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孩 - xp1024.com
《留守女孩》


留守女孩(1)

不是我煽情,想让大家跟着我流泪,而是生活给我一片苦海,为了海里的生命,我不得不诉说。 如果再保持着死一样的寂静,那苦海真就变成死海了。

爷爷突发脑溢血死了,爷爷的死又牵动了留福村的全体留守者。留福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头、老太太,还有像我这样的初中以下的孩子。尽管爷爷的尸体被火化了,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仍然沿袭着棺葬的习俗。装着爷爷骨灰的一口大棺材静静地躺在院子里,刚上初中的哥哥(刘根旺)和正在上小学的我(刘兰叶)披麻戴孝跪在灵柩前不停地哭泣,主持丧礼的王正和老汉大声喊着:“还有没有烧纸的,没有就盖棺了。”随着他一声令下,两个老汉挥动着铁锤将钉子揳进棺材板里,嘣嘣嘣的敲击声撞击着每一颗脆弱的心,我的心都快被震碎了,我哇哇地直哭,泪水奔流直下,仿佛从山腰射下的两股泉水,哥哥也嚎啕大哭,不过,他的哭声不像泉水,更像咆哮的瀑布,站在周围的人经不住我俩的哭声,也都跟着哭起来,顿时,哭声一片。院子里的老榆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巨大的树冠在空中剧烈地摆动,枯黄的树叶哗哗地往下落着,树上的乌鸦发出森人的鸣叫。抬灵柩的架子固定好之后,王正和又一声令下,“起架!”三十二位老汉同时抬起轿杠,亦步亦趋地走向坟地。我和哥哥哭着走在棺材的最前头,在棺材后面还紧跟着一群孱弱的身躯,这就是留守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殡葬完毕,整个院落充满着凄凉,爷爷的影子仍在我面前晃悠,我不敢朝周围看,我和哥哥都依偎在奶奶(田秀菊)的怀里一直在哭,我抽泣着说:“奶奶,我怕。”哥哥也紧接着说:“奶奶,我也怕。”我感觉奶奶的心跳很缓慢,好像奶奶只是悲伤,不像我们那么害怕,她抹一把脸上的泪花,又搂住我俩说:“不怕,有奶奶在,不怕!等你们爸爸、妈妈打工回来就好了。”

大地冰封,春节将至,爸爸(刘永福)和妈妈(吴彩红)匆忙赶到家,爸爸看到门上贴的白联一下子跪到奶奶面前,他带着哭腔说:“娘,家里怎么了,我爹呢?”奶奶顿时老泪纵横,“儿啊!你爹死了,你咋才回来呢。”她边哭边说,还用两个拳头不停地捶打着爸爸的肩膀。爸爸看她不哭了才敢说话,“娘,我爹死,您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咋不想告诉你,可是,我托人到处打听都没有打听到你们的下落,要不是乡亲们帮忙,你爹都入不了土。”

“唉!都怪我,我们俩打工改了地方,也没有及时告诉家里。” 爸爸流着眼泪自责一阵子,就和妈妈一起去上坟了。

在人们的心目中,死人总在给活人让着位置,失去亲人的悲伤再大,毕竟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活人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晚饭时分,亲人团聚的喜庆气氛把笼罩在我家的悲伤气氛驱赶得一干二净,全家人的脸上都不时地露出欣悦的笑容。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到奶奶的床上,平时我和奶奶一个床睡觉,总觉得在奶奶的床上有享不尽的温暖,但是,这一天却感到奶奶的床没那么温暖了,爸爸、妈妈回来后,似乎他们的卧室比奶奶的床铺更有吸引力,我站在爸爸妈妈的卧室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们,又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妈妈温柔地说:“叶子,进来吧,是不是想跟爸爸妈妈一起睡?”我点点头,但我马上又摇摇头否认了。爸爸微笑着说:“还不好意思,今天就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吧。”我看爸爸、妈妈不停地喊自己过去,就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守着他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但是,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又犹豫了,我感到这张床是那么陌生,似乎也没有奶奶的床铺温暖,我腼腆地说:“我还是去跟奶奶睡吧,我不在她会冷的。”我说罢两步一回头地走出去。

留守女孩(2)

春节很快过去了,爸爸说:“娘,那边的厂子还等着我们回去,我和彩红要走了,我给您们留下一些钱,这两个孩子就交给您了。 ”

奶奶沉默一会儿说:“儿,咱不出去打工不行吗?”

“那怎么行呢,两个孩子正是上学花钱的时候,以后根旺订婚、盖房子、结婚需要的钱更多,靠这两亩地哪能划拉出那么多钱呢。”

妈妈插话说:“娘,您不会看着因为家里没钱让你孙子娶不上媳妇打光棍吧,他们现在既不需要你背,也不需要你抱,您做个饭还是能行吧。”

奶奶辩解道:“唉!我不是怕吃苦受累,我是想啊,你们这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连一个主心骨都没有了。”奶奶用一个粗布毛巾擦着眼眶里的泪花,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她怕再惹儿媳妇不高兴,就没敢再说下去。

爸爸觉得妈妈说话不好听,他看看妈妈,然后握住奶奶的手说:“娘,这一次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人家刚给我们涨过工资,如果不去的话,恐怕以后就很难找到像样的挣钱门路了。”

奶奶觉得儿子和儿媳妇说的也有道理,她忍着内心的伤感,拍拍儿子的手,平静地说:“你们去吧,人家对我们好,我们也不能负人家,为了儿孙,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但是,你们去哪儿,一定要给娘说一声,免得有事的时候找不到你们。”

我在门外听到他们的谈话难受极了,我马上找到哥哥,眼泪汪汪地说:“哥,咱爸、咱妈又要走了。”

“走就走呗,反正有奶奶在呢。”

哥哥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让我很生气,好像那不是他爸爸妈妈一样,我说:“我还是想让爸爸、妈妈守着我们。”

“守着我们也没啥好处,不但要不上零花钱,说不准还要挨打呢。”哥哥举起巴掌在我面前摇晃摇晃,以示他话的权威性。

“我宁愿不要零花钱,宁愿挨打,我也希望爸爸、妈妈守在我们身边,不跟你说了。”我气极了,说罢一撅小嘴就跑掉了。

在大人的心目中,钱与亲情相比,似乎钱更有诱惑力,但是,长大以后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尽管亲情分离的日子很难过,但是,没钱的日子更难熬,为了使自己的家人生活得好一点,那些刚与家人匆匆团聚过的青壮年不得不又背起行囊,踏上背井离乡的道路。他们何尝不想天天闻着禾田里的清香,厮守着家人温暖的亲情,如果守着这些土地和亲情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这些靠土地为生的人才不愿意去城市看别人的白眼呢,这就是命,因为他们生就是农民。可是,他们又不甘愿认命,就像那土地不愿意老被冰雪禁锢着一样,稍有点温暖的迹象,他们就使劲地往外冒着生命的锐角。村街上热闹非凡,人流如潮,大多男人都背着被褥,女人提着旧提包,有的后面跟着老人,有的后面跟着孩子,有的说说笑笑,有的抹着眼泪,他们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一起朝村口走去。爸爸妈妈也加入这个队伍,我和哥哥,还有奶奶,随着他们一起走出家门,我和哥哥恋恋不舍地叫着妈和爸,直到爸爸妈妈不再回头我们才不叫,奶奶站在院门口一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们时她才慢慢转过身,擦着眼泪走进院里。

留守女孩(3)

在爸爸妈妈离开家的当天学校也开学了,我一到教室就赶紧催着同学交寒假作业,有的说忘带了,有的说还没做完,有的干脆直接说没有做,我费尽口舌才收上来一半作业,我把收上来的寒假作业放到教课桌上,班主任祁心甜来到教室先数一数桌子上的作业本,然后说:“刘兰叶,你这个班长怎么当的,连寒假作业都没收齐,你看,这收上来的作业还不到一半。”我觉得很委屈,但又不敢说同学都没有做作业,只有低头不语。班主任环顾一下教室,又说:“怎么连人都没有到齐,难道都不知道今天开学吗。”我怀着戴罪立功的心理说:“报告老师,韩雪梅的爸爸在城里盖楼房时掉下来把腿摔断了,她在医院照顾她爸爸呢。”

“她同桌的张惠贤怎么也没来?”

“张惠贤的爸爸在外面打工时胳膊让机器压断了,她和她妈都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这时又跑进教室几个学生,问其迟到的原因时他们不是说在家喂猪的,就是照顾弟弟、妹妹的,或者是照顾爷爷、奶奶的。班主任叹一声,然后让学生把学费交上来,收学费比收寒假作业还难,全班只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把学费带过来了,其他的不是说忘带了,就是说家里没钱,班主任说:“按规定,不交学费的一律不给发新书,今天没带学费的都回家吧,交过学费的留下来领书。”一些学生央求道:“老师,能不能宽限我们几天,把书先发给我们。”

“我也没办法,要是一、两个人,我就先给你们垫上,这么多人,我哪能垫得起呢。”班主任走下讲台又说,“刘兰叶,你跟我来,去办公室搬书。”

我路过哥哥的教室时看他和一帮同学耷拉着脑袋站在教室外面,我好奇地问:“哥,你们站这儿干啥呢?”哥哥显出一脸窘相,赶紧说:“去,去,去。”其中一个同学笑眯眯地说:“你哥没交寒假作业,被老师罚站呢。”哥哥瞪着眼睛说:“马伟忠,闭上你的臭嘴。”我觉得哥哥很丢人,撅着小嘴说:“假期里让你做作业你不做,活该!”哥哥气得举起拳头晃几下,想把我吓唬走,我无所畏惧地哼一声走开了。回家后我就向奶奶告他一状,然后把发的新书给奶奶看。奶奶看过我的书,又想看哥哥的书。哥哥低着头说:“我们没发。”

“不可能,我都看见你们同学领新书了。”

哥哥被我当众揭穿谎言,只好又实话实说,“我没交学费,老师没发给我。”

“你为啥不交学费,咱爸咱妈给你的钱呢?”

“过年时我买炮了。”

奶奶看我说话一本正经的像一个大人样,打心眼里高兴起来,她笑盈盈地说:“我们叶子是个好孩子。”然后又寒着脸说:“根旺啊,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没你妹妹懂事呢,你是个男孩,是我们刘家的根脉,以后刘家就靠你了,你要争气啊。”她说罢又给他一些钱,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把学费交上。哥哥敢跟爸妈顶嘴,敢在外面欺负别的孩子,但是,他从来不敢跟奶奶顶嘴,尽管奶奶没有打过他,甚至没有大声训斥过他,只要奶奶一说话,他就像老鼠听到猫叫一样老实,能不能按照奶奶说的去做那是另一回事,但是,当面都是毕恭毕敬地听着。他更不敢打我,无论我怎样在奶奶面前告他的状,怎样对他无礼,他都能忍让,后来我才明白,哥哥不是怕我,而是哥哥觉得他比我大,他是在让我。但是,谁要是欺负了我,他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把别人暴打一顿。只从爷爷死后,哥哥觉得再也没人管束他了,对自己的行为似乎无所顾忌,同时,也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仿佛就是这个家的保护神,外表的强悍与他的年龄似乎格格不入。

留守女孩(4)

开学的第二天村里逢大会,马伟忠在上学的路上截住哥哥,他说:“我们没领到新书,去学校干啥,我们去会上逛着玩吧。”马伟忠没领到新书并不是因为他家交不起学费,而是他家舍不得浪费这个钱,他学习太差,他家看他根本不是学习这块料,想让他早早地退学帮助家里劳动。虽然他学习太差,早已没有学习的心思,但是,他也不想退学回家劳动,他觉得在学校时身边有很多伴,说说笑笑的,天天过得很开心,一旦退学就再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哥哥和他的情况还不太一样,他厌倦上学,想在家劳动,可是,家里的人一致反对他半途退学。在寒假里他又提出退学的事,被爸爸一口拒绝了,他气呼呼地说:“我们辛辛苦苦到处奔波是为了啥,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希望你们将来能有出息,你早早地退学了去干啥,种地不挣钱,打工你还小,即使出去打工也要有一个像样的文凭,就是考不上高中,也要混个初中文凭,要不然,出去打工都没谁要你。”爸爸还把他和我相比,让他继续上下去。可是,我不虚心地说,他与我相比,智力确实差一点,这不是因为父母在育苗时有偏心,火候没烧到位,少遗传给他了智力,而是在他一岁的时候我父母就外出打工了,恰在农忙的时候他突然发高烧,爷爷、奶奶光顾得农活了,没有及时给他诊治,虽然身体的外表没有落下残疾的后遗症,但是,从那以后他的大脑就变迟钝了,眼睛看人时再不像以前那样有神了,爷爷、奶奶看着时常发呆的孙子总觉得亏欠了他,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要孙子开口,他们总是有求必应,但是,他们怕落儿媳妇的抱怨,这件事一直瞒着儿子和儿媳妇,久而久之,溺爱孙子成了他们唯一安慰良心的良药。我学习成绩越好,哥哥越感到自卑,他一进教室就心烦,一见课本就发晕,一说做作业就头疼,但是,迫于家庭的压力,他又不得不天天去学校。马伟忠的建议让他顿感喜悦,他又怕我看到后在奶奶面前告他的状,他贼头贼脑地朝四周看一看,犹豫不决地说:“就我们两个?”

“还有几个,他们在那边等着呢。”

哥哥跟着一帮子同学一路打打闹闹来到会上,他们的穿着参差不齐,但头上却一律留着长发,额上的头发斜盖住眼睛,惹得他们不得不走几步用手捋一下头发,以正确判断前进的方向。要是他们把身上的衣服都洗干净,走在城市大街上,看上去他们像一个很有个性的长发组合演出队。不过,这长头发也不是他们故意留的,而是时势造就的,一来,这儿流行着正月里理头死舅舅的风俗习惯,所以,不出正月很少有人理发,二来,农村里的剃头挑子早已销声匿迹,理个发还得跑到县城,去县城理发那就贵了,有些家庭舍不得花那个钱,非逼到垂挂黑发半遮面时才让孩子去理发,三来,这些孩子的父母大部分都不在就家,爷爷、奶奶们根本管不了。他们东张西望的,赶会的人以为他们是一帮小偷,都远远地躲着他们走。越是人们躲他们,他们越开心,他们旁若无人地串来串去。赶会是农村人进行物质交易的主要方式,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会上人山人海,卖东西的人多,买东西的人也不少,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人,而且,妇女、孩子居多。会头的路两旁摆放着各种粗细的木料,在一片小树林里拴着一些羊,还放着一些猪笼子,那些羊老围着树打转转,咩咩地叫个不停,笼子里的小猪失去了自由,发出刺耳的尖叫,宣泄着心中的愤恨。哥哥觉得这比上课刺激,似乎又受不了这种刺激,他捂住两个耳朵朝小树林里看一会儿,然后说:“这儿没多大意思,我们去里面吧。”里面的花样就多了,五花八门的卖什么的都有,他们在杂货摊上看看这个,掂掂那个,摊主看他们不像买东西的,但也不敢吭声,而是时时刻刻警惕着他们。他们在杂货摊地段弥留一阵子,又来到卖布料和衣服的地段,正好有一帮子刚过门的小媳妇在买布料,他们看着这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更不安分起来,在她们后面一起喊起“嗨!嗨!嗨!”一开始她们没理他们,他们却越喊越凶,其中一个小媳妇嘀咕道:“这些小流氓。”马伟忠听到她的嘀咕,马上还道:“小媳妇,给我买衣服。”随后,他们发出一阵爆笑,那小媳妇扭过来脸骂道:“你们这些小臭流氓,没见过你妈买衣服吗?”他们看她们一个个地都转过来脸,怒视着他们,他们似乎有点胆怯了,他们面面相觑,突然,共同发出一声“噢!”然后跑开了。最吸引他们的是卖小吃的地段,煎、炸、蒸、煮样样都有,香喷喷的气味令他们止步不前,他们望着这些锅灶直流口水,一个个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双手却插在兜里无意识地摸着。除了哥哥兜里装着钱外,其他人身无分文,他们摸也是白摸,只能望锅兴叹,马伟忠忍不住说:“谁有钱?”他连问两声也没人吭声。哥哥平时吃惯了零嘴,此时此刻,他比其他人更想尝一尝这些食物的味道,他抿几下嘴,插在兜里的手紧紧握住钱,然后缓慢地往外掏着,可是,那手刚露出来一半又停下了,他看看左右,仿佛围着他的都是饥狼饿虎,他怕花了钱自己也吃不到嘴里,又把握钱的手悄悄放进口袋。马伟忠看到他的举动,马上说:“刘根旺,你兜里是不是有钱,拿出来呗。”

留守女孩(5)

“我,我没有。 ”哥哥嘟嘟囔囔地不敢抬头。

“我不信。”马伟忠边说边去掏他的兜。

哥哥扭着身子说:“这是我奶奶给我的学费,花了我就交不上学费了。”

马伟忠央求道:“拿出来请我们吃一顿呗,先花了,回去我们再想办法给你补上,怎么样?”

其他同学也附和着说:“就是,你先拿出来,以后我们一定给你补上。”

“要是你们给我补不上呢?”

“那我们就是王八蛋。”跟随来的同学一起发誓说。

哥哥经不起食物的诱惑和同学的一再恳求,就慢慢地把钱掏出来,一开始,他计划只买一样尝一尝,可是,一旦心中的**被调动起来,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钱袋,最后,把学费花得一干二净。他们在会上溜达一天,临回家时哥哥说:“明天我要交学费,你们咋把学费给我补上呢?”大家听后面面相觑,都不言语,他又补充道:“别忘了,你们都是发过誓的。”

马伟忠神神秘秘地说:“你看见那会上的羊没有?”

“看见了。”哥哥不理解地说。

“晚上我们到谁家逮上一只,你的学费就有了。”

“这能行吗?”哥哥由不理解变为害怕,其他人也表示害怕。

“怕啥。”马伟忠又如此这般地嘀咕一阵子,把晚上偷羊的计划详细说一遍,打消了大家的恐惧心理,他们才各自回了家。

哥哥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被院墙挡在院外,院子里冷气袭人,他怕见到奶奶和我,就蹑手蹑脚地溜进院子。奶奶站在屋门口一直往外张望,好像在等得什么,看她那平静的眼神又不像在等他,当他的身影进入她的视线时她皱一皱眉头,然后说:“根旺啊,你鬼头鬼脑地干啥呢?”

“没干啥。”

“这一天你都干啥去了,连中午饭都不回来吃。”

“老师布置的作业多,我在学校做作业呢。”

我一直在做作业,没想管哥哥的事,但听到他又骗奶奶,就生气地说:“奶奶,他胡说,今天他根本没去上学。”

“你咋知道我没去上学?”哥哥心虚地说。

“你们班主任碰到我了,她还问我你为什么没来上学呢,你要是去上学了,她还会这样问我。”

我灼灼逼人的口气让他难以申辩,他躲躲闪闪地溜到里间,他怕我们再提起学费和新书的事,事情就更不好解释了,所以,奶奶一连喊他几声他都装作没有听到,她又提高嗓门说:“根旺啊,中午的饭还在锅里给你留着呢,你要是饿,我去给你热一热,你要是不饿,等一会儿和你妹妹一起吃吧。”

“咋恁啰嗦呢。”他嘟囔一句又说,“我不饿。”这时他关心的不是肚子问题,是怎么实施他们的偷羊计划,赶紧把学费补上。他在里屋扒一阵,想找一个麻袋,可是,连一个麻袋片也没找到,他像老鼠一样遛着墙根窜出屋,贼眉鼠眼地在院子里寻找一阵子,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一个烂化肥袋子,又一闪身溜出院子。奶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根旺啊,这天都快黑了,你又干啥去呢?”他头也不回地应付道:“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留守女孩(6)

哥哥和马伟忠等人分别拿着袋子、绳子、棍子汇集到一起,他们会面后又嘀咕一阵子,然后跑到学校的后墙根窝起来。 晚饭时分刚过,村庄就冷静下来,一座座屋子被掩埋在漆黑的夜幕里,从村庄外看上去是漆黑一坨,从村庄里看上去是坨坨漆黑,寻不到光亮的窗户,闻不到人的气息,只有那喜欢黑夜的蝙蝠在头上飞来绕去,让你心生畏惧。马伟忠朝天望一望,然后低沉地说:“走吧!”哥哥哆哆嗦嗦地说:“我怕,干脆我们别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说:“我也怕,就是,别去了,万一被逮住了就麻烦啦。”马伟忠挺挺身子,说:“看你们那熊样,吃东西时一个个像恶狼一样,现在倒怕上了,谁不去也可以,但是,明天你必须把钱拿过来。”一听让拿钱都不吭声了,他们悄悄地跟在马伟忠的屁股后面来到白天踩好点的一家。马伟忠踩着他们的肩膀先爬上墙头,又使劲把哥哥拉上去,然后他提溜着哥哥轻轻地把他放到院子里。他想他们两个先进去,然后再打开大门,让其余的通过大门进去,没想到他太重,下来时哥哥没有托住他,扑通一声摔到地上,这一下惊动了狗窝里的狗,那狗汪汪地向他们扑来,哥哥听到狗叫拔腿就跑,马伟忠没来得及站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他正要跑出大门的时候被那狗咬住了裤腿。屋子里的女主人听到狗叫用嘶哑的声音喊道:“谁呀?谁呀?”但是,就是不见她开门的动静。马伟忠焦急地喊道:“快拿棍来,快拿棍来。”哥哥心惊肉跳地跑到家,一进屋门又被惊吓一下子。原来奶奶一直坐在瞎灯灭火的屋子里等他,他进屋子时差一点撞着她,他还以为屋子里有鬼,吓得头发都直立起来,直到他听到她的声音时才敢喘出一口气。他闪烁其词地应付几句奶奶关心的询问就去睡觉了。可是,他躺在床上仍然心有余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觉得眼前一片灰暗,他的生活里充满着迷茫和忧愤,而没有一点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不如他的意,尽管他有父母,但就像没父母一样,从他记事起,父母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偶尔和他照个面又走了,老师对他这种差成绩的学生从不正眼看一眼,对他来说,学校就像冰窖,没有一丝的温暖,唯一能让他安慰的就是奶奶,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无论奶奶怎样呵护他,他从来都不给奶奶说心里话,好像他和她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他不想惹奶奶生气,他想在我面前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他屡屡失败,他觉得奶奶非常疼爱他,但他觉得奶奶更喜欢我,当他看到我那种神情时心里就隐隐作痛,他想在我面前维护住自己的威信,可是,我老是瞧不起他。最让他伤心的是他对我那么好,从来没欺负过我,可是,我老在奶奶面前告他的状,这让他在奶奶面前很没面子。渐渐地,他仿佛坠入到无底深渊,身体一直往下沉,他歇斯底里喊救命,而周围的冷漠迅速吸附掉这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喊叫,他只觉得光张嘴,就是发不出声音,他仿佛坠入到深暗的无声世界,慢慢地,他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我正要背着书包去上学,奶奶说:“根旺啊,你妹妹都叫你几遍了,你还不起,再不起,上学就要迟到了。”他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去了学校。

留守女孩(7)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有那么多学生逃课,班主任田书琴非常生气,她让马伟忠和哥哥等人并排站在讲台上,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说清楚昨天不来上学的原因。 一开始,他们一个个都嬉皮笑脸的,甚至还向下面的同学做着鬼脸,谁也不说话,田书琴用手中的木棍猛敲一下教课桌,训斥道:“你们觉得站在讲台上光荣是不是,你们不说也可以,明天我把你们的父母都请过来。”下面的同学都哈哈笑起来,在讲台上的几位更是得意洋洋地笑着。她又训斥道:“你们笑啥?”下面的一个学生站起来说:“老师,他们几个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呢。”她沉默一会儿说:“你们以为我请不来你们的家长就对你们没办法了,如果你们不承认错误,就让你们到一年级里坐着。她这一招还真灵,这么大一个人了,谁也不想到一年级里丢人现眼,马伟忠说:“老师,您又不给我们发新书,我们来干啥呢?”她马上截住他的话说:“你不交学费,我怎么给你发新书。”马伟忠又说家里没钱,其他同学也跟着说家里没钱。她说:“你们别拿没钱当做不好好上学的理由,从今天开始,谁不交学费,谁就抄书,把书本上的东西一字不落地抄下来,我不信你们家穷得连一个本子都买不起。”

田书琴下课后气呼呼地跑到校长赵文姬的办公室,她说:“赵校长,这些孩子我无法教了,我一个民办教师,一个月才拿几十块钱,划不来天天和他们生气。”

赵文姬微笑着说:“我们干的就是天天生气的活,如果有一天不生气,那就不正常了。”

“我是认真的,这事以前我也给您说过,您看我都是快当奶奶的人了,实在没那个精力了。”

赵文姬止住笑说:“您再撑几年,等我要来年轻老师了,就让你走,怎么样?”

田书琴笑笑说:“您这话我都听过不知有多少遍了,都快把我的耳朵眼磨出趼子了,你要恁些年了,我也没见到你要过来的老师,去年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支教的,结果,没在这儿呆三天就跑了。”

“唉!你也知道,这穷乡僻壤的,白天土遮天,晚上天遮土,晚上黑乎乎的,连一个亮点都看不到。其它的更不用说了,冬天冷飕飕,夏天浑身臭,遇到雨天满路泥乎乎,去一趟县城比人家出一趟国还难。那些考上学的孩子面对寒窗奋斗十几年,人家好不容易飞出了土窝窝,谁还想回来呢,连农村考出去的孩子都不愿意回来,更别提城市里的孩子了,来了就走也是正常的事。”

“说心里话,这书真是越教越没劲,您看我们年轻的时候这学校多热闹啊,一个年级就有三、四个班,现在一个年级一个班还稀稀拉拉的。再说老师吧,走的走,退的退,就剩下我们这些代课老师硬撑着,每月就那几十块钱还拿不到手里。校长,去年的工资学校还没给我们结清呢,今年又欠我们两个月工资了,你总不能老让我们做贡献吧。”

“不是学校不给你们,学校实在没办法。你也知道,你们代课老师的工资都是从村民手里收上来的教育摊派款,原来的村干部都撂挑子外出打工了,现在村里根本没有管事的,你说你让我找谁,找谁谁都不管,这钱一直收不上来,我也是急得冒火啊。”

“这事难道上面就不管?”

留守女孩(8)

“我也去乡里的教育部门找过,还到县教育局反映过这事,可是,他们也没啥好办法,最终还得通过村里解决。”

“这学校是他们上面让办的,如果他们再没办法,我看把这学校解散算了。”

“哪能说解散就解散呢,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作为一校之长,赵文姬觉得实在有愧于这些代课老师,前些年,正当这些老师精力充沛的时候没有“民转正”的政策,这几年,好一点的高中生都考上学不回来了,没考上的都外出打工了,正式老师要不来,民办教师找不到,为了解决农村学校的师资力量不足问题,鼓励青壮年老师安心教学,上面给了一些“民转正”的指标,但是,这些指标不是让头头脑脑的孩子占了,就是这些老师的年龄已经过岗了,占了指标的没那个水平,没享受到“民转正”的又没有工资指标,这些代课老师的工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前些年村委班子比较健全,村民的教育摊派款还能按期收上来,尽管少,这些代课老师还能如期领到那几十块钱的代课费,现在村委班子一解散,就连这几十块钱也不能如期发放了。但是,不管这些代课老师怎么闹情绪,她都是苦口婆心地把她们挽留下来,她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学校,她自己也很难说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于她来说,这个校长就是一个饭碗,她当然不愿意丢掉这个饭碗,仅用这一点来衡量她似乎又有点对她不公,她不甘心就这样荒废掉这个学校,这不是荒废掉一个学校的问题,这是荒废掉一代人的问题。对于村里来说,这个学校就是夜间的一盏灯,只要学校还在,村庄的希望就不会熄灭。但是,怎样才能不让这盏灯熄灭呢,她想来想去,想到了王正和老汉,尽管他不是村里的干部,但眼下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一个人,由他出面,说不准这个事就解决了。正赶吃早饭时她来到王正和老汉家,她站在院门口喊几声王大伯,没人应声,她推开篱笆门往院子里走几步又喊几声,王正和边出厨房边问:“谁呀?”她的来访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他愣一会儿说:“这不是学校的赵校长嘛,闺女,您找我有事呀?”他老婆听到他的问话也步履蹒跚地从厨房走出来,老俩口说外面冷,非要让她进屋再说话。其实,屋里也不暖和,并且,空气也没有外面的好,但是,为了拉近感情距离,她还是尾随他们进了屋。她寒暄几句后又说:“王大伯,我有一件难事,想求您帮忙,不知您肯不肯?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啥肯不肯呢。”

他老婆插嘴说:“你王大伯啊,没啥本事,就是爱管个闲事,你别跟他客气,有啥难处尽管说,他肯定会帮你。”

“是这样的,村里拖欠那些代课老师好几个月的工资了,再拖下去,我怕那些老师都走了,那样可是把村里的孩子都毁了,眼下村里又没有管事的,您老在村里最有威望,我想请您出面帮学校把那些教育摊派款收上来。”

王正和意识到事情的难度,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闺女,按理说,这个事是个好事,也应该办。虽说我不是村干部,只要不提钱的事,一般情况下,我说话村里的人还是听的。”他吧嗒吧嗒嘴又说,“但是,一提到钱,啥事都难办了。”

留守女孩(9)

他老婆帮腔说:“是啊,村里的人什么都不缺,就缺钱,你要是跟他们要钱啊,就像要他们的命一样。”

“你别插嘴。”王正和极不高兴地说。他有个怪毛病,就是他说话时最烦别人截他的话头,他老婆本来是帮他说话的,没想到他不领情,自落个没趣,也不敢再吭声。他吭两声,接着说:“闺女,既然你找到我了,说明你看得起你王大伯,我要不帮你这个忙也说不过去。这样吧,我把人给您组织起来,您是文化人,能把道理说明白,您给村民讲一讲,我想他们会理解的,那外面的墙上不是到处写着‘再穷不穷教育’嘛,你说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呢。”

如果没有王正和出面,就是把村民都召集起来都很困难,赵文姬觉得也只有这样了。王正和帮村民办过很多事,不管是调解家庭和邻里间的纠纷,还是操办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村民都认为他正直,办事公道,而且,还不爱占别人的小便宜。尽管他近八十岁的人了,但办事仍然干净利索。对他来说,处理村里的扯秧子事已是轻车熟路。而学校的校长求他帮忙还是第一次,他既觉得很有面子,又觉得这事的分量很重。他不敢怠慢,匆匆吃一点早饭,就拿着一个破洗脸盆子出去了,他在村里边走边敲那破洗脸盆子,敲几下,然后又扯着嗓子喊一会儿,“大家听好了,现在都到学校集合了,学校的赵校长要给大家作重要指示。”村民听到他的喊声都感到很奇怪,心想学校的校长作指示与他有啥关系呢,有的说:“我们家没有学生,我们能不能不去?”

“这是大事,都得去,少一个也不行。”

村民还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硬的说话口气,还真以为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会儿,村民都聚集到学校。赵文姬先动情地说一些感谢的话,又说一说教育孩子的重要性,然后就把教育摊派款的事提出来。虽然家里有学生的村民都觉得赵文姬说的在理,但一提到教育摊派款的事又想不通了,有些人私下议论说国家不是早实行义务教育了,怎么还让我们拿教育摊派款呢,他们又怕学校利用这件事不让他们家的孩子上学了,所以,绝大部分都没敢提出异议。家里没有学生的村民抵触情绪很明显,一个妇女说:“我们家又没有学生上学,凭什么让我们掏这些钱呢?”

没等赵文姬说话,王正和就说:“现在没有,以后没有呀?”又有几个妇女借各种理由不想交这些钱,都被他一一顶过去了。最后,他说:“要说起来,今天我是多管闲事,今后,等我们村的孩子都有出息了,我肯定是沾不到他们的光了,就连人家赵校长也沾不到他们啥光。虽说我没上过学,但我知道文化的重要性,你们说,为啥人家能在城里享福,因为人家有文化;为啥你们在这儿受罪,因为你们没文化。我们不能只看眼前那四指,要往远处看,今天人家赵校长已经把话说得都很明白了,我也不多说了,反正都是为了你们的孩子,你们看着办吧。”他说罢扬长而去。

留守女孩(10)

开学都快一个月了,韩雪梅才来上学。祁老师有心给她补课,但心有余,力不足,她家不在本村,每天早晨、中午和下午都得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她平时改不完的作业都是让我替她改,所以,她把给韩雪梅补课的任务也安排给我。平时,同学们在班里都称我为二老师,说实话,要论认真劲,我还真不亚于老师,这一次让我给韩雪梅补课,我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老师,我领受任务后马上说:“韩雪梅,老师让我给你补课,你就得听我的,以后你每天下午放学后到我家去,我每次给你补一课。”谁知韩雪梅不领情,她低着头嘟囔道:“放学后我还得回去照顾我爸,我去不了。”

“那你不想补课了?”

“想,可是……”韩雪梅话没说完眼眶里就闪出晶莹的泪珠,继而揉着眼睛抽泣起来,尽管抽泣的声音很小,可是,那起伏的胸脯足以证明她对学习的强烈渴望和来之现实生活的巨大压力。

我帮她擦着另一只眼眶里的泪珠说:“可是啥?你说呀。”

“我要放学不回去,我妈会打我的。”

不客气地说,当时我很崇拜老师,对当老师有瘾,好不容易有个当老师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呢,我迟疑一会说:“那我去你家吧。”

都说童年是美好的,无忧无虑,充满着幻想,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土地上的留守儿童来说,这些都不是现实,更像是童话,我们不得不过早地背起家庭的负担,过早地为别人着想,过早地融入到现实的社会中。我在迟疑中想到我的奶奶,想到奶奶在焦急中等待我回家的情景。我没直接去韩雪梅家,而是飞快地跑回家,进门就喊,“奶奶,我去给同学补课了。”然后又背着书包匆匆跑出去,只听奶奶在后面喊着你早点回来啊。

韩雪梅回到家先到床前帮爸爸翻一下身,然后就跟着我认真学起来。韩雪梅的母亲李青莲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地里回到家,她把肩上的草篮子蹾在地上,仿佛一块石头砸进池塘里,院子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在一旁躺着的小黑猪叫着跑过来,鸡也咕咕的在院子里到处乱跑。李青莲似乎怀揣着一肚子的怒气,而那怒气没有随着放下的篮子释放出来,她对着跑来的小黑猪怒气冲冲地喊着“去,去,去!”当她看到坐在那儿学习的女儿更加不高兴,她认为学习那是在学校的事,放学后回到家里再学习那就是偷懒,不想干家务活。其实,也不是她一个家长这样认为,好多农村的家长都这样认为,这就是农村人和城市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多认几个字,至于孩子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走出贫穷的农村,她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她觉得那太遥远了,她最实际的想法就是让孩子替她多干点活,把这个家支撑下去,不管有事没事,她都不能容忍孩子在那儿闲坐着,她阴沉着脸说:“我让你放学后照顾你爸,你怎么不管他呢。”

韩雪梅边学习边答:“我刚帮他翻过身。”

我也赶紧搭话说:“婶子回来啦。”

“嗯,兰叶来啦。”李青莲没表情地应一句又说,“那猪叫恁很,你不会去喂喂猪呀。”

留守女孩(11)

韩雪梅不敢怠慢,她赶紧挖一瓢由玉米芯打碎的饲料倒进石槽里,又跑到屋里挖半瓢麸皮掺进去,然后,边倒水边搅拌,还没等她搅拌好,小猪就把嘴插进石槽里吧嗒吧嗒地吃起来,一群鸡围过来想趁机偷吃一点,但又被那小猪叫着赶跑了,那群鸡咯咯地叫着满院的跑。韩雪梅急忙坐到那儿把书翻开,还没等她把目光落到书上又听到她妈的埋怨声,“我叫你喂喂猪,你就喂喂猪,那鸡光叫不上窝,你不会喂喂鸡吗,那书上有啥吸引你的。”李青莲边说边走进屋里。没等韩雪梅再起来,她爸爸韩运舟听不下去了,他劝说道:“孩子落了那么多课,她想学,你就让她学会呗,你别一回来就把她支使得脚不连地。”韩运舟一搭话,李青莲又把矛头对准他,“你不让她干,你去干,你们一个躺着不能干,一个坐到那儿是不干,你们想把我累死呀。”韩运舟气得闭上眼睛再不说话,屋里的空气死一样的沉闷。只从韩运舟摔断腿后李青莲动不动就发火,这屋里再没出现过笑声。其实,她发火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劳累造成的,而是她心里有冤屈没地方诉说。韩运舟摔断腿不但没得到工伤补偿,就连医药费都是自己家掏的,由于掏不起昂贵的医疗费,韩运舟在出事城市医院经过简单治疗就回到家里,为这事,李青莲找过建筑队包工头,包工头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又不是他让他掉下来的,与他没啥关系,他付了抢救费都已经够意思了,如果都像他这样,一个工程伤十个八个的都让他出医疗费,他还能赚到钱吗。李青莲不服气,她又去告包工头,但是,因为韩运舟和包工头没有签订合同,执法部门根本不受理这个案件。李青莲看着自己的丈夫天天躺在床上不能动非常难过,她有心把他的病尽快治好,但又苦于没有钱,她整天拼命在地里扒拉,能想到的生钱办法她都用上了,还是远远不够那昂贵的医疗费,从此,她对这个家的爱变成了一种愤恨,这种愤恨就像夜里飘浮的浓雾笼罩着这个家,给每个人的心灵上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东西,时而让这个家庭陷入绝望的境地。

大地渐渐吞尽太阳的光辉,夜幕悄悄笼罩上来,一只壁虎在墙上爬来爬去,仿佛迷失了方向,无论它爬向哪里,等待它的都将是漆黑的夜晚,它不免时而停下来,惊恐地望着浩瀚的天空。韩雪梅就像那只壁虎,她赶紧给鸡撒一捧玉米,然后惊恐地望着她妈,惟恐再挨训。我看韩雪梅魂不守舍,心思已不在学习上,又加上天色已晚,我说:“今天就学到这儿吧,明天我再来教你。”韩雪梅觉得妈妈让她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她小声说:“你看我妈,看你多好,也没人吵你。”我看着这猪哼鸡叫的场景,听着韩雪梅的妈妈不停地叫她,并没有觉得这个家里不温暖,相比之下,我倒觉得我那缺失父母的家里好冷清,我鼻子一酸直想哭出来,我说:“看你说的,我还希望我妈天天守着我让我干这干那呢。”

路上的脚步声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稀少,喧闹的尘土重新回落到大地。星星像炸开的爆米花,一个个都从那天锅里蹦出来。我推开院门,一闪身又把门关住,大门吱哇两声再没动静,除了头顶上微弱的星光,从院子到屋里都是黑的,我没有看到一丝光亮,院子里一片寂静,我心惊胆颤地往前走几步,大声地喊道:“奶奶,奶奶,我回来啦。”屋里突然亮起灯光,奶奶搭话道:“妮,你怎么才回来呢?”我听到奶奶的答话才敢把提着的心放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屋里,嗔怪地说:“奶奶,您怎么不点灯呢?”

留守女孩(12)

“你哥哥也不学习,点着灯太浪费了。”

哥哥早就饿了,因为我没回来,所以,奶奶一直把饭留在锅里不拿出来,他埋怨道:“你还老说我呢,你怎么也回来恁晚呢?”

“我去给同学补课了。”

“你哥哥早就嚷嚷着要吃饭,八成你也饿了吧,我去弄饭。”奶奶说罢端着煤油灯就往厨房去。

“奶奶,我来端着灯。”我说着将奶奶手中的煤油灯抢过来,灯苗在夜风里飘忽不定,我用小手捂着灯苗往前走,尽管院子里还是很暗,但是,我感到院子里比刚才亮堂多了,走着也踏实多了,心里不再有刚才的那种恐惧感。

哥哥不想一个人守着满屋子的漆黑,他也跟着来到厨房,奶奶还没拿完锅里的馒头,他就从馍筐里抓住一个吃起来。我瞪他一眼,并说:“奶奶,您看我哥哥,他不洗手就吃。”奶奶宽厚地笑着说:“让他吃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本来是祖孙三代的家,现在只剩祖孙两代,就像一根甘蔗少了中间的部分,少了最有滋味的部分,这生活咀嚼起来就显得很淡。哥哥很快吃完两个馒头,然后唏溜唏溜地喝着疙瘩汤,奶奶牙不好使,她慢慢嚼着馒头,似乎还在想着心事,屋里除了喝疙瘩汤时发出的唏溜声再没有第二种声音,冷清随着那微弱的灯光散满整个屋子,我不免又想起韩雪梅家的热闹景象,尽管那热闹里带点火药味,但我仍能感到那里面有快乐的东西,我说:“奶奶,我们家也养一群鸡、一头猪吧。”奶奶停止咀嚼,反问道:“现在那两只老母鸡下的蛋不够你们兄妹俩吃呀?”我马上解释说:“奶奶,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觉得我们家太冷清了,如果养一群鸡和一头小猪,这院子里该有多热闹啊。”奶奶想一会儿说:“好是好,就是不合算,俗话说,养猪和养鸡都是积攒零钱成整钱,万一再遇上瘟鸡瘟猪,连本钱都收不过来。”我不解地说:“那人家都咋养的,他们不怕赔呀?”

“人家有人给猪拔草,有人打饲料,懂得怎么给它们治病,你看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谁能干呢。”

哥哥突然插话说:“奶奶,要不然,我不上学了,以后我给猪拔草,我去打饲料。”奶奶虽然老了,但她还不糊涂,她时刻记着儿和儿媳交给她的任务,尽管她很娇惯孙子,但这次她可没有顺着他的性子来,而是绷着脸说:“那可不行,你爸妈出去挣钱就是想让你们今后有出息,你不上学,今后怎么会有出息呢。”

我和哥哥的提议没得到奶奶的认可,我们都不再说话,屋里又是一片静默,仿佛世界又回到混沌时期,孤寂的宇宙里有一个孤寂的地球,孤寂的地球上有一个孤寂的留福村,孤寂的留福村里有一所孤寂的房子,我感觉我就是那孤寂的中心。

学校与家相比,学校就热闹多了,每每不到上学的点,我就急着去学校,尽管奶奶百般呵护我,但我还是觉得和同学在一起比较快乐,和她们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笑,和她们在一起时心扉完全是敞开的,不藏着自己的心思,也不拒绝她人的诉说,一旦村里有什么新鲜事,只要一个人知道,很快就会传遍全部同学。韩雪梅一来到教室就凑到我跟前说:“你知道吗,我们班的张惠贤回来了。”

留守女孩(13)

“真的!”我半信半疑地说,“我和她还是好朋友呢,我怎么不知道。”

“是真的,今天早晨我妈碰到她妈了,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妈说她爸的两只胳膊都没有了,比我们家还倒霉。”

我心里咯噔一下,尽管我事先听说过这事,但我仍然想象不出人的两只胳膊都没有的情景,我不自觉地看看自己的胳膊,觉得两只胳膊沉甸甸的,我愣一会儿说:“我们赶紧去告诉老师吧。”

祁老师听后一连说了好几句“咋会这样呢”,她平静下来又说:“张惠贤也耽误不少课了,今天放学后你俩先去她家看看,让她尽快来上学,要不然,耽误的课就很难补过来了。”

遵照老师的指示,下午一放学我就拉着韩雪梅一起去张惠贤家,韩雪梅怕回去晚了挨训,忸忸怩怩的不想去,我没法,只好自己去了。即使祁老师不派我来张惠贤家,作为好朋友,我知道她回来了也会来看她。但是,这次我到她家时却和以前不同,以前我都是一溜小跑去她家,进她家门时也从不敲门,门开着时我都是长驱直入,门关着时我推开门就进去,并且,边进门还边喊着张惠贤的名字,张惠贤的妈妈也不把我当外人,总是亲热地喊着“叶子”问长问短,遇到饭时还总要让我吃一些,这次,我去她家时脚步迈得特别慢,到她家门口时我踌躇半天才去敲门,我敲几下没听到里面有动静,我又踌躇一会儿,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往里张望,我心嘣嘣直跳,心想我怎么像小偷呢。当我看到张惠贤的背影时小声喊道:“张惠贤,张惠贤。”张惠贤听到喊声把门打开,她呆呆地看我一会儿,然后又把身子闪到一边,意思是让我进去,我还是不敢进去,仍站在门外小声说:“我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

“进来吧。”张惠贤低声说。

我似乎没听到张惠贤的话,仍站在门外没动,张惠贤又连续说两次“进来吧”,我才把脚步缓慢地迈进去,我进到门里又停下来说:“我们班主任让我来叫你上学呢,她说你耽误的课太多了,再不去,就补不过来了。”

张惠贤没有马上回应,她低着头用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两颗晶莹的泪珠分别在两个眼眶里慢慢膨胀起来,一闪一闪地折射着射进眼里的光线,尽管眼前一片光怪陆离,但她内心却是一片漆黑,过一会儿,泪珠滴落到地上,啪的一下,泪珠摔得粉碎,仿佛一觉醒来美梦突然消失一样,那泪珠在土地上留下一小片模糊的痕迹,她急促地抽泣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随即,泪珠也从眼眶里涌出来。正好这时张惠贤的妈妈高玉珍从堂屋里出来,我赶紧用袖子抹一下眼泪,然后叫一声“婶”,高玉珍先应一声,又说:“进屋吧。”尽管她和原来一样没把我当外人,但我明显感觉到她那笑容可掬的面容不见了,说话也极简练,甚至连“叶子”这个称呼也省略了。我看她寡言少语,只顾去收拾晾晒的衣服,我也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往屋里去。张惠贤的爸爸张同祥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我顿时就瞪大了两只眼睛,我不敢相信人没了两只胳膊会是那样子,他的两只袖子摆来摆去像梦中招魂的幡,他身子细长,颧骨突出,逆光看过去,就像一根干枯的树干,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原来又高又胖的张叔叔,说实话,我看着他很害怕。张同祥看到望着他发愣的我,他似乎意识到是自己畸形的身体造成了我的恐惧,于是,他主动走上前说:“叶子,叔叔吓着你了吧?”我摇摇头,慢慢抚摸住他的袖子,轻轻地说:“叔叔,疼吗?”张同祥微笑一下,但那笑容一闪而过,“现在不疼了。”这声音似乎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他嘴边飘过来的一阵风,但是,我依然觉得他很疼,因为我感觉我摸着那空荡荡的袖子时自己的心脏都在一阵阵地抽搐,他断掉了两只胳膊,哪有不疼的道理。

留守女孩(14)

高玉珍收完衣服,又冷不丁地说:“你奶奶还好吧?”

