头。

整个下午都在连续不断地发箭,这个男人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叮叮叮叮——”,敌人丧气地鸣金收兵。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即将敛去,久候的夜幕就要降临。

李江部快步穿过南城墙,来到东城墙,看到木离华剑眉轻锁若有所思,面上有股不正常的潮红。

走得近了,感觉一阵燥热———木离华就似个大火炉,不断散发逼人的热力。

李江部暗暗吃惊,说:“木兄,你还好吧?”

木离华缓缓扭头,满额是汗,眼珠却是呆滞不动,显得诡异无比。

李江部又担心地叫了声:“木兄!你还好吧!?”后者这才转动眼珠,把目光投在前者面上。木离华眨了眨眼,答非所问,说:“李兄,我有一事相询。”

李江部说:“木兄请讲。”

“我记得李兄曾说,管大帅数次提议联合义军各处兵力反攻豫章、鄱阳,都被各部推诿,最后不了了之。不知其中张大山持什么态度?”

李江部愕然,不知木离华是什么意思,说:“张大山没有表态。其余各部见大龙头都是如此,自然也不会响应。”

木离华又问:“张大山部一向驻扎在南康何处?离东昌城多远?”

“他主力驻扎在平固城。由平固到东昌,急行军亦需两天半。两天半?木兄的意思是……?”

木离华缓缓点头,说:“李兄也想到了。由白老六死亡,到我方和王、罗二部交战,才不过三天,而张大山部第四天早上就到。可以推断,他必是事先就知道消息,主力早做好了出动的准备。而且……”

“而且?”

“而且张大山竟然有十多把强弩。我想义军就算有多余的财力,也不能轻易购买到吧。张大山又是从何处得到如此之多?”弩、弓箭这两种强有力的远程杀伤武器,一向是朝廷严格管制的对象。

李江部猜到木离华接下来要说什么,一脸震惊。

“我军细作回报,言义军中有人暗通世家。依照以上几点推测,十有六七是张大山了。”

木离华接着抛出个令李江部更加震惊的推测,说:“若真是如此,恐怕临川的王洪智也有危险了。”

王洪智才五千四百人马,还分驻临汝和西丰二城,而世家在豫章、鄱阳二郡驻有重军,人数达一万八千。在豫章郡的前沿重镇丰城,就驻扎有八千人。

张大山与世家计划周详,定会同时行事。

从丰城到临汝,快马只需大半天。

李江部不敢再想下去,抓起衣袖抹了一把额上冷汗。

木离华心想:现在义军内部真的乱得一团糟,世家必然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出兵来攻。事情的发展在转了一个大弯后又回到预先的轨道上,虽然略有偏差,但楚王的计划该可顺利施行。

真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变化又逃不出天意。木离华说:“李兄,等天色再黑一点,我就潜出城去。”

二人又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尽力预测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采取什么应对的法子,约定如何配合,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色已然尽黑,城内城外都亮起灯火。

木离华看着城外点点灯火的敌寨,拱手说:“李兄,城中就拜托了。”

李江部抓住木离华双拳,用力一摇,说:“木兄放心。还请小心行事,注意安全。”

木离华点头,待李江部松开双手,转身跳下城墙,溶入城外一片茫茫黑暗之中完全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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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集 撤离

当晚三更时分,木离华与于二百府兵中选出的十名好手潜进敌寨,一路有惊无险地摸到寨后马棚。

暗杀了四名看守后,把绳索悉数解开,将二百余匹战马不平均地分了三群,以南为主,东西为次,准备驱策马群狂奔,“马踏连营”,以配合府兵突袭。

由于是初春,夜晚雾水较重,点火不易燃烧。这已经是最可行的制造混乱的办法。

但决定胜负的却不是这个办法,而是一枝箭。这是木离华事先想破脑袋都预料不到的。

敌军炸营了。

木离华在发动马匹狂奔前,按照约定朝天空中射出一支响箭,这成为炸营的主要原因。

响箭的声音与白天“爆裂箭”———敌军给木离华射出的箭矢所起名称———的声音有八分相似,敌军对这声音深感畏惧,现在半夜三更于睡梦中突然被这个声音惊醒,都条件反射地尖叫,引爆了营中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生存压力在这刻彻底爆发,就此炸营。

敌军是由王麻子、罗霸天、张大山三步组成,这三部平时就颇多争斗,这导致炸营的后果更为严重。光着上身、双目泛红、面容狰狞、手持兵器的士兵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纷纷大叫着疯狂地追杀仇人、军官,甚至是无辜的同伴。恐惧、骚乱和疯狂像瘟疫一样迅速四处蔓延,充斥到营地里的每个角落,营地里到处是互相厮杀、四处追砍的人影,声势骇人,发出的声音连东昌城里的军民都清晰可闻。

东昌城上等候已久的李江部不再迟疑,下令打开城门,尽起全城之兵,往开始着火燃烧的敌寨奔杀而去。

同时,潜伏寨外的一百九十府兵也在大寨边缘截杀逃跑的敌人。

木离华策马在前奔驰,左右是两名府兵好手,身后近七十匹战马跟随。

领着战马群跨过一道半人高的木拦栅,冲倒两三个小帐篷,撞倒踏死十四、五个互相厮杀的敌兵,心中毫无怜悯。

在战争中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况且这些敌人并不值得怜悯。

白老六死后,在石扬镇中发生的一切,令他认识到这些所谓的义军的真实面目。

根本就是流寇。

但管士成部不同,管士成的部下十有**是来自临川郡东兴县的农户,敦厚老实,所以才会有那李姓年轻头目和九百多士兵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毅然转身延敌的一幕;所以木离华才会奋不顾身地守护这群质朴的人。战马群呼啸而过,瞬间又是十数条人命被收割。

马上的木离华感到真气运转的速度显著减慢,真元迅速流逝枯涸,他明白这是使用秘法的副作用———反噬———即将出现的初兆。

此时李江部率领的千五义军已经深深杀入敌寨,所过之处,留下敌人遍地尸骸。

敌人再无反抗的余地。

木离华领着马群朝南急驰出敌寨三里后停下,再也支撑不止,直直从马上栽下,旁边两名府兵大骇,急叫:“木参将!”伸手来扶,扶起后发觉木离华深度昏迷,连忙依照木离华出发前的叮嘱,带他进东昌城里去找祖先生。

木离华这一晕就是两天一夜。

第三天早上被一阵诱人的香味弄醒,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张旧木床上,打量周围,小小房间布置得简雅朴素,干净得一尘不染。

肚子发出“咕噜”几声,严重抗议主人这几天滴水不进的虐待行为。

门房“咿呀”一声被推开,一名将近三十、略有姿色的妇人手端一碗热气升腾的小米粥低头走进,听见床上一阵“咕噜”声,抬头一看,发现木离华脸色微红盯着自己手里的瓷碗,笑说:“木公子果然醒了。先趁热把粥喝了吧。”木离华嗫嚅,说:“好!呃,可否,可否请夫人先退避一下。”

妇人笑,说:“好。木公子喝完呼唤一声,我再盛一碗过来。”说完把碗放在床头,转身出门去了。

木离华一跃而起,胡乱套了件衣衫,捧起热粥仰头就往口中倒,倒完后意犹未尽,伸舌舔了舔嘴唇,满足地打了一个响嗝,把碗轻轻放下,这才发现身体毫无不适,不由大惑不解。正要施展内视之术查看时,轻轻的脚步声传来,那妇人又端来一碗热粥。

木离华连忙整理衣衫,说:“谢过夫人。”

妇人看着手忙脚乱的木离华,又笑,把粥放下,说:“木公子无需客气。”然后端着空碗走向门外。

木离华停下手中动作,急不可待地施展内视之术,发现真气充沛,毫无使用秘法后应有的虚弱感,于是试着运功,然后大窘。

运功后感官数倍强化,那妇人的轻轻笑语一句不漏随春风传进耳中:“嘻嘻。衣衫还是我帮忙换的呢。哪里不曾看过?何必还要这么害羞。”

惨遭妇人在背后调戏的木离华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把衣衫束得更紧。=======我=====是====神=====奇=====的======分=====割=====线=======

城外忙得热火朝天,大量的军民在敌寨中挖坑,将敌军的尸体拖到坑中燃烧,然后掩埋,防止爆发瘟疫。

木离华心怀感激,出城迎接祖先生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祖先生风尘仆仆,进城后只说了一句话:“王洪智战死,世家兵分二路取庐陵、南康,每路六千。取庐陵一路军已进驻巴丘。”就自去调息。

大破敌军的当晚,祖先生不顾伤势未愈,动用本命真元为深度昏迷的木离华修复疏通受损淤塞的经脉———虽然如此,木离华仍然昏睡了三天,可见秘法反噬的霸道———次日即前往临川打探消。

管士成伤势大好,听得祖先生送回的消息,眉头紧锁,说:“敌军数倍于我,装备精良,且屡胜义军,心理上极有优势;我军只得千五六人,兵甲残陋,城墙低矮,如何能抵挡?”

李江部说:“不若先退到遂兴,遂兴西面四十里有大山名井冈,其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地势险峻,进山只得一条不到二丈宽的小路,越往里约窄,易守难攻。正是拒敌绝佳之所。”管士成说:“只好如此。李老弟,你立即去安排。”

李江部应诺一声,转身欲行,听到背后木离华声带不满,说:“管大王,请问城中百姓如何安排?”

管士成说:“军情紧急,顾不得许多。”

木离华默然不语。

李江部急忙回身,看木离华紧绷着脸,急忙说:“大王,百姓未可轻言放弃。还请派人晓谕居民:敌大军将至,义军兵少不能挡,孤城不可守,欲退往井冈山暂避,有愿意跟从者可于南门相侯,随军一同前往。”

管士成先看了木离华一眼,才点头称善。

木离华霍地转身,说:“我去通知居民。”大步踏出厅堂。

=======我=====是====无=====奈=====的======分=====割=====线=======

东昌城中居民约有七千,从军而去者,十有**。

这日上午从南门离城出发,扶老携幼,将男带女,大小车辆数十,挑担背包者极多,一路上黄尘滚滚,杂声不断。

军士与百姓同行,相安无事。有的士兵甚至还尽量空出载运军资的牛车驴车,让百姓中的老弱年幼者上车休息。队伍行速极慢,直到黄昏,才走了不到二十里,晚上就在野外露营。

走了四天后,留在东昌城附近观察的哨马追上队伍,报世家五千大军已经进驻东昌城。

的到消息的四人聚首商议对策。

管士成说:“若敌军派快马追来,不用半天可到。到时只需缠斗,等敌大军一到,我们只能坐地等死。”

虽然不曾明言,但抛弃百姓之意已经显露无遗。

木离华明知故问,冷眼看着管士成冷冷说:“管大王有什么好办法?”

李江部急忙插话,说:“不若先派人去井冈的山口要道筑起防御军事,如此……”

管士成打断了李江部的说话,冷冷说:“木参将又有什么好办法?”

木离华说:“还请管大王拨给我人手,去阻延敌人。”

管士成说:“敌军数千之众,你如何阻延?”

木离华慨然说:“阻延不成,唯死而已。但求无愧于心。”

管士成大怒,猛喝:“糊涂!百姓的性命珍贵,我部下的性命就不值钱了么?你凭什么这样做?你凭什么要别人跟你去送死?滚你的无愧于心。”旁边李江部亦劝:“木兄,若士兵死伤过多,如何协助武昌王施行秘计?”

木离华被喝得怔在原地:是啊,士兵的性命与百姓的性命同样珍贵,他凭什么要一群人追随他,去为另一群人拼死呢?而且前一群人在大半年前,还是和后一群人一样同为百姓。

管士成的部下可以为管士成拼命,未必肯为东昌城的百姓拼命。

木离华无言可对。

最后的结果是李江部带了五百人先行一步,到井冈的山口要道设置城寨险阻,其余军民加快速度赶路。

行了天半,哨骑又报,五千敌军出动,敌军三百骑已经先行出发,朝本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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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集 孤胆

队伍正在经过一处青草如毡的平原,这是管士成、木离华、祖先生商量后的结果。

过了这处平原,无需取道遂兴,只要再西行四十余里,就可抵达井冈山外围。

虽然骑兵正面的冲击力杀伤力十分巨大,但是骑兵最具威胁的始终是其机动性隐蔽性。被一支人数足够的骑兵队伍追杀,或吊尾追随,或绕前伏击,忽前忽后,白天晚上都需要随时提防不知何时何处杀出的敌骑,精神象条坠了重物的绳索般整天绷紧,可能还没走到目的地,整个队伍的军民就会受不了这种压力而溃散。

因此才有改变路向这无奈之举,好放手一搏。

此处地势平坦,四围视野开阔,无险可守,正适合骑兵驰骋。

在平原上以装备简陋的千七步兵对抗全副武装的三百骑兵,这纯粹是找死的行为。

或者敌人再谨慎一点,先避开义军的战阵而去扰乱百姓,令百姓集体恐慌奔逃,然后再如牧羊般加以驱赶,控制百姓奔逃的方向,来冲散义军,义军只能坐地等死。

而且恐慌是会传染的,可能义军也会跟着百姓一起奔逃。横算竖算,义军都毫无取胜的可能。

示敌以弱,以此为诱饵,不愁敌骑不随尾追来,来捡取这毫无难度的战功。这样义军才能精确把握敌骑行进的路线。

与其被动等死,不如主动出击,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木离华提议由他率领全军仅有的百二十骑前去迎战敌军三百骑,管士成没有反对。

这百二十骑中的七十匹马,还是木离华当晚从敌寨带出的那七十匹马。

临行前,管士成抓住木离华战马的缰绳,直视后者双眼,无比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非不想救助百姓。一个成熟的男人,只有先对自己负责,然后才能对别人负责。”

木离华也是直视管士成双眼,无比认真地重重点头。

再有半天,队伍就可穿越平原,然后西行两天即可到达井冈山外围。

木离华打定主意,先歼灭敌军骑兵,再去骚扰敌军后部,尽力延阻,能为撤退的军民争取到多一分时间,就争取多一分时间。

管士成立在处矮丘上,面色凝重,目送百骑逐渐远去变小,直到消失在视线外,才转身追上队伍。义军的马匹并非都是战马,其中最好的马匹都选给了哨骑,哨骑全速赶路半天即可追上队伍,以此推算,敌骑距离此处也不远了。所以木离华并没有全速奔驰,而是以中速赶了十多里路,去到平原边缘处一小片疏林就下令府兵落马休息,好留马力应付即将到来的战事,同时四面派出哨骑预警。

过了大半个时辰,疏林东北面丘陵处升起白烟,这代表哨骑发现敌人踪迹。木离华扔掉手中嫩枝,起身上马,交待一声后单骑低速往北而去。

走了四五里,前方远处全速驰来两名哨骑,背后三名敌骑追赶。

马蹄声由小变大,嘚嘚作响,五骑逐渐接近。

木离华也不停马,依然让战马以小跑的姿态慢慢地前进,双目眯成细缝,一边观察敌骑一边在心里计算,左手掣出蛇筋大弓平放在大腿边。

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晰看到马蹄每次落地后抬起而带飞的碎土草屑,马嘴边飞挂的白涎和马鼻呼出的白色热气,以及马上骑士紧张的表情

约半柱香时间后,两名哨骑带着阵风一左一右擦身而过,身后追至五十余步外的三名敌骑中的两名,各自亮出二尺长短的厚背马刀,平端于马身一侧;另外一名取出手弩,瞄准朝木离华准备再靠近一点就发射。木离华突然怒目圆睁,同时以奇快无比的手法取箭开弓,在一息间朝接连射出三箭。

三下尖锐的“咻“声几乎是不分前后同时响起。

“咻”声还在耳鼓震荡,三名敌骑已经身亡落马,其中手持弩箭的敌人左足被马镫扣住,尸体挂在马边拖行,带着烟尘在地上画出条长长的痕迹,

三匹无主之马跑过木离华后,被二名哨骑收住,带到木离华身边。

两名哨骑齐齐行了军礼,说:“木参将好箭法!谢过木参将救命之恩。”

木离华说:“无需多礼。这可是敌人哨骑?可曾见到敌方主力?”

一名哨骑说:“回木参将,敌方三百骑就在正北三里外。这三骑是由敌骑中分出来追杀我二人的,不曾遇到敌方哨骑。”

木离华仔细看过三匹战马,说:“你二人速去归队,待我将敌骑引到疏林处截杀。”

二名哨骑目中射出尊敬和佩服的神色,拱手施礼应诺,待木离华换过马匹,带着空马离去。

木离华在敌骑尸首上搜出两把手弩,捡了一把马刀,改骑敌军的优良战马,朝北驰去。一路上两次下马,伏身将耳朵贴在地面,测听马蹄声。第三次测听时,一阵清晰沉闷的蹄声传进耳中,令他有种被震起抛飞的感觉。

这说明自己距离敌骑已经不远了。

木离华连忙上马,朝蹄声传来的方向驰去。

又走了二里,看见东北方尘高浑起,心咐这必是大队骑兵在赶路无疑。

木离华观察地形,判断好路线,策马去到一处小丘后藏起,静待敌骑经过。

半刻钟后,蹄声隐隐传来,接着声音越来越大。

隆隆巨响的马蹄声中,敌骑带着呼呼风声从木离华藏身的小丘前飞驰而过,刮起阵阵黄尘。

木离华神色冰冷,张开蛇筋大弓朝着十三步外以中速驰过的敌骑群中射出一箭,然后不及欣赏战果,拉缰调转马头往敌骑相反方向策马狂奔。

一匹战马被劲箭射中颈部,鲜血飞溅,哀鸣一声,前蹄一软倒地滑行,马上骑士被向前的惯性抛离马鞍,惨呼一声坠入飞滚的黄尘中,显然凶多吉少。后面数骑不及反应,被这匹害群之马绊倒跌地,再后的骑兵纷纷绕往两侧避过,原本排得齐整的队伍出现一丝纷乱。敌人反应迅速,立即有二骑从队中脱出,往木离华追去,其余方向不变。显示出良好的纪律性和应变能力。

木离华策马奔了一里多,听得背后蹄声单薄,转头一看,见只是来了二骑,心中冷笑,慢慢放缓马速,听声辨位,待敌骑驰近至百三十步,突然扭腰朝后发箭。

“咻”声和一名敌人的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敌人肩窝中箭溅血,被箭上狂猛的力道带离马背,落地后打了七八个滚。

木离华完全放慢马速,再前行了几十步后调转马头,重新提速,不慌不忙迎敌骑驰去,一副吃定对方的样子。

余下一骑只听得一下“咻”声,同伴就已落马,又见前方骑士回马杀来,大骇下急忙猛扯缰绳。

战马嘶鸣,人立而起,后蹄再往前几步便停住,原地灵敏地转了个身,然后往发力奔驰。

敌骑落荒而逃。

木离华见了,不得不暗赞敌骑所显示出的精湛骑术,同时亦开始担心截杀歼灭敌骑的计划能否顺利完成。

此时敌骑已逃至木离华二百多步外,早超出一般二石木弓的射程。木离华胸有成竹,气定神闲,抬弓拉个半弦,朝敌骑背心信手射去。“咻”声响处,远处敌骑应声落马。

杀敌二人,只用去不到两柱香时间。

“还有二百九十五人。”木离华收了敌骑的两匹马,策马回到小丘前。

小丘前的马蹄印朝西南延伸,清楚明白地指出敌骑的行进路线。

木离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猛抖缰绳,叫声“驾”,不再保留马力,全速朝敌骑大队追去。

一刻钟后,已经可见在黄尘中时隐时现的敌骑身影。

木离华快马加鞭,追至百余步外,开弓射倒两人,欲再射第三人时,敌大队尾部七骑往两边散开,速度稍减,变成与木离华平行奔驰,然后左三右四,从五六十步外包抄过来。

“咻”

左方一人落马。

“咻”

又是左方一人落马。

木离华在战马高速飞驰中,跳离马背,跃到左后方缴获的战马上,然后往左边逼至十步内的最后一骑迎去。

敌骑与木离华同时端起手弩,朝对方射去。

“嗖”

短箭擦着木离华左颊飞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短细的血线。

木离华凭借银白光点传回的信息,先一步后仰,险之又险地闪过短箭,敌骑则没有这种本事,被木离华射中心窝,身亡落马。“嗖嗖嗖嗖”,四支弩箭从右方二十余步外射来,飞过两匹空马,分上下左右直取木离华上身要害。

木离华急忙沉身侧挂于战马左边,同时短箭急至,擦破衣衫飞过。

“咻”

右方一人落马。

“咻”

右方又有一人落马。

余下两骑靠近,再也顾不得怜惜宝贵的战马,左手举起马刀划在两匹空马的颈边。

战马溅血悲鸣,瞬间远远落在后方。

木离华借此良机,又用剩下的手弩射死一名敌人,然后把空弩当暗器,往靠近至身侧的另外一名敌人面上掷去。

敌骑下意识眯眼侧头避过手弩,然后惊觉眼前刀光泛起,一片亮白。

“嗤———”,热血如喷泉般涌射半空,在木离华脸上留下几点斑红。敌骑无头的尸体依然稳坐马上,又随战马向前跑了十几步,才侧跌落地。

前面敌骑连声吆喝,显然是发觉木离华惊人的战力,从中分出了五十骑,往外拐了个大弯,往后面百余步处的木离华杀来。

“还有二百八十六人。”木离华一抖缰绳,策马往右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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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不适,请假两天。



三十三集 独行

(带病码字不易,若有疏漏,请见谅)

木离华策马飞奔,深感自豪。

半个时辰前,五十敌骑返身来围杀自己,被自己远距离射杀了三十骑。

双方的战马质素相当,但敌人的马匹载人赶了半天的路,而木离华先前换乘了空马,马力优于对方,占了天大便宜,因此主动权完全落在木离华手上。

被射杀八人后,剩下的四十二骑采取了分散,迂回,包抄,诱伏等各种手段来对付木离华,却毫无作用。

木离华始终与敌骑保持在百七十步距离开外,采取游斗的方式,远远发箭夺命,把游击战十二字真言———“敌追我走,敌停我扰,敌走我追”———演绎得淋漓尽致。

在射死第三十名敌人———带队的军官后,余下敌骑再无士气,纷纷调转马头往大队逃去,现在自己正尾随追击。

丘陵间,一骑尾随追杀二十骑,所过处尘土激起飘扬。

“咻”,夺命的声音又再响起。

前方百三十步远的数名敌骑同时伏身挂于马侧做出闪避的动作,但木离华此箭射的是马而不是人。木离华虽是天生神力,后有奇遇,但如此毫不停歇地持续发箭,体力和精神消耗得极快,再也不能保持先前从容不迫、箭不虚发的巅峰状态,因此选择了相对容易命中的战马。

战马哀鸣溅血,速度顿减,背后木离华顷刻就到,右手马刀平端于身侧,寒光闪闪,并不断微微摆动调整角度。

敌骑正暗中庆幸逃过一劫,坐正身姿,突觉马速骤减,蹄声飞速来到背后,刚扭头**,一道黑影带着呼呼风声掠过,然后腰肋间一凉。低头一看,皮甲破了大大一道口子,鲜血正从中汹涌喷出,内里有一些青白黄的物体蠕动,接着一阵剧痛。

木离华策马越过敌骑十五六步,收起马刀,背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敌骑依然聚集一处,不知散作数队,分头逃跑。

其实只要分散逃跑,生存的机会就会大增。但一来敌骑领队的军官已死,无人下命令拿主意;二来敌骑中显然没有人具备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伟大情操。

若独自跑路,肯定逃不过木离华一箭;聚集在一起,木离华目标过多,可以选择,死的未必是自己,只要不落在最后,就有机会回到大部。这就是人性。

木离华想起那李姓年轻头目,又想起管士成临别之语,心中冷笑,提马追近一些,再度张弓朝最近的一骑射去。

“咻”,敌骑中又有一马堕后。

木离华抽出马刀,从敌骑身侧擦过。

“还有二百五十四人。”

敌人五十骑气势汹汹地去围杀木离华,只得六骑如丧家之犬般逃回,光景凄惨无比。

被木离华炫耀般当面射死一人后,敌骑将领气得大骂“猖狂!好胆!”,说出后二字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再也沉不住气,领着二百六十人全体追杀木离华,去到平原边缘的疏林处,被养精蓄锐了个半时辰的一百二十府兵策骑从一侧冲出截杀。

敌骑丢下五十具尸体,速度不减,追着前面独行的木离华,往平原深处驰去,背后是百二十府兵,驰了三四里,始终不能摆脱。敌骑将领发出指令,一百零八骑分离出队,敌住府兵,自己则带领一百骑继续追赶,誓要杀死木离华。

木离华扭腰向后朝那敌骑将领发了两箭,都被他以佩剑格飞,可见其武功不俗,于是改射其身侧的骑兵。四五里路过去,敌骑又被射落了十七人。

敌骑将领面上乌云密布,心中电闪雷鸣,手中马鞭打在马股处,竟然“噼”声断掉了。

木离华心咐再往前十里,就要去到百姓处了。于是随便选了左边,改变方向,把敌骑引离。敌骑将领当然不会放过,率队紧紧追随。

追逃之间,不觉跑了三十多里。

木离华又射落二十八名敌骑后,再也无力为继,任由战马带着自己往前狂奔。

这片平原左右约三四十里宽,木离华不熟地理,被背后敌骑追得太急,慌不择路,策马跑着跑着,逐渐接近平原边缘的山区。

胯下跑了整天的战马口中不断吐出白沫,喘声如雷,速度越来越慢。木离华心中大急,扬鞭正要下落马股时,战马前蹄一软,往前栽倒滑行,连带得他也被抛飞,变作滚地葫芦。系于马上的水囊、箭筒飞起跌落,箭矢散了一地。

幸好他反应够快,及时蜷起身体,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擦破了手肘大腿膝盖数处表皮。

木离华灰头灰脑地爬起,“呸呸”声吐出口中泥土,看了一眼二百四十步外不断接近的敌骑,眼内闪过一丝锋芒,弯腰抄起跌落于身前地上的一枝箭矢,施展身法,全力往百丈外的山脚边树林掠去。敌骑的马匹也是强弩之末了。五十五名敌骑中有三十多骑也如木离华般变作滚地葫芦,跌得头破血流。但仍然有二十余骑朝木离华驰去,其中就包括敌骑将领。

木离华已跑了三十多丈,还有一半路程,就可躲进林中。

还有五十丈,背后蹄声渐近。

还剩四十丈,敌骑将领怒声吆喝“射”。

只有三十丈,数枝弩箭飞来,深深插入脚跟后刚刚跑过的土地。

最后二十丈,只觉得心脏跳动快得就要蹦出胸膛,耳中只剩自己如牛的喘息声。

不到十丈,破空声起,感觉一把利器正往自己背心急速射来。

银白光点传回的信息告诉他,那是一把剑。

敌骑将领把佩剑当暗器,离手飞射木离华背心。

木离华没有回头,背后象长了眼睛般,在扭腰闪过飞剑的同时,伸出左手奇准无比地抓住剑柄,连“多谢”也没有一句,就此蹿入山林,不见踪影。

七八息后,二十余骑赶到林边。敌骑将领暴喝“追!”,同时腾空而起飞离马背,如大鸟般投向树林。异变突生。

随着木离华清越的“看箭”声过后,一道亮光从二十余步外的林内飞出,直取刚刚跃上半空的敌骑将领。

敌骑将领大骇,想不到木离华冷静至斯,没有立即远遁,竟敢留下算计自己。

在这生死关头,敌骑将领不及细想,掣出青铜制造的剑套,显示其千锤百炼的真功夫,刻不容缓间准确无比地扫中那道亮光。

“噹”。

敌骑将领惊觉青铜剑套扫中的是自己飞射出的佩剑,不由魂飞魄散。

“咻”

一道乌光从林中闪出,眨眼之间便穿透敌骑将领颈部,带出大蓬鲜血后,飞向天际不见踪影。

敌骑将领尸身带血从空中坠落地面,发出“蓬”声闷响。

二十余敌骑呆了一下,齐齐凄声大叫“将军”,数人扑向地上尸首,其余十数人则冲进树林,去找木离华。

依照大周军法,主将死,亲兵皆斩。

把将军的尸首托付给那三十几名跌得头破血流的普通士兵后,数名亲兵冲进树林,循着前面十数名同伴留下的踪迹,追杀木离华去也。

[ ]

三十四集 死生

木离华身上多处擦伤,衣衫残破,发型凌乱,额上汗水滑落,干涸后在满是灰尘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滑稽无比的灰痕,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一双眼睛黯淡无神。

这是他射杀那敌骑将领后,逃入山中的第十四天。

在身后是五名紧紧追赶的敌人。

身上只得一把蛇筋大弓,没有箭矢,等于失去了可以威胁敌人的本领,又没有其他武器,根本不可能正面对敌,只能一逃再逃。

这十四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赶路中渡过,休息时间极短,对追逃双方的体力和意志都是个艰巨的考验。二十多名敌人,能够坚持到今天的,只剩下五人。

月亮斜挂东天,天际逐渐泛白,彷如翻转的鱼肚,又将天亮。

天亮后,大山中又会开始进行新一轮逃亡和追赶的游戏。

直到昨天,双方都心知肚明对方已接近极限。可能再过数个时辰,又会有人掉队,但一定不是木离华,若木离华坚持不住,这场追逐游戏就会立即结束。

“啪”,一阵轻风将树枝折断的声音送进耳中,处于风处尾的木离华如火烧尾巴的兔子般,猛地从树上弹起跳落,熟练无比地弯着腰蹿进西边树丛落荒而逃。半炷香时间后,一名敌人出现在他原先停留的大树下,口中咒骂,略微查看了周围痕迹,随手在树干上划下箭头标记,就往西边追去。

两刻钟后,又是三名敌人先后出现,发现了标记,往西边掠去。

此后再无人出现。

敌方又有一人掉队了。

天色大亮,赶了近十里路的木离华估计暂时抛离了敌人,停在条奔流不息的溪边洗脸喝水填肚。

胸前的衣布早裂成条状,被自己打了个结,勉强遮羞。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露出泥土和干涸鲜血混合成灰紫色的皮肉。牛皮快靴底部越来越薄,两侧绳索磨断,被自己用布条重新绑紧。

木离华看着自己在水中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的倒影,甩掉手上水珠,苦笑:再过几天,恐怕就要裸奔了。猛地站起时耳鸣头晕,眼冒金星。

六天前,连最后一口干粮也被塞进口中,此后只是吃些草根鸟蛋小蛇,多数时间只能喝溪水充饥,腹中不时发出饥饿的鸣响。

全盛状态时,不用内劲催发也能够散布于身边五丈开外的银白光点,如今只在半丈不到的距离内稀稀疏疏地静静悬浮。看来不把敌人中精于追踪之术的那人杀掉,恐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小溪上游百十步处的矮林边,手持利刃,蹚水而过,往木离华快速逼近。

木离华心神巨震,明白刚才一阵耳鸣,让自己没有留意到暗中接近的敌人。

只看那人踩在溪边小圆石上的脚步仍然有力,就知其速度只会比自己快不会慢,就算逃跑,也很快会被追上。

既然能这么快就追上自己,必是那个精于追踪之术的敌人。

木离华扭身大步迎向不断接近的敌人,在这下一刻就要与敌人生死相见的关头,首先浮现心头的,竟然是吴忧侧卧熟睡时被几缕垂下的青丝半遮秀气小脸的恬静容姿。

双方移步快速接近,木离华不断挥舞手中的蛇筋大弓,嚯嚯作响,吸引敌人注意。

在相互间还有五到六步的距离时,面带狰狞笑容的敌人,扬起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刺往木离华右胸。

木离华右足稍微落在身后,脚尖偷偷勾住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然后运气全力抬腿就射,同时左手蛇筋大弓也不闲着,扫向敌人持着匕首的右手。鹅卵石怒射而出,直取敌人膝盖。

敌人被木离华先前的举动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没有料到他使出挑射鹅卵石这奇招,毫无防备下,膝盖正面被鹅卵石重重击中,发出声令人举得骨酸刺痛的“啪”响。

敌人是条硬汉,受到膝盖骨碎裂这种严重的伤害都没有惨叫哀嚎,只是咬牙切齿,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木离华,在失去平衡倒地前猛甩手腕。

匕首脱手而出,疾射木离华心窝。

距离过近,木离华闪避不及,顿时中招,手中大弓跌落,胸前溅起鲜血,颓然倒地。

敌人发声狂笑,在地上爬前数步,去到毫无知觉、面无血色的木离华身边,伸出双手交叠在插在后者胸口处的匕首上,就要发力没柄压下。

突见木离华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满带杀气地看着自己,心中大惊后是一片冰凉,脑际有呼呼风声响起接近。

“呯”,木离华左手紧握一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狠狠砸在敌人右眉骨附近的太阳穴,后者脑门开花,被撞击处明显凹陷下去,半张脸被鲜血染红,一身不吭倒地死去。想杀我?你先死!

抓着石头的左手从空中无力垂落,染满敌人鲜血的椭圆石头从微微颤抖松开的五指中滑落滚开,在地上转了两周便静止不动。

筋疲力尽的木离华浑身发软,躺在地上大口气大口气地喘息,喉咙仿佛一个被扯破的风箱,不断发出长长的“喝嗤喝嗤“的吸气吐气声,因大口呼吸而不断起伏的胸膛好半响后才慢慢平复。

生死之间,只是一线之差。

木离华鼓起全力咬牙带血拔出胸前匕首,同时运起真劲收缩伤口处肌肉止血,催动银白光点往深深的创口聚去,但由于精神体力迫近极限,效果不甚理想。做完这几个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又喘息了半刻钟时间,觉得创口流血不再那么明显,恢复了一点点体力,才千辛万苦地爬起来弯腰扶膝站住,又是好一阵眩晕。

“若能侥幸活着回去,以后一定要狠狠修炼除箭法外的其他功夫。”

木离华捡起蛇筋大弓,手持匕首,扶膝拖步前行。

先走向左方二十步外的矮林,血滴落在路上,清楚地指出他选择的路线。然后顺着地上的血迹,回到出发点,踏入溪中,以最快的速度蹚水顺流而下。

血滴不断落入小溪,荡起一丝涟漪,血水很快被溪流冲走,消失不见。

木离华去了一刻钟后,一名敌人赶到,看见躺于溪边的同伴尸体,大惊失色,上前查看。

不多时,其余两名敌人亦前后来到,聚在同伴尸首身边。

一人说:“怎么办?匐死了,还追不追?”

匐,是地上死亡敌人的名,因为其系山中猎户出身,身份低贱,所以没有姓。

“看匐的尸首状况,死了起码有三刻钟。那小子逃了这么久,你我都不精于追踪之术,如何还能追上?”

“我能撑到今天,来到这里,全靠匐一路的指引和留下的食物。如今匐都死了,我怕是走不出这大山了。”

其余二人同时苦笑:“我们还不是一样。”

“那就追吧。就算死了,泉下遇着邹将军,也能无愧面对。”

“匐,不要怪我们让你曝尸荒野。我们若能追上那天杀的小子,也好为你报仇。”

三人散开。二人分别沿小溪上下游追去,一人顺着血迹走进林中。

[ ]

三十五集 大捷

在木离华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吴忧心头一直有股淡淡惆怅萦绕不散。

至于为什么惆怅,又说不出来。

难道是因为春天到了?

才不是!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发呆吧。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连最喜欢的菜式钻研和射箭练习,也是毫无心思进行。晚上躺下后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昨夜又做了噩梦,梦里的木大哥衣衫残破,满身鲜血,孤独地在山区里行走,被人从背后袭击。

袭击者手里锋利的马刀高举,闪着寒光往木大哥头上落去......

然后就被惊醒,额颈背心冷汗一片,枕头和被子都被染湿。此后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起坐,呆望天边孤单亮闪的晨星,直到天亮。

太阳高升过了枝头,公主和宫姐姐来了,面带忧色看着自己,说:“小优,脸色好难看。昨晚又做噩梦了?”

自己勉强翘了翘嘴角,说:“没事。噩梦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公主和宫姐姐的表情真是精彩啊:明明嘴角带着笑意,偏却眉目轻锁,想出言责骂又咬唇强忍。一起走进屋里,自己奉上热茶,一不留意被茶水烫了一下,飞快缩手。

“啊。”好痛!!!

“啪啦。”茶炉摔在地上碎了。

“小优怎么了?哎呀!太不小心了。药油呢?我记得在这里的。找到了!来,把袖子卷起来,让姐姐给你涂上药,要不会起水泡脱皮的。”

“小优,把手伸出来。你不要动,我来帮你。”

轻轻卷起衣袖,皮肤红了一大片。

“来。放心,不痛的。”

火热发痛的地方冰凉冰凉的,不那么痛了。宫姐姐真温柔。

“唔。谢谢宫姐姐。”

“谢什么?!小优,自从他们出征后你就心绪不宁的。放心吧,上次长沙之战还不是平平安安的吗?嗯。看来要多找点事给你做了,免得整天胡思乱想。”

“就是啊小优。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呢?”

怎么能不担心呢?你们又没见过木大哥受伤的样子。不过,隔壁的大娘说,梦里出现的情景往往与现实是相反的。木大哥一定会没事的。对!一定是这样!哎?!这是怎么啦?怎么一想到木大哥就会脸上发热呢。不行的,公主在旁边,怎么能被公主知道呢?赶快附和吧。

“好啊。宫姐姐有什么好提议?”

“哇。小优,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答应得这样爽快。”

声东击西又成功了!公主还真是容易上当啊。

“公主想做点什么呢?”

“今天六月初八,是城中每两月举行一次的鉴诗会的日子。世子哥哥有为我们留了一席桌椅哟。梦舒从前几天起就在冥思苦想佳词绝句了,好在今天一鸣惊人。我们现在赶快过去吧。”

怪不得这几天不见到郡主。原来是这个原因。

“公主,小优,走吧。恐怕鉴诗会已经开始了。”

“嗯。”

“坐好。小心别碰到伤处。”

“咦。马车怎么出城了?公主,鉴诗会到底在哪里举行啊?”

“在浣纱湖边。就是凤凰台东边山脚下。很快就到啦。”

“小优看。就是那边。”

这么多的马车!有二百辆吧!把湖滨大路的两边空地都停满了!“到了。下车吧。小优来。”

“啊呀!”痛!!!

“公主。你碰到小优的伤口了!!”

“啊。对不起,小优!我不是故意的!”

“还好了,没有脱皮……”

呼呼呼———

风真大。好凉爽,真舒服。

“快!梦舒说要她第一个作诗,献给王叔。我倒要看看她这几天想出什么好句来。”

“哎呀。公主,不能跑!要慢慢走!”

真是“近墨者黑”啊。当初王爷说郡主性格好动,要公主好好教导郡主什么是淑女风范的呢。现在公主反倒被郡主“带坏”了。

就在前面的院子里了吧。

好多人!王爷和郡主在那边!轮到世子了?!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萦损柔肠……又还被莺呼起,这几句,这几句,真是说到人家心里去了啊。怎么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呢?!?

“噼里———”,“啪啦———”。

“世子好文采!”

“世子此词妙绝!”

“世子此词道出了杨花的性质和际遇。借物寓情,即物即人,两不能别。惜柳絮进而惜春光,写景言情。真乃前无古人!恐为咏杨花词之绝唱!”

“学生不敢。蔡先生勿得谬赞。”

“此为老夫肺腑之言,世子不可过谦。”

“请世子留下墨宝!”

“对。还请世子留下墨宝。挂于浣纱堂,供来人景仰。”

“如此,学生就献丑了。”

嗯。世子写的是行书啊,字体真是龙飞凤舞,潇洒漂亮。

“下面有请……”

“呵呵呵———”

咦,王爷怎么无故大笑?有什么事能让王爷如此高兴呢?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下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嗯嗯,虽然听不懂,可是觉得好有气势。特别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句,好喜欢。王爷的诗作得真好啊。

“噼里———”,“啪啦———”。

“王爷好诗!”

“王爷好诗!”……

“呵呵呵!诸位请继续,本王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

“王爷请慢走。”

“王爷慢走。”……

楚王回复沉稳,背负双手,边往前行边朝四周站起向自己施礼告别的人点头致意,身后跟着赵掌柜。

刚才赵掌柜附耳相告,八天前,颜砺采取围点打援的方式,在宣城以北二十里的流沙河截击来援的建业守军,苦战半天,以一万六千人大破世家一万八千人,然后回军打破宣城。世家只收聚得三四千残军退守建业。

宣城既下,在陆路上切断了建业和新安、东阳二郡的联系。战略上可供选择的方案有二:既可直接发兵进攻建业;又可出兵攻陷二郡,再东取吴兴、会稽,分兵对建业形成东西夹击的态势,令其更加不敢轻易出兵,然后慢慢蚕食其周围土地,将其围困而亡。三月中旬,颜砺依照制定的计划顺利夺下豫章、鄱阳二郡,消灭其守军五千余人;再以半途伏击的方式击溃世家回援的一万四千军。如今,又大破世家建业援军一万八千人,消灭宣城守军三千人。经此四役,世家的武装力量基本上已被消灭。

“哼。世家不过数千残兵败将,还能有何作为?待孤亲征建业,必可一战而下。”

不断想着,心中一片火热。

楚王欲亲征建业也是无奈之举。

一是建业为扬州州治,乃经济和军事重镇,本就城墙高厚,世家联合反叛后更是全力经营,不断修缮城墙,添置各种守城器具,可谓固若金汤。

颜砺屡立战功,楚王必须通过攻陷这坚城,向兵将展示其在军事上的才能,彰显王威。

二和天下大势有关。

此时天下成群雄割据的局势。自从楚王发兵攻陷长沙,降服三郡占据荆州全境后,庆王、蜀王纷纷效仿,起兵占据了凉州、益州;豫、兖、青、徐四州刺史互相征战,徐州刺史刘彦攻灭青州刺史孔邕,坐拥二州之地,在朝廷下达收兵停战的敕令后,三方之间依然小战不断;朝廷拥司录洛阳和幽、燕、并三州,正全力与入侵幽州的塞外大草原外族交战,未分胜负。

如今割据扬州的世家已被打残,覆灭只是时间问题。但楚王必须争分夺秒,在北方大战结束前剿灭世家,安定扬州全境,稳固后方,然后西防蜀王,北上青、徐、兖,抢占中原战略的制高点,才能与卫王(明帝)争锋。

庆王所在凉州,首先要重点防御西域诸国,次要防御西南的羌族,东北的拓跋氏、鲜卑部,南面还有有蜀王,四面受敌,自顾不暇。

蜀王所在益州,虽有山川之险,易守难攻,但失却人和:蜀中战乱极少,人心思静,兵将厌战,且南蛮不复王教,不时起事作乱。

只要楚王能先一步抢占到中原战略的制高点,天下就是卫王(明帝)和楚王的二人之争,南北对决。

如今大势对楚王最为有利,所以连一向沉稳的楚王亦难以自制,当众失态大笑。

楚王回到府中,召来心腹,商议调动各地守军、重新布防各处关隘、亲征建业之事。

======我======是======耻======辱======的======分======割======线====

这日,郡主邀请吴忧到王府小住。公主和宫兰歌则炖了许多解郁安神的补品,“强迫”吴忧吃光。当晚,吴忧很快入眠,梦中又见到木离华。

梦中的木离华瘦得不成人形,蓬头垢面,身上挂着一条条与泥土同色的破布条,只一边脚上有靴子,拄拐蹒跚孤独行走于山中。

[ ]

三十六集 亲征

木离华体虚气弱,瘦得不似人形。

他蓬头垢面,半边身上挂着数条与泥土同色的破布,一边脚上套着只残破穿洞的靴子,另一边脚则用兽皮包裹布条缠紧,正拄拐蹒跚独行于荒山中。

那天沿着溪水往下游走了三里,尽头处是片绝崖,水声轰隆,溪水在此飞泻而下后,继续奔流远方。背后敌人追来,他别无选择,鼓起余力跃离悬崖跳下瀑布,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半晕半醒浮浮沉沉间,感觉身体猛然撞上固物,吐出小口鲜血,晕死过去。

他醒来后,肩胛隐隐作痛,发现卡在两块巨石之间,身处一片浅滩,不由暗自幸庆:若非卡在此处,自己早晚会晕迷溺水而亡。

滩边不远林中有数棵果树,他就留在此处养伤,每天以野果填腹。其间有不少动物来滩边喝水,只恨身疲力乏,无力击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动物来去;又下了场豪雨,冷得面青唇白,差点发烧。

四五天后,见胸前的伤口已经结了层厚痂,便摘了数个野果寻路离去。他原先在山中逃窜,还大致记得方向,后来落水,昏昏沉沉间被河水带到此处,彻底迷路。无奈下只有撞运气,随便选了太阳落下的方向前行。

仿佛好运远远离他而去,一路上崇山峻岭,危崖陡壁,时常要攀爬翻越。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力不从心,有好几次差点失足跌落山涧,后来见山岭即绕行,宁可多行数天,也不冒险攀爬。

开始时还数着日子走路,后来身体劳乏,精神不济,懒得再记,也不知在山中走了多久。

晚上蜷缩在树洞中或巨石缝隙中过夜,山风吹过,只觉浑身冰凉,胸口和身上各处创伤齐齐作痛。想起赶路的军民命运不知如何,又想着过往和颜泊及一众亲卫相处的美好时光,强烈思念起公主以及颜砺众人来,甚至连恶魔小郡主也不遗漏,倍觉凄凉。

黎明前又被冷醒,手足差点被冻僵,运动真气在体内循环了几周,才稍觉好过。

这日正午阳光猛烈,他拄拐蹒跚绕山坡而行,突见有白烟自坡后升起,心中大喜,手足并用开始爬坡,几经艰辛上到坡顶,手掌搭在额前朝白烟升起处望去。白烟在对面山坡苍翠的树林中袅袅升起。

终于见到人烟。

木离华心头振奋,用最“快”的速度下坡上坡,不时抬头观察白烟方向前行,渐渐接近目标。

一阵诱人的烤肉香味随风飘来,木离华不由吞了口唾液,腹中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脚下又加快了几分,身躯不断擦过矮枝,发出“唰唰”的声音。

他心中高兴,只顾张腿往香味飘来处赶,浑然忘记在这深山老林,不招呼一声就贸然接近,只会被当做野兽射杀。

果然,他刚想伸手拨开面前繁密的枝叶走出树丛,弓弦声响。

木离华毫无防备,肩头惨被射中,痛呼一声,伤上加伤,再也坚持不住,倒地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间光线幽暗的木屋内,身上盖着晒干的禾草做成的被子,有太阳的味道。

木屋矮窄,四壁和天花似乎伸手可触,木板间的细缝被人用泥巴和树叶塞住,但仍然阻止不了微风的渗透。

肩膀和胸前的伤口换上了洗净的破布,显然是被人仔细包扎过。木离华手足发软地慢慢爬起,推开简陋的木门,去到屋外。

屋外的阳光明亮得晃眼。

就在木离华举手遮挡刺眼的阳光时,一人在左侧发话,声音低沉:“公子,你醒了?”

木离华眯眼看去,说话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壮汉,一身麻布短衣。

壮汉又说:“昨天以为树丛后来了猛兽,不想却是公子,小儿过于紧张,发箭误伤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木离华说:“这都是在下大意,过错不在令郎,此事不要再提。木离华先谢过壮士救命之恩。”说着就要行礼。

壮汉见木离华通情达理,不再追究误伤一事,放下心来,连忙上前扶住,说:“木公子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在下鲁石,先替小儿鲁飞谢过公子宽恕。”

又说:“请木公子坐下稍侯,在下去取些熟食来。”

木离华说:“有劳。”

鲁石转身进了左方的小石屋,木离华就在墙边的木凳坐下,打量周围。

木屋门口面向东南,十三四步外就是青色石头堆砌成的围墙,围墙约到人的肩膀高,绕着木屋圈出一个二十余步阔的小院子,院子中还有间小石屋———就是罗石进去的那间———南边一个矮棚,堆放了大量的石头和木柴。鲁石提着一只烧兔,半罐粗米野菜粥,放到木离华面前,说:“山野食物粗陋,请木公子将就应付一下。”

木离华早饿得肚皮贴紧背脊,说句“谢谢”,拿起就吃。

吃完后打个饱嗝,便问鲁石此处是何地方,现在是何月份。

鲁石说此处是武功山深处,今日是六月二八。

木离华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一番逃窜,竟然进了荆扬交界处的罗霄山脉,又在山中游荡了近三个月。

鲁石见木离华发怔,讶道:“莫非木公子不是和在下一样逃进山中躲避兵役的么?”

木离华说:“兵役?”

鲁石说:“正是。在下是长沙郡茶陵县人,为躲避兵役,与邻居相约逃进深山。还以为木公子也是一样,却是误会了。”

原来楚王为了亲征建业,正在荆州七郡强行征集三万力役。一来补充到被抽调了郡军的各处城池,二来作为运粮的劳力。不少偏远地方的民众听见征兵,都纷纷躲进深山。

木离华不敢说出自己身份,勉强支吾过去。

鲁石也不追问,把木屋让给木离华,自己和鲁飞就睡在矮棚,令木离华更感内疚。住了两天,木离华再也待不下去,便问鲁石下山的路。

鲁石毫不惊讶,淡淡说:“就让在下送木公子一程。”

次日起程,在山中走了四天,鲁石将木离华送到山口,指明方向,立即转回。

木离华拿着半袋干粮,看着鲁石身影消失不见,默默转身上路。

沿着洣水北上,走了三天,终于去到茶陵。

木离华进到县中,找到县令表明身份,立即被奉为上宾。

在他失踪后,当日随他作战的府兵将消息报于楚王,楚王仔细问过,一边派人沿当日的路线去找,一边瞒着公主三女,暗中下令荆扬交界的县镇留意。

茶陵县令见楚王如此着紧,木离华又如此年轻,还以为木离华是楚王心爱的私生子,当然落力巴结。

木离华归心似箭,在茶陵留了一天,拒绝了县令派马车侍卫护送的好意,要了一匹马,取道长沙回武昌城。

走了十一二日,终于见到武昌城高大巍峨的城墙。

自从郡主将县令飞马送来的消息告知公主后,公主、宫兰歌、吴忧每日都坐马车到城外等候。这日下午,终于等到木离华。宫兰歌和吴忧的眼圈都是红红的,公主更是哭出声来,如上次那般飞扑进木离华怀中。旁边吴忧暗中羡慕,却见木离华一边轻抚公主香肩,一边向自己露出个表示歉意的笑容,心中不觉一甜。

进城路上,木离华问起颜砺和吴祈,三女告知二人均领兵在外,已有三月。去到王府见了楚王,又知二人已经攻陷宣城,征兵已经结束,又从各处城池抽调了八千郡军,合计三万五千人,即日出征建业。

木离华见大仇即将得报,不顾身体虚弱,内伤未愈,坚决要求随军出征。

楚王知道木离华本事,恐他再立战功,故意沉吟半响,装作关心说:“闻正,你报仇心切,本王可以理解。但你内伤未愈,勉强不得。而大军开往建业,亦需半月。你不如先在王府中休养,等伤势好转,再随运送兵粮的大队前去与本王汇合。如何?”

楚王搬出“王府休养”四字,木离华不好拒绝,勉强点头答应。

两天后的清晨,楚王率领三万五千大军出发。近三百条战船满载兵员和各种物资,顺江而下,浩浩荡荡往隶属宣城的虎林港开去。木离华目送最后一艘船消失于视野外,进城会合等候已久的公主三女,齐到位于城外的颜泊衣冠冢拜祭。

上香烧纸后,木离华跪于墓前泪流满面,呜咽说:“师父,如今世家困守建业城,兵不过七千。楚王已发兵三万五千,汇合颜大哥所领之兵一万二千,征讨建业。还请您老人家在天护佑,一战破城,好让徒儿手刃仇人,为您报仇。”言罢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身边公主,身**兰歌和吴忧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拜祭后四人转身离去,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纸灰漫天飞舞,坟前一支烧得正旺的红烛无故倾倒熄灭。

[ ]

三十七集 生日

木离华再历生死,毫不察觉自己的性格已悄然发生变化。

他在大山中挣扎求存,独自游荡了三个月,除了死亡的威胁,还时刻受到孤独和寂寞的联手折磨。

在这段地狱般的日子里,开始时他脑中不断回忆以往,口中时常喃喃自语,来对抗这种可以令人发疯的折磨,否则早已坚持不住。到后来却是慢慢习惯了,沉浸在回忆和幻想的世界里,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对身边的事物欠奉应有的兴趣。

他回到武昌,除了刚见到公主三女时流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之后就回复平淡,话语极少,除非三女主动说话,才寥寥回应数句。三女一时未能适应他这种变化,都不敢追问他在山中的惨况,暗中为他担忧。

八月十三是公主的生辰,由世子出面操持,晚上在王府大排宴席,为公主庆贺。

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商户都来齐了,不下三百人,把阔约二十丈,长约三十丈的宴厅挤得满满当当。

此时尚未开席,人们都在交谈,不时有人走去行来,乘这大好良机攀交情拉关系。大厅里语声嗡嗡,笑声不绝。木离华照例奉上自己亲手制作的小礼物,令公主开心不已,刚说了两句祝福的话,身边香风骤起。七八名贵妇领着年轻的儿子或外甥上前,瞬间把他挤开,围着公主祝贺,同时介绍自家的青年俊杰给公主,用尽褒扬之词,落力“推销”。公主身陷“重围”,朝木离华歉然一笑,在郡主和宫兰歌的救助下忙于应对。

木离华报以微笑,独自退到一边冷眼旁观,与满厅的热闹格格不入。站了一会只觉无聊,然后心烦,便悄然离开,避到宴厅外的木质长廊上,面向花园,抬头看着天上明月,满心都是攻打建业,为颜泊报仇的事。

据赵掌柜的情报,一年前率兵攻打寿春的是扬州第一世家家主孙沄,领兵去救宣城的也是他,被颜砺大破后,侥幸留得性命逃回建业。

如今颜砺报仇心切,否决了吴祈先东取新安、东阳、吴兴、会稽四郡,慢慢围死建业的战略方案,只分给吴祈二千人马,打发他去取新安、东阳,主力在宣城按兵不动,只等三万五千大军到来,二军汇合一处随楚王亲征建业,一战而下,早日手刃仇人。在理智上说,木离华认同吴祈稳扎稳打的方案;在感情上说,则是绝对支持颜砺一战而下的决定。木离华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感情轻易战胜理智。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九成,公主的生辰过后几天,就会起程前去江陵,负责督运粮草等相关事宜。

木离华想得出神,有人从身后接近也没有察觉。

来者在他身侧站定,说:“木大哥,你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木离华扭头一看,却是吴忧,虽然已经见过她今晚的打扮,但在月光的照拂下更是美丽动人,不免呆了一呆。

吴忧一向低调,今晚却身着有镂空花纹的浅黄低胸宫装,头上疏个反绾髻,佩以玉质步摇,打扮得高贵动人,一改以往朴素平凡的形象,站在盛装的公主身边只略略逊色,再加上护军中郎将吴祈亲妹的身份,也“有幸”成为贵妇们热情“推销”的对象。

吴忧一面应付,一面留意木离华举动,见他离席出厅,便寻个借口跟了出来。

虽然这十几天日日见面,但每次公主和宫兰歌都在,吴忧难得插话,更别说单独和木离华说上几句,心中暗自失落,远不能和在城北小宅时“独霸”木离华的快乐时光相比较。这刻跟了出来,说了一句就见木离华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不由脸带娇羞,螓首低侧,露出半边如天鹅般修长洁白的玉颈。

木离华犹未清醒,赞扬脱口而出:“云鬓花颜玉步摇,芙蓉不及美人妆。忧妹今晚真美。”

吴忧毫无防备下被最近都是沉默少言的木离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大羞,十指紧紧绞缠在一起,芳心剧跳,同时无限欢喜甜蜜。

木离华回过神来,自觉失言,连忙道歉,说:“为兄孟浪。请忧妹莫怪。”

吴忧哪里会怪他,还恨不得他多赞几句。为冲淡这尴尬气氛,故作生气,抬头说:“木大哥说小妹今晚真美,言下之意即是吴忧平时十分难看了?”

木离华为之语结,张口“呃”了一阵,不知如何解释,直到吴忧“扑哧”笑出声来,才明白被人戏耍,只好苦笑。

吴忧笑了几声,来时见木离华呆望天上明月,以为他挂念颜砺和吴祈,便说:“木大哥,你也在挂念颜大叔和大兄么?唉!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木离华想着这十个月来,众人都是离多聚少,安慰说:“快了。可能再有三四个月,扬州战事就能结束,我和颜大哥及义兄必能及时回来陪你们过年。”吴忧又问:“木大哥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木离华说:“明天或后天吧。”

吴忧想到木离华回来不过十数天,又将离去,心中不舍,低声自语:“还有两天啊。”旋又回到平常的声音,说:“木大哥千万小心。”

木离华说:“忧妹无需担心。想我几番遇险,最后都是转危为安,这定是师父在天之灵护佑。今去征伐建业,亦不例外,必能一战而定。我定要亲手割下孙沄的头颅,摆到师父坟前拜祭。”一提到报仇,木离华不觉言多。

吴忧见木离华满腔心思落在报仇上,觉得这样不好,有心劝慰,想了一会都没有合适的言辞,见二人站于月亮之下,面对花园,不远的厅门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气氛更添静谧,便干脆闭口不语。反正她只是想和木离华单独相处,一会也是好的,近距离多看他几眼,感受他的气息,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感到十分满足快乐。

吴忧不说话,木离华更是不会主动开口,二人就这样站在长廊上抬头望月,各自静静想着心事,构成一幅花前月下的恬静假象,直到宫兰歌找来。宫兰歌促狭地看着二人,拖长声音说:“小———忧———”

吴忧犹如被大人抓住偷吃糖果的小孩般心慌,口不择言,说:“宫姐姐,那群夫人实在太过可怕,我只是出来透气,不想遇到木大哥,便闲聊了几句。我不是有意的。”最后一句真是欲盖弥彰,将她前面说的数句尽数出卖。

木头人木离华微笑朝宫兰歌点了点头,既是打招呼,又是为吴忧作证,兼对吴忧的遭遇深表同情。

宫兰歌笑吟吟地说:“什么呀?我只是想说,就快开席了,赶快进去吃饭。今天很多菜式都是小优设计的。”最后一句,摆明是说给木离华听的。

吴忧因着公主,不敢直接烧菜给木离华吃,就借公主生辰这个良机精心设计了七八道菜式,变相行事,可谓用心良苦。现在被宫兰歌一语道破,也不知木离华是否醒悟,清楚自己心意,只觉害羞,既想木离华知道,又不想木离华知道,心情矛盾无比。

木离华无愧宫兰歌赠送的“木头人”称号,毫无悟性。他表情不变,语气平常,说:“很久没吃过忧妹设计的菜式了,今日又可大饱口福。”吴忧听木离华语气,知他毫不知情,心中既感失落,又是放松。

宫兰歌暗中为吴忧“哀叹”:一番心意又白费了。

三人重回宴厅,客人们陆续入席。

公主那一席坐了十三人,包括公主郡主五男八女,全都年纪相近,男的俊朗飘逸,女娇俏迷人,正在讨论前几天鉴诗会的诗词,吸引了大厅中少男少女的眼球目光;令他(她)们都恨不得坐到她们那席去,可惜席上只有三个空位。

宫兰歌边走边低声对木离华说:“与公主同席的都是城中要紧部门官员的公子千金或大商户的少爷小姐。”后者微微点头表示会意。

三人去到公主一席,立即有两名公子少爷抢身而起为二女拉开木椅,大献殷勤。宫兰歌坐在公主左边,吴忧次之,然后就是木离华,木离华再左才是五名少年公子。

席中男女和宫兰歌、吴忧早已熟络,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木离华。刚才见他与二女同来,已在暗自揣测,现在见他的座位能排在五名少年公子之上,更是惊讶,纷纷对他注目。木离华坐下后,说句“在下木离华”,对众人略为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虽然他只得二十,但自小在军营长大,以及数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令他有种严肃冷峻、从容潇洒、成熟稳重的气质,和他英俊中略带沧桑的容貌、挺拔的身姿配合,对女性有巨大的杀伤力。

六名千金小姐都目光迷离地盯着木离华,五名年少气盛的公子少爷沦为配角,顿时不自在起来。

这时婢女如穿花蝴蝶般在各桌间穿梭,奉上酒菜。

公主笑颜盈盈,为木离华介绍席中众人。每介绍一个,木离华冷漠点头,说句“幸会”。女的是暗中失望,男的是心中不满。

片刻后,世子离席,携公主朝全场的宾客行揖礼以示对其出席的感谢,宾客纷纷起立回礼。

礼毕后,宴席才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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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集 生日(二)

厅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酒席进行到一半,不断有人端了酒杯,去世子那一席敬酒———世子那席都是高官要员商贾大户;亦有少男少女端着酒杯,来公主这席敬酒———少男少女们都想近距离接触这一席俊男美女。

最后一拨少男少女后恋恋不舍地端着空杯离开后,席上五名公子少爷轮流朝木离华敬了一杯酒,之后就只顾彼此谈论,故意冷落木离华,却不料在公主的领头下,席上的六位千金小姐纷纷朝木离华敬酒,不断向木离华提问,问题之广泛详细,仿佛在做户籍调查。

五人反而觉得自己被冷落一边,心中更是不满,但亦由此知道木离华在公主心中的地位,不敢造次,只能是低头大喝闷酒。

木离华来者不拒,勉强应付千金小姐们的各种言语“攻势”。但他不善饮酒,连喝十数杯,不胜酒力,开始面红头晕。

郡主眼珠一转,乘机落井下石,摆出大男子的姿态高端酒杯,挺着略有曲线的胸脯正容说:“本郡主亦敬木参将一杯。”说完不等木离华开口,自己先饮胜,被辛辣的白酒呛得连声咳喘,美眸涌现雾气,差点流泪。真是自作自受。公主连忙为郡主抚背顺气,坐在郡主右边的一位千金递上香巾手帕。

木离华心中好笑,慢吞吞地将酒杯递到唇边,小口啐啜,口中故意弄出声响,一边含笑“欣赏”郡主狼狈的“美态”,做出副乐在其中的可恶模样,什么新仇旧怨都一并报了。

众女见了,都强忍笑意。吴忧心想:“若是木大哥每天都能这样轻松一笑就好了。”

郡主恨得牙痒痒的,心想:明日定要叫你射箭射足一天,看不累死你。心情这才好过了一点,一边偷偷朝五名公子少爷猛打眼色,意思是要他们“收拾”木离华。

五名公子少爷得了郡主指令,心中大喜。

一名王姓公子面有傲色,说:“不知木参将在哪位将军手下任职?”王公子的父亲就坐在世子那一席,任武昌城防军统领,官至四品中,是宾客中职务最高的官员。

木离华又朝郡主送去一个舒畅的笑容,又把后者气得七窍生烟,才放下酒杯看向王公子,正色说:“在下忝为颜征东麾下中军参将。”

颜砺任征东将军,官至四品上,最近连战告捷,风头正劲,楚王出征前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公然盛赞,可谓红得发紫。而中军参将就等于半个亲兵头子,又可参赞军机,单独领兵作战,身份特殊。木离华能在颜砺手下任中军参将,一听就知是颜砺心腹中的心腹。王公子听见郡主言“木参将”,想借同在军中任职的老父的名头来压制木离华的“嚣张气焰”,不料木离华大有来头,心中后悔。但朋友在旁,席上一众美女十双美眸注视,怎能轻易低头,只硬着脖子说:“听闻颜将军领兵在外,即将大战。木参将身居要职,责任重大,不知为何在此?”言下之意是木离华贪生怕死。

公主、宫兰歌、吴忧闻言心中不悦。

木离华淡然一笑,说:“本人缘何在此?这是军事机密,不得妄议。王公子理应慎言。”最后一句老气横秋,用了长辈对晚辈的语气。

公三女听见,掩嘴偷笑。

王公子大失面子,全无脾性,丧气说:“木参将说得对,是在下鲁莽了,当罚酒一杯。”说完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宫兰歌想今日是公主生辰,气氛不易太僵,便离席为王公子斟酒,柔声说:“木参将心直口快,陈公子不要在意。”

刚才抢先离席为宫兰歌拉开木椅、大献殷勤的就是王公子,此刻得佳人斟酒,近身细语抚慰,极之温柔,不由受宠若惊,接着喜上眉梢,又回复生气,把之前受挫的事情都远远抛在脑后。剩下的四名公子少爷原本准备明哲保身,宁可承受郡主的熊熊“怒火”,也不敢招惹木离华,此刻一见王公子因祸得福,马上奋不顾身,争先送死。

刚才抢先离席为吴忧拉开木椅的陈公子再次抢得先机,轻咳一声,拱手说:“在下近日做得一首七言诗,请木参将指点。”说罢轻念:“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日暮独倚望江楼,千帆尽过斜廊月。”面庞虽是对着木离华,灼灼眼光却全落在吴忧身上。

公主和宫兰歌知道木离华底细,心叫糟糕:他对诗词一窍不通,在这方面只是草包一个,如何能指点别人。正要出言为他解围,避免出丑,不料吴忧竟然抢先出声,得意说:“不如也请木大哥当即作诗一首,请大家鉴赏。”

吴忧先前见木离华在长廊下“出口成章”,以为他满腹诗书,此刻见陈公子喜欢自取其辱,心中大乐,想:木大哥收拾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下真是乐子大了。

木离华头皮发麻,只能吞下自己一手种出的苦果,正要开口认输,祖先生平淡的声音如蚁蚊般细微,传进耳中,竟然是一首诗:夏时明月商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为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木离华大喜,强行压下环首四顾寻找祖先生的冲动,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才满脸严肃地缓缓念出。

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如今外族寇边,木离华的诗紧贴时事,道尽胸中大志,豪迈不羁,气势雄浑壮阔。王公子的诗虽然生动道出了一名美丽女子对心上人久候不至的情景,但在意境和心胸气魄方面,拍马都赶不上木离华。

男儿,就应该有胸怀天下的志向和气概。

座中少女包括吴忧和郡主在内,都目光痴迷地盯着木离华,不能自拔。公主和宫兰歌更是用一种“要重新认识此人”的目光审视着木离华。

陈公子虽然已料到自己会失败,但不曾想到会败得如此彻底,毫无招架还手之力,现在见吴忧望都不望他一眼,于是垂头丧气。其他四名公子少爷都沉浸在诗中意境,被勾起男儿热血,虽然不至于对木离华大有好感,但至少再无恶意。

王公子叹曰:“木参将文武双全,组贤(王公子名)佩服。”其余众人亦出言附和。陈公子怕众人说他气量狭窄,又敬了木离华一杯,说:“陈涛受教了。”木离华暗道惭愧,却不得不假装到底,举杯淡然说:“说不上。互相请教而已。”又一杯落肚,更是头晕,眼中的一切忽远忽近,周围的声音时小时大。

也不知宴会何时结束,更不知怎样回到自己的院落房间,迷迷糊糊间觉得去到床边,倒头便睡。

第二日一早被吴忧唤醒,作为观礼者参加了公主的及笄之礼。礼毕后,陪着公主、郡主、宫兰歌、吴忧去城外游玩,天黑方归。

第三天,木离华拜别祖先生,告别众女,孤身起程前往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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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集 鸿门

木离华从武昌城出发,到达樊口港后乘船西行,直抵江陵城西边的江津港,下船后换上快马朝东疾驰,于八月二十六抵达江陵城,前后花了十一天。

楚王在江陵城堆积了大批的军用物资和粮草,将之同时作为襄阳和夷陵的后援。前者在江陵正北方三百余里,依托汉水防御北方势力;后者在江陵西北方百余里,上控巴东,下引荆襄,乃三峡门户,是防御蜀王的驻兵重镇。

木离华进到城中见过太守,递上腰牌领了职务,便在开始忙碌。

熟悉各级军官,与士兵见面,调配船只,清点粮草,督促力役搬运装船,制定行程路线,前前后后又花去近八天。

九月初八,四十二条货船满载可供五万大军食用半年的粮草从江津港出发,顺风顺水沿大江东下,朝目的地鄱阳湖驶去。

江陵水师肩负防御和支援的重任,不能全程护送,只派了三艘战船全程相随。因此木离华将路途分成了四段:由江陵到江夏,江夏到武昌,武昌到鄱阳,鄱阳到宣城。前三段走水路,每到一郡由当地水师护送到下一郡。由于世家在隶属庐江的皖口港部署了三千水师,与九江港隔江相望,由九江到虎林这段水路,运输船队随时可能被世家水师偷袭。木离华为求安全稳妥,决定改变原先由水路直达宣城虎林港的计划,在经过乌林、夏口、九江三港后,南下转入鄱阳湖,再将粮草由陆路运到宣城。

九天后傍晚,船队无惊无险地抵达了夏口港,护送的水师回转乌林,江夏太守王当竟然赴港迎接。

木离华是北方人,不惯乘船,江面上风浪一起,便觉头晕恶心,这次一连九天都在船上渡过,难免生病。这晚能够入港停歇,自是谢天谢地。

王当在县中设了酒席,亲自来邀请木离华宴饮,后者料想自家境内应无危险,又有求于人,便将船上夜防的事务大致交待,带上副官白原欣然同往。

二人随王当去到处门面雅致的酒楼,夏口港的张县令早在门口等候。

张县令在前引路,四人穿过大堂走到后院,院中植满青竹,正中有座小小假山,山上清水细流,布局清幽,四围的二层楼房都亮着灯光,隐有丝竹之音传出。四人进到楼下一间大房,分宾主坐下。王当官职最高,当然处于上首。

王当举杯朝木离华说:“木大人路途辛苦。本官先饮为敬。”

木离华举杯,歉然说:“理应是下官先敬王大人。但一来重责在肩,二来身体不适,不敢多饮。敬过二位大人后,只能以茶陪酒。还请二位大人体谅。”

王当欣然说:“木大人忠于职守,本官佩服,还请保重身体。来人,送茶水来。”张县令跟着也说了几句类似的话。

下人奉上茶水后退下,木离华说:“下官此次是奉了武昌王指令,由江陵运粮往前线。此事还需王大人大力相助,请派水师沿途护送船队至九江。”

王当毫不犹豫,一口答应:“绝无问题。明天一早本官就领木大人前去水师营寨,点兵后正午即可起航。”

木离华又举起酒杯,感激说:“谢过王大人。下官感激不尽。”

王当把手一摆,说:“同为武昌王效力,何分彼此。来,木大人,白大人,尝下江夏特有的美食。”边说边夹菜送到二人碗里。二人谢过,四人起筷。吃了半席,张县令殷勤向白原敬酒,白原喝了几杯后看过木离华面色,见无不悦,便放心回敬。酒至半酣,王当略带几分醉意,说:“需招妓女献舞,以助酒兴。”然后双掌连拍两下。

堂下“呤当”声响,飘进一片白云。

一妙龄女子身披白色轻纱盈盈立于厅中,白纱垂下贴身,勾画出动人的曲线,面上亦有白纱罩面,只露出一剪秋瞳,手腕脚腕处以红线细缠了一对银色小铃铛。

只看那双眼睛,就知道必是美女无疑。

木离华细眼看去,只觉那女子眉眼似曾相识,细想下却又记不起是谁。

王当对木离华低笑说:“此女技艺高超,身段优美,轻似飞燕,舞姿更是撩人。木大人难得来此一次,不容错过。”说完轻轻拍了一掌。

堂前妓女闻声起舞。

先是柔荑轻抬,白藕般的双臂做波浪状轻轻上下摆动,螓首微侧,眼中烟波流转,接着银铃声响,一条修长的美腿缓缓抬高前探,轻纱从浑圆的大腿上荡落滑到一边,光洁的小腿在明亮的烛火照耀下映发白玉之光,小巧秀气的脚背高高弓起,足尖玉趾伸直点地,随即后方的玉足蹬起,以探前的足尖为圆心旋转,带得薄纱飞扬,春光咋泄。她只在外披了一层轻纱,内里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超薄亵衣。每当薄纱扬起飘荡时,就是一片乳波臀浪,无边春色。

两座巨峰如玉兔颤摆,峰间深沟一览无遗,胸前凸起的两点轮廓清晰可见;背后身线在腰部惊心动魄地凹陷下去,到了臀部再高高翘起;亵裤短至大腿根部,隐约可见神秘的三角地带上的一片黑色森林,惹人遐想。

她的舞姿奇特奥妙,每一个动作都散发出成熟女性独有的魅力,每一个姿势都能尽情展现女性身体迷人的部位。让观看的人恨不得马上把她拥入怀里,好用双手攀峰落谷,寻幽探胜。

那妓女腰肢如柳,软若无骨,低跳高伏,旋身飘舞,带着似有似无的幽香渐渐靠近酒席。

木离华身热气躁,一双眼睛不能移动分毫,正看得眼花缭乱,心神摇荡时,一阵凉意如惊涛拍岸,从丹田狂涌而出,瞬间遍布全身,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

“死!”妓女清叱一声,缠于手腕的铃铛离手而出,化作两点寒芒,疾射木离华眉心和咽喉。木离华听到声音,一个名字突然从脑海蹦出。

周钰!寿春城周家的周钰。

“啊———”旁边传来白原的惨叫,然后是桌椅翻侧,碗筷落地的声音。同时一阵能开山裂石的拳劲从左侧凶猛袭来。

木离华深吸一口气,运起全身功力,扬起双拳朝左侧击去。

两拳相交,劲气四溢。木离华不敌对方霸道的拳劲,股下座椅裂成碎片,被震得气血翻腾,难受得差点吐血,但同时亦借着这反震之力往后抛飞,眼前随即有两点寒芒一闪而过,堪堪避过暗器。

落地后还未站稳,萧萧剑气如波浪般从右侧涌来,把去路完全堵死。

周钰面纱落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剑,朝木离华急刺。

木离华来不及去看一眼铁定凶多吉少的白原,面向周钰一退再退,直到背脊顶上墙壁。

周钰大仇即将得报,脸上露出了快意夹杂疯狂的神色。她手中的短剑已经刺破木离华的衣衫,她能清楚感受到剑锋上传来了温热的血肉感,甚至是对方皮肤下的血管在急速扩张而引起的澎湃脉动。下一刻,你就将被刺穿腹部钉在墙上,然后饱受折磨而死!

在电光火石之间,木离华又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腹部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凹陷下去,拉开了剑尖与肚皮的距离,同时向左弯侧腰身。

“噗”。就是差了这么一点点,冰凉的剑锋贴着肚皮划过,在木离华右腰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带着一丝血迹深深地刺入他身后的墙壁。

周钰眼中露出绝望和痛恨,收势不住,身躯撞到木离华怀中,被木离华狠狠一拳打在腰腹,吐血昏迷。

木离华扶着周钰柔软的香躯,把她放在地上———虽是敌人,但他自问做不到对一个女子下杀手———然后拔出墙上短剑,指向王当。

王当先阴杀了白原,然后协助周钰击了木离华一拳,见张县令逃跑,便追到堂下将之击杀,刚撇下尸体,回身就见到木离华已经制服周钰,便轻蔑说:“哼!女人。真是不堪重任。”缓缓走到木离华身前五步站定。

木离华说:“王当,你击杀同僚,是要反了。不知你投了哪方?”王当阴冷一笑,说:“反正你也活不过今晚,告诉你也无妨。我王当是铁山门的人。”

木离华说:“铁山门?想不到你投了蜀王。你已官至太守,投了蜀王还能如何?”

王当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志向。再免费奉送一个消息,运粮船队此刻应该起火了。”

木离华闻言身躯一震,心神失守。

王当见言语生效,扰乱成功,立即全力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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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集 鸿门(二)

王当一拳击出,迅若奔雷,拳头微微震抖,气场不断变化,随时可以改变真劲攻击的方向。催生的拳劲形成一条看不见的巨大圆形气柱,把木离华身边半丈方圆的空间完全覆盖在内。

木离华只觉劲风压面,呼机都困难起来,身似陷入泥沼,行动不便,心中明白对方打算以力量破变化,令他再也无法像对付周钰般投机取巧。于是运起全身功力,疯狂催动银白光点集于身前,提剑迎面而上。

双方都是全力出手,再无保留,瞬间就分出胜负。

劲气交击,发出声嘭然巨响,远远传出厅去,四方丝竹之声骤然停止。

木离华被对方狂猛的真劲震得双足离地,再也抓不住短剑,身不由己倒飞向后,口中不断吐出的鲜血洒落地上铺出一条血路,清晰无比地标示出他飞行的轨迹,在撞碎了一个绣着花鸟山水的屏风后,背部狠狠撞上墙壁,再反震重重仆落地上。

王当亦被震得后退了两大步,脚跟踩过之处的方形青砖纷纷“啪”声破裂,面上阵红阵白,显然也不好受。但比起木离华又是弹飞吐血,又是撞墙仆跌的惨状,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噔———”,短剑插在距离地面两丈高的天花,不住左右颤动。

王当强行压下涌到喉头的一小口鲜血,看到十二三步外仆在地的木离华一动不动,面上露出阴险的笑容,正要上前了结其性命,突然见到木离华如装了弹簧般跃起,眉角不受控制猛然一跳。

木离华刚被震飞时,胸中闷涨欲裂,但在喷出大口鲜血后,顿时舒畅,到了撞在墙上反震落地,带着凉意的真气早在全身各处经脉飞速游走,几个周天后,内伤竟然好得七七八八。

银白光点修补外伤,这蕴含在真气中的凉意治愈内伤。

木离华本来自咐必死,现在见内伤竟能瞬间治愈,回复战力,有了生还的本钱,精神大振,转念间就制定策略,主动出击。

木离华学着王当方才蔑视周钰的口气语调说句:“哼!你也不过如是,还要借助女人来算计我。我看比女人还要不如。”接着双足一顿,跃离地面朝王当飞身而去,双拳合并,挟泰山压顶之势,自上而下狠狠砸落,声势犹胜受伤之前。王当心头冒火,双膝一弯发力蹬地,冲天炮起,一拳朝木离华直直轰去。

二人拳头交击。

“轰隆”一阵闷响,远远荡开,厅中的摆设如狂风扫落叶般被四溢的气劲破坏吹飞,落到地上一片丁零当啷,烛火熄灭了大半,两扇靠近气场中心紧闭的木窗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射到院子中的小小竹林边去。

木离华这次更惨,整个人被王当强横的拳劲打得飞起撞上天花,带着满身木石碎屑飞坠落地,压碎压裂身下一大片青砖,眼耳口鼻同时溢出鲜血。

王当亦被反震下地,噔噔噔向后连退十多步,踏碎了十多块青砖,一直到了门口才勉强站稳,再也压制不住涌到口边的鲜血,张口猛吐。一连吐了几口,弯腰抚胸正在喘息,面上突然一阵肉跳:木离华用双掌双膝支撑着从地上缓缓耸起。

木离华双掌双膝及地撑开跪着,头颅低垂,发直的双眼毫无焦点地看着双掌间碎裂的青砖不断被落下的鲜血打湿染红———他体内鲜血不断涌上喉咙,从口中滴流到地面。他脑中只有一个字———痛。

带着凉意的真气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在体内疯狂地运转,每行一个周天,就把被震散的真气一点点地聚集,却不分流到各处支道经脉,到最后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旋,疏通修补淤塞受创的经脉。

但由于真气运行的速度过快,这股真气气旋越发壮大,开始如匹脱缰的野马在体内各处经脉横冲直撞,不再受控制,在修复经脉的同时,也在破坏经脉。

修补与破坏不断重复上演,这时而剧痛时而舒畅的感觉令他的意志逐渐崩溃。

渐渐地,经脉被修复的速度跟不上被破坏的速度。

再这样下去,木离华只能是经脉爆裂而死的下场。

必须将这股真劲气旋引导出体外,或者借外力将之打碎。

木离华倏地抬头,就以这种难看的姿势跪在地上直直盯着正在偷偷靠近的王当,面容扭曲,眼中射出危险而疯狂的光芒。

王当心头一跳,竟然被木离华滔天的气势震慑,不由停住脚步。

木离华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双掌在地上一撑,借力弹起,如狮子扑食般飞向王当。王当亦怒吼一声,运起十二成功力,双拳同时击出,抵向木离华双爪,同时下面无声无息踢出一脚,直取木离华丹田要害。

拳爪接触,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只得轻轻“啵“的一声。同时王当一脚踢中木离华小腹下的丹田要害。

王当阴招得手,却是心中叫苦,因为一股不可抗拒的真劲气旋如破堤的洪水般由对方丹田处狂涌而出,沿着他足部经脉侵入体内,一连撞碎了几股调来阻拦的真气,势如破竹地往心脉攻去。

木离华被王当踢中,再吐热血,如炮弹般飞往天花,但这次没有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他卸去侵入体内的劲道,如壁虎般贴上天花,顺手拔出插在旁边的短剑,接着双腿用力一蹬,飞离天花,双手反向握剑,头下脚上地往王当的天灵盖插去。

王当刚刚化去侵入体内的真劲气旋,还未能回气,又见木离华飞至,其手中短剑闪着令人血冷的光芒,往自己插落。

“吱———”短剑在双掌中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王当使出压箱底的保命本领,在剑锋距离头顶三寸时,举起双掌奇准无比地夹住短剑。

锋利的剑刃竟然不能割破王当手掌上布满真气的老茧!

木离华从空中落下,屈起双膝,直撞王当胸口。

王当再次展现出精湛的武技和临危应变的能力,身躯弯成弧形往后仰倒,同时夹住短剑的双掌向一侧发力,把短剑带离头顶,下身更是屈起双膝,往上迎往木离华落下的双膝。

“啪”,膝盖狠狠相触碰撞,木离华和王当只觉痛入骨髓,面上同时现出痛楚的神色,。

王当深受痛楚影响,双手一软,未能把短剑带离身体,被短剑刺穿左肩,钉在地上,惨叫与鲜血同时从身体中发出溅起。

木离华落到地上,整个人骑在王当身上,用尽力气双手紧握剑柄往左一旋。

“啊———”,王当发出声惊天惨呼,朝木离华咽喉攻去的右手无力垂下,往外落在地面。

木离华用最后的力气将短剑再反向一旋,然后从痛晕过去的王当身上跌往一侧滚开,摊开手脚成大字型仰躺地上,看着天花上蛛网状散布的裂痕,大口喘气,脑中一片空白。王当左肩血肉模糊,筋骨断碎,鲜血不要钱一般由创口溅喷而出,过了一会变成小股血水涌出,在他身下形成一滩血水,向外扩散。

木离华凭借恐怖的疗伤速度,年轻力壮的优势,以本伤人,在鬼门关打了个转,重回人间。

一下踩碎瓷片的声音传入耳中,将木离华空白的思绪拉回现实。

木离华勉强仰起头颅,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头顶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双小巧秀气、玉趾精致无比的美丽天足在缓缓朝自己拖行而来,瞳孔猛然收缩。

周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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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集 损粮

那双小巧精巧的天足被破瓷尖锐的碎小片粒扎伤,足底在地上拖出条模糊的血痕,缓慢但是坚定地朝木离华前进。

似滩烂泥般躺在地上的木离华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一双要命的美腿挪动,停止,再挪动,往自己不断接近。

时间仿似凝固了一般不再往前流逝,厅里静得只有心跳和呼吸声,以及一双骨肉匀称的美丽赤足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哧——”

木离华的心神全都落在一双结实修长的美腿上,呼吸随其摆动的节奏长短起伏。

“哧——”

美腿又再前挪。

周钰被木离华伤得不轻,腰腹间中拳的地方一片紫青,每挪一步,受创的内腑就是一阵刺痛,不得不停下稍歇才能继续向前。

她盯着地上的二人,面上挂着神经质般的笑容。挪到二人之间,左右摆头分别看了二人一眼,然后弯腰伸手握住剑柄,发力拔出。这简单的动作又再触发伤势,嘴角再度溢血。

王当被痛醒,睁眼见是周钰,心中大喜,哑声说:“快…快去杀了他。”“咯咯。”

周钰笑得全身震抖,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恨声说:“好!你二人正好结伴上路。老贼你当日污我清白,可想过会有今天。”说完反提短剑朝王当胸膛插下。

“噗。”短剑没胸而入,鲜血飞溅。

受到致命一击的的王当凄厉一叫,凸睁的双目就似要裂破眼框飞出,不知从哪里生出气力,发掌击在周钰腰间,接着手掌软绵绵地垂落,口中不断咳出鲜血,在嘴角形成一个小血泡,双腿抽搐轻震,片刻后便再无动静。

周钰口中喷血,飞跌出五步开外,气息渐弱。

木离华伤得太重,无法运动真气施展祖先生传授的秘法,本已闭目等死。思绪纷杂错乱间,蓦然听见周钰话语,睁眼见事情竟如戏剧般产生变化,心中狂喜,暗想:又是师父在天之灵护佑。

他心系运粮船队安危,只调息了两刻钟,稍令伤势好转,便强行撑起身躯,先后走到白原和周钰身前,伸手探息,都已然全无,摇头叹气扶墙步出厅堂。

小院内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心中不免奇怪为何自己在厅中打生打死,巨响连连,竟然无一人来查看。

出了酒楼,见到码头的方向火光冲天,火势已经蔓延到邻近的一条街道,以木材为主要原料的房屋燃着大火,人们呼喊着往来提水救火,四处奔走,场面混乱无比。

木离华心如火焚,抢过一桶水淋湿全身,脚步蹒跚地穿过着火的街道,走了一刻钟进入近半建筑都陷入火海的码头,去到长达八十丈的堤岸边,见到港中情景,双腿发软跪落在地。

港口内,大小近百艘船已有一半着火熊熊燃烧,密集地发出火烧木头的噼啪之声,升起的黑烟不断被江风吹散,水面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红,其中隐约可见漂浮的人尸。

又有一艘五丈高大船的粗大高长的桅杆在“咯吱”声中缓缓倾斜,然后倒下重重砸在甲板上,震飞出带着火焰的小块碎木,落在靠近堤岸的房屋顶上,又把一座房屋点燃。

就在运粮船队靠泊处的那段五十丈长的堤岸边,三十多艘运粮船已经烧得露出骨架,开始打侧下沉。木离华陷入深深的自责。

由江陵到虎林,水路近千里,就算他现在折返江陵重新运粮,以最快的速度赶路,等粮食运到时,五万大军断粮起码已有四天。

没有粮草的五万大军是何下场,他不敢想象。

没有了五万大军,他凭什么去为颜泊报仇。

若他能保持小心谨慎,拒绝王当的邀请,留在船上,铁山门的人未必就能得手。

是他害了五万大军,一手断送了这大好局面。

五万大军啊,会死多少人?那是多少条人命?!

木离华害怕得浑身抖嗦起来,只想一死了之,但又想当面给楚王最后一个交待。

正在抖嗦间,一人在背后拍他肩膀,声音惶惶,说:“木大人?”

木离华毫无反应。

那人又叫了几声,走到木离华正面,见了他这副样子,吃了一惊,干脆抓住他双肩,大力摇晃,叫:“木大人!木大人!”

木离华茫然抬头,对着那人木然说:“木大人是谁?你又是谁?”

那人大声说:“木大人?你当然是木大人。我是白渉,是白原的堂弟。”木离华喃喃说:“白渉?白原?”

白渉大急,说:“木大人,我们还有九艘粮船和三艘战船避在港外,现在怎么办?”

木离华仿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绳索般,一把抓住白渉胳膊,急声说:“你说还有九艘粮船?”

白渉忍着胳膊上的痛楚,说:“是。我命船只驶到港口下游十里,独自潜回来打探消息。”

木离华面上稍稍回复了一丝血色,说:“走,回船再说。”

白渉扶着木离华出了港口,沿岸线往东走了十里。

半路上,白渉忍不住问起白原的下落。木离华黯容说出答案,白渉低声抽泣。木离华又开始自责。

去到一片浅滩,白渉用风灯发出三明三灭的信号。不多时,一条小船从黑暗的江面上驶来,将二人载到大船上。

去到船上,木离华先下令起航往九江,然后听强忍悲伤的白渉将遇袭经过说出。

木离华和白原离船赴宴一个时辰后,百多人推着数十车酒菜来到船下,说是江夏太守王当送来抚慰船队的。负责统领三艘战船的白渉见对方人人身材魁梧,武孔有力,就留了个心眼,命令手下戒备,检查酒菜。果然,那酒坛里装的全是火油。对方立即强攻,派出多条燃烧的小船从船堆中驶出撞向运粮船。四十二艘船有三十艘着火燃烧,船上官兵纷纷跳水逃生。敌人又在岸边的建筑纵火,制造混乱,阻止人们前来救火。运粮大船的桅杆被烧断倒下,砸在旁边无人的船上,又连环引发大火。

白渉将战船驶出港口,引着其余十一艘船去到下游十里停住,因担心白原,便亲自回来打探消息,正遇到失魂落魄的木离华。

白渉面色难看,说:“敌人必是仓促行事,准备不足。否则这几艘船也难以幸免。”

木离华面色惨白,缓缓摇头说:“王当早已经准备充分,否则不会来夏口港。必是他自恃武功高强,想先将我杀掉,再亲自领人来行诈烧船。不想被我所杀,破坏了计划。过了约定的时间,铁山门徒众不见王当出现,便冒险行事。幸好白校尉机警,才能保住这十二条船,不至于全军覆没。”

白渉将脸深深埋入双掌之中,颓然说:“出发时三十九条粮船,现在只剩九艘,恐怕死罪难逃。”

木离华惨然说:“我身为运粮主官,思虑不周,行事无序,以致粮草损失大半,理应负上全责。白校尉保得小半粮草,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我必向武昌王说清因由,白校尉不必担心。”白渉闻言心中一轻,连忙说:“木大人,此事错不在你。谁又想得到堂堂江夏太守,竟然会投敌。”

木离华只是摇头,木然说:“如今粮草被烧,若被前方将士得知,军心必然大乱。我等赶到九江后,停留两天,尽力收集粮草,再以泥土禾草充数,先将余粮运到前线,再想办法劝武昌王退军。”

四天后,十二艘船抵达九江,木离华依计行事,一面派飞马将消息报与楚王和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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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集 混乱

却说楚王率部于七月二十八去到宣城,令颜砺领五千人作为前锋先行。自己只休息了两天,便尽起大军前往建业城。

建业城周长二十里十九步,城墙高达八丈厚达三丈,西面临江,附近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在外围五里正南方向设有子、罗二座卫城。二座卫城一左一右夹着官道,成犄角之势。

世家兵少,不足五千,便放火烧毁二座卫城,将兵力全数撤入建业城中坚守。

五万大军于八月十日开到建业城下,连营十里。三天后器械造好,便分兵攻打四门。由于南面城墙最长,城外地势平缓,便主攻南门,一连激战三天,死伤了四千多人,连城头也上不去。

此后十数天,挖掘地道,火烧墙脚,夜半偷袭,又折损了数百人。方法想遍用尽,只是耗费军力,白白葬送士兵性命。

敌人防守严密。面对铁龟一样的建业城,楚王和颜砺无处下手,一筹莫展。

楚王想起原先吴祈报上的战略方案,欲依法施行,又恐助长了颜砺一方的气焰,显出自己无能,让将士背后笑话,只得作罢。心中郁闷不已。将近十月,眼看营中只剩半月粮草,而早该在九月中旬就运到的粮草却还未运到,便派人去催。

过了两天,一骑飞驰入营,将密报献上。

楚王看过,面色阴沉,背着双手在主帅帐中来回踱步,半响后才叫来颜砺,将密报交到后者手上。

颜砺接过看完,立即面色大变,单膝下跪说:“王爷,王当官至太守,位高权重,木参将怎会堤防?但失了粮草,亦有责任。只请念在以往功劳,允他戴罪立功。”

楚王正好借机立威,哪肯轻易放过,任由颜砺哀求,只是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颜砺见楚王不开口,也是没有了主意,只得跪在地上不起,却不知这样做又犯了楚王威严。

饶不饶罪决定在孤,但你颜将军长跪不起,是不是居功自傲,来逼孤就范?若孤就这样放过,如你所愿,以后还怎么驾驭你?其他心腹手下知道了又做何感想?

这时有兵士在帐门外喊:“报。有军情送至。”

楚王终于开口,说:“颜将军请起。此事稍后再议。进来。”颜砺只好站了起来。

兵士将军报送上,楚王看过,心头又是一阵不舒服。

军报是吴祈送来的。吴祈只凭二千人马,连克新安、东阳、会稽三郡,分兵占守。目前正在朝吴郡进发,兵少粮缺,发信来请求调拨一千军士和三千人马一个月的粮草支援接应。

楚王将军报递给颜砺,待后者匆匆看过,才说:“现在军中缺粮,只好令吴将军就地觅食,按兵不动。等木参将运粮至,再行进兵。”

四天后,木离华运粮到来,将粮草交付给营中粮辎官后,自缚到大帐前领罪。

帐中楚王高踞主位,自下左右以齐先生、颜砺为首,站了两列十数人。人人披盔带甲,佩剑锵锵,面色凝重,冷严肃杀。

木离华膝行入账,到了楚王身前,弯腰以前额触地,惶恐颤声说:“罪将无谋无勇,失却大半粮草,有负王爷所托,特来领死。”

颜砺听得心中大急,想:你个傻瓜,上来开口就是领死,哪里有这般求饶的。这种想法却是误会了木离华。

木离华想法很简单: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自己犯下大错,危及数万大军,罪已至死,当然是依律处斩。虽然心中害怕,却并不退缩,无丝毫求饶的意思。楚王拍案而起,怒视木离华,变色说:“虽说王当谋反,施行诡计,但你不该轻易离船赴宴,以致损兵折粮,使大军粮草不继,有覆灭之危!尽管保得小半粮草,稍解困顿,但从后方运粮又需耗费时日,延误军机,败坏形势!若不明正军纪,难以服众!来人!”

帐下两名军士应声上前,说:“在!”

楚王叱曰:“推出去斩了!”

两名军士左右执住木离华肩膀,就要拉起。

颜砺大惊,滚到楚王身边跪下,说:“王爷,如今久攻建业不下,又斩大将,于军不利。不如留他一命,带罪立功。”

楚王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看颜砺。

颜砺抱住楚王双腿,仰首哀求说:“主公。还望看在颜老将军情面上,饶了他性命。”自从三人投了楚王,这是颜砺首次叫出“主公”二字。

木离华泣声说:“颜大哥……”

齐先生亦劝:“王爷。阵前斩将,于军不利,还请三思。”

帐中其余军官裨将见颜砺如此失威,而齐先生都发了话求情,便齐声说:“请王爷三思。”楚王在众将面前折服颜砺,基本目的达到,便朝木离华戳指骂道:“不是众将为你求情,定斩不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拖出去打三十军棍,先执行一半。剩下一半待本王破城后再行计较。”

颜砺松了口气,站起与众将齐齐拱手说:“王爷仁慈!”

木离华幸得不死,心中惊喜交织,泣说:“谢王爷不杀之恩!”

两名军士将木离华拉到营中帅旗伫立处的一片空地,令他在旗杆前跪好,当着数百士兵的面,举着儿臂粗的短棍,准备开始行刑。周围士兵大多认得,都手指木离华,议论纷纷,不知他所犯何事。

军法官站于一旁,高声说:“参将木离华,督运粮草误了日期,迟到八天,依律处以三十军棍。但王爷慈厚,暂且寄下十五棍,使能带罪立功。行刑!”

短棍扬起落下。

“啪。”

“一!”

“啪。”

“二!”

“啪。”

“三!”

随着军法官的点数声,木棍结结实实地在木离华背上打了十五下,直打得衣衫破裂,皮开肉绽。木离华心中愧疚,竟然不懂运功抵抗,被打到第八棍时便吐血,熬到十五棍马上就晕死过去。颜砺领着两名亲兵将木离华背到自己的帐篷,换衫上药,悉心照料。

三天不到,木离华外伤尽愈,内伤好了八成,只是不敢被人知道,仍然要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就在木离华被处罚的第二天,楚王发动了一次猛烈的攻势,在地势较为平坦的南门聚集了三万人,排了十五个方阵,拥着近百架云梯、十三座楼车、三座投石机,分成四批轮流进攻。战事持续了两天,即使入夜后依然点火夜战。颜砺和齐先生领着府兵中的好手,曾经两度攻上城头,但最后都被城上军民拼死赶下城来。

这一仗惨烈无比,双方伤亡惨重。楚王方面死伤达九千余人,而世家已经开始动用民壮守城。

建业城南门城楼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砸中,塌了半边;整面城墙被双方战士的鲜血涂抹得发紫变黑,如被烟熏血浇过一样;城墙下,损毁的攻城器械仍有余火燃烧,黑烟冒出,断箭兵器盾牌遍地都是,尸体密密麻麻铺满城墙前的地上;某些战况激烈的墙段下,尸体层层堆叠高达丈几。木离华经过放置伤员的帐篷,看着七八名医师满头大汗,为伤员包扎忙个不停,等候救治的伤员满手血水抚着伤口在呻吟哀嚎,心中难受。出到营门前看着夕阳下建业城中冒出的余烟,城下累累尸骨,更是面露恻然,心情抑郁。

死的人够多了。

自己为了报仇,帮助楚王争夺扬州,双手染满鲜血,倒底应不应该?

但是师傅在母亲去世后就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可算半个父亲,待自己恩重如山,自己怎能不为师傅报仇呢?

但是否为了个人的私欲仇恨,就可以将如此多无辜的人扯进战争,送上战场,造成无数死伤,失去大好性命?

每名战士的背后都是有家庭亲人的啊!

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一时间,木离华陷入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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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集 消息

木离华陡生心结,双眼只顾看着脚下之路,神思恍惚地走回到自己的帐篷前,伸手正想揭帐而入,帐门被由内往外掀起,一人带着阵风走了出来———是来送药的颜砺。

颜砺见木离华这副样子,奇道:“闻正,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木离华抬头茫然地“哦”了一声,说:“颜大哥。”

颜砺大手一伸,重重地拍在木离华左肩,看着后者痛得龇牙咧嘴,说:“哈哈。在营中须称我作将军,否则军法侍候。”

木离华轻揉肩膀,苦笑说:“颜…将军,貌似下官还有伤在身。”

颜砺搔头,赧然说:“这…都是大哥不好,见你气色如常,倒把这事忘了。”

木离华哭笑不得,说:“颜大哥来得正好。我心中困惑,有些事情想与大哥探讨。”

颜砺板起面孔,说:“都说了在营中须唤我作将军。”然后左右看了一眼,见无旁人,便将楚王的神态语气学了十足,低声说:“你屡教不改,冒犯上官,目无军纪,不是众将为你求情,定斩不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现削去你中军参将职务,降为巡哨什长。还不谢罪!”木离华听到开头一句,被颜砺一时将军一时大哥的搞得全无脾气,只好苦笑。又听得后面几句,才明白颜砺用心良苦,因怕他难过,才故意将楚王对他作出的处罚以这种形式说出,心中大为感动,说:“颜大哥,我…”

颜砺“嘿嘿”一笑打断,说:“有事坐下慢慢说。”说着就掀起帐门,拉了木离华进内。

二人席地而坐,木离华面带郁然,说:“颜大哥,自投楚王麾下,杀戮日盛,且多是与师仇无关之人。我满手染血,深感不安。”

颜砺哂道:“闻正你好糊涂。世家谋逆,乱国殃民,我等起兵,非是单单为报私仇,亦为国事,所杀的都是逆贼,那有什么‘无关之人’。”

木离华低头,面带忧伤,说:“大哥教训得是。话虽如此,但是看着建业城下将士尸骨,想起其后方家属亲眷苦盼其归,心中便为之感到难过。”

颜砺摇头叹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阵亡将士都有厚恤,可令其亲属家眷生活无忧。原以为你经历数次大战,看得开了,不想还是和以前一般。”木离华亦摇头,黯然说:“失去亲人,岂单是钱银就可以补偿得了的。”

颜砺无奈说:“父亲真是说得没错。你性格温和善良,不应从军,卷入厮杀。”想了想又叹说:“父亲要我转告:你父亲在西方。待此间事了,你便动身去寻父吧。”

木离华身躯一震,抬头望着颜砺,激动说:“我父亲还在世上?每次我问娘,娘都说父亲去世了。”

颜砺说:“我也不清楚。在寿春离别时,还是听父亲首次提及。”

木离华喃喃自语:“娘,你为什么要骗我。西方,到底是在哪里?”

颜砺安慰说:“伯母亦是有苦衷吧。我想应是西域了。若在国内,父亲当会指明地点。”

木离华点头,面露期盼之色,说:“待报了大仇,拜祭师父,我们便一同前去吧。沿途领略异域风光,胜过终日厮杀。”

颜砺无奈一笑,说:“我已当众唤王爷为主公,当要追随左右,竭诚效力,哪能说去就去。”

木离华大感难过,说:“颜大哥,若不是因为我……”颜砺哈哈一笑,打断说:“你我兄弟,说这些做什么?你我深知王爷虚实,我不当众唤王爷做主公,让王爷安心,王爷岂能容你离去。况且大丈夫在世,当要有所作为,不能虚度一生。”

木离华知道颜砺后半句以安慰的成分居多,又想兵凶战危,心中更是难过。

颜砺最看不得木离华这副样子,又拍了后者肩膀,不过这次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故作神秘,挑了挑眉,凑到木离华面前说:“等会我陪你一同巡营。我在营外偷偷藏了一坛好酒,今晚便去起出来喝掉。哈哈。”

木离华苦笑,说:“颜大…将军,营中禁酒,你身为上将,竟然带头违反军纪。而且下官貌似还有伤在身,不宜喝酒。”

颜砺站起,说:“来吧,没义气的家伙。先去用了晚饭。”

木离华奇道:“我如何没义气了?”

颜砺挤眉弄眼,说:“你让我单独喝酒,单独违反军纪,最后单独受罚。还不是没义气?”

木离华为之气结。

夜幕很快降临,时近秋冬交接之际,月亮不见踪影,广阔漆黑的天幕上只在北方有颗明星闪耀。晚上气温陡降,尽管已换上厚衣,在外巡营时仍然被不时掠过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颜砺陪木离华领着十名哨兵在营中营外巡了几周,接着便领头偷偷摸摸走到营后的一处草丛,挖出一坛酒,招呼众人齐喝。

木离华抵不住寒冷,便腆着脸喝了几口。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有士兵来接替巡哨,连忙谢天谢地,交接后回到帐篷睡下。

天明后,又开始执行任务。匆匆用过早膳,去到哨骑营选了马匹,带着五人外出作为游哨,在营寨两侧五里的范围内来回游走移动。

正午已过,有别的什长领人前来接替,便回营用饭。

日间游哨,晚间巡营,让他认识到底层士兵的辛苦。如此这般过了五天,某日游哨回营,路过建业城东门时,见一行数十人在城下仰首张望,便策马靠近。

原来楚王引众将来城下诏谕,言“两军厮杀,死伤众多,不忍再添孤寡。孙沄谋反,今只除首恶,受胁迫者皆可赦免。有献孙沄头者,赐官四品赏千金。”又命人将谕令绑在箭上射入城中。

城楼上一员裨将,探出半边身子,正右手并指点着城下众人大骂:“……我城中尚有可战之兵五千,民壮十万协助守城,粮草丰足,可支两年。任你围困来攻,都是损兵折将,白白送死。况天气转冷,将近寒冬,你数万大军粮草供应不周,围得几时?到时盛势而来,无功而返,虎头蛇尾,徒增笑柄……”接着就是一大堆污言秽语。楚王亲征建业城不下,被说中心事,又被言辞百般辱蔑,面色虽无变化,心中已经恼怒至极,恨不得把那裨将生撕了。便一扬颚,朝城上说:“谁能教训教训那厮?”

众将仰首受那裨将骂了大半刻钟,早想发箭射人泄愤,此刻听得楚王命令,有箭术好的便张弓朝城上射去。

那裨将连忙缩回女墙之后,几只箭矢齐告落空。

城墙上又传来那裨将的讥笑辱骂声,愈加猖獗,众将都气得咬牙切齿。

楚王用力握紧了拳头,指骨“咯咯”作响。

木离华策马前出,扬声说:“看箭!”张弓搭箭,放手松弦。

“咻”声响起。

城楼上那裨将犹自大笑:“我在墙后,你如何射得……啊呀!”接着城楼上敌军一片惊叹哗然。

木离华射出的箭矢,飞速越过百余步的距离,奇准无比地从女墙身上三个手掌大小的箭孔穿过,正中躲在其后的那裨将右手。

木离华威风凛凛,高声说:“你竟敢用右手指点王爷,我便射残你右手。”

城下众将齐声喝彩。楚王见了,对木离华又爱又恨:爱他武功人才,恨他不肯如颜砺般叫自己一声‘主公’。

自从这天后,木离华就被楚王留在身前,跟出跟入,做了个贴身亲卫。

十月初十,吴祈领着二千多人归营。二人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欢喜。楚王亦知情达理,放了木离华一晚假,让二人得以彻夜长谈,抵足而眠。

十月十三,清晨,建业城外鼓声震天,旌旗扬展。

楚王尽起营中之兵,分兵四门,东、西、北门分别部署了七千人,以作牵制。自己领了一万五千主力精锐在南城门外列阵,披甲佩剑,站于阵前演说了一番,接着命人牵来一头黄牛,斩了将血滴入酒碗中。

城墙上的敌军早就严阵以待,见了城下这番动作,都心头沉重绝望,明白楚王是下了大决心,势要在今日破城了。

楚王与五千死士共饮后带头砸碗,城下顿时一片瓷器落地的清脆声音,正要下令攻城,一骑飞驰而至,远远大喊:“王爷!”

楚王凝眸看去,竟然是风尘仆仆的赵掌柜,心头不由一震:有什么事情紧要如斯,要赵掌柜亲自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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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集 退兵

赵掌柜策马飞驰接近,速度不减,至楚王身边十五六步才使个身法,从飞驰的马上干脆利落地一跃而下,跑到楚王跟前,喘着粗气说:“呼———王爷,大…大事不妙。呼———益州军已…已经打破夷陵,将江陵重重围困了!”

这消息如雷霆乍震,石破天惊。楚王身躯剧震,变色失声说:“什么?”

赵掌柜面色转白,满头大汗低声说:“二万益州军于九月中旬就打破了夷陵,后增至七万,已经围困江陵将近十天。”

楚王气急败坏,怒声说:“这是没可能的。我在出征前又调派了万五军士,令夷陵兵力达二万五千,敌军才二万,夷陵如何轻易就丢了?江陵城中三万军士,怎么不去救援?上官允兄弟(江陵和夷陵的守将)都是吃素的么?他们做什么去了?”

楚王大急下失态,连“本王”、“孤”的称谓也忘掉了。

前场数千军士目视楚王正在等侯命令,城头敌军亦在注视。见了楚王这副模样,都知事情起了变化。

楚王军前队略有骚动,城上敌军自是高兴欣喜。同样震惊的木离华回过神来,指挥十数亲卫迅速行动,在二人身后竖起人墙,阻挡众军视线。自己走到楚王身边,低声说:“王爷,此处不适详谈。”

楚王气得浑身颤抖,狠狠地朝建业城方向望了一眼,面色阴沉地下令收兵,召集众将火速回大营议事。

不到半刻钟,有资格进账议事的将领全部到齐,共十五六人,看见楚王神色凝重,面带杀气,只敢偷偷以目光交流,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楚王见众人都到了,便让赵掌柜将军情说出。

赵掌柜苦涩地说:“夷陵已失,江陵被围。益州军统军大将是严序。此人虎牢兵败后,不知去向,想不到竟是投了蜀王。”

众将大惊失色,既因军情危急,又因闻严序威名。

严序虎牢关下大破宁王,早名震天下。

赵掌柜说:“事情是这样的……”

九月三峡水涨,波涛汹涌,浪高流急,航道惊险,行船随时有舟覆人亡之危。夷陵守将上官谨只重防陆路,对水路不以为意,下令将战船都驶入港中暂避。岂知益州军冒险行军,就乘水涨流急之际破浪东下,迅疾势盛,出其不意地抵达夷陵,直直冲进港中放火烧船杀人。敌军一边烧船,一边就在港口上岸。严序令老弱之兵充当前军,阵型不整地在岸上集结,而自领二千精锐骑兵在十条大船上蓄势待发。

上官谨中计,领兵出城交战,被严序大败,见回城之路被截,只得领二千余残兵逃往江陵。

严序分出小部占城,亲领万余军士尾随追杀,直至江陵城下,再次大败由上官允率领出城交战的荆州兵,后增兵至七万,将江陵围困,切断水陆交通,昼夜攻打。

幸好江陵城高墙厚,人员物资充足,上官允又善于守城,才没有被攻破。

赵掌柜说完,帐中一片死静,气氛压抑。

楚王冷冽的声音响起,打破肃静:“事已至此,眼下该当如何?”

帐中又静了半响,左边齐先生才出列说:“王爷。江陵乃荆州心脏,不容有失。军中过半士兵来自江陵、襄阳,其家属在彼,若二城有失,军心便将涣散。末将建议回兵急救江陵。”

右边颜砺抢出,抱拳说:“王爷。江陵被围,襄阳必会发兵救援。严序怕被前后夹攻,必不敢全力攻城。而眼下建业城中已经动用民壮上城头助战,我军只需一番猛攻,便可破城。请王爷下令破城,再回援江陵。”二人说的都有道理,众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齐先生又说:“就怕严序将计就计,引徐松(襄阳守将)来援,半路伏击。且建业城中尚有数万民壮,纵然攻破外墙,还需巷战。世家经营日久,城中必然遍地陷阱,处处壁垒。且前番诏谕,毫无效果,可知城中上下一心。我军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破城,若伤亡过大,到时还拿什么回援?”