“还好。 ”我回答时好像心不在焉,因为我心里正想的不是我奶奶,而是张惠贤上学的事,我想劝说高玉珍但又不敢劝,而她这一声关切的问候给了我勇气,我拉着她的衣角,望着她说:“婶,你让张惠贤还上学呗,我们老师说了,她再不去,耽误的课就补不过来了。” 高玉珍沉默不语,我又小心翼翼地说:“婶,行吗?”高玉珍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女儿,但那目光像闪电似的马上又收回来,女儿乞求的目光深深地刺疼着她的心,她觉得她像一个罪人,她的决定对女儿太残忍,有愧于女儿,但是,现实的家庭状况又逼迫着她不得不向命运妥协,她用手掌抹一下湿润的眼圈,长长叹一口气,然后抚摸着我的头说:“叶子,现在我们家和你们家不一样啊。”我心里明白高玉珍所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我无意识地把目光移向张同祥。张同祥从内心来说是想让女儿继续上学的,可是,一旦男人失去了养家糊口的能力,他在家庭里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家庭就会变成女人主宰的天下。常言道,水绕山转,山倒塌了,水也就不转了,即使水还绕着倒塌的山转,那山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威严了,张同祥很清楚,他说等于不说,只好缄默不语。我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我小心翼翼地说:“婶,韩雪梅的爸爸也伤了,她妈没让她退学,您也别让张惠贤退学呗。”

“她爸伤的是腿,好了还能干点活,惠贤她爸伤的是胳膊,即使完全好了,他也啥事都干不了,就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事事都得操他的心,我一个人怎么能忙过来呢。”

“婶,以后我天天来您家帮您干活,您就让她上吧,行吗?”

高玉珍似乎被我的软磨硬泡说动心了,她连续叹气,也不说话。其实,她何尝不想让女儿上学呢,只是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她不便说出来,因为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将来不可能不让他上学,为了保证儿子能够上学,只有牺牲女儿了,她心里一阵难过,猛拍两下还在晾晒的被褥,又摸着我的头说:“叶子,婶知道你和惠贤谁也离不开谁,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好意婶领了,但是,过日子就像经线子,一家有一家的死结,这个结只有靠自己来解,谁也代替不了。”她说罢又扛起一个被子向屋里走去。

太阳越来越低,院子里暗淡下来,我踌躇满志地离开张惠贤的家,我走到大门口时又好奇地往院里望一眼,“你弟弟呢,怎么没见他呢。”

“还在我姥姥家住着呢。”一直尾随不语的张惠贤说罢又揉起了眼圈。

我看着张惠贤伤心的样子暗自愧疚起来,我既怨恨自己无能,又不甘心看着张惠贤辍学,我安慰她说:“你别难过,我让老师再给你妈说说,说不定过一阵子你妈就同意了。”

留守女孩(15)

夕阳燃烧着满天棉花团状的云彩,把整个天空都映照得红彤彤的,散射的霞光洒满村庄的屋顶,土红色的大瓦片仿佛又镀上一层金色,随着起伏的屋脊在空中摇来舞去,单个屋顶看上去,它就像一条肥嘟嘟的金鱼,顺着屋脊眺望村庄,它就像蛰伏在大地上的巨龙。 刚抽芽的柳条在霞光照射下更加生机盎然。季节是梦幻的季节,天空是梦幻的天空,年龄是幻想的年龄,可是,我的幻想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我望着跳出云彩的夕阳仿佛又看到张惠贤那双渴望的眼睛,似乎张惠贤把上学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我三步一回头地消失在霞光里,突然,夕阳又湮没在浓厚的云彩里,再也没有钻出来,村庄上的金色逐渐被沉寂的灰色吞没。我边走边无意识地东张西望,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袭上心头,直到吃晚饭时我还沉浸在这种压抑之中。奶奶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我在外面玩累了,只顾催我吃饭。豆籽大的灯火在我面前飘忽不定,好似催眠的符咒,让我昏昏欲睡,一个馒头吃了一半我就吃不下去了,我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往馍筐里一扔就径直躺在床上,只听奶奶嘟囔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我在梦中又梦到张惠贤不能和我一起上学了,我伤心地哭起来,等到我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在做梦。窗外仍然一片黑暗,可是,我再也不能入睡,我瞪着眼睛想着心事,也许我是一个小孩,她妈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如果老师去说,她妈一定会听的。我越想越急于想见到老师,于是,我早早地就爬起来,还代替奶奶做了早饭,匆匆吃点饭就来到学校,等好长时间才把祁老师等来。我把张惠贤家的情况给她详细描述一遍,然后就催促她去她家。祁老师看我着急的样子,笑笑说:“看把你急的,再急也得等到放学呀,这样吧,等下午放学后你领我一起去她家。”

我急不可耐,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悄悄地告诉给张惠贤,让她在家等着祁老师,千万别出去。她满怀希望地等到下午放学,满怀希望地看着祁老师走进院子,从高玉珍迎接祁心甜时那脸上的一丝笑容也看到了一丝的希望,但是,当祁心甜说到实质性的问题时又冷了场。沉默片刻,高玉珍竟然呜呜地哭起来,她哭着说着:“祁老师,您以为我不知道让孩子上学好啊,她是我心头的肉,没谁比我更疼她,可是,您看这个家,她一去上学,我连个帮手都没有了,这日子还咋过呢。我知道您是为孩子好,可是,您解决不了我们家里的难事呀。”高玉珍呜咽的诉说让祁心甜再难以启齿,她很清楚,面对苦难,说那些不沾边的大道理毫无用处,而她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一个经常领不到那每月几十元工资的民办教师,她又有何能耐解决学生家的难事呢,她不得不叹息着告别她们。她走出大门好远,我和张惠贤还一直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当她让我俩回去时,我俩竟一人拉住她一只手哇哇地哭开了,祁老师一下把我俩搂在怀里,掉着眼泪说:“老师无能,老师对不住你们。”

留守女孩(16)

好朋友就这样辍学了,我很不甘心,一有时间,我总要去张惠贤家,帮她家干这干那,千方百计感动高玉珍,想让她回心转意,重新让张惠贤回到课堂上。 刚开始时高玉珍也没说啥,后来她对我越来越冷淡,再后来,她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叶子,婶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你老来,她老不死心,我心里都替她难受,你不来,她看不到你,也就死心了,婶的意思你懂不?”我低着头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懂。”尽管我当时忍住了泪水,但是,我回到家却大哭一场,奶奶还以为我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欺负,一口一个乖地哄着我要给我出气。我抱住她说:“奶奶,没谁欺负我,是张惠贤她妈真不让她上学了,我替她难过。”哥哥马上嬉皮笑脸地说:“不让上学多好,我巴不得不让我上呢。”

“谁像你,一心想逃学,就不知道学习好。”奶奶训罢哥哥又哄我,她淡淡地说:“我们家孙女是菩萨心肠,爱可怜个人,唉,天底下这么多苦命的人,你可怜不完啊,孩子。”

留守女孩(17)

哥哥对学习不感兴趣,但在上体育课的时候他非常兴奋,这也是大多数农村学生的爱好。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都基本上没什么娱乐活动,自然而然,体育课就成了撒欢的时间,个个好比被圈久的小毛驴,在体育课上乱喊乱叫,乱跑乱跳,把天真的本性展现得一览无余,那简易的土地操场让学生折腾得尘土飞扬。操场燥热了,人也燥热了,衣服被一层一层地扒下来,仍的满地都是。下课了,他们还方兴未艾,那高兴劲儿仿佛涌动的春潮,他们跑着,叫着,哄抢着衣服。马伟忠一手扯起自己的衣服,一手扯起哥哥的衣服,哥哥追着喊着:“那是我的衣服,你拿我的干啥?”

“谁说是你的,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啦?”马伟忠边狡辩边把衣服揉成一团,然后与其他同学互相扔起来,并发出喔喔的声音。

那衣服就像一个棉花团在空中飘来飘去,那里面包裹着他们的快乐和幼稚。一阵风吹来,那衣服飘进女生厕所里。哥哥像被激怒的狮子吼叫起来,“马伟忠,我日你妈,你得给我拣出来。”他边骂边把他推向女生厕所门口。其他同学也一哄而上,一下子把马伟忠搡进女生厕所里。在里面解手的女生顿时吓得一阵尖叫,一个个胡乱提起裤子跑出来。男生都意识到惹事了,呼啦一下子都散了,马伟忠也抱着头灰溜溜地从女生厕所里跑出来。男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女生把这事告给田书琴和赵文姬,她们可以容忍学生逃课,可以容忍学生考不及格,但是,在这些操守方面,她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一次,马伟忠的父亲马高阳被郑重地请到学校。

马高阳是一个泥瓦匠,春秋天不忙的时候常领着一帮人在农村里给人家盖个房子,虽说挣不到多少钱,但是,吃油盐酱醋就不用再卖粮食,更主要的是还能照顾那几亩地,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他看儿子就不是学习的料,早有意让儿子跟着他学会这门手艺,由于儿子执意不肯退学,他也就没狠下这个心,这一次,他被请到学校,耽误一天的工钱不说,更主要的是儿子的行为让他非常恼火,要是把这事传出去,儿子落个流氓的名誉,以后找对象都不好找,这次事件让他坚定了信心,从此,马伟忠永远与学校告别了。

哥哥以为是因为这件事学校把马伟忠开除了,他越想越后悔,他后悔的不是马伟忠不能上学了,而是当初同学们没把他推进女生厕所里,或者自己没有自动跑进女生厕所里,这样一来,学校开除的就不是马伟忠,而是他了。尽管这件事没牵涉到他,但他还是把不想上学的想法向奶奶说出来,奶奶说:“你爸你妈不在家,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哥哥没得到奶奶的允许,第二天又乖乖地去了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马伟忠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出现在学校门口,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一帮同学围着他和摩托车问这问那,有的还不时的摸一摸摩托车。马伟忠心疼地说:“别摸,别摸,摸坏了你们可赔不起,这是我爸为了让我跟他干活,专门给我买的。” 哥哥好奇地问:“你会骑它?”

“怎么不会骑呢,我骑一圈,给你们看看。”马伟忠边说边发动摩托车,他骑出一百多米又骑回来,他把摩托车一支,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你不会吧?”

留守女孩(18)

哥哥不屑一顾地说:“会骑摩托车有啥了不起的,我听别人说过,会骑自行车就会骑摩托车,我自行车比你骑得好,摩托车照样比你骑得好。 ”

“你吹吧。”马伟忠拍着摩托车说,“来,来,来,你骑骑给我看看,看你能骑走它不。”

在一旁的同学也都乱起哄,“让他骑骑。”

“骑就骑。”哥哥说着就去抢摩托车把。

当哥哥握住摩托车把时马伟忠害怕了,别人摸一下他都心疼得不行,他那会让别人骑呢,但是,大话已经说出来了,又加上周围的同学一直在起哄,他就很难再说不行的话。他很不情愿地把摩托车把让给哥哥,担心地说:“你真会骑?”

“会。”哥哥憨笑着说。

马伟忠还是不放心,他指着右把问:“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

“你说是干什么的?”哥哥不服气地反问道。

“不知道了吧。”马伟忠哈哈大笑,周围的同学也跟着笑起来。

哥哥生气地说:“谁不知道这是油门。”

马伟忠指着左把又问道:“这是什么?”

“离合器。”哥哥没等马伟忠再开口又说,“只兴你开过摩托车,好像别人都没开过似的,我告诉你吧,我爸开过别人的摩托车,当时他还教过我呢。”

周围的同学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乱囔囔道:“你咋恁啰嗦,是不是不想让他骑呢,真小气。”

马伟忠一仰脖子说:“谁小气,我是考考他,看他真会还是假会。”他缓慢地扫视一下周围的人,又看看哥哥,然后,才犹犹豫豫地将身子闪到一边,并再三嘱咐:“你千万要小心啊。”

哥哥只从握住摩托车把就一直处于激动和慌乱之中,他跨上摩托车,两手紧紧握住摩托车把,脚往下猛一踩,也不知挂上的几档,摩托车呼一下窜出去,他本想让它慢下来,可是,慌乱中又加大了油门,摩托车无视路上行人,一路飞奔,呼啸着从一帮站在路上说话的妇女中间一掠而过,那一帮妇女像被飞刀割过的麦子应声倒下,接着,摩托车又撞上路边的一堆砂石,摩托车蹦跳几下熄灭了,哥哥飞跃砂石堆,重重地摔到地上,他四肢趴地,脑浆迸裂,一命呜呼。顿时,乱作一团,哭声一片。

马伟忠望着摔下去的摩托车大叫一声,“我的摩托车!”然后飞奔过去,他正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时被高玉珍突然拽住了,“你妈都快死了,你还管那摩托车干啥!”马伟忠猛然停下来,这才看到他妈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除他妈外,还有几个妇女也在地上躺着,只不过没他妈的伤势重,个个哎哟哎哟地呻吟不止,马伟忠一下抱住他妈的头,哭喊着:“妈!妈!”高玉珍催促着说:“你哭啥,还不赶紧去叫你爸,把你妈送医院。”

“我爸!”马伟忠愣一下,才想起来他爸为了给他买摩托车今天没出去干活,他一抹眼泪,往家里跑去。他见到马高阳又哭喊着:“爸,我妈让摩托车撞了,她快不行了。”

留守女孩(19)

“哪儿的摩托车?”

“我们家的 ”

马高阳先是一愣,继而,重重地给马伟忠一耳光,又狠狠地瞪他一眼,那目光带着凶煞之气,仿佛他和儿子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他再没说一句话,就急忙跑出家门,他边跑边喊人,一帮男女老少随着他来到出事现场,王正和听到出事了也跟过来。马高阳把他老婆抬上架子车,拉着就往医院跑。一会儿,那几个没有生命危险的妇女也被送往医院。

一阵旋风拔地而起,卷着黄土在空中盘旋,仿佛地狱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从里面窜出一个黄色恶魔,肆无忌惮地狂欢乱舞,那黄色恶魔在人群面前游移一下,忽然窜到砂石堆上方,在那盘旋片刻,又迅速消失在空中。个个吓得头发直立,都对着旋风消失的地方乱吐吐沫,呸呸声不绝于耳。此地人认为这种平地刮起的旋风都是无根旋风,是鬼怪在作祟,谁遇上它谁家就会有倒霉事,但是,如果对着它吐两口吐沫就可以化解了,实际上,这都是图个心理安慰。高玉珍突然喊道:“那儿还有一个的。”人们随着她迅速朝砂石堆跑去。哥哥那惨不忍睹的面孔把赶来的老少妇孺都吓呆了,谁也不敢近前,王正和跟着人群赶过来,大家看他过来了,都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缝,这时没一个人说话,只听见他两只脚噔噔的踩地声,他径直通过人群,那人群像流动的水又迅速弥合住一个封闭的圈,他走到圈子中间,蹲下来摸一摸哥哥,然后,缓慢站起来,摇着头说:“唉,不行了。”

放学时我出来的早,没遇上校门口这一幕,我正在韩雪梅家给她补课,忽听大门吱哇开了,张惠贤急冲冲地推开大门,人没进院,声音就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刘兰叶,你哥骑摩托车摔死了。”我感觉这声音仿佛是从魔幻世界传来的,连张惠贤的身影也似隐似现的,我呆望着张惠贤说:“你说啥?”

“你哥骑摩托车摔死了,赶紧走吧。”张惠贤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边拉着我往外跑。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跟着张惠贤往出事现场跑去。

天昏昏,地噩噩,我一路恍恍惚惚跑到出事现场,通过自动闪开的人群径直扑向哥哥。高玉珍一把将我拽住,“叶子,你哥已经死了,你不能过去。”我扭着脸看一眼,一股阴气直逼心窝,哥哥的惨状一下子烙在我心上,我浑身颤抖不止,紧紧抱住高玉珍,惨烈地叫一声,“婶!”继而,急促地大喘气,仿佛悲伤的洪流突然遇到隘口,咆哮着盘旋着,但就是宣泄不出去。高玉珍摸着我的头说:“叶子,有婶在,别怕,别怕。”我一直哭泣不止,高玉珍安慰我两句,抹一把眼泪,没等下面安慰的话说出口,眼泪又溢出来了。王正和叹几声,劝道:“光哭也不是法啊。”高玉珍止住哭说:“王大伯,她父母都不在家,你说这事该咋办呢?”

“咋办呢?”王正和砸吧砸吧嘴,又说,“不是还有她奶奶在吗。”

“她奶奶都恁大年纪了,我就怕她知道了受不了啊。”高玉珍看看怀里的我,又说,“万一她奶奶再有个三长两短,就剩这个孩子,唉!那可咋办呀?”

留守女孩(20)

“赶紧给她爸妈发电报,让他们赶紧回来。 ”

高玉珍含着眼泪看一遍身边的人,说:“王大伯,您看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几个管用的娘们也都跟着去县医院了,谁去呢。”正好,这时赵文姬听说学生出事了也赶过来,“我去吧。”她说着走进人群,王正和看到她显得非常激动,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说:“闺女,你去再合适不过了。”赵文姬从高玉珍怀里扳开我的头,轻声说:“刘兰叶,你把你爸妈的地址给我。”

“在家放着呢。”我断断续续地说。

“那你领我回家吧。”

高玉珍赶紧插话道:“叶子,你回到家千万不要在你奶奶面前哭,这事先瞒着她,等你爸妈回来再说,你懂不?”

我点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高玉珍的意思,我用袖子使劲抹一抹眼泪,被泪水洗刷的面孔顿时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窝里仍有无尽的悲伤在涌动。我正要领着赵文姬回家时,奶奶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村里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得过她呢,只从兴起年轻力壮的劳力出去打工以来,只要村里有个大事,必定有人满村跑着喊人,这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了。刚开始,村里人乱喊出事了,说还有她孙子,她还以为孙子又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根本不相信孙子会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更没意识到孙子已经死了。她忐忑不安地走过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怒气,似乎还有教训她孙子一番的意味。大家看到她都愣了,感觉天在摇摇欲坠,地在轰轰作响,等高玉珍反应过来要拦她时已经晚了,她跪在哥哥跟前一声“孩啊”没哭出来就昏厥过去。高玉珍赶紧上前抱起她的头,王正和去掐她的人中,一阵喊叫过后,她鼻孔里又有了微弱的呼吸。恐惧和悲伤再次向我压来,似滚滚洪流,如浓浓乌云,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奶奶,这声音与大地的苍凉共泣,与宇宙的悲怆共鸣。奶奶微闭着双眼,嘴唇动两下,似有答应我的意思。高玉珍推一推我,说:“你奶奶没事了,这儿有我们,你别管了,快去给你们校长拿你爸妈的地址吧。”

奶奶被高玉珍等一帮人抬往家里,王正和等一帮老汉仍默然站着没有走。少亡不能回家,也不能入老坟,这是此地的风俗习惯。可是,眼下也没有现成的棺材把尸体装进去呀,王正和怕没人时狗把尸体撕了,他自言自语道:“虽说人死了,我们也不能不管他呀。”他和其他几个老汉商量一会儿,然后,他找来一张旧席子把尸体盖住,和几个老汉轮流守夜,把哥哥的尸体看护起来。

奶奶醒来后一直处于恍惚状态,孙子就像她生活中的那盏煤油灯,忽闪一下被风刮灭了,她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在漆黑中她想拽住儿子,想借助儿子的臂膀来抗拒那黑暗的恐惧,可是,她连儿子的影子都摸不到。她哭一阵,唉一阵,偶尔嘟囔一句,“儿啊,你在哪里呀,孙啊,你去哪里啦。”

外面那棵老榆树哗啦啦地往下落着干枯的榆钱,那榆钱纷纷扬扬,像撒下的阴纸钱。

高玉珍劝道:“大娘,学校的赵校长已经去县城打电话了,叶子她爸妈很快就会回来了。”

留守女孩(21)

奶奶似乎没听到高玉珍的话,仍然哭一阵,唉一阵,偶尔嘟囔一句,“儿啊,你在哪里呀,孙啊,你去哪里啦。”

我也一直抱着奶奶哭泣,谁也劝说不下来,一直到深更半夜,我俩还在抱着哭。来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就剩高玉珍还守着我们,邻居端来的几个馒头也早凉了。高玉珍又劝道:“大娘,时间不早了,您和叶子还是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睡一会。”奶奶老泪纵横,悲痛充斥着五脏六腑,那还会有饥饿和瞌睡的感觉,但高玉珍的话使她更加难过,她觉得拖累了乡亲们,她歉疚地说:“她婶,你也回去吧。”

“你们这样,我回去咋能放心呢。”高玉珍心想你们能开口说话,往下就好劝了,她用手挨挨馒头,又说,“这馒头都凉了,我再去给你们热热。”

奶奶一把拽住她,说:“别热了,热了也没人吃。”

“那怎么行呢,都啥时候了,你们还一点东西没吃呢,即使您不吃,还有叶子呢,她还是个孩子呀。”

奶奶不再坚持,高玉珍热好馒头,又搅两碗疙瘩汤,这才离去。

馒头和热汤就摆在我们面前,可是,谁也不愿意去沾一沾。

煤油灯忽闪忽闪地在黑暗里挣扎着,夜静得只剩下哭泣声,哭泣声也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泪珠滴落的声音。我透过泪珠仿佛看到哥哥就在眼前,我俩一起围着奶奶斗嘴,我向下觑一眼,一片阴影向我扑来,我更紧地抱住奶奶,奶奶感觉我在瑟瑟发抖,也更紧地抱住我。

埋葬哥哥这一天奶奶非要出去参加葬礼,按这里的风俗习惯,长辈不能参加晚辈的葬礼,可是,谁也栏不住她,爸爸拗不过她,也只好让她去见孙子最后一面。奶奶颤颤巍巍地来到棺材跟前,她也不哭,极其镇静地说:“孙啊,奶奶再跟你说说话,奶奶知道你不爱上学,以后啊,学校就跟你没关系了,刮风下雨也跟你没关系了,天塌地陷都和你没关系了,你走吧,轻松地走吧,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了。”

哥哥的死让爸爸妈妈悲痛欲绝,这不但在精神上给他们沉重一击,并且,还给他们留下一个沉重的经济包袱。在埋葬完哥哥的第二天马高阳就找到我家,他先递给爸爸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他沉闷地抽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永福弟,按理说,现在我不该来,可是,唉,我也实在没办法呀。你嫂子的头被撞坏了,头上开个大窟窿,腰也被撞断了,现在还从头里往外流着淤血,人半死不活的还在医院里躺着,钱已经花了一万多了,不知还要花多少钱。我想,摩托车撞坏就撞坏了,你看,这人不能不治呀。”妈妈本来心情都很不好,当她意识到马高阳是来要钱的就更情绪化了,她截住他的话头说:“要不是你家的摩托车,我们儿子也不会死。”马高阳没想到妈妈会拿话堵他,一时气得脸铁青。爸爸怕把事闹大了,赶紧劝妈妈不要吭声,爸爸觉得这事主要还是怪儿子,不能怪人家的摩托车,他劝过妈妈又说:“高阳哥,妇女家,您不要跟她计较。”马高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张张嘴,而没说一个字。爸爸又说:“高阳哥,你啥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眼下最需要钱,我把家里剩下的两千块钱都给你,你先用着,这肯定不够,不过,也只有恁些了。等以后我们挣到钱了再给你,你看行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行也得行呀。”马高阳连叹几声,又说,“兄弟,不瞒你说,我这几年积攒的钱就买那辆摩托车,给你嫂子看病的那一万多块钱大部分都是借的,看来,还得继续借,唉,这穷乡僻壤的,借点钱真难啊。”马高阳说着竟抹起了眼泪。

爸爸跟着马高阳抹一会儿眼泪,又说些歉意的话,这才把他送走。马高阳没走多大会,那几家被撞伤的人家也哭哭啼啼地来到我家,意思是想让我家出点医疗费。按常理,刚失去儿子是极其伤心的,但是,现在,爸爸对儿子的愤恨竟大于悲痛,悲痛和愤恨同时搅拧着他的心,让他痛不欲生,但是,他嘴上还得说着温柔的话语,一遍一遍地去安慰那些受伤者的家属,给他们做着保证,以后挣到钱了一定给他们。那些人看他实在拿不出钱,只好叹着气走了。爸爸妈妈为了还债,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又把奶奶和我这一老一少抛在家里,两人出去打工了。

留守女孩(22)

如果说爷爷的死是一棵老去的树,没给春天留下多少伤痕,那么,哥哥的死绝不是只带走了春天的一片绿茵那么简单,它把我抛进生命的荒漠,给我的心灵蒙上一层死的恐惧,这恐惧就像头顶上那一片深蓝的天空,看上去死是遥远的,忽而,我又觉得死是那么近,时时刻刻笼罩着我,挥之不去,召之即来。当折断一根树枝时我突然会想到死,当柴火在灶台下轰隆一下变成火焰时我会想到死,在田野里割掉一把青草时我会想到死,一闪念,一眨眼,人就会死去。死让我恐惧,也让我坚强,死让我认识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是多么美好,“死”这个字眼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幻字眼,它就是在舌根下藏着的一个词汇,吐之即出。夜幕降临,风入院门,门吱哇一声响,奶奶站在堂屋门口说:“根旺啊,这么晚了,你去那儿呢?”我心头一颤,赶紧搂住奶奶的胳膊,小脑袋紧贴在奶奶胸前,我恐惧地往外望一会儿,精神又慢慢松弛下来,“那不是我哥,那是风刮的。”我把精神恍惚的奶奶搀扶到一把老藤椅上,又说,“奶奶,我哥已经死了,您别想他了。”奶奶用衣襟沾沾眼眶,叹着气说:“我总觉得你哥哥和你爷爷还在。”奶奶总是这样恍恍惚惚地念叨他们,刚开始我还有点怕,后来这样的情况多了我也不怕了,只是轻声地安慰一句,“奶奶,你别老吓唬人。”然后,我该干啥又去干啥了。

清晨起来,阳光明媚,院内充满朝气,一切都鲜活起来,似乎悲剧从来没在这院里发生过。一只杜鹃站在那棵老榆树稍上叫个不停,那声音婉转动听,仿佛在唱“快收快种,快收快种”。但这儿的人还是习惯性地把它的叫声形容为“麦罢上供”,杜鹃是知季节的鸟,本来是为人们报时令的,却被当成逼债的鸟,被人们冤枉了几千年,其实,这儿的人不大喜欢它的原因不在于它的叫声,主要是它老占用别人的窝,让别的鸟替她养儿育女,它不但不领情,还把其它鸟的蛋给毁掉。其实,一只鸟的死活与人们根本没多大关系,人们都是在借助悲悯万物来感叹自己的命运,奶奶望一下树梢,自言自语道:“布谷叫,麦熟了。”我不解地说:“奶奶,您又嘟囔啥呢?”

“我是说布谷又来催我们收麦了。”

我先朝院门瞧一下,又四处打量一下院子,仍不解地问:“奶奶,布谷在哪儿呢?”

奶奶用拐杖朝树梢上指一指,“哝,那儿。”从树叶间透过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奶奶脸上,看样子,她很精神,仿佛她闻到了地里的麦香。她一手扶住拐杖,弯腰抱起一搂柴火,正要往厨屋走时,她又扭过来脸说,“叶子,今天不是不上学嘛,你跟我下地看看咱家的麦子吧。”我一直出神地望着树梢上的鸟儿,觉得它叫的挺有意思,心想这就是布谷呀,这鸟咋知道麦子啥时候会熟呢,至于奶奶下面说的啥,我一点也没听见。奶奶嗔怪地说:“叶子,奶奶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吭声呢?”我听到奶奶的责怪声才把目光转过来,我还以为奶奶让我烧火呢,赶紧去抱住奶奶怀里的柴火,并说:“奶奶,让我来吧。”

“奶奶不是让你去烧火,奶奶是说,你不是说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嘛,等吃过饭,你跟我下地看看咱家的麦子吧。”

留守女孩(23)

我在学校圈一星期了,早就想到地里去了,我边答应奶奶边跟着奶奶往厨屋走。

榆树稍上的布谷还在不停地叫,几只麻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到房顶和墙头上,一会儿下到地上,一会儿又飞回树枝上,在文学家的笔下,这简直是鸟的天堂,人类的乐园,其实不然,它只是饥饿年代留下的痕迹。要说这棵榆树,也有一定年头了,它从爸爸没出生时就在这院里长着,尽管树身歪歪扭扭,到处都是疤痕,但一到春天,树冠毅然葱油茂密,遮天蔽日。荒年时院内其它树木都被砍光了,就它存活下来,它能存活下来不仅得益于它算不上一个正梁之才,主要是它救过我们一家人的命,土地没分那些年,不到收麦季节就把全年的粮食吃光了,这时,这棵老榆树可就成了宝贝,榆钱和榆叶都是填饱肚子的好东西,就连枯死的粗一些的树枝也被充分利用上,我们把树皮剥下来,再刮去表皮,把剩下的放到石臼里舂一舂,把它舂碎,用箩把里面的面筛出来,把筛出来的面和进粗糠面里,就能做成像样的馍馍,若将筛出来的榆皮面和粗粮粉和在一起,还能擀出滑溜可口的面条呢。近几年,地里产的粮食够吃了,这榆钱和榆叶也就没那么宝贝了,只是每年初春吐钱时尝尝鲜而已,榆钱老的时候落得满院遍地,每逢这时奶奶都会边打扫边说太可惜了。今年榆钱老的时候正赶上哥哥出事,她没去扫,也没唠叨,榆钱几乎埋住了脚脖。日久生情,这棵树早已成为我们家的一个成员了,虽说一家人不靠它维持那可怜的生命了,但是,我们看待这棵树就像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夏天怕它渴着,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我们总是隔三岔五地给它浇些水,冬天又怕它冻着,我们把柴火围上一层又一层。因为树冠特别茂密,下面又有一大堆柴禾,柴禾里往往还藏着草籽和未打出来的粮食,所以,常常招来很多麻雀。我和奶奶走进厨屋,麻雀又肆无忌惮地落到地上。院门吱哇一声响,麻雀又扑棱棱地飞上去。我感觉有人进院,停止往锅灶里入柴,往外张望一眼,但没看到人,我又转过来继续往锅灶里入柴。奶奶似乎没觉察到外边的动静,仍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糊,这是打疙瘩汤的必备程序,必须把碗里的面糊搅均匀后打出的疙瘩汤才好喝,这样的疙瘩汤里的面鱼又软又筋道,奶奶能搅到用筷子把面糊挑出来一尺多长还不断线,这柔长的面糊仿佛她与粮食那扯不断的情结,也许搅面糊的频率与手的颤抖正好合拍,这个时候一点也看不出她的手有颤抖的毛病,那娴熟的手法仿佛在做特技表演。这时张惠贤端着一只碗悄悄走进厨屋站在我身后,把我和奶奶都吓一跳。奶奶停止搅面糊,温和地说:“这孩子,来了也不吭气。”张惠贤不好意思地说:“奶奶,兰叶,这是我们家用新麦碾的黏转,我妈让我送来一碗,她说让你们尝尝。”我站起来接过碗,然后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又把碗凑到奶奶嘴边,欣喜地说:“奶奶,您闻闻,真香!”奶奶慈祥地笑着说:“傻孩子,这新麦子新蒜的,能不香吗。”她说罢看看张惠贤,又意味深长地叹一声,似乎这一声已经叹了一千年,那余音仍有继续延续下去的意味。

留守女孩(24)

阳光暖暖地照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微风吹拂,麦田涌起一道道波光,仿佛大地吐着金,喷着银,散发着清香。那清香把布谷鸟都诱惑过来,田边和垄沟上的杨树和桐树冒着青绿,布谷鸟站在树梢上不停地鸣叫,“快收快种,快收快种。”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村庄,拐杖头咚咚地敲着路面,声音像庆祝的鼓点一样急促,我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不停地提醒着她,“奶奶,您慢点。”高玉珍在村头碰到我们,她看到奶奶一路脚底生风的样子非常诧异,“大娘,您们这一老一少的,走这么快,干啥去呀?”

“去地里看看麦子。”奶奶应着直往前走,但她走两步又停下来说,“她婶,你家的黏转真香。”似乎她还想说点什么,一阵麦香扑来,迷乱了她的思维,又让她忘记了嘴边的话,她又拄着拐杖咚咚地朝麦田走去,朝那金黄的梦里走去。

我想和高玉珍多说几句话,但我看到奶奶只顾往前走,也不顾我,我只好边扭着脸和高玉珍说话边追赶奶奶。

奶奶走到自家的地头,出神地看着自家的麦田。有些麦穗吃饱喝足了阳光,已经耷拉下来,有些麦穗还挺立着。王正和从他家的地头悄悄走过来,搭讪道:“叶子她奶奶,你们也来了。”

“她王爷,我前几天来,这麦子还青着呢,今天就黄了,您说,它咋熟恁快呢。”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啊。”

“唉,麦子都熟了,咋熟恁快呢。”奶奶两手拄着拐杖自言自语,眼睛朝远处张望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出现在她视野里。

王正和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他问道:“大侄子和侄媳妇收麦回不回来呀?”

“到现在也没音讯,谁知道呢。”奶奶朝左右看看,有一些人正在地头拔麦子,有些人正平整和压实地头的土地,有个别的已经将地头的一片地造成光滑的场地,她回过神又说,“她王爷,您家的麦场造好没?”

“造好了,要是大侄子和侄媳妇收麦不回来,您就和我们家合用一个场吧。”

“那咋行呢。”

“那咋不行呢,邻里乡亲的,这算点啥呢,再说,您和叶子也干不了那造场的活呀。”王正和看奶奶不再吭气,他看看天又说,“按道理,割麦前那玉米就该点上了,您看这天,也不下雨,地干得硬邦邦的,一锄下去一个白印,看来,只有等到收完麦子再点玉米了。”

留守女孩(25)

我插不上话,叫一声爷爷,算打个招呼,然后就跑到这家地头看看,又跑到那家地头看看。别人问我最多的话就是我爸妈收麦回不回来,那几家受伤的人家还问我爸妈有没有给家里寄钱,当得到我的否定回答时又都摇头走开了。

本来我没那么想爸爸妈妈,经别人再三提起后,我还真想他们了,并且,我想得直想哭,回家的时候奶奶一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我是一路沉默不语。夜里我做一个梦,梦到一片树叶在空中飘来飘去,我想接住那片树叶,可那片树叶突然又飘到院外,我打开院门,树叶不见了,爸爸妈妈却站在我面前,爸妈回来还给我买了新衣服,我穿上新衣服高兴地笑起来,奶奶被我咯咯的声音惊醒,她把我拍醒问:“你笑啥呢?”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奶奶,我做梦梦到我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还给我买了新衣服。”

“梦里的事情都是反的。”奶奶叹一声,又说,“叶子,明天你能不能给你爸妈写封信,问他们收麦回不回来。”我的好梦被奶奶搅醒了,我难过极了,我没回答奶奶,我抱住奶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说:“奶奶,我想我爸爸妈妈。”

我哭很长时间,哭累了才又入睡,奶奶哄我哄得也很累,早晨满村的鸡打鸣都没叫醒我们,我迟到半节课的时间,可是,我到教室时还有一半同学没有来。各班的老师纷纷向校长反映,说还不到放麦忙假,就有很多学生不来了,这课还怎么上呢,赵文姬也发愁,但她考虑到今年的麦子熟的比较早,还是决定提前放了麦忙假。学生听说要放假别提有多高兴了,还没放学就开始收拾书包。临放学时祁老师喊着我说:“刘兰叶,有你们家一封信。”我拿到信就往家跑,一进院就喊:“奶奶,奶奶,我爸爸妈妈来信了。”

“信上咋说呢?”奶奶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

我慌忙拆开信,当我念到第二行时激动的情绪马上就消失了,泪珠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我一字一句地说:“奶奶,我爸爸妈妈收麦不回来了。”奶奶的脸马上阴沉下来,我能看出来,她很失望,也很生气,收麦是农村里的大事,他们竟然不回来,让我们这一老一少的在家收种,他们也太狠心了,我想奶奶即使不骂儿子一通,也会责怪他两句,但她却平静地说:“唉,不会来也好,省得人家追着他们的屁股要债。”我看奶奶没发脾气,又说:“爸爸妈妈说了,他们给我们寄点钱,让我们找几个人,给人家点钱,让他们帮我们家把麦子收了,用人家的打麦机打麦时多给人家点柴油钱,他们还说,点玉米时也让我们雇人,他们还说,寄的钱不多,让我们不要给人家说给家里寄钱了,免得人家知道了跟我们要钱,找我们的麻烦。”奶奶用拐杖使劲捣几下地,愤愤地说:“知道又咋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我们这一老一少的,连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我不信他们还能为难我们。”

留守女孩(26)

收麦时我们没按爸爸妈妈说的做,不是我们不愿意雇些人帮我们收收种种,而是实在找不到人。 不是就我爸爸妈妈没回来,而是村里出去打工的好多人都没回来,不是他们不稀罕成熟的麦子,而是他们算过账,回来确实不划算,路费和耽误的工钱加起来和一季的麦子收入差不多,如果因回来收麦再把原来的活丢了更不划算了。我和奶奶看着满地焦黄的麦子真发愁,愁得直想哭,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哭,不是我们不愿意用眼泪洗刷一下内心的苦难,因为我们没时间去哭。天不亮,我们就得起床,天黑了,我们还得在地里继续干,中午也没回过家。我们也不是铁打的,光干活,不吃饭,不睡觉,我们也吃饭,也睡觉,只不过,我们一天只吃两顿饭,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听爸爸妈妈说,他们学过“半夜鸡叫”这篇文章,鸡不叫,地主周扒皮都把长工叫起来,让他们下地干活,当时我听罢觉得不可思议,三更半夜的,到地里干活那会多么可怕呀,没想到,我也轮到鸡不叫都到地里干活了,不过,这不是谁逼着我们干的,是我们自愿干的。大概早晨三点多的时候,奶奶一边摸黑穿衣服一边叫我,“叶子,快起吧。”我被奶奶叫醒,坐在床头揉着惺忪的眼睛,磨蹭着不想穿衣服,说实话,我真困,真想再躺下去继续睡,如果我真耍赖不起来,奶奶也不会打我,顶多嘟囔两句,她会让我睡到天亮再起,起来做好饭给她送到地里,然后再干地里的活。可是,我又不忍心让奶奶一个人下地割麦子,我还是咬咬牙穿上衣服,拿起镰刀跟奶奶走出家门。当我走出家门时觉得乡下的夜并没那么可怕,它不是我想象的纯黑色,我眼前是亮的,心头也是亮的,它不像城市那眼花缭乱的亮,这亮是静默的,清凉的,迷离的。微凉的夜风让我睡意全消,我走着走着竟跳起来,脚步就像夜的鼓槌,把夜敲得噔噔响。奶奶的拐杖也扔掉了,从她的脚步声来判断,她走路比平时拄拐杖时更稳健有力。我一会儿跑在她前面,一会儿落到她后面观赏夜色。星星挤满天空,都争着向我挤眉弄眼献殷勤,有的被挤下来,划过一道亮光再也见不到了,我只想着地里的麦子,根本顾不上笑纳星星的殷勤,不过,那镰刀样的弯月让我稍微动点心,它太像我手里的镰刀,我的镰刀伸到哪儿,它都能及时地跟到哪儿,和我的镰刀形影不离,让我能准确地将镰刀割到麦秆上,割一季麦子没受伤,这要感谢那一镰弯月。尽管有弯月悬挂在天空,但视线还是有限,我能看清眼前几步远的麦田,再往远处,就是一片模糊的银灰色,既看不清麦田,也看不到人,但是,我能听见到处都是嚓嚓声,清香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我割掉一把麦子,把麦秆头凑到鼻子上闻一闻,真香!满地飘的都是这清香,怪不得农民一到收麦就兴奋,原来就是这新麦的清香刺激着他们。这清香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味觉神经,我一口接一口地咽着口水,在口水的冲击下,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刚开始时,我一股劲能割一丈多远也不直起腰喘口气,只从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我越来越没劲,腰像断了一样酸疼,到后来只能割一镰刀就直起腰喘口气。奶奶常说,你们小孩哪有腰呀,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小孩不会腰疼,我已经尝受到腰疼是什么滋味了,是不是说明我已经是大人了。奶奶打一开始就用一条腿跪着割,她说这样撑的时间长,我没听到她喊腰疼,也没听到她喊腿疼,但是,她的裤腿跪地的那一块总是硬帮帮的,还带着血腥味,后来我把她的裤腿绾起来看看,她的膝盖已经跪出了趼子。我抚摸着她的膝盖说疼吗,她不回答,反而翻着我的手说你还问我,看看你的手。经奶奶一提醒,我才发现我的两个手掌上布满了血泡。

留守女孩(27)

当天割掉的麦子都要拉到场上,要不然,麦秆一焦,麦穗都会掉到地上,我们家没有场,只能将麦子拉到王爷爷的场边上。太阳没落下去的时候,奶奶想趁看得见多割一会儿,天黑了,我们才开始拉麦子。有壮劳力的家,架子车上的麦子装得老高老高的,一趟下来,一架车能装半地身的麦子。尽管我很羡慕他们,可是,我们不能那样干,我和奶奶既装不上去,也拉不动,我们只能装平车厢,就这样,我们拉着都很吃力。我驾着架子车,奶奶在后面推,我想让车轮走在麦垄之间,可是,车子就是不听我的话,车轮老碾在麦茬上,每逢这时,我都要弓下身子使劲往前拉,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我看不到奶奶怎么用劲,但我能听到她那沉闷的吭哧声,我们吭哧一会儿又使车轮转动起来,奶奶喘着粗气说:“叶子,休息休息吧。”我感觉奶奶说话时腿都在打颤,尽管我的腿没打颤,但也酸软无力,我只好听奶奶的,稍微喘口气再往前拉。

留守女孩(28)

麦地里慢慢静下来,只剩一两台打麦机在地头刺刺啦啦的响。 满天繁星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我身上潮乎乎的,空气里的一切都是潮乎乎的,我怀疑这露水是那星星落下的眼泪。因为有王爷爷睡在麦场上,我和奶奶拉完最后一趟麦子就放心地回家了。奶奶洗着脸说:“叶子,饿坏了吧?”我说我不饿,不是我不饿,其实,我早就饿过了,只觉得胃隐隐的疼,浑身困倦,睁不开眼睛。奶奶知道我饿过了,她赶紧往锅里添水,让我点着火,我烧锅,她擀面条,她还特意炒两个鸡蛋,我烧锅时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吃面条时也是迷迷糊糊的,奶奶说她做的葱花鸡蛋面条很香,但我没吃出来什么味,我一放下碗就躺到床上睡着了,把洗刷的事全留给奶奶了,奶奶什么时候睡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还是奶奶把我叫醒的,我们起来时天上的星星还是睡时那么多。

我不知道超时空是什么概念,我想象着割麦那几天我已经进入超时空,我感觉不出时间的变化,几乎一眨眼的工夫一天一夜就过去的。到第三天时,大部分人家都把地里的麦子割完了,有的人家在用打麦机打麦,有的用石碾子碾,既没打麦机又没养牲口的人家只有排队等着别人家的打麦机了,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家。有的等不到打麦机很着急,我们没为这事着急,因为我们还没把长着的麦子割完。我们家没割的一片麦子就像一个孤岛,矗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麦茬之中,我和奶奶就像孤岛上的两只蚂蚁,一点一点地啃着那片麦子。王爷爷没等着打麦机,他把他家的麦子在场里摊好晒着太阳,然后掂着镰刀来到我们麦地里,后来,张惠贤和韩雪梅也来了,再后来,又过来很多人,但我只顾着割麦了,也没注意他们都是谁。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我才停下手里的镰刀往后瞅一眼,原来是马高阳站在我背后叫我,他看我站起来,小声说:“叶子,你爸妈是不是不回来了?”我点点头,但没说话,不是我没礼貌,而是渴得上下嘴唇都粘住了,我实在是张不开嘴,他又问:“你爸妈也没给你们寄点钱?”我怕他跟我们要钱,我又摇摇头,但我摇头时有点心虚,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叹一声,又自言自语地说:“大收麦的,把这一老一少丢在家里,真是造孽啊。”他说罢要过我手里的镰刀,一把一把地割起麦子。我手里没了镰刀,一时不知干什么,竟然站在那儿抹起了眼泪。

麦收前后一个多月都没下雨,地头的机井都坏了,井里都是淤泥,也没人修,地没法浇,硬得帮帮的,用锄头一锄一个白印,秋庄稼也种不上,即使把种子点进土里也出不来苗。麦茬仍然占据着田地,在太阳下呈现干焦干焦的白,那干焦的白一眼望不到边,不知谁家把麦茬点着了,火焰迅速燃遍大地,烟雾腾腾,空气能让人窒息。燃烧后的田地一片焦糊,奶奶看着焦糊的田地直摇头,她觉得这些地荒着太可惜了,幸亏她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地、多少人,如果她知道中国只有十八亿亩土地,而人口却有十三亿多人,中国产的粮食只够中国人吃的,不知她又会是什么心情。

留守女孩(29)

没等到下雨我就开学了,两星期的麦忙假让我的皮肤吸足了阳光,手掌上的血泡也早变成了趼子,我的脸黑得简直能和非洲的儿童相比,奶奶说我一黑反而显得健康了。照奶奶说的,非洲人都比欧洲人健康了,我觉得奶奶是在安慰我,我没太在意她的话。当坐到教室时我的确感到身上有了劲,那股劲就像喷泉从体内直往外涌,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我非常兴奋,如果这时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麦收题材的作文,我相信我一定比城市的学生写得好。

刚开学老天就下起了雨,谁家也不舍得让地荒着,这时,播种比上学显得重要,所以,不放假和放假一个样,坚持在校上课的学生寥寥无几。在校学生太少,老师无法讲课,再说,老师也想在家播种秋庄稼,不得已,刚恢复的教学进程又停下来。从开始下雨,一连几天都是淅沥沥的,又想下又不想下,就像小姐的哭泣,既矜持又持久。乡亲们既盼望着把地下透,又怕下湿了进不了地,家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干脆顶雨在地里播种。对于农民来说,这点雨不算啥,讲究一点的顶多戴顶草帽或斗笠,或者披一块塑料布,有的干脆光个背,任凭雨丝抽打。播种和收麦一样,家家户户也都是全家出动,能拿动锄的就锛坑,拿不动锄的就往坑里面丢种子。至于丢什么种子,那要看各家的喜好了,不过,大部分种的都是玉米,这是一种播种最简单的秋庄稼,而且,也好管理,产量又高。张惠贤的弟弟跟在她妈后面丢玉米籽,她爸爸有力气,但没法拿锄,他只能跟在她后面丢玉米籽,他丢玉米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用手,他只能用嘴,他从儿子的瓢里衔一嘴玉米籽,然后再往外一次吐两粒,吐完了再去衔一嘴,尽管他没法锛坑,但他的脚也没少出力,他怕儿子丢下玉米籽后将上面的覆土踩的不结实,造成种子悬空不出苗,他踩完自己的坑总是把儿子的也踩一遍。他还颇认真地说他点的玉米籽都是经过他的吐沫润湿过的,出苗率一定高,张惠贤和她弟弟不懂育种的事,他们还真相信了他爸的话,事后,张惠贤提起这事还有点自豪的感觉。韩雪梅的爸爸没法走路,他是爬着将玉米籽点进坑里的,然后再用手把覆土拍结实。王爷爷和他老伴也在播种,他老伴已上了岁数,再加上脚又小,走路颤巍巍的,总是落王爷爷一大截子,王爷爷只好锛一会儿坑,再返回去帮老伴丢一会儿玉米籽,然后把老伴踩过的覆土再踩一遍。我和奶奶都没劲,只好过一会儿换一下,无论是锛坑还是点种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干硬的土地经细雨浸润后像铺上一层黏黏糕,一会儿脚上就粘上一疙瘩泥巴,锄头上也粘上一疙瘩泥巴,用举步维艰来形容这时的情景再恰当不过了,我们不得不干一会儿停一下,用手抠掉脚上和锄头上的泥巴再继续干。奶奶让我戴顶草帽,我说啥都不戴,不是我嫌戴上草帽显得不美观,说实话,这个年龄我还不知道啥叫美,啥叫丑,我只觉得戴上它憋闷得很,似乎那顶草帽把我和那个亦真亦幻的世界隔绝了,我只坚持披一块朔料布,细雨打湿了我的头发,顺着发根渗进皮肤,真是畅快淋漓,我感觉我真正与大自然融到一起了,那种与大自然切肤之感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干活我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虽然累一点,但我并没感到憋闷,我反而觉得很开心,我觉得这时的田野很美。天空细雨蒙蒙,不像晴天万里时那么焦灼,也不像暴雨倾盆时那么气势汹汹,她很柔,就像王母娘娘撒下的漫天丝线,给大地编织着美丽的梦;田野里的树木悠悠地吸允着甘霖,远远地望去,一坨坨的郁郁葱葱,如果站在树下,你能听到树叶伸展的声音;往四周望去,到处都能看到在雨中舞动的身影,那身影就像我和奶奶的复制品,但仔细看上去又不太像。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劳作,我原本以为大地是沉闷的,但我却不时地听到笑声,尽管点进去的种子还未发芽,我感觉大地不像刚收罢麦的景象,田野又充满勃勃生机。

留守女孩(30)

当大家冒雨播种完秋闲下来时,雨也停下来,天空清澈,骄阳似火。 因为秋播又耽误一星期的课程,但是,没过几个星期,我们的课程又赶上城里学校的进度,这不是我们农村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聪明,接受能力强,对新知识吸收的快,也不是老师讲课的艺术高明,而是老师觉得我们多学点少学点都无所谓,所以,该省略的都省略不讲了,并且,留的作业也非常少,大多数同学也没把耽误的课程当回事,老师讲到那里,我们就听到哪里,遇到听懂的就精力集中一会儿,遇到听不懂的就这个耳朵眼进,那个耳朵眼冒,一知半解的多,追根问底的少。从这一点上,我们非常感谢我们的老师,当城里的孩子在面对大包小包的书本和作业不堪重负的时候,我们正背着轻瘦的书包笑呢,但是,到中考和高考后我们脸上的笑容又莫名其妙地移到他们的脸上,这是我们这个年龄意识不到的事情,具体到我们的老师意识到没有,我们就不知道了。但是,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刚开学时赵校长为了使老师和学生把心思都收回来,她一个班一个班的听课,听完课她问我们谁能告诉她,再过十年我们会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没一个人举手。她把我叫起来,又专门问我一遍,我确实想象不出十年后会干什么,我站在那儿低头不语,我羞愧极了,她看我一直不吭声又让我坐下来。然后,她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再过十年,你们都到上大学的年龄了,你们能想象出在大学的教室里坐着是什么感觉吗?”我们只摇头,不作声。她接着说:“大学不是城市孩子的专利,也有你们的一份,虽然我们农村的教学条件差一些,但是,只要你们有这个梦想,并为它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我相信大学的教室里也有你们的一个位置。”当时在我心目中赵校长是最了不起的人物,接下来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我对校长的话深信不疑,从此,上大学就成为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祁老师看我们学习很上劲,她教课也很下劲,为了给我们解答问题,她常常很晚才回家,有时中午都不回去,其它科老师不管教学水平怎么样,但也都跟着认真起来。正当我们为梦想而勤奋学习的时候天空又下起雨,那雨不是毛毛雨,它没有前奏,没有序曲,一下就是倾盆大雨。下雨对城里的学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对我们可就影响大了,我们教室里的地面和室外的地面在同一水平面上,并且,都是原始的土地面,教室的墙壁是土坯墙,即使坐在教室里,与城市的学生相比,我们也是离大自然最近的,但近也有近的不好,雨稍微大一点,教室内就一片汪洋。为了将雨水挡在外面,祁老师领着我们在教室门口筑起一道高高的土坎,一开始土坎还顶点用,一夜的工夫,土坎就被水浸透了,土坎变成了溃塌的稀泥坝,雨水涌进教室。没办法,老师只能站在泥水里讲课,尽管我们学生都坐着听课,但双脚不得不踩在泥水里,有的脚上穿着雨鞋,有的光脚踩在泥水里。老师讲课时一走动脚下就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我们听着那声音很兴奋,也有意无意地将脚尖提起来再踩下去,一时,吧唧声四起,有的男生故意使劲踩,弄得泥水四溅,教室里嗷嗷乱叫,老师不得不停下来把我们训斥一番,再接着讲课。

留守女孩(31)

大雨接连下几天也没停,教室的土坯墙岌岌可危,为了保住教室,赵校长发动全校师生冒雨往墙根覆泥土。奶奶看我扛一把铁锹,她不解地说:“叶子,下这么大的雨,你扛把铁锹干啥去呢?”我急着去学校,顾不上给她解释,只说去上学,她又学着我的话疑惑地说:“上学。”我头也不回地嗯一声就跑掉了。我跑到学校时,赵校长已经领着老师在泥水里干起来,雨点又密又大,地上满是水泡泡,根本看不到哪儿有土,但我能感觉到脚下都是土,我一锹一锹地从雨水里捞着泥土,一锹一锹地把它覆到教室的墙根上,有时还没等我把覆上去的泥土拍结实呐,雨水又把覆上去的泥土冲散了,我非常懊恼,甚至有点恨校长让我们干这没用的事,我真想狠狠地拍一铁锹,把地球拍一个洞,让雨水都流进地洞里,当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很幼稚时我又平静下来,经过一番奋战,终于将墙壁与积水隔开了。事后当我们重新坐到教室时我才意识到校长的决策是多么正确,要是雨水把教室泡塌了,我们连这样的土房子教室也没了,只能坐到露天里上课了。覆完泥土,我们又接着上课,但雨仍旧不停,并且,有越来越猛的势头,尽管墙体不与积水直接接触了,但墙根已经湿透了,墙体开始轻微下陷,从屋顶上不断发出喀嚓声,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这声音特别刺耳,每喀嚓一声,同学们的心仿佛都被往上揪一下,总不自觉地往屋顶望一眼;开始时,老师还故作镇静,能够一板一眼地讲课,后来,老师也害怕了,讲一会儿,总是不自觉地往上望一眼。各班老师怕教室塌了,纷纷要求停课,一开始,赵校长很坚决,不让停课,但她又不放心,她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查看一遍,查看完,她不得不很无奈地做出停课的决定。校长给我们学生放假了,但她没给老师放假,她仍然每天组织老师们维护着教室,她说教室是学生的希望,也是教师的精神归宿,教室没了,我们也都成游魂了。虽然我对她的话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崇拜她,我觉得她说的话都是对的,如果说学校是我们村的灯塔,她就是那个看守灯塔的人。我回到家感觉心里非常空虚,第二天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学校,跟着老师们排水,往墙根覆土。除了我,还来了一些学生,我们这些学生很让校长感动,闲下来时她一个一个地拍着我们的头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为了你们,即使我再作难,也值了。”我们觉得校长是在表扬我们,我们只是对着她傻笑,但我们不理解她有多作难。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给我们翻修教室,她在这个学校当校长十八年,曾经给上面打过三十六次报告,往上面跑过无数趟,有一次,她还差一点陪县教育局局长上床睡觉,也正因为那次她临时醒悟,没让灵魂出窍,打上去的报告也都如石沉大海。但是,她从来没放弃过,她说她的梦想就是在退休前为我们学校盖上一排混砖墙的教室。在新教室没有着落之前,这些土房子教室都是宝贝疙瘩,每年她都苦口婆心地说服村民,让村民出一些义工,用麦草泥巴把教室的墙壁都抹一遍,参上麦草的泥巴耐太阳晒,也耐水浸,不容易晒酥,隔水效果也好。有时村民忙,出不了义工,校长就组织老师和学生们自己干。我们的土房子教室几十年不倒,这与校长的细心呵护是分不开的。

留守女孩(32)

虽然暂时不能上课,但总有雨停的时候,我不担心我没学上。 对于张惠贤来说就不一样了,她可能永远等不到雨停的那一天了,她不能去教室,只能来我家玩玩,只从她妈不让她上学后,我怕刺激她,怕惹她妈不高兴,就很少去她家,都是她来我家玩。她听说我们停课了又跑过来,她来时手里还拿着未纳好的鞋帮,没想到她都会做鞋了,我很羡慕她,奶奶也夸她,夸完了她又自言自语说她像她恁大也会做活了,她指的是针线活,农村女的不会做针线活不叫会做活。张惠贤羞涩地说:“我只会纳鞋帮,我纳不动鞋底,鞋底都是我妈纳。”奶奶又说:“这孩子真勤快,出来玩还拿着手里的活。”张惠贤辩解道:“我妈说,趁下雨天,地里没活,多给我爸做几双鞋。”尽管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学校,但我怕她不高兴,并不往学校的话题上扯,总是扯她的针线活,其实,我很想给她说说学校的情况。但是,她似乎对那针线活并不感兴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学校的事,我从她回答我奶奶的话中也能听出她并不是很情愿干那针线活,她的心思似乎还在上学上。我问她是不是还想上学,她点点头,但她马上又摇着头说:“不想了。”接着,她又问我最近都学了啥,能否让她看一眼我的新书。我听着她的话心里酸溜溜的,我把我的书拿出来,然后说:“趁下雨不能上课,我教你吧。”她呆呆地望我一会儿,然后疑惑地说:“你真教我?”我义气十足地说:“说话算数,现在就开始。”我很想把学到的新知识都教给她,我还保证在重新上课之前给她讲完,但是,第二天老天就露出笑脸,学校又通知我们上课了。这让我很愧疚,仿佛我欠她多少债,我一直放不下这事,上课时还时常想起她那目送我上学时的眼神。难过归难过,但我一想起她又感觉自己很幸福,天地可鉴,我说这话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上学是最幸福的事。我没见过城市里的学校是什么样子,城市里的老师有多好,但我就觉得我们的学校是天底下最好的学校,我们的老师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它就像我家的那盏煤油灯,始终在最愚昧最贫穷中挣扎着,用它微弱的光焰给我们引着路,导着航。

本来我们求知的路都是泥泞小道,老天爷不但不拉我们一把,还似乎有意给我们下点绊子,刚上一星期的课,天又阴下来,天色很浓,我站在我家那棵大榆树下很难分辨清树冠的轮廓,那浓郁的绿色也失去生机,仿佛树冠与天连成一体,树干成为擎天一柱,我把握着树干仿佛执握着一支巨毫在空中狂舞,那漫天的墨汁如波涛奔涌。奶奶看我站在树下发愣,她担心地说:“叶子,快到屋里来吧,站在树下有危险。”经奶奶一提醒,我才想起阴天打雷时站在树下有危险,但是,天空并没有打雷,只是阴天有风,所以,我没有马上到屋里,仍然站在树下呆呆地看天空,具体想看到啥,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最喜欢这时的天空,虽然它一片模糊,还带点恐惧感,但是,它能让我产生幻觉,我感觉这时我才真正与大自然融到一起。天空很静,静得只剩下风声,树上的麻雀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愣是没有看到一只麻雀,也没听到麻雀的哀鸣。天色越来越黑,那黑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过来,奶奶再次说站在树下有危险,叫我到屋里去,尽管我不太相信奶奶说的话,但我还是躲到屋里去了,并且,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王母娘娘气势汹汹地站在我面前,她指责我说你一个小小孩家,我发怒时你竟敢不怕我,这还了得,现在你都这样无怯无惧,长大你还不成精了,不行,我非要雷公电母劈了你不可。接着,雷公电母凶神恶煞地向我走来,他们挥舞着利剑和大锤,一起向我劈来,我惊叫一声醒过来,奶奶也被我的惊叫声惊醒过来,她还以为打雷把我吓着了,她摸着我的额头说:“别害怕,别害怕。”我仍精神恍恍忽忽的,游离于梦境和现实之间。奶奶看我不说话,她又擦着我额头上的汗说:“看你,出这么多汗,你要嫌热,把单子掀掉吧。”奶奶擦去我脸上的汗液,我清醒一些,我说:“奶奶,刚才我梦到雷公电母把我劈了。”

“瞎说,雷公电母在外面呢,他们够不到你。”奶奶又拿起蒲扇轻轻地给我扇着说,“你要害怕,跟我睡一头吧。”

留守女孩(33)

我嘴上说不怕,但随着窗外那每一次电闪雷鸣我的心都紧缩一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就颤抖一下。闪电忽明忽暗,雷声忽近忽远,我感觉天在破裂,地在撼动。一阵较弱的电闪雷鸣过去,天空安静一会儿,突然,又爆发出更猛的电闪雷鸣,那闪电像一把利剑从天空直插下来,雷声紧贴大地轰鸣。奶奶手中的蒲扇突然停顿一下,我感觉出她也紧张起来,她小声说:“完了,完了,老天爷要下来抓人了。”我经常听大人说,凡是作恶多端的人及鬼怪神灵,当人间的法律治不了他们的时候,老天爷都该下来抓他们了,就是人们常说的被天打雷劈了,但是,我始终对大人的话半信半疑。猛烈的电闪雷鸣过后,又是暂时的一片死寂,我的心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收缩的更紧了,奶奶的话让我有点怕,我害怕再出现那摄魂夺魄的电闪雷鸣,但我又企盼着那电闪雷鸣的到来。两次猛烈的电闪雷鸣过后,天空足足憋闷半个小时,我想雷公电母可能走远了,我感觉奶奶也累了,借口说我不热了,让奶奶躺下去。我刚闭上眼睛,一道闪光就向我直刺过来,随后,一个火球在窗外炸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又是一阵喀喀嚓嚓、哗哗啦啦的声音。奶奶似乎意识到什么,她重新坐起来,由于害怕,我也坐起来紧紧地搂住奶奶,奶奶静默不语,似乎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我和奶奶都感觉有东西掉落在院里,但是,外面不光电闪雷鸣,狂风还嗖嗖的横扫着一切,屋门被吹得呱嗒呱嗒响,我们谁也不敢下床走出屋门,就这样,我们愣是睁着眼坐到天亮。

天亮后,推开屋门,我们大吃一惊,那榆树被雷劈下半个树冠,掉落的树冠塞满整个院子,树冠上的鸟窝也掉落下来,但鸟窝空空如也,连一根羽毛都没见到。面对院内这个庞然大物,尽管我和奶奶都很惊恐不安,但我们庆幸的是树冠掉落时没有砸到房顶上,要不然,我们再也没机会见到阳光了。事后村里传言说我们家的那棵大榆树成精了,有鬼怪住在上面,这一下就好了,从此,我们家就会太平了。也有不少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劝我奶奶找个风水先生来破解破解。其中,还有不少人觉得听着不过瘾,他们还抱着好奇的心理来我家实地察看一番。雷公电母已经返回天庭,但雨还时断时续地下着,要想把这个庞然大物分解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我和奶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奶奶一直自言自语地说这咋办呢,我说先把细树枝砍了吧,尽管奶奶没反对我的提议,可是,我们也没马上付出行动,我们仍然心有余悸,奶奶满面愁容地面对树冠站着,也不再说话,我不像奶奶那么愁,但脸上挂满倦容,站在一旁直发呆。来实地察看的村民想帮我们一把,把树冠收拾了,但他们又怕染上邪气,都借口说这树冠上还有邪气,还不能动,等等再收拾吧。张惠贤悄悄地走到我面前说:“听说你家树上的鬼怪让雷劈死了,鬼怪是啥样的,你看到没有?”我说我只看到一个火球,其它什么都没看到。她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似乎不相信我的话,我又强调说:“我真的没看到,就看到一个火球从上面落下来。”看她那样子,她还是不太相信我的话,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掉落的树冠上,局促不安地扫视着每个树杈。我看着她那随时准备撤离的动作既可笑又可恼,一时倦意也消失了,我拿起一把刀,使劲砍起树枝。奶奶赶紧制止我说:“快把刀放下,等太阳出来把阴气晒跑了再动它。”在我的意识里,鬼是最怕火的,我不屑一顾地说:“哪有鬼怪呀,即使有,也早被昨天夜里那个火球烧死了。”我不听奶奶的劝告,继续砍树枝。奶奶看我一点都不在乎,她也不再担心什么,她随手从窗户上摘下一把镰刀,小心翼翼地削起外围的小树枝。围观的村民受我们的影响,也打消了心里的恐惧,七手八脚地帮我们干起来。

留守女孩(34)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家的榆树被雷劈的事很快传遍周围的村庄。 当天祁老师没到校就知道了这事,这一段因为天气不正常就没上过早自习,上午上学时,正好她在校门口碰到我,她抚摸着我说:“你们家的事我听说了,雷击事件是自然现象,你不要相信那传言,自己吓自己。”她安慰我时显得很坦然,说实话,我也没为我家的树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说到底,不就是一棵树被雷击中了嘛。但是,当我们走进校园时,我们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我们教室前面的一排杨树被昨夜的狂风拦腰折断好几棵,其中最大的一棵砸在赵校长办公室的房顶上,房顶整个塌下来,一面墙壁也坍塌下来,还有一棵砸在我们班的房顶上,虽说房顶没塌下来,但中间被树枝戳一个大窟窿,看来,我们又无法上课了。值得庆幸的是赵校长昨天回家了,没在办公室住,要不然,我们村的这盏煤油灯真要熄灭了。赵校长面对哄哄乱乱的学生淡定地说:“都别看了,是教室没问题的,都去教室吧,教室有问题的,你们先停课回家吧,请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很快把你们的教室修好,都走吧。”看来,我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我们班只停一天的课,第二天又正式上课了。

刚上两天课又到星期末,本来赵校长说,学生落的课太多了,趁天气好,就不休息了,让老师给多给学生补补课。但是,她的提议遭到老师的反对,主要原因是前几天的一场大风把地里的玉米苗都刮倒了,晴了两天,地里也能进人了,都想趁星期天把玉米苗扶一扶,有意见归有意见,老师还是按照校长的要求来到学校。而学生就没那么听话了,来上课的学生寥寥无几,不是学生不想来,而是他们都让家长逼着下地干活了,本来奶奶也想让我跟着她下地扶玉米,但是,奶奶拗不过我,我就跑到学校来了。我们班我先到的教室,第二位是祁老师,后来又稀稀拉拉地来了两、三个同学,我们边看书边等,大概又过一节课的时间,也没再来同学,祁老师很生气,她说:“就这几个人,咋上课呢,你们都回去吧。”我只好又背着书包回到家,放下书包就往地里跑,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一开始就跟奶奶下地呢,课没上成,还害得我惹奶奶气一场。从种上玉米,我还没来过地里,没想到几场雨过去,地里的玉米苗都比我高了,满地的绿色,看不到一点土的颜色,就连田间的小路也不见了,全让疯长的草覆盖住了。不过,那满地的绿不像旺盛的绿,是被狂风摧残过的绿,玉米秆一顺地倒伏在地上,他们刚出生就遭此劫难,真叫人心疼。我看着满地倒伏的玉米苗觉得我太自私,我不该和奶奶拗着去上学。尽管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但我并没感觉出它有多重要,而奶奶就不一样了,她对它的感情是深沉的,她离不开它,她也很呵护它,也许奶奶才是它真正的主人。我想着奶奶还生着我的气,我想向她道歉,但我又说不出口,我站在奶奶背后只大喊一声奶奶。奶奶被我吓一跳,她背过脸,嗔怪地说:“这孩子,你不是去上学了,咋又回来了?”我说不上了,她马上截住我的话头说:“不上学能行,这活我一个人能干得了,你还是去上学吧。”我说是老师让我们回来帮助家里扶玉米的,她听我解释完才松一口气,慢悠悠地说:“是这样啊,你们老师真懂事。”玉米地里闷热,奶奶的衣服全溻湿了。我不忍心让奶奶一个人干这活,我和奶奶把倒伏的玉米全扶起来,又点上化肥,才去学校,因为地里的活我耽误两天课,还挨老师一顿批评,但是,我既不后悔,也不觉得委屈。

留守女孩(35)

只从我家的那棵大榆树被雷击,一到晚上,我脑子里就出现幻觉,我总感觉屋外有喀喀嚓嚓的响声,并且,还有一个影子在窗前晃来晃去,有时,我还仗着胆子从窗棂之间往树上瞧,可是,我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悬在空中,其它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奶奶问我看啥呢,我觉得奶奶在这方面比我敏感,我怕吓着她,不敢说实话,总说看星星呢,我说着这话时心里虚极了。等我再到床上,我感觉那树又发出喀喀嚓嚓的声音,那影子又出现在窗前,我明知那是树的影子,但我看着它还是心悸不止,总感觉院子里不安静,等到天亮,我围着树身仔细察看几遍,院里依然如故。有时,奶奶看我望着窗外出神,她就会问我是不是想我爸我妈了,我心里很矛盾,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又点头又摇头,然后我又依偎着她反问道:“奶奶,您想他们吗?”奶奶抚摸着我的头毫不犹豫地说:“他们好好的,想他们干啥。”其实,奶奶比我还想他们,但是,她必须用她那孱弱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好让我有个依偎,她不想让我看出来她的脆弱,不想让我觉得这个家不安全。

关于我家的那棵大榆树,本来都有很多传言,所以,我不敢把我的幻觉告诉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奶奶,但是,越在心里压抑着,这种幻觉越强烈,它几乎成为我的一个心病。我上课时常常会走神,尽管我笔挺地坐着直盯着黑板,但思想早跑远了,等再回过神来都是一身冷汗,教室里很热,但我就是觉得心里冷。我想,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就好了,我完全可以把自己交给他们,包括我的思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儿童,可是,和奶奶在一起我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总觉得在奶奶照顾我的同时,奶奶也被我照顾着,在奶奶面前,我好像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大人,一个心里能够装得下事的大人。奶奶硬撑着,我也像她一样硬撑着,我觉得我和奶奶就像我们的教室,在小风小雨的天气里还能保持完整的形象,一旦狂风暴雨来临,随时都有被摧垮的可能。我实在憋闷得受不了,想自己解脱一下,本来我对世上有没有鬼怪这事是半信半疑的,但我对鬼怕火这事又深信不疑,在天黑之前,我在院子中间堆好大一堆碎麦秸,我用树枝把底边的麦秸挑起来,把最下面的麦秸点着,麦秸慢慢从底部引燃上去,弄得满院烟雾腾腾。奶奶问我为啥在院子里点火,我谎称熏蚊子呢。奶奶提醒我说:“你可别把柴禾垛引着了。”我嘴上说着不会,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我又抱来一些砖头,将火堆围起来,尽管烟雾熏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是,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燃烧的火堆感觉心情特别轻松。

我正得意洋洋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怀里抱一个包袱,站在院子门口,直愣愣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就像一个人影站在我面前,我怀疑我脑子里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觉,我轻轻地叫一声妈,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但她的声音很弱,我刚能听见。我高兴地喊道:“奶奶,奶奶,妈妈回来了。”奶奶听到我的喊声赶紧来到门口,妈妈仍然站在门口没动,也不说话,奶奶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轻声问道:“是彩红吗?永福呢?”妈妈突然跪在地上,她抱着包裹哭着说:“娘,永福在这儿呢。”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但并没意识到不幸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而奶奶已经意识到了,她浑身颤抖着蹲下去,又用颤抖的手去解那个包裹,可是,她解好长时间也没解开,还是妈妈哭着解开的包裹,等骨灰盒露出来时我才意识到爸爸已经死了,顿时,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奶奶没有哭,她颤抖着说:“咋会这样呢?”她想用那颤抖的手去摸骨灰盒,可是,还没等到手挨住骨灰盒,她已经昏厥过去。我一下子抱住奶奶,喊着奶奶嚎啕大哭,妈妈似乎也顾不上照看骨灰盒里的爸爸了,她哭着和我一同将奶奶抬进屋里。

留守女孩(36)

奶奶苏醒过来像傻子一样,也不哭,也不闹,总是自言自语地嘟囔那句话,“咋会这样呢?”我只知道哭,守着奶奶哭,似乎我是在为奶奶难过,而不是哭死去的爸爸。爸爸出去打工给城市创造了财富,给老板创造了财富,但他并没给我家挣来多少幸福,我一面在哭,一面还在暗暗怨恨他。他要不出去打工,即使家里穷一点,起码我还有个爸爸,一个能逢事把我们护佑在他羽翼下的爸爸,他这一死,我们好像失去了庇护的寓所,尤其是奶奶,她真正感到天塌了。

爸爸是被火烧死的,他打工的那家工厂爆炸着火把他烧死的,据妈妈说,他也有可能是被毒气毒死的,因为工厂着火时伴有毒气释放出来,从爸爸烧伤的情况看,他的伤势也不是很重。妈妈还说,本来爸爸不会死,但是,工厂着火爆炸时所有的门都被锁住了,爸爸没跑出来,据说是老板怕员工中间出去偷懒,或者将工厂里的东西偷出去,上班时将所有的门都锁上,只有到下班时员工才能在保安的监视下离开工厂。工厂着火爆炸后,工厂老板去向不明,不要说死者的家属能得到点赔偿,就连当月的工资也没要过来,死了也就白死了。

少亡不能进家,当天夜里妈妈把爸爸的骨灰盒用麦秸盖在大门外面了。丧事都是妈妈操办的,我除了哭就是哭,我觉得用不着我去操其它心,那是妈妈的事。第二天妈妈在大门外面搭一个简易灵棚,算是向村民正式宣布我家正在办丧事。左右邻居看到灵棚都来了,不到中午,全留福村的人都来了,连被我哥哥撞伤的那几家的人也都来了,一开始,他们是抱着窥秘的心理来的,他们想不通,爸爸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会不会想赖账呆在外面不回来,再来个诈死呢,当他们看出来我家不像假办丧事的时候,那诧异的表情消失了,他们在惋惜的同时也伸出了援助之手。

在丧事没正式举办之前我是真正的哭,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丧事正式开始后,我觉得我纯粹是在应付差事,大人让我哭我就哭,大人让我磕头我就磕头,大人让我摔盆我就摔盆,大人让我扛幡我就扛幡,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是出于被动状态,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主的行动,我的表情是木呆的,情感也是麻木的。在出殡之前奶奶非要再和爸爸说说话,谁也拦不住她,只好随她去。她颤巍巍地来到棺材前,面无表情地絮叨起来,“儿啊,你真走了?不管娘了?唉,走吧,走了好,你走了再不会作难了,从此,刮风下雨再跟你没关系了,天塌地陷也和你没关系了,你放心地走吧,娘不怨你。”在奶奶与爸爸说话的时候,周围非常安静,仿佛周围的人都成了木偶,连我都闭住了呼吸。天气异常的闷热,没有一丝的风,仿佛宇宙都闭住了呼吸。我家的那棵大榆树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院子里,那半个树冠往一边倾斜着,仿佛我怀里的幡,一个巨大的幡。我只能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奶奶那凄楚的声音,另一个就是树上的知了声,我觉得那不是知了的声音,那是爸爸回答奶奶的声音,无论奶奶说啥,他都说“知了,知了”。

留守女孩(37)

丧事过后,传言说我家的那棵大榆树被雷劈就是爸爸出事的预兆,如果对照传言来想,难道在这之前我脑子里那些幻觉也是爸爸出事的预兆。常言道,做坏事做绝了才会遭雷劈呢,才会遭报应,我家的那棵大榆树从来没做过坏事,在饥荒年月它还救过我家的命,爸爸更没有做过坏事,怎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呢,本来我对这些说法都半信半疑,这一下我更不相信了。无论相信与否,从此,我就非常反感这棵大榆树,无论夏天有多干旱,我也不给它浇水,冬天有多寒冷,我也不再给它保暖。

爸爸死后,奶奶一直像傻子一样,吃饭时,都是我们硬哄着她,她才吃两口,有时,一天她都不吃东西,有时,一馍筐子馍让她一会儿就拿光了,她拿着馍给这个小孩一个,给那个小孩一个,嘴里还嘟囔着:“孩啊,快吃吧,别饿着了。”她这种行为往往把小孩们吓得拔腿就跑。她常常半夜三更在院子里乱转悠,一会儿,把东面的柴禾搬到西面,一会儿,又把西面的树枝移到东面,边搬边说:“儿啊,你在哪儿呢,娘咋找不着你呐。”半夜醒来,我和妈妈常被奶奶吓出一身冷汗。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再说,有妈妈在身边,奶奶的痴呆症并没有使我产生多少心理负担。而妈妈就不一样了,她长年累月地在外面,本来就和奶奶没多少感情,突然天天和一个傻子住在一起,这让她很不舒服,似乎奶奶的痴呆症比爸爸的死使她还痛苦。但是,爸爸刚去世,奶奶这个样子,我又小,即使她再痛苦,她也只能在家呆着。奶奶不但帮不上忙,有时还帮倒忙,她常常不往锅里添水就烧锅,有时锅灶里不点火,她就开始打疙瘩,将一碗面糊搅在一锅凉水里。每逢奶奶做错事的时候,妈妈就拿奶奶出气,她先高一声说:“谁让你干的。”随后还会低声咒骂道:“你咋不死去呢。”遇到锅灶里烟雾腾腾的时候,妈妈还会又叫嚷又推搡奶奶。我看不惯妈妈对奶奶恨嘟嘟的样子,我会很不高兴地说:“奶奶也不是故意的,您对她咋这样呢。”开始时,她只是白我一眼,就不再理我了,后来她连我也一块恨嘟,说老的糊涂,小的不听话,说闺女哪有不跟娘一事的,说她生了一个白眼狼,说她活着有啥劲呢,还不如死了呢,说罢她还会悄悄地抹眼泪。由于奶奶的原因,妈妈和我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尽管天天面对面,但我觉得还没有她在外面打工时那么亲切。

妈妈有好多年没干农活了,干活时她还没我耐久呢,一趟化肥点下来,她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直喘气。她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头发乱乱的,脸上还被玉米叶拉几道血印子,她眼睛闭着,不停地喘粗气,满脸汗水往下流。说实话,不是妈妈娇气,这时的玉米棵比我们都高,玉米地里没有一丝的风,太阳又很毒辣,确实很热,就像蒸笼一样,我和妈妈一样,也有点轻微中暑。但是,这时我并没觉得有多受罪,我倒觉得妈妈有点可怜,在我的意识里她好像是个城市人,不应该和我一样受这样的罪,于是,我边用袖子给她察汗边说:“妈,您要是撑不住,您坐这儿歇着吧,我一个人点。”给玉米点化肥一个人就可以干,一手拿铲子掘坑,一手往坑里丢化肥,点几棵,再把盛化肥的盆子往前移一移。操作很简单,但身体的姿势必须得始终保持半蹲的状态,干不了多长时间,两腿就酸疼难忍。如果问谁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理解最透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妈妈有点被我感动,似乎中暑也缓解了一些,她睁开眼睛,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看你的脸,被玉米叶拉的都是血印子,疼不疼呀?”我突然感到妈妈很亲切,很温柔,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清凉舒服,我憨笑着说:“嘿,这比割麦时拉的轻多了,不疼。”妈妈把脸扭到一边再没吭声,似乎她不太在意我受的那些苦,但我看到她眼角里充盈着泪珠,鼻子还猛然抽两下。这一天,尽管奶奶又搅了凉水疙瘩,又把馍筐里的馍馍都拿出去扔了,尽管妈妈很累,但她没有发脾气,她很细致地做了一顿饭,我觉得这是妈妈做的最香的一顿饭,从这一天起,我觉得我家平静多了。

留守女孩(38)

爸爸的“五七”祭日过后,我家又开始不平静了。 “五七”就是人死后的第三十五个日子,我不大明白“五七”这个祭日是什么意思,问大人,大人也说不上来,但我想象着就是“无期”的意思,人死后已经到无期了,这一天过后,就不用再惦记他了。在别人看来,“五七”过后,这家的悲伤已经过去了,欠账的也可以上门要账了。先到我们家来要账的是马高阳,一开始,听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我们家欠他们家的,倒像他们家欠我们家的,尽管这样,但是,还是被妈妈的一句没有钱拒绝了。马高阳又乞求说:“大妹子,你能不能多少给点。”说实话,要账要到这份上也够可怜的,如果我有钱,我会给他点,但是,妈妈没有这样做,不知妈妈怎么想的,也许她手里真的没钱。可能因为这事又让妈妈想起我哥哥,她气不打一处来,赌气道:“想要钱,你去找我儿子要吧,我没钱。”马高阳没想到妈妈会拿这样的话堵他,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口吃着说:“大妹子,你咋这样说话呢。”

“我咋说,要不是因为你家的摩托车,我儿子会死吗。”

“是你儿子非要骑的,又不是我们让他骑的,你咋能把你儿子的死怪罪在我们头上呢。”

“车是你家的车,虽说你老婆伤了,但是,我儿子也死了,现在,他爸又不在了,剩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我到哪儿给你弄钱呢,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吗。”我妈妈说罢就呜呜地哭起来。

马高阳看妈妈哭了,他说话的声音又低下来,“大妹子,咱可得凭良心说话啊,我要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让天打雷轰我。你让叶子说说,你和永福不在家的时候,我还帮你家割过麦子呢,我看她们一老一少的挺可怜的,我从来没向她们提起过这事。这不,你回来了,你们家的事也都过去了,我才敢上门说这事,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我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来找你。”

妈妈哭着说:“反正我没钱,你看着办吧。”

马高阳觉得实在要不到钱,他无奈地叹息几声,然后说:“算了,算了,就算我没来过,你也别哭了,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呢。”

后来,被哥哥撞伤的那几家的女人陆陆续续也来过我家,但都被妈妈气走了。她们没要到钱,又惹一肚子气,自然而然,她们对妈妈没有好感,再加上妈妈对奶奶不好,她们在背地里总是说妈妈的不是,弄得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对妈妈有成见,走在路上也很少有人理妈妈,不要说妈妈在村里感到孤独,就连我都感到比以前孤独多了,慢慢的,我既恨村里的人,同时,也恨妈妈,有时,觉得“妈妈”这个字眼给我的不是幸福,而是一种耻辱。一次,班里有个男同学不交作业,放学时我不让他走,可能是由于我说话时口气太硬,他就大骂我“你妈是大母夜叉,你是小母夜叉”。尽管我回骂了他,又打他两拳,但从同学们那嬉笑的脸上我还是看出来了他们对我的鄙夷,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见了我就像老鼠见猫一样乖巧,都得乖乖地把作业交上来,如果按时交不上来,也都是左一个求饶右一个求饶的说好话。说实话,当时我难过极了,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觉得这都是妈妈造成的,让我在同学面前失去了威信,我恨死她了。

留守女孩(39)

而妈妈在外面受到冷遇,回来就对奶奶和我发脾气,奶奶仿佛一个木偶,她也不看她,也不知道生气,自顾无目的的忙活。我不像奶奶那样没有正常人的思维,遇到妈妈发脾气时我总想顶她两句,但是,那样往往换来的是她更猛烈的火气,我知道我抗争不过她,后来我就用白眼代替了话语,以表示对她的反抗。一天傍晚,天上下着小雨,奶奶又在厨屋烧干锅,弄得满院烟雾腾腾的,妈妈拉着一车玉米棒子回到家,本来她都又累又不高兴,当她看到家里像失火一样她更来气了,她气冲冲地跑进厨屋,一把将奶奶搡出来,并骂着你咋不死呢。奶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嘴里还衔着一嘴泥巴,我放学回家看到这一幕愤怒极了,我赶紧扶起奶奶,然后和妈妈吵起来。不知道当时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和妈妈越吵越凶,后来我说:“你在家还不如不在家呢,弄得全村的人都不理我们,就连我们同学都瞧不起我。”妈妈本来很凶,似乎要打我,当她听到这些话时她的声调一下子降低了,她哭泣着说:“你以为我想在这儿受这个憋屈啊,我还不是为了你呀,我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好,我走。”她说着就收拾衣服,将衣服胡乱地塞进一个帆布包里,然后气冲冲地迈出家门。当妈妈的身影远离我的视线时我一下子意识到天要塌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向我袭来。我赶紧去追妈妈,当我跑到村头时只能看到妈妈模糊的背影了,我边跑边哭喊着妈妈,可是,妈妈的身影渐渐被水雾湮没,回应我的只有哗哗的雨声。我呆呆地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击打,眼前一片渺茫,我仿佛坠入浩瀚的宇宙之中,化为一粒尘埃,不知疼痛和悲伤。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无力地回到家,跪倒奶奶面前,哭泣着说:“奶奶,妈妈走了。”奶奶面无表情地说:“走吧,走了好,从此,刮风下雨再也和她没关系了,天塌地陷也再和她没关系了。”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奶奶精神恍惚地坐在那儿,我伏在奶奶的腿上,时不时地哭泣着。尽管早已过了晚饭时分,但我没有一点吃饭的**,也懒得去做饭,更懒得去点灯,似乎黑暗和饥饿更能给我们安全感,我真希望黑暗把我和奶奶永远吞没掉,把一切痛苦都吞没掉。我在黑暗中紧紧握住奶奶的手,犹如抓着两支干枯的树枝,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奶奶的手在渐渐变凉,渐渐颤抖起来,继而,她浑身颤抖,口吐白沫。我害怕极了,又大哭起来,我弄不动奶奶,只能顺着她歪倒的劲将她放到地上,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奶奶无助地揉两把眼泪,这时眼前一亮,我突然想起了高玉珍大婶,我也顾不得奶奶了,一脚踏出门槛,冲进黑暗密集的雨夜。我猛烈的敲门声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把高玉珍一家都吸引出来,当打开门时,他们被我的样子吓得目瞪口呆,高玉珍急切地问:“咋啦?咋啦?”我哇地一声哭出来,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高玉珍又安慰我说:“叶子,别急,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我极力想让自己不哭,但就是控制不住那两个悲伤的泉眼,我哽咽好长时间才说出“我奶奶快不行了”这几个字。

高玉珍和张同祥跟我来到家时奶奶已经不省人事,高玉珍急促地扫视一下屋子,说:“你妈呢?”

“她走了。”我用低低的声音说。

“走了!”高玉珍也许没明白“走”的意思,但她明白眼下只有她们才能帮我度过难关,她又马上说,“惠贤她爸,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你赶紧去找王大伯吧,让他找一些人过来,我们得赶紧把大娘送县医院。”高玉珍边说边让我一同把奶奶抬到床上。

留守女孩(40)

村里比较健全的年轻一点的劳力就剩马高阳了,尽管他对妈妈有成见,但他听说我家的情况后还是来了,跟王爷爷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妇女,在王爷爷的指挥下,很快把奶奶装上架子车,又盖好朔料布,王爷爷非要跟着去县医院,但被大家坚决阻止了。

雨没停的意思,黑暗助着雨威,满地的泥泞张牙舞爪。马高阳驾着车把,左拧右拧地往前拉,张同祥没有胳膊,只能将绳套在身上,他拉车的绳子一直绷得很紧,我和高婶,还有几个妇女,弓着腰推着车身。脚下又黏又滑,我不知道怎么走过那一路的,反正到县医院时个个都成了泥巴人。

还好,经大夫检查,奶奶不是大家担心的二号病,是急性肠炎,大夫说,幸亏来得及时,如果再晚一点,奶奶就没命了。奶奶从抢救室被推出来时已经天亮了,医院没有空余病房,只能把车板当病床,在过道里给奶奶输液,过道里的车板病床也是满满的,一个挨一个,我们只能紧贴着奶奶的病床站着。我们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我又被护士叫去,护士说奶奶的押金不够了,再不交钱,就要停止输液了。抢救奶奶的时候我就把身上的钱全掏光了,那还有钱呢,我哭着告诉高婶,高婶说:“反正你奶奶也活过来了,我看没多大事了,我们都在这儿呆着也没用,你就暂时在医院呆着,我们回去给你筹钱,你看行吗?”高婶让我一个人呆在医院,说心里话,我很害怕,但是,我又没地方弄钱,我只好咬着牙点点头。尽管奶奶止住了呕吐,但是,还是腹泻不止,来医院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带,除了奶奶身下的褥子和身上的被子,没有任何可供擦屎的东西,我看着躺在屎窝里的奶奶急哭了。临床的家属被熏得受不了了,她们给我些发黄的粗纸,让我给奶奶擦一擦,我搬不动奶奶,只能把手伸到奶奶的身子下面掏着擦,这样不但擦不干净,而且,弄得我两只手上都沾满了屎巴巴,我费了很大的劲,纸也用完了,也没擦干净奶奶身上的屎巴巴,我把脏纸扔到厕所,对着水管冲一下手,这时,我的泪就像从水管里喷出的水,一下子从眼睛里涌出来,我伤心地哭啊哭,在厕所哭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奶奶还在那儿躺着呢。我眼含着泪珠回到奶奶病床旁,神情恍惚地熬时间,我一直等到过了中午饭才看到高婶,高婶替我交上钱,然后拿出好多馒头,并说:“饿了吧,快吃吧。”我摇摇头,说:“不饿。”但是,当护士又给奶奶输上夜,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

奶奶病了一场,不但没要去她的命,反而神志恢复正常了,这让村里好多人都想不通,但村里人议论最多的还是妈妈,说妈妈太狠心了。奶奶的病给我带来的惊喜大于惊吓,我甚至想,奶奶怎么不早大病一场呢,如果早这样多好,妈妈就不会动不动拿奶奶出气了,我也不会老顶撞妈妈了,也许妈妈就不会走了。尽管妈妈有她的苦衷,但我还是不能原谅妈妈抛下我和奶奶,一走了之。妈妈走后,村里人可怜我们,和我们家又恢复了以前的和气,慢慢的,我对村里人的恨意也消失了。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是奶奶,病好以后,奶奶生活极有规律,该干啥就干啥,从来不提爷爷、爸爸、哥哥、妈妈的事,好像这些事从来没发生过,和村里人也是有说有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伤痕。

留守女孩(41)

别人家的玉米棵都砍倒了,我们家的玉米棒子还没掰完,有的还在玉米棵上挺立着,有的已经耷拉下来,露出半截金黄的玉米籽,玉米籽鼓鼓的,仿佛一串串排列整齐的金豆子,我没见过金豆子,这是奶奶曾经形容的,在奶奶心目中,粮食似乎与金子是等价的。奶奶满脸笑容地抚摸着一个半裸的大玉米棒子,喃喃自语道:“今年的棒子长得真好!”话音还没落地,她就一下子把那个棒子从玉米棵上扯下来。奶奶掰棒子时很用力,尽管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当她看到一个个大棒子时似乎病已经痊愈了。她说:“叶子,我的腿脚不利索,我往下掰,你往外背吧。”奶奶觉得她挑了轻活,给我派活时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实在的,从玉米地里往外背玉米棒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活,我背着一篮子玉米棒子本来都很吃力,每走一步,还要被玉米棵挡一下,总是被碰得东倒西歪的,我仿佛一个不倒翁,跌跌撞撞地穿行在玉米棵之间。最让我吃不消的是那玉米叶子,这时的玉米叶子又干又硬,拉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为了不让玉米叶子拉住脸,我只能一只胳膊挎住篮子,一只胳膊挡在脸前,趔着身子往前走。但是,几趟下来,我满胳膊都是血印子,像猫抓的一样,再加上出汗,那疼直往心里钻,我想喊,但又没劲喊,想哭,但又没泪。事实上,我也没时间去喊去哭。尽管奶奶手脚没年轻人利索,但她掰下的棒子足足够我背的。我实在干不动了,想休息一会儿,但又不好意思直说,更不忍心偷懒,我说:“奶奶,您病刚好,休息一会儿吧,别再累病了。”奶奶只管掰玉米棒子,也不看我,她边掰边说:“没事,阎王爷是个明白人,我走了,我们家叶子就没人管了,他还不收我呢。”我觉得奶奶的话让人难以理解,我说:“阎王爷不是专取人的性命吗,怎么还有善心呢?”

“有的,有的,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奶奶回过头看看我,又轻声说,“累了吧?”