颜砺大急,说:“一日纵敌,万世之患。请王爷三思。”

木离华眼见大仇得报,却又横生枝节,心中亦大急。

齐先生说:“江陵危在旦夕,荆州危在旦夕。请王爷早下决定。”

楚王低头沉思。

众将见了,都停止议论,静待楚王发话。

楚王缓缓抬头,视线先投向帐外,再落到众将身上,说:“本王自领三万大军即日起程回救江陵。颜将军领五千军退守宣城,吴将军领二千军入驻吴郡,受颜将军节度。二位将军东西夹逼,分头蚕食,孤立建业。待本王击破严序,来年发兵再取建业。诸位将军火速回营准备,午后起程,迟误者斩。”颜砺和木离华听了,都是失望之极。

众将心头一凛,齐说:“末将领命。”施礼告退,各去准备。

吴祈随颜砺退到帐外,对后者说:“颜大哥不必失望,建业孤城一座,敌人不过多挣扎存活一冬,来春定将覆灭。”

颜砺叹说:“仇人就在眼前,却奈何他不得。还要等候一冬,真是折磨人。”

大军午后准时开拔。

木离华任楚王亲卫,别过颜砺和吴祈,随军前往。

十月十八,大军取水道直达乌林。上岸后倍道兼程,日行百里,只用了四天,就到了江陵城以北五十里。

由于江陵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法朝外传递消息;严序又在江陵外围广散哨骑,杜绝敌骑刺探。江陵城现在究竟是何情况,益州军如何分布,一概不知。

楚王下令大军缓行,派哨骑去打探敌情。

二十名哨骑分为四组,各自行动。到了正午,只得一人伏在马背上回来,身上多处刀箭创伤,奄奄一息。

这名哨骑满身血水,一路滴落,被两名士兵用担架抬进大帐,置于地上,不待楚王和众将发问,撑着说了半句:“我队离江陵尚有二十里便被发现,轮番受到大量敌骑追杀,无法……”声音倏止,就此死去。楚王和一众将领面面相觑。

午后派去打探敌情的哨骑增至二百名。

直至傍晚,陆陆续续回来了五十余名哨骑,皆言敌骑众多,离城二十里散布,范围极广,五十骑一组来回交叉巡视。本方散哨屡遭截杀,难以穿越。

楚王下令全军扎住,就地休息。

入夜后,又回来了七八名哨骑,其余的显然是凶多吉少了。

楚王召来这七八名哨骑问过,得到的情报和前面所差无几,失望下挥手让他们退下休息。

帐中燃着巨烛,光线明亮,却丝毫照不亮楚王眉宇间的一片阴霾。

楚王愁眉不展:离江陵不足五十里,却因不明敌情,不敢贸然进兵,白白浪费了宝贵的一日。严序名将,果然诡计多端,只用千余骑兵,就轻松将来援的三万大军原地滞留了一天。

在帐门外侍卫的木离华第三次听见楚王重重叹出声来,主动请缨,入账说:“末将愿为王爷解忧。明日请行,前往敌营一探,更与江陵城中传递消息。”

楚王说:“敌军封锁严密,闻正未可轻敌。”木离华信心满满地说:“王爷放心。末将孤身一人,天亮出发,敌军不易发现,只须快马一匹,定可安然来回。”

楚王受他强大的自信感染,亦生豪情,说:“竟然如此,闻正可乘本王坐骑前去。”

木离华拱手说:“谢王爷赐马。”

次日天色蒙亮,木离华别过为他壮行的楚王及众将,擐甲持弓,饱食严装,骑着楚王所赐神驹,孤身往四十多里外的江陵驰去。

[ ]

四十五集 闯关

楚王所赐坐骑名紫影,通体红中透紫,跑起来风驰电骋,如紫光流逝。此马确是神骏,跑了二十里路,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

此时天色已经明亮,左右密林寂静无声,二十多步阔的主径大道上空空荡荡,只有木离华和紫影一人一骑飞驰,急促响亮的马蹄声远远传开。

又走了七八里,主径大道两旁的树林由密转疏,原本应是大片林木所在之处现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高矮不齐的树桩。

显然这是敌人为了便于监视所为,又或取木搭建营寨,制造大型攻城器具。

若是后者,则可猜知江陵城受到了何等密集猛烈的攻势———敌军必是耗损了大量的攻城物资,已伐尽江陵城外的林木,否则不会远至离江陵二十里的树林取木。

密林减少,地势开始高低起伏。

转过一个缓弯,前途笔直,前方一里外影影绰绰出现了数十骑的身影。

木离华策马斜走,偏离主径,驰入左方的丘陵原野。

敌骑中六人离队转入丘陵原野,排好队形,往木离华即将经过的路线截去。其余敌骑方向不变,沿主径前进。蹄声急促,风声呼啸,身后黄尘滚滚。

从天空中往下看,木离华和六名敌骑前进路上扬起的黄尘,彷如分别在广阔大地上由东向南、由北向南划了两笔,即将组成一个‘人’字。

双方距离渐近至二百步开外,十息后就将相交于‘人’字顶上一点。

“咻”

木离华射出劲箭。

在他右侧斜前方二百步外,处于三角阵顶端的敌骑突然浑身一震,应箭溅血落马。

余下五名敌骑大惊,想不到木离华有这般本领,竟然能在高速运动中发箭夺命。大骇下连连扬鞭猛抽马股,再顾不得保持阵型,只求快速接近,进入到手中弩箭能有效杀伤木离华的距离。

眨眼间,双方互相接近至百二十步距离。

“咻”声又响,木离华再度射死一人。

双方互相接近至四十步。

四名敌骑齐齐举起手中弩箭,扣括发射,然后抽出锋利的短柄马刀。

木离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

紫影不愧神驹,竟然能在疾速中再度提速,载着木离华先一步在短箭射至前一驰而过。四枝短箭连马影也没有射中,落在空处。

敌骑眼睁睁地看着木离华人马在面前十余步外掠过,毫无办法。一直前冲数十步,才能收住冲势停步,调转马头,重新起步,提速追赶。

木离华马快,很快就将四名敌骑远远抛离。

第一关算是满分通过。

又往前驰进了三里许,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敌人。

木离华心中正在暗赞自己人品高、运气好时,右侧六十步外的一个小土包后马蹄声骤然密集响起,一队五十人的骑兵吆喝着前后驰出,往他冲来。

真是做人须时时谦虚,切勿骄傲自夸,否则必有恶果。

木离华摇头感叹半番,毫不理会,只管控马狂奔。

紫影飞驰而过。

五十骑落在后面七十步外,只余吃尘的份,到后来越离越远,连尘也吃不到。

木离华凭着马快,依法炮制,又再接连当面冲过反应不及的二队敌骑后,身后传来响箭特有的“呜咻”之声。心中明白,这是敌人发出了召集人手围困自己的信号。

剩下的十六里路将不再如此前般轻松。两旁的景致飞快后退,一晃即逝。

转眼又跑了三里多路。

就在木离华看不到的前方二里,六队共三百骑集合完毕,在队长的指挥下平均每行百骑排了三行,前后间隔一丈,左右长达三十多丈,成内弯的圆弧状往他驰来的方向迎去。

敌骑队长通过观察附近山头上己方哨兵用铜镜发出的闪光讯号,不断调整行进的方向,到距离目标只剩一里时,渐增马速。

木离华还陶醉于紫影的神速,懵然不知对方已在前路布下致命陷阱,自己正一头钻进三百骑布成的口袋阵中去。

半里路在紫影蹄下转瞬过去。

通往江陵的主径在前面的小山脚下拐个大弯,成垂直状由东西转向南北。

过了这座小山,主径将再度由南北转向东西。此后约再行十里,就是江陵城了。

木离华速度不减,刚刚转过山脚,就听见密集急促的蹄声,放眼望去,口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前方半里外黄尘漫天,数百骑排成一道三十丈长的横线,前后三层,内凹成圆弧状直面全力冲来。木离华连忙横拉缰绳,操纵紫影往西斜走,想牵动敌骑,令其因仓促变向而速度减慢,不能再保持严密的队形,创造出可乘之机,自己可在敌方侧翼绕过。

敌骑队伍略微减速偏西前进,整体队形大致保持完好,两翼始终把木离华包括在内,显示出敌骑队长高超的指挥水平、手下骑士强绝的素质和默契的配合,令木离华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木离华见此,知道只能凭真本事硬闯了。再不犹豫,双手松开缰绳,纯以双腿控马,掣出蛇筋大弓,体内真气运至巅峰,以能达到的最快手速取箭开弓,连珠箭发,往三百步外的敌骑阵中射去。

两下“咻”声前后响起。

木离华五指夹三箭,一口气急射两轮。

鹿骨扳指与急速回抽的蛇筋弓弦剧烈摩擦,竟然生出轻烟。

这六箭在发射时虽是前后有别,但离弦后却是极速并进,几乎不分先后。

这连珠六箭,实是木离华从八岁开始学习射术,至今二十一岁最为了得的六箭,代表了他目前最高的箭术水准。敌骑队长见到木离华竟远在三百步外的距离就开弓射箭,心中嗤笑:对方莫不是被吓得傻了?

念头才起,“咻”声在耳鼓震荡,箭矢已经飞至眼前。

敌骑队长心头大骇,侧仰扭头闪避,却于事无补。

箭矢闪电般从敌骑队长口中射入,贯穿后颈而出,带着四溅的鲜血,再深深没入其背后一名骑兵的咽喉。

同样遭此死亡命运的还有敌骑队长身边身后共四人。

敌尸落地,战马减速。

敌骑阵型中央被六匹无主之马打乱,又失去指挥,不可避免地出现混乱,速度骤减。

而两侧敌骑依然保持原速,这令到原本排得严密厚实的骑墙断成左右、中两部分,距离瞬间前后拉开,在正中露出了一个约有五丈宽、可供木离华逃生的缺口。

此时木离华和敌骑兵阵之间不到百五十步距离。

左右两翼后排的敌骑主动往中间靠去,想要填补这不大不小的缺口,同时两翼前排的敌骑如人双臂环抱,朝中合拢。

木离华再度发箭,射落二人,使缺口增阔至六丈,然后全心全意控马飞驰,往缺口狂奔。蹄声如雨点般落往地面,愈发急促。

距离八十步。

缺口被缩至五丈。

距离四十步。

缺口被缩至三丈。

木离华全神贯注在前方,丝毫不觉银白光点已经连人带马一同笼罩。

胯下紫影的一切信息如数传来,令他清楚感受到紫影奔跑的状态。

四蹄每一下触地都是那么稳健有力;每一条绷紧鼓起的腱肌释放出巨大的力量;猛烈跳动的心脏强劲有力,把血液不断抽泵到身体各处;身体表面不断淌流的汗水被体热蒸发成烟……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紫影就是他,他就是紫影,人和马已经血肉相连,无分彼此。

一个念头在脑中浮现:还能再快一些!

毫无征兆下,突然紫光幻罩!

轰隆的马蹄声中,木离华人马如一,化作一道虚幻不真实的朦胧紫影,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赶在左右敌骑合拢前先一步掠过,险之又险地冲出缺口,再绕开正面迟来的数十敌骑,绝尘而去。

[ ]

四十六集 闯关(二)

木离华策马飞奔,时而驰进丘陵原野,时而重返主径大道,躲避敌骑的围追堵杀。

半个时辰前奇妙无比的体验,让他回味不已。

自从惊险无比地冲过那队三百骑的包围截杀后,就再无敌骑能对他构成致命威胁。

此后路上遇到八队敌骑,都被被他轻易摆脱,还射杀了数人。

紫影实在神骏,敌骑追之不上,只能在前方堵截,左右夹逼。

木离华手中蛇筋大弓射程可达四百余步,远远发箭,硬生生在包围中射出一个缺口,每每在敌骑将缺口重新封堵前,千钧一发地及时驰出,令敌人徒劳无功。

又忽左忽右,不断在主径大道两旁穿插变换,令敌人难以捉摸他的前进路线。

敌骑不甘失败,依然顽固地追随在后,达数百之众。

再度正面冲破一队五十人敌骑的拦截后,此后三四里路,再不见有敌人骑兵。

木离华重回主径,沿大道飞奔。

不多时,一座高高的木制塔楼出现在右前远方,如战士般伫立在主径一边守卫防御。

再往前奔驰里半,离塔楼三百余步,凝眸望去,只见塔楼是设在道旁五十步外一座二丈多高的土坡上,兼做箭楼哨塔之用,坡下有深深的壕沟环绕,沟后置有约一人高的木制栏栅和半马高的鹿角,把塔楼与营寨连为一体。在大道另一边,是一片被伐光的树林的遗体,上千个高矮不平的树桩之间系有数不清的绳索,人马难行。

大道就在敌寨大门前六十多步外通过。

数名在高达三丈的塔楼上放哨的敌兵远远望见数百骑追逐一骑而来,忙往箭楼下大声呼喝,报告情况。

楼下校尉命关上寨门,亲自领着五六十人去到道中摆好拒马,高架长枪,前后排了四层,又招来一百弓弩手,埋伏于寨门后两边,见令行事。

半刻钟后,木离华高速驰过塔楼,望见前方道中长枪拒马布置密实,数十敌军在后严阵以待,硬闯不得,而大道与敌寨间一片空地,可容通行。不及细想,偏转马头,往旁驰去。

就快驰过寨门,突然一声梆响。

弓弩手纷纷从寨门两边现身,攒射木离华人马。

上百枝箭矢织成一道网线,上下右前后飞来,把木离华进退之路封得密密实实,势要把他射成刺猬。

木离华急得浑身毛发惊炸,冷汗瞬间湿透全身,眼看就要成为箭下亡魂。

一阵冻入骨髓的寒意从身体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瞬间盈满全身经脉,然后溢出体外,在人马方圆一丈的空间构成一个看不见的低温气场,把银白光点牢牢束缚在内。同一时间,丹田内的银白光点疯狂逸出体外,以电光之速,不断在这个低温气场内密集堆积,猛烈跳动。

数量越来越多,密度越来越大。

银白光点愈跳愈烈,就要破开低温气场,摆脱束缚。

突然寒意化为寒气,渗进银白光点里去,将不断无规则跳动的银白光点冻结,连成一片片的银霜。

银白光点似乎不甘就此被冻住,依然不断从丹田内涌出,组成大军,疯狂撞击一条条只有木离华才能看见的银霜。

一息之间,双方碰撞不下十数万次。

不断有旧的银霜被撞碎,化作片片光羽在气场内飘荡;同时亦不断有新的银霜形成,如光带环绕。

反反复复争夺之间,双方达到一个玄妙难明的平衡状态,然后突然静止。

木离华再也感觉不到银白光点,以及突如其来的银霜。此刻他全身犹如浸在水中,处于一片浓如浆液的银色光波之中。

光波范围内的一切纤毫毕露,如水中倒影般清晰地反映在他的五识之中。

他感觉到,凡是进入银色光波范围内的箭矢,速度突然变得极慢,犹如爬行的老龟。其实并不是箭矢的速度变慢,而是银色光波作为一种导体,比起以前的银白光点来,传播反映信息的速度更快更强,兼且他的感官敏锐度被那种奇怪的寒意大幅提升,反应与思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速度。

二者结合,令他觉得由三十多步外射来的、在空中飞行的箭矢速度奇慢无比,可以清楚地计算出它们到达的先后次序。

在死亡的压力下,木离华再作突破。

他怀着感动莫名的心情,细细地体验这种不知是武功还是什么的神奇境界,在伸手去掣出蛇筋大弓前,甚至有空用肉眼去观看那些飞行的箭矢。

三角棱状的黑铁箭头隐约反映出一丝冷光,其上有随着气流高速划过的尘粒,木杆箭身略微弯曲呈弧形状。

电光火石间,木离华双手高速移动,快得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朦胧的残影,搭箭开弓,朝几枝对紫影和自己最具威胁的箭矢射去,然后将真气灌入银色光波中,再将银色光波附在箭矢上,松弦朝寨门正中射出。

一道若有若无的银光在木离华人马身上一闪即灭。“叮叮叮叮”,箭头交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声音还在众敌耳边环绕,被狙中的七八枝箭在空中还未落地,又是“嘭啪”一声巨响。

由两排三十多条有人腰身粗的原木钉成的厚实寨门被箭上蕴含的光波真劲摧枯拉朽地炸开断成左右两段,在被往周围狂涌的气流带着共同纷飞的木片碎屑中,快速倒往后去。

木离华右半身肩膀大腿齐告中箭,被射成半只刺猬。

所幸他内里穿上楚王赏赐的宝甲,大大提高了防御。箭头穿破锁甲后就无力前进,只给他造成皮肉之伤。

木离华忍痛一扯缰绳,操控着只被箭矢擦伤表皮的紫影往右斜拐,带着半身箭矢冲进敌营大寨。

“噗噗噗噗”,一片密集声响。

其余的箭矢这时才射在他人马经过的地上,只露出短短的一截箭杠翎羽。

敌军全都呆在当场,张目结舌,不能置信地目送木离华的背影消失在帐篷车仗之间。

木离华策马冲入敌营,左冲右突,逢人便射,逢帐便踏,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一片混乱。不多时,便穿过普通士兵的营帐,来到中军大帐后。大帐四围以车仗伏路穿连,围成两圈。

木离华不得路进,速度稍减,绕帐而走,走不多时,迎面走来十三四个敌兵。

这些敌兵簇拥着一名青年将领,应该是听见后营鼓噪而出帐查看。

敌兵见了右半身状如刺猬的木离华,怔了一下,随后纷纷掣出刀剑,留下二人站在青年将领的身前护卫,其余叫喊着围杀而来,一半人举刀劈马,一半人挺剑刺人。

木离华猛扯缰绳,腿夹马腹。

紫影“呜嘶嘶”鸣叫几声,速度顿减,原地开始绕着圈用后蹄往围上来的敌兵扬尘乱踢。

四五名敌兵猝不及防,被踢飞离地,或跌到三丈外的空地,或砸翻车仗,尽皆胸骨碎裂,吐血而死。

近身就遭蹄吻。其余五名敌兵无奈退后。

十人组成的包围圈顿时瓦解。

木离华让紫影停止乱踢,以极致手速开弓搭箭,连珠箭发,朝剩余的敌人射去。

双方距离不到十步,敌人不能闪避,纷纷中箭,连惨呼也发不出便倒地身亡。

只有那名青年将领得以幸存,因为他身前的两名亲卫以身迎箭。木离华欲再度发箭取其性命,一摸箭筒,却是空的,看了那瑟瑟发抖的青年将领一看,心道“算你命大”,身后传来一片密集急促的蹄声。

那数百骑阴魂不散,从荒野追来了。

木离华猛抖马缰,胯下紫影会意,绕过大帐,继续前行。

不多时便到了前寨大门。

木离华如法炮制,再度射爆寨门,在敌人的呼喊声中策骑冲出。

前方豁然开阔。

二百丈外,就是巍然耸立的江陵城。

[ ]

四十七集 进兵

木离华单骑阵风一般冲出敌营,往二百多丈外高伟雄壮的江陵城高速驰去,背后数百敌骑穷追猛赶,烟尘滚滚。

木离华驰往的这段城墙是江陵东段城墙,城墙高达六丈,城头数处崩坏,墙砖多处破裂,宽长广阔的城墙上血迹斑斑,墙角下有火烧后留下的黑痕碳迹。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指明其曾经历过激烈的攻防战。

城头上的守兵早就望见敌寨门前的混乱。见半身插满箭矢的木离华单人匹马与后面数百敌骑在城外追逐混战,不时往后发箭,把敌骑射落,武勇不凡,都士气大振,纷纷大声为其呐喊助威,声势震天,令人热血沸腾。

早有校尉把情况上报。

上官允得知,匆匆上到城头,朝城外望去,认出是木离华,急命手下去开城门。

此时木离华正好再发一箭,把身后追至八十步内的一名敌骑射下马去,阻挡了后继敌骑的去路,令敌骑队阵型稍乱,再令双方距离拉开至一百步。

紫影虽然神骏,但全力跑了半个早上,四十多里路,又被箭矢擦伤多处,再不复开始的脚力,难以把敌骑抛离。木离华很快驰近到城墙前,一拉缰绳改变方向,沿着城脚往城门驰去。

敌骑还待追来,却被城上守军发出的密集箭矢射得人仰马翻,不得不往后退去。

乘此良机,木离华策骑冲过仅开了一条可容一马通过的细缝的城门,驰入城中。

城门迅速在身后闭上。

木离华进到城中,脱下带箭的锁甲,登上城头,一路上受到守城军士震天的喝彩,不得不往四方拱手示意,岂知惹来更热烈的反应。

直至见到上官允,声音才逐渐平息下去。

上官允年过五旬,满脸憔悴,个多月不见,本来半白的须发竟然全白了,可见江陵被围的这断日子里,时刻饱受煎熬。

他素来沉稳,但这刻见到木离华,激动地说:“木参将。可终于盼到援兵来了。不知王爷大军现在何处?”

因木离华胯下所乘紫影,乃楚王爱驹,所以上官允可以如此肯定。

木离华恭敬地说:“回将军。王爷率领三万大军,暂扎在江陵东五十里,因不明江陵情况,故派遣末将前来探听。”突然身后一人语中略带谄媚说:“木参将好胆识,好武艺。”

木离华回身一看,来人面貌与上官允有八分相似,便知道是上官谨无疑,只是他面色依然红润。

果然上官允说:“木参将,这是上官谨将军,是老夫兄弟,现负责把守南门。”

木离华连忙行礼,口言“见过上官将军”。

上官谨双手伸前虚扶,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堆笑说:“木参将,不知王爷…王爷有否提起过我?”

木离华心头顿生鄙夷:现下大敌当前,情势危急,自己千辛万苦冲破封锁,进得城来联系彼此,正待共商破敌之计。此人却不分轻重,开口就问楚王对他的处置,真是难当大任,怪不得重镇夷陵会从他手中轻易丢失。

真不知以楚王的英明,何以会重用如此人物。

上官允见木离华面露不愉,斥责说:“二弟!莫要多言!速回南门把守。”又说:“请木参将随老夫前往四处城头,探看城外敌军大营分布。”

木离华对上官谨略为拱手施礼,随上官允走开。上官谨老脸微红,讪讪地步下城去。

木离华随上官谨前往四处城墙,远眺城外敌营,同时听后者讲述战况和城中详细情况。

敌军围城将近一月,大小攻势八次,而以四天前的那次攻势最为猛烈。

四天前的那次攻势,敌军一口气投入五万兵员,上千架云梯,数十座楼车,还有一座大型投石机,猛攻东西两门。

战事持续了一天一夜。

虽然江陵全城上下一心,上官允指挥得当,但守城的物资在此前七次攻防战中已消耗得七七八八,再难有效防止敌军爬上城墙。

四处城墙同同告急。

城西一角城墙更是被投石机连续发出的巨石砸得崩塌,露出一段阔达四丈有多的缺口。

敌军大量投入兵力,猛攻这段缺口。

守军只能用人命去堆挡,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敌军曾数次突入缺口,都被上官允带人杀尽逼退。

眼看就要坚持不住,敌军却突然鸣金收兵。

上官允大喜,组织人手连夜修补缺口。

然后就是平静的两天,敌我在城内城外和平相处,直到木离华的出现。木离华心知肚明这是为何:因为两天前,楚王三万大军离江陵不到五十里,只要急行军大半天就可赶到,会令正在攻城的严序腹背受敌。

怪不得严序竟然舍得浪费珍贵的马力,将骑兵大量派出充当哨骑,原来是不得已而为之,故作玄虚,为了拖延时日,给士兵们回营喘气。

依照上官允的估算,敌军攻城一月下来减员起码接近二万。

但是江陵守军亦死伤惨重。此前万五兵士出城迎战,被严序万余人大败,折损了三千多人,随后的守城战又死亡了八千多人。三万郡军剩下二万不到,且大半带伤。

现在双方的兵力基本持平。

严序率领的益州军大概是五万之数,楚王这方可战之兵是四万出头。

但楚王拥有江陵这座坚固的城池,占有地利;兼且士兵是为保卫家园而战,又有人和。二者相加,勉强抵消了上万人数的差距。

由于严序占据了江津港,粮草和兵员都可从大江水路上不断运来,补给无忧,故此战事不应拖延,应该速战速决。上官允眼中老泪满盈,抽着鼻子说:“当夜实在是险至极点。若非韩校尉冒死带人冲出城去将那投石机烧毁,恐怕老夫亦难捱到敌军收兵。只是可惜了小韩校尉……”

越想越伤心,再也说不下去。

木离华安慰说:“老将军莫要太过伤心,须仔细身体,城中还需老将军主持。不知韩校尉大名?”

上官允哽咽说:“韩校尉单名一个臻字,还没取字。可怜他还差几日才到十八。”

韩臻?不就是攻打长沙时的那个青袍小将么?韩家那个小鬼?

木离华惊问:“韩校尉可是祖籍长沙?”

上官允点头说:“木参将也认识小韩校尉么?”

木离华鼻头发酸,低头沉默不语,心中一片伤感。

想当日,战阵中那一袭青袍,一杆铁枪,是何等英武俊勇,雄姿勃发。

大好年华,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这样匆匆结束,消逝于天地之间。

木离华长叹一声,强行抹去伤感情怀,说:“事不宜迟。请老将军命人为我准备些酒食,以及一筒箭矢。待我进食后稍作休息,便出发返回王爷军中,进兵破敌。”

[ ]

四十八集 进兵(二)

午后天空彤云密布,光线阴暗。

干冷的北风呼呼刮起,在城外旷地卷起阵阵黄尘。

木离华人马饱食,休息了个多时辰,神精气足,便先向上官允辞行,去到北门城边等待出发。

上官允上到北段城墙,见十面大鼓和鼓手都准备好了,满意点头,下令擂鼓,其余守军呐喊,同时大开城门,派出城中仅有的七百骑出城布阵,摆出一副突击的姿态。

百丈外的敌寨一阵骚动。

上官允搭掌眯眼居高望去,只见数千敌兵衣甲不整地从营帐中跑出,在军官的催促带领下匆匆跑往各自负责的防守区域。

上官允等敌兵都进入阵地,下令息鼓收兵关门,然后将大鼓抬到东面城墙,重施故技。

此后轮到是南寨。

南寨除了进入阵地防守的步兵,更有支人数近千的骑兵上马去到寨门后待战。

由于严序把五万兵力主要部署于东、西二寨,南北二寨兵力较少,所以在为数二千的骑兵中抽出一半组成机动,用于支援南北二寨。

其余那一千骑兵,都放在东寨充当哨骑了。如此在东南西北城墙上反复施展数次,见四面敌兵尽皆松懈,南寨大部分敌骑都下马坐在地上休息,命人通知木离华可以出发。

江陵东墙上震天鼓声刚刚响起,北城门就迅速开了一条小缝,一骑从此冲出,飞速驰骋。

正是木离华。

此前上官允按照北门、东门、南门、西门的次序反复骚扰,令敌军养成习惯。

北寨负责防守的敌军都心情轻松,因为江陵城只打雷,不下雨,兼且此时敌人正在东门擂鼓呐喊,还要经过南、西二门,才再次轮到自己防守的北门。

突然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朝寨外望去,只见一骑如蛟龙出海,破开被北风刮起的滚滚黄尘,高速驰来。

出发前,木离华在城头看得真切,清楚知道敌军寨营分布。此时便看准方向,绕开敌军防守严密的主寨,从副寨边缘突破。

紫影四蹄离地,跃起腾空,借着冲势跳过一条宽达二丈的深深壕沟,落地后马不停蹄,就那么在副寨上千敌军的指点注视中,飞驰而过。

敌人毫无准备,拦之不及,只能目送木离华背影远去。木离华驰过敌寨四五里,由北转南,沿旧路驰回。

一路上只遇到敌方数组五人哨骑,和来时动辄数十上百骑一组的情形大相径庭,心中微凛,不知严序又有什么诡计。

四十多里路,紫影跑了一个时辰。

见到大寨时,天色已经昏暗。

木离华径直驰入寨中,到了大帐门前不等紫影停稳便跳下马去,朝帐门前把守的两名楚王亲卫点头示意。

突然帐门被揭起,楚王龙行虎步,由内走出。

在帐中焦急等候的楚王听见帐外有蹄声,猜是木离华,便出帐一看。

木离华说:“谢王爷赐马。末将幸不辱命。”

楚王大喜而笑,一把上前扶住正待施礼的木离华,把他拉入营中。

不待坐好,楚王便问:“江陵城情况如何?”

木离华答:“回王爷,全赖上官老将军主持大局。城中情况尚可,军民一心,还有近二万可战之兵,只是守城的物资都告用尽。”

楚王又问:“敌军情况如何?”

木离华说:“敌军四面布寨,多置木栅箭壕。围城一月,大小攻城战八次,死伤近二万,如今约剩五万余。敌军的攻城物资亦损耗严重。末将来去时,见到江陵城外林木皆被伐尽,敌军更到离城远至十多里的林木砍伐。”楚王说:“敌军士气如何?”

木离华说:“四天前,敌军组织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攻势,被击退后,士气不高,正在回气。”

楚王说:“如此说来,当要火速进兵,乘机歼敌。”

此时帐外一阵脚步声,以齐先生为首,众将走进帐来。

众将分列站好,木离华将情况详细说出。

众将议论纷纷,意见一致。

齐先生出列拱手说:“士卒们早等得心急了。请王爷下令进兵。”

楚王长身而起,环顾众将说:“我军拥有城池,是主场作战,占有地利;士兵是为保卫家园而战,上下一心,拼死杀敌,又有人和;而敌军出师无名,远道而来,久攻不下,将卒疲惫,士气低落。所以此战我军必胜。明日进兵,以齐先生部为前锋,本王自领中军随后接应。诸位回营准备。”

众将轰然应诺。

次日大军五更造饭,天亮出发,前往江陵。

楚王命齐先生领四千人做为前锋,将剩余二万六千人分为五部,自领中军一部万人,其余四部分置前后左右,每部四千人。大军望道而去,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小半天空,。

木离华领百人充当哨骑,在大军左右三里范围内往来巡察预警。

一路上并不见敌军哨骑,想是都撤回营中去了。

大军行到中午,离江陵不到十五里。

前方齐先生遣人回报,言敌军东寨已被烧毁。

一个时辰后,大军路过敌军废弃的东寨。

再行了两刻钟,已经可见江陵高高的城楼。

大军离江陵城墙还有一里,已经听到城头守军的欢呼高叫,声音震天动地。

守军不断用力摇动旗帜,挥舞兵器,大喊大叫,以此来表达围困得解的兴奋激动。

援军在楚王带头挥手下,亦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上官允兄弟领着城中将领出城迎接。

上官允兄弟和城中将领单膝下跪行礼说:“末将参见王爷。”

楚王目光扫过众将,到了上官谨时,眼中杀意一闪即逝。

楚王说:“诸位请起。甲胄在身,不必多礼。”

众将齐说:“谢王爷。”

上官允上前说:“请王爷入城。听末将报告军情。”楚王点头,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入城。

木离华紧随在后。

一万大军由东门源源开进江陵城中,其余二万就在城外依着厚实的城墙扎营。

[ ]

四十九集 战书

进到城中太守府,楚王高踞上位,众将左右分两列站定。

上官允自右列而出说:“禀王爷。哨探回报,益州军昨日连夜撤兵,烧毁东、南、北三寨,把兵力全都集于西营大寨。”

楚王说:“东寨处于我大军前进路上,严序恐怕腹背受敌,撤兵还可理解。但为何连南、北二寨亦要烧掉?”

上官允说:“想必是合兵一处,要与我军决战。”

上官谨想带罪立功,出列献计说:“王爷。严序远道而来,日久将士思归,必成疲兵,虽有大江运粮,终是不便,我军只需紧守,待其疲懈,再行出战,必可完胜。”

楚王及出征扬州众将对上官谨早已恨极,前因木离华为上官允美言,又见上官允面容憔悴,才强自压下火气,现在见他没有作为罪将的自觉,不夹着尾巴做人,还跳将出来高谈阔论,都冷冷地看着。

一时堂上无人应和,寂静一片。

上官谨面上阵红阵白,心知自己不受待见,一时进退不得。

上官允见了,暗叹一声,不得不卖尽老脸,为这不争气的胞弟求情说:“王爷,上官将军所言亦有道理。我军可进驻公安港,与江津港隔水相望,派水师袭其粮道,乘其无粮自乱,再行决战。”楚王对着上官允,面色稍微缓和说:“老将军所言不失为良策。”

齐先生从左列行出,冷哼说:“时不待我,若战事拖延,恐怕扬州局势又有变化。况且敌军攻城月余不下,将卒疲惫,士气不振,从其撤兵烧营,退避三舍便可推知;而我大军初到,锐气正盛,将士用命,又背靠坚城,正好于城外结阵,一战破敌。岂有避战之理?”

楚王鼓掌而起,喝彩说:“齐将军说得好。本王亦有此意。当先派人去下战书,明日城外决战。”

木离华从楚王身后转出,拱手说:“末将愿为使者一行。”

楚王大笑说:“木参将前番单骑闯关,已慑敌胆,此番前去,再夺其志,正是最佳人选。人来,笔墨侍候。”

左右送上笔墨纸张。

楚王就于案上挥笔疾书,盖上蜡印,交于木离华。

木离华双手恭敬接过,贴身藏好,先朝楚王行了一礼,再与周围众将互相拱手,退后几步,转身出堂而去。

上马出城,慢驰到敌寨前百步,运气大喝:“奉命前来下战书。”敌寨大门往两边打开,一骑驰出,上下打量木离华一番才说:“这边来。”转身在前引路。

木离华提马跟随。

入到营中,路上有士卒认出他是前日闯营之人,都面露畏惧,悄声议论。

木离华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知楚王这攻心计奏效。

在旁引路的骑士心中懊恼。

去到大帐,引路骑士让木离华在帐旁等侯,自己进帐禀告。

少顷,引路骑士的声音传来:“来使入见。”

木离华从旁踏出,于账前稍立。

帐内一人坐于帅座,背后一人侍立,自下两边站立了十数名披挂的将领,人人均值壮年。

坐于帅座那人白衣黄甲,四十有三,目光深邃,射出无穷智慧,颌下五缕长须,仪表堂堂,一派儒将风范,正是严序。

严序背后侍立那人甚为年轻,见了木离华,面色就是一变。却是那日木离华闯营时欲射杀却箭尽之人。

木离华昂然而入,毫不在意两边十数道投往自己身上如利刃般杀气腾腾的目光,来到帅座前三步站定,行礼说:“见过严将军。”然后在怀内拿出战书,双手递前。

引路骑士接过,呈到严序面前。

严序略略浏览,放下战书,并不急于批复,而是目光如炬看向木离华。

木离华顿感胸口一窒,呼吸不畅,周围气温急速下降,如坠冰窟,幸好身边银色光波一阵荡漾,立即回复自然,不由心叫厉害。

严序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色,开口说:“你是何人?看你仪表非俗,应非无名之辈。”

木离华从容说:“在下正是武昌王麾下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武昌王战书送至,不知严将军明日可敢应战?”

“好胆!”

“放肆!”

“不知死活!”

两旁将领见木离华连姓名也不屑相告,桀骜非常,又出言不逊,纷纷大骂,更有个满脸横肉的将领把手放到剑柄上去。

一时群情汹涌,剑拔弩张,帐中气氛彷如开始震鸣的火山,下一刻就要彻底爆发。

木离华却怡然不惧,昂立于火山口静侯严序答复。

严序呵呵一笑,声音高而不亢,有种令人心平气和的神奇魅力,帐中顿时回复平静。严序目视木离华片刻,含笑在战书上批复,油然说:“既然武昌王心急求败,你可回复:明日辰时交战。到时兵败被俘,我这里为你留一个偏将位置。”

木离华终究年轻,受不得激,回敬说:“若严将军被俘,我当向武昌王求情,使将军可面北而坐。”

“混账!”

“找死!”

众将大怒,纷纷出言咒骂。

锵!

那满脸横肉的将领拔出佩剑,指向木离华大吼,声如洪钟:“白脸小儿,休得猖狂,来领教你家爷爷厉害。”

“严将军就是这般御下?我看你等还是速速退兵,免得兵败江陵,被俘受辱。”

锵!锵!锵!

又是数下宝剑出鞘之声。

“呵呵呵!”严序再度发笑。

众将面带愤然,却纷纷把剑归鞘。

“你可速去。明日辰时准时交战,不得有误。”严序这口气彷如对下属发号施令一般。

木离华心知不妥,却难以反击,临尾终是输了一阵,不得不拱手施礼,转身大步出账。

木离华去后,众将散了。严序身后青年将领说:“严将军,那人当日孤身闯营,神勇无比,留着终是祸患。何不擒而杀之?”

严序微微一笑说:“小王爷可知此人是谁?”

“不知。”

“此人姓木名离华,乃禁军出身,当日与他那结拜兄弟吴祈联手施计智取长沙,兵不血刃。恐怕我前去,亦做得不比他好。如此人才,正好收拢,为王爷效力,岂可轻杀。”

“那木离华面有正气,应是忠心耿耿,如何能降?”

“未必。小王爷有注意到他亦随我般称呼楚王的是‘武昌王’么?而非‘王爷’或‘主公’。”

“这又如何?”

“呵呵。从这细微之处,可知其心。他若认楚王为主,岂会如此称呼。”

“若如此,则父王又得一猛将矣。不知严将军有何破敌妙计?”

严序说:“这就要看楚王配合不配合了。“

[ ]

五十集 小胜

木离华回到城中,楚王及众将仍然在堂中等候。

木离华将严序批复的战书呈于楚王,退到一边,迎上众将询问的目光说:“严序答应明日辰时于城外交战。”

众将闻之都低声议论,摩拳擦掌。

楚王看过战书,问木离华:“严序此人如何?”

木离华答:“此人沉稳冷静。末将两番言语挑拨,他不单毫不动怒,还高声发笑,单凭笑声便可安抚帐中武将情绪。”

楚王说:“既然如此,方才所议破敌之计不易奏效。”顿了顿朝诸将看去:“诸位还有何妙计破敌?”

木离华低声询问侍立楚王一旁的亲卫,后者简略说了。

在木离华出城下战书后,楚王和众将定计:明日交战诈败,中军退后背城死守,翼军左右绕城而走,引敌军分兵来追,待追兵路过南、北二门,尽出门后伏兵,前后夹击败之,再挟势回身与中军合击敌军。

但现在木离华言严序沉稳冷静,御下有方,可知严序绝不会因小胜而冲动,乘胜挥兵来攻城了。

齐先生出列说:“王爷。如此便唯有以勇力取胜了。城外地势平坦,林木伐尽,我军又可登高视察,无需担心敌军伏兵。可将兵员尽数排出,由末将先行挑战,斩杀上将,夺敌士气,再以精兵冲乱其阵脚,全军随后掩杀。可期得胜。”楚王见包括木离华在内的众将都纷纷点头赞同,知道这是最可行的战法,便委任齐先总领战场。

齐先生接过令牌,当堂便分派诸将任务。

布置完毕,诸将各去准备。

次日清早,江陵城西门大开,二万五千士兵灰衣黑甲,步声号声整齐一致,列队有序而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在城外结成方阵。

益州军亦同时出寨结阵。

两军各自稳住阵脚,相距二箭之地东西对峙。

楚王在众将簇拥下,策马出到阵前,见对面益州军旌旗有序,刀枪森严,阵容齐整,谓左右曰:“益州军军势浩严,甚是雄壮。我军未可轻言取胜。当先以大义说之,灭其战意,再阵前斗将,挫其士气,然后大军才可掩杀。”

说完令诸将各回本部听令行事,身边只留齐先生和木离华。

木离华策马出到军前,大喊:“请对阵主将出列说话。”

益州军阵中自帅旗到阵前左右闪开一条通道,三骑从中缓缓而出,直到了阵前停住。

当中一人白衣黄甲,威仪不俗,正是严序,其后左右是两名高壮将领。右边那人满脸横肉,是昨日在营中首先拔剑的那人。木离华退回到楚王身后。

楚王与严序各自上前,在马上拱手欠身互相见礼。

楚王说:“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幸得一会。本王有惑,望将军解答。”

严序说:“请武昌王下问。”

楚王正气凛凛说:“昔日燕、宁、卫三王起兵谋反,贼势浩大。将军孤身奋战,斩将退敌,无奈寡不敌众,兵败虎牢,却不**于贼,千里往投益州,重整旗鼓,可见忠义。如今伪帝自立于北方,我等身为臣子,正当领兵北上,为国家除凶去逆。将军却不以国事为重,领兵来犯我荆州,阻我报国之举。如此岂不是助纣为虐,令四方忠直之士心冷?”

楚王确实毒辣,言语中丝毫不提蜀王,只赞扬严序,当益州军之面既点出严序师出无名,又暗中离间严序与蜀王,可谓一举两得。

严序避而不答,反问:“听闻昭容公主正在荆州?”

楚王见严序如此配合,心中暗喜说:“正是。先皇胞妹昭容公主正在武昌城中,我等奉公主号令先平扬州,再伺机北上。”严序先是淡然一笑,然后肃容说:“先皇留有遗旨,令立蜀王为帝,以继大统。故此我持旨投往益州。蜀王仁厚,不灭伪帝势不就位,因此不诏告天下。我今奉先帝遗意,蜀王号令,欲先平扬州。岂知夷陵守将上官谨不识大体,惘顾大局,拒绝借道,致令事态发展至此,实在令人遗憾。”

严序连消带打,不但明确点出自己师出有名,还捧了蜀王一把,将责任推还楚王身上,

遗旨是否真有其事,这不是问题,反正死无对证。但是我严序为何投奔蜀王,而不是投奔你楚王,这本身就从侧面为严序的说话提供了证明。

先皇的胞妹算什么?蜀王手里可是有先皇遗旨。

楚王顿时气势一窒,哑口无言。

木离华见势不妙,大喝:“口说无凭。请严将军出示先皇遗旨。”

不待严序发话,那满脸横肉的将领在后大怒说:“白脸小儿。如此重要之物,岂是随身携带的?你若俯首就擒,待我将你押到成都,那时便请王爷出示,任你看够。”

木离华搅局成功,策马上前说:“谁敢与我一战?”满脸横肉的将领拍马舞刀而出,高声大叫,仿如洪钟:“小子,我乃蜀中洪刚,刀下不斩无名之将,速速报上名来。”

木离华手持楚王赏赐的烂银枪接战,冷哼说:“我乃武昌王账前亲卫木离华,敌将速来受死。”

二人交马,枪刺刀劈。楚王严序各回本阵。

“噹”一声巨响,木离华挺枪架住劈往头上的大砍刀,手臂一阵发麻,心中凛然:自己天生神力,可单手拖尾令牛倒行数十步,在千挑万选的五万禁军中为个中翘楚。想不到敌军随便出来一将,就有如此实力。

洪刚见自己全力一刀,竟然不能将木离华劈下马去,心中亦是凛然:自己秘密与严序交手,败得心服口服,除此在蜀中未遇敌手。想不到今日遇见如此人物,这白脸小儿确是有几分真本事。

二人互相擦过,背向驰出五六十步外,冲到敌阵面前兜转马头,腿夹马腹,重新提速,往对方冲去。

交手虽只一合,但二人知道对方实力强横,都收起轻敌之心,全力以赴。

二人再度交马。木离华手中银枪疾刺洪刚胸口。

洪刚理也不理,大砍刀只管往木离华身上下劈。

枪刀即将临身,眼看二人就要两败俱伤,同时殒命。

两军都紧张得屏住呼吸。

二人仿似约好一般,同时提枪收刀,改而招架对方兵器。

刀枪相交,又发出一下声震全场的巨响。

二人再度互相擦过,各自冲到本军阵前兜头,准备第三回合的交锋。

洪刚和木离华看着七八十步外的对方,心中各自咒骂:最怕遇到不畏死的,真是难缠。

二人策马冲前,再度交接,随后你来我往,一连斗了百余合,不分胜负。两军观之,热血沸腾,都自发为本方将领喝彩助威。

楚王在阵中见了,表情凝重,对齐先生说:“我素知闻正武功,想不到对方亦有此等勇将。闻正胜之不易。”因怕木离华有失,正想鸣金,再做计议,场中形势突然大变。

木离华见太阳高升,光线耀眼,心生一计。

二人相距十数步,即将交马时,木离华算好角度,突然横放手中银枪,将阳光反射。洪刚面上顿时出现一个亮印。

他眼前金光闪耀,目不能视,霎时失去目标,心中大骇,在眯眼的同时只得勉强出手,大刀朝失去视角前印象中的木离华所在位置攻去。

这胡乱一刀救了洪刚一命。

木离华暗赞洪刚临危不乱,不得不先挑开大刀,在二人闪身而过的瞬间,再回枪重重往洪刚背心扫打而去。

烂银枪身带着呼呼风声,狠狠击在鱼鳞状的锁甲上,发出沉重的一下“卟”响。

内劲如山洪爆发,全力输出,无情地侵入洪刚体内各处经脉。

洪刚口中热血狂喷,丢下兵器,无力伏于马背败归本阵。

益州军助威之声立敛,都不敢相信地看着蜀中头号猛将就这样败驰本阵。

荆州军喝彩之声又添了几分,士气高涨。

楚王与齐先生大喜。

齐先生说:“王爷,是时候了。”见楚王点头,便把令旗一招,下令全军出击,自带二千府兵作为箭头冲阵。

木离华亦挟威冲阵。在他的带头下,荆州军人人争先,个个恐后,往益州军虎奔而去。木离华单骑率先突入敌阵,把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银色光波平均散布到身外五丈,凭此察敌查敌,逢兵就杀,逢将就斩,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背后二千府兵就从他破开的缺口杀入益州军阵中。

益州军前阵大乱,被搅得支离破碎,不能抵挡,节节败退。

严序当机立断,亲自带着亲兵来敌住二千府兵,又命后部退到大寨前重新结阵,这才勉强站稳阵脚。

二军混战大半天,各有伤亡,不分胜负。此时将至日落,两军各自正要收兵回营,歇息一晚,待明日再战。

严序登上高台,望见荆州军阵北角落一面旗帜飘扬,心中冷笑一声,暗道此乃天助我也。谓蜀王世子曰:“敌军必败。”

左右皆不信。

严序呵呵一笑,面露杀气说:“请世子在此静观老夫入阵破敌。”言讫命副将代为指挥,自己全身披挂,戴上铁铸头盔,下了高台,到后阵会合二千精骑,领其绕到北边,猛然杀出。

[ ]

五十一集 大败

荆州军阵北最外围一面旗帜飘扬,上书“上官”二个大字,旗下正是上官谨部。

在严序领着二千精骑组成锋矢状自阵北杀出的同时,高台上的副将急令旗使打出旗语,命益州军停止回营,更命处于阵北的军队调头,随骑兵往那处旗帜冲击。

近五千益州军鼓起余力,尾随二千精骑,大步踏过遍地敌人袍泽的尸首,朝上官谨部所处的阵北冲去。

一时蹄声轰轰,步声隆隆。

此时两军正在收兵,严序此举不按常理,大出双方意料。

楚王在阵中远远看见,急派手中最后一支近四千人的预备队去救。

两军相距不过二箭之地,人腿如何能跑过马腿。未等荆州军预备队赶到,严序所率二千精骑已经杀到上官谨部面前。

上官谨只等回营,不防益州军有此一着,一时间方寸大乱。其部下士卒纷纷惊乱,匆匆挺枪发箭。

处于骑兵队首的严序长枪上挑下拨,竟然把迎面飞来的数枝箭矢尽数格落,但他左右两边的骑士就没有这般本领,尽管举着小木圆盾护住正面,仍不免有人中箭落马。

益州骑兵气势汹汹,如急进的洪流般瞬间猛烈撞上慌乱的上官谨部。

在撞击的瞬间,远在七八十丈外本阵之中的木离华在脑海中自发地补出一声轰天巨响。

马翻人仰。

上官谨部外围持枪士卒成片被马体冲飞,其后的弓弩手狼狈躲闪,避开高速撞来的人尸马体。

惨叫连天,人声马声,交织一处,场面混乱无比。

益州军骑兵付出了死亡近百人的代价,成功冲破了上官谨部负责的北段防线,开始突入荆州军阵中。

严序连挑数人,运气猛喝:“严序在此,上官谨速来受死。”

上官谨在夷陵城外早被杀得心寒,对严序心存畏惧,闻言肝胆俱裂,转身就跑。

其部下酣战大半天,早疲惫不堪,此刻见主将都逃跑了,再无斗志,唯恐跑得慢了,成为敌军刀下亡魂,纷纷丢掉兵器,随上官谨朝城门逃去,再不成阵势。

这又阻挡冲散了前来相助的四千援军。

严序精骑虎入羊群,大肆砍杀,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如屠狗杀猪,

荆州军阵北刀光血影,乱作一团。

严序副将在高台见主帅得手,急令擂鼓,全军冲锋。

一时鼓声大作,杀声震天。

楚王见又是上官谨出错,勃然大怒,令人去前阵命齐先生留在前方压阵,自己一拉马缰,就要往阵北处去。

木离华在旁连忙扯住缰绳,出言劝阻:“王爷千金之躯,不可轻易冒险。”

楚王虎目圆睁,杀气尽露,直面怒叱:“孤不亲自前去镇住阵脚,何人能救此危机?松手!”

木离华受楚王气势所慑,一震放手,呆看楚王策马走出几步,才回过神来,慌忙提马跟上。

楚王领着五百亲兵,去到半路,被溃逃的败兵阻住去路,不得前进。

楚王面如寒霜,下马拔出佩剑,亲自斩杀数人,任由鲜血染红白袍,杀气腾腾地大喝:“临阵逃脱者死!越过本王身前尸首者死!”

溃兵纷纷避开,绕往两边继续逃跑。

木离华急命众亲卫左右散开,击杀阻挡逃跑的士卒,自己在旁护住楚王,领头大叫:“临阵逃脱者死!王爷在此!士卒向此聚拢!”

众亲卫随之重复大叫。

前面逃回的士卒还想硬冲,被众亲卫杀了数十人。后面的闻声见楚王及其亲卫手中宝剑大刀犹自滴血,都纷纷止步,看着面前地上数十具尸体,惊慌失措,不知进退。

不断有人逃回来,被阻去路,挤做一堆,但都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楚王心中稍定,上马戳指厉声骂道:“不要忘记背后城墙内就是你们的家眷亲属,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是男人的就拿起兵器,随本王杀敌。”

居高环目一圈,目光有如利刃,刺得一众溃兵都面露羞愧,又喝:“孤会是第一个冲进敌阵,亦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有种的随孤来!杀!”

说完剑指前方,策骑当先冲出。

木离华与众亲卫紧随在后,齐齐大吼:“随王爷杀敌!杀!杀!”

溃兵见楚王天家贵胄,都不顾其高贵性命,自己一介平民,贱命一条有何可惜?又想到家眷亲属都在城内,若被破城,下场不堪设想,更被楚王激发火气,热血上涌,纷纷大叫:“随王爷杀敌!杀!杀!”

五百骑往前驰出,丝毫不顾及马蹄会践踏前面的近千溃兵。

溃兵慌忙避往两边,空出一条通道,容二百骑通过,然后返身跑步跟上。

路上不断有溃兵加入。

短短三十多丈路,楚王又收拢了二三百人,去到阵北时,已使身后人数将近二千。

严序领着二千精骑,配合身后的五千益州军,已将来援的四千荆州军杀了小半,远远看见楚王收拢溃兵,溃逃的荆州军有重新会合再战的可能,便舍了眼前的敌人,分出一千人,率骑朝楚王杀去。

木离华急忙策骑越过楚王,去到队首,与亲卫将楚王团团护在核心,然后直面迎上气势滔天的益州骑兵。

双方骑兵队如两股激流,轰然对碰。

木离华全力出手,手中银枪疾点正前一名整个面容都掩盖在铁盔下只露出双眼的敌人的咽喉。

下一刻,他只感觉到对方招架而至的长枪上传来一股能移山倒海的恐怖力量,手中银枪被震得不断扭曲跳动,如同条滑不溜手的大号泥鳅,虎口即时撕裂流血。

木离华心中生出不能抵抗的念头,酸麻的双臂再也无力把持枪身明显弯曲的银枪,骇然松手。

银枪化作道银虹,飞冲上天。

对方长枪顺势下点,轻轻划破了木离华大腿外侧,带出一蓬血雨。

双方骑兵迅速对穿而过。

以五百敌一千,对方还由如此高手带队充当箭头,战果可想而知。

楚王亲兵绝大部分被击落马下,只剩得百五十骑不到;益州军亦落马近百人。

木离华回顾身后,见楚王还在,长舒一口气。

一招就震飞木离华武器的人正是严序。他只要领骑转身再来一次,冲散楚王从骑,便可生擒楚王和木离华,立下头功。但是近二千被楚王激起血性的荆州溃兵尾随而至,见楚王有难,都不顾性命冲锋喊杀而来。

失去机动性和冲击力的骑兵一旦陷入人数一倍于己的步兵的泥潭,只能是被拖落马下,群殴致死的下场。

严序无奈之极,只得马不停蹄,不减速度,领骑朝近至二十丈外的荆州溃兵正面冲去。

五十二集 大败(二)

木离华刚转过马身,目睹一片惨烈景象,双目怒睁欲裂。

近千益州骑兵如把烧得火红的利刃毫无阻滞地切进二千溃兵队这软绵的人肉油脂中,马蹄刀枪过处,鲜血碎肉横飞,在人丛中溶化开出一条丈多宽的血路。

二千溃兵以血肉之躯硬撼对方铁蹄,毫无还手之力,一边倒的惨遭对方无情屠杀,但没有一人逃跑,依然死战不退。

虽然他们先前当了可耻的逃兵,但那主要是因为主将上官谨带头逃跑。而在这一刻,他们都已用性命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以鲜血洗刷了这个可以背负一生的耻辱。

木离双拳紧握,指骨发白,虎口流出的鲜血自拳眼滴落。

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

他恨不得上前杀敌,但是楚王需要自己护卫,职责所在,不得离开半步。

方才若不是他在队首接战那深不可测的敌将,敌骑在其强横实力的带领下只会表现出更加恐怖和高效的杀伤力,恐怕只需一轮对冲,己方就会全军尽没。

此时那支四千人的预备队死伤大半,被益州军冲散阵势,剩下的开始逃命,四处乱跑,散成一片片,大部分都往楚王这方溃退。

近五千益州军大致保持阵势,随后驱杀过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直冲云霄,声势骇人。

上官允在城头上见楚王身陷险境,大惊失色下连忙走下城墙点兵,准备出城来救。

而那近千益州骑兵杀尽重拾勇气的二千溃兵后分成二路,一路五百骑以严序为首往前直去,一路三百多骑以雷霆之势往楚王这方冲来。

楚王和木离华见了,心头如坠重铅,直往下沉:那五百骑定是去扰袭在前阵指挥的齐先生了。

木离华强令自己收摄心神,不去想若齐先生被严序扰袭得手会出现什么恶果,分出三十骑在后护着面色苍白的楚王,自带百二十骑在前,接过手下递来的大砍刀,厉叱一声,策马迎向敌骑。

瞬息间,双方骑兵轰然对碰。

木离华位于队首,大砍刀急速挥动,连劈数人,半身染满敌人鲜血,成功穿过敌骑队伍,回首后顾,百五十人只剩得三四十人,幸好楚王安然无恙。

对冲而过的敌骑剩下不到二百人,直冲进败兵之中大肆砍杀。

木离华正欲开口问楚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突然西面传来一下惊天动地的暴吼,远远散播,竟然盖过了战场上所有人的交战砍杀之声。

耳鼓震得生痛的楚王和木离华大惊失色,因为那是齐先生的声音。

吼声刚起,又是一下气劲交击的沉闷巨响,震得人心脏猛跳,气血翻滚。

接着一股气浪紧随而至全面爆发,如莲花怒放,以声音传出的方向为中心,阵阵往外翻腾,带得那处方圆三丈内的人马立足不稳,纷纷扑跌在地,发生的暴虐气流将沙石刮送上天,平直立起一条高达五丈的粗圆尘柱。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彷如神迹倏现。

一时敌我忘记交战,人人屏气凝息,心存敬畏地看着那道如天威乍现的尘柱,整个大战场寂静无声,情形诡异至极点。

十数息之后,尘柱慢慢散去,大量泥石沙沙落下,同时一阵大笑响彻全场,声音带着受了内伤护特有的沙哑:“哈哈哈!这就是荆州第一猛将齐道济?还不是我手下败将!”

发话者霸气尽显,正是严序。

楚王和木离华及一众亲卫手下闻言面上均再无血色,幻存的希望被无情打破:齐先生大名道济,显是凶多吉少了。

益州军齐齐欢呼,勇力倍增,在严序的带领下往荆州军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

严序百余骑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荆州军阵势波开浪裂。

荆州军士气落至低谷,又无人统筹指挥,勉强抵挡,片刻后便全线溃败,再无斗志,开始四散奔逃,彻底沦为被追杀的对象。

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刻钟之内。

战场上到处是队制被打乱走散、惶惶逃命的荆州军,以及分做数百或上千人一组有目标有组织地尾随追杀的益州军。从高空中往下看,江陵城犹如一块大蛋糕,其西城墙外七万多士兵就如觅食的蚂蚁,正在密密麻麻地涌动。

木离华再顾不得阻住去路的是否敌人,领着三四十亲卫马踏刀劈,硬在乱兵之中冲开一条路,护着楚王往江陵城北门逃去。

虽然兵败,但他心头反而一片冷静,知道西门定然是益州兵重点攻击抢夺之处,人马密集,难以通行,往北反有一线生机。

上官允点了千人,去到城门后黑暗的通道中等待出城,心焦地看着厚重的城门在面前缓缓往两旁移动打开,茫不知城外战况在瞬息之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城门刚开一半,就见百余骑轰然驰至。

约三丈长短的城门通道被上百士卒塞得满满当当,后退或闪躲都绝无可能。处于队首的上官允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全力克制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的恐惧,顽强地手持钢剑颤抖着举起一半,不及递前指向敌人,就被飞驰而来的战马狠狠地撞飞入背后的人堆之中。

刹那间,城门通道中人喊马叫,乱作一团。

木离华数十人在乱军之中逆向而行,近百名败兵刚刚在眼前跑过,一支队形严整的益州兵霎时出现在数十步外。

这支四百多人的益州兵排了三列,人人手持长矛,端直平放,紧密并靠,毫无空隙,正是他们骑兵的克星。

若要硬闯,保证他们会死得很惨。

突然刚才那堆败兵哭嚎着调头往回跑来,瞬间将他们与那支益州兵隔开。

木离华转头看去,只见近百骑正在驱赶那堆乱兵,往长矛阵处赶,一拉马缰,大叫“这边走!”改变方向躲开敌骑,往城墙脚下避去。

未到墙脚,突惊觉背后右侧一阵蹄声,接着是弩箭破空之声。回首看去,只见亲卫纷纷中箭落马。

楚王被数十名亲卫围在中央,幸而得免,只是坐骑被射死,跌倒在地,一时起身不得。

五十多骑收起手弩,掣出马刀,呼喊着往他们冲来。

原来是原先见到的那队百多人的骑兵分出一半来追赶他们。

剩下的十三名亲卫齐齐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朝对方迎去,只给木离华留下一个壮烈的背影。

木离华虎目涌出热泪,急忙下马将大砍刀插在地上,扶起楚王,让出坐骑说:“请王爷速速上马。”

楚王凄然说:“大军已败,江陵不保,我已丧失根本。纵然逃得性命,又有何用?闻正上马自去吧。”

木离华厉声说:“成败有时,不可丧志。扬州还有颜将军占据宣城,所部近万人,未必不可卷土重来。请王爷速速上马。”

楚王洒泪说:“敌兵赶上,汝将奈何?”

蹄声接近,木离华未及回答,那五十多骑已冲至十多丈外。

木离华挽起蛇筋大弓,指夹四杆,拉个满月,连珠箭发,一气怒射三轮。

“咻”声响过,冲至八丈外的敌骑人仰马翻,队形混乱,冲势生生受阻。

仍有一骑成功格飞箭矢,冲至木离华身前,扬起马刀,兜头劈下。

木离华松开大弓,横移半步,双手握住大砍刀破土提起,暴喝一声,全力向上挥出。

一道若有若无的银光在木离华身上一闪而灭。

“叮”

大砍刀先是劈断马刀,再将敌骑连人带马挥为两段。

人血马血混杂,浇了木离华满头一身,令他成为血人。

重整阵脚后再度追来的敌骑都骇然勒马退避。

木离华杀气盈满,面如寒霜,冷冷说:“请王爷速速上马,某必保王爷透围而出。”

楚王匆匆上马。

木离华战意熊熊燃起,带得身边的银色光波阵阵荡漾,绕身翻滚,整个人貌似沐浴在若有若无的银光之中。只是他全身染血,银红两色间杂,看着未免诡异邪恶。

他一扯马缰,直直朝那百步外由四百多敌人组成的长矛阵驰去,竟然是打算由最不可能的方向突围。

驰近至五十步,取出蛇筋大弓,将真气满满灌入银色光波中,再将银色光波附在箭矢上,连珠射出。

箭矢化作银芒,连透数人才去势消止。

一筒六十枝箭在短短四十多步内被他悉数射光。

他以独有的手法手速,硬生生在敌军原本严密的阵势射出一处破绽。

木离华掣出大砍刀,如风车般呼呼挥舞,人马笼罩在淡淡的银红间杂的光芒中,深深杀入敌阵。

四围敌军左右前齐拥而上。

木离华狂怒乱砍,身上光波忽闪。

刀锋到处,衣甲平过,矛剑滑断,血如泉涌。

连杀数十人,胯下马儿也被敌人的鲜血迅速染红。

周遭的敌人纷纷大骇而退,不敢上前。

木离华眨眼间冲过敌阵,汗如雨下,气喘如牛,浑身无一处不酸痛,全力施为下,真气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流逝。

回首一看,楚王还在阵中策马飞奔,即将冲过那处由他赌上性命破出的敌阵通道。

敌军从两旁往中重合,通道迅速收窄。

木离华怒喝一声,返身往那处缺口驰去,接应楚王。

敌军见这杀神复重驰来,都大惊而退。

通道重新变宽。

木离华与楚王二人二骑往前驰去。

五十三集 脱围

木离华接着楚王,领先往前驰去,很快将那队益州兵远抛身后。

行有半里,见前方一骑将手持铁枪,领着百余步兵,在巡游拦杀荆州散败之兵,提刀便上。

敌将亦望见二人,自恃勇力,单骑驰出,跃马挺枪迎来。

“当”

大砍刀劈在枪头,真劲夹杂银色光波如山洪爆发,往敌将狂涌而去。

交马只一合,木离华就把敌将扫下马去。

但木离华亦是一阵心跳力竭,后继无力,不能及时出刀取那在落马后变作滚地葫芦的敌将性命,扩大战果。

敌将披头散发,刚狼狈站起,就被随后而至的楚王在马上侧身递剑斜抹颈脖而过,惨叫半声,捂着伤口喷血倒地。

那百余益州步兵一哄而上,围攻木离华,被木离华连杀十数人,余众皆走。

此时已日落西山,月亮还未升起,天色苍茫昏暗,十数丈外就看不清人影。

城西城南的方向火光冲天,显示敌军已经破门进城了。

木离华黯然长叹,只得打消进城的念头,护着楚王远离城池而去。

一路拼杀,所过处零散的败兵见了,或三五人,或十数人,都跟在身后,数量渐增,约有二百余人。

正行走间,三骑领着一队步兵从后杀至。

跟在木离华身后的败兵叫喊一声,四散奔走,令他与楚王直接暴露在敌人冲锋前进的道路上。

木离华更不打话,拨转马头,提着被血染得暗红的大砍刀,迎上敌骑,举刀就劈。

连出两刀,将两名敌人劈落马下,第三刀直接砍在敌将身上,却没有预料中的热血溅出。

木离华看着被震得面色苍白的敌将,不由一怔。

原来百炼的刀锋已卷刃。

死过翻生的敌将心头狂喜,慌忙策马避开,指挥手下围攻二人。

木离华不敢恋战,荡开几件快贴至身上的兵器,夺路而走。

背后楚王紧紧跟随。

不多时,天色已然全黑,周围人声渐弱,说明战事已经进入尾声。

一队队的敌军燃起火把,开始由大战场往外搜索漏网的荆州军。

木离华与楚王乘着夜色的掩护,避过数处人马,再快马冲过一队百人的益州兵后,终于远离大战场。

二人不敢停留,连夜赶路。

将至天明,走了八十多里,腹中饥饿,人困马乏,不得不停下稍歇。

时至深秋,将近初冬,凌晨分外寒冷。二人奔走一夜,热汗未干,被秋风一吹,都瑟瑟发抖。

木离华寻了个背风之处,立刻下马盘腿调息,恢复功力。

在一边的楚王怔怔看着血满征袍的木离华,想到来时的踌躇满志,领数万雄军,身边环绕十数良将,到如今仅以身勉,丧亡奔逃,不由悲从中来,情难自禁,流下热泪,心碎欲绝。

抬首看着天边一颗孤星闪耀,心景被衬托得愈发凄凉。

什么雄心壮志都随着这一役的失败而彻底粉碎。

虽说襄阳尚有二万兵士,扬州还有七千兵士,再加上武昌城二千余人,总数勉强能达三万。但是各地相距甚远,不能彼此支援,更别提合兵反攻了。

纵能聚兵合于一处,就可战胜无论武艺还是谋略都高绝一时的严序?

连道济都死在他的手里!

道济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啊!我二人名为主从,实则兄弟啊!

况且如江夏太守王当般暗中叛投者不知几何。本想以雷霆之势击退严序,再挟威回身收拾断处,但如今兵败江陵,声势大跌,自己占据荆州全境不到一年,又大肆募兵征战,人心未附,州郡不稳,只要严序大军一到,想必各处都会望风而降,更不用提那些至今摇摆不定的人会做出何种选择。

或者严序无需发兵,只要屯兵江陵,诈称自己兵败身死,令细作将消息四围散播,使各处人心惶惶,再派出使者招谕,便能毫不费力取得最理想的战果。

荆州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

如此绝境,还谈什么反攻?还谋什么大业?能保命就是万幸了。

楚王越想越伤心绝望,到最后轻轻抽泣,发出声来。

木离华被惊醒,以为敌人追来,倏地站起,慌张四顾。

楚王抹泪说:“闻正,你伤得重否?”

木离华见无追兵,心中稍定,闻言转身回答:“小伤多处,并不碍事。劳王爷挂心。”

楚王哽咽说:“今日得生,全赖有你。”

木离华单膝下跪说:“当时情况危急,末将口不择言。请王爷恕罪。”

楚王叹说:“闻正忠心耿耿,何罪之有。本王一时失态,倒让闻正见笑了。”

木离华苦涩说:“王爷,现今如何是好?”

楚王说:“东归路必遭层层封锁,你我难以回到武昌。眼下只好北上襄阳,暗中探看徐松(襄阳守将)态度,再作计较。”

木离华说:“徐大人忠勇正直,必不会令王爷失望。”

楚王叹说:“但愿如此。”

人马体力稍复,二人再度上路。

天明后路过一处农庄,二人脱去甲胄于密林中藏好,人马在附近一条小溪中粗略冲洗一番,涤去血污,等衣物稍干,便牵马进庄求食。

南方马少,资源稀缺。即使是一般的富豪官吏,亦多以驴车牛车代步,能拥有一匹劣马就可显示主人高贵的身份地位,况且二人坐骑皆是百里挑一的神骏战马,容易令人猜其身份不是闯荡江湖的侠客武士就是身负秘密使令的高官门客。

二人新历败仗,意志消沉,眉宇阴霾,又身穿湿衣,显得形迹可疑。

农庄主人唯恐惹祸上身,不敢多问,小心殷勤款待,有求必应。

二人毫不客气,匆匆吃饱,又各自要了套平民衣衫和数天干粮,上马离去。

二人去有个多时辰,一队二百多人的骑士来到,数骑进庄打探。

农庄主人不敢隐瞒,如数相告。

数骑出了农庄,招呼一声,领头往前驰去。

木离华和楚王马不停蹄,风餐露宿,快马行了三日,到了一处名编县的大镇外。

二人干粮用尽,准备入镇补充,突然身后密集马蹄声起。

二人均是惊弓之鸟,慌忙避入路旁林中。

不多时,大量骑士驰至,在林外官道持续不断掠过,约有一炷香时间,往县镇方向而去。

蹄声渐远。

编县隶属南郡(江陵为南郡郡治),离襄阳约有二百里路,虽是大镇,又那里来这么多马匹。不用细想,亦可知是严序派来追杀二人的骑兵。

二人不敢入镇,更不敢再走官道,选条小路,折东前往鄀县。

襄阳位于汉水上游,牢牢控制着到下游鄀县的一段水道。只要徐松没有叛变,由鄀县到襄阳这段路程还在楚王控制之下,二人将会安全很多。

二人花了一天,抵达鄀县后沿汉水北上,先到宜城,过了汉津,进入襄阳地界。

五十四集 残局

二人赶了两天路进入襄阳地界后,愈发感到战事将至的紧张气氛。

由鄀县到宜城,过汉津,一路上不时见到各处的百姓拖家带口,肩挑背负地离大城小镇而去,逃往偏僻的乡下躲避战火。

到了襄阳外围的大镇即县,情况更是离谱,只见官道上人车混夹,潮流汹涌,声音嘈杂,哭喊之声比比皆是,一副灾祸将至,大难临头的景象。

木离华心中难过。

算算时间,江陵城破的消息传到襄阳亦该有数天了,而严序动作迅速,办事高效,城内城外必是遍布细作,谣言四处散布。

江陵近五万雄兵,又有大将镇守,亦被攻陷,而襄阳守兵不满二万,远少于江陵,如何能抵挡。

百姓愚昧无知,易被煽动盲从,在某些有心人的带动下,纷纷离城而去。

而官府对此竟然放任为之,不理不睬,由此可知襄阳城中必然出现了变数,情况绝不容乐观。

二人在镇外找了所空置的农居藏身,由木离华带了楚王的信物,进县找县令了解情况。

木离华进到县中,只见大街空荡,行人寥寥,店铺大多门闭,只得一间米粮盐油铺开门营业,门外有上百人哄围抢购粮食。

想必都是无处可去的县民,购粮储备躲于家中等战事完结。

木离华掩藏行迹,去到衙门附近,藏在处巷尾小心翼翼地打量情况。

衙门大开,门口左端立着面人半高的掉漆大鼓,并无差役守卫。

木离华不敢造次,掏出干粮细口进食,按下耐性,好不容易才等到太阳落山。

天黑后,衙门中漆黑一片,不见灯火。

木离华心叫不妙,想莫不是县令弃官而去了?出了巷尾,横过街道后翻墙而进。

衙中静若死域,鬼影也没一个。

木离华无奈,只得出镇回到楚王藏身的农居,将情况如实相告。

楚王叹说:“襄阳城中想必更是乱作一团。时不待我,可连夜动身,入城稳定军心。”

二人摸黑赶路,在天色微亮时去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位于汉水南岸,三面环水,背靠大山,地势易守难攻。

城身以砖石砌成,城垣高筑,垛堞处处,护城河引入汉水,最宽处达百五十步,窄处亦有近百步,又在城头置有数十具射程可达二百步远的床弩,远程打击能力出众,可谓固若金汤,实乃江南第一坚城。

想正面攻陷这样一座城池,不知要填上多少性命。

木离华举着火把,朝城头守军喊话,说自己乃是楚王使者,前来通报情况。

城头守军大喊“稍等”。

不一会城门打开,吊桥迅速放下,然后蹄声轰鸣,打破黎明前的宁静。

数百骑由幽深暗黑的城门骤然冲出。

二人大惊,拨转马头就走。

但对方马速已全提起,不到半里就已轻易赶上胯下战马尚在起步阶段的二人。

二人面色惨白,六神无主。想不到费尽气力才杀出重围,现在却自投罗网。

木离华怒叱一声,叫声“王爷先走!”拔刀返身拦截。

十数枝弩箭射来,将他马匹射倒。

木离华双足及时抽离马镫,在地上跃起,还想拼命。

又是树枝弩箭射至,奇准无比地插在他大腿手臂,令他溅血不止。

木离华惨哼一声,自半空跌落地上。

敌骑人人手持弓弩,全都对着二人,将二人团团围住。

楚王下马扶起木离华时,包围稍松,十数骑众星拱月般护着一骑进到圈中。

楚王一见来人,心中绝望。

来者年约三十六七,容貌英俊,头颅高高扬起,气概卓尔不凡,在马上高高俯视二人,哈哈大笑说:“王兄,别来无恙?”声音中尽显其不可一世的气派。

竟是蜀王亲临!

木离华心头再次巨震,他聪明绝顶,瞬间猜到事情的发展和经过。

蜀王必是早就潜伏于襄阳附近,只等严序得胜,散播谣言,就马上乘乱入城劝降。否则只得短短数天,时间上怎都来不及。

而严序严密封锁由江陵回武昌的道路,又派出为数不多的骑兵分成几路沿官道而去,一是为了报信,二是搜索,令楚王和自己为躲避追兵改道而延误了路程,尽最大努力为蜀王劝降争取时间。

蜀王劝降成功后,作出布置,令人引诱百姓逃难,制造襄阳混乱的情况,瓦解楚王和自己的疑心,等君入瓮。

当然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严序获胜。而严序无愧国之名将,不负厚望。

蜀王不惜以身犯险,亦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决断和勇气。

楚王不答,嘴唇紧挽。

蜀王也不以为意,依然笑说:“请王兄入城。我兄弟二人分别数年,今日要好好聚会。”言讫转头而去。

两边骑士解除二人武装,将木离华扶上马匹,压入城去。

去到城中太守府前,蜀王招呼一声,卫士就要将二人分开。

木离华大急,不顾身边刀剑环绕,身上带伤,就要反抗,却被楚王阻止。

楚王惨然说:“闻正,事已至此,不可造次。”

蜀王眼内闪过欣赏之色,对身边一人说:“带这位小将拔箭疗伤,好生安置。”

“遵命!”

数名卫士上前,其中一人朝木离华说“请”。

木离华不动,怒目而视。

左右推之不动。

蜀王出奇地没有动怒,只目视楚王。

楚王走到木离华身前,双手抚其肩动情说:“闻正,两番遇难,你皆不离不弃,尽见忠义,可无愧矣。蜀王还需我安抚各处州郡,必不会为难,你且安心养伤。”

木离华无言以对:“王爷…”

楚王惨然一笑,用力一捏木离华肩膀,松手转身不再看他。

十数人拥着蜀王与楚王去了。

木离华被安置在处院落,一连数天,除了服侍起居的两名俏婢,以及每天来为他换药的医师,并不见他人。

他向二名俏婢和医师询问楚王情况,三人一概说不知。

每当他想走出院落,两名俏婢便泪眼婆娑地下跪求情,可怜兮兮地说他若是走出院落一步,二人便要被处死。

木离华根本不信,但又怕二婢受活罪,只得强自按捺。

他伤口好得七七八八,又过了两天,感到再也难以忍受时,有卫士来传蜀王有请。

木离华跟着卫士,穿过处美景如画的园林,只是他无心欣赏,最后去到处厅堂外。

卫士离去,木离华举步入室。

只见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偌大一个厅堂,只得一人安坐,看着他进来,却是严序。

木离华径直走到严序身前,施礼后硬邦邦地说:“败军之将,先谢过将军不杀之恩。敢问蜀王何在?武昌王何在?”

严序说:“王爷与武昌王正在把酒言欢,畅聚兄弟之情,外人不便打扰。”

这话鬼都不信。但木离华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反击。

严序笑说:“武昌王留有书信一封,命你速送回武昌。”

木离华说:“请容我见过武昌王一面,立刻起行。”

严序又笑:“竟然如此,可随我来。”说着起身带路。

木离华终于见到楚王。

楚王面色苍白,面带憔悴,醉眼惺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正靠在方塌上和蜀王喝酒,观赏歌舞,随着声乐摇头晃脑。

木离华看得心酸,知楚王灰心丧志下纵情声色,才短短半月多不见,就已经被酒色侵蚀颓废,与当初相见时雄心壮志的模样判若两人。

楚王沉醉其中,完全不觉到来的二人中有一人曾是他的爱将。

反倒是蜀王见二人来到,放下酒杯点头致意。

严序领着木离华从旁去到席边,坐下说:“王爷,木参将欲见武昌王一面。下官斗胆,做主带了他过来。”

蜀王笑说:“无妨。”

又对身边的楚王说:“王兄,木参将来了。”

楚王茫然看来,见到木离华,大着舌头说:“闻正,你也来了,快陪我喝一杯。”

木离华为楚王和自己倒了杯酒,仰颈一饮而尽。

而楚王则乱手乱脚举杯,还未送到口边,大半酒便都抖落在衣襟上。

旁边蜀王哈哈大笑。

木离华再也不忍看下去,说:“请严将军将书信交与我。”

接过书信,施礼离去,背后对话夹在丝竹乐声中隐隐传来。

楚王说:“闻正呢?怎么不见了?”

蜀王哈哈笑说:“王兄,你让木参将陪你喝一杯,他喝过后退下了。”

楚王说:“哦,那我们继续…咦,严将军也在,来,干杯。”

木离华更觉心酸,快步离去。

五十五集 败亡

木离华将书信贴身藏好,出了太守府,门口早有两名卫士牵马等候。

马背两边挂有行囊,其内装有清水干粮。

木离华接过缰绳,上马出城,到了城外,扬起马鞭大力抽打马股,放蹄一气奔出了十多里,才渐把因见楚王惨状而带出的心酸之意散去。

想着怀内书信,猜测应是劝降武昌,又想起楚王状况,若祖先生、世子、郡主等问起,不知如何对答,还有颜泊的血海深仇,不知何时才能得报,以及西行寻父的事,一时之间思绪纷杂。

一路上心事重重,不知不觉就赶了大半路程,进入了武昌郡地界。

越是接近武昌,心中越是沉重。

此次随军出征建业、后驰援江陵的大军中,约有五千余人来自武昌郡,如今全军尽没,只得他一人孤身回来,叫他如何面对众军的父老妻小。

路程总有走完的时候,十二月十六日,木离华抵达武昌城外。

路过凤凰台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楚王发兵长沙郡,意气风发,而一年之后,却已成阶下之囚,被人软禁在襄阳,颓废消沉,当时随同出征的齐先生已经作古。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慨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进到城中,走在可容十马并驰、本应是人头涌涌、热闹息壤的宽敞大街上,只得几个行人裹衣低头匆匆来去,道旁两边店铺大多闭门,寒冷的冬风卷着几片黄叶飘起落下,尽是萧瑟。

江陵城被攻陷的消息早就传来,武昌城中人心惶惶。

木离华去到城北王府,入见世子。

世子叶辛面带焦色匆匆走来,见到木离华张口就问:“父王可安好?”

木离华想起楚王颓废模样,心头难过,张口动了动嘴唇,才涩声说:“王爷被软禁在襄阳,并无性命之忧。”

从怀内取出书信,双手奉到世子面前。

世子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后自言自语说:“能保父王性命,这又何妨。”

朝木离华看去,突然弯腰就是一礼。

木离华一惊,连忙跳往旁边避过,惶恐失色说:“世子?”

世子将书信递前,叹说:“你看过书信自会明白。”待木离华接过,转身出厅。

木离华目送世子离去,低头看信。

楚王在信内道明情况,令世子投降,又令木离华暂领武昌郡守,与世子共同安稳各处人心,收编扬州军队,加强守备,防止有新的义军冒起,以及编造各级官吏名册等等,静待蜀王前来受降,更在信末令世子代父致谢木离华的救命之恩。

故此有刚才世子向木离华行礼一事。

木离华看完信,正发怔间,厅外人影闪动,香风鼓荡而进。

转头看去,原来是公主,宫兰歌和吴忧。

三女自从得到兵败的消息,日夜为木离华忧心,清减不少。

木离华朝三女强颜一笑,略过战事不提,互诉离情后,问起郡主情况。

公主说郡主忧虑成疾,卧床不起。

木离华便随同三女去探望郡主。

数日后,世子派人来请木离华到正厅议事。

木离华去到正厅,不多时十数文武官员陆续到来,人人面色难看,脚步沉重,都是各处留守之人,但现在大厦将倾,还有几人忠于楚王就不得而知。

世子将书信朝众人展示,让众人轮流看过。

两名武将边看边流泪说:“这确是王爷笔迹。”

看完书信,众官面上虽然无什变化,但看向木离华的眼神都怪怪的。

堂上气氛闷重,世子正欲开口,突然门外脚步声起,一人背插数箭,踉跄跌入。

木离华抢前将来人扶住,大惊说:“义兄。发生了何事?”

吴祈满身血污,衣甲破损,紧抓木离华手臂,凄然说:“管士成叛变,颜将军战死,宣城已经失守。”

木离华如五雷轰顶,魂不附体,手足发软,一阵天旋地转,往后跌坐地上。

茫然之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义兄,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厅内众人都面无血色。

吴祈咳出口血,垂泪说:“王爷领大军去后,颜将军命我领兵一千回守宣城,自领兵六千继续围建业。我多次陈述利弊,苦劝不从...”

颜砺在城外百般辱骂,又亲自在城下喝酒,命军士相搏为戏,暗里伏兵,想诱敌出城交战,世家只是不出,还命人在城头擂鼓助兴,赏评叫好,把他激得三尸脑神跳,直欲杀人。如此过了一月,酒喝得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暴躁。

楚王撤军时,带走大半粮食。颜砺部军粮接济不上,只得命留守豫章、鄱阳二郡的管士成运送六千军支用一月的粮草。

这二郡一年前曾是义军折腾得最厉害的地方,饱经战火,村舍十不存一,百姓都跑光了,土地无人耕种,又时值寒冬,哪里能搜集到足够的粮食。

管士成绞尽脑汁,想尽方法才筹集了半月粮草,命李江部送去。岂知因大雪而延误了时日,到了颜砺大寨,军士已断粮日半。

颜砺大怒,欲斩李江部,左右苦劝方止,便罚了五十军棍,亲自执行。含恨落手下,才打到十三棍,李江部已经人事不省。命人送回,清点粮草发觉才得半月度用,又派人去催管士成运粮。

李江部重伤,路上感染风寒,未到鄱阳就一命呜呼。

管士成留守这破败之地已是心有不满,尽力办事却送了兄弟性命,怒火中烧,又得知楚王兵败江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通世家,装了十数车泥土柴火,亲自送到颜砺大寨,命心腹伺机四处点火,自往中营叙话,乘颜砺不备,突然出手。

颜砺临死前的反击,亦将管士成击成重伤,其左右亲卫齐拥而上,将管士成乱刀分尸。

此时世家孙沄亲领千余兵马从城中冲出,杀往寨来。

颜砺部围城数月,见守军不敢出,都松懈大意,毫无防备下被孙沄突入寨内;又持续作战,已是一支疲军,能坚持到此刻,全赖颜砺维系,士气本就不高,杀了一阵也不见有人出面主持大局,再无斗心,大败而逃。

孙沄隐瞒颜砺死讯,派人诈做败兵往宣城求援,言颜砺被围困,十万火急。

吴祈方寸大乱,不辨真伪。尽起城中军士往救,半途被伏击,全军覆没。

吴祈哽咽着说:“我逃亡路上遇到颜将军重伤的一名亲兵,才得知事由。”

木离华已是泪流满面。

吴祈再度咳血,晕死过去。他中伏受伤,此后马不停蹄,赶了近千里路,又惊又累,身心俱损,强撑着报完军情,再也支持不住。

众人连忙唤来侍卫医师为他疗伤,木离华陪着去了,令人通知吴忧。

公主和宫兰歌陪着吴忧匆匆而至,见到吴祈惨状,都是垂泪。

此后十数日,木离华憔悴不已,整天都陪在吴祈床边,输出真气助吴祈疗伤,生怕这唯一的义兄有个三长两短。

又将颜砺生前爱用之物装入个大箱,立了个衣冠冢,就在颜泊墓旁。

他虽暂领郡守,却无心理事。

到了一月初一,蜀王领三千铁骑,自襄阳前来受降,已至城外。

世子和木离华出城迎接,就在阵前交割印绶兵符文籍。

蜀王好言抚慰,命世子收拾财物,举家迁居蜀中,即日起行。

世子早就收拾妥当,诺诺而退。

入城后,蜀王在官署内召见武昌郡一众官员。

众官皆至,在堂下左边排了两行拜见,唯独木离华不在其中。

右边益州将领尽皆忿怒。

洪刚怒说:“这白脸小儿不知好歹,我这就去将他抓来。”转身正欲下堂离去,见一人自堂外走进,正是木离华。

木离华从容自若。

洪刚喝道:“白脸小儿,你去了哪里?不知王爷召见么?”

木离华睨视洪刚说:“在下木离华,有名有姓。”言讫从洪刚身边走过,不做理会,自去对蜀王行礼。

洪刚大怒说:“你敢轻视我?若不是你使用诡计,如何能胜我?来来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左边众官中便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蜀王摆手示意洪刚稍安勿躁,笑说:“闻正何来太迟?此前在城外还见你身影。”

木离华说:“下官送世子一程,故此来迟。请王爷恕罪。”

此言一出,左边降将官尽皆面露羞愧。

世子举家迁离,只得祖先生一名旧属相随,只有木离华一员旧将相送。

其余官员早在家中准备好了,只等蜀王相召,都赶来拜见,哪里还想着故主。

蜀王赞曰:“真忠臣也。”遂赏黄金百斤,蜀锦千匹,除九江太守。

旁边洪刚火气熄灭,心中暗自佩服,哼了一声,回到右边站好。

蜀王重赏所降文武,原班人马,都有升迁,又开仓赈济百姓,减轻赋税,于是军民皆悦,百姓路颂其德。

蜀王新得荆州,州内各地官吏都赶来觐见,而蜀王不厌其烦,无论职位大小,都一一接见,会面时间有长有短,因人才华而异。

到了一月廿七,年关将至,蜀王大排筵席,宴请满城文武官员。

到了时辰,木离华正欲出门,突然一人自门外飘入。

五十六集 剑客

进门的人身形高大,白发飘飘,是二十多天前随同世子前往蜀中的祖先生。

木离华愕然说:“先生缘何在此?”

祖先生神采依旧,罕见地朝木离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口中却说:“老夫来杀蜀王。”语调如白开水般平淡,仿似杀蜀王就如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简单。

木离华身躯一震,哑然失色。

祖先生淡淡说:“七天前,王爷一行六十余人,在荆襄平原被五百铁骑围杀。王爷,王妃和世子都自刎而死,老夫背着郡主突围不远,即被追上,为免郡主受辱,不得不亲下毒手。”

武功到了祖先生这种级数境界,不是聚众围殴就可稳致其于死地的,还要配合地理情势,若其一心想逃,实难留住。但偏偏一来祖先生要照看郡主,顾此失彼;二来身处平原,面对五百骑兵难以力敌,除非是天神下凡。

木离华虎目含泪:蜀王以酒色侵蚀楚王后,仍不放过,还要斩草除根,确是狠毒。但自古皇位之争,无不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蜀王终不例外。

祖先生又淡然说:“老夫逃出重围,又催动秘法,日夜兼程,赶在敌骑前回到武昌,是要乘蜀王无备,出剑为王爷报仇。”

木离华难以想象祖先生当日经历了怎样惨烈的一场生死追逐血战。

祖先生从怀中摸出一柄通身晶莹剔透、手掌大小的细剑,双目射出沉湎怀念之色,低头看了一会,才递到木离华面前,柔声说:“这是老夫师门信物,烦请闻正转交老夫师弟。”接着说出地名,是在黄河以北的吕梁山。

木离华泪眼朦胧地接过,举袖擦干眼泪后,发现祖先生已消失不见。

大惊下扑出门外,不小心被门槛绊倒,膝上一痛,突然醒来,这才发现自己是从床上跌下。

竟然是一场梦?

正惊异不定之间,吴祈从外推开房门而进,口说:“二弟,宴时将至,要出发了。咦,这是何物?”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物凑到眼前就着灯火细看。

木离华看去,心头狂跳。

在吴祈手中的是柄通身晶莹剔透、手掌大小的细剑,不是方才梦中祖先生托他转交的师门信物,还能是什么!

木离华阵风般从吴祈身边掠过,伸手夺过不知由什么材质制成的细剑,丢下一句“王府凶险,不要参加宴会”,出门而去,留下满脸莫名其妙的吴祈立在原地。

赶赴王府的路上心急如焚。

刚才那一幕绝对不是梦,怀中的细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知道祖先生用了什么方法,令他如在梦中,真实而虚幻。

入到王府,大门后的开阔广场高结彩栅,其上悬着各色花灯,不下千盏,辉煌灿烂,炫目迷人,照得内外亮如白昼。

过了彩栅,再往前十数步,地上铺有厚毡,厚毡一直延伸到主座。主座设在通往主建筑群的台阶上,背北面南。蜀王居坐其上,正满脸笑容地在接受以严序为首的一众益州文武的恭贺,益州文武之后是等待恭贺的荆州官员。

由于赴宴人数众多,蜀王索性设宴于广场。

广场上人头涌涌,挤满了华衣锦服的男女宾客,欢声笑语,一派喧乐喜闹景象。

这时还未开席,宴会还要好一会儿才正式开始。

木离华停住脚步,心头茫然。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匆匆赶来。

祖先生刺杀蜀王为楚王报仇,难道自己要阻止不成?

更不可能告知蜀王,助蜀王对付祖先生。

若祖先生得手,蜀王被刺,城中必然乱作一团,益州将领狂性大发下,领城外铁骑入城杀掠,自己和义兄势孤力薄,难保公主三女平安。

当年石扬镇白老六被杀,失控的义军屠镇的血腥一幕令他心惊。现枕于城外的可都是正规军,论破坏力和杀伤力只会更加可怖。

蜀王身边必是遍布好手,戒备森严,又有严序这样的高手在场,祖先生未必能够成功。而祖先生抱有死志,必是至死方休,否则亦不会托以要事。难道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祖先生被围攻,最后力尽陨命于此?

我来了有什么用?

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

心内正自煎熬间,身边的银色光波突然传来一种奇异的精神状态。

这种精神状态平淡如水,清澈透明,毫无杂质,不为外物所动,恒古稳定。

木离华大骇,转身朝精神状态的来源看去。

同一时间,正对蜀王恭贺的严序亦心生感应,转过头来,讶然朝彩栅处看去。

一人负手站在彩栅下,背对花灯,高大的身形在身前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亦没有人留意到彩栅前有这么一个人,仿似这人从开始一直就在。

木离华感到那种奇异的精神状态开始产生快速变化,以一种令他难以理解的方式向四周散播。

严序如临大敌,护在蜀王身前,运气说:“来者何人?”声音高而不亢,袅袅传遍全场。

场中宾客都随着严序视线投往的方向,好奇地朝彩栅处看去。

彩栅下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背后花灯璀璨,正面隐在黑暗之中,显得神秘无比,高深莫测。

蜀王对严序无比信任,见他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的样子,知道来了劲敌,便示意身后侍卫去作布置。

侍卫应诺离去。

场中宾客开始低声议论来客身份。

一名男性宾客走出人群,去到来客身前说:“严将军问你话呢。你是何人?有请柬么?”

来客如座石雕,毫无反应。

那宾客被全场数百人看着,感到面上无光,气恼下伸手去推。

然后,他才伸出的手自肘而断。

断手落往地面。

五十七集 剑客(二)

断手还未落到地面,异象突生。

毫无预兆下,七色剑光在神秘来客身上骤然亮起,红、橙、黄、绿、蓝、靛、紫不间断地闪耀绽放,令其背后上千盏各色花灯瞬间黯然失色。

七色剑光化作一道道华光流彩,如梦似幻般以神秘来客为中心闪电般往四周呈环状辐射,照耀全场。

就在七彩光芒骤然亮起的一霎间,见到断手的前排宾客都是惊呼,后排宾客则对这梦幻般的美景齐声惊叹赞赏。

声音倏止。

眼珠内反射着各色华美玄幻的光条的一众宾客痴迷不己,丝毫没有发现已经失去对自己身躯和思维的控制,不能动弹分毫。

木离华感到身边如水荡漾的银色光波迅速失去活力,静止不动,凝结成霜。

一道冷冽的剑意开始在彩栅下慢慢凝成。

木离华眼中再也看不到神秘来客的身影,只在神识之中有一把用意志精神凝成的无坚不摧的天剑。

七色剑光中的红色如赶车人收回手中的长鞭,突然扬起往后投入彩栅下的剑意中,把他眼中的宝剑染成红色。

然后是橙色。

严序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心中惊骇欲绝。

他和木离华一样,是场中少有的几个没有被各色剑光迷惑控制心神的高手。

自从亲自出手击毙齐先生后,伤愈后武功大为精进,修为更上层楼,达到了天人交感的境界,所以可感受到那种莫名的精神状态,遂发现来客。

其后见剑光大盛,便运起全身功力来抗拒,竟然丝毫不能抵挡,也如场中宾客般被剑光入侵,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权,一边继续运功挣扎,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场中各色剑光一条条地投入彩栅下的剑意。

他的父亲严斛乃本朝开国十二功臣之首,随太祖转战天下,见多识广,但他从未听闻父亲提起过天下间有如此可怖的武功。

这或许已经超出武功的范畴了。

蓝色剑光第五道投入到剑意之中,和原先四色共同令那已经形成实质的宝剑不断轮流闪耀五色,周而复始。

蜀王心中绝望。他武功虽然不高,但心志坚定,之前又有了提防,故此是场中为数不多的仍能保持清醒者之一。

他看着眼前这华丽致命的剑光,心中不由想起父皇亲口告之的一个秘密。

元平三年,太祖攻魏国,破城入王宫。宫门一人持刀驻卫,力杀百三十余人。周军不能越宫门半步。大将军宫侯虎与之交手,不敌,负伤而退。太祖怜其勇,招降之,不答。后令三百力士枪投箭射,三百重甲围攻。那人杀七十人,始力尽而亡。

后来生擒魏王,逼供至死也没有得到关于那宫门守卫有用的消息。

当时听到还半信半疑,今日见了这剑光,身临其境,才知天下奇人异士无数,父皇并无一分虚言。

孤方取得荆州,正欲大展拳脚,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每一道单色剑光溶入剑意,那纯凭意志精神凝成的宝剑剑意就增强一分,气势越发磅礴宏大,不断地攀上一个又一个高峰,似乎永无止境。

最后一道紫色剑光如游子归家,回归母体,终投入到流彩的宝剑中。

华彩汇聚,七色斑斓。宝剑产生了质的变化。

宝剑身表轮流闪耀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不住颤振,数息后炽光大盛,明亮刺眼,把整个广场笼罩在一片茫茫白色之中,令人睁目如盲。

同时木离华感到身边已经凝结成霜的银色光波彻底成冰,再无半丝活力。

如在梦中的全场宾客纷纷醒来,却不由自主,连合上眼皮这平常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施行的动作也做不到,双目阵阵酸痛,流下泪水。

七彩宝剑变作一柄不断散发白光的纯净之剑,离地慢慢升起,至二丈高后由竖变横,剑身与地面平行,往前缓缓飘刺而去。

这时那男性宾客的断手才刚刚落到地面。

全场人就似齐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白色光剑自头上飘过,都觉这是一场真实的噩梦。

白色光剑由彩栅处出发,飘过五六十步的距离,剑尖逐渐向下倾斜,目标正是蜀王。

蜀王身前的严序首当其冲。

他功力已经运至顶端,依然不能冲破由白色光剑加诸在身上的层层束缚,动弹不得,而且因为抱有敌意,精神已被缠绕在光剑上肉眼所不能看见的亿万道能斩破天地万物的锋利剑意割伤,面色惨白,嘴角溢出鲜血,已经受了重伤。

蜀王面色灰白,眼中毫无保留地射出恐惧之意。

白色光剑的剑尖刺上蜀王心窝,逐寸逐寸往前挺进。

每挺进一分,蜀王面色就愈发灰白一分。

蜀王脑内如被火烙,剧痛无比,神思紊乱,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轻颤。

剑身已经没入蜀王体内一半,诡异的是剑尖并没有透背而出。

蜀王身躯剧烈震抖,双眼向上白翻,口唇微张,鲜血夹杂口涎自嘴角不断流下,犹如癫痫发作的病人一般。

又过了两息,蜀王眼、耳、鼻同告溢血,光剑就要连柄没入。

这时木离华感到怀内发出一下轻微之极的“咔”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坏。

露在蜀王身外的光剑的剩余部分突然爆炸碎裂,碎片是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这七色犹如海水退潮,倏地往后收退,敛入彩栅下的神秘来客体内。

蜀王如同失去丝线操纵的木偶,颓然倒地。

严序鲜血狂喷,一连三口,喷得面前的数名益州将后背领颈脖间一片殷红,情势可怖,然后坐落地上。

众宾客都大汗淋漓,犹如水中捞起一般,疲不能立,纷纷跌坐地上。

全场中只有木离华一人站着,他仿似是一块刚被收割后的麦田中唯一留下的那个稻草人,十分醒目。

但全场人刚刚得脱噩梦,都惊魂未定,耗尽心力下接近虚脱,没有人有心思精神去留意他。

木离华凝立不动,泪流满面。

在七色剑光收敛的一刻,他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声满带遗憾的叹息,祖先生苍老的声音在进入耳中:“老夫催动秘法后功力激进,感应天象,始创出此招“玉碎”。无奈秘法时限已到,致功败垂成,可惜可惜!闻正莫忘相托之事!”

他再也感受不到祖先生发出的那种平淡如水,清澈透明,毫无杂质,不为外物所动,恒古稳定的精神状态。

祖先生已然仙去。

后武昌郡志记载:明帝二年春,一月廿七,是夜天降异象,七色虹光现于城北,片刻即灭,满城皆见,焚香望拜。

五十八集 雪恨

(这个故事确实写得不好,不敢奢望上架什么的了,有始有终吧,争取在二十万字内给出结局。在这里给诸位拜个迟年啦: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胜意!)

木离华卓立高台之上,看着下面一队队的步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在面前操过,开外码头,依次上船。

这两年厮杀不止,饱经战阵,多厉磨练,令他迅速成熟成长,不再是初出洛阳时的那个容易面红的腼腆少年。

他满身披甲,腰背挺得笔直,站得稳如磐石,双目精光电闪,面上古井不波,周身冷峻严肃,再配合九江太守兼平东将军的身份,以及军中第一神射的名头,予台下一众行过的步军一种渊渟岳峙,威武雄壮的感觉。

这是他赴九江任太守的第四十二天。

祖先生光明正大地行刺蜀王是在一月廿七,到了二月初九大年初七,北方传来消息,燕王在幽州的广宁和代郡领十万大军击退塞外异族十三万联军,即将班师回朝。

在这分秒必争的背景下,蜀王下令再从蜀中调遣三万军士,会同此前征战荆州的蜀军,再加上原本荆州各郡可抽调的后备兵力,总人数达八万七千,诈称十五万,出征扬州。

因蜀军不习水战,原荆州兵又十不存一,故大军以陆路进兵为主。

蜀王和严序皆身负重伤,不能远征,只好留在武昌和江陵大后方坐镇指挥,负责制定战略,供需后勤物资,将出征扬州的具体重任交予中新一代的如洪刚、木离华、吴祈等壮年和少年将领。

木离华此前曾出征扬州,熟悉地理情势,故被授予前锋之职。不等过完新年,便告别依依不舍的公主和吴忧,匆匆孤身赴任。

他对内政一窍不通,亦无兴趣去了解学习,在本地官员豪族为他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说:“本太守初来咋到,新官上任,需仰仗在座各位大力相助。”举手压止座间一片奉承声后又冷下脸来说,“本太守虽不通政事,亦知不扰民、惊民,况且王爷年前开仓赈济百姓,减轻赋税,各位当清楚王爷心意。若阳奉阴违,惹起民变,惊扰王爷,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此后把一应政事都丢开,拒绝应酬,只间中听取汇报,或偶尔微服出游视察民情,其余时间都住宿于军营,用来操练郡中的一千民兵,只等蜀中军马到来,随同出征扬州。

在他上任后的第三十二日,三万蜀军已经抵达江陵。

在他上任后的第三十七日,八万七千大军已经休整编制完备。

在他上任后的第三十九日,前锋五百铁骑和四千步军由武昌抵达九江,带来了让他先行攻打石城,为大军开路的命令,主力随后便至。

如今是他上任后的第四十二日,他就站在点将台上,刚刚训话完毕,目视休整了三天的五千五百军士有序地上船,准备开赴前线,平静近至冷酷的外表下思绪翻覆腾杂。

师父,大哥,此去必要成功!我定要亲手斩下孙沄首级,拜祭于坟前!

船队顺江东下,半日后便出了荆州水界,过了彭泽湖,再行日半,便到了处于宣城郡最西端与庐江郡交界处的石城附近。

石城东北二百五十里,就是宣城,渡江北上二百里则达庐江。

孙沄在击退荆州兵后,收复了比邻建邺的宣城、吴兴等二处州郡大城,招兵买马,又渐有起色,兵力复至三万人。

如今扬州一分为二,世家保有豫章以北的五郡。至于豫章及其以南的临川、庐陵、南康四郡名义上仍在夺了楚王权柄的蜀王的掌控之下,但由于蜀王要收买人心,下令减轻赋税,又要维持大军的供给,支出浩大;而这四郡历经战火,百废待兴,接管之后就要支援大量的钱银粮帛进行重建、恢复生产,自然就不急在一时,未遣军队进驻。四郡官员实则上保持了观望的态度,如墙头之草,随时投向胜利的那一方。

但蜀王发兵出征扬州,兵力达十五万之众,威势难挡。而以孙沄为首的扬州世家此前被杀得龟缩于建邺,虽说这几月收复失地,扩充兵马,稍有起色,但明眼人都知该如何取舍。孙沄等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所以在木离华率领前锋军乘夜攻陷石城的第二日下午,就前后有七八拨人来暗中求见,表明投诚的志向。来者非止豫章、临川、庐陵、南康四郡。

木离华分别一一接见,好言抚慰,并未做出任何言诺。送走这几拨人后,马上将情况修书一封,差人送到武昌,又命各军抓紧时间休息,派出多起哨探查敌探路,亲自对城防做了严密布署,到了晚上,更是领着亲兵巡城一周查看各处守御,才回到住处,在灯下翻开地图,思量明日进军事由。

地图上清楚标示,石城处于宣城郡最西端,往郡治宣城有二百五十里,途经四城,分别是临城、泾县、宜城、宛陵。

蜀王的战略分做三步,首先大军将屯于石城,囤积粮草物资,以之为前线的后勤,先取宣城;其次以宣城为中心,取吴兴、会稽、吴郡,孤立建邺;最后才是水陆并进,合兵围攻。

而在攻打宣城的同时,依照计划会派出一支万人的军队渡江北上,威胁庐江和寿春,阻绝两处援军。一旦攻下建邺,即刻挥军北上,平定全州。

取建邺的关键在第二步。

孤立建邺后,将施行一计。

蜀军会在吴兴、会稽、吴郡制造出数十万难民,并尽皆驱赶往建邺。

若孙沄接济难民,则粮草不继;若不接济,难民造反,城中必乱。就算孙沄不让难民入城,这几郡邻近,难保其中没有新募之兵的父老乡亲,到时人心背离,军心涣散,建邺更可能不攻自破。

此计牵涉数十万生灵性命,非常歹毒。

当时木离华得知后不发一言,只是沉默。

他当然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但没有出言反对,只因心切报仇。

所谓“谋反者当夷其九族!”

孙沄不是从各郡新募了三万兵么?凡从军的都是谋反。三万兵,再加上建邺城中百姓,怎么算其九族都有数十万人。至于难民中有多少人确实是谋反者的亲族,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官字上下两个口,我说你是,你就是了。

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堵住天下不明真相的士人的笔和口了。

一阵冷风从半掩的窗户吹入,翻飞了地图,令烛火摇闪不定。

桌边灯前沉思的木离华投在背后墙上的黑影不断随着摇曳的烛火变幻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形状,仿似展示着他的良心开始变得扭曲,在道德与血仇之间来回摇摆,不断挣扎。

师父,大哥,纵然被天下人唾骂又如何!我定要亲手斩下孙沄首级,献祭于你们坟前!

左思右想,不能入眠。他再次就这样呆坐到天明。

天刚刚发亮,就有哨探回报,言一支万人的大军由宣城出发,正往石城来,已过临城,距此不足百里,估计傍晚就到。而己方的八万大军正在途中,最快亦要五天后才能到达。

显然是孙沄想以众击寡,杀灭他这区区五千余人,好先声夺人,挫动蜀军锐气。

是战是守?

若是寻常的将领便会求稳。遵照上级号令,取下石城,完成了战略的第一步,只需遣人将军情报知后方,固守待援即可。但木离华若是寻常将领,那这出征大军的前锋也轮不到他来当了。

木离华冷声说:“再探!”

哨探应诺倒退到门外,始转身离去。

中午时分,身带血迹、显是经过一番搏杀的哨探再次回报,言敌部马军三百,其余皆为步军,轻装疾行,速度甚快,距石城不过六十余里。前军为陆翊,乃扬州四姓中排名第三的陆家家主;后军为孙铭,乃孙沄之弟。

木离华听闻孙沄孙铭之名,强忍怒火,挥手让哨探下去休息。半晌后平复心境,于座中托首苦思良久,终于有了决断,突然霍声起立,对门外亲兵说:“传我军令,从现在起施行城禁,居民不得出屋,军士不得乱走,有高声喧哗者、乱走者斩。”然后修书一封,命人送到正在途中的主力大军统帅洪刚手中。

他命两名牙将各率五百人藏于城外左右,但见城中火起,便摇旗呐喊,鼓噪而出,却不要接战;将八百弓手左右埋伏于贯穿东西城门的通衢大道两边,听号令放箭;将一百骑披上重甲,置于大街西边尽头;最后命五百人上西面城头防守,四百骑于南门养精蓄锐。

一切布置妥当,已近傍晚。哨探又来报,言敌前军四千人将至。

木离华领二千五百人出城迎敌,布阵毕,只见尘土高扬,不多时一支军马打着“陆”字旗号来到本阵一箭之地外停住,开始结阵。

敌阵中一员裨将骑马驰出,张口正要喊话,突闻“咻”声响起,毫无反应下被一枝闪电般速度的箭矢横过百五十步后奇准无比地射入口中贯穿而过,带出一蓬热血落马坠地。

木离华收起蛇筋大弓,冷喝:“杀!”掣出武器,策骑率先朝阵脚未稳的敌阵冲去,左右十数亲卫紧随。

背后二千五百蜀军见主将如此神射,士气高昂,发出震天杀声,尾随冲锋。

百五十步的距离在疾奔的马蹄下数息便过。

敌阵匆忙中只及射出一轮疏落的数百枝箭,击中数名倒霉的蜀军战士,便被木离华等十数骑冲至身前。

木离华手中是柄长达丈六的特制大砍刀,刀头用坚硬的镔铁铸就,重七十五斤,锋利无比。自从那次在乱军中狂怒砍杀,保着楚王冲出重围后,不知不觉便爱上使用这种挥舞砍杀起来令他特别觉得酣畅淋漓的重型暴力武器。

“乒———”

第一下兵刃交锋的清脆余音犹在震绕,木离华已一气将三人连带着兵器自右上往左下一刀斜分为两截,伴着抛飞的鲜血与人体的内脏无比血腥暴虐地杀入敌群之中。

虎入羊群。

刀下没有一合之敌,刀锋过处皆无全尸,敌人只死不伤。

敌前阵的新兵见了满身鲜血、脸容扭曲的木离华状如魔神般提刀杀气腾腾地冲来,竟有吓至晕厥失禁者,大多数人哭喊转身往后逃走。

敌军远来乍到,本就疲惫,阵脚尚未立稳,就被有如猛虎下山的木离华领十数骑毫不讲理地不要命的一阵冲杀,使前阵混乱,不成队制,彻底失去指挥。在前后脱节的情况下,后阵的士兵想向前帮忙却被前阵败退下来的乱兵阻挡,纷纷挤做一堆,乱成一团,空有人数上的优势却施展不开。及至二千五百蜀军杀到,更是如被斩瓜切菜,军心大乱,混乱已从前队波及到后队,于是多为新兵的弊端显现。敌兵再无斗心,不听军令约束,纷纷溃逃。

木离华领军衔尾追杀数里,尸横遍野,直至远远见到敌军主部旗号,才收束士兵,结阵退往石城。

行不二里,一支打着“孙”字旗号的敌军喊杀尾随而来。

在阵尾断后的木离华回首看去,见了旗上那“孙”字心中就是一紧,接着热血上涌,面庞瞬间变得通红,眼白红丝浮起,脑际青筋凸现,恨意如江水滔滔,瞬间冲垮了理智的河堤,感情再不受自己控制,一拉马缰,咬牙切齿地调转马头就要往那支军冲去。

左右亲卫慌忙死死拉住,任凭木离华暴喝甚至是扬起马鞭劈头盖脸打来也不松手。

“将军息怒!”

“将军息怒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木离华狠狠地盯着那面“孙”字旗帜逐渐接近,大力喘了几口气,大声说“走!”

两军一前一后,都往石城赶。前面是二千五百蜀军,后面是打“孙”字旗号的敌军。将近石城,后军终于追上前军。

两军激战。

混战之中,木离华突然“啊呀”一声,抚肩伏马而走。

左右亲卫仿似唯恐敌军己军不知道似的,扯喉大叫:“不好!将军中箭了!”

“将军中箭了!快退!”

蜀军败退,且走且战间,已到了石城东门墙下。

城门大开,二千五百蜀军抢道进城,背后敌军紧随不放。门前人拥马挤,乱作一团。

城上守军不敢放箭,恐误伤己军。

敌阵中孙铭见了,就要下令全军尽出,抢门进城。

身旁陆翊连忙出言阻止,说:“某观蜀兵退而不乱,又不见其大将旗号,恐防有诈。且我军赶路一日,军力不继,当安营歇息,明日攻城不迟。”

孙铭叱道:“新败之将,安敢多言!此天赐之机也,只看我建功!”左右皆面露嘲笑之色。

陆翊满面羞愧,犹自坚持说:“将军若要去,可留一队在城外接应。”

孙铭大怒戟指说:“若再多言,乱我军心,定斩不饶!”不再理会陆翊,下令抢门,全军随后杀进城去。

蜀军大多都退入城中,尚余有小部在城门口死战,拒住那数丈要道。

孙铭当机立断,从仅有的三百骑分出二百骑朝城门冲锋,打开进城的通道,入城后则追杀败兵,使之不能集结成队。

二百骑领令,策到正面发起冲锋,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地冲破那近百名蜀兵用身体热血筑成的如纸扎的人墙,杀进城去。

孙铭大喜,大叫声:“上!”,领先而去。

哈哈哈!姓陆的,这次我还不压你一头!

这时已是傍晚,天色开始昏暗,百步外已难看清人影。在孙铭的领头下,叛军争先入城,随着蹄声追杀而去,直行到街心,前方蹄声渐渐远去,路上不见一人,先前冲进城来的二百骑竟然不知去向。

孙铭心知中计,大叫退兵。

突然一声梆响,长街两边箭如雨发,射得叛军一阵惨叫倒地。

箭雨稍歇,南北两巷转出伏兵,后背城门上蜀军不断丢下燃着烈火的木柴禾草。兵火一起截断退路。

长街中已是满地背插箭矢的伏尸,随孙铭入城的三千多叛军十去五六,余者大多带伤。

箭雨又起,得亲卫拼死掩护的孙铭再次逃过一劫,无奈下只得带着残兵如丧家之犬往前逃去,才走了三四十步,前方大街目光不及的阴暗处骤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蹄声,如暴雨般急速密集,形成一阵催命的节奏,重重落在敌众心田,慑人心神。

一百披甲重骑四马成一列,从阴暗的长街西端猛然杀出,高大的身影在远处城门火光的掩映下忽闪忽灭,犹如来自深渊的猛兽,要像洪水般摧跨前进路上的一切。

孙铭面如死灰,怔怔看着铁骑驰近,最后的念头是“又被姓陆的说中了”。

铁骑洪流淹没长街,过后满地血泞。

就在城门火起的一刻,藏于城外的蜀军摇旗呐喊,鼓噪而出。城外叛军大惊,不知黑夜中蜀军多少,进退失据,乱作一团。

陆翊勉强收拢乱兵,分兵朝鼓声响起的方向结阵待敌,自领千人欲进城,为大火而阻,后被墙上一阵箭雨射退。

正面夜色茫茫,鼓声不断,却不见有敌军杀来;背后城门烈火正燃,城内喊杀声逐渐低落,显示着入城的军队即将死伤殆尽。孙铭已是凶多吉少。

陆翊知道再被动等待下去只能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命令撤退,率先而行。

蜀军也不追赶。

一路上不断有处于大队外围或尾部的新兵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离队逃走。

陆翊顾不上这些,只求平安退到百里外的临城,再作计较。

提心吊胆地走到下半夜,已经持续行军一个白天的叛军不断有人掉队,余下的人都是又冷又累又饿,只想尽快入城歇息,战力近趋于无。

离临城尚有三十里时,不知何故,陆翊自嘲地想:“这时若有一支敌军骑兵杀至,我方必定片甲不留。”

一声响哨,接着蹄声自右方密集响起,木离华领四百骑骤然杀出。

陆翊魂飞魄散。

杀声响彻官道两旁原野。

原来木离华与十数亲兵将入城的二百敌骑引到南门伏圈中,返身开弓疾射,箭无虚发,应弦而倒,令敌丧胆,再领养精蓄锐的四百骑一轮冲杀,使之全军尽没。

然后领兵一气赶了近百里路,埋伏于临城三十里外一处疏林,静待叛军残部到来。

此役木离华大获全胜。

己方死三百六十七人,伤百五十一人。比起敌方,损失几可不计。

歼敌三千八百七十,俘敌二千五百二十,击杀敌军大将孙铭,生擒敌军大将陆翊。

衣甲不整的陆翊被绳索紧缚,由亲兵推进帐来。

他没有表现出一般将领经历败仗后的萎靡不振,仍然头颅高昂,面色冷漠,进账后斜视木离华,拒绝下跪,仿似他才是胜利者一般,最后被木离华的亲兵毫不客气地抬腿在膝后弯窝处重重踢了两下,才不情愿地跪于座前。

木离华高高在上地俯视这手下败将,忘形大笑,语气中的快意毫无保留地尽透而出:“哈哈哈哈!陆大人,陆太守,天兵到处,竟敢相拒。何不早降?”