我没说话,只点点头。奶奶掏出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汗液,并自责道:“都是我这双老腿不争气,让我们家叶子受累了。”我最不愿意奶奶给我擦汗,她那毛巾上老带着刺鼻的氨水味,我往外趔着身子说:“别擦了,别擦了。”尽管那味道让我很不舒服,但是,在奶奶身边,我觉得心里很踏实。

“你要累,就歇一会儿。”奶奶用毛巾搌一搌自己脸上的汗液,又扭过脸去。我看奶奶没休息的意思,就拽住她的胳膊说:“奶奶,你也歇歇吧,反正一时半会也干不完。”

“地腾不出来,怎么种麦呢。”奶奶很不情愿地随我坐到地上,又说,“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现在寒露已经过去了,这玉米还没收到囤里呢,再种不上麦,明年吃啥呢。”奶奶身体休息了,但心没休息,她一直唠唠叨叨,说的都是些关于农作物收种时令的事,我半懂不懂的听着,犹如沉浸在童话故事里。那童话讲的是秋的故事,我闻出了秋的味道,清清的,淡淡的,甜甜的;我看到了秋的空旷胸怀,极目难及的旷,没有杂质的蓝;我触摸到了秋的果实,那果实闪着金光,散发着芬芳。我一挥手,那玉米人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向我走来,他们笑呀笑,笑个不停。忽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我又从奶奶的童话回到玉米地里,我还以为起风了,心里一阵凉爽,但是,摇动那玉米杆的不是风,是王爷爷。

留守女孩(42)

“叶子她奶奶,棒子还没掰完呀。 ”王爷爷的声音比人先到。

奶奶一开始没看清人,她巴眨着眼瞅一会儿,然后才搭上腔,“她王爷爷,是您啊,您咋过来了?”

“我看到地头堆的棒子了,想着你们在这里面掰棒子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你们掰掰棒子。”

“你咋没伺候你的地呢?”

“我那地里的玉米秆都弄干净了,只剩犁地了,现在地太湿,没法犁。”

“她王爷爷,这寒露都过去的,麦子还没种上呢,您说,麦子还能长好吗?”奶奶说罢重重叹一声。

“唉!农民是看天下种,看天吃饭呀,这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地太湿,即使犁起来也都是大土坷垃,也没法种啊。”王爷爷使劲掰下一个棒子,紧跟着又叹一声。

棒子弄到家了,都堆在院子里,满地都是的,如果不及时剥皮晒干,一发霉,这玉米照样不能算你的。地里的玉米稞还没砍倒,季节不等人。靠奶奶一个人根本没法完成这些活,地里能进脚了,邻居也不可能扔下自家的活来帮忙了,看来,我又要请假了。因为奶奶病,我已经耽误了好几天课,再请假,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心里话,我也不想再耽误课了,但是,我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请假。其实,不请假也可以,农村里的学生就这样,想去学校就去,不想去也就不去了,碰到责任心强一点的班主任还说你两句,碰到嘻嘻哈哈的连说你都不说,好像学校是个戏台,老师是戏台上的演员,只管演他的戏,学生是下面的观众,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回家,悉听尊便。但是,我是班长,学习成绩也好,老师很器重我,我要是不给老师请假就不去上课了,我觉得挺对不起老师的。我跑到老师办公室时听到吵吵嚷嚷的没敢进去,各年级的老师正在向校长诉苦呢,她们说不来上课的学生都快占一半了,这课还怎么上呢,校长也很无奈,她说有多少学生就上多少学生的课吧。

留守女孩(43)

接着,吴老师要请假回家种麦子,校长说:“我们学校一共才两个男老师,李老师的腿还有毛病,你再一请假,我们学校真是塌半个天了。 ”吴老师看校长不愿意准他的家,说话一下子急了,“我在这儿教学就是为了家,要不是为了照顾我那有病的老婆和那两亩地,我也早出去打工了,也不会为了这两毛钱在这儿熬日子。”祁老师半开玩笑地说:“吴老师,你生来就是农民,就没城市人的命,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吧。”接下来,所有的女老师都把他当成攻击的对象,你一言我一语的,像一群发疯的蜜蜂向他袭来,那蜂刺既有点刺疼又带点甜味,他想发火又发不出来,他窘着脸说:“你们这些女同志,头发长,见识短,不跟你们说恁些。”吴老师名叫吴农民,是恢复高考前毕业的高中生,恢复高考时有的同学考上了大学,他也壮志凌云过,但不幸的是,他高考差了几分,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再复读,家庭经济状况和年龄都不允许了,虽说他不是留福村的人,但和留福村一个大队,全大队也只有这一个学校,由于学校老师紧张,他就被聘为民办教师,接着,又娶个媳妇,按理说,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更不幸的是,没过几年,媳妇得了慢性肾炎,弄得他筋疲力尽。后来,时兴出去打工,他几次都想出去打工,多挣点钱,回来给媳妇好好治治病,但是,媳妇不能干重活,一走就把地荒掉了,又加上校长一再挽留他,他实在放不下媳妇和这些孩子,所以,也就没走成。吴农民生性优柔寡断和善良,但是,一直没转为正式教师,他又觉得委屈,所以,他经常拿出去打工发泄心中的不满。老师们都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又加上他的名字叫吴农民,所以,经常拿这和他开玩笑。开玩笑归开玩笑,她们还真怕他走了,除了小学一、二年级,吴农民担着所有高低班的数学课,校长说的没错,他一走,真塌了半个天。李老师叫李苟全,是个瘸子,担着初中的物理和化学课,在学校里也是一个重量级人物,由于身体缺陷,他倒觉得这老师的工作最适合他,尽管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但他从来没发过牢骚。平常他也爱拿吴农民取乐,吴农民觉得他身体残疾,高兴的时候不跟他计较,要是不高兴的时候他也会拿他出气。几个女老师刚住嘴,李苟全又接着说:“吴老师,你知道为啥你转不了正,也进不了城吗,我觉得都是你的名字在作怪,你应该把吴农民改成吴城民,说不定运气就来了。”吴农民正找不到出气的对象,他一步跨到李苟全跟前,两手掐住他的脖子,半开玩笑地说:“李苟全,你这个苟且偷生的家伙,你信不信我敢把你扔出去。”正在他们笑的时候,祁老师一扭脸看到了我,她问我有什么事,我扭扭妮妮地说我要请假,她说老师都不让请假,你还好意思请假呀。这时,大家都静下来看着我,我感觉那眼睛仿佛一个个愤怒的火球,我害怕极了,把头压得低低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眼泪直啪啪地往下滴。校长走到我跟前,抚摸着我的头说:“别急,有啥事好好给老师说。”听到校长这话,我才敢抬起头,说出请假的理由。校长听罢沉默好长时间才开口说:“祁老师,让她去吧,回来你们好好给她补补课,这孩子学习那么好,可别把她耽误了。”

留守女孩(44)

得到老师的允许,我几乎一口气跑到家,这不是说我多爱干农活,我是想早点帮奶奶干完活,早点回学校上课。 我猛一下推开院门,把正在侵略我家的麻雀吓得扑楞楞乱飞。我叫两声奶奶,除了唧唧喳喳的麻雀声,我没听到任何回应的声音,我知道奶奶已到地里干活了,但一进家就叫奶奶已成为我的习惯,这样我觉得心里踏实。我顾不上去看麻雀是在吃玉米棒子里的虫子还是在分享我们的劳动果实,说实话,面对那些不劳而获的贼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当成施舍了。我从窗棂上麻利地摘下一只头,直奔玉米地。田野里比村庄里热闹多了,有的在田里撒粪,有的将铡碎的玉米杆又撒到田里,有的已经开始犁地了。犁地工具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是手扶拖拉机,有的是四轮拖拉机,还有用牛犁的,王爷爷就是用他家的黄牛在犁地,那黄牛拉着犁子很吃力,王爷爷扶着犁子也是一摇一摆的,后面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犁沟。奶奶砍玉米秸的动作很慢,头只能举到膝盖高,一棵玉米秸要砍两次才能砍断,虽说慢点,但是,动作没间断过,战绩也不小,在我去学校请假的这段时间,挨住地头的一大片玉米秸都被她砍倒了。我跑到奶奶身后,突然喊道:“奶奶,我来了。”可能奶奶砍玉米秸太专心了,被吓得哆嗦一下,手里的头差一点没脱掉,她直起腰说:“咦!这么快就回来了,老师准你的假了?”

“准了。”我边回答奶奶便弯腰砍玉米秸,可是,连续砍几次也没砍断一棵玉米秸。

奶奶说:“你胳膊没劲,得两只手握住头把,然后把腿叉开,这样既能使上劲,也不会砍住脚。”

我照奶奶说的做,一开始很兴奋,一下子就砍断一棵玉米秸,不过,一会儿就没劲了,一棵玉米秸要砍两次才能砍断,后来,砍三次才能砍断一棵玉米秸,再后来,腿酸得直站不住,腰酸得像断了一样,两只手也被磨得霍霍的疼。我挺起身子看看奶奶,奶奶仍在不慌不忙地砍着玉米秸。我看看身后砍倒的玉米秸,又走到地边往前望一下未砍的玉米稞,我觉得我们往前移动的速度就像蜗牛一样,我满脸愁容地说:“奶奶,这样,我们到什么时候才能砍完呀,干脆,我们点把火把它烧了吧。”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我见过别人家在地里烧玉米秸子。奶奶说:“那怎么行,把它一把火点了,到冬天我们烧啥呢。再说了,虽说这秸子上的叶子干了,可下面的杆还湿着呢,也烧不着呀,到时候还得砍。”我本以为我比奶奶聪明,看来,我还是没奶奶想的周到,听罢奶奶的话我无言以对,又老老实实地砍起玉米秸。一天下来,我的两只手磨出好几个泡子,有的已成为血泡,洗手时只能用水湿一下手指头和手背。

留守女孩(45)

中午饭是在地里将就着吃的,奶奶说晚饭得好好吃一顿,吃完了还得剥棒子,挂棒子。我烧锅,奶奶炒蛋花,擀面条,这是老规矩了,只要白天活重,晚上还要加班,晚饭奶奶就要做葱花鸡蛋面,我们烧的烧,做的做,别看忙得不亦乐乎,这却是我和奶奶一天最轻松最幸福的时刻。我狼吞虎咽地吃两碗面,这边放下碗筷,那边就抓起了棒子。这棒子需要剥去外面的老皮,再用里面的嫩皮系成一挂一挂的,然后把它挂到树枝上或木架上,这是晒棒子最省事的办法。剥着一个个大棒子,奶奶很兴奋,我也很兴奋,奶奶教我怎么剥皮,怎么系成挂。拿到特大的棒子时奶奶总要给我看看,还激动地说:“叶子,你看这个,多大!都快有你一半长了。”我拿到特大的棒子时也给奶奶看看,有时还真放在我胸前比一比。奶奶说:“今年的棒子长得好,这都是你的功劳,听说我有病的时候都是你给玉米点的肥料。”奶奶的表扬不但没让我高兴,反而让我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因为我想到了和妈妈一起点肥料的情景,一想起妈妈,我心里就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我喃喃地说:“也不全是我点的。”奶奶看我不说话了,她的高兴劲也下去了,似乎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怎么了,叶子。”我不想提妈妈,我摇摇头说:“没啥。”奶奶换成轻松的语气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奶奶讲的笑话是大跃进合大伙时的事,一个女的为了给饥饿的两岁儿子补充点营养,在地里劳动的时候她偷了一个嫩玉米棒子,她害怕被别人发现了,就把玉米棒子藏在了两个**中间,但后来还是被别人告发了,下工时队长对她突击检查,把她的草篮子翻个底朝天也没翻到,队长怀疑她把棒子藏在身上了,但队长是个男的,又不能搜她的身,最终,还是放她走了。快回到家的时候她儿子看到了她,儿子哭着向她跑来,可是,儿子还没跑到她跟前就摔在地上,她一着急就撒腿跑开了,没想到棒子滑脱下来。后来,让她脖子上挂着那个棒子游了三天街。奶奶讲完这个故事没有笑,我也没有笑,奶奶用毛巾搌一搌湿润的眼圈,轻轻叹一口气,又说:“都是粮食惹的祸啊。”后来,奶奶又讲了不少故事,多半都是大跃进合大伙时的事,都与粮食有关,在奶奶眼里粮食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她念念不忘的也是粮食。月亮很圆很亮,从正南方斜照下来,榆树的影子正好落在房顶上,月光不费吹灰之力就落满院子,我感觉在月亮里弯着腰劳作的那个不是嫦娥,她像我的奶奶,这一片银色的宁静是奶奶给我营造的,有月光作伴,我感到头上的树冠几乎不存在,没有树冠阴影的笼罩,干活时既轻松又不害怕。尽管夜已至深,凉意越来越浓,我和奶奶都没停下的意思,心劲就像那月亮一样饱满,可是,眼皮已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夜越来越静了,我和奶奶也越来话越少,渐渐的,只剩下刺刺拉拉的剥棒子声。

留守女孩(46)

吃到嘴的粮食总是香的,获得粮食的过程总是苦的。我和奶奶苦干三天三夜才把地里的玉米秸砍完,地上的玉米棒子也都剥完皮挂起来。季节晚了,大家都在抢着犁地、耙地,王爷爷家的老黄牛拉着一具耙在田里拐着s弯,远看上去,那耙过的痕迹仿佛飘在田里的五线谱,王爷爷喔吁喔吁的给老黄牛指挥着方向,老黄牛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往前走,耙齿吱吱哇哇地划着土地,从耙齿间漏下一路小土坷垃,那土坷垃就像那五线谱上的音符。王爷爷不忍心站到耙上,耙上只压了两篮子土,就这样,一个来回,老黄牛还是累得大喘气,王爷爷非常心疼他的老黄牛,走到地头停下来。我们家没租上拖拉机,眼看着要错过犁地的最佳时机了,奶奶非常着急,她噔噔地走到王爷爷面前,问:“她王爷爷,您说,再过几天,这地一干还能犁动吗?”王爷爷抓把土看看,说:“犁动是能犁动,就是犁起来都是大土坷垃。”王爷爷本来打算耙完他的地让老黄牛歇几天,但他看到奶奶的着急样又放弃了原来的打算,接着又把他的老黄牛赶到我们地里。王爷爷帮人从来没要过回报,这一次他却接受了奶奶给他的粮食,因为那粮食不是给他吃的,是作为老黄牛的细料给他的。

我去上课时两只手包着两块布,引起不少同学惊讶,祁老师也问我手怎么了,我说干活时磨破了,祁老师叹口气,再没说什么。在农村,这是常见的事,没啥大惊小怪的,要是在城市,早去抹药水消毒了。尽管没抹药水,几天后我的手也好了,我想农村的孩子一定比城市的孩子免疫力强。手上包着布不耽误干其它活,就是写字不方便,用劲小的时候笔老是脱,用劲大的时候手老是打颤,手上都是磨破的血泡,说不疼是假的,但我能忍住。我忍着疼,歪歪扭扭地补着作业,老师看我写字太费劲,让我光背一背学过的内容就行了,就不要写了,我没听老师的,我想,要是我不完成作业,以后我就没法收同学的作业了,我咬着牙硬是把落下的作业补完了,不过,就是字迹太潦草了,甚至有的连我自己都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为这事老师还表扬我一番,她说我手上有着伤还能完成作业,说其他同学好手好脚的还完成不了作业,怎么有脸活着呢。弄得同学们都说我逞能,连我的好朋友韩雪梅都说老师偏心眼,她说在家劳动时磨破手的不止我一个,她也磨破了,也没落下作业,但是,老师就是光表扬我,不表扬她们。她这一说,我反倒觉得做错了什么,我内疚地说:“老师不表扬你们,我也没办法。”

留守女孩(47)

我刚把耽误的课补完,奶奶又想让我请假,这一下,我对奶奶撅起了小嘴,气冲冲地说:“奶奶,我不能再请假了,再请假我就跟不上了。 ”奶奶也不生气,她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打算用你王爷爷家的黄牛给我们耩麦的,你王爷爷也说了,可是,你王爷爷家的老黄牛给我们犁地时累病了,你王爷爷说,耩麦只能用人拉耧了,后来,你高婶家,还有几家,一商量,说合起来吧,这几家兑人拉耧,你王爷爷耩麦有经验,他扶耧。”奶奶用衣袖搌一搌眼眶,接着说:“我想啊,我们家不出人不太好,可是,奶奶的腿脚不利索,我一个人也只能顶人家半个人用,甚至连半个人也不顶,这人啊,活的就是一个脸面,人要脸,树要皮,人家看着我们这一老一少的可怜,救我们,帮我们,可是,咱也得知个足,自己也得把自己当个人看,咱不能死皮赖脸地活着,硬去啃人家,去刮人家,你说是不是。你要是去了呢,也算咱有多大的劲使多大的劲了,虽说咱不如人家出的力多,但人家也没啥说了,你说是不是。”我觉得奶奶说的在理,但我又不想耽误课,况且,种庄稼也没收庄稼急,尽管奶奶一连问我两个是不是,我却耷拉着头没有马上回答她。奶奶看我不说话,她叹口气,又说:“你要实在不想耽误课,那就算了,他们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估摸着,你不去,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我看奶奶为难的样子心软下来,其实,我不去上课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一次,张惠贤要参加拉耧耩麦,韩雪梅也要请假参加拉耧耩麦,如果我不去拉耧的话,到时候,不光奶奶受别人的话,连我的好朋友和同学都会瞧不起我。我轻轻地合上书,又轻轻地将它揉平,压实,缓慢地把它放在书包里,才答应了奶奶,奶奶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激动,她搌一搌眼眶,微笑着说:“叶子真是奶奶的好孙女,奶奶没白疼你。”

几家合起来,人还真不少,按人头数都快二十个了,大伙说这么多人呢,也不差奶奶一个,都不让奶奶往耧上绑拉绳,可是,奶奶执意要把绳子绑上去。虽说人不少,但能当大事的不多,比如说,驾耧把的事,我和奶奶这些人都干不了,只能由高婶和李婶几位妇女凑合着干,我和张惠贤、韩雪梅这些人,还有奶奶,只能拉偏绳;张叔虽说没胳膊了,但把绳子套在身上拉耧还是没问题,所以,他的绳子紧贴住耧把,这样能使上劲;韩叔的腿不能走路,他只能在地头拌一拌麦种。张叔劲大,耧老往另一面偏,弄得驾耧把的高婶老趔着身子走,一会儿,把高婶累得满头大汗,高婶生气地说:“惠贤她爸,你不能往外走一点呀,怎么老挤我。”李婶嘴快,她接着说:“惠贤她妈,是不是惠贤她爸晚上老往你那儿挤,挤习惯了。”李婶的一句话引起一阵大笑,仿佛沉闷的田野一下子欢腾起来,我和张惠贤、韩雪梅这些孩子不知道那话的意思,但是,大人笑,我们也跟着笑,我们是想用笑驱散走心中的劳累。要说累,我们都没有王爷爷累。要说起来,这耩麦的学问可大了,王爷爷扶着耧还要不停地晃动才行,那晃的频率得跟着我们拉耧的快慢而变化,晃快了,耩下的麦种太多,来年麦子会因为太密而长不好,晃慢了,耩下的麦种太少,来年麦子会因为太稀而减产,必须保证把麦种均匀的按一定的量耩下去才行。按耧用劲大小也有讲究,用劲太大了,耩得太深,麦子不容易出苗,用劲太小了,耩得太浅,土壤覆盖不住麦种,麦种也不发芽。所以,王爷爷得一会儿按着耧,一会儿半提着耧。

留守女孩(48)

我们都笑,王爷爷没笑,他必须时时刻刻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麦种的耧眼和耧脚。耩一个来回王爷爷就累得满头大汗,韩叔说:“王大伯,看你,都累出汗了,你们先歇歇,我再加点麦种。”王爷爷擦着汗说:“年龄不饶人啊。”大家都觉得王爷爷这样干下去肯定吃不消,但是,耩麦这活确实是技术活,它牵涉到来年的收成,几个妇女谁也不敢逞这个能,说替换一下王爷爷。韩叔往耧里加上麦种,然后递给王爷爷一支烟,王爷爷推开韩叔的手,说:“这个我抽不习惯,还是我这个抽着有劲。”他边说边从裤腰带上取下旱烟袋,按上满满的一烟锅烟丝,然后用韩叔的烟头对着,大口大口地吸起来,从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像两股喷发的火山灰直冲空中。我想,王爷爷心里肯定藏着一团火,那是一团生命的火焰。王爷爷连续抽几口烟,心里舒坦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大侄子,你说,同样都是土地,为啥人家地里老长楼房,我们地里就光长庄稼呢?”韩叔笑笑说:“王大伯,不是我们地里不长,是国家不让在我们地里盖。我们这儿是可耕地,既不挨城市,也不是国家的开发区,国家就不往我们这里投钱,怎么会长出楼房呢。”王爷爷意思一会儿,好像琢磨透了其中的道理,他又慢条斯理地说:“国家想的是对的,要是在我们这地里都盖上楼房,我们吃啥呢,没地种粮食了,那城市人也没吃的了。”李婶说:“人家城市人有钱,没粮食人家可以买国外的粮食。”王爷爷爱较真,他说:“要是人家不卖给我们呢,那吃啥呢,三年自然灾害时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我们这里饿得肚子发慌,眼看着死那么多人,可是,人家有粮食就是不卖给我们,你能把人家怎么着。我看啊,钱也不是万能的,还是自家囤里有粮心不慌。”韩叔看看我们这些孩子,说:“地里不长楼房不要紧,就是亏了这些孩子了,现在人家城市的孩子都在教室学习呢,可是,这些孩子还得跟着我们在地里滚爬,她们啥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呢。”一提起孩子,高婶马上警觉起来,她很清楚,这些孩子中就张惠贤退学了,其她几个仍在上学,她深深地感到很亏欠自己的女儿,但又怕女儿埋怨她,她说:“生就的坷垃命,再滚哒也成不了金蛋子,生就的鸡卵子,再扑棱也成不了金凤凰,还是认命吧。”李婶说:“会盖房子抹墙不如有个好爹好娘,南闯北走,不如有个城市户口。你看看他们,出去打工都落个啥,不是少胳膊就是少腿的。”李婶的话引起一番议论和咒骂,奶奶深有感触地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我说:“奶奶,我们校长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只要我们努力,我们也能和城市的孩子一样考上大学,过上城市人的生活。”张叔说:“叶子这孩子挺有思想的,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越不上学越没出路。”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其实,他是说给高婶听的,张惠贤退学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一直都想找机会说服高婶让张惠贤复学,高婶也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她瞪他一眼,然后说:“那是你们校长哄着你们玩的,你们还真信她的呀。你看看,农村的孩子有几个考上高中的,更别说考上大学了。考不上大学,那初中和高中都是白上,钱不少花,最后还得回来打土坷垃,拉耧拉耙。即使考上大学又怎么样,现在又不包分配,没人照样找不到好工作,即使找个工作,那也和打工的没多大区别,到头来,家里弄得穷家当产,孩子在外面过着身无住处、朝不保夕的生活。”张叔看高婶瞪他一眼,又发表那么多高谈阔论,他再也不敢吭气了。王爷爷说:“人家赵校长可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看,她说的话不会没有道理。”王爷爷的话让大家暂时安静下来,王爷爷要开始耩麦,大家怕把他累着了,说再休息一会儿。大家忍不住寂寞,又把话题扯到农事上来,韩叔说:“王大伯,您看,这地头的机井都坏了,也没人挑头修,我们不能真靠天吃饭呀,您是不是挑个头,组织大家修一修。”王爷爷面带难色地说:“我挑个头是可以,可是,钱从哪儿来呢。

韩叔说:“各家兑呗,谁家不兑,谁家就别想浇地。”

“一家兑那三毛两毛的有啥用呢,兑多了又都没有,唉,是个难事啊。”王爷爷缓慢地吐一口烟圈,又说,“运舟大侄子,我们都选你当这个村委主任吧,你看怎么样,你到乡里跑一跑,看能不能申请点补助,如果能申请点补助,我们每家再兑点,我想就能把这件事办成。”

韩叔摇摇手,说:“不行,不行,我不是不愿意为大家服务,你们看我这两条腿,跑跑踮踮的太不方便了。”

王爷爷深深地吸一口烟,又缓慢地吐出来,又说:“同祥大侄子,你来干怎么样?”张叔还没说话,高婶就接上了腔,她说:“王大伯,您看她爸这样子,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了,咋去跑着办事呢。”

王爷爷连抽几口烟,然后使劲磕几下烟斗,说:“不说这事了,还是干我们的正事吧,先把麦种上要紧。”

留守女孩(49)

耩完几家的麦子,王爷爷就病了,腿肿得老粗,三天没下床。奶奶的腿也肿了。我的腿没有肿,但是,两个肩膀都肿了,肩膀上勒的都是血印子,背书包都困难,课堂上老师让我们发言,我也不想举手,我耽误一个多星期的课,老师还以为我不会呢,也不主动叫我。其实,我会,但是,举手时肩膀实在太疼,只好将发言的机会让给别人了。等我肩膀上的血印子变成结痂完全脱落的时候,地里已经长出嫩绿的麦苗了。老天又下了一场及时雨,不几天,地里的麦苗就绿油油的了。奶奶说,麦苗已经扎稳了根,再下雪也不怕了,老天有眼啊,不该让我们明年饿肚子呀。

可是,还没到下大雪,乡政府就要求我们都要把麦苗犁掉,把地腾出来,准备明年春天改种韭菜。据说韭菜有壮阳作用,外国人都爱吃,城市人也爱吃,乡政府号召农民要大力发展经济作物,选来选去就选种了韭菜,乡政府还跟什么公司签了统收合同,有多少,他们收多少。一开始,村民都把它当成了笑话,谁也没去理它。又过一个多星期,乡政府看各村没动静,就往各村派了工作组,专门督促这项工作,带队来我们村的是一个姓陈的副乡长。我们村没有村干部,所以,来到村里没人理他们,不知陈乡长从那儿听说王爷爷在村里说话非常管用,他就找到王爷爷,想让王爷爷说服村民把麦苗犁掉,改种韭菜。王爷爷说:“我非常乐意为村民办点事,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办。”乡长问他为什么不乐意劝说村民,王爷爷说:“你知道种麦时多不容易吗,男女老少齐上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麦子种上,这苗刚出齐就要把它犁掉,咋能忍心呢,再说了,把这麦苗都犁掉了,你让村民明年都吃啥呢。”陈乡长笑笑说:“你这个老大伯,看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怎么转不过来这个弯呢,把韭菜卖了不就有钱了,有钱了还怕没有粮食吃。”王爷爷说:“话是那个理,可是,万一卖不成钱呢,万一没粮食买呢。”陈乡长不高兴地截住王爷爷的话头说:“没有万一,难道政府还能害你们吗,政府也是想给你们办点实事,想让你们富起来,你想想,没把握的事政府能干吗。”王爷爷说:“我知道政府也是为我们好,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老百姓还是觉得自己囤里有粮心不慌呀。”陈乡长看王爷爷太固执,他思量一会说:“您不愿意去说,我们也不为难你,你能不能把村民都召集起来,我给他们开个会。”王爷爷吧嗒几下嘴,说:“我不是不愿意帮你们,你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跑也跑不动,你们还是找别人吧。”陈乡长很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嘀咕道:“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他又和其他人交头接耳一会儿,然后说:“老大伯,您能告诉我们你们村的广播在谁家安着吗?”王爷爷寻思一会儿说:“你说的就是那个喇叭吧。”陈乡长点点头,嗯一声。王爷爷接着说:“早就没有了。”

“那你们村想一起说个事什么的,怎么把村民集合起来呢?”

“嘿!敲洗脸盆子呗。”

陈乡长苦笑一下,其他人马上跟着笑出来,陈乡长像受了侮辱,随即把脸绷起来,那乍起的笑声也嘎然而止。陈乡长说:“老大伯,您能借给我们一个洗脸盆子吗?”王爷爷爽快地说:“行,行,这个没问题。”

留守女孩(50)

陈乡长让跟随来的一个年轻人敲着洗脸盆子在村里走一圈,把村民都喊过来,那年轻人皱一下眉头,迟疑一会儿,看样子很不乐意做这件事,尽管有一百个不乐意,但他还是拿上洗脸盆子悄悄地走开了。那青年左顾右盼,遇到人时又马上把视线收回来,好像做贼似的,他有气无力地敲两下洗脸盆子,然后喊一声,“乡亲们,都出来开会了,陈乡长要给你们作指示啦。”村民听着这声音都感到纳闷,心思着这不像王大伯的声音呀,这是谁呀,像没吃饭似的。这还是头一次由村外人敲洗脸盆子召集村民,尽管村民不知道这人到底是那路来的神仙,但是,由于好奇,大部分村民还是来了。陈乡长一连说了好几个乡亲们,然后才开口说正事,尽管陈乡长费尽口舌,但是,没说动一个村民把麦苗犁掉,陈乡长领着一帮子人气呼呼地离开了村庄。

陈乡长走了,大家还以为这件事过去了呢,没想到,没过几天,陈乡长那一帮人带着一部大型拖拉机来到村头。陈乡长又把村民召集起来,这次他说话的口气比上次强硬多了,他说:“犁掉麦苗,改种韭菜,这是乡政府的统一部署,是大力发展经济的需要,村民必须无条件服从,今天不行动的,我们将用这台拖拉机统统给你们犁掉。”村民那吃这一套,都站在拖拉机前面跟陈乡长评理,村民说,地是我们自己的,我们爱种啥就种啥,你们政府管不着,村民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反正就是死活不让他们把麦苗犁掉。陈乡长一行人势单力薄,无法与村民对抗,他悄悄把一个年轻人拉到一边,两人嘀咕一会儿,那年轻人马上离开了。那年轻人离开后气氛稍微缓和一些,但还是各说各的理,村民和乡政府不能达成一致意见。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年轻人带着一帮民警来到村里,民警个个武装齐全。陈乡长看到民警,他说话又硬起来,他说:“犁麦种韭菜,这是乡政府的统一部署,地是国家的地,乡政府有权这样做,你们只是个承包人,只有服从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谁要是不执行,就是对抗政府,没耕作条件不能自己犁的,我们统一给你们犁掉,今天谁要是敢阻拦这台拖拉机进入你们的地里,要以破坏经济建设罪依法论处。”村民没见过这阵势,尽管认为自己没犯什么国法,但心里还是有点发憷,一时乱嚷嚷的少了,但还是不肯放拖拉机进入地里。王爷爷怕把事情闹大了,他说:“领导同志,你们政府为我们老百姓好,我们不是不领情,您说,把这麦苗都犁掉,我们一时去那儿弄那么多韭菜种呢。”陈乡长说:“乡政府免费给你们提供韭菜种子。”王爷爷说:“到时候韭菜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呢?”陈乡长说:“有公司统一收购你们的韭菜。”王爷爷说:“那价格呢?”陈乡长皱一下眉头,说:“以市场价格收购。”听到这儿,村民又乱起来,有的说这还差不多,有的仍担心价格问题。再问什么,陈乡长也不再多做解释,他很生气地说:“我给你们说得很清楚了,乡政府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再胡搅蛮缠,不让拖拉机犁地,我们就要抓人了啊。”村民都是老弱病残的村民,面对这么强悍的政府,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私下里都在问王爷爷该咋办,王爷爷吧嗒几下嘴,摇摇头,又唉叹几声,然后说:“爹死娘嫁人,随他便吧,我想政府不会让我们饿着吧。”

留守女孩(51)

王爷爷步履蹒跚地向家走去,村民看王爷爷回家了,有的跟着回家了,有的还是不舍得那一地的麦苗,跟着拖拉机来到地里。 奶奶回家后心神不宁,她在院子里转几圈,然后掂上篮子也去了地里,我不放心奶奶,跟着奶奶走出去,等我们来到地里时那台大型拖拉机已经犁到我们地里的麦苗了,奶奶双手捧着犁掉的麦苗,喋喋不休地说:“作孽啊!作孽啊!”我怕他们把奶奶抓走了,我劝奶奶回家,奶奶说啥都不肯,奶奶盯盯地看着我们地里的麦苗被犁完,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麦苗拣到篮子里,并吩咐我和她一起拣。我问奶奶要它干啥,奶奶说这么好的麦苗,把它埋在地里太可惜了,回去剁剁喂鸡吃。我和奶奶拣了好多麦苗,回去又是洗又是剁,可是,那鸡啄两下就不吃了。奶奶气得呼哧呼哧的,嘟嚷道:“你们这帮鳖孙子,一点都不知道惜怜我们,天天光知道瞎叫唤,就是不下蛋,给你们弄点吃的,你们还嫌弃,你们知道吗,这可都是粮食,粮食啊,真是作孽啊。”

只从犁掉地里的麦苗,奶奶有好长时间都没去地里,我也专心致志地学习起来。我们农村里都把小麦面叫好面,把其它粮食磨的面叫杂面,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很少吃纯的杂粮面馍,这一年我们不但吃了,而且,还是天天吃,奶奶只舍得用好面擀面条,不舍得用好面做馒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奶奶才做了一些好面馍,奶奶说,得省着吃,要不然,明年就没吃的了。这一年玉米丰收了,奶奶舍着玉米吃,虽说都是玉米面,不过,花样还挺多,奶奶有时将玉米面贴成锅饼,有时蒸成窝窝头,有时做成发糕,有时做成菜馍,有时做成咸糊糊,有时做成甜糊糊,我最爱吃奶奶贴的锅饼,那锅饼背面有一层又黄又焦的饹馇,吃起来特别香,奶奶做的咸玉米糊也很好喝,里面放些粉条和炒花生什么的,很像城市里卖的豆沫汤。奶奶说今年我们家的玉米吃起来特别香,别人家的都没我们家的好吃,一开始我不相信,都是玉米做的,况且,玉米品种都差不多,难道就我们家的玉米好吃,我认为这是奶奶在哄我,好让我去掉吃好面的念头。后来,不光奶奶这样说,邻居也说我们家的玉米好吃,韩雪梅和张惠贤还常常拿她们家的好面馍和我换着吃,有时也让我尝尝她们家的玉米面馍,我一吃就是不一样。原来我们家是因祸得福,因为我们家的玉米收得晚,在玉米稞上时都干得差不多了,收到家里后又赶上好晴天,玉米很快就晒干了,没有发霉。而别人家的收得早,又正好遇到连阴天,玉米都发霉了,所以,磨出的面没有我们家的好吃。

大地刚刚解冻,陈乡长就来催我们种韭菜了。种韭菜不比种麦子那么简单,不是把种子耩到土里就算完事了,首先,要育苗,然后再移栽。对土地的要求也高,土壤要松软,地里不能有土坷垃,那地得用铁耙子反复地镂才行,就像用梳子梳头发一样,一遍一遍地镂过去,这个活倒不复杂,就是需要耐性,我和奶奶干了一个星期才干完。移栽韭菜时天气很好,但是,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天气,移栽上的韭菜需要水,要不然,都成活不了。天不下雨,我们只好边移栽边浇水,地头的机井都坏了,没人负责修,我们只好到家里拉水。奶奶负责栽,我负责拉水,然后,再一株一株的浇过去。我没大人有力气,无论是拉水还是往地里担水,都远远不如别人,无论我和奶奶怎样努力,我们家还是远远落后于别人。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我们家总算种完了,可是,奶奶的棉裤都磨烂了,屁股那一片的棉花都露出来了。虽说我没奶奶看着惨,但是,弄水的时候总是溅到身上和脚上,那割脸的风一吹,浑身直打颤,我觉得比三九寒冬还冷。

留守女孩(52)

只从种上韭菜,奶奶去地里又勤了,几乎每天一趟,有时一天跑两趟。后来,除了吃饭的时间,奶奶在地里一呆就是一天。不是奶奶怕别人偷韭菜,而是地里的草太多,影响韭菜生长,奶奶得不停地拔草。我放学后也去地里拔草,我看着满地绿油油的韭菜兴奋极了,奶奶说过,等到把韭菜卖成钱了,就给我买两件新衣服,我想,这么多韭菜,到时候可是不少卖钱。地里不光有草,还有重新长出来的麦苗。奶奶边拔草边嘟囔,“你看这麦苗多好啊。”尽管奶奶很心疼那些麦苗,但是,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拔掉了。有些麦苗和韭菜都搅合在一起了,我不是把韭菜拔了,就是没拔掉韭菜中的麦苗。奶奶说我长这么大了,怎么连韭菜和麦苗都不分呢。奶奶一边责怪我,一边从草堆里拣出我拔下的韭菜叶,我问奶奶拣它干啥,奶奶说回去给我炒着吃,我责怪奶奶真抠门,这遍地都是韭菜,不舍得吃,专拣我拔掉的那几根。奶奶看我不高兴了,她又开始哄我,“不是奶奶舍不得让你吃好的,我想,把这好的留着能卖成钱,自己吃就无所谓了,好赖吃到嘴里都是韭菜味,好赖吃到肚里都一样顶用,你说是不是。”我没在意奶奶的话,只看着满地的韭菜发愣,看着满地的韭菜仿佛看到了新衣服,一想到新衣服我也就理解奶奶了。回到家,奶奶把那零散的韭菜洗一洗,剁一剁,掺上鸡蛋,煎了一个鸡蛋饼。还别说,那鸡蛋饼真香,过年也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我就着鸡蛋饼吃了三个玉米饼,又喝了一碗玉米糊,撑得我三天都没胃口吃饭。

我们村的地还没这样大面积种过韭菜,也许是土壤里的营养足,韭菜长得特别好,吃起来那韭菜味也特别浓。一开始,村民看着满地的韭菜特别高兴,想着还是政府有远见,如果都卖掉的话,这一茬的韭菜就赶上一季麦子的收入了。大家如饥似渴地盼着收韭菜的到来,无论是在地头,还是端着饭碗在门口吃饭,村民见了第一句话就是公家啥时候来收韭菜呢,问话时脸上总带着笑意,那言语中既带着期盼又带着激动。慢慢地,村民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问话的声音也由轻松变成愤愤的口气了,人见人就会问:这韭菜都长一尺多长了,公家啥时候来收呢,左等右等,等了恁些天了,连一个人影子都没等来。这怨愤的声音充满村庄,仿佛可燃的气体,随时都能把村庄炸成粉末。奶奶也和大家一样着急,但是,她有啥事不随便说,都是问王爷爷,她忧心忡忡地说:“她王爷爷,您说,公家是不是不来收了。”王爷爷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是公家让我们种的,统一收购,这也是他们当初说好的,这么大的面积,怎么能说不收就不收呢。”

“那他们咋还不来呢?”

“这个我也吃不透。”王爷爷说罢点着一烟锅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吐出的烟圈缓缓上升,仿佛心中那凝重的思绪。

留守女孩(53)

有个别村民等不上去了,跑到乡政府问个究竟,得到的答复是乡政府正在和有关公司联系,等联系上了就马上过来收购韭菜。村民又等几天,还是不见人影,也没得到乡政府的回话,这时传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今年的韭菜价格便宜,倒韭菜不赚钱,收购韭菜的公司跑了,不收购了。这一下,村里炸锅了,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骂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公司,有的骂乡政府,骂着骂着有人喊道:去找乡政府,是乡政府逼着我们种的,问他们怎么办。听到这喊声,村民像潮水一样成群结队地涌向乡政府。正好赶星期天,我也随着村民去了乡政府。到乡政府才知道不止我们村的人来了,还有好多村的人都来了,乡政府前面黑压压的,个个都异常激愤。乡政府出来喊话的就是那个陈乡长,他说与乡政府合作的公司经理现在去向不明,乡政府也正在努力寻找,在没找到合作的公司之前让我们村民先自己卖着韭菜。村民问他如果找不到那个公司该怎么办,陈乡长很生气,他说现在他只能答复我们这么多,让我们回去等消息,如果再有村民到乡政府闹事,乡政府就要采取措施了。我年龄小,不知道这就是闹事,我只想跟着看看热闹,我可不想闹事,但是,我也想知道如果乡政府找不到那个公司该怎么办。

除了听乡政府的话,别的没有什么好办法。韭菜只能当天割当天卖,如果头一天把韭菜割下来,等第二天再去卖,那韭菜就不新鲜了。卖韭菜只能到县城卖,农村的集市很小,况且,家家种着韭菜,根本没谁要。我们村离县城有二三十里路远,我和奶奶不得不半夜都得起来割韭菜,然后拉着去县城。头上有满天星星陪伴,身后有韭菜香伴随,还时不时赶来一群去县城卖韭菜的,尽管行走在夜幕里,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点兴奋。本村的人赶上我们总要跟我们打个招呼,李婶遇到我们时放慢了脚步,她问我们害怕不害怕,要害怕的话,她跟我们一起走。我想跟着她走,但奶奶觉得我们走得慢,怕耽误她的事,就让她先走了。我想让奶奶坐一截,但是,去县城的路大部分都是土路,奶奶怕我拉不动,说什么都不肯坐上去,她不但不肯坐,还一直在后面帮我推着车子。快到县城的时候拐上了柏油路,在我的一再恳求下,奶奶才肯坐上车。奶奶坐在车上还在唠叨,“我跟着不能帮你,还让你受累,干脆,下一次你自己来吧。”我说:“我不怕累,我不敢自己来。”奶奶笑笑说:“你看,来卖韭菜的那么多,都是我们一片的,跟他们一起来,有啥好怕的。”我说:“那我也不敢,奶奶不来,我也不来。”奶奶说:“好,好,奶奶来,不过,你可别怕累啊。”有奶奶和我说着话,我一点都没感觉累,我说:“奶奶,您坐好,我跑快点。”

留守女孩(54)

到了县城我既兴奋又有点怕,我是第一次来县城赶集,集市上人山人海,说是集市,其实就是一条通往县城中心的柏油路,走到县城边时已经有卖菜的了,路两旁摆满了架子车,车子上装着各种各样的蔬菜,但卖韭菜的最多。 我问奶奶还往里走吗,奶奶说城里买菜的人多,让我再往里走走,我拉着车子一直走到县城中心,足足走了两里地,也没找到一个缝隙,我们拉着车在街上徘徊好长时间,最后,在奶奶的恳求下,别人才愿意往两边让一让,让我们的车插进去。拉车时出了一身汗,静下来后我觉得浑身冒冷气。我看看天,星星仍在头顶上闪烁,街上都是卖菜的,没有一个买菜的。我搓着手,跺着脚,焦急地等着天亮。一阵昏暗过去,街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我和奶奶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希望有人来买我们的韭菜,但是,路上的行人都目不转睛地往前走,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等到太阳冉冉升起,直照得我脸发红,也没等到一个来买我们韭菜的。第一个光顾我们的是城管收管理费的人,非要让我们交一块钱的管理费,我们来时光想着卖钱,没想到要先花钱,身上一分钱也没带,城管的人说不交管理费不能卖,再卖就把我们的称拿走。奶奶说来时没带钱,菜还没卖出去,能不能晚一会交,城管的人说啥都不答应,非要把称拿走,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感觉脸都白了,但我也不敢吭声。奶奶答应那人先去借点,又再三恳求那人再宽限一会儿,那人才很不高兴地走开了,临走时还留下一句恨嘟嘟的话,“快点啊,过一会儿再不交,我就不客气了。”那人一走,奶奶就让我看着车,她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我们村的人。不一会儿,奶奶回来了,回来时还挺高兴,奶奶说她碰到好多我们村里人,但大部分都没带钱,最后,高婶借给她一块钱。我们刚把这一块钱的管理费交上,收卫生费的人又来了,没办法,奶奶又去向高婶借了一块钱。奶奶说幸亏高婶带钱了,要不然,还真难住我们了。太阳也由红变白了,早饭时分早过去了,还是没人买我们的韭菜,我们左右的韭菜车好像也没开张,旁边卖韭菜的叔叔好像憋一肚子气,他连连喊道:“买韭菜了,买韭菜了,韭菜便宜了,一毛钱一斤。”他停顿一下又转向我们说:“大娘,得喊,不喊没人买。”他说罢又扯着嗓子喊起来。我和奶奶也学着他喊起来,因为奶奶没那么大的力气,我又不好意思,所以,我们的声音比他的小多了,如果说他的声音是锣鼓,那我们的声音只能算作口琴。那叔叔喊一阵子也没喊来一个人来买韭菜,他哼嘿一阵子,又接着喊道:“韭菜便宜了,一分钱一斤。”奶奶说:“一分钱一斤,你这跟白送人家有啥区别呢?”那叔叔说:“那也比拉到家坏了强呀,起码省力拉回去了。”过一会儿,还真有几个妇女光顾他的韭菜车,有一个男人站在我们车前看热闹,奶奶问:“她大叔,我们的韭菜也便宜卖了,您买吗?”那人笑笑说:“大娘,我不是嫌这韭菜贵,您给我这韭菜我都不能要呀,这一段时间亲戚家送我们家好多韭菜,我们正发愁吃不了呢。”那男人走后,接着有几个妇女光顾我们的菜车,当问到咋卖时,奶奶说:“也别费那个劲称了,一分钱一大把,随便拿,一把一斤,只会多不会少。”按照这个价格,我们卖出去一毛钱,那一帮妇女过去,再没人来买我们的韭菜。我们正满脸愁容地盼着来人买韭菜,忽听身后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同时有人喊高压线断了,快跑啊。我一时没弄清怎么回事,拉着奶奶就跑,跑出好远才随着人群停下来,我回头看看,有两个高压线头在我们架子车附近的地上噼噼啪啪地打着火,我和奶奶都吓坏了。过一会儿,电线不打火了,人们才逐渐回到自己的车旁。我和奶奶看别人回去没事,我们也回到车旁,但仍心有余悸。时间已快到中午,我和奶奶又渴又饿,奶奶说正好卖一毛钱,够买个烧饼的。我拿着那一毛钱买个烧饼,回来掰给奶奶一半,我三口两口就把半个烧饼吃完了,噎得我直打嗝,奶奶又把她那一半掰成两份,一份给了我,我实在太饿了,所以,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了。也许奶奶还在担心刚才的事,奶奶看我吃完烧饼,说:“天也不早了,我看也没谁来买了,你吃完烧饼也有劲了,咱们回去吧。”尽管吃大半个烧饼,但是,我还是觉得饿,况且,比吃烧饼前更渴了,所以,我感觉还没来时有劲,拉着车子直觉得两条腿沉甸甸的,回到家时浑身像瘫了一样。

留守女孩(55)

韭菜卖不出去,奶奶也舍得吃了,并且,都是捡最嫩的吃。 奶奶做韭菜的花样也挺多,有时素炒韭菜,有时就用点盐拌一下,有时配鸡蛋吵着吃,有时配鸡蛋煎着吃,有时包韭菜饺子,有时包韭菜包子,有时做韭菜饸子,有时做韭菜花卷,不管是那种吃法,反正都是韭菜多,鸡蛋少,素炒韭菜和凉拌韭菜就和鸡蛋不沾边了。一开始,我吃着哪一样都很好吃,我觉得像天天过年一样。后来,我越吃越不想吃,吃得我一闻到韭菜味就想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教室里的味道,那味道还不是纯韭菜味,都是从同学们嘴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也包括我,因为大家都吃韭菜,只要大家一张嘴,就会散发出一股发酵的韭菜味,一闻到那味道我的胃就会翻江倒海。这还不算最刺鼻的,最刺鼻的是同学们放出的屁,如果谁要是在教室里放个屁,恨不能把全班同学都能熏倒,因为都吃韭菜,都放屁,所以,谁也不笑话谁,偶尔有同学说,被说的同学也会反击说好像你不吃韭菜不放屁似的,然后还会洋洋得意地倒出一番理论,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好像放臭屁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别嫌弃谁。同学们忍受不了那种味道,一遇到有人放屁,全班同学马上就往外跑。在上语文课的时候有人突然喊有人放屁了,哄一下,全班同学马上跑出教室,留下祁老师一人在教室愣好长时间,她回过神来,生气地喊道都给我回来,祁老师连续喊四、五声才把同学们喊进教室,等同学们坐好,祁老师说:“你们放屁我管不了,但是,在哪儿放我能管,以后你们谁要是想放屁,你们就举手,去外面放,不要在教室放,违者罚写作业十遍。”有同学问:“要是憋不住呢?”祁老师说:“是憋不住屁的去教室外面站着听课。”祁老师这个招还真管用,只从这个规定出台之后,在教室里放屁的几乎没有了,教室里的味道也好多了。

村民又去乡政府闹一次,但是,和上一次一样,没闹出结果,有的出主意让大家去法院告那个公司,但是,连那个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没签订什么合同,怎么告呢,后来,村民成群结队地跑到县政府,由于县政府出面,乡政府才给个说法。但是,除了乡政府答应减免麦季的公粮和提留款外,其它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村民看指望不住韭菜了,大部分都把韭菜犁了,有的没犁,把韭菜刨掉,直接点上了玉米。奶奶跟正在刨韭菜的王爷爷说:“她王爷爷,这么好的韭菜,是不是刨掉太可惜了。”王爷爷说:“这韭菜让人吃得直倒胃口,连牲口都不吃它,还留着它干啥呢,刨掉它还能成一季好春玉米,也好给明年的麦子早早地腾出来地。你们也刨了吧,刨了赶紧把玉米点上。”奶奶哼哼哈哈再没接腔。其实,奶奶有她的想法,我们家没条件犁,也来不及刨掉,在韭菜行里直接点上了玉米。奶奶说等点上玉米再慢慢刨韭菜,等玉米长起来了,也把韭菜刨完了,这期间还能保证有菜吃。我不赞同奶奶后面的说法,我早就不想吃韭菜了,但是,我又不想因为刨韭菜耽误课,所以,我只能依着奶奶说的做。

留守女孩(56)

少收一季麦子,使我们本来都不富裕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 陈玉米马马虎虎能吃到接上新玉米,糊口问题还不太大,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经济来源。我上学需要钱,买油、盐、酱、醋需要钱,以前,这些开销都是靠卖粮食换来的钱来应付,这时,奶奶一点粮食都不舍得卖,别说其它开销了,就连买油、盐、酱、醋的钱都断了,吃饭时顶多拌点凉菜,拌菜里除了放点盐,再不放其它调料,就连盐奶奶都不舍得多放,每次都是用筷子在盐里戳两下,再在菜里搅搅,比原来吃香油还吝啬。有个头疼发热的,我和奶奶都是硬抗着,这时要是得个大病的话,只能听天由命了。可是,奶奶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奶奶为她这句话也付出很多行动。奶奶忙完地里的活就在家里瞎折腾,让我看来是瞎折腾,但奶奶说她是在找钱路。她把压在柴禾垛下面的玉米棒皮子全翻腾出来,把里面稍微白一点的分出来,然后又是洗又是晾。我问奶奶弄它干啥,奶奶说把它编成座垫,拿到城里可以卖钱。我说现在人家城里人都坐沙发了,谁坐草垫子呢。奶奶说百货中百客,只要编出来就有人要。我说不服奶奶,也不管了。奶奶干起来还真上心,除了做饭的时间,她一坐就是一天,有时连做饭的时间都忘了,弄得我下午上学都差一点迟到。奶奶忙活半个多月编出来十几个座垫,趁邻居进城的时候她搭车去了县城,她走时满怀信心,说要是把座垫卖了就给我买个烧饼吃,临走时还喜盈盈地嘱咐我这嘱咐我那,可是,下午回来时她却一言不发。我数数座垫,拿回来的和带过去的一样多,我既替奶奶难过,又有点幸灾乐祸,我说:“奶奶,我说人家城里人都不坐这个,你还不相信,现在信了吧,您忙活这么多天白忙活了吧。”奶奶也不看我,低着头轻声说:“谁说的,不是没人要,是人家嫌咱做的不精致,你说,一个垫子嘛,能坐就行了呗,还非要精致,真是想不通。再说了,我觉得我编时挺仔细的,怎么就不精致呢,城里人真是毛病多。”我给奶奶找出来一本书,上面都是用植物制作的各种各样的工艺品,有的是用麦秆制作的,有的是用玉米皮制作的,有的是用竹子制作的,有的是用葫芦制作的,还有用我不认识的植物制作的,奶奶看罢羡慕地说:“这么好,人家都咋弄的呢。”虽说奶奶嘴上没承认她做的座垫粗糙,但心里已经承认了,从此,再不提编座垫的事。座垫没卖成钱,奶奶又在院子里扒起来,扒来扒去也没扒到能卖钱的东西。奶奶围着那棵老榆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不解地问奶奶干啥呢,奶奶不说话,又用手围着树身拃过来拃过去,然后说:“叶子,你说这棵树能卖多少钱?”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奶奶叹口气,说问我也白问。她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好几天,后来又把王爷爷叫过来,王爷爷用手掌围着树身把划几下,又朝上面看看,然后说:“要论粗细,这棵树能卖个好价钱,但是,这树身子不直,中间又有几个节子,不能当大材用,只能锯板材,我估计卖不上好价钱。”奶奶说:“我想着现在我们家就数它值钱了,看来,指望它也不行了。”王爷爷说:“不刨,它还是一个好凉,刨下来它还真用途不大。”本来奶奶就不舍得卖那棵老榆树,经王爷爷一说,奶奶更下不了决心了,最终也没卖掉那棵老榆树。

留守女孩(57)

奶奶愁眉苦脸好几天,一天晚上回来时她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她说我们以后就有钱花了,她找到一个挣钱的门路。我以为奶奶哄我玩呢,很不以为然,奶奶又认真地说:“是真的,今天我去窑厂翻砖坯、摞砖坯了,他们厂长说了,只要我愿意,以后还可以去干,一天能挣好几块钱呢。”奶奶说罢一直用两个拳头捶她的腰。我想奶奶一定累坏了,心疼地说:“奶奶,看把您累的,以后别去了。”

“不去,去哪儿挣钱呢。”奶奶扭过来脸,摸着腰部又说,“给我捶捶这儿。”

如果一天能挣到几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想到能挣到钱,我不免有点激动,我边给奶奶捶腰边说:“以后我也去。”可能我捶得太重了,奶奶哎哎哟哟一阵子,说:“我看惠贤也在那儿干呢,要是你去,也能干动,不过,你上学呢,咋去呀。”我说:“我放学后去干,星期天去干。”奶奶意思一会儿,才答应让我去试试。

无论是翻砖坯,还是摞砖坯,都很简单,就是将半干的砖坯翻过来,等到干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将它摞起来,一开始,摞成单行,不摞实,等干透了再将它摞成砖垛,等待入窑。虽说活简单,但是,劳动强度并不小,干一会儿,我的腰和胳膊就酸疼起来。从翻砖坯,到摞成实垛的砖坯,一百块才能挣到一毛钱。也有工钱多的活,比如给砖机上土,往外拉湿砖坯,往窑里装砖坯,从窑里往外出砖,这些活我和奶奶都干不了。尽管工钱低,但来干活的人不少,不赶农忙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除了附近这个砖厂,其它又没有可去挣钱的地方,所以,一到农闲,老少都挤到砖厂来了。这样砖厂老板最高兴了,他把工钱压得低低的,反正你不干,有人干,他不怕没人干。一开始,我一次搬两块砖坯,心里想着搬五次就可以挣一分钱了,每搬十块的时候我都激动一下,搬到五十块的时候我的激动劲慢慢下来了,我想啥时候能挣到一毛钱呢,挣一毛钱都这么难,我觉得奶奶说的一天能挣几块钱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挣钱心切,搬到五十块的时候我一次增加到三块,搬到一百块的时候我一次增加到四块,没搬几趟,我又增加到五块,可是,没搬几趟我就累得搬不动了,站那儿直喘气。奶奶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活也一样,得悠着来,不能快一下,慢一下,这样,一会儿就没劲了。

留守女孩(58)

张惠贤趁我站着的时候走到我跟前,我看出来了,她是想借着和我说话休息一会儿,她说:“你咋来了,你不学习了。 ”我说家里缺钱,我想和奶奶一起多挣点,作业可以晚上写。我问她累不累,她摇摇头,微笑一下,说干习惯了就不累了。我看她的衣服都湿了,脸上也都是汗液,脸色黑红,嘴唇上都起了皮,手上裂的到处都是口子。她用胳膊弯刮一下脸上的汗液,问我渴不渴,我正渴得嗓子冒烟,本来我还能忍得住,但看到她干裂的嘴唇,我再也忍不住了,随口说咋不渴,都快把我渴死了。我想着她也渴极了,要不然,她的嘴唇不会那么干裂。她说那边有个压水井,要领我去喝水,她和她妈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俩径直跑到压水井旁,她先抓住井杆压起来,我先快速地洗把脸,又嘴对着出水口咕嘟咕嘟喝一阵子,那水真凉,一下子就把心里的热气压下去了。心里一凉快,我觉得身上又有劲了,我赶紧接过井杆,压着水让张惠贤去洗,她慢悠悠地走到井口,先慢悠悠地洗洗手,又慢悠悠地洗洗脸,然后才不急不躁地喝起水,她不像我,对着出水口大口狂饮,她用手捧起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喂,喝一口还总要歇一会儿再喝第二口。我很纳闷,她怎么一点都不急呢,实际上,她身体里比我更需要水,偏偏她不急,说实话,我都替她着急。我看她不喝了,就催着她走,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仍蹲那儿愣神,我又催她一句,她才说慌啥呢。我说:“耽误一会儿,就少挣几分钱,你不想多挣点呀。”她满不在乎地说:“少挣点就少挣点呗。”接着她又说:“你只是在业余时间来干,我可不一样,我不干农活就得来这里干,你说,我干着有啥劲呢?”我问她还想上学吗,她微笑一下,说:“想有啥用呢,还不如不想呢,净给自己找不痛快。”原来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当我看到张惠贤的神情,我觉得我比她幸福多了,她脸上刻着的不仅是苦难,还有绝望二字。我戳疼了她的心病,不敢再提上学的事,我说:“我们找个东西,给你妈和我奶奶带点水吧,她们也一定渴坏了。”她说:“她们要渴,让她们来喝吧,正好趁喝水的时候还能歇歇,要不然,她们不会歇着,再说了,也找不到装水的东西。”趁喝水的时候让她们歇歇,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完全像一个大人了。

留守女孩(59)

我星期天搬一天砖,星期一上课时老打不起精神,总想趴在桌子上,因为这还挨祁老师一顿训。 其实,上课时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不止我一个,但是,她不太管其他的同学,她说:“再放假,你们就该升初中了,我也不教你们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下面同学马上回应道:反正我们家也不打算让我上初中了,再学也没多大用了。下课后祁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她说:“刘兰叶,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学习好,不上初中太亏了。”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她说:“那你上课时为啥不好好听讲?”我说昨天在窑厂搬砖坯太累了。她听后很惊讶,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去窑厂干活呢,那活怎么能是你干的呢。”我觉得祁老师就像妈妈,我的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沉默好长时间才说:“我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作业本没有了,我也不敢跟奶奶要钱,别的又没有挣钱的门路,就这还是奶奶求人家砖厂要来的活呢。”祁老师顿时眼圈红红的,她给我擦着泪说:“我说这段时间你的作业都是写在背面,原来没作业本了。”我说:“所有作业本的背面都快让我用完了,再过几天,恐怕连背面的也没有了。”祁老师再不说话,她在办公桌上扒来扒去,找出两本旧的作业本,又说:“你先拿去用吧,以后要是有难事就给老师说,老师能帮你的就帮你。你想想,现在就是再困难,也没有原来战争年代困难吧,战争年代的人都是在树皮上写字,还有的就在地上学写字,你看人家,一个一个的不都成大将军了,所以,我希望不要因为家里的困难影响到你的学习情绪,你能做到吗?”我没说话,只点点头,算给老师做了保证。

尽管老师的关心让我很感动,但是,她解决不了我们家的实际问题,我该到窑厂干活还得到窑厂干活。地势高的砖坯都摞成砖垛了,剩下的都是在低洼的地方,砖厂老板怕阴天下雨把砖坯泡坏了,让我们把砖坯移到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这比原来要费事得多,不光要用架子车,而且,还要拉着重车上坡,搬砖坯的这些人都要求涨工钱,不涨工钱都不干。砖厂老板气嘟嘟地说:“当时你们都是求我来干活的,我可怜你们,才让你们在这儿干了,要不然,你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去那儿挣钱呀,现在可好,你们跟我讨价还价起来了。”搬砖坯的大部分都是妇女,农村妇女不像城市里的,文静静的,她们的嘴巴比刀子还厉害,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啥的都有,有的说:“原来只是在原地搬一搬,摞一摞,现在要把它拉到坡上,原来能弄两块砖坯,现在只能弄一块,能一样吗。”有的说:“我们求你来干活,我们又没有卖给你,不能说你让咋着就咋着吧。”有的还骂咧咧地说:“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看我们这些人,挣点钱容易不,你一个砖头卖一、两毛,而你才给我们零点一分钱,你赚的都是我们血汗钱啊。”论赚钱,砖厂老板比这些妇女们会算计,要论嘴巴,砖厂老板可不是这些妇女们的对手,砖厂老板看惹不了这些妇女们,马上又换上一副可怜相,他说:“老婶子,老姐们,大嫂子,弟妹们,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可是,你们也得为我想想啊。虽说一块砖头卖一、两毛不假,你们看,我要投进去多少钱呀,买土要钱,买砖机要钱,买油要钱,用电要钱,给砖机上土要人工费,出砖坯要人工费,翻砖坯、摞砖坯要人工费,往窑里装砖坯要人工费,从窑里往外出砖要人工费,给人家送砖还要运输费;这中间还有坏的砖坯,烂的砖头,都算白投入了;这些还不算大头,大头就是煤了,你们知道现在的煤有多贵吗,这一块砖,光煤钱就得砍去一半子。这还不算完,另外,我还得交税,交各种费用,如果那个头头脑脑的看我不顺眼了还想拿我一把,人家一哼哈,我就得给他们上点贡,还有白要砖不给钱的。这七扣八除的,我落不了多少钱。”任他说得天花乱坠,这些妇女就是别着不干,最后,他一跺脚,一挤眼,狠狠心说:“你们也别闹了,我一百块砖坯给你们增加两分钱,你们愿干不干。”这些妇女们看他说得那么可怜,又增加点钱,也都不再说什么了。

留守女孩(60)

如果在平地上架子车装少一些砖坯,我和奶奶还能拉得动,往坡上拉就不行了,所以,人家都动起来了,我和奶奶还在那儿站着。奶奶说这个钱我们挣不了,但她又没走的意思。我说:“奶奶,咱不用车,慢慢往上搬吧,搬多少是多少。”奶奶说:“那多慢呀。”正在奶奶犹豫不决的时候高婶走过来了,高婶说:“大娘,叶子,你们要是干不了,就和我们一起干吧。”其实,高婶和张惠贤两个人干这活也困难。奶奶说:“那咋行呢,到时候咋算呢。”高婶说:“啥你的我的呢,到时候我们平半分就行了。”奶奶说:“那你们不吃亏了。”高婶生气地说:“大娘,看您,还跟我们算恁清楚。”奶奶看高婶有点生气,就不再吭声了。但是,奶奶在装砖坯、卸砖坯的时候总想多干点,上坡推车的时候她也非常用劲,我和惠贤都没出汗的时候她已经大汗淋漓了。来回都是高婶驾着车,要说最累的话,还是她最累,每次上来坡停下时她都是大喘气,拉到七八趟等车子停下时,高婶的两条腿直打颤,高婶很清楚,后面是老的老,小的小,一旦她有啥闪失,车子要是往后滑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所以,上坡时她都是将车把抓得牢牢的,肩上的襻绳也总是绷得紧紧的。拉到十几趟时,高婶终于撑不住了,主动提出来休息一会儿。我们去压水井洗了洗,喝点水,又马上赶回来。这次惠贤没敢磨蹭,但她总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虽说我们没在压水井旁停留,但来回的路上也算休息一下,因为高婶觉得奶奶跟不上,就没走那么快。也许喝点水把嗓子润开了,往回走时高婶的话也多了,她说:“你看,挣这点钱容易不。”奶奶马上接腔说:“真不容易。”我和惠贤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高婶和奶奶一替一句地扯东唠西,一直说到地方,高婶又驾起车把。休息一会儿,我们都感觉身上有劲了,往车上装砖坯时不自觉的就多装了一些,没想到上坡时那么重,恰巧车轮又陷进一个窝里,车子一下子停下来,奶奶和惠贤分别把住两边的车厢往上推,我在后面推住车尾,高婶弓着腰说:“我喊一二,我们一起用劲啊。”高婶的声音还没落地,就听到嘣一声,原来高婶身上的襻绳断了,紧接着,车把一下子栽倒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尾已经把我撅到地上,车子迅速从我身上滑下去,我当时就昏迷过去了。后面的事都是后来别人给我说的,奶奶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撕心裂肺地喊叶子,高婶也顾不得自己磕肿的脸和手了,她也哭着喊叶子,大家听到哭声都赶过来,有人说我好像没伤着,高婶停住哭,轻轻地摇我几下,她看到我睁开的眼睛激动地喊起来,“大娘,大娘,她没事,叶子醒来了。”原来我正好顺着躺在两个车轮中间,车子滑下去的时候就没压住我,车厢也没碰住我,我是被吓晕过去了。奶奶看我醒过来,她哭着说:“你都快把奶奶吓死了,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尽管我没伤着,但是,当天夜里我就发起高烧,高烧持续不退,我感觉昏天暗地。奶奶一直守在我身边,又是往我额头上捂湿毛巾,又是搓揉我的手心,整整折腾一夜,第二天,奶奶看我没退烧的迹象,她卖了一些玉米,给我请来了村里的大夫,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奶奶仍守在我身边,还是不停地用湿毛巾捂我的额头,不停地搓揉我的手心,嘴里还一直嘟囔着叶子快好吧,叶子快好吧,这样折腾一个星期,高烧也没退下去,大夫说我不像感冒发烧,他治不了,让我们去县医院看看。去县医院需要钱,又把奶奶难住了,奶奶不想再卖粮食了,再卖就没吃的了,没法,奶奶又打上了那棵老榆树的主意,奶奶联系了几天,总算联系到一个买主,在人家来刨树的当天早晨,我的高烧却莫名其妙地退下去了。我起床时给奶奶说,奶奶还不相信,奶奶摸摸我的额头,高兴地说:“就是,不烧了。”但她的脸马上又阴沉下来,她说:“你好了,还卖不卖那棵树了,我真不想卖它。”

留守女孩(61)

我说:“那就不卖了呗。”

“可是,我已经给人家说好了,今天让人家来刨树,唉!”

“反正树还在我们家长着,我们不卖了,他们还能硬刨不行。”

“那样不失言了吗,再说,还有你王爷爷在中间当说合,以后咋让你王爷爷跟人家说话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再没接奶奶的话茬,奶奶看我不说话了,她又说:“叶子,先在家呆着,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奶奶说罢心思重重地走了,她把我病好的消息告诉王爷爷,又吞吞吐吐地说:“叶子病好了,那钱就不需要了。”王爷爷马上领会了奶奶的意思,他说:“叶子她奶奶,是不是你不想卖那棵老榆树了?”奶奶说:“可是,您已经跟人家说好了,咋能反悔呢。”王爷爷笑笑说:“这有啥,咱又没和他们签契约,也没先使他们的钱,买卖自由,你不好意思说,我去说。”奶奶听完王爷爷的一番话才算把那沉重的心思放下来。

我退烧的当天就去了学校。要是以往,这时都该放麦忙假了,因为村里都没种麦子,所以,也就没放麦忙假。我想趁这个机会多学点,可是,班里一团糟,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就是在上课的时候也难以安静下来,气得老师直用教鞭敲桌子,有时,气得老师讲一会儿就走了,一节课剩下大半节都是自由活动。每逢这时,我都是偷偷地跑到老师办公室,在老师桌子上悄悄地写作业,我们班就我有这个待遇,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放假的那一天。放假的那一天,祁老师说:“今天你们该高兴了吧,从今以后,你们不想上学的就自由了,再不用来教室了。”我想着同学们听到老师这话会一哄而散,可是,教室里静静的,谁也没有动。祁老师催促道:“走吧,都走吧。”同学们还是没人动,突然,哇哇的哭声一片,有同学哭着说:“老师,我不想离开您,我还想上学,可是,我家不想让我上了。”接着又有几个同学这样说。祁老师也忍不住落下眼泪,她说:“同学们,我知道你们还想上学,可是,你们家不让你们上,我也没办法呀。现在你们知道学习了还不晚,你们回去好好给你们的家长说说,兴许你们家长会同意你们上初中的。”同学们又转悲为喜,一个个围在老师的周围不舍得离开,有的还一直拉着老师的手不放开。在祁老师的再三催促下,我们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教室,我们就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老师,暑假过后,有的又回到了学校,有的再没踏进校门。

放假后,奶奶说:“叶子,我听说人家好多孩子都不上初中了,咱是不是也不上了。”我一听就哭了,我哭着说:“我不管人家,反正我要上。”奶奶看我哭了,赶紧哄着我,哄一阵子又说:“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要是你非要上,奶奶也不打你的别。”奶奶连叹几声,又说:“就是那学费…”我马上截住奶奶的话头说:“我去窑厂翻砖坯、摞砖坯挣学费。”奶奶说:“还提上窑厂干活的事呢,上次都快把我吓死了。”我不以为然地说:“我注意点就是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奶奶拗不过我,我们又去窑厂干活了。除了收春玉米那阵子我们没去窑厂干活,其它时间基本上我和奶奶天天都在窑厂干活。回想起来,我太惭愧了,奶奶那么大年纪了,我还要让她和我一起干那么重的活,给我挣学费,真对不住奶奶。砖厂老板看我们可怜,他说:“你们靠干这个活挣学费,什么时候能挣够呢,干脆,我买你们点地里土吧,卖一次就够学费了。”奶奶说:“地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就是穷死,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卖地。”砖厂老板说:“我不是买你们的地,是买你们地里的土,现在玉米收了,种麦子还早,地闲着也是闲着,把上面的一层土卖掉,到时候照样还能种麦子,再说了,卖土的也不是你们一家,你们不卖白不卖。”奶奶用毫无商量的口气说:“那也不卖,谁愿意卖谁卖,反正我们不卖。”砖厂老板气呼呼地走了,走着嘴里还嘟囔着这个老婆真不知道好歹。我想劝奶奶改变主意,但是,但我看到奶奶的脸色时我欲言又止了。奶奶既不舍得卖粮食,也不舍得卖地里的土,为了攒学费,我和奶奶不得不天天泡在窑厂干活。

留守女孩(62)

我跟着奶奶在砖厂几乎干一夏天,皮肤晒得黑黑的,个子也长高了,奶奶说我很像一个大人了,开学的时候校长都快认不出来我了。 小学毕业时我们班有三十三个同学,来上初中的才十五个,田书琴兼我们的班主任,她给校长说才这么多学生,怎么开班呢。校长让她不要着急,她再去走访一下家长,给他们讲讲上学的重要性,尽量让村里该上初中的孩子都来上初中。田老师说:“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上学的重要性,还需要学校去做思想工作吗,是不让孩子来上学的肯定都有难处,你去也解决不了他们的难处,我看你去也是白去。”校长说:“这是我们学校应尽的义务,我们把工作做到家了,他们再不让孩子来上学,我们也问心无愧了。”校长问我愿意不愿意领她去我们同学家,我说愿意,校长对我笑笑,说:“这才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要说困难的话,谁家有刘兰叶家困难呀,你看,她还是第一个来报到的呢,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被校长说得都不好意思了,她那知道,因为上学的事我和奶奶还闹过别扭呢。

我问校长先去谁家,校长说谁家近,先去谁家。狗胜家离学校最近,我们先去了他家,他家院门关着,但没上锁,我们刚到门外,他家的大黄狗就在院子里开始叫了,我拍拍门,喊两声,里面没人应声。听说他家的大黄狗可厉害了,我们不敢把门推开,我又拍拍门,喊几声,大黄狗越叫越厉害,就是没人应声。狗的叫声惊动了邻居家刘婶,她出来问我们是不是找狗胜家的人,我说是,她又问找他们啥事呢,校长说主要是想让他们家的孩子去上初中。刘婶嘿一声,说:“他们家狗胜一放假就跟他妈去他爸那儿了,听说他爸在什么城市卖气球,他们娘儿俩去了就不准备回来了,也在那儿卖气球呢,现在家里就剩他爷了,可能去地里干活了。”校长谢过刘婶,又让我领着她去第二家,我们走好远了,狗胜家的大黄狗还在汪汪的叫。

我们又来到李宝才家,正巧,李宝才和他奶奶都在家。这时,大黄狗的叫声才从我心里消失掉,校长脸上也露出喜色。当校长说明来意后,李宝才的奶奶说:“我们愿意让他上,他爸他妈每次来信也都让他好好学习,可是,他就是不想上学,天天跟着一帮半不大的孩子瞎混,就是不学好,他爸妈在外面打工,我又管不了他,正好,你们来了,也替我说说他,让他去上学,也省我点心。”校长问李宝才为啥不想上学,他光抠手指甲就是不说话,她奶奶抚摸着他的头说:“你们校长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吭声呢,你看,你们校长都来了,你还是去上学吧。”李宝才低着头说:“不去。”我说:“李宝才,看你奶奶对你多好,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呢,我们校长都来请你了,你就去上呗。”李宝才瞪我一眼,嘟囔道:“我要你管,你原来是班长,能管我,现在你管不了我。”我气得真想打他两拳,我想就他那瘦猴样,要是我们打起来的话,就凭我在窑场搬砖练出来的劲,我一定能制服他,但是,守着他奶奶和校长的面,我没敢动手,我瞪他一眼,也没再吭气。校长又问他为啥不想去上学,他嘟囔道:“人家都不上了,我也不想上了。”校长说:“那不是你们班还有好多同学继续上的嘛,你应该跟他们学呀。”他说:“他们都是学习好的,学习不好的都不上了,他们说了,我们这些人再上也没用,除了白交钱还是白交钱。”他奶奶说:“你咋榆木疙瘩一个呢。”她唉两声又说:“他铁了心不上了,我看你们劝也是白劝。”校长听到这儿轻轻地唉两声,然后说:“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去也不迟,学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

留守女孩(63)

走出李宝才家,我看校长的心思很沉重,直到走到第三家,她也没跟我说一句话。赵石头看到我们像老鼠见了猫,马上钻到屋子里去了。他妈把我们让进屋里,还没等我们开口,她就说:“你们来是为石头上学的事吧。”校长高兴地说:“正是,正是。”她说:“赵校长,今天您既然来了,这事我得和您说道说道,我不是不懂得让孩子上学的好处,我们家从来没欠过学费,那都是他爸的血汗钱啊,您说,他爸在外面打工,风餐露宿,省吃俭用的挣点钱容易吗。”她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作业本,继续说:“您看,你们学校都让孩子学点啥,这作业本上画的都是大肥猪,就没有其它东西,我看过哭笑不得,心想,是不是你们想把我儿子培养成猪官呢,话又说过来了,要当养猪专业户,也不需要把儿子送到你们学校呀。”校长拿过来作业本看了看,说:“画得真好!这是你们老师让你们画的吗?”赵石头低着头不吭声,我把作业本拿过来,一张一张的翻开看看,说实话,不是校长有意夸他,那猪画得真好,活灵活现的,每一头猪的神情都不一样。原来我光知道他上课时不爱发言,也不调皮捣蛋,老是闷着头写写画画的,就是不知道他写的啥,画的啥,这时,我才明白他都是在干这个呀。我正欣赏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校长说:“刘兰叶,这是你们老师教你们画的吗?”我摇摇头,说:“老师从来没教过我们画这个。”校长又问:“赵石头,是不是这样的?”赵石头嗯一声,说:“是我自己画的。”校长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总是画猪呢,为什么不画画其它的呢?”赵石头说:“我们数学老师老骂我笨得像猪一样,一开始,我画猪是想拿猪出气,没想到,后来我越画越喜欢它,越画越想画。”校长说:“石头她妈,首先,我要向您道歉,孩子在学校没学到知识,不管是不是老师的原因,学校都有责任,再说,老师骂学生,也确实是老师的不对。另外,我想说的是,这孩子很有画画的天赋,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定能成为第二个迪斯尼呢,人家迪斯尼就是靠画米老鼠和唐老鸭火起来的,将来,你要是画一个笨笨猪和大公鸡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出名的。可惜,我们学校没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培养你们呀。”赵石头的妈被校长说得云里雾里,她说:“我们也不想成为泥的土的,只想认识俩字,以后出去打工能找到路就行。”校长说:“石头他妈,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们家有条件的话,等他初中毕业以后,你们真应该送他到艺术学校深造一下。”她妈说:“别说我们家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送他去那样的学校,他连小学的东西都学不会,更不要说初中和艺术学校了。他爸也说了,如果他实在学不会,不想上学的话,就不要逼他上了,把他逼死也没用。正好,他爸一走,家里也缺少一个男劳力。”我看校长还想说点什么,还没等她开口,赵石头的妈又说:“赵校长,您们要是没别的事,我们就下地干活了。”校长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她费好大的劲才说出“那好吧”几个字。

留守女孩(64)

我们从赵石头家出来又去了几家,但是,家里都没人,校长说白天人家都出去干活了,不如我们晚上再来。开学第一天,下午没上课,我趁这个机会又去窑厂干一下午的活。说好的,晚上我要带着校长去同学家,我怕校长等急了,回到家我赶紧洗把脸,和奶奶打个招呼,就往外跑。奶奶嫌我野,嘟囔道:“你这孩子,就是爱操闲心,你看你自己咋上的,还去劝别人。”我没理会奶奶的唠叨,径直去了学校。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校长办公室,我说:“校长,我去窑厂干活了,是不是晚了。”校长面带微笑说:“村里的人刚吃晚饭,不晚。我们走吧,趁大家都在家,还没休息,抓紧时间多跑几家。”我和校长说着走着,大多话题都是我在窑厂干活的一些事,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晁月华家,她爷爷、奶奶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当问到晁月华时她奶奶支支吾吾地说:“她爸妈在城里卖小吃忙不过来,让她去帮忙了。”校长说:“她还回来上学吗?”她奶奶说不知道,校长说:“我觉得放假去帮帮她爸爸妈妈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不能因为这影响她上学呀,你们能不能让她赶紧回来上学?”他爷说:“这得她爸妈说了算,我们做不了主。”我说:“晁爷爷,您看,我们校长都来了,您写信给他们说说呗,看叔叔、婶子怎么说。”校长接着说:“就是,麻烦您给他们说说,看他们什么态度。”她爷说:“好,好,为这事,还让您大校长和叶子这孩子专门跑一趟,再说了,这都是为我们家好,我那能不说呢,我马上就写信给他们,把你们的意思给他们说说,但是,月华能不能回来上学,我就不敢打保票了。”校长觉得再说下去已毫无意义,她客气两句,想撤出来,没想到晁月华的爷爷、奶奶还那么热情,拉住我们,唠唠叨叨,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外好远。校长说,看上去,这一家的人挺懂道理的,怎么就在孩子上学的问题上那么糊涂呢。其实,校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晁家是三代单传,到晁月华这一辈,大的偏偏又是个女孩,晁月华的爸妈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就是没见他爸妈带回过男孩,前不久,听说她妈生个男孩,为了照顾她弟弟,才让她去的。我把这个情况给校长说透,校长才恍然大悟,她忧虑重重地哦一声,沉默好长时间才自言自语道:“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什么时候才能消除呢。”

我们从晁月华家出来后天色已黑,这夜色里塞满了孤独和冷清,偶尔又被刺耳的声音穿透。我听到小孩的哭声才意识到我们仍在村庄里,我说:“校长,前面有哭声的地方就是邓梦娇家,我们去不去她家?”校长肯定地说:“去,怎么不去呢。”我想,校长说这话,可能是校长不太了解她家的情况,邓梦娇的爸爸是个瘸子,她妈妈是个瞎子,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因为她爸妈都是残疾人,哪一级管计划生育的人都对她家没办法,所以,别人家为了捞儿子都是偷偷摸摸的生,而她们家都是大鸣大放的生,她家两间草房还露着天,别说罚她们家了,不让政府救济她们家就不错了。我把这些给校长说后她还是坚持要去,我们到她家时,邓梦娇正抱着她弟弟使劲地哄他,她爸边往屋里抱柴禾边训她,说她不好好哄她弟弟,让她弟弟野猫一样的哭,两个妹妹一直闹着要吃东西,她妈妈在锅灶旁摸摸索索不知在忙些啥,屋里的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屋里和外面几乎一样黑。邓梦娇看到我们也不吭声,我叫她一声,又上前和他爸打个招呼,他爸才知道来人了,他爸问我们啥事,当校长说明来意,她爸说:“只要你们学校供我们家吃供我们家喝,你们让她去哪儿上都行。”校长苦笑一下,说:“如果我们学校有这个能力,我们真想帮你们,可是,我们学校没这个能力呀。”他爸说:“那就免谈。”校长说:“要说困难的话,刘兰叶家也比你们好不哪儿去,你看,她都能上,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让你家邓梦娇去上学呢,不上学怎么能改变你们家的状况呢。”他爸说:“对于我们家来说,只会越上越穷,不会越上越富,她在家,可以帮她妈带孩子、做饭,她不在,这些事我让谁干呢。赵校长,今天我给你说明白吧,今天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再让她去上学了。”邓梦娇悄悄跟我说:“你们赶紧走吧,要不然,到时候我爸一生气该打我了。”我们就这样被他们撵出来。

留守女孩(65)

出了门,校长问我这是第几家了,我想校长一定气糊涂了,要不然,她不会不记得这是第几家,我说这是第二家,加上白天去的是第五家了,校长说真慢。我觉得跑这两家就没怎么耽误时间,我想,校长觉得慢主要还是因为没成绩感。我们到蔡文琴家时,他们家院门开着,家里很安静,他爷爷坐在门口,一明一暗地抽着旱烟袋,她弟弟静悄悄地守在他身边,我先叫一声爷爷,又问蔡文琴在不在家,他迟疑一会儿说:“是叶子呀,找文琴呀,她和她奶奶在屋里呐。”我说:“这是我们校长,想到你们家看看。”他爷爷这才慢慢站起来,“是校长啊。”他又朝着院里说,“她奶奶,叶子和她们校长来了,快把灯点上。”我们等房子里亮了才进去,蔡文琴抱着她奶奶的胳膊在堂屋站着等我们,她看到我们叫一声校长,能看出来,校长很高兴,因为她是这次走访中第一个向我们打招呼的学生。校长和他们打过招呼,说:“长话短说,我们主要是为蔡文琴上学的事来的。”她爷爷截住校长的话头说:“校长,我们不是不想让孩子上学呀,唉,不瞒您说,我们老两口子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呀,只从前几年她爸妈打工在回来路上出车祸死后,我们家的境况就一天不如一天,我和她奶奶不是这病就是那病,简直是度日如年啊。她爷爷一提她爸妈,她奶奶就揉起眼睛,偶尔还发出一声抽泣,她爷爷生气地说:“事情都过去恁些年了,还哭啥呀,哭死你,他们也不会回来了。”校长歉疚地说:“您们看,都是我不好,我们来又引起你们的伤心事了。”她爷爷说:“这和你没关系,即使你们不来,她也常这样。”他抽口烟,又说:“尽管家里很拮据,但是,我们还是不愿意耽误孩子,要不然,我们老两口子怎么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爹娘呢。我们也想了,如果让两个孩子都上半拉子的话,还不如让一个上到底,想来想去,我们只能紧着他弟弟,我和她奶奶也知道亏了她,可是,我们没办法啊。”校长看做不动大人的工作,又转向蔡文琴说:“蔡文琴,你应该向刘兰叶学学,你看她家,比你们家也好不哪儿去,她都能坚持下去,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下去呢。”他爷爷怕我们说动了蔡文琴,赶紧截住校长的话头说:“叶子这丫头,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谁能和她比呢。再说了,现在她家就她一个,我们家两个,况且,还有一个男孩,将来男孩要比女孩花的钱多得多。”校长说:“你们老两口是不是再想想。”看她爷爷的样子,似乎想撵我们走,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他随口说:“好,好,好,我们想想,想想。”他说罢一直仰着脸抽那旱烟袋,再不看我们。

李丽家的院门关着,我从门缝里往里瞧瞧也没看到灯明,我拍好长时间门,又喊一会儿,才听到里面的应答声。她奶奶听出来是我才把门打开,她说:“这么晚了,叶子,你有啥事呢?”当我们说明来意时,她也没让我们进去的意思,她把着门说:“小丽她妈在城里开个缝纫部,忙不过来,她去她妈那儿了,她妈不准备让她上学了,就让她跟着她在那儿干了。”她打两声哈哈,又说:“你们没别的事吧,要没别的事,我就去睡觉了。”

留守女孩(66)

我们到马伟民家时基本上和去李丽家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给我们开门的是他爷爷,他爷爷说:“一放假,他爸就把他接走了,他爸说在农村的学校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准备在城里给他找个学校,如果找不到学校上,就准备让他跟着他爸做生意。 ”

刘萍家和赵美荣家隔个大坑,刘萍家在坑南边,赵美荣家在坑北边,我们先去了刘萍家,她家的门关着,没找到她家的人,我们正准备绕过她家的院子去赵美荣家时,在坑边一棵大柳树下碰到她和她爷爷、奶奶。我惊喜地说:“刘萍,爷爷,奶奶,你们在这儿乘凉呐。”我们家和刘萍家是一刘,按理说,还亲着呢,自然而然,她爷爷、奶奶见了我就亲切一些,亲切了也就话多了。她爷爷说:“不是乘凉的,我们是看赵家的猪生崽呢,你看他们家,火光火燎的,多热闹。”我这才注意到坑对面的赵美荣家是那么亮。还没等我说话,她奶奶又说:“叶子,这么晚了,你到这儿来干啥呢。”我把校长拉到身边,说:“这是我们校长,我们是为刘萍上学的事来的。”她爷爷、奶奶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赵校长,她爷爷说:“是赵校长呀,我们去家坐吧。”校长说:“在这儿说说就行了,不用去家里了。”我说:“爷爷,奶奶,还让刘萍去上学吧。”她爷爷说:“行,只要她想上,我们没意见。”校长说:“看你爷爷多好。”我拉住刘萍的手说:“你明天去学校吧。”刘萍脱开手,说:“我不去。”校长问她为啥不去,她说她一看书就头疼,根本学不会。她奶奶说:“萍萍的身体确实太弱,只从她妈出去打工跟人家跑后,他爸也不常回来了,留下萍萍跟着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她三天两头是病的,不是这病,就是那病。唉,叶子,你说我们老刘家咋恁倒霉呢,咋光遇到这事呢。”她爷爷赶紧截住她奶奶的话头说:“你守着叶子说这事干啥。”校长说:“刘萍,既然你爷爷、奶奶都想让你上学,你是不是再想想,想好了再去也不迟。”校长说罢与他们又寒暄几句,然后我们沿着坑边朝赵美荣家走去。

赵美荣家的火光照亮半个村子,村里很少出现这样的现象,我看着她家的火光不免有点激动,不自觉地脚步也快起来,我走着走着竟跑起来。校长在后面说:“刘兰叶,你当心点,别摔倒了。”我急着去看赵美荣家的猪生崽子,把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我到她家时,她家的猪已经下完崽子,十几个小猪正拱着母猪吃奶。她爸妈看见我感到很惊讶,她妈说:“叶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不会是来看我们家的猪生崽子的吧。”我说:“不是我一个,我们校长也来了。”

“你们校长!”她妈边朝我身后看边说。

我说:“她还在后面呢。”

她爸说:“我们家的老母猪还怪有名气的,生个崽子,那么多人来看它。”她妈说:“你以为人家是来看你这猪呀,肯定是为闺女上学的事来的,别的不会有啥事。”我说:“婶子,您真聪明,您怎么就知道我们是为赵美荣上学的事来的呢。”

“这还用说吗,俗话说,卖啥吆喝啥,校长来我们家不为学生上学的事还能为了啥。”

留守女孩(67)

赵美荣的妈这样说,我以为她想通了呢,谁知等校长来后,她一口拒绝了让赵美荣去上学,并且,赵美荣的爸也跟她意见一致。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说再上也上不出来什么名堂,还不如在家帮他们喂喂猪,拔拔草呢。我和校长费尽了口舌也没说动她爸妈,我们来时兴致勃勃,出来时心里却是灰溜溜的。我们走出她家时院子里的火光已经熄灭,村庄又沉入黑夜里,几乎没看到有亮灯的人家。我敲了两个同学的家门也没敲开,校长说:“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再来吧。”然后,我们一路沉默地走到我家门口,我目送校长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老远还能听到她那忧虑的脚步敲着大地的沉闷声。

程秀花、程秀云是程村的,离我们村有两里多地远,我也没去过她们村,更不知道她们家在那儿,反正校长让我跟她去我就跟她去。第二天一早,我跟校长去了程村,当我们到程秀花家时她刚起床,她见了我们躲躲闪闪的,好像很怕我们。她妈说她家离学校太远,她天天跑不上去,不想再上了,她死活都不上,大人也没办法。程秀云看程秀花不上了,她一个人害怕,也不想上了。针对这种情况,校长也没什么好办法,她只能让她们再想想,我想校长说这话等于白说。

我们从程村出来直接去了小罗庄,他们村有三个我们班同学,小罗庄也是我们大队的,村不大,几乎家家都会做烧鸡,罗大发和罗大才都分别跟他爸去县城了,我们没找到人,据邻居说他们是在那儿帮大人宰鸡毛,不打算回来上学了。李兴武是小罗庄的外姓人,他家父母乐意让他继续上学,本来他也想上,但他看他们都不上了,他也坚决不上了,因为上学的事,他还挨一顿打,我们来了,他家父母想着我们能劝动他,结果,校长的苦口婆心也没起上作用。

在回来的路上,校长问我还有几家没去,我说就剩我们村三家了,我看校长不再说话,我又说:“校长,我们去这么多家,没一家顺顺当当同意去上学的,剩下的还去吗?”校长看我一会儿说:“去,我们晚上去。”校长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我似乎从那眼神里看到一团火,直扑我心上。吃过晚饭,我们来到张恩州家,张恩州的妈妈在前几年种棉花打农药时中毒死了,爸爸出去打工没在家,他爷爷痨病,一年四季不离药,一干点活就咳嗽不止,再就是他和他奶奶了。关于学习的事,爷爷、奶奶几乎不管他,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也管不了他,所以,他学习成绩很差,根本没有学习兴趣,所以,我们来也是白来。

韩玉梅的哥哥、嫂子把一个两岁的孩子和一个刚断奶的孩子往家一放就都出去打工了,她妈忙不过来,就不让她继续上学了。我和校长都磨破了嘴皮子,她妈就是不吐口,我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留守女孩(68)

我们去的最后一家是韩雪梅家,她妈的态度也是很坚决。我们走后,韩雪梅和她妈大吵一架,她妈死活都不同意她上初中,她是死活都要上初中。她妈说:“女孩上那么高的学问有啥用,女人有能耐不如嫁个好人家。”韩雪梅说:“我们校长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女孩也要自立自强,只要学到本事了,照样能干大事,不依靠别人,照样能活得好。”她妈说:“你们校长说的有啥用,你再上又能怎么样,你能考上高中吗?”韩雪梅说:“你都不让我上初中,我怎么能考上高中呢。”她妈说:“即使你能考上高中,你能考上大学吗?”韩雪梅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妈,没有马上接腔,她妈看她不吭声了,又说:“你看我们村的孩子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不要说你考不上,即使你考上了,毕业以后你能找到工作吗,找不到工作和现在还不是一样,把钱花了不说,说不定年龄一大连个婆家都不好找。”韩雪梅的爸爸说:“她要想上,就让她继续上呗。”李青莲劝说不了女儿,她正窝着一肚子火,丈夫一插嘴,她更来气了,她说:“你让她上,你来支撑这个家。”韩运舟气得哼唉哼唉的再不敢吭声了。韩雪梅说:“你不让我上学,我也不在家干活,我打工去。”说来也巧,没过几天,几个声称县劳动局的人来了,他说现在沿海开放城市急需农民工,县里准备往那儿输入一批农民工,想在我们村招一些。韩雪梅知道后马上找到那几个人,那几个人问她多大了,她说十三了,那几个人交头接耳一阵子,然后对她说人家不要童工,让她晚两年再出去打工。韩雪梅没被招上,也没再回家。李青莲晚上突然推开我们家的院门,带着哭腔喊道:“叶子,雪梅来你们家没有?”我愣一下,说没有,奶奶接着说:“她李婶,出啥事了?”李青莲也不回答奶奶的话,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死妮子,去哪儿了,这么晚了,也不回家。”奶奶又追问道:“她李婶,看把你急的,到底出啥事了?”李青莲哭哭啼啼地说:“我一说不让她上初中,她就和我闹起别扭,也不理我,也不干活,今天连人也不见了,你说,她能去哪儿呢。”奶奶说:“她一个小孩家,能去哪儿呢,我想她走不远,要不然,让叶子跟你去找找。”奶奶的话像一副镇静剂,让李青莲从焦急和无奈中清醒过来,遵照奶奶的意思,我跟着李青莲跑到学校,找遍了学校所有的地方,又找遍所有的同学家,也没找到人。一些邻居看她焦急,宽慰她说会不会去亲戚家了。李青莲当天没找到自己的女儿,她一夜也没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娘家,接着又找遍所有的亲戚家,最终也没找到女儿。后来,据奶奶说,她一连几天不吃也不喝,病了一大场。