起事前任职吴郡太守的陆翊只是冷冷一笑,没有答话。

木离华自顾仰首大笑,眼眶内隐有泪光闪动:“当日你统兵攻打寿春,可知有今日下场。”见陆翊不答,又说:“你只要写封书信,将宣城五千兵马诱到城外,本将军可保你不死。”

陆翊冷冷说:“何必多费唇舌。但死而已。”

木离华连说三声“好!”又咬牙恨声说:“这书信写不写,你都是必死无疑。你以为不合作,本将军就没有办法赚开城门了么?”

见陆翊面色不变,又切齿说:“只需派人进城慌报军情,言你兵败撤退;再选一身形容貌与你有七分相似之人,傍晚时分打着你旗号,到城下叫门,而背后一里外当然有支蜀军追至。你说那宣城守将到底是开门不开?破城后本将军与你那替身远离俘虏露两次面,再暗中放走一两个,你说孙沄得知,会如何对待你妻子族人?”

陆翊终于色变,破口大骂。

“哈哈哈哈!来人!拖出去斩来!”

片刻后,帐外骂声倏止,亲卫用木盘托着血淋淋的首级现于账前。

木离华看着陆翊怒睁的双眼,突然心头一阵厌烦,闭目挥手倦声说:“葬了吧!”

次日,三月廿七,木离华依计行事,留一千人守石城,领四千人出征宣城。

他先命五百骑军绕过宣城,在宣城往建邺的必经大路上埋伏,然后让一千人换上叛军衣物,选人扮作陆翊打着旗号在傍晚时分赚开西门,领着在后“追杀”的蜀军一拥而入,一番血战后取下了宣城,再次切断了建邺和吴郡通往吴兴、会稽二郡的陆路。

宣城守将领着百余骑冲出东门,连夜由大路逃往建邺,半路遭五百骑伏击身亡。

而洪刚收到木离华的快信,分出一万军加速赶路,在四月初二赶到宣城外二十里,令已经攻城半天的万五叛军撤回建业,及时救援了木离华这支只剩不足三千人的疲军。

就这样,木离华仅凭五千五百前锋军,前后历时五天,行军二百余里,以寡敌众,连胜两仗,取下了石城和驻有一万五千叛军的重镇宣城,使得蜀王平定扬州的战略直接进入第二阶段,威名大盛。

但由于自作主张斩杀俘将陆翊,功过相抵,只得轻赏,由平东将军迁为司马。

木离华谢恩后从地上站起,双手捧着蜀王谕旨,恭敬地说:“王大人辛苦了。请移贵步,下官已经备好酒席。”

王大人名思行,就是公主生辰宴会时,在小郡主的授意下故意刁难木离华的王公子的父亲,在楚王时出任武昌城防军统领,如今则从了文职,专为蜀王传旨跑腿。

说起来,原荆州一班文武,降后受到重用的只有木离华寥寥数人。

王思行想起原荆州一众文武觐见蜀王时,木离华不知是有心无心的不留情面的言语,心中尴尬,连忙摆手,满脸堆笑说:“好意心领。无奈王爷久候,小官急于回命,请木司马见谅。待大军得胜凯旋,定要与木司马不醉无归。”也是难为他了,虽然他官阶高过木离华,但木离华受蜀王重用,如今又立下大功,前途不可限量,未来难说不会居于他之上。现在则只好创出“小官”这词,专用于在木离华面前自称。

木离华施礼说:“既然如此,下官不敢强留,祝王大人一路顺风。”

王思行去后,在旁的洪刚轻蔑地说:“这等小人只会阿谀,真是见之拳痒。”

木离华心想我报仇后便脱身离去,与其再无瓜葛,管他小人不小人,口中应到:“王大人亦是代王爷前来,理应尊敬。”

洪刚“哼”了一声,也不反驳,接着与木离华商议军务:“吴兴、会稽、吴郡都在我们手中,吴将军(吴祈)在江北已经攻陷皖县,压得庐江守军不敢动弹,如今只需制造流民驱往建邺,静待孙沄反应即可。哈,我军正好歇息,这下有孙沄头痛的了。只是这行事的人选还需仔细斟酌。”

木离华听得洪刚言“制造流民”,眼前浮现百姓拖家带口、流离失所的惨状,心里一阵不舒服,勉强说:“一切由将军决断!”就欲出帐。

洪刚不悦,瞪眼喝道:“你这是什么话!出征前王爷吩咐过,遇事要我与你从长计议,勿得妄动。你倒会推诿。”

木离华暗叹一声,只得留下。

四月十二,吴兴、会稽、吴郡三地共三十八万难民,被蜀军手持利刃在后驱往丹阳郡建邺城,路上哭声震天,道旁多有冻死被杀者。

四月二十,难民抵达抵达建邺城下,蜀军退去,孙沄恐蜀军混于难民中入城,不敢开城门赈济,只将粮食衣物吊下城去,引发难民争夺,死伤无数。城下陈尸遍地。

藏身于城东林木内的木离华不忍再看,策马离去。

数十万难民不得入城,却不敢离去,皆因流言四播:蜀军骑兵就在附近,但凡离城二十里者都被枭首,尸骨无存。

又在细作的带头下,开始呼亲唤戚,终日不绝。每到夜晚,就着萧萧寒风,城下更是悲嚎啼泣,哀鸿遍野,声声摧心裂肺,闻者无不垂泪,心内恻然。

建邺城中二万守兵,其中万五是各郡招募的新兵,想到城外难民中可能就有自己亲属,辗转不安,军心开始浮动。

到了四月廿四,难民粮尽,易子而食,又城下尸首开始腐烂发臭,城外直如人间炼狱。

四月廿六,孙沄终弹压不住新兵,城内开始械斗火并。

洪刚与木离华登高而望,见城内多处起火,浓烟滚滚,听得震天喊杀,心知事成。

四月廿七,洪刚挥军攻城,南门城上城下箭如暴雨飞蝗,狼烟滚空,遮天蔽日,日月无光,叠尸处处。双反激战半日,城头反复争夺,数次易手,蜀军始终差了一步才能攻陷城头。午后木离华亲领八百死士,头扎黑巾,一口喝尽壮行烈酒,大力摔破酒碗,手执牛皮大盾,眼射红光冒矢石而上。

楼车靠近城墙,被推到城垣前,重重发出一下撞击之声,震落墙隙的混尘碎泥。

一轮箭至,射落楼车上近十名死士。

居于前排的木离华从插满箭矢的大盾后探出虎躯,趁着敌军搭箭的些微间隙,张弓怒射,掩护左右往前递送踏板搭桥。

“咻”声接连不绝,十数名敌军抛却兵器,中箭倒地,连三名躲在盾牌后的也不能幸免———劲箭穿盾而过,透背而出。

在木离华的劲箭开道下,这段人员密集的城头竟然罕见地辟出一小处空地。

木离华背负大弓,排众而出,足尖一点踏板,凌空掠过二丈许的距离,踏足城头。背后死士或跳或踩着踏板过桥,不少人在半空就被箭矢射落。

附近十数叛军齐齐发喊,一拥而上,手中兵器往前狂递,朝他身上招呼,务要把他重新逼落城头。

一时间他目光所及处寒光闪闪,冷芒耀耀,刀枪剑戟密如雨林,令人无可闪避。

木离华狂呼一声,全力施为,左手大盾往左递前格挡,右手大刀绕飞一匝,勉强格挡招架周围十数样兵器。

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

手臂肋下,大腿小腿多处剧痛,齐告中招。

木离华衣甲破裂,鲜血溢出,幸好都是皮肉之伤,未动筋骨。同一时间银色光波迅速修补伤口,止血回气,令他有再战之能,给予他保命的余力。

叛军想不到木离华竟能只伤不死,正要再围上时,数名蜀军死士成功登城,及时杀至。

附近数十叛军都往木离华这几人涌来,希望能迅速将之扑杀,阻绝正从楼车上跳落城头、人数不断增多的蜀军。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几名蜀军死士在木离华的带领下,展现出惊人的韧力,如狂潮激流中的磐石砥柱,硬生生地顶住了数波攻击,不曾后退半步。

随着登上城头的蜀军死士越来越多,木离华终在城头站稳脚跟,并开始反击,慢慢往前杀去,拓宽己方地盘。

背后蜀军源源登城。

木离华与那几名最先登城的死士齐齐后退,在己方圈中以兵器拄地,半跪歇息,都是气喘如牛。几人突然相视喘笑,充满同生共死后产生的血肉相连的兄弟般的深厚感情。

一名死士喘笑说:“木…木司马…”言未毕,一箭飞至,穿颈而过,令他未出口的话语永远噎在喉内。

木离华目瞪欲裂,怒起环视,刚好发现一将抛掉弓箭,拔出佩剑,在近百人簇拥下往自己这方杀来。

“杀!”木离华暴喝一声,抢进人群,挥刀疾劈,朝那将领来处杀去,要为兄弟报仇。

木离华与那几名死士在先前的一轮厮杀中互相已经取得信任,又配合默契,互相掩护照应,连杀十数人,硬是破出缺口,逆敌流而上,深深杀入敌群。

他们五人挡者披靡,就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敌群中左切右割,把那领兵来支援的敌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防守阵势彻底搅乱,捅个支离破碎。

附近蜀军士气高涨,乘胜追击,把叛军死死压住,逐渐逼落城头。

再杀数人,已到了那将领身前。

木离华为那死士落得如此死法不值,心中悲愤,含恨出手。

那将领颇有两手,毫不退避,挺剑硬碰硬地与木离华对了几刀,被震得气血翻腾,手痹脚软,长剑差点脱手,气怯下被木离华飞起一脚踢中小腹,口中吐血顺势沿着阶梯滚落城脚,避开了紧随而至劈在之前停身处的几把长刀,暂时逃过大难。

木离华穷追不舍,几步跳下阶梯,连劈两名叛军,去寻那敌将。

这时南门这段五里多长的城头已经被蜀军攻陷,更多的蜀军战士攀上城墙,沿着阶梯而下,杀往城内。被逼落城头的叛军纷纷抱头鼠蹿,各自逃命,连多看一眼正前后追逐的二人的时间也欠奉。

那敌将慌不择路,负伤逃到城门吊桥绞盘边,就被追上,返身勉强架了一刀,再次被木离华踢倒。

木离华手起刀落,就要了结那敌将性命。

敌将抱头缩做一团,惊恐大叫:“我知道孙沄在哪里!”

离敌将身体不到四寸的长刀生生停住。

木离华面容狰狞,满眼红丝,晃着滴血的长刀暴喝:“说!”

那敌将怯懦地说:“你需饶我不死。”

木离华举刀作势就劈。

敌将尖叫:“刚才他逃去皇宫了!”

皇宫,就是商末六国中最后为周太祖所灭的吴国宫殿。

木离华转身就走,前行几步,突又毫无缘由地转身发问:“你叫甚姓名?”

敌将战战兢兢地说:“小人邹捷纶。”

这邹捷纶就是在谯郡战死的前淮南总管邱池的妻侄,当年就是他带走大部寿春守兵,致令颜泊兵力不足,战死沙场。

木离华闻之仰天大笑,泪如泉涌。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师父英魂保佑,让我能亲自手刃仇人!

邹捷纶本欲出卖孙沄,好让木离华去取得头功,放自己这小卒一马,差点成功。岂知木离华毫无缘故下问他姓名,下意识回答,让木离华认出仇人。可见冥冥之中确有天意。

木离华咬牙切齿,快意说:“好让你死得明白!我乃木离华,颜泊之徒!”

手起刀落,惨叫声中血花飞射,溅了他满身。

身边一队数十蜀军追杀十数叛军而过,从中分出十人来砍断绞索,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木离华恐怕孙沄先为人所擒,他若要手刃这最大的仇人,就是要与袍泽争功。

闯入一处民居,在屋主女眷的尖叫下问清皇宫所在,匆匆赶去。

一路上哭喊杀戮之声震天,大街小巷到处是追逐厮杀的蜀军和叛军。多处房舍起火,黑烟浓滚上升,在天空划下战争的痕迹。

木离华去到皇宫西门,只见大门紧闭,边上小门打开,提刀而进。

他是禁军出身,又因着统领颜泊的缘故,对洛阳皇宫的筑舍布置十分熟悉,心想天下皇宫布局应该大致一样,变化有限,便将洛阳皇宫的布局套用到这座吴国的旧朝宫殿里,竟然**不离十,又猜想孙沄见大势已去,不逃往城外而逃进皇宫,明显是想最后重温一下当皇帝美梦了,便朝处于皇宫中轴线上的金銮殿赶去。

去到金銮殿,前后翻了个遍,只是不见,心中不免焦急,只得再去别处寻找。

半个多时辰,搜了几座殿宇,依然不见孙沄,却见到有小队的蜀军出没于数处宫殿,四处搜查了。

搜到**,听得一处殿宇内女子发出尖叫,入内一观,只见一五旬老者手持利剑,正追杀几名宫娥。

那老者面貌与孙铭有八分相似,不是孙沄是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木离华这两年来朝思暮想,等的就是这刻。

他暴喝一声:“孙沄老狗!纳命来!”纵身横掠五丈的距离,一刀朝仇人劈去。

五十九集 报仇

(上次小木单挑王当,混了2518个字,这次定要突破!哇哈哈哈!)

木离华纵身横掠五丈距离,一刀朝仇人劈去。

虽然先前在城墙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苦战,身上多处负伤,但手刃了邹捷纶这第二号仇敌,得偿所愿,又苦寻了半天才见到头号仇敌,心内翻江倒海,恨意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整个人处于亢奋之中,状态不跌反升,满腔怒火瞬间积至千丈顶峰,溢出体外,顺着长刀朝立于堂阶之上的孙沄卷去。

刀尖化作一点寒芒,带着有如疾风吹过狭窄山谷般的破空呼啸声,以肉眼难察的速度飞向孙沄咽喉要害。

身披金黄龙袍的孙沄兽吼一声,持剑从五级的堂阶上跃下,手腕一振,凌空下刺。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身上同时溅血,二人互换了位置站定,旋又转身狠狠盯着对方。

鲜血从木离华胸前开裂的衣甲不断涌出,一道半指宽、三指长的剑创赫然在目,深可见骨;孙沄左肩被削去一大片皮肉,流血不止。

二人齐在死门关前打了个转,顿时清醒不少,回复理智。

木离华是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恨不得生嚼眼前大仇人的血肉;孙沄则因事败梦灭被心魔控制,回到皇宫要杀尽妃嫔为自己陪葬。

木离华运功收缩创口肌肉,略微止血,长刀遥指孙沄,暴吼:“老狗看刀!”再往孙沄扑去,率先出手抢攻。

近这两年,他每担重任,身先士卒,出生入死,既是为了建立功绩,能领兵征伐孙沄,更是为了在生死中磨砺胆色武功,好有能力可手刃仇人。

孙沄狞笑一声:“不自量力!”

木离华双手持刀,手臂急速挥动,速度快至在身前幻化出一座由数十道刀影形成的刀山,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虚实相间地朝孙沄正面压去。

孙沄毫不退让地踏前一步,手腕剧烈振动,凭空织出一面剑网,迎向木离华这气势汹汹的刀山,竟然是打算硬碰硬地压制对手。

“叮叮当当”,一串刀剑交击的清越之声密集响起。

刀气剑气迸裂四射,把附近的枝叶花草切割成块块碎片,随风飞荡。

木离华一口气狂劈出近百刀,刀刀都是全力施为,把孙沄逼得步步后退,压在下风。

孙沄确是了得,竟一刀不漏地全数接下,但自接到第七十二刀起,开始心中叫苦。

因为他是单手持剑,而木离华是双手持刀,被尽占便宜,只能凭着比对方深厚的功力苦苦支撑,期望能熬过这阵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再伺机反击。

不知接了几刀,手臂酸软至几乎失去知觉,突觉对方刀势一滞,眼前刀光倏敛,心中大喜,明白对方如此急攻下气力消耗巨大,难以为继,忙抖擞精神,展开剑法,进行反攻。

木离华劈到第一百二十八刀,已达体能极限,力气不继,再难保持攻势,正欲稍退回气,重整阵脚再攻,眼前剑光剧盛,难以视物。

孙沄施展出一套精妙的剑法,往木离华攻去,因为是左手剑,与一般惯用右手的剑士方向相反,令人更难预测其招式的变化,防不胜防。

木离华的刀法都是直来直去,只适合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使用,一刀即可决出生死,此刻面对这种江湖人士细密绵长、专用于单打独斗的剑法,毫无应对的经验,招架遮挡不住,很快身上便添了几处新伤,完全处于下风,被动挨打。

宝剑如毒蛇吐舌,再次在他右大腿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然后上升,疾点胸腹。

木离华不理不睬,咬牙扭腰运劲,双手紧握大刀自右而左横扫,势要把孙沄拦腰中分为二。

孙沄面上露出讥讽之色,招式一变,手中长剑下沉少许,轻灵至极地贴上刀身,使出卸、引二诀,划出半道小圆弧,把长刀往外带开,然后顺势划向木离华右手腕脉。

木离华突然松开左手,屈起双指成二龙探珠,挖向孙沄双目,右手同时转腕下压,在刻不容缓间令刀把下挫,重重撞上剑锋,令长剑变向荡开,同时下面无声无息飞起一脚,踢向孙沄小腹。

这临时起意的变招大出孙沄意料,他仓促间抬起右手格往木离华左手,同时侧首急闪,屈膝顶向飞来的一脚。

足膝互撞。二人真劲狂涌而出,互往对方体内攻去,毫无花假地硬拼一记。

双方鼓荡的真气在场中形成一个无形的气罩,令附近飘飞的花草在半空短暂地凝住不动,然后因一方的败退而破碎。

木离华不敌对方近五十年的功力,惨哼一声,抛飞到十数丈之外的花圃内,压碎了一地鲜花,满身伤口齐被震裂洒血,触目惊心。

孙沄则喷出小半口鲜血,踉跄退了几步,勉强站稳,心内不喜反惊。

虽然重创了对方,但却失去了把握战局的主动。他本意是凭借细腻的剑法,生生拖跨木离华,再施以致命一击,岂知对方使出奇招,打破了这如意算盘。

孙沄正要上前趁木离华虚弱之际取其性命,一队六人的蜀军从花圃边的小门鱼贯而进。

蜀军已经搜到后。宫来了。

蜀军伍长见孙沄身罩龙袍,襟前又有血迹,大喜下招呼手下齐上围攻,取这天大功劳。

孙沄见好事被阻,盛怒之下出手极为残忍,一个雀起落到六名蜀军之中,左手剑横削直刺,把六名蜀军瞬间肢解杀死。

重伤的木离华强令自己缓缓站起,挺直腰背。

他满身是血,衣甲碎裂,形相凄惨。

孙沄功力确是深厚无比,他差点就被杀死。

侵入体内的真劲以破竹之势一连冲散了他调来阻挡的十二道真气,直往心脉攻去,眼看就要摧心裂肺。就在他绝望放弃的一刻,体外的银色光波在一念之间尽数回收体内,在心脉处形成层层光茧,再往孙沄霸道无比的真劲迎去。

两股凶猛的力量在他体内轰然对碰,生出的震力令他身不由己地飞越十数丈之远,落地后余波未了,无数四散的小片力量碎块如刀尖般锋利,破坏主要次要多道经脉,然后随着鲜血由身上多处伤口排出体外。

他虽然捡回小命,但体内阵阵灼热割痛,经脉因受创而阻塞导致真气运转不畅,失去大半战力。

几乎被打散的银色光波变得极为稀薄,开始疯狂地运转,修补体内各处受伤的经脉。就在孙沄杀尽那六名蜀兵之际,一道受损程度较轻的经脉已经修补完毕,已能为他提供移动所需的真气,但也只是能供移动,要杀死孙沄远远不够。

木离华脸无表情地看着掠近的孙沄,脑海浮现祖先生波澜不惊的脸容,嘴唇微动低念法诀,全力催动能暂时激发生命潜力的秘法。

既然在刀法上不能取胜,只好用箭了。

掠至木离华身前三丈外的孙沄突觉身周阵阵燥热,如处锻炉旁边,热力的源头就是前方之人,不知对方要使出什么手段,加速前行。

木离华扬手朝孙沄射出长刀,争得些许时间,闪到那名蜀军伍长的残躯边上,以足尖将属于伍长的箭筒挑到空中,探出右手抽箭,左手弯到背后取弓,行云流水般转身拉个满月,沉腰放手射出。

孙沄逼至木离华身前丈半,见对方才一转身,一枝箭矢就有如电光激闪般当胸搠至。

他暴喝一声,在死亡的压力下全面爆发,以过人的反应和极快的速度,收剑贴于胸前。

劲箭击中剑身,随着激鸣之声弹落地上,生铁箭头严重变形扭曲。

孙沄虎口破裂,被震退一丈,鞋底摩着泥土“沙沙”的在地面留下一道擦痕。

他后怕不已。惊魂未定之际,又见木离华犹如背后长了眼睛般神奇无比地反手从背后落至其腰间高度的箭筒内抽出三枝箭矢,夹在四指中弯弓拉弦,呼吸不由一窒。

“嗒”,箭筒落到地面。

三枝箭矢带着“咻”声成倒品字形急取孙沄左右肩窝和心口要害。

面临死亡,孙沄再次爆发,以长剑磕飞射往心口的一枝,扭腰闪身险之又险地避过其余两枝。

两枝箭矢擦破孙沄衣衫,钉在他背后殿堂梁上,震颤不已。

接连两番爆发,孙沄消耗巨大,汗湿花白双鬓,弯腰牛喘不已,又见木离华单膝跪地,夹着三箭张弓开弦,咬牙拖着疲惫的身躯闪动。

这次没有孙沄想象中的三枝箭矢般成品字形迎面射来。

木离华使出神鬼莫测的手法,令齐搭在弦上的三枝箭矢一次只射出其中两枝。

孙沄计算失误,浑身发冷,拟好的应对之法全然排不上用场,知道这次在劫难逃。

木离华再度拉弓,全神贯注,眼中只有惊慌失措下慌手乱脚地磕飞闪躲两枝箭矢的孙沄,再无他物,两年来日夜积聚的仇恨和稀薄的银色光波尽数依附在这枝复仇之箭上。

弓弦最大幅度地张开,几被拉断。

手指被锋利的弓弦切割,隐见白骨,却恍然不觉痛楚。

松手。

弦响。

箭出。

箭矢泛出淡淡银光,如梦似幻般落在孙沄左肩,爆出一团血肉浓雾。

孙沄整条左臂消失不见,肩膀上出现一个大血洞,内里白骨森森,右手搭在伤处跪在地上惨嚎不已。

真气银波都消耗殆尽的木离华一阵空虚眩晕,扔掉蛇筋大弓捡起蜀军伍长尸首边的大刀,支起身躯摇摇晃晃地一步步移到孙沄身侧,双手缓缓举刀过顶。

师父,大哥,木离华终于为你们报却血仇!

大刀就要砍下。

“刀下留人!”洪刚带着数十亲兵匆匆赶至,急忙伸手发声阻止。

木离华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全力下砍。

一道血箭冲上半空。

洪刚右手僵在空中,呆看孙沄头颅落地滚动,心想木离华再次擅杀重要俘虏,违背蜀王命令,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中大怒,暴喝:“把他绑了!”

左右抢前,用绑索牢牢缚住。

木离华满脸大仇得报后的欣慰平静,与洪刚对视。

洪刚对木离华背负血仇之事亦有耳闻,恨他先私后公———须知有很多秘密和家族宝藏可从孙沄身上逼知。

越想越怒,戟指点面骂道:“将他押回武昌!让王爷发落!”

六十集 北行

(感情戏写到牙酸--感觉干巴巴的…..)

武昌城中,正在州衙和一众官员议事的蜀王见到木离华之时,后者昏迷不醒,是被两名士兵用担架抬进来的。

深受秘法反噬的木离华双目紧闭,紧咬下唇,面露痛苦,两颊一片失血过多后的灰白,紧握的双拳因痛楚而不时颤抖,周身缠满绷带。

蜀王惊问:“人怎么成这样子了?”

负责押送的小校战战兢兢地说:“禀…禀王爷,小人不…不知,出发前木司马还是好好的,岂知…岂知过不两日就突然昏倒,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请王爷恕罪!”

蜀王在三天前就已经收到洪刚差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捷讯,了解事由,不由喜怒交织。喜的是扬州已是囊中之物,天下二分之势已成;怒的是木离华不听号令,两番擅杀要俘。

本来算好日子,聚众议事,就是想当着众官面前痛斥木离华一番,再削去官职,投闲散置晾在一边,要他自我反省,莫要恃宠而骄,不识进退,过段时间再重新起用。岂知出乎意料地见到一个昏迷不醒的木离华。

蜀王快步走到担架前,一边查看情况一边急问:“看过大夫没有?”

小校额现冷汗说:“禀…禀王爷,没…没有!”

“糊涂!”蜀王怒喝一声,吓得那小校跪地求饶。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洪将军限一旬之内将人押到武昌,小的怕过时违了军令啊!”

都是木头脑袋!简直如出一辙!洪刚调教得一群好手下!

蜀王手指伏在地上惊恐颤抖的小校,被这不知变通的小校气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众官心中鄙视:你不会找个大夫一同上路,为伤者医疗么?

王思行出列,恭敬地说:“王爷,如今还是召来医师,速为木司马疗伤要紧!”

蜀王恼道:“木司马?此人屡次违孤号令,罪大恶极!功过相抵,现削其官职,降为城门校尉,罚俸一年!来人备车!”又对伏在地上的小校喝道:“还不起来?将人抬到车上!”

木离华被送到王府。公主吴忧宫兰歌惊闻急至,见到他这副惨状,又是好一阵心痛垂泪,随后的日子严格依照医师的吩咐,充当临时的侍女,悉心照料。

却说扬州残局。

自从四月廿七打破建邺后,洪刚一面分兵占领各处州郡,将谋反的世家一概抄家查办,收押下狱;一面发兵北上,进逼寿春。

蜀军开至半途,寿春守将闻风丢军弃城孤身出逃。群龙无首下,洪刚毫不费力地取得这把守着扬州北面门户的城池。

五月上旬,吴祈攻庐江,半日破城。

自此叛军尽被歼灭,蜀王尽得扬州全境。

五月中旬,蜀王亲赴建邺,颁发《招贤令》:凡有才能,不论出身。江东寒门士子,踊跃来投,各路豪杰,都来依附。由是蜀王麾下文官武将,济济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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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离华悠悠醒来,只觉气虚力乏,头晕耳鸣。

他昏迷了十三天。此番没有祖先生运功为他抑制秘法反噬,兼又身负重伤,故昏睡多日。

在这十三天中,三女衣不解带,旦夕伏伺。

这天,宫兰歌去取药,吴忧去打水为木离华擦拭。公主一人坐在床头,看着木离华日渐苍白瘦削的面容,心中凄苦,垂泪说:“木大哥,为何你还不醒来?我们都很担心!七岁那年,你说会一辈子保护我的!难道现在要反悔吗!我们勾过尾指的!我不准你反悔!我命令你不准反悔!小忧昨天夜里又偷偷哭了,我也想哭,但是忍住了。记得你说过,女孩子经常哭,会把鼻子哭歪的,这样就不好看了。我不想你醒来的时候看见我鼻子歪歪斜斜的样子,但是只要你能醒来,我哭歪了鼻子又算得什么!求求你,快点醒来吧!我好想看见你笑的样子!好想看见你练箭时流汗的样子!好想看见你扶我上马车时紧张面红的样子!求你了!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小忧,你也要快点醒来!你不知道小忧有多么伤心难过!小忧也是爱着你的!是的!我妒忌了!这一定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要我失去你!我知道错了!如果你能醒来,我以后再也不会独占你了!就让我和小忧一起服侍你!做你的妻子!好不好!求求你……”

“晃当”,门口传来脸盘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公主。

水把吴忧的衣衫下摆和脚边一大片青砖都打湿了。

被拆穿心事的吴忧面红耳赤,又羞又急,看着公主背后的人结结巴巴地说:“公…公主,你…你在胡说…胡说些什么啊?我…我……”

心如撞鹿,再不知说些什么,掩面带着又惊又喜的泪珠而逃。

床上苏醒过来的木离华费力地伸出左手,颤抖着握上公主小手,入手一片冰凉。

“啊!”

公主娇躯一震,转过身来,晶莹通透的玉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衬着红晕上几颗玉珠般的眼泪,加倍惹人怜爱。

木离华目光炽热,张开灰白干裂的嘴唇,叫出公主闺名,一字一顿:“涵菡!我木离华必会信守承诺!不负所托!”

公主面如火烧,周身滚烫,羞得闭紧美眸不敢抬头,有心想缩回玉手逃跑,又不舍得,只好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般僵坐,不敢一动。突然听见木离华咳了几下,心中一紧,抬头关心看去,只见这可恶的家伙虚弱一笑,听见他调谑地说“再流眼泪,鼻子真会歪的”,不由嘤咛一声,伏到木离华身上,头顶摩着他下巴,不依撒娇说:“木大哥最坏!”

木离华满怀芳香,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心中一片满足,觉得自己很傻,伸臂揽着公主香肩,轻拍玉背,怜惜地安慰着怀中喜极而泣的可怜人儿,把以前刻意恪守的什么君臣之礼、男女严防统统都抛到一边。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快速接近,心想公主始终是黄花闺女,被人看见这样子伏在男子身上不妥,连忙低声说:“涵菡!快起来!有人来了!”

公主却是毫无反应,原来是担惊受怕了十数天,这刻一旦放松,就在木离华这人肉垫子上沉沉睡去。

木离华翻个白眼,只得尴尬地迎上穿门而进的宫兰歌先是欣喜,后来促狭狡黠的眼神。

由于银色光波在与孙沄一战中被悉数输出用尽,木离华只能等待伤势慢慢好转痊愈。

在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

近两年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见识了天家的阴恨无情。

将军难免阵前忙。若有天不幸战死,留下涵菡孤苦伶仃一个,想到涵菡凄楚无依的样子,心中就隐隐做痛,更对不起王妃临终前的托付!而且一想到某天涵菡会落得像小郡主般的下场命运,就不寒而栗!

连兄弟都可以杀,何况一个侄女!

如今大仇得报,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沉重地压在心头的大山终被移去。只要完成祖先生所托之事,就可以西行寻父,远离是非之地。

是时候抽身离去。反正已经为蜀王出生入死,流过血汗,现在是毫不相欠了。

初出洛阳时还怀着什么建功立业的幼稚想法,真是可笑!见过建邺城下哀鸿遍野,数万无辜民众的累累白骨,才明白什么是一将成名万古枯!见过孙沄为了那金光灿灿的宝座,赔上性命拖累家族,才了解什么是得不偿失!

终日厮杀,满手血腥,踩着千万人性命筑成的天梯,最终登上用白骨铸造的王座吗?

那时候除了孤独,还能剩什么?

不如抽身离去。

和涵菡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白头到老!

木离华想得通透,放下心事,每天有公主相陪,又似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而近排时间,当着木离华之面道出心意的公主和被道出心意的吴忧都不敢直视木离华,二女同时在场的时候更是都不主动说话,只互相偷瞄,搞得气氛怪怪的,最后木离华只好整蛊作怪,作弄二女———连宫兰歌也不放过,主动逗她们说话。次数多了,整天被作弄的二女不知什么时候起达成协议,回复默契,联手“对付”木离华。气氛终于恢复如初。

六月末,蜀王班师回朝,论功行赏,武昌城中喜庆欢乐,燃放鞭炮,气氛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木离华见到吴祈,将去意和将来的打算说出。

吴祈偷瞄一眼正在气恼地阻止公主和吴忧不顾仪态嬉闹的宫兰歌,岂知后者也在偷看他,二人目光半空相撞,都是一慌,做贼心虚般迅速收回视线,心中同时涌起片片甜蜜。

吴祈说:“路途遥远,你一人如何照顾三个女子!为兄当然也是要去的!”又看着面露欢容的吴忧,语气温柔:“对我来说,只要小妹在身边,哪里不是家!”

木离华大喜说:“事不宜迟!明日即向王爷辞行!”

吴祈担心说:“只恐王爷阻止!”

木离华说:“只好不辞而别。可以拜祭为名出城,再修书一封遣人送于王爷。”

次日蜀王收到书信,心中大怒,但见后文提及祖先生师门,心有余悸,又见木离华在信中立誓不会投效他人,遂长叹一声,命人赶上,携通关文书并赠黄金百两以做旅资。

木离华完全放心,一行五人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一路向北。

六十一集 故人

六十一集故人

吕梁山位于并州西部,呈东北———西南走向,中段高突,逐往两侧降低,绵延七百多里,是阻隔大草原异族入侵的一道天然屏障。其中段山高千丈,险峰处处,飞涧瀑布流泻不绝,更有奇花异草,参天古木,飞禽走兽,景色雄奇壮伟,幽深瑰丽。此外东北末段山脉蕴藏富矿,西南末段广披草原,自古就是重要的煤铁马匹产地。

除了为世人所知的煤铁马匹,令吕梁山名声大噪的,是夏初剑圣桑上陌。

夏初时还无刀具,世人皆使剑,斗剑成风。传说桑上陌十六出道,四处挑战,三十大成,此后十二年间会尽天下宗师名家,历大小三十八战,尽皆取胜,被世人尊为剑圣,遂开宗立派,授徒传艺,五十封剑于吕梁山,结庐潜心著作《上陌剑典》。

夏朝距今一千二百二十余年,世迁时移,桑氏剑派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惟剩有《剑典》残篇剑要总纲留存于世,乃习剑者入门必读之物。

吕梁山上的剑庐因此成为天下剑客的朝圣之地。

祖先生就是桑氏剑派的第五十四代传人,每隔两年,便会回到吕梁山上的剑庐,在中秋月圆之夜与师弟比剑,以决定掌门信物的归属。

木离华一行于七月初八抵达黄河北岸的商业和文化中心邺城,准备逗留数天,好洗去旅途的疲累后再继续上路。

由邺城西行四百余里便到汾水,汾水上游百里便是吕梁山。

休息了一下午,用过晚饭,大胆的公主做出听戏的提议,吴忧脸红红地举手赞成。

宫兰歌心领神会,以采购旅途必须用品为由堂而皇之地出门离去,最近变得很有眼力的吴祈当然是要跟着宫兰歌走,再次给三人营造了相处的时光。

换上男装的二女跟着木离华出了客栈,兴致勃勃地往城东走去。

天色已黑,华灯初上,道旁店铺林立,街上人头涌涌,声音鼎沸,雕车宝马来往不绝,比武昌城还要热闹繁华。

二女大开眼界,就像过年的小孩般欢喜雀跃,对什么都有兴趣,在街道两边来回穿梭,由这间成衣店逛到那间饰物店,连某间专营刀剑的小店也要进内一观,并充作内行煞有其事地指指点点。

出了店铺,回到接踵摩肩的人流内,两名俏丽活泼的羯族少女迎面走到,见木离华英伟挺拔,身旁二位弱质书生俊俏无比,眼前一亮,对三人都频送秋波,显得很有兴趣。

木离华心中叫苦,因为自从公主在病床边“亲口揭开”三人之间那张暗恋或是明恋的薄纸后,二女就结成联盟一致对外。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毫不知情般目不斜视地与那几名少女擦肩而过。

突然腰侧一痛———公主和吴忧一左一右,伸出小手在他腰间重重捏了一把。

公主对吴忧酸溜溜地说:“木大哥好狠心!人家女孩儿对他打招呼也不理不睬!”

吴忧看着木离华的苦脸,忍笑说:“木大哥不是狠心!而是不解风情!”

木离华举手投降:“其实她们看的是二位女公子,顺便带上我!木离华有幸沾光!”

三人齐笑。

好不容易去到教坊胡同口,只见七八块大木牌挂在一个十字木架上,木架下围了一堆下人在看,不时有下人离开或加入,离开人堆的下人对留在远处等待的锦衣华服的主人哈腰说话,然后随主人走进胡同,

木离华站在人堆外围凝目看去,只见每块木牌上都写了字,且不相同,例如“关家,葫芦岭”,“江家,奔南阳”,只是不知何意。

公主和吴忧红着小脸低声说:“木大哥,有《玉堂春》么?”

木离华一愣,随后明白木牌上写的“葫芦岭”,“奔南阳”是每个戏园今晚要唱的剧目,那“关家”、“江家”就是戏班的名称。

于是答道:“有的!左边第五块木牌上写着‘何家,玉堂春’。”

二女说:“木大哥快走吧!”

三人便跟在一群香气缭绕的公子小姐背后走进胡同。

说是胡同,其实通道不窄,横阔可比半条大街,两边是二人高的青砖围墙,墙头探出红杏青枝。

三人找到挂着“何家戏班”木牌的大宅门口,在仆人的带领下穿过拐过几重门,来到露天戏台所在的大园子,发现全场座椅几乎都坐了人,戏曲刚刚开始。

三人在外围的座椅坐下,仆人奉上香茗瓜子,木离华随手打赏,仆人欢喜地揣着银子满意离去。

台上优怜开口唱到“公子初年柳陌游…”

《玉堂春》这出戏说的是江南名妓苏三与贵公子王景隆一见钟情,誓偕白首。后来王景隆家道中落,金尽被逐。苏三资助王景隆上京赴考,并誓不接客,被卖给洪洞县员外沈燕林做妾。沈妻与人通奸,害死沈燕林,贿赂县官,诬陷苏三,将苏三下狱,抉日问斩。王景隆金榜题名得官,奉旨巡按,重申此案,救起苏三,二人团员。

对台上依哟喂呀长吁短叹的名剧不懂欣赏的木离华耐着性子陪在一边,心中暗自羡慕义兄的轻松,望天数星,数着数着就糊涂了,又重新起数。

也不知数了几遍。

此时台上正演到**。苏三轻摆水袖,高调长腔,似断还续,语带凄戚地唱到“洪洞县里无好人…”,台下观戏的公主和吴忧早已是两手紧扯巾帕,眼中雾气氤氲。

木离华数星数得头晕脑胀,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一下,转头看去,是个唇上留着八字胡,鄂下山羊短须的中年文士,依稀有几分面熟。

中年文士凑到面前低声说:“木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木离华困惑地说:“兄台是?”

中年文士说:“在下廖君祖。莫非木兄已忘记当年汝南城中之事?”(见十六集)

木离华猛然想起此人是谁,先向身旁二女看了一眼,见二女正看得入迷,便轻轻起身低声说:“廖兄。请恕木某一时糊涂!不如借一步说话。”

廖君祖点头,带头步到场外。

二人走到一角,低声谈话。

六十二集 故人(二)

灯火不及的阴暗园角树下,二人低声交谈。

木离华说:“汝南一别两年,不想今日意外相见!廖兄近况安好?”

廖君祖说:“廖某现寄身于杨豫州麾下,忝为刺史府主簿。”

杨豫州就是项城太守杨咏,与汝南太守林嘉枫、汝阴太守成嵩有婚亲。三家原本暗中投了楚王,在楚王败亡后联结一气,以杨咏为首。

后来豫、兖、青、徐四州刺史互相征战,徐州刺史刘彦攻灭青州刺史孔邕,坐拥二州之地;原豫州刺史万子良病死,杨咏接替万梓良出任刺史一职。

木离华拱手讽刺道:“恭喜廖兄身居要职,得以施展抱负!”

廖君祖面色黯然地说:“廖某也是无奈!王爷兵败江陵的消息一传到汝南,廖某便被下狱,将缚献于蜀王。幸得杨豫州出言相救,廖某才能保住性命。”

木离华沉默十数息,才再度出声:“木某言辞多有得罪,请廖兄原谅!”

廖君祖摆了摆手,表示毫不在意,又问:“近闻木兄以少胜多,连拔两城,名震江东,使蜀王得拥扬州全境,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却为何远离在此?”

木离华叹说:“说来话长!”

廖君祖眼中一亮,试探说:“木兄有功之臣!蜀王何待太薄?”

木离华说:“廖兄误会了!木某受长辈所托,来北地寻人办事!”

廖君祖说:“廖某在此地还有点交情,愿略尽绵力!”

木离华不愿与之扯上关系,拒绝道:“好意心领!此事木某已有头绪!”

廖君祖不死心,继续劝说:“如今大周内忧外患。内有群雄割据,外有异族入侵,我辈当为国家出力。木兄一身武功,满腹韬略,岂可置身事外!”

木离华暗咐若是我初出洛阳时,定会被你说动,如今只要守护我身边之人安好即可。

廖君祖见木离华沉吟不答,似被说动,干脆直言:“我主杨豫州礼贤下士。木兄若肯屈就,我主必以国士待之!”

木离华扭头朝公主和吴忧看去,眼神温柔,语气坚决:“谢过廖兄!只是木某志不在此,白白浪费廖兄一番美意!”

又怕廖君祖继续就这问题纠缠,连忙反问:“不知廖兄又为何在此?”

廖君祖深深地看了木离华几眼,似在判断木离华话中真假,才缓缓低声答道:“廖某奉命来买战马!”

木离华心中一震。对方将这重要的秘密告知,明显是不想放弃,继续拉拢。

这时园中戏台上演到王景隆得官归来,正为苏三翻案,惩处一班奸角,惹得戏台下的观众纷纷叫好。爆起一片欢呼掌声。

木离华不悦道:“廖兄不需如此!告辞!”

言讫拂袖离去,回到二女身边。

不多时,台上王景隆与苏三团圆,双宿双栖。

这戏剧确是编得好,何家戏班也演得精彩,赚足了两个小姑娘的眼泪和银子。在回客栈的路上,两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靠在一起低声交流,时不时向木离华发问一句,征求同意。

木离华先是望天数星,神游太虚,哪里知道台上演的什么,唱得好不好,后来遇到廖君祖,知晓秘密,怕又重入事端,累及众人安危,心有所思。一被问起,都是点头应道“是的”、“好惨”、“该杀”来回几个词语。

吴忧首先察觉木离华异状,低声问:“木大哥,怎么了?”

木离华故作轻松,摸了摸下巴笑说:“没事!”又抬头望天,“噢!今夜星光真美!”带得吴忧与他一起仰望星空。

公主却不上当,拍着小手取笑道:“木大哥真笨!每次说谎前都要先摸一摸下巴!”

吴忧闻言便从夜空收回目光,与公主一起睁大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木离华不敌这犀利无比的眼神攻击,只得苦笑说:“有人招揽我”。

吴忧沉默不语,公主可怜兮兮地说:“木大哥千万不能答应!若答应了,又是忙于事务,没有空闲陪我!”

木离华心中泛起柔情,柔声说:“放心吧!我们可是勾过尾指的!”

三人回到客栈门口,正遇到吴祈和宫兰歌。木离华便将事情说与二人知。

吴祈说:“不如尽早上路,免得廖君祖再来纠缠。”

木离华点头说:“我正有此意。”

吴祈说:“那明天一早,我就去打听有无顺路的商队,我们加入其中一起上路。”

公主奇道:“吴大哥,我们就像前路般游山玩水自由自在不好吗?为何要加入商队,去守那些规矩?”

吴祈说:“公主有所不知,如今并州并不太平。今晚我和宫姑娘去采购旅途所需物资,从老板处得知有几伙马贼跨郡作案。现在敢于单身赶路的旅人少之又少,人们多是结伴出行,或加入大商队以求安全。”

公主吃惊地张大了可爱的小口,“哦”出声来。

吴忧问道:“哪里来的马贼?竟有几伙之多?”

宫兰歌解释道:“据说都是些活不下去而越过吕梁山的羌人胡人。有些是所在部落被鲜卑所灭,无依逃难来的;有些是与汉人做生意被骗,财物两空,沦为马贼。而一些汉人中的败类竟然与之勾结,为这些异族做向导、提供情报,真是该杀!”

木离华接道:“年前鲜卑各部联合寇边,想必是因部落牛羊大量冻死,难渡寒冬。而每逢鲜卑寇边,都必先扫荡其诸边如羯、氐等小族部落。这些马贼,必是那时形成出现的。”

吴祈说:“二弟所料不差!那老板也说马贼出现是在年后。而在燕王班师回朝后,愈加猖獗。”

木离华看了三女一眼,欲言又止。

宫兰歌心细,猜到木离华心思,知他担心遇上马贼,想独自上路,马上说:“闻正,我们也是要齐去的!路上好有个照应!”

公主和吴忧反应过来,又使出绝技,齐齐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过去。

木离华再次败下阵来。

次日,几人分头行事。

吴祈和宫兰歌去城南打听联系同路的商队。公主吴忧跟着木离华去城西雇佣马车,岂知车夫一听是要往西北方向去,纷纷摇头拒绝,重赏下亦无勇夫,无奈只得花重金买了一辆半新旧的马车。

木离华驾车载着二女回到客栈,一直等到傍晚,才见吴祈和宫兰歌疲倦归来。

吴祈见面就说:“五天后有支商队要到太原去。我算过路程,时间应有余暇。”

晚饭后五人聚在房内商议一番,认为应该再买三匹马,有备无患,一旦真的有事,也可有逃生的工具。

五日后清早,五人驾着马车,牵着马匹,去到邺城北门外,发现他们来得最迟,大家都在等待。

吴祈连忙向领队赔罪。

领队斥责几句,下令出发。

商队共二百余人,马车驴车四十多辆,前后半里,依次上路。

走了数里,一骑从前队逆向而行,来到位于队尾的木离华身边,苦笑说:“木兄!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木离华亦报以苦笑,说:“真是凑巧!真想不到廖兄也加入了这个商队!”

廖君祖忙说:“木兄不要误会!这确是巧合!”

木离华心情大坏,正要再敷衍两句就下逐客令,又有两骑从前队来到。

竟然是那晚听戏路上遇到的两名羯族少女!

二女见了木离华,都是眼中一亮。

左边的羯族少女用清脆的声音操着半生半熟的汉语说:“折(这)位公子,那晚劈(陪)在你身边的里(另)外两威(位)公子呢?”

木离华大汗:原来那晚自己不幸言中,人家女孩儿看上的真是公主和吴忧二位俊俏的女公子!

身边马车车壁上的窗帘被揭开,公主和吴忧齐齐探出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木离华抹汗说:“呃…在下与那二位公子萍水相逢。结伴游览一晚后,各奔东西,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又对廖君祖说:“廖兄!请了!”

廖君祖苦笑说:“无论木兄信是不信,这确是巧合!”拱手离去。

两名羯女也满面失望地随着廖君祖回到自己的队中。

六十三集 旅途

(唉!为后面的剧情挣扎了两天,最后还是狠心了一把….)

往北的官道宽敞平整,道旁两边每隔二十步载有槐树和柳树。这充分说明了邺城在北方的重要地位。

商队沿着官道北行,日落前到达了位于魏郡(邺城乃其郡治)北部边界的郑县,接受了几个当地行商的加入。领队和护卫头子商量后决定不入县,就在县外的林边空地扎营过夜。

天色逐渐昏暗,领队指挥人们用车队围成一圈,里外两层,同时在圈中空地上架砌大堆木条,准备燃起篝火。

外围是数十辆大货车,都有包裹了牛皮和薄铁片的挡箭板;里面是小车,供人休息。

公主见了,好奇问道:“吴大哥!为何把大货车排在外面,不怕马贼放火烧毁或偷走么?”

吴祈笑答:“小姐问得好!马贼既是为求财,自不会轻易放火烧车,且如小姐所见,每辆车都用铁索相连,又有人值夜,恐怕难以单独偷走。”

吴忧便掩嘴偷笑。

公主为自己的无知大羞,把脸埋到躲到宫兰歌怀里撒娇不依,娇嗔地说:“宫姐姐,吴大哥取笑人家!快帮忙教训他!”

宫兰歌俏脸飞红,气恼地刮了吴祈一眼。后者被公主反将一军,满脸尴尬,只好仰天打个哈哈,然后扯着同样在偷笑———只不过偷笑的对象是自己———的木离华去车上取食具。

由于木离华一行有女眷,领队便善心地把他们的马车安排在里层停歇。

五人自是衷心地大力感谢一番。

用过晚饭,还未到入睡的时候,人们围着篝火闲聊。过不一会,有人叫道:“何当家的唱一段吧!”

“对!请何当家的唱一段!”

附和声四起,人们开始起哄。

一个在车顶望风的护卫嚷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何当家的就唱一段吧!”

他的同伴就取笑道:“王小六有长进呀!连续听了几晚《十.八.摸》,说话也文绉绉了!无心睡眠?莫不是想着何当家?”

王小六心虚反骂道:“你才听《十.八.摸》!你全家都听《十.八.摸》!”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哄笑声中,一名绿衣女子芊芊细步走到篝火边,也不恼,莺声说:“那奴家就献丑了!”

众人突然安静下来。

绿衣女子嬗口微张,清唱道:“少年公子负恩多…”

女子一张口,公主和吴忧就睁大了眼睛,满脸意外。

木离华低声问:“怎么了?”

公主欢喜地说:“那晚演《玉堂春》,就是这位姐姐唱的苏三!想不到也在商队中!”

吴忧一边听一边点头“嗯嗯”。

吴祈说:“原来如此!我说二弟怎么会在教坊戏园遇到廖君祖!”

木离华忙问何故.

吴祈低声说:“晚饭前我去河边取水,回来时无意见到廖君祖和这绿衣女子在林中交谈。现在想来,廖君祖必是藏身在戏班之中,掩人耳目。那日二弟在戏园中遇到他,就不足为奇了。”

绿衣女子唱了一段,众人鼓掌叫好,意犹未尽,还想再听。

领队出来制止:“好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大家早点歇了吧!”

众人便依言散开休息。

次日清早,车队收拾妥当,用过早饭即告出发。

走到中午,已经出了魏郡,进入广平郡。

又走了三天,去到广平郡西面地界边上最后一个小镇,补充了食物和水,歇息了一晚,次日继续行程,再走了两个多时辰,便进入了马贼频繁出没的上党郡。

上党地势高险,深山多林,极易藏身,而马贼来去如风,又有汉人败类做向导,故虽屡遭官军围剿,均未遭覆灭之危。

商队中的气氛明显开始紧张起来。

前路的轻松不见了,人们面色严肃,甚少交谈,只是低头默默赶路,队中只闻马蹄“嘚嘚”和车轮“辘辘”声,偶尔不远处的疏林内骤起的飞鸟也能让人不安。

护卫被派出,骑着马往前探路,不时来回报告路况。

所幸一路无事。

日落时分,车队寻了处背风干燥的小山凹扎营,与在郑县外宿营时略有区别。不同之处在于外围的大车全都放下了挡箭板,车外百步内用黑色的麻绳左右后拉起数层绊索,在绊索间的土地埋入百多块削尖一头的竹片,做为陷阱,车圈内燃起三堆小篝火。

这晚没有人再有心情听曲。不用领队提醒,所有人吃过晚饭便自觉地在圈中寻了处位置休息,除了偶尔有个别人低声交谈,营地中只剩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虽然有护卫头子安排了人值夜放哨,但木离华和吴祈不尽放心。二人简单商议几句,决定分上下半夜轮流守夜。

上党地势高企,多丘陵山区,昼夜温差颇大。白天还可穿短衫,到了晚上气温下降,就须换上长衣。

到了下半夜,守夜的吴祈举头望着满天星光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离华伸手从背后搭上义兄肩头,递过烧酒,怕扰人清梦压低声音说:“义兄喝口酒御寒吧!想不到晚上竟然如此的冷!”

吴祈回过神来,默然接过酒囊,喝了一小口,递回给木离华,问道:“二弟不去歇息?”

木离华说:“睡不着。干脆来陪义兄。”

喝了口酒,又把酒囊递给吴祈。

吴祈接过却不喝,低头看着酒囊,好半响才缓缓说:“二弟还记得寿春周侗否?”

木离华察觉吴祈神思有异,认真答道:“当然记得!那晚若不是义兄临危不乱,断然出手,争取了些许时间,弟早丧身乱刀之下!”

吴祈仿似没有听到木离华言语,自顾自说:“这些日子我总在回想,当初若不是得颜老将军另眼相看,我怕亦会随家族加入孙沄叛军,与朝廷为敌。若如此,我与小妹死无葬身矣!”

木离华不知道吴祈想说什么,只好不出声静待下文。

吴祈低头看着手中酒囊,继续说:“我与小妹虽是江东吴家子弟,但属远房中的最偏一支,不受待见,家道中落后更是受尽族人白眼。可怜小妹十岁后就没有穿过件像样的衣裳!她虽装作毫不在意,但我岂会不知!直到后来我加入军旅,讨贼有功,生活这才好过了点。但她依然少有笑容!哈!我这做兄长的确不中用!”

木离华不知道吴祈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安慰道:“义兄不必自责!”

吴祈突然抬起头,直望进木离华双眼中,肃容说:“我这做兄长的能为她做的不多!闻正!我只希望你能一视同仁,能像对待公主般对待小妹!”

木离华微怔,好一会才难以启齿地说:“大哥,我…忧妹是我义妹!我又不忍心让她难过!所以我…我…”

吴祈叹息一声,失望地说:“唉!我这做兄长的确不中用!二弟不必自责!”

说罢起身走到一边,低头喝酒。

木离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裹了毛毡斜靠在马车边休息。

天亮后,车队再次启程上路。

路上吴祈就如往常一般前后照顾几人,令木离华产生错觉,以为昨夜那番对话根本不曾存在。

吴忧则觉得大兄怪怪的:吴祈望向她的眼神比以往更爱怜温柔,还带有一点别的难以说清的情绪。

两天又是平静地过去。

第三天晚上,车队依例扎营布防。

领队松了一口气:明天加速赶路,可在日落后不久抵达驻有一千官军的壶关。

人们心情都稍微放松了些,营地中彼此交谈的声音亦多了起来。

接连在紧张中赶路三天,人们都觉疲累,用过晚饭便躺下歇息。

这晚轮到木离华值下半夜,四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抬头。

天上星月无光。

六十四集 夜袭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这夜星月无光,天地间黑如泼墨,伸手难见五指。

冷风“呼呼”地从两车之间的空隙猛灌进车圈内,把唯一留着的那堆篝火吹得摇闪不定、随时熄灭,带走人身上大量温度。

黎明前最是黑暗,最是寒冷。

值夜的几个护卫摇摇欲睡。

“啪~”的一声,轻得几不可闻,随风送进耳中。

正在裹紧身上薄毡的木离华突然停住动作。

好像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他凝神去听。

入耳的依旧只得“呼呼”风声。

“错觉?”

木离华凝神听了好一阵,除了风声外便再无动静,不由怀疑这不过是自己过度紧张所致的幻听。但半柱香时间后,车圈外黑暗中传来的数声惨叫打破了夜的死静,证实了这不是错觉。

有人中了陷阱!

车顶值夜的护卫一个激灵,高声大叫:“有贼!”

睡得浅的旅人纷纷惊醒,高叫:“有贼?”

“马贼来了!”

人叫马嘶,营地炸锅,开始沸腾起来。

篝火昏暗,更添因不明敌情的恐惧而带来的压力。旅人们纷纷跑向自己的货车,圈中乱作一团。

护卫头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乱!不要慌!都留在各自的位置!把还没醒的人推醒!拿好武器!”

但旅人们被马贼凶名所慑,如惊弓之鸟,短时间内根本就难以号令。

木离华和吴祈接过宫兰歌由车内递来的蛇筋大弓和家传宝刀后就守在车边,,冷静地看着四周惊慌乱走的人们,不敢上前去帮忙制止眼前的混乱。

他们二人中必须留下一人守在车边保护车中三女,若去帮忙就要分开。在这人慌马乱、前景不明的形势下实属不智。

三女在马车中透过车帘担忧地看着外面混乱的情况。宫兰歌已将佩剑抓在手中,不时与吴忧低声安慰受惊害怕的公主。

有人被撞倒跌地,还被踩了几脚,发出惨叫。

一些原本还能保持冷静的旅人亦失去冷静,加入到惊乱的人群中。

营地更趋混乱。

“嗖嗖嗖”

木离华和吴祈同时色变———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箭矢破空飞行的特有催命声。

“啊!”

“呀!”

数人中箭倒地不起,发出惨叫。

另有十几枝射空的箭矢钉在地上车顶车壁上。

旅人们饱受折磨摧残的神经终如根被拉绷到极致的绳索般断开,心中除了恐惧外再无他物,如盲头苍蝇般毫无目的地来回乱窜。

惊恐的旅人互相挤逼推搡,要把挡在身前的一切障碍消除。

在护卫头子的命令下试图维持秩序的三十多名护卫瞬间被冲乱打散。

营地里彻底混乱。

火把在车圈外的黑暗中突然依次亮起,最后密密麻麻地把营地围住。火光中人马影影绰绰,不知数量多少。

木离华和吴祈反而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若主使偷袭的是他们任意一人,都绝不会下令燃起火把,把自己暴露在明处,给敌人有攻击的目标!

所谓敌明我暗。

只要继续藏身于黑暗中对车队施加这种心理上的压力,车队只会越来越乱,最终难逃被全歼的命运。

如今马贼心急地燃起火把,暴露自己,放弃了最大的优势,实是愚蠢。

但车队依然陷于混乱中,己方情况不容乐观。

幸好用尖竹布下的陷阱暂时阻延了马贼,为己方争得一些活命的时间。

近百枝火把被投出,在空中划出道道绚丽的红弧,落在车圈外左右后三面布满陷阱的空地上,把陷阱照得纤毫毕露。

上百个穿着各色破旧衣物的马贼迅速进入空地,开始清除陷阱。

人人都是目深鼻高,果然都是异族。

跃上车顶观察四方敌情的木离华见了,心中大叫来得正好。

他自然不会错过这送上门来的活箭靶。

“嗖~”

木离华一箭射出。

箭矢奇准无比地贯穿了五十步外一名马贼的脚掌,将其钉牢在原地,令他发出哀嚎。

没有一箭夺命,这是木离华刻意为之!

“嗖嗖嗖嗖~”

一炷香的时间内,木离华一气接连射出十二箭,把十二名马贼牢牢钉在原地,使其动弹不得。

中箭马贼的惨叫惨嚎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管用,迅速镇静了车圈中的混乱局势。

旅人们被马贼的惨叫哀嚎从恐惧的噩梦中惊醒,透过两车间的空隙向外看去,见马贼受伤倒地,都语无伦次大喊:“真的是马贼!马贼受伤了!真的受伤了”

领队乘机安抚人心,扯喉大叫:“别怕!马贼也是人!快去拿武器准备作战!”

是啊!马贼也是人!是人就会受伤!受伤就会死!

外面不是躺下十几个了么?马贼也没什么可怕的!

理智复苏,旅人们开始镇静下来,纷纷跑回到自己的车边拿取武器。

护卫头子大喜,抓紧宝贵的时间开始分配人手,布置任务,准备与马贼作战。

营地中开始有了秩序,惊魂稍定的旅人们遵从指令,面色紧张地躲在车后待战,尽管心中还是害怕,却有了一战的勇气,不再是先前马贼刀下待宰的羔羊。

旅人们都明白:面对凶残的异族马贼,只有拼命,才有活路!

五十名过惯刀头舔血生活的护卫自然是作战的主力,被平均分散到东南西北四面,带动主要以长棍短刀做武器的旅人们作战。

朝廷对手弩弓箭这类远程杀伤武器管制极严,因此偌大一个商队只木离华携有弓箭。

虽只得木离华一把弓,也给马贼造成了不少伤员。

他箭无虚发,在百多个陷阱被清理完毕前,又射伤了十多人,加上先前的,一人便令马贼的战力减员近三十人。

而且他对马贼非常狠毒,落箭之处不是大腿就是脚掌。

车圈外中箭受伤的马贼哀嚎不已。有几个特别狠,把箭杠拗断,咬牙从箭杠上抽出血淋淋的脚掌,拖伤带血往本阵步步挪去,期盼能脱离险地,得到救治。

但这只是奢望。

“嗖~”

几枝箭从车圈中射出,正中其另外一边完好无损的大腿。

那几名马贼惨叫中一头栽倒地上。

其余正欲效仿的伤贼不由僵住,只好继续留在原地苟延残喘。

一时间,场中静得只闻受伤马贼的惨嚎。

不一会,火把密集处跑出数十名马贼,想将地上的伤员抢救回去。

“嗖嗖~”

两箭从车圈中射出,伤了二人。

其余的马贼大叫侥幸,心惊下纷纷掉头跑回本阵。

马贼首领经验丰富,判断出车圈中只得一名射手,见连发数十箭,认为对方已经力尽,便放心派出手下去救助伤员,清出地方准备进攻,想不到对方还有余力。

“嗖嗖嗖~”

又是数箭射出,贯穿了场中几名伤贼的另外一条大腿,使他们伤上加伤。

场中的惨叫哀嚎又增添了,加速了贼众士气的下滑。

马贼首领气得面色铁青,“啪”声拗断了手中马鞭。

这几箭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

偷袭失败,判断错误,不敢去救受伤的手下,只能看着他们在原地哀嚎等死,。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击士气的?

若刚才不是下令燃起火把,而是选择继续放箭制造对方混乱就好了!

马贼首领心中后悔,突然醒悟到自己因多番失误,导致心志被夺,锐气全失,实在不易继续等待和僵持下去。

撤退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折损人手,不战而退,空手而归,那自己这首领的位置也坐不久了!

强攻吧!

对方车队不过二百多人,且多为良民,战力强不到那里去!等破了车队抓到那射手,老子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强攻!

车圈中的木离华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功激怒了马贼首领。在连射数十箭后,他手臂酸软,不得不放下蛇筋大弓,略略调息回气,并开始怀念消失不见影踪的银色光波。

一名衣物较为新整的马贼走到满布火把的空地前,以颇为流利的汉语隔远喊道:“请车队领头的出来说话!”

车圈中人面面相觑,不知马贼葫芦里卖什么药。

领队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大喊:“有什么话你就说!”

马贼喊道:“我们大当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要的也不多,只是此次跟着来做买卖的五百多兄弟总得有口饱饭吃!受伤的兄弟总得有点补偿!如果你们留下二千两白银,五成货物,大家就和气收场!”

一听到车圈外的马贼竟达五百之多,车圈中一阵骚动。一些胆小的旅人更是脚下一软,坐落地上,差点哭出声来。

领队和护卫头子也是心惊胆颤加上绝望:己方只得五十名拿得刀、见过血的护卫,又无弓箭,这仗如何能打!

领队战战兢兢地说:“请…请容我们商量一下!”

“快点!天寒地冻的!大当家耐性有限!”

木离华跳下车顶,低声对吴祈说:“义兄。恐怕是要硬闯了!”

马贼都是异族,绝不可信。而且这些钱银货物要如何交收呢?

打开缺口送出去?或者让马贼派人进来拿?

笑话!

谁有勇气去送?若来的马贼都是高手呢?只要拖得片刻,其余的马贼就可纵马而进。那时大势去矣!

况且若将货物交出,马贼就再无顾忌,可放火烧车。

可见交与不交,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结论只能是马贼在使用攻心计,故意留出希望,削弱车队死战的决心,然后强攻!

吴祈点头,把推断和决定告诉宫兰歌,让三女迅速换上便于骑马的胡服装束。

领队走到车圈中央高声招呼:“请各位来商量一下这钱怎么出?”

数十人聚到领队身边围作一堆开始商议,分配买路钱的出资份额。

廖君来到车边,低声说:“木兄怎么看?”

木离华松开系马的绳结,打个活结绑好,才回头道:“廖兄又怎么看?”

廖君祖未及回答,吴祈回来了。

吴祈朝木离华摇了摇头,冷笑说:“他们都不相信!宁愿赌一把!真是愚不可及!”

从二人身边走过,接过宫兰歌递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往激辩的人堆走去。

布袋里装的是蜀王赠送的十多锭黄金。在突围路上,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东西,只会加重马匹的负荷,致速度减慢,被马贼追上。

廖君祖说:“马贼绝不可信!”

话音未落,天上传来箭矢破空声!

六十五集 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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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乱空,飞临车圈上方,向下落往头顶。

吴祈大叫“小心!”同时丢开沉甸甸的布袋,抽出宝刀在头顶盘旋挥舞,守得密不透风,“叮叮”格飞了几枝夺命的箭矢,往自家马车疾退。

还在为钱财争论不休的三十多人反应慢了一拍,躲避不及下纷纷中箭,七八人当场丧命。

其余人惊叫四散逃命,手足并用地爬滚躲到大货车之下。

又一轮箭矢四面交叉射来。

“笃笃噗”

箭矢不断落下,嵌入车体斜插地上,把那七八具尸体变作满插箭矢的刺猬。

旅人们都不敢乱动,只懂躲在车下瑟瑟发抖。不时有人中箭惨叫倒下,为地上新添十数具尸首。

三轮箭雨持续了约半柱香时间,过后在圈中一大片空地上立起了密集的箭杠树林。

车圈外有人以胡语暴吼一声,随后就传来震天响地的胡语喊叫声和密集急促的脚步声。

马贼冲锋了!

木离华领先吴祈、廖君祖二人一步从车底滚出弹起,跨步踩上马车车窗举目往外四望。

只见毫无队形可言的马贼四面冲来,其中西面人数最多,怕不下一百人。一些跑得快的离车墙已不足二十步。

木离华跳下马车说:“西面马贼最多!约有百人!恐怕外围还有骑马的截杀!”

廖君祖面色凝重地跑开,去和手下会合了。

吴祈从车中唤出三女,催促道:“快上马!”

小脸发白的吴忧扶着手震脚颤的公主上了马,然后跳上去在后环腰搂紧。二人共乘一马。

宫兰歌利索地上了马,问道:“如何突围?”

吴祈说:“待车墙被破开后,我驾马车从缺口冲出开路,你们在后跟好,莫要走散!若不幸走散,就到壶关会合!”

宫兰歌低声说:“千万小心!”

吴祈展颜一笑,到车厢中做准备。

喊杀声中,马贼蜂拥而至。

“乒乒”声响,火星飞溅,西面车墙十数名马贼提刀狂劈连着两车的铁链。更多的马贼口咬利刃,四面开始攀爬丈许高的车墙。

护卫头子高声嘶吼,在车圈中四面走动,不时脚踢被吓得瘫软在地上哭泣流涕的旅人,要他们随护卫上车顶拒敌,但收效甚微。

旅人们先前决心死战的勇气早在那三十多人的争论不休中消磨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点点亦被方才三轮密集的射击和地上状如刺猬的尸体全部带走。

五十名护卫和三十多名有勇气的旅人居高临下,刀砍棍敲,不断把攀墙的马贼送落地面,而他们之中亦不时有人被扯落车顶,跌进车墙下的贼堆中,遭遇乱刀分尸的下场。

战况惨烈万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车顶上的八十多人只死剩四十不到。

一名马贼刚爬上东面车顶,才露出半个身影,就被一箭射落。

木离华再度抽箭搭上大弓,心中暗叹:若这些人相信义兄的话,团结死守,我再凭快马突围去壶关求援,何至于此!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扭头望去。

西面一辆大货车侧翻倒地,震抛出身体里的货物打横移走,在地上留下一道巨大的拖痕。

原来是马贼终于砍断连车的铁索,再用铁钩挂上货车,借马力拉倒拖开,在车墙上破出缺口。

这下谁都明白胜负已定。

马贼气焰高涨地叫嚣着从车顶跳入,或从缺口涌进,往离自己最近的旅人杀去。

一些被吓醒的旅人从地上爬起,惊惶地去抢马逃命。

车顶上残存之人跳落圈内,亦加入到抢马的行列,期冀能夺得一匹逃命。

一名护卫把一名旅人从马背上拖下,一拳打翻,正欲上马,不料被另外一人从后用木棍打中后脑,颓然倒地。

四周哭叫惨嚎,一片混乱。

几人朝木离华他们奔来,想抢马匹。

木离华一呆,拉弓喝道:“止步!”———那名因木离华一行有女眷,而善心地将之安排在里圈的领队亦在其中!

几人恍若未闻,依然前冲。

木离华放手射出,急道:“再往前休怪我不客气!”

箭矢插在几人脚前,令其脚步一窒。

领队疯狂喊道:“抢不到马就死定了!我们有四人,他只得一把弓,射得几个?!”带头领着几人冲来。

机括声响,数枝短箭从木离华身侧飞过,把领队几人射杀。

廖君祖把手弩抛给手下重新上弦,策马来到木离华身边说:“情势危急,当断则断!木兄不为自己,亦要为公主着想!”

木离华叹道:“廖兄教训得是!”

廖君祖说:“分则力弱!你我应当合力突围!”

吴祈在后喝道:“那就请廖兄和三位兄弟护好女眷!大家跟紧了!”

扬鞭猛抽马股,驾车冲出。

木离华一行慌忙策马相随。

轴轮飞速滚动。

马车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往车墙缺口冲去。

处于马车前进路线上的人鬼哭狼嚎,纷纷往旁跳闪。

马贼还从缺口处源源涌入,见势惊呼倒退而出。

吴祈驾着马车撞飞数贼,刚冲过缺口,惊见前方一阵箭雨射至。

他大喝一声,往后仰倒,滚入车厢之中。

数枝箭矢随后而至,钉在他原先所在位置。

拖车的两匹马各中十数箭,在哀鸣声中溅血倒地。

车厢被往前的惯性带得双轮离地,腾空打个翻斗,再狠狠下砸,轰然坠地。

周围的马贼四散闪避。

“轰~~”

木泥碎屑纷飞,满天尘土。

车厢裂成两截,其中的吴祈不知生死。

木离华四人勒马惊呼。

“义兄!”

“大兄!”

“镇韩!”

“吴大哥!”

廖君祖却不停留,领着四名手下呼啸而过,往外逃去。

四周的马贼不用首领下令,有马的追向廖君祖,没马的往四人三马围来。

“啪”

车厢残骸被阵真劲震破,碎片激飞四射。

吴祈头破血流,满身尘土,身负数箭,以刀拄地摇摇欲坠地走向四人。

木离华弯弓速射,把最靠近吴祈的几名马贼射杀。

宫兰歌策马往前,驰过吴祈身边时伸出玉手。

两手相握。

眼前已经阵阵发黑的吴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跃起,成功上到马背,从后紧搂宫兰歌纤腰,就此失去知觉。

宫兰歌感觉腰背一阵湿热,衣裳迅速被鲜血浸润。

她强忍泪水,清叱一声:“走!”挥鞭策马,持剑突围。

吴忧和公主紧随其后。

木离华在前开路,左右开弓。

箭无虚发!

马贼纷纷殒命。

三马穿透单薄的包围圈,往壶关方向而去。

马贼首领哈哈大笑,把手一招,以胡语喊道:“去给我把那懂射箭的小子抓回来!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让他后悔做人!”

身后十数马贼以胡语轰然应诺,策马驰出,往五人追去。

六十六集 突围(二)

东方天际泛白。

数骑由远而近,发出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木离华五人透围而出,往壶关方向放蹄疾奔,背后十多骑马贼紧追不舍,越逼越近。

他们是二人一骑,座下马匹的质素又比不上对方的战马,在暗夜的掩护下全力走了十七八里后,终被追上。

十一个马贼都是擅长骑射的胡人,见猎物二男三女中,只一个备有弓箭的木离华具有威胁,便不慌不忙地稳吊在三十步外,取弓射击。

数枝箭矢惊险无比地擦着吴忧和公主娇的娇躯划过,让二女惊呼不止。

这是马贼故意为之,好诱使木离华堕后。

这招果然奏效。

木离华指夹三箭,稍减马速,让过宫兰歌和吴忧二骑,由在前开路改为堕尾断后,头颅微向左转以眼角余光观察身后敌情,接着突然扭腰暴射。

马贼见木离华堕后,早有准备。十一人即刻左右分开,变成散阵,快马加鞭,从两侧往中包围。

但木离华的箭实在太快太准。

弓弦才响,右方三十步外的三名马贼即告中箭溅血,坠马落地。

余下八贼被木离华这手多重射绝技震慑,分出二骑往前去狙击宫兰歌和吴忧、公主,务要乱木离华心神,令他顾此失彼。

余下六人则齐齐拉弓反击,在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左右齐射,配合默契地要构成一张覆盖木离华人马的箭网,将他陷于绝境。

马贼弓弦声起。

与此同时,木离华骤减马速,拉近了与众马贼的些微距离。

就是这些微距离,令他逃过大难。

后方两侧射来的箭矢左右擦破衣衫贴肉而过急速前飞,在马颈两侧划下三道浅浅的血痕后,交织汇聚于马首前方空处。

纵然数历生死,木离华仍止不住一阵心惊胆跳。只要刚才的反应和动作慢上半息,此刻他就应该是带箭负伤躺地,而三女和吴祈的命运也被决定。

但不容他多想,两名马贼左右贴近身来。

他虽刻不容缓地成功地避过箭网,但却堕后至与众马贼平行,落进马贼包围,陷入近身肉搏的苦战中。

左边的马贼先到,举刀就劈。

木离华左手持弓格挡,右手探后抽箭。

左边马贼面露狞笑,一刀劈在弓弦处,想先连弦带手一并劈断。

刀锋劈在弓弦上,却没有想象中的一触即断。

用青蟒的巨筋混杂钢丝制成的弓弦受力往内凹陷绷紧蓄势,然后把马刀往外反弹开去。

左边马贼魂飞魄散,随即被木离华扬起铁制的弓身狠狠砸在鼻梁上,满脸开出血花落马身亡。

右边马贼见同伴一个照面即被杀死,却毫不畏惧,反被激起凶性,完全忘记首领要生擒木离华的吩咐,扬刀劈向木离华颈侧。

木离华持箭的右手快速送出,在泛着冷光的马刀落到自己的颈脖上前,快上一线将箭头送进对方体内,由肋下刺入,往上递送,还用力一搅。

马刀猛然一抖,失去准头,刀锋在他眼皮剧跳的注视中从颈侧偏往一旁,连带衣衫削去了锁骨上的一小片皮肉。

右边马贼痛得张嘴狂嚎,随即被迎面而来的冷风灌进口中,止声坠马。

木离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剩余四名马贼见木离华厉害如斯,瞬息间连杀他们中最悍勇的二人,不敢再轻易靠近。

左边三人取箭张弓,右边一人取出捕抓野马用的绳套,想先伤战马,再将他套缚生擒。

左边人多,威胁最大。

三名马贼又取箭张弓,吸引了木离华大部分的注意力。

但他们很快就感到后悔。

木离华以快至极限的手速闪电般取箭张弓,在四贼先是瞠目结舌然后绝望无比的眼神下再次施展出绝技多重射。

“绷~”

一次三箭,却只得一声弦响。

毫无悬念。

三贼中箭坠马。

右边的马贼这时才扬手抛出绳套。

木离华才转头往右方看去,突觉某物凌空而下落到身上,然后两肩被缚收紧,一股大力往右拉扯,令他朝右倾侧。

大骇下连忙功注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同时上身发力反向回拉,堪堪稳住重心。

绳索绷得笔直。

马贼突然收力松手,任凭木离华发力往回拉。

猝不及防下,木离华身躯一侧,险些从左手边坠下马去。他慌忙撤回力道,强行扭转重心,重新坐上马背。

马贼再度发力,往右拉扯。

这下木离华再无办法保持平衡,整个人被凌空扯离马背,然后重重坠落地上。

“嘭”

右肩先行触地,然后是右半边身躯,毫无保留地与大地全面接触,摩擦滑行。

衣衫很快擦破,然后肩、臂、肋、大小腿外侧一阵火辣。

火辣迅速转变为剧痛。

马贼将木离华在地上拖行了四五里,才提缰停下。

回首看去,见木离华静躺地上毫无动静,却不敢靠近,就在马上取出弓箭,朝木离华左右大腿射了两箭。

鲜血流出,木离华毫无反应,寂然不动。

马贼放心下马。

上前一看,木离华半边身子被擦得血肉模糊,已经晕死过去。

马贼用绳索将木离华绑成个粽子,然后托起,横腰放在马背上,骑马往回走,沿途去收拢无人之马。

往回走了六七里,将沿路见到的同伴尸体搜掠一空,十匹马也被收拢了在身后温顺地跟着,却仍然不见二个去狙击宫兰歌和吴忧、公主的同伴回来。

又往回走了二三里,身后马蹄声响。

回头一看,二名同伴带着俘虏回来了。

宫兰歌和吴祈,吴忧和公主分别被缚在一起。

三女见到被绑成个粽子、昏迷不醒的木离华,都心中绝望。

公主和吴忧更是泪流满面。

又被三名马贼色咪咪的眼光扫过,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想到将来生不如死的凄惨下场,只想咬舌自尽,却办不到———嘴里被马贼塞满了破布。

三名马贼边走边以胡语交谈,不时回头看着她们发出淫.秽的笑声。

小半个时辰后,前方火光明亮,几人就要回到车队了。

三女开始扭动身躯,“呜呜”悲鸣闷叫,徒劳地做最后的挣扎。

三名马贼转头看着三女,眼冒青光,齐齐淫.笑,快走到战场时回头,面上笑容瞬间凝住。

场中一片死寂。

一阵浓浓的血腥味随风飘进鼻中,令人作呕。

从车墙缺口往外百步,地上呈扇形铺满了马贼的尸体,怕不下百人。

就在用马贼尸体铺成的扇形边缘,跪有一具无头尸体。

三名马贼惊骇欲绝,冷汗淋漓,以胡语惊叫道:“首领?”

“原来还有漏网之鱼。”

声如金石,语调冰冷。

一道瘦削的身影眨眼间出现在车墙缺口处,举步不缓不急地朝马贼走去,步伐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

他的步伐有种神奇的魔力。

每一步落下时,都似重重踏在几人的心头,发出一声轰鸣巨响,令几人生出大地震颤的感觉,心神被吸引下只懂呆看他走来。

百步很快走过,他来到几人面前。

他看不出具体年纪,长相普通,但一双星眸冷光四射,其内似丝毫不含人类应有的感情,配合瘦削的身形,挺直的腰背,就如把出鞘的利剑。

虽然几人高踞马上,但却觉得比他低了不止一头,而且这种感觉理所当然。

他冷冷说道:“原来是三个。”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三女突觉周围温度骤减,皮肤如被冰针扎刺,生出一个个小疙瘩,然后知觉恢复如初,惊觉缚在身上的绳索寸寸裂断。

三名马贼一声不吭地栽下马去。

宫兰歌扭腰一把扶住正往下坠的吴祈,却触到了后者的伤处,令后者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昏迷不醒的吴祈发出呓语:“宫姑娘,快逃…”

那道已行至二十步开外的瘦削身影突然停住发话,冰冷的语调中竟似带了一丝感情:“你姓宫!?!”

六十七集 往事

“你姓宫?”

随着话声响起,那道二十步外的瘦削身影闪动不见。

正把木离华和吴祈扶下马的三女眼前一花,发现他已经出现在面前。

他面上神色不变,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又用奇特的金石嗓声朝宫兰歌问道:“你姓宫?”

三女被他冰冷的眼神扫过,通体透凉。

她们早前担惊受怕,再被遍地尸体吓得手脚发软———公主已是吓得低声哭泣,只因要救治重伤昏迷的木离华和吴祈,才能坚强地抵抗心中恐惧。

宫兰歌强自镇静,但颤抖的语音将她心内实况全数出卖:“这位…恩公!小女子姓宫。”

“可否告知令尊名讳?”

宫兰歌心中奇怪,却不敢不答,这场中过百马贼可都是眼前的怪人所杀!

“家父…家父宫侯虎!字伯玉!”

他原本毫无情绪的面上出现一丝感情的波动,随后眼内堪比千年寒冰的冷意消融,化作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沿脸颊流到往上弯起一个细小弧度的嘴角。

虽泪流满面,却在微笑。

宫兰歌心头浮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似在很多年以前就已见过眼前怪人。

“小兰歌!”他的声音不再冷如金石,“转眼十数年!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宫兰歌吃惊道:“恩…恩公!?你如何知我姓名?你认识家父?以前见过我?”

他流泪微笑,神情恍惚,眼睛虽是对着宫兰歌,心神却飞进对往事的怀缅中。

“大将军出征吴国时,你只得三岁,还不到我膝盖高!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你哭喊滚地,扯着大将军的腿撒娇耍赖,搞得大将军寸步难行,束手无策,看得我和几个亲兵暗中发笑。大将军无奈下只得命我领军先行。直过了半日,他才追上大军。也不知大将军用了什么方法,才摆脱你这缠人精!”

宫兰歌被勾起伤心情怀,流泪哽咽道:“家父…家父已经…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他语声又复冰冷,带着恨意,“大将军死得真冤!在大将军身死半月后健康城破,我纵军血洗,已为大将军报了一半血仇!”

宫兰歌闻言愕然:什么叫做‘报了一半血仇’?

“我们离开再说!两位小兄弟急需救治!”

他扫了一眼昏迷的二人,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车墙前,竟就那么并起双指下划,生生中分切断了合十数名马贼之力提刀狂劈才能断开的连车铁索。

然后单手拉着丈多高的大货车来到三女面前,说:“上车吧!”

吴忧和公主闻言朝宫兰歌看去。

宫兰歌朝二女点头,对他说:“谢过恩公救命之恩!”

他为马儿安上车套,摇头叹道:“莫再开口恩公!陶某贱名元洲,小兰歌可唤我做陶叔。当年我还抱过你呢!”

陶元洲把货车里的货物清空,把吴祈和木离华移到车上时,面色凝重地指着吴祈说:“这位小兄弟失血过多,若不取出箭头,止住血流,怕是熬不到壶关…”

宫兰歌面色霎间变得惨白。

吴忧和公主闻言放声大哭,扑往毫无知觉的吴祈身上。

陶元洲伸手阻止二女,喝道:“哭什么!我还没说完!要为他取出箭头,必然要切开皮肉。我身上虽有止血用的白药,但数量太少,要为他用刀远远不够!”

三女转悲为喜。

宫兰歌急声说:“商队里有辆货车装满药物!可能有止血的白药!”

陶元洲不再说话,提着宫兰歌小臂,闪进车圈中去找那救命的白药。

一刻钟后,二人回到车边。

陶元洲递过两把匕首,命三女将二人衣物切开,自己则在车边生火煮水———用的是煮食的器具,水囊的水。

一切准备好后,他并指切断箭杠,用被锋尖烧得铁红的匕首,在吴祈背部的皮肉上运刀。

三女齐齐扭过头去,闭眼蹙眉皱鼻,不敢去看。

吴祈背上中了两箭,肋下一箭,幸好箭头没有卡在骨头之间,令陶元洲得以顺利安全地完成救治的工作。

陶元洲的功法十分诡秘。

在取出箭头上好白药后,他竟然运功在吴祈身上三处主要创口上凝出一层薄霜!然后再运功蒸干放在沸水里煮过的布条,交由三女去为吴祈和木离华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满头乌发变白,面露色斑皱纹,老态毕露,显示功力与精神都消耗巨大。

三女对他自然是感激万分,见他异样,都为他担心。

陶元洲躲到车后调息。

大半个时辰后他再度出现,除了满头乌发中夹杂的几条银丝,与初见面时毫无二样。

天色大亮。

他充当车夫,驾车载着三女,往西边的壶关驶去。

路上宫兰歌坐在陶元洲身边,问起往事。

周朝立国二十五年,周太祖在位二十三年。太祖灭赵后占河北三又有二,遂立国称周,年号元平,三年后亡魏,席卷中原。宫侯虎从龙有功,除灭赵亡魏外,在此后三年攻灭秦、成二国的战事中累建军功,官拜大将军,掌全国一半兵马。

陶元洲乃宫侯虎一手提拔,历任亲兵,随宫侯虎一同升迁,又因宫侯虎战场上两番相救,平日敦敦教导,关怀无微不至,早把大自己十岁的宫侯虎当成亲大哥。

元平六年,宫侯虎奉命领军取路豫、徐二州攻打吴国,一路高歌猛进,直至吴国国都建康城,为减少士卒伤亡,中诈降计遇伏身亡,尸身被挂于城头曝晒数日。宫侯虎为人刚正,爱恤士卒,极得军心,兵士见此多有嚎哭至昏者。

所谓“哀兵必胜”。时任副将的陶元洲假传君命,领兵血战,半月后终于破城,下令血洗,为宫侯虎报仇雪恨,城中各世家多有被虐杀者。

陶元洲说到这里,发出一声冷笑:“叶宣(周太祖)亲领大军来健康镇抚,并派高手来围捕我,说要给江南各大世家一个交代。幸得颜泊大哥手下留情,我才得以逃脱。后千里逃亡,隐姓埋名,藏身于与异族交接的并州。”

宫兰歌一呆,愕然说:“我懂事之后,向颜伯伯问起父亲的事,他说太祖闻父亲噩耗,经夜流泪,但为扬州大局着想,惟有摆出姿态,亲自到健康处死陶叔你,暗中却另派人知会你逃走!”

陶元洲再度冷笑说:“宫丫头你好天真!要处死我一个小小的临时副将,哪劳叶宣亲临!只需一页圣旨,将我骗离军中,半路派人擒拿即可!叶宣亲临健康,是要亲手将知道实情的人全部杀死灭口!”

“实情!?那父亲的死…?”宫兰歌呆张嬗口,震惊不已。

陶元洲眼眶泛红,悲声说道:“那时五国皆灭,只剩吴国,有谓兔死狗烹!宫大哥积功官至大将军,二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全国一半军队,又谓功高震主!有此两点,宫大哥何能幸免善终!可怜我三番四次向宫大哥陈述利害,宫大哥只是不信,都一笑置之,说自己与叶宣患难之交,还劝告我勿要胡言乱语,坏叶宣名声,惹祸上身!宫大哥仁人君子,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说谎!皇祖父不是这样的人!你说谎!一定是你说谎!”公主在车厢中尖叫。

“皇祖父?!你是叶宣的血种!”陶元洲突然面无表情,眼眸如寒冰般冷,令身旁的宫兰歌生出初见面时的那种感受。

他一拉马绳,在马车还未停稳时就闪进身后车厢。

车厢中传出公主尖叫,随后噎住。伴着吴忧的拍打急叫声:“快放开公主!”

宫兰歌大惊,穿过驾者座位后的垂帘,爬进车厢,只见公主被陶元洲单手扼住玉颈提在半空,小脸因不能呼吸而憋得通红,双脚乱蹬,吴忧则晕倒在木离华身边。

宫兰歌上前拉着陶元洲扼住公主的手,急声说:“陶叔!公主是无辜的!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不应该由下一辈来继承消受!”

陶元洲闻言一震,心头又涌起宫侯虎当年敦敦教导时经常提在嘴边的一句话:“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就应该在上一辈终止!下一辈是无辜的!”

手上一松。

近乎窒息的公主跌落地上。

六十八集 山村

吴忧昏迷是因被点了穴道,后被陶元洲挥手解开。

经过这起风波,人人心情恶劣,此后路上再无交谈,马车就在沉重的气氛中抵达壶关。

过关时引起了骚动。

陶元洲把装有马贼首领首级的布袋丢到关门值卫的士卒面前,在马车上冷冷说:“‘灰胡子’马贼一伙二百七十三人,死一百八十四人。这是‘灰胡子’首级。速去报知上官。”

周围等待进关出关的百姓一片哗然,大多数人一边议论一边用怀疑的眼光看待陶元洲。

满脸写满“不信”二字的士卒捡起布袋打开看到血迹已干的人头,吃了一惊,不敢怠慢,飞快地跑入关去报于上官。

很快壶关守将匆匆来到,盘问过后,派出十骑去查证情况。

陶元洲冷着脸说:“我两名小兄弟伤势颇重,急需医治休息。劳烦将军安排安排。”

壶关守将将几人安顿在驿站,招来大夫为木离华和吴祈医治,整个过程寸步不离。名为关心,实则监视。

直到三个多时辰后,前去查证的骑兵带回了确实的消息,这才撤去卫兵,诚心向众人赔罪道谢。

壶关守将既惭愧又感激地说:“秦某多次领兵围剿‘灰胡子’一伙,都未成功,想不到要靠先生一行为民除害!惭愧惭愧!请各位留下安心养伤!秦某必上报郡守大人,为各位请功行赏!”

陶元洲冷冷说:“不必了。我习得武功,当要保家卫民。这是分内之事。二位小兄弟需要静养,秦大人请便。”

“竟然如此,秦某告退!但有所需,必当尽力奉上!”热脸贴上冷屁股,秦姓守将也不恼,尊敬地拱手施礼离去。

陶元洲扫了一眼旁边有话想说却又不敢出声的三女,冷哼一声,说:“陶某虽深恨叶宣,但从未想过要推翻他一手缔造的皇朝。况且这天下有一大半都是宫大哥打回来的!并州又是陶某故乡!陶某当要维护!”

宫兰歌诚心说:“陶叔不忘大义,乃真英雄!”

陶元洲冷冷地扫了公主一眼,讥讽地说:“英雄?英雄从不长命!都是死得特别快的!”

依偎着吴忧的公主闻言怯怯地低下头,然后满怀希冀偷偷地看了宫兰歌一眼,发现后者迅速抬头望天避开自己的视线,一直在眼眶内打转着的泪水再也强忍不住,流湿面庞。

宫兰歌见了心中一痛,旋即想到父亲,又狠下心来,咬唇说声“我去照顾吴大哥”,便匆匆逃进房去。

一连几天,宫兰歌都是躲着公主,令夹在中间的吴忧十分为难。

在照顾吴祈和木离华期间,宫兰歌向陶元洲询问的都是关于父亲的事情。

她十九年来一直被骗,如今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心生恨意下难免与公主疏远,起了隔膜。

但自三岁丧父后便被太子妃收养,五岁当了公主的闺伴直到如今,又放不下与公主的姊妹之情。

心事重重下整天闷闷不乐,迅速消瘦。

某天陶元洲对她冷冷说:“宫丫头,别忘记当日你在车上对我说的话。”

宫兰歌轻叹,心中虽然明白,却自问做不到。

陶元洲干脆骂道:“你若是真心恨她,当日又何必出言相救!宫大哥常说‘祸不及妻儿’!当日若不是你及时阻止,我盛怒之下已犯下大错,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宫大哥!更不用说违反了师门不得伤害妇孺的戒条!我言尽于此,已还了你当日阻我犯错之情!你好自为之!”

正骂之间,木离华幽幽醒来。

三女大喜,都拥在一起。

宫兰歌和公主相视一笑,先前的隔膜尽皆冰释。

又过了一天,吴祈也醒了。

宫兰歌把这几天的事情都详细说给二人知,却隐去关于公主的一段不提。

木、吴二人不顾有伤,坚持对陶元洲行了大礼:“木(吴)某死不足惜,只恨连累了女眷。幸得天运眷顾,被恩公撞个正着!承蒙出手相救,请恩公受我一拜!”

陶元洲也不谦让,坐在椅子上坦然受了二人大礼,然后说:“我救你五人性命,这礼受之无愧。既然行了礼,这恩情就还清了,以后莫再唤我做恩公。天运确是眷顾,让我得遇…”

天运确是眷顾,让陶元洲得遇故人之女,但他不是凑巧撞个正着,而是由雁门郡起就一直追踪了这伙马贼数月。那晚再度追失,后远远见到火光,赶到车队时已是迟了。况且马贼人数近三百,他武功虽高,亦不能力敌,潜行暴起杀了‘灰胡子’后,趁乱杀四十余人,余众皆散,再杀八十余人。

木离华和吴祈齐齐叹道:“想不到差点阴沟翻船!命丧马贼之手!”

又以愧疚的眼神看向三女。

陶元洲冷哼一声,教训道:“莫要小看这些马贼!其中有些是被鲜卑所灭部落的酋长的随身护卫,手底颇硬!”

二人对望一眼,心中惶然。

想起出发前在邺城客栈论及马贼的情况时,宫兰歌曾说有些马贼是所在部落被鲜卑所灭,无依逃难来的,当时都不以为意。现在想来,能在鲜卑各部联军重重围杀下逃避存活下来的,都必是身负绝技,岂有庸手?!

若不是巧得陶元洲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想到这里,后怕不已,又再齐齐对陶元洲行了大礼,以表谢意。

陶元洲依旧坦然受之,冷哼说:“听你二人刚才说话,就知是恃技而骄,虽知天下能人无数!我这侄女跟在你二人身边,令人如何能够放心?若不点醒你二人,怕是将来重蹈覆辙!悔之晚矣!我再受你二人一礼,也不为过!”

木离华和吴祈心悦诚服,拱手齐说:“陶老教训得是!我兄弟二人定要面壁自省!”

陶元洲又哼了一声,站起冷冷说:“若不是为了我这侄女,懒得理你二人!”

转身出门去了。

宫兰歌与陶元洲相处数天,已经知他脾气,实是外冷内热,否则也不会孤身千里追踪为祸数方的马贼,为民除害了。

又过了五天,二人伤势渐愈。

木离华已无大碍。吴祈血虚气弱,虽然行动自如,但要运功与人交手还需一段时间。

算算日子,已是七月末,距离八月十五不足半月,也应动身赶路赴约了。

二人从年前就开始追踪马贼的陶元洲处得知,“灰胡子”这伙马贼不过是为祸并州的四伙马贼中人数最少、实力最弱的一伙,其余三伙合起来怕不下二千余人,不免忧惧路上再遇到马贼。

只得木离华一个,难护众人安全。

二人想请陶元洲一起上路,但都怕和他说话,因受不了他句句如老夫子般训话的语气,于是互相推诿。

木离华对吴祈说:“当然是由长辈出面!才显出诚意!”

吴祈板起脸说:“大哥还伤着呢,行动不便!这事就靠二弟去说了!”

木离华戏谑地说:“还是大哥去适合!陶老看在兰歌的份上,必然不会为难大哥!”

吴祈面上就是一红,正欲出言“教训”木离华时,陶元洲来了。

陶元洲冷冷说:“中秋时我有要事,需回晋阳一趟。你几人有何打算?”

二人大喜说:“竟然这般凑巧!我们也是要到晋阳去,如此路上就劳烦陶老照看了!”

两天后,几人坐着秦姓守将赠送的马车,前往晋阳。

路上木离华和吴祈听宫兰歌与陶元洲交谈,得知陶元洲每逢运功,整个人就会气质大异,变得冰冷无情,而又遭遇巨变,久而久之,性情也就变得如此怪异。

宫兰歌说:“怪不得那晚我只觉得突然一冷,如身坠冰窖!竟然是陶叔的武功所致!”

木离华却不惊讶。自从那晚见过祖先生华丽至死的奇功秘技后,再联想到自己身上消失不见的神秘的银色光波,心中淡定。

一路顺风。

走了十天,去到离晋阳二百里外的吕梁山中一处隐蔽的小村庄。

山间小路曲折迂回,勉强可容马车行走,两边巍峨的山峰上点缀片片树林,郁郁苍苍,蔓延翠绿。

小路尽头是处山谷,谷中一条小溪中分流过,溪水潺潺,清澈见底。

阡陌交通。

十数间村舍和十数快田地就稀稀落落地分布在溪水两边的空地和其后的疏林中。

陶元洲眼中闪过暖色,缓缓说:“这就是我十数年来隐居的地方!”

众人在山谷入口处的矮坡上望去,都为眼前安详宁静的美景赞不绝口。

木离华心想:若能和涵菡留下安居乐业,白头到老就好了!

六十九集 师门

太阳已经开始下沉,在高高的西面山巅只露剩半张脸庞,把金黄的夕光半洒山谷。

谷中十数间屋舍,已有数间升起白色炊烟。

几人迎着暖和的夕光下了矮坡,朝山村行去。

将近村口时,路旁草丛摇动,一阵悉悉做响后,两物猛然窜出。

深山多蛇兽。木离华和吴祈心中一紧,掣出兵器闪到三女身前保护。

突闻“汪汪”几声。

两只浑身土黄色毛发的小狗从草丛中冲了出来,虎头虎脑地跑到陶元洲身前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他长腿,摇头摆尾,围着脚边兜圈,显出久别后再见到主人的兴奋模样。

公主拍手欢喜叫道:“好可爱的小狗!”

陶元洲闷哼一声。

公主马上焉了下去,郁郁地躲到宫兰歌和吴忧身边不出声。

宫兰歌无奈地和吴忧好言抚慰。

陶元洲冷冷说:“你两个还不走开?”

两只小狗再以几声“汪汪”回应。

吴忧天真地说:“难道这两只淘气鬼会听人言?”

有两兄弟便低头傻傻地看着地上两只淘气鬼。

陶元洲不耐烦地朝二人骂道:“蠢材!我说的是你二人!挡着我的路了!”

宫兰歌和吴忧“噗嗤”笑出声来。

木离华和吴祈张口结舌,表情就如吃了黄莲的哑巴,欲辩无从,只得一脸苦相尴尬地退开一边。

公主也笑,但只笑出半声便急忙掩嘴,怯怯地看着陶元洲,一副怕他发飙的委屈样子。

陶元洲扫了公主一眼,领先而去,背着几人冷冷说:“喜欢就抱起来!若不嫌脏!”

公主大感意外地看着陶元洲背影,接着欢呼一声,和吴忧上前一人一只,抱起了两只只懂“汪汪”叫的淘气包,对陶元洲大声说:“谢谢陶叔!”

陶元洲循例是“哼”了一声,径直前行。

三女相视而笑。

过了村口,几人沿着田间的小径直行。

沿途几个扛着耕作器具回家的中年男村民老远便向陶元洲亲切地打招呼,并对五个外来者投来好奇和探询的目光。

陶元洲依然如故,冷着脸略略点头回应,领着几人穿过村落。

出村后是一片竹林,有条黄土小径伸入其中,幽深曲折。

五人随陶元洲沿着小径在竹林间左弯右转,隐闻水声,走了有约半刻钟后,面前豁然开朗,凉意迎面扑来。

一道飞涧“隆隆”直下数十丈,在光滑的山壁脚边打得粉珠四射,晶莹的水珠落入方圆五丈大小的水潭,水潭一边开有引渠,水流沿着引渠绕着座小小的二层竹楼弯出竹林外。

谷中小溪的源头就是此处了。

吴祈赞道:“好个隐居避世之所!”

其余四人点头同意。

他们五个都曾入住过武昌城的王府,觉得王府花园假山,小巧流水,景致虽美,终是人工匠迹,比起这自然美景不免呆滞。

陶元洲带了几人进楼,然后冷冷说:“后面厨房有大米脯肉,你们自便。”

转身踩得竹造的楼梯“吱咯”作响,上二楼去了。

吴忧去了后院的厨房做饭,公主跟着宫兰歌去打扫床铺,吴祈充当苦力,把由马车上带来的被褥搬进各房去。

木离华在楼梯下叫道:“陶老!晚辈有事相询。”

“上来。”陶元洲清冷的声音由楼上传下。

木离华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像一楼般隔出三个小房,一目了然,除了一面墙上挂着十数柄款式各异、长短不一的宝剑,没有其他家具摆设,显得空空荡荡,地方宽敞。

陶元洲就盘膝坐在地上,背对挂满宝剑的墙壁。

木离华走到面面,亦学陶元洲般盘膝坐下,开口说:“陶老!不知这里距离剑庐有多远?”

陶元洲眼中精光一闪,淡淡说:“你也是练剑的?”

木离华说:“不是。”

陶元洲冷冷说:“既然不是,你去剑庐做什么?莫非也如那些学了几年剑的凡夫俗子般去搞什么所谓的朝圣?”

木离华缓缓摇头,面上露出怀缅之色,伤感地说:“晚辈受托去剑庐转交信物!”

屋中温度剧降,突然冷了下来,令人觉得在数息之间就由初秋步进了寒冬。

陶元洲化作一块千年寒冰,浑身散发出代表低温的淡白气雾,氤氲滚动。

背后墙上的各式宝剑感应到主人不稳定的情绪状态,开始震颤不休,好像要随时离鞘而出。带得整面墙壁也似在一起摇晃。

木离华吃惊地看着陶元洲和其背后墙上的宝剑,结舌道:“前…前辈?”

“那人是否姓祖名衡?年约七十?”陶元洲语调冰冷,声如金石。

“晚辈随人称呼那名前辈祖先生,不知名字。祖先生确是年约七十!”木离华心中涌起疑问:莫非陶老就是祖先生的师弟?

好半响后,陶元洲毫无感情的声音在空阔的房内回荡:“我要独自静一静。”

木离华不敢多问,施礼告退。

下到楼梯,吴祈迎上问道:“发生何事?楼上震得咯咯作响,似快要塌下来般!”

木离华苦笑说:“哪有大哥说的这般夸张!”示意出楼再说。

二人出到楼外水潭边,木离华低声说:“陶老可能就是此行要找之人!”把陶元洲的反应说了一遍。

吴祈叹说:“恐怕是真的了!陶老听闻祖先生将师门信物托你转交,必然猜到祖先生已驾鹤仙去!”

木离华说:“但愿陶老不要过于伤心!”

二人正说话间,公主出门招呼二人用饭。

二人进了小楼,三女已在等候。

公主说:“谁去请陶叔下来用饭?还是把饭菜端上去?”

“木小子上楼来。”陶元洲清冷的声音由楼上传来。

木离华示意几人先去吃饭,抬脚上了楼梯。

陶元洲依然盘膝坐在地上,冷冷地看着木离华走到面前坐下,才说:“把‘玉切’拿出来!”

木离华先施了一礼,再诚恳地说:“祖先生以性命相托此事,非是晚辈信不过陶老!事关重大,请陶老形容一番!”

陶元洲冷冷说:“剑长三寸,宽半寸,非玉非石,晶莹剔透。”

木离华再无怀疑,从怀中取出那柄通身晶莹剔透、手掌大小的细剑,恭敬地双手奉上。

剑身上有道细小裂痕的‘玉切’从木离华手掌中缓缓升起,就像被双看不见的手托着般,凌空移往陶元洲,落到其手上。

木离华惭愧地说:“请陶老恕晚辈保管不周之罪!那晚……”

把祖先生在生命最后一刻所散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异象华彩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一直呆看掌中‘玉切’的陶元洲首次在木离华面前露出别样情绪,叹说:“师兄!你终把七色融合,修成‘王剑’!只是你已不在,陶元洲再努力修行,又有什么意义?”

见木离华满脸不解,竟然耐心解释道:“本门从夏朝建立,至今一千二百二十六年,自祖师桑上陌剑生七色,历代未有人达此境界。如今师兄更进一步,融合七色后生成纯白光剑,与祖师临终前口述的‘王剑’景象一致!”

顿了顿又说:“请容我表达谢意!”

说着起身朝木离华行了大礼。

木离华大骇说:“陶老!万万使不得!您曾救我几人性命!这又算得什么!”

想避开,却发现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生受了一礼。

陶元洲坐下说:“救命之恩,你已报过!”

木离华只好苦笑,随后发现又再行动自如。

陶元洲说:“师兄既将师门信物托你转交,必有深意。我欲传你剑道,你可愿意?”

木离华歉然说:“谢过陶老美意!只是晚辈已修习箭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请陶老见谅!”

陶元洲失望地摆了摆手,示意木离华离去。

木离华行了一礼,下到楼下,对仍在等候、面露询问之色的几人说:“我们吃饭再说吧。陶老需要独处!”

(感觉这两集有点拖…..)

七十集 身世

次日接近中午,陶元洲下楼。

五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看他面色做事说话———其实根本不用看,陶元洲来来去去只有一张千年不变的冷脸。

陶元洲冷冷说:“我带你们去村中和大家打个招呼。”

五人随着陶元洲出了竹楼,去到村中长者家里。

宫兰歌美丽温婉,公主和吴忧娇小俏丽,木离华英俊挺拔,吴祈阳刚健朗。一行人路过田边时,引得田中耕作的村民纷纷停下手中农活往他们瞧来。

陶元洲尊敬地与须发尽白、满脸皱纹的长者说了十几句,已达八十五岁高龄的长者便让儿子去敲响村中的大铜钟,通知村民来认识五人。

半刻钟不到,全村五十二人,男女老少,都闹哄哄地聚到长者家里。

年轻的男村民都暗中打量宫兰歌三女,暗自陶醉;年轻的女村民则面带可疑的红晕偷看两兄弟,不时和身边同伴耳语一句,发出几下愉悦的低笑.令几人好不自在。

长者的儿子举手下压,待场中静了下来,才笑呵呵地介绍道:“这几位客人是陶老弟的侄子侄女,要在村中暂住。咱们村好久没有接待客人了,今晚就在晒谷场举办野火会欢迎他们吧!”

气氛再度热烈起来,年轻的男女村民都拍手叫好,不明所以的小孩子也跟着起哄。

长者的儿子笑着摆手让村民散去,看着十几个小伙子大姑娘都恋恋不舍地离去后,才回头笑呵呵对几人说:“小村日子平淡无奇,大家彼此再熟悉不过,见了几位新面孔,难免感觉新鲜!几位莫怪!”

五人忙说人之常情,劳烦款待。

陶元洲冷哼一声,摆出“叔父”的身份教训道:“这里不比外面,把你们那套虚情假意的礼节收起来。要不然大家不赶你们走,为叔也要撵你们出去!”

五人心想:讲礼也有错??

连忙低眉顺眼,摆出认错的态度说:“小侄知错了!叔父教训得是!”

陶元洲哼了一声,又对木离华和吴祈说:“村中肉食不多。趁现在日头还早,你二人随我去猎些走兽回来。”

带着二人去了,留下三女在长者家帮忙筹办野火会。

日头西沉时,三人满载而归。

村民早早收工,把食材搬到谷尾的一处小小平地———也就是晒谷场,架起篝火,开始准备熟食。

晒谷场所在林木较少,是处山凹。

木离华习惯性地以专业的眼光打量观测四围地形,沿着晒谷场边缘往前走去,转过山凹,大风扑面,眼前风光大好。

山川河流,尽在脚下。

他正处于近五十丈高的山腰间俯瞰,足下山坡上布满林木,陡斜地铺展延伸到山脚,一条羊肠小径在其中扭曲转弯。

远处大地辽阔,极目难穷,黄澄澄的夕阳正缓慢沉落地平。

几个小黑点在天空中缓缓移动,那是回林的飞鸟。

青黄相间的平原上有条河流如玉带般蜿蜒伸展,在林木中时隐时现。

夕照斜照,大风吹得他衣衫飘舞,令他生出就要乘风而去的感觉。

木离华心旷神怡,看得屏住呼吸,只觉无拘无束,想走到天边尽头,探寻夕阳落处的秘密。

陶元洲清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那是流沙河。”

木离华神游天外,没有回头,喃喃说:“流沙河?”

陶元洲说:“没错。此河是由黄河的支流和清水河的支流交汇而成。”

木离华仍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自言自语:“不知尽头是处什么地方?”

陶元洲来到木离华身边,与他比肩而立,望着脚下苍茫大地,淡淡说:“沿河北上五百里是鲜卑所在的大草原,往西则是羌胡杂居之所。二者以清水河为界。”

夕阳完全沉没地平以下,收去天际最后一丝余晖,夜色降临,大地一片苍茫。

木离华心满意足地长舒出一口气,收回投往远处大地的视线,叹说:“大自然如此美好,予以索求!为什么人们非要争夺不休,人为地制造疆界呢?”

陶元洲缓缓说:“我年轻时除敬佩宫大哥外,还敬佩一人。那人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与种族无关,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是废话。”

木离华摇头说:“前半句晚辈可以理解,后半句实在不敢苟同!”

陶元洲冷哼一声,说道:“小子你懂什么!你可有想过为什么异族老是要入侵我中原?”

木离华说:“塞外苦寒之地,中原富饶充足。异族自然向往,以武力夺取。”

陶元洲说:“这只是表面,要看到本质,小子你还差得远!其实这都是因文化而起!

汗人文化垂盛千年,自然看不起连文字都没有的异族,以蛮夷对待之。

对于先进的文化,异族心实向往,却被汉人所拒,就自然不服,既不服,就斥之武力,打到你服。

汉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这样互相打了几百年,民族间早结下深仇。每当一方强盛,必然会去打击另一方。每代中原的君主或塞外的雄主,无一不想着征服对方。

但说到底,这都是文化的较量。

你曾到过邺城,相信也见到羯、氐等异族在城中居住,大家还不是和平相处?而在长安,这种情况更为普遍,甚至有汉人和胡人通婚。

汉族文化博大精深,要消融异族文化并非难事,但这是一个艰难长远的过程。”

木离华听得悠然神往,油然说:“那名前辈见识高远,卓尔不凡!可惜晚辈迟生了几十年,不能一睹尊容,结交畅谈,真是憾事!”

陶元洲完全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长叹说:“我与师兄佩服那人理想,在那人的引荐下,投到叶宣麾下,随颜泊大哥和宫大哥征战四方,为的就是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度。岂知后来叶宣本性会变得如此厉害,不但通敌害死了宫大哥,还设伏围杀那人。”

木离华也叹气,不由想起被蜀王害死的楚王。

陶元洲伤心地说:“想当年那人、宫大哥、颜泊大哥、师兄、我,五人为了共同的目标理想出生入死,征战四方,立国兴邦,到如今却只剩下我一人在世,想起便教人神魂欲断!”

木离华见惯了陶元洲冷酷的一面,此时此刻见到他伤心软弱的一面,想安慰又怕伤了他强烈的自尊心,不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陶元洲继续叹说:“颜泊大哥十数年不离京师,为的就是暗中照顾那人妻儿,免遭叶宣毒手,可惜我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木离华心中一震,却不及细想,因为公主寻了过来。

公主远远便叫道:“陶叔!木大哥!大家都来齐了,野火会开始啦!”

木离华只好吞下满腹疑问,连忙返身快步迎向公主,阻止她继续向自己这边走来,避免她发现陶元洲的异样,对公主说:“走!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公主奇道:“陶叔不与我们一起回去吗?”

木离华连哄带骗,说陶元洲正在思索重要的事情,我们不要打扰,又盛赞公主长大了,懂得关心别人。

公主被赞得小脸发红,注意力轻易就被引开。

这晚的野火会举办得十分热闹成功,村里的小伙姑娘都献上舞蹈山歌,除了木离华心有所思,无心欣赏外,其余四人都是拍手叫好。

木离华留意陶元洲,发现他整晚借酒消愁,又不想破坏晚会欢快热闹的气氛,只得压下找他交谈的冲动,留待晚会结束再说。

陶元洲一向冷漠,别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月上中天时,晚会终于结束了。

七十一集 身世(二)

几人随陶元洲回到小楼,各去歇息。

木离华待众人睡下,蹑手蹑脚上到二楼。

陶元洲依然盘腿坐在挂满宝剑的墙壁前的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木离华上来,冷冷说:“我看你整晚神思不属,就知道你有话要问,说吧。”

木离华坐下,患得患失问道:“敢问陶老!先前提及那位前辈的夫人高姓大名?”

陶元洲说:“她姓元。”

木离华便失望地垂下头去。

岂知陶元洲又说:“后改姓阮。”

木离华猛然抬头望向陶元洲,心中一阵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母亲大人正是姓阮!

脑中又闪过母亲整日独坐窗台郁郁忧思的画面,心潮澎湃下嘴唇急速嗡动,却说不出话来,面上露出希冀哀求之色,定定望着陶元洲期待下文。

陶元洲缓缓说:“那人的存在对于叶宣来说是种禁忌,连姓名也不准提起。我虽对颜泊大哥立誓不对任何人提起那人以换取叶宣不再追杀我的承诺,但如今十数年过去,时过境迁,颜泊大哥和叶宣都不在了!而那人怀具的远大理想、为周朝所做的一切,纵不能流传,也不应埋没!我今日破誓告诉你!那人姓柏,名崇,字路源!”

木离华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姓木这个少数姓氏,原来是因避忌而取父姓的一半;为什么小时候每次问起父亲,母亲都会严厉地斥责他一番,过后却又抱着他痛哭垂泪;为什么颜泊会收他作弟子,悉心传他武功箭术;为什么祖先生会对他另眼相看,传他秘法,又托以后事。

他甚至怀疑,在十岁后入住王府,与公主朝夕相伴,生出情愫,都可能是出自晚年的叶宣授意,为的是要将上一代的恩怨在他这代化解!

想起以往二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各位亲人父辈,心内百感交集,感情再抑制不住,木离华掩面哭道:“母亲!师父!颜砺大哥!祖先生!”

陶元洲凝视木离华,面上老泪纵横,说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几疑路源复生,想待你醒来后问个清楚,岂知两个丫头整日围着你,不便发问。前晚你又言及师兄仙去,我不能自已,错过时机!今晚言语相试,果然证实心中所想!”