有韩雪梅做例子,赵美荣、韩玉梅、蔡文琴的家长也不敢硬不让她们上了。最后,上初中的变成十八个,不上初中的变成十五个,校长自嘲说:“我们这儿的初中升学率总算超过百分之五十了。”

留守女孩(69)

我一上初中,明显的就比上小学时花的钱多了。 不是我不知道节省,而是学习上确实需要,有些事也确实凑合不了,比如说,学费也贵了,作业本和文具也比上小学时用得多了。另外,我心里还滋生出一种不可告人的心理,那就是我比以前爱面子多了。从上初中,我就不再用作业本的背面了,我觉得那既显得作业零乱,又丢面子。穿的方面也比以前讲究了,我老觉得奶奶给我洗的衣服不干净,奶奶也说我比以前挑剔多了,也爱和她顶嘴了。我也不想和奶奶顶嘴,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她说的和做的不对,总想和她理论两句。我和奶奶顶嘴,奶奶多数时候都不生气,有时也生气,但是,气归气,她消气后还总是顺着我,千方百计地为我攒钱。

入冬后窑厂里也没活了,奶奶听说乡里有一个收花生的地方要招人拣花生,把饱的和秕的分开,挑拣出一斤饱花生给一分钱的工钱,奶奶和我商量着要去。我觉得工钱太低,况且,我们村离乡政府有七、八里地远,天天要跑那么远的路,奶奶太辛苦,我不想让奶奶去。奶奶说闲着也是闲着,拣花生也累不着,挣一个总比不挣强。我说:“您走了我中午饭怎么办呢。”奶奶说她早晨给我做好饭再走,中午让我热热就行了,晚上等她回来再做饭。我又问她中午饭怎么吃,奶奶说她带两个馍馍就行。我心里很矛盾,我确实不想让奶奶那么辛苦,但是,奶奶不挣钱,我就没钱花,最终,在这件事上我还是顺从了奶奶。奶奶中午不在家,我放学回到家觉得心里空牢牢的,也懒得去热饭,说实话,也没啥饭好热,奶奶走时就在锅里给我放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和一碗玉米面糊糊。我就吃一个凉窝窝头,然后,我觉得在家呆着没意思就去了学校,等奶奶回来时,另一个窝窝头和一碗糊糊还原地不动地在锅里放着。天黑以后好长时间奶奶才回来,她回来时我正在做作业,她怕影响我做作业,也没跟我多说话就去厨屋了,我看奶奶去了厨屋,我反而忍不住了,我也放下作业去了厨屋,奶奶说她自己做饭就行了,不要我烧锅了。我不是想烧锅,我是一天没见到奶奶了,想和她待一会儿。奶奶看馍馍和糊糊还在锅里放着,她有点惊讶,问我怎么没吃,我说:“吃了,我没热,就吃一个凉馍。”奶奶说:“你怎么恁懒呢,吃凉的能行呀。”其实,奶奶不是责备我,她是心疼我,我说:“您中午不也是凑合着吃点凉馍馍。”奶奶脸上的悲悯马上不见了,她喜形于色地说:“谁说的,我们的馍馍都用花生秧子烤热了,拣出来的秕花生还随便我们吃,我中午吃的可好了。”我想着奶奶一天没在家了,晚上会做点别的什么饭,没想到,奶奶把那碗糊糊端出来,又往锅里放俩馍,就让我点火。我有点生气,我说就三个馍馍,怎么吃呢,奶奶诡秘一笑,说:“奶奶中午吃得饱,三个就够了,等馍馍热了,再把这碗糊糊倒锅里一热,也够我们俩喝的了。”我觉得奶奶是想懒省事,故意听不懂我的话,我也不再吭气,只顾憋着气烧锅,没想到往锅灶里填的柴禾太多了,弄得厨屋里烟雾滚滚,害得奶奶咳嗽。奶奶出去咳嗽一会儿,我把锅也烧开了,奶奶揉揉眼泪,把馍馍拿出来,把糊糊热好舀出来,我们俩坐下正准备吃饭,她神神秘秘地掏着兜说:“叶子,看奶奶给你带的啥。”我看她掏出来一把花生,惊喜地喊道:“花生!奶奶,您从哪儿弄的呢?”奶奶说:“我给人家拣花生呢,你说我从哪儿弄的?”我愣一下,说:“奶奶,您怎么偷人家的花生呢。”奶奶板起脸说:“这怎么是偷的呢,那秕花生随便我们吃,我没人家吃得多,就悄悄地往兜里装一点。”我说:“奶奶,人家随便你们吃,允许你们往家拿了?”奶奶说不让,我说:“不让你们往家拿,您拿回来了,这就是偷。”奶奶说:“这次不算,下次就不拿了。”尽管我认为这花生是偷的,但是,我还是吃了,奶奶一粒花生也没动,她一直面带微笑看着我吃完。想起来这事,我觉得自己真虚伪。

留守女孩(70)

我吃过饭又去写作业了。 奶奶刷完锅就躺在床上,奶奶在被窝里来回翻着身,并发出轻微的哼嘿声,那声音虽然轻微,但是,还是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让我不能静下心来写作业。我问奶奶怎么了,奶奶说她有点腰疼,下半身冰凉没知觉,我摸一下奶奶的额头,她也不发烧,我想是天气冷的原因,我又给奶奶盖一条被子,然后又去写作业了。这样的情况持续半个多月,奶奶早晨再也起不来了,医生说奶奶是坐在凉地上久了,才造成下半身瘫痪的。

奶奶瘫痪后我处于极度的焦虑中,最大的难处是没钱给奶奶看病,奶奶拣半个多月花生挣的钱还不够给她拿一次药的,我第一次自作主张卖了玉米,去县医院给奶奶看了病。吃完药,奶奶的病也没见轻。我还想卖玉米,去给奶奶看病拿药,奶奶死活都不让再卖玉米,我很生气,我说:“不卖粮食,去哪儿弄钱给您看病呢。”奶奶说:“不吃药,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把玉米都卖了,我们吃啥,我死了没事,不能把你饿死。”奶奶说的也有道理,再卖玉米,到明年春天我们就没啥吃了,这一年,邻居家也都是只收一季玉米,粮食都不多,到时候借都没地方借。不卖玉米,去哪儿弄钱给奶奶看病呢,我想到了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当我提出来要把那棵老榆树卖掉时又遭到奶奶的反对,奶奶说,现在我们家就剩那个值钱的东西了,她走了,能留给我的也只有它了,到时候把它刨下来,把不好的部分截成板子,给她做一个简易的棺材,用好的部分打几件家具,就作为我出嫁时的嫁妆,这样,她走的时候我就不那么作难了,我出嫁的时候也稍微体面一些。我听到奶奶这些话难受极了,我抱住奶奶哭起来,我哭着说:“我不要嫁妆,我只要奶奶陪着我。”奶奶说:“你不要嫁妆,也不能让奶奶光着身子走呀,留着那棵树,到时候,你就不作难了。”奶奶不让卖树,我没办法,只能让奶奶天天在床上躺着。

奶奶瘫痪在床,不要说干农活了,就连饭也不能做了。虽说我们的饭简单,但是,做起来也不少花时间,我做好饭,先让奶奶吃了我才能吃,然后才能去上学,每天早晨和中午都是紧紧张张的。虽说晚上的时间稍微宽裕一些,但是,我做完作业还要烧水给奶奶洗脚。大夫说,每天给她吃药,再用热水给她泡脚,说不定能让她的下肢恢复知觉。我没钱给奶奶买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用热水洗脚了。为了让奶奶能早日站起来,我一天也不敢落下,每次给奶奶洗完按摩完我都满头大汗。每次奶奶都会说:“这一下我的脚可干净了,全身就数脚最白了,能熬到孙女天天给我洗脚,我死了也值了,唉,我怎么不快一点死呢,死了就不拖累你了。”我知道奶奶是心疼我才说这些话的,尽管我很反感她说这话,但是,我从来不表现出来。说心里话,我宁愿作难受累,也不愿意奶奶离我而去,奶奶不在家时,我每次回到家都好害怕,有一个瘫痪的奶奶在家,我每次回到家时心里都感觉很踏实,家里充满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留守女孩(71)

初一上学期快过去了,我被乡里抽出来去参加全县初一统考,说是抽部分学生去参加全县统考,其实,去参加统考的学生都是各学校学习最好的学生,我们学校学生少,相对全乡来说,学习拔尖的又少,所以,只抽到我一个。这是我第一次去县里考试,也是第一次走出我们学校考试,当田老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兴奋极了,上课时老是跑神,下课后都不记得课堂上讲的啥了。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奶奶说:“好,好,我孙女有出息了,都要去县里考试了。”当我看到奶奶用手抹眼睛时我的心突然沉下来,我说:“奶奶,我去县里考试,中午不一定能回来,您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奶奶不解地说。

“您吃饭,我不在家,您怎么吃饭呢。”

奶奶嘿一声,又说:“你去考试就行了,就别管我了,奶奶饿一顿也不碍事。”

奶奶越这样说,我也不忍心把奶奶一个人放在家里,我想让高婶中午给她送点饭,她说啥都不肯,她说这点小事还麻烦人家,以后遇到大事时就不好开口了。我觉得奶奶说的有道理,我就没去麻烦高婶,但是,也不能让奶奶中午饿着呀,我走时用蒸布包两个热馍馍,给她放在床头,又把暖水瓶和碗放在床头,我才放心地走了。

校长骑自行车带我来到县中学,以前来县城都是去菜市场,我觉得县城又脏又乱,没想到县城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县中学的校园比我们学校大好多倍,不管是楼房教室还是平房教室,都是结实的混砖结构,都带着明亮的大窗户,课桌和凳子也比我们的漂亮多了。我感觉县中学和我们村的学校就像两个世界,我既羡慕又嫉妒。这里太大了,我似乎触摸不到它的边,要不是校长跟着,我真找不到考场。对我来说,考试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我们老师出的题没有我不会的,但是,这次却大出我的意料,当拿到卷子时我傻眼了,整张卷子有一半的题我都不会做。我出考场后抱住校长大哭一场,我给校长说我没考好,一半的题都没做,校长说:“在路上我不是给说了,考试时不要紧张,平时怎么做,考试时还怎么做。”我止住哭说:“我没紧张,我真的不会做,有些题型我根本没见过,老师也从来没讲过,我把所学的知识都用上了还是找不到解题的方法。”校长安慰我几句,再没说什么。

我的统考成绩在全县很靠后,我觉得我给学校抹了黑,从这次统考后我在班里的优越感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觉得我以前学习好那是假的,我只是一个井底之蛙,我的情绪极低落,甚至到了厌倦学习的地步。我给奶奶说我不想上学了,奶奶问我是不是因为她,是她拖累了我,我说不是,奶奶非要刨根问底,我不得不说实话,我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还是比人家县城的学生差多了,再上也考不上高中,如果考不上高中,还不如现在都不上呢。奶奶说当时是我非要上的,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然上了就要坚持上下去,免得到时候后悔。我给奶奶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是,不想上学不是我的本意,经奶奶这么一说,我就马上打消了不想上学的念头。

留守女孩(72)

寒假到了,同学们都盼着过年,盼着在外打工的父母早些回来,盼着家长能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盼着过年时能吃上几顿好饭,我对这些都没兴趣,我只盼着奶奶能早日好起来。奶奶没瘫痪时我还没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只从奶奶瘫痪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活在世上是那么艰难,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奶奶吃饭的问题还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解手的事,我一个人弄不动奶奶,奶奶大小便都是在床上进行,奶奶每次解大便时都把我难为得哭。我觉得奶奶能站起来走路比穿啥衣服和吃啥好吃的都令我高兴。临过年前,奶奶唉声叹气地说:“马上要过年了,你看我这身子,也不能动。”我说:“您不能动,不是还有我嘛。”奶奶犹犹豫豫地说:“要不然,你去卖点玉米,买两斤好面,过年吃一顿饺子吧,肉的吃不起,我们就吃素的吧。”我说:“奶奶,您馋了?”奶奶辩解说:“我这把老骨头,吃不吃都行,我是觉得,如果过年连一顿饺子都不吃,这太委屈你了。”经奶奶这么一说,我脑子里才有过年的意识。实际上,现在我是一家之主,一家吃喝都由我掌管,我很想过一个像样的年,让奶奶吃上几顿好饭,可是,我背着十几斤玉米在集市上转几圈也没舍得卖出去。我想,这十几斤玉米够我俩吃半个多月,要是换成好面和菜,包成饺子,一天就吃光了,想想,我确实舍不得卖,再说,让我卖玉米也不是奶奶心甘情愿的,她是为了我才让卖玉米的,我不能图一时嘴馋不顾以后的生计。奶奶问我为啥又把玉米背回来了,我说没人要,奶奶知道我在说瞎话,但她没责怪我,她说:“反正我们家没亲戚,过年吃啥都一样。”这年除夕夜,我和奶奶早早的就睡了,我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妈妈正在包饺子,爸爸打工回来了,我想着爸爸给我买新衣服了,我接住他的包就翻,爸爸说给我买的新衣服没拿过来,都放在城里了,他准备过完年就带我去城里上学,那新衣服是留着让我上学穿的,他还说哥哥不好好学习,就不让他去了。我给哥哥做个鬼脸,偷偷地乐起来,哥哥不高兴,就撵着我打,我扯住奶奶大喊救命。奶奶把我喊醒,问我怎么了,我醒来时一点也想不起梦中的事了,只听到零乱的鞭炮声,这是新年的呼唤,我心中不免一阵激动,我说:“过年了,奶奶,您吃啥,我给您去做。”奶奶说:“你做的我都爱吃。”我挖空心思,想给奶奶做点好吃的,可是,家里除了玉米面还是玉米面,我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瓦罐里找到一个被遗忘的鸡蛋,我高兴极了,我想给奶奶一个惊喜,但是,对怎么吃它,我又犯了愁。我握着玉米面想着怎么**蛋,我一会儿把玉米面拍成饼子,一会儿又做成窝窝头,当捏成窝窝头的时候我的灵感突然来了,我把鸡蛋放进窝窝头里,又把下面的底一封,轻而易举地就成为蒸馍了。做好后,我把里面裹着鸡蛋的那个馍馍放在最上面,我说:“奶奶,您猜我给您做的啥好吃的。”奶奶抬头看看,说:“蒸馍。”她躺下去又平静地说:“要是在闹饥荒的那几年,过年能有个玉米面蒸馍吃也不错了。”我拿起那个裹鸡蛋的蒸馍说:“奶奶,您掰开看看,这可不是您说的玉米面蒸馍。”

留守女孩(73)

奶奶笑笑说:“这不是玉米面的,你还能把它变成黄金蛋子不成。”奶奶把蒸馍掰开时很惊讶,“鸡蛋!叶子,鸡蛋不是都卖完了,你从哪儿弄的鸡蛋呀,你怎么会想起来这样做呢?”我说:“我专门留一些没舍得卖,就是等过年吃的。”我边说边让奶奶吃,奶奶把带鸡蛋的一半给着我说:“你吃这一半。”我没接她递过来的那一半,而是拿起另一个馍馍说:“这儿还有呢,您先吃吧。”虽说奶奶瘫痪了,但是,她还不傻,在我吃着的时候她一直在偷偷地瞟我手中的馍馍,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她一把将我手中的馍馍夺过去,随即,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我琢磨着我们家不可能有这么多鸡蛋,你还是骗我了吧。”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说:“奶奶,今天过年的,您怎么哭呢。”奶奶赶紧抹一把眼泪,又笑着说:“你看,我咋恁傻呢,大过年的,谁家兴哭呢,我是高兴的,才掉眼泪的。”最终,奶奶也没舍得把那个裹鸡蛋的馍馍吃下去,后来,高婶让张惠贤送过来两碗饺子,奶奶吃一碗,我吃一碗,那饺子太好吃了,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又吃一个净玉米面馍馍,那个裹鸡蛋的蒸馍伴着我们度过了大年初一,那是我们一年最富有的象征。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们生活得好,但我知道还有不如我们的人。过完年不久就有一个残疾小孩来我们家要饭,据说,她是一个孤儿,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哪儿的,原来在我们邻居县的地盘上要饭,上级领导到邻居县视察工作的时候,他们县领导怕影响他们的荣誉,就派人把她拉到我们县的地盘上,后来她又被我们县的领导派人送到另一个县的地盘上,再后来,她又被送到我们县的地盘上。我比到她幸福多了,起码,我还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住,还有学上,还能一日三餐地填饱肚子,对于她来说,这些都是奢望。我望着她那乞求的眼神把自己的生活处境全忘却了,在她面前,我仿佛就是一个大富翁,我给她两个玉米面饼子,又给她倒一碗开水。她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饼子吞下去了,噎得她不停地打嗝。我给着她水说:“小妹,别急,别急,先喝点水,再慢慢吃,不够吃我再给你拿。”那孤儿咕嘟咕嘟喝一阵子水,又把另一个饼子吃下去,我问她还要吗,她摇着头说:“吃饱了,不要了。”她又喝几口水,然后一直咧着嘴对我傻笑,我问她笑什么,她傻笑着说:“谢谢姐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阵心酸,泪水突然从我眼眶里涌出来,我抚摸着她说:“姐姐再给你拿两个饼子,你带着路上吃。”可是,等我从家出来时,那孤儿拖着两条残疾的腿已经爬好远了,在她回头的一霎间我模糊中还能看到她那张傻笑的脸。

留守女孩(74)

那个孤儿的影子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有她在我心中存在着,我没理由悲观,没理由不勤奋学习,没理由对奶奶的病失去信心。但是,坚强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过完年不久,我和奶奶盘算一下,我们家的粮食已经显露出不足的问题。奶奶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家的粮食可能吃不到收麦,我问奶奶怎么办,奶奶说地里有啥就吃啥呗,只要能吃的都可以和粮食参杂着吃,这样可以省下来一些粮食。这时,地里的麦苗刚返青,正赶青黄不接的季节,除了麦苗,地里能有啥吃的呢。当我提出疑虑时,奶奶说:“你到地里找一找,一定能找到吃的,天寒地冻时还能从庄稼地里找出吃的呢,何况现在呢。”奶奶朝屋外望一望,又问我:“叶子,前几天你听到雷声了吗?”我说听到了,奶奶接着说:“这就对了,俗话说,春雷响,万物长。现在惊蛰已经过去了,草木也该发芽了。”我按照奶奶说的,在河边和垄沟朝阳的地方还真挖到不少野菜。奶奶说荠荠菜最有营养,也是穷人的救命菜。按照奶奶说的,我把荠荠菜拣出来,洗干净,用开水烫一下,再切碎,然后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做成菜馍馍,等馍馍熟了掀锅时满屋的清香味,仿佛整个春天都挤到屋里来。后来,地里的荠荠菜都被人挖光了,即使长在一些偏僻地方的没被人挖走也都老了,可喜的是我们家的那棵老榆树长出了榆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子和劲头,那么粗那么高的树,我一口气能爬到树梢。能够到的我就用手捋到篮子里,够不到的我就用小棍把它打下来。树上结的榆钱太多了,面对那么多的榆钱我们就像富豪一样,我和奶奶怎样吃都吃不完,我跟奶奶说街上有卖榆钱的,我们也把多余的卖了吧,奶奶没让我去卖,只要一摘下来,奶奶就让我先给王爷爷家和高婶家送一些,然后再给左邻右舍一些。王爷爷每次接住榆钱时最激动了,总要夸我一番,因为他上不去树,能吃到不花钱的榆钱怎么会不高兴呢。后来,榆钱老了,榆叶又长出来了,我又开始摘榆叶,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整个春天,我们家的玉米勉勉强强吃到接住新麦子。

留守女孩(75)

没农活的时候我勉强还能支撑着这个家,到农忙的时候我就没招了,我不得不求人帮忙,还好,王爷爷,高婶,还有其他邻居,只要他们有一点时间就来帮我,尽管村里的人都乐意帮我,有时,还是把我难为得哭。 收麦季节我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为节省时间,我把早饭和午饭合为一顿,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既不想吃也不想做,躺下就睡觉,这时我也顾不上奶奶了,奶奶饿了只能啃点凉馍。

原来我打算等麦子下来了卖点麦子再给奶奶看看病,由于我们没钱买肥料,又没人力投入,从麦子种上去就没施过肥,也没浇过水,所以,麦子的收成不是很好,原来的计划又付之东流。

奶奶站不起来,一切事情都落到我身上,因为农活耽误的课程太多,我的学习成绩也往下一滑再滑,这年期末考试我是上学以来第一次没有考及格,尽管老师没有批评我,但是,我还是站在院子里那颗老榆树下大哭一场,我怕同学们笑话我,我不想在学校哭,我怕奶奶伤心,也不敢在屋里哭,只能偷偷地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下哭。我哭完就对着那棵老榆树发呆,老榆树纹丝不动地立在我面前,连树叶都不晃动一下,它似乎对我的哭声没任何反应。尽管是阳光充足的夏天,但那阳光全被树冠遮挡到空中了,那树冠呈旗状型,对着太阳的那一面枝繁叶茂,背着太阳的那一面就是被雷电劈下的那一面,树枝和树叶都寥寥无几。我越看越觉得对着太阳的那一面好比城市的教育,教学条件好,老师也棒,背着太阳的那一面是我们农村的教育,既没好的教学条件,也没硬棒的老师。老榆树的树身歪歪扭扭,上面生了一种黄色的虫子,那虫子像蛆一样爬满整个树身,树皮一块一块地被蚀掉。我看着它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它被雷劈时的情景,想起了关于它的种种传说,我越想越对它反感,我决定把它刨下来卖了,去给奶奶治病。但是,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奶奶时却遭到她的反对,奶奶宁死也不同意我把它刨下来卖掉,因为这事我还和奶奶大吵一架,最后,气得我竟说出再也不管她的话。

留守女孩(76)

说不管奶奶,那只是我一时的气话,我心里很清楚,奶奶对我有多重要。 奶奶是为我好才不让我卖那棵老榆树,她担心即使把那棵老榆树卖了也不一定能治好她的病,到时候落个人财两空,还不如把这点财富留给我呢,这样,她走了也没啥遗憾了。越是奶奶视生死如云,我越希望奶奶能早日好起来。尽管我每天都坚持给奶奶洗脚、按摩,但是,奶奶的病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仿佛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走在漆黑的荒漠里,我感觉好累,感到绝望。我首先想放弃的是学习,我觉得我没法再上下去了。

正当我不想坚持上下去的时候,我们学校来了一个支教的大学生,他一来就代替了田老师兼起我们的班主任。赵校长给我们介绍他时很激动,说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新一代的大学生,他是志愿者,在我们这儿教书期间不但不要工资,就连生活费都是他自己解决。校长说他见多识广,让我们一定要听他的话,跟他好好学习。校长走后,他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叫王博士,我想,这个‘王’字同学们都认识,‘博’是博爱的博,博大的博,博弈的博也是这个博,‘士’是仁人志士的士,这两个字合起来还是一个学位的含义,博士是最有见识的人,但是,我只是叫这个名字,不像你们赵校长说的那么好,大学毕业才有资格取得学士学位,研究生毕业才有资格取得硕士学位,博士生毕业才有资格取得博士学位,也就是说,学士上面是硕士,硕士上面才是博士,我只是大学毕业,离博士还远着呢。”本来,同学们都很严肃,当听到这儿时都哈哈笑起来。他不像我们心目中想象的大学生,他中等身材,尽管很瘦,但很精神,不像我们农村人,一瘦就像病人,他没带眼镜,穿一身蓝色运动服,下面穿的是白球鞋,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叫运动鞋,比我们穿的球鞋要高级得多。他等同学们不笑了又说:“同学们,我们一起唱个歌吧。”当他问我们都会唱啥歌时,我们都说不知道。他接连说了好几首流行歌曲,我们都说没听说过,他皱一会眉头又说:“你们会不会唱童年,我们一起唱童年吧。”我们又都摇着头说不会,他沉默一会儿说:“那我们出去打篮球吧。”还没他话音落地,同学们都喔喔地一窝蜂地跑出教室了。

他一会儿教我们拍球,一会儿教我们传球,一会儿教我们投篮,他拿着篮球像玩魔术一样,从身体的不同部位传给我们,一会儿,篮球又到他手里,我们跑呀,抢呀,从来没玩这么开心过。在我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老师的办公室也像开了锅,全部话题都是关于王博士的。校长路过老师办公室时问他们议论啥呢,吴农民说:“校长,刚来的王老师第一堂课就领着学生到操场玩去了,本来这些孩子都野,都不爱学习,这样能教好学生呀。”校长皱皱眉头说:“怎么会这样呢。”校长说罢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操场边,本来她想把王博士叫过去说一顿,但转念一想,这样做又有点不妥,他是来支教的志愿者,由大城市来到这么偏僻落后的地方,不要你一分钱,垫着生活费白给你教书,这样的好事真是百年不遇,如果把他得罪了,他一气走了,去哪儿再找人呢,所以,她在操场边站好长时间也没开口说话,还是王博士主动上前跟她打个招呼。她微笑着应道:“没上课呀。”王博士说:“耽误不了,我先和同学们熟悉一下,这样,以后上课时互相之间就有亲近感了。”校长不知再说什么好,应道:“好!好!你们玩吧。”她边说边离开了操场。

留守女孩(77)

王老师讲课和我们原来所有的老师都不一样,他都是让我们学生自己上讲台讲,遇到单词发音不准的,他再给我们纠正。 涉及到课文以外的内容时,他就让我们自由发挥,让我们讨论,为了一个问题,同学们之间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让谁,有时恨不得能打起来,当我们找他评理时,他只给我们扩展一些知识,从来不说我们谁对谁错,有时,谁发言积极,思路清晰,语言精彩,他还给谁奖励一块糖,作业完成的好,他也给奖励一块糖。一次,我还得到一块巧克力,我们绝大部分同学都没吃过巧克力,有的根本没听说过,巧克力对同学们充满着诱惑,下课后,我被同学们团团围住,他们非要让我把糖纸剥开,看看里面是啥东西。说实话,我也没见过巧克力,我也想知道那糖纸里面包的是啥东西,而我像得了大奖一样,不舍得把这个奖品破坏了,我想把它完整地展现给奶奶,让奶奶高兴,因为这,同学们还都说我小气。当我拿给奶奶看时,她的脸都笑开了花,当她尝后却皱起了眉头,她说:“咋恁苦呢。”我接过来咬一点尝一尝,确实有点苦,可是,老师说这巧克力比一般的糖果要贵得多,说城市的孩子都爱吃,我弄不懂城市的孩子为啥都爱吃这苦玩意儿。

王老师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还给我们唱一些流行歌曲,给我们讲一些流行歌星和著名演员的事,还有体坛上的明星,国内外的一些大事,一些自然奇观,以前的老师从来没给我们讲过这些东西,我们觉得他懂的真多,我们都很喜欢他,几乎到了崇拜他的地步。一次放学时他把我留下,几个女生都用那种说不上来的眼神来看我,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当时,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心嘣嘣直跳,在这之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我怯生生地说:“老师,有事吗?”他微微一笑,说:“你别紧张,我把你留下来,是想和你谈谈心。”一听和我谈心我更紧张了,他继续说:“听说你原来学习很好。”我没答话,他接着问:“我还听说你不想上学了?”我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他说:“我从你的发言和作业中看出来你是一个好苗子,不上学太可惜了,你能说说你为啥不想上学吗?”说实话,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我觉得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我没马上回答他,他看我不说话,又说:“我在这儿也没亲人,你们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样,我把你们看成自己的弟弟妹妹,是不是你们也应该把我看成你们的亲人呢,你把你的想法和困难说出来,说不上我还能帮帮你,你说是不是?”我经不住他再三追问,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只管说,也没听到他再说话,我猛然一抬头,竟然发现他的眼圈都湿润了。他看我愣愣地看他,他不自然地微笑一下,然后说:“我没想到你这么不幸,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别失去生活的信心,老师也会想办法帮你的,有一首歌唱得很好,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趟不过去的河,办法总比困难多,你说是不是。”

留守女孩(78)

我想象不到有啥办法能解决我家的困难,但是,我相信他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非常激动,他那说话的声音,悲悯的眼神,都在挑拨着我的神经,只从他跟我谈过话,好几天我的心都没有平静下来。以前,老师很少问及我家的情况,在他们眼里,像我这样的情况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而他,来我们学校不久就问及到我的家庭情况,并且,对我的遭遇还表示出非常的惊讶和关心,在他眼里,仿佛我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活着的人,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更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在星期天的上午,他竟然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听到敲门声还以为张惠贤找我呢,当我看到他时都惊呆了。他看我不吭气,微笑着问:“我能进来吗?”我不自然地微笑一下,然后大声喊道:“奶奶,我们老师来了。”他随我来到奶奶床边,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自我介绍道:“老奶奶,我是刘兰叶的新任老师,我叫王博士,今天我是来家访的。”奶奶打岔道:“你说啥,我们家早就不纺棉花了。”我的脸刷一下红了,马上纠正道:“王老师不是那个意思。”王博士微微一笑,又说:“老奶奶,今天我是专门来看您的。”他边说边从挎包里掏出两包饼干。奶奶激动地说:“您看您这个王老师,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呢。”王博士说:“老奶奶,您就叫我小王好了,这些都是我平时当饭吃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奶奶啊一声就没再说话。我想他的生活真好,平时都拿饼干当饭吃。后来,我才知道,他最烦吃饼干了,对于他来说,饼干是最难下咽的东西,但是,我们学校没食堂,他必须自己烧煤炉子做饭,这对他来说是一大难事,所以,他常常拿饼干充饥,省去了做饭的麻烦。王博士环顾一下屋里,又说:“我最近才了解到您家的情况,所以,来晚了,作为一个班主任,应该对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这一点我做的很不够,还请您原谅。”然后,他又表扬我一番,说我在这样的困难条件下能坚持上学很不容易,还说他能帮我们的一定帮我们。奶奶很感动,她拉着他的手说:“您看,多好的孩子,这么年轻就当老师了。”奶奶拉着她的手一直唠叨,似乎她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地把我们家的不幸全倒出来了,后来,奶奶说啥都不让他走,非要留他吃饭。我想着他不会在我们家吃饭,城市里的人都爱干净,吃饭又讲究营养,即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嫌弃我们家。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奶奶在我们家吃饭。仿佛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主动承担起压水、烧锅的任务,刚开始,锅灶里填的柴禾太多了,呛得我们俩咳嗽不止,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不过,在我的指导下,他很快就掌握住了烧火的技巧,正常之后,我说:“王老师,我们农村的锅不好烧吧。”他说:“烧柴禾比煤火好点多了,学校给我那个煤炉子,我老是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着了,过不了一夜又灭了。”他抬起头又说:“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吗?”我不解地问:“谁呀?”

“是那台煤炉子。”

我突然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我止住笑问:“王老师,在你们城市都怎么做饭呢?”

“我们做饭时都是烧气。”

我瞪大了眼睛,不解地说:“这空气也能烧呀!”他很平静地说:“是液化气,是从石油天然气里提炼出来的一种气体,有的是从煤里提炼出来的。”我对我的无知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看他没有丝毫瞧不起我的意思,他由石油和煤又讲到沼气,让我知道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知识。

留守女孩(79)

这顿饭很简单,是我们平时改善生活吃的葱花鸡蛋面,只不过我特意多炒了两个鸡蛋。 没想到他赞不绝口,他说这是他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原来他在家时吃面条只能吃一小碗,这一下吃了两大碗,说我的手真巧。奶奶说:“好吃以后你还来,我们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做这样的饭。”他临走时放下五块钱,我和奶奶说啥都不要,他说:“你希望你奶奶能早些站起来吗?你想继续上学吗?如果希望和想的话,你就拿这钱给你奶奶买些药回来,听老师的没错。”说实话,我真不想要他的钱,我觉得两碗面条根本不值那么多钱,况且,人家还是拿着东西来的,但是,似乎我又没有理由拒绝他,没想到在他面前我的嘴是那么笨,那钱就像粘在我手上一样,直到把他送出门看不见他时那钱还紧紧地在我手里握着。

接着,他又和其她几个女生谈了心,是谈过心的女生都以这为自豪,没谈过心的同学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嫉妒。吴农民在教室外听到几个男生在嘀嘀咕咕,他问他们在嘀咕啥呢,几个男生说新来的王老师不正经,光找女生谈心,把那些女生弄得神魂颠倒的。吴农民一变脸说:“你们这些小屁孩,净瞎想,瞎说。”几个男生看吴农民的脸色不好看,说话又冲,马上跑开了。吴农民回到办公室把刚才的事给其她老师一说,其她老师也都说听说这事了,说最近我们班学生的情绪确实很异常。吴农民私下里把学生传的和老师的猜忌反映给赵校长,校长愣半天说:“怎么会出现这事呢。”但她马上又说:“老师找学生谈心,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嘛,没啥大惊小怪的。”尽管她在吴农民面前这样说,但她私下里还是放不下这事,王博士这样做,一方面,她怕闹出不正常的事,另一方面,她又不相信他会有什么欲心邪念。她想找他谈一谈,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正在她为难的时候,王博士主动找上门来。王博士打过招呼,说:“赵校长,我有一件事想给您汇报一下。”

赵校长温和地说:“你说吧。”

“我想星期天领着我们班的学生去县城一趟,我觉得他们的知识面太窄了,我想领他们去书店买些书,开开眼界。”

赵校长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事呀。”

王博士看出了赵校长的为难,马上又说:“校长,您放心,我不用学校的钱,这是我自愿给学生买的。”

赵校长动情地说:“小王,自从你来后,你在教学上很上心,为学生付出很多,学校很感谢你呀。”

王博士笑笑说:“那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校长过奖了。”

赵校长又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最近你找了不少学生谈心。”

“是的。”

“效果怎么样?”

“我觉得有效果,但现在还不太明显。”

赵校长说话放慢速度,语气更温和了,“我觉得吧,那些女生相对来说还比较听话,那些男生比较顽皮一些,你应该多找那些男生谈谈心。”

留守女孩(80)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博士说罢愣一下,似乎他意识到了赵校长话中有话。关于这件事,他想等和全班的学生谈完心,了解完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后,再把自己的想法给校长汇报一下,可是,现在还没等他汇报,校长就知道这事了,况且,她还知道只找女生谈心了,没找男生谈心,校长好像有话没说出来,这让他感觉很别扭。他沉默一会儿说:“赵校长,我刚来,没什么工作经验,还请您多指导。关于和学生谈心的事,我是这么想的,正像您说的,相对来说,女生比较听话,我就先找几个学习相对比较好的女生谈谈心,想让他们带个好头,然后再找男生谈一谈,如果女生都能把学习成绩提上去,男生就会感觉没面子,自然而然,他们就会发奋图强,您说,我这样做行不行。”

赵校长开怀一笑,说:“很好,你的想法很好,不过,你一定要注意,不要让学生看出来你对这个好了,对那个不好了,免得学生之间吃老师的醋。”

王博士忽然开朗起来,他说:“校长,您放心,我不会对哪个好,哪个不好的,在我眼里没有好学生和坏学生之分,我觉得他们各有各的长处,有些长处都是城市里的孩子无法比的,比如说,刘兰叶,她身上那种坚毅的性格很值得城市里的孩子学习,也值得我这个当老师的学习,要论**生活能力,在她面前我都自觉惭愧。”

赵校长的脸微微一红,说:“说到生活方面,学校无法给你提供好的生活条件,是学校对不住你,我这个当校长的也自觉惭愧啊。”

“我知道学校有难处,您已经为我想的很周到了,再说,我是来支教的,又不是来享福的,如果这个学校各方面条件都好,我也不会来这里了。”王博士看看手表又说,“校长,您看星期天的事……”

赵校长低着头不假思索地说:“好,好,去吧。”她忽然又抬起头说:“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这些孩子 都没见过世面,你一定要看好他们,不要让车碰着了。”

王博士得到校长的批准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他说星期天他要带着我们去县城参观旅游,让我们在去之前把头发、脸、脖子和手都洗干净,穿上干净的衣服,要带上够中午吃的干粮,他还说,是不把这些部位洗干净的不让参加这次活动。我们不知道去县城参观啥,旅游啥,但是,一听说去县城,同学们都比较激动,都老老实实地把头发、脸、脖子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同学的头发上还留着肥皂味。走之前王博士还特意挨个检查一遍,他检查罢说:“很好,看起来都很精神,我们出去不仅仅代表着我们自己,还代表着我们学校的形象。光外表美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心灵美,所以,出去后,希望同学们和别人说话要有礼貌,不要在公共场合里大喊大叫,打打闹闹,不要随地吐痰和擤鼻涕。同学们能记住吗?”我们回答能后他又说:“那好,等这次参观旅游回来,我们要评出最佳形象大使。”他趁我们开怀大笑时拿出一面小旗子,旗子是用旧白背心做成的,上面用红墨水写着“留福村学校”几个字,他把旗子举过头顶,然后说:“同学们,听我说,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一定要跟着这面旗子走,不许掉队,不许乱跑,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要及时向我报告。”

留守女孩(81)

农村的学生一出校门都是松松散散的,打打闹闹的,有的还顺手破坏路边的庄稼,从来没有像这样,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并且,还有一面旗子在前面引领者,这引起不少村民的好奇。 我们听到不少村民在嘀咕,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这些孩子还会这么老实的走路。我们出村没多远,就开始有男同学喊:“报告老师,我想撒尿。”王博士往后看一看,说:“想撒尿的同学到庄稼地里去,注意,不要踩坏人家的庄稼,其他同学跟我去前面等着。”我们等一会儿,一个撒尿的男生跑出庄家地赶上来,还没走一里地,又有男生喊:“报告老师,我想撒尿。”王博士迟疑一会儿说:“好吧,想撒尿的同学赶紧去吧,不想撒尿的同学也去空一空,免得没走多远就撑不住了,男同学去左边的庄稼地,女同学往前走一些,去右边的庄稼地。”王博士没有往前走,他就停留在原地等着男生出来。我和女同学往前走了一段,因为我实在不想解手,所以,我没进庄稼地。我一边给同学望风,一边观看长起来的玉米,刚下过一场雨,玉米显得很水灵,就是玉米杆比较细。前几天,我听张惠贤说她妈已经把化肥买回来了,我想,该到给玉米点肥料的时候了,我也得去买化肥了,想到这些,一丝愁云涌上我的心头。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同学们的情绪都很高涨,唯独我,高兴不起来,我说:“老师,这样磨磨蹭蹭的,我们啥时候能到县城呢。”王博士不清楚我的心境,他还真以为我嫌走得慢呢,他说:“不要紧,你看我的。”他吹几声哨子,然后说:“同学们,刚才把包袱都卸掉了,身上也轻松了,大家跟我跑起来。”就这样,我们一溜小跑来到县城。

他把我们领到县高中的大门口,然后和看门的师傅交头接耳一会儿,又拿出一张我们学校开的介绍信,那师傅就放我们进去了。王博士一再强调,进去之后不许大声喧哗。原来他是让我们来参观县高中的。开始时,我们不知道这里面有啥好看的,我们只觉得这校园里很静,静得连一根头发丝掉地上都能听到它的声音。当我们再往里走时才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音,那是从教室里传出来的老师的讲课声,除了这种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夏天里,我们农村的树上都有知了鸣叫,为啥这县城的树上没知了鸣叫呢。我正在为这个问题纳闷时,王博士又开始训话了,他让我们排好队,仔细参观报栏里的内容。报栏里贴的全是考上大学的人的照片,照片下面还写着什么什么大学,上面的人真多,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的,我们看不出来哪个人考的大学好,哪个人考的大学不好。但是,王博士能看出来,他边看边小声感叹,这个人考的好,还是名牌大学呢。从县中学出来后,王博士问我们想不想上大学,这时我们才明白他带我们来这里是想激励一下我们,但是,我们感觉这件事是遥不可及的事,我们回答他的只是傻笑,没有语言上的表白,因为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用祈望的眼神看着我们又问:“你们看到那么多人都考上了大学,难道你们一点都不动心?”他接连又问几个动不动心,我们才笑着说动心。似乎他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他微笑着说:“有心动,就有行动。下面我们开始补充能量,补充完能量就向知识的海洋进发。”我们吃点东西,喝点水,来到书店。我从来没来过书店,我想,其他同学也没几个人来过,我觉得书店里的书真多,看那一本都爱不释手,我恨不得哪一本都想要,可惜,我兜里没有钱,连一本也没买,其他同学也和我一样。这不等于我们没收获,从书店出来时我们掂了好几捆,不过,所有的书和资料都是王博士掏的钱。

留守女孩(82)

从县城参观旅游回来,我们和王博士更加有亲近感了,这其中也有物质贿赂的因素,在县城时他给我们买了很多饮料,那都是我们以前没喝过的,还给我们买了那么多书和资料,这些还不算啥,更主要的是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让我们的心燃烧起希望的火焰,在我们心里他的话越来越占有重要的位置,我们学习的劲头明显比以前足了,作业也比以前多得多了,晚上不学习,留的作业根本做不完。王博士想让我们晚上来学校上夜自习,这样,如果我们有不会的,他也可以辅导辅导,我很想到学校上夜自习,但是,由于奶奶需要照顾,我还是选择了在家里学习。其他同学也因为各种原因没到学校上夜自习,因为这事,王博士还伤心过一阵子。

作业一多,我差一点把给玉米点化肥的事忘了,要不是高婶在路上拦住我,我们就错过了机会。一提起化肥,我又犯了愁,因为我知道家里没钱,我回到家给奶奶说:“奶奶,高婶说昨天乡里进了一批化肥,她问我们家要不要,如果要的话,明天赶紧去买,去晚了说不定又卖完了。”

奶奶说:“要,要,咋不要呢,不上化肥,那玉米会长?”

“那我明天去卖点麦吧,没钱怎么买化肥呢。”

奶奶在枕头下摸一会,把王博士给的五块钱递给我,让我用它去买化肥。我说:“这是我们老师让我给你买药的钱。”

奶奶说:“买药不急,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你先拿去买化肥吧。”

“这些钱也不够呀。”

“能少卖点粮食就少卖点,那些粮食来的不易啊。”

每次卖粮食时奶奶都要唠叨一阵子,我没再理会奶奶,赶紧去做午饭了。去乡里买化肥要耽误课,我不得不向班主任请假,王博士说:“你不能让别人帮你代买吗?”我觉得他说的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不知道明天谁会去乡里,让谁代买呢,如果挨家挨户地去问,那也太麻烦了。王博士说他有办法,他和我们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他的办法很简单,他把这个任务安排给全班的学生,这时,他和班里的学生已经建立起来感情,同学们都把他安排的事情当成一项重要的任务去完成,所以,晚上有好几家的大人都到我们家说明天可以帮我们代买化肥。化肥买来了,点化肥又要耽误课了,王博士问我能不能推到星期天再点化肥,我说:“行,可是,一天哪能点完呢,这星期不耽误课,下星期也要耽误课。”王博士不想让我耽误课,他又帮了我,他给班里的同学说,这一星期天上课外实践课,要求每个同学必须参加,每个人都要带上盆子和铲子。同学们从来没上过课外实践课,不知道这课外实践课要干啥,情绪都很高涨,等到了现场才知道这次的课外实践课是帮我们家点化肥。同学们像泄气的皮球,个个坐在地上唉声叹气的,有的还说早知道帮刘兰叶家点化肥,还不如给自己家点化肥呢。王博士看同学们的情绪不对劲,他说:“同学们,我知道你们都会点化肥,可是,你们知道什么时候点化肥最合适吗?点多少最合适吗?你们知道不同的庄稼在不同的生长阶段都需要什么营养元素吗?你们知道这化肥里都含什么营养元素吗?你们知道玉米什么时候授粉,什么时候结子吗?”他一连几个为什么把同学们问住了,一时鸦雀无声。过一会儿,一个男同学问:“老师,您知道吗?”王博士说:“有些我也不知道,但是,刘兰叶知道,今天她就是我们的实践老师,她让你们怎么点,你们就怎么点。”听到这儿,我的脸刷一下红了,心嘣嘣直跳,心想,我哪知道这些呢,这不是出我的丑吗,本来我挺感谢他的,这一来,我反而有点恨他。还好,他没让我给同学们讲这些,而是他边点化肥边给同学们讲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当我们为他的博学多识唏嘘不止的时候,他反而谦虚地说他这点知识都是从生物课学来的,来到庄稼地里还不如我们呢,实践经验也是知识,让我们不要轻视劳动。

留守女孩(83)

从点化肥之后,遇到农忙的时候,王博士经常在星期天帮我们家干活。 刚开始,我还真不好意思接收他的帮助,在我的思想意识里,只有学生帮老师家干活,哪有老师帮学生家干活的道理,我总觉得这个恩情太重,我无以回报。我说:“老师,您以后别来了,哪能老让您白给我们家干活呢。”王博士说:“我可没有白给你们家干活呀,首先,我需要体力劳动来锻炼身体,而学校又没什么体力活可干,正好,你们家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再说了,我干活,你们家也管我饭了,免去了我星期天做饭的痛苦,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另外,我还从劳动中学到很多知识,了解到很多社会情况。所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要说回报的话,你能把节约的精力用到学习上,把学习成绩提上去,那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我说:“哪你怎么不帮别的同学家干活呢?”他看看我,但没有马上回答我,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该这样问他,这样让他很尴尬,我真傻,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我后悔不已,低下头不敢看他。他可能看出了我的尴尬,笑笑说:“这不是你们家更需要嘛。”他的语气很轻松自然,也很让人信服,明明是他在帮我们家,还反过来让我觉得是我们家在帮他,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只从他这样解释后,他来帮我们家干活,我再没有什么顾虑了。我觉得他就像我的大哥,我似乎有了依靠,似乎比以前生活得踏实,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的生命体里对未来的生活时时都充满着恐惧。

王博士帮我们家干活引起不少村民的议论。上年纪的都说这个城里来的小老师真不错,还会干我们农家活,干起来还真像那回事。年轻一些的妇女时不时地会投来一种怪异的眼神,私下里说我本事太大了,都能把老师弄过来帮我们家干活。那些婶婶和年轻的嫂子们平时对我都很好,没想到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尽管我很气愤,但是,人家是私下里说的,我又能怎么样,我只能装作没听见。我担心王博士听到这些话会生气,我偷偷地看看他,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不像我那样,心事重重的,他说话风趣,一会儿请教我怎么干,一会儿又指挥我干,还时不时地和旁边的村民打个招呼,问他们一些农业上的事情。他问的问题很专业,我感觉他就像上面来视察的干部,不像一个老师,更不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对什么事都很好奇,王爷爷耙地时,他也要帮王爷爷赶一会儿牲口,王爷爷还夸他耙的挺好的。不过,也有他干不好的活,王爷爷耩麦时,他看王爷爷累了,想替换一下他,结果,耧齿不是耩深了,就是耩浅了,要不然,就是没把种子摇晃下去,害得王爷爷又把他耩过的一段地重新耩一遍。多亏有王博士的帮忙,收玉米和种麦时我才没作那么大的难。

播种完麦子,王博士很认真地给我们开一次班会,他说该收的都收到家了,该种的也都种上了,我们应该把全部精力用到学习上了。现在离中考还有一年多点,现在开始努力还不晚。开完班会,他又和我单独谈谈,他说我很聪明,也很勤奋,成绩一直在往上升,相对来说,我的基础也不错,如果再多做些题,到时候考上县高中不成问题。看他的样子,似乎他比我们还着急。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怎么想的,反正我还没想好考不考高中,本来我的目标是很明确的,只从奶奶病倒后,我的目标就越来越模糊,就像早晨的雾气,似乎随手都能抓到它,等你真正抓它的时候,它又飘忽得无影无踪,我很迷惑,我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行吗?”他很爽快地回答我行。

留守女孩(84)

“可是……”

“可是什么?”