木离华流泪呜咽,真心叫道:“叔父!”

陶元洲仰天叹道:“上天终于做了件好事!让我在有生之年得遇故人之后!”

待好半晌后二人情绪稳定,木离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当年母亲与父亲的事。

陶元洲娓娓道来。

四十年前,商末六国纷争,天下大乱。燕国地处幽州,西南有赵国,东北有乌桓,连年征战,国力疲惫。叶宣乃北平巨贾,便将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由此得官,后燕为赵所灭,遂乘机起事。

二十七年前,柏崇投叶宣,为叶宣出谋划策,定下大计。一面暗中打出恢复旧国的旗号,吸纳燕国旧臣义士壮大势力;一面北连当时还弱小的鲜卑,以抗强大的乌桓。

柏崇出使鲜卑,路上结识祖先生、陶元洲二人,一见如故,归途上又以三人之力,大破乌桓一支人数达二百的奴隶队伍,其中就有一半鲜卑血统的元紫鹃,即是木离华的母亲。

柏崇对元紫鹃一见钟情,旅途上悉心照顾。元紫鹃亦对柏崇有意,但因自己是胡汉杂.交的‘杂.种’身份而自卑,以胡汉有别、不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也如她般受尽两族歧视为由忍痛躲避拒绝。

柏崇则以陶元洲对木离华所说的那番大义晓之,最后单膝下跪执元紫鹃手深情说;“建立一个胡汉一体的国度,这本就是我心中理想,如今更因紫鹃而上升为矢志不移的人生信条。紫鹃可愿与我一起缔造及见证这个大时代?为我们孩子能有个美好的将来共同奋斗?”

陶元洲露出怀缅神色,微笑说道:“你母亲泣不成声。我事后说与师兄,师兄听了直摇头,说‘这臭小子竟然把这套大义用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真是,唉!真是成何体统!’

几年后你和宫丫头就先后出生了,但周朝立国之初,内外交困,我们五人忙于征战,远在四方,离多聚少。路源和宫大哥一文一武,都是功高震主。直到后来宫大哥被叶宣害死,我千里逃亡!

路源被叶宣设伏围杀,你母子二人和颜泊大哥的消息,这都是师兄以每两年的比剑为由见面,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木离华疑惑地说:“可是师父说我父亲仍然在世,但远在西方!”

陶元洲霍地起立,惊喜地说:“真的?师兄语焉不详,这十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路源已经遇伏身死!”

木离华亦站起说:“不知父亲祖籍何地?”

陶元洲说:“我也曾问过路源,他却只说来自极西之地,然后把话题兜开,笑而不谈。如此这般几次,我也不好再问。想必是有难言之隐!”

木离华恨恨说道:“只希望能顺利找到父亲,我定要亲口问个清楚,他为何十几年来都不回来看望母亲一眼!累母亲郁郁而终!”

陶元洲心中一震,说:“闻正,你…”

木离华首次无礼地打断了陶元洲,断然道:“请恕小侄无礼!此事叔父无需多言!”

陶元洲低叹一声,对木离华的此刻的心境完全明白理解,低头不再说话。

木离华施礼告退,回房躺下,思绪纷杂,辗转反侧大半夜,在天亮之前终沉沉入睡。

梦里满是母亲郁郁寡欢的影像,以及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身影。

醒来时已日过中天。

随后几日,他上午去村中帮忙务农,下午则和吴祈及几个男村民到附近大山行猎,郁闷的心情有所好转。

这日正午刚上田地,来送饭的公主和吴忧对他说:“快到中秋了!村里需要些过节用品,盐油也需补充。陈伯(村中长者)把全村一年来猎得的禽兽毛皮都拿了出来,去晋阳换取。因为我们有辆大马车,这任务便落到我们头上啦!”

下午全村的青年男女十七八人都聚到长者家中的大院里,满眼羡慕地看着不断往大马车上运送兽皮的木离华和吴祈,脸上写满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

但在长者几十年的积威下,个个都只心中默想,不敢真的诉诸于口。

次日清早,在全村青年男女的挥手送别下,木离华和吴祈,以及陶元洲三人驾着马车,满载皮货往晋阳驶去。

七十二集 马贼

三人驾着马车小心翼翼地在崎岖曲折的山路中缓行,从清早行至傍晚才出了山区。

后面的道路是片丘陵,地势起伏,但比起前路则轻松多了。

又走了天半,出了丘陵从片密林边上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转入不甚宽敞的官道,走至傍晚停歇前亦不见有其他的商队旅人,官道上只得他们一辆马车孤独赶路。

木离华和吴祈对此都大惑不解。

陶元洲冷冷说:“想必又是马贼出动作案了。”

二人默然。

满怀戒备地再走了一天,遥见晋阳城高耸的身形。

城门前等待入城的车辆不多,不过二十之数,但因盘查甚严,三人等了将近二刻钟才进得城去。

等待进城时从人们小心翼翼的谈话中,大概得知马贼竟然血洗了晋阳附近一条上千人的村庄,弄得人心惶惶,以致商队旅人减少,出现三人路上前不见马车、后不见旅人的情况。

进城后陶元洲指点道路,二人驾着马车驶往城西市集。

一路只见街道两边店铺虽都开门营业,但逛买的人寥寥无几,门市冷冷清清。进了市集后情况更是不堪,十个摊位有七个是空着的,丝毫不见节前应有的赶集的热闹。

马车去到间招牌擦得闪亮、专营皮货的店铺门前停住,看堂的伙计见到下车的陶元洲便大声打个招呼。

不一会四十多岁的矮胖老板亲自出来迎接,让伙计把车拉到后院卸货清点,就在院中一角树荫处摆了张小桌,沏上好茶款待三人,显示出与陶元洲相熟,双方非是一次两次的交易了。

陶元洲拿起茶杯送到嘴边呷了一口,赞道:“好茶!老王你真懂享受!”

木离华奇怪:平日从不见陶元洲喝茶!

王老板笑呵呵地说:“难得陶老哥喜欢!”

招手叫来伙计,吩咐拿来两大罐茶叶,好让三人带走。

陶元洲也不客气,着二人收下,说道:“马贼又作案了。”

王老板敛起笑容,叹息同情说道:“这些天杀的胡人!把孟县附近一条千多人的小村杀了整整七百多,还一把火烧个精光!”

木离华和吴祈听得握紧了拳头,杀气大盛。

王老板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衫,又说:“这是五天前的事了!流言盛传下,人们都不敢离城三十里!太守大人已经派了支五百人的州军去孟县镇抚。唉!事后再去又有什么用!陶老哥一路走来,也看到市面是多么冷清!再这样下去,生意也没法做了!”

陶元洲放下茶杯,淡淡说:“‘灰胡子’已经伏诛,这三伙自然也不例外。”

王老板闻言借着举杯喝茶做掩饰,低头有意无意地看了木离华和吴祈一眼,见陶元洲毫不会意,只得说:“这两位是?”

陶元洲说:“这两位都是我侄子。老王有话但说无妨。”

王老板放下心来,凑前压低声音说:“陶老哥和两位小兄弟知道就好,请勿外言!我在州军任职的外甥私下告诉我,这次是三伙马贼合起来一起作案!但因年前才战败的鲜卑一直蠢蠢欲动,令朝廷忙于应付,所以抽不出足够的人手来剿灭马贼!”

木离华和吴祈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何区区三、四伙马贼二千多人竟然能肆虐并州西北三郡近年长的时间。

由此则可以推断,年前燕王“大破”鲜卑,战果有待商榷。

王老板忧心忡忡地说:“如今边境不时发生小起摩擦,恐怕战事将至!我膝下无儿无女,只得一个外甥,本想用金银活动,把他调离州军,岂知他由内子处得知后与我大闹一场,还说出为国捐躯的傻话!唉!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陶元洲说:“老王!你也曾年轻过,更在雁门关戍守过,为家园流过血,当清楚年轻人的心态!”

王老板深深叹气摇头。

又过了一会,伙计清点完货物,掌柜算好账目,王老板钱把装满钱银的挎肩皮囊内交与陶元洲,后者接过也不点,扔给木离华拿着。

三人起身告辞,王老板送到门外。

走得远了,陶元洲说:“孝敬陈伯的茶叶要保管好!这可是老王的私藏,市面上买不到的。”

二人应了一声。

木离华这才明白为何以陶元洲一向表现出来的恩义两清、互不相欠的性格会主动出言索要这些茶叶。

马车过了一个街口,陶元洲拿出张清单递给二人,让二人按单购物,自己则去找老朋友打听马贼的消息,并约定晚饭前在城西的悦来客栈会面。

二人停好马车,进入冷清的市集,木离华把清单撕成上下两份,二人分头购物。

不到一个时辰,木离华已经把市集逛遍,手里提着大小包裹,回到马车处,见吴祈已在等候了。

木离华无奈说:“摆摊的人太少,不少清单上记载的东西都没有买到。如何是好?”

吴祈苦笑说:“二弟确是会拣,把棘手的任务都丢给我!清单上写着的诸如水粉、胭脂之类的玩意,我一个大男人,如何好意思开口!”

木离华赔笑说:“大哥不知道!这些都是兰歌要的,这种大献殷勤的机会可不能轻易错过!”

吴祈大喜,旋又疑惑地自语说道:“一路上从未见过宫姑娘使用,如何今日会…”见木离华偷笑,猛然醒悟,失笑道:“好小子,又耍我!”

正说笑间,一人从对街的一间店铺行出,穿过寥无行人的街道,大步走来,远远便说:“见到两位安然无恙,我心实安!”

二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廖君祖!

廖君祖走到车前,见礼笑说:“当日情态紧急,廖某身负重责,实在是事非得已!事后廖某后悔不已!后来听到马贼伏诛,无比庆幸!想不到二位本领高强至斯!佩服佩服!”

二人心中鄙夷,想不到廖君祖竟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般来与自己二人说话,是这样一个小人!

他还有面目来打招呼!

当日陷于马贼堆中,他说出“合则力强,分则力薄”的话,摆出一副共同进退的样子,岂知利用完自己后,自顾逃生,眼尾望一下的兴趣也欠奉。

后来听闻马贼伏诛,现在又见自己兄弟二人生龙活虎,显然是误会马贼是被自己兄弟二人诛杀的,马上走来大说好话,试图修补双方远得天南地北的关系。

人怎可无耻到这种限度!

木离华也不解释澄清,拱手笑道:“过奖过奖!廖兄阴魂不散,木某亦是佩服佩服!”

廖君祖面色一僵,旋又放松,哈哈笑说:“木兄说笑了!上次在邺城的提议…”

吴祈亦哈哈一笑,打断道:“人言‘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如今廖兄连患难也不屑与我兄弟二人共之,我兄弟二人如何敢与廖兄同谋富贵!”

廖君祖勉强维持笑脸,尽最后的努力说道:“木兄…”

木离华却把身一转,对廖君祖视而不见,望天像是自语般说:“就算是无耻,也应该有一个限度吧?”

廖君祖再难保持笑容,面色变得阴沉。

吴祈冷下脸来,扬起下巴鄙夷地说:“廖兄请吧!”

廖君祖咧嘴阴阴一笑,面色竟然可以回复如初,不再说话,拱手一礼离开,往对街的商铺走去。

木离华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声音大得引起在街道上的几个行人往他瞧来。

廖君祖背影一硬,随即又继续前行。

吴祈看着廖君祖背影进入对街的一间商铺,面色凝重地说:“此人连番遭我二人冷嘲热讽,还能保持风度,没有当街发飙,能忍一时之气!胸有城府!不可小觑!”

木离华不屑说道:“此小人而已!除了城墙一样厚的面皮,还有何能耐?当日不是得大哥驾车冲开条路,他早死了!”

吴祈不悦道:“二弟切勿骄傲自大!又忘了当日陶老的教戒?”

木离华汗颜说:“大哥教训得是!”

吴祈气势高涨,以不容反驳的口气说:“知错了吧?知错就去把单子上的东西买齐!”

不由分说把手中写有水粉胭脂之类女性用品的单子塞到木离华手中。

木离华苦笑说:“大哥厉害!”

最后二人还是硬着头皮去把东西买了。

又穿街进铺忙了半个时辰,把东西大致买齐,便驾车去到悦来客栈,安置好一切,在一楼饭市选了张门口靠街的桌子坐下,点了酒菜,吩咐小二先上酒,小酌等候陶元洲。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但依然冷清,数十张桌子,包括他们这桌,只得五桌坐有人。

掌柜和小二都无精打采。

点灯时,陶元洲回来了。

二人选择的位置十分醒目,陶元洲还未入门就见到他们。

二人起身迎陶元洲坐下,吴祈吩咐小二上菜,木离华为陶元洲斟酒。

陶元洲说:“确是三伙马贼联手作案。那条村有二十民丁,在孟县办事时不知如何招惹了马贼,引来大队人马,招致被屠村的厄运!”

木离华低声说:“定是有汉人败类为他们暗中提供情报!”

吴祈接道:“否则马贼如何得知惹事民丁是那条村的人!”

陶元洲拿起酒杯说:“边境近期不会太平!我们明天再多买些油盐之类的用品,买到就立即上路回程。”

木离华和吴祈齐问:“那马贼的事?”

陶元洲仰颈一饮而尽,“叭”声重重放下酒杯,冷冷说:“血债血偿!近二千马贼,应该要杀上二个多月!”

七十三集 消逝

三人赶在中秋的前一天,回到了山村。

他们是在下午抵达的。

马车在谷口的矮坡前停住,十几个姑娘小伙闻讯丢下手头的活计兴高采烈地跑来,闹哄哄地帮忙把满车的货物夹手夹脚搬到村里长者陈伯家中去。

头发眉毛胡子花白一片的陈伯坐在屋檐下笑咪咪地看着满院子年轻人的喧闹,点名让木离华和吴祈分派货物。

二人躬身应“是!”,先把王老板珍藏的那两罐茶叶恭敬地送给陈伯,再转身走到院子里堆放得有半人高的大摊货物前,学着江湖卖艺的架势吆喝道:“各位兄弟姊妹!此处应有尽有,请大家多多捧场,切勿手下留情!把东西都拿回去,过个好节!”

院中的人齐声发笑,一片欢乐。

由于二人见多识广,在以往行猎中表现出高明的箭术和刀法,为人又公正随和,极易相处,又有陶元洲“侄子”这层身份,所以村中年轻一辈早当他们是自己人,隐隐以他们为首,对现在陈伯的安排只觉得理所当然。

货物的分派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刻钟后,那堆半人高的货物已经剩下到膝盖高了。

木离华笑眯眯地把一盏花灯送到一个鼻子挂着两行清涕的小男孩手上,爱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看他举着花灯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地走过三个小姑娘身边。

其中一个小姑娘被同伴伸手推了出来,三步一回头地在同伴的眼神鼓励中上前来领取货物。

她脸红红地走到二人跟前,双手放在身前,十指绞缠,低头蚁声说:“二位大哥!我…我们要的棉绸呢?”

吴祈很快就在货物堆中找到了那卷展开足有九尺多长的棉绸,递前说道:“拿好了!”

木离华好心说道:“才四尺多啊!还不够做件衣服呢!所以我自己做主张,帮你多买了五尺!这下应该够用了!”

说完便得意洋洋地等待小姑娘的感恩戴谢。

岂知小姑娘脸更红了,咬唇刮了木离华一眼,羞道:“木大哥最坏!”转头小跑着回到同伴身边去了。

木离华和吴祈面面相觑,丈二摸不着头脑:好心没好报?

看见那个小姑娘先和同伴说了一句,然后三人齐齐往他们看来,闹弯了腰,娇笑不断。有心探究,于是功聚双耳去听,然后十分狼狈。

入耳的是“两当,抹胸”几个敏感的词汇!

原来这布是作此最贴身的用途的,怪不得人家只买四尺就够了!

二人狼狈万分,相视苦笑:真是好心做了“坏”事!

三刻钟后,分派货物的任务顺利完成,村民们满意地提着大裹小包散回家去。

二人被陈伯留下吃饭,用过饭后告辞离去,回竹楼找陶元洲商议讨伐马贼的事。

半路上在竹林外遇到三女,木离华便问要到哪里去。

宫兰歌还未出声,毫无心机的公主脱口而出说是去学缝纫,说完后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泄露了“机密”,脸红红的飞快地伸出小手把嘴掩住。

二人便想起下午那卷展开足有九尺多长的棉绸来,一脸尴尬。

吴忧脸红红的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木离华,宫兰歌亦好不了多少。

三女逃似的跑开了。

二人看着三女走得远了,在寂寥的夜色中,还能隐约听到公主的话声:“哎呀!小优!你说木大哥和吴大哥是不是知道了呀…”

“小姐不要说了!羞死人啦…”

木离华摇头苦笑说:“原来最要命的不是水粉胭脂!而是这卷九尺长布!”

吴祈忍笑说:“原来最棘手的任务不是去买水粉胭脂!都给二弟一手包办了!为兄实在过意不去!二弟辛苦了!”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顿了半息,齐齐放声大笑。

回到小竹楼,陶元洲已等候多时。

陶元洲把三伙马贼的大致情况向二人说了一遍。

三伙马贼合起来约有一千八百人。

实力最强的一伙马贼约有八百人,为首的是个羌人,人称“刘三刀”,武功高强,擅使快刀;其次的一伙马贼约有六百人,为首的是个羯人,名号、武功均不详;最末的一伙马贼四百人,为首的也是个羯人,外号“寸草不留”,手上一枝长枪不知饮满了多少鲜血。

木离华奇道:“为何那羌人取了个汉姓?”

陶元洲冷冷说:“据传他曾为代县大豪刘家的家奴,后来逃回部族。部族被鲜卑拓跋部灭后沦为马贼,每逢作案必留下一个活口,在面上刺字‘刘三刀’,于是这外号就传开了。”

木离华说:“可见他对刘家恨之入骨!”

吴祈点头同意,担心道:“那个外号和武功均不详的羯人更需留心!”

知己知彼,对敌人的情况了解得更清楚,对将来的行动十分重要。

三伙马贼合起来近二千人,而他们这方只得三人,人数简直不成比例。

这决定了他们只能采取潜行刺杀的方法。

而对刺杀的目标的情况掌握得越多,风险就越低,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陶元洲冷冷说:“孟县距离此处约有四天路程,已有五百州军入驻。马贼上次在那里附近的村落作案,想必…”

几声犬吠猛然响起,打断了陶元洲,远远从村中传来。

二人一惊,站起扭头往村中方向望去。

再无犬吠声传来。

夜色寂寥,一片宁静,只有屋外隐隐传来飞溅之声。

二人困惑地朝陶元洲看去,却见到陶元洲霍然站起抬头望天。

木离华随陶元洲的眼光看去,只见明月当空,映得天际一片银白。

而村中方向的天空上隐见红色。

那分明是火光。

吴祈说:“失火了?”

木离华紧张地说:“去看看!”

突然天空火光大盛,阵阵哭喊之声同时传来。

陶元洲面色一变,瞬间就从二楼闪出竹楼之外。

吴祈大喝道:“拿武器!”与木离华飞快地跑下一楼房间。

二人拿了武器,冲出楼外往村中方向跑去,才出了竹林,远远只见宫兰歌背上负着一人,失魂落魄地跑来,公主跟在后面边走边哭。

二人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大步往前走去。

吴祈狂叫道:“小优呢?小优在哪里?”

宫兰歌悲声说道:“小优在我背上!她…她…”

不用她再说,在月光下,二人看得分明。

一支箭斜插在吴忧背上!

七十四集 消逝(二)

吴祈抢前手软脚颤地从宫兰歌背上接下吴忧。

吴忧脸如死灰,再无血色,勉强睁开双眼,哑声说道:“大兄!”

那支致命的劲箭深入背心,斜插往心脏方向,吴忧没有即时毙命已是奇迹,但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吴祈强忍悲痛,柔声说:“小妹!没事的!不要害怕!”

吴忧咳了一声,急喘几下,鲜血满嘴由唇角流落,湿了前襟一片,往几人望去,见到木离华,无神的眼珠重燃神采,脸上抹过一片惊心动魄的潮红。

微弱喊道:“木大哥抱我!”

热泪盈框的木离华跪到身前一把紧紧抱住,柔声说:“小优!木大哥在这里!”

吴忧呼吸奇迹般重新变得平稳,仰头说道:“木大哥不要伤心!我知道公主受伤你会伤心的,所以…”

公主在旁哭道:“马贼进村了!小优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

木离华眼眶内的热泪再忍不住,源源流下。

宫兰歌早泣不成声。

吴忧伸手抚上爱郎的脸庞,为他抹去热泪,虚弱笑道:“木大哥!看到你为我流泪,我好高兴!你以往每次出征我都好担心,如今再不用受怕啦!”

木离华紧紧抓住吴忧放在自己脸上的小手。

她的手不再温热,是那么冰凉!

木离华明白吴忧是回光返照了,心如刀割。

吴忧突然吸喘几下,胸脯急速起伏,微弱挣扎喊道:“木大哥吻我!”

用尽了生命里最后的气力往爱郎的唇边凑去。

木离华大骇,连忙俯下头去。

嘴唇越来越接近,在空中即将相交。

突然怀内往下一沉。

木离华心神巨颤,浑身发抖地轻轻吻上吴忧迅速变得冰凉的玉唇。

吴忧死了!

一种轻飘飘的无力感瞬间占据全身,以往和吴忧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中迅速闪过。

那个发箭救他一命,英姿飒飒的吴忧;那个为他换药疗伤,温柔细致的吴忧;那个紧紧依偎着他,在黑暗中怕得瑟瑟发抖的吴忧;那个在月光下细语相谈,盛装美丽的吴忧;那个睁大水汪汪眼睛望他瞧来,俏皮可爱的吴忧;那个在公主身边默默陪伴,看着他和公主笑语不断,眼里偶尔闪过羡慕的吴忧!

所有的影像都重叠起来,变作刻下怀里体温迅速变冷,一动不动再无生气的吴忧!

怀里的人不再会像以往般笑语殊殊地唤他做‘木大哥’!不会再脸红红的双手捧上装满大碗的热粥了!

怀里的人不再会回来了!!

就算抱得再紧,吻得再深,也不再能给她温暖了!!!

两唇离分。

木离华低头痴痴看着怀里的人。

皎洁的月光下,吴忧双眼大睁,似要把木离华看够瞧够,残存的眼神里依稀可见一丝不舍的留恋,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木离华泪流满面,木然说道:“大哥!我要娶小优做我妻子!”

吴祈仰天狂笑一声,提刀洒泪往村中狂奔而去。

木离华小心翼翼地抱起吴忧,像是抱着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深怕惊扰了她的沉睡,步伐沉重地往竹楼走去。

他要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亲手为吴忧换上盛装!

母亲死时,他还太小,没有深刻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颜泊和颜砺死时,他都不在身边,不像现在目睹吴忧在会内慢慢死去,带来难以形容的伤痛和打击。

一路走来,他的心境在最初经历突如其来的巨痛后突然逐渐变得平静清醒,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脚步由最初的踉跄摇坠变成后来的稳健有力。

山村位置偏僻,为何马贼竟能寻来?

从由邺城起经历过的事情快速在脑中闪过,画面最后定格在晋阳城中廖君祖那阴森的笑容上。

廖君祖北上买马,是向何方买马?

如今天下战火正燃,战马是重要且稀缺的战略资源,谁能轻易把战马卖给对手呢?

每个马场无论是私人的还是朝廷的都管制极严,根本不可能买到。

那廖君祖就只好向异族或马贼买马了。

而王老板在州军任职的外甥曾透露说鲜卑蠢蠢欲动,边境不时发生小起摩擦,大战将临。在这样的情形下,关隘守卫盘查极严,大群战马根本不可能以金钱贿赂通关而进。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廖君祖买马的对象是马贼!

境内只有马贼才拥有大量战马,才能毫无顾忌地把战马卖给廖君祖。

对异族马贼来说,汉人自然是越乱越好,官府越弱,他们就越安全。

他们二人又在晋阳城中当街折辱廖君祖,廖君祖有心报复,只需在买卖中透漏一二,说‘灰胡子’一伙就是他们兄弟二人杀的。

在铁一般的事实前,不到马贼不信。

所以无论是廖君祖在买卖中加入杀死他们兄弟的条件,或是马贼为自身安危着想,他们兄弟二人置身于险境之中是必然的结果。

回程的地形极易潜行隐匿踪迹,廖君祖派好手跟踪,连陶元洲也没有发现。

他们二人图一时之快,却不想连累了无辜的山村,现在更是连吴忧也因此而死!

木离华流泪恨笑道:“呵呵!廖君祖!好!好!好!”

跟在后面的宫兰歌和公主都泪眼婆娑地把担忧的目光投往他背上。

竹楼到了。

木离华小心翼翼地把吴忧僵直硬冷的身躯放在竹椅上,平静地对宫兰歌说:“兰歌,烦请你去把小优最喜欢的衣物拿来!”

宫兰歌嘴唇动了动,睁着哭得发红的双眼依言去了。

公主见木离华一动不动痴痴看着仿似熟睡中的吴忧,害怕哭道:“木大哥!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出门去看那两只小狗!若我不去…”

木离华凄然一笑,洒泪说:“这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

宫兰歌出来了,把件浅黄色的衣裳和一枝玉质步摇轻放到吴忧身边,抹泪哽咽说:“这是小优…最喜爱的衣裳了!”

“生前”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件有着镂空花纹的浅黄低胸宫装。

木离华见物终于跪倒放声大哭,泪如雨下。

“云鬓花颜玉步摇,芙蓉不及美人妆”。

自己在公主身日那晚无心之下随口说出的两句狗屁不通的诗句,竟然被吴忧一直铭记于心,当做世上最美好的褒奖!

七十五集 消逝(三)

大哭过后的木离华拒绝了宫兰歌和公主的帮忙,对着吴忧喃喃低语,满脸情深地微笑着为她除去染血的外衣,再温柔至极地换上那件有着镂空花纹的浅黄低胸宫装,最后拿起那支玉质步摇,轻轻别在她的发髻上。

宫兰歌和公主被木离华反常的神态举动吓得俏脸发白,只懂屏住呼吸呆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敢动,深怕打扰了他和吴忧最后的话别。

兵器交戈的声音以及接连不断的惨叫从竹楼外的空地上传入,衬得小楼内一片死寂。

楼外火光闪动,映进楼内来,把木离华和吴忧的半边身子齐齐染得火红。

木离华面色苍白,用匕首割下吴忧的一缕黑发,撕下自己的衣襟珍而重之地包好贴身收藏,再次俯首轻吻吴忧冰冷的嘴唇,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站起转身往楼外走去。

将到门口,突然身子一摇,张口猛然喷出一道血箭,打湿面前一片。

他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什么呢?

木离华茫然。

宫兰歌和公主大骇,上前要将他扶住,却被他突然往背后伸在空中张开五指的手吓得停住。

是了,我需要武器。

“拿我弓来。”

声音一片空洞冰冷,比当日的陶元洲有过之而无不及。

“箭。”

宫兰歌和公主手颤脚颤地先后把蛇筋大弓和箭囊送到彷如行尸走肉的木离华手上,惊忧地退到一边。

木离华行到门口突然停住,像是记起了什么,声音转柔说道:“啊~差点忘了!兰歌、涵菡,你们陪陪小优,她最是怕黑!我去去就来。”

公主惊恐地捂住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脸上未干的泪痕再度流湿。

宫兰歌再忍不住,嘶声朝木离华哭喊道:“小优她死了!”

小优她死了?

怎么会呢!

小优她死了!

我才刚刚为她换上好看的衣裳啊。

小优她死了!!

她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一定是的!

小优她死了。

兰歌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优不要怕,木大哥去去就来。”

木离华边茫然说话边系好箭囊,自顾出门,背**兰歌和公主压抑的哭声隐隐入耳。

竹楼前的空地上躺着十数具尸体,陶元洲、吴祈二人就以此为界线与一大群马贼对峙。

吴祈背上有两道刀伤,鲜血不住渗出,把被划破的衣衫染红染湿;陶元洲原本满头的黑发已经半白,一些乱发随风飘舞。

这显示二人先前经过一番剧战。

上百马贼屏息静气,不敢越雷池半步。

“寸草不留”分成两截的尸体就在面前,是被陶元洲一招杀死的,这暂时镇住了马贼。

马贼这次行动是由“刘三刀”和“寸草不留”领队的,方才围攻二人时,“寸草不留”混在马贼中偷袭,却反被陶元洲杀死,另有十数人则被吴祈杀死。

由进村屠杀村民,到陶元洲出现,然后吴祈加入战团,马贼已经被二人击杀了数十人。

刚才的围攻,更是连“寸草不留”也死了。

刘三刀躲在马贼堆中暗自庆幸,若他刚才也如“寸草不留”般混在马贼中上前偷袭陶元洲,恐怕地上会多他一具尸体。

他对来投靠的“灰胡子”手下对陶元洲一人单剑连杀百多人的话虽不尽信,但多年为奴养成的谨慎小心救了他一命,见到陶元洲后留了心,没有按照和“寸草不留”的约定贸然上前围攻。

所以他活着,“寸草不留”死了。

刘三刀偷偷朝心腹手下打了几个眼色,示意鼓动“寸草不留”的手下为头领报仇,先上前送死,消耗陶元洲二人功力。

却见陶元洲突然把手高伸,似要抓住什么。

竹楼二层传出一阵剑吟。

十数柄款式各异的宝剑受到主人的召唤,震颤不休,数息后离鞘而出,化作十数道白芒破开窗口落往空地,一字排开三丈多长,间距分毫不差地插在陶元洲身前地上。

马贼中有人吼道:“为首领报仇!是汉子的跟我上!”

“杀!”

“谁为头领报仇,谁就是新头领!”

“他们只有二人,气力有限!”

“杀!”

刘三刀手下不遗余力地大叫,推波助澜。

名利义气下,“寸草不留”手下上百马贼气血上脑,举刀踏过地上尸体,往二人涌去。

陶元洲冷哼一声,双手拔出正前一把薄如蝉翼的宝剑,却似举着万斤重物般缓缓朝即将冲到身前的群贼一指。

其余的宝剑同时剑身震鸣,有若龙吟,齐齐拔土而起,离地三寸悬浮,半息后白光炽盛耀眼。

十多柄宝剑剑身破裂,碎成几百块,闪耀着光芒往上百冲锋的马贼激射而去。

木离华踏出竹楼的时候,刚好见到这华丽的一幕。

连天上明月亦要黯然失色!

几百块白色光片有如天上璀璨群星组成的银河,成扇形正面往上百马贼作暴雨倾泄。

这情景令他猛然从难以接受吴忧之死的自欺欺人中清醒过来,祖先生的面容快速在心头掠过。

陶叔,是不是也会像祖先生一样消逝而去呢?

是不是经过了最灿烂最辉煌的一刻后,生命里剩下的事情就只有静静迎接死亡?

光河以比劲箭更快的速度闪穿群贼,再投入群贼身后的竹林里去,发出的破竹声密集如暴雨刷打屋瓦。

竹子不断弯曲折断倒下。

光河在竹林中生生开出一条三丈宽的通道。

竹楼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朝陶元洲做正面冲锋的马贼无一幸免,身上千疮百孔,死状可怖。在其身后的刘三刀一伙马贼亦被连带杀死杀伤,只剩得十数人。

陶元洲满头白发飘飞,以冰冷的目光投往剩下的马贼。

刘三刀魂飞魄散,也不招呼手下一声撒腿就往身后竹林黑暗处跑。

手下马贼纷纷效仿。

陶元洲再坚持不住,身躯一晃,松开宝剑,跌坐地上。

木离华和吴祈大骇,赶到陶元洲身前视察他情况。

陶元洲半头乌发尽白,面露色斑,皱纹累叠,老态毕露,显露出真正的年龄。

他哑声说:“扶我到楼里去。把我的命剑拿好。”

二人慌忙依言拾起那柄没有裂碎的宝剑,把陶元洲扶进楼去。

七十六集 约定

与个平常老头毫无二致的陶元洲被扶进竹楼后看见眼帘合闭、毫无生气的吴忧,对几人柔声安慰道:“有生必有死!你们不要过分伤心!”

几人心头掠过不好的预感。

认识陶元洲以来,还未见过他以这种慈祥的神态语气与自己说话。

木离华和吴祈小心翼翼地将陶元洲扶到竹椅内坐好。

陶元洲平静说道:“我祭出命剑,功力耗尽。虽然暂时震退了马贼,但马贼起码还有五六十人,冷静后必然会回来。”

木离华和吴祈咬牙切齿道:“回来正好,杀光他们为村民和小优报仇!”

陶元洲说:“你二人杀得几人?若战死,这两个丫头又怎么办?”

二人默然,面色难看。

安坐竹椅内的陶元洲突然浑身骨骼响起“噼啪“的豆爆声。

几人惊骇地往陶元洲看去,发现他的色斑皱纹逐渐转淡收平,满头白发逐根逐根变黑,整个人在回复年轻。

时光仿似在陶元洲身上倒流。

“噼啪“的豆爆声持续了约有一炷香时间。

陶元洲满头大汗,身躯还在不断震抖,但整个人又生出那种奇异的冷意。

他还是没有回复到最先的模样,头上黑发白发间杂,面上老人斑和皱纹依然清晰可见。

这一幕震撼无比,亲眼目睹的几人都为这神迹一般的功法张口结舌,暂时忘记悲痛。

陶元洲对木离华说:“闻正,你现在功力尚浅,秘法反噬不甚霸道,但以后随着功力增厚,万万不能轻易动用!切记!”

木离华浑身一震,说道:“叔父…”

陶元洲打断他说:“时间无多,不必废话。你只需记住,功力越深,催动秘法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像武功到了师兄和我这种层次,必须以剩余的元寿换取。”

四人震惊,都面露哀容,宫兰歌和公主扑到陶元洲膝上哭泣。

陶元洲伸手想抚摸宫兰歌和公主头顶,半途顿了一顿,终是收回,以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说道:“丫头,不要怕!有叔父在,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的!”

宫兰歌和公主仰首哭道:“叔父!我不要你死!”

陶元洲淡淡笑说:“叔父也不想离你们而去,还想看你们成家立室,抱抱你们的子女呢!”

宫兰歌和公主哭成个泪人,木离华和吴祈心头悲戚。

陶元洲又说:“我功力始终及不上师兄,应该还有半个时辰,又因祭出命剑,功力只回复到平常三成,所以不能杀尽马贼,保你们平安。

待会马贼必会尽数来攻,马匹无人看管,相信离村子不远。我为你们开路,你们要尽快找到马群。

至于小优,就让她留在这里陪伴我这糟老头子吧,相信泉下有一群村民相伴,她也不会感到寂寞!

趁着还有些许时间,把小优移到楼底的秘室去。这原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四人看着陶元洲一副在安排后事的口吻,都悲痛欲绝,垂泪无语。

突然楼外火光亮起,十几支火箭射入楼来,把竹楼一角点燃。

马贼果然去而复返。

刘三刀逃了一段路,见无人追来,心想陶元洲已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木离华和吴祈两个人,可以力敌。便一边派人回去窥探,一边召集村口看管马匹和村中搜刮财物的马贼,聚得五十多人,取了弓箭复往竹楼杀来。

这次不敢贸然上前近战,刘三刀分派人手,三面围住,命人以火箭点燃小楼,将陶元洲几人逼出,再以弓箭攒射击杀。

火箭不断射来,把小楼多处点燃起火,浓烟滚滚冒起,随风四处弥漫。

马贼都睁大双眼,盯着逐渐陷入火海的竹楼,开始张弓搭箭,静待目标出现。

一人突然从烟中冲出,往马贼飞去。

刘三刀神经反射般大喝声“射!”,率先放箭。

马贼纷纷射出手中箭矢。

那人不闪不避,被数十枝箭全部命中,“啪”声落在地上。

只是张竹椅而已。

刘三刀猛然想起一事,心叫不好,用最快的速度伏到地上往旁滚退躲入人堆中,变换位置。

刚刚的发号施令,令他头领的身份暴露,可能成为陶元洲不顾一切追杀的对象。

这一时的疏忽,令得形势逆转。

纵使以陶元洲之能,面对在黑暗中由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亦只有饮恨收场一途,况且木离华几人。但如今则大大不同了。

马贼还在为首领的举动大惑不解时,浓烟中白光亮起。

一道粗长的剑气以雷霆万钧之势,中分浓烟从天而降,狠狠劈在刘三刀原先立足之处,在坚实的地上留下道足足寸许深的坑痕,随后炸开。

剑气炸碎生出的近百道气刃在空中毫无规律地乱舞切割。

附近的十多名马贼被细小锋利的气刃割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纷纷惨叫倒地,失去战力。

马贼一阵哄乱,对使出这惊天动地的武功的陶元洲心生敬畏,生出不能力敌的念头。

浓烟中又见黑影掠出。

马贼以为陶元洲杀到,又不见刘三刀发号施令,还以为刘三刀死了,大惊下纷纷退散,包围圈瞬间混乱瓦解。

两条黑影就那么从马贼身边飞速掠过,投往村中方向去。

再次逃过一劫的刘三刀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上满身泥土,扯喉喊道:“追!那老儿已经力尽身亡了!”

言未毕,一阵嘶哑沉闷的剑吟从烈火熊熊燃烧的竹楼内传出,竟然震散了四处弥漫的浓烟。

众贼浑身巨震,只觉心头一紧,似是心脏被人抓了一把,并在心窝上重重击了一拳,致难以透气,说不出的难受。

一时间,包括刘三刀在内的四十多马贼都弯腰撑膝在原地大口喘气,贪婪地呼吸平时毫不在意的珍贵空气。

剑吟慢慢低了下去,渐渐不闻,最后消散于天地之间。

已经去到村口的木离华和吴祈眼角再次湿润,伏绑在二人背上的公主和宫兰歌低泣不止。

这是将近油尽灯枯的陶元洲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四人出了村,过了谷口,掠下矮坡,在清冷的月光下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寻找马贼的坐骑。

走了好一段路依然不见,却隐约听到马贼的声音随风从背后飘进耳内。

木离华和吴祈大骇,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又走了一程,背后马贼的叫喊声愈发接近,连宫兰歌和公主都可清晰听见。

木离华感到背上的人儿簌簌发抖,反手抚上其肩,轻拍安慰。

吴祈突然喜道:“有了!马匹就在前面!”

木离华精神一振。

月光下,前方一箭之地的林边零零散散站了十数匹马。

四人选了三匹马,宫兰歌和公主共乘一匹。

木离华和吴祈硬下心肠动作迅速地把其余马匹的一条腿砍伤,然后上马往山外驰去。

跑了半里,又见到系在林边的战马,约有数十匹,这才知道自己先前做的是无用功。

此后走了二里,不断见到路边系着的一群群战马,二人明白到大群的马贼就是在此下马,聚集后再突袭山村。

山路崎岖曲折,几人不敢放蹄疾奔,幸好满地月光为他们照亮前路。

一路上,功聚双耳的木离华不时隐约听到来自背后的蹄声。

马贼紧追不舍。

照这样下去,天亮出山后,在平原上他们先起步的优势将会荡然无存。

木离华和吴祈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

木离华说:“大哥!出山后我会阻截马贼,你带兰歌和公主先走!我脱身后来和你们会合!”

宫兰歌和公主大惊,说道:“不可!”

吴祈沉默不语,重重点头,沙哑着声音说道:“大哥定会保宫姑娘和公主平安!二弟千万小心!为了公主和小优,定要活着回来!”

无论是箭术骑术,他这做大哥的南人都比不上木离华这北人,所以也不矫情。

听吴祈提到吴忧,木离华眼眶又是一热,涩声说道:“大哥放心,小优定会护佑我的!”

公主哭道:“木大哥!我不准你去!”

木离华只是以温柔的笑容回看公主。

公主哭喊:“木离华!木闻正!我不准你去!我命令你不准去!”

木离华温柔说道:“涵菡!我不去的话,大家都会被马贼追上。小优泉下有知,也不会原谅我的!”

公主听木离华提起吴忧,只得垂头低泣。

四人在山间行了一夜,到天际露白时,终于出了山区,去到丘陵。

生死离别在即,公主抛开矜持羞耻,哭道:“木大哥,你定要平安回来!你发过誓要守护我一生的!”

木离华柔声说:“涵菡!从小到大,木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不要忘记,我们可是勾过尾指的!要不再勾一次?”

说着伸出尾指。

公主也泪眼婆娑地伸出尾指。

二指紧紧相勾。

“约好了!就不准反悔!”

“约好了!就必定信守!”

七十七集 追逐

二匹战马放蹄狂奔,载着吴祈、宫兰歌和公主渐逐渐远去。

木离华驻马在座小丘之上,凝视目送他们的身影由近变远,由大变小,最后成了远方的两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小黑点,令他想起当日在后山俯瞰大地时,辽阔天空中回林的飞鸟。

那些飞鸟离得太远,目力难及,就如小黑点一般。

他还记得,在后山山坡的密林中有条扭曲转弯的羊肠小道。

他只希望这条小路可以通到山脚之下。

那将会是他的逃生之路。

木离华拨转马头小跑,沿来路返回,即将面对数十马贼。

马速渐提。

转过一座小丘,数十马贼赫然出现在远处山口。

马贼每人都带了两匹马,可以不惜马力长途跋涉,令木离华的担忧成为现实。

虽然吴祈已经带着二女离去,又有他留下断后,但是仍然有被追上的可能。

只要马贼分出部分人手,沿着蹄印追去则可。

有经验的马贼甚至可以凭借观察蹄印的深浅来推知马匹有否载人,绝不会追错方向。

所以,木离华必须牢牢吸引全部马贼的追击。

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呢?

方法很简单,就是他要展现出过人的实力,正面穿透马贼的阵线,然后回到山里马贼停马的地方。

待会他将射马不射人,以此令马贼联想到他回到山里去是要杀死近两百匹无人看管的战马;而展现出过人的实力,又会令马贼不敢摊薄力量,分出人手去追击吴祈三人。

而最重要的,是马贼不知道后山有条小道,只会以为他自投死地,是为了拖延时间而牺牲自己,好让其余三人逃脱。

只要杀了他,刘三刀对其余手下和廖君祖也就有了交代。

蹄声隆隆,双方快速接近。

四十多个马贼舍了空马,会合后在刘三刀的指挥下排成散阵,前后两层,张弓搭箭严阵以待,只等双方距离拉近到百步就立即发射。

木离华的蛇筋大弓射程可达四百步,占尽便宜,他在距离马贼三百步外,连珠箭发。

劲箭一枝接一枝地射往马贼散阵的中路,全部命中战马。

十数匹战马溅血悲鸣倒地,只凭向前的惯性滑行,背上马贼随同惊呼落地,摔个骨折肉裂。

散阵中路变得空虚,双方接近到二百步。

刘三刀大惊失色,想不到木离华有此装备和本事,不敢再给对方时间从容发箭,打出手势招呼手下放箭。

三十多个马贼算好时间角度速度,望天微仰抛射。

箭矢从空中落下,覆盖了木离华前进路线上即将到达的空地的大片范围。

若他马速和方向不变,再往前策驰五十步,就会进入利箭覆盖的空间,那亦是利箭临头的一刻。

马速已达极致,不可能更快;更不可能减速变向,那会陷入手持弓箭的马贼的包围,与自杀无疑。

只有往前硬闯!

木离华伸手入怀,紧握了一下包有吴忧一缕秀发的衣襟,然后咬牙拉弓怒射。

“小优!看木大哥为你报仇!”

箭矢闪电射出,再添几缕亡魂。

五十步转瞬即过。

“嗖嗖”声中,几枝箭矢惊险无比地擦着身躯马体划过,插在地上。

三十多名精于骑射的马贼竟无一箭能命中木离华!

木离华奇迹般毫发无损地冲过了那片死亡地带,令到一众马贼目瞪口呆,感到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小优,是你在护佑我吗?

木离华涌出热泪,怒吼一声,含恨拉弓,把八十步外的数名马贼连马透穿。

震惊中的马贼纷纷放箭反击,但心神不宁下,毫无准头。

木离华策马从马贼散阵正面穿中而过,到了那群空马前,把仅余的两枝箭朝马群全数射出,驰过山口。

然后如愿听到背后马贼中有人大喝,扭头看去,剩余的三十多名马贼全数追来。

刘三刀怒喝:“他箭尽了!要回去杀马!追!”

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追去。

三十多名马贼紧随木离华,双方在崎岖曲折的山道上前后追逐。

十几里路在急奔的马蹄下很快过去。

双方都不敢放尽马速,唯恐一不小心摔落山道一旁的深渊下,尸骨无存。

木离华在这条山道来回走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仗着比只是进山走了一次的马贼熟悉路况地形,在适当的地段提速,渐渐把马贼抛开。

刘三刀在后追得心头火起,竟然不顾危险,强行加速,再度贴近木离华。

手下纷纷效仿。

“嗖”

刘三刀趁着木离华转入弯角马速稍减,快速接近到百步弓箭射程内,开弓射去。

木离华人马转过弯角不见,箭矢“笃”声射在树干上。

刘三刀见前方木离华马速只是稍减,弯角弧度又不大,马速不减反增,想凭借超凡的马术过弯,争取些许宝贵的时间追赶,缩短与木离华的距离。

弯角越来越近。

刘三刀扯缰控制马头方向,挂身马侧,速度不减地顺利过弯,然后大风扑面,眼前景象令他心惊肉跳。

过了弯角后,眼前山道只有短短的十数步,即临深渊,一道约八丈长、近丈宽的铺木吊桥连接两边断崖,在风中不住左右摇晃。

要命的是前面的木离华过了吊桥踏足对面断崖时,将一把匕首深深插入系在左边木桩上由藤条编织成的吊索!而吊桥被木离华人马踏得不住摇晃,加速了吊索的断裂!

更要命的是,由于先前高速过弯,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十数步内就完全停住马匹,就算飞身弃马落在狭窄的山道上,背后陆续而来的马贼也会收势不住,直将他撞落深渊!

乘着吊索未断,往前还有一线生机!

刘三刀无可选择,只有硬着头皮策马狂冲,希望能第一时间单人匹马冲过吊桥,同时在心里不断狠狠诅咒木离华。

实在是太阴险狠毒了!

这短短的八丈路绝对是刘三刀四十岁人生里所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八丈路。

马蹄落在桥面,发出空洞的“啲嘚”声,似催魂的鼓点。

在求神拜佛中,刘三刀顺利上岸。

他不及往后观察其余马贼的情况,提马往前直追,平生第二次以大草原部落所信奉的萨满教神灵起誓,誓要将木离华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第一次起誓让我顺利从刘家逃脱,去除了奴隶的身份,回复自由,这次也定会应誓!

小子,受死吧!

木离华过桥后不久,听到背后传来蹄声,再过了数十息,战马的哀鸣和人类凄厉绝望的悠远的惨叫声陆续传来。

他数了数,至少有二十次。

天色渐晚,木离华策马驰过村口矮坡,驰近村口。

在暖和的夕光中,又一次想起吴忧和陶元洲。

小优抱起那只小狗时,笑得是多么的开心!

叔父的冷哼声,仿似仍在耳边!

眼眶湿热中,村口迅速在身后远去。

十四个马贼紧随而过。

七十八集 追逐(二)

蹄声急促,木离华人马风驰电骋般穿过屋舍被烧毁成了颓墙败瓦的山村。

经过后山晒谷场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野火晚会上村民们载歌载舞的热闹场景。

一切彷如历历在目。

稍收马蹄,转出山凹,狂风扑面,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林木从高达五十多丈的山坡往下延铺到山脚,往外逐渐稀少,与辽阔的青草平原衔接。

一条羊肠小径就在旁边,扭曲着蛇躯爬下陡斜得几乎直立的山坡,在林木中时隐时现。

吊桥已断,回路已绝,马贼纵使绕山回追,也已不可能再赶上吴祈三人。

木离华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只要躲过马贼的追杀,逃命即可,这几近陡直的山坡是第一道难关。

下山时一不小心,必会是摔个骨折肉裂的下场。

满耳尽是“呼呼”风声,令他难凭听觉发现马贼的接近。

但料想马贼也不会太远,可随时出现在他身后,对他发动致命的一击。

木离华深吸口气,毅然策马下山。

战马不安地扭动身体,低声嘶叫,似在抗议他的疯狂,但最后还是屈服在他的坚持之下,不情愿地提起四蹄,缓缓地进入林木中,沿着小径下山。

小径时左时右。

木离华偶尔侧身闪避小径两旁伸出横至路中的枝丫。

“唰”,沙泥被急停的马蹄踏得扬起。

一些小块的石头被马蹄踢中,直接飞出小径,滚落山坡。

木离华人马一个踉跄,差点收势不住而失去平衡,就如那些小石块般连人带马跌出小径,滚落山坡。

抹了一把汗后,继续这惊险刺激的死亡之旅。

估摸下了有四分一高度时,山腰处传来人声马叫,百忙中扭头匆匆一瞥,只见十几道身影出现在他原先所在山腰之处。

其中一人往他指来,大喝一声,其余马贼纷纷张弓对准他放箭。

木离华大惊,不顾跌落山坡的危险,策马迅速躲进树后。

十几枝箭矢先后从高空射至,一些钉入他原先停留之处旁边的树身上,一些射在他如今藏身的树干上。

刘三刀收起弓箭,着三个箭术特好的马贼留在山腰上,放箭阻延木离华,自己领着其余的马贼下马牵缰沿小径追去。

树后的木离华背贴树干探头往山腰方向望去,才一露面,就听见箭矢破空射来,连忙又缩回头去。

三枝箭矢擦着他藏身的树干飞过,带落几片树叶。

不解决半山腰上那三个马贼,休想毫发无损地落山,但是他早已箭尽。

天无绝人之路。离他藏身处不远的树干上紧密地插着五六枝箭,那是马贼刚才射来的,现在反而成为他救命的稻草。

木离华下了马,伏在地上,彷如蜥蜴般手足并用地朝插着箭矢的树木快速爬去。

山坡陡斜,由于角度的问题,半山腰上的马贼只能在他上马或是直起身子行走时才可看见,现在他伏下身子则不虞被发现。

木离华爬到树下,猛然探起身子,伸手运劲拔出箭矢。

箭矢破空声起,马贼发现了他,发箭疾射。

木离华才刚伏下,就听到箭矢钉在木上的声音,他理也不理,并故意露出一点点身躯让马贼看见,冒着箭矢又如蜥蜴般快速往回爬,十几步后完全伏下身躯,过了原先藏身的树后,仍然往前爬了长长的一段,出了小径,藏于块大石之后,才慢慢直起身子,探出半个脑袋往山腰上张望,观察放箭马贼的位置。

三个马贼分开有一段距离站着,箭已上弦,双手执弓直垂身前,在不断左右张望,猜测木离华新的躲藏位置,确保能在发现目标后第一时间开弓射击。

他们都见识过木离华可怕的箭术,心存畏惧,先前知木离华箭尽,还无担忧,但如今木离华手上有箭,对他们的生命构成严重威胁,虽然占尽居高临下的地利,但心中毫无优势可言,只觉坡下不知从何处射来箭矢,草木皆兵,深盼首领刘三刀能快速接近木离华,好解除他们的生命危机。

木离华观察完毕,又伏下身子爬回到原先取箭的树下,然后调整呼吸,平稳心神,十数息后突然暴起张弓施射。

三枝劲箭毫无预兆地突然射出,几乎不分先后地命中三贼。

由于木离华刚刚才在这里出现过,险被射中,人会在第一时间迅速远离危急性命的险地,三贼哪里会料到他会如此大胆的返回原地,兼且那处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射击位置,遂下意识地疏忽了那处,形成一个心里上的盲点,被木离华算计得手。

这几下双方斗智斗勇,最后由使出奇谋的木离华胜出。

领着十个手下逐渐接近木离华藏身地点的刘三刀听见山腰上三名手下的惨呼,心知不妙,连忙加速赶去。

走不数步,拨开拦路的一道枝丫,转出弯道,木离华赫然出现在前方三十步一棵树下。

心中一喜,接着面色大变,往后仰倒,狼狈地往一棵树后滚去。

木离华才刚刚走到马边,就听见背后树丫拨动之声,心中一惊忙扭身看去,见是马贼,张弓就射。

一名马贼被刘三刀挡住视线,毫不知情下被劲箭在身上开个大血洞,往后抛飞数步,惨呼落地。

劲箭透穿马贼仍不止去势,带着热血飞钉在树干上不住震颤。

弓弦又响。

其余马贼大惊,纷纷找寻掩体躲避。

此处石多树密,马贼躲得又好,难以命中,木离华手中只剩两枝箭,需要节省使用,遂拉个空弦,骗得时机上马,提缰就走。

马贼听不见箭矢破空声,只听见蹄声,心知上当,从石后树后现身,岂知又闻弓弦声响。

木离华这次却是真射。

又一名马贼被劲箭穿透,惨叫溅血倒地。

剩下的八名马贼心惊肉跳,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又齐齐缩回原地。

木离华手中只剩一支箭,心知肚明只要马贼齐出,自己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连忙策马逃跑。

沙石在马蹄下不断扬起落下,木离华人马差点失去平衡摔倒。

刘三刀又故技重施,分出一人在高处射箭,其余人追赶。

木离华躲着箭矢在小径上做盘蛇前行,又下了二十多丈高度,见前路再无大石和大树这类障碍,再难以凭此躲过箭矢,而身后马贼追得越来越近,一咬牙,纵马离了小道,在离地还有十多丈高度的山坡上无中生有地开出一条捷径,直往山脚狂奔而去。

眼前的景物飞速掠过,瞬间被抛在身后,开始时耳中还有“呼呼”风声,后来除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再无他物。

刘三刀和八名马贼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人一马带着道高高扬起的尾尘在陡斜得几近直立的十多丈高的山坡上往山脚狂奔而去,看着那人那马好几次就要撞上树木却总似如有神助般及时避开,最后有惊有险地去到山脚,驰进平原,投北而去。

心中不由对木离华的勇气与疯狂深深敬服。

纵然是敌人,亦是一名值得敬佩的敌人,不似那些在自己刀下只懂哀嚎哭泣、叩头求饶的软骨头汉人!

猎杀这样强大的勇士,才有意义!才能向萨满教供奉的大、神献上最贵重的祭品!

刘三刀仿似回到少年时期,在成年礼时孤身进入深山,猎杀了一头猛虎,九死一生带着猎物回到部落后,成为人人瞩目的英雄。

“你一定要死!”

刘三刀看着在平原上迅速远去的人马,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

七十九集 追逐(三)



七十九集 追逐(三) 修改

木离华在呼啸的大风中向着夕阳纵马飞驰。

草原大地在马蹄下快速往后移动。

不久后夕阳沉落地平,天色逐渐变得暗蓝,再由暗蓝转黑。

吕梁山高大的身影在身后逐渐消隐于苍茫的夜色中。

这个令他神魂欲断的地方在他的生命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战马在夜色中往北疾驰,一直跑到圆月高挂上西北天角,才因体力不继而停下脚步。

木离华去到几棵孤零零伫立在原野中的大树,下马稍歇。

他不敢睡觉,一来惧怕马贼追至———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撇下精于追踪的马贼;二来在夜晚游荡的野狼随时可能出现。

圆月在天空撒下清冷的光辉,驱散了夜的黑暗,令他视野大阔,不虞被马贼暗中靠近。

他靠在树下,以马身遮挡不断吹袭而来的大风,开始想念吴祈三人。

想着想着,终是抵不过疲劳,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合上双眼,陷入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悠长凄厉的狼嚎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把他惊醒,令战马不安地扭身踢蹄。

木离华暗骂自己心智不坚,在这危机四伏的原野竟然可以从容睡着。

连忙抬头看天,观察月亮的位置,以得知自己睡了多久。

圆月由西北天角移至中天,说明他睡了至少两个时辰。

马贼与他又接近了两个时辰的马程。

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木离华勒紧了裤带,以抵抗不断侵袭的饥饿感。

在下山前他曾略微观察,在辽阔的草原大地上大致选好了前往流沙河的路途上的标记,尽量确保不要偏斜路线以至迷路,现在所处的几棵大树,就是路线上的第一个标记。

由此再往北疾驰半天,应该就可到达流沙河,然后沿着河边往西再走几天,应该就可进入河套边缘地区。

河套地区水草丰足,生活着大小部落,无论胡人汉人,对马贼都是深恶痛绝,只要遇到部落,就不惧那几个马贼。

此时已是中秋,夜晚气温骤降,大风寒冷,令他不得不运功御寒。

木离华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起身正准备上马出发,在原野上再度改变方向的大风将一阵马蹄声隐隐约约传到耳中。

马贼追至,又到比拼马力的时候了。

木离华纵身上马,扬鞭起程,望北朝流沙河的方向驰去。

天高云谈,晴空万里,风驰草动,原野一望无际。

一路上除了偶然出现的野马群,以及数只飞鸟,再不见其他动物,空广的天地间只得他单人匹马驰骋。

走到中午时分,原野前方远处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林木。

木离华精神大振,知道流沙河已经不远。

但胯下战马全力走了一个上午,已经开始口吐白沫,体力接近极限。

木离华只好下马,牵着战马缓缓往那片疏林走去,不时回头张望身后空阔的原野,留意有否马贼的身影。

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疏林边缘。

入林不深,惊喜地发现了一条细小的溪流,忙感天谢地,人马都俯首喝水。

喝过水后继续上马赶路,离林走了约有十里,地上青草渐稀,露出大片黄泥,远处出现一大片占地广阔的树林。

穿过树林就可见到流沙河了。

突然心生警兆,扭头后望。

五骑十马约距六里,快速接近。

马贼一人二马,不停追赶,终于追上来了!

木离华大骇。他身上只得一张弓,一枝箭,一把匕首,又饥又累,战力十不存四,被追上只有死路一条,忙扬鞭大力狠抽马股,全速往远方的大片树林驰去。

马蹄急促点地,带得青草泥土飞溅。

木离华由南边驰入林中,深入直进了十多丈,一路上故意折断树枝树丫,制造假象迷惑马贼,然后迅速原路返回五六丈,又扯下一些枝叶丢于地上遮掩因来回而多出的蹄印,改变方向从西边出林,往河道驰去。

约一炷香多的时间后,马贼追到林边。

刘三刀一马当先入林,行有数十步,见到地上浅浅的蹄印,一行往前直入林中,一行折往西去,两个方向的路上的树枝树丫都被夸张无比地擦断,令他难以判断木离华真实的去向,心中不由暗骂“狡猾!”。

但因直直往前的蹄印上多有枝叶遮盖,显得木离华欲盖弥彰,忙打出手势着两名马贼往西,自己带了两名手下往前。

前行不远,再不见蹄印,情知上当,终压不住脾气,怒极破口大骂,拨转马头匆匆原路返回。

木离华出林后往西走了二里,转而折北又走二里,然后又往东折返树林,走了个“C”字形,入林后重施故技。

不过这次只在一个方向夸张地擦断枝叶,也不在路上丢下枝叶掩盖多出的蹄印。

两名追对方向的马贼再次进入林中,见面前又是两个方向的蹄印,一行折往北,一向直往东,咬牙分头追去。

往北追赶的一贼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前进,走了约有十数丈,突闻左方“绷”的一下弓弦声响。

一枝劲箭从树丛后闪电般射至,穿颈而过,带得马贼飞离马背,洒出大蓬鲜血。

马贼想发出临死前的惨呼,来警告首领同伴,却被横穿颈部的箭杠卡在喉中,发不出声来,双目大睁地不瞑死去。

“蓬”

马贼尸重重落到地上。

木离华从藏身的树丛后掠出,正想搜掠一番,突闻马蹄声传来,随后弓弦声起。

另一名往东的马贼追错方向折回,发现了地上死去的同伴和刚刚走出树丛的木离华,张弓便射。

箭矢擦伤大腿,带出一道血痕。

由于马贼被林木阻挡了视线,木离华幸运地逃过一劫。

发箭的马贼探手往后摸箭。

木离华掠前,掏出匕首往马贼甩去,乘着马贼闪躲,争得些许宝贵的时间,从地上已死马贼的尸体上拔出箭矢,张弓射去。

正好刚避过匕首的马贼亦开弓射来。

木离华肩窝惨被射中,闷哼一声,倒地溅出鲜血。

而马贼则被箭矢命中胸膛,惨叫翻身落马。

刘三刀领着两名手下才追着蹄印绕了大半个圈,才刚刚重新进入林中,闻声大怒,竟不顾被打横的树干拦腰撞落的危险,在林中纵马飞驰,往声源赶去。

木离华忍痛上了无主之马,再次出了树林,听见水声潺潺,面前不远就是流沙河。

流沙河这段河道宽约二丈许,水流缓和。

木离华策马淌河而过,才到河心,身后蹄声响起,大骇下扭头望去,只见一名魁梧的胡人出现在林边。

刘三刀暴喝一声,张弓就射。

木离华魂飞魄散。

(不好意思,昨晚十点才开始写。写完就匆匆发上来了,还没读过一次看是否通顺...)

八十集 追逐(四)

木离华处于开阔的河心,暴露在对方的弓箭之下,看着那魁梧胡人朝自己拉弓,呼吸不由一窒,全身发冷僵住,情知必死,往事一幕幕快速在脑海闪过。

努力逃了这么远,还是要死在这里吗?

小优!陶叔!大哥!涵菡!兰歌!对不起!但是我已经尽力了!

突然“啪”的一下脆声传来,那胡人大汉用力过猛,竟然生生拉折了手中弓箭!

刘三刀骂声“cao”,气恼地把断弓大力砸到地下。

充分品尝了死过翻生的苦涩滋味的木离华由绝望转为惊喜,取出弓箭,强忍肩窝上插着的半截断箭给身体带来的巨大痛楚,行动不便地开弓发射。

情势突变,这下轮到刘三刀全身发冷地僵立原地等死。

弓弦声响。

胯下战马发出哀鸣,把刘三刀掀下马背。

刘三刀这才看见木离华肩窝中箭,受伤不轻。

木离华竭尽全力射中对方战马后,策马上到对岸,落荒狂逃。

刘三刀再度破口大骂,匆匆折回林中,去取手下的马匹。

取得马匹后领着两名手下淌河上到对岸,沿着蹄印追去。

蹄印远离河道一里后,又往河道方向兜回,最后沿着河边往前伸延。

一路上偶尔看见地上新鲜的血迹,更是快马加鞭,务要令木离华没有停下来拔箭疗伤的时间。

追了有半个时辰,河边地上的蹄印和血迹突然消失不见。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木离华再度下了河。

木离华策马进河,在河水中往前奔了一程,上了左岸跑进树林,在林中走了半刻钟后,肩窝处流出的鲜血减慢减少,不喜反忧。

他心知再没有多少血可流,照这样跑下去,绝捱不了多久,不用马贼追来杀他,光是失血就可要他小命。

但断箭卡在肉骨中,使得运功收缩肌肉止血的方法变得再不可行,而且巨大的痛楚时刻折磨着神经,大幅且快速地削减他的斗志和体力。

虽然夺来的战马的挂囊里有止血的白药,但马贼可能随时追至,令他没有时间停下剜出箭头疗伤。

烧吧!

木离华从挂囊中找出火石,咬牙忍着巨痛燃起火把,把所过之处的枝叶一一点燃。

秋高气爽,风干物燥,树枝被火苗一点即燃。

风助火势,不多时烈火迅速蔓延,不断无情地吞噬四周的林木。

木离华横穿树林,在大火烧近身前,成功出了树林。

在他身后,大片的树林陷于白烟之中。

这大片火林势必逼得马贼绕道,至少可以为他争取半日的时间。

往前走了四五里,地势陡然抬高,远处高山巍峨,青身白顶。林木由不远处开始覆盖大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

莫非那就是阴山?

一日一夜之间,战马带着自己竟然驰骋了四百余里?

再走二里,前方不远出现了两条河道,每条阔至五丈,成个“丫”字交汇一处往前延续,蜿蜒流过下游陷于烈火浓烟的树林外边。

此处水流因地势落差而加速流动,十分湍急。

这应该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和清水河下游的交汇之处了。

木离华想了想,冒险下水,牵马过河。

河水冰冻刺骨,令失血过多的他冷得直打哆嗦。

河面下暗流涌动,好几次差点将他冲倒。

千辛万苦上了岸,胡乱地朝伤处洒了些止血的白药,再度上马望山狂奔,一直驰到夕阳在西天射出消没前的霞光,染出五彩浮云时,终于到了山脚之下的密林边缘。

才驰进林中,失血晕沉的木离华被条树丫拦跌落马。

落地时肩膀箭创发出的巨痛反而令他清醒过来。

千辛万苦生了一堆火,摆好匕首布条药瓶,准备拔箭疗伤。

用匕首割开衣衫后,发现箭创之处一片青淤,肿得像个发酵的过度的馒头,仍然有丝丝鲜血流出。

木离华手颤颤地把烧得火红的匕首递到肌肤前,迟迟不敢落刀。

最要命的不是痛楚,而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持刀的手切开自己肩窝处的皮肤肌肉,整个过程还不能手软,要保证不能有分毫差错,否则会伤上加伤。

时间无多,拔箭疗伤后,他还要去树丛中猎杀无毒的圆头小蛇,来补充失去的气血。

木离华再度深深呼吸,毅然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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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刀在河道中走了半程,远远望见冲天的大火和浓烟,心中咒骂木离华不得好死。

对于在大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胡人来说,放火燃烧林木和草原,就是将他们赶尽杀绝,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不用细想,依照木离华之前狡猾的作风,亦可知木离华放火后必是穿林而出,在树林的另外一边了。

问题是木离华在穿林而出后,到底是折返原路,还是继续往前呢?

大火已经蔓延到眼前的这段树林了,逼使他尽快作出抉择。

刘三刀不相信木离华的好运气会一直伴随身边,而自己会再次追错方向。

你只能是我的猎物!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肩窝处受了箭伤,就算强行开弓也没有威胁,大可放心!你二人现在返回原路搜索,我一个人向前追踪。”

两名马贼拨转马头,返回原路去了。

刘三刀策马沿着河边疾驰,很快就发现了木离华先前上岸后直指大火浓烟的树林方向的单程蹄印。

他冷哼一声,绕开大火熊熊燃烧的树林,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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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离华的好运气已经远离他而去。

剜出箭头,包扎好伤口,地上被自他身上流出的血液湿润了一小片泥土。

他浑身被冷汗湿透,几近虚脱。

趁着天色还能视物,必须尽快猎杀到无毒的蛇,来补充失去的气血

靠在树下喘了几口气,咬牙颤颤巍巍地站起,从挂囊中取出干粮水囊稍为进食,便拖着沉重的身躯往数林深处走去。

但是直到夜色降临,依然两手空空。

木离华摸黑折回火堆,颓然跌坐地上。

他已经再没有力气和精神以供挥霍。

幸好在白天的时候做出了正确明智的选择,冒险射杀了两名马贼,夺得装有清水干粮以及白药烧酒的挂囊,否则现在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虽说若他不去伏击那两名马贼,就不会中箭受伤,落得眼前困境。但此前他身上毫无补给,被马贼衔尾紧追,没有时间觅食休息,气虚力弱下再被马贼追上,亦是难逃一死。

鲜血的过多流失,令他分外感到虚弱,头脑昏沉下精神涣散,连运功御寒也办不到,只好小口喝着所余不多的烧酒———他本想留着在换药时用于清洗伤口,用作消毒的。

昏昏沉沉之间睡死过去。

到了下半夜,一声低沉的狼嚎在暗夜中响起。

就在火堆附近。

木离华悚然醒来,连滚带爬地靠到火堆边,警觉地往四周看去。

一双双幽蓝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像火苗一样跳动,许多耸动的身影朝他围拢过来,时而发出令他心寒的嚎叫。

战马恐惧地嘶鸣起来,不断踢起后蹄,要挣断紧绑在树干的缰绳逃命。

一条黑影毫无预兆地从侧面突然跳出,穿过了黑暗和光明的界面,尖利的白牙映射令人血冷的锋芒,扑往火堆边的木离华。

木离华鼓起余力,侧身卧倒,以毫微之差险险避过狼爪。

未及起身,风声骤起,又是一条黑影扑临上方。

木离华咬紧牙关,紧抓匕首,准备和这条恶狼来个同归于尽,突闻弓弦声响,恶狼哀嚎一声,溅血在他身体上方打横移开。

一把粗犷低厚的声音在黑暗中咆哮,对恶狼作出宣言:“这是我的猎物!”

四围的黑影呜鸣起来,作出回应。暗夜里一时间全是恶狼恐怖的嚎叫。

弓弦声再度响起,一束幽蓝色的火苗在黑暗中熄灭了。

躺在火堆边的木离华认出发话人的声音,心中不是滋味,如今发箭救他的人分明就是中午河边那名发箭想取他性命的魁梧马贼。

火堆外的黑暗中围着木离华的黑影少了许多,明显是恶狼分出一批去对付发箭救他一命的刘三刀了。

弓弦声在暗夜中接连不断响起,每响一次,必定伴随一声恶狼的哀嚎。

木离华坐直身子,警惕地观察四周,突然感到一双毛茸茸的肉掌从后搭上肩膀,下意识正要回头时,那把粗犷低厚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暴吼:“不要回头!一回头他就会咬断你的喉咙!”

木离华全身瞬间被冷汗湿透,扬起匕首看也不看就往身后插去。

感觉匕首击中了什么,液体落在背上一阵湿热,身后呜咽一声,肉掌缩了回去,一个物体迅速离开,然后是附近树丛抖动的声音。

木离华惊魂稍定,突然醒觉弓弦声不再响起。

那名马贼箭尽了?

似在验证他的猜测,黑暗中马上响起了人的怒吼和狼的嚎叫。

八十一集 敌友

马刀砍入肉身和骨头的声音沉闷而又清晰,夹杂着利爪撕裂衣衫和皮肉的可怖声音在黑暗中不断激烈地传来。

那把粗犷低厚的声音所发出的狂暴无比的怒吼有一段时间甚至盖过了狼群悲哀而又愤怒的低嚎。

木离华自顾不暇。

他从火堆中抽出一条烧得正旺的粗长树枝,当做火把,在身前不断晃动,然后慢慢往背后的树干移动。

在他面前的是三条健壮的恶狼,口角流涎,时而发出低沉的呜嚎,随着他的后退而步步进逼。

背脊靠实了树干,暂无后顾之忧,木离华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朝面前的恶狼壮胆吼道:“来呀!一起上呀!”

一想到会活生生地成为对方口中的食物,纵然他数历战阵,在死人堆里打过滚,还是有阵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脊椎一路升起,过了胸膛后变作恶心和恐惧,化作几下宣泄的暴吼,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三条恶狼前身低伏,背部高高弓起,毛发耸立,六只眼睛凶光闪动,紧紧地盯着木离华,在寻找他的弱点,随时扑起发动致命的一击。

木离华再度吼道:“来呀!狗日的!都上来!”

吼过之后,发现四围一片寂静,在暗夜中互相厮杀搏斗的刘三刀与狼群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那名马贼呢?他死了?

木离华为同类的罹难一惊。

三条恶狼就乘他分神之际,有力的后肢在地上一撑,不约而同地离地跃起,左中右同时往他扑来。

生死关头,木离华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气力,大步横移,侧身避过了一头恶狼,并将火把递前,烧伤逼退了一头恶狼,但好景如昙花一现,随后即被另外一头恶狼扑倒在地。

衣衫在利爪的拍击下像纸片一样被轻易撕裂,碎布如落叶纷飞。

手臂胸膛被划伤,一阵刺痛。

木离华在第一时间护着头脸,拼命挣扎,左肩的创伤在剧烈运动下再度撕裂流血。

突然全身打个激颤,颈侧的皮肤被恶狼口鼻喷出的热气激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木离华立马把头颈扭开一边,堪堪避过狼吻。

恶狼再度张开大口,就要咬下。

木离华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额颈青筋毕露。

他疯狂地把匕首连同半条小臂狠狠捅进恶狼的血盘大口中,然后不顾一切在恶狼的喉咙中拼命搅动。

恶狼吃痛下拼命扭动,利齿将木离华的右手小臂弄得伤痕累累。

那头刚刚被他侧身避过的恶狼也凑上身来,张开大口,朝他咽喉咬下,尖锐的利牙雪白得让他绝望。

木离华觑准时机,挺起上身,用尽全力甩头一顶,前额刚好撞在恶狼柔软的肉鼻。

恶狼被撞得狼首往后仰起,并呜咽悲鸣,似在哭泣,一双前爪落下,凑巧正正按在木离华受伤的左肩上。

木离华痛得面容扭曲,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犹如狼嚎。

“来吧!狗日的!我杀了你!”

他狂叫了起来,然后舞动右臂,带着手上声息渐弱的恶狼,狠狠往压在他左肩的恶狼砸去。

“砰~”

两头恶狼坚硬的头骨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那头压在他左肩的恶狼被砸飞开去,滚地哀嚎不已。

木离华拖着残躯,以及右手上的狼尸,追了过去。

“砰~”

木离华面容狰狞地对准地上恶狼的头部全力砸去,再次将那头恶狼砸飞到火堆另一边,然后又追上去。

“砰!”

“砰!”

“砰!”

第五次砸下时,那头已无气息的恶狼暴凸的右眼珠竟然被他砸得射出眼眶,带着血丝飞了出来,落地骨碌滚了两圈。

木离华大口地喘着粗气,又从火堆中抽出一条烧得正旺的粗长树枝插在树边,背靠大树,把血肉模糊的右手从狼嘴中抽出,然后割破恶狼的喉咙,抓起凑到嘴边,如饥似渴地大口大口地允吸起来。

他变本加厉,用匕首剖开狼尸,生食狼肉。

他吸食的不是血肉,而是生命的力量!

直到腥膻的血味令他感到阵阵反胃恶心,才把狼尸抛开。

突然战马哀鸣起来。

扭头看去,七八头恶狼已经把可怜的战马扑到,按在地上前后撕咬起来。

木离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幕惨剧发生进行。

不多时,战马不再嘶鸣挣扎,林中只剩恶狼进食的咀嚼声。

恶狼进食完毕,其中一头特别强壮的转头往木离华看了一阵,然后领着其余的恶狼转身离去,集体隐入黑暗之中。

狼群已经悄然离去,四围静悄悄的,黑暗中不再有像火苗飘动的幽蓝色眼睛,但木离华多次出生入死而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危机还未解除。

疲劳至极点的他连舞动匕首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很想躺下睡觉休息,但是只能在脑海中想想,他甚至连坐下也不敢,要保持这虚有其表的站立姿势,不能显露出分毫的松懈。

一刻钟有如一年般漫长。

火堆渐渐黯淡下去。

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未燃尽的篝火青烟袅袅。

天亮了。

木离华用尽全力,如木头人般一步一顿往火堆对面的挂囊拖步挪去,他要取药疗伤。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一头巨狼蹒跚的身影重新缩回到树丛中。

他娘的!吃饱还不走!守了老子一整夜!

木离华头脑昏沉地想着,留意着那片树丛,把匕首插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动作呆滞地取药疗伤。

胸膛、右手小臂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左肩箭创伤上加伤,更是惨不忍睹,用清水洗去血迹,然后把烧酒浇下去,巨痛令脑际青筋跳动。

他仿似听到皮肉上发出一片“兹兹“的消毒声音。

刚包扎好伤口,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从树后传来。

木离华拔出匕首,用尽全力下终于成功站了起来,眼前金星乱舞,阵阵眩晕发黑。

一个络腮胡人大汉手持马刀,拖动身躯从树后一步步挪了出来,冷冷地盯着木离华。

他皮衣破烂,满身咬印,面上有几道血迹未干的爪痕,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湿湿的血色脚印。

刘三刀每走前一步都要费尽全力,他觉得下一步会是他生命中能踏出的最后一步,但在杀死木离华的强大信念支撑下,他顽强走到了木离华身前,颤颤巍巍地举起马刀劈下去。

木离华用尽全力往刘三刀一推,二人同时往后倒地,再爬不起来,只懂仰天大口喘气。

好半晌,树丛抖动,一头巨狼跛着右足往二人一拐一拐地走来。

二人奇迹般地生出力气,同时单手撑地支起身躯,抓起兵器气喘吁吁地对着那头欲做渔翁的巨狼。

巨狼盯着二人看了一阵,慢慢地退入树丛。

巨狼去后,二人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恨不得把对方吞下肚去。

但那头跛足的巨狼在一旁窥伺,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木离华盯着眼前的魁梧马贼,心中思潮起伏。

这个人是大群马贼中的一员,屠杀了淳朴的村民,吴忧和陶叔也因此而死,但是昨晚,却发箭在狼爪下救了他一命。

刘三刀看着木离华,露出个狰狞的笑容,以汉语说道:“小子!做得好!你只能死在我刘三刀的刀下!”

木离华心中一震,恨意大涌,咬牙切齿道:“你就是刘三刀!本来大丈夫理应恩怨分明!昨晚你救我一命,今日我应赠药回报!但你杀害无辜,天意昭昭,将你送到我跟前,好让我为无辜的村民报仇!”

刘三刀狞笑一声,竟然朝木离华爬了过来。

木离华也发狠朝刘三刀爬了过去。

刘三刀扬刀就劈,木离华以匕首格挡,来回战了几下,终是木离华的匕首占了近身肉搏的便宜,在刘三刀的身上添了几道新痕。

刘三刀把不适近战的马刀扔掉,以受伤换来时机,双手抓住木离华手腕在地上狠狠顿了几下,令匕首脱手,然后扬起有沙煲大的拳头往木离华面上砸去。

木离华扭头避过,然后一口咬在刘三刀的手腕上,血淋淋地撕扯下一块皮肉来。

刘三刀痛极嚎叫,反手就抓在木离华左肩的箭创,手指深抠进去。

木离华痛得面容扭曲,一头撞在对方下巴,令彼此暂时分开。

二人喘着粗气打量对方,休息了一会,积蓄了力气后,再度扭打一处。

二人就如街边醉汉般在地上来回扭滚厮打,全无高手的风范。

打了半刻钟,木离华气力渐渐不继,落在下风,毕竟他一边肩膀受了重伤,只能凭单手应敌,比不得刘三刀可以使用双手。

刘三刀亦好不了多少,他整晚独自对抗狼群,身上多处新伤,未经包扎,流血不止,气力飞速消逝,攻势难以持久。

二人喘着粗气再度分开,然后同时觉得毛骨悚然。

那头跛足巨狼不知何时出了树丛,就蹲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二人扭打。

巨狼突然站起,一拐一拐地围着二人兜起圈来,并慢慢接近试探。

二人紧张起来,各自挣扎着爬往兵器。

木离华边爬边留意着背后的跛足巨狼和身侧的刘三刀的动向,有惊无险地爬到匕首边,扭头把手伸向匕首。只是扭头的工夫,一阵风从身上掠过。

那头跛足巨狼跳过木离华,把刘三刀扑倒身下,一顿猛咬撕扯。

原来是刘三刀身重爬得慢,成为巨狼选择的目标。

木离华乘机恢复体力。

那边人狼混战中,刘三刀不知如何竟抠出了巨狼的一只眼珠,一口就吞落肚去。

巨狼哀嚎着一拐一拐地跑开了。

木离华拿到匕首又往刘三刀爬去。

刘三刀躺在地上只懂大口喘气。

木离华骑上刘三刀身上,单手就往刘三刀心窝刺下,却被刘三刀双手死死抓住手腕。

二人连吃奶的力气也用了出来,面红耳赤,青筋毕露。

匕首一寸寸地下移,锋尖刺破了肌肤,带出一点小小鲜红。

刘三刀觉得自己撑不住了,毕竟要支撑木离华整个人的体重,就在要依归萨满教供奉的大、神召唤时,突感风声响起,压力一轻,身上的木离华不知去向。

身边传来打斗声,扭头望去,那头跛足巨狼把木离华按在地上疯狂撕咬。

木离华匕首胡乱挥舞,感觉扎进了温热的血肉中,随后一声狼嚎,压在身上的巨狼再度负伤被逼退。

二人一狼都伤痕累累,趴在地上狠狠盯着对方。

太阳就快移上中天,透过林叶在这方寸厮杀之地投下斑驳的影子。

刘三刀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胸膛起伏不定。

木离华和跛足巨狼警惕地往他看去。

刘三刀上气不接下气,喘笑道:“老子的两个手下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你们难逃一死!哈哈哈哈!”

木离华休息了半晌,咬牙强迫自己站起,捡起挂囊,拖着残破的身躯颤颤巍巍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若刘三刀的手下到来,他难逃一死,只有逃进深山才有一线生机,因为深山利于隐藏踪迹,而且在平原上双腿哪里跑得过战马,就算给他马匹,他现时的身体状况也难以支持长时间在马背上赶路疾驰。

闪进树丛后,刘三刀沙哑的声音传来,满带愤怒:“小子!想逃!没门!”

刘三刀以马刀拄地,强行站起,摇摇晃晃地追着木离华而去。

那头跛足巨狼亦随在二人身后,一瘸一拐地没入林中。

(明天可能要请假.....)

八十一集 大漠

小溪潺潺流动。

二人一狼互望一眼,以眼光达成了停战的默契,然后分开挪到小溪两边,各自相距四丈多远,同时把头伸进溪中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水。

这是进山五天以来三者之间难得的片刻安宁。

五天前,木离华率先进入深山,刘三刀和跛足巨狼紧随其后。

此后的几天,三者之间经历几场搏斗,但都没有足够的气力致对方于死地。

此刻,木离华饿得头晕眼花,清冷的溪水也不能令他精神稍振。

他跪在溪边,从水中费力地支起头,怔怔看着不远处饿得精瘦的刘三刀和跛足巨狼,后二者的身上、腿上多处仍在渗血,那是个多时辰前一场激烈的搏斗所留下的印记。

那时他差点就死了。

那场搏斗花光了他最后的精力,他可耻地当了逃兵,舍命从山坡上滚了开去,暂时脱离战圈。

他躺在山坡下,连动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渐渐晕眩,陷入黑暗,但是腿上的一阵剧痛令他清醒过来。

那头跛足巨狼在虚弱无力地咬食他的右腿!

成为食物的恐惧再次激发了他所余不多的生命潜力,他挥动匕首,再次逼退了巨狼。

刘三刀也从坡上滚了下来,三者接着混战起来。

最后战果依旧,三方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杀死对方。巨狼率先爬起离开,带着二个人类找到了这条小溪,三者以眼光达成了停战的默契,默默喝水。

他们喝够了水,互相久久地对视着,休息着。

木离华两手撑着膝盖千辛万苦站了起来,佝偻着身躯慢慢离去———他伤得已经直不起腰了,刘三刀与跛足巨狼亦拖着残躯,以同样疲惫的步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又走了三天,再无气力争斗。

出了山后,三者都把力气用在走路上,木离华在前既逃不开,刘三刀和巨狼在后也追不上。

他们越走越慢。

脚下的泥土变得干硬,吹到身上的风阵阵干燥。

木离华已经看不清前路,机械般一步步往前挪动。

他牢牢记住和公主的约定,脑海中有个巨大的声音在不断回响,那是分别前公主对他说的话:约定了就不准反悔!

这个坚定无比的信念化作胸中的一股生气在支持他前行,直到现在,但他的精神和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垮掉,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我就要死了,他想着,并不害怕,甚至是平静,只是有点遗憾。

可惜不能死在涵菡的怀里,他想。

眼前幻象纷扰,光怪离奇。

一些五颜六色的光束在黑暗中不断来回游走,最后逐渐组成了一幅幅画面。

由洛阳出发的清早、深山与两头猿猴相见的奇遇、寿春城中的大火、城头上的厮杀、大江中的浮沉、武昌城中的幽居、过年的热闹、江陵城外的刀山枪海、一把在空中飘浮的银白光剑、陷入熊熊大火的竹楼…

最后这些画面都模糊破碎,糅合成了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虚像。

是她!

她身穿件有着镂空花纹的浅黄低胸宫装、头上别着支玉质步摇,高贵美丽。

“来呀!木大哥!来抓我呀!”她淘气无比地在前笑着对他招手。

“啊~啊啊~~”

油尽灯枯的木离华激动起来,干裂的唇角只是在微微张动,并没有叫出声音。

这个声音只存在于他脑海之中,胸膛深处。

他已经叫不出来了。

但他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张开手跌跌撞撞地往她走去。

不要走!让我抱你!

她就在前面调皮地如头幼鹿般蹦蹦跳跳,仿似伸手可及。

不要走!我们再不分开!

她对着他甜甜地笑,就在前方,引着他追上去。

可他总是追不上。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他在心里哀求着,把她拥在怀里是临死前最后的愿望。

他追着她,只想再抱一抱她。

他追着她,不知道多远。

他追着她,不知道时间。

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生。

她突然在前面停住,转过身来,对着他甜甜一笑,身躯化作亿万精灵点点,漫天飘散。

维持着木离华的生命的动力消失了,他脚下一软,重重仆跌在地,意识迅速沉没入黑暗的大海中。

在黑暗中,他听到到了铃铛声以及人的说话和急促的脚步声。

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在失去意识前,他想,小优,你又救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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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离华撑开沉重的眼帘,入眼的是浅蓝的高高的天空。

他觉到天在旋转,喉咙干得冒烟,有如火烧,全身无一块骨头不在疼痛,感觉糟糕透顶。

但至少他还活着。

不太耀眼的阳光,随风吹来的沙粒,一切熟悉而又亲切。

清脆的铃铛声不断响起。

他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块薄薄的由骆驼拉动的滑板上,身上的伤都被妥善包扎过。

木离华试着动了一下,没有成功。

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他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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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的时候,依然是躺在那张滑板上,身上盖着张厚厚的兽皮制成的被子,身边不远是堆小小的篝火。

天已黑了,冷得很,风很大,刮起了阵阵沙尘。

一个人发现木离华醒来了,惊喜地蹲在身前以胡语朝他说话。

木离华一句也听不懂,干脆打量起这人来。

深目高鼻,蓝眼黄发,长袍外套穿一件短坎肩,厚实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弯刀。这是一名胡人,只不知是那一族的。

那人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见木离华毫无反应,便以流利的汉语说道:“朋友!你可是足足昏迷了十天十夜了!我们还以为你撑不过去呢!感谢万能的天神的庇佑!”

木离华为他流利的汉语而惊讶,未及回答,十几个人围了过来,看他情况。

那说着流利汉语的胡人显示出领导者的地位,把人群挥散,又蹲下对他说:“你的朋友被一头大狼咬死了!我们射杀了那头大狼为他报了仇!朋友你不要太伤心!”

木离华心中涌起快意,刘三刀恶贯满盈,应有此报。

他说:“他是马贼!不是我朋友!”

如同刀刮沙煲底般难听的声音吓了自己一条。

那胡人惊讶地说:“马贼?早知我们就不把他安葬了,任得他的尸体被兀鹫啄食!”

木离华说:“他叫刘三刀,是横行河东一带的巨贼!作案累累,染血无数…”

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后,精神不济,又头晕起来。

那名胡人叫人喂他吃了些清水食物,让他好好休息吧。

夜晚还未尽去,百多人的骆驼商队就上路了。

又是七八天过去,木离华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坐直身子了。

他与那名叫哈步勒的胡人交谈,得知他们正前往西域,几天前已经出了塞北。

问起来处,哈步勒却不肯透露,显示出神秘的味道。

木离华知趣地转移话题。

大漠茫茫,黄沙连天,景色单调,每隔两三天,商队总能找到或大或小的绿洲,解决水源的问题。

木离华的身体渐渐康复,虽然很想回程,但要孤身上路却毫不现实。

他为商队所救,也不愿再给哈步勒增添麻烦,只得先随着商队到达目的地,再寻找别的商队返回。

商队一路向西,几个月间,身体康复的木离华向哈步勒请教,学会了简单的突厥语,虽然说得不甚标准,但起码与商队中的其他胡人交流起来问题不大。

在年底前,商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花刺子模边境上的讹答刺城。

八十二集 奸细

讹答刺城是花刺子模国的边境重镇,以要塞的形式雄伟地盘座在锡尔河中游,城池坚固,储粮充足,长年驻有重兵。

此城又是跨国商旅来往东西方的必经之路,故十分繁盛热闹。而经济上的繁荣势必带动文化上的交流,这首先体现在建筑上。

城内建筑风格多样,中西方的建筑交汇于此,各展特色。

领着骆驼商队朝城门进发的哈步勒边走边伸手遥指,对木离华介绍说:“木兄请看!那就是花刺子模国第三大的清真寺了!”

木离华顺着哈步勒手指的方向眯眼看去,远远只见一座建筑的顶部刚好冒过高厚的城墙稍少,圆顶尖头,在午阳中金光耀眼,造型奇特。

木离华边眺望边好奇问道:“哈兄!这清真寺造型确是奇特!不知是作什么用的?”

哈步勒说:“这是回教专用于礼拜的地方,是回教徒参加宗教活动的中心。”随后简略地解释一番。

回教是由更西面的波斯国传播流来,信奉真主安拉,有圣典《古兰经》,受西域人民普遍信奉,而花刺子模国更奉其为国教。

又暗中指着几个刚从身边经过的人低声说:“这几个人都是回教徒!头上那标志性的白色小圆礼帽非常易认。”

木离华随着他指点看去,只见前面那几个人身罩宽大的白袍,头顶白色小圆柱礼帽,不急不缓地走着,再看别的旅人,奇装异服,但大多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头顶那种白色小圆柱礼帽。

点头说:“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不是归心似箭,定要好好游览一番!增长见识!”

哈步勒笑说:“我们完成交易后会取另外的路线回去,路经的几座城市都别具特色,可惜不能为木兄一一介绍了。入城后我会让一名族人陪木兄同去。”

木离华感激地说:“多谢哈兄!”

哈步勒说:“木兄无需客气!先祝木兄一路顺风啦!”

木离华人生地不熟,哪里知道去何处寻找往中原的商队加入,故哈步勒派族人带他前去,还兼当他半桶水的突厥语翻译。

谈说之间,骆驼商队停在等候进城的长队尾处,在身后还有商旅不断加入,使得长队延续下去。

哈步勒告罪一声,径自离去,带名手下走到城门关卡,在众目睽睽下公然插队,无视身后商旅不满的目光,与守关的头目进行交涉。

头目带着哈步勒二人进城去了。

无人主事,长队中的商旅只好原地等候。

好一会,一队百多人的士兵从城中鱼贯而出,在带队军官的指挥下,把长队中排在骆驼商队前面的商旅都驱往城门一边,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城门前出现了一条直通大路,哈步勒从中走出。

在他的招手示意下,骆驼商队在其他商旅敢怒不敢言的注视中进了城。

那五十名士兵也随在商队后尾进城。

过了城门不远,木离华与哈步勒打过招呼,和一名哈步勒指派的族人出队准备离去。

那带队的军官以突厥语猛喝一声:“不准走!”,指挥手下上前把二人围。

兵器都亮了出来,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哈步勒连忙上前对那军官解释木离华的身份来历,讲得口都干了,那军官只是摇头,翻来覆去只得一句:“将军要检查!不准走了一个!”

哈步勒只好对木离华打出个无奈的手势。

木离华说:“等检查完再去不迟。”随着骆驼商队继续前行。

队伍转了方向,贴着城墙往北走去。

一路上木离华无心细赏附近风格各异、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却暗中留意各种可供逃生利用的环境。

气氛太古怪了。

与其说那军官带着骆驼商队前往检查的地点,不如说是骆驼商队被这队士兵押着前往检查的地点。

那军官与哈步勒在队首谈话,双方不时大笑几下,显得轻松愉快。而他手下的士兵则外松实紧。

现在身处城内,安全无比,他们在防备什么?

一些士兵装作漫不经意地朝挂在骆驼身体两侧沉甸甸的挂囊看去,那眼神贪婪而又隐蔽,更有甚者,不时摸摸挂在腰间的武器,随后快速把头扭开,掩饰急不可待的心情。

他们急什么?

队伍贴着城墙走了三刻钟,从北门又出了城。

木离华心感不妙,暗中靠往哈步勒。

若有起事来,他当要保护这个救命恩人。

队伍又走了一段路,离城渐远。

哈步勒大惑不解,问道:“我们离城已远?城守大人呢?”

那军官皮笑肉不笑地说:“将军吩咐在前面检查。那!就到了!”

前面是一片枯死的树林,冰冷的冬风阵阵吹过,那些枯枝残丫仿似在朝商队张牙舞爪。

哈步勒再要说话时,从枯林中冲出一队士兵,挥舞着战刀把商队包围了。

百多名商人都害怕起来,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哈步勒战战兢兢地问:“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把他们带进去!”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满脸黑须,面相凶恶的胡人排众而出,指着商人们朝士兵发号施令。

士兵们分头行事,一队把满载货物的骆驼带走,一队把吓得不轻的商人赶进了枯林。

进了枯林后,士兵们一个人牵着一个商人,把商人踢倒跪地,抽出弯刀压在商人的脖子上,令商人动弹不得。

包括哈步勒在内,所有商人都吓得鬼哭狼嚎。

那在林外发号施令的胡人拉着脸说道:“我就是讹答刺城的城守:亦纳赤黑。刚才副官报告,你们之中有两名奸细!”

哈步勒哭道:“误会啊!误会啊!城守大人已经看过我们大汗的文牒,我们又怎么会是奸细呢?误会啊!”

亦纳赤黑冷冷说:“不是奸细?那为什么要匆匆离队而去?不接受检查?”

“一人是我们在路上凑巧相救的汉人,心急回国,所以我让族人带他去寻找前往中原的商队!城守大人明察啊!”

亦纳赤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众商人以为他接受了这个解释,心中稍安。

木离华听出笑声中的杀气,暗中积聚功力。

笑声突然停住。

亦纳赤黑冷冷说:“你暗藏来历不明的汉人!还说不是奸细!”

商人们都惊呆了。

一个字从亦纳赤黑嘴里吐出。

“杀!”

八十三集 脱围

“杀”字出口,上百把寒光闪闪的弯刀往惊呆了的商人头上落下。

木离华骤然发难,暴起反肘击在身后高举弯刀的士兵肋下,打得他吐血横飞,然后手腕一振,分别射出两块在林外就偷偷藏起的小石头,抄起落在地上的弯刀,往亦纳赤黑全力掠去。

注满真气的石头准确地打在哈步勒身后的士兵面上,那士兵颧骨碎裂,喷血倒地。

另一块石头急速飞往亦纳赤黑,被亦纳赤黑侧身闪过。

同一时间,百余颗人头落地,喷射的鲜血迅速染红空地。

亦纳赤黑才刚躲过飞石,发现木离华已经闪到身前,眼前刀光闪闪。

他来不及抽出武器格挡,马上往后滚地,狼狈之极地避开了木离华自以为必中的一刀,显示出与高大的身形绝不符合的敏捷身手。

木离华不惯使用这西域特有的弯刀,干脆弃之不用,把弯刀掷往亦纳赤黑,阻延他逃走,同时欺近身去一拳击出。

这拳是木离华全身功力所聚,非同小可,更加上他的天生神力,以及对亦纳赤黑谋财害命而生出的愤恨,含恨出手下拳风雷雷,吹起地上大量沙土枯枝,威势骇人。

这出乎意料的威力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亦纳赤黑心知再躲不过,大吼一声,也全力一拳击出,只要挡得住木离华这刚铸无比的一拳,手下当可赶到,乱刀把木离华分尸。

拳眼狠狠相击,发出一声骨折的清响,四泄的气劲卷起了地上沙尘,把交手的二人笼罩其中。

尘土散去,现出二人身形。

亦纳赤黑跪在地上,被木离华左手紧扣咽喉,再无反抗之力,右手软绵绵地垂下,痛得满头大汗。

手下见头领被制伏,纷纷止步喝骂。

木离华冷冷一笑,抬腿踢在亦纳赤黑折断的右臂上。

亦纳赤黑身躯一抖,黑脸发白,用怨毒的目光斜视木离华,依然没有痛呼出声,确实硬气。

手下纷纷噤声。

那带队出城的军官也不笨,马上拍醒了吓昏过去的哈步勒,用刀架上其脖,朝木离华喝道:“你还要不要他性命?”

哈步勒吓得瑟瑟发抖,颤声说:“木兄…”

那军官一巴掌扇在哈步勒面上,凶恶喊道:“住嘴!”

木离华看着哈步勒吐出血牙,心头大恨,左手送出真劲,震得亦纳赤黑连连吐血。

那军官收敛凶色,再不敢对哈步勒动手。

木离华冷冷说:“准备四匹快马,以及我的大挂囊!派两个人跟着,离城十里后我们交换人质!”

那军官喊道:“我怎知你会不会食言下手,害了大人性命?”

木离华低头对亦纳赤黑冷笑说:“城守大人,你的手下似乎不相信我呢?”

亦纳赤黑有气无力地朝那军官叫道:“照他的话去做!”

那军官应诺正要离去,被木离华喝止。

木离华说:“叫你的手下去即可!你留在这里!”

军官不敢不从,眼内凶光闪动,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叫过手下大声吩咐一番,挥走办事。

木离华暗中活动被反震得麻痹、到了现在才回复知觉的右手,对哈步勒说:“哈兄不要害怕!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

那军官报以无声冷笑。

很快几名士兵就带着四匹空马和木离华的大挂囊过来了。

木离华对那军官说:“叫你的人离开。最多不留下四人。”

军官依言行事,出奇地配合。

最后木离华制着亦纳赤黑,那军官押着哈步勒,三名手下牵马,一行人出了遍地尸体的枯林,分成前后离城远去。

走了估摸有十里,去到一片疏林边,木离华在后喊道:“好了!就在这里吧!”

前面军官和三名手下停步转身。

木离华说:“你们把人和马留下。退到五十步外。等我们上了马,再放你们城守大人!”

军官怒道:“哪有这种道理?一起放人!”

木离华摇头说:“你们有四人。我只得一人,还要照顾不懂武技的同伴,同时放人不是自寻死路么?”

军官说:“你需以真主的名义立誓,不得伤害大人!”

木离华冷笑说:“我,木离华,在此以真主安拉的名义发誓,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绝对不会再对讹答刺的城守,亦纳赤黑出手!否则叫我万箭穿心而死!”

军官放开哈步勒,与三名手下走开,走到一半时突然又回头重新抓住他。

哈步勒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木离华心中一凛,心想莫非此人要反悔?

满头大汗的亦纳赤黑叫道:“客专!照他说的话去做!”

客专说道:“大人请再坚持一会!”

又对哈步勒说:“你也要以真主的名义立誓,不得伤害大人!”

亦纳赤黑醒悟过来,心中大叫侥幸,忙对客专这心思缜密的手下投去感激的目光。

只是木离华立誓不杀他而已,若是由满怀怨恨的哈步勒出手,真主也没话说。

客专待哈步勒起誓后,与三名手下远远走开,离四匹战马足有五十步。

哈步勒牵着战马,飞快地走到木离华身边,以感激的目光看着木离华,静听他吩咐。

木离华朝仍然心有余悸的哈步勒说:“哈兄!请将武器检查一番,然后上马!”

又对亦纳赤黑说:“哼!你今天真是好运!有个心细如发的好手下!”

亦纳赤黑在木离华起誓不伤害他后,竟敢驳嘴:“你们最好有那么远就走那么远!不要被我的骑兵追上!”

木离华冷笑说:“哈!你还没听出我言下之意。我只是说你今天好运有个好手下,但是你这个好手下就快要死了!”

亦纳赤黑亲身体验过木离华的厉害,闻言身躯一震,仍口硬说道:“客专武技不在我之下,又有三个士兵相助,我不信你杀得了他!”

哈步勒将系得密实的大挂囊解开,送到木离华面前,眼中的恨意毫无保留地朝亦纳赤黑射去。

皮制的大挂囊里,静静躺着木离华的蛇筋大弓和几枝箭矢。

大漠日夜的气温相差极大,拓木的弓体容易破裂损坏,善良的哈步勒便送给木离华一个大号背囊,让他好保管弓箭。

想不到现在成为报仇的凭依。

亦纳赤黑也见到了挂囊里的大弓,焦急大喊:“客专小心!”

远处的客专和三名手下不解地朝他看来。

木离华一把推开亦纳赤黑,快如闪电般从大挂囊中取出弓箭,瞄准七十步外的客专拉个满弦,放手射去。

箭如流星,瞬间闪过七十步距离,穿过客专的身体,没入疏林不知去向。

客专双目似要凸出眼眶,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低头难以置信看了胸前鲜血涌流的肉窟窿一眼,倒地死去。

三个手下惊叫着逃往疏林内。

但人腿哪里快得过箭矢。

“嗖嗖嗖”

三人背心中箭,惨叫扑地。

木离华收起弓箭,跨上战马。

哈步勒朝跌坐地上的亦纳赤黑狠狠说:“大汗不会放过你们的!”

二人策马狂奔离去。

走不到半个时辰,马儿渐渐慢了下来,至乎停住,显出疲劳的样子,任二人如何加鞭,就是不肯走。

哈步勒下马仔细检查,并把手沾了马汗,伸到鼻前仔细嗅了,变色说:“他们对马匹做了手脚!”

木离华冷静说:“幸好先前杀了客专,否则有此人主持追捕,将令我们的逃走难度大增。如今亦纳赤黑重伤,不可能亲自追来,必另派人来主持,这虽给我们增加了逃走的时间,但我们无马,终不免被追上。为今之计,只好潜回讹答刺城附近,偷抢得马匹再行上路!”

哈步勒自是对他言听计从。

二人远离马匹,在荒野步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天很快就黑了,茫茫夜色笼罩大地。

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全力赶路,数次见到打着火把往东北方向而去的小队骑兵。

这些骑兵必是出动去追捕他们。

二人离城十多里,躲在条次道边上,只等天亮,就行劫过路商旅的马匹。

八十四集 来历

夜空一片清朗,不见月亮,偌大的天幕上只有北极星在孤单闪动。

二人睡到黎明前终被冻醒。

木离华倚在棵树下,呆望天空,强烈地想念着公主,宫兰歌和吴祈。

你们应该一切平安吧!

身边几声脚步低响,哈步勒搓手揉肩,呼着白气走了过来,靠树坐下后也学他般抬头望星。

木离华歉然说:“身处险境,不敢点火取暖。累哈兄受苦了!”

哈步勒摇头说:“行商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小小寒冷算得什么?今日幸得木兄相救,哈步勒没齿难忘!”

木离华不悦说:“哈兄!当日你救我,今日又共过生死,你我已是患难之交!这些多余的话又何需多说!

哈步勒叹说:“木兄误会了!哈步勒岂是那惺惺作态之人!我非是为自己得救而谢木兄,而是为了能替那冤死的人讨回公道而感谢木兄!我留得一条命在,定要把事情如实回报大汗!大汗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木离华亦叹:“当时在城内我已察觉不妙,但身处城内,翻脸起来无处可逃,有心想警告哈兄,又无依无据,况且那客专一路缠着哈兄说笑,更不敢贸然上前。”

哈步勒说:“木兄不必自责!亦纳赤黑强把奸细的罪名加在我们头上,早存了杀人灭口,谋财害命之心!把我们诳到城外,不过是方便行事而已。”

顿了顿,又难以启齿地说:“还望木兄能将我护送回部落!”

木离华慨然说:“这是当然!当日若不是哈兄,这世上已无木离华!”

哈步勒感激说:“木兄无辜卷入事端,我也不好隐瞒!我乃蒙兀人,在部落中专职商事,此次是奉了我们大汗———贵始可汗之命,带着装满百头骆驼的珠宝和珍贵药材,向花刺子模通商,以换取制铁的工匠和宝马!”

木离华汗颜道:“哈兄!请恕木某孤陋寡闻!蒙兀这个部落我还是首次听说!”

哈步勒不以为忤,问道:“木兄知道匈奴么?”

木离华脑海闪过颜泊的影像,点头说:“当然!我听长辈说过!匈奴一向盘居朔方,二百多年前开始强盛,累次南下入侵,严重威胁商朝国都长安。后商朝倾举国之力,出动十余万骑兵,分兵三路进击,大败匈奴。中路领军大将李沐更是一战成名,被封卫武大将军,赐号‘飞将’!”

朔方就在河套地区西北边缘。

哈步勒叹气:“那役之后,匈奴便分裂为三支。我们蒙兀人就是其中一支的后裔,但经过百三十多年的发展,自成体系!木兄有兴趣听吗?”

木离华说:“愿闻其详!”

哈步勒娓娓道来。

二百五十年前匈奴被击败后,又中了李沐的离间计,分裂为三支,分别为:乌桓、鲜卑、室韦。其中乌桓最是强盛,室韦最次。哈步勒所称蒙兀人,就是室韦的后裔。

此后李沐不断把汉人由内地迁居河套南部、建立城镇,经近百年几代人的努力,终立朔方郡。

匈奴三部生存空间受到压缩,争斗不断,而室韦实力最弱,在与同族的战争中处于绝对下风,被逼出河套,无奈下只好向塞北、漠南迁徙,稍有起色。

但安乐的日子只过得十几年,乌桓和鲜卑亦向塞北、漠南迁徙,三方为有限的水草再度争战。结果是室韦战败远走,残部穿过了戈壁大漠,翻过阿尔泰山,定居漠北,远离中土。

事情还没有结束。

在二百五十年前,商败逐匈奴,置朔方郡,开拓疆土,国势登上顶峰。商平帝遂大封有功之臣,封侯分国,从而埋下隐患,最终导致帝权旁落,裂为六国,互相征战,局势维持了百二十余年。

在百多年前,秦向东拓展,悍然出兵攻入国都长安,废天子,改长安为咸阳。

由是商灭。

商朝皇室后裔多被杀死,但有一支逃过大难,远逃漠北,与室韦杂居通婚。经过上百年的发展,成为蒙兀。

说到这里,天色已经白亮。

哈步勒揉了揉酸麻的嘴口,说:“木兄请仔细看我眼珠,可有发现?”

木离华凝神朝哈步勒左眼看去,发现他眼珠颜色介乎于灰黑与浅蓝之间。

于是说到:“哈兄眼珠的颜色介乎于灰黑与浅蓝之间,与平常所见的蓝色眼珠大不相同!莫非哈兄是..?!!”

哈步勒点头叹说:“是的!像我这般出生,也不知应算是胡人,还是汉人!”

木离华大有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抚上哈步勒肩头说:“哈兄不必难过!实不相瞒,我…我母亲亦有一半的鲜卑血统!”

哈步勒讶然往他看来,感到难以置信,但想来木离华不至于为了安慰他,而拿母亲的血统说笑,于是叹说:“外表真看不出!”

木离华报以苦笑。

哈步勒继续说:“经过上百年的杂居通婚,部落和以往的传统部落大不相同了…”

经过上百年的杂居通婚,汉人的文化和技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令得蒙兀部落不再是单纯的游牧部落,亦有农耕,受地理气候的制约,还是以放牧为主。但即使遇到天灾,牛羊马被大量冻死,亦可依靠丰年的储粮渡过难关,避免了饿殍遍野的情况。于是人口稳定增长,部落发展壮大,不但武力征服了许多原住部落,还用汉人的文化将之融合。

这就是如今的蒙兀了。

哈步勒说:“在部落中,大家都要学习汉语。因为我汉语说得特别流利,所以被大汗任命为专职商事的税官。”

木离华奇道:“只是因为汉语流利就能任职税官?”

哈步勒面色有点难看:“还因为我血统不纯,虽有一技之长,仍只能专事文职!不准接触刀弓!”

木离华恍然,这才明白为何哈步勒身为在马背上长大的胡人,身上连张弓也没有,在路上又赠他大挂囊,好妥善保护蛇筋大弓。

哪个男人年轻时没有产生过对武器的向往和幻想呢?哈步勒由于血统不纯,自小失去了拿起弓箭的资格,对此时羡慕渴望万分。而无论蒙兀怎么改变,骨子里流动的始终是祖先游牧的血液。而一个不会射箭的胡人,就如一个不会耕作的农夫,只会遭到同类的耻笑。

照哈步勒所说,部落中必然有人专事武职。那这和禁军又有何区别?由此可知蒙兀部落已经初步具备了国家的雏形。

木离华把同情深深掩饰,以尽量自然的表情和语气说:“我箭术尚可,愿做哈兄指导!”

哈步勒感动一笑,伸手用力拍着木离华肩膀,又振奋说:“自从大汗也与汉族通婚后,情况好了很多啦!像我的孩子在偷偷练习弓箭,武官虽不指导,但都开只眼闭只眼。”

木离华正想说话,一阵车马声从道上传进林里来。

二人精神一振,朝林外看去。

做强盗的时间到了。

八十五集 形势

木离华和哈步勒拨开茂密的枝叶,朝林外的土道看去。

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行来,车后四个奴仆装束的胡人步行跟随。

人少容易得手;壮马华车说明对方是有钱人,被抢了也承受得起损失,可令二人内疚的心情大大减轻。

这实在是最佳的行劫对象。

二人对望一眼,脸上表情怪异,心内都是同一个想法:“真是不抢你都不行!”

木离华蒙面而起,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扯下面巾尴尬问道:“哈兄!‘打劫’二字用突厥语应该怎么说?”

正因他突然折回而感到奇怪的哈步勒闻言差点跌倒。

二刻钟后,成功实施了人生中首次打劫行动的蒙脸大盗木离华把一块棱角不算尖锐的碎石放在地上,看着林中被绑做一团的受害者主仆五人,充满歉意地上马与哈步勒离去。

要用石头磨断那条粗粗的麻绳,至少起码要半个多时辰的功夫。

那时二人早远远离去,不怕这几个倒霉鬼回城报讯。

木离华和哈步勒日夜兼程,往蒙兀居住的漠北赶去。

一路上风餐露宿,自是吃尽苦头。

这日早上,天上厚云积压,寒风凛冽,到了中午,竟然下起雪来。

二人冒雪赶路,走到下午,雪势增大,天色昏黄,三丈开外已经看不清路,只好觅地过夜。

在天色完全黑暗前,识途老马哈步勒找到了一处山洞,令马匹和人免受风雪的侵袭。

木离华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今晚不用在野外露宿,应该可以睡个好觉。

算算日子,他们已经走了近个月,在中土这时已是新年了。

佳节倍思亲。心中不由涌起强烈的思念。

哈步勒在煮食,篝火发出的光热令隔绝了由呼啸的风雪带来的寒冷阴湿,山洞内一片温暖宁和,与外面的狂风暴雪完全是两个世界。

木离华接过哈步勒递来的冒着热气的木碗,以小木勺搅动,随口问道:“哈兄!不知西域现在有多少国家?”

哈步勒捧着碗答道:“小国三十,大国有三。其余皆是部族,连都城也没有,不能称国。”

木离华大感兴趣,心想多知些地理情势,对寻父一事大有帮助,问道:“不知是哪三个?”

哈步勒欣然说:“木兄既然对此感兴趣,我当要详细介绍…”

西域大国有三,由东向西依次是:西秦,花刺子模,报达。

西秦是商末六国中秦国一支西逃的残部所建,与花刺子模不时征战。但近这十几年来,国势日衰,竟被周边的部族蚕食,数败于位处天山南北的畏兀儿,哈刺鲁二部,已经到了残阳晚照的光景。

而报达和花刺子模都奉回教为国教,是回教世界中的一员,报达在回教世界中的地位更是仅次于圣城麦加。

哈步勒说:“我这次奉命通商,主要是为了购得良马,大汗好用之征战。”

木离华心想,只看当日抢来的两匹良马,只是用作拉车的,就可知花刺子模的战马质素之高。

哈步勒继续说:“畏兀儿,哈刺鲁二部在一年前已经对我部请降称臣,西行之路畅通无阻。大汗此次是因可敦而终于下了决心,势要灭西秦了!”

木离华奇道:“可敦?”

哈步勒解释说:“即是大汗的妻子,但不同于中原的皇后!”

木离华心念电闪间,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

照哈步勒所说,贵始可汗因可敦而“终于”下了灭掉西秦的决心,想必是被可敦晚晚在枕边吹风的结果。由此可知,这可敦必是汉人,还是当年商朝皇室的后裔,仇视攻灭商朝的秦国,还可能心怀复国的美梦。

既然这次能成功鼓动贵始可汗发兵灭西秦,将来必会鼓动他南下入侵中原。若她的儿子做了天子,可说是变相地完成了复国的伟业。

如今大周因内忧而虚弱无比,北方鲜卑又蠢蠢欲动,正是入侵的好时机。

而且蒙兀与鲜卑有血仇,趁着鲜卑忙于与大周争战,实力耗损,再把握时机出兵,可谓一举两得,做那最后得利的渔翁。

那中原岂不是又将大乱了!

木离华眼前突然浮现当日建邺城下生灵涂炭的惨象,不禁打了个寒战。

哈步勒关心地说:“还是趁热吃吧!吃完再谈。”

木离华捧着木碗,食不知味。

虽然他血统不纯,但在中土生活了二十三年,早在骨子里把自己视为汉人。如今知道有支胡人在旁窥视,对中原虎视眈眈,心中岂无想法?

虽然他父亲母亲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对胡人、汉人一视同仁的国度,但前提却必须是以汉人为主,吸收消融胡人。

吃完晚饭,二人继续先前话题,在木离华有意的引导下,毫不设防的哈步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二十年前,贵始可汗一意孤行,打破了百年来的禁制,迎娶了一名汉人女子做可敦,是为贵始可汗的第二可敦,称二可敦。两年后这名汉人女子为他诞下一子,排行第三,母子深得贵始可汗喜爱,贵始可汗更是亲自教导儿子骑术箭术,一些禁制也因此被打破。

例如哈步勒此前所说,关于汉人和血统不纯者不得接触刀弓,只能任文职的事。

父凭女贵,二可敦之父被贵始可汗任命为大断事官,这直接导致了汉人势力在部落中的抬头。

三王子(二可敦产下的儿子)虽只得十八岁,却英武不凡,有领袖气质,为人正直公平,深得人心,与他同一代的胡人、汉人、或不纯者都视他为自己这方的代表。

这又使得整个蒙兀部落有了向心力。

事情就是这般奇妙。

一个部落,就因为一个杰出的人物而改变。

一直谈到夜深,二人才在火边睡下。

次日直到中午,大雪才停。

二人牵马出了山洞,看得目不转睛。

只见银装素裹,树梢上挂满厚雪,一阵寒风吹过,把积雪拂落,散作雪花漫山遍野在空中飘荡,实在蔚为奇观。

木离华感赞道:“真美!”

哈步勒微笑说:“比起雪后的大漠,这还算不得奇景!”

木离华奇道:“沙漠也会下雪?”

哈步勒说:“当然!大漠里也会下雪!等雪停后与天地都一片洁白,银光闪闪,圣洁得令人不忍践踏!”

木离华向往说道:“定要见识!”

二人上马,再度启程。

(对不起!我来迟了……….)

请假



八十六集 禾临

木离华和哈步勒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由讹答刺城出发往东,前后走了近两个月,行程上万里,终于在二月初七抵达了蒙兀部落皇室的居城———禾临。

禾临城位于形似弯月的北海(贝尔加湖)最南端,坐落在海岸旁边一处由南往北地势逐抬、长达三百丈、宽百丈的山坡之上。

在平原上策马往之奔去的木离华极目望去,依稀可见高大的建筑群掩藏在满山林木中,露出一角,气象万千。心中不由赞叹这建筑的奇迹,暗咐这座城市的设计规划者必是汉人无疑,并对其生出好奇和向往。

城市规模宏大,坐北向南,背靠深海,下临悬崖峭壁,整体由上、中、下三部分组成。高达三十丈的山坡顶处是皇室直系成员的居所,中段是皇亲国戚以及官员的住处,下段是人数多达六千的大汗近卫驻地,相互间以青草斜坡和石质阶梯联接,宽处可以十马并跑,在每一层界限之处,都以石块筑起厚墙碉堡,日夜有近卫巡守。

在下段近卫驻地之外,即坡脚的平地处,是一个热闹的露天大市集,大小各色帐篷百以千计,来自四面八方的各族部落子民汇聚此处进行交易,互通有无。

而在市集左右不远分布着大量用桦皮覆盖、桦木为壁的房屋,亦有寥寥数座木石结构的建筑,主要是供大汗近卫的家属居住,或接待少量来自中原的商队。

“在我出生时,禾临就开始筑城了,直到我娶妻生子,才算落成。前后历时约二十余年!”

哈步勒略为介绍了禾临的情况,接着说道:“我们在个多时辰后就可赶到。到时还请木兄随我一起觐见大汗,做个见证!”

木离华正要见识蒙兀部落上层人物,特别是被贵始可汗任命为大断事官的二可敦之父,判断是否有入侵中原的野心,闻言欣然说道:“这是当然!而且看此城规宏的型格,便可推知贵汗的胸襟大志!如此英雄人物,当要见识!”

个把时辰后,二人已经接近大市集。

市集外是马匹牛羊交易之处,喧杂热闹,人气旺盛,各具本族特色打扮的买家和卖家操着各种语言在商谈生意,讨价还价。

木离华留心下,发现大多都听不懂,但间中亦有听到“熟悉”的突厥语。

朝左方不远几名发型奇异的胡人壮汉定睛瞧去,只见对方批发左衽,却把头顶的毛发剃去,露出光秃油亮的脑壳,正暗自发笑间,视线被阻隔。

领前半个马位的哈步勒减慢马速,落后阻隔了他的视线,低声说:“那是列克部族,出了名的好勇斗狠。木兄还是收敛一点,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木离华点头应承,暗咐连在好勇斗狠的胡人中都以好勇斗狠出名,这列克部定是天生的暴徒和战斗狂。

说话间,去到市集西面的入口,见不断有人进出,或步或骑,热闹无比。

木离华随哈步勒进入市集,发现比市集外更加热闹人多,各族特色衣饰看得他眼都花了,耳中满是喧天的胡语。

一个个帐篷或大或少,有序地排列成行,形成二十步阔的街道,纵横交错,货物就摆在帐篷外,供人选购,一些大桩的交易则需进帐商议。

交易的货物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各种皮货,例如什么羊皮、牛皮、鹿皮至乎虎皮,此外是器皿,土酒,药材等等,还有少量来自中原的丝绸和手工精美的珠宝饰物,不见铁器。

哈步勒虽然心急觐见,但见了木离华目不暇接的表情,仍自豪说道:“自从四年前列克部也归附我汗后,这个由大断事官提议成立的的市集就一天比一天兴旺!为大家提供了方便!部族间有什么大桩的交易亦是在此进行!而且所有摊位均是免费,由我部统一划分指定给各部商人,从开始设市到如今,都是只收交易货额的二十分一作为官税!”

木离华细想之下,心中不由暗赞,对贵始可汗和大断事官的高明手段和远见佩服万分,又暗自警惕。

摊位免费,税额定得如此之低,又执行不变达四年之久,必定吸引了九成以上的部族来此做生意;且这乃蒙兀部族的地头,来做生意的各族自然都要遵守蒙兀定下的规矩,有起争端来,也必是找蒙兀部族的官员解决———六千精锐大汗近卫可就在山上,只要蒙兀官员作出公平合理的裁决,谁敢不服?

先是以武力征伐各部族,后以贸易的方式加强各部族间经济上的联系,而蒙兀部族在背后加以指引疏导,在无形中将所有部族真正联合为一个大整体。

而最重要的是,通过解决贸易争端的方式一步步地在各部族心中真正建立起公正公平的威望,日积月累潜移默化下,令各部族感服,唯蒙兀部族马首是瞻。

而这次出征西秦,则更进一步。

贵始可汗发动对外的战争,必向归附的各部族征兵,取得临时指挥各部族军事力量的权利,这不但进一步凸显了蒙兀部族的核心地位和无与伦比的号召力,更在有形中将所有部族紧密联合为一个大整体。

只要顺利攻灭西秦,那贵始可汗和蒙兀部落本就如日中天的声望势力更会升上新的高峰。

此后再以汉人文化为纽带,通过联婚等方式手段将之彻底融合,一个新兴的强大的部族或将就此诞生。

木离华心有所思下,随哈步勒穿出了市集,朝皇室居城墙奔去。

远远只见五丈多高的城墙前十步环绕三丈宽的壕沟,从北海引入活水,城门的木桥高高吊起。

将近壕沟,城墙上有守卫高声大呼:“止步,落马!否则杀无赦!”

哈步勒减慢马速,以大叫回应:“呼拿八,今天是你当值么?快放下吊桥,我有急事要面禀大汗!”

二人缓缓前进到壕沟前,仰首上望。

墙上一人探出半身,头戴铁盔,往下张望,认出哈步勒,惊讶说:“哈步勒,竟然是你?你不是去西域通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哈步勒面色难看起来,说:“事情有变!我要面禀大汗!呼拿八,快开城门!”

呼拿八缩回身子。

很快吊起的木桥被缓缓放下,城门厚重的格栏铁闸在不断的“咯轧”声中缓缓升起。

一队人数二十的披甲士兵迅速步至吊桥边,如临大敌,身材高大的呼拿八扬声说道:“哈步勒,过来吧!”

二人刚过吊桥,呼拿八招呼一声,城卫纷纷把明晃晃的兵器对准木离华,将二人隔开。

木离华面不改色,朝哈步勒看去。

呼拿八说:“哈步勒,部落中的汉人寥寥可数。这人面生得很,是何来历?”

哈步勒急说:“这是我救命恩人!亦是事情的见证人!我要与他一起觐见大汗!”

呼拿八摇头说:“这个我可不能答应!这汉人来历不明,为安全起见,必须留下!你可以先去见大汗说明事由,由大汗定夺是否见他!”

木离华说:“哈兄去吧!我在这里等待。”

哈步勒歉然说:“委屈木兄了!请木兄稍等!”

言罢匆匆进城去了。

呼拿八让手下收起兵器,咧嘴笑说:“朋友!有哈步勒为你做保,我也觉得你不似坏人!但大汗有令,除非是本族子民有要事,或是经过许可,否则不得入城!违令者杀!而这里是城门要道,若搬来座椅招呼你喝茶,又不成体统;我们离开留你独自一人,更不是待客之道,所以只好陪你在这里等了!”

木离华哭笑不得,心想这生得高大粗毫的胡人倒也是一个妙人,嘴上说道:“呼将军军纪严明,在下佩服!”

呼拿八一拍胸膛,大大咧咧地说:“既然你对哈步勒有救命之恩,也就是对呼拿八有恩!以后在禾临遇到麻烦,尽管来找我!”

木离华说:“那就先谢过呼将军了!”

呼拿八哈哈一笑,震得木离华耳鼓发痛,开始热心地为他介绍当地的美食美景,木离华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时发问,更助呼拿八吹嘘的兴致。

呼拿八吹得正痛快,城门来人,言大汗有请木离华。

木离华告辞一声,又被逼答应以后和哈步勒、呼拿八不醉无归,随着来人进城上山。

八十七集 会面

木离华随来人穿过城门,沿主道拾级而上。

脚下石阶每级长达半丈、阔达一丈,直通顶峰,由此便知建筑此城耗费巨大,而蒙兀部落光凭一己之力完成,财力人力确实雄厚。

只不知山上用水如何解决?但既然敢于筑城,想必那设计规划者会妥善解决这难题。

上了二百余级,去到一个小广场。

广场南北长约十丈,东西宽约七十丈,尽头是堵二丈多高的石筑卫墙,连着七座碉堡成东西走向,每座碉堡上开有箭孔,箭孔约有两个人头大小,下阔上窄。

过了这面墙,就进入了供皇亲国戚和官员居住的第二层。

第二层占地最广,遍植花草树木,绿草如毡,楼阁饰华,建筑典雅,景致优美。

几名俏丽的胡人少女见到木离华,都是眼睛发亮,大胆注视。

第二层的主道石阶有五百多级,尽头处依然是小广场和石墙碉堡,虽因顶坡较窄,石墙的长度和碉堡的数量不比前面,但厚度和高度尤甚。

墙后就是蒙兀部落的权利中心了。

过门后不长的主道直指向一座气势雄浑的殿宇,道旁两侧每隔一丈有高大的侍卫守立。

坡顶周围约达五里,建筑物多是石筑,花草树木亦少,景致远不及第二层优美。

这固然出于防御上的考虑,也可见贵始可汗是一个不贪图享受的雄主。

木离华随侍卫步入殿宇。

殿中五步一岗,装饰摆设简单粗犷,每隔二十步,墙壁插着燃烧着的大火炬,照得一片明亮。

空阔的正殿面南分主次摆着两张一大一小的椅子,上面坐了人,另有四人在椅子下首分别站立,其中一人是哈步勒,朝行来的木离华微微点头,暗打眼色。

木离华不知哈步勒想传递什么讯息,见其余五人都目光灼灼地朝他打量,只好装出沉稳的态度,目光稍微下移地朝他们走去,同时也在暗中打量他们。

坐在大椅中的胡人五十有六,燕颌虬髯,须发半白,相貌雄奇,一双眸子射出的精光有如利刃,到他站起迎接木离华的时候更显得龙形虎背,威武不凡,丝毫不见老态。不用说,这当然就是蒙兀部族的最高领导者———贵始可汗了。

离小椅站起的是个儒雅的汉人老者,身形修长,年纪约在六十五、六之间,灰白的头发结髻后盖以玉制的小方冠,脸目清瘦,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能以汉人的身份坐在蒙兀部落的权力中心,必是部族的大断事官、二可敦之父无疑。

站在大椅左方的大汉膀阔腰圆,威风凛凛,容易让人联想到壮年时候的贵始可汗。可知这人不是大王子,就是二王子。

在大王子或二王子的下手,站着名光头壮硕大汉,脸上有道刀疤,更添加面相的凶恶。

在二可敦之父下手,是位场中年纪最大的胡人老者,头发花白,面上道道皱纹如沟壑横布,似是经岁月凝练后留下的智慧。

引路的侍卫退后离开,哈步勒朝五人恭敬地说:“这位就是木离华兄弟!”

又为木离华一一引见五人。

前面三人果如木离华所料,分别是贵始可汗,大王子别苏昆,二可敦之父殷仲德;后面的胡人大汉是六千近卫统领克赤,胡人老者是大汗帐前顾问扎仑。

木离华依照哈步勒所教,右手放在胸前行礼,恭敬说:“木离华参见大汗!愿大汗贵体安康,永远像草原上的雄鹰振翅飞翔!”

贵始可汗呵呵一笑,中气十足,宏厚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内回荡,以汉语问道:“好!木离华!亦纳赤黑欺侮到本汗的头上来了!依你所看,这是他本人所为,还是花刺子模国王的授意?”

木离华既为贵始可汗流利的汉语大感意外,另外怎么也想不到甫一见面,对方开口就是这敏感的问题,不知是何用意。

对蒙兀部族来说,他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其余几人目光如炬,看他怎么回答,哈步勒则又偷打眼色。

木离华小心答道:“木离华年轻愚驽,见识浅薄。不敢妄议国事!”

大王子别苏昆面露不耐,洪声道:“让你说就说!扭扭捏捏的,像个男人吗?”

贵始可汗责道:“王儿不得无礼!”

又对木离华说:“你放胆直言!无论错对,本汗不予追究!”

木离华心中一动,心想为了中原平安,只好祸水西引,让花刺子模与蒙兀斗个两败俱伤最好不过。

恭敬说道:“那木离华就斗胆放言了!愚以为,大汗只需遣使责问则可!若是亦纳赤黑个人所为,可以要求花刺子模国王将他交出发落,索赔巨款;若亦纳赤黑是奉命行事,则可责其妄杀商使,背信弃义,大汗师出有名!”

木离华这番话抓准了对方的心态。

此前哈步勒对他说,贵始可汗欲攻灭西秦,如今要对花刺子模用兵,大军需借道西秦,西秦积弱多年,必然答应,他可借机献上假道灭虢之计。

贵始可汗哈哈大笑,先大有深意地与二可敦之父殷仲德对视一眼,然后才对木离华说:“好!你与本汗不谋而合!你既来自中原,那本汗再问你,中原周朝如今是何状况?”

木离华有如被盘冷水兜头淋下,全身发冷,明白到自己的心思被对方完全看穿。

自己终不及对方的老谋深算。

对方先故意引诱他说出看法,再来问中原状况,若自己不答或假答,岂非是不安好心?在各地行商多年的哈步勒就在一旁,对中原状况必有所了解,只是及不上他这曾四处征战的汉人。

下意识朝哈步勒瞧去,只见对方眼中闪过无奈,垂首望地,这才明白为何对方数次偷打眼色,不由对其讲义气的行为心存感激。

细想下不难明白,于情于理,都应是相熟的哈步勒来领他上山,而对方另外派人,就是为了防止通风报信。

口中缓缓答道:“大周已历三帝。新帝贤明,内有能臣辅助,外有名将戍边,鲜卑屡犯屡败。虽有江南世家谋反,但尽都平复,国力未动根本!”

贵始可汗微笑不语,对木离华所说不置可否,话锋突转说:“再过七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玉兰节!本汗代表蒙兀部族,邀请你参加庆典!”

心情仍未平复的木离华下意识说:“谢大汗!”

贵始可汗又说:“木离华对我蒙兀有恩!哈步勒,代我好好招待!退下吧!”

二人施礼告退。

直下到第二层,哈步勒才苦笑说:“木兄!恐怕你要留在这里一段日子了!”

木离华说:“唉!直到贵汗叫你我退下,我才省起急着要回中原的事。贵汗确是厉害!”

哈步勒苦笑说:“这是大断事官的意思,说你来自中原,对中原的情况知根知底,当要趁机问个清楚明白!”

木离华低叹道:“离玉兰节还有七天!贵汗有大把时间!”

又说:“谢谢哈兄仗义提醒!”

哈步勒摇了摇头,说:“事情既已发生,多想无谓!木兄若不嫌弃,不如就在我家暂住,顺便教导我儿子箭术!”

木离华点头答应。

(身心俱疲…)

八十八集 收徒

木离华随哈步勒前往其家———位于第二层中央地带的一处院宅。

住得靠近山沿,在屋内打开窗户便可直接欣赏到下临的北海浩瀚的美景,所以越是靠边的屋宅风光就越好。

哈步勒官位已不低算,但仍轮不到他入住那些只有皇戚高官才有资格入住的楼阁。

路上草盛木深,景致优美宁谧,少有见人,路过一座小亭,几个胡人小姑娘在亭中不知编织着什么。

她们见到木离华,都眼睛闪闪发亮地直接打量,毫不掩饰欣赏倾慕之意,与中原女子的含蓄大相径庭,令他好不自在。

二人走过一段后,木离华凭借高手特有的灵觉,还能感应到他们投在背上的灼灼目光。

哈步勒低声戏道:“木兄果然一表人才!看来三王子的追慕者要被你吸引不少!”

木离华连忙岔开话题:“哈兄说笑了!不知她们在编织什么?”

哈步勒神秘笑道:“他们在编织彩色的‘达哈’!在玉兰节有重要的用途!”

木离华生出不好的预感,只好顺着哈步勒的语气问道:“不知这‘达哈’有何用途?”

哈步勒说:“‘达哈’是礼仪用品,用于表示敬意和祝贺,一般是白色。只有在玉兰节才会用到彩色的‘达哈’!一是敬奉天神,二来嘛…”

故意顿住,观察了木离华的表情才继续笑说:“二来就是送给心上人,以示爱慕!若木兄肯在节上一展身手,恐怕要雇一辆大车才能装下姑娘们献上的爱心!”

木离华苦笑说:“那我一定高价聘请哈兄做这辆载满爱心的马车车夫!”

二人说话之间,到了处大宅的院门外。

哈步勒这趟通商险死还生,差点再见不到妻儿,到家不由激动起来,隔门高呼:“塔宾!米提娜!我回来啦!”

抢前推开院门。

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孩手里拿着张小弓从屋子里兴奋地跑了出来,口里大声叫着“阿爸”,一下子就跳到哈步勒怀里。

一名容貌普通的胡人妇女随后缓缓走出,含笑看着这对亲昵打闹的父子,发现了木离华这汉人,露出惊讶询问的神色。

哈步勒上前紧拥妻儿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放开,然后为妻子介绍木离华。

米提娜朝木离华温和一笑,接着做个手势,转身入厨为他们准备酒饭去了。

哈步勒温柔地看着妻子的背影,解释说:“米提娜小时被烟火熏伤了咽喉,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女人!”

又低头对儿子说:“来!叫木大叔!”

塔宾上前乖巧地叫了一声:“木大叔好!”

才二十三岁的木离华哭笑不得,只好认下这与他年纪远不相符的称呼,苦笑说:“小塔宾乖!大叔身无长物,只有一套箭术还说得过去。不知小塔宾可愿收下这礼物?”

哈步勒见过木离华本领,闻言大喜,正想替儿子答应,岂料听得儿子说:“大叔的箭术有三王子那样厉害吗?”

小塔宾满脸认真,仰头问道。

木离华微微一笑,转头朝院子四围看了一圈,心中有了主意,指着个放在南面墙角的木架说:“看大叔把架子上的腊肉射下来。”

说完迈步走到北面的墙角下站定。

木架距离他足有四十七步,在这个距离内,要射中随风微微晃动的腊肉并非难事,当然这是对于自小与弓箭为伴的胡人来说。

木离华指夹两箭,在哈步勒和小塔宾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快速瞥了木架一眼,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拉弓松手。

箭矢离弦而去。

也不知木离华使了什么手法,令哈步勒和小塔宾都看得清清楚楚:两枝箭矢虽是同时射出,却有先后之别。

先至的箭矢射断了系着腊肉的细绳,后至的箭矢把自架上落在空中、离地尚有一半高度的腊肉钉在木架上。

二重射已是高深的技巧,再加上这份惊人的计算力和控制力,木离华的箭术已经远远抛离三王子了。

小塔宾用力揉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又跑到木架前去触看犹自轻颤的尾杆。

目瞪口呆的哈步勒回过神来,急忙唤过儿子。

小塔宾飞快地跑到木离华面前,抱着他大腿,仰脸崇拜说道:“木大叔!我要学!”

哈步勒在旁急道:“还不改口!应该叫老师才是!

木离华微微一笑,正想说话,不防小塔宾突然跑开。

小塔宾跑到木架前,用出吃奶的力气拔出两枝箭矢,双手捧着,回到木离华身边单膝跪下献上,恭敬说道:“塔宾拜见老师!”

木离华差点就掉下泪来。

小塔宾的举动令他想起了师父颜泊。

当年他也是小塔宾的年纪,在颜泊露了这一手后,也和小塔宾一样拔出箭矢、满脸崇拜地跪叩拜师!

木离华蹲下身去,摸着小塔宾头顶,柔声说:“小塔宾!木大叔问你一句话,你要认真如实回答!否则木大叔不会教你箭术!”

小塔宾睁大眼睛,紧张地说:“请木大叔发问!”

木离华缓缓说:“小塔宾是为了什么而学箭呢?”

在一旁的哈步勒亦紧张起来。

小塔宾以稚嫩的声音认真答道:“我不光要练箭,还要学骑马!我要保护阿爸阿妈,让大家以后不再在背后说阿爸是奸商,阿妈是哑巴!”

哈步勒跪下一把抱住儿子,激动得浑身发抖。

不知何时出现在正屋门边的米提娜抚胸捂嘴,眼中泪光闪泛。

木离华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心咐定要好好教导小塔宾!

当年还是幼童的他也如小塔宾一般,也是抱着保护母亲的想法而苦练箭术的!

拍了下哈步勒的肩膀,对不知阿爸因何如此激动的小塔宾柔声说:“明天要早起!我传你最基本的入门箭道!”

小塔宾高兴得小脸通红,大声应道:“是!老师!”

哈步勒放开儿子,不好意思地说:“让木兄见笑了!”

木离华戏道:“哈兄!还不开饭么?我就要饿扁了!贵汗可是吩咐过你要好好招待我的,不怕大汗怪责么?”

哈步勒看到依在门边的妻子,幸福说道:“就让你这来自中土的乡下小子开下眼界,大饱口服,见识米提娜的厨艺和我禾临的美食!”

八十九集 巨变

木离华大快朵颐,对米提娜超凡的手艺赞不绝口。

晚饭主要以烟火熏烤的肉食为主。

散发着热气的羊肉和鱼肉都被烤得金黄,除了适口的盐味,再有就是淡淡的松木香,味道鲜美,幸好善解人意的米提娜没有端上腥臊的奶酒。

此外每人还有一小碗的麦粥。

蒙兀地处漠北,农耕深受气候的影响,小麦产量不多,大部分都被加工,储藏备灾,未经加工的小部分又大都供应给达官贵族,在市面流通的非常非常少,寻常人家难得一见。

以前蒙兀是游牧民族,以畜牧的数量来衡量财富,以烤肉为主食,饭后就把油腻的手在衣衫上擦抹,长年累月下,衣衫上积下的油腻越多越厚,就意味着穿衫的人越富有。

如今雄才大志的贵始可汗要由上而下地进行变革,学习汉族文化,首先在皇亲高官中开始,对百年不变的饮食结构作出改变,在主食中加入小麦。

上行下效,兼且小麦富含营养,便在当地流行开来。

供不应求下,小麦价格高得离谱,一小袋可换两只羊。

因此在中原十分常见的小麦,到了蒙兀部族这里则不比寻常。

所以若饭桌上能有一碗小麦粥,便被视作是身份高贵或财大气粗的象征

木离华把自己那碗小麦粥推到小塔宾面前,含笑说:“吃饱点!今晚先测试下你的力气,再据此订下学习的进程!”

小塔宾看了父母一眼,见父母含笑微微点头,才说“谢谢老师!”,捧起小碗一口喝个精光。

此后几日,木离华悉心教导,小塔宾心无旁骛,刻苦学习。

木离华看在眼里,心咐这徒弟虽然天赋不高,但胜在努力坚毅,将来必有成就。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很快到了玉兰节的前一晚。

晚饭后,木离华正在给小塔宾说些路途上的趣闻,哈步勒推门而入,言殷仲德遣下人来请木离华过府详谈。

木离华心说“终于来了!”,与哈步勒一家打了招呼,随下人出门而去。

入了殷府,穿过正堂、花园,下人直接把木离华领到书房,殷仲德已在等候。

下人奉上香茗后,掩门离去。

一身文士便服的殷仲德温文尔雅,安坐椅内含笑说道:“试试吧!这茶购自千里之外的中原!今晚才刚刚运到!”

木离华道谢一声,一气见底,歉然说:“晚辈不懂欣赏,暴敛天珍!还请殷老见谅!”

殷仲德含笑说:“无妨!老夫这里还有许多!你可以慢慢品尝!”

盖杯轻磕,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木离华又喝了两杯,放下茶杯叹说:“唉!晚辈终是不惯喝茶!”

殷仲德呷了一口茶,悠然说:“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木离华说:“晚辈亦不喜喝茶!”

殷仲德笑说:“喝着喝着就会着迷!”

木离华终耐不住性子,说:“强扭的瓜不甜!殷老请我过府,莫非就是为了品茶?”

殷仲德微微一笑,缓缓摇头说:“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了些!”

木离华无可奈何,只得说:“请殷老提点!”

殷仲德放下茶杯,说道:“老夫是殷开山的胞兄!”

木离华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朝殷仲德看去。

殷开山是颜泊的结拜大哥,为救颜泊而死,颜砺是其遗腹子(见序章)。

这事是陶元洲告诉他的。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殷开山竟然有个亲生大哥,颜砺有个舅舅在蒙兀当任大断事官!

殷仲德继续说:“按照辈分,你应该唤我一声叔父!”

木离华动了动嘴,没有发出声音。

殷仲德又说:“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老夫知你心切要回中原,故向大汗进言,邀你参加玉兰节,目的是为了留你直至今天!”

木离华冷冷说:“那我明天就可以离开了?”

殷仲德看着木离华,缓缓说:“从中原启程的商队今晚刚至,带来一个好消息!”

木离华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殷仲得意无比,带着点德幸灾乐祸的笑容说:“燕王全军尽没!鲜卑已入幽、并,不日将饮马河、洛!”

木离华脑内轰然作响,被这消息震得魂不附体。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北方被兵火点燃,天下行将大乱了。

义兄他们三人还留在北方苦等自己的啊!

你们快往南跑啊!

越想越怕!

越怕越想!

“往中原的道路已经被鲜卑隔断了,老夫又岂忍心见你回去送死……”

殷仲德后面说了些什么,木离华已经听不见了,只茫然看见殷仲德的嘴在张动。

他站了起来,就那么把茶杯丢往地上,轻飘飘地出门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殷府的,然后走往何处。

直到有人扯着他的手在不断摇晃。

木离华茫然低头看去,一个激灵,突然醒来。

听觉回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鼓中。

小塔宾扯着他的手在不断摇晃,仰头焦急喊道:“老师!你怎么了?”

木离华木然说:“没…没事!”

“木兄!发生了何事?”

木离华这才发现哈步勒夫妇亦在,满脸关切。

原来下意识中,他回到了在这里唯一的熟人———哈步勒的家里。

木离华勉强一笑,对哈步勒夫妇说:“哈兄很快有得忙了!”

哈步勒问道:“此话怎讲?”

木离华说:“鲜卑入寇,中原大乱!贵汗雄心壮志,不会坐失良机,近月必有动作。哈兄行商多年,经验丰富,恐怕要负起粮草物资的筹划工作了!”

从小塔宾手中抽离手臂,快步走回房去。

第二日清早,房门被拍得“嘭嘭”作响。

开门一看,穿上新衣的小塔宾满脸兴奋,雀跃道:“老师!庆典就要开始了!”

木离华一夜无眠,面容略带憔悴,顶着微微发黑的眼眶,苦笑说:“小塔宾!还早呢!”

小塔宾叫道:“可是大汗派人来了啊!就在门口等着呢!”

原来是贵始可汗派人来接他去参加庆典,连带上哈步勒一家。

木离华牵着一步一跳的小塔宾,去到前院时,哈步勒正陪着一名大汉说话。

大家都在等他了。

九十集 祀典

那名大汉叫巴斯,是大汗近卫的副统领,地位不低。

贵始可汗遣此人来接木离华,足可见重视。

一行人出了门,沿着通往皇宫的主道往坡顶走去。

节日喜庆的气氛无处不在,欢乐洋溢在整座禾临。

道旁两边的树木不知何时已都挂上了各色的“达哈”,五彩缤纷,十分好看。

路上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欢声笑语不断。

一问才知,这些都是有幸受汗室邀请参加庆典的人,有来自各部族的酋长、贵族、乃至蒙兀本部的富户,不下百五十人之多,每年如此。

木离华和哈步勒一家随着人流进到皇宫,在宾侍的带领下穿过两重殿宇,去到西面殿后的一处空地,发现一大票达官贵族已经在了,各依身份地位,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位置站好,人人在低笑交谈,场中充满热闹欢庆的气氛。

木离华眼尖,看见了人群中的大汗顾问扎仑。

扎仑面带笑容,被几个中年贵族环绕身边,笑起来每条皱纹都绽放开来,仿似年轻不少。

即使是他这样严肃的老者,也被这喜庆的节日气氛感染,不同往日的严肃板脸。

空地上立着一个草人和一个草狗,初次进宫观礼的哈步勒也不知这作什么用途。

正在猜想间,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贵始可汗带领两名可敦,三个儿子,以及皇亲国戚,一行三十多人,由北面的殿宇内走出,站定在台阶之上。

殷仲德亦在其中,就在第四行,位于三位王子之后,说明其身份高贵,地位不俗。

木离华留意了一下,不论艳光四射的二可敦,汗室中令他印象特别深刻的,除开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外,就只有三王子。

三王子身形修健,肩阔臂长,行起步来有乃父龙行虎背之风,英俊无匹的脸上泛着阳光般的笑意,令人感到倍加亲近。

贵始可汗站在阶上呵呵一笑,居高临下环视一圈,不多废话,扬声说道:“谢谢各部的兄弟朋友来参加祀典!开始吧!”

场中气氛马上沸腾起来。

一队宾侍捧着弓箭进场,供达官贵族的老爷少爷小姐挑选———当然一般的富户没有这种资格,完毕后退下。

选到弓箭的人都离了人群,站到场中草人草狗前,围成一圈。

贵始可汗扬声说:“天神庇佑!我部永盛!”

大喝一声:“射!”

上百把弓同时拉动。

箭矢不断朝草人草狗射去,很快将之射得糜烂,露出了内在的杂色彩缎。

木离华对这怪异的祀典觉得有趣时,一把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这祀典名曰‘脱灾’!”

转头一看,是殷仲德。

殷仲德接着说:“此后还要以羊酒祭祀,祭毕由巫师读祝辞,祝毕,大汗、可敦、王子以及诸贵族各解所服之衣以赐之,象征脱去灾祸,才算典毕。”

这时十数名宾侍抬着张上面满摆羊、酒的大木桌进场安放,一名萨满教的大祭司随后缓缓步进场中。

他面上是个粗犷狰狞的青铜面具,头戴各色羽毛编织而成的法冠,身披各种动物五彩刺绣、在肩部向上微翘状如翅膀的**袍,手持一根光滑发亮、看起来有段历史的青铜法器。

包括贵始可汗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都大祭司身上。

几个殷府的下人巧妙地把木离华和殷仲德围住,与其他宾客隔开,使得他们的谈话不虞被旁人听到。

殷仲德低声说:“昨晚所议之事,贤侄考虑得怎么样了?”

木离华昨晚听闻消息就心神大乱,哪里记得他说过什么。又听得他叫自己做“贤侄”,心咐彼此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密接近。

只好说:“昨夜晚辈心神慌乱,魂不守舍!不知殷老所说何事?”

殷仲德轻叹,似是为木离华仍然自称晚辈、不肯承认与他的叔侄关系而失望,低声说:“待会还有天神游城,天神游城结束后就是骑射大赛,老夫要你参加,取得好名次!振我汉人声威!”

木离华正想出言拒绝,场中倏地完全静了下来,他只好把话吞回肚里。

大祭司站在大木桌之前,双手高举法器,开始念读祝辞。

所有人都凝息静气,垂头闭眼专心聆听。

祝辞语调苍凉。

场中只闻大祭司苍老的声音,气氛显得庄重肃穆。

约半刻钟后,祝辞念读完毕,大祭司退到一边。

贵始可汗缓缓步下台阶,行到被箭矢射得溶溶烂烂的草人草狗面前,脱下外衣轻罩其上,走到一边。

接着是两位可敦,三位王子,百三十余名贵族。

所有人完成后,都退到贵始可汗身后,依照身份地位站好。

这时大祭司再度出场,高举法器,念起咒语,绕着以贵始可汗为首的一众贵族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把法器朝覆满华衣的草人草狗遥遥点去。

“哄”的一声,烈火突然窜起,吞噬了覆满华衣的草人草狗,在场中熊熊燃烧。

这火起得蹊跷,毫无预兆,彷如真是天神回应,降下净化的圣火,把灾祸烧掉。

木离华惊讶无比。

火很快就熄了。

奇妙的是,飞灰只在空中固定的一片区域飘荡,最后都慢慢落往地上。

看到这里,木离华几可肯定,那大祭司的武功极高,可能与严序不相上下。

大祭司收起法器,朝贵始可汗行了萨满教礼,待贵始可汗回礼后,带着四个教徒离开。

贵始可汗满脸欢容,大手一挥,扬声说道:“下面请诸位自行到山下彩棚!位置已经安排好了!自有宾侍领路!天神游城将在半个时辰后开始!”

殷仲德朝木离华说句“贤侄做好准备!”

不等木离华开口拒绝,急急离开。

木离华无奈之极,看着殷仲德回到皇亲国戚二弟队伍中去,心想等会寻机再拒绝不迟。

这时贵始可汗领着两位可敦,三位王子,以及二十多名皇亲国戚,在一众近卫的环护下,率先离去。

大汗一家离去后,所有人又活络起来,场中气氛回复到先前的欢快喜庆。

木离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皇宫,往山下走去,问道:“天神游城,又是什么仪式?”

哈步勒说:“山下已经筑起三层高的土台,大祭司将会在台上作法事,祈求年内平安丰收!为众生祓除不详!”

九十一集 观礼

山下筑起了一个高约八丈、长宽八丈的三层土台,朝南的一面是块缓平的大斜坡,台沿以彩绫围绕。

请出天神后,大祭司将会率领五十五名教众登上台顶作法事。

供汗室、贵族和来宾观礼的大彩棚就搭建在土台的正南面,有二百步的距离。

木离华随着一行蒙兀贵族入座时,彩棚外早是人山人海,声音鼎沸了。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禾临方圆二百里内的牧民全都赶来了。

土台周围人头涌涌,难估人数。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法器鼓乐喧天响起,人群开始骚动沸腾起来。

一支队伍出项在土台西面,浩浩荡荡,由人群空出的缺口进场。

一顶上书泥金咒文的素缎大白伞由大祭司和八名教众举持着往土台打头缓缓行去,后面跟着由百多名教众扛起的一大卷蓝色绸缎,再后是军马、甲仗、鼓吹、乐器、法器,人人衣服鲜丽。

伞盖经过,人人低头闭目念辞,虔诚无比;到了那长达七仗的大卷蓝色绸缎经过身前时,则把手中的五彩“达哈”投往上面,然后走到其前伸手触碰。

队伍绕台三周,黄缎上早挂满以难以计数的五彩“达哈”,重量大增,令扛抬的教众无比吃力。

白金色的伞盖上了高台,三十多个教众合力把那一大卷蓝色绸缎从正对着彩棚的斜坡上缓缓滚展拉张下来,内里却是白色的,刚好把长宽八丈的斜坡完全覆盖。

白缎被缓缓往上拉抽,逐分逐分露出了底下的天神。

木离华凝神瞧去,只见绸缎四角分布四色造型各异的法神,围绕着中间体型较大的天神。

哈步勒充当临时的解说,在旁低声道:“中间蓝色的就是天神,左上角白色的是云神,左下绿色水神,右上角红色的是空间神,右下黄色土神。”

这时土台上的大祭司手持法器朝天空一扬,包括彩棚内的达官贵族,所有人都闭起嘴巴,全场倏地完全静了下来。

大祭司高声念起祈文,又手执法器跳起祈舞。

木离华看了一阵,发现个有趣的现象。

由北往南、由高到低依次是山顶的皇宫,山脚的土台,观礼的彩棚,三者正好处于一条直线上。

从大彩棚内往北仰首直望,可以见到山顶的皇宫,以及由皇宫内通出的一截石阶主道。

而伞盖、大祭司以及五十五个教众则刚好把这截石阶主道挡住,令彩棚内观礼的人看着就似山顶上的皇宫压在大祭司和五十五个教众的头顶之上。

这视觉效果仿似在暗示皇宫象征的汗权压着伞盖象征的教权一般。

祈祷仪式持续的时间不长,大出木离华的意料。

台上的大祭司收起法器,回到伞盖前跪下。

全场再度沸腾起来,人们开始往坡台走去。

教众排起长长的人墙,让人们得以有序地参拜天神。

人们走到天神面前,口念辞文,跪地以额触碰,无比虔诚。

彩棚内的大部分贵族,包括哈步勒一家,都走了出去加入到参拜的行列。

独坐后排的木离华无聊至极,往前看去。

贵始可汗一家一边喝着奶酒,一边看着牧民跪拜,与殷仲德、扎仑等几个心腹大臣聊天谈笑,气氛显得轻松无比。

谈着谈着,不知殷仲德说了些什么,包括贵始可汗在内的一大票人突然集体转头,十几道眼光“刷”声齐齐往他瞧来,令他眼皮一跳。

除了贵始可汗,二可敦,三王子、殷仲德和扎仑,其他人都是面含不屑。

贵始可汗发话,身边一名近侍恭敬行礼,迈步正要走来,却被三王子起身阻止,然后三王子离席往他走来。

木离华心知不妙,暗咐必是殷仲德在贵始可汗面前大做文章,务要令他参加那什么骑射大赛。

知道归知道,却避无可避。

有着阳光般笑容的三王子走到身前,竟然像汉人般见礼,含笑以比哈步勒还要流利腔正的汉语说道:“小王别哲,代父汗来请木兄过席相会!请移步!”

木离华回礼说:“三王子客气了!想不到王子的汉语说得这么好!”

别哲笑说:“我心慕中土文化,故在汉语上特别下了一番功夫!”

与木离华并肩往贵始可汗的席位走去,又说:“木兄勿要怪我前后不一。只因初次见面,我才自称小王!”

木离华对他的平易近人生出好感。

二人走到席前,别哲回到二可敦身边坐好。

为了便于谈话,扎仑、殷仲德和克赤搬了张无背的小圆凳坐在贵始可汗斜前。

贵始可汗左手坐着大可敦、大王子别苏昆、二王子别勒固;右手是二可敦、别哲。看起来双方就似以贵始可汗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木离华上前行礼说:“见过大汗!见过诸位!”

贵始可汗说:“好!木离华,这几天过得如何?对哈步勒的款待还满意吗?”

木离华说:“谢大汗关心!哈兄热情好客!我过得十分愉快!”

贵始可汗正待发话,成熟风韵的二可敦抢先娇媚说道:“大汗!先让人坐下来再谈嘛!”

年老色衰的大可敦、大王子别苏昆、二王子别勒固都微微皱起眉头,而扎仑、近卫统领克赤则表情不变。

木离华把众人的反应收在眼里,暗咐贵始可汗年岁已大,汗位之争已经不可避免地暗中上演。

贵始可汗大笑说:“好!好!来人,赐座!”

近侍搬来没有靠背的圆凳,二可敦伸出白玉般的手指点向别哲身边说道:“放到这边来!”

贵始可汗呵呵笑道:“木离华!真想不到你与大断事官竟是叔侄!”

木离华心中暗叹,难道自己能说不是?那贵始可汗会怎么想?二可敦不过说了两句话,做了一个动作,就已经将这关系变得板上钉钉,达成了意图,手段端是高明!

面上表情不变,恭敬说道:“是的!我也是昨晚才与叔父相认!”

贵始可汗笑说:“参拜天神的活动会一直持续到正午,下午就是赛马和射箭大赛。听大断事官说你会参加?”

木离华暗叹,说:“是!”

二王子别勒固突然嗤笑一声。

九十二集 扬威

二王子别勒固嗤笑一声,粗声粗气说道:“这是所有部族参加的盛事!他一个汉人,骑射的本领高得到哪里去?恐怕连首轮都通不过!若说是我蒙兀部族的人,岂不让人以为我蒙兀无人,让父汗蒙羞!这不合适!”

自从二百五十年前商朝十万铁骑主动出击,败逐异族,置朔方郡,此后都没有往北、西方向再扩展疆土,只能被动防御,到了大周,更被强盛的鲜卑击败,失去幽、并二周。如今可谓汉族历史上武力最弱的时期。

而木离华此前被哈步勒所救时,并没有交代清楚,只说被马贼追杀。他孤身力敌四十多名马贼一事并不为在座诸人所知。

所以二者综合起来,扎仑、克赤都微微点头,同意别勒固的话,并不看好木离华。

就连三王子别哲也是如此。

贵始可汗没有马上表示态度,只是微笑,似是在照顾身为汉人的殷仲德的面子。

殷仲德不愠不火地说:“二王子有所不知!木离华单人匹马从讹答刺城杀出条路,将哈步勒从亦纳赤黑手里救回,可见本事亦是不凡。”

大王子别苏昆马上说:“这都是哈步勒片面之词!他连弓箭都没有摸过,所说的哪能当真!”

二可敦娇笑说:“难道亲眼所见的都不能当真么?”

别勒固嗤笑说:“他还是个商人!商人最擅长什么?最擅长的就是夸大其词,好售出货物,大做生意!”

这话摆明是说哈步勒说谎了。

木离华见救命恩人被辱,心头火起,马上接着别勒固的话说道:“哈步勒是不是夸大其词,让我一试便知!何必多费口舌!”

别勒固闻言大怒,正想出言反驳,不防二可敦又娇笑说:“哈步勒每次从中原行商归来,都带来了大量的财富!就算他果真如二王儿所说般不堪,也是为了我们部族的繁盛!”

二可敦这话没有直接表达反对的意思,但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哈步勒即使在行商中真是夸大其词,也是为了蒙兀部族着想,可谓忠心耿耿;那如今他夸大木离华的本领,对部族却没有任何帮助和好处。所以很容易让人就得出结论:哈步勒在描述木离华本领一事上确是实事求是,没有夸张。

不但扎仑、克赤、别哲都露出认同的神色,就连贵始可汗也点头说:“二可敦言之有理!二王儿理当慎言!”

别勒固气得差点炸肺,却不得不低头强忍怒意,忍气吞声恭敬说道:“是!父汗!”

大可敦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别苏昆说:“二母亲说的是。但是正如我先前所讲,哈步勒连弓箭都没有摸过,哪里能判断木离华箭术的高低好坏?保险起见,还是依照惯例,由我和别勒固带领本族的勇士参赛为好!”

别勒固嚷嚷道:“就是嘛!汉人的箭术哪能比得上我!”

木离华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明白到参加箭术比赛的重要性。

事情牵涉到汗位之争。

如今大可敦一方可说代表了蒙兀部族中纯种血统的胡人力量,二可敦一方则代表了部族中少数的汉人和混种。双方总不能撕破面皮明争,只能在这种一年一度的盛事上,在各个被蒙兀征服的大小部族面前暗斗。

双方都要打压对方的气焰,哪方占得上风,当可争取部众的支持。

若他汉人木离华突兀地出现在蒙兀部族的参赛队伍中,并取得好名次,至乎夺冠,那就代表着蒙兀部族的汉人和混种,在武力上出现了一名足以和纯血的胡人相抗衡的人物。

而且这种盛事可说是种武举,优胜者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但会名扬各部,还会当场被授以军职。

这会打破蒙兀部族百年来汉人和混种不能从事武职的传统和禁例。

纯种胡人掌握着军队,总是强大的一方,如今开了个头,以后当可循序渐进,逐步改变蒙兀部族百年不变的力量格局。

三王子手上掌握了军队,才会有底气。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从贵始可汗偏向于二可敦,可见他的真实心意,他是属意三王子的。

但这里的权力结构不比中原。中原的皇帝可一言九鼎,一人决定继任者。这里决定继任者,要进行宗亲大会,共同推举。

所以贵始可汗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而他木离华适逢其会,无意中成为可供贵始可汗利用的棋子。

但前提必须是他木离华有真才实学。

而通过贵始可汗属意三王子继任汗位,又可知其雄心壮志,他是在为将来做打算。

若能成功侵入中原立国,部族的这套明显不合适,必须用汉族那一套管理,三王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想到这里,不禁朝贵始可汗看去。

贵始可汗回以微笑,一双鹰目锐利无比,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令他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

这时殷仲德抛出最后的稻草,温文尔雅地说:“当年大周立国的高阳之战,有“血卫”之称的颜泊,正是我这侄儿的授业恩师!我这侄儿尽得其真传!”(见序章)

高阳之战,颜泊以一己之力,硬在千军万马中杀开一条生路,保周太祖冲透重围,透围后,人马通体血红,上下无一处是干的,凶名之盛,可止小儿夜啼,让当时与周太祖结为同盟的鲜卑胡人亦深深忌惮。

这种超卓的人物,在二十四年前就有志问鼎中原的贵始可汗又怎会不知。

贵始可汗、克赤,扎仑尽皆动容,面露敬意。

别苏昆和别勒固则无言以对。

木离华想不到师父颜泊的威名竟然远播至千里外的漠北,但师父亦因此战负伤过重,难以尽愈,致令永不能攀上武道的极致,心中岂无感慨。

大可敦不甘心说道:“这并不能说明他也有这样的本事吧!”

二可敦又娇笑说:“大可敦说的对!木离华,你敢以师父的名义立誓吗?”

大可敦知道自己说了蠢话,面色大变。

众人的眼光刷声朝木离华齐齐看去。

木离华退无可退,为了师父的名声,他怎都要答应。

想当年师父是何等威风,如今岂能让他败了名头。

善于骑射的胡人?那又如何?今日就让你们见识什么叫神射!

一股壮志豪情油然而生。

木离华呼吸平稳,淡然微笑说:“有何不敢!若不能夺得头名,我木离华自断右手!”

这话掷地有声,不留退路,配合颜泊真传弟子的名头,倍添说服力。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右手开这天大玩笑,这下就连别苏昆和别勒固都不好意思再阻挠了。

贵始可汗呵呵一笑,说道:“好!若你木离华能为我蒙兀部族夺得首名,当封千户!”

此言一出,闻者皆惊。

蒙兀部落子民不到四十万,万户只得劳苦功高的克赤一人,万户下是千户,千户不过十余人,像扎仑、殷仲德都是千户。如今贵始可汗开口就封了一个准千户,怎能不令人吃惊。

木离华朗声说:“谢大汗!”

这时参拜天神的贵族都陆续回到彩棚,见到大汗的席位围了一圈,都纷纷看来。

参拜活动结束了。

(抱病勉强码了一章,应该要请假)

九十三集 扬威(二)

木离华参加射箭大赛的事情就此定了下来。

由于他没有驯熟的马匹,所以不可能参加首先举行的赛马。

贵始可汗领着一众贵族、受邀的宾客近四百人去到离城五里的赛场。

赛场彩旗飘扬,人吵马嘶。

贵始可汗独自登上颁奖的高木台,当众发表了一通与民同乐和鼓励选手们全力争胜的说话。

四百余名各族的精英选手和大群观赛的普通民众纷纷高呼回应,气氛热烈。

贵始可汗下了木台,在近侍的护卫下回到华丽的汗帐。

汗帐布置在座北面的小丘之上,只有汗室和近臣才能在里面观看比赛。

普通贵族和受邀宾客则被安排在小丘下左右的一排帐篷。

小丘附近自然是被设为禁地,防卫森严,又有一千大汗近卫分作二军,部于小丘东南和西北二角不远处屏卫。

汗帐所在的小丘对面,就是供平民观看比赛的地方,那里人头涌动,热闹喧天,各种售卖零食的商贩早就占好位置,在大做生意。

赛马分为三项,分别是快马赛、走马赛、颠马赛。

首先举行的是快马赛,主要比马的速度,在十五里内折返,先到终点者为胜。

参赛的选手都身形轻灵,年龄由十二至二十五岁的都有,座下马匹都精神抖擞,健壮有力。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百余名头带红绿方巾的选手挥动马鞭起动爱马,在本族支持者震天的打气助威声中,齐齐策马冲出起点,往转折中点狂奔而去。

人马的身影高速远去,模糊在扬起的烟尘中。

呐喊声渐息。

约一刻钟后,赛马折回。

五匹快马脱群而出,遥遥领先其余的参赛马匹,齐头并进。

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匹通体暗红的健马。

五马离终点———亦是出发点———只有不到三里,选手们快马加鞭,全力做最后的冲刺。

助威打气声又再震天响起。

不论是否五位有机会夺得桂冠的选手的族人或其支持者,人人都不遗余力地呐喊助威,打气声直冲云霄,赛场的气氛紧张激烈,攀至开赛后的顶峰。

在响彻天际的呐喊中,那匹通体暗红的健马以领先第二名不到半个马头的微弱优势率先冲过终点。

汗帐内一片欢呼,坐在木离华右前方的扎仑激动得白胡子都翘了起来。

包括贵始可汗在内,人人都向扎仑祝贺。

回到座位的别哲对木离华激动说道:“扎力图!那匹红马的骑手就是扎力图!他是第一名!他是扎仑的第二个孙子!”

木离华再朝扎仑看去,后者已是笑得见眉不见眼了。

一刻钟后开始举行走马赛,比赛马步伐的稳健与轻快。

比起第一项,这项的参赛选手就少得多了,只有三十名不到,因为这最考骑术,非娴骑者不敢参与。

观众打气支持的声势低了许多,远不能与刚才相比,一是因为不宜骚扰选手,二来走马不如快马来得刺激紧张。

木离华看得呵欠连天,干脆以上山取弓箭参加接着举行的射箭大赛为由,在别哲和哈步勒的陪伴下离开了汗帐。

取到蛇筋大弓,下得山来,花费了近三刻钟,走马赛早已结束,连最具观赏性的颠马赛也错过了———选手需要于高速行进中在马背上作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所以颠马在赛马三项中最具观赏性。

赛马三项的优胜者都受到了贵始可汗的接见和丰厚的嘉奖。

扎仑的二孙子扎力图,才十二岁,实在过于年轻,所以被象征性地封了个十户。

木离华三人回到汗帐,见到了在众人的恭贺中笑得合不拢嘴的扎仑。

在扎仑身边坐着个半大小子,应该就是扎力图了。

他面上有两团年纪介乎于小孩和少年之间所特有的健康红晕,眼睛颜色如哈步勒般介乎于灰黑与浅蓝之间,灵动可爱。

扎力图见到别哲,眼中射出毫无保留的崇拜之色,跳起跑到别哲面前激动地说:“别哲大哥!我也是快马赛的冠军啦!明年我一定要再次夺得头名!就像你一样!”

别哲笑拍扎力图肩膀赞道:“好!有志气!不愧是我蒙兀部族的头号骑手!”

木离华讶然,想不到别哲竟能连膺两届快马赛的第一名。

哈步勒在身边低声崇敬地说:“三王子曾连续三届参加赛马。两次快马赛第一,一次走马和颠马赛第一!”

木离华暗赞点头,一看别苏昆和别勒固都不在,知是出帐去做赛前的热身了。

事关紧要,木离华不敢托大,暂别了贵始可汗和殷仲德,准备前去热身。

二可敦笑吟吟地鼓励道:“木离华!你要加油哦!别弱了大汗和我蒙兀部族的声势名头!”

木离华被她美目特意一瞟,不禁心跳加速,慌忙应是。

别哲热心地说:“父汗!母亲!就让孩儿为木兄领路吧!”

出账后,别哲低声说:“木兄只要夺得一项比赛的头名,我和外祖父、母亲必然会为木兄说项。所以木兄全力以赴即可!无需担心!”

在上山取弓箭的时候,别哲向他详细介绍了射箭大赛。

射箭大赛亦分三项,分别是立射,骑射,远射,都是三轮九箭,每轮每人三箭,其中前两项以中靶箭数的多少决定优胜,并且只有在第一项取得前五十名的成绩,才有资格进入下一项。

立射即站立射击死靶,百步或更远,是全民均可参与的一项。这项比的已经不是准确,而是速度与手法的花巧了。

骑射即跑马射击,靶分远近死活,但都必须要在驰出规定的跑道前射完。这项难度最高,即便是整日在马背上生活、与弓箭为伴的胡人,亦很少有人能够做到百发百中。所以这项最为各部族重视,参赛的选手都是各部精挑细选的神射手。

唯一可虑的是远射,这项比的是谁射得远,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装备。虽然蛇筋大弓射程可达五百步,已是近五石的强弓,但焉知参赛的选手中是否有人拥有比这更好的弓箭。

先前木离华只说要夺得头名,若被大可敦抓住他言语中的漏洞,硬派他必须要三项全是冠军才行,则大大不妙。

所以别哲才有此话。

木离华此前纵然是被逼参赛,但后来很大程度上亦是为了师父颜泊以及哈步勒,闻言依然心存感激,回应道:“谢三王子!请三王子放心!”

别哲说:“需要特别留意的是列克部的沙克力,此人在骑射一项中已连续两届屈居第二。此前据闻其箭术又大有精进,已可一箭三雕,并在族中长老前立下必胜的誓言。”

木离华知道列克部,初抵禾临时,哈步勒曾说其好勇斗狠,十分难缠。

口中答道:“谢王子提点!”

又顺口问:“上届骑射的优胜是谁?”

别哲欣然笑答:“上届骑射优胜者是我部的呼拿八!被父汗授予百户,现在近卫军中任官职。”

木离华暗咐世界真是小,想不到粗豪爽直的呼拿八,除了是哈步勒好友的身份,还是上届骑射比赛的冠军。

二人去到专供蒙兀选手热身的场地,三十多人或在检查装备,或在轻拉弓弦,放松手臂腰部的肌肉,做赛前最后的准备。

别苏昆和别勒固亦在其中,二人身形伟岸,特别惹人注目。

别苏昆兄弟见到木离华,只是略微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木离华亦回以点头礼,然后走到一边运气调息,抓紧时间调整身体心态,务求在开赛后达到最佳的状态。

是其余的选手见到别哲,都纷纷上前问好,显示出别哲在部族中的人缘极佳。

别哲当然是大力鼓励打气一番,然后笑着离开。

别苏昆兄弟虽把妒忌的情绪很好地掩藏,但二人低声的交谈却瞒不过聚功后感官大幅提升的木离华。

别勒固狠狠说:“我看他能得意到几时!最好那汉人小子首轮就被淘汰!”

别苏昆不悦教训道:“二弟!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理应同心合力!先把比赛赢下来,其他的等赛后再说!”

别勒固说:“除了列克部的沙克力,谁还能是王兄的对手?照我看,王兄必是第一,沙克力第二,小弟第三!”

木离华短时内已是第二次听到沙克力的名字了,还是在几名心高气傲的王子口中,心咐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人应是自己夺得优胜的最大障碍。

一声炮响,表示比赛即将开始。

别苏昆做赛前最后的动员,高声说:“兄弟们!蒙兀必胜!”

包括木离华在内,人人高呼回应。

别苏昆眼神复杂地看了木离华一眼,领队入场。

(27万字了,对于新人来说不容易呀--)

九十四集 扬威(三)

(对不起!我回来了…….)

先前赛马的跑道被设置为射箭的赛场,出发点就是参赛选手的射击位置,百五十步外竖立着百五十个箭靶。

由于第一轮立射是全民均可报名参与的选拔赛,参赛人数众多,达到破纪录的三千二百多人,为了确保能在日落前完成赛事,所以贵始可汗下令把箭靶移后多百步,又规定在一炷香时间内要完成三箭的射击数额,大增难度,以求尽快选出前五十名射手,进入下一轮的重头戏———骑射。

木离华所在的蒙兀队伍去到赛场边上,随即被打散安插,三十多人平均地分入到二十二支小组中,每组会视情况选出一到三名优胜者不等。

木离华领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皮制号牌,将之别在衣襟上。

他十分倒霉,被分在最后一组出场,形势相当不利。

优胜的名额只得五十名,越到最后,名额越少,竞争更加激烈,而且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难以保持最佳。

被他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沙克力不知在第几组。

而别苏昆分在第一组,别勒固在第二组,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贵始可汗出了汗帐,领着大小部族首领,一众七十多人,在近卫的环绕下,浩浩荡荡地登上颁奖的木头高台。

四围观赛的民众见到贵始可汗,自发地拍掌问好,哄天叫道“大汗安好!”,表达拥护敬爱之情,连参赛的选手也不例外。

贵始可汗含笑挥手致意。

近卫更加昂首挺胸,为能在这雄主的麾下服务而倍感自豪骄傲。

上台后,贵始可汗排众而出,双手下压,待声息渐止,说了一通节日喜庆和鼓励的话,宣布比赛开始。

然后坐入居中主席位置的虎皮座椅内,与台上一众各部族的实权者临场充当评判。

主赛者行至高台前沿一角喝道:“第一组参赛者进场!”

身形伟岸的别苏昆昂然行于队首,去到自己的位置,先转身向高台上一众权贵行礼致敬,再单手执着宝弓高举,向四面的观众致意。

观众挥手拍掌,发出阵阵欢呼热烈回应,支持者更是高呼“别苏昆!别苏昆!”,令其余选手感到自己只是陪衬,被严重忽视,信心受到影响,还未开始作赛就似已输了一半。

别苏昆一出场就调动了现场气氛,显示出绝高的人气声望。

木离华混在场外等候比赛的选手中,隔了十几重人墙,远离赛场,看不到其中情况,评估参赛者的普遍实力。

他听得前场传来高喊“别苏昆”之声,心咐三王子别哲箭术高超,却不参加射箭大赛展现实力,不知是何缘故。

别哲虽曾连夺两届快马赛桂冠,但已事过数年,名望只在蒙兀部内流传。而别苏昆每年都参加射箭大赛,名显于各部,在汗位的争夺中处于大大有利的位置。

细想下应是因为殷仲德已任大断事官,这相当于中原的刑、礼、户、吏四部的合体,权力很大,若再让别哲在射箭大赛上显露身手,封得兵职,就会直接打破双方的平衡。

再转念一想,自己即将起程回归中原,去寻找义兄和涵菡,与这里的一切将再无关系。

昨晚殷仲德说战争阻断前往中原的道路,但只要自己小心赶路,潜匿踪迹,不遇到大群的鲜卑军队,应无大碍。唯一的问题是自己人生路不熟。

鲜卑始终是野蛮的游牧民族,根本不懂汉人那套治理国家的政制,难以久在中原立足,至多是抢掠一番,就会退回到大草原。

正胡思乱想间,前场再度爆起一阵“别苏昆!别苏昆!”的欢呼叫喊声。

不用说,必是别苏昆发挥出色,夺得小组的优胜了。

片刻后,前场又传来观众高呼别勒固名字的声音,只是声势不比之前,又过了一会,被淘汰的选手退下场来,垂头丧气地走过身边。

时间流逝,前场不断响起欢呼喝彩声,赛事正酣。

被淘汰的选手不断从身边经过,一些无精打采,另外一些较年轻的退场后就跑到赛场西边的观众中直接成为其中一员,观看余下的精彩赛事,齐齐喝彩打气。

两刻钟后,前场高呼“沙克力”之名。

木离华虽想去看,但碍于赛规,不得离开选手区域,只好作罢。

片刻后,前场传来一阵巨大的惊叹。

就连前方部分能直接看到赛场情形的选手也一阵骚动。

沙克力的名字再度被吼出,喝彩震天,令赛场热烈的气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别苏昆做赛时也没有引起这样的轰动。

赛事继续进行,但此后再也不曾响起那样的震天喝彩声。

又过了两刻钟,轮到了第二十一组出场做赛。

选手进场。

二十二组前移,去到赛场侧边的等待区,在队中的木离华终于可以观赛,对射手的水平作出评估,以决定待会是否要使出压箱底的本领。

主赛者下令,一支三指长的细香被点燃。,场中选手纷纷挽弓射靶。

弓弦声不绝于耳。

细香很快烧完。

由于箭靶被后移,多增了百步的距离,箭靶的红心在二百步外看去只得小小一点,莫说中红心,能够射中箭靶就已经不错了。

难度大增下,这组只有一人三箭全中靶心,其余成绩最好的也只是三中一,所以只选出一名优胜。

这组唯一的优胜者昂首挺胸离开退场的队伍,面带笑容接受观众的欢呼赞美,去到高台下朝高踞其上的一众权贵行礼,才坐入台下特为小组优胜者而设的座椅。

木离华看得清楚,五十个座位只剩一个是空的。即是说前面已经决出了四十九名小组优胜,他所在的最后一组只剩一个优胜名额。

主赛者高声叫道:“二十二组进场。”

剩下的选手鱼贯入场,人人都看到台下优胜席只剩一把空椅,心里清楚即使三箭全中靶心,亦未必能够确保可以成为其上座客,不禁开始紧张起来。

木离华夷然无惧,踏着奇异的步伐前行,去到射击位置站住,双脚不丁不八,气定神闲地等待开赛的指令。

他的皮制号牌标示着一十四,离选手等待区只得十几步距离。

这十几步距离根本不足以热身。

但木离华就在这短短十几步中收摄心神、屏除杂念,把身体的机能和精神状态瞬间调整到最佳,随时可进入巅峰,随之而散发出的高手气势,全面压制了其余选手,令他们束手束脚,更加紧张失措。

观众只顿觉木离华鹤立鸡群,而其中懂行的人则无不动容。

武功高强、达到一定级数,就可以通过不断积聚功力来增强气势,散发独有的气场来压制对手,需要的时间因修为高低而有长短之别———能否做到这点,成为一般高手和特级高手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分水岭;而木离华不但越过了这道分水岭,更只在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内就已使气势达到巅峰,用时之短,于他的年纪而论,实在骇人。

赛场内外懂行者大多数自问便做不到木离华这种程度。

虽然木离华还未能做到收放自如,但已绝不容小觑。

近百道灼灼的目光从高台上、优胜席、观众群中投往木离华背上,似要把他看穿看透。

贵始可汗目露奇光,别苏昆面色凝重中又带着些许欢喜,别勒固完全是震惊和厌恶,殷仲德、别哲暗中惊喜,更添不能轻易放木离华离去的念头。

选手各自到位。

主赛者环视左右,叫道:“点香。”

细香燃烟。

“开始。”

选手纷纷张弓搭箭瞄准。

木离华轻描淡写地扫了箭靶的方向一眼,然后横弓沉腰直射一箭,也不看结果,接着指夹二箭,仰天来个二重抛射,收弓站定。

他的动作潇洒好看,观众又想不到他连瞄准也不用,顿时喝彩连连。

直射的一箭离弦后化作道乌光,眨眼飞过百五十步的距离,如过薄纸般穿透箭靶的红心,钉在靶后地上,深入泥土,只露出尾羽。

抛射的两枝箭矢则同时从空中落下,不分先后、奇准无比地卡在箭靶红心处的小孔中,紧贴一起,准确得教人难以置信。

这一切都发生在主赛者叫出“开始”后的一瞬,别的选手犹在瞄准,木离华就已经完成了赛事,展现出来的这份变态眼力和恐怖控制力,已经精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全场倏地静了一静,接着爆发出惊天的喝彩,震耳欲聋。

在木离华身边的选手心志被夺,生出不能相比的心态,颓然垂下弓箭,无比丧志;远处的则心里困惑:观众怎么喝彩了?我还没开始呢!

以贵始可汗为首,台上一众权贵全都站了起来,为木离华鼓掌喝彩。

贵始可汗长笑道:“不用比了!这最后一名优胜,当非木离华莫属!就算夺得立射的总优胜,也不为过!”

台下席中优胜者尽皆动容,犹在回味方才木离华带来的那精彩一刻,闻言都无异议:若是平射,他们都可做到三箭连穿同一箭孔中,但木离华却是抛射,不但显示出对风向的精准计算,还显示出对落点的精确把握,无论速度手法,显然都更胜他们一筹。

贵始可汗见台下席中一众优胜者都无异议,立即宣布木离华为立射一项的总优胜,第二项骑射将在二刻钟后开始。

决出优胜后人人高呼木离华的名字,姑娘们更是尖叫起来,目光迷醉地盯着木离华,观众纷纷对木离华给他们带来这精彩的箭术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草原上奉行弱肉强食的原则,崇尚武力,强者为尊,射箭是打猎和战斗的首要工具和武器,而部落的强弱,除开人口和畜牧的数量,更以拥有高超的射手来衡量。

台上台下不少部落的酋长首领都动了心思,要选出族中美女,和席中五十名优胜者所在的部落联婚,立射头名的木离华自然是重要目标。

虽然木离华生面得很,赛制又是选手打散混编,无人知道他来历,但他一束汉人衣裳,只能是来自情况独特的蒙兀部族了,能和强大的蒙兀部族结亲,结亲的对象又是这样一名箭术高超、即将被提拔重用的神射手,自然是好处多多。

木离华施施然向四面抱拳致意,轮到观众时,更是引发一轮能刺破耳膜、让其余优胜者羡慕妒忌的尖叫狂呼。

他发现人堆中有人挥手扭动得特别厉害,凝眸看去,是坐在哈步勒肩上的小塔宾,于是微笑挥手示意自己看见他们。

小塔宾兴奋得满脸通红,见木离华朝他挥手致意,更是激动,只懂高声大叫:“这是我老师!这是我老师!”就仿似自己夺得了桂冠一般。

哈步勒则高兴得合不拢嘴,为儿子拜了这样的名师而高兴欣慰。

木离华走到优胜者席位,与其余优胜者打个照面,目光相交、点头致意后,坐入最后那张空椅子,静待二刻钟后的骑射。

彼此之间都是竞争对手,自然不会友善地攀谈———起码在比赛结束前。

台上一众部族酋长,就乘这短短的休息时机,召来手下暗中去打探木离华的身份来历。

台下奴仆来来去去,把立射的赛场改做骑射用。

二百步外的箭靶已经被搬走,改为射击活物,由百三十步外的奴仆放出飞鸽。

骑射的跑道长约六十丈,就是方才立射的选手站位,起于东止于西,选手将会策骑在台前五十步外驰过,在这短短的距离内要使出浑身解数,展现实力,让台上充当评判的权贵看个清楚明白。

出赛的次序按照此前小组优胜的次序,木离华依然排在最后一位出场。虽然方才他展现了过人的实力,无人再敢看轻,但骑射需和马匹配合,临时选马和惯骑的马自然是大有分别,故台上一众收到消息的酋首都不看好木离华。

不知情的观众却在一边纷纷议论,至乎争执:到底别苏昆兄弟、沙克力、木离华这四人谁更高明,能夺得骑射的优胜。

时间就快到了。

别苏昆长身而起,携着弓箭大步离席,去到起点,手抚爱马雄峻的颈部,又贴额于马首低语,接着退后半步,腾身上了马背,动作利索潇洒,惹来一阵喝彩尖叫。

贵始可汗站到台前,亲自宣布开赛。

令旗一挥,别苏昆持弓策马驰出。

马蹄嘚嘚,过了赛道三分有一,别苏昆喝道:“放!”

百三十步外的奴仆立即打开鸽笼,三只黑、白、灰色飞鸽振翅升起,各自往天空三面飞走。

别苏昆眯起双眼盯着飞鸽,眼神有若刀锋般利,纯以双腿控马,突然暴喝一声:“着!”

猿臂轻舒,三下弓弦声接连响起。

箭如飞芒,准确地一一命中,三只飞鸽应箭陨落,羽毛在空中飘扬。

观众爆发出一片喝彩声,高呼别苏昆的名字。

完成赛事的别苏昆才刚过赛道一半,就在高台正前,距终点还有三十多丈,他先向高台边上的贵始可汗抚胸弯腰行礼,再放慢马速,剩下的距离,就在马上张开双臂,接受观众的欢呼喝彩。

贵始可汗满意微微点头,面带欣慰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过了终线,始折返虎皮座椅安坐。

木离华暗自赞赏,别苏昆这三箭难就难在一气呵成,中间毫无停顿,而且准备时间又短,确有真材实料,虎父无犬子。

别勒固紧随其后出场。

他亦展示出了高明的箭术,虽也是三箭全中,但要将近赛道末段才完成,比起别苏昆高低立判。

接着的二十多名选手有好有差,最好的也只和别勒固持平,差最的射落二只飞鸽,满面羞愧。

又比了几人,席中一人昂然起立,毫无保留地朝木离华看去,见木离华回望,扬起下颌,发出无声的挑战。

观众见此人站起,均振臂高呼“沙克力!”

沙克力与别苏昆年岁相若,在三十五六间,他身高九尺,古铜肤色,光头髯须,国字形的面上一双眼睛如铜铃般大,配合着雄壮如山的身形射出利刃般的精光,状如战神,倍添彪悍和威武霸道、不可一世的气势。

坐在他身边的人只觉呼吸不畅,都心存敬畏。

木离华淡然一笑,举杯掩饰。

他明白沙克力重点针对他突然全面爆发气势的用心,是要夺他心志,在他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种下难以对抗、不可战胜的心态。

这说明沙克力连别苏昆也不放在眼内,只视他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怕胜他不过,要采取这种场外打击的阴险策略。

无论木离华如何高明,这总会影响发挥。

木离华心中冷笑,低头避开沙克力视线,拟好了应对之法,同时心中好奇,不知沙克力会使出什么绝技,来压过别苏昆。

沙克力见木离华反应,以为手段奏效,心满意足地离席而去:只要待会在木离华施射的紧要关头,再朝他放出气势,诱发他此前心怯的印象,自然会大大影响他的发挥。

随着沙克力跨上战马,观众情绪高涨,场中气氛顿时被点燃。

沙克力面带轻松的笑容,策马驰到赛道一半,才喝令放出飞鸽。

三只飞鸽才刚扑翅升起,沙克力笑容突敛,脸沉如水,以闪电般的手法拉弓速射。

箭如流星,毫无意外地命中三鸽。

赛场内外一片惊叹,接着爆发震天喝彩声,人人高呼沙克力之名,都相信他就是骑射的优胜了。

沙克力使出二重射,一箭双鸽,另一箭则射中单鸽,展露出高超的技艺,远远把别苏昆比了下去,是开赛以来最出色的表现。

虽是对手,木离华亦真心为沙克力的表现而喝彩,心咐是要拿出压箱底的本领才能稳胜沙克力一筹了,同时偷偷留意各人的反应。

座中的选手都面露惊容,显然是被沙克力这手震住了,未出场的选手更是大受打击,心头浮现方才沙克力状若战神、威武雄霸的印像,都生出难以攀比念头。

别苏昆兄弟面色都不好看,反是高台上传来贵始可汗清晰无比的赞誉笑声,虽过万观众的声音亦不能掩盖:“好!好一个沙克力!这是本汗活至五十六载以来,所看见的最精彩的箭术!比起本汗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观众不由都为贵始可汗这不吝口舌的最高赞美而折服,全场高呼“大汗雄武”,“沙克力神射”!

木离华不由概叹贵始可汗的老辣。

这手既展现了贵始可汗开阔的胸襟,又把观众的注意力转移吸引到他的身上,无形中削弱了沙克力的威势,一举两得,不愧为蒙兀部族之首,难怪蒙兀能称雄漠北。

随后下场比赛的选手都发挥失常,甚至有三箭不中者,满脸羞愧地退场,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回到台下席位,令优胜席中空出十多个座位。

轮到木离华出场了。

观众记得他是立射的总优胜,都鼓掌打气,但因沙克力之前表现出不可超越的神射,都难以置信木离华能创造奇迹。

木离华发力一夹马腹,令战马陡然加速,十数步后全速启动,风驰电掣般往数十丈外的终点驰去,同时喝道:“放!”

飞鸽升上半空,

赛场内外霎时静至只闻马蹄落地的“嘚嘚”声,包括眼力高明如贵始可汗者在内,都看不穿木离华的用意。

难道他要在这样高速行进的状态下发箭射击?前面纵管是沙克力,亦不敢放尽马速施射啊!

这下大出沙克力意料,飞鸽早早放出,尽管老练如他亦把握不到木离华何时出手,只好强行提功积至顶峰,又不敢过早发动,以免引起木离华警觉,至功亏一篑,要看准时机才能出手,影响这天才射手。

别苏昆兄弟则放下成见,只盼木离华不是故弄玄虚,能创造奇迹,从沙克力手中夺走优胜,打压列克部刚刚升起的声威。

木离华人马如风,瞬间高速驰过了高台,但他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

沙克力苦不堪言,快速蓄力保持在巅峰状态对身心负担极大,已是受了内伤,却不敢松懈,气机随着飞驰的木离华吃力地移动,

飞鸽已经离得远了。

殷仲德、别哲、二可敦、哈步勒、小塔宾、呼拿八一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开始焦急起来。

台上已经有权贵紧张至忘情站起,张颈前望木离华背影。

将近赛道末段,募地木离华有所动作,出手在即。

全场人心中顿时一紧。

看到出手信号的沙克力心头一松,再难维持,把提到极致的功力释出,心神全落往木离华身上,身心因耗费巨量的心神和内力而变得一片虚荡。

岂知木离华却是假射。

他雄躯微震,显是受到影响。

再有十数息,人马就将驰过终点。

在这紧张关头,木离华竟扭腰转身,还有余暇先朝失色惊愕的沙克力微微一笑,再回头望往天上的信鸽,信手射出。

三重射!

木离华压箱底的本领!

三道乌光离弦激射而出,在面色苍白的沙克力眼中,分头命中高空之中只得一个小黑点、分往南北飞走的鸽子。

同时,木离华人马冲过终点。

观众都很难相信木离华能全中,但待快马将三只有标识的信鸽捡回示众后,赛场的气氛再次被点燃引爆,人人如痴如醉,高叫“木离华!木离华!”的欢呼声一浪接一浪,现场声浪滔天,吵至有人在耳边大大嚷叫也听不清的境地。

台上权贵和台下选手都集体起立,鼓掌向木离华表达敬意兼祝贺。

茫不知自己成为各族少女梦中情人以及各部酋首首席征婚对象的木离华受到了各色“达哈”的袭击,少女们纷纷涌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尖叫着把手织的“达哈”抛缠在木离华人马身上,令他举步难行,恐怕真如哈步勒事前戏言,要雇佣一辆大马车才能尽数运走。

男人们则竖起大拇指,赞美不已。

他是首个集立射和骑射优胜于一身的人,无怪人们如此热情痴狂。

气氛趋于白炽,最后还是贵始可汗派出一队近卫,才把他在仰慕英雄的疯狂少女中“解救”出来,回到台下席中。

其余选手纷纷靠近大攀交情。

此后的远射,在贵始可汗的秘密授意下,木离华故意放水,让沙克力夺得头名。

在木离华超凡入圣的绝技面前,其余人的名次变得不再重要。

在太阳降至高树梢头时,比赛正式完结。

贵始可汗在高台上当众对三十多名优胜者授予官职,其中木离华因前无古人地连夺两项重要的优胜,被授了千户,众人都无异议,观众更是高呼“大汗英明”;沙克力则被授了百户。

观众久久不愿散去,当得知木离华乃蒙兀部人时,更是高呼贵始可汗以及木离华之名。

贵始可汗只得携着木离华绕场一周向子民致意,显出亲民的作风。

他们每到一处,都引发少女情不自禁的尖叫,这尖叫自然都是对着木离华发出的。

木离华尴尬不已,把心思转到别处,心想三王子别哲亲民的作风必是从贵始可汗身上学来,这和中原皇帝高高在上的做派绝不相同。

观众满足了心愿,这才逐渐散去。

天色渐晚,贵始可汗牵着木离华的手走在前头,领着一众人回到小丘上的汗帐。

虽然贵始可汗只是面带微笑,但木离华从其轻颤的手感到其内心的激动。

进账后不待坐好,贵始可汗上下重新打量他般笑呵呵地说:“木离华!好!好!好!不愧为‘血卫’颜泊之徒!”

木离华连忙逊谢。

贵始可汗又笑说:“你有什么要求,可尽管说来!只要本汗能办到,无不应允!”

大可敦、别勒固变色,别苏昆眉头一皱,正要发话,别勒固已抢先说:“父汗!此前已经授他千户,难道还不足以作为褒奖么?”

别哲马上说:“二王兄此言差矣!要不是木离华发挥出色,沙克力已夺得优胜,那么列克部声势大振下,必然挟势对呼伦湖附近草场的归属提出异议。父汗年前已将其划归与其邻近的乌拉特部之下,如今又要议论,置父汗威望何在?”

论起言语,别勒固那是别哲对手,一时作声不得。

贵始可汗赞许地看了别哲一眼,挥手止住想要说话的别苏昆,笑说:“木离华,你尽管说来。”

木离华恭敬说:“大汗赏赐丰厚!木离华别无所求,只愿能有一弓马娴熟之人作为向导,为我领往中原之路!”

大可敦一方闻言暗中松一口气,反倒很不得贵始可汗马上答应木离华所请。

殷仲德眼光一闪,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贵始可汗哈哈大笑,把事情揭过不提:“此事容后再说!待会的宴席既是年宴,又是为你庆功,当要不醉无归!”

木离华不敢多言,俯首称是。

离晚宴还有段时间,女侍奉上令木离华头痛的酸奶茶,众人安坐闲聊,气氛出奇地融洽。

大可敦等人只问起中原风光民俗,不论及其他,木离华欣然一一作答。

帐门突被掀起,众人转头望去。

一名二八年华的少女美丽清纯得有如花瓣上的露珠,却蹦蹦跳跳地跑到贵始可汗身后,从后环住其颈,亲昵地说:“父汗!我回来啦!”

竟是贵始可汗战死的幼弟唯一留下的血脉,被贵始可汗收为女儿。

贵始可汗变作慈父,抚着从后伏在肩上的爱女,呵呵笑说:“扎丽西娅,你不知道错过了什么!今日我部在各项赛事中大获全胜!”

扎丽西娅娇声说:“知道啦!扎力图那小鬼夺得了快马赛的冠军嘛!”

又学足男人,朝扎仑行礼说:“恭喜扎仑老爷啦!”

扎仑笑呵呵的。

扎丽西娅又说:“咦!扎力图小鬼呢?”

她只比扎力图大了二三岁,却管扎力图叫小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引得在座众人会心而笑,到见她学大男人般不伦不类地行礼,都纷纷失笑。

扎仑笑呵呵说:“他到帐下凑热闹去了!晚宴前才回来!”

别苏昆三兄弟首次在木离华面前同心合力,出言调笑这活波好动的妹子,大可敦和二可敦面露笑容地帮腔,显示她是众人的开心果,在两方都极得宠信。

闹了一会,扎丽西娅睁大美丽的眼睛看着木离华说:“你就是那个被大家夸得神乎其技的木离华么?”

木离华被她的天真活波勾起回忆,脑海浮现楚王之女———小郡主的音容笑貌,心中酸楚,百感交集地呆坐毯上,闻言未能及时回答。

扎丽西娅不满起来,气道:“你这人哪!怎么如此无礼?”

贵始可汗和殷仲德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朝对方点头。

木离华回过神来,忙说:“郡主安好!扎力图到帐外去了!”

他心神还停留在扎丽西娅进账的时候,以为扎丽西娅问他扎力图所在,故大为出丑。

众人大笑起来。

木离华有苦自知,诺诺无言,尴尬无比。

扎丽西娅则鼓起香腮,不满又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这时近侍上前,言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暂时解了木离华困窘之危。

贵始可汗长笑声中起身,领着众人朝帐外走去。

九十五集 苏醒

天上星河辉璨,壮丽迷人。

汗帐所在的小丘下方不知何时竖起了一个可容百人的大帐,作为蒙兀部和依附的二十六个大小部族权贵欢聚年宴之所。

不远篝火处处,民众把臂高歌,喝酒跳舞,烤肉的香气弥漫远近,充满节日的气氛。

贵始可汗一行十多人走到帐门前,侍卫中气盈足地喝道:“大汗到!”

声音雄壮,充满阳刚之气,令木离华勾起从前在中原听到的内侍阴柔唱喏的回忆。

帐内光线充足,四角点有十多盏半人高的纯银坐地宫灯,四壁挂满金丝银线刺成的绣帛围毡,顶上是金龙飞舞、日月金星的彩刺,配以九种颜色的帐幔,装饰奢侈华丽,被灯火映照得金碧辉煌;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在中间空出一大块草皮,留作放置主食烤全羊。

“大汗安好!”

各部酋首和英俊子弟早就到了,本都席地而坐,此时纷纷起立行礼。

贵始可汗一路走过,微笑回礼。

陪伴在他身边的扎丽西娅美丽如明珠夺目,和其身后俊伟的木离华成为全场的焦点,不同处在于投往前者的都是各部英俊子弟爱慕**的眼神,投往后者的都是各部酋首结亲念头下引发的狂热眼光。

贵始可汗去到主位坐下,左边是汗族,右边是殷仲德等一班近臣,而木离华这外人却被安排在左边,紧靠扎丽西娅,令场中的年轻人无不投以既羡且妒的目光。

贵始可汗笑说:“大家坐吧!”

环视全场一圈,待众人坐下,正要宣布晚宴开始,座中一酋首突然大笑,引得众人纷纷注目,随后站起出席走到帐中草皮。

木离华朝那酋首看去,那酋首六十有二,身形瘦小,倒三角眼,山羊须,整个人看着干瘪瘪的,更衬出安坐其旁的沙克力高大雄伟。

贵始可汗笑说:“希都!有什么美妙的事情要与大家分享的?”

别哲凑到木离华耳边低声说:“这是列克部族长。沙克力之父!”

木离华啧啧称奇,目光又在希都父子间打了个来回,怎都想不到瘦小干瘪的希都竟能生出沙克力这样器宇轩昂的儿子。

场中希都以与他瘦小的外形绝不相符的洪声说:“英明的大汗,天之骄子,你忠诚的朋友希都在此再次恭祝贵部涌现少年英雄。希都祖先遗留一张神弓,包括沙克力在内,族中无人能够连续开满十次。今日贵部木离华连夺射箭大赛两项桂冠,这是自古未有之事!汉人有俗语:‘宝剑赠英雄’,希都不敢藏私,借着这大好日子献宝,请汗君允许!”

木离华心中冷笑,这明显是针对自己这新晋“少年英雄”了,若自己不能成功拉开希都口中这什么劳子的鬼屁“神弓”,将声势大挫,与此前贵始可汗出言赞美沙克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扎仑之孙扎力图夺得快马赛桂冠,又不见他提起,赠送上好战马?

又联想到初抵禾临时哈步勒说列克部归附不到四年,如今双方各自的后继者沙克力又稳压别苏昆一头,宴前别哲更曾提到列克部不服草场的划分,可见希都生出异志,不耐等贵始可汗百年之后,提前为沙克力造势。

身高九尺、壮硕雄武的沙克力都不能使用的神弓,若木离华也拉不开,双方在心理上就会打成平手。

所以这已经不止事关木离华一人的面子荣誉。若他失败,不但本人声势受挫,更会连累蒙兀部族,扫了贵始可汗的威风。

别苏昆三兄弟与克赤等年轻年壮的近臣面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殷仲德与扎仑两位长者则神色不变。

贵始可汗更是仰天长笑,宏厚的笑声震得帐幔抖动。

座中权贵都大部分都安分守己,静观事变,小部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笑声倏止。

贵始可汗双目精光剧盛,沉声说:“木离华,你若能满弓十次,授近卫副统领、账前总管,代领千五百人!”

六千近卫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分为四支,每支千五百人,分别由贵始可汗、别苏昆、别勒固、克赤统领。贵始可汗等于是把自己的兵权交出,而且账前总管更是心腹近臣,负责汗帐的一应大小事务,此前是由顾问扎仑兼任,与殷仲德的大断事官可谓一内一外。

此言一出,虽然贵始可汗依然面带笑容,但全场权贵都知大汗动了真怒,更是低眉垂眼,不敢吭声。

别苏昆兄弟虽知不妥,亦不能不敢出言反对。

木离华应声出列,拱手朗声说:“请赐弓!”

希都手一摆,两名近侍抬着张几有人高的长弓进账,献于贵始可汗席前。

这是张铁胎直弓,造型古拙高雅。

弓身黝黑而无光泽,由左右两部分合并组成,除握把处是实心,其余却合得不严实,可见有道细缝由握把起伸延至两端尽处,但这道细缝却又长度相同,不知有何玄妙;弓身上简单的螺纹既为装饰,亦防出汗滑手,弓弦纤细,不知材料,弦上似有一泓暗光随灯光的角度不住变幻,如水流动,待人凝眸细看,却又完全不见踪迹。

希都没有说谎,单看外表,这确是宝物。

“此弓无名,是我列克部自古流传下来的宝物,年龄据说可以追溯到二千年前西戎东夷时期……”

希都在旁介绍,木离华静立片刻,待一众贵族看完后,见贵始可汗点头,上前拿起黑弓,然后暗暗吃惊。

弓身沉重,怕将近百斤,他单手要发力才能拿起,少点臂力都难以久持,更难以猜测需要多大力道才能将弓弦拉做满月。

一般的箭手绝对没有能力使用,难怪雄伟高大如沙克力亦难以连续开满此弓十次。

别哲见木离华神色古怪,代全场人问道:“如何?”

木离华徐徐答道:“弓身颇重,怕将近百斤!”

贵始可汗眉头不可察觉轻跳,场中更是一片倒吸凉气之声。百余贵族心想:这样一把怪弓,不用发箭,光是近身抡起砸下就可夺人性命了。

沙克力嘴角微露嘲讽的冷笑,心中开始想象待会木离华当众出丑的样子。

木离华神情专注,轻抚弓弦,就似轻抚爱人般温柔,手指顺弦滑动时,那道似有若无的暗光随着指尖移动。

希都可恶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只看小英雄气定神闲的表情,就知他必是成足在胸!我们拭目以待!”

言罢皮笑肉不笑地退到一边。

抬得越高,跌得越惨。

蒙兀部族的人闻声均朝不怀好意的希都怒目而视。

帐中一时静至可闻针落。

“木离华!加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扎丽西娅甜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把帐中紧张的气氛略微冲淡。

木离华朝扎丽西娅点头一笑,然后戴上铁扳指,逐级发力,默然缓缓拉弓。

弓弦缓缓张开,弓身被弓弦绷紧带动,朝内弯曲变形,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弓弦大张,状如满月。

“第一次!”扎丽西娅计起数来。

木离华缓缓收力,令弓弦回复原位,不敢贸然松手,因为弓身坚韧的弹性会产生强大的震力,把他手臂拉伤,甚至让利弦隔开铁制的扳指,切断手指。

更不敢对着主席方向。

方才他细抚无名黑弓全身时,全身心投入与之交流,心有所触,似能感受到黑弓上蕴含着一股玄奇气息,虽不能准确捕捉,但心灵突然通透起来。

这令他有个设想,若贸然放手,弓弦收缩产生的动能会压缩弦与弓身之间的空气,再将之从握把两端的细缝急速喷射,或产生尖啸,至乎形成两道具有一定杀伤力的风刃。

弓弦回到原位,随后再次被木离华发力拉张,状如满月。

“第二次!”

扎丽西娅甜美清脆的声音再度在帐中响起。

弓弦再此回复原状。

“第三次!”

伴随扎丽西娅计数声,座中权贵看着木离华一次次把弓弦拉开,放回。

到了第七次时,沙克力终于色变。

他的极限也只是拉到第七次,就再难为继。先前其父希都所说不超过十次,那是为了好听而凑个整数。

木离华只觉手臂酸软,软绵无力至几乎失去感觉,觉得双臂不属自己,余下的三次似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深深呼吸,开始调整已经紊乱的气息,然后暗中咬牙,发尽全力。

座中权贵见他面色由红转白,知是已尽全力,忙都把呼吸屏住,深恐大力透气也会有所惊扰,惹得贵始可汗震怒,成为木离华失败的借口而充当替罪羊。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弓弦再度张至满月。

木离华缓缓收力,汗如雨下,待黑弓复原后,长长吐出浊气,大力喘息,引得一众贵族亦随着吐气呼吸。

还有两次。

但他刚才收力时,几乎把持不住重近百斤的黑弓,差点就要落地出丑。

尽管有源源不绝的真气支持,但发力做功输出,始终要通过经脉和肌肉,这好比用水灌田,但田中庄稼都不在了,灌再多的水又有何用。

**上的极度疲劳,令他难以为继,觉得比起小时候一日拉弓千次还要疲累。

在纯凭**的力量拉张到第四次时,他不得不功聚双臂才能继续下去,然后怪事就发生了,一股强悍的意志从手中的黑弓沛然传出,进行反抗。

此后的四次拉弓,他都是全身心地投入,才能勉强压制一次比一次强大的抗力。

一段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突然苏醒,那是他拜入颜泊门下一年后的某日。

那日颜泊传授箭道,说着说着大发感慨,说最高明的箭术不是用眼、用手去瞄准,或基于精准的计算,而在乎心。

当在你眼中只有要射击的目标时,天地间别无他物,就再没有什么能够抵挡这一箭。

而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传奇射手,一生只有一把弓,这把弓被视为身体的一部分,由于被随身携带,故无时无刻不受到主人精、气、神的影响,打下使用者的精神烙印,最终生出灵性,难以被驯服摧毁。

这是造成他消耗巨大的原因。

木离华不知道这把弓的具体来历,只想完成余下的两次。

他倏地屏住呼吸,开始朝第九次发起冲击。

被他肃穆的神情影响,帐中诸人都不由跟随着他齐齐屏住呼吸。

希都的声音再度不合时宜地响起,分明是扰他心神。

“啊!小英雄果然了得。连沙克力也只不过能拉动九次而已!”

这实在卑鄙,连贵始可汗都按捺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木离华充耳不闻,场中情景扣人心弦。

弓弦缓缓张开,被拉至满月,随后慢慢回位。

“第九次!”扎丽西娅清脆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紧张的颤抖。

众人的呼吸仿似被木离的动作控制,见他再次完成,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场中面色惨白的木离华皱了皱眉头,突地张口吐出一小口鲜血来。

鲜血打在黑弓上,引得弦上那泓似有若无的暗光以肉眼难察的高速流动起来,顺着弓身流动到木离华持弓的左手,侵进经脉里去。

场中惊呼一片。

谁能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贵始可汗转念之间有了决定,毕竟伤了面子事少,若因此伤了木离华这难得的人才,得不偿失。

正待喝止结束这场令他以及整个蒙兀部族都颜面尽失的另类较量时,场中的木离华蓦然挺胸直背,仰天长笑说:“莫说十次,纵管百次千次,又有何难!”

言罢轻轻松松拉个满月,张弓收弓数十次。

众人看得呆了,都不知木离华与方才判若两人,这法戏是如何变的。

地上那口犹未尽干的鲜血总不成是假的吧?

沙克力无比震惊,眼中毫无保留地射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希都则目瞪口呆,似被点了穴道般定在原地。

蒙兀部一方都大喜过望,激动不已,扎丽西娅更是目光迷离地看着雄姿英发的木离华。

贵始可汗哈哈大笑,把众人震醒,说道:“木离华!由这刻起,你就是我近卫副统领、账前总管!”

众人以额触地,齐呼:“天神护佑!恭喜大汗!”

不得不随着众人下跪应景的木离华心知肚明这与什么天神毫无关系。

方才那道暗光侵入体内,一阵寒意随之而来,所过之处的经脉就像被冰封一般,纷纷失去知觉,真气在体内不受控制乱串,大肆破坏,令他瞬间走火入魔,岂知因祸得福,竟然引出了沉睡已久的银色光波,随之双方在体内各处经脉穴道交战。

就在经脉穴位承受不住两种力量的冲击时,暗光终于不敌,欲逃回黑弓里去,却受银色光波凶猛追击,最后彻底被吞噬同化。

情况险之又险,只要再迟半息,他就会爆体而亡。

如今不但可再调动银色光波,且其更加稠密。

贵始可汗洪笑说:“木离华!坐到我身边来!”

接着一声令下,宣布年宴开始。

一道道奶食品和干食以银器装盛,流水般由女侍奉上,接着是牛羊肉、驼肉、鹿肉、烧牛头等,摆满面前矮桌。

三头剥洗干净的全羊被男侍架在场中以炭火烧烤,不断抹上香油,香气很快就漫延帐中。

人们开始喝起马奶酒,并纷纷走到贵始可汗席前敬酒。

扎丽西娅也被贵始可汗安排坐在木离华身边,二人直如一对金童玉女,引得各部一众年轻子弟羡忌,于是向木离华敬酒的人源源不绝。

九十六集 年宴

帐中人声嘈杂,气氛自由热烈,互相串位者大有其人,人们捉对拼酒谈话。

就连贵始可汗都离开主位。

他带着殷仲德和扎仑,与各部的酋首近三十人聚到帐中一角畅饮欢谈,把偌大的空间留给了年轻人。

酒过多巡。

木离华来者不拒,大杯大杯地往口中不断倾倒奶酒,已经面有醉容。

好不容易又应付完一波四人联袂而来的奶酒攻势,眼睛已有点发直了。

在这绵绵不绝的攻势下,身畔的扎丽西娅根本没有空辟与他说话。

这喝酒的基本文化,无论中外,都是一样,别人敬酒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看不起人,而塞外武风横盛,甚至有传刚刚结识的朋友因一方不喝对方的敬酒,而弄至亮刀见红的境地。

一旁的别哲趁着扎丽西娅与大可敦、二可敦说话的当儿,凑近低声说道:“木兄不可再如此下去!”

已经开始感觉头大如斗的木离华昏昏沉沉地傻笑说:“什么不可如此?哦!我确是不宜再饮。”打个酒嗝。

别哲急道:“非也!我是说木兄乃谦谦君子,以礼待人。却不知漠北虽尊重强者,但木兄若再一昧谦虚礼让,只会令他们得寸进尺,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来!”

木离华愕然说:“三王子何出此言?”

别哲叹说:“木兄此前参赛,消耗巨大,不曾进食,此时理应先取食裹腹;况且刚才又负了内伤吐血,更是不易多饮。而他们却轮番敬酒,难道这是一番好意么?看!那边几人又在交头接耳,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二人都是笑颜殊殊,别人只会以为他们在谈风月,却不知是在说这种话题。

半醉的木离华猛然摇了摇不大灵光的脑袋,歪头想了一会,觉得确实有理,再顺着别哲努嘴的方向大咧咧地看去,见到属于列克部的席位里,几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往自己这边瞟来,与他目光一触即退。

在奶酒的刺激影响下,他再难控制理智来压抑脾气,怒火“腾”声烧了起来。

你娘亲!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子与你们无冤无仇,却遭你们你们处处计算,佛都有火!

反正老子即将离去,干脆大闹一场,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一于管他娘的!

这时扎丽西娅转过头来,樱唇微张,吐气如兰好奇问道:“三哥,你们在说什么?”

别哲朝木离华打个隐蔽的眼色,笑说:“哦!在说你小时候的糗事。”

扎丽西娅俏脸绯红,虽是害羞,却不退让,贝齿微露咬着下唇,气鼓鼓地瞪着二人。

木离华心领神会说道:“三王子说笑了!公主勿怒。我们方才谈起的是…额…是…”

别哲及时接上,笑说:“扎丽不要生气。我们方才说起的是你出生时父汗亲手栽种的那片白桦林。”

扎丽西娅美丽的眼睛亮了起来,令木离华联想到刚出汗帐时天上的璀璨星光。

她喜孜孜地说:“那片白桦林已经长成好大一片啦!”

“嗯!白桦树秀拔俊美光洁,正如我们年轻的扎丽一样美好!”别哲一本正经地说。

“三王兄的嘴最甜了!也不知道骗走了多少少女的心!”扎丽西娅笑着说,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

木离华无话可接,唯有厚着面皮,把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的故事说出:“白桦树最是与众不同,不同处就在其白。世间万物以白最为神圣,白雪覆盖一切污秽,白昼使人得光明温暖。白桦树嫩白,可抚哀思,安慰心灵。传说在木伦河畔,有一对互相倾慕的少男少女…”

说道最后,不由想起母亲靠在枕边、抚他额头温柔低语的情景———那是最美好的回忆,声音嘶哑,眼眶微湿。

在奶酒的影响下,真情难以抑制。

这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最适合说给像扎丽西娅这种年纪的怀春少女听,兼且又与她的白桦树有关,效果之好可想而知。

扎丽西娅笑靥如花,写满充满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天真烂漫地说:“他们一定会永远幸福!”

别哲顿时对木离华另眼相看,想不到他哄起女孩子来亦有一手,却不知这实已是木离华压箱底的本领。

在别哲的穿针引线下,扎丽西娅与木离华“打得火热”,她轻眉浅笑,美态毕露,洁纯如清泉赏心悦目,引得其余各部的青年俊杰怒目而视————怒视的对象当然是不知好歹的木离华。

说着说着,木离华刮尽腹中仅有的几点墨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唯有说起自己征战之事,本以为扎丽西娅不爱听,之前一番功夫尽付流水,岂料扎丽西娅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起各种细节。

木离华又故意柱起列克部那把被他驯服的“神器”,依照不谙世事扎丽西娅的要求轻摆造型,更是惹来列克部席上多道愤怒的目光。

期间有几拨来敬酒的,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让扎丽西娅皱起了美丽的眉头。

木离华碗碗见底,开始头晕,心想你们这群混蛋,再不搞事,老子就真的醉倒了。

如他所愿,列克部席中一人努力挣脱沙克力的按捺,离席而起,往这边走来。

木离华心咐来得正好,借举杯喝酒暂时中断与扎丽西娅的谈话,暗中打量对方。

此人年约二十,身材匀称,鼻梁笔挺,也是个英俊青年。

别哲知机在耳边急声低说:“此人图先,乃希都次子,沙克力之弟。”

图先直走到面前,先朝大可敦、二可敦、扎丽西娅行礼,再依依不舍地把狂热的眼光从最后者身上移开,然后才对木离华高声说:“木离华,听说你在中原身经百战。可有此事?”

帐中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主位这方来。

帐边一角的希都见是幼子,面色一变,低喝道:“图先!还不回到你的座位?”

贵始可汗一旁呵呵笑道:“老希都,他们年轻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当年你我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希都闻言只得作罢,暗叹一声,今日两番失算,只求天神保佑这心比天高的幼子,不要被木离华折辱得太过分,以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木离华故作惊奇说道:“阁下是谁?是从哪里听知此事?啊,我明白了,定是方才敬酒时偷听我与扎丽的谈话。如此卑祟,怪不得连与陌生人初次打交道时需先自报姓名的基本礼节也不懂。”

这话不留情面,是说希都教子无方,等于一记直扇的耳光。

帐边一角的希都无声摇头叹息,心知事情绝难善了。

扎丽西娅眼中则露出厌恶之色。

图先这消息确是得自趁敬酒时偷听谈话的其他族人,他见木离华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怎都不相信对方的经历,认为对方只是在吹嘘,好骗得美人芳心,于是打好主意,要揭穿对方的谎言,凭此挽回此前父兄的失败,令父兄对自己另眼相看,最重要的当然是博得美人好感。

此刻开口就落于下风,又见心上人露出厌恶的神色,不禁方寸大乱,一时结舌,怒极攻心下竟说不出话来。

如此无能,连木离华也替他难过。

别哲在旁“好心”代答:“这位少年英雄是列克族长希都大人之子,神射手沙克力之弟,图先。”

别哲这话说得极有水平。他在介绍希都和沙克力时,在二人名前都冠以身份称号,唯独图先没有,又以少年英雄开头,这等于反讽图先只是个活在父兄阴影中的无能之辈。

这果然刺到图先深藏心底的痛处,令他彻底失态。

图先面色青白,急得声也变了。

他指着木离华尖叫道:“你一定是在说谎,我要和你决斗!”

帐中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依照木离华的箭术,图先这不是送死么?

扎丽西娅露出怜悯的神色,不忍图先为自己而死。

柔声劝道:“图先,不要这样好吗?”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再度深受刺激的图先吼道:“这都是假的!我一定要和你决斗!是男人你就答应!”

虽事关勇士的荣誉,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希都老来得子,自是最爱。他面色惨白,山羊须随同嘴角一同颤抖起来:一个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儿子,总胜过一个死去的儿子。

正要不顾老脸,摆出低姿态恳求贵始可汗制止时,只闻醉醺醺的木离华冷笑说:“我的刀箭只向着敌人!你是不是想成为我的敌人?”

连沙克力也终于色变。

木离华代表蒙兀,图先是希都幼子代表列克。这等于在问:你列克部是不是要成为我蒙兀部的敌人?

虽然希都和沙克力有异心,但在雄才大略的贵始可汗面前仍要仔细做人,如今木离华语出惊人,戳破了这层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薄纸。

人人噤若寒蝉,帐中气氛凝重。

希都突然跪倒,以额触碰贵始可汗靴尖,颤声说道:“希都以天神之名起誓,列克部永远追随汗君,永世效忠,心甘情愿做您的右臂,汗君手指之处,就是列克部冲锋之处。乞求汗君应允!”

贵始可汗却视若无睹,如炬目光往沙克力投去。

沙克力面色阴晴不定。

他满腔雄心壮志,自问英雄了得,只惧贵始可汗,而贵始可汗毕竟已五十有七,而自己才三十五六,等贵始可汗百年后,大草原还不是任由驰骋。

英雄最重承诺,若他当众拜服,以后背誓起事,绝不会有人追随。

失态过后的图先还未蠢至无药可救的地步,他面色灰白,无力跌坐地上,明白自己因一时冲动而闯下大祸。

帐中一片死寂。

天真美丽的扎丽西娅愕然左顾右盼,不明白大家凝重的神色因何而来,希都又因何突然说出效忠的话,父汗与大家的目光又因何都投往魁梧高大的沙克力。

全场只有她和喝得头重脚轻、不分东南南北的木离华不清楚事态已经发展至失去控制的地步。

在这凝寂的氛围中,满身酒气的木离华再度成为全场焦点。

他倏地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出曲线,去到场中,脱掉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来。

九十七集 去留

连贵始可汗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身上可以有这样多的伤痕。

在场的都是行家,整日与刀剑弓箭为伴,一看可知那些是刀伤,那些是箭创。

木离华身上伤疤累累,自颈而下到小腹,臂内肋下,满布不止三十道,触目惊心。

他醉醺醺地指着身上的伤痕,居高临下地朝地上面青唇白的图先说:“起来!脱掉衣衫,若你身上的伤疤有我一半,我马上自裁!”

图先无神地看着他胸前一道可以猜想必是致命的伤疤,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木离华失态哈哈大笑起来,手指从那道孙沄所赐的伤疤上划过,蓦地凶神恶煞暴喝:“这剑差点就要了老子的命!但是用剑之人的臭头已被老子一刀斩了下来!”

他的口水都喷到了图先的面上,但已被吓傻的图先不懂去擦抹。

道道伤痕代表场场恶战。

木离华籍着酒意,指着身上各处伤痕,一一道来,由攻打长沙起,东昌城为掩护百姓撤离而孤身诱敌,江陵城下单骑保楚王杀出重围,到最后亲冒矢石,领八百死士破陷建邺为止,其间凶险处处,九死一生,犹如一部荡气回肠的英雄征战史,听得场中青年贵族热血沸腾。

木离华最后张臂扯声狂喝道:“伤痕,是男子汉的功勋!”

激昂的气氛无以复加,达到顶点。

扎丽西娅举杯上前,美眸内彩芒涟漪,豪气干云地大声说:“木离华!我敬你!”一饮而尽。

场中青年权贵纷纷举杯,衷心致敬。

木离华提起席边一个银制大酒壶,仰颈狂饮,白色的奶酒顺着唇角流下,湿了半身。

沙克力颓然若失。

木离华年纪轻轻就英雄了得,再加上只略逊自己半筹的别苏昆,别勒固和别哲也是俊杰,蒙兀人才鼎盛;反观自己这方却只有图先这样无能的兄弟,实是独木难支,势难争锋,不若当众表明心迹,换取部族长久平安。

他缓缓站起,走到贵始可汗身前跪倒,以额触碰贵始可汗靴尖,说:“沙克力愿为大汗俊犬!”

游牧民族主要以打猎放牧为生,处处离不开猎狗,猎狗是除亲人战友外最忠诚的伙伴,故沙克力自称俊犬,没有丝毫自贬的意思,是在表明忠诚。

贵始可汗把希都和沙克力扶起,哈哈笑说:“只要同心协力,不光大草原,天下都可任由我们驰骋!”

挽着二人手臂,回到主席。

场中传来酒壶落地的声音,木离华不胜酒力,彻底醉倒卧地。

贵始可汗忙命人扶到帐后休息。

别哲亲自扶着木离华出账去了。

扎丽西娅为木离华挽好衣裳,也跟着去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其余青年权贵却再生不起妒忌羡慕的情绪,只觉美人配英雄,理应如此。

此后殷仲德趁热打铁,提出成立狼卫军的建议。

具体做法是在各部权贵中选出青年子弟,到大汗身边充任近卫,并视情况带伴当若干,由大汗亲领指点操练,平时宿卫汗帐,战时则为精锐中军。凡狼卫均授勇士称号、百户,比在外的百户尊贵,并免除全部杂役,狼卫勇士调往其他部队时,更可担任重要军职

这等于是变相的质子军了,但众酋首见殷仲德条理清晰,显是蓄谋已久,又连希都和沙克力都俯首称臣,且好处多多,遂无人再有异议,一致通过,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至此,蒙兀终在各部真正确立权威。

木离华无意之中,又帮了贵始可汗一个大忙。

却说别哲把木离华扶到金顶后帐,便知机退走。

扎丽西娅命侍女打来温水,亲自为木离华擦拭身上奶酒,温柔至极,玉指每掠过他身上一道伤痕,芳心就是一阵暗颤。

扎丽西娅想:“以前以为难有能与父汗比肩的英雄,如今眼前却出现了一个!”

看着沉睡的木离华,脑中浮现他方才的睥睨纵横的英姿,目光痴迷。

木离华低声呻吟起来,迷糊叫道:“水…水…”

扎丽西娅把毛巾沾湿,递到木离华嘴唇上方拧滴,看着他蠕动嘴唇,和唇上代表男性特征的稀薄胡须,不知联想到什么,小脸突然发红。

一旁侍女好奇问道:“公主?”

“啊呀!你们去休息吧!我留在这里就好!”

“是!”侍女弯嘴微笑,起身出账去了,并细心地为他们放下帐门。

帐中烛光渐暗,宁谧安静,扎丽西娅枕臂伏在木离华身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娇痴自语:“木离华!你愿亲手为我载下一棵白桦树吗?”

又回想着宴上听到的爱情故事,眼皮渐重,最后眼睫微合,不知不觉中睡着。

到了下半夜,受命而来的别哲偷偷掀开帐门,看清帐中情形,摸着下巴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到帐角,在隐秘处用匕首划开几道裂缝。

冷风吹进,帐内气温下降。

扎丽西娅缩了缩身子,不自觉地朝木离华这个会发热的物体靠去。

别哲歉然看了二人一眼,出账离去。

天色大明。

头晕脑胀的木离华勉强撑开眼皮,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软玉温怀,香气暗袭,低头一看,顿时惊出冷汗,宿醉不翼而飞。

一双凝脂玉臂紧环他腰腹,扎丽西娅如头小猫般乖伏怀中,秀发如云倾泄。

她呼吸柔弱,嘴角带笑,显是做了好梦。

俏鼻樱唇呼出的热气落在胸腹,有如小猫的肉掌挠人,令他酸痒难耐。

木离华想起万里之外的公主,心生愧疚,呆不敢动,深怕惊醒她。

这是什么回事?这下真是水洗不清。

他随后发现自己的右臂正揽着人家的香肩,想抽手时,帐门被掀开。

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地冲入帐中,眼前一片金亮。

帐门被放下。

掀帐而进的别哲笑说:“木兄醒了?”

与别人的妹子相拥而眠的木离华狼狈心虚,匆忙点了扎丽西娅睡穴,抽出身来,乏言以对:“这…我…三王子…她…”

“木兄可速收拾一番。父汗将在汗帐议事,特遣我来唤你。”始作俑者的别哲视而不见,开口催促。

侍女奉上湿热毛巾,以及一套干洁衣衫。

木离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收拾妥当,一言不发,不敢看熟睡的扎丽西娅一眼,匆忙拉着别哲出帐。

自有侍女照顾扎丽西娅。

别哲笑说:“昨晚木兄醉倒后,扎丽主动请缨来照顾你,连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被撵出帐去。”

木离华忙绕开这令他挠头的话题,说:“不知昨晚如何收场?”

别哲解释一番,笑说:“大事定矣!”

木离华对贵始可汗和殷仲德善抓战机的本领大为佩服。

进到汗帐,贵始可汗、别苏昆、别勒固、扎仑、殷仲德、克赤正在说话,几人沉稳持重,自然不会像别哲般拿此事调侃。

贵始可汗呵呵带笑,看他的眼神,有如岳父看女婿,令他好不自在。

别苏昆兄弟看他的眼神亦无敌意。

扎丽西娅胡人血统纯正,若与木离华成婚,即可把他争取过来。

木离华行礼后在末位坐下,众人开始议事。

扎仑说:“大汗!如今扎仑卸任汗帐总管,正好抽身为大汗出使花刺子模,去责问其国王诃魔末,为何杀害我部商人。请大汗应允!”

贵始可汗摇头说:“路程遥远,你年岁已高,如何能受得了路途颠簸?况且成立狼卫军一事,我还需你和大断事官仔细商议。这事还是由别人去办。”

扎仑激动起来,吹动花白的胡子说:“大汗是嫌弃我老迈无用了?”

贵始可汗忙说:“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看贵始可汗在扎仑面前自称“我”,便知二人非同寻常的交情关系。

扎仑瞪鼻子上眼说:“事关重大,需要经验丰富的人才能胜任!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大汗莫非忘记当年我出使联结各部,共同出兵击败列克部的事情了?而且成立狼卫军是大断事官提议,大断事官对这事必是了然于胸,有他有和大汗商议就足够了!”

贵始可汗苦笑说:“扎仑!你这个老顽固!我们相识都超过四十年了,怎么脾气一点都没改变?”

殷仲德几人亦同苦笑。

扎仑说:“我只需两名同伴,每人三匹好马。只需三个月,就可回来!”