“我即使考上也上不起。 ”我说着竟流出了眼泪。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这我知道,你也不要过于悲观,关于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好了,我想等寒假回去后和希望工程联系一下,给你找一个一帮一的志愿者,资助你上高中和大学。”

我不知道希望工程是干啥的,但是,当听到他能找人资助我上学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一亮堂,我动情地望他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收回来,我低着头又连续说几个可是。

他还以为我不相信他说的,进一步解释道:“你放心,我一定能办成这个事,只要你能考上高中和大学,自愿者把你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能全包了,直到你大学毕业。”

我说:“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奶奶,您看我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如果我上学走了,我奶奶怎么办呢。”

他愣一下,看来他事先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自言自语道:“要是因为这个问题耽误你一辈子的前程,那也太可惜了。”他又沉默一会儿说:“我看你奶奶的精神很好,我觉得她能好起来,说不定等你考高中时她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有什么依据,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能不能考上高中,更不知道到时候奶奶能不能站起来,我觉得这都是他安慰我的话,我听着这话就像做梦一样,不过,我倒希望这能梦想成真。

开过班会,他不断地给我们增加作业量,不管是不是他教的课,他都要另外布置一些作业,不会的他也给我们辅导,似乎他把我们的课全包了。我们的基础很差,特别是英语,没有专业老师教我们,一直是吴农民代我们的课,他教起来很费劲,我们学起来更费劲,有些同学干脆就不学了,英语课基本上和荒废了差不多。王博士实在看不下去了,后来他又主动把英语课接过来。这样一来,我们更没好日子过了,让我们最头疼的是他每天下午要给我们英语过关,让我们每个人都给他背一遍学过的课文,背不会的不能回家。我们读英语就像炸料豆子一样,磕磕巴巴的,连基本的单词发音都读不准,更不要说能熟背课文了。但是,背不会又不准我们回家,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读和背,一遍一遍地像念经一样,背着背着就跑神了,有时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背的什么。一开始,只是英语不过关的不能回家,后来,就演变成其它门作业完不成的也不能回家。再后来,他说晚上我们不能来上夜自习,干脆下午放学后在学校做两个小时的作业再回去,这样,我们有不会的他也可以辅导辅导。

留守女孩(85)

当我们回到家时天都黑了,这时肚子早已咕噜咕噜叫了,同学们回到家都能吃个现成饭,但是,我不能,我回到家第一任务就是冲进厨屋做饭。噼里啪啦一阵子把饭做好后,我得先问问奶奶解不解小手,如果奶奶要解小手,我得先扶持她解小手,给她洗完手,然后我们才能吃饭。奶奶吃饭慢,每次都是我等她,有时等得我都不耐烦,我不得不边看书边等她。这不是说我厌烦奶奶,我实在还有好多事要干。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已经把水热上,等奶奶吃完,我就开始给她洗脚和按摩,把奶奶安顿好,然后,我又进入学习状态。按照王博士教我们的学习方法,做完各科的正常作业,再做他另外留的作业,然后再复习当天学过的内容和预习明天要学的内容,光靠在学校延长那两个小时根本完不成,每天我都要熬到半夜才能做完这些事,第二天还得早起扶持奶奶解大小手和做饭。但是,王博士说城市的学生一般在晚上十点之前都能把这些事全部完成,看来我们的基础确实太差。

奶奶看我每天都这么辛苦,渐渐地,她就不愿意让我给她洗脚和按摩了,我都把水端到床边了,她就是扯着被子不配合我。我几次都想把王博士给我说的话告诉她,以后不会再为学费的事发愁了,可是,话到嘴边又都让我咽回肚子里了。在她没好之前,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以后我要出去上学的事,假若她知道了,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奶奶只想着不让我给她洗脚和按摩就是减轻了我的负担,其实,她哪知道我的心思呢,我是急切地想让她好起来,我宁愿累点。我说:“奶奶,您希望不希望我上高中,上大学呢?”

她说:“想,我做梦都想。”

“这就对了,您的病不好我怎么去呢。”

“唉!我这病,恐怕你再折腾也折腾不好,净给你添累。”

“我们老师说了。”我顿一下又说,“看您的情况,会很快好起来的,他还让我不要间断给您按摩,他还说,对于这种瘫痪病,有时按摩比吃药都管用。”

“你们老师真是这样说的?”奶奶瞪大眼睛问。

“真是这样说的,他说按摩就相当于扎针,把不通的穴位都按摩通,气血一流通就能站起来了。”她哪知道,这些都是我从中医大夫那儿听来的,我硬把它安到了老师的头上。不过,我一时的胡诌还真把奶奶糊弄住了。

奶奶高兴地说:“你们那个小老师懂得真多。不过,奶奶是得赶紧好,要不然,到时候谁来管你上学呢。”

我没想到,奶奶还想着供我上学的事呢,我默默地唉一声,心想只要她能好起来,自己能照顾自己,那就是我的福了。

尽管天天很累,尽管奶奶的病没有一丝好的迹象,但是,在中考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奶奶都活得都很开心。这种开心来之于王博士给我们带进来的一丝阳光,不但我相信他,连奶奶也相信他,甚至,她比我更相信他。

快放寒假的时候,王博士给我们布置一大堆寒假作业,临走前他一再嘱咐我们,不要光想着过年,要充分利用寒假时间抓紧复习。临走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刘兰叶,你能帮老师一个忙吗?”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别说一个忙,就是一百个忙,我也愿意帮。可是,他这么客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我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什么忙呢?”

留守女孩(86)

他不紧不慢地说:“在学习的自觉性方面,我对你还是放心的,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其他同学。你是班长,一定要负起班长的责任来,我走之后,你不单要自己抓紧时间,还要经常督促同学们的学习,定期检查一下他们的作业完成情况,就算你帮老师的,你能做到吗?”

“就这呀,能。”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就好。”他意思一会儿又说,“关于你的事,我回去后会尽快和希望工程联系,希望在你中考之前就能找到资助你的人。”

在我心目中,王博士就是一个大人物,似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事实上,回到城市里他就是一个小老百姓,社会关系也是极其有限,能让我享受到希望工程的惠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不得不借助于他的女朋友鲍淑娜。王博士和鲍淑娜是大学同学,鲍淑娜的父母都是大官,她毕业后就直接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了。虽说王博士的父母不是什么大官,但是,也都是知识分子。也许从小受知识的熏陶太多,他考虑问题的角度总和别人不一样。他大学毕业后直接被报送上研究生,可是,他非要支教一年再去上,父母不但没反对他这样做,反而,还从经济上给予他大力的支持,包括鲍淑娜的父母也都很支持他。鲍淑娜戏弄他这种行为是英雄献身行为,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英雄回来了。”戏弄归戏弄,她从心里还是挺佩服他,就是那张嘴不饶人,直到王博士说“别开玩笑了,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的时候,她仍然带着玩世不恭的口气说:“是不是后悔了,想回来了。”王博士对她这种玩世不恭的做人风格已经习以为常,他也不生气,仍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的,是我的一个学生。”他把我的家庭不幸从头到尾说一遍,他看鲍淑娜的嬉戏表情消失了,又说:“淑娜,你在电视台当记者,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和希望工程联系一下,找一个资助她的人,就算帮我一个忙。”鲍淑娜愣过来神,说:“好事也不能全让你一个人干了呀,没问题,我试试,不过,这事也不能算帮你,好像就你忧国忧民似的,你别忘了,我是电视台记者,做这些事也是我的义务。”

王博士看鲍淑娜答应了,一连串说了好多感激的话。鲍淑娜说:“你别光说别人的事,说说你自己的事。”

王博士轻松一笑,说:“我自己有啥说的。”

“你在那儿的生活,工作,等等,我都想知道。”

“还不是天天教那些孩子读书呗。”王博士轻描淡写地把他在我们村生活和教书的情况汇报一下。

鲍淑娜调侃道:“我怎么听着你像似去农家院旅游的,不像去支教的呢,你不是雄心壮志地要搞教育兴国,将来要带着题目去上研究生嘛,你的社会调查完成的怎么样了?”当鲍淑娜提到这个问题时王博士又认真起来,他说:“原来我想着只要完善了农村的教育,让农村的孩子多学些知识,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看来,我原来的想法错了。要想改变他们的命运,这不是一个教育就能解决得了的事情,他们每个孩子的背后都有一大堆的家庭问题,而这些家庭问题又都和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解决了学校的问题,还有学生家庭的问题,解决了家庭的问题,还有社会的问题。比如说,我刚才说的那个刘兰叶,解决了她的经济困难,还有她奶奶的问题。还有,他们这些孩子和外出打工父母的分居问题,等等,这些都在影响着对他们的教育和以后的命运。学校不可能也没能力把这些问题都包办了。”鲍淑娜插话道:“看来,你这半年没有白在农村呆啊。”王博士嘿一声,又说:“我了解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留守女孩(87)

尽管鲍淑娜是电视台记者,毕业后她也只是在城市跑跑而已,对农村的情况了解甚少,也许是好奇,也许是职业的敏感性在起作用,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在起作用,她对王博士所说的都一一记在心上,对托她办的事更是不敢怠慢。 她首先找到希望工程的负责人,希望工程的负责人对她说眼下还没有一对一的自愿者,在希望工程寻找志愿者的同时,希望她本人也能找一找。鲍淑娜想来想去想到了她的同学蒋富晟,蒋富晟的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名下有好几个大公司,蒋富晟毕业以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接替了他父亲坐上了总经理的宝座,他既有钱,又有权支配那些钱,找他是最合适不过了。蒋富晟见到鲍淑娜显出一副殷勤相,大记者长大记者短的说个不停,喋喋不休地就像一个老太太,就是对她提及的事不当那回事。要是在学生时代,鲍淑娜早把他贬得一钱不值了,可是,她有求于他,心想还是多给他几个笑脸吧。可是,蒋富晟见杆子就往上爬,他说:“娜娜,你说,王博士那个死脑筋有什么好的,我弄不清当初你为什么非要跟他好,现在可好,不但他自己跳进泥潭里,还非要拉着你跟着他滚泥巴。说实话,到现在我对你还没放弃,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愿意出一大批钱给他,让他去当救苦救难的菩萨,去普度众生吧,我们过花前月下的生活。”鲍淑娜温怒地说:“他敢于为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去奉献,你敢吗?你别这么多屁话,爽快点,你说你愿意不愿意做这个志愿者吧?”蒋富晟心里很明白,抛开同学关系不说,他也不敢得罪鲍淑娜,他嘿嘿笑笑,说:“看在你大记者的面子上,成,不过,你得多报道报道我们公司。”尽管鲍淑娜在心里骂蒋富晟是势利小人,尽管她很不乐意接受他提的条件,但是,她还是答应他了。

开学时,王博士一见到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我,不过,他告诉我的只是结果,关于细节方面的事,都是后来鲍淑娜告诉我的。同时,他还给我一些药,有吃的,有贴的,都是专治瘫痪的药,他说,说不定我奶奶吃了这些药就能站起来了。我一高兴全给奶奶说了。奶奶也很高兴,她擦拭着眼泪,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们家叶子遇到贵人了,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我生气地说:“奶奶,您说啥呐,您看,我们老师还给您带来这么多药,您吃了这些药一定能好起来,别胡思乱想了。”我坚信奶奶吃了这些药一定能好起来,奶奶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只从她瘫痪后从来没吃过这么多药。所以,她吃药很积极,晚一会儿给她倒水,她都催我。有时,她还异想天开地让我把她扶起来,她试着要下床走一走。但是,药用完了,奶奶的病还是未见好转,她有点泄气了,整天唉声叹气的,精神恍惚,还不如吃药前的精神状态。一天,我回到家看到奶奶在地上躺着,手里还拿着一条绳子,把我吓得几乎哭出来,我边扶她边问:“奶奶,您怎么了?”奶奶有气无力地说:“唉,奶奶真不中用了,连死的本事都没有了。”原来奶奶想上吊自杀,我又生气又恐惧,我连抱带拖地把她弄到床上,然后给她发一大通脾气。我发完脾气时奶奶不说话,也不生气,等我发完脾气,她让我坐到她旁边,拉住我的手,很淡定地说:“叶子,奶奶和你商量个事。”奶奶的宽容和淡定让我冷静下来,我点点头,哼一声。奶奶接着说:“你看,奶奶确实不中用了,净拖累你,现在你也遇到贵人了,以后也有依靠了,我走了也放心了,你能不能给我找一包老鼠药,让我死了算了。”我甩开她的手,气愤地说:“您说啥呢,奶奶,那样我不成杀人犯了吗。”奶奶仍淡定地说:“你把老鼠药拿过来就行,我自己吃,是奶奶自己不想活的,这事与你没关系。再说,人家都知道你对奶奶好,谁也不会说是你害死的奶奶。奶奶死了就解脱了,你也解脱了,也不再给邻居们添麻烦了,我觉得奶奶死了是一件好事,我想,邻居们也会觉得我死了是一件好事,他们只会为你庆幸,帮你料理后事,不会往别处想的。”我看着奶奶淡定的样子再也发不起火,我突然扑到奶奶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哭着说:“奶奶,我不让您死,我不让您死……”

留守女孩(88)

我觉得好像一眨眼的工夫,王博士来我们学校支教都快一年了。放暑假他没回去,也没给我们放假,他说夏天城市里太热,暑假也长,正好趁这个机会,他想给我们多补补课,明年就要中考了,再不补就没有机会了。一开始,还有一些同学和家长不理解,一些同学埋怨说放假了还上课,也不能放松一下,真没意思。家长主要是嫌他多事,弄得我们这些孩子在假期里也不能帮家里干活。老师们没说好,也没说坏,一放假他们就回家了,似乎我们能不能考上高中与他们没关系。只有赵校长支持他,校长说:“人家城市里的学生在假期期间都补课,但是,人家补课可是花大价钱请的老师,王老师给你们补课可是不要一分钱的。你们真以为王老师嫌城市里热吗,他回到家呆在空调房子里舒服着呢,他是为你们的前途着想,为了你们明年中考时能考个好成绩才没回去,他既牺牲了休假时间,又不要你们的钱,你们还埋怨他,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不能不知好歹呀,你们回去也给你们的家长解释一下,别一天到晚光想着让你们帮家里干活,应对中考才是你们目前最大的任务,希望你们的家长都能理解,支持王老师的工作。”

王博士放假没走是我没想到的,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我早对那些说怪话的同学心生反感了,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上初中不比小学了,上初中后同学们的心眼都多起来,并且,嫉妒心特强,我常常能感觉到同学们投来的嫉妒眼神,如果这个时候我站出来维护老师,同学们一定会说我另有目的。但是,校长的一番话让我放弃了这种顾虑,校长说我是班长,让我帮她看着点,谁要是不听王老师的话,就让我汇报给她。有校长撑腰,我就不害怕了,我配合王博士把这个暑假补习班管理得很好。

暑假过去一大半的时候,鲍淑娜突然来到我们学校,她正好在校门口下车时碰到我们,送她来的是一辆小车,小车很别致,她人也很别致,我们没见过那样的车,都很好奇地围上去,可是,她下车后就让车走了,然后向我们打听王博士的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她是谁,一听是来找我们老师的就赶紧领她来到王博士的住处。王博士正在生煤火做饭,中午天气很热,再加上烟熏火燎的,弄得王博士一脸狼狈相。当两人相见时都愣住了,王博士尴尬地说:“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鲍淑娜嘿嘿笑笑又说,“你这个大英雄怎么变成一个烧炭工了。

王博士想打破尴尬局面,他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鲍淑娜,现在是电视台的大记者,你们可以叫她鲍阿姨。”然后,让我们去压水井给他提些水,意思是想把我们支开。

留守女孩(89)

鲍淑娜好像对我们这样称呼她不太领情,她对王博士温尔一笑,“我有这么老吗?”又转向我们微笑着说,“你们叫我鲍姐姐行了。”

我们边提水边议论她的真实身份,似乎我们都猜到了她是王博士的对象。王博士看我们把水提过来还不愿意走,又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借故下午还要上课就把我们赶回家了。

吃过午饭,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前来到学校。似乎有什么吸引着我们,其实,那就是鲍淑娜的别致,我想不出更好的词汇,只能用别致来形容她,因为她给我们的感觉很特别,和我们农村的姑娘有着明显的不同。我们嘀咕一阵子,然后悄悄地来到王博士的门外。他们有说有笑地在谈论着什么,我们正想笑的时候,鲍淑娜突然严肃起来,她说:“快开学了,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再不去报到,人家就把你的研究生名额取消了。”王博士没有马上搭话,他沉默一会说:“我也想回去,可是,现在我担着一个毕业班的课,过了年就该中考了,现在又没有合适的老师接替我,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呢。你能不能回去帮我说说情,把名额再给我保留一年。”

“你以为大学是我们家开的呀,如果你再这样死脑筋的话,我们俩就吹。你不能为了这几个学生把你的前途耽误了,地球离了谁都能转。你别忘了,当初你是带着调研的题目来支教的,你不是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王博士讨好地说:“你先别生气,我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这个暑假我就没回去,想多给他们补些课,这样一来,即使我走了也少点愧疚。不过,我还是想试试,你帮帮我,我自己也给学校写封信,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就马上回去报到。”

我们听到这儿心情沉重起来,我一时难过得都快哭出来了。我们再也守不住心中那份宁静的好奇,嘀嘀咕咕起来,“怪不得王老师暑假不走要给我们补课,原来他一开学就不教我们了。”王博士听到门外有动静,他马上站起来喊道:“谁呀?”当我们扭头要走时他已经站在门口,我们感觉自己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很不光彩,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怯生生地走到门前,小声说:“老师,还要水吗,我们给您去提吧。”鲍淑娜毫不在意我们的不礼貌举动,她莞尔一笑说:“这帮学生真有意思。”王博士说:“下午的课晚一会再上,你们先去上自习吧。”我们正想开溜,又被鲍淑娜留下来,她给我们拍了好多照片。王博士又把我单独介绍给她,她还给我单独拍了很多照片。后来听说我们的照片还上了报纸,文章内容是介绍王博士支教的事迹,其中,还有他联系希望工程资助我的事,我们的照片能上报纸都是占他的光。

留守女孩(90)

暑假很快过去了,能看出来,王博士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他一会儿管我们很严,一会儿说话又特别亲热。 我们猜想他快走了,我们心里很难过,无论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顺着他。其实,他比我们更难过,他向校长辞行时都掉眼泪了。校长打心眼里舍不得他走,但是,她没有挽留他,她说他能解决我们这一届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下一届的问题,还是走吧,不能因为我们耽误他的前途。临别时,校长让我们送送他,我们无声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学校门口,在他的劝阻下,校长和老师们都留步了,我们又无声地跟着他走到村头。他止住脚步说:“你们也回去吧,别送了。”我们没往回返,又跟着他走了好远的路程,我们谁也不吭声,就这样默不做声地走着,陪伴我们的是路两旁那纹丝不动的玉米棵,他突然止住脚步又说:“你们回去吧。”我们还是不吭声,我想起了奶奶给我讲的十八里相送的戏剧情节,想起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这首诗,我难过极了,突然,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的哭声仿佛导火索,引得同学们都哇哇哭起来,一时弄得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们。正赶这时,校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她举着手不停喊着:“王老师,有你一封信。” 王博士看过信一下子把身上的背包甩掉了,他高兴地说:“大学研究生部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同意我不去上课了,我只要到考试时去参加统一考试就行了,你们别哭了,我也不走了。”我们顿时欢呼起来,男同学一下子把王博士扛起来,像扛木料一样,一直把他扛到学校。

只从鲍淑娜来过我们学校,就断断续续有人来我们学校参观学习,有政府部门的,有记者,还有一些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他们都是冲着王博士来的,有时也会把我卷进去,他们问我受到希望工程的赞助有什么感想,以后怎么去实现自己的抱负,等等,一些我难以回答的问题。说实话,我除了感激王博士就没什么感想了。按理说,更应该感谢鲍淑娜,但是,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是她在背后用的劲,所以,我还没有感谢她的想法。至于以后怎么实现自己的抱负,等等,我更理不出来头绪,因为我不知道奶奶的病能不能好,不知道能不能去参加中考。但是,这样一来二往的,村里人不单都知道了我以后要出去上学了,还知道有人供我上学了。村民们你传我,我传你,最后又传到我奶奶耳朵里。奶奶认为这事已成定局,她觉得再也不能拖累我了,她又把我叫到她跟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一些临死前那种不着边的话。我又以为她想让我给她找老鼠药,我很反感地说她几句,就没再理她。奶奶说:“叶子,奶奶不为难你了,奶奶是想求你别的一件事,奶奶心里很寂寞,想和你王爷爷说说话,你能不能给你王爷爷说一声,让他趁有时间的时候来一趟。”我想,王爷爷是个热心肠人,什么事都能看得开,如果让他来和奶奶说说话,开导一下奶奶,说不定奶奶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于是,我答应得很痛快。

我上学前拐到王爷爷家,可能是我急着去学校,说话急一点,王爷爷还以为我们家又出什么事了,他急忙说:“叶子,别急,我给老牛拌上料就去。”无论在什么样情况下,王爷爷伺候他的老黄牛都如同老伴一样,一点都不敢怠慢。那老黄牛在槽旁细嚼慢咽,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仿佛日子过得很开心,很满足,王爷爷的一把细料就能让它哞哞地叫几声,似乎在感谢主人对它的恩惠。我无意中望它一眼,没想到它也在望着我,我感到它的眼神是那么从容、沉静,静如止水。它望着我哞两声,仿佛在说,你放心走吧,王爷爷一会儿就去。我说:“王爷爷,不急,没啥要紧的事,我奶奶就是想让您过去和她说说话。”

留守女孩(91)

王爷爷来到我家,自己找个小凳子坐下来,然后慢声慢气地和奶奶对起话。 “叶子奶奶,听叶子说你找我?”

“是的,她王爷爷,我想来想去,只有叫您最合适。”

“啥事呢?”

“您能不能给我找一包老鼠药呢?”

“你们家有老鼠呀?”

“那点粮食还不够人吃的呢,哪会招来老鼠呢。”

“那是……”

“她王爷爷,您说,人活到这份上还有啥意思呢。”

“俗话说,人死不如赖活着嘛。”

“活着有点用也行呀,您看我,一点用不当,净拖累人。”

“怎么了,叶子嫌你了?”

“叶子不会嫌我,是我自己嫌我了。”

“叶子不嫌你,你还有啥想不开的。”

“叶子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有人供养她是好事呀,你应该高兴才对嘛。”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想拖累她,这样下去,会耽误她一辈子,我知道,她是放不下我,不能把心思全部用在学习上。如果我走了,她就没牵挂了,也就安心干她的事了。”

“叶子奶奶,我知道你是为叶子好,但是,这个忙我还是不能帮你。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我帮不上你多少忙,但是,我也不能害你呀,你说是不是。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你解脱了,我可是负上罪了,即使入土后,我也会良心不安的。”

“看来人到难处死都难呀。”

“叶子奶奶,你别这样想,你看我,没儿没女的,都这大把年纪了,还不想死呢,何况你还有个好孙女呢,叶子是个好孩子,你好好活着吧,说不定以后你还享她的福呢。”

奶奶求王爷爷找老鼠药的事是后来王爷爷告诉我的。王爷爷说,本来他不想告诉我这事,可是,他总是放不下这事,还是全给我倒出来了。那是在刚种完麦子的时候,王爷爷牵着他的老黄牛在路边啃草,他边抚摸那老黄牛,边低声碎语地念叨着什么,仿佛老黄牛能听懂他的话,他说一会儿,老黄牛就哞一声。我说:“王爷爷,您说话,它能听懂吗?”

“听得懂,听得懂,牛最通人性了。”王爷爷高兴之余又显得心事重重的,他一会儿给牛喂点草,一会儿又顺着毛抚摸一阵子。

我拔一把草递到老黄牛嘴边,它闻闻又把头扭开了,我说:“王爷爷,它怎么不吃呢?”

“这牛已经把力掏尽了。”王爷爷还说,原来我们生产队有一头老牛,在老死之前持续七、八天都不吃不喝。他说着说着就由老黄牛的事说起了我奶奶的事,他说罢又问我是不是以后要出去上学,我说:“我也不知道。”王爷爷忧心忡忡地说:“有个会说话的病奶奶也比没有强呀,你要是走了,你奶奶咋办呢。”老黄牛低沉地哞一声,然后慢悠悠地向日落的方向走去,王爷爷看老黄牛走了,他也慢悠悠地跟过去,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晚霞里,那晚霞仿佛王爷爷老伴的笑容,慢慢地收敛,徐徐地降落,从此,他们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可是,那老黄牛低沉的叫声始终在我胸中回荡。

留守女孩(92)

从王博士来后,我一直都鼓着一口气,可是,越临近中考,我越没有参加考试的**,特别是王爷爷临终前的话,更动摇了我的决心。 一天,我给王博士说我不想参加中考了,他听后大吃一惊,他说:“按你目前的情况,你很有把握考上县高中,你要不参加考试,你会后悔的。”我说:“按我目前的情况,我即使考上也上不了,我不可能扔下我奶奶不管,而去城里上学的,我要是考不上倒不后悔,我要是考上了而不去上那才叫后悔呢。”王博士惊讶的表情渐渐转化为气愤,他说:“刘兰叶,你这样做是懦弱的表现,你知道吗,原来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对生活有自信心的人,没想到,临到关键的时刻你是这么懦弱。你能不能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你奶奶现在站不起来不等于以后站不起来,说不定等你中考后你奶奶就好了,如果你不参加中考,到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我刚想张口说话又被他的话堵住了,他说:“刘兰叶,你不要再说了,你听我的没错。”

我心里很矛盾,我没勇气一往直前,更没勇气违抗王博士的话,我就像脱离羊群的羔羊,在茫茫世界里四处奔跑,疲于奔命,糊里糊涂地参加了中考。考试时我是天马行空地胡做一通,根本没去考虑做得对与错,我想,管它去呢,最好考不上。考试完,老师和同学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一塌糊涂,我没说瞎话,我真是觉得一塌糊涂。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考上了县高中,听说我的成绩还很靠前。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激动一阵子,但是,我没有告诉奶奶,我把录取通知书悄悄地藏在了床下。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到开学前这段日子里,每天我都盼着天亮,我每天都盼着天亮时会有奇迹发生,我几乎是在数着秒过日子,我每给奶奶按摩一下都希望能听到她说,我的腿有知觉了。可是,直到开学的那一天,奇迹也没出现。那一天,狂风大作,天降暴雨,院子里一片狼藉,那棵老榆树在空中摇摆不定,哗啦啦的树叶仿佛撕碎的心。我手拿录取通知书,靠着树干默不作声地站着,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乌云密布的天空,望着那摇摆不定的树冠,我祈求着,雷公电母快来吧!快来吧!我是祈求雷公电母把这个世界一扫而光,还是雷电消失后的雨过天晴,我却不得而知。雷公电母没有回答我,我却恍恍惚惚地听见奶奶喊我,“叶子,下这么大的雨,你在外面站着会淋病的,快回屋吧。”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院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奶奶,奶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可以舍弃那棵老榆树,可以舍弃这个院子,可以舍弃整个世界,但是,我不能舍弃奶奶。我一腔的抱负随着那满天的**倾泻下来,消散在那厚重的泥土里,我如失负重。我回到屋里,擦干头发,换下淋湿的衣服,然后,把录取通知书展开,我深情地凝视着它,直到两颗泪珠滴落上去我才又把它折叠起来,我悄悄地把它压在床下面,再也没有拿出来,我默默地祝福她,你就和我的梦天天相伴吧。

留守女孩(93)

我们这一届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县高中,结果,我还没去上,另外,还有两个考上了乡里的高中。 王博士感到很失败,这可能是他在无意识中与城市的升学率相比的结果,总之,他对自己抱着这个结果离开我们学校感到非常的遗憾,再加上他要离开我们学校了,他和校长说了好多愧疚的话。校长可是和他的心情完全相反,校长说,往年,我们学校连乡里的高中都考不上一个,这已经很不错了,要不是他,今年又亮白板了。校长感觉王博士就像一颗闪亮的流星,明明知道留不住他,但是,她还是想借这颗流星多照亮一会儿我们的校园,他正准备带着遗憾离开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又给他出个难题,校长说:“王老师,本来我不应该开这个口,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再过一年我就要退休了,本来我想站好最后一班岗,可是,老天不让啊,我丈夫得了重病,我得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可是,上面暂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替我,而学校又不能群龙无首,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合适,我想让你代理一段时间的校长。”王博士惊讶地我一声。校长继续说:“不过,我不强求你,不管你代不代理这个校长,你根据自己的情况,随时都可以走。”王博士看着校长那无奈和诚恳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当面拒绝她,他说:“校长,您也别太着急难过,您容我考虑考虑行吗。”只从校长找过王博士,一连几天,他把私用的东西收拾起来又放回去,然后又收拾起来,又放回去,最后,还是没狠下心离开我们学校。

只从我决定不去上高中,我再不敢去学校,我怕见到校长和老师,我愧对他们,特别是王博士,我知道他没走,我也非常想见他,但是,我就是迈不出那一步。我整天魂不守舍地活着,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有活的时候我就闷着头使劲干活,没活的时候我就靠着那棵老榆树木呆呆地站着,我感觉不到风声,感觉不到鸟鸣,感觉不到太阳的灼热,感觉不到露水的潮湿,我对着天空呆望着,呆望着,呆望着那浩瀚渺茫的苍穹,我愿意就这样默无声息地消失在那浩瀚渺茫的苍穹里,没有痛苦的消失,没有牵挂的消失,没有愧疚的消失。天总不随人愿,张惠贤的突然出现又把我从那魂飞神离的幻觉里拉回来,她使劲拍我一下,大声喊道:“刘兰叶,你想啥呢?”我愣过来神,问她啥时候来的,怎么不吭不响的,像个幽灵一样。她说:“我都快把你们家的门敲破了,可是,一直没人吭声,我看门没绊住,我就进来了。”她看我不说话,又说:“你是不是还在为上学的事难过呢,我妈说了,命里有的自然有,命里没有别强求。我看你和我一样,命中注定不该上学,你也别难过了。”我不耐烦地说:“别说了。”她看我不高兴,就不再提上学的事,她挨住我靠在树干上,我俩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星空,谁也不说话,世界一片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心事重重地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我心不在焉地说:“什么事呢?”

她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出嫁了。”

我惊愕地转过脸,“什么?”

她沉默一会儿,声音突然沙哑起来,“过几天我就要出嫁了。”我感觉她都快哭出来了。

留守女孩(94)

“你要出嫁了,你才多大呢。 ”

“反正我比你大。”

“你不就比我大一岁嘛。”事实上,我感觉她的心理年龄比我大十岁。

“你知道今年你多大了?”

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这事,我一下子被她问住了,我想一会说:“我今年好像十六了。”我们农村都说虚岁,其实,我才十五,这不是说我有多聪明,十五岁就初中毕业了,我也是七岁上学,因为我们小学是五年制,初中是三年制,所以,比城市的孩子提前毕业一年,也就是说,我们农村的孩子少接受一年的义务教育。

“你十六,我就十七了。”

“十七就要出嫁呀!”我心里忐忑不安,还顿时有点恐惧感。

“没办法,男方家催得很紧,我妈说了,人家都这样,女大不中留,迟早都要走这一步,早嫁出去早心静。”

“你就这么听你妈的?”

“不听我妈的又能怎么样呢。”

“你知道吗,像你这个年龄,国家婚姻法规定是不允许结婚的,我们去政府吧,让他们来管管这事。”

“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妈非打死我不行。即使我妈不打我,万一他们把我妈抓走了呢,那不是更惨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唉,认命呗。”

我看她欲哭无泪,我不敢也不忍心戳到她内心深处的伤痛,我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索性就不再吭声,此时此刻,我觉得她比我还可怜。起码,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不管抉择时有多痛苦,不管结果如何,但是,我自主过,我与命运抗争过,可是,她的命运完全由她妈掌握着,她连抉择的权利都没有,连抗争的机会都不给她。我们又静默许久,她忍不住又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让你当送客,在我出嫁的那一天去送我,这也是我妈我爸的意思,我想,那一天有你陪我,我可能没恁害怕,你愿意吗?”

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在女孩出嫁的那一天,都要请一帮子好姐妹随着迎亲队伍把女孩送到婆家。尽管我对这件事不陌生,但是,我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快轮到我头上,因为这是长大的象征,别人已经把我看成快出嫁的人了,这让我不寒而栗。

她看我没吭声,还以为我做不了主,她说:“过几天,我妈还要给你奶奶说,等你奶奶同意了,你再答应也不迟。”

张惠贤家让我去当送客,这不仅仅因为我们关系好的原因,农村里像我们这么大的女孩,不是出去打工了,就是嫁人了,很少有留在家的。也不知道大人们都怎么想的,非要这么早就急着让孩子们结婚。我弄不明白这个事,但是,我明白人要知恩图报,张惠贤家是我和奶奶的恩人,我没理由拒绝她,我缓过来神说:“不用给我奶奶说了,我去。”

留守女孩(95)

张惠贤出嫁这一天村里人都到了,院内院外站的都是人,个个脸上喜盈盈的,叽叽喳喳地盼着迎亲队伍的到来。只有张惠贤脸上没一点笑容,她木呆呆地坐在那儿,像木偶一样,任我们给她打扮,似乎喜事的主人不是她,而是围观的那些人。我们刚给她打扮好,迎亲队伍就来了,前面是一辆旧轿车,与那天鲍淑娜来我们学校时坐的那辆差多了,后面是一辆客货两用车,尽管来的车不多,但是,来的人倒不少,除了两个娶女客,还来了好多壮小伙,我感觉他们不像来娶亲的,倒像是来抢亲的。他们还带着一个乐队,名誉上是个乐队,其实,就有一个吹唢呐的和两个吹笙的,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男方家给面子了,要不然,冷清清地把人接走,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村里人会说三道四的。迎亲的车辆一停下,唢呐就嘀嘀啦啦地吹起来,我不知道吹的啥,大人们都说吹的是百鸟朝凤,但是,我感觉就像在说,快上车了,快上车了,还有那笙声,时断时续的,像快断气病人的呼吸一样。

前面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气氛也很喜庆,一眨眼的工夫,换礼盒和装嫁妆这些事就完成了,轮到人上车的时候气氛却变了,张惠贤走到车旁,突然扭过来头,竭斯底里地喊一声妈,随后号啕大哭起来,就像晴天霹雳一声雷响,把整个天空都搅乱了,顿时,气氛紧张起来。她哭着跑回门口,头抵住大门,继续痛哭不止。我们这儿有个风俗习惯,就是女孩在出家的时候越哭得厉害,就表明越心疼她娘。我看她不像在演戏,更不像舍不得离开她妈,我感觉她内心深处的委屈、怨愤和痛苦已经积压到极点,终于爆发了,就像酝酿千年的火山,那沸腾的烈焰已经奔涌到地表,再也经不起地球的一震,以排山倒海之势喷发出来。她妈看她哭得那个样子,也一下子抱住她呜呜地哭起来,她哭声中带着内疚。按理说,我这个角色应该保持欣喜的心情,劝说张惠贤赶紧上车,可是,我当时就跟着她哭起来,我泪流满面,不知所以然。命运的不济把我俩的心连在一起,我既同情他,又有点恨她妈,这个时候她妈哭得那么伤心,还哭着说亏欠她太多,可是,当初她为什么就那么固执呢。一开始,围观的人还以为她们在演戏,可是,人们越来也觉得不对劲,慢慢地,有人过来劝说,经几个婶婶和嫂子的劝说,我停止了哭泣,张惠贤的妈也不哭了,只有她继续痛哭不止。男方家来的人看张惠贤没有上车的意思,似乎有点着急了,一开始,他们先让两个娶女客来劝说张惠贤,说是劝说,实际上,她们是半说半拉的,一点温柔都没有,她们是为完成任务而来,不是来帮她跨过那难以逾越的苦海,她们读不懂她的心,感受不到她内心的哀怨,或者,她们感受到了,但是,她们的心早已麻木了。张惠贤哭着用两手把住门边就是不肯上车,这样僵持了好长时间,不单男方家着急了,连我们这面的人都着急了,于是,男方家过来两个壮小伙,硬是掰开张惠贤的手,两个娶女客趁机抱住她往车边拖,这面的几个嫂子也赶紧上去推她,这样才把她弄上车。此时此刻,我脑海里没有了喜庆,也没有了伤感,我感觉最多的是愤怒,这哪是娶亲呢,这简直是抢亲。这个时候,我即使再愤怒也不敢发泄出来,这毕竟是喜事,我不能添乱,渐渐地,满腔的愤怒化为无穷无尽的悲哀。

留守女孩(96)

车子在大地上颠簸,张惠贤哭哭啼啼不止,我想劝她,但是,我觉得再多的话都是徒劳的,我只能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我是第一次坐小轿车,没想到车里是那么憋闷,再加上颠簸得厉害,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我难受极了。张惠贤哭着哭着呕吐起来,我让车停下来,强忍着把她扶下车,下车后我也顾不上她了,转脸就呕吐起来,我呕吐一阵子,似乎把胸中的郁闷都倒出来了,我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脑子稍微清醒一些,我又赶紧转过身照顾张惠贤。她早晨没吃饭,干呕几下也没吐出来东西,我看她的脸色煞白,想陪她在路边多休息一会儿,可是,管事的说再不走就赶不上时辰了,两个娶女客又连拉带托地把我们弄上车,我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连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都没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

车子在鞭炮轰鸣中驶到目的地,张惠贤被人们连推带搡地弄到院子里,我想贴身护着她,可是,我硬是被嬉闹的人群挤到后面了,后来,我被安排到贵宾席上看他们举行婚礼。在婚礼当中,张惠贤不是被这个推一下,就是被那个按一下头,她面无表情,不吭不哈,任人推来搡去的,仿佛一个供人们练拳击的橡皮人。让主家看来,这很热闹,但是,谁能体会到那热闹中带着多少辛酸。张惠贤才十七岁,对于城市的孩子来说,这十七岁意味着什么,这正是她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求知的黄金年龄,可是,她已经步入婚姻的地狱,戴上婚姻的枷锁。我知道国家婚姻法规定,像她这个年龄是不允许结婚的,但是,大人们明明知道这是犯法的,为什么还偏要去做呢,为什么就没有人来管呢。我也听大人们说过,农村里都这样,法不责众,只要没人告,不会有人来管这事。可是,谁又会去告呢,我常听大人们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连张惠贤自己都没有争取自由的勇气,连我这个好朋友都冲破不了这个道德的防线,那么,谁又会为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去得罪人呢,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法律在这种道德面前显得是那么软弱无力,人们守护这种道德的本身是不是道德的。吃过喜宴,张惠贤含泪把我送出门口,她中午饭又没吃,经过一上午的折腾,她更加憔悴,话都几乎说不出来了,看着她那样子,我难受得直想哭,可是,我又怕引起她更痛苦,我忍着泪走开了,带着对她的挂念,带着无数的惆怅离开了她。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家,奶奶见我就问婚礼办得热闹不热闹,我没好气地说:“热闹,将来,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我也不要那种热闹。”奶奶不敢再问我,而自言自语道:“这孩子,送一趟亲,怎么像去了一趟地狱似的。”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也不想再对奶奶撒气,我又靠在那棵老榆树上,对着残阳发呆。那残阳渐渐下沉,柔和的光线渐渐收缩,当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奶奶还没有吃饭。我匆匆回到屋里,“奶奶,您饿坏了吧。”我边说边准备做饭。奶奶说:“不着急,中午是你高婶给我送的饭,我吃得饱,还不饿呢。”既然奶奶吃中午饭了,我就没恁着急了。说来也怪,只从我不上学了,我回到家就没做饭的紧迫感了,希望奶奶好起来的**也没那么强烈了,但是,每逢无事干的时候,我心里都特别空虚,特别是到了晚上,我就像一只被打晕的苍蝇,这儿坐一下,那儿站一会儿,不知道该落到那儿。

留守女孩(97)

正在我想该不该做饭的时候,高婶提着饭来了,她进门就埋怨道:“让你在我们家吃,你非要回来,你看,害得我还要送过来。 ”我回来时只顾着难受了,那有心思在她家等着吃饭呢,所以,我和她没说几句话就跑回家了。我不想解释这其中的原因,所以,我只是无声地笑笑。奶奶看我没吭声,她赶紧说:“她婶,叶子回来了,我们自己能做饭了,你咋又送饭来了。”高婶面带笑容说:“这不是今天有好吃的嘛。”尽管上午高婶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但是,闺女出嫁毕竟是喜事,上午的泪水没给她留下任何伤心的痕迹,我看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也许是她的情绪感染了我,也许是一天没好好吃饭的原因,我看着她端来的回锅肉和热馒头直流口水。当我想吃又不好意思的时候,高婶又说:“叶子,你和你奶奶趁热吃吧,要不然,这肉凉了就不好吃了。”我顾不上再客气,赶紧拿两双筷子,又递给奶奶一个馒头,然后,我就自顾自地吃起来。

高婶没走,我以为她等着拿碗,我说:“婶,我给您把碗腾出来吧。”高婶说:“不急,我还想和你们说说话。”我想,高婶想和我们多说会话,无非是想多了解一些她闺女在婆家的情况,我说:“婶,您别担心,惠贤姐好着呢,她婆婆家对她可好了,我回来时她喜笑颜开的,还让您不要担心她。”我说罢就心虚了,没想到,我也会说瞎话。高婶咧嘴笑笑,说:“不说她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即使不如意也收不回来了,还是说说你吧。”

“说我!”我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

高婶似乎没觉察出我的异常,接着说:“正好,今天你和你奶奶都在,我就直话直说,不绕弯子了。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马高阳找过我,他听说你下学了,非要让我来帮他儿子提亲,一开始,我没搭理他,后来,他又找我两次,他说,你奶奶不能动,以后你也不可能带着奶奶嫁人。他老婆那样子,儿子也是不好找对象,如果你们两家结亲的话,就可以互相照顾了,他和儿子把家里的体力活都包了,闲的时候再出去挣点钱,叶子在家伺候着两位老人,以后的日子不会过差了。我冷静下来想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所以,我今天趁高兴就把这事给你们说透的。”本来我还闪烁其词,在她面前有一种负罪感,她一说给我提亲,我心里原来那种说瞎话的负罪感马上消失了,我一扔筷子说:“婶,您说啥呢。”奶奶看我对高婶很不礼貌,她马上说:“你婶也是为你好嘛,你看这孩子,脾气像跳蚤一样,说蹦就蹦起来。”高婶不但不生气,反而还笑眯眯地说:“知道害羞了。”我觉得高婶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更加气冲冲地说:“我现在还小着呢,我不想找婆家。”高婶仍笑眯眯地说:“你看,我们村像你这么大年龄的姑娘,谁还没定媒。”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想说她们这么早结婚都是犯法的,但是,我怕惹高婶伤心,话到嘴边时我又改口说,“反正我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早着呢,我不想这么早就找婆家。”

高婶仍不急不躁地说:“你不想那么早结婚也可以,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咱可以先把媒定住,这样就不急了。要是到你想嫁人的时候再去找人家,你也不想想,你都那么大了,人家该找的也都找了,你去哪儿再找合适的呢。”

留守女孩(98)

在这方面,似乎大人们永远都比我们经验丰富,永远都是为我们着想,我说不过她,但是,我既不想扯这事,又无法拒绝接受高婶对我操的这份心,我说:“马伟忠从小就不好好学习,成天吊儿郎当的,她妈又那个样子,天天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找他。”

始终没吭气的奶奶似乎觉得我这话有点刺耳,她说:“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呢,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们家对不起人家,要不是你哥,人家也不会瘫痪在床上,咱就是不愿意,咱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高婶马上接着说:“是,是。其实,马伟忠那孩子也没恁坏,只是小时候不爱学习而已,你也不看看,咱农村的孩子,有几个爱学习的。不过,只从他下学后,我看那孩子挺正干的,天天跟着他爸出去干活,我听说他现在都出师了,能单独顶活了,一天能挣不少钱呢。说实话,一开始,我还真觉得他配不上你,后来我仔细想想,我觉得你们俩家还是挺合适的,我也是为你和你奶奶着想,要不然,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你们先想想,也别忙着做决定的,等你们考虑好了,我们再给他们回话也不迟。”

高婶走后,奶奶的情绪很低落,她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家,女人不行了,家也就不成样子了,女人要是走了,家也就破了。现在也不知道你马大娘怎么样了,叶子,你能不能替奶奶去看看她呢。”

可能我说马大娘那话刺疼了奶奶的心,奶奶由她联想到了自己,继而,又由我妈联想到我们家,奶奶才那么伤感,但是,我一时转不过来这个弯,我仍赌气说:“奶奶,您自己都成这样子了,您还操别人的心干啥。我不去,要去你去。”

奶奶唉一声,说:“咱不能不知道好歹呀,撇开以前的事不说,即使从你妈走后,人家也零零星星地没少帮我们,可是,我们却无以回报。即使不做亲戚,咱还得和人家做邻居,要是你打心眼里不同意这门婚事,我觉得吧,咱更应该去看看人家,也算咱补人家一个人情,以后咱见了人家也能说得出话,你说是不是。”

虽说奶奶没反对这门亲事,但是,她也没表示同意,我冷静下来想想,觉得奶奶尽管老了,但是,她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还是比我考虑的周全。说实话,我不愿意去马伟忠家,甚至不想提到他,一提到他我就想起了哥哥的事,继而,又想起爸爸的事,想起了妈妈的事,尽管从客观上讲,这些事都不是他的责任,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始终认为这都是由他引起的,他牵动着埋在我内心的痛处。可是,我又不想让奶奶伤心,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家。

我去马伟忠家时,他和他爸都不在家,马大娘一人在床上躺着,她瘦如干柴,头发乱蓬蓬的。屋里也是乱七八糟的,早晨吃过饭的碗还在桌子上放着,屋里充斥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屋里死一样的寂静,这寂静,还有那味道,直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我趴在床边叫好几声马大娘,她才认出来是我,她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妮啊,你咋来了?”也不知道她那样子让人心酸,也不知道屋子里的味道在作怪,我感觉鼻子酸酸的,心里一阵难受,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奶奶让我来看看您。”

留守女孩(99)

“你奶奶还好吧,听说你奶奶也不能动了。 ”她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她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握住我的手,再也没吭声。

我应道:“她还好,除了不能动,其它都好。”

“唉!”她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我想她往下要提我爸我妈的事,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可是,她又欲言又止,两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憷,让我的心情由沉重突然变为恐惧,我想,坏了,她会不会提定亲的事呢,想到这儿,我的脸刷一下子红了,慢慢低下头去。可能她意识到了我的尴尬,她把目光转移开,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然后说:“好长时间不见,叶子真是变成大人了。”

她既没提我爸我妈的事,也没提定亲的事,这让我轻松了许多。这时,我还真没感觉到自己有多可怜,倒是觉得她挺可怜的。不但她头发蓬乱,而且,从头发里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本来,我只想完成奶奶交给的任务,看看她就回去,但是,我看着她这样子实在不忍心离开,我说:“大娘,我烧点水,给您洗洗头吧。”

“让你给我洗头,这哪行呢。”尽管她这样说,但我看出来她很激动,心里很愿意我那样做。

说实话,我长这么大,除了给自己和奶奶洗过头,还没给其她人洗过头,我说罢当时就后悔了,但是,话已说出去了,也没法再收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我心神不定地走进厨屋,犹犹豫豫地往锅里添上水,慢腾腾地坐到锅灶前,我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锅灶里的柴禾引着。柴禾噼噼啪啪地驱赶走死一样的寂静,轰的一声,眼前亮堂起来,红红的火苗直往我心里钻,随着那水沸腾的声音,我的心慢慢舒展开来。我舀上半盆水,用手试一下水温,然后,端着水不慌不忙地走到马大娘床边。马大娘可能太激动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望着我说:“你看,你看。”马大娘不像奶奶,她不知道怎么配合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头弄到比较合适的位置,可是,她却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得到了大人的肯定,高兴的就像个孩子,她气喘吁吁地说:“可以了啊。”我说:“还不行。”她又像做错事的孩子,无奈地说:“那咋办呢。”我说:“你别动,先等一下。”我到院子里找一块旧朔料布,把它垫到她头下面,她这才领会了我的意思,高兴地说:“妮,还是你想得周到。”她的头发太脏了,光用水根本无法去除上面的污垢,没想到他们家连肥皂都没有,我找半天才找到小半袋洗衣粉。本来她的头发都绣到一起了,用洗衣粉洗过的头发更涩更难梳了,我只能一点一点地给她捋。我先用手捋一遍,再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她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面部也似乎有了光泽,她抹一下湿润的眼圈,说:“叶子,我要是有个像你一样的闺女多好啊。”

本来我想只给她洗这一次就完事了,但是,我却笑笑说:“大娘,要是您喜欢,以后我常来给您洗头。”

我给马大娘洗过头,觉得自己身上也轻松了许多,我悠哉悠哉地回到家,没想到王博士竟在我家坐着,当我看到他时,突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愣在门口不知所以然。

王博士向我微笑一下,主动招呼道:“刘兰叶回来了。”奶奶也几乎同时说:“叶子,你可回来了,你们老师都等你好长时间了。”听到奶奶的声音,我才意识到这是我家,我缓过神走进屋里,王博士解释说:“我来也没什么急事,主要是想来看看你奶奶,另外,如果你明天有时间,你能去学校一趟吗,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猜不出他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我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

留守女孩(100)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王博士对我很客气,我进屋后,他还给我倒一杯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呼来喊去的,这让我觉得很别扭。 他说:“刘兰叶,说实话,当时我对你做出那样的决定感到很不理解,能够考上县高中本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你做到了,如果再继续努力一下,上大学是垂手可得的事,况且,还有人资助你,那是多么好的事呀。你要知道,像这样的机会,一生当中也只有那么一次。唉,可是,让你给错过去了。”一提上学的事,我又难过起来,我怕眼泪流出来,我低下头,不停地揉眼睛。他递给我一个手绢,又说:“你也不要难过,我只是说当时我不理解,但是,我并没说你做错了,现在看来,我觉得你当时的选择是理智的,人嘛,不能光为自己活着。但是,我总觉得你有点太可惜了,如果你不肯放弃,还有一种办法来补救。”我听到这儿忽然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他避开我的视线,接着说:“现在有一种函授大学,谁都能考,如果你考上了,不用去上课,只要考试时去参加统一考试就行,如果各门功课都考及格了,照样能拿到大学文凭。”

我说:“老师,不上高中也能考吗?”