贵始可汗叹说:“好吧!你这个老顽固!三天后出发!出发之前,先带木离华熟习总管的职责。”

又唤木离华上前,拿出个银光闪闪的鹰牌,亲自授职近卫军副统领。

接着就议论出兵讨灭西秦。

木离华虽在座中,心神却飞到别处去。

他在思考去留的问题。

首先,他折辱图先,与列克部结下深怨,对方必欲除他而后快,当然明里不敢下手,最好的机会是在他偷走回中原的时候派人追杀,由于他不熟地理,若被追上,必难幸免,为安全计,只好暂时依附蒙兀。

其次,自己“睡”了人家女儿妹子,看贵始可汗方才的神态显是知情,亦必不会容他轻易离去。

再次,自己要往西寻找生父,当面问个清楚,好还母亲心愿,若蒙兀对西域用兵,自己随军征战,以权行事,大为方便有效。

只好先暂时留下,再见机行事。

木离华面南默念昭容公主芳名,心说:“涵菡!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守护在你身边了!”

九十八集 出征

三月中旬,二十六部的子弟全部抵达禾临。

他们身份高贵,都是各部酋首(万户)、千户官、百户官、十户官的儿子,约有万多人,每人带伴当二人———伴当从自由民的儿子中千挑百选。

人人身体强壮,弓马娴熟。

有别于中原庞大臃肿的官僚体制,汗令由信使快马直接送达各部,故从发令到集结,只用去一月略多,行事效率非常之高。

贵始可汗将之与原先的六千近卫合并,成为人数达四万的新狼卫军,驻扎在禾临以西二十里新立的大寨,亲自操练。

狼卫军分前、后、左、右四部,每部设一名大统领,大统领下设两名副统领。

木离华是左部副统领,手下有一千狼卫。

这一千狼卫都是权贵子弟,各部精英,心高气傲,但对木离华无比服气,一是因他超凡的箭术,二是年宴上的英雄故事在贵族中盛传。

木离华每日随军操练,令骑术更上层楼。

为避开扎丽西娅,他不出营门半步。

岂知扎丽西娅时常借来看望父兄的名义与他见面,他只好滥用职权,强令数名亲卫陪伴身边,扎丽西娅以为他不懂风情,暗自苦恼。

余暇时试射赢自列克部的黑色巨弓,用的是特制的大号铁箭,威力恐怖,比弩床的杀伤力只为略逊,那两道细缝的功效如他所料,既可发出夺人心魄的尖啸,亦能射出风刃,但风刃离了十步便毫无威力,实在鸡肋。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日将近傍晚,木离华在营后小山靶场练箭,用的是黑色巨弓。

此弓威力实在过于恐怖,射击寻常的箭靶已经失去意义,故别哲特意为他开辟了此处靶场,箭靶就是二百步外的小丘。

每发一箭,箭矢深入小丘,轰然作响,激起半天尘土飞扬,有地动山摇之威。

此弓实在过于沉重,再加上人的重量,没有马匹可以长时间载重承受,所以不适骑射。而大草原上的战术就是骑射,此弓对大草原的战士来说难有用处。

但落在木离华手里则当别论,此弓威力巨大,用于城战攻坚再适合不过。不需过多精准,只要大致命中目标的范围,就可造成可怖的破坏力。

此弓威力巨大,消耗也大。

纵有银色光波的支持,他最多亦只能射出十八箭,比起初时已经多出一箭,这自然是近段时间不懈练习的收获。

每当他练箭,周围就会挤满狼卫,人人争睹他的风采技艺。

这时他已经射出第十八箭,在周围狼卫的喝彩声中,感到尚有余力,心中欣喜,知道经这段日子苦练,功力再做突破,每日使用这张需要巨力才能挽动的黑弓,是种绝佳的练功方法。

正准备挑战第十九箭,朝手下喝道:“箭来!”

岂知无人上前献箭。

几名亲卫偷偷离他而去,正想混入周边一哄而散的狼卫中。

木离华看着在两名侍女陪伴下不断走近的扎丽西娅,心里暗叹一声,面上不动声色,以刚好可让几名亲卫听见的声音淡淡说:“再跑!就将你们调去三王子手下听差几天。”

几名亲卫身体一僵,哭丧着脸乖乖回头。

别哲在克赤手下任副统领,每日被克赤操练得鬼哭狼嚎。现在只是四月中旬,天气尚未转热,却有狼卫因高强度的操练大量流汗而导至缺水昏迷,可想克赤的魔鬼严酷。

凭木离华和别哲的交情,暂时交换亲卫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且别哲手下亲卫必然欣喜若狂,不会拒绝。

木离华把黑弓交到亲卫手上,大步迎前,恭敬说:“见过公主!”

扎丽西娅今天一身素白,俏丽纯洁,有如冰山上的雪莲。

她气恼地瞪了那几名亲卫一眼,会说话的大眼睛表达出“又是你们几个!你们几个就不可以机灵点吗?”的意思。

几名“含冤”的亲卫纷纷苦陪笑脸,上前行礼。

比起到魔鬼统领克赤手下去熬生捱死,而且木副统领还有可能“随时”“健忘”他们多日,美丽的扎丽西娅实在是毫无杀伤力啊!

周围的狼卫散得七七八八。

笑吟吟的扎丽西娅朝几名亲卫关心问道:“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几名亲卫正想回答“还没呢”借机溜走,被木离华微笑着扫了令他们浑身发冷的一眼,违心飞快答道:“吃过了。谢谢公主关心!”

扎丽西娅眼珠一转,说:“我带了几箱鲜果来,就在营门。”一双美目瞟往几名亲卫,显是希望他们识趣离去。

几名亲卫只作望天发呆状。

木离华点了一名亲卫,微笑说:“都安,你去叫人帮忙把箱子抬进来!”

暂时得脱苦海的都安高兴地随着一名侍女去了,剩下察术、格力布两名亲卫,愁眉苦脸地继续忍受扎丽西娅暗中发出的怨念。

扎丽西娅近乎哀求地说:“陪我去营外走走好么?”

木离华恭敬地说:“天色昏晚,营外原野绝不安全。公主还是留在营中为好!”

扎丽西娅真以为木离华言出由衷,心中甜蜜,更想二人独处。

但三板斧使尽,再无计可施,只好使出刚从别哲处学来的最后绝招,偷偷掐痛手心,眼中雾汽渐浓,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朝木离华看去。

木离华硬着心肠,视而不见。

旁边察术和格力布都觉得副统领如此对待公主,实在过分。

他们哪里知道,吴忧的死,令木离华心如槁灰,除了昭容公主,心中再容不下别的女子。

就在扎丽西娅快要假哭变真哭,木离华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名狼卫来到,行礼后恭敬地说:“大汗有令!请木副统领速到主帐议事!”

木离华谢天谢地,向扎丽西娅告罪一声,逃命似的催着传令的狼卫去了。

扎丽西娅失望地留在原地,满脸委屈。

一旁的侍女心痛无比,在心中对木离华破口大骂。

木离华进到金顶主帐,除殷仲德、克赤、别哲外,还有十多名将领在场。

原来是前方送来军情。

那日汗帐议事半月后,别苏昆兄弟领兵征讨西秦。

西秦积弱多年,应付畏兀儿、哈刺鲁二部已经十分吃力,如今再遭蒙兀的攻击,更是节节败退,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失去大半领土。

三方联军直打到西秦都城龙壤之下,但城郭坚固,苦攻多日无果,反而折损兵员,死伤颇重。别苏昆面对高城厚墙屡攻不下,束手无策,大军粮草日耗巨大,只好令书记官写明军情,遣快马回报求计。

贵始可汗说:“城高墙坚,战士死伤惨重。各位有何计策?”

话是向众人说的,眼光却落在木离华身上。

草原游牧民族擅长马战,不善攻城,木离华来自中土,众人中只他有丰富的攻城战经验。

别哲抢先说:“不若围三阙一。城中见有生路,人心思存,必不会死战。如此王兄有机可乘!”

殷仲德欣然微笑,朝这聪明的外孙说:“王子此计虽好,却行不通。”

别哲虚心请教,说:“为何?”

殷仲德解释:“因为西秦王已退无可退。西秦向与花刺子模交恶,西秦王还能逃到哪里去?凭借坚城死守,还有捱至我们退军的希望;离了城池,还能跑得过我族在马背上长大的战士?”

一众将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贵始可汗见木离华低首默然不语,还以为他谦虚,干脆点名:“木离华,你城战经验丰富,有何良策?!”

木离华暗叹一声,心内首次生出悔意,不该在年宴上逞一时意气,透露过往。

西秦怎都可算是汉人建立的国家,如今他却要助胡人去对付汉人。

但为了保命,却不得不如此。

天才知贵始可汗会何时收回对他的宠信。

最大的隐患列克部已经宣誓效忠,他的利用价值大大降低,若以后有什么行差踏错,希都父子在贵始可汗面前不断谗言,后果可预。

一边是数十万人的大部族,一边是除箭术外别无他物的木离华,只要不是白痴,谁都知该如何取舍。

所以他别无选择,唯有进一步凸显自己的价值。

这价值的大小,将以敌人的鲜血来衡量。

但这敌人是贵始可汗的敌人,原本与他毫无关系。

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原谅我!我只不过想活着,平安回到涵菡身边而已!

木离华心头掠过淡淡悲哀,做最后的努力徐徐说道:“大汗明察!事关重大,大王子二王子无城池图本送来,末将不明形势,实不敢妄言。”

贵始可汗点头说:“既然如此!你可持我信物,领本部人马前去助别苏昆一臂之力。”

木离华领命而退,连夜点兵,备好武器干粮,次日点齐手下一千人马离营出发。

蒙兀骑兵每人自备两匹战马,远战近战两套武器。

远战武器为大弓。

近战武器有可随时拔箭近射的小弓,此外还有长枪、宽刀,套索等。

粮草亦是自备,有肉干、奶食品、炒米,至乎小瓶烧酒。

军队往西疾行,日出起程,日落才止,一日走百五十里,二十日后到了龙壤城下的蒙兀大寨。

九十九集 破城

木离华与一千狼卫离蒙兀大寨还有十里,便被斥候发现。

随后狼烟升起,稍时前方烟尘滚滚,一支二千人的骑兵出现,飘扬的青色战旗上用汉文写着“别勒固”。

木离华忙令部队束马收蹄,打出狼卫军的暗金色战旗,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对方见他们停住,亦减慢速度。

领头在前的将领“咦”了一声,隔远惊奇喊道:“木离华?你为何在此?”

声音粗犷洪亮,正是别勒固。

木离华单骑驰出,接着别勒固,说明来意。

别勒固欣然大笑,说:“来得正好!西秦王只会躲在城里做缩头乌龟。看你小子有何办法破敌!”

木离华说:“将士远来疲惫,先请将军安排地方休息。末将再与将军商谈军情!”

别勒固大手一挥说:“跟我来!”调转马头领先而去。

一千狼卫进了营寨,下马卸鞍,匆匆喂了战马,倒头便睡。

木离华身为主将,就没有这种福分,他与别勒固去营中主帐面见别苏昆,交代来意,了解军情。

行过军礼,木离华拿出贵始可汗的信物,与亲笔书信一并奉上。

别苏昆拆阅后,欣然说:“木将军城战经验丰富,得将军前来相助,何愁城池不破!”

木离华说:“请将军容末将观察城池,再献上破城之计。”

别勒固说:“走!我们一起去。”

三人策骑出了营寨,十数亲卫跟随。

木离华寻处高点,举目远眺。

龙壤位于林木稀疏的平原,占地方圆六里,在阿克苏河下游支流,跨河而建,城体黄青相间,城池共八个拱门,十二座望台,首位相接,左右环顾,规模虽与寿春建邺这类天下闻名的坚城相去甚远,但防御力亦不容小觑。

别苏昆说:“此条支流水量不大,我令战士筑堤堵塞河道,截断城中水源已有半月,奇怪的是城中丝毫不见慌乱。”

木离华说:“必是有地下河流在附近经过,城中多处开井,当不虞缺水。”

一行人又绕城而行,观察城池弱点,引得所过处的城头西秦军士张望,朝他们指指点点。

城墙以石块泥土筑成,高四丈有多,处处都留有攻战的痕迹,可想当日战争的惨烈。

别苏昆在马上说:“围城四十天,攻了数次,连城头也上不去。”

木离华说:“不知将军此前如何攻城?”

别苏昆说:“兵分两部。前部纵马从城前掠过施行骑射压制,后部随即以钩索长梯攀爬。”

木离华摇头说:“此是将军不得法。”

别苏昆无奈叹说:“战士死伤,我亦心痛!”

木离华又问:“看城墙外露的圆石,材料奇特,难以攀爬;四面凹凸墙壁不平,有菱有角,又不惧投石冲木。不知此城如何筑成?”

别勒固说:“当地工匠说圆石采自附近河道,然后用以麦秆、青稞秆、麻秆混在黄泥里、经牛梨搅拌三十次到五十次后形成的物剂作为粘合,再以火烘干,经一月曝晒后硬比青石,坚硬难摧。全城都是如此层层叠砌而成。”

木离华点头说:“待末将领人先制造器械,然后将军一战下之。”

别苏昆和别勒固大喜。

木离华又说:“在此期间,将军可把战士分作几组,上下半日轮流在城墙远处活动一番。”

别勒固讶问:“为何?”

木离华边抬头观察城墙上的西秦军士边答:“围城久攻,最忌气闷,气闷则疲,疲则松懈,松懈则无战意。若城中乘机反攻,后果不堪设想!故须日日列阵,或隔日活动。既可保持士气战意,又可展露阵容威慑守军,一举两得。”

别苏昆点头说:“木将军言之有理。近这几天,本将已觉士气远远不如围城之初,原来是这个道理!”

别勒固竖起大拇指赞道:“木离华你果然经验丰富!大哥和我就没有想到这些!”

别苏昆说:“我军虽是四面围城,兵力却稍嫌不足,敌专我分,城中屡次在夜间遣部突袭,战士们都惊扰难眠。”

木离华心头掠过东昌城下上万义军炸营的可怕一幕,口中徐徐说:“此事易矣。城中今见日间我一千狼卫骤至,必会误为援军前部。明后两天,每晚可遣一军偷偷出寨,多燃火把,大张旗鼓,日间再进驻南寨,扮作援军源源而至。只要拖得数日,必为将军破此城。”

别苏昆轻松笑说:“木将军一到,我就觉得这些问题不再是问题了!”

木离华连忙谦逊一番。

绕城三周,一行人回了营寨,木离华自去休息。

此后数天,别苏昆日间在城下列阵活动,振奋三军士气;夜晚则偷遣一军出寨,假扮援军。

木离华领一军伐木造器。

期间别苏昆来偷师,见了冲车、发石车、楼车、挡箭车、云梯等种类繁多的各种器具,不耻下问。

木离华只得详细介绍造法用途。

此后再无城中细作射出箭书传来情报,显然城中戒备日严。

晚间城墙上守军提灯巡逻的次数变得频繁,日间上到城头守备的人数亦明显增多。

气氛越趋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再过四天,一切器械准备完毕,木离华又着各营战士熟习器械的使用,演练了数日,才通知别苏昆准备完毕。

别苏昆大喜,召集各营诸将连夜军议,分配妥当,次日攻城。

次日天明,五万大军源源从各营寨开出,列阵城前,刀枪林立,器械遍地,军容鼎盛。其中八千铁骑置于城北大路,作为预警和预备队,防止敌援。

城头守将见了敌军人数,情知中计,悔之晚矣。

由于龙壤地处平原,没有山水之险,故蒙兀大军可同时挥军,四面攻打。

木离华登上高出城墙一大截的楼车,临高而望,城中虚实和整个战场状况均一目了然。

他作为此战北门的总指挥,以令旗指挥大军攻城。

城头守军加上预备队,总兵力约在万许人间。

蒙兀大军特有的进军号角声苍凉响起。

“嗬——嗬——嗬——嗬”

数万战士齐声高喊冲锋口号,齐朝城墙移步,响声震彻天地,同时开始攻打东南西北四门。

城头守军在将领的大声鼓舞喝话中严阵以待。

各式攻城器械缓缓移动,在离城墙一箭之地时,木离华让旗官挥动令旗,发出信号。

蹄声轰鸣,一支二千人的骑兵队分作三拨,从城门前飞速掠过,张弓射击。

箭矢如雨点般落往城头,压得守军抬不起头。

箭雨刚落,十数架云梯已被推至城下,蒙兀战士蚁附而上,时间上配合得天衣无缝。

城上守军冒出头来,奋起反击,射箭落石,泼倾热烫。

云梯上的蒙兀战士纷纷陨落,惨叫着从高空跌下。

三辆发石车和五辆冲车移动缓慢,还未靠近城下,就被守军射出的火箭点燃停住,纷纷起火烧毁。

战场上杀声四起,狼烟滚滚,热战正酣。

半个时辰后,搭上城墙的所有器械都守军摧毁,城下伏尸处处。

第一波攻势连城头也未能登上,宣告完全失败。

慈不掌兵,木离华表情如常,不因己方的死伤而产生丝毫怜悯的情绪,他冷静地下令发起第二波攻势,挥军前进。

号角声再起。

第二波攻势的十多架云梯在数千战士的簇拥下朝城墙移动。

战事从清早持续到下午,蒙兀军共发起五波攻势,均被守军顽强地击退,双方死伤累累,疲惫不堪。

号角声再起。

第六波攻势即将发动。

木离华看着余下的七架云梯,又目测己方的青色军旗飘往城池方向,心知这最后一击成功与否就要看接下来试用的新战术能否奏效了。

阵势往前移动。

蹄声轰鸣。

城头守军不用将领下令,自发地举起盾牌,或躲到女墙之下,准备迎接照例由一波三组二千骑发出的箭雨。

箭雨如期而至,遍洒城头。

蹄声渐远。

守军纷纷直起身体,准备近战肉搏,却发现并没有敌人。

敌人的攻城器具停在一箭之地外。

守军迷惑不解,不知道敌人在耍什么花样。

答案很快揭晓。

数百湿巾包裹嘴鼻的蒙兀战士在己方骑兵箭雨的掩护下,迅速走到距离城头的半箭之地,把麻布袋中的砒霜、狼粪、硫磺、枯枝烂叶倒出,共计四十多大堆,点燃后飞快跑回阵中。

有毒的浓烟升起,混在狼烟之中,随风朝城头飘去,片刻后笼罩大段城墙。

城头守军纷纷中毒倒地。

吵杂的人声从浓烟中传出,显示出一片惊慌混乱。

木离华运功以突厥语大喝,声震全场:“天神庇佑你们!勇敢的蒙兀战士!杀!”

震天喊杀声中,第六波数千蒙兀战士朝人气渐息的城头冲去。

龙壤城破。

一百集 战利

战后大军进驻城中,四处洗掠。

彻底的洗劫过后,街道上遍布各式各样的杂物,乱杂不堪,城中多处升起火苗熄灭后的青烟,全城居民沦为奴隶,失去自由与家园,被驱赶到城外营寨集中看管。

别苏昆显示出公正的一面,也可能是收买人心,大度地把战利品———财货奴隶———平均分作三份,畏兀儿部、哈刺鲁部的将领自然感悦诚服。

此战谋定而后动,由事前的察敌和各项准备,到开战后具体的执行操作,都是由木离华策划指挥,一手包办,而他在最后一波攻势中首创使用的毒烟战术,更是取胜的关键。

苦攻多日无果,旦日一战而下,木离华的智慧兵法一展无遗,以铁般的事实向别苏昆兄弟印证了他确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思维敏捷的大将之才,在年宴上所说一切并非虚言。

众将自然对木离华无比钦佩,在西秦王宫举行的庆功宴中,由心悦诚服的别勒固领头不断轮番敬酒,令他苦不堪言。

虽然拒酒不至于弄到亮刀见红的境地,但他不想给人恃功而骄的印象,况且他是狼卫一员,有着勇士称号。

勇士不但上马可杀敌,下马更要善饮。

他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酒,最后酩酊大醉。

木离华幽幽醒来,只觉筋骨酸软,身倦力疲,头痛欲裂,随后产生反应。

一条欺霜赛雪的浑圆**跨起横压在他小腹下方的致命部位,接触处热度惊人,令他阵阵**。

反应更加强烈。

什么回事?

他愕然四顾,发现自己裸身赤体,左右有两具年轻充满活力的美丽**柔密紧贴,处于胭脂堆中。

身侧玉体横陈,共有三具之多,白色被单上落红点点,分外刺目。

昨晚他对她们做了什么,不言而谕。

左侧的柔软香躯扭动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呓语娇吟,诱惑的声线加上**的摩擦令他燥热难耐,勃然雄起。

木离华运功数周,勉强压下欲念,暗恨自己酒后乱性,不知检点,一跃而起,扯条看着尚算洁净的被单包住身体。

他拒绝自己去想起昭容公主,因为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去想起对方,是一种玷污侮辱。

跃起动作的幅度太大,身边几女纷纷惊醒,看见他雄健的躯体都目光迷离,随后想到自己今非昔比的奴隶身份,清醒过来,强迫自己换上笑颜忍着身体的不适挪到他面前,要服侍他更衣。

木离华厌恶叱道:“滚开!”

几女一僵,强忍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拾起被单匆匆包住娇躯,低头蹒跚退走。

主人如此态度,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门外亲卫的声音传来:“副统领?”

木离华高声说:“没事!都安,你去拿一套干净的衣衫来。”

“是!”门外足音远去。

“察术,格力布!你们进来!”

二人进门,见了满地狼藉,暗中朝对方打个是男人都懂的暧昧眼色。

察术恭敬说:“不知副统领有何吩咐?”

木离华皱眉说:“这几个女子哪里来的?”

察术说:“都是西秦官员的女儿。”

见木离华仍自皱眉,又自以为贴心地补了一句:“她们未经人事,难免侍候不周。”

木离华一愣:察术是意指几女经验不足,令他难以尽兴了。

板起脸孔骂道:“荒唐!胡言乱语什么!”

格力布更绝,接口说道:“昨晚副统领大醉,二王子吩咐我们扶副统领来这处休息,让那几名女奴服照顾侍,想不到她们乘机占了将军便宜。”

木离华对着这两个活宝,哭笑不得。

西秦王自刎而死,其首级、妃嫔子女连同王室的成员则由军队押往禾临,交由贵始可汗处置,别苏昆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

木离华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们…你们觉得那几个女子如何?”

察术心直口快说道:“当然是美丽动人!虽然比不上扎丽公主。”

格力布大怒骂道:“你胡说什么!她们什么身份?岂能与扎丽公主相比!”

木离华有点难以启齿地说:“你们若喜欢,就各自去选一个。但需答应我,要善待她们。”

他犹豫和难以启齿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觉得自己刚夺了她们红丸,就转送给察术几人,显得无情,又怕同为男人的对方介意。

自己对她们毫无感情,心中只容得下昭容公主一个,不像别的男人抱有三妻四妾的念头,况且她们正直芳龄,跟着他只会独守香闺,空自耗费大好青春年华。

转送给品性善良的察术三人,既是为她们好,亦是对自己所行错事的最好交待。

察术与格力布却大喜,行礼谢恩,连带都安的那份也代为行了。

三人都是自由民之子,出身底层,作为伴当加入狼卫,只授予勇士称号,并无官职,不似有身份的人那般讲究,况且一般的胡人有“兄死弟继其妻”的风俗,对这些并不是看得太重,故二人此刻得了美女,自然毫不介意,感戴谢恩。

木离华放下心事,说:“你们去找她们说吧。”

二人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大军在龙壤修整了十日,随后兵分数路,去占领征服西秦余下的领土。

别苏昆坐镇龙壤,以为各部后援,木离华则领着一千狼卫压送蒙兀部的“战利品”返回禾临。

路程遥远,回到禾临时,已是将近六月。

远在十数里外,就可看见天上黑烟弥漫,风吹不散,把整个禾临上方的天空笼遮。

木离华大惑不解,令快马先去报信,自己领队缓行。

快马回报,带来贵始可汗的口信,命木离华速上汗宫觐见。

木离华不敢怠慢,带了三名亲卫,加鞭离队先行。

到了禾临,只见原先的大集市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冶铁熔炉,其中烈火熊熊,黑烟不断从中冒出升往天空,几万人在禾临周围打造兵器。

一车车的材料不断被运来,人马呼来往去,踏得草皮枯死,在泥土上留下车痕足迹,各种声音响彻方圆十里。

木离华心中巨震,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到了城门,正欲下马,城门打开。

城头现出守将呼拿八的身影,他朝木离华苦涩一笑,接着喝道:“大汗有令,木副统领不用下马,直接上山!”

木离华匆匆打个招呼,策马沿着主道上山。

连过三道卫墙,去到宫殿,别哲早在门口等候。

一见面,别哲就焦急说道:“你定要劝阻父汗!”

木离华说:“冷静点!到底发生了何事?”

别哲面露哀容说:“大顾问死了!”

(30万字了啊!又一个整数关口!)

一零一集 西征

木离华随别哲急匆匆地进入汗宫,走向偏殿的奠堂,一路上的宫墙都挂起了挽灵的白色丝绢,侍卫臂上环带黑纱,面露哀容。

别哲说,扎仑是被花刺子模国王诃魔末下令杀死的。

遭到虐待的两名随使被放回来,他们头扎数层绷带,血水犹在隐约渗出,面目肿得老高,胡子被烧掉,形相凄惨无比,见了贵始可汗便开始跪地哭诉。

根据两名随使描述,扎仑就商队遇害一事义正词严地质问诃魔末,诃魔末却推说是手下所为,毫不知情,拒不承认。

扎仑严肃地说:“伟大的苏丹,这么说您已承认亦纳赤黑的所作所为是违背了你的意愿了?这太好了,请您将这个犯了罪的奴才交由我带回去,我们的大汗会知道应该如何惩治他的!”

诃魔末犹豫不决,因为他不时收到亦纳赤黑献上来的大批财货,最重要的是亦纳赤黑是皇后唯一的外甥,深受恩宠,皇后在朝中势力颇大,他想动亦纳赤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扎仑见了,冷笑说:“伟大的苏丹。难道你连一个低贱的奴仆也驾驭不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回去请示大汗,大汗会派军队来将他绳之于法的!”

面对这番轻视和威胁的说话,被刺到痛处的诃魔末感到国王的尊严被严重侵犯,在大臣前面目无光,大怒下命令处死扎仑,随后虐打了两名随使,赶出国境,并说:“若是你们的可汗敢来,我就连他的胡子也烧光!”

木离华听后,心头不由涌现玉兰节时,因孙子扎力图夺得快马赛冠军,而笑得眯起眼睛的扎仑,形象清晰得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离奠堂还有几十步,就听到贵始可汗的咆哮声便从内传来。

“魔鬼,魔鬼!他们竟敢杀了我最忠诚、最勇敢的扎仑!无视我的尊严!我一定要血洗讹答刺城,把亦纳赤黑和诃魔末碎尸万段!”

进到里面的灵堂,只见一身雪白素服的贵始可汗在来回踱步,不断喷着粗气,怒火有如火山爆发,一边殷仲德、克赤、大可敦、二可敦在轻声劝说他保重身体。

贵始可汗面上有了深深的皱纹,眼袋又黑又大,十分憔悴,不复初见时的风采,显然是扎仑的死给他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

木离华上前正欲见礼,被贵始可汗一把抓着手臂,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问道:“木离华!你是不是带回了大量的西秦工匠?快把他们安排去打造武器!我要亲征花刺子模!”

木离华尚未开口回答,旁边克赤说:“大汗,花刺子模路途遥远,多有险阻,不宜亲征啊!这事就交给大王子和二王子吧!”

大可敦、二可敦在后亦劝。

贵始可汗大怒,放开木离华,转身朝着几人再度咆哮:“什么路途遥远!什么山川险阻!这些统统都是借口!你们是不是嫌我老迈无用了?”

想起扎仑说服自己出使时,亦用过“老迈无用”四字,又想到扎仑几十年以来的出谋献策,为他能成大事而四处奔波出力,老泪纵横。

这时扎丽西娅陪着扎力图走进堂来。

贵始可汗一见哭得眼睛发红的扎力图,就想到扎仑役于王事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再不能自已,上前拥着扎力图稚嫩的肩膀,二人抱头痛哭。

周围几人少不得再劝其保重身体,劝之不止。

木离华心中轻叹,上前说:“大汗若要亲征,必须先保重贵体!这样才能为大顾问复仇。”

这话比什么都有效,贵始可汗放开扎力图,红着眼说:“对!日夜嚎哭,也不能哭死敌人,我应该把气力花在战场上!大断事官!”

“大汗!”殷仲德上前。

“拟令。各部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性,皆随我出征!限三十日内抵达禾临,过期者全族沦为奴隶!”

看着贵始可汗狰狞的表情,众人不敢再劝。

殷仲德写了十几道手书,盖印后当即下发,由令使飞马报送各部,某些不识字的部族,就由令使带着信物前去口述。

整个漠北的部族都为战争忙碌运转。

哈步勒被任命为后勤总管,安排物资、分配将要到来的各部战士驻地。

不说别部情况如何,单是蒙兀一部,人口近七十万,举全族之力,召集战士五万余人。

禾临周围几十里的平原山头,全被营帐覆盖,到了晚上烛火连天,令天上星月暗淡无光。

而在白昼,禾临的天空永远是灰黑色的,那是近万冶铁炉中冒出的黑烟。

大量的炼铁制造兵器,使得禾临方圆五十里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大地失去遮挡,露出光秃秃的土黄色皮肉。

制造兵器的男人们大呼小叫地来回奔波;妇女们更忙,不仅要为远征的丈夫、儿子甚至是父亲缝制皮甲,也要赶制各种奶食,她们忙着,就把幼儿拴在帐房前,由牧犬蹲在眼前看管。

漠北二十六个部族,共计召集战士二十三万,随贵始可汗西征。

大军足足准备了月余。

在这月余间,贵始可汗在大祭司的陪伴下,上了禾临北百里最高的山峰,为西征拜祭祈祷,以求天神的庇佑。

拜祭毕,贵始可汗回到禾临,马不停蹄地立即召集翘首以待的各部酋首商议进兵。

待各部酋首散去,贵始可汗问道:“给诃魔末的宣战书信写好了吗?”

殷仲德说:“这封信由大汗最有经验的书记官恩斯书写。”

“他人呢?”

“正在帐外等候。”

“叫他进来。”

白发苍苍的恩斯被召进汗帐,行礼后跪下,把一束羊皮纸举过头顶。

贵始可汗说:“念。”

“主宰西方诸国的伟大苏丹,我,由永恒苍天立为各部族的大汗,对你杀害我派出的交好通商的商队以及和平的使者感到无比愤怒,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不恭敬行事,难道想尝尝我愤怒的一击…”

恩斯大声念了起来。才读了一段,贵始可汗就实在听不下去。

贵始可汗“霍”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扑到恩斯身边,一把将尚未读完的书信从他手里夺走撕碎,大力扔在恩斯身上。

骂道:“你这个奴才!是在给谁写信?是给一个伪装成人的魔鬼吗?和敌人值得大费口舌?你想让诃魔末以为我怕他不成?你这个不懂得昂起头颅说话的奴才!滚出去!”

面色惨白的恩斯失魂落魄地走出帐外。

贵始可汗半晌才平息了怒火,朝殷仲德扬了扬下巴,眼中杀气迸射,冷冷说:“你就这样写:‘你要战,那就战吧!’”

一零二集 进兵

六月末,晴空万里,骄阳似火。

各部战士都做好了准备,只等祭旗完毕,就立即上马出发。

处于一处小山头的贵始可汗念完誓词,手一招,三头牛和四头羊被依次牵上前来。

贵始可汗左手持刀,右手持剑,用力互击三下,每击一下都发喊一声,然后杀死了祭品,由大祭司将祭品就那么血淋淋地在地上按北斗七星的形状摆好。

刚摆好,天色突变。

四方飘来乌云,迅速密布天空,寒风随之怒吼。

顷刻乌云散去,天空中竟然飘起米粒般大小的雪粒,不多时就变作鹅毛大雪。

天地间霎时白茫茫一片,到处是白花花的雪片。

天降异象,等待出征的战士无不目瞪口呆。

饶是贵始可汗素有胆识,也不禁心寒,担忧问道:“大祭祀,六月飞雪,是不是天神对我西征加以警告?”

在面具下只露出满布皱纹下巴的大祭祀缓缓说:“大汗不用担心!这是大顾问在天之灵向天神祈求,天神通过异象来告诉大汗,一定能够成功,消灭敌人!”

殷仲德亦说:“盛夏下雪,这是千载难逢的美事。大汗必会大胜而归!”

贵始可汗信心稍复,仰首张开双臂朝天大叫:“扎仑!若你能听到我的呼喊,请转告天神,停住这场大雪吧!”

奇迹出现。

大雪慢慢停住,乌云彻底散去,最后天气复晴。

这比什么动员演说都更直接有效,数十万出征战士战意高昂,自发地大声喊出冲锋的口号。

“嗬——嗬——嗬——嗬!”

战马闻声嘶叫,天地为之色变。

若不是地上雪融后的水渍,木离华几疑方才那场大雪不过是一场幻觉。

贵始可汗大手有力一挥,喝道:“上马!出征!”

大军扬尘绝道,旌旗遮天蔽日西行,所过处方圆百里鸟兽绝迹,纷纷远避。

贵始可汗先到龙壤会合别苏昆,然后率领三十万大军如铺天盖地的沙暴般直扑讹答刺城。

自有快马先行一步,将战书送与诃魔末。

诃魔末杀了扎仑后,亦不以为意,照样夜夜笙歌,疏于政事。

他认为两国之间还隔着一个西秦,纵使贵始可汗要来,也要先征服西秦,所以只下令留意西秦动静。

岂知收到命令的别苏昆扮作西秦军,重兵封锁国境,竟然不曾走漏西秦亡国的消息。

这日看到贵始可汗只得七个字的战书,诃魔末不禁慌了手脚,一惊未平,一惊又至,飞马又送来亦纳赤黑加急的求援信件。

“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诃魔末心慌意乱地说。

“父王勿忧!敌人既来,交战便是。敌客我主,远来疲劳,必难以持久。虽然如此,我们亦应做好防备。”一边转出高大英俊的王子札蓝。

诃魔末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心中一阵妒忌,稍微稳定了心神,一边下令动员全国兵力,一边急召大臣商议对策。

因为不知道贵始可汗将从何处发起进攻,诃魔末决定将主力军队三十万部署于国境北、东二线的十多座城池,其余十二万军队则分别调往驻守河中地区的要塞不花刺城,新都沙马尔罕和旧都玉龙赤杰。

年轻的王子扎蓝有不同意见,劝说:“父王。蒙兀骑兵远道而来,我们应该集中兵力对付他们。先诱敌深入,坚壁清野,断其粮草,涣其军心,再纵奇兵破之。如此我军必胜!

诃魔末叱道:“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所谓‘拒敌于国门之外’,岂有任敌人长驱直进之理!我素闻蒙兀骑兵擅长野战,不善攻城。我们应凭坚城固守,遏抑其势,钝其刀兵,使之损兵折将,进退两难,再行反攻。”

札蓝正欲再劝,突报贵始可汗大军离讹答刺城已不足十日路程

诃魔末吃了一惊,挥手慌乱地说:“快!快去执行命令!”

群臣急急散去办事。

札蓝无说:“若蒙兀大军分兵绕道,如何是好?”

诃魔末觉得有道理,说:“蒙兀大军对讹答刺城是势在必得,你先领三万人去助亦纳赤黑死守,将敌人拖住。我调集大军后,立即去救援你们!”

札蓝无奈领命。

岂知领军行至半途,得知贵始可汗三十万大军已将讹答刺城重重围困,不由大吃一惊。

他心想:“蒙兀骑兵果真来去如风,只用六天就到了讹答刺城。如今仅凭手中区区三万人马,去对阵敌人三十万大军,无疑以卵击石。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不如放弃讹答刺城,直接去驻守连接新旧二都的河中地区的要塞———不花刺城。”

蒙兀大军浩浩荡荡、声势滔天而来,把讹答刺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针插难进,抓紧时间休息,只等攻城器具造好,立即挥军攻城。

讹答刺城城守亦纳赤黑扶着城头望向城外,面上肌肉颤动,心情绝望。

目光所及处遍布营帐,灯火点点,延伸往远处的山头平原,似要与天上星月联结成一片。

他想不到蒙兀骑兵会来得如此之快,心知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没有任何被宽恕的理由,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加固了城池,并把这些年通过不法手段积累的巨额财富散发给手下,收买人心,令他们死命效力,以求能撑至援兵的到来。

却不知札蓝半道就调头往不花刺城去了。

又是心惊胆战的一晚过去。

天明了。

亦纳赤黑反而镇静了下来。

在绝望中等待、敌人进攻之前的这段时间才是最难熬、最折磨人的,一旦开战,就必须全力以赴去应对敌人的攻势,再没有心思闲情去胡思乱想。

百多架粗陋的云梯、十多辆高高的楼车,二十多辆发石车和冲车,成千上万的战士,寒光闪闪的各式兵器,出现在他的眼中。

耳边响起令人心脏猛烈跳动的“嗬———嗬———嗬———嗬———”的冲锋声,几万人齐齐踏步下,城墙也在不断震动。

号角声响起,他们冲锋了!

天空暗了一暗,破空声密集尖锐。

亦纳赤黑声嘶力竭喊道:“盾!”

箭矢如倾盘大雨落下,接连不断,把城头完全笼罩覆盖,落在墙砖上的箭矢不断反弹飞起,就如雨滴打碎后四溅的水粉。

惨叫声在城头上四处响起。

攻城器在箭雨的掩护下,安全地推至城墙百步外。

突然十数块八人连臂相环也不能尽抱的巨形圆石从城上飞出,高高升起,带着凌厉的风声,来势凶猛地落入人堆。

轰!轰!轰!轰!

大地也在震动。

近百名蒙兀战士躲避不及,惨被砸成肉泥。

又是数十块巨石飞出,砸毁了几辆楼车,连带砸死砸伤了附近多人。

在阵前指挥攻城的木离华瞳孔不由收缩。

想不到城中竟备有射程比发石车更远、威力更大的巨型投石机!而且隐蔽地藏在圆柱形的望楼内,直到刚才才揭去遮盖的天花木板发射,把在楼车上观望城中敌情的他也骗过。

木离华自责不已,因为自己的疏忽,致令受到不必要的损失。

这次攻城不会像龙壤般顺利了!

一零三集 苦战

蒙兀大军首日的攻势以失败告终,死伤了三千多人,连城头也上不去。

此后接连猛攻数天,均被击退,伤亡颇大。

首战不利,贵始可汗大为震怒,斥责木离华攻城不力,损害士气。

木离华皱眉说:“西域城防与中原迥异。请再宽容一段时日,我必为大汗破之!”

别哲亦求情,并劝:“父汗,此城急切难下,大军日费粮草巨大。不若分兵绕道,深入腹地,一来搜掠敌资以充军实,二来我军骤至,必大出诃魔末意料,其军队调遣需日时长,防备未立,我军正好乘虚而入。”

贵始可汗沉者脸点头,命人展开羊皮地图,凝神思索,半响后手点地图上代表不花刺城的黑色方格,沉声说:“不花刺城为河中地区首席要塞,连接新旧二都,位置重要。先取不花刺,断其脊梁,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河中地区即锡尔河、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在距今八百年前的夏朝时期,曾经是突厥人的领地。

不花刺城位于花刺子模国旧都玉龙赤杰和新都沙马尔罕之间,扼花刺子模国东西交通咽喉,乃深入花刺子模腹地的战略要地,沙马尔罕西方唯一的屏障。

若陷此城,则断裂花刺子模国境为东、西两部,使其难以互援,在战略上处于有利的地位,可集中兵力从容攻陷东部,然后西进。

贵始可汗命别苏昆、沙克力领军十五万攻不花刺;别勒固领军五万南下攻忽毡城;别哲领军三万,扫荡沿途周边城镇;自己与木离华留下继续攻城。

三路大军出发数日后,木离华赶造了一批攻城器,领兵再度攻城。

这次他学乖了,命令攻城的战士稀疏站位,尽量减少对方投石机带来的伤害。

一万蒙兀战士分作十多组,举着巨大的云梯快速迫近城池,身后跟着移动缓慢的十数辆发石车、楼车,而在最远的外围,站着他们尊贵的大汗。

观战的贵始可汗神色严峻,心情不能平静。

他挟威而来,并未把诃魔末放在心上,

西秦积弱多年,在畏兀儿、哈刺鲁二部不断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而诃魔末却并未从西秦手中夺得半分领土,可想而知诃魔末以及花刺子模军队的无能

但就是这样一个边境城市,竟能坚拒数十万大军达十一天之久,令他不得不收起轻视之心,更加长远地思考起以后作战的策略。

他眯起双眼,遥望讹答刺城。

此时阳光耀眼,蒙兀军杀声震天,城内却毫无声息,静如鬼蜮,城头亦不见守军身影。

云梯顺利靠上城墙,战士纷纷奋勇攀登,发石车入到射程,却怕误伤己军,不敢轻易发射。

眼看爬得最快的十数名勇士就要踏足城头,突然城中鼓声如雷,杀声大作,城头突现无数守军。

数十块巨大的圆石从城中射出,势沉力重地砸落密集的人堆,箭矢雨点般落往城下,泛起阵阵血浪。

在圆石和箭矢射程以内的蒙兀战士纷纷倒地,几辆楼车轰然倒下,附近的战士惊叫四散闪避。

火油如期而至,被沿着云梯倒下,随后一支火箭射出,“轰”的一声,长长的云梯顿时烧成一条火柱,梯上的蒙兀战士满身起火,一个个惨叫着跌下城去。

长长的城墙上,近百条巨大的火柱燃烧着,随后城墙上伸出一条条巨大的铁叉,把火柱往外推开。

火柱轰然倒地,火屑往四面八方飞去,片刻之间,城下三十步内变成火海一片。

着火的蒙兀战士惨叫着滚地挣扎,没有着火的战士顾不得同伴,举着盾牌互相推搡着后退,但无路可逃。

圆形的和条形的巨石和箭矢不断射出落下,牢牢地封住了逃生的道路。

未被大火烧死的战士也纷纷倒地。

情况混乱得无以复加。

远处的贵始可汗看得满手冷汗,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巨大的黑烟把讹答刺城笼在其后,令他联想到把面目隐藏在黑暗中的魔鬼。

木离华下令后退,重整阵脚。

他估计城头上的投石机再发射不了几次,因为对方物资告急,方才城头射出的巨石中已经不单止有圆形的。

大火稍息,木离华令旗一挥,挥军再上。

战况惨烈无比。

守军的坚韧出乎意料。

此后双方激战月余,死伤无数,最后进攻一方在人数上占了巨大优势,人数锐减的守军再难保持漫长的防线,弃了城头退往城中。

亦纳赤黑把外城上不及搬走的十多座投石机悉数破坏,并放火焚烧街道阻截木离华的追击,领着千余残兵和几千居民退入内城去了。

这是打破外墙的第二日下午。

木离华站在狭窄曲折的街道中,仰头看着五百步外城堡外形的内城,面色无比难看。

抓来的战俘招供,讹答刺城本是边境一个驻军点,后来开凿河道引来水源,遂成为商队必经之路,逐渐繁荣,最初的房屋就靠近军队驻扎的城堡而建,此后不断往外扩建,最后才修建外城。

眼前的内城就是最初驻军的城堡,其坚固厚实和强大的防御力用膝盖去想也能清楚。

又要用人命去堆!

“轰”

身边不远又一幢建筑物倒地,激起的二人高的灰白尘土往他身处的街心滚铺过来。

周围一片忙碌。

以千计的战士和工匠举着各式工具,在不断破坏他身处的街道以及附近几条街道的建筑,以便空出一片阔地,能足够容纳战士和器具,供军队展开阵型攻打内城。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城中各处灯火依次点起,除了内城的方向一片黑暗外,余处一片通明。

拆除建筑的战士换了一批,连夜作业。

木离华脑海浮现数个时辰前的一幕。

就在下午,快马飞报:花刺子模聚得二十万大军,正往不花刺城进发,别苏昆被逼后撤三十里。

当时贵始可汗阴沉着脸,盯着木离华冷冷说:“天亮后若再打不破内城,本汗亲自上阵。”

(没感觉,写得好乱…)

一零四集 苦战(二)

被夜色笼罩的巨大石堡一片黑暗死静,与其正面拆空的街道上的一片灯火通明和人声鼎沸形成鲜明的对比,彷如两个世界。

一声令下,夜战开始。

火箭接连不断地射往内城,成千上百道红弧划破夜空,照亮黑暗,蔚为奇观。

这些火箭都包有数层浸透火油的麻布,不易熄灭。

城头上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守军身影在来回走动,加紧熄灭火箭,以求重归黑暗的保护。

木离华并没有指望这些火箭能给纯以石头筑成的内城造成任何损伤,火箭只是提供足够的光明,好让发石车能够找准目标。

“砍———”

前排的战士纷纷挥刀砍断绳索。

三十八辆发石车和由数百工匠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内研究赶造的十三辆投石机成扇形前后放置在城前,分作三组,持续不间断地把石块往石堡投射。

无数石块落在城头,打得砖飞石散,硝烟滚滚,掀起巨大的声浪,伴随守军的惊呼惨叫,传遍全城。

以千计的蒙兀战士冒着敌人反击的箭雨,打着火把将二十几架云梯竖靠在坚固的城墙,在己方密集的炮石箭矢的射击掩护下如狂怒的波涛涌往城头,势不可挡。

上千支火把被云梯上咬刀持盾的蒙兀战士用力上抛,短暂地在空中形成一道耀眼的光弧,映亮城头。

守军或举盾或用兵器格挡,往后退去,火把打在盾牌铠甲上,发出一片闷响,火屑四射。

城头大亮。

木离华见己军上了城头,急命发石车停止射击,投石机抬高射角,免得误伤。

他望着己方大旗在城头飘扬,心中欣喜,城下众军亦一片欢呼。

一片巨大的欢呼声中,一支火箭飞来正中那面大旗,瞬间将那面大旗燃成一团火球。

城下众军纷纷惊叫。

惊叫未歇,城头上一片喊杀。

已在城上的数百蒙兀战士齐声叫喊,纷纷后退,眨眼间就将处于城头边缘的战士挤下城去。

木离华眼见众兵落下城头,愕然失神,难以相信大好形势瞬间被逆转。

城头的蒙兀战士越来越少,最后大量的守军现出身影,张弓搭箭,对着城下一通乱射,并推倒云梯,接着城上火光迅速熄灭,重归黑暗。

木离华大怒,气得拗断令旗,暴喝道:“都安,带人去把退后逃脱者抓来!本副统要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都安领命而去,不多时空手而回,凄然说:“副统领,上城的战士无一幸免!”

木离华闻言默然,望天不语。

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了。

木离华背着几名亲卫平静地说:“都安,去把狼卫集合起来。”

一千狼卫很快在空地上集结,排成一个方阵。

木离华眼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淡淡说:“大汗有言:天明前再攻不破内城,将亲自上阵!”

众狼卫脸色一变。

木离华冷笑说:“不想被人看做无能之辈,玷污勇士的称号…”

顿了顿红着眼睛大吼:“就随我杀上城去!”

“杀!”

一千狼卫眼冒凶光,随之怒吼,宛若平地起个焦雷,杀气漫空。

战火再燃。

火矢碎石铺天盖地,笼罩城头。

城头一片火光。

木离华单膝蹲跪于楼车之上望着城墙,静待靠近城头的一刻。

此前没有使用楼车,是因为内城附近的街道都以拳头大小的圆石铺成,路面凹凸不平,难以推动,纵然勉强推动亦颠簸无比,战士难以在车上站稳。

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兵力快速送上城去厮杀。

在如雨矢石的掩护下,二十几架云梯由一般的战士重新竖起,随后木离华麾下的一千精锐狼卫沿梯攀爬,上抛火把。

楼车靠近两架云梯之间的城墙,矢石骤止,长长的木板迅速递前铺桥。

木离华腾空跃上城头,却并不见敌人,登上城头的狼卫在身边不断增多。

城头修成了一个巨大的平台,约有一箭之宽,宛如一个小型校场。

地上的火把火箭照得身边十多步的空间一片明亮,往处逐渐变暗。

情况诡异,敌暗我明,木离华急令持盾的狼卫在前布防,掩护仍在攀爬的后上者。

前方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下喊令声,随后是一片弓弦张动的声音。

破空声起,一支支箭矢从黑暗中急速射来,钉在盾牌上。

依然有人中箭,狼卫中发出几下惨叫。

木离华一声令下,前排盾手向外推进,盾后的战士捡起地上的火把往远处的黑暗扔去。

火光照亮了几十步外的黑暗,以及十几辆钢铁巨兽。

滑车?!

滑车车头是一块巨大的铁板,嵌满数尺长的巨大铁刺。

木离华脸色剧变,终于明白此前登上城头的战士为何纷纷后退。

无论战士们如何悍勇,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正面硬撼这种城防利器。

滑车列做一排,每车由十数军士推动,声势凶猛地朝狼卫直撞过来。

狼卫大乱。

此前的一幕将在城墙上再次上演。

木离华怒啸一声,只恨没有带那把巨型黑弓上来,若有黑弓在,当可射穿滑车,破此守城战法。

他大喝一声:“退!”

自己却不退反进,掣出大刀,抢过一张盾牌,左足用力一顿,斜斜掠上半空,落往滑车阵上方,要以一己之力尽人事地试着扰乱车阵,为后撤的狼卫争取一点点时间生机。

是他将他们带上城头,当然要为他们的生死负上全责。

“嗖嗖”

敌人反应极快,朝他张弓放箭。

十几枝射往他的箭矢或慢了半拍擦身而过,或被他盾挡刀格,纷纷落空。

十几名讹答刺军士挺着长枪抢至他下落的地点,往空中乱刺。

若被围住,由于他是短柄武器,不利远战,而对方是长枪,可攻可守,只需保持距离遥控,把他拖上半刻,待箭手赶至,即可乱射至他于死地。

心绪清明的木离华临危不惧,在空中伸直足尖,快疾无比地点上其中一把长枪的枪尖,真气含怒爆发。

持枪的敌人如遭雷殛,七窍喷血,颓然倒地。

木离华就借这么一点反震之力再度升起,改变方向,落往敌人稀薄之处,暂时避过枪阵的包围,免去四面受敌的苦境。

一零四集 苦战(三)

木离华借力弹起,落往敌人稀薄之处。

甫一落地,附近的几名敌人叫喝着挺枪上前围攻。

他顺势翻滚,以险至差之毫厘的境况避开擦身而过的长枪,切近敌身,长刀左削右劈。

几名敌人伤而不死,惨叫溅血丢开武器,在他巧妙的控制下踉跄跌往两边,暂时阻挡了外围涌至的敌兵,为他挣得些少宝贵的时间。

木离华抬足凌空抽射,还未落到地面的几支长枪疾如闪电射往前方围攻上来的十多名敌兵。

近十名敌兵被几枝长枪分别贯穿,扎在一起,连惨叫也没有就倒地死去,前方顿时变得一片空阔,让他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前方推动滑车的敌兵。

木离华疾步前冲,闪进剩下的五名敌兵中去。

淡淡银光在人堆中一闪而灭。

木离华左臂血光乍现,他恍如不觉,加速朝二十步外的滑车掠去。

他并非闪避不了敌人的兵器,只是这样会多耗费一点点时间,就这一点点时间,在分秒必争的战阵上,会决定数十名狼卫的生死,所以他拼着捱了半枪,杀敌而过。

身后五名敌兵神情凝滞,仍然保持着出招的动作姿势停在原处,随后额际现出道浅浅血线,颓然倒地。

在他们倒地后,方才受阻的敌兵这才冲到上来。

此时城头上杀声喊声震天,血肉横飞,一片腥风血雨,惨如血狱。没有退路的前几排狼卫无愧精锐中的精锐,返身舍命迎往滑车,以血肉之躯硬撼阻延这代表死亡的钢铁巨兽,用性命为同伴争得撤退的时间,情况惨烈混乱至极点。

推车敌兵的注意力全落在正面前方,丝毫没有察觉掠至身后的杀神。

木离华不声不响地出刀收刀,大肆收割敌人性命,然后以足尖跳起死去敌人落在地上的长枪,塞进车轮里去。

滑车依然凭借惯性往前走了一小段,终于在撞到外围的狼卫身上前停止。

木离华一气杀了三十多人,停止了三辆滑车,在一直追赶他的敌兵终于杀至身后。

三把闪着寒光的圆月弯刀分从上中下三路攻往木离华身上要害,气势凌厉,功力十足,非是此前的一般敌兵可比,显然是头领身份的强敌,且在时间上配合默契,教他挡得上便顾不得下,对他造成由杀进敌群以来最大的威胁。

此外还有十几支慢了一拍的长枪,从左右配合三把圆月弯刀攻至,封死余路,令他不能左右腾移,似乎除了退后一途,再无他法。

木离华露出个冷酷的笑容,功力全开。

银色光波疯狂涌动起来,由他丹田源源不绝地涌出,瞬间笼罩了他身边方圆三丈的空间,把一切物体的状态如数反映回报,令他了然于胸,对一切能看通看透。

一切都慢了起来。

那几把吸引了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可以将他重伤甚至夺他性命的圆月弯刀,以一种慢得不合常理的速度,一寸寸地移动。

他甚至可以肉眼看见气流被刀锋劈开,沿两缘流过。

敌人似乎再无威胁。

木离华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银色光波刺激下各种感官超大幅度提升后带来的奇异禀赋,自己绝无可能分毫不损地同时一次应付这三把圆月弯刀,因为**动作的频率速度达不到这种强度和要求。

这就像你知道要怎么做,与能不能做到是两码事。

但木离华有新的杀手锏。

银色光波被注入右手的长刀,把长刀轻重厚薄软硬长短的物性一丝不漏、清楚无比地反映心中。

陶元洲使出星河剑阵的那幕悄然浮上心头。

木离华“感到”长刀的“脉络”,那就好比一根木棍,中分拗断永远是最省力的,长刀的脉络就如那个中分点,而且是很多个这样的点。

在他眼中,长刀已经不是长刀,而是一个由以百计的铁片碎块组成的整体。

真气沿着银色光波侵入刀身,无情破坏其“脉络”。

银光忽闪,长刀瞬间被震碎,化作上百块碎片,以木离华为中心,声势凌厉地往左右前三个方向呼啸激射而去。

三名敌将好手首当其冲,确是了得,面对这着闻所未闻的绝招,临危之中匆忙收回攻往木离华的弯刀,舞动得滴水不漏,护住正面。

但这徒劳无功。

一阵密集的“叮当”声后,弯刀被打成筛子,三敌身上多了十几个血洞,死状其惨无比。

左右敌兵亦告中招,惨叫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远处外围的敌人只见银光一闪,己方之人纷纷倒地,反应不及下眼看木离华退往滑车阵的缺口。

木离华只觉气虚力竭,功力不及平时十之二三,真元耗损巨大,心知难以再战,再兼城头已无狼卫,急忙退往城剁。

蓦然身后一声巨喝,霸气十足,竟然隐隐盖过全场,破空声随之凌空传来,迅速接近。

他只差几步就可凌空跃离城头,回到楼车,但心知若不先对付背后的敌人,这几步永无机会踏出。

木离华霍然扭身,往空中看去。

一敌跃临上方,巨大身形的上半部隐在虚空的黑暗中,只见两只精光四溢的眼睛,及其手中一柄凌空下刺、气势凌厉的长枪,状若罗刹。

木离华全力举起盾牌,迎上空中下压的强敌。

一方是状态全盛,一方是力战疲惫,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枪盾交击,发出一下城上城下清晰可闻的巨响,引得两方战士瞩目。

随后盾牌四分五裂,长枪势如破竹地往空门大露的木离华左肋疾点而去。

木离华被对方宏厚的功力震得气血翻腾,双脚离地,面对紧随而至这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一枪生出难以力抗的感觉。

他勉强扭腰,尽力保命。

强敌从上方的黑暗虚空落往火光明亮的城头。

映入眼中的是满脸黑须、面相凶恶的亦纳赤黑。

枪尖摧枯拉朽般接连破开外层的锁甲和内层的皮甲,如愿直刺入木离华左肋。

亦纳赤黑狰狞一笑,就要在木离华体内吐劲,震碎他五脏六腑,报却木离华坏他好事的怨仇。

木离华再难压住伤势,本着死亦不让对方好过的想法,绝望地张口吐出一道满贯真气的血箭,直射亦纳赤黑双目。

事出突然,亦纳赤黑大吃一惊,在杀死木离华和保住双眼中选择了后者,他横移闪避,无奈地目送木离华飞过城垛。

众目睽睽下,木离华洒出一蓬血雨,从高高的城头坠落。

在城下众军的惊呼中,眼看木离华就要跌个粉身碎骨,奇迹发生。

就在木离华距离地面只有三丈多高时,似是失去知觉的他突然一个筋斗,违反常识地减慢了坠落的速度,像片羽毛般轻飘飘地左右晃荡一下,接着才落地往前踉跄跪倒。

死里逃生的狼卫纷纷围上扶持。

城下众军爆发出一阵震天喝彩。落到在城头往下张望的亦纳赤黑耳中,使他面色变得愈加铁青。

(会烂尾吗?……)

一零六集 苦战(四)

众狼卫急将木离华扶离城墙,争前关心叫问:“副统领无恙否?”

若不是木离华舍命出手,打破三辆滑车,他们万无侥幸之理,都会把性命留在城头。

木离华大笑道:“皮肉之伤,并无大碍。既知敌人战法,我当破之!都安,速去城外大营取我黑弓来,随我再战!”

一边运动银色光波覆盖肋下伤口,快速修补。

众狼卫都见过巨型黑弓的威力,闻言士气大振,纷纷以刀击盾,放声嚎叫,声威大盛。

木离华抬头与城上的亦纳赤黑一眨不眨地对视,戟指冷冷喝道:“亦纳赤黑,你这只会乘人之危,杀害弱小的卑鄙之徒!当日我既能生擒你,这次也不例外!半个时辰后,我必将你生擒献于大汗座前。”

亦纳赤黑想起当日遭擒之辱,又想到刚才在那样有利的情况也不能致木离华于死地,如今困守孤城,能不能捱过今天也是未知之数,面色无比难看地说道:“老子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来吧!”

言罢身影一闪,缩回城垛不见。

城上火光忽灭,重回黑暗。

木离华下达了数道命令后,走到战阵后方闭目盘腿调息,身边一左一右察术和格勒布两名贴身亲卫警卫。

战士们忙碌来去,执行命令。

供半个时辰后攻城之用的矢石被源源不绝地运来分派堆放;倒在城墙下的云梯被抗回,由工匠检查修补。

参与下一轮攻城的七百狼卫和千五普通战士在稍微喝水进食。

刚才共有七百多狼卫随木离华攻上城头,退下来的只得四百,折损近半,令他心痛不已。

都安扛着巨型黑弓回来,与察术和格勒布交流眼神,满脸崇敬地静待闭目调息的木离华运功完毕。

半个时辰后,功力尽复的木离华准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再度生龙活虎。

尽管拉弓会令肋下的伤口不可避免地再度裂开,但比起破城,这些少代价再不算什么。

他带着扛起巨型黑弓的三名贴身亲卫,走往战阵前沿。

所过之处的战士纷纷自发喝彩,并举起武器表达心中敬意。

城下的巨大声威与城上的无声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时天际已经发白,数十步外的景物灰蒙蒙的,不用火把也可大致看清。

就快天亮了。

号角声起,战事再启。

矢石雨点般密集落往城头,打得硝烟处处,令守军只能退到掩体后躲避。

直到将石块全部射空,木离华才下令进攻。

十数架云梯靠墙竖起。

木离华安立楼车之上,身边是都安三名贴身亲卫和十名狼卫———他们将负责递箭和举盾防护冷箭,使木离华免受骚扰伤害。

楼车靠近城前,木离华首先跃上城墙,身后狼卫动作迅速地把木板递前铺桥,随后都安几人扛着黑弓和铁箭过桥登上城墙。

身后战士源源不绝地攀上城墙。

守军从掩体后露出身影,在亦纳赤黑的指挥下放箭反击,并分出人手去清理地上的大块碎石,争分夺秒地为使用滑车战术清理障碍。

首先登上城头的蒙兀战士举起盾牌蹲缩其后,顶着对方密集的箭雨掩护后上的同伴,并小心翼翼压前,为后上的同伴空出足够的空间。

一些蒙兀战士才在城墙外露出上半身,还未跨进,就被劲箭射中,惨叫着跌下城头。

成攻登上城头的蒙兀战士,在前排盾牌的掩护下,纷纷张弓反击。

城头上箭矢漫空,如蝗虫乱飞,不时有人中箭倒地。

木离华大出意料,没有料到碎石战术如此有效,他反应极快,一面让人射杀清理碎石的敌人,一面急令全军压前,希望能抢在对方发动滑车前靠近,减少伤亡。

亦纳赤黑见势不妙,顾不得滑车有被碎石抬高掀翻的危险,悍然下令发动。

木离华急令全军停止前进,并往自己靠拢,收缩防线,减少受滑车冲击的面积。

蒙兀战士听令行动,在移动的过程中不免阵型松动,盾墙露出空辟,至少近百人中箭倒地。

城墙震抖起来,十数辆滑车排成一线呼啸直奔,如凶兽般朝处于城垛这方的蒙兀军横冲直撞而来。

地上颠簸不平,几辆滑车车轮先是被小块的碎石震起抬高,然后遇上较大块的碎石,在蒙兀众军紧张的希冀注视中,如愿失去平衡掀起翻侧,或离地冲高翻到,怦然巨响中落地带着火星滑行十数步停止。

原本彷如铜墙铁壁般的滑车阵露出数处破绽。

蒙兀军见主帅战术简单有效,士气大震,不用木离华下令就主动张弓搭箭朝滑车阵的缺口射击。

缺口边上的车后敌人失去左右两侧的滑车掩护,遭到无情的箭雨射杀。

但仍有十辆滑车成功碾过碎石,来势凶猛,令蒙兀众军情况不容乐观。

木离华深深吸气,接过都安递来的特制铁箭,沉腰座马张弓怒喝:“破!”

只比长枪略为短小的漆黑铁箭离弦而去,化作道黑色闪电,狠狠撞上冲至正面三十步外的一辆滑车。

“嗡———”

火屑四溅。

众军只觉头晕耳鸣,差点站立不稳跌地,整个耳内麻痹轰鸣,暂时失去听觉。

大铁箭生生破开那辆滑车车前的巨大铁刺,将其整个掀起离地,反向翻倾,压到车后十余敌兵,一片狼藉。

在敌军难以置信、本方奉若神明的目光中,木离华再度拉弓。

“破!”

他的心神晋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境界。

“破!”

眼中的天地间除了滑车这个目标,再无他物。

“破!”

他已经不再用眼、手去瞄准,而是用心,纯凭心灵感觉的指引。

木离华接连射翻八辆滑车,把对方引以为傲的滑车阵破解得支离破碎,虽然只张弓八次,与十九次的极限还有大段距离,但左肋下重新裂开的伤口,从中不断流出的鲜血对他作出提醒,不宜继续下去。

余下的两三辆滑车势孤力薄,轻易被蒙兀战士闪开,造不成任何威胁与伤亡。

蒙兀战士士气高昂的无以复加,在震天喊杀声中,人人争先,个个恐后,高举兵器朝再无斗志、惊慌失措的敌人如潮水般卷杀过去。

一零七集 处决

只一次冲击,以七百精锐狼卫为箭头的蒙兀军就将敌人压下城墙。

亦纳赤黑没有露面,敌人不见主帅,再无斗心,纷纷后撤。

蒙兀战士乘势挺进,高举兵器叫杀,跳下了城墙,把战火蔓延到内城中去。

到处是你追我逐的敌我身影。

内城城门被迅速打开,城外等候已久的战士蜂拥而进。

木离华在三名贴身亲卫和十名狼卫的护卫下卓立城头,往下凝眸观看,在一片混战中搜寻亦纳赤黑的踪影。

目光来回搜寻两次,只是不见。

突然一支五十多人的骑兵队从左侧一处建筑中打横冲出,见人就杀,所过处人仰马翻,往城门突去。

为首者一杆长枪上挑下刺,无人能敌,正是木离华苦寻不获的亦纳赤黑。

木离华冷笑一声:“岂有这般容易!”

朝左右喝道:“箭来!”

都安递上大铁箭。

木离华运气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亦纳赤黑看箭!”

亦纳赤黑闻得“看箭”二字,雄躯一震,心中浮起城墙上木离华剪破滑车的威势,抬头朝声音传来的城头方向看去,暗自戒备。

才刚抬头,一道黑色闪电骤离城头,横过四十丈距离,以肉眼难察的高度瞬间射到他面前,要撩胸透背而过。

亦纳赤黑心中只剩如何应对这惊天动地的一箭的念头,再无余暇去顾及木离华身在何处,他提功全力以赴,以铁枪横扫黑色闪电。

这时箭矢破空之声才传到,可见箭速之快。

枪矢交击,发出“叮”的一下尖锐巨响,震得周围十余人耳鼓破裂流血,纷纷丢却武器抱头痛嚎。

敌骑纷纷落马,再不成阵势。

亦纳赤黑长枪脱手,虎口破裂,生生被箭上蕴含的劲道震离马背,身不由己下腾空飞起,张口吐血,而胯下坐骑悲鸣一声,四蹄折断跪地,被凶猛的劲道生生震死。

枪矢交击产生一道往外环形扩散的凶猛气浪,把十步内的人马掀起吹飞,跌落二丈开外。

在空中的亦纳赤黑还未落地,三枝箭矢又至,分射他手脚,却是木离华换以蛇筋大弓伤他肢体。

亦纳赤黑暴喝一声,缩手缩脚,在空中抱成一团,竟然神奇地避过箭矢,只被擦伤。

落地后还未能透一口气,身前刀枪亮闪,往身上要害招呼。

木离华收起弓箭,站在城头居高环顾整个战场。

敌军大势已去,已被牢牢压制,地盘不断缩小,蒙兀战士不断从大开的城门涌进,加入战圈;亦纳赤黑与仅余的几名手下陷入重围,浴血苦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多时,全场只余数处零星的战斗。

很快连那几处的战斗也结束,整个战场只有全身浴血的亦纳赤黑一人在做困兽之斗。

木离华冷冷无声观望。

亦纳赤黑虽是猛将,但战场上任你武功盖世,一旦落入重围亦只有力战而亡的下场,而能够坚持到现在,伤而不死,是因木离华此前有令要将他生擒。

十几名狼卫同时出枪,前后左右朝亦纳赤黑大腿手臂攻去。

亦纳赤黑状若疯癫,采取同归于尽的打法,竟然奋身朝枪尖上撞去。

众狼卫有心收枪,却是来不及了。

鲜血飞溅,亦纳赤黑劈伤了一名狼卫后,身体多处惨被刺中,颓然倒地

鲜血迅速染红地面。

狼卫退往两边,让出条路。

木离华从中走出,去到声息渐弱的亦纳赤黑面前蹲下,手握其腕,同情叹道:“唉!我当众声言要将你生擒献于大汗发落,岂可失信三军!想死,也不容易!”

附带银色光波的精纯真气源源输进一息尚存的亦纳赤黑体内,为他续命。

亦纳赤黑闻言气怒攻心,昏死过去。

再次回复知觉,是被冷水泼醒。

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躺于地上,左右只得两名守卫,不见将自己生擒的木离华,前方一人高踞宝座,燕颌虬髯,须发尽白,相貌雄奇,气度不凡,料想必是贵始可汗。

左右守卫将亦纳赤黑架起。

贵始可汗对亦纳赤黑露出个令他不寒而栗的笑容,离座行前,手抚其头顶说:“我听说将人埋入沙中,在头顶开一层皮,以水银灌之,人会全身发痒难耐而不断挣扎,最终血淋淋地从头顶的皮洞钻出,肉皮完整分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亦纳赤黑起了层鸡皮疙瘩,依然冷冷说道:“国王会为我报仇的。”

贵始可汗大笑起来,讽刺道:“他自身难保,不久也将步你后尘!”

见亦纳赤黑一副闭目等死的模样,冷笑说:“既然你痴爱财货,本汗就满足你心愿!来人,金银伺候!”

近卫应喏一声,取出混有金粉的溶化银块,强行灌入亦纳赤黑耳目,为无辜送命的蒙兀商人报了仇。

贵始可汗还不解气,再下令灭亦纳赤黑满门,并将随其退入内城的居民充为奴隶,随军开往不花刺,当做前部炮灰使用。

木离华看着被绳子绑连一串的花刺子模人如同被牵狗般赶往城外,心情无半丝波动。

他与麾下狼卫相处日久,喜欢他们的豪爽真直,数番血战下死亡伤残,难免伤心难过。

而这些花刺子模人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他想,我是不是变得冷血了?

休息了两天,贵始可汗便领军朝不花刺城进发,支援别苏昆和沙克力。

木离华身上有伤,又麾下一千狼卫死剩六百,损失惨重,故贵始可汗体贴地命他与本部狼卫留下修整,协助一千蒙兀战士守城,等伤好后再前去会合。

贵始可汗领军去后,木离华发动残留的居民修补城池,一边打听父亲的消息。

他去到官署寻检文书,又把五旬以上的老者集中起来问话,但这是陈年旧事,时间久远,忙了数天一无所获。

这日胸中气闷,于是出了官署,沿街散步,身后格力布领着五名亲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都安和察术都被他派去监督修建城池的工作了。

讹答刺城已经不复木离华初至时气象万千的繁华热闹,那座高出城墙一截、令他印象深刻的清真寺已被炮石变作颓墙残瓦,街上一片狼藉,冷冷清清,稀疏的原住民低头匆匆来去,饱受战火摧残的痕迹随处可见。

木离华闷闷地想,此处为东西商旅交汇的必经之路,也不能找到有关父亲的半点消息,看来只有去不花刺、玉龙赤杰、沙马尔罕这种人口密集的大城才有机会了,只不过战火燃后,又能保留多少有用的信息呢。

一零八集 聚合

木离华在讹答刺休整月余,期间收到一次前方传回的战报:

贵始可汗二十万大军在不花刺城二十里外连营三十里,在殷仲德的指导下深挖壕沟,大起工事,箭楼碉堡处处,大小营寨拦断各条往东、往南的大小道路,与札蓝所领的二十三万花刺子模军对峙,双方日日小战,蒙兀方胜多败少,令心急打通道路驰援南部的札蓝不敢轻动。

别哲所领三万军则沿途掠夺,将粮草源源不绝地运至前方大寨。

再过数天,木离华伤势尽愈,遂把防务移交留守的将领,领六百狼卫踏上前往不花刺城的路途。

行至半途,飞马突至,送来贵始可汗的急令。

令言别勒固久攻忽毡不下,伤亡惨重,向本部求援,今命木离华南下协助,此外亦命别哲领军增援。

木离华奉命转头南下,会合别勒固共攻花刺子模国东北重镇忽毡。

忽毡不是一座城,而是锡尔河支流流域南段地区的总称,应该称作忽毡地区,位于不花刺东北,讹答刺城以南。

木离华于九月下旬抵达忽毡地区,在向导的带领下去到了蒙兀大军立于锡尔河边上的营帐。

只见一座雄伟的城堡伫立在宽敞河道中心的大块沙洲之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被沙洲分成左右两条河流中的一条已被填平。

蒙兀军的主寨就位于被填平的右端河流东侧,与南面的营寨对石堡形成侧面夹击的态势。

甫到便见有蒙兀战士在打扫战场。

入见别勒固,后者满身带甲,甲上血迹未干,面带疲色,勉强振奋说:“木离华,听闻你亲自上阵,攻破讹答刺城,生擒亦纳赤黑,可喜可贺。”

木离华说:“大统领谬赞。不知军情如何?”

别勒固忧心忡忡地说:“城中守将灭里汗,武功高强,骁勇无双,采取九日死守,一日猛攻的策略,在外无援兵的绝境下竟能坚持月余。且如你所见,此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不得不先填平河道…”

别勒固发动人手四处挖掘泥土,搬运石头填河,但有勇有谋的灭里汗岂会坐以待毙。

灭里汗早就造好了十二条特制的坚固大船,船身蒙上湿毯,涂上以醋揉过的粘土,不惧火攻,又开出箭孔,每日分别在两条河道上派出六条船,对填河的蒙兀战士施以箭矢,造成了大量伤亡。

光是填平右端支流,蒙兀战士就付出了死伤近三千人的代价。

别勒固接着说:“我填平右端支流后,数次猛攻,死伤累累,五万儿郎只剩三万出头。料想城中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万余守军至多只剩四千。”

能被心高气傲的别勒固称为武功高强、骁勇无双,这灭里汗必是一员猛将。

木离华边想边安慰说:“西域城防布局有异中原,守城战法独特,非是易与。我军不擅攻城,大统领无需自责!”

别勒固边在亲卫的帮忙下解开甲胄边苦笑说:“你不用安慰我。先去休息吧,稍后再商议破敌之策。”

八天后别哲领三万军赶至,随行还有工匠百人,都是在讹答刺城俘获的,有制造巨型投石机的经验,由贵始可汗派人押送到别哲军中,一道前来。

木离华和别勒固大喜,心想有此攻城利器,破城再非难事。

十月中旬,器械造好,部署妥当,别勒固命军士剩夜将巨型投石机运至城下,等待天亮攻城。

当日清早,上百架巨型投石机环城猛攻。

城头守军反应极快,随即以投石机反击,双方炮石互射。

城上城下炮石乱飞,巨响不断,碎片四射,硝烟漫空,惨叫连连。

整个城墙和大地一直在震颤,不曾停息。

巨石铺天盖地飞至,落在双方的阵地,砸毁了投石机,连带砸死操纵的战士,一些人被碎片飞石割伤身躯,倒地惨嚎,毫发无损的幸运者亦被震得立足不稳,左右摇晃。

双方操纵器械的战士都杀红了眼,只知道重复安装发射两个动作步骤,完全忘记闪避———事实上亦无处可避,情形惨烈混乱至极点。

巨石打得大地千疮百孔,城墙破烂不堪,西面一段里几长的城墙轰然倒塌,置于那段城墙上的一架投石机和附近百余守军在一片惊呼声中随着砖泥碎土陷没烟尘之中。

午后,城头数量有限的投石机在蒙兀方凶猛的火力下全数被毁,守军再难抵挡,无奈全线退下城墙。

别勒固大喜,命木离华和别哲压阵,亲自领军从西面的城墙缺口攻入城去。

全城军民奋起巷战。

城中杀声震天,双方展开惨烈的厮杀,寸土必争,每一条街道小巷都成为战场,血流成河。

蒙兀战士下马步战,武功便去了五成,不敌城中舍命相博的忽毡守军,竟被杀得倒退城外。

灭里汗骁勇无双,率军反攻,亲自追杀至城西缺口。

别勒固为流矢所伤,失去一目,险些出不得城,幸得木离华与别哲及时领军相救。

主帅受伤,兵无战心。木离华与别哲商议过后,决定暂缓攻势,发兵往忽毡邻近地区去搜捕百姓,共计抓得三万余人,全部驱往石堡,耗其粮食;同时分兵沿着锡尔河部署,准备追击灭里汗。

城里人满为患,转身都困难。灭里汗长叹一声,把粮食分给百姓,率余部二千余人乘夜上船,顺流往西突围。

船队行不多时,只见明亮月色下,两岸火光中,前方河道有铁索封锁,幸好船速不快,能及时发现。

灭里汗怒吼一声,挥动宝剑离船跃起,闪电下劈,竟然接连生生斩断了两条粗若儿臂的铁索,神勇无比地强突而过。

船上军士尽皆喝彩,岸边追兵纷纷喝骂。

过了这关,灭里汗料想前路畅通,遂下令提高船速,尽快摆脱追兵,脱离险地。

两岸追兵火把渐离渐远。

船队行有十里,就撞上以铁枪木舟结成的浮桥,在河心打横,动弹不得。

突两岸火光四起,杀声震天,无数人马杀将过来,务要将灭里汗一众堵在河中。

灭里汗懊悔不已,急令弃船上马,登岸血战突围。

木离华和别哲各领二千五百骑兵在河岸两边杀至,与忽毡残部甫一接触,便成混战之势,根本无法发令约束重整阵势,防有漏网之鱼。

双方在黑夜中混战起来。

战至天明,忽毡残部死伤殆尽,仅灭里汗一人凭借高强的武艺在夜色掩护下突出重围,单骑逃遁。

忽毡地区既平,花刺子模国土东北部再无大规模的守军,别哲差快马将战况飞报贵始可汗,一面派兵加紧扫荡各处中小据点,一面搜刮粮草。

十余日后贵始可汗的命令回抵,命别勒固留守养伤,主持东北事务,木离华和别哲领军二万南下不花刺,共破强敌。

一零九集 斗将

木离华与别哲领军疾行,二十日后抵达蒙兀军本部大寨。

只见天苍野茫,风吹草低,大群大群的羊马放牧在水草丰沃的辽阔草原。

过了羊马群后,入目遍野都是营帐,旌旗迎风招展,军士来回走动。

不花刺位于河中地区心脏,河中地区有三条河流经过,分别是锡尔河、阿姆河和泽拉夫尚河,丰足的水源滋养了大片的土地,故水草肥沃,对蒙兀战士来说,此地比起漠北寒冷艰苦的恶劣环境,有如天堂。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生,经常变迁居住地,哪里有草场水源,那里就是家乡,羊马吃的是草,战士吃的是羊马肉奶,不似中原军队,对后勤供应依赖不大,一般的平民战士作战时把整副家当带上是常有之事。

虽然蒙兀部初步接受了汉家文化,但这几百年延续下来的习惯不是一时可以改变。别哲去掠夺粮草,自然都是以牛羊马为目标。

故诃魔末调遣军队坚守不花刺,采取先消磨贵始可汗锐气,待贵始可汗兵疲粮尽后再进行反击的策略,不能说不智,只能说知己不知彼,一厢情愿。

而贵始可汗打着复仇的名义前来,岂能裹足不前,无奈不花刺城坚墙厚,防备比讹答刺城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兵强马壮,人数比己方略略占优,有心交战,又找不到突破点,心中忧闷。

不花刺与东北边断绝消息,札蓝有心打通道路,却见蒙兀方箭楼地堡,壕沟营寨遍布每一条道路河道,守得滴水不漏,只好作罢。

正是“你攻不过来,我冲不过去”,双方只好对峙。

双方对峙月余,互相挑战。每日斗阵———三百人规模的小战,隔日斗将。结果是蒙兀方斗阵大获全胜,花刺子模方斗将胜多败少。

这日札蓝巡视外城的堡垒完毕,上到高高的城墙,遥望草绿原野上一片片白色的羊群,不禁长叹。

长叹是因诃魔末。

诃魔末将三十万主力军部署于北、东二线的十多座城池,致令兵力分散,被直扑不花刺的别勒固和沙克力十五万大军沿途逐个击破,一个月不到,连失七座城池。

见事态不妙,这才采取儿子札蓝的策略,屯重兵坚守,坚壁清野,伺机反击。

命札蓝领二十五万大军坚守不花刺,而自己则躲到旧都玉龙赤杰去,在后方遥控指挥,但凡超过万人的军事活动,都要先经请示———这分明是针对札蓝此前领军折返不花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作主张的举动。

札蓝不由郁闷地想:“父王何以如此对我!”

又想到献上反击计略的书信如石沉大海,诃魔末至今未有回应,更是郁闷。

却说木离华和别哲入大帐禀告东北军情,正说话间,突闻营外鼓声大作,将士呐喊,如排山倒海。

二人被打断,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突然营外声息疏止,一把低沉的声音传进帐来:“谁敢出营一战?”

中气十足,气韵悠长,显然是高手。

今日轮到斗将。

帐中三十多位贵族将领以视线互相试探,绷紧面色不发一言。

别苏昆、沙克力、克赤三员猛将面有怒色,殷仲德面容平静。

贵始可汗缓缓环顾座下众将,威严目光所到之处,众将纷纷低头避让。

帐中一阵难堪的沉默。

贵始可汗怒极大笑,突然一人从他身侧走出,大步去到座前跪下,扬声说道:“请大汗允许末将出战!”

声音稚气未脱。

众将一看,见是年方十三岁的扎力图,都面露愧色。

原来出征前扎力图以刀划臂,誓要随军出征为祖父报仇,贵始可汗怜之,便将他收在身边做贴身亲卫,为安全计不允许他离开视线,上阵出战。

扎力图被压抑多时,今日见众将怯懦,终忍不住少年心性,出列请战。

若当着众将之面拒绝,只会伤了扎力图面子自尊,贵始可汗一时进退两难。

幸好这时二十多名将领出列,纷纷上前请缨。

贵始可汗只好装作对扎力图时而不见,任由众将争吵。

帐中群情汹涌。

别哲乘机向一名相熟的将领低声问道:“何以怯战?”

那将领名叫阿穆尔,闻言低声苦笑说:“三王子有所不知。那挑战者已连胜两场,锐气正盛,连巴图也被打成残废。我们虽有心出战,无奈实是技不如人,强行出战徒自取其辱。”

巴图乃列克族除沙克力外最富盛名的勇士,连他亦被打败,无怪众将怯战。

别哲又问:“别苏昆和沙克力,还有克赤,都不曾出战么?”

阿穆尔说:“大王子败于札蓝手下,札蓝与沙克力战成平手,克赤亦胜札蓝不过,此后札蓝不再出场,只派手下前来挑战。”

木离华和别哲醒悟,札蓝隐为沙克力与克赤的对手,他不出战,沙克力与克赤自然也不会出战,否则会丢了地位面子。

这时场中犹在争执。扎力图被挤到圈外,稚气未脱的脸上因被轻视而变得怒红。

别哲先是发出一阵长笑,引来众人注意,然后走到扎力图身边,轻抚其肩,说道:“扎力图也是狼卫,主动出战不负勇士称号。”

又低头瞧着扎力图说:“但毕竟你年纪太轻,所谓‘幼狮难斗恶狼’,就由我这做大哥的代你出战。可好?”

扎力图见得到自己一向崇拜的别哲肯定,激动得只懂点头,再不坚持自己出战。

众将见有三王子出头,自然不好再争,乘机落台,纷纷入列回位。

别苏昆面色有点不自然。

他不敌札蓝,虽是小败,能全身而退,但威名已折,如今若别哲得胜,在众将面前就会压他一头,令自己在贵始可汗心中的分量再度减轻。但这种阵前斗将,胜负最是牵动士气,为了数十万大军,又不想别哲失败,心情矛盾之极。

木离华亦暗赞别哲当机立断。

此前贵始可汗为了保持蒙兀部族内部势力的平衡,不准别哲参加射箭大赛,彰显威名,众部只知三王子素有贤名,不知其亦具勇力。

眼前这种情势,正是向各部展示他勇力的最好时机。

大草原上一向以强者为尊。

别哲纵知对手是连实力仅次沙克力的巴图也不能敌的高手,却依然勇往直前,显是对自己有充足的信心。

同时这更是稳赚不赔。

纵然他输了,因众将一向不知他武力,又兼对方连胜两场,自然不会生出什么折损名声的想法;但若他胜了,众人自然会拿他与失败的别苏昆暗中比较———虽然二人的对手不是同一个级别档次。

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贵始可汗、殷仲德、克赤三人都对别哲投以赞赏的目光。

贵始可汗喝道:“好!别哲你要全力以赴!本汗领众将观战,为你压阵!”

一口答应,显然对儿子的本事实力有极强的信心。

别哲敬礼朗声答道:“定不负大汗期望!”

一一零集 斗将(二)

一众贵族将领簇拥着贵始可汗,去到寨前营门为别哲打气压阵。

两边人头涌涌,军士争相上前观看,蒙兀方的大寨前、花刺子模方的外堡前挤满了双方的战士。

别哲嘴角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神凝气舒,并不因即将与人生死相搏而显得紧张,自然得就像奔赴好友的酒约般从容。他满身披挂,并没有佩戴头盔,只在额上扎以红巾,手持铁枪策马缓缓出阵。

红巾两条剪尾随风在脑后飘扬,衬得本就俊朗的别哲更加英武不凡。

己方爆发出一阵喝彩,为本族王子从容洒脱的气度而心折。

别哲来到场心,与长着卷曲胡子的敌将相距五十余步,并没有把马完全停死,而是保持在一种微不可察的活动状态,可以随时起动加速,显示出高明的骑术,不愧为连续两届快马赛的冠军选手。

朝身强力壮的敌将喝道:“来者通名。别哲不杀无名之辈?”

“哈哈哈———”

敌将发出一阵长笑,嘲笑道:“小白脸,你不是我敌手。何不早退?只管叫克赤出来。”

别哲冷冷说:“大统领光明磊落,岂会自降身份,理会你这种缩名藏尾之辈!”

敌将语窒恼羞,暴喝一声,怒道:“反正费不了多少力,先将你擒下也是一样,克赤自然会出战!小白脸,记住了!我乃札蓝王子座前右锋将,合刹是也!”

言罢策马前冲,挺枪直取别哲。

别哲亦策马迎上。

两方的军士齐齐呐喊,为本方将领助威。

气氛陡然紧张。

五十步距离转瞬即逝,二马相交。

别哲和合刹同时举枪朝对方横扫而去,要试探对手的臂力,以定下作战的后继策略。

“当”的一下脆响,铁枪相交,二人毫无花假地硬拼一记。

别哲和合刹雄躯震颤,都觉手臂一阵发麻,虎口震痛,手中铁枪被阵巨力震得不断变形扭动,差点便把握不住。

二人试出对方实力与自己不相上下,顿时收起轻视之心。

第一回合平分秋色。

场外的贵始可汗眼力高明,朝克赤说:“二人武技不相上下,但王儿必胜!”

克赤点头赞同:“大汗所言极是!”

其余贵族将领纷纷出言附和,木离华大惑不解:既是不分伯仲,又何以断言别哲必胜?不知贵始可汗哪里来的信心。

二马交会而过,各自跑出五十多步,同时停住转头,再度面向对手。

别哲斜举铁枪指着合刹,哈哈笑道:“合刹小儿,技至此已!方才如何敢口出狂言,挑战大统领权威!”

合刹反讽:“小白脸,莫不是要靠说话拖延时间,好回复力气?我才不上当。”

言罢双脚用力一夹马腹,再度启动,朝别哲冲去。

别哲运气朗声说:“三合之内,本王子必将合刹扫落马下。请诸军见证!”

言罢亦策马朝合刹冲去。

蒙兀方战士不遗余力地呐喊助威,反观对方则因别哲的豪言壮语而气势受挫,呐喊的声威略有下降。

两马互相驰近,即将相交。

合刹算好双方马速,在二人相交的一刻,将是功力积聚到顶峰的一刻,他会全力出手,将别哲扫下马去,用实际行动来回报别哲的口舌之辱。

但令他惊恐的事情发生。

双方已经全力疾驰,速度已达极限,不可能再快,但对方竟然违背常理地将马速又再提高了半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高手相争,一点点计算的差距已经足够分出胜负,况且二人实力接近。

别哲人马比合刹想象中早了一分接近可以出手的范围。

大失预算的合刹心中惶恐,挑战时的趾高气扬全然不见,只剩保命的想法。

别哲铁枪全力扫出。

铁枪快得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朝合刹扫去。

合刹仓皇之中举枪招架。

“当”

众目睽睽之下,合刹惨哼一声,身不由己如片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扫下马去,狠狠坠地,跌个手断臂折。

贵始可汗领头暴喝:“好!”

蒙兀一方随之爆起震天喝彩,势如翻江倒海。

花刺子模方人人噤声,神色心情沮丧到极点。

合刹狼狈忍痛爬起,抱着断臂朝本方阵地拖步走去。

别哲也不追赶,看着手下败将背影高声笑道:“凭你也想挑战大统领?叫札蓝来吧。”

策马调头,缓缓回阵,面带微笑高举铁枪,接受本方战士的海啸欢呼。

突然一支箭矢从对方阵中射出,又快又狠,直取毫无防备的别哲背心。

贵始可汗和一众将士齐声惊叫:“小心!”

别哲愕然扭身闪避,显是不敢相信对方竟然卑鄙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眼看别哲就要不可避免地受伤甚至丧命,突然一道乌光从蒙兀本方阵中闪电射出,后发先至地将那偷袭的箭矢拦腰射断,救了别哲一命。

双方战士对这奇迹一般的箭术感到难以置信,呆若木鸡,好半响才回神,纷纷张目四顾,寻找那神秘的射手。

包括贵始可汗在内的一干贵族将领都扭头目瞪口呆地朝木离华瞧去,深受震撼,想不到他神乎其技至此,心中不断回味方才那惊天一箭。

木离华心叫侥幸。他也没有把握能一定射中,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但好在成功了。

这时别哲策马来到身边,满脸惊喜,朗声笑说:“哈!方才定是木兄发箭救我!木兄神射!”

木离华真心诚意地说:“侥幸成功而已!三王子一击退敌,足令敌军胆寒!”

众将回过神来,纷纷出言赞美,不吝言辞。

别苏昆看木离华的眼神比往日多出几分敬佩,此前见过他在射箭大赛上的表演,闻言以为他只是谦虚,更是心折;又想到别哲大出风头,木离华与汗位的竞争对手别哲走得这样近,关系密切,心中微妒。

木离华心中苦笑,为众人将他的真话当假而毫无办法,忙于谦让回应。

贵始可汗呵呵大笑,接着朝敌方阵营运气大喝:“无耻之徒!只懂暗箭伤人。可敢出阵,堂堂正正一战!”

声如惊雷,远远传开。

几万蒙兀战士听得大汗发话,齐齐随之高喊:“无耻之徒!可敢出阵,堂堂正正一战!”

声势骇人,直冲汉霄。

敌军尽皆沉默,因本方将领的下作行为羞于应答,任由对方羞辱,士气大降。

札蓝面色铁青,戟指朝身边放箭偷袭的将领骂道:“铎蒙,你擅自出手,坏我士气,不罚难以服众!来人,拖下去打十五军棍!”

两名亲兵走出,一左一右将一言不发的铎蒙拖走。

札蓝命众军回营,看着贵始可汗一众进入坚固的大寨,狠狠想到:“就让你多得意一段时间!现在已是十月上旬,待进入冬季,天气转冷,草原枯死,不能再放牧羊马,那时我再起兵反攻,杀你个片甲不留!”

一一一集 决战

自从合刹在两回合内大失威风被别哲扫下马去后,札蓝严禁手下将领再去挑战。

反是蒙兀方主动每日出营挑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花刺子模众将不忿,要求出战,都被札蓝强行压制。

双方继续对峙。

贵始可汗见对方士气低落,龟缩不出,遂遣两支千人偏军企图左右绕过不花刺,暗地里却命别苏昆、沙克力、克赤各领军数千在后接应。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札蓝出兵阻截,兵少则三将围而歼之;兵多则三将拖战,待贵始可汗亲率主力出击,然后尾随败兵杀进城去,一举破敌。最理想不过。

若札蓝不出,两支偏军则进入敌人后方腹地四处进行破坏,昼伏夜出,扰其粮道,制造恐慌。

岂知札蓝对这种情况早有预备。

他在不花刺城后方四百里内立有十个营寨,每个营寨三千人,专为拦截敌方哨骑散队;又设置上百座烽火台,每隔十五里一座,一见敌情,马上燃起狼烟传讯出击,令敌无所遁形。

于是札蓝任由两支偏军绕过,然后出重兵堵截回路。

三将随后领兵杀出,冲突不入,不能向前。

贵始可汗见势,心知对方早有准备,两支偏军有去无回,心痛不已。

此后接连一个多月,双方都无大规模的军事动作。

双方僵持不下,时间进入深秋。

天气转凉,大雁南飞,秋风起刮,原本生机盎然的千里绿野开始逐渐泛黄。

札蓝登城遥望,知时机将至,而几月前送至旧都的书信杳无回音,遂暗中离城,飞赴玉龙赤杰面禀诃魔末。

诃魔末听毕,再三思量,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下令起师,增兵十万,新旧二都各只留万人把守,与札蓝共赴前线。

不花刺城守军增至三十三万,人马集集,营地烛火通天,映得夜如白昼。

贵始可汗登上营寨前沿高高的箭楼观望背城立寨的敌营,心中不忧反喜。

敌人增兵,正好一举歼灭,免得以后攻城之苦。

下得楼来,殷仲德上前说:“大汗,诸将已领命连夜出发,天明前应该就轮到我们了。”

贵始可汗凝视敌营方向亮白的天空,说道:“好!只要木离华能坚守营寨一天,让我军有充分的时间休息,此战必胜!”

殷仲德安慰说:“木离华有勇有谋,必能胜任。大汗可以放心。”

贵始可汗叹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他始终是汉人,将来南下中原,难保他不会起有异心。他在将士中植下武勇的形象,若将来成为敌人,于我大大不利!实在令人头痛。”

殷仲德说:“年宴上他与郡主相谈甚欢,郡主亦对他有意。大汗若撮合他们,岂不是两全其美。”

贵始可汗点头说:“扎丽也快十七了。待灭了花刺子模国,就将这事落实吧。若他不识抬举———”

一双鹰眸闪过无情的冷光,没有接下去。

殷仲德抬首望天,只见天空稀稀疏疏地飘落米粒般大小的雪粒,欣喜道:“大汗。落起雪了!”

贵始可汗大悦道:“天公作美!哪到札蓝不中计追击!”

又对殷仲德说:“走吧。进帐稍息,再核实各城镇安排散布流言的细作。”

次日,札蓝登高而望,只见数队共二万人的蒙兀骑兵有条不紊地逐次离开营寨,投北而去,寨中活力大降,走动人数大幅减少,急忙回禀诃魔末。

午后,思前想后的诃魔末令铎蒙领军五千,对敌营发起试探性的进攻。

木离华奉命守营,对来犯的敌人给予迎头痛击,更是手执蛇筋大弓射死铎蒙,打退了敌人的首波进攻。

观战的札蓝见敌阵中并无别苏昆、沙克力、克赤这等大将露面,只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木离华主持,心中更加坚定了贵始可汗已经粮尽后撤的想法。

将军情上报后,诃魔末不再犹豫,投入五万兵力,下令大举进攻。

木离华据寨死守,在他的指挥下二万蒙兀战士奋勇杀敌,紧守岗位死战不退,守得滴水不漏。

双方激战一日两夜,地上伏尸处处,尸体堆叠得有半人高。

花刺子模未能突破防线。

第三日,札蓝调来二百多架巨型投石机,乱炮打进营去。

巨石铺天盖地砸下,土石纷飞,营房箭楼在巨尘浓烟中纷纷倒塌,蒙兀战士四散惊叫躲避,阵势终于散乱。

木离华知道再难坚守下去,而且自己拖了两日,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遂下令撤退,自己领六百精锐狼卫断后。

炮石方止,札蓝亲自领军杀出,跨过满地尸体血污和折断的刀兵,越过残破的外围营防,与数百亲兵一马当先地突入硝烟滚滚弥漫的寨中。

一路畅通无阻,除了后面己方发出的震天喊杀,不闻余声,此前拼死顽抗的敌人集体失踪,不知去向。

突然前方一下鬼泣般的历啸响起,夺魄勾魂,一道粗粗的黑光破开滚滚硝烟,激射而出,把冲在最前头两排的十数名悍勇敌兵射个四分五裂,血肉内脏横飞。

黑光来势未衰,继续飞进,临至札蓝身前。

得那十余名倒霉的手下以身体做缓冲,札蓝及时作出反应,运劲吐气扬声,以弯刀侧击黑光。

“叮”的一声,震得人耳鼓生痛。

黑光敛去,变回一支几有长枪大小的铁矢原形,打旋横飞半空。

札蓝汗流浃背,虎口震裂,心中骇然。

若不是黑光连穿十数人后势能减弱,他必死无疑。

心中不由想起当日阵前以箭破箭的一幕。

那名神射手仍在!

惊魂未定之际,前方弥漫的硝烟中又响起一下鬼泣般的历啸。

札蓝抛掉破裂的弯刀,尽力后仰。

眼前似有物体从上方一闪而过,快得有若幻影,但随后尖利的气流在他鼻额中轴划破皮肤,留下一条长长的细小的血线,在充分告知他刚才那不是幻影。

札蓝背脊还未落实地上,后方传来骨折肉裂的可怖声音,手下亲兵惨叫连连,。

他落地后往侧翻滚,大叫“放箭”。

那神射手实在太过可怕,又有硝烟掩藏身影,占尽天时地利。

唯一反击的方法,只有乱箭攒射,使那神射手有所顾忌,不能全神施射。

弓弦声接连响起,几百枝箭如无头苍蝇,盲目地飞落进硝烟中去。

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喊杀声从后方左右接近,以千计的花刺子模士兵举着盾牌兵器,左右越过心有余悸的札蓝及其亲兵,冲散了硝烟,往前杀去。

札蓝再不敢在前冲锋,而是招呼亲兵巨盾簇拥,小心翼翼尾随前进。

半刻钟后已经冲过营寨,只见远方尘高混起,一支骑兵迅速远去。

一一二集 决战(二)

札蓝目送那支骑兵队远去,半响无语,随后搜遍全寨的军士来报,抓到几个重伤垂死的俘虏。一问方知贵始可汗领大军撤往讹答刺城,留下断后守寨的是狼卫副统领木离华,乃军中第一神射。

札蓝对那几乎夺他性命的惊天一箭心有余悸,暗想:此人不除,终是后患。若在乱军混战之中被他施以冷箭,性命难保,我当乘机追上杀之。

忙将军情上报,领兵追击。

诃魔末得报后下令全军收拾起程,在后接应。

木离华依计沿着布置好的路线后撤,过城不入。

每座城池的粮草早被搜刮一空,不留半点,而且一早许以重金高官收买细作,散布蒙兀军粮草不足、国中生变而匆忙撤军的流言。

札蓝在后尾随急追,不离不弃,亦不入城。

诃魔末大军随后而至,一路收复了十多座受到一定程度破坏的城池,问过居民,混于其中的细作便说蒙兀大军退得匆忙,只带走粮草,其余搜刮得来的金银财器大部分遗留在官库中,只来得及运走小部分。

亲自去打开官库一看,果然如此。

遂不再怀疑,放心追赶。除每城留兵驻守,更分兵四散,收复沿途附近和较远的城镇。

一路上不断遇见蒙兀军随路遗弃的兵杖军资,有的烧了一半,显示出敌人撤退的匆忙无序。

木离华一退再退,离讹答刺城不足三十里时,终于被紧追不舍的札蓝赶上。

札蓝领万余军与木离华断后的六百狼卫混战,迤逦杀有十里,突见一军由讹答刺城方向杀至,领头者年少英武,正是在不花刺城下两合之内将座下右锋将合刹扫落马下的别哲,忙下令收束人马,集结成队,重整阵脚迎敌。

别哲一军如阵风般杀至,一触即走,将木离华及五百余骑救起,转头就走。

札蓝一军虽占了人数优势,但为二人威名所慑,又恐前方有埋伏,不敢追赶,广散哨骑往前打探动静,自领军后退二十里,静待诃魔末大军。

半日后哨骑回报,言讹答刺城已是一片废墟,城外竖起上万道十字木桩,上面吊满了城中居民,尸体还未腐烂。

众将激愤,纷纷要求发兵追赶,被札蓝强力弹压,不忿离帐。

一日后诃魔末领五万军至,后面二十万三大军陆续到来。

札蓝面禀军情,诃魔末听到繁荣的讹答刺城被夷为平地,心疼得把眉头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突报贵始可汗遣使而至。

诃魔末勉强平复了心情,说:“宣。”

身材发福走样的使者顶着肚腩入账,带着讨好的笑容,朝诃魔末行了大礼后说:“尊贵的苏丹,我是胡尔古力吉,代表大汗来向您转达意思:‘你杀了我的商人和大顾问,挑起了战争。我攻陷了你一半的国土,杀了元凶亦纳赤黑,亲手拿回了受到的损失和失去的尊严,现在算是扯平。我的气也消了,不希望见到更多英勇的战士失去性命。’”

说完将书信递与侍卫。

诃魔末从侍卫手中拿过书信阅毕,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大汗是想要休战了?”

胡尔古力吉赔笑说:“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这也是为了您好啊!尊贵的苏丹。”

诃魔末猛地离开座位,指着胡尔古力吉怒道:“你们杀了我这么多子民,现在战况不利就想休战?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讹答刺城外几万具尸体和战死的勇士一定不会答应的!”

胡尔古力吉额头被冷汗打湿,做最后的努力说:“您要三思啊,尊贵的苏丹。现在休战对您和我们的大汗是最好不过了!”

诃魔末跳着脚高声大骂:“要休战也可以!只要他向我称臣,并把妻女送到我帐中来作为人质,此外还要赔偿二十万头羊,十万匹马,一万两白银,五千两黄金!每年按照一半的数量进贡!”

胡尔古力吉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哭着哀求道:“伟大的苏丹,请您息怒!修改一下条件吧!如果小人完成不了任务,全家都会遭殃的啊!”

诃魔末看着眼前使者这怂包模样,开始想象贵始可汗愁眉不展的形象,心中只觉一片舒畅,大半年来的担惊受怕得到了充分的回报,忘形哈哈大笑起来。

一脚将哭求的胡尔古力吉撑倒地上,哈哈笑道:“你回去告诉他,刚才的条件作废了。”

胡尔古力吉大喜,顾不得抹掉眼泪,爬到诃魔末脚下仰头讨好笑说:“伟大的苏丹,您真是仁慈的化身,请把条件说出来吧!”

诃魔末“哼哼”说道:“刚才那些东西,我决定带领军队,亲自去拿!叫你的大汗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胡尔古力吉顿时惊呆在原地。

诃魔末又再哈哈大笑起来,唤过左右嚣张叫道:“把他的头发眉毛胡子全剃了,赶出营去。”

胡尔古力吉哭喊着被拖出帐外。

一日后大军去到讹答刺城。

幸存躲避在外的近百居民见王军到来,纷纷带伤来投,声泪俱下地控诉蒙兀军队的残忍暴虐。

众军见之无不下泪,加上来时见到城外那上万道挂满同胞尸体的十字木桩,忆起西方东征犹如蝗虫般的十字军,更加愤怒。

军中将领纷纷请战追击,连札蓝也不例外。

诃魔末接见了居民,抚慰一番,自然不免问起蒙兀大军的动向。

混在其中的细作就说,蒙兀大军数天前匆匆经过,车杖辎重极少,带着数量庞大的牛羊马,速度定然不快,又哭拜于地,请求国王为他们报仇。

诃魔末一路追来,沿途见到被遗弃的军资,闻言信了八分,于是令札蓝领五万骑兵先行,叨扰拖缠敌人,自己随后尽起大军接应,要把追击进行到底。

札蓝领命,上马领军自去,日夜兼程,行有二日,地上已经依稀可见初冬的风雪不及掩盖的蹄印足迹,心知离敌军后部不远,忙减慢行军速度,让战马战士回气,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连场大战。

时为一月初,天气微寒,锡尔河已经处于半封冻的状态。

一一三集 决战(三)

札蓝所料不差,行有半日,追上了蒙兀军的后队。

领军的敌将依然是别哲和木离华。

双方大战一场,时值黄昏,各自收兵。

天明后札蓝再去搦战,发现对方已经人去营空,连忙追上再战。

此后十几日,双方激战,互有死伤。

蒙兀军数败,一退再退,接近了答刺速山口。

山区林多,地形复杂,正是用兵之地。札蓝见蒙兀军败而不乱,恐是诱敌之计,不再紧逼;蒙兀军亦不退,就于山口扎营。

双方对峙。

数日后诃魔末领大军到来,与札蓝汇合,军力达二十五万之众。

而木离华和别哲就趁这数日,在答刺速山口要道立了三个大寨,不断加固,摆出一副坚守的姿态。

诃魔末派人搜遍方圆五十里,并不见伏兵,对札蓝说:“敌人大部离此必然不远,所以这支敌军后部才会扼守险要的山口,阻击我军。明日你领一军攻左边营寨,灭里汗领一军攻右边营寨,我自领中军攻中路大寨。”

次日天明,诃魔末发动数万军士,猛攻蒙兀三处营寨。

双方激战日余,箭矢蝗飞,尸横盈野。

猛将灭里汗率先破营,突入寨中,势不可挡地往前杀去。

别哲急令木离华领军支援。

木离华刚去,左边又告危急,札蓝已经突营而入,往中营杀来。

别哲分兵坚拒,苦战大败,弃营而走,半路木离华领千余残兵赶上,一起往设计好的决战地点逃去。

诃魔末将得胜之兵急赶,灭里汗和札蓝领五千军在前,不一日便出了答刺速山区。

又赶了两日,前面地势开始高低起伏,已经进入巴尔客什丘陵地带,行军速度大减,距离前面的蒙兀军大部只得半日马程。

当夜突又有蒙兀使者到来求见。

诃魔末在大帐中接见了使者。

使者卑躬屈膝入账,跪献书信。

使者颤抖着声音说:“西方诸国的主宰,君临天下的苏丹,我奉命…”

诃魔末不待使者说完,不耐烦地一脚将之踹倒,喝道:“收声!再吵一刀把你杀了!”

展开书信一看,是贵始可汗的亲笔信,信中言辞谦卑,乞求休战,并愿意割让所占不到一年的西秦领土,还将年方十七岁的女儿扎丽西娅献于“伟大的苏丹”为妃嫔,求两家结为姻亲,世代和好。

诃魔末眼珠一转,换上笑脸,命人扶起战栗发抖的使者,和颜悦色地说:“好吧!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大汗,我愿意接受他的条件,此外你们还要每年进贡。我明天亲自去与你们大汗会谈!”

使者大喜过望,膝行上前亲吻了诃魔末的鞋尖,赞美道:“无所不能的苏丹,你是这天下最仁慈的君主!”

诃魔末好言劝慰,又亲自修书一封,打发那满脸喜色的使者离去。

使者出账不久,诃魔末召来札蓝和灭里汗,得意万分地展示贵始可汗的书信,说出计略,吩咐明日进兵,一举破敌。

灭里汗大喜,札蓝则提醒道:“恐防有诈。”

诃魔末不悦道:“他高兴还不及,必是诚心和谈!况且地处丘陵,并非平原,不利大规模骑兵作战,纵然交战,亦是以我之长对敌之短。怕他做甚?”

札蓝一想有理,不再多言,说道:“父王言之有理!”

诃魔末又得意起来,对札蓝说:“话虽如此,但仍然要小心。今晚你派遣几个得力手下,偷偷前去摸清地形,明日一战将更有把握。”

天色大明,诃魔末全军尽出,分作五队,前后左右互相照应开去。

午后,前军二万五千人占领了一处高地。

诃魔末在十多员将领的簇拥下上到高地,遥指远处贵始可汗的汗旗,哈哈笑道:“贵始可汗真是无能,连如此战略性的重要地势也不懂占据,真是自取灭忙。”

往下望去,右边是一条汇入巴尔客什湖的河流,已结有厚冰,对岸沿河是一片长长的疏林,难以藏兵。

左前方百丈远处人马集集,黑压压一片,正是蒙兀骑兵,在忙乱地集结,还未成阵,显然是见了突然出现在高地上数量庞大的敌人,惊慌失措。

花刺子模大军源源而至,诃魔末下令准备交战,将札蓝在左,灭里汗在右,于山脚下布阵,自领中军在高地上统筹全局,觑准战机投入战斗,一举决定胜负。

后军五万人还未到来,但蒙兀方的骑兵已将近结阵完毕,诃魔末当机立断,一挥令旗,主动出击。

喊杀声震天动地,风云变色。

山脚下左右共十二万战士狂涌而出,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大地,去势滔滔地往百多丈外阵脚未稳的蒙兀军掩杀过去。

蒙兀方号角声起,匆忙结阵的数万骑兵发起冲锋,迎面直上。

几十万马蹄人足践踏下,大地为之震颤。

从高空看下去,双方犹如两道去势汹涌的巨浪,轰然对撞,溅起血色的浪花。

人喊马嘶,刀剑交击。

右路一军以灭里汗五千精骑为首,灭里汗不愧猛将,勇不可挡,手中一支大铁矛左扫右荡,上挑下刺,敌人纷纷落马,手下无一合之将,所到处波开浪裂,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得他开路,右路军势如破竹地杀进蒙兀军阵势,直奔腹地。

左路札蓝亦不逊色,去得势猛,蒙兀军左右将佐皆抵挡不住。

札蓝领数百亲卫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突然左方一敌将领百余骑杀来,正是别苏昆,与札蓝战不数合,伏马败走。

札蓝正欲追赶,又一将杀至,这次是沙克力。

札蓝抖数精神,挺枪再战。

战有十数合,沙克力亦败走。

札蓝穷追。

双方大战个多时辰,血盈遍野。

蒙兀军逐渐不支,阵势开始散乱。

高地上的诃魔末见状大喜,哈哈笑曰:“蒙兀小儿,今日便教你知我诃魔末的威名!”

话声未落,右面河岸远处烟尘滚滚,不多时一支万人骑兵队纵蹄骤至,驰过冰封的河面,从侧面杀进战阵。

蒙兀方得这一支生力军注入,止住颓势,稍有起色。

诃魔末冷笑一声,下令全军出击。

花刺子模八万人马从高地顺势而下,如雷霆奔袭,势不可挡。

蒙兀军大败,纷纷溃走,随汗旗退往战场对面的河岸。

札蓝在前,灭里汗在中,诃魔末在后,花刺子模军紧追不舍。

十几里长、二百步宽的冰面上,布满追逐的战士。

蒙兀军全数过了河面,绕林而走。

札蓝领前军尾随上岸,突见前方疏林树木纷纷倒下,露出一台台巨型的投石机来,心中万念俱灭,面若死灰。

号角声起,上千架调整好角度的投石机同时发射。

巨石铺天盖地落下,打在河道的冰面上,激起冰屑雪花。

河中冰面上的花刺子模兵马突遭逆袭,后方己军阻住退路,无路可退,乱作一团,有机灵的便拼命往前,再不顾袍泽之情,但凡阻在前方的一切物体,举刀就劈,只祈求能逃出生天。

河面上情况混乱得恍如世界末日。

冰面虽然坚厚,但遭数块巨石共同重击一处,顿时裂开。

十几里长的河面冰层瞬间塌陷,无数人马落入冰冷的河水,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哀嚎,直如人间地狱。

而后面还有收步不住的人马被挤得坠入河中。

诃魔末面上再无血色,失魂落魄地呆在原地,任由身边军士四处乱窜,难以接受眼前残酷的一幕,被瞬间从大胜的天堂打入失败的地狱。

对岸号角声再起,疏林纷纷起火,火势变大,显是林林浇有火油,否则寒冬积雪,火势难以持久。

喊杀声震天响起,响彻两岸,蒙兀战士从上下游两头发起猛烈的进攻,把无路可走的数万花刺子模孤军夹在其中。

诃魔末苍白的嘴唇急速抖动几下,从嘴里发出一下惊恐的尖叫,调转马头往后逃跑。

身后火光冲天,杀声不绝。

(要回乡下帮忙抗旱,农村地方不通网络,无奈请长假了)

一一四集 追击

大战场十五里外一处浅丘。

贵始可汗身形端正地坐在张马扎上,双掌压膝,神色凝重,仰首朝西南方向的天空望去,静待前方的战报。

刚下了场小雪,天空依然是灰沉沉的。

此战关系存亡,是他五十八年的人生里做出的无数个决定中最重大的一个。

成则席卷西域,再无敌手,蒙兀铁蹄可从苦寒的漠北草原直踏至里海,把汗国的领土扩展万里,成就前所未有的千古功业。

败呢?

心头掠过扎仑的音容笑貌,回想起当年在扎仑的四处奔走下,联合最弱小的八部共计二万战士,决战列克部五万大军,那时背水一战,九死一生,情形危至极点,比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还不是我赢了!

况且今日谋定后动,敌人已经入殻,也不比当年列克部的骁勇善战。

我一定会赢!

这次也不例外!

扎仑,你在天上看着,看着我如何把诃魔末的帝国一手摧毁!

贵始可汗心里翻江倒海,面上神色依然不动。

克赤就陪在身边,此外还有别勒固。

别苏坤、别哲、木离华、沙克力、呼拿八等猛将都在前方,在殷仲德的指挥下按照制定的战术作战;他与最忠诚、最骁勇的本部精锐藏匿于此养精蓄锐,作为追击诃魔末的主力和先锋。

纵管此役击溃了花刺子模十数万大军,但只要花刺子模各方派系势力闻得诃魔末仍在,就有了主心骨,不会轻易投降。

况且自己虽然师出有名,但毕竟是侵略者,花刺子模人必会奋死抵抗。

只要诃魔末能喘息半番,重整旗鼓,依城死守,战事未可轻易言胜,必会陷入胶着。

想起攻打讹答刺城时的损兵折将,贵始可汗心头就一阵肉痛:尽管有了木离华这攻城专家,蒙兀战士依然死伤惨重。漠北气候苦寒,环境恶劣,蒙兀人口实在不多,此次随自己出征的二十多万战士,已经是全部可战之兵,死一个就少一个。

如今诃魔末兵败丧胆,一心逃跑,自己只要紧随其后,对其形成巨大的压力,令其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思考,则大局定矣。

否则若让诃魔末惊魂稍定,成功退进储存有大量物资的坚固的不花刺城龟缩不出,己方兵力纵然比守军高出几倍,但远征的蒙兀大军不善攻城,不知要用多少人命去填。况且花刺子模人闻得国王被困,必会四方蚁附来救,对自己形成前后夹攻的有利态势。

自己虽不惧野战,但战场上的事情谁有万全的把握?一场暴雨,一阵狂风,都可轻易改变整个战局。

例如若己方骑兵出击时,天色骤变,下他娘的一场大雨,把土地变得泥泞不堪,那战马速度大减甚至陷于泥泞中不能前行,就什么都完了。

况且自己终是客场作战,久战不利。身为主帅,当然要计算周全,尽力避免各种不利的情形发生。

最理想的当然是赶得诃魔末如丧家之犬,不敢停留,连思考是否应该入城死守的时间也没有,或连这种念头也不敢生出。到时花刺子模人失去主心骨,管你不花刺、玉龙赤杰、撒马尔罕等城池再坚固,物资再丰厚,但人心既失,破城不在话下。

贵始可汗想着殷仲德一手策划的战略,从天空收回目光,环视四周。

自己仗之起家的六千蒙兀本部精锐就在身边,人人下马带甲坐在烧得热烫的地上,宁气静息,抓紧时间休息,静候出击的一刻。

战马安详地伫立在主人旁边,轻甩尾巴,偶尔打个鼻响。

除了丘顶偶尔刮过的呜呼寒风,整个营地再无声响。

蓦然震天的喊杀声自西南方向远远传来,清晰可闻。

大地在千军万马的践踏下震颤不休,在远离大战场十五里的这处藏兵浅丘也可清晰感应到。

决定存亡的大战开始了。

席地而坐的战士们再难保持冷静,纷纷抬头往大战场的方向注目。

别勒固和一些较年轻的将领和近卫战士沉不住气,更是站起身来,此举又带得外围较远处的战士纷纷效仿,站起凝望。

本是宁静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贵始可汗和克赤对视一眼,后者面色严肃,重重点头。

克赤霍地站起身来,朝四周喝道:“都坐下来!此战我军必胜!离出发追击还有大段时间!都坐下来休息!”

蒙兀军纪严律,站起的战士依言坐下,但眼睛却仍然禁不住往大战场方向的天空偷偷瞟去,练别勒固也不例外。

贵始可汗见了,呵呵大笑。

战士们都扭头带着尊敬的神色看来。

贵始可汗笑道:“当年我部尚是弱小,常年被列克欺压,后来联合同被欺压的其余八部,聚得精兵二万出头,与列克部决战于呼伦湖,可谓背水一战……

他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的战士看去,目光无有遗留。

每一个年轻的战士都感觉到他们尊敬的大汗往自己看来,连忙挺起胸膛,又听大汗亲口说起当年惊天动地的一战——尽管已从父辈口中听过,但大汗亲述又是不同——都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深怕漏过半点。

贵始可汗的嗓音在营地飘荡,时而低沉,时而激昂,说道紧要关头,整个人更是站起来做出拉弓、刀劈等战斗动作,让一众年轻战士听得热血沸腾,彷如身临其境,恨不得早生十多年,参与其中,随尊贵的大汗一同杀敌。

当年参与血战的较年长战士想到胜利的荣光,先是面带微笑;随后想起战死的亲戚好友,又面色肃容——他们才是百战精锐中的精锐,虽然心境产生波动,但很快会调整回来。

随着贵始可汗的讲述,方才少许的紧张气氛已不复存在。

包括别勒固在内,人人都热血沸腾。

突然轰隆声不绝传来。

贵始可汗“霍”声转身朝西南方的天空望去,带得一众人都跟随他凝息望去。

不多时,原本灰沉沉的云层出现变化,被染上一层橘红的颜色。

贵始可汗一双鹰眸精光迸射。

克赤在旁指着西方的天空说道:“大汗!”

贵始可汗再望西方看去。

一道狼烟竖起。那时扎力图发出的追击信号,表示诃魔末帅旗往后移动。

贵始可汗哈哈大笑,整个人气势变得凌厉,有如出鞘的宝刃般寒光四射。

喝道:“上马!随本汗杀敌!”

一众正恨当年不能随大汗一同杀敌的战士纷纷举刀大叫响应,翻身上马。

贵始可汗飞身上马。

今日再度亲自披坚执锐,上阵杀敌,令到多年不曾沸腾的热血再度在心头燃烧。

“诃魔末!此战必要令你彻底败亡,永不翻身!以慰扎仑在天之灵!”

马鞭扬起甩落,发一声清脆的噼啪。

贵始可汗怒叱一声,一马当先策出营地,身后六千精锐分作六组,整齐如一,紧紧追随,全面出击,如条巨龙般朝数十里外的目的地赶去。

一一五集 王子

白烟不断飘起,又不断被风吹散。

木离华与别哲各领本部精锐狼卫五百人,外加殷仲德分拨的三千战士,共四千人,分作八组,在离大火熊熊燃烧的疏林半里处严阵以待,可以清晰听见林后敌军的哭喊喝骂。

隔着大火的疏林的另一边,就是数万退路被截、陷入混乱的花刺子模军。

光听对面人马杂乱无章的声音,就知敌军深陷绝望的境况。

此前木离华与别哲负责指挥发石,点火燃林,随后便领兵退出火林戒备。

这又是殷仲德布置的死亡陷阱。

敌军虽然丧胆,仍有数万之众,拼死抵抗下力量不容小觑,势必会给蒙兀战士造成一定的伤亡。

在胜局已定下,当然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要给予敌兵逃生的希望。

殷仲德下令于疏林遍洒火油,两端密集而中段稀少,再配合冬天积雪,终于成功做到令火势不均,让敌军错觉可以从火苗先行熄灭之处逃生。

木离华与别哲此前半月多内连续作战,心疲力竭,故被派予这项相对来说较为轻松的截杀任务。他们只要拿着弓箭等候筋疲力尽的敌人出现,然后齐射就可以了,比打猎还要轻松。

别苏昆、沙克力、呼拿八各领人马,分从上下游往其杀去,前后夹攻,步步压缩可供敌军活动的阵地,把敌兵逼成一团,令其难以施展。

喊杀声不绝于耳。

木离华看着眼前林中上千架巨型发石机在火焰中焚毁,对殷仲德的谋略心惊佩服。

兵力多达数十万人的军团大决战,还是以骑兵为主,他是首次参与,此前连想都没有想过。

回想个多时辰前,十万敌军铺天盖地的全面冲锋如山崩海啸,雷霆奔袭,其气势之盛,锋芒之锐,就连身经百战如他也瞬间志气被夺,心生畏惧。

若不是殷仲德有此绝计,布置得当,光任双方直面厮杀,胜负难料。

以前在中原所经历的一系列战事,比之黯然失色,有如小巫。

贵始可汗确是一代雄主,有魄力有胆色有决断,才敢同意殷仲德的战略。

如今眼前的局面就是对贵始可汗英明决断的最好证明喝回报。

敌人垂死前的惨叫声隔林不断传入耳中。

想必己方势如破竹,如斩瓜切菜,横扫军心溃散的敌军。

此前双方交战个多时辰,真正死于战阵者加起来还不足万人,大量的伤亡是在上千架投石机发石砸破结冰的河面后。

花刺子模战士坠河而死,怕不下四万人。

木离华实在难以想象十几里长、二百步宽的宽敞河面塞满四万人马的尸体,而导致河道堵截断流,是一种如何可怕的场面。

而在那困于绝境的数万花刺子模敌军旁边,就是这样一幅地狱场景。

有多少花刺子模战士能够保持冷静不发疯呢?

小半个时辰后,正面疏林火势开始变小,有数处地方的火苗更是逐渐减弱,露出烧得扭曲的黑色枝碳。

蓦地数十条身影出现在火苗渐熄之处,冒火穿过稀薄的白烟,一路挂断了不少炭枝,带火冲出疏林。

不用木离华吩咐,一队百人的狼骑从他后方驰出,离本阵后折变方向,在疏林百步外横掠而过,马上战士张弓搭箭,施展骑射。

冲出来的数十敌兵纷纷中箭惨叫倒地,无一人存活。

身后战士纷纷叫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火焰熄减的范围越来越大,最后固定在五十多丈长短,越来越多的花刺子模战士冒火从这段火焰半熄的疏林中冲出。

但迎接他们的是一枝枝无情夺命的箭矢。

箭雨倾泻,大多数敌兵冲离疏林不到二十步,就被射杀,尸体开始堆叠。

仍有敌兵从中不断跑出。

扎蓝与十几名亲兵拼死靠拢,才没有被流兵冲散。

他们身不由己,被乱哄哄的溃兵挤迫带往火势熄灭的那段疏林缺口。

战马惧火,不敢接近着火的疏林,早就被丢弃了。

这段看似提供逃生机会的缺口,把扎蓝重整编制进行反击的努力无情击碎。

若明知必死,或许士兵还会听他号令,做垂死前的最后挣扎;但如今有了一个逃生的机会,人人争着前往,再无人肯留下来原地等死。

溃兵之中不乏如扎蓝般清醒者,但只是少数,被溃兵一冲,同样身不由己,有心无力。

外围遭到蒙兀军队的猛烈攻打,惨叫声不绝传来,危情迫在眉睫,谁肯留下来面对敌人的刀枪,而不去争取那最后的生机?

往那段缺口才有一线生机!

但哪里有这般美好!

扎蓝心中悲愤。

用屁股去想也可知前方必有敌人在守候,给予本方溃兵迎头痛击。

只需数千把强弓,就可牢牢封堵住这段看似有机会逃出生天的缺口。

有心杀敌,却连接近敌人身边的机会也没有!以最屈憋的方式死去!

兵败如山倒,战场永远都是最残酷最现实的地方。此前半月多的高歌猛进、节节胜利就像一场美好的虚幻的梦景,瞬间被残酷的现实击得支离破碎。

十数亲兵已存死志,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紧靠一起,把敬爱的王子护在中间,希望发挥团队的力量,凭借身上精良的甲胄以躯体为王子档过箭雨,好让王子能冲进敌阵,以最轰轰烈烈的方式战死!。

纵然我们兵败,性命不保,也要让王子以符合他高贵身份的方式有尊严地死去!

疏林外是一片尸山血海。

除了木离华和别哲的本部一千精锐狼卫,殷仲德调拨过来的三千战士每人都已经射过三轮,共射出九千枝箭。

敌兵已经由最初的至多冲离疏林二十步,变为可以冲到本阵半里外。

但这就是极限。敌兵再难越雷池半步。

本阵正面百步外的地上躺满敌兵的尸体,不下三千具之多,把地面铺得密实,堆叠多处。

越是接近本阵,尸体越是密集。

但仍然有敌兵冲出。

由于缺口就这么阔,一次只需五百战士发箭狙击即可。故三千普通战士在木离华和别哲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轮流上阵施射,留有余力,持续作战的能力极强。

而蒙兀军纪规定:战士每逢出战,每人均需带箭二十枝。

如今才不过施射三轮。

从缺口冲出的敌兵也有张弓反击的,但没有组织,形不成规模,稀稀拉拉的没有威胁,况且这三千普通战士都备有二层皮甲,可防流矢,而木离华又特选麾下箭术超凡的一百狼卫组成临时的狙击队,专挑那些手里有弓箭的敌兵射杀。

纵然偶有疏漏、幸运冲过两波密集箭雨攒射的敌兵,也被机动灵活的百人狼卫队施展骑射,当场击杀。

所以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一批数百人的花刺子模溃兵如无头苍蝇般从林中冲出。

别哲一声令下,本阵箭雨迸发,朝敌兵头顶落去。

木离华紧接下令,第二队五百人的战士有序上到前列,替换退后的战士,不慌不忙地朝冲到本阵前百余步外的敌兵张弓平射。

本阵前再度一片腥风血雨。

这批七百多人的敌兵整片倒下,只有寥寥数十幸运儿毫发无损,四散往两旁逃走,随后被两队百人狼卫策骑从五十步外交叉驰过,丧命骑射之下。

两队狼卫还未驰归本阵,又是一批花刺子模兵冲出。

别哲冷冷喝道:“下一队上前。”

一一六集 王子(二)

扎蓝和十数亲兵裹在一批数量上千的溃兵中,朝缺口移动。

他们同心合力,硬是在拥挤至连转身都困难的情况下,千辛万苦地挤进人堆正中心,随着大流朝那死亡的缺口涌去。

其他各自为战的溃兵下场凄惨,有人在半途就死了。

彼此争抢挤逼下,大流的外围不时有人被挤出人堆,立足不稳下跌进两边火势凶猛的疏林,浑身着火惨叫着,很快被活活烧死。

有火人试图重回人堆,都被最外围的溃兵无情斩杀。

扎蓝听到那哀嚎,心头淌血,怒气暴涨,无能为力。

一路上惨叫不断。

将近缺口时,这批原本数量上千的溃兵只剩下八百多人。

扎蓝十几人刚出疏林,向前不到二十步,天空就落下一阵密集的箭雨,射倒他们周围大片溃兵。

七八名亲兵连拉带拽,硬把扎蓝护在身下,才令他幸免于难。

但十数名亲兵死了大半,连他在内只剩五人。

所有溃兵发一声喊,后面的拼命往前逼推,前面的无奈开始加速,撒开双腿往箭阵两旁跑开。

又一波箭雨快速射至,溃兵如被镰刀收割的禾草,整片倒下,余者寥寥无几。

余下的数十溃兵中,竟有三人直冲箭阵,引得蒙兀方箭阵和下一批刚冲到缺口边的溃兵注目。

蹄声响起,两队各百人的狼卫策骑从箭阵两侧左右驰出,交叉朝余者施展骑射。

余者应箭而倒。

而那三人中有二人大叫一声,顶住漫天箭雨左右跃起,舍命护住中间一人,瞬间身中十数箭,被射成刺猬,溅血跌落,惨不忍睹。

中间被护住那人亦身披数箭,发出惊天怒吼,加速前行,如头困兽般往箭阵冲来,一路飙血。

狼卫正要齐齐发箭了结其性命,木离华和别哲同时喝道:“停手!”

他们认出冲来那人正是扎蓝。

木离华、别哲与扎蓝数度交手,识英雄重英雄,也不愿扎蓝于乱箭之下屈憋丧命,死在无名小卒的手里。

木离华正要出列上前,别哲肃容道:“就让本王子送他最后一程!”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别哲第二次在木离华面前自称王子。

木离华闻言知道别哲心意,轻轻点头。

王子对王子,就让别哲送他上路,也不辱没他的身份

扎蓝经历败阵,此时又身负多处箭伤,心身俱疲,精力将近耗尽,只是凭着满腔怒火朝敌人发起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正是穷途末路,别哲断无失手之理。。

别哲下马出了箭阵,抽出佩刀,朝冲至本阵百步外、状若疯虎的扎蓝迎去。

在全场目光注视下,二人快速接近。

相交。

出刀。

错身而过。

碎甲纷飞。

一道血浆从扎蓝身上喷射而出,如匹迎风尽展的红色布缎,高洒天空。

正面的蒙兀众军看得清楚,扎蓝由左胸到右肋衣甲碎裂,斜斜现出一道可怖的致命刀伤。

扎蓝对伤口仍在喷流的热血恍然不觉,依然举刀,目泛红光,步履艰难地朝蒙兀箭阵一步步挪去。

别哲回身,面有惋惜,凝视扎蓝背影,以全场清晰可闻的高声说道:“诃魔末不识兵法,致有此败!此战实非殿下之过!”

扎蓝闻言雄躯微震,脚步止住,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喉头轻颤,以微不可闻的声音感激说道:“多谢!”

手臂突然无力垂下,双眸神采迅速暗淡,头颅一低,就此咽气。

他的尸身依然挺得笔直。

两边鸦雀无声,静至极点。

只有风吹,带来火烧的噼啪之声。

突然疏林边的溃兵尽皆恸号,放声大哭,滚跑到扎蓝尸身十数步处双膝跪下哭拜,呼喊“殿下”之声不绝。

全体蒙兀战士不敢松懈,目不斜视,以余光请示木离华是否放箭。

越来越多的溃兵出现在疏林缺口,见到眼前凄凉情景,纷纷加入到泣拜的行列。

别哲回到本阵,与木离华对视一眼,后者说道:“请大王子约束兵马,莫再紧逼,就此收降吧!”

别哲缓缓点头,吩咐手下燃起三道狼烟,发出信号。

入夜以后,收编降卒的工作仍在进行。

殷仲德下令在大营外令设置营地,安置战俘。

别哲将扎蓝的尸身好生安葬,立墓于离战场三十里外一处植被厚密的丘陵高地,至晚方归。

还在远处,就见营地的烛火映红了半边天空。

经过战俘营时,可以听到一片压抑的低泣,那是数万战败的花刺子模兵在为沦作奴隶的命运而低泣。

进到营中,灯火通明,遇到一队十人的战士押着一个气势不凡的彪形大汉,推搡喝骂着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

那大汉身长九尺,体型魁梧,比沙克力还要高壮,却被有两根手指粗的绳索紧紧缚做一团,可以看到肩臂上多处青淤的勒痕。

别哲定睛一看,那大汉满脸桀骜,依稀有一分面善,仔细回想下却记不起是谁。

于是问牌长:“此人是何来历?”

(蒙兀军制,十人编为一牌,头领称牌长)

牌长恭敬答道:“不知。下属依令扫荡战场时,发现此人冻僵于离河二里处,因其身着将领衣饰,故押解回营,供大统领盘问!”

这也是蒙兀军的特色,底层的士兵可以直接面见高层的将领,

别哲亦要去大帐面见殷仲德,了解战况,听候下一步的战略安排,遂一同前往。

去到帐外,朝那牌长道:“你在此等候,我代你禀告!”

牌长感激施礼道:“谢三王子提携!”

别苏昆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之极,此刻又和殷仲德商议军务,哪里真的有空接见一个小小的牌长?听了帐前卫士禀告,多半会将此事压后,或派心腹处理,将俘虏留下,挥退这小小牌长。

如今得别哲提起,又大是不同,起码别苏昆会卖个脸面,亲自过问,那就有在领导跟前露面的机会,若应对得当,表现出色,给别苏昆等众位高官留下印象,难保不会受到重用。

别哲灿然一笑,转身揭帐入内。

一一七集 王子(三)

帐中燃了几枝大烛,光线充足,除了殷仲德与别苏昆再无他人。

二人正在议事,见别哲进来,只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别哲在殷仲德下手坐下静听。

傍晚时分,沙克力和木离华率领二万人马,接应追击诃魔末的贵始可汗去了,如今二人讨论的,是如何处置这数万战俘。

今日一战,花刺子模军死伤无数,余者尽皆丧胆,走散不归列者不知几何。

诃魔末兵败逃窜,肯随他一起逃跑的当然是死忠,但人数有限,至多不会超过万人,会合后军五万人,兵力虽仍接近六万,人数十倍于贵始可汗率领的六千狼卫,但作战不能纯以兵士数量的多少来决定胜负,否则诃魔末不会有今日之败。

败战之军,不复言勇。花刺子模军新历惨败,从上至下,由将领到士兵都人心惶惶,心惊胆跳,而且后方的蒙兀追兵以擅骑兵野战而闻名大草原,贪生怕死的诃魔末又如何敢停下一战?

虽然贵始可汗看不起诃魔末,却绝不会轻敌,但毕竟对方有近六万人,自己才六千人马,难言稳胜,尽歼对方。

若逼得太急,不论那五万后军,单是诃魔末的死忠卫队就近万人,拼起命来,还是有一定威胁,甚至可能反咬一口。

所以贵始可汗不会大规模进攻,只是尾随骚扰,拖慢其行军速度,制造压力,令敌彷徨疲劳,目的是要将诃魔末驱赶到答刺速山口。

答刺速山口,有三个营寨,那是此前由木离华所立阻击花刺子模军,后被攻占,诃魔末留有数千守兵,屯有一定的物资。

在野外,诃魔末毫无安全感可言,只有缩在坚固的工事后,才能稍微安心。

依诃魔末的性格,肯定会留下足够的人马死守,自己则逃回坚固的不花刺城。

而精彩的地方,在于木离华立寨时依殷仲德之计,在其下挖好了两条隐蔽的地道。

可以想象,当诃魔末逃入营寨,满心以为暂时安全时,当晚夜半被蒙兀战士由地道突入四处杀掠,军心大乱之际,外面的蒙兀军亦趁势杀入,内外夹攻下,必然大败。

六万军士不知有几人能逃回不花刺城。

这最后的六万花刺子模军一破,诃魔末短期内不能聚集兵马,再也没有反抗的资本,纵然缩回不花刺城或者玉龙赤杰等坚城,也只是守困坐亡的下场。

破寨的战报会第一时间传回,那时大军就要全速起行,开过答刺速山口,进入河中地区,四处出击。这数万俘虏是个严重的累赘,会极大拖慢行军速度。

战俘都是财富,又不能一刀杀了,只好留下人马在后押解,徐徐前往。

若留下押解的士兵少了,则担心战俘反抗;若留下押解的士兵多了,前方又正是用兵之际。而且粮食也是一个大问题,实在令人头痛。

二人议来议去,始终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后别苏昆气恼,冷冷道:“不若效仿周太祖长平之战的做法,将降卒尽数驱入冰河,一了百了!反正奴隶花刺子模还有许多!”

殷仲德皱眉不语,转过头对别哲道:“事情办完了?”

别哲点头。

他为扎蓝立墓一事,已经传遍战俘营。

随后便将营门前的事说出,特别强调那大汉有一分面善。

别苏昆隐蔽地看了别哲一眼,暗恨别哲真会收买人心,不放过任何机会。

朝帐外喝道:“押进来!”

帐门掀起,那大汉被几名战士推进来,满脸桀骜,看到殷仲德几人,不待众人开口发问,反客为主,仰天发一阵长笑,声音洪亮,震落帐顶积雪。

殷仲德愕然朝大汉看去。

别苏昆和别哲大怒,同时喝道:“手下败将,安敢如此嚣张!”

大汉收回投往帐顶的视线,正首道:“天意天意!王子殿下血仇得报!在下灭里汗,各位黄泉路上莫要忘记!”

言罢整个人诡异地扭动一下,体型仿似缩小了一圈,原本紧缚深勒进皮肉的粗绳纷纷松落。

别哲大叫:“保护大断事官!”拔出武器,并招呼那几名普通战士齐上攻击。

灭里汗宏声大笑,肌肉再度鼓起暴涨,体型再次增大,身上粗绳经此一松一紧后寸寸裂断,然后蕴含着真气朝帐中诸人射去。

那几名还未反应过来的普通战士被断绳击中面门,皮开肉裂,目不能视,满脸鲜血惨叫倒地。

别哲闪开断绳,回身一刀削往灭里汗右手,阻他向前,同时发出尖啸,呼叫帐外狼卫支援。

灭里汗往左移闪,迎接他的是别苏昆气势滔滔的一刀,刃亮如光。

“着!”

灭里汗暴吼一声,无视急削颈脖的光刃,一拳朝别苏昆心窝直直轰去,完全是以命博命,两败俱伤的打法。

别苏昆心中一动,连忙运功护住心窝,改削为劈,迎上灭里汗铁拳。

光刃回复平凡,变作普通的宝刀。

轰!

灭里汗的拳头击在宝刀,宝刀中分折断,刀刃飞射帐顶。

仓促变招的别苏昆惨哼一声,伟岸的身躯被蛮横的拳劲轰离地面,吐血撞破帐壁,跌出帐外。

夜风吹入,帐中烛火摇闪,更添生死相博的凶险。

灭里汗亦被反震之力所伤,吐出半口鲜血,却步履不停,朝拔出佩剑的殷仲德疾步冲去。

殷仲德武技平平,若被灭里汗近身,必死无疑。

别哲厉叱一声,再度挡在殷仲德身前。

灭里汗面露狞笑,飞跃而起,抄住仍在半空打转的刀刃朝殷仲德甩手射出,同时双拳下击,直取别哲,打定主意要取二人性命。

别哲被强横的拳风压得双目难睁,纯凭感应全力出手。

这时帐外狼卫才破帐而入,围拢而上,长枪短刀都往灭里汗身上招呼,却是慢了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闪光没入殷仲德左胸,透体而出,随后别哲长刀碎裂,整个人应拳往后抛飞,撞入殷仲德怀中,二人一起撞得桌案四分五裂,滚地洒血。

灭里汗先前被别苏昆反震之力所伤,强行压下伤势,此刻又与别哲拼了一记,伤上加伤,已是强弩之末,在数十狼卫的围攻下,依然杀了数人,才被砍倒。

那边别哲挣开狼卫的扶持,滚爬到奄奄一息的殷仲德身前,执手哭道:“外祖父!”

殷仲德白发被夜风吹得凌乱,满身血色污迹,不复儒雅,身下积着大滩血液。

他被刀刃穿胸而过,失血过多,又被别哲猛烈撞飞,等于是受了灭里汗半拳,全身多处骨折,离死不远。

别苏昆沙哑的声音由帐外传来:“大断事官?三弟?”

远处营号响起,密集的脚步隐隐传来,那是次级的将领闻得中军大帐的异动,在调动大批的战士,加强戒备。

殷仲德强打精神,声音嘶哑说道:“火速召集各位千户来议事!”

不多时,在外的十数名千户将领尽皆到场。

殷仲德虚弱道:“别哲,从我身上取出鹰牌。”

泪眼婆娑的别哲依言照做,从殷仲德身上取出带血的鹰牌。

殷仲德艰难说道:“诸位,老夫时日无多。现命别苏昆大统领暂领全军,直至会见大汗。”

别苏昆滚到殷仲德面前,哽咽道:“大断事官!”

周围战士面有哀容,气氛沉重。

殷仲德咳出口血,正容朝别苏昆道:“不可虐杀降卒。切记切记!”

不待别苏昆回答,又朝别哲叹道:“可惜不能看到入主中原的那刻!”

瘦弱的胸膛急促呼吸几下,就此在别哲怀中死去。

一一八集 国王

诃魔末丢盔弃甲,惶惶逃命,策马全力跑了近个时辰,终因马力不继而速度减慢,听不见喊杀交战之声,这才惊魂稍定,回头一看,身边追随者数不过百,个个衣盔不整,正以慌乱的眼神看着自己,等待自己拿主意。

此时天色开始入黑,四周原野茫茫,冬风吹刮下阵阵黄尘,带得枯草翻滚半空,令人寒冷瑟缩,倍添兵败穷途的绝望凄凉。

诃魔末抖了抖嘴唇,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后方烟尘滚起,马蹄声乱杂传来,一支军马由远而近,即将来到。

“轰”的一下,百余人散者大半,各自逃生。

感到众叛亲离的诃魔末面无血色,绝望地看着场中仅余的十数忠心耿耿的部下,露出一个惨笑,拔出佩刀就欲自刎。

左右急忙制止。

诃魔末惨然道:“我主力大军被破,纵使逃回旧都,也只能是困守坐亡的下场;况且如今追兵已至眼前,我们马力不继,势难幸免,不如自死于此,好过落入敌手饱受折辱!”

正观察追军来势的一将急劝:“苏丹陛下!来军旌旗倒杂,毫无锐气,未必是敌人!”

诃魔末茫然看去时,一骑率先离队飞驰而出,大叫:“苏丹可在?”

众将大喜,纷纷叫道:“陛下在此!”

诃魔末精神一振,喊道:“沙甘!是你么?”

来骑大喜应道:“正是!”

沙甘驰到诃魔末面前,就于马上行了军礼,不等诃魔末发问便急道:“末将已经派人去知会后军,请苏丹火速赶路,与后军回合!蒙兀追兵旦来,末将自为陛下挡之!”

原来沙甘是诃魔末帐前正侍。大军败退之际,众部皆溃走,独沙甘能约束部众成军,一因其素有统兵之名,二来其所统之兵多为苏丹近卫,对诃魔末忠心耿耿,战力强横,故败而不溃,能在蒙兀骑兵的多方狙击追杀下得存至此。

但当时兵荒马乱,蒙兀骑兵四面八方朝诃魔末帅旗所在位置杀来,唯一未溃败的苏丹近卫不得不留下断后,吸引火力,好让诃魔末逃走。

战况激烈,若不是得副侍主动接过帅旗吸引了大部分敌人,沙甘亦难以领着这支残军杀出战场,暂时脱离战斗,到了如今才追寻到来,但副侍所部近万人,怕是全战死了。

诃魔末看着眼前减员足近七成、余下不足四千人的苏丹近卫军,虽然个个带伤,但面容坚毅,绝望死灰的心境又再复燃希望。

他大声说道:“邪恶的蒙兀人侵略我们的家园,烧毁我们的房屋庄稼,掠杀我们的子女财富,真主一定会对他们降下愤怒的惩罚!但在这之前,我们先回不花刺城固守,同时派人到玉龙赤杰联系我的母后,请她向报达城的哈里发求助。我们共同祀奉真主,是兄弟国家,哈里发一定会发兵相助!虽然我们暂时处于困境,但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们!”

众人大声应诺。

诃魔末得了战力最为强横的近卫保护,心头稍安,遂下令往答刺速山口的营寨全速前进。

一路上在脑海中不断回想战事何以发展至此,并盘算推测将来的种种可能,但心慌意乱下思绪烦杂,难理清头绪,最后想起搬救兵的事情。

说起来,上次自己挂帅出征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啊!

十几年前,极西诸国又再联合发动了新一轮的东征,那次圣城差点失守,若不是我和报达城的哈里发共同出兵,千里救援,极西诸国恐怕就要成功了。

若要向报达城的哈里发借兵,必须得到母后的同意,那就由自己亲往玉龙赤杰说服母后吧,只要说服母后,再送上金银珠宝,凭着我们在那次大战中建立起来的过命交情,以及同属信奉圣教的国家,借兵绝无问题。

同时,还要向北方的钦察人求助,最好能连结罗斯诸公国,几方组成人数庞大的联军,一起杀奔不花刺城。

至于留守不花刺城的艰巨任务,就交给沙甘好了,他忠诚勇敢,一定能撑到救兵到来的那刻。

到时候,我一定要亲自斩杀贵始可汗!

还未完全脱离险境,诃魔末就开始沉浸在个人的幻想中。

直走到天色全黑,天上不见月亮,路暗难行,为安全计,又不敢大量点燃火把,暴露目标,只好令在头带路的士兵冒险点燃十几枝火把,但人疲马倦,速度变得极慢。

辽阔的原野上只得他们一支疲军在孤单行进,火把在寒风中摇闪不定,映得脚下的泥路忽明忽暗,火光之外是一片令人心神不宁的无边际的黑暗,仿似其中随时有什么怪兽会扑出吃人。

在队前的诃魔末感到一阵心悸,目光越过身边近卫的头顶,投往虚空。

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冷的北风吹散,只见浓如泼墨的黑色天穹,只在北方边际才有颗孤零零的星星,暗淡无光,予他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不觉流泪痴呆:这个哀伤的夜晚,就连星辰也为自己的大败而坠落吗?

黑暗中,密集整齐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花刺子模人马一阵慌乱。

紧接着,一阵阵蒙兀人特有的冲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嗬——嗬——嗬——嗬——”

这就似催魂的魔咒,惊得诃魔末失魂落魄,令他险些跌下马来。

沙甘嘶声大喊,约束部众,整饬军队,努力布置阵型,下令作战。

前队士兵纷纷将火把掷向外围的黑暗中,道道红弧被还未落地,破空声自上空传来,箭雨骤至。

一阵惨叫,中箭者纷纷倒地。

花刺子模军遭遇夜袭,再度大乱,但并没有溃散,依然结成阵型。

地上的火把很快被融化的血水熄灭,突袭者和被袭者两方顿时都陷入黑暗之中。

混乱紧张的花刺子模军因杂乱的人声马嘶,给对方提供了目标。

箭矢再度由黑暗中射至,但大失准头,只对花刺子模军中十数个倒霉鬼造成了伤害。

沙甘大喊:“噤声!违令者斩!”

这又招来一阵箭矢,但无人伤亡。

混乱逐渐平息下来,伤者也死忍着不出声——出声的都被军官毫不留情地杀了。

花刺子模人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唯恐暴露位置,招来箭矢,至乎蒙兀人的骑兵冲锋。

黑暗中不时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显示敌人在来回游动,寻找战机。

诃魔末冷汗湿透全身,在近卫的重重保卫下,张大眼惊恐地望着那片看不透的黑暗,不断感谢真主的保佑。

刚才那阵箭雨,其中有一枝箭矢射落了他的头盔!

外围黑暗中不断传来的马蹄声最终都聚集往了同一个方向,这给花刺子模人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或许他们会燃起火把冲锋。”不少花刺子模士兵想着,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和弯刀。

马蹄声突然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

诃魔末心中一紧:“蒙兀人要发起冲锋了?”

花刺子模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蒙兀人的动静,静待交战的一刻到来。

原野中除了北风呼号,一丝人马的动静也没有,仿似蒙兀人根本没来过。

情况诡异,越是安静,越是反常,就如暴风雨将至前的宁静。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花刺子模人不敢放松。

诃魔末忍受不了这种煎熬,暗中下令,让沙甘选了十几名视力较好的士兵离队去打探情况。

他看着两名士兵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在二十步外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一一九集 国王(二)

(从上集起,试着写人,若后文中出现的人物能给诸位留有那怕一丁点儿的印象,那对作者来说也是莫大的成功与安慰了。这个故事余下的部分纯当写人的练笔了。)

诃魔末看着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生出种奇怪的感觉,那几名士兵不会回来了。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验证。

黑暗中传来了短暂厮杀的声音,惨叫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蒙兀人就在那里!就在外围的黑暗中,像恶狼一样在虎视眈眈,等待时机对我们发动致命的一击!

诃魔末感到绝望懊恼悔恨。

百多年前,他的祖先驱逐了这片土地上曾经强大无比的突厥人,经历艰苦终于建立了花刺子模国;到他成为国王,东征西战了二十多年,才将小小的国土扩大了十几倍,形成北至钦察高地大草原、南至阿拉伯海湾、西达里海、东方邻接西秦的强大帝国。

如今,比突厥人还要狡猾凶残的蒙兀人来了,从神秘的东方杀过来了,帝国三分之一的国土已经沦陷了。

这一切,都是亦纳赤黑那个该死的家伙惹来的祸!

如果他不是皇后的外甥,母后又特别看重他,他岂能坐到讹答刺城守的位置!

我,圣教最虔诚的追随者,伟大的世界征服者,花刺子模国的苏丹和国王,又岂会落到现在自身难保的地步!

该死的亦纳赤黑!该死的黑暗!还有藏身黑暗中的蒙兀人!

蒙兀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起冲锋呢?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诃魔末恐惧得浑身战抖起来。

我是伟大的世界征服者!我不可以死在这里!

再这样等下去,他想,我会发疯的,我们都会死的。

诃魔末再次悄悄下了命令。

花刺子模人忠实地执行了他们的国王的命令。他们选出了五百匹马,在黑暗中悄悄地移动,尽力不发出声音,将马匹带到之前厮杀声传来的方向。

然后,士兵们燃起火把,点燃马尾,使得被蒙住了眼睛的战马向前方的黑暗冲去。

燧石间的点点火星才闪起,黑暗中就射来了大量的箭矢,至少几十名战士和几十匹战马被射中了。

中箭的战士忍痛闷哼,受伤的战马哀鸣着。

四百多匹尾部燃烧的战马嘶叫着,马股被利刃刺了一下,在吃痛和对火的恐惧下撒开四蹄,开始往前狂奔起来,蹄声重重落在花刺子模人的心头,令他们无比紧张——这个方法会起作用吗?

着火的战马很快跑出一段距离,所过之处的黑暗被火光迅速驱散。

马匹前进方向的黑暗中有人以蒙兀语发出撤退的号令,声音厚沉低哑,就像恶狼的低嚎,即使是几百匹狂奔的战马所发出的声音也不能完全掩盖,在花刺子模人的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沙甘不再犹豫,大喊:“射!”

等待已久的花刺子模苏丹近卫纷纷射出手中箭矢。

以千计的箭矢落往马尾燃烧的战马所前方进的方向,也是花刺子模人假想蒙兀人所在的方向。

但是黑暗中没有中箭惨叫声传来。

战马群很快冲过了花刺子模人攒射的区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夜袭他们的蒙兀人消失不见了,好像一开始就没有来过。

他们撤退了!

蒙兀人的退走让所有花刺子模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除了诃魔末。

诃魔末不敢再走夜路,但是留在这无险可守的平原,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蒙兀人随时可以从某个方向杀来,这让他没有丝毫安全感,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残酷的现实令他开始虔诚地祈祷,希望真主能带他走出困境。

回应他的只有呼号的北风。

沙甘等不到诃魔末新的指令,便去求见,却被几名近臣阻住了,告知苏丹陛下正在向真主祈祷,不能被打扰。

“如果扎蓝王子在就好了!”沙甘悲哀地想。

他看着那几名近臣,眼中有愤怒的火焰流动,不自觉地摸上了刀柄,最后还是忍着怒火,失望地回到队伍里,布置防御型的圆阵,分成两批人轮流休息戒备,同时派出十数名士兵,步行前去联系久侯不至的后军,然后则四处走动巡视,安慰和鼓励士兵,维持所余无几的士气。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气温越发低了,却不敢点火取暖。

大多数人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花刺子模人的战力降到了新的低点。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光。

沙甘打了激灵。

更多的花刺子模人发现了这个情况。

模糊的火光不断靠近,变得清晰,那是一支支火把,连接不断,数量庞大。

圆阵顿时骚动起来。

来的是敌人吗?

敌人亮起火把,不屑掩藏,证明了敌人有必胜的把握,能一举将我们歼灭。

沙甘下达了作战的指令,但他明白,若来的是敌人,只要一个冲锋,就可将这支饥寒交迫的军队冲散。这恐怕是在场所有人的最后一战了。

这时,诃魔末满脸神圣,竭斯底里地喊道:“真主回应了我的祈祷!来的一定是我们的后军!一定是!”

没有人在意诃魔末说了什么,人人都紧张地看着火光慢慢接近,呼吸逐渐变得沉重。

火光越来越近了。

不知在圆阵的那处开始,有士兵念起了祈词。先是零散地响起,然后越来越多,最后整齐划一,聚成了一个统一的声音。

这是临死前最后的喑鸣?

一股决死的悲壮的战意重新在圆阵中凝聚。

万幸的是,真主真的回应了诃魔末的祈祷。

来的是诃魔末久侯不至的五万后军。

马蹄声由远而近,几名骑士驰到阵前大叫:“陛下!陛下!”

诃魔末喜出望外,忘形出列应道:“我在这里!”旋又板起了脸。

他回复了上位者的威严,怒气冲冲地朝滚鞍下马的几名骑士斥骂:“安巴盖!为什么现在才到?行军速度竟然这样慢?你们知不知道,蒙兀人刚刚发动了夜袭,才退走不久!”

为首的那名骑士就是安巴盖,亦是后军的统帅,他惶恐说道:“陛下!陛下!后军大都是步兵,其中还有近半是伙夫杂役啊!带着辎重,根本走不快!而且…”

诃魔末大怒:“还敢狡辩!你不会分兵赶路么?来人!拖…”

“苏丹息怒!”沙甘在旁急忙劝止。

诃魔末恨恨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安巴盖一眼,转头压抑着怒气,尽量平静地道:“沙甘。有话快说?”

面对这个忠心耿耿,在他最绝望的时刻给他带来希望的正侍,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沙甘暗中叹了口气,道:“安巴盖将军还有话要说。苏丹何不听完,再责罚未迟。”

安巴盖便朝沙甘投去感激的目光。

诃魔末鼻孔哼出道粗气,耐着性子朝安巴盖喝道:“说!”

安巴盖急忙说:“陛下!非是下属不想尽速赶路来接应,实在是路上受到了大部的蒙兀骑兵骚扰,又不能抛下受伤的士卒,被延误至今才能接应陛下!请陛下…”

诃魔末心中大惧,疑神疑鬼地朝四周茫茫的黑暗看去,仿似那里隐藏着无数的蒙兀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对安巴盖后面求情的说话全数不听,旋又回过神来,勃然大怒。

这个奴才!竟敢用蒙兀人来吓我!推脱责任!

他张口就骂:“安巴盖!…”

“…你竟然为了那些伤兵,而不顾尊贵的苏丹国王的性命,真是脑子烧坏了!该杀!”这后几句生生压在喉咙,吞了下肚。

就算再怒,也不能当众将这话说出口!

险些失控的诃魔末窒了一下,张口掩饰继续骂道:“这是没可能的!出战前我已经广散哨骑,哨骑回报方圆百里并未发现敌踪。不过数个时辰,就有蒙兀人的骑兵跑了上百里来骚扰你?这些蒙兀人是怎么来的?难不成会飞?是不是你在说谎?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安巴盖愕然,正想再解释“军中士卒可以作证”时,沙甘见色不对,连忙出言。

“苏丹!如今还未脱离险境,还是先赶到答刺速山口营寨为好!”

诃魔末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突然昂起了头,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安巴盖,领着几个近臣朝远处的后军走去。

一二零集 噩耗

木离华与沙克力所领二万骑兵连夜赶路,在次日将近正午时分接到了贵始可汗派来的信骑。

信骑以年方十四岁的扎力图为主。

扎力图稚嫩的脸上写满兴奋,像成年的战士般努力挺着单薄的胸膛对二人骄傲地说出了贵始可汗取得的骄人战绩,并带来了新的指令,要木离华与沙克力务要在入夜前赶到答刺速山口营寨三十里外,休息后在黎明前由地道夜袭,发起攻击。

昨日贵始可汗在收到扎力图发出的信号后,将六千蒙兀精骑兵分二路,亲领一路五千五百人,别勒固为副,去敌安巴盖的五万后军;另一路五百人以克赤为主,去夜袭诃魔末的四千苏丹近卫。

二路出兵都是以扰敌疲敌为主,务要延迟敌人行军的速度,确保战前由殷仲德制定的战术能顺利执行。

昨夜,诃魔末和安巴盖会合后,贵始可汗也会合了克赤,并将六千蒙兀精骑分作六组,每隔半个时辰就对花刺子模人发起扰袭,地处平原、无险可守的花刺子模人整晚都担惊受怕,不得安宁,疲劳到了极点。

天亮前,贵始可汗暗中撤走大部分人马,只留给克赤一千人。花刺子模人始终不清楚整晚不断扰袭他们的蒙兀人数量到底有多少。

就在今日清早,诃魔末见数量极少的蒙兀人竟然让自己担惊受怕了整晚,又想蒙兀人只是扰袭,并未发起真正的进攻,明显是兵力不足,遂不疑有他,大怒下命令“该杀”的安巴盖领三千骑出击,许胜不许败。

无奈的安巴盖领兵出击,被克赤诈败诱到伏圈,三千人马几被全歼,贵始可汗宝刀未老,亲自出手斩杀安巴盖。

此役扎力图亦有参与,跟在贵始可汗亲兵队中,更是亲手射死了一名敌人,第一次上阵就取得战绩,为扎仑报仇,无怪如此兴奋骄傲。

此后,贵始可汗继续他扰敌疲敌的战术,每次只派一千骑兵轮番骚扰,远远发箭,并不近身交战,把蒙兀人来去如风的骑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每次骚扰,都带走上百条人命。

诃魔末剩余的骑兵数量不足三千,又是疲兵,再难有威胁。而且经过清早一役,更不敢贸然派骑兵出击——关键时刻还要靠这数千骑兵保护自己跑路,而且这仅余的骑兵若折损殆尽,剩余的步兵就只能任蒙兀人鱼肉,再无任何力量能保护自己安全到达答刺速山口的营寨。

花刺子模人一起程,蒙兀人飞马骤至;一停下结阵,蒙兀人退而不走;一出骑兵,蒙兀人马上后退,诱其追击。

沙甘多次请战,亦遭压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蒙兀人耀武扬威一番,再从容退走。

后来,蒙兀人见诃魔末不上当,便对上花刺子模骑兵,杀得其大败——论骑射的本领,花刺子模人哪里是蒙兀人的对手。

被动挨打的花刺子模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苦不堪言,一早上只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士气低到极点。

木离华听毕,对贵始可汗的老辣深深折服。

扎力图述毕军情转达命令,自去复命,留下一名信骑为大军引路。

二万大军加速赶路,到了下午,扎力图又带来新的军情和指令。

贵始可汗高估了诃魔末的胆量。

诃魔末这个胆小鬼竟然抛下了步兵,带着所有的骑兵逃跑了!

计划有变,贵始可汗命令木离华和沙克力火速与之会合,共歼步兵,再行破寨。

二万骑兵全力走了个多时辰后,路上陆续出现花刺子模人的尸体,越往前,尸体越密集,显然是离目标不远了。

沙克力下令减慢速度,让战士回气。

再走了十几里,前方交战的声音隐隐传来。

这时前方一骑驰来,带来贵始可汗的指令。

沙克力和木离华遂分兵二路,各领一军,悄悄绕到战场两侧,静待决战的时机。

木离华功聚双目,放眼看去。

平原上沙尘滚滚,旌旗摇动,杀声震天。

数万花刺子模人结成圆阵垂死挣扎,黑压压一片人头。两队每队以千五百人计的蒙兀骑兵在圆阵外驰骋,施展骑射。

花刺子模人放箭还击,但难以射中高速移动的敌人。

蒙兀骑兵队中偶尔有骑士中箭落马,但这损失几可不计。

若将花刺子模人比作一块肥肉,那么蒙兀骑兵就是一把利刃,利刃每次绕圆阵驰过,就刮走大片血肉。

圆阵外围的花刺子模人不断溅血倒下。

贵始可汗将人马分作两拨,持续不间断地发起攻击,对花刺子模人保持强盛的攻势。

只是两刻钟,花刺子模圆阵就被削去大片,明显缩水。

在持续的施压下,圆阵逐渐不支。

这支花刺子模步军命运已定,被歼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圆阵外围开始有人往阵内退缩,期冀能延长被射杀的时间,但被阵内的军官毫不留情地斩杀了。

此时贵始可汗的金色战旗出现在战阵东北角。

这个方向,是贵始可汗此前重点发动攻击的方向,给花刺子模人造成的伤亡最多,留下的死亡阴影最大。

木离华明白决战的时机已到,回顾身边战士。

人人都将目光投往那面金旗,眼内满是狂热,战意高昂。

苍凉的号角被吹响,震天的马蹄声响起,蒙兀骑兵开始集结排阵,准备冲锋。

一队又一队的蒙兀骑兵不断出现在花刺子模人绝望的视野之中,似乎永无休止。

“嗬——嗬——嗬——嗬——”

数万蒙兀战士喊起了冲锋的口号,随后像洪水般朝死气沉沉的花刺子模人三面狂淹而去。

————我是分割线————

战事只持续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大批的花刺子模人被俘。

是夜,贵始可汗将得胜之兵,潜至答刺速山口,依计行事,凌晨时分由沙克力领奇兵由地道杀出抢开寨门,大军随后一拥而入。

乱战之中,诃魔末在沙甘的拼死保卫下得以幸免,往不花刺城逃去。

贵始可汗命别勒固和沙克力守寨,看守大量粮草军资和俘虏,同时派人知会后方火速进军,自领克赤和木离华与三千轻骑追击。

刚刚点齐人马,突别哲飞骑到军中,声泪俱下,言殷仲德已被刺杀。

扎仑与殷仲德相继离世,贵始可汗连折左膀右臂,气怒攻心,眼前阵阵发黑,竟一头坠下马来,跌折右臂。

左右急忙救起,扶入营中。

贵始可汗半响方幽幽转醒,咬牙切齿道:“不尽诛诃魔末全族,实难消心头之恨!”

又朝别哲与别勒固道:“你二人点我本部精兵为前锋,与木离华同去扫清道路,我大军随后便至!”

三人领命出寨,点起八千精骑,往不花刺城杀去。

(《平凡的世界》、《守日人》,推荐大家去看!)

一二一集 兄弟

八千蒙兀军马分为前后两队,快疾如风,一日后便过了被烧毁的讹答刺城,开始进入花刺子模国腹地。

走了几日,经过的一座城池、四座大镇均是十室九空,居民都藏匿起来,难觅人踪。

这日经过一座小镇,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出来觅食的居民,问起附近是否有残兵,对方一脸冷漠地对着发亮的刀刃,不发一言,毫不畏惧。

别勒固大怒,拔刀欲杀之,别哲劝止,放其离去。

当夜,蒙兀人才刚睡下,镇外突然响起一片喊杀之声,似有大队人马杀至。

三人点起人马迎敌,却不见敌踪,只好收兵。过不一会,喊声又起,方出镇,敌人已走。黑夜里不知敌数多寡,敌有备而来,追击又恐中计遭伏,只得仍收兵回镇。

到了下半夜,更是有火箭射入镇来,燃起数处火头,搅得蒙兀人一夜数惊,睡不安稳。

三人计议,认为小心为上,只好轮番警戒休息,毕竟难料敌人是否真的会发动袭击。

大怒的别勒固认定花刺子模人只敢骚扰,数量必然不多,自请先守夜。他也不告知二人,暗中带了数十亲兵伏在一角,想等敌人出现,杀他个措手不及,出口恶气。

不久镇外喊声又起,别勒固领兵方出,黑暗中射来几十支箭矢,将他坐骑射倒,亲兵也被射死了几个,混乱中左右急忙将他扶起,退入镇中,气得他哇哇大叫。

好不容易到了天明,兵马起程,别勒固带人入镇,亲自纵火,要将一切烧毁。

别哲闻之,急来制止。

木离华忙于事务,未有跟随别哲前来。

别勒固冷冷道:“你是什么意思?将这些供花刺子模人藏身的城镇一把火烧了,好报昨夜扰袭之仇!”

别哲坚决反对:“王兄此言差矣!将来战事结束,这废土要如何治理?”

别勒固怒道:“治理个鸟!临行前父汗有令,要前锋为大军扫荡道路!如今道路不宁,不放火烧城,摧毁据点,怎么把藏匿的花刺子模人逼走!”

别哲再劝:“烧城容易,得人心难!大断事官常说……”

“别哲,你越来越像个女人了,这样如何领兵作战!”别勒固讥讽道,“是不是汉人儒生的书籍读得多了,把大草原的教条和准则也忘记了!要不要我用拳头帮你回想起来?”

别哲毫不动气,心平气和地道:“这都是父汗的土地财产,未得父汗同意,你如何敢擅作主张,烧掉父汗的财产!”

“哈哈!”别勒固怒极而笑,先朝左右看了一眼,才把轻蔑的目光重新投到别哲面上:“哦哦!我都忘记了,你和哈步勒都一样,都是……”

“锵——”

别哲的宝刀出鞘一半,双眼大瞪,脸孔因发怒而变得通红,只要别勒固说出那两个字,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别勒固的亲卫都把手按到刀把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别哲。

别哲只带了两名亲卫,情势相当不利。

别勒固冷笑着,他不信别哲真敢出手,嘴唇张动,就要说出那两个字。

剑拔弩张之际,一骑驰近,远远便喊:“二位王子冷静!”

二人狠狠地盯着对方。

木离华来到二人跟前,诈作不知圈中杀气弥漫,气氛紧张,肃容道:“战士都收拾妥当,各归其位了。二位王子何以仍然在此,误了时日?”

二人借此下台,送给对方一个冷笑,各自带手下转身离开,不欢而散。

此后几日,二人各自留在本部中,见面也不说话,无视对方,有事亦只是通过木离华传递。

蒙兀人又走了几日,沿途的几座城镇依然是杳无人迹,不见居民,打探不到消息,扫荡也就无从谈起,夜晚继续遭到骚扰,难得安宁,不胜其烦。

这天傍晚,蒙兀人抵达了一座城门大开的城池,此城离不花刺城有三日马程。

木离华带着上百名蒙兀骑兵由南门先行入城,进行搜查,为大军过夜做准备。

别勒固领着亲卫随后入城。

黄泥街道上散乱着各种杂物,由遗落的单只皮靴、木桶、衣物到陶瓷的碎片不等,令他轻易想象出当日城中居民匆忙撤离的景象。

街道两侧低矮的民房前种有植物,但多日无人浇水打理,叶子都干瘪瘪的,有气无力地向下垂着。

别勒固打量着街道,大拇指在腰间宝刀刀柄的蓝宝石上来回摩挲。

在攻打忽毡城时失去一目,令他对花刺子模人恨入骨髓,多日不曾遇敌作战,他早就手痒,腰间宝刀亟待饮血。

他打定主意,如果再抓到花刺子模人,管他是平民还是战士,照杀不误,一定要让腰间宝刀饮满鲜血!

突然城北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那是蒙兀战士发现情况用于传信的哨声。

别勒固心头一喜,往哨声处赶去。

走不多久,五骑花刺子模兵从前方远处一条大巷转出,往北门驰去,然后转出十数名蒙兀骑兵,紧追不舍,为首者正是木离华。

别勒固哈哈大笑,暴喝:“抓活的!”扬鞭狠抽马股,纵骑满心欢喜地追去。

五名花刺子模骑兵风驰电掣般出了北门,走了一会便分开,往不同方向逃走。

木离华打出手势,下令分头追杀,自往西去了。

别勒固暗骂“狡猾”,选了北面之敌追击。

花刺子模国出产良马,前面的花刺子模人越走越远。别勒固追之不上,眼看就要追丢,气得心中骂娘。

花刺子模人驰入一片密林,身影消失不见。

别勒固不甘心,直入林中,要追击到底。

入林走了半段,见原本高可过膝的野草逐渐低少、脚下隐约出现条路,心中猛然醒悟,转头急退。

一声哨响,大量箭矢激射而至,别勒固身边亲卫纷纷中箭落马,他本人左臂也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别勒固带箭忍痛与十数亲兵才退出树林,身后一片喊杀,大量花刺子模人冲出林来投枪射箭,怕不下百人,同时还有五十多骑从他们左侧杀来,挡住回城的方向,截断归路。

城中的那五名花刺子模骑兵明显是诱饵了!

若花刺子模人没有骑兵,纵然负伤,别勒固也定会将对方诱出树林反戈一击,为死伤的亲兵报仇,但如今当然不敢恋战,走为上着。

别勒固纵马狂奔,但胯下战马不及对方的优良,走了一程后,被花刺子模人越追越近。

十五名亲兵齐齐拔出马刀,减慢马速,瞬间落后别勒固一大截距离,见别勒固扭头看来,以刀身击臂行个简易的诀别军礼,然后返身朝花刺子模人的骑兵群冲去。

别勒固面色阴沉无比,怒极下无可发泄,竟然伸出右手抓住令他负伤的箭杆,发力一拔,生生将箭头拔了出来。

看也不看,将连着大块血肉的箭头用力丢开。

**上的创伤算什么?今日之辱,我必百倍奉还!

得那十五名亲兵以性命阻敌,别勒固与剩余的两名亲兵得以转向南方,往来时城池的方向驰去。

花刺子模人再度追来,在身后放箭。

幸好此时天色已暗,视力大受影响,射出的箭矢大失准头,即使如此,还是有一名亲兵不幸中箭落马。

花刺子模人越追越近,眼看别勒固危在旦夕,此时前方传来一下急促的尖锐的哨声,那是蒙兀骑兵特有的哨声。

别勒固不敢放松,二人朝哨声处驰去,仅余的一名亲兵吹起尖哨回应。

前方亦以尖哨回应,很快一阵密集的轰隆的蹄声朝别勒固这个方向迅速接近。

花刺子模人不再追赶,转头退走。

来军救起别勒固,领军者正是木离华,将流血不止、暴怒无比的别勒固劝回城池。

木离华也如别勒固般被诱入伏圈,不同之处是所遭遇的敌人是别勒固的两倍,且全为骑兵,与他一起的四名蒙兀战士死于伏击,独他冲出包围,后面上百花刺子模人追来,被他扭腰张弓,箭无虚发下一连射死十余人,花刺子模人大惧而退。

然后木离华奔回城池,禀告别哲,别哲就欲发兵搜寻。

身边幕僚知木离华与别哲亲厚,当面谏道:“殿下莫非忘记前日之事?”

木离华不动声色。

别哲长叹一声,然后正色道:“兄弟且不能容,何能容天下之士!先生当以正教我!”遂下令发兵。

幕僚羞愧而退。

一二二集 围城

木离华将别勒固救回城中,后者自去养伤。

别哲那幕僚是名汉人,名叫王文忠,暗自在军中散播消息,使别勒固得知别哲不计前嫌,别勒固又气又羞,时值隆冬,竟然发烧病倒了,于是一应军务都落到别哲身上。

别哲非是不清楚王文忠的动作,只当做不知,算是默许了。

一天后,六千蒙兀精骑分作六组,四面出击,开始扫荡不花刺城周边地区。

木离华则领本部一千狼卫前往不花刺城附近警戒,既防不花刺城出兵扰袭,也充当扫荡军队的后援。

诃魔末早逃回玉龙赤杰去了,不花刺城守将是沙甘。期间他曾派出一支二千人的骑兵、三千人的步兵组成的军队企图去偷袭蒙兀人,却被木离华杀得大败,残军逃回城去,闭门不出。花刺子模人此后再无动静,显然已经被吓破了胆,任由木离华在城下自如来去。

十天后,不花刺城周边地区已被扫荡一空,不花刺城成了一座孤城。

同时,蒙兀大军络绎不绝到来,重新修筑起先前放弃的营寨。

二十万蒙兀军队将不花刺城四面围住,设立的营寨层层叠叠,厚达五里,夜晚点起的灯火比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还要明亮。

贵始可汗召集了所有的将领去到中帐进行军议,研究如何展开攻击。

别哲首先出列,献上计策:“城中军民未必齐心,不如先行劝降……”

“王儿无需再说!”贵始可汗的声音苍老疲惫,“明日攻城,当竖黑旗!”

帐中顿时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木离华打了个冷颤。

竖黑旗,即是要屠城了,即便是深为贵始可汗痛恨的亦纳赤黑所在的讹答刺城的全体居民也没有遭到这种命运。

“哈哈哈!”别勒固高声大笑,单目里闪动着嗜血与凶残,“明日攻城,孩儿请为前部!”

贵始可汗还未点头应承,木离华出列道:“大汗三思!此举势必逼得城中上下一心,拼死抵抗,我军攻城只怕耗日持久。若诃魔末征得军马前来,局势又是不同。”

别哲亦劝:“请父汗三思!”

贵始可汗冷冷地扫了木离华一眼,说道:“我意已决,无需多言!你们有什么好计策?”

木离华不敢多言,垂首退入列中。他心中明白,扎仑的离世使得贵始可汗失控,而随着殷仲德的离世,再无人能劝谏贵始可汗。

此后的军议,木离华不发一言。

面对武装的敌人,他可以无情杀戮,但是城中多达十数万的平民百姓,令他再也不敢出谋献策,成为帮凶。

建邺城下哀鸿遍野、尸骨累累的一幕,每每在梦中出现,死去的冤魂令他夜里数次惊醒。他的心境再难保持从前的静洁。这段时间屡经战事,功力却再无进步、至乎有倒退的迹象令他明白,如果他手上再沾染这无辜者的鲜血,势必会走火入魔,无药可救。

自从在大江上超水平发挥,成功使出平常状态下难以想象的、奥妙无比的“仁射”后,他瞬间窥视到了师傅颜泊所说的玄妙难明的箭道,并根据自己的心性确定了自己将来修炼的心法和方向。

他修炼的心法,在乎于“仁”。

此后为了掩护东昌城的百姓安然撤退,他不惜以身犯险,以寡敌众。这符合他的心性,符合修炼的心法。所以此后支援江陵,单骑闯关时,厚积薄发下才能在生死关头再做突破。

但是楚王兵败之后,作为投到蜀王麾下的降将,为了掌握兵权好替颜泊和颜砺报仇,他别无他法,强迫自己去参与驱逐无辜的民众一事,做出了与修炼的心法相悖的举动,导致“心性”和“心法”不能和谐统一,心境出现了瑕疵破绽。

他扭曲的“心性”再难完全驾驭“心法”,致令功力倒退,这就是他在攻破讹答刺城后不自觉地自问,自己是否变得冷血的真正原因。

但那时他还未醒悟,此前因为不断用黑弓勤加练习,而使功力有所提升的假象蒙蔽了他的双眼,却不知这是在年宴上、为银色光波所吞噬的那道附在黑弓弦上的暗色冷光所致。

当这段时间,他惊觉修为不进反退,并真正找到原因的时候,犹未为迟。

所以,他此刻默不作声,垂首静听,任由贵始可汗冷冽如刀锋、有如实质的眼光在他身上来回扫射了数次,只当做不知,打定主意不做最大的帮凶。

殷仲德已死,木离华又默不作声,剩下偷师木离华、半桶水不满的攻城“专家”别苏坤,以及一众只懂大嚷“杀上城去”的胡人将领,能商议出什么好办法?

军议最后只作出了明日攻城的决定,以及攻击的重点和次序,投入的兵力,参战的部队。

贵始可汗出账前,经过木离华身边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重重地扫了木离华一眼,让木离华遍体生寒。

当晚,木离华即被调往后寨,充当了护卫队,负责起确保后勤军资安全供应的事务。

次日日出后不久,贵始可汗高竖黑旗,挥军攻城。

首先被派出的,是一万多名不愿投降的花刺子模战俘和几千被抓来的平民。在他们身后的蒙兀人手执锋利的兵器,驱使监督着他们负起沉重的泥包和木条去填满宽敞的护城河。

沙甘在城头四处来回走动,嘶哑着声音高喊着:“现在在城下的不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是背叛了苏丹的叛徒,是背叛了真主的魔鬼……”

城上发动了攻击,箭矢和投枪不断往城下的人群落去,就像暴风雪所带来的雨水和冰雹一样密集,没有一丝怜悯。

一袋袋泥包,一根根木条被丢进宽敞的护城河里去。倒进河里的,还有大量花刺子模俘虏和平民的尸体,河水逐渐变得暗红。

两天后,宽敞的护城河终于被填平,蒙兀人可以直接攻城了,而一万多参与填河的俘虏和平民死伤惨重,城下遍布他们的尸体残骸。

第三日清早,城下响起苍凉的号角声,蒙兀人再度出动攻城。

城头上的花刺子模人惊愕地发现,他们面对的,还是昔日的同胞。

三万多名投降的花刺子模战俘被分成了三班,每班万余人,分成两队簇拥着粗陋的攻城器具,往城墙移动。

此时阳光耀眼,照映着守军的兵器,城头上金光闪闪。

城头一通鼓响,闻者血沸。突然鼓声一停,无数巨大的石块从城中射出,雨点般落往护城河两岸。

推进至护城河的花刺子模叛军纷纷举起盾牌遮挡,但无济于事。

在巨石射程范围内的花刺子模叛军纷纷倒下,四散奔逃的战马也瞬间被砸死,花刺子模叛军不得不匆忙后退。

木离华远离战场,在寨后远远听见苍凉的号角声,心知残酷的攻城战已经开始。

他以手搭棚往前眺望,只见城头一片金光闪耀。

随后无数箭头大小的物体从城中不断飞出落下——他知道那是抛石机发射的巨石——数息后轰隆作响,连他远离在此也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蒙兀人不断发动攻势,喊杀之声如翻江倒海,整个日间不曾停止,一直持续到日落以后。

伤员络绎不绝地被送往寨后,全都是花刺子模人——蒙兀人还没有出动他们的军队——轻伤的没有,伤势最轻的人都是头破手断,重伤的已经死在城下。

从第四日起,贵始可汗对不花刺北城发动了日夜不间断的攻击。

不花刺城白天的天空永远被升起的狼烟所掩盖,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进攻的,防守的;送往后寨的花刺子模伤者越来越少了——他们就快死光了;城上的防守者和城下的进攻者每天都重复同样的事情,厮杀令他们疲劳不堪,神情麻木;木离华日夜忙碌——前方物资耗损的太快,他的护卫队也要临时充当伐木造器的工匠的帮手。

战事持续到第九天,贵始可汗下令休战,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守城的花刺子模人。

木离华再度被召进中帐。

才掀开帐门,一阵汗血混杂的臭味迎面扑来。

帐中的将领较之前军议时少了一些人,或许是养伤不至,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勇猛的别苏坤、别勒固、沙克力三人,胡须杂乱,双眼通红,手臂裹着厚厚的绷带,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刀箭创伤。

贵始可汗冷冷道:“今夜就是破城之时!”

原来这几天持续不断地猛攻,是为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而在南城偷偷挖了两条地道,直通城内,今夜就要发动偷袭。而且强攻数日,守军一旦松懈,纵然提起精神,战意也必定不高。

突击队将由克赤带领,兵分二路,一路擒贼先擒王,直杀进城守府;另外一支则负责抢开并坚守城门,守至城外蒙兀战士的到来。

而木离华则被派予第二个个任务,这是别哲的建议。

木离华箭术超群,又有杀伤力可怖的黑色大弓,让他担任第二个任务实在是最佳人选。

在禾临大寨时,帐中将领都见过木离华对着小山丘施射的可怕情景,在那张黑色大弓撼天动地的威力下,有多少花刺子模人还能保持冲锋的勇气呢?

一二三集 黑光

地道的入口设在大寨最外围的一座帐篷之中,帐篷外灯火朦胧,堪堪足以照明。为了保持行动的隐蔽,帐篷附近区域的灯火在攻城战开始的那天起,就循序渐进地逐夜减少,以确保花刺子模人不会起疑。

这天没有战事,攻守双方都在抓紧时间喘息回气,是平静的一天,但实情当然并非如此。

太阳早早就下山了,天色黑得很快,星星出来了,风势逐渐变大,厮杀的夜晚即将来临。

即使城墙上的花刺子模人看不清这里的情形,蒙兀人还是很谨慎。

他们很有耐心,参与行动的突袭队战士混在巡逻队里,或一次二人,或一次三人,接近目标时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离开巡逻队,迅速钻入帐篷。

木离华想,主事人的心思真细密。

突袭队战士共有三百,分为两队,一队由克赤带领,一队由木离华带领。

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鱼贯在人半高、三人并排阔的地道中前进。他们来自二十六个部落,都是各自部落里出类拔萃、武功高强的好手,是精锐中的精锐。其中官阶最低的,都是十户长。

为了这次行动,贵始可汗下了血本。每位参与突袭行动的战士,都被授予银制的鹰牌,这代表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除非犯下死罪,其余罪行皆可获得赦免一次;另外,每人赏赐了大量的财富,免去五年赋税的特权,以及优先挑选城中十名奴隶的权利。

木离华走在队首,身边是亲卫格力布——三名亲卫中只得他有资格入选——斜扛着那把高达人身的黑色大弓,身后是扛着特制的、只比长矛略短的箭矢的战士,再后才是一百战士。

新建成的地道甬长而明亮,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根碗口粗的长长的木材支撑,木材上挂着照明的风灯,不时有泥土从头顶落下,打在锁子甲上——所有人都脱下了轻便坚韧的皮甲,换上了防御力更上层楼的锁子甲,以往这是百户以上才能享有的待遇;地道里略微有些气闷,但不至到令百五人感到头晕的程度——几台大型的鼓风机在入口处不断把新鲜的空气送入来。

地道尽头的道路斜斜往上,坡度不大,以便战士能快速冲出;斜坡下两边挖有深壕,头顶处的出口以七八根较短的木材支撑着,只要移开这些木材,泥土就会陷落斜坡两边的壕沟里,在前方开出一个足够宽敞的出口。

木离华回首观察身后战士,人人外松内紧,目光沉稳,没有丝毫紧张,确实是屡经考验的精锐之师。

由进入地道开始,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气息,计算时间——像他这样的高手,在平常状态下,每一次呼吸吐息都均匀无比,长短如一。

再有三十次呼吸的时间,就是发动的时间了。

木离华伸手入怀,握着暗袋中用金丝织成的细囊,里面盛着吴忧的一缕秀发,一种难以形容的惆怅从手里传到心头,他开始伤感。

他开始想念每日都幽婉哀思的母亲,须发雪白的颜泊,公主妩媚的笑颜,粗豪的颜砺,宫兰歌的明媚,吴祈线条硬朗的面容,陶元洲那张似乎千年不变的冷脸……

二十八。

二十九。

我必须先活下去,他想。

三十。

他收摄心神,所有愁情别绪立刻都被一扫而空,他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蒙兀狼卫副统领,那个冷酷的木离华。

几名战士抢前,移开了支撑的木条,大量泥土瞬间倾陷狂泻,“沙沙”地落入两边的壕沟,随即一个五六人阔的开口出现在面前。

一股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

木离华一个箭步跨上斜道,冲出地道。

地道的出口在城墙脚下,周围光线昏暗,很幸运,附近没有人。

木离华打量四周的环境,辨明了方向,向等在地道里的格力布打个手势,蒙兀战士一个接一个快速地走出地道。

他们贴着墙角往城门的方向小心地移动,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一条狭窄幽暗的街道,从后巷潜近了一所没有灯光的建筑里。

城门就在建筑的百多步之外,十几名花刺子模士兵无精打采地靠着墙角的篝火取暖打着盹,只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和两名士兵站立交谈着。

这时,几条街区外,火头出现了,一幢房屋烧了起来。

克赤那边开始在城中纵火,到处破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既是尽可能地为这边创造机会,也是通知城外军队发动进攻的信号。

城门边的敌人不以为意,依然打着盹,交谈着的三人也只是转头往哪个方向随意望了一眼,便低头继续交谈——他们可能认为只是不小心的走火。

但是更多的房子烧了起来,火势越来越大,一阵厮杀的声音隐隐传来。

城外响起一段段苍凉的号角,一阵阵急促的鼓声,蒙兀大军开始行动。

木离华领着五十名战士悄悄离开了藏身的建筑,从敌人身后火光不及的黑暗里摸至四十部外,随即发动冲锋。

那三名敌人听见了密集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转身惊愕地看来。

跑动中的木离华瞬间停住,使出了三重射,三名敌人应箭倒下。

五十多名蒙兀战士从木离华身边冲过,只是一个回合,就其余刚刚站起的敌人瞬间砍到。然后毫不停留,迅速进入幽深的城门通道,开始清理里面的杂物,争分夺秒地抢开城门。

另外的百名战士从藏身的建筑内跑出,肩上扛着拆下的门板、椅凳,再加上城道里清理出来的杂物,迅速地在城门周围布置一个半圆的防御阵地。

城门附近的建筑里传来惊呼声,木离华他们被发现了。

“有敌人!”

“蒙兀人进城了!”

花刺子模人慌乱地大叫起来。

“轰隆——”

一块合三人之力才能勉强扛起的巨大的石头带着呼呼风声从城外飞进,狠狠地砸落木离华前方百多步的房屋屋顶,砸得砖石碎散,四处乱飞,带起一阵白色的烟尘。

更多的巨石被抛射,炮火落在城墙上,或是房屋上,打得砖飞石散,硝烟滚滚,掀起了阵阵可怕的声浪,世界仿似正在崩塌,末日正在来临。

在这骇人的、地动山摇的威势之下,城门通道内紧张工作的突击战士站立不稳,随着战颤的大地东倒西歪。

攻城九天以来,蒙兀人第一次将为数不多的巨型投石机全部投入了战斗——此前河边的伏击战,上千部巨型投石机被烧毁了,数千名工匠日夜赶工制作,才准备了六十多部。

木离华稳稳地站立在城门通道的最前方,身形不曾随着战颤的大地摇晃半下,这让身后的格力布错觉他就像一根钉子,或是根深蒂固的大树,永远没有被击倒的可能。

他面对着敌人可能出现的方向,偶尔用长刀遮挡或拨开高速飞行、弹射而来的砖石碎屑。即使隔着厚厚的城墙,他也可以听到蒙兀军喊杀的声音逐渐前移,接近城门。

大量的火箭被射进城来,一道道流光映亮了夜晚的天空,城头城内多处着火,将一切染上一层火红的血色,大量的狼烟浓滚升起。

面对九天以来蒙兀人从未有过的声势浩大的攻势,所有花刺子模人都觉得蒙兀人是要下定决心在今夜破城了,城中的居民都自发地参加到防守中,连老人和妇女也不例外。

数百名手持圆盾、执刀持矛的花刺子模人很快出现,他们杂乱无章地裹成一团,毫无阵型地喊叫着朝木离华他们冲了过来,要重新夺回城门的控制权。

木离华面色冷峻,接过满怀尊崇的格力布递来的黑弓,发力拉个满月,对准冲至五十步外的人群正中放手射出。

离弦而去的箭矢化作一道激射的呜呜作响的死亡黑影,无坚不摧地瞬间闪穿了厚密的人堆,带着骨折肉裂、人体被撕碎分开的恐怖声音,杂眼的功夫便透人墙而过,速度依然不减,直直没入长街远处的黑暗中,好半晌才发出撞到建筑物的轰然巨响。

黑影飞行线路上的所有的盾牌和人的身体都像纸糊的一般,瞬间四分五裂。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道人为的二人阔的空路,将原先一体的冲锋者切割为左右两部分,左右两部分之间的地上满布大量的鲜血和人躯体的碎片。

一切发生得太快,冲锋的花刺子模人竟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只感觉到面上飞来粘住了有些粘糊糊的散发着热气的物体——他们没有察觉到这是同伴**的碎片——依然喊叫着往前冲去。

木离华冷笑着,开始搭箭。

第二道黑影射出了。

接着是第三道。

只三箭,数百花刺子模人死伤惨重,而他们离蒙兀战士先前布置的半圆防御阵地,还有十多步。

这十多步成为不可跨越的死亡距离,意识到他们正在发起冲锋的对象是怎样一个可怖的存在后,花刺子模人扔掉兵器纷纷向后逃跑。

木离华身后的蒙兀战士士气大振,他们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来执行此次任务,遗言都留好了,想不到数倍于己的敌人发动的第一波反扑竟然在木离华三箭之威下就被轻易瓦解,宣告失败。

蒙兀战士信心大增,纷纷朝心惊胆裂、四处逃命的敌人张弓发箭,为战果锦上添花。

木离华举起右手,制止了手下浪费箭矢的愚蠢行为。

蒙兀战士立即停手,崇敬地看着这个能大幅提高他们活命几率的年轻男人。

城外杀声震天,热战正酣。城门通道中的战士还在忙碌着清理的工作,刀锋砍入木条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

格力布来到木离华身边大声道:“统领,泥石等杂物都已被清理完毕,终于接触到了城门。但花刺子模人用大量的厚重木条钉死了城门,兄弟们正在奋力清理,短时内怕难以砍断!”

几块巨大的石头再次从天而降,砸落在已经千疮百孔的街道,震耳欲聋,激飞碎片,带起阵阵硝烟。

木离华点了点头,冷静地下达命令:“敌人下次再来,必然会带上能抵御我重箭的防具。你带人去准备火箭,大家准备近战厮杀。”

第二波敌人在预期中很快到来,人数比上次多了一倍,接近千人。

他们拍着稀疏的阵型,躲在厚重的有着一人高的铁皮覆面的巨大挡箭牌后不断接近,在队伍最前方的竟然是两辆板车,上面载着一口匆忙之间不知道从哪里拆来的暗黄色大铜钟,怕有千斤之重。

木离华的脸色严峻起来,他不知道他的重箭能否击穿这两座庞然大物。反而他身后一众蒙兀战士信心百倍,期待他再展神威,对他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大铜钟被推近至六十步外,花刺子模人叫着号子,再度加快了速度。同时,藏身于巨大挡箭牌后的花刺子模人开始发箭。

格力布示意两名举着门板的蒙兀战士去木离华左右两侧做掩护,然后下令百名蒙兀战士张弓还击,射出火箭。

火箭射在蒙有铁皮的箭牌上,发出叮当响声,反震落地,收效甚微。

而花刺子模人箭雨愈急,令蒙兀人不得不退入城门通道内,躲到充当挡箭牌的门板之后,可供活动的空间被步步压缩。

花刺子模人继续推进,已经逼至三十步外。

在这危急关头,功力运行到巅峰、心神晋入到一种难以言述的状态、眼中除那暗黄色大铜钟外别无他物的木离华终于出手。

格力布双目大瞪,惊愕下眼珠几乎突出眼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此前有人对他说这世上有黑色的光芒,他定会呲之以鼻。

但是此刻在统领手中的,不就是一道黑色的光芒么?

一二四集 黑光(二)

木离华眼中的暗黄色大铜钟被无限地放大,大到他即使闭着眼也能随意射中的境地。

银色光波自动散发而出,在全场所有人毫不知情下温柔地覆盖满大铜钟的表面,然后入侵内里,就如那次在讹答刺城的城头上一样,将大铜钟的“脉络”清晰无误地反映在他的心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离大铜钟足有百步之距,而那次长刀是被他握在手里,而且大铜钟比长刀大了不止百倍,难度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在认识到修行路上的错误,重回正道的第十个夜晚,他再做突破。

大铜钟用料十足,其中还依照既定的比例混有渗入了精铁、铬,使其坚硬的程度直线上升,而且形状完美,周身厚薄匀称,足可见打造的工匠技艺超凡。

但在木离华由暗色冷光和银白光波混杂而成的真气面前,看似坚不可摧的大黄铜钟只是一个笑话。

受到木离华玄妙的状态的影响,整把黑弓开始震颤起来。

真气沿着螺纹握把不断在弓身和木离华体内来回循环,将二者连结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每循环一次,就有一部分真气注入那道由握把起伸延至两端弓尾尽处的细缝,奇妙的是真气并不消散,而是不断地积聚,以漩涡的形式存在,进行成百上千次的压缩。

细缝间经过不断积聚而蕴含的巨大的可怕的能量,令木离华有一种目空一切的错觉:如果自身的功力足够深厚,能够持续输出,在黑色巨弓的细缝间压缩贮存有足够的能量,他可以射崩泰山,中分东海,洞穿宇宙!

他几乎沉迷于这种绝对的力量之中。

长矛般大小的特制箭矢在这种可怕的不断运动着的真气漩涡震荡下瞬间就被肢解,碎片落下地面,取而代之横架于弓身、搭在黑色弓弦上的,是一支四尺长短的诡异的黑色真气光箭。

这瞬间,他与黑色巨弓彻底融为一体,再无分彼此!

就在敌人推进至三十步外的时候,木离华感到再难控制手中蕴含着崩山裂海的能量的黑色光箭,只好满带遗憾、不甘情愿地放手,体内顿时一片虚荡。

黑色光箭以快至肉眼不察的速度离弦而去,在木离华的感觉之中击中了大黄铜钟。

然后惊天动地。

一声堪比雷震的巨响悍然爆炸,震得功力浅薄者头晕耳聋,五窍出血,跌倒在地,随后一股破坏性的狂暴残虐的气流以旋转的方式突然降临人世,以大黄铜钟为中心刮起,笼罩方圆五丈,吹刮起大量的瓦砾碎片尘泥土渣。

一块恰好落往附近的巨石被吹得改变原来的方向,斜往一边落入街心。

大黄铜钟在狂风之中离地高速旋转飞起,然后在某种不可抗拒的巨力作用下四分五裂,无数残骸碎片射往四面八方,墙砖纷纷被其打裂破碎——幸好铜钟是在高空裂开,否则场中无人能够在上千块激射的碎片中存活。

包括木离华这始作俑者在内,场中没有人能站稳脚跟,纷纷被虐疾的气流吹刮飞起。

身处城门通道口的数十名蒙兀人被刮进内里去,一些人双脚离地、升起狠狠撞上头顶上方的墙壁,狂猛的风力令他们贴在上面,不能落下;劲风扑面下人人呼吸困难,几至窒息,不少人撞得臂断骨折。

外面的花刺子模人下场更惨。

推动大黄铜钟的十名花刺子模人死无完尸,他们的躯体也如铜钟般四分五裂,血洒天空;靠近铜钟、举着大型挡箭牌的花刺子模人则不知道被狂风吹刮到哪里去了,再远一些的也纷纷离地飞起,抛跌落入附近街道的废墟之中,不知生死;最外围的则幸运多了,只是翻跌了几个跟头,但也头破血流。

狂风维持了十数息,旋即散去。

灰头土脸的木离华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衣物上的泥土落了下来,一阵尘烟随着他的动作而扩张,城门通道里烟尘弥漫,充满一片人吐出口中泥沙的“噗噗”声和半昏厥状态下无意识的呻吟声。

木离华稍稍扶起头晕脑胀的格力布,让后者靠在墙边,随后捡起蛇筋大弓和箭袋,掠出通道。

外面一片开阔的幽暗——北门城墙百步之内的房屋建筑都被巨石砸成了碎片——影影绰绰可见正从地上爬起的人影。

附近街道的火,都被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熄灭了。

远处街区大火正燃,四处蔓延,浓烟升起,天空是火红色的,城头上下激烈的厮杀交战声持续不断传来,提醒他残酷的战事仍然在进行着。

别无选择的花刺子模人再度围了上来,先前那一阵狂风也不知道带走他们多少人的性命,他们的数量明显变得稀少了,但依然是蒙兀人的数倍。

木离华朝围得最近的几个敌人张弓施射,在他身后,额头血流不止的格力布带着八十多名身上多少带伤的蒙兀战士从通道中冲出,不断发箭。

花刺子模人又倒下了数十人个,但他们已经逼近到可以近身厮杀的距离了。

木离华丢开了弓箭,抄起长矛,往后退进蒙兀战士结成的战阵里去,与他们并肩杀敌。

阵战之中,首要配合,若呈匹夫之勇,孤身陷入重围,就随时要应付四面八方攻来的兵器,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挡得上便挡不得下,管得了左便管不了右,管你武功盖世,一旦被敌人贴近,施展不开,就只能是力战而亡的下场。

城门通道里传出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的伐木之声,这刺激着花刺子模人舍生忘死地蜂拥而上:一旦城门被破开,就是灭亡之时。

蒙兀战士人数虽少,但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再加上木离华这特级高手压阵,寸步不让地顶住了花刺子模人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不断有人倒下,地上的尸体逐渐增多,鲜血流了满地,地面变得黏糊糊、湿漉漉的。

一名花刺子模人倒下了,又有一名花刺子模人迅速跳入战圈,但是蒙兀人意志坚强,毫不软弱,就似激流中的磐石般恒久弥坚,屹立不倒。

自城门通道中传出的伐木声一下比一下急,这预示着伐木者见到了破开城门的希望,兴奋下更加卖力,将残余的体力尽数用光。

战圈外围的花刺子模人眼红了,发疯地嚎叫起来,再顾不得是否会误伤己方,开始往战圈里发箭,进行无差别的覆盖射击。

因为附近没有制高点,他们采取了抛射。

箭雨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下,近五十名蒙兀战士中箭倒下,战圈中顿时空出大截白地,防御圆阵瞬间土崩瓦解。

很多花刺子模人死在己方的箭雨下,更多的花刺子模人挥舞着兵器踏着他们的尸体冲了上来。

木离华和余下的十多名蒙兀战士齐齐后退,进入到城门通道中,凭借有利的地形坚守,只需面对正面的敌人,免去左右受敌的苦境。

花刺子模人的冲击一波比一波强,到后来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他们直接将身体往蒙兀人的枪尖刀锋上撞去,然后发出临死前的一击。虽然蒙兀人穿有锁甲,只伤不死,但又有数名战士伤重而退下火线。

防守压力越来越大。

木离华急急松手,丢开了长矛,无奈往后退了半步——矛头刺入了一个花刺子模人的胸膛,被死者死死地拽住,拔不出来——就是慢了这么一下,四五柄长枪就从被他刺死的敌人的肋下档间的空隙疾刺而出,擦伤大腿,在他身上留下两道血痕。

在他身后二十步,就是十多名仍然在疯狂疾劈的蒙兀战士,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木离华动作迅速地抽出长刀,劈断了两支攻到身前的长枪,然后原地扭腰侧身惊险无比地避过另外三把长枪,但他再也没有时间和空间应付紧接而来的最后一把长枪。

在狭窄的空间内,他只好尽量避开要害,同时将仅余的真气全数输出,进行反击。

锁子甲被枪头轻易刺穿,木离华左臂鲜血飞溅,受伤之重令他左臂几乎丧失战力,但同时对方已被他一刀杀死。

连运功收缩伤口止血的些少时间也没有,其实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真气去做这件小事。又一个花刺子模人持刀冲上,填补了露出空隙不到半息的战圈。

五六把兵器再度同时狠狠招呼过来,未能及时回气的木离华无力同时应付,在格开两件兵器、杀死一人之后,身上再添了两道伤痕,血溅不止,无奈下再后退半步。

他们的空间已经不多,不能再退了,再退就是死路一条了!

花刺子模人步步推进着,就要把通道里的蒙兀人逼死。

就在木离华气虚力竭,感到再无多少血可流的绝望之际,城外原本朦胧遥远的喊杀声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惊涛骇浪般从身后涌进城门通道之中。

城门终于打开了!

火光从由一条细线变作带状,从门缝中投入通道,落在惊慌绝望的花刺子模人的脸上。

那十几名蒙兀战士丢开刀斧,开始奋力朝左右推动厚重的大门,让大门开得更阔些。

一阵热浪涌随之进了通道之中。

城门通道中的花刺子模人更加疯狂地进攻,要把眼前这些将自己彻底送进地狱的蒙兀人全数杀死。

木离华把长刀当做暗器脱手射出,然后疾步后退,左右手各拖起地上一名重伤的蒙兀战士,以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掠出城外。

城门几十步外的土壤一片焦黑,地上歪斜地倒躺着各式大型攻城器和人被充分燃烧后剩下的黑色的扭曲的残骸,空气里还残留着火后的高温和一丝肉香。

一片嘈杂声中,一架原本靠在城墙上的云梯正被推离城墙,由高空往后轰然倒下,梯上的战士纷纷惨叫坠落。

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木离华一口真气再也提不上来,颓然贴墙坐下。

一队蒙兀重骑冒着城墙上不断洒下的箭雨飞快地接近城墙,就在木离华他们刚刚撤出之际,紧接着驰进城门通道。

通道内一阵人喊马嘶,然后全是激烈碰撞下发出的骨头折裂的可怕声音。

随后交战的声音激烈传来。

越来越多的蒙兀战士冲了过来,涌进了这条城门通道,加入到战斗。

很快,交战的声音往前移动,推进到城里去。

木离华疲惫的眼神在幸存者中搜寻,他惊喜地发现,格力布这家伙也在,就靠在他身边不远,胸膛微不可察地呼吸起伏着。

除开那十几名负责打开城门的蒙兀战士,其他一百三十名负责掩护的蒙兀战士现在只剩下十人不到,包括木离华在内,人人重伤。而由木离华带领冲锋、发出三重射开始计算,战斗的时间不到半个时辰,可见城门争夺战的惨烈。

一队蒙兀士兵很快就找到了木离华他们,就地为重伤的勇士简单地医疗包扎,随后将他们和累至脱力的勇士护送回营寨。

筋疲力尽的木离华在担架上沉沉睡去。

一二五集 可汗

木离华醒了。

这是他被抬回营寨后的第三天下午。

都安和察术见他醒来,万分欣喜,前者跑着去通知别哲了。

木离华问起格力布,察术面色一黯,说格力布的右手手筋断了,虽然大汗亲自下令用最好的药物医治,但即使幸运地痊愈,可以挥舞刀弓,怕是再也回不到以前一样的水准了。

其他八名幸存的勇士,被救回营寨后,有三人捱不过伤势死去了。参与突袭的一百五十名勇士,最终只有十八人存活下来。

木离华长叹一声,随即失血过多的虚弱感令他感到阵阵头晕耳鸣,他闭上眼,好半晌才定了神,有气无力地道:“扶我出账!去照下阳光!”

察术为木离华裹紧了厚厚的豹皮大衣,然后扶着他出到帐外。

帐外有棵光秃秃的树木,不刺眼的阳光,枝桠投落地上的阴影,温度很低。

没有热度的阳光懒洋洋的,冷冽的冬风扑面而来,一阵寒意从骨子里升起,木离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即贪婪地用力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新鲜的空气。

察术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

呼吸了新鲜空气而感到心满意足的木离华抬头朝高高的清澈湛蓝的天空看去,随即发现有浓烟不断从不花刺城的方向飘来,讶然问道:“察术,战事还未结束吗?”

一把年轻的好听的声音在他身后低沉地代为回答:“战事在昨天就结束了!”

别哲来了。

他先是高兴地仔细打量了木离华一番,以目光和身体的行动表达了关心之意,接着失望地道:“父汗下令各部入城杀掠五天!然后将不花刺城夷为平地!”

木离华沉默无言。

二个人就站在那里,看着不花刺城遭受劫难。

蒙兀人对不花刺城的军民实行了长达五天的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这是与花刺子模人开战以来的第一次毫无战略目的、真正意义上的大屠杀。

除了有经验的工匠和年轻貌美的妇女,城中其余一切会动的活物都被杀死了。

蒙兀军队按次序轮番进城,他们出城的时候,除了身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财富珠宝,还有马身上挂着的血淋淋的人头——每个蒙兀人起码杀死三个或以上的花刺子模人。

此前诃魔末在此积聚的大量军资成为了蒙兀人继续西进的有力后勤保障,城中所有可以带走的财宝都被带走了,带不走的统统都被砸碎破坏。

最后,贵始可汗下令纵火焚毁这座死城。

整个城池燃烧起来了,红色,熊熊大火,通红的火焰,黑色的浓烟滚滚升腾而起,遮天蔽日地烧着,张牙舞爪,一片火海。

大火整整燃烧了十多天。

蒙兀人露出了他们凶残野蛮原始的一面,这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经历成百上千年而沉淀在骨子里的真正的嗜血的本性,即使他们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但殷仲德死后,他们有着再度朝原始的本性回归的可能。

蒙兀大军开往西方,朝玉龙赤杰推进,一路所过,凡是抵抗的城镇都惨遭屠戮,被付之一炬夷为平地;投降的城池则得以保留,但要缴纳大量的物资,城守依然是城守,但他们的儿子被当为质子,随军同去;同时,大量的雇佣军加入到蒙兀人中来——这些都是被诃魔末或诃魔末的祖辈为扩充帝国版图发动战争所消灭的小国的遗民,他们已经沦为马贼,或是充当了雇佣军,为钱币战斗,当然,还有对诃魔末一族的仇恨。

突袭城守府的克赤活抓了沙甘,残酷的严刑连沙甘这样一条对真主、对苏丹有着坚定信仰和忠诚的硬汉也抵受不住,他供出了关于玉龙赤杰、关于诃魔末和他的母后、皇后的一切,然后终于快乐地如愿死去。

玉龙赤杰的真正主人是诃魔末的母后——西格丽娅,她是花刺子模北方草原上的钦察部族的公主,得到国内钦察部族出身的武将和贵族的支持,在国内握有很大的权力,诃魔末的皇后也是出自钦察部族,而亦纳赤黑是皇后的表哥。

贵始可汗现在终于明白了,难怪犯下破坏邦交大罪的亦纳赤黑竟然没有受到一点惩罚,还能快乐地坐在城守的位置上继续逍遥法外,直到自己亲自远来将他绳之于法。

我可怜的扎仑,我忠诚勇敢、任劳任怨的扎仑,你的死实在太过冤枉!

悲痛的贵始可汗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半个月后,蒙兀大军距离玉龙赤杰不远了,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这时,一名来自玉龙赤杰的使者求见贵始可汗。

贵始可汗在大帐中接见了来者。

这名使者是来请降的。

原来,不花刺城恐怖的下场,以及蒙兀军队一路西来的所作所为,令躲在玉龙赤杰里的西格丽娅大为恐慌,这位花刺子模国的皇太后不负责任地带着诃魔末的儿子和皇后躲进了钦察大草原——她的母家部落去了。

贵始可汗问:“诃魔末哪里去了?”

使者恭敬地答道:“苏丹陛下的行踪,不是我可以知晓的。”

贵始可汗随意说道:“他很快就不是苏丹陛下了!我再问你,玉龙赤杰还有多少人马?”

“皇太后带走了三万士兵,现在城中还有四万士兵。”

贵始可汗沉默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接受你们的条件,我以草原之王的名义做出保证:玉龙赤杰不会受到攻击。现在,我的大王子将跟你回城;明天,我亲自去接受你们的投降!”

攻陷只有二万守兵的不花刺城令蒙兀人损失惨重,而且这还是在有三万多战俘参与作战的情况下,如今玉龙赤杰有四万守兵,平民百姓比不花刺城只多不少,接受投降对双方都是最好的结果。

蒙兀人死得太多了,尤其是他们中的精英,整个部族再难承受那样的损失了。

贵始可汗再也不想经历像不花刺城那样惨烈的攻城战了,毕竟蒙兀人的优势和强大之处在于骑射,在于野战。

使者以最恭敬谦卑的态度姿势行了一礼,跟在别苏坤身后出了帐篷。

五天之后,蒙兀大军抵达富饶的玉龙赤杰,陆续开进城区。

先是普通的蒙兀士兵进城,占据守卫街道各个要点,然后精锐的狼卫军才开进城区。

狼卫军人人高大健壮,清一色骑着白马,身披锁甲。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狼卫高持猎猎作响的上面绣着金色战鹰的九足旄麾,其后是两名佩戴蒙兀部族传统刀饰的骑士,他们身披绣有狼头的外袍;然后是别苏坤、沙克力,二人各自带领着一队浑身包裹在黑色铁甲之下的重骑兵;之后是别哲带领的身穿皮甲、腰挎弓箭的轻骑。

长长的整齐的充满震慑力的骑兵队伍走过街道后,贵始可汗出现了。

他身形雄壮,高高在上,胯下是一匹通体发红的汗血宝马,身上的黄金战甲和黄金披风互相辉映,腰间的宝刀镶着一颗大大的名贵的红宝石,整个人散发着令人膜拜的威严。

神情略显忧郁的贵始可汗沿着街道来到了城中最大的,也是花刺子模国规模最大的清真寺。

宽大的广场,狼卫骑兵笔直地站在边上,将广场包围起来,不让闲杂人靠近。

清真寺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一批惴惴不安的贵族,以及孤独地站在一边的清真寺宗主。

贵始可汗扬鞭策骑直接登上了台阶,变得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身后跟着木离华、别勒固和一队最精锐的狼卫。

那名出降的使者带头下跪,用尖细的声音喊道:“草原之王万岁!东方的太阳万岁!”

所有贵族纷纷匍匐在汗血宝马的前蹄下,跟着大叫起来,就像曾经对待他们的苏丹陛下一样。

“草原之王万岁!东方的太阳万岁!”

在这片歌颂般的声音之中,清真寺的宗主依然孤独地不和谐地站着。

别勒固大怒,只等贵始可汗发话,就有所行动。

贵始可汗冷冷地瞅了瘦弱的宗主一眼,以及地上依旧匍匐着的一众贵族,威严地问道:“你!为什么不下跪?”

长着花白的、长度达至胸腹的山羊胡须的宗主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贵始可汗话声里带着的杀意,平静地与草原之王对视着,说道:“因为我有一个疑问!俗世的征服者!”

贵始可汗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我保证过玉龙赤杰不会受到攻击,但是并不介意用鲜血来彰显我的威严!”

宗主像是没有听到贵始可汗的威胁,自顾说道:“俗世的征服者,你会让圣教之火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燃烧,在人民的心中继续流存下去吗?”

“会的!”贵始可汗出人意料认真地回答,“我想,所有的宗教都是教人为善的。我也心向善良。既然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除了别有用心的人,这些人,必须为他们的愚蠢和自负付出应有的代价,受到应有的处罚。”

木离华看着贵始可汗庄严的面孔,觉得荒谬透顶:心向善良?不花刺城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眼前这个人下的命令?

宗主缓缓下跪,伏于蹄前,说道:“伟大的草原之王!感谢您的宽宏!”

“不必。”贵始可汗拉动缰绳,“我需要人民心怀善良!但这片土地上不再需要苏丹!我不需要苏丹!人民也不需要苏丹!杀了他!”

所有贵族都惊呆了。

别勒固抢前,单手提起了老迈的宗主,把手中的宝刀送进了宗主那瘦骨嶙峋的胸膛。

鲜血把白色的胡子染红,顺着滴落地面。贵始可汗若无其事地朝那名怕得浑身颤抖的使者努了努嘴。

“你。对!抬起头来。就是你!以后这座清真寺就归你了,你就是新的宗主。”

一二六集 进军

别勒固将宗主瘦弱的躯体随手抛开。

尸体“篷”的一声跌落地面,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光闪闪的圆形坠饰从其颈间掉了出来,落入地上那小滩刺眼的血液中。

贵始可汗低头俯视着地上一干贵族,轻蔑地说道:“木离华,你带够人,叫上有经验的通司计算记录,在每个人身边派两名战士跟着回家,并要他们带路,去把城里的货架和秘密仓库都给我搬空!”

木离华除开是狼卫副统领,还兼任帐前总管,这搜刮地皮的事当然是他负责。不花刺城那次不算,贵始可汗纵兵屠城,蒙兀士兵入城所得都归本人所有,贵始可汗一枚铜钱都没有拿;这次兵不血刃地取下玉龙赤杰,并无血战,也就不用满足士兵抢掠战利的需要,所有全归贵始可汗。

贵始可汗说完,就和别勒固领着一众狼卫离开了。

宽阔的广场空荡荡的。

一批贵族围了上来,纷纷朝木离华这个能够决定他们身家的人谄媚,见木离华面色不豫地用右手摸上刀柄,顿时收声退后,噤若寒蝉。

木离华看着一批面色发白的贵族,叹了口气,兴致阑珊地说道:“格力布,分派人手办事!都安、察术,你们也去吧。”

说完不再理会,自顾走到宗主的尸体前,弯腰捡起坠饰。

木离华擦着坠饰上的血迹,打算放回死者的身上,这时,手指不知触到坠饰哪里,坠饰“叭”声打开了。

坠饰里放着一张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黑白肖像画,画中女子清丽可人,栩栩如生。

木离华脑袋中“嗡”的一声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头顶去了。

他一眼就认出,画中女子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蒙兀大军一路西进,路上每破一城,他都尽力去寻找有关父亲的线索,但都苦无所获。如今,在整个西域最富裕的城市玉龙赤杰,花刺子模国内最大的清真寺宗主身上,竟然藏有母亲年轻时的画片!

长久以来的苦苦寻找,终于得到线索,木离华心情潮湃,难以平静。

他握着坠饰,紧紧地,用力地。

——————————大家好,很久不见,我是快乐的分割线———————————

玉龙赤杰这座最后的堡垒陷落,标志着诃魔末在花刺子模国的统治基本灭亡。

花刺子模国仅余西南方向贫瘠的沙漠地区呼罗珊没有遭到蒙兀人骑兵的蹂躏,再无大规模的有威胁的武装力量。

由誓师出征,到踏入玉龙赤杰,贵始可汗总共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先后灭亡了西秦以及庞大的花刺子模帝国,征服了西域,让蒙兀骑兵的铁蹄踏至里海边缘。

为了彻底灭亡花刺子模,贵始可汗一面加紧搜捕诃魔末及其余党,一面遣使致书,令钦察人交出西格丽娅,并诃魔末的幼子、皇后。同时以别苏坤为主,呼拿八为副,发兵二万外加五万雇佣军,去取兵微将寡的新都沙马尔罕。

别苏坤不负所托。只是月半,沙马尔罕陷落的捷报传回。

捷报传回后数日,信使亦从北方返回,带来了钦察人拒绝要求的消息;此外有花刺子模旧臣暗中出首:诃魔末逃往报答城寻求帮助。

贵始可汗大怒,克日点兵,正欲北上先扫平钦察部,再西灭报答城,突漠北本部飞马来讯:中原大乱。

鲜卑崛起,南下侵周,雁门失守。

幽州大战,燕王统八万汉军并征发的氐、羌、羯三胡联军五万,共计十三万与鲜卑王拓跋宏所统十五万军决战于蓟。

氐、羌、羯三胡齐齐叛乱,临阵倒戈,与拓跋宏共击汉军。汉军大败,燕王不知生死。拓跋宏入北平,建都称魏。

三胡广聚族人,肆虐北方,后陷襄国、邺城,渡河兵逼洛阳,侵略青、徐、豫、兖四州,汉人死者不计其数。

明帝发诏勤王。诸侯奉诏,未及起兵,右丞黄诠勾结三胡,里应外合,洛阳城破,天子蒙尘,后为乱军所杀。

蜀王遂在江南承继大统,登基为帝,都建邺,拥益、荆、扬三州,厉兵秣马,北上光复中原。

庆王占据凉州,并未称帝,遭吐谷浑、羌人屡屡侵犯边界,穷于应付。

贵始可汗将书信丢开,仰天长笑,半晌方止,冷哼道:“七年间,周朝已历三帝,前两帝都是不得善终,这还不是气数已尽?”

况且鲜卑一介游牧民族,即使如今仿效汉人建都称国,接受汉家文化,也才是刚刚起步,又哪里及得上我蒙兀部!我蒙兀部可是学习汉人文化,并与之融合多年了!

至于其余三胡,未成气候,皆不足虑。

多年的努力,十数年的征战,我统一了漠北。如今,连整个西域都是我的了,只要再征服中原,古往开来,还有哪位皇帝的功绩比得上我?!

我!草原之王!东方的太阳!将是千古一帝!

“来人!”贵始可汗雄心壮志,“召集诸将议事!派人持我信物去沙马尔罕,任呼拿八为城守,并召别苏坤火速回来!”

狼卫领命而去。

别苏坤抵达玉龙赤杰的时候,贵始可汗已经做出了决定,下达了东归的命令。

他任命长子别苏坤为最高长官,监治玉龙赤杰、沙马尔罕等地,并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向西扫荡余孽。

次子别勒固,监治原西秦和西域领土。

至于三子别哲,则随自己征战中原,将来继承自己在中原的帝位,这是殷仲德的心愿,也是二可敦的心愿。

临行前,贵始可汗最终还是决定将木离华留下辅助别苏坤,并撤去木离华帐前总管的职务。

他回想起在诱敌追击前那晚与殷仲德简浅的谈话(见一一一集),提及将扎丽西娅许配给木离华,但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年轻的扎丽是否记得木离华还是未知之数,他绝不能委屈兄弟的、也是自己唯一的女儿。而且木离华在听闻自己下令屠城时表现出不配合的动作,如今要他去对付他的汉人同胞,他会愿意吗?

但木离华毕竟是个难得的将才,屡立奇功,又与殷仲德有着叔侄的关系,虽然冒犯了自己的尊严,但杀之可惜。而且别哲喊殷仲德外祖父,又与他交情匪浅,自己再施加手段,将来他必会尽心辅助别哲!

贵始可汗留给别苏坤七万蒙兀战士,以及四万雇佣军,还有老将克赤,其余的蒙兀战士都随他东归。

十天后,收拾妥当的蒙兀大军启程东归。

人数庞大的队伍清早出城,战马、车杖络绎不绝地穿过城门,声音嘈杂,长长的队伍中有大批的奴隶和工匠,队伍往野外伸延,绵延几十里,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也看不到尽头。一直到中午,还有将近一半的队伍还未出发,在城里等待出城。

一直到太阳落山,队伍最后一辆大大的装满书籍的马车才驶出城门。

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木离华开始在城中寻找有关父亲的线索,他四处收集有关绘画的艺术品,找到了几幅和母亲肖像画一样风格的作品,经过对为数不多的掌握这门技术的画匠的仔细询问,了解到这种特殊的绘画技巧是从西方一个名叫意大利的王国流传过来的。

他时常对着坠饰里母亲年轻时的肖像画陷入深深地猜想,画将时光留住,充满一种深厚的浓烈的感情,不是深爱着对方的人,是难以将画中人的神韵通过单调的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勾画出来,呈现纸上。

这会不会是父亲画的?

颜砺曾经对他说过,父亲在西方,陶元洲也说过,父亲来自极西之地。

极西之地的意大利王国?或是其他什么王国?父亲只是恰好在意大利王国学会了这种绘画技巧?

在此期间,别苏坤派人到报答城打探消息,还未有回报,一队来自报答城的使者将诃魔末的首级送到了玉龙赤杰。

原来,在罗马教皇的号召下,西方诸国再次向地中海东岸的回教国家发动东征,这是历史上第六次东征,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几十万十字军沿着旧有的路线,浩浩荡荡地往回教的圣地耶路撒冷进发。

面对严峻的形势,报答城的哈里发、阿拔斯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沙拉丁毫不犹豫地杀掉了以往并肩作战过的、曾经是西域最强大帝国的主人——诃魔末,并将其首级送给蒙兀人表达善意,一来以免陷入两面作战、腹背受敌的困境,二来亦惧强大的蒙兀铁骑。

别苏坤善待了来使,并派出回使致以和平之意,一面将诃魔末的首级送给贵始可汗过目,一面积极准备,领军北上讨伐钦察部。

木离华再次被任命为前锋,随克赤领本部人马共计八千军率先出发。

蒙兀军队一路前进,到了太和岭的时候,遭到了阿兰人的迎头痛击。

翻过太和岭,就是钦察大草原。

太和岭山势高峻,气候寒冷,终年积雪。路的两旁一边是下临大海的深渊,一边是风雪缠绕的高山峻岭,难以通行。

阿兰人在半山临时设立堡垒,居高临下,尽占地势。木离华与克赤数次领军冲杀,皆被强弩劲箭射回,炮石打将下来,死伤了百多士兵,难做寸进。

木离华派士兵另寻道路,欲绕过此堡,但发现的两条小路都只是堪堪供人通行,战马皆不得过,只好作罢。

克赤组织死士,准备再次冲锋,木离华劝止:“山川地势,自然之险,人力难为,非战之过。将军无谓再徒添死伤。”

老将克赤奋然道:“你我身受重命,岂可裹足不前!大不了战死沙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木离华固劝:“将军勇则勇矣,不知用谋!请将军稍安勿躁,宽心等待数天,自有消息传来。”

原来阿兰人与钦察人并非一条心,一来逼于邻近的钦察人的强大,钦察人又送上金银财宝请求共同对付蒙兀人;二来钦察人四处散播谣言,说蒙兀人残凶暴虐,将要发兵扫平钦察大草原诸部,所过之处千里焦土,鸡犬不留,尤其是不花刺城的悲惨下场。而阿兰人世代生活在太和岭一带,首当其冲,大惧下遂出兵抵抗蒙兀人。

木离华便将情况飞马回报别苏坤,献上离间计。

别苏坤遂遣人携带金银财物、名贵珠宝,从小路翻过太和岭,去收买阿兰人,并保证两方和好,只是征讨钦察人。

阿兰人中计,遂撤兵放行,行至半途,被扮做钦察人的呼拿八领军击溃。

克赤与木离华进军钦察大草原,十战十胜,杀得钦察人闻风丧胆,如狂风扫叶直逼钦察人聚居之所。

西格丽娅与其父——钦察部主亦纳思大惧,领着部族逃往罗斯。

克赤与木离华在背后紧追不舍。

有着五万人马的钦察人被不足八千的蒙兀人穷追猛赶,竟无转身停下一战的勇气!

一二七集 横扫

钦察人惶惶西逃,就在即将进入罗斯公国境内时,被蒙兀人追上了!

事到临头,亦纳思终于鼓起勇气,将军马分作前后两部,转头与蒙兀人决一死战。

阵势方自列好,蒙兀军已到。

亦纳思于阵前大吼一声,把刀望后一扬,千军万马齐齐冲杀过去。

岂料蒙兀人转身就退。

亦纳思惊得魂飞魄散,心叫不好,恐怕蒙兀人是诱敌伏击,急令鸣金收兵,不要追击。

战马一旦停住,重新起步就需要一定的时间空间。

但善于马战的蒙兀人哪里会浪费这个战机。

钦察人闻鼓方止步,蒙兀人即转身杀来。

刚刚收住马蹄的钦察人一时间难以再度启动战马,纷纷慌乱惊叫。

亦纳思气得当场吐血,坠下马去,左右急忙救起。

霎时间,在钦察人无助的惊呼声中,蒙兀人已经杀到眼前。

为首一将白马青袍,势如猛虎,正是木离华,他手中一把大砍刀左右翻飞,连劈数人,势不可挡,眨眼之间深深杀入敌阵。

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的是格力布、都安、察术三名本领高强的亲兵,领着本部一千狼卫,如把锋利的尖刀破开敌阵,直插敌阵心脏,帅旗所在。

克赤在后,驱军大片掩杀过去。

蒙兀人气势如虹,来得势猛,钦察人抵挡不住,纷纷落马,前部大乱。

后部急忙来救。

二军混战。

战阵之中木离华遥望帅旗,只见帅旗之下一名锁甲老者在下达命令,猜想是亦纳思,但此时钦察兵马源源来援,压力大增,难以前进。

木离华再度挥砍,将二敌劈落马下,趁前方之敌还未冲上近来,借着这少少时间,将大砍刀搁在大腿,迅速取出蛇筋大弓,远远朝那锁甲老者射去。

锁甲老者身边转出数名亲兵,举起盾牌挡住了木离华匆忙间射出的箭矢。

木离华暗叫可惜,此时大队敌兵冲到跟前,万箭齐发,他冲突不入,遂转头杀出阵去。

钦察人败了一阵,缓缓退至窝瓦河下寨,士气低落。

窝瓦河的另一边,就是罗斯公国了。

蒙兀人亦步亦趋,步步进逼。

钦察人砍伐树木时遭到小股蒙兀骑兵偷袭,死伤了几百人,后来亦纳思派重兵保护,蒙兀人才稍微收敛。

钦察人好不容易采集到足够的木材,而在树立排栅时又遭蒙兀骑兵冲击,营寨难立。

亦纳思不得不出兵列阵,以保护工作的士兵。

阵势还未列好,蒙兀人四面八方飞骑骤至,并不近身,只远远发箭,射倒阵中不少钦察人。等到阵势列好,蒙兀人已经退后。

亦纳思不敢擂鼓大举进兵,怕又重蹈覆辙,只得将军马分作前后左右四部,互相照应,往蒙兀人缓缓压去。

钦察人四部齐出,左右二部前突,整个阵势就似一个进攻中的大螃蟹。

克赤见钦察人阵动,旋即下令后退一里,重新聚为一军,然后猛攻右边的蟹钳。

亦纳思急令中军前压,右军包抄,想把蒙兀人团团围住。

岂料蒙兀人是虚张声势。

克赤领军冲到钦察人的蟹钳前张弓一阵乱射,射倒了几百人,然后稍拨马头,就那么在阵前斜斜掠过,脱离战圈,再次拉开距离。

钦察人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进退维谷。

亦纳思心头阵阵绞痛,几乎又再吐血,却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咬牙鸣金。

克赤领军复返。

这次钦察人有了经验,结阵而退,没有让蒙兀人捡到太大便宜。

几天后,钦察人终于把排栅立了起来,依次下寨,有险可守,亦纳思松了一口气。

次日,蒙兀人再行挑战,被劲箭射回。

克赤与木离华见亦纳思闭门不出,亦无办法。蒙兀人皆是骑兵,不善攻坚,又无大型器具;对方营寨遍布排栅拒马壕沟,钦察人又箭术不俗,己方难以突入。

一连两天都无战事。

亦纳思有心渡河,遣千人为前部,半夜先行过河接应。

岂知前部千人正渡到河心,对岸骤然亮起大片火光,随即一阵箭雨射至,将河心数百人射成刺猬,余者走入寨中。

亦纳思大惊,不敢再试。

次日天明,蒙兀骑兵又至,但见亦纳思兵出,旋即退走。

亦纳思求战不得,欲走不能,无计可施,忧心忡忡下头上多添几缕白发。

这日正在帐中苦恼,突然寨外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嗬——嗬——嗬——嗬——”之声传来,让人心神不宁。

他去到寨边一看,浑身发冷,满心凉透。

一队队蒙兀骑兵出现列阵,黑压压的一大片,而在远处旌旗招展,还有人马不断到来,加入其中,似是无穷无尽。

蒙兀人的阵势无比庞大。

亦纳思心中悔恨不已,自己错过了渡河的最佳时机。

蒙兀人的阵势裂开一条通道,数骑自中缓缓而出,最前方一人膀阔腰圆,威风凛凛,正是别苏坤。

就在克赤与木离华横扫钦察大草原之际,别苏坤从后方调遣了五万生力军,亲自领兵前来参战,一路上不断接到前方传来的战报,快马加鞭下,在今日赶到了窝瓦河战场。

一名狼卫出阵大喊:“请亦纳老部主出来说话!”

亦纳思强自镇定,朝旁边看去,想选出几人随他同去。

左右面上皆无血色,见亦纳思看来,都畏惧地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亦纳思心头一阵凄凉绝望,明白连番失利下,不但士气胆量丧失,连他这部主的威信降亦至最低。

寨外又喊:“请亦纳老部主出来说话!”

亦纳思只好硬着头皮上马孤身出寨:若连出去同对方说句话的勇气也没有,这仗不用打了,不如拔刀自裁算了;孤身出寨,正是要表明自己作为部主的勇气,提振士气。

别苏坤见亦纳思独自一人,亦抬手示意克赤和木离华侯在原地,缓缓策马而出。

亦纳思走到一半便停住了,与别苏坤距了半箭之地,仿似这短短的距离就能给他带来安全——当然是心里上的。

别苏坤仰天大笑,嘲弄道:“老部主何不再靠近一些,好方便谈话!”

亦纳思只当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讥讽之意,绷着脸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别苏坤敛起笑容,淡然道:“老部主不用如此。我身后数万大军,抓你不过举手之劳,又何必诳老部主出寨谈话,当着众军面前行此下作之事!”

亦纳思被揭穿心事,面上阵青阵白,怨恨地朝别苏坤盯去。

背后木离华心想,若眼神也能杀人,别苏坤至少已被亦纳思杀死千百次。

别苏坤扬声问道:“花刺子模国王诃魔末劫我商队,杀我使者,我大汗领兵前来问罪,老部主何以不分是非,藏匿余孽,暗助诃魔末,拒绝大汗和平的好意?”

亦纳思大声答道:“你们蒙兀人都是魔鬼!烧杀抢掠,毁人家园,血迹累累!不花刺城是什么下场,大家都知道!”

别苏坤道:“难道我们的商人和使者就应该白白被杀死吗?诃魔末不敢面对大汗的怒火,就只有让他的子民来承担!他抛下他的城市和子民逃走了,是无能之辈,是胆小鬼!钦察人,你们被迫离开家园,落到这个困境,就是因为这个胆小鬼,这个无能之辈!这一切值得吗?况且,你们居住在钦察大草原,距离不花刺城十万八千里,不花刺城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花刺子模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诃魔末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住口!西格丽娅……”

“对!”别苏坤以更高的声音压倒了亦纳思,“老部主,你的女儿是诃魔末的母后,你的侄孙女是诃魔末的皇后。但是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与钦察部再无关系。如今,你为了两个与钦察人再无关系的女人,而与我强大的蒙兀部为敌,导致整个部落弄到如此境地,你真是老糊涂了!”

亦纳思气得面色转白,正想开口时,木离华带头喊起了冲锋的口号,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嗬——嗬——嗬——嗬——”

数万蒙兀战士随同大喊,把亦纳思微弱的喊声淹没了。

亦纳思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阵,毫无效果,正自喘气,别苏坤含笑抬起右手,数万蒙兀战士刹那间齐齐住口,满天的呼喊声消失不闻。

别苏坤放下手,冷冷道:“亦纳思!幸好你没有杀我信使,否则我必灭尽你部!如今,你只要将和钦察部再无关系的那几个花刺子模余孽交出来,我即刻罢兵!”

场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亦纳思的答复。

亦纳思狠狠喘了几口气,用尽全力喊道:“阿兰人是什么下场?阿兰人是什么下场!蒙兀人都是魔鬼,他们的话不能相信!”

别苏坤冷冷一笑:“亦纳思!既然你冥顽不灵,要将整个部族拖入深渊,那你就做好被灭族的准备吧!钦察人,诃魔末的首级已经送到我大汗的面前以供过目了!你们到了地狱,记得找他算账!”

数万蒙兀战士一起举起兵器,齐声喊起冲锋的口号,在这背景的衬托下,别苏坤决定钦察人命运的言语别具震慑力,更添其不可一世的霸道威武的气势。

钦察人一方气势完全被压,亦纳思躬身驼背,孤独的背影没入营寨。

一二八集 横扫(二)

《蒙兀西征秘录》记载的是蒙兀人在八年之间,出征西域,破西秦、灭花刺子模及其他小国、扫荡钦察、横扫东欧的一系列战事。成书者与具体的成书年代皆不可考,现存残篇保存于德国一位私人收藏家手里。这位受人的尊敬的收藏家认为,《秘录》的作者应该是贵始可汗麾下最有经验的书记官恩斯。

《秘录》里对于蒙兀人入侵欧洲前的最后一战——与钦察人在窝瓦河的一战——有如下详细的记录,是以汉文写的(括号内为本书作者巴陵候注释):

“亦纳思入寨,王(别苏坤)即令备一应器械攻寨,大将军木(木离华)笑而止之,曰:只需备木车数十辆,上置柴草,另备挡板铺木。某当破之。

众将不知其解,皆不信,独王(别苏坤)笑而不问,欣然下令。

木车备好,放置阵前。大将军木(木离华)手持黑弓,步行出阵。有亲兵三人并十余怯图(狼卫后改称怯图,为拱卫汗帐的精锐亲兵)肩扛巨箭随后。敌(钦察人)发箭,远远不至。

大将军木(木离华)傲然挺立,连发十八箭,箭箭如流星,凡所过,一应皆碎,威势撼山动地,敌寨毁坏,伤者无数。众军欢声雷动,敌惶恐混乱。

王(别苏坤)大悦,遂命雇佣军上前铺木。

敌万箭齐发,出兵驱杀,被大将军木发七箭射散,死者并无完尸,余者溃走入寨。

王令点火,将火车套马,纵火车冲营,骑兵随后掩杀。

敌不能抵挡,分数部逃走。王过窝瓦河,分三路军追击,一路自领,一路大将军木,一路骠骑将军(克赤)。”

《秘录》对于窝瓦河一战的记录到这里就完了,以后是关于蒙兀人入欧洲作战的内容。这里必须说明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是导致蒙兀人入欧作战的主要原因。

当时罗斯(俄罗斯)东部、东南部有很多部族建立的公国,分布于聂伯尔河流域,在九世纪时曾经一度统一,共奉一大公为主,建都基辅,后又复分裂。钦察部部主亦纳思有女,嫁与其中实力最强大的伽里赤公国国王提拉夫为妻。

(看到这里,巴陵候想,这算不算是另类方式的“红颜祸水”?这亦纳思生得好女儿,将女儿当做资本,嫁与国王,四处投资,不想却惹来蒙兀人,血本无归。而娶了亦纳思女儿的国王下场凄凉。真是悲剧!)

亦纳思被破,残部逃入罗斯,求救于提拉夫。提拉夫便召集罗斯南方诸公国,会议于基辅,联合发兵。

战斗的过程在《秘录》中只有寥寥数行蒙兀文字,现在将其译为汉文,再经巴陵候的推测和增补,大致是这样的(此后的战事,都是直接译为汉文,以便阅读):

一二二九年初秋,罗斯各公国出兵向第聂伯河下游集中。军队渡第聂伯河东进,歼灭了蒙兀千人先头部队(只是雇佣军)。战斗的胜利,使得罗斯军队产生了轻敌思想,继续穷追不舍。

别苏坤采取了诱敌深入的策略,将军队退出近十天的路程,把罗斯人和亦纳思残部共八万军队引到加尔卡河东岸。

由于罗斯公**队内部行动不协调,提拉夫未通知其他诸公,便带领着几个年轻诸公和亦纳思残部,与蒙兀人交锋。

木离华仿照严序在江陵城下的战法(见五十一集),领本部军充当刀锋,首先猛攻亦纳思残部。亦纳思残部一触即溃,战败而逃,引起罗斯军的一片混乱,别苏坤乘机向提拉夫的军队发起进攻。

基辅大公及其他诸公的军队就驻扎在附近的山岗上,他们目睹钦察人和提拉夫的惨败、蒙兀人的威势,不敢妄动。

经过一天交战,提拉夫和亦纳思战死,军队全部被歼灭。紧接着,别苏坤向志气被夺的基辅大公等发动进攻,激战三天,战斗结束。此役罗斯有六位国王阵亡,七十余名贵族被杀,军士死者十之**。

此战之后,蒙兀人长驱攻入罗斯南境,分兵三路,四向进攻,以报罗斯人相助钦察人之举动。

别苏坤一路,在一个月间,攻破并焚毁城镇一十四座,包括莫斯科在内,所过屠戮,杀人如麻,到了最后不计首级,改为割耳。单是莫斯科一城,所割人耳就达二十七万只。

木离华奉命西攻基辅城,至尼伯尔河,河广不得渡,立马东岸西望,遥见基辅城中,崇楼高垣,金塔矗空,有礼拜堂三十多处。

木离华爱其雄伟壮丽,不忍其毁于战火,遂遣使招降,不想为基辅大公次子所杀。

是年冬,尼伯尔河结冰,木离华督军践冰渡河,筑长围,起土山,架木桥,昼夜攻打,激战二十余天,破城门而入,再经一番惨烈的巷战,城中死伤如积,终拔基辅城,尽屠基辅大公一族。

守将蒂米托夫重伤被擒。木离华怜其忠勇,劝其归降。恰逢此时别苏坤信使至,敦促木离华折头北上,会合后继续进攻罗斯腹地,蒂米托夫为免罗斯人再遭蹂躏,乃降,并力劝别苏坤西征马加(匈牙利),言马加人凶悍好战,释而不取,久必为患。

当时莫斯科和基辅的相继失陷,令罗斯全境不安,罗斯诸多王公和钦察残部逃往马加,寻求马加王的庇护。别苏坤为了犁庭扫穴,便采取了蒂米托夫的建议,自己领中路主力军亲取马加,命令木离华继续西进扫荡波兰,克赤取罗马尼亚与东普鲁士,掩护中路军的战略意图。

当时克赤一路,掠杀亚速海西岸克里米亚半岛一带,并占领了里海港口苏达克。苏达克港由热内亚邦国所建,该国与西欧诸国有频繁的贸易往来,苏达克的失陷引起了全欧的震动。

此时正值罗马教皇因诺森三世号召发动的第六次十字军东征,十字军与回教国家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圣地耶路撒冷面临被十字军包围的局面。蒙兀人的西进,吸引了十字军各位参战国王的重视(例如有圣神罗马帝国腓特烈二世、法兰西国王路易八世等),暂时停止了对回教国家的攻势。所有的国王都将目光投往了东欧战场。

木离华一路军在蒂米托夫这识途老马的带领下,进展甚速,于一二三零年初春,履冰度过维斯吐纳河,直趋波兰重镇桑度米尔城,一战而下,命居民拆毁城墙。其后继续西进攻刻刺城,半途遭遇波兰王亨利二世所统大军,大战于锡路德,波兰军大败。

波兰王弃城而走,退至首都勒基尼兹。城中贵族亦纷纷逃往日耳曼与马加。

及木离华到刻刺城时,该城已是一座空城,城中剩余军民早已散尽,退守山中碉堡。木离华攻之不克,遂下令焚刻刺城,留五十骑监视,自己领军继续西进,进逼勒基尼兹。

波兰王聚得数千将士,并雇佣的日耳曼步兵和法兰克骑士共三万人,在勒基尼兹近郊迎战蒙兀人。

日耳曼步兵是重甲步兵,全身都裹在厚重的板甲里,防御力惊人,蒙兀人的弓箭难透重甲,只能在表面留下一个小小白点,骑射竟然无用武之地。而法兰克骑士人高马大,比蒙兀骑兵至少高出二头,亦是重甲骑士,手持重剑、长枪格杀,威力巨大,冲锋起来势不可挡。

骑射无用武之地,木离华初战不利,遂改变战法。因见对方皆为重甲,负荷极重,料想难以久战,只需诱敌冲锋一段,耗其体力,自己再回头厮杀,必然大获全胜。

波兰联军总指挥赫曼德·莱万亦是名将,知己知彼,将计就计,利用轻甲的波兰弓箭手作为诱饵,反诱木离华入围,随后指挥法兰克骑士团团围住,外围则以日耳曼步兵阻绝蒙兀人救援。

此战惨烈无比,充当诱饵的波兰弓箭手固然死伤惨重,而一千狼卫亦全数战死。木离华凭借强横的身手和超凡的箭术负伤杀出重围,仅以身免(巴陵候又来插一句,法兰克骑士崇尚个人的武勇,讲究堂堂正正一对一的对决,互相配合并不默契,所以木离华得以绝境生还)。

木离华重伤回阵,不能治军,蒙兀人面对赫曼德·莱万的挥军进逼,不得不后退三十里。这时都安接过了军队的指挥权。

都安使用了新的战法,大败波兰联军。

这战法十分简单,就是使用马索,将之套在敌人的身上,利用马力将之拖到。

日耳曼步兵和法兰克骑士都是重甲,尤其是法兰克骑士,一旦背脊到地,没有侍从的帮助,绝难凭自己的力量站起,连脱去盔甲也做不到,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蒙兀人战则为士兵,止则为牧民,即使是十岁不到的娃娃,套马的技巧亦精纯无比,更不用说久经考验的成年战士。索套飞到敌人头上,几无失手,一套一个准。

可怜波兰联军,就这样简单地被蒙兀人世代相传的套马的技巧击败了!

乱军之中,波兰王亨利二世中矛坠马,东欧名将赫曼德·莱万不甘被擒受辱,自刎身亡。

都安杀尽波兰联军,挥军至勒基尼兹城下,将亨利二世的首级高挂长杆之上,叫开城门。城中居民出降。

由于主帅木离华伤重,亟需静养,声望大涨的代主帅都安下令大军停止前进,禁止士兵屠戮掠劫富裕的勒基尼兹城,只是命令城中居民交出“令所有人满意的数量”的钱财。勒基尼兹由是得以逃过劫难。

木离华在勒基尼兹养伤,一月尽愈,此时别苏坤信骑送来命令,命木离华南下,会师马加,齐攻布达佩斯城。

木离华遂拆毁城墙,领军南下,渡过阿迪尔河,穿过克尔巴特山隘,进入马加,与别苏坤会师于马加平原。

另外,克赤一路军连陷罗马尼亚境内的罗丹、瓦拉丁、比格等十数座城池,奉命进入马加平原,三路军齐集,往布达佩斯城开去。

马加王贝拉组织了十万人的军队,寻求与蒙古军队决战,蒙兀近五万人的主力则避开马加大军的攻击稍稍后撤。

一二三零年四月,双方最终则在萨约河畔对峙。

马加王贝拉判明对岸是蒙兀军主力后,迅速地抢占了一个巨大的桥头堡,又在河西岸用大量的马车连成坚固的兵营,等待蒙兀军队的攻击。

蒙兀军在后续的工兵到达后,立即在黎明用威力巨大的抛石车和火箭向守卫桥头堡的马加军队射击,马加守备部队在前所未见的凶猛攻击下瞬间溃败,克赤领骑兵迅速穿桥而过,向刚刚醒来的马加军队主力发起攻击。

当马加王贝拉领军满怀信心地列队杀向数量处绝对劣势的蒙兀军时,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主力!

蒙兀军约三万人的主力在近百里远的南方早已乘夜渡过冰冷的河水!

别苏坤领着三万蒙兀主力从背后杀向马加军队,队形混乱的马加军队立即撤回坚固的兵营死守。

在克赤之后渡河的木离华遂向兵营里发射了密集的巨石、火箭,随后是一坛坛装满火油的大罐,以及混有砒霜的毒箭。

在大火和毒烟的攻击下,马加军队迅速崩溃。

别苏坤采用了“围城必阙”的战术,让别无选择的马加人从缺口逃亡。但是,身着皮甲、轻装的蒙兀骑兵速度和耐力远远高于逃跑者,可以不停顿地换马四处截杀,马加人又逃得哪里去?

此役,马加军队阵亡七万余人,尸积遍野,萨约河河水为赤。

蒙兀大军开往布达佩斯,猛攻数天,但遭到全城军民的猛烈还击,连老将克赤也被流矢所伤。

这年夏天酷热难耐,蒙兀人水土不服,军中开始流行疾病,有战士死亡。

别苏坤心痛无比,有心撤退到萨约河畔张幕避暑,修养士卒。

这时都安向木离华献上毒计。

萨约河战场没有被清理,马加人的尸体仍然曝露荒野,在这种天气下,瘟疫不可避免地发生。都安的主意,就是令军中染病不治的士兵,去收集荒野中的马加人尸体,运到城下,利用投石机射入城中。城中瘟疫横行,可不攻自破。

木离华一阵血冷,半晌无语,最后还是领着都安去见别苏坤,由都安面陈。

别苏坤闻计大悦,即欲令人执行。

木离华劝,建议先向城中发出最后通牒,再执行未迟。

别苏坤遣使招谕。城中一箭射伤使者。

使者带箭而回,别苏坤大怒,下令执行。

可怜有数百年历史的东欧名城布达佩斯,就这样毁于一旦。

不过月半,布达佩斯城中瘟疫横行,死者甚众,未死者亦无力再战。

别苏坤下令用投石机将油罐投入城中,发火箭,焚烧房屋尸体——还有城墙上奄奄一息的守卫。

大火昼夜不停地燃烧了半个月,瘟疫被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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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录》里没有明确记载蒙兀人最终有无踏入布达佩斯城,但是关于此战的文字记载,最后的篇幅有一段模糊的文字让人费解,大致是说大将军木伤重垂危,留在萨约河畔修养,未有继续随军征伐多瑙河畔的格兰城。

这件事十分奇怪,当时蒙兀军中疾病流行,若大将军木染病,应该是用“病重垂危”一词,而非“伤重”。但《秘录》语焉不详,给历史留下一段秘闻,引发写手的遐想。

一二九集 秘史

木离华大步走在布达佩斯城大火后焦黑死寂的街道上,身后是四处张望、紧张无比的三名亲卫及二十狼卫。

他们奉命入城查探。

就在大火行将熄灭的昨晚,突然有一道粗大的光柱自城中亮起,耸立于天地之间,照亮了没有月亮的黑夜,久久不息。

这奇景引得城外大寨的蒙兀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营中为数不多的马加人俘虏纷纷跪下虔诚地祈祷,在光柱熄灭后,他们一脸狂热,开始发狂兴奋地高叫“魔王出来了!”。

“蒙兀人烧坏了教堂,魔王出来了!”

“蒙兀人,魔王会把你们都杀光的!哈哈哈哈!”

马加俘虏狂乱的情绪,再加上此前军中无端发生的疾病,让蒙兀人感到不安,情绪受到感染,流言传播得极快,军营中隐隐骚动起来。

为免扰乱军心,克赤亲手杀了十几个狂乱兴奋的马加人,但禁之不止。一打听,原来引起马加俘虏出现这种莫名情绪的,是当地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就流行的传说。

传说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一座大教堂,前身是斯那可夫修道院,那里地底有间祭室,供奉着马加的守护者——弗拉德伯爵的灵魂。

数百年前,弗拉德伯爵在布加勒斯特战役中,击败了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塞尔柱突厥人,令马加免受回教国家的侵略,将回教徒“挡在欧洲中心的门外”。教皇授予他马加守护者的称号,马加人民将他推举为国王。

但当弗拉德伯爵变为弗拉德一世后,他变得暴虐嗜血,以苛酷的手段统治人民,并对邻国发动战争,又因他见血即发狂,所以“吸血鬼”的名号传遍欧洲。

光是“刺刑”一项,就足以证明“吸血鬼”确是名符其实。所谓“刺刑”,即以削尖的木桩立于土中,将敌人刺挂尖端,自臀部进由嘴部出,流血而亡。死于这种酷刑的罪犯和战俘成千上万。

后来,残暴的弗拉德一世被盟友背叛,以微弱的兵力孤军迎战卷土重来的奥斯曼土耳其大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死于布加勒斯特近郊。

土耳其人将弗拉德一世的形体四分五裂,将其首级送往君士坦丁堡。

当弗拉德一世的首级被呈献到奥斯曼土耳其三世的面前时,突然怒睁双眼,张口说话:“吾以地狱深渊魔王的真名起誓,以灵魂为祭品,换取黑暗的永恒力量!守护马加!胆敢踏入马加领土之敌人,吾将聆听民众的祈祷,在布达佩斯复活,消灭你们的**和灵魂!”

奥斯曼土耳其三世惊恐成疾,一月后死去。当时,马加已无可战之兵,任人鱼肉。继任者奥斯曼土耳其四世命令军队进攻布达佩斯,军队还未抵达,即染病死去。五世不信,亦是染病死去。六世不敢造次,命令撤军。

东欧因而免受土耳其人的侵略(达十数年之久)。

半年内连续三位国王死去,弗拉德诅咒的恐怖大名传回欧洲,令觊觎马加领土的欧洲诸位国王不敢妄动,都等着对手先去尝试,印证诅咒是否真有其事。

布达佩斯城的居民将斯那可夫修道院修建成为一座大教堂,宣称弗拉德一世的灵魂寄居于此。但由于弗拉德一世生前种种的暴虐严酷,人民私下里都称呼他为“魔王”,几百年过去,“守护者”、“魔王”这个歪曲的传说流传至今。

昨晚异象忽现,令到数百年后再次面临灭国命运、即将全体沦为奴隶的马加人疯狂起来,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传说上。

为了稳定军心,别苏坤采取了木离华的方法,遍告全军,天降异象,是因有异宝出世,与什么“魔王”无关,再有乱言者斩。

次日,城里的大火熄灭了,天上下起了丝丝细雨。

一小队蒙兀士兵进城寻宝,到了中午也没有出来。

马加俘虏又开始了他们神经质般的狂热祈祷——当然是祈求“魔王”出现,把蒙兀人全杀光。蒙兀人才刚稳定下来的军心又再开始动摇。

别苏坤正感束手无策,木离华适时出面,向全军宣告:异宝必然有守护者,进城的战士可能已遭不测,本统领将前去一探究竟,生则救人,死亦要把勇士的遗体寻回来,让他们的灵魂荣归故里。

午后,军中第一神射、武功高强的木离华在全军将士信任的目光中,带着搜寻队,进城寻宝。

临行前,心知肚明实际情况完全是另一回事的别苏坤和克赤面色凝重地再度叮嘱木离华,让他不要走到那什么大教堂,只在城中弄出点声响,就马上出城,随后撤军。因为情况实在诡异——经历过誓师出征前那神迹般的六月飞雪(见一零二集),不到几人不信这马加人的“魔王”传说。

至于异宝,攻破了那么多城池,还害怕拿不出一件特殊的珍宝向众军交待么。

木离华没有多言,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就与扛着黑色巨弓的三名亲卫和千挑万选的二十名狼卫朝被烧毁的城门步去。

身上的银色光波处于一种越来越活跃的状态,仿似受到什么的召唤,或是在防御什么的窥视。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感突如其来,缠绕不散,仿似有什么在向施压,发出挑战。他运功数遍,才压了下去。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些马加人说的恐怕都是真的!

进城后,满目疮痍,一片焦黑。一路行去,街道两旁的建筑有的被烧得只剩骨架,有的则完全倒塌了,街边上随处可见烧得奇形怪状、屈蜷扭曲的人类残骸,整个城市变成了废墟,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或者坟墓。

天上仍然下着小雨,令火后余温基本消散,冲淡了刺鼻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走了一小段,前无去路——倒塌的砖石墙垣把街道堵得密密实实,他们只好寻路绕道。

木离华叫停了所有人,说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都安首先拒绝:“统领!蒙兀勇士岂有临阵退缩的道理!既然一起进来,就要一起出去!前面就算有刀山火海,我们亦要共同进退!”

格力布与察术更是大叫:“统领好不过分!竟然如此小看我们!”

其余狼卫纷纷出言附和:“就算真有什么守护者,难道能逃过统领的黑弓?!”

木离华神情凝重地看着面前一众对他万分信任的亲兵与狼卫,心中又再想起勒基尼兹城外败战,缓缓说道:“天下奇人异士无数,我木离华不过沧海一粟。而且城中曾经瘟疫盛行,后又大火,若真有守护者,能存活至今,必然不凡!诸位莫要轻敌!”

身上那种烦躁感又再出现了!

若依照别苏坤和克赤的叮嘱,就在这里发一箭,弄点声响威势,就折头返回,出城向众军交差,那他就是逃避,这势必在他心灵中留下破绽,对箭道的修行有害无利。

而且,在撤军前若城中再现异象,是人都知道他在撒谎,他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管他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亦要走一遭!

小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住了,天色阴沉。

木离华在前大步带路,一面走一面调息,压下身上那种烦躁感,周围是一片废墟,颓破残败的建筑;烧焦扭曲的尸体数量减少了,焦黑死寂的街道上,只有身后亲卫和狼卫响亮的脚步声回荡。

越接近城市中心,身上的烦躁感越盛,而空气中有一种隐隐的威压,那种感觉,就似盛夏暴雨将至前的沉闷,一丝风也没有,连空气也被凝固。

不单是木离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威压。

这时,他们距离大教堂,还有半条街。

大街上,东倒西歪躺着十几名蒙兀战士,他们的头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面上表情扭曲惊惧,都已经死去多时。

尸体分布的范围与距离、躺在地上的形状,令木离华他们可以推测出这些蒙兀战士是在逃跑的过程中被人从后杀死的。

到底是什么存在、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令这些身经百战、横扫东欧的蒙兀战士因害怕而逃走呢?

木离华他们心头变得沉重起来。

木离华停住脚步,功聚双目,在倒塌了一半的大教堂废墟之间来回搜索,等待二十名狼卫收殓袍泽的遗体。

收殓遗体的工作很快完成。

格力布递上黑弓,木离华伸手接过,深深呼吸口气,大步朝半掩着的教堂木门行去。

木门被缓缓推开。

这时,那种威压陡然增强,就似暴雨时天上闪过雷电,令人从心灵深处生出敬畏。

目标就在里面了?!

木离华将功力调至巅峰,大步入内,众狼卫随后而入,占据有利的防御地形。

教堂里光线不算昏暗,因为左半部分的墙壁和屋顶已经倒塌露天,一条巨大的橼木横梁打斜落下,把教堂里阔敞的空间斜斜地一分为二,大量的砖石压坏了堂中供人参加礼拜时使用的长木椅,一些铁烛架靠在保存完好的右半部分的墙角里,上面依稀可见烧尽的白色蜡烛头,正面空间尽头处描绘有着宗教人物图画的五色琉璃窗也已破损,透过那里可以望见阴沉的天空。

在破损的琉璃窗下是一副倒下的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面钉着一个身上涂有红漆充当鲜血的假人,在十字架旁边就是布告台,布告台下是一滩真的鲜血,鲜血里躺着一名毫无知觉的蒙兀战士,一个没有头发的人把头埋在那名蒙兀战士的颈脖之间,发白的脑壳与鲜红的血液形成巨大的色彩反差,特别显眼,大力吸允的声音不断冲击着木离华他们的神经。

木离华缓缓拉弓,喝道:“放开他!”

一众狼卫拔出武器,教堂中一片兵器出鞘的冰冷声音,让人容易联想到死亡。

秃头者缓缓抬头,是一个男人,身上仅仅披着一块布满黑灰的破布。他伸出猩红的长舌舔干了嘴角的鲜血,用一种与他的行为绝不相符的悦耳好听的声音诚恳地说道:“请原谅!我一般不喝男人的血,那实在恶心。但是他唤醒了我,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为了表彰他,我赐予他这份荣耀——为我贡献力量的荣耀,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那男人完全抬起了头,他有一双蓝色的充满忧郁的眼睛,皮肤白皙,年纪比木离华还要年轻,面容比木离华还要英俊,有一种妖异的美。

他是在吸血!?!他把血液当做力量!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蒙兀战士,颈部两个大大的血洞,饶是一众狼卫饱经沙场,也不禁一阵血冷反感心惊。

“胡言乱语!受死!”木离华暴喝一声,张弓怒射,再顾不得是否会损坏地上蒙兀战士的遗体。

尖锐刺耳的“咻”声想起,特制的巨箭整体化作道乌光,以无坚不摧之势闪至年轻光头男人的面前,就要把他四分五裂。

年轻光头男人在刻不容缓间伸出右掌,摊开五指,以堪比少女肌肤柔白的掌心对着这道气势汹汹的乌光,那动作就似正在宴会上邀请淑女共舞,优雅无比,与场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他的动作不快,令木离华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偏偏能及时在快如闪电的乌光近身前完成,令人觉得矛盾无比。

乌光击在白玉般的手掌掌心,变回一支平凡的巨箭。

巨箭箭头突然开始碎裂,化作飞灰片片,在手掌旁边的空间漂浮飞散,但巨箭剩余的部分依然顽强地前进着,后继而至的箭杆亦遭遇同一下场。

刹那间,整支巨箭就这样前后化灰,最后“消融”在白玉般的掌心里!

木离华他们看得心头直透凉气。

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就这样简单地被人破去了?!?!!这人依旧坐在地上,连屁股都没有移动!

光头男子仿似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轻摆右手挥散了漂浮于面前的巨箭残灰,看了眼黑弓,评价道:“弓箭不错,可惜箭法太差。”

勇猛的格力布大吼一声,率先朝光头男子攻去,察术、都安和二十狼卫散开围住,随后一同出手。

场中杀气大盛,教堂变成战场。

木离华一声不吭,再次张弓搭箭,默运玄功,体内真气和体外灰白的光波不断结合,气势攀上顶峰,再次成功晋入神奇的箭道境界。

眼中心中除了那光头男子,再无他物!

弦上的巨箭寸寸破裂落地,一道黑光的雏形取而代之,快速成形。

光头男子略带惊讶的眼光落在木离华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道不断成型壮大的黑光,对朝自己四面八方围杀上来的格力布众人视而不见。

当二十三把长刀即将临身,光头男子才仿似发觉格力布他们的举动,悠然地伸出左手食指抹过地上那滩鲜血,然后随手挥弹。

一下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二十三滴血珠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同时激射而出,分头命中格力布二十三人。

格力布二十三人仿似被飞奔的战马撞中,身不由己离地倒退飞开,四散狠狠坠地,不知生死。

一时间,教堂里全是兵器脱手落地和铁制烛架被人体撞翻倒地的“叮当桄榔”的声音。

木离华眼都不眨一下,对格力布等人的生死漠不关心。

一心不能二用!他眼中除了那光头男子,再无他物!

整把黑弓开始震颤起来,难以把持,弦上的黑色光箭已经成型,真气具现后散发的黑色力量碎片从光箭表体不断脱落,随即因失去载体而快速消融于空气之中。

木离华感到再难控制手中蕴含着崩山裂海的能量的黑色光箭,放手射出,体内顿时一阵因功力真气大幅消耗而带来的虚荡。

黑色光箭以君临大地的气势,落往目标。

在木离华的感觉之中,那光头男子伸出双手,朝黑色光箭抓去。

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

光头男子就那么赤手抓住了黑色光箭,然后一下下地将其折断,每折一段,就随手抛开,被抛开的光箭快速地消融于空气之中。

木离华一阵无力,双膝跪地。

这已经是他最强的攻击手段,但却被眼前的光头男子轻描淡写地破去了!

眼前的难道真的是魔王!

光头男子将黑色光箭全部折断,看了看手心被灼得焦黑的皮肉,再次作出评价:“弓箭不错,箭法也不错,可惜威力不足!”

威力不足!?木离华茫然看着光头男子走到一张长木椅悠然坐下,心中只想绝望大笑。

光头男子见木离华这般模样,反而出言安慰:“我从来不说谎话。你箭术真的不错!刚才那一箭我根本没有办法避开,所以只好纯凭力量破掉。”

木离华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神秘强大的敌人!

光头男人仔细端详了木离华一会,露出回忆思索的表情,半晌才自言自语:“你有点面熟。是的,有点面熟。嗯,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是说,现在中原是什么朝代了?

一三零集 秘史(二)

光头男人仔细端详了木离华一会,露出回忆思索的表情,半晌才自言自语:“你有点面熟。是的,有点面熟。嗯,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是说,现在中原是什么朝代了?”

木离华以行动作出回答。

他猛然站起,丢开黑弓,缓缓抽出长刀,战意再度燃起。

他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耻!

跟随自己入城的格力布二十三人还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而自己因敌人的强大而心生畏惧,竟然不敢再战!

亏得自己入城前还在众军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生则救人,死亦要把勇士的遗体寻回来,让他们的灵魂荣归故里!

放屁!

狗屎!

木离华!你真是一个懦夫!面对强敌,纵然不敌亦要敢于亮出刀刃,否则,不是懦夫还能是什么!

母亲、师傅、颜砺大哥、叔父(陶元洲)、小忧他们泉下有知,亦会难过!

木离华在心里不断用言语责骂刺激自己,激起自己的斗志决心,以对抗翘着腿坐在前方的光头男子不断散发出来的强大威压。

光头男子一副深深陷入思索的样子,发问后就再也没有瞧过木离华一眼。

天色变得更加阴沉,大雨将至,教堂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木离华功力再次运行到巅峰,身上的灰白光波一浪接一浪地输出,全数围绕在长刀上,层层叠叠,也不知道有多少层。

平凡的长刀慢慢由暗转亮,变得不再平凡。

留力防守已经毫无意义,那就把力量全部投入进攻!

木离华一步步朝兀自不觉的光头男子行去。

每行一步,下脚之处的岩石地面破踏裂呈蛛网状。

他喉头滚震,吼出一个字:“看——”

光头男子从沉思中被惊醒,愕然看来。

“——刀!”

木离华全力出手,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飞临光头男子的上方,毫无保留地奋然下劈。

木离华手里灰白色的光刃所骤然光芒大作,就似一个光晃晃的小太阳,将整座教堂照得雪亮。

光头男子再次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轻飘飘地一掌击出,印在光芒四射的小太阳上。

在光头男子出掌的一刻,木离华留意到,掌心白璧无损,原本被黑色光箭烧灼得焦黑的皮肉,已经完全复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心情去留意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彻底败了。

小太阳瞬间熄灭,长刀变作飞灰。

教堂里响起一下沉闷至极的气劲交击之声,一阵无形的冲击余波往四面扩散,打在砖墙上,震落了大量沙石,灰尘四起弥漫,随后虚掩的大门被道模糊的身影撞得四分五裂。

木离华以离弦之箭般的高速从教堂大门惨然飞出,身不由己,越过长阶坠落到街上,在方石铺成的地上擦滑了一大段距离才停止,一路上留下一条巨大的血色擦痕。

一下沉闷的雷响从远方天际轰隆传来,丝丝冰凉的雨线落下,滴在木离华苍白的脸颊上。

木离华大字型躺在地上,望着细雨阴霾的天空,静待死期。

他全身真气都被打碎,身受重伤,已无力再战。

但他已经尽力了。

视线里细雨阴霾的天空被满脸歉意的光头男子所替代。

“请原谅!我沉睡得太久了,突然醒来,一下子还不适应,还不能完全取得对身体和力量的控制,而且你刚才那招有点意思,让我回忆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所以,一下就出手过重了。”

光头男子一脚踏上重伤的木离华的胸膛,看着脚下的战败者张口喷出血雾,悠然说道:“请原谅!人的年纪大了,记性难免不好,或许是我睡得太久。一些陈年旧事,往往要想半天,才能想起。啊!你不会嫌我啰嗦唠叨吧?请原谅!老人家是这样的了。”

见木离华不搭话,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弗拉德那小鬼还在吗?你和阿黛勒是什么关系?是她的儿子?还是孙子?阿黛勒找到答案了吗?”

木离华心神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称呼几百年前的弗拉德一世为小鬼!难道他真的是魔王?魔王不是弗拉德一世么?”

光头男子摸了摸光头,想了想,移开脚,眼中异彩涟涟,一阵阴寒的气息从身上散发开来,随后麻色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由短变长,覆盖了原先惨白的光头。

木离华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几疑身在梦中,但重伤的身体内传来的阵阵剧痛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可以叫我拉库德大人,记住,是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要不要我再重复一次?”

木离华艰难张口,虚弱地道:“弗拉德一世已经死了几百年。”

不知道从那里摸出条细绳,正将麻色长发扎成马尾的拉库德闻言停了一下,然后说道:“弗拉德一世?这么说那小鬼最后还是使用了我赐给他的力量,实现了他的愿望。

那么,阿黛勒和你是什么关系?中原还是商朝吗?”

木离华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商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什么阿黛勒,又是什么人?

还未开口,拉库德又道:“啊!请原谅!忘记告诉你,阿黛勒是东夷族族长之女,她在中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商朝的开国……太师——你们都是这么称呼的——文仲(见第五集)。”

木离华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脑袋里来回只得几个词和人名:西戎,商朝,阿黛勒,开国太师,女子,文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拉库德一点也不着急,“我有很多时间。”

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从教堂的方向传来,格勒布众人拄着兵器的身影,出现在教堂大门口。

拉库德看也不看,朝木离华补充道:“但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你最好快点回答问题!”

木离华恍恍惚惚地道:“我知道文仲!我不认识什么阿黛勒!商朝已经被周朝替代了。”

“啊!这么说,阿黛勒已经找到答案了!这世界果然没有永恒的王朝!永远也不会有!再强盛的帝国,再好的统治制度,也经不住一位或几位居于上位的弱者的折腾!弱者之间,也没有可能平等!”

拉库德感叹了一番,接着道:“你最好让你的手下停止毫无意义的敌意。你们太弱小了!力量不应该滥施在弱者的身上,除非弱者对你心怀不轨!”

说完从木离华前方移开,让木离华能够看见格力布等人。

木离华大喜,忍痛喊道:“格力布,你们停下,不要再发动攻击了!”

“离开统领!”格力布用残存的力气怒吼起来,二十几人伸直了腰,排好队形举着兵器朝拉库德发起蹒跚的冲锋。

拉库德露出个无奈的表情,看往木离华,似在表示:你还不喊停他们,我就出手。

木离华急声大叫起来:“格力布!停手!”

格力布二十三人依然高举长刀,冲向拉库德。

拉库德只是咧开大嘴,朝着他们发出无声的嘶吼。

仰躺地上的木离华从侧面看见,优雅的的拉库德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他眼中有猩红的光芒闪过,嘴角边露出半颗尖尖的短小獠牙。

重伤下的幻觉吗?我眼花了吗?

一道无形的音波出现了——丝丝被冲散的雨线明白无误地标示出其飞行的轨迹路线,正面打在格力布他们冲锋的路劲上,产生了爆炸的气浪。

格力布二十三人再次连惨叫也发不出声就被击倒在地,完全失去知觉。他们连接近拉库德也办不到。

拉库德恢复优雅:“那么,阿黛勒的子孙,再见了。不,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你知道,我有很多时间,而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木离华鼓起余力伸出手抓住拉库德的左脚,咳血问道:“你到底是不是魔王?”

拉库德面沉如水地盯着木离华抓住他左脚的血手,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胆敢擅自触碰我高贵躯体的生物都被我抹杀了。今天看在阿黛勒的份上,你被原谅一次。记住,只有一次。即使被你的血手弄脏了,我还是原谅你一次。”

木离华依然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你到底是不是魔王?阿黛勒又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拉库德面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依然盯着木离华抓住他左脚的手:“你不会想知道的。如果,你看见我的真容……”

下颌朝着街边最早入城那批蒙兀战士的遗体微扬:“你也会像他们那样死去。”

木离华一眨不眨眼地盯着他,以目光追问。

“啊!杀死了你的同伴!请原谅!其实我不是那些低等的嗜血野兽!”

拉库德再次表示歉意:“但是我刚被唤醒的时候,是以真容的形态直接出现的,有些事,连自己也控制不了!那是本能!是的,那归咎于强大无比的本能!但是我们——当然包括你们,弱者!——与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能以智慧控制本能!当然,那些低等野兽也是你们难以想象的。比如说……”

拉库德仿似要说服木离华同意他的观点,开始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

因伤重而渐渐陷入昏迷的木离华努力打断了他:“你到底是不是魔王?阿黛勒又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在某些方面,你与阿黛勒真的很像!”拉库德看着地上的弱者,露出个思索的表情,“我很奇怪为什么我能够容忍你肮脏的手一直抓住我高贵的脚不放。只有最美丽纯洁的贵族少女才能拥有与我肌肤相亲的荣幸。”

拉库德一脚将木离华踢得翻了几个跟斗,看着后者吐血,眼神有一刹间的落寞,口中喃喃自语:“当然,即使她们所有的美丽纯洁加起来,也是比不上你的,阿黛勒!”

木离华五脏六腑有如刀割,剧痛翻江倒海般袭来,但他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拉库德借着刚才那一脚,将一阵阴寒之意送进他体内,令他被打碎的真气有小幅度的复原,但是距离能够调动灰白光波的程度还差得很远。

雨势渐增,丝线逐渐变粗,一场暴雨不可避免地即将到来。

木离华挣扎着拖着步朝格力布众人摇摇晃晃地走去,查看他们是生是死。短短一小段路,他从来没有觉得身躯是如此沉重。

拉库德看着木离华托血前行,没有阻止,口中依然继续喃喃自语:“阿黛勒,你不明白我,正如我不明白你!但是事实证明你错了!弱者始终是弱者,即使你建立的帝国再强盛,把弱者扶于上位,他们也不会变得强大。因为他们依然按照弱者的准则行事。”

木离华查看了所有狼卫,发现他们身受重伤,还没有丧命。

然后,他走向拉库德,不屈不挠地追问:“你到底是不是魔王?”

拉库德无奈地叹气,摊手道:“好吧!弱者!看在阿黛勒的份上——不,是我沉睡得太久,难免有点寂寞,想和人说话了,所以才告诉你!”

“我不是魔王。根本就没有什么魔王!”

“我是西戎族的王子……”

木离华以一种在听神话故事的表情,呆呆看着拉库德。

传上古两河流域有大小部落十二,争斗合并,成西戎与东夷,后西戎战败北遁,东夷立国中原称夏。夏历六百余载,为商所替。

“……阿黛勒永远不会明白,强者和弱者之间是永远不会平等的,即使是强者和强者、弱者和弱者之间,也不会有真正的平等,和平相处。”

“但是阿黛勒不这样认为,她要求改变,所以她被族人驱逐了,即使她是高高高在上的族长之女。她逃到了西方,很不幸,遇到了我。不得不说,她真的很迷人,不,是很强大!是的,因为她很强大!所以,我才决定帮助她!我带着我的族人——寥寥无几的真正有力量的族人,回到了中原,那个我们被驱逐离开千年的地方!我们的故土!因为强大的阿黛勒站在我们这方,最后,在牧野那个地方,我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拉库德面上现出落寞的神色:“但是阿黛勒伤得太重了,即使是我也不能治愈,在八公山,她离开了。是啊,即使是我们,也是会消亡的。最后我离开了,来到这里遇到了弗拉德那个小鬼。他开始的时候跟阿黛勒有点像,所以,我分给了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量!然后,为了保证能见证阿黛勒的做法是否正确,我沉睡至今!”

“现在,商朝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充分证明,阿黛勒的想法是错误的,她的做法是行不通的!”

木离华面对这天荒奇谈,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以正常的表情和清醒心态来面对眼前这活了近千年的怪物,但很难做到。

他宁愿相信,眼前的男子是一个心智失常的武林高手!

拉库德收拾情怀,瞬间回复到初见时的优雅:“你不信?好吧!阿黛勒的子孙!接着!在你有需要的时候使用吧!只要吞下去就好!”

拉库德伸出白皙的手指,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逼出,慢慢飘到木离华面前。

木离华机械地伸手接住。

“记住!拥有力量,还不能算强者。只有控制力量,才是真正的强者!”拉库德倒退离开,“现在,我要去罗马找那几位老不死叙叙旧,算算账!再见了!阿黛勒的子孙!”

拉库德的身形就那么一点点逐步变浅,最终完全消失在逐渐稠密的雨幕里。

一三一集 血珠

木离华仍然保持着目送拉库德消失在雨幕中的姿势,任由大雨泼打身上,浑身湿透。

“让弱者去统治弱者,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拉库德最后留下的一句话,让他联想到很多。

那么,在上古时期,甚至直到夏朝,都是拉库德口中的那些“寥寥无几的真正有力量的人”在统治像自己一样的数量庞大的“弱者”了。

之后,身为“真正有力量的人”——统治者——中的一员,阿黛勒认为必须改变(是什么让她有这种想法的?)。然后,即使是高高在上的族长之女的她,也遭到被族人放逐的下场。

再之后,阿黛勒在西方遇到了拉库德,在拉库德的帮助下回到中原,并在正史有记载的一场有名的大战——牧野大战中,击败了可能是由族长(族长是阿黛勒的父亲?)带领的东夷族,建立起商朝帝国(那些被击败的东夷族人去哪里了?)。

阿黛勒把曾经处于被统治地位的“弱者”扶于上位,让“弱者”统治“弱者”。商朝维系了六百余年,被周朝取代。如今周朝亦是风雨飘摇。

造成如今局面的,除了周朝内部自身的原因,来自北方的鲜卑人的入侵,是最大的外因。而且,“泱泱神州,传上古两河流域有大小部落十二,争斗合并,成西戎与东夷,后西戎战败北遁,东夷立国中原称夏。”

西戎战败北遁。

西戎战败北遁!

难道我们“弱者”的历史,都是由“真正有力量的人”在背后推动(或者书写)的?

木离华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感到心惊。

他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袋中驱散出去。

这一切都是传说而已。

对。

这一切都是传说而已!

对!

对了!拉库德口口声声称呼自己“阿黛勒的子孙”,他是用什么方法知道的?难道我真的是?他说我有点面熟,难道我很像阿黛勒的某个男性子孙?

好了!

停止吧!木离华!

到此为止!

不要再想下去了!

这一切都是传说而已!

木离华好不容易回到现实,但是目光随即被手心那一滴比最纯净的红玛瑙还要鲜红的血珠吸引。

即使在倾盘暴雨的黑暗环境中,这滴凝固的不断朝四周散发着淡淡阴寒气息的血珠所散发出的红光,仍然能够清晰照亮他身边近一丈方圆的空间。

这颗血珠,是不是就是拉库德所说的“真正的力量”?

暴雨不遗余力地刷洗着天地,周围变成了一个难以视物的冰凉至乎寒冷的水世界。

木离华把诡异的血珠贴身收好,开始挪动沉重的脚步,冒着暴雨将重伤昏迷的格力布他们一个个拖到四处漏雨的残败教堂里避雨。

寒意一阵接一阵接连侵袭入心脉,而且一阵比一阵强,令他直打寒颤。

将最后一名狼卫靠墙角放下坐好,木离华双脚一软,赶紧靠在张距离自己最近的长木椅上,任由滴漏的雨水打在半边身上。他连动下手指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明白,自己内伤太重,又遭遇这种天气,被无处不在的阴寒大量侵入心脉,日后即使内伤痊愈,但身体上的损害难以尽愈,留下病根遗症,有得他好受。

眼皮越来越沉重。

冷。

热。

冷。

热。

冷。

周而复始。

天地开始旋转了起来。

不断地旋转。

头晕。

恶心。

想吐。

吐不出。无力。还是眩晕。

失去方向感。

有人来了?。很多人。

看不清楚。听不清楚。

吵什么?吵什么?

吵什么。

吵什么?

你说什么?

昏昏沉沉的木离华感觉身体升起,然后落下,背部接触到坚硬的木板。

自己被人抬起了?

什么人!

木离华猛然直起了身,坐了起来。

“木离华!发生了什么事情?”克赤满脸紧张关心地问道。

木离华见了,心神一松,眼前一黑,彻底晕倒。

————————我是分割线大人————————————

黑暗。

无边的黑暗。

木离华在黑暗中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黑暗中不时传来巨兽低沉的咆哮嘶喘,让人心神不宁。

木离华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望着周围。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肯定有东西潜伏在周围的黑暗里。

很危险的东西。

“嗜血的低等野兽。”不知道为什么,他呓语般说了出口。

话一出口,一阵危险的气息突然出现,浸满了整个黑暗。

一阵风从左边高速掠至。

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扑过去,体型巨大。

木离华狼狈地避开了。

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

“木大哥!”

一下清脆好听的声音把所有的黑暗都驱散了。

黑暗和危险潮水般褪去。

木离华一个激灵,突然醒来。

————————叫我分割线大人————————

木离华发现自己躺在张铺满棉被的大床上,兽皮盖得密密实实,令他有种热得近乎窒息的感觉。

他想,为什么我还没被热死?

这是座华丽的帐房,光线明亮,一个人背对着他在角落里鼓捣着什么,空气中有浓重的药味。

手心里阵阵阴凉,令他好过一点。木离华怀疑,若非如此,他早就被热死了。

右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他慢慢感受了一下,用不太灵光的脑袋费力想了想,发现是个细囊。

一个金丝织成的细囊,里面盛着吴忧的一缕秀发。还有那颗诡秘的血珠。

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个细囊攥在手里的呢?自己攥得是那样紧,生怕丢失。

那人站起转你过身来,身形高挑,凹凸有致,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她高鼻深目,淡淡粉红色的厚厚嘴唇紧紧闭合着,看着特别性感。

女子看到木离华以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她,心里一惊,手里一滑,差点就将捧着的大药盅跌落地下。

木离华这才注意到女子手里的大药盅,不禁奇怪自己刚才竟然只顾着打量人家的身材样貌,尤其是那性感的粉红色的厚厚下唇,丝毫没有看见那个大药盅。

但是话又说回头,和这美女比起来,那大药盅又有什么好看的。

在木离华的注视下,那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床前跪下,放下药盅,素手轻抬,一张张掀开了覆盖在木离华身上多达六张,几乎令他热死的兽皮。

木离华雄壮的身躯裸露在空气中,他隐隐期待那女子沾满药物的玉手在他身体上温柔的揉抚。那感觉一定很美妙!

金发女子双手捧起褐色的药汁,温柔地为木离华抹起药来。

被她玉手拂弄过的地方舒泰无比,木离华看着金发女子微微颤动的美丽的长长眼睫,只觉她碧绿色的眼睛大而妩媚,眼波一片荡漾,透露出原始的诱惑。

她好像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厚厚的下唇!

心里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占有他!”

木离华眼里有团火燃起,就要听从那个声音,屈服于最原始的本能。

这时,金发女子摸到了他的右手,想把他的右手移开,为他肋下腰间的伤口抹药。

你想做什么!你休想夺取我的金丝细囊!

木离华一下子就醒了。

这个细囊寄托了他对吴忧的哀思,就算他死也不能让人触碰,更别说有人想夺取!

一刹间,缠绕木离华周身的阴寒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快速退散,开始缩入到血珠中去。

“你出去!”木离华冷冷地说。

金发女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个能决定自己生死的男人,惶恐地低头,想为木离华重新盖上兽皮。

“你出去!”木离华已经起了杀机。

那股阴寒的气息全部退入血珠之中。

金发女子连大药盅也不敢拿,摒气低头弯腰惶惶出帐去了。

木离华看着金发女子出账,杀机一点点消失。

他悚然而惊,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何这样剧烈地变化。

这对修行有害无利,严重的话又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或许是大伤未愈。”

最后,木离华勉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原因。

一三二集 血珠(二)

黄叶轻飘,深秋又至。

面容瘦削的木离华挥手示意眼前的蒙兀战士退下,站在他处理文书的桌子侧边的这名蒙兀战士有力地行个军礼,满脸崇敬地出门转身离去。

他看着堆满文书的桌子,叹了口气,无奈地继续一头扎入其中。

如今是一二三二年。距离攻陷布达佩斯,木离华被送回到玉龙赤杰养伤,眨眼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

当日他醒来后,别苏坤,克赤一起来看望他,询问城中教堂到底发生何事。关于拉库德的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若照实说出经过,势必难以应答随后的追问,急中生智下,他唯有扮做昏迷应付过去。

后来格力布他们醒来,听说自己是在教堂内得救,异口同声说由于自己二十三人的舍命冲锋,令木离华抓住机会,在逆境中反败为胜,将魔王打退了,然后木离华奋起余力将他们移动到教堂,使他们避免冷死的下场。

格力布二十三人在去到教堂后就被两次击倒,在整个过程中基本是昏迷不醒,而最有发言权的当事人木离华重伤卧床,时而昏迷。而数万大军还要继续征战,别苏坤和克赤面面相觑,追问的事只好不了了之。

敲门声响起,木离华从书山文海中抬起头来,疲惫地道:“进来。”

都安推门而进,手持一份新的文书,他看了看桌子上堆得足有半人高的文书,再看看可怜的木离华,同情地道:“统领,奴隶都分派安置好了!”

木离华有气无力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以希冀的光对都安做无声的恳求,恳求都安能留下来帮忙处理桌上山积的文书(其实这些文书已经是经过下级官员筛选的了,否则数量只会更多)。

都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夹着短短的尾巴逃跑了,连门也没关。

木离华扶着额头,头疼地拿起毛笔,在新鲜出炉的奴隶安置文书上歪歪斜斜地划下自己的大名。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大量的欧洲人奴隶被押运到后方,木离华得以询问押送的士兵来了解前方的军情。

他刚才就是在向那名离开的蒙兀战士询问军情。

蒙兀军队虽然只得八万人(五万蒙兀人,三万雇佣军),却横扫东欧未逢敌手。

蒙兀骑兵耐寒耐劳,机动性极强,能日行二百里,进行大范围的穿插,往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地在敌人的侧面和背后。或者像萨约河一战中前后夹击,或者部队暂时后退三到四日的距离,诱敌追击,以骑兵攻敌后方根本,逼敌回撤救援,半路以伏兵击之。

欧洲人讲究密集队形下正面的杀伤力和防护力,几乎没有太多的战术机动能力,作战范围是在很小的区域内进行。所以面对蒙兀人这来去如风的战术毫无应对的办法。

每战必遭全歼,让欧洲人以为蒙兀人数量庞大,不得不集中兵力应敌。

若欧洲人坚守城堡,则蒙兀人分兵四掠,破坏附近的乡村农庄,使其孤立,若劝降遭到拒绝,则待后继的工兵到来,立即攻城。打头阵的当然是并将从附近乡村抓来的奴隶。

军队在别苏坤的带领下,已经打到日耳曼帝国首都柏林近郊,距离进入“欧洲的中心”不远了。

整个欧洲一片风声鹤唳。

参加十字军东征、正在围攻耶路撒冷的欧洲诸王十分惊恐,纷纷撤兵回国,组织成立大十字军联盟,以谋共同对抗蒙兀人。

相反的是,在这一年半间,东方几乎无任何讯息传来。

中原现在是什么情况,周朝现在是什么情况,公主、吴祈、宫兰歌是什么状况,木离华一无所知。

贵始可汗入侵中原,不知道进展如何。

再加上他的伤势未能尽愈,失去上阵作战的能力,这一切令他日夜忧烦。

他的伤势痊愈得极慢,这是自从服下神秘的银色液体、促发银色光波以来的头一遭,以往伤得再重,即使是濒临死亡边缘的重伤,也没有如眼下这般痊愈极慢。

他的外伤早就好了,但内伤远未痊愈,即使是驱动真气运行一个周天,这以往就似呼吸一样自如、简单无比的事情,现在也是一个奢望。

总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阴寒气息在他驱动真气时出现,令真气停滞不前,难以自如驱动。

他必须耗费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和心神,才能勉强指挥真气在经脉里运动。

他不止一次施展内视之术仔细检查,却毫无发现。

他也怀疑过这些问题是那粒血珠所致,曾有段时间远离血珠,岂料离开血珠,他差点连真气也驱动不起来,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无奈下,只好将血珠贴身收藏。

他想,可能是因为一个梦,但随即他摇头苦笑,笑自己的想法荒诞不经。

这个梦从他第一次醒来,就缠绕至今。

每当他睡去,总是做这同一个梦。

梦里一片阴冷黑暗,黑暗中充满危险的气息,有巨兽伺伏,随时向他发起袭击。

这令他穷于应付,精神极度紧张。

每当入梦,他都要竭尽全力应付,在最危急的关头,总是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将他唤醒,将他从梦里死亡的边缘拯救回到现实。

但是近这三个月来,那个女声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一夜,他险死还生。

夜晚睡不安稳,日间大量的文书要他过目签字画押,这令他精神极差,整个人消瘦不少。

期间都安、格力布和察术三人被他强行命令帮忙处理,但最后三人都吓跑了。

在经历过教堂一战后,众狼卫明知不敌,在格力布的带领下毫不犹豫、舍生忘死地发起冲锋的举动令他感动,在骨子里,他已经将他们当成是兄弟。

而现在他距离内伤痊愈遥遥无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度带兵作战,连带三人也赋闲下来,没有升迁获赏的机会,所以利用职权之便,有心关照三人。

岂料三人只在他身边待了一天,就再也干不下去,趁他去更衣的时候集体逃走。他也只好作罢。

再说花刺子模人对蒙兀人恨之入骨,木离华也不放心招募一个当地人任职文书帮忙,只好亲力亲为,一干就是半年。

木离华把安置奴隶的文书丢到桌上,推开了木窗,冰凉的秋风令他精神一振。

“新到的这批奴隶里有几个贵族,不如去那里找个文书,帮忙处理一下公务。”木离华暗自想到,于是朝门外喊道:“格力布,都安,察术!我们走,去看看那批新来的奴隶!”

一三三集 血珠(三)

“这批新来的奴隶有共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其中有二百一十八人身份比较特殊,这二百几人都一齐安置在城边一处大宅,其余的则安置在城郊的一处大农庄。”

负责管理奴隶具体事务的执行官是名身材发福的当地人,他一边在旁领路,一边点头哈腰地解释。其实他纯属没话找话说,因为与这年轻瘦削的长官站得近了,被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阵阴寒之意搞得心绪不宁,不由感到不安甚至害怕,便借着说话来分散注意力,这才稍稍好过一些。

格力布、都安、察术三人散开成品字形保护着木离华,面无表情,对执行官的解说没有什么表示。

执行官听见木离华发出淡淡的声音问道:“哦?奴隶就是奴隶,还有身份特殊的奴隶?要特别照顾?你收了他们好处。”

“哎呀!大人明察!事情是这样的……”执行官赶紧为自己解释开脱,一边在心里咒骂木离华:自己早将这批奴隶的安置文书呈送上去,一切都在文书中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又要费神解释一次。

“这官当的!整天忙着收刮民脂民膏了,哪里还有心思处理事务!”发福的执行官一边腹诽,一边快速解释着,还要陪上笑脸。

“……这二百一十八人都是格兰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大多数是不列颠、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富豪。而里面有个意大利男伯爵,光是奴仆就有四百多人,押送他们来的长官特别交待下官,说别苏坤大王子有交待,要好好安排,不准分散安置,那男伯爵身份高贵,意大利国王会重金赎人。另外那男伯爵出头,说那些富豪也会凑出赎金,要求留在一起。所以下官就……”

木离华本就没有仔细批阅过那份安置奴隶的文书,只是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看到其中注明有贵族,就来找人才了,此时听到意大利三字,不由想起挂在颈部的圆形坠饰,以及里面那幅母亲的肖像画。

“他叫什么?”木离华问道。

既然是贵族,还有富豪,自然会对艺术或多或少有所了解,自己拿绘画这方面的事情去问问,正好合适。旁敲侧推下,或许可以知道有关父亲的事情。

“回大人!他叫安度因。”执行官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一边的都安眼皮猛然跳了跳,随即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木离华好奇问道:“都安!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冷。哦!我想脱件衣服。”都安结结巴巴回答,有点语无伦次。

格力布和察术相互一视,随即心照不宣地露出个淫荡的笑容,齐齐取笑道:“昨晚不用你轮值,又去找那个花刺子模娘们了?还被她搞得腿软了?真没用!丢尽我们蒙兀男人的脸!哈哈哈!”

发福的执行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才扯出一个向上的弧度,继续赔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

都安大怒,戟指朝正得意洋洋地取笑自己的二人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的好事。你们前天晚上一起去找那个罗斯……”

这下轮到格力布和察术面色大变,一起出手掩住都安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嘿嘿”地尴尬笑着。

木离华看着四只虎爪,以及在其下苦苦挣扎的都安,作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头叹气道:“唉!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话也不一定准。想当年,你们统领我在龙壤城内可是夜战四方的啊!(见一百集)”

正在打闹的三人闻言扑倒,齐齐败下阵来。

执行官赶紧谄媚一句:“大人战无不胜!难逢敌手!”

正在慢慢品尝报复快感(上集有提,木离华一人面对书山文海,苦不堪言)的木离华脚下一个拌蒜,几乎跌倒,差点步上三人后尘。

五人去到城角边的一处石筑大宅,守卫的士兵恭敬地行礼,然后开门放行。

木离华穿过厚厚的大门,走过两边矮柱上攀满黄绿二色间杂的枝蔓的长长折廊,来到了一个有喷水池的大花园。

时值深秋,一些应季的花草开得正盛,明黄、浅绿、深红三色相交层叠,色彩丰富,四面围绕着处于中心的喷水池,景致十分美丽。

执行官边走边低声解释道:“这里原是国外使者下榻之处,等待苏丹的接见。因为足够阔大,经过您的批准,下官将他们安排在这里。”

木离华不记得自己有批阅过相关文书,他闻言有些伤感:不知当年出使的扎仑住在哪间屋子里,等待诃魔末的召见。

在执行官的带路下,几人去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建筑,远远的,门前一大群人在等候。

木离华一眼望去,一人鹤立鸡群。

那人衣饰华丽,满脸傲娇,而围在他身边的人衣着寒酸,神情不安。

木离华猜测那人就是安度因伯爵。

几人走得近了,刚停下等执行官开口介绍,英俊得比女子还要美丽的安度因伯爵反客为主,款款移动玉步出列,娇声娇气地说道:“这位大人,想必一定就是玉龙赤杰的最高长官了。在下安度因·冯·卡斯托利亚,意大利伯爵,今日得见大人,三生有幸!”

一边娇滴滴地行了个宫廷贵妇礼。

木离华一听见他(她?)开口,浑身汗毛刷的一声马上倒竖了起来,再被他“柔弱无骨风姿绰约”地行了一礼,鸡皮疙瘩也马上出来了。

旁边的执行官赶紧翻译。

木离华觉得很冷,很需要立即燃火取暖,以至于一句翻译也没有听进去。

他下意识地避开安度因很有兴趣紧盯着自己、满是秋波的眼神,扭头寻找身边的都安。

身边哪里还有人……

他不依不饶,继续僵硬地半转身,誓要找到突然失踪的都安。

都安站得远远的,满脸心悸同情,一副“现在你明白了吧”的表情。

阴寒的气息减少了。就连怀内那粒血珠,似乎也不敌安度因伯爵我见犹怜的美丽,赶快隐匿,变得安静起来。

木离华勉强运功镇静心神,偷偷深呼吸口气才说道:“这位……的伯爵,在下木离华,暂时是玉龙赤杰的最高行政长官。欢迎,呃,欢迎来到玉龙赤杰做客。”

他发现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去形容称呼对方,最后只好不用。

说美丽吧,对方生理上是个男的,虽然表现得像个女的;说高贵把,对方已经是阶下囚,用这词有种讽刺的意味。所以前半句含糊应付过去。

就在木离华胡思乱想的时候,安度因挽嘴妩媚一笑,竟然伸出白玉般的手背递到他面前,一副要他行吻手礼的姿态。

木离华头皮发麻,霎时间感到全场人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刷声齐齐落到他身上。

一三四集 血珠(四)

所有人同情地看着木离华,那目光里隐藏着明显的幸灾乐祸,这令他敏感得有点愤愤然,这一切就像无数根细针一样用力刺疼他的神经。

木离华骑虎难下,觉得脑际的青筋在急速收缩、膨胀,再收缩、再膨胀。

他浑身僵硬,心里正在不断刮过冷冽的秋风,面色有点发白。

伸到他面前的手温润如玉,不堪一握,手指修长秀气,手掌骨肉匀称,多一份则肥,减一分则瘦,实在是天神无可挑剔的杰作。

光看手的话,这绝对是一名祸国殃民级别的美女才配拥有的手。

可惜这手的主人是名男性,虽然也是属于祸国殃民的级别,但含义自然大大不同。

木离华突然有点畏惧伟大的天神——天神的想法果然是难以理解的,他心底冷得想脱掉件衣服,脑袋被那白玉美手晃得有点眩晕,有种想去街市买板豆腐然后一头撞死的冲动。

要是不来这里就好了!他后悔地想。和眼前这“极品”“尤物”比起来,书山文海的辛劳又算什么呢!

他开始诅咒:难道西方贵族的喜好都是这么难以揣测、这么特殊的吗?他为西方的女性感到同情悲哀。

这想法一闪而逝。他自身难保,首先要渡过眼前这关。

一个使用暴力捍卫自己人生的想法难以遏制地跳了出来:

不如一拳将眼前这令人作呕的娘娘腔撂倒在地,再狠狠用力踩上几脚。

但随后心内无端端地飘起另外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令他不寒而栗:

“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好美丽的伯爵大人还会享受地发出愉悦的声音!然后捧着你的脚快乐地呻吟,要求来多几下!”

!!!

木离华的面色更白了,濒临神智失常的边缘。

他机械般抬起右臂,在全场人看戏似的灼灼目光注视下,右手颤巍巍地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一点点、一点点地朝安度因伯爵大人那毫无瑕疵的完美玉手递过去。

美丽的安度因伯爵大人略带矜持的含羞神态落到他眼里,令他心里跌进深冬,彻底冰封。雪花在猛烈地吹刮,取代先前冷冽的秋风和落叶。

完了!

木离华心内泪流满脸。

结束了!我的清白!

再见了!我的纯洁!

黑暗啊!请好好照顾我余下的人生吧!

一个清脆好听的女声回应了木离华的祈求,毫无预兆地在他脑袋里突然出现:

“你愿意以地狱深渊魔王的真名作誓,以灵魂为祭品,换取黑暗的永恒力量吗?”

这梦里以往经常出现的声音十分耳熟,木离华虽然觉得声音有点不对劲,但对这屡屡救他一命的女声毫无戒心,下意识点头,在心里差点就要做出肯定的回答。

在木离华点头的那一刻,点点火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形成巨大的蝌蚪形状的文字。

这燃烧的文字牢牢地吸引住他的心神,令他难以生出别的想法。

现实里表面上,木离华双眼发直,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和速率,右手朝那美丽小手缓慢之极地前递,就似深深陶醉于安度因伯爵的美丽,在慢慢欣赏。

安度因伯爵满脸傲娇,就似高高在上的女皇,散发出令人不敢正视的魅力:又一个被本伯爵迷倒的男人呵!

这时,发福的执行官心想“是到我出场的时候了!”,连忙上前小半步,急速地对安度因伯爵说了些什么。

这下安度因伯爵面色瞬间变得十分尴尬,轮到他(她?)进退两难,面上一副想缩回手去又不敢的表情。

执行官又迅速退到木离华耳边,压低声音对神情茫然的木离华得意地邀功说道:“大人!下官慌称蒙兀人有一项习俗:未婚男子的吻手礼是种神圣的特权,只有对着未婚妻才能行使。大人您还未娶妻,当然不用行礼啦!但为了方便日后打交道,还请大人配合一下!”

执行官的声音一传进耳中,木离华就醒过来了,那些漂浮在他脑海中的燃烧的巨大的还未完全成形的蝌蚪文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他对此前被声音迷惑的那一小段记忆印象模糊,以为只是自己经常性的臆想——毕竟他日夜不得安睡,精神极差。

木离华原本有点困惑,但听到自己不用再对这令人反胃的娘娘腔行他娘的吻手礼,心情大好,马上把那一点点困惑丢开。

他瞬间满血原地复活,满脸春风,随即记起要“配合一下”,迅速又扮作失望的样子,但那从眉眼间渗透出来的浓浓喜意,连格力布和察术这两个粗人也瞒不住。

木离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脸失望,似是因对不能行吻手礼而失去一亲“芳泽”(???)的机会而满心遗憾,以至痛恨。

偏偏安度因伯爵大人就相信了!

木离华抚胸行了个蒙兀人常用的礼节,看也不看幽怨地缩回手去的安度因伯爵大人,扭头对发福的执行官赞赏地说道:“请大家进厅里去坐吧!”

心领神会的执行官高兴得咧开大嘴笑着。他竭尽全力行了个礼,开始翻译。

所有人簇拥着木离华和安度因进入了富丽堂皇的大厅。

木离华故意将临阵逃脱的都安安排在左边,隔开了对他很有兴趣的安度因伯爵不时投来的挑逗的眼波。

都安只觉阵阵发冷,鸡皮疙瘩爬满脸上,受刑般走完这一小段路。

格力布和察术不时“嘿嘿”怪笑着打量都安和安度因,虽不说话,但那猥琐的神态表达出“郎才女貌天做一双”的意思,令都安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去到一处顶部高吊着五彩琉璃吊灯的大厅,木离华在主座坐了下来。所有人都像觐见国王一样依次行到木离华面前做自我介绍,一段长长的时间过去,最后安度因伯爵代表所有人对木离华表达了安全回国的心愿,并表示赎人的队伍很快就会到达。

木离华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了一阵,最后,身份低的人向木离华行礼离开了,身份高的人坐了下来。

大厅里剩下二十几人,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这二十三名俘虏中,有贵族身份的只有四人,爵位最高的自然是安度因伯爵,其余的十九人都是别国恰巧去到繁华富饶的格兰城里做客或是谈生意而倒霉地当了奴隶的大富豪,当然,依照别苏坤的作风,格兰城应该不复存在了。

木离华不敢再提招聘文书的事情,万一安度因伯爵自我推荐,要日日面对这人间极品,那他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他只好装作风雅,搜肠刮肚地提了几个有关诗歌戏剧宗教方面的问题作开头,然后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旁默不作声,似是老师出题在考究弟子,由得那三个一心想讨好他的年轻贵族在一众富豪前炫耀般地高声讨论发表,互相打压。

那十九名富豪只是冷眼旁观,面露淡淡的笑容,似在专心聆听高见,对那三人保持着面子上的礼貌。

好不容易等到那三个不务正业的家伙静下来,木离华轻轻问道:“我受邀去到几个贵族官员家里做客,看到他们挂在旋转楼梯上的大幅肖像,虽然只得单调的黑白两种颜色,却真的是栩栩如生!”

来自意大利王国的安度因伯爵大人一双媚眼亮了起来,他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了。

木离华马上后悔。

安度因伯爵整个娇躯都转了过来正正对着木离华,他俏脸发亮,得以师出有名地大方放眼再度打量木离华,他朝后者抛个媚眼,贴近来娇滴滴地说道:“这种绘画技术称作‘素描’,在我们那里,只是一种低劣的技巧,用一支黑色的木笔就能完成。比起宫廷中色彩丰富的‘油画’,简直是黄金和烂铜的区别!”

一阵幽香扑鼻,可惜无福消受。木离华压下离席避开的念头,他的鸡皮疙瘩又冒出来了,使用暴力解决的想法再次不可抑制地跳了出来。但是他怎都要给别苏坤面子,所以,唯有咬牙死忍。

木离华想,他的面色一定很难看,是的,一定很难看。

执行官和三名亲卫都无计可施,和其余十九名富豪一起怜悯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大厅外匆匆跑进一名士兵,行礼后道:“大人。有十万火急的公文送到了官署。信使已经累倒晕死过去了,现正救治中。请大人回官署处理!”

木离华简直恨不得抱着这名普通的士兵亲上几口,以表达感激之情。

他站了起来,压抑住逃出生天的喜悦,故作严肃地说:“各位。既然如此,本官就告辞了。有什么需要,请和执行官说,定当令各位满意!”

所有人当然不敢强留,都说“大人公务繁忙,实在是楷模,当地人民有福”等等大拍马屁的话。

安度因伯爵坚持送到门口。

木离华急不可待,几乎是小跑到了门口,累得安度因伯爵吃力地跟着,香汗淋漓,娇喘吁吁。

去到门口,都安早就很有眼力地当先离去,牵了马匹在等候。

木离华抱拳说声“告辞”,飞上上马,头也不回地拍马而逃。

背后安度因伯爵幽怨无比,他注视着木离华,轻启樱唇道:“他上马的样子好男人!为什么他不肯回头单独对我说‘期待下次再会’呢?不过,突如其来的再会,不是更浪漫吗!”

木离华全身冷硬,差点坠下马去。

一三五集 东归

木离华急冲冲地回到官署,早有士兵在大门口等候,将他领到昏倒的信使身边。

房子里站了两名狼卫,一个年轻的医师,是当地人。

木离华进门便问:“人怎么了?”一边走到床边看看信使的情况。

年轻的医师答道:“只是劳累过度。只要有充分的休息,绝无大碍。”

木离华接过一名狼卫递来的铁制鹰牌,一看便确认了信使的身份,递回给手下,弯下腰开始在信使身上搜索,一边问:“人什么时候醒来?我有话要问。”

医师答道:“可能有半天的休息,就会转醒。”

木离华的手指触摸到一个硬物,拿出一看,是个比毛笔稍大的小小圆筒,一头封着白蜡。

便朝都安道:“你留在这里,他一醒就带来见我。”

他回到办公的地方,让格力布和察术守在门口,自己关上门,打开紧锁的抽屉,从里面的暗格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柄卷轴,然后拉开。

这卷轴是由牛皮制成的,中间被人用特制的工具刺出一个个一字大小的方格,这些方格没有规则地横竖排列着,布满整张卷轴。

木离华放下卷轴,拿出圆筒,点了盏小灯融掉封蜡,再小心翼翼地旋开,轻手轻脚地从中勾出一个用羊的胆囊制成的小袋,轻轻放到桌角,松了口气,然后抓住圆筒往掌心用力一磕,一张卷成圈的纸张这才抖落了出来。

小袋里装着腐蚀性的液体,若不知内情者解开圆筒的方法不对,这小纸张就会被瞬间销毁。

木离华打开纸张一看,上面十几行蒙兀文字,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句不成意,是用暗语写的。

他将牛皮卷轴覆盖在纸张上面,纸张上没被挡住的文字形成了一段有意义的句子。这就是命令了。

他阅毕军报,抽了口凉气,马上将命令卷好塞进圆筒还原,花了点时间稳定心神才打开门,朝转身看着他的格力布和察术严厉地说道:“你们一起上路,将这讯息八百里加急送到远在中欧的别苏坤大王子手里!”

“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大王子手里!持我的鹰牌去!”

格力布和察术心中一凛,双手接过圆筒和暗金色的鹰牌,用力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木离华回到房内来回踱步,心情复杂。

军报的内容很惊人:贵始可汗已死!

木离华推算,贵始可汗死了应该至少有四个月。从漠北赶到这里万里迢迢,由最好的骑士骑着最快的马,日夜不停赶路,除去气候恶劣等因素,顺顺利利到达玉龙赤杰,算下来起码也要四个月。

再由这里将命令送到远在中欧的别苏坤手里,最快还要半年。

军报言明如今由别哲监国,让别苏坤速回漠北,参加宗亲大会,选举新汗。

再命令西征的大军回撤,只留一小部分监治花刺子模、钦察和罗斯东南部的领土,其余回到原西秦的领地。

没有提及中原的情况。

军报下方的印记颜色变成了红色,不是贵始可汗一直以来专用的金色。

这就是说,这命令是宗室发布的。如今蒙兀的大权,暂时是由宗室掌控着。

木离华想:想必以别哲的手段,半年时间应该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如今让别苏坤回去,不是走个过场,就是要斩草除根。

当时贵始可汗东归,令别苏坤监治花刺子模,继续西征,别勒固监治西域诸国,也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木离华脑海中无端端浮现二可敦能勾魂夺魄的一双美眸。有二可敦在旁辅助,大可敦毫无权谋,两个儿子又不在身边,无依无靠,哪里是对手。

唯一可虑的,当然就是别苏坤和别勒固手里的兵权。

但话又说回来,当年贵始可汗将西域交给别勒固,花刺子模交给别苏坤,并令别苏坤继续西征,开拓国土,就隐隐有了分封的势头。

又依照蒙兀人的习俗,最小的儿子是要留在家里“守灶”的,而贵始可汗最是喜爱小儿子别哲,当然要把最好的留给他。

蒙兀本部经过与汉人文化多年的融合,有殷仲德为辅,尚要经过十数年的战争才能确立在漠北大草原上的霸主地位;

而就在此时,自己机缘巧合的出现,被殷仲德加以利用,最后帮助贵始可汗在玉兰节上兵不血刃地成功将漠北二十六部统归于麾下,贵始可汗又岂会认识不到权谋的威力、汉家文化的厉害呢?对贵始可汗来说,当然要把中原大地留给他最喜爱的小儿子别哲。

木离华把自己这七年以来在蒙兀的所有经历想了个遍,慢慢理清头绪,对前路毫无信心,一片迷惘:自己一心想置于事外,却总是被卷入事情的漩涡,难以脱身。

算算日子,他如今年近三十,离开中土已足有七年了。

七年啊!

他轻叹着: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就似七年前,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参加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识这么多风土人情,征服这么多种族。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随后一个不可抑制的想法冒了出来:不如偷偷离开,去找公主、义兄,宫兰歌。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幼稚的想法:天下这么大,怎么找呢?而且北方战乱四起,他孤身一人尚可自保,带上两名女眷,即使算上义兄,也难有安全可言。在晋阳被马贼围杀,差点就万劫不复的经历他永世难忘。

而且,寻找父亲的事情怎么办呢?要放弃吗?现在是在是最好的时机,蒙兀大军距离意大利这么近。可恨自己却因内伤未愈而远留后方,不能带兵上阵。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木离华的胡思乱想,他冷冷说道:“进来。”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都安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强打精神的信使。

木离华朝都安点了点头,示意都安出门外等候。都安却关上了门,走到木离华身边站住,满脸倔强。

木离华只好由他去了。

他明白:自己内伤未愈,战力十不存二,都安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单独和人相处,即使对方已经被验明身份。

木离华问道:“你赶到这里,用了多少时间?”

信使有气无力地答道:“回大人。马不停蹄赶路,足足用了一百二十九天。请大人稍后,待看过三王子的亲笔书信,自然会明白一切!”

木离华挑了挑眉:别哲还有书信传来?

信使在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牛皮信封,呈到木离华面前。

一三六集 东归(二)

信使在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牛皮信封,呈到木离华面前。

木离华接过信封,先示意信使找张木椅坐下,才拆信阅读。

都安般了张木椅坐到信使旁边,和他低声聊起家乡的事情来。

木离华展开信纸,入目的是一行行整齐的汉字,棱角分明,字迹稳劲有力,见字如见人,眼前不禁浮现别哲阳光坚毅的面容。

“木离华吾兄安好。一别不觉三年,每思兄之英姿,常盼相见,聆听教诲。今父汗辞世,吾心悲痛,起军复仇,不想为仇敌所败,恨力难及。乞兄速回,助别哲一臂之力……”

接下来就是贵始可汗这几年经略中原的大致状况。

领军东归后,贵始可汗一边修养兵甲,一边派人打探中原情形……

……当时,长江以南和巴蜀为周朝领土,皇帝(蜀王)有志光复中原,厉兵秣马,税赋加重,幸好天灾少发,江南又一向富庶,普通百姓咬紧牙关勒紧裤带还可生存下去,虽然艰苦,但比起长江以北,就是天堂净土。

长江以北胡人崛起,北羌、北氐、北羯等大小族群纷纷南下,进入富庶的汉人聚居地区,四处掠劫破坏,见汉人就杀,其中尤以关中一带兵祸最为惨烈,仅余长安一城及其周边地区还在汉人控制之下。

而原本就肆虐中原的羌、氐、羯三胡在攻下洛阳,杀死皇帝后开始互相攻战,青、徐、豫、兖四州战火四起,兵祸连年,汉人惨遭屠戮,十不存三。一些大郡大州的刺史城守据城死守,日夜盼望周朝北上光复中原的军队到来,将胡人逐出中土。

可以说,胡汉数百年来互相攻歼所积累的矛盾,到了如今终于全面爆发,汉人和胡人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互相仇视。

如今长江以北由西向东分布着诸多势力:

凉州为庆王占据,但屡遭吐谷浑和西羌部族侵犯州郡,穷于应付,忙于自保,政令仅行于天水、安定、武威三郡;

关中一带除开长安城,皆由胡人横行;

司录地区为羯人所占,建国称赵,都洛阳;其余二胡亦纷纷效仿,其中氐人建国称秦,都邺城,羌人建国称夏,都襄国;

在襄国以北,就是胡人中最早立国,亦是最为强大的鲜卑魏国,都北平,副都龙城,占据幽、燕而州及辽东半岛。

其中鲜卑魏国励精图治,重用汉人治国,吸纳了许多从中原逃难至辽东的汉人,其中不乏寒门士子,国力逐渐壮大。反观其余三胡,建国后都忙于享乐,大肆封赏,长远难有作为。

在这种形势下,周朝依然是庞然大物,鲜卑不断壮大,二者一时难图,中原三国不知生死,还在互相混战,定然是周朝光复中原的首要攻击对象。贵始可汗拟定初步的战略,决意先灭庆王,平定西凉,扫除西羌和吐谷浑,以此为进入中原的根基,然后伺机而动。

贵始可汗遂集兵十五万南下,北羌诸部早闻蒙兀人横扫西域,灭亡强大的花刺子模国,惧其威势,纷纷纳贡臣服。

蒙兀大军顺利经过西羌占领的地区,并令西羌诸部出兵共同攻击庆王,许诺谁先破城,谁先入城抢掠一天。西羌诸部欣然前来,由西羌王领六万骑兵同往。

二部联军一日百里,轻易攻陷武威。

贵始可汗挟势而来,根本没将庆王放在眼内,再兼轻易取胜,更是踌躇志满,不免轻敌。在打破武威后,他命别哲和羌人继续南下攻击天水,自己带兵去取安定。

庆王大惧,弃城而逃。贵始可汗得知后领八千轻骑追击,将近追上,却在渭水惨遭伏击,折损了好些人马,自己亦负了箭伤,逃回安定后一打听,方知伏击来自长安的汉军,大将乃是燕王。燕王在幽州大战败于鲜卑,不想竟投身长安。

贵始可汗大怒,不顾别哲“凉州未稳”的劝告,执意发兵去取长安,一雪前耻。

蒙兀大军开往长安,燕王领兵迎战,二军相拒于渭水,各自下寨。

不想西羌王见贵始可汗败了一阵,认为蒙兀人亦不过如此,又见汉军人少,心中起了想法:若反戈一击,整个凉州不就是我的了!

次日两军摆开阵势,出兵交战,燕王先出阵搦战斗将。

西羌王有心示威,不待贵始可汗发话,抢先道:“请大汗看我儿郎把这人抓来。”往后一看,示意羌部勇士出战。

一将出阵,战无二合,被燕王手起一枪,刺于马下。

又有一将大叫:“敢杀我大哥!纳命来!”舞刀飞马而出。战不三合,又被燕王一枪刺倒。

西羌王身后十将大叫一声,齐齐出马,围住燕王厮杀,被燕王刺死二人,扫落三人,余下五将心惧皆走。

蒙兀军见之,无不骇然。

燕王也不追赶,收住马蹄,张弓搭箭,一连五发,并无落空,将那五将射落马来。

汉军齐声喝彩。

贵始可汗面色愠怒,转头朝西羌王瞥了一眼。

西羌王满面流汗,讪讪说道:“汉军人少,混战方能取胜,不如大军一拥而上,量他再英勇无敌,能力敌十万?”

言未毕,就有一声大喝,盖过数千汉军喝彩之声:“敌将休得猖獗!别哲来也!”

声刚落,一将离阵快马而出,朝燕王驰去。

贵始可汗急往场中看去,别哲已和燕王战作一团。

二马来回相交,场中兵器猛烈的触碰发出响彻全场的声音。

战到五十四合,别哲力气不济,手中的兵器竟然被燕王一枪打飞,连忙凭借精湛的马术在高速中生生改变战马的方向,避过燕王自命必中的一枪,回马逃往本阵。

燕王“咦”了一声,束住马蹄,惊讶地看着别哲的背影,不慌不忙地将铁枪搁到腿上,拿起长弓,探手从背部抽箭。

蒙兀众军齐齐惊呼。贵始可汗更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这时沙克力拍马而出,一声不发地朝燕王驰去,举刀就劈。

燕王只好收起弓箭,冷笑一声:“只会用车轮战么?那又如何!诸军为我喝彩打气,看我败之!”

背后汉军齐声呐喊,声势如翻江倒海。

二人枪来刀往,精彩凶险处层出不穷,看得两边频频叫好,如痴如醉。一连大战二百余回合,不分胜负。

贵始可汗叹道:“不想周室有英雄人物如此!”

心有余悸的别哲在旁说道:“我和木离华闲聊,说起他师父‘血卫’颜泊时,燕王是他师兄!”

贵始可汗道:“不知木离华和此人比,孰高孰低?”

正看着场中形势的别哲心头一震,不能回话。

场中一声兵器交击的回响,接着是汉军震天动地的欢呼喝彩声。

沙克力终究是败了!

贵始可汗大惊,正欲采取西羌王先前的建议,发兵齐攻,以混战取胜,岂料燕王把枪望后一招,然后追随败逃回阵的沙克力冲杀,在他身后,近万汉军一起冲杀过来。

别哲急忙扯着贵始可汗的马辔,避入中军。

燕王单骑冲阵,所向无敌,蒙兀人马纷纷倒下,汉军紧随杀入阵去。

蒙兀军大败。

燕王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了蒙兀军的前阵后,会合了数百亲兵,组成骑阵,直来中军抓贵始可汗。

数百汉骑来得势猛,如道怒奔的洪流,左右狼卫上前即死,根本抵挡不住。

贵始可汗怒发冲冠,大骂道:“竖子安敢如此!”斥退别哲,带本部精锐狼卫组成骑队,朝来势汹汹的汗骑直面迎去。

二队骑兵轰然对撞,马上骑士纷纷溅血落马坠地。

燕王毕竟连斗了多场,气力有限;贵始可汗年事已高,实力不比当年,此前又负有箭伤。二人暂时斗了个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燕王见一击未能得手,遂转头杀出重围。他

心中佩服贵始可汗的坚韧老辣,当机立断:要知道若贵始可汗逃走,而不是回首顶住他这波凶猛的攻击,他可以凭此数百铁骑在蒙兀军阵中纵横,杀得数个来回,蒙兀军不见主帅,必然大溃。他就可领军尾随追杀,创造以不足一万的兵力,破敌十万的神话。

蒙兀军大败了一阵,逃回寨中。燕王亦不敢追,收兵回寨。

贵始可汗硬顶了燕王一击,强撑不倒,骗过燕王,令后者错误估形势而收兵,免招全军覆没的下场,但回到寨中再也支持不住,吐血数升倒地昏死过去。别哲大惊抢救,半日后方幽幽醒来。

两方相持月余。

贵始可汗纵横漠北,扫平西域,进逼欧洲,建立庞大的帝国,一生征战无数,英勇无敌,不想在此兵力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被个后辈所败,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他强撑病体召集众将商议进兵破敌之事,议到一半,后方突报吐谷浑已经攻陷天水,正出兵扰袭武威、安定。他吃了一惊,又记起此前别哲“凉州未稳”的劝谏,气怒攻心下旧伤复发,当众吐血昏倒。

众将急忙救回后帐。

此后十数天,众将皆难见贵始可汗一面,只在帐外请安。但即使隔着厚厚的帐门,众将亦能闻到阵阵浓浓的药味透来,当听到贵始可汗有气无力的回答,都暗自垂泪替他难受:他每次开口都要急速嘶喘,一句话断开几次不能连贯说出。

只有西羌王心中暗喜,认为时机已至,遂在夜里约号举事。

当夜,燕王在帐中被吵醒,出账一看,不少士兵都在指点讨论。蒙兀大寨方向的天空一片火红,厮杀声不绝传来。

燕王恐是诡计,未敢轻动,只派人查探。

到了天明,查探回报,说蒙兀大寨几被全毁,尸横遍野,一片残骸,明显是发生内斗……

“……当时兵荒马乱,保住父汗出寨,屡遭围杀,最后身边只有数十人马,若不是父汗突然清醒,吓退追兵,寻路脱离,只恐尽不得生矣……”

后蒙兀残军退走。枯瘦的贵始可汗回光返照,自知必死,摒退众将,只留别哲、沙克力和几位宗室将领在床前交待后事。最后叮嘱必定灭掉吐谷浑报此恨仇,吐血数口而死,寿止六十七岁。

信的最后还带上了扎丽西娅对他的问候。

木离华放下信纸,心中岂无感慨。

可叹一代雄主,就此逝去!

他明白自己东归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都很少去想公主他们,因为他在下意识地避免去想一个问题:中原兵荒马乱,万一,公主他们不幸遇难,他孤零零一个人,应该怎么办?

但如今他就要回去了,这个问题始终要面对。

万一真的找不到他们,他该怎么办?

(40万字了啊!)

一三七集 新汗

战无不胜的蒙兀人突然撤军,让欧洲诸国国王大感意外,同时又惊疑不定,以为蒙兀人又玩什么花招,直到确认蒙兀人退到罗斯东南境内,渡过窝瓦河,进入钦察大草原,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蒙兀大军风尘仆仆,抵达玉龙赤杰时,已是初夏,又是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木离华离城十里迎接凯旋的大军。

等到日头上了中天,远处尘烟滚起,无限人马到来。

一众久侯劳累的官员纷纷站直身体。

十数骑簇拥着一人,由远而近。

木离华远远看着别苏坤,心中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当年他初抵禾临,面见贵始可汗时,贵始可汗年轻十岁的摸样。

两年不见,别苏坤身型更加雄壮,气度更加沉稳,双目精光闪闪,打量人有如利刃,面上短须青硬,就如跟跟钢刺。

木离华迎上前去,朝安坐马上稳健如山的别苏坤行礼道:“末将见过大王子。请节哀!”

紧随身后的一班官员齐身行礼,跟着木离华同声道:“下官参见大王子。请大王子节哀!”

别苏坤面露哀容道:“诸位有礼。”

接着道:“各位久侯了。请随本王入城,一切仪式从简。然后各自回府歇息,下午照常办公理事。”

说罢与木离华并马而行,身后一众将领官员知二人有话要谈,知趣地隔远相随。

别苏坤双眼直视前方,低声问道:“宗亲大会选举新汗。木将军对此事有何看法?”

木离华早有准备,口中答道:“此乃大王子家事,大王子可与家人相议。末将外臣,亲疏有别,不便多言。”

别苏坤却不理木离华的推脱之词,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直视后者,语调不变,平静地说道:“我欲带兵直奔禾临,妥否?”

木离华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改色,缓缓从容答道:“大王子既有主意。又何必再问。”

别苏坤深深注视着木离华,似在研究对方话中真假,见木离华在自己的逼视下始终面不改色,还回视过来,一副神色坦荡、置身事外的样子,只好悻悻作罢。

他刚才打定主意,无论木离华答“妥”或是“不妥”,都将借题发挥,夺取木离华的职权,将他投闲散置,岂料对方轻描淡写地就应付过去,令他有力难施。

毕竟,木离华与别哲过于亲厚,又在军中有不低的威望,即使争取不到,也要让他保持表面上的中立,竖起一面风向旗,好让军中将领看清形势。

别苏坤又继续直视前方,头颅扬得高高的,眼神坚定有力,但眉宇时松时紧,不知在想着什么,令在旁暗中观察的木离华暗自心惊。

一路无话,将近城门时,别苏坤突然一笑,旋又迅速敛起。

木离华见了,眉角一跳。

大队进了城池,官员百姓简单地为别苏坤接风洗尘,欢迎大军凯旋,饶是一切从简,也花费了个多时辰。

次日,别苏坤召集城中官员,询问这两年辖下治政的情况。

木离华作为代理最高长官,自然成为重点的询问对象,但他本就不通政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虽然别苏坤和他比也是半斤八两,但昨夜在心腹智囊的指点下,恶补一番,有所小成,问得木离华差点答不上来。

散会后,别苏坤还拉着木离华赞扬一番,木离华心想,还未回到禾临,这汗位之争就开始在自己身边上演了。

谁叫他是殷仲德的侄子,而别哲又是殷仲德的外孙呢。

别苏坤在玉龙赤杰停留了半月,任命由沙马尔罕赶来的呼拿八为两地最高长官,监治花刺子模,并安排好具体事务,便领军踏上前往禾临的归途。

大军走了两个月,到了西秦,别苏坤会合了别勒固数万人马,一共十万,并未依照军令,而是一同开往禾临。

十万大军又走了两个多月,离禾临五十里下寨。

是夜,一骑飞至军中。

竟是别哲!

别哲臂缠黑纱,高持金色鹰牌,径入中军大帐,众莫敢拦。

别苏坤和别勒固正在帐内,突闻帐外一人朗声道:“大汗有令在此!别苏坤、别勒固出帐听命!”

二人先惊后怒:惊的是别哲竟敢孤身前来,怒的是别哲竟敢假传汗令。

别苏坤当先出账,只见在火炬的照耀中,别哲昂然挺立,右手持着一个卷轴,左手高举金光闪闪的鹰牌,在其身后军中诸将环立,睹物思人,都目露哀痛,尊敬地看着他手中代表大汗最高权威的金色鹰牌。

随后出账的别勒固怒道:“别哲!你好大胆,新汗未立,哪里来的汗令?你竟然敢假传汗令!”

别哲高声答道:“前统领慎言!此乃大汗遗命,何有假来!”

别勒固顿时语塞。

别哲环顾四周一圈,高举金色鹰牌,朝别苏坤大声说道:“请诸位进帐,恭听大汗遗命!”

在场中诸将的注视静待下,别苏坤顿感进退失据。

应不应该冒险,让别哲进账宣读遗命呢?若遗命不利于他,如何是好。但又不能当众驳斥,因为诸将都是从西征的狼卫军中提拔起来的,都是年轻的一辈,追随贵始可汗征服西域,取得了无比的功绩荣耀,心中早将贵始可汗奉若神明。光看他们敬畏地瞧着金色鹰牌的的眼神,就知道贵始可汗虽死,余威犹在。

而自己虽说领军攻入欧洲,但很大的一部分功劳都是由木离华和老将克赤建立的。克赤能征善战,劳苦功高,如今在军中的威望不做第二人想,军中将领多是他的子孙辈;又追随贵始可汗数十年,自然是忠心耿耿,不偏不倚,不遗余力地执行贵始可汗的遗命。

想到这里,别苏坤不禁朝克赤看了一眼,见人群中克赤手按兵器面无表情,心中顿时发冷:父汗当年将克赤留在我身边听用,莫非就预见有今日之事!

不禁对贵始可汗心生畏惧。

这时别哲再度高声说道:“请诸位进帐,恭听大汗遗命!”

别苏坤无奈,只得说道:“请汗使进帐,宣读大汗遗命!”

然后他感到场中诸将都暗中松一口气。

在高举鹰牌和卷轴的别哲带领下,众人众星拱月般把别哲迎进帐去。

别哲站到主座之前,环顾一圈,见众人单膝下跪,低头静听,才拉开卷轴,朗声读起不知是真是假的贵始可汗的遗命来。

遗命只有两件事情:

一是分封汗王。将玉龙赤杰并钦察大草原、罗斯西南部领土封给别苏坤;原西域地界并西秦领土封给别勒固;

二是令三位王子参加宗室大会,选举新汗。

虽然遗命并无提及别哲,但有点头脑的将领都知道,这汗位必属别哲无疑:大王子和二王子得了天大的好处,唯独漏了三王子,依照大汗生前的一贯作风,这汗位还不是三王子的么?

众将起身纷纷朝二人恭贺,别苏坤和别勒固一阵气闷,却又难以发泄。

别哲收起卷轴,放下鹰牌,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平静地道:“父汗临行前还留有家书,让别哲和二位兄长同读。”

诸将都停止了恭贺,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别苏坤和别勒固冷冷地朝别哲看去,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别哲双手捧着书信,毫无畏惧地与二人对视:“只别哲一人在此,二位兄长尚有何惧?”

一直静观其变的克赤突然发话:“谨遵大汗遗命!”示意众将出账。

别苏坤看着众将出帐,突然大悟:自己已经在最后的考验中失败了。

以父汗一贯的作风,必然不会将克赤这步暗棋告知别哲,这也是对自己和别哲最终的考验:看别哲是否有这种扭转不利局势的能力;看自己是否能敢于冒险,击杀别哲。

克赤不过是这种考验的一个保险,同时也是代表贵始可汗在对自己做最后的考察。

若自己在别哲进营的时候,就将之击杀,即使众将反对,亦有克赤出面弹压;同样,在别哲有机会宣读遗命后,克赤就负起了保护别哲的使命。

是别哲胜出了!

别哲在情势不明、面对自己十万大军进逼禾临的情势下,敢于孤身一人夜闯军营,宣读遗命,勇毅果断,而自己思前想后,优柔寡断,就远比不上对方。

别苏坤拉了一把犹在瞪着别哲的别勒固,平静地说道:“请三弟拆书一观!”

木离华随着众将出了中军大帐,随后帐门放下了,阻隔了视线,克赤没有出来,而是留在了帐中。

数天后,别苏坤、别勒固、别哲和一些宗亲将领前往五十里外的禾临参加延迟了一年有多的宗室大会,选举新汗,克赤留守军中。

两天后,结果出来了:别哲为新任的大汗。

一同留在军中等候消息的木离华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别苏坤声势浩大、气势汹汹地领兵前来,却虎头蛇尾,临阵弃戈,成就别哲呢?

一三八集 新汗(二)

别哲成为了新的大汗,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连年征战将士疲惫,坚持出兵征讨吐谷浑,灭西羌诸部,报却贵始可汗的大仇。

若非吐谷浑背后起兵,西羌王乘夜举事,贵始可汗虽然病重,将星未必就会就这样陨落。

此时整个凉州战火四燃,吐谷浑和西羌王互相征战,一些西氐、西羯的小部族也趁机加入到争夺地盘的行动中来。随着武威、天水、二郡的再次陷落,汉人彻底失去对凉州西部地区的统治。

原先庆王力保的三郡,在蒙兀人被击败退走后,只有安定得以保留,被当地汉人土豪重新控制,在群绕的外族的虎视眈眈中日夜提心吊胆。

贵始可汗依照殷仲德的方略,重用汉人官僚,不像西征时对待花刺子模人一样破城屠戮,三郡的汉人豪族多在当地为官,因此家族得以保存。如今整个凉州能够在各个胡族的围剿堵杀中逃出来的汉人,都聚在安定了。

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别哲制定了作战的策略,起兵十八万,分五路齐进。

一路五万人,大将别苏坤,从原西秦的领土出发,向南进攻吐谷浑本土。

二路五万人,大将别勒固,亦是从西秦的原领土出发,向东攻击西羌诸部聚居地。

其余三路直接由禾临出发,南下入凉州。

沙克力领军二万去取武威,老将克赤领军二万去取天水,别哲自领军四万,居中策应,支援四周,同时扫荡较小的胡族,进逼安定。

木离华随军出征,重拾老本行,在别哲一路军中司职参军。

大军依次起行。

与此同时,南朝周室经过多年准备,皇帝拜大将军严序为主帅,起兵十万北伐。

(注:西秦的领土设定在新疆一带,西羌聚居之地设定在青海一带,吐谷浑本土设定在西藏一带,凉州设定在甘肃一带。)

却说蒙兀南下的大军通过残败不堪的玉门关,进入凉州后兵分三路。

沙克力一路直取武威;老将克赤一路绕过武威,南下去取天水;别哲一路取金昌城扎兵,堆积粮草,作为后援,同时可防西羌,并以金昌为中心,往北、东扫荡氐、羯等胡族部落。

别哲一路军沿着东西通商的必经道路前进,一路上不见人烟。

张掖、乐东、敦煌等重要的交易城镇已经是十室十空,无人居住,只有颓墙烂瓦,野草都长到人的膝盖高,随处依稀可见抢掠后的痕迹:被大火烧成焦黑的土地墙壁,破损的杂物散布干道,人的和牲畜的白骨。往昔的热闹繁华、丰盛富庶都被无情的战火彻底焚毁。

一路走来,方圆百里并无发现任何胡族的踪迹。

夕阳西斜,大军扎在芨岭,距离金昌二日马程。

别哲入了荒凉的小镇,在残败的街道上慢慢走着,感慨道:“凉州要恢复元气,不知道要努力多少年!这些胡人,都是只知破坏,不懂建设!”

木离华道:“听闻鲜卑魏国拓跋宏重用汉人治国,政明吏清,治乐民安,国力不断增强,当为强敌,大汗不可不察!”

别哲点头道:“鲜卑为我族世仇,本汗又岂会掉以轻心!”

幕僚王文忠摸着小胡子说道:“拓跋宏年事已高,难免糊涂,若立嗣不君,魏国必然有变。大汗只需静观,加紧平定凉州,伺机出击!”

木离华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王文忠放下手,讥笑道:“拓跋宏半年前选了代县大豪刘家家主小女为妃,这女子是其兄弟平城王嫡子未过门的妻子——两家连聘礼都下好了,只待日子一到就成婚。拓跋宏近年沉迷享乐,耽于酒色,真是什么糊涂事都做得出来!”

别哲喜道:“若非有先生主事,拓跋宏又岂会知道刘家有女!魏国的事,以后还有劳先生多多费心了!”

王文忠先看了木离华一眼,才得意抱拳道:“必不令大汗失望!”

木离华察觉到了王文忠眼中隐藏得很好的挑衅之意,不以为意,心想:真是哪里都有这种争宠的人。王文忠搞阴谋诡计倒是真有一手。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拓跋宏沉迷美色,王文忠又岂会轻易成功。

正说话间,身后马蹄“的得”,由远而近。

狼卫将来人拦下,带到别哲面前来。

来人是名哨马,回报金昌城中竖有旗帜,约有上千羌人把守。

别哲冷冷道:“正好拿来祭旗!传我军令,命乌吉领二千人作为前锋,前去下寨,防止羌人弃城逃走。”

王文忠劝道:“乌吉将军性情暴躁,难以独自担此重任。”

年方十九岁的塔宾在别哲身后怒道:“你这汉人识得作战么?乌吉大哥英勇无比,岂是你这从未上阵杀敌的汉人所能知道的!”

乌吉是呼拿八的儿子。木离华东归前,呼拿八曾拜托他好好照顾其子。而塔宾是木离华的徒弟,更是木离华的救命恩人哈步勒的儿子。又因为塔宾是木离华的爱徒,所以别哲将他提拔到身边来做狼卫,一边亲自教导汉家文化。

王文忠但笑不语,看看木离华。

塔宾见别哲在认真考虑王文忠的话,担心乌吉首次独自领兵的权利就此逝去,心中大急,正欲再言时,被只大手按住肩膀,一看是师父木离华,顿时老老实实收声低头。

木离华轻轻捏捏了塔宾的肩膀,说道:“大汗。不如就由我随同乌吉将军前去,顺便教导劣徒。”

王文忠马上欣然赞同:“有木统领前去,大汗可以放心。”

别哲看着木离华和王文忠,顿感为难。

他觉得,平定天下固然需要武勇,但谋略也不可缺少。他召回木离华,再加上王文忠,一文一武,依为左臂右膀。

方才王文忠挑衅的举动,他也看在眼里,但木离华如今内伤远未痊愈,和王文忠相比价值大跌,所以只做不知。

但即使木离华暂时不能冲锋陷阵,亦可以为他教导和培养下一代的年轻将领。

他开始培养忠于自己的武将,以逐渐取代贵始可汗时代的武将,所以才起用乌吉这样的年轻人当前锋。如今木离华请缨前去,亲身指点教导,他当然愿意。

他知道木离华内伤未愈,临出兵前又受扎丽西娅仔细嘱咐,冲锋陷阵的事情不要让木离华去做,所以才安排木离华参军的职务。

这几年他依赖王文忠出谋划策颇多,最重要的一件事——夜闯军营的勇举,亦是王文忠抽丝剥茧地对他分析一番,他才下定决心行动,最终也如王文忠所料到的结果,和平地夺得汗位,避免蒙兀内斗而元气大伤。可说他对王文忠虽然未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也相差不远了。

王文忠的意见,他不可以不重视。

最后,别哲只好道:“木统领领军先行,大军随后就到。”

木离华领命带着塔宾退下,心中感叹。

别哲已经不是当年初见的三王子了,他现在新的身份是蒙兀部族的大汗。

一汗三九集 新汗(三)

木离华会合了乌吉,领着塔宾和二千马军,在太阳落山前离了芨岭营寨,开始赶路,往金昌城驰去。

乌吉今年二十一岁,眼如铜铃,面有短硬的黄须,身高九尺,肩阔臂壮,武孔有力,身上披着的缀鳞锁子甲被健硕的胸肌撑涨得鼓鼓的,单手执着一柄纯铁大砍刀,轻如无物,胯下骑一匹健壮的黄鬓马,看样子就是一员猛将。

他见了木离华,先行后辈子侄礼,再行蒙兀军礼,此后一路上都裂着嘴憨笑着,一副心满意足、十分兴奋的样子。

木离华察觉乌吉在身后不时偷偷打量他,终于忍不住减慢马速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问道:“乌吉,你一路上看着我傻笑什么?”

乌吉尴尬地“嘿嘿”了几声,挠着头不说话,显然是不善言辞。

塔宾低笑道:“老师。乌吉大哥是……”

也挠着头想了想,才找到合适的词。

“……是仰慕您嘛!”这后半句,却是用蒙兀语说的。

木离华好笑道:“就算是仰慕我,也不用一路上紧盯着我啊!差点就走歪撞到路旁的树上去了。难道我还能比族里迷人的少女更美丽漂亮?”

乌吉面色有点发红,又是“嘿嘿”两声,讪讪收回了目光。

塔宾便道:“师父有所不知,当年大汗点兵出征后,禾临就再没有举行过玉兰节。您在玉兰节上连取射箭大赛的两个冠军,在我们同龄人之中已经是个传说了。而且您在西征中战功卓越,我们都希望能追随在您麾下,聆听教诲!”

木离华笑道:“既然如此。我倒先要考究你们:如今只得两千人马,如何能围住金昌城,不让一千敌人弃城逃走?”

塔宾便和乌吉一起苦思起来。

这时天色开始入黑,能见度大大降低,灰茫茫的原野刮起大风,天上只得半勾残月。

木离华不去管捧头苦思的二人,对都安道:“你领一队人,分散在大队左右,不要远,一里即可,作为外围警哨。每两个时辰,和察术替换。”

看着都安离去,转头对二人说道:“夜晚行军有利有弊,虽然隐蔽,但夜路危险,又易遭伏,一旦遭伏,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你们切记,万不得已,不可轻行!”

塔宾和乌吉齐声应“是”,专心聆听。

“在夜间行军,首要主意隐蔽,防止暴露,不能点火喧哗;二要防蛇蚊猛兽,不能走草木深盛之地;三要防止迷路,不能失去方向,需要有能识辨天上星辰的人领导;四要防止军士瞌睡,避免走歪践踏,可发放辣油;五要……”

木离华毫不藏私保留,把从颜泊处学得的夜间行军秘诀要点悉数相授。

这些都是宝贵的经验,首次领兵作战的乌吉听得频频点头,如小鸡啄米,两眼放光。

塔宾更是快乐地说道:“这可比跟在大汗身边整天学汉字、读兵韬有意思多了。大汗整天把什么王治德化、止戈为武挂在嘴边,老师的教导才是实实在在!”

木离华板起面孔教训道:“前人的知识都靠文字流传下来,你不读书识字,如何能学到?老师教给你的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看来这几年你父亲和大汗都对你太好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今日起,为师要严格操练你!”

塔宾受了责训马上低头认错:“老师教训的是,徒儿知错了!”

随后开眉低声笑道:“哈!又可以跟在老师身边学习箭术了!”

木离华听到前半句,还以为这徒儿真心认错,正“老怀”欣慰,待听得后半句,方知是死性难改。他立即还以颜色:“哈!想跟为师学习箭术可以,先把今晚的功课用汉字抄写十遍!”

塔宾顿时一脸苦相,有气无力答道:“徒儿遵命。”

反而旁边的乌吉一脸希冀插话道:“我也抄写十次,可以一起学习箭术么?”

塔宾闻言惊讶得张大了口,心中叫糟:“乌吉大哥,以往大汗的罚抄都是我代你写的啊!”

木离华赞赏地点头道:“好。你替我监督塔宾,若他漏写一次,就罚抄十遍。”

得到肯定的答案,乌吉便眯着眼裂开大嘴憨笑起来,对着愁眉苦脸的塔宾憨笑起来。

不明所以的木离华看着他这副傻笑的样子,心想哪里有王文忠所说的性情暴躁,这分明是一个半大的老实少年嘛。

一路走到天明,木离华再次提速,全军在午后赶到金昌城外十里。

哨马接着,将他们引到一处隐蔽的小树林。

木离华命将士下马进食休息,自己领三五亲兵,在哨马的引路下前去探视城池。

离城五里,所有人驰进林中,然后下马,留一人看守,其余人借着林木的掩护潜伏前行,走不多时,已经接近树林边缘。

木离华拨开身前的枝桠,透过草木从林中望出去,只见一百五十多丈外耸立着一面长约二百步的半旧城墙,约有五丈高,城门紧闭着,在前面摆放着拒马,上面的城垛开出一个个箭孔,在城垛之后的主楼上竖着一面浅黄色大旗迎风飘扬,在大旗左右两边的城角有棱形的箭楼。

城墙上有十几个背着弓箭的羌人在来回走动,戒备深严。

一行人在林中绕着城池转了几圈,把情形看清摸透,便上马回去。

回到树林,林中空地和树下支起了一个个小帐篷。一众将士已经进食完毕,正在抓紧时间休息。

几人走到林边一处大树桩坐下,塔宾急不可待问道:“老师。如今我们只得两千人马,如何能围住金昌城,不让一千敌人弃城逃走?”

这是昨夜路上木离华向他们提的问题,如今却被塔宾反问,令他感到好笑。

木离华不答,问乌吉:“乌吉,你说说看?”

乌吉先正了正容色,一副稳重的样子,见木离华和塔宾静待下文,才开口沉声道:“还用想么?直接到城外下寨,先打他一仗,把他们打怕,缩在城里不敢出来,我们在城外想怎么样不行?统领大人只需给我五百人马,我就打进城去……”

说到后来,变成了决心保证此战必胜之类的豪言壮语。

木离华顿感头大如斗,打断道:“好了好了。乌吉你先打住。”

乌吉停住,还问:“统领大人觉得如何?”

木离华在心里抹了把汗,说道:“不错。我们兵力虽然不足以围死城池,但可以诱敌出城,先小胜一仗,削弱守城兵力。然后静待大汗到来挥军攻城。”

塔宾不解道:“老师。既然能胜,又何必小胜。不如驱兵尾随败兵直入城中,直接取下城池不好?”

木离华爱怜地看着塔宾年轻朝气的脸庞轻轻道:“一来败兵未必逃回城中,二来大汗只下令我等围困,未明言攻城。若因此损兵折将,如何向大汗交待?我等应当遵守命令。”

塔宾低声咕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木离华看着这年轻气盛的弟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进行解释,只是怔住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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