“能。”他的语气很肯定。

我半信半疑,“不上高中也能考上?”

“没有高中的知识,肯定考不上。”

我心想,你这不是拿我穷开心嘛。他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紧接着说:“不过,你别觉得这事没希望,今天让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你可能知道了,我现在是这个学校的代理校长。”他自嘲一下,又说:“只是临时代理,不管代理几天,总要做点事啊,现在咱们学校老师挺紧张的,你吧,又刚毕业,学的知识都没忘,我想让你来当代课老师,教一年级的课,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其她老师的精力腾出来专教高年级的课了。另外,我给你弄一套高中的课本,你可以边教课,边修高中的课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辅导一下,你把高中的课程学完,再去考函授大学,我想没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我犹犹豫豫地说:“我当老师能行吗?”

“行,怎么不行,我觉得初中毕业教一年级的课没问题。”

说实话,对当老师这活,我实在底气不足,再说,还要干农活,还要照顾奶奶,还要自学高中的课程,我觉得难以应付过来,但是,学完高中的课程,就能考函授大学,对我来说,这吸引力很大,我哼哼唧唧的,一时难以决策下来。他看我不吭气,又说:“你是不是担心代课费的事,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他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代课费的事,好像他为我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就不容我置疑和拒绝,我似乎也没理由拒绝他,就像他说的,一生中像这样的机会真不多,我已经失去了一次,我不能再失去这次机会。

我把这事告诉奶奶,她觉得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我看她是真高兴,是那种没有顾虑的高兴,那种能够和我分享幸福的高兴。如果我把我考上县高中的事告诉她,她肯定也会高兴,但是,她在高兴的同时也会觉得她是个累赘。

留守女孩(101)

刚开学,鲍淑娜就来到我们学校,她对王博士没返回城市非常生气,经过王博士再三解释,又答应她再过一两个月就回去,她才不生气了。 但是,当说到我的事时她又来气了,她为我费了不少劲,结果,我又让她的努力前功尽弃,这让她很丢面子。经过王博士的解释,她才尽释前嫌,还和我交上了朋友,把她怎么帮我得到希望工程资助的事详细说给我,尽管我觉得她高不可攀,难以和她交心,但是,我还是挺感激她,愿意和她交朋友。她说,我是社会大潮里的另类,是一个具有高度社会责任心的人,我的事迹值得挖掘,如果通过电视台把我的事迹报道出去,绝对能引起社会的轰动。我不明白我有啥事迹,我只知道这是我无可奈何的选择,如果有一点办法,我都会选择继续上学这条路,也不会留在这个贫穷愚昧的地方。

高婶又为定媒的事来到我家,她说:“叶子,听说你去给马大娘洗头了啊。”我点点头,嗯一声。她接着说:“马高阳又去我家了,他说,他老婆把你夸得像朵花一样,他让我来问问,你们是不是有那个意思。”还没等我说话,奶奶就说:“是我让叶子去她家看她的,我们家叶子心眼好,看她头发太脏了,就给她洗洗头。”时隔一日,我觉得奶奶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前天的暧昧态度是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这次的暧昧态度确是倾向于不同意这门亲事,没想到,奶奶也那么势利。我顺着奶奶的话音说:“给她洗头是一回事,定媒是一回事,这有啥关系呢。”高婶觉得我可能不好意思说,她又问奶奶到底怎么想的,奶奶说:“我们家叶子马上要当老师了,这事得她拿主意。”高婶先是一愣,然后问我怎么回事,当她了解情况后,好像情绪没来时那么高涨了,她说:“要是叶子当了老师,我看,你们两家就不对等了。”我自嘲一下,说:“当不当代课老师与这事也没关系,反正我不想这么早就定媒。”

高婶领会了我的意思,就不再提这事。但是,这事没就此了结,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也许我已经到了被别人惦记的年龄,但是,我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从这以后,我老觉得背后有个甩不掉的尾巴。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马伟忠有意识的,我几乎每天都能碰到他,有时是早晨,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他也不说话,总是对着我憨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一次,他拦住我,递给我一瓶洗发膏,我说:“你给我这个干啥?”他边往我手里塞那瓶洗发膏,边说:“这是给我妈洗头用的,往后,你给她洗头时就拿着它。”我说:“把它放在你家吧,我不拿。”我甩开他的手走开了。第二天,他又送我一瓶洗面奶,还说那是名牌,是电视上广告过的。我说:“啥牌我都不稀罕。”我扭头走了。中间隔两天,我都没碰到他,我想,终于把这个尾巴甩掉了,但是,我想错了。晚饭后,我去学校向王博士请教问题,正在我听得入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砸门的声音,当我们愣过神出来的时候,一个黑影已跑出好远,一个大砖头在门前静静地躺着。当时我就怀疑到马伟忠,但是,我没说出口。可能王博士考虑的比较多一些,他说:“你以后不要晚上来了,这样让别人看到不好。”

留守女孩(102)

我在村里土生土长,我一点都不怕谁能把我怎么样,但是,我怕给王博士惹来麻烦,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马伟忠竟然跑到学校找我来了,这引起其他老师的好奇,我羞涩地走出办公室,不耐烦地说:“你找我干啥?”他也不说话,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把我看得毛骨悚然,我更加不耐烦了,“你找我到底啥事?”他嗫嚅半天,一狠劲说:“你不是说常去给我妈洗头嘛,我妈想你了,她让我来的。”我稍微消些气,没表情地说:“我知道了,你走吧,以后你不要来学校找我。”可是,没过多少天,他又来了,这次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耐性,一见他就劈头盖脑的,“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来学校找我,你怎么还来呢。”面对我的愤怒,他反而不口吃了,他凶狠地瞪着我,“你是我对象,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谁是你对象。”我气得直想哭。

“你要是不同意我们俩那个,你为什么答应我妈常去给她洗头。”

“我答应给你妈洗头,我答应跟你好了?”我的羞涩感突然消失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刷一下流出来,此时此刻,我感到莫大的委屈,没想到我的善举竟成了他要挟我的理由,同时,我也非常恼怒,如果当时我手里有块砖头,我会毫不留情地砸向他,把他的头砸成八瓣我都不解气。

我们越来声调越高的争吵声引来了不少学生,老师们也都从办公室走出来,劝他回去,不要在学校胡闹,可是,谁劝他,他跟谁干,王博士说:“人家给你妈洗头,你应该感激人家才对,你不应该拿这事要挟人家,更不应该跑到学校瞎胡闹,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你这是扰乱公共秩序,你知道吗。”马伟忠瞪着眼睛说:“都是你让刘兰叶鬼迷心窍,要不是你在中间使坏,她也不会不同意我们俩那个。”王博士突然气愤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我使啥坏了?” 马伟忠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天晚上,你们俩趴在桌子上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你想干啥,你以为我不知道。”王博士气得下巴颏直打颤,就是说不出话来。李苟全本来站在其他老师的后面,他看马伟忠越来越不像话,就从门口抄起一把铁锹,愤怒地吼起来,“马伟忠,你个狗日的,在这儿胡闹啥,你再胡说八道,我拍死你,你别看我是瘸子,我照样能揍扁你,你信不信。”他边说边举着铁锹走近他。李苟全是本村人,又比马伟忠长一辈,别看他残疾,可是,他打起那些捣蛋的学生来可狠了,马伟忠上学时吃过他的亏,领教过他的狠劲,他看铁锹马上就要落到身上,就灰溜溜地跑掉了。

尽管其他老师们都没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也没在意马伟忠说的那些狗屁话,但是,从这之后,王博士似乎有意无意地和我保持着距离,这反而让我觉得不舒服。

没过几天,马伟忠在城里盖楼房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尽管他侮辱过我,我很讨厌他,但是,当我听到这个噩耗时还是难受了好一阵子,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我将这事告诉奶奶,奶奶听后抹两把眼泪,然后说:“幸亏我们没同意这门亲事,要不然,唉。”她一转悲伤的口气又说:“叶子,你说咋的了,倒霉的事咋都让我们这些人摊上了。”我明白奶奶的意思,他指的都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因为生计问题而受伤或送命的人,但是,我回答不了她,所以,我也不搭她的茬。奶奶自顾感叹一阵子,又说:“叶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邻居,你去给他烧个纸吧。”这是村里的规矩,家里死了人,邻居去烧个纸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从奶奶不能动,抛头露面的事都成我的了,实际上,我是一家之主,再说了,在村里我又属于晚字辈的,就是奶奶不说,我也会去的。

留守女孩(103)

没想到的是,我还没走近灵棚,就让马高阳挡住了,他哭丧着脸说:“你走吧,我儿子不需要你这样的灾星给他烧纸,要不是你,我儿子也不会死。 ”不仅他视我为仇人一样的对得我,就连帮忙的人也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或者安慰我两句,仿佛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不祥的怪物,我顿觉一阵冰冷的杀气向我袭来,我当时就愣在那儿了,泪珠在眼眶里直转悠。我不明白,他儿子的死与我有啥关系。我懵懵懂懂地跑回家,头抵住那棵老榆树痛哭不止。奶奶还以为我因为马伟忠的死过于伤心的,她说:“叶子,你在那儿哭哭行了,回来还哭啥,你再哭他也活不过来了,哭坏了身子还是你受罪。”奶奶哪知道我心中的委屈,但是,我又不敢将实情告诉她,我很清楚,奶奶起不上任何作用,如果她知道实情后再气得病情加重了,那就更麻烦了。我只能哭着往好处想,可能我没答应这门亲事,马高阳对我有点成见,偏不巧,他儿子又死了,他过于悲痛,而一时又没地方发泄,就拿我出气,也许过一段时间他想明白了,对我的怨气就消了。慢慢地,我不但不恨他了,还有点同情他,但是,一转念,我又恨起他儿子,马伟忠真不是个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死了还祸害人。我暗暗骂一通,心里舒服多了,第二天,我又像没那回事似的去了学校。

和奶奶生活这么多年,面对苦难,我学会了忍耐和忘记,尽管我已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表面上还留有痛苦的痕迹,由于昨天哭得太伤心,我的眼圈仍然红肿着。老师们都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是,他们怕再引起我伤心,所以,他们见到我时谁也没说什么,只是递来一个同情的眼神。只有王博士不知道我的眼圈为啥会肿成那样子,他大惊小怪地说:“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想编个瞎话应付他,没想到一个送作业本的初中生嘴快,把这事告诉给他,他气呼呼地说:“太愚昧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愚昧。”他一揭开锅盖,其他老师心中的愤怒也都冒出来,一个个把马高阳大骂一通。好像受到伤害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这时,我才真正觉得心里的伤痕完全消失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马高阳仍然耿耿于怀,从他儿子死后,他见人就说,我是天狼星下凡,我出生那天,他看到天狼星特别亮,从天狼星方向下来一颗流星,正好消失在我们家院子上空。所以,我是个克星,我克死了爷爷,克死了哥哥,克死了爸爸,又克走了妈妈,克瘫了奶奶。他儿子也是我克死的,要不然,他儿子早不死,晚不死,为啥和我一沾上边就死了呢。我听说后非常苦恼,我背靠那棵老榆树,仰望着空中的天狼星痴痴发呆,我弄不明白,那颗星和我有啥关系,我真是天狼星下凡吗,我真是克星吗,从理智上,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这太没有道理了。但是,我家的一系列变故又让我困惑不解,如果我不是克星,为什么我的亲人死的死,走的走,瘫的瘫,而我却好好的,一个个劫难都落到我头上,就像那榆树的叶子,旧的已经落入泥土,而新的又长出来,劫难层出不穷。为什么上天要让我承受这么多的痛苦,我从困惑中不能自拔,我真想一死了之,但是,想到瘫痪在床的奶奶,我又打消了这种念头,我还得仰起脖子往前走。

留守女孩(104)

一天傍晚,我路过代销点时又听到马高阳说我的坏话,正好,高婶也在现场,高婶气愤地说:“马高阳,你是不是觉得人家一老一少的好欺负,你编排着那些荒唐的事糟践人家,不就是人家没答应你们这门亲事吗,我看你对这件事是怀恨在心。 你儿子是在工地上摔死的,与人家有啥关系呢,人家和你家又没定亲,你们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即使她是克星,也克不着你儿子呀。以我看,人家没答应这门亲事就对了,要不然,人家还真就落个克死你儿子的罪名了。”然后,我又听到几个上年纪的人为我打抱不平。一阵难受涌进心里,我想转身走开,这时高婶已经跨出门槛,她边拉着我走,边说:“叶子,是不是你都听见了,你不要往心里去,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还不是他儿子死了,他心里窝憋得很,想找个缘由撒撒气。”

“我不恨他。”我抹一下眼泪,沉默片刻,又低沉地说,“婶,你说,我真是天狼星下凡,是克星吗?”

高婶有点嗔怒,“亏你还上过学,还是一个老师呢,你相信吗。”

“可是,我要不是灾星,为啥我家连续发生那么多灾难呢?”

“谁家没有个三灾两难的,别那样想。”高婶的语气渐渐低下来,也许我戳到了她的痛处,也许她想安慰我,但是,她又解释不清楚。她没再做声,一路攀着我把我送到家。

尽管在这件事上村里人都偏袒与我,但是,关于我是不是克星的问题还是遭到村里不少人的议论,好在我天天在学校里呆着,很少与村里人接触,也避免听到很多闲话。

说起来讲课的事,实话实说,我讲得真不咋地,有时,讲着讲着都不知道怎么讲了,于是,我就耍个小聪明,让学生先想想,我悄悄地问过其他老师后再给他们讲,说来也怪,凡是这些我拿不准的知识都是他们记得最牢的。不过,那些孩子们却都很喜欢我,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孩子,只不过比他们大一点,所以,我会哄着他们玩。课余时间,我和他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和他们玩跳绳,和他们玩跳方格,和他们玩抓石子,这些都是我们农村孩子玩的游戏,我也只会玩这些,玩起来的时候,我比他们还孩子气。说实话,他们就没把我当成老师,而是当成一个大姐姐,其实,我也一样,只有做姐姐的感觉,没有做老师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我做一个老师太不够格了。他们和我在一起时很开心,我也非常开心,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就过去了。当领到第一个月的代课费时我高兴极了,当然,奶奶也很高兴。对于我们家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关于怎么使用这九块钱的代课费问题,我和奶奶还争执了一阵子,奶奶想让我攒起来,留给我出嫁时用,我想用这笔钱去县医院给奶奶看病,尽管奶奶很不情愿花这笔钱,但是,她还是没有拗过我,被我强行拉到县医院。

留守女孩(105)

这一次,我没有让高婶她们跟着我来,我一个人把奶奶拉到医院,还好,县医院的门诊室都在平房里,我可以直接将奶奶拉到门诊室门口,又在别人的帮助下,把她背到检查床上。 给奶奶看病的是一个老中医,开始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顾把脉,看舌苔,翻眼皮,我想不通,奶奶下肢瘫痪与这些部位能有什么关系。然后,他从奶奶的腰部一直按到脚尖,问奶奶有没有疼的感觉,当奶奶说没有时,他直摇头叹气,也不说话。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我心思着,奶奶的病没希望了。接着,他又拿个小锤子在奶奶身上敲敲这儿,敲敲那儿,我也没看清他在奶奶的那个部位敲一下子,奶奶的腿突然抽搐一下,他赶紧让我扒开奶奶的衣服,他又仔细检查一下她的腰部和两条腿,检查完,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他说:“像这样瘫痪在床几年的病人,身上没一点褥疮,这是很少见的,看来,还有希望啊。”然后,他又问我平时都怎么照顾奶奶的,我给他说,我除了天天给奶奶洗脚和按摩外,其它再没做过啥了,吃的也都是些粗茶淡饭,由于没钱,也很少吃药。大夫说:“多亏你天天坚持给你奶奶洗脚和按摩,才让你奶奶的病没有往更严重的趋势发展,甚至,还有些好转的迹象,如果再加上继续用药的话,我想,你奶奶一定能好起来。”我的心情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高兴地抱住奶奶说:“您看,我们来对了吧。”奶奶不像我那么高兴,但是,她的眉头是舒展的,我想,她心里肯定是高兴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天天吃药,那得多少钱啊。”我说:“我现在挣钱了,等我下个月领到钱还来给您看病。”

这次开的是中草药,我一个月的代课费刚够一个疗程的药钱。不知是奶奶心疼这些钱,还是她病愈心切,非要让我把熬过第二遍的药再熬一遍。熬药是件麻烦的事,我不想做那么多无用功,我说:“这药已经熬过两遍了,哪还有药性呢。”可是,奶奶很固执,她说:“溜过三遍的麦秸还能打出点秕麦呢,何况这药呢。”我拗不过她,还是多熬了一次,奶奶为了证明她说的是对的,她看着第三遍熬出来的药水说:“你看,这药还浓着的吧。”我想,即使那药没药性了,反正多吃一次也没什么坏处,我没赞同,但也没明显反对,只顾熬药。我熬着药还想,要是下个月的代课费提前发就好了,如果让奶奶连续吃上两个疗程的药,说不定效果会更好些。没想到,这一个疗程的药没吃完,奶奶就说她的下肢有感觉了,我以为奶奶是病愈心切,脑子里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她在哄着我高兴,我很不以为然,“奶奶,这药又不是神药,疗效哪有恁快呢。”奶奶一脸认真的样子,“你要不信,你掐掐我的腿。”我半信半疑地掐一下她的腿,她轻轻地哎哟一声,我看奶奶不像装出来的,我才觉得她说的是真的。这时,我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背靠住那棵老榆树,泪水唰唰地往下流。我意识到,这钱真是好东西,有了它就可以给奶奶看病拿药,让奶奶快一点好起来。这时,我对钱的**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留守女孩(106)

如果等拿到下一个月的代课费再去给奶奶拿药,我觉得这中间隔的时间太长了,我想,不如先向其他老师借一些,等下个月发了代课费再还他们。当我向他们借代课费的时候,他们却一脸的惊讶,然后,都说还没发呢。我说:“我都领到一个多星期了。”我心思着,他们可能家里都急着用钱,不愿意借给我,才这样搪塞我,所以,我往下再没吭气。我想等放学后趁着向王博士请教问题的时候再向他借一借。心里有事,手脚老是不听使唤,在课堂上板书时不是粉笔老断,就是把字写得丢胳膊少腿的,弄得学生老说错了,错了。我魂不守舍地熬到放学,当我走近王博士宿舍时,顺便说一下,那既是他的宿舍,又是他的办公室,我听到吴农民在说话,“我听说发代课费了?”我马上止住脚步。王博士说:“没有呀,你听谁说的?”

吴农民又带着怜悯的口气说:“我知道那钱一时收不齐,但是,我等着用那钱给我老婆看病拿药,你看,能不能先发给我。”

王博士也认真起来,“吴老师,不瞒您说,赵校长走的时候一分钱都没留下,现在学校真没钱。要有的话,我就给您发了。”

“可是,刘兰叶说,她已经领过一个多星期了,她用那钱给她奶奶拿的药都吃完了,她还想跟我们借钱再去给她奶奶看病拿药呢。”

“唉!这个刘兰叶。”王博士沉默一阵子又说,“事已至此,我也没啥好瞒您的了。我看刘兰叶是个上进心极强的人,但是,她的家庭又那个样子,我觉得她很可惜,我本想帮帮她,可是,她又是个要强的人,根本不会直接接受我的帮助,所以,我就想出个让她当代课老师的主意。她的代课费都是我出的,我想一直帮她到函授大学毕业,等她转为正式老师为止。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复杂。现在您知道了,我想请您保守这个秘密,同时,也请您给其他老师做做工作,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吴老师,您能帮我这个忙吗?”

听到这儿,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此时此刻,我有一种被怜悯,被施舍,被侮辱的感觉,还没等吴农民承诺,我已经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他俩看到我时都愣在那儿。我说:“我不当这个代课老师了。”然后,我哭着跑回家。

我背靠住老榆树,泪水不停地诉说着心中的痛苦,为什么上天这样捉弄我,一次次地给我希望,又一次次地让我失望。仿佛我的心一次次地被撕裂,又一次次地被揉搓。为什么我总逃不出苦难的魔掌,一次次地被它蹂躏。在村里人眼里,我是个克星,让王博士看来,我又是个可怜的人,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恨天这样捉弄我,我恨地给我那么多坎坷,我恨这个不公的社会,我恨所有歧视我的人,甚至,恨可怜我的人,恨我爸爸妈妈,恨他们把我生在这个苦难深重的世上,而又一走了之,不管不问我。我哭着恨着,恨着哭着,慢慢地,我浑浑噩噩地顺着老榆树蹲坐在地上。要不是祁老师把我叫醒,我还以为我已经进入十八层地狱了呢。祁老师说:“这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呢。”我醒过来,觉得没那么悲伤了,我揉一揉眼睛,说:“祁老师,天都黑了,您怎么还没回去呢?”

留守女孩(107)

“王博士让我来看看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没事就好。”

“祁老师,我不想再当这个代课老师了。”

“那怎么能行呢,那些孩子还等着你去上课呢。”

“我不想在别人的怜悯下过日子,即使再去上课,我也不会再要那代课费了,我一想起它就脸红。”

“关于这事,王博士都给我们说了,我们都觉得这没啥丢人的,他愿意帮你就让他帮呗,又不是你强迫他的。再说了,你也付出了劳动,那代课费也是你该得的。”

光线越来越暗淡,我和祁老师的角色也渐渐转换着,由她担心我变为我为她担心起来,我担心夜黑路不好走,我催着她回家。她临走时还一再劝我,让我明天一定还去学校上课。我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说:“您放心走吧。”不过,第二天,在去学校之前,我还是犹豫一阵子。王博士不放心我,还是向我做了很多解释,并反复为我权衡当不当代课老师的利害关系,他说,就是不为那九块钱的代课费,单说为了考函授大学,我也应该留在学校当代课老师,让我看来,他的解释简直就像检讨,而他对我的关心劲又像兄长。

从我知道这件事后,我一直在犹豫当不当代课老师,后来,村里发生的两件事彻底让我拿定了主意。一是徐大伯家的事,徐大伯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一个两岁多的孙子跟着他们,徐大伯出去赶会的时候,他老婆只顾打麻将了,忘了管孙子,结果,孙子掉到水坑里淹死了,徐大伯回到家后痛不欲生,同时,又极度的害怕,他觉得没法向儿子和儿媳妇交差,就用斧头先把老婆敲死,然后,自己又服农药自杀。二是吴奶奶家的事,儿子和儿媳妇也出去打工了,留下一个半岁的孙女跟着她,吴奶奶身体不太好,不常出门,邻居们几天没见她,都没在意,但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邻居们看她家的门没开过,就产生了怀疑,当邻居们到她家时,吴奶奶已经死在地上,她孙女在她怀里躺着,但是,也没气了。两家死了五口人,死的都那么惨,还都是因为出去打工造成的。我觉得我们农村这些留守儿童太缺少呵护了,于是,我有个想办幼儿园的念头,我觉得我当个老师实在有点欠缺,但是,让我照顾那些留守儿童,还是绰绰有余。这样一来,既照顾了那些留守儿童,我还能从各家收点钱或粮食。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给王博士,他非常支持我,他还说了学前教育也是非常重要的教育等一大套理论,还给我推荐一些参考书,他和其他老师商量后,还给我腾出来一间教室。从理论上,我弄不懂学前教育有多重要,我只看到现实的情况太惨烈,我只是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再重演。但是,当一切准备就绪,生源却成了问题,家家都不愿意把留守儿童送到我这儿,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的借口也繁多,多数都说家里没多余的钱,粮食也紧张。但是,我从侧面听说,他们都认为我是个克星,恐怕我把他们家的孩子克死了。我听说后气得两天没吃饭,我由同情他们转为恨他们,甚至,诅咒他们,这些人真是愚昧至极,像这样的人,都活该受穷,家里活该出事。王博士让我不要着急,要慢慢给他们做工作,我说:“我想通了,给饿着肚子的人谈啥都白搭,我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我不办这个幼儿园了,我也不当代课老师了,我想自己搞点副业,先挣钱点再说。”王博士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我说:“我是认真的,我觉得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钱,有了钱才能干其它的事,没钱说啥都白搭。”

留守女孩(108)

王博士沉思一会儿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在没来这里之前,我也一直认为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看来,这句话不是对所有的人都适用。但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没钱干啥都困难,你想过没有,你连给你奶奶看病的那几块钱都没有,你拿什么去搞副业呢。”

“这个。”我摇摇头又说,“我还没想过。”我心思着,他还要劝我继续留在学校当代课老师,但是,他却说:“不过,我还是支持你的想法,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借你点。”他又笑笑说:“不过,是借的啊,以后你要赚到钱了一定还我啊。”

我也突然笑笑,“行,一定还。”我又一本正经的说,“你说,干什么最赚钱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先说干什么最赚钱,你想想,这儿最有优势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这儿有什么资源,什么资源最多。”

我想想说:“我们这农村,除了有土还是有土,土最多。”

“既然土最多,那就让它土到家,这几年,人们基本能填饱肚子了,想的不再是怎么能吃饱问题,而是能吃好问题,特别是城市的人,对食物的质量也越来要求越高了,绿色食品已渐渐进入人们的生活。而你们这儿没污染,如果搞生态种植和养殖,将来一定能赚到钱。”

我听他说话就像听天书一样,我说:“啥叫生态种植和养殖呢?”

“生态种植就是种庄稼时不上无机肥,不打农药。生态养殖就是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鱼,等等,不使用添加剂饲料。大概就这个意思,我也说不很详细,要是真正搞的话,还需要咨询这方面的专家和看一些这方面的书,总之,生态种植的粮食和养出来的肉蛋没有毒副作用,营养价值又高。”

我一脸的惊讶,同时,又觉得可笑,我说:“要是养东西时不用添加剂饲料,这还好说,庄稼要是不打药,那还不得让虫子吃完了。”

他说:“你别笑,这就是生态,有吃庄稼的虫子,也有吃虫子的虫子,这叫一物降一物,青蛙降蟾蜍。生态平衡了,就没那么多吃庄稼的虫子了。”

“怎么才能让它平衡呢。”

“这就要靠农业技术了,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我不是学这个的,我也给你讲不明白,总之,我觉得在这方面大有搞头,搞好了也能赚到钱。”

尽管我一时弄不明白那些新鲜名词,但是,我信他,我说:“就照你说的,我干,你先借给我一百块钱吧。”

他哈哈笑笑,然后说:“一百块钱能干什么呢,只有成规模了,才能有效益,小打小闹的赚不到多少钱。”

“那要投入多少钱呢。”

“这要看你上多大的规模了,投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都不算多,少则,也得几万块钱。”

“唉。”我像泄气的皮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我可以先借给你一、两千块钱,你先试验一下,等你有经验了,我再想办法帮你,给你拉赞助,或者拉合伙人,你没钱投资,可以让别人来投资嘛。”

我觉得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是,我就是信他的,真是鬼迷心窍,他就是我心中的那个鬼,我没办法不顺着他指的那条道走。

留守女孩(109)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鲍淑娜又来了,王博士没履行诺言,自觉理亏,他见她就说:“你不来,我也正准备回去呢,你放心,不管赵校长回不回来,这次我都走。”鲍淑娜的怒气消失了,转而缠绵起来。王博士看她不生气了,他又说:“说实话,这里的人尽管愚昧一些,但是,对人都很实在,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

鲍淑娜嗔怒地说:“我看你是舍不得离开你那个小妹妹吧,上次我来,我看她看你的眼神似乎有点特别呀。”

王博士微笑着说:“说实话,我真有点舍不得她。”

“啊!”鲍淑娜脸色极难看,“你不会真爱上她了吧。”

王博士轻松一笑说:“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是觉得还没帮她脱离困境,只是觉得有点遗憾。淑娜,说实话,我觉得回到那个大城市真没多大用,那里能人如云,关系一个比一个硬,要想干出点名堂真不容易,相对来说,在这里还容易干出点名堂,想想,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

鲍淑娜照他胸上打两拳,说:“你以为你在这儿就能干出名堂了,你一没职,二没权,谁听你的,谁又会帮你,你别做梦了。”

我本来是向他辞别的,这一下,我反而要送他了,听到这儿我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我正在为难时,鲍淑娜出来了。我红着脸说:“我不是有意偷听的。”鲍淑娜笑笑说:“没关系,刚才是我们俩闹着玩的,你要是听到什么了,你千万别当真。”她边说边把我拉到屋里,“王老师要回去了,可能不会再来了,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尽管说,你就把我们当成你的哥哥、姐姐,只要我们能办到的,我们一定帮你。”她攀住我的脖说这说那的像亲姐姐一样,真让我有点感动。可是,在我感动之时,她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帮助我的那个哥哥绑架走了,他们走的时候硬塞给我一千块钱,还说让我好好干,等干好了她来采访我。他们走之后,我才想起来他们没给我留地址,也许,他们就没打算让我还钱,或者,希望我把他们忘掉,可是,这害得我老想着以后怎么还他们钱的事。

留守女孩(110)

对于我们家来说,这一千块钱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就是把我们家买了也不值那么多钱。我兜里装着一千块钱,心里却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到该不该给奶奶说这事,也不知道把这些钱藏到哪儿最安全,更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些钱。起初,我想用这些钱给奶奶看病,不管那么多,先把奶奶的病治好再说,但是,这个念头刚一闪就瞬间消失了。人家是让我用这些钱去生钱的,不是借我钱给奶奶治病的,我要真那样做了,我觉得太对不起人家了。可是,当我真正用这些钱去生钱的时候,我却傻眼了,我真怕花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了。还有,我怎么向奶奶解释这事,要是给她说实话,不把她吓着才怪呢,真是没钱有没钱的苦恼,有钱有有钱的烦恼。

我郁闷几天,同时,也思考几天,在给奶奶洗脚的时候,我说:“奶奶,您想不想快点好起来呢?”

奶奶嗔怒地说:“你这个孩子,光说傻话,谁有病不想快点好呢,奶奶恨不得马上都能站起来走路。”

我试探着说:“我不想当代课老师了,我想在家专心养鸡、养猪,多赚些钱,也好给您治病。”

奶奶真生气了,“那怎么行呢,不管怎么说,那代课老师也是一个饭碗,在家伺弄那些东西有啥出息呢。”

我也认真起来,“就我肚子里这点墨水,根本不够格当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当一个养殖专业户,明天我就去买小鸡、小猪。”

奶奶看我不高兴,她顺着我说:“不当就不当吧,可是,你去哪儿弄钱买小鸡、小猪呢。”

“我们王老师借我一些钱,他说,等我赚到钱了,再把钱还他。”

奶奶皱皱眉头,说:“现在买个小猪养着还可以,买小鸡不行,现在都快进入冬天了,恐怕小鸡还没长成个都被冻死了。”

“我不信我就养不活它。”我有些迫不及待,好像不马上花了那些钱,它们会跑掉似的。

奶奶唉一声,说:“反正奶奶也当不了你的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看奶奶同意了,也就不说啥了,只管给她洗脚、按摩、换尿片,这些就像必备功课,每日必做,我把奶奶安顿好,她很快进入梦乡。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瞪着俩眼等天亮,我准备天一亮就去赶会,把那些东西全买回来。以前,我总以为无风无雨的夜是安静的,当我的心真正陪着夜的音律在跳动的时候,我却发现夜是极不安静的。我听到很多声音,那些声音似有似无,时断时续,我弄不明白那些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也弄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是,有一种声音我能分辨出来,那就是床下老鼠的声音,一会儿吱吱,一会儿咔咔嚓嚓,搅得我心烦意乱,提心吊胆,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我惟恐老鼠把那钱拉走了,我一会儿摸一下枕头下面的钱,每次触摸到钱时我就会不自觉地自嘲一下。我朝窗户外望望,没有一点天亮的迹象,于是,我又陷入下一轮的等待和恐慌中,我就这样一轮一轮地等着天亮。也不知道我的神经是什么时候进入疲劳状态的,等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太阳都升到一树梢高。

留守女孩(111)

农村的会不是村村都有,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基本上是隔上几个村才设一个会点,一般都是每十天逢一次。 我们村不该逢会,我必须到七、八里地以外的村庄去赶会。等我赶到时,会上已经人山人海了。会上卖啥的都有,也都不少,不过,卖小鸡的只有一家。我想,只要有人卖,就肯定能养,看来,奶奶说的快进入冬天不能养小鸡是老黄历了。小鸡好拿,不如先把小鸡买上,再说买其它的。那一筐筐毛茸茸的小鸡可爱极了,我蹲下来抓起一只,那小鸡像认识我似的,两只眼睛温和地看着我,叽叽地叫个不停。我只顾欣赏它了,竟然忘了是来买鸡的,还是买鸡的提醒了我,他说:“你要不要,要是不要的话,你别老捏着它,要不然,一会儿,它就不欢了。”

“要,要。”我忙不迭地说,“怎么才能看出来是公鸡还是母鸡呢?”

“这不好说。”卖鸡人只顾看着别人拣鸡,也不再理我。

正在我旁边拣鸡的大婶扭头看看我,说:“你也买小鸡呀?”

“是。”

“你们家大人呢?”

“我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就剩奶奶和我,奶奶瘫痪了,来不了。”

那位大婶同情地看我一眼,又向我靠近点,然后小声说:“卖鸡的光想把鸡都卖出去,他不会给你说怎么分辨公鸡和母鸡的,要不然,都把母鸡买走了,谁还要剩下的公鸡呢。”

“那咋办呢,我是想买母鸡下蛋的,不想要公鸡。”

她拿起一只鸡,说:“我来教你。”她扒开小鸡的尾巴,又说:“你看一看鸡的屁股门就知道了。”我看半天也没看出来名堂,但是,我又不好意思问,可能她看出来了我的心思,她又提住小鸡的两条腿,让鸡头朝下,然后说:“还有一种方法,比较简单,你这样提着它,要是它的头朝腹部弯着挣扎,那就是母鸡,要是它的头朝背部弯着挣扎,那就是公鸡。”她放下小鸡,又说:“会了吧?”

我点点头,嗯一声,那位大婶对我会意笑一下,就不再理我,又专心往她筐里拣起小鸡。我照着她的样子,扒一扒小鸡的尾巴,再提住小鸡的腿看一看,然后,犹犹豫豫地把小鸡放在自己的筐里。听起来很容易,轮到自己做时就难了,当你提起它时,那小鸡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头有规律地朝一面弯着挣扎,而是,有的乱扭乱叫,有的根本不动。我拣两只之后,又把前面拣的拿出来,放回到卖鸡的大筐里,因为我实在拿不准它到底是公鸡还是母鸡。卖鸡的看我挑来挑去的,心里很不耐烦,毕竟我是买鸡的,他不敢说我,但是,他老用眼剜我,这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越是紧张,越拿不定主意,在我旁边买鸡的都换两拨人了,我还没有拣好,等我拣满一筐小鸡时,那大筐里的小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从家出来得太匆忙,忘了拉架子车,等我想买其它东西时,已经没法拿了,我只好背着一筐小鸡回到家。

留守女孩(112)

第二天,我又去另一个会买回一头小猪,小猪一出笼子像疯了似的,哼哼着到处乱跑,吓得那些小鸡到处乱串,叽叽地叫个不停。我看它们活蹦乱跳的,我心里也乐滋滋的。我怕小猪伤着那些小鸡,我把小鸡弄到屋里,把小猪堵在屋子外面,分别给它们喂上捏碎的玉米面馍。奶奶说:“你不能拿这喂它们,喂小鸡要用泡过的小米,喂猪要多参些麸皮。”我们家没这些东西,只能到集市上买,我说:“我明天就去。”我只顾伺候鸡和猪了,也顾不上奶奶了,晚上,等我把奶奶安顿下来已经很晚了,我太累了,躺下就睡着了。半夜时,我突然惊醒过来,醒来时听到外面的小猪在哼哼,我把奶奶叫醒,担心地说:“奶奶,小猪怎么一直在叫呢?”奶奶说:“可能是饿了吧。”我赶紧爬起来,给小猪喂点东西,又躺进温暖的被窝。我刚想入睡,小猪又哼哼起来,我说:“奶奶,喂过它东西了,它怎么还叫呢?”奶奶说:“可能是冷了吧。”我又爬起来,往小猪窝里放好多碎柴禾,等小猪不哼哼了,我才回到屋里。没想到,我刚躺下,小猪又哼哼起来,我不耐烦地说:“它怎么还叫呢。”奶奶说:“可能想它妈妈了吧。”我没再吭声,也没再起来,我心思着,既然小猪想妈妈想得不肯睡觉,那么,小猪的妈妈会不会想它呢,我想它肯定会。而我的妈妈在哪儿呢,她会想我吗,我想着想着,从眼角处流出的热泪把枕巾都洇湿了。

我本来不想再买东西养了,这不是钱不够的问题,而是,一来,能不能养成功,我心里还没有底,二来,买现成的本钱太大,我想把那些小鸡养成老母鸡,再由老母鸡孵化小鸡,把小猪养成老母猪,让老母猪再生小猪,这样下来,本钱就小多了。可是,早晨我刚一出门,就碰到一个走村串巷卖小鸭的,那毛茸茸的小鸭和小鸡一样可爱,我拿起一只,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卖鸭子的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又把小鸭放回去。卖鸭子的说:“不要钱的,你尽管拿去养。”我疑惑地说:“哪有不要钱的东西。”他说:“你拿去养吧,等明年鸭子长大了,我再来收钱,到那时候,鸭子都下蛋了,光卖的蛋钱也足够这小鸭钱了。”我只听说过借鸡生蛋,还没听说过借鸭生蛋,我有点动心了,我说:“怎么才能分辨出来是公鸭还是母鸭呢。”卖鸭人说:“小鸭子不好辨认,等长大了才能辨认出来,不过,不要紧,等明年我来的时候,是公鸭,我不要钱,那鸭子白送给你,你只按母鸭的个数给我钱就行。”我经不起占便宜的诱惑,又一下子要了几十只小鸭子。

我的异常举动很快引起村民的议论,高婶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专门跑到我家看看,她一进门就惊呆了,“哎哟!”她往里走两步,又扯着嗓子说,“叶子,人家说,你这两天像疯了一样,又是买鸡,又是买猪,又是买鸭的,原来我还不相信,看来,这是真的啊。”我递给高婶一个凳子,让她坐下,然后说:“怎么了,光兴他们养,不兴我家养呀。”高婶说:“人家倒不是那个意思,都觉得你挺能干的,不过,也都很奇怪,你放着好好的代课老师不干了,还一下子买来这么多活东西,不要说别人觉得奇怪,连你高婶我也一时弄不清你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留守女孩(113)

我们村里人就这点不好,对邻居家的事总想刨根问底弄个清楚,他们要是弄不清楚,总拿这事当话题,不知道能给你编出来多少个版本的故事。我不想成为他们惦记的对象,还是给高婶说清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我怕她再原原本本地传给奶奶,又嘱咐她两句。

“原来是这样啊。”她看一会面前的小鸭,又说,“叶子,你买这么多公鸭干啥。”

“婶,你怎么能看出来它们是公鸭呢?”我说着挨着她蹲下来。

“我养过鸭子,我当然知道了。身体圆,尾巴尖的是公鸭;身体扁,尾巴散开的是母鸭。”她指着鸭子又说,“你看,这一多半的鸭子都是身体圆圆的,尾巴尖尖的,不是公鸭,还能是母鸭呀,是不是你买的时候觉得这公鸭比那母鸭好看呢。”

经高婶这么一解释,我又仔细观察一下,才感觉它们有点不一样。我说:“我不懂,是随便拿的,卖鸭的说了,等明年鸭子长大了再来要钱,只按母鸭个数给他钱,公鸭不要钱。”

“即使不要钱,你也占不到便宜,这鸭子可能吃了,况且,它还没鸡值钱,说不定到时候卖的钱还不够它吃的粮食钱呢。”

“那咋办呢,既然买来了,也不能把这些公鸭子都搦死呀。”

“那倒没必要,你把它养成个了就卖掉呗,要不然,就自己吃了。”

高婶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和我也没那么多话了,她又和奶奶说一会儿话,就匆匆地离开我家。

家里又是鸡,又是鸭,又是猪的,比以前热闹多了,也比以前忙活了。我一会儿跑屋里,一会儿跑外面,一会儿喂它们点吃的,一会儿喂它们点喝的,忙得不亦乐乎。奶奶的眼珠子也跟着我在不停地转悠,还喋喋不休地说我这一下可有事干了。欣慰的是,它们没让我白忙活,不到春节的时候,那些鸡和鸭都长成个了,猪也长成半壳郎子了。不过,它们也都能吃了,它们一顿吃的都够我和奶奶三天吃的了,照这样下去,我家的粮食肯定不够。没想到,买小鸡、小鸭、小猪的成本只是一小部分,饲养它们的成本才是真正的大头。为了节约点粮食,我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我把老榆树的落叶收集起来,原来当柴禾烧的玉米芯也没舍得烧掉,我把它们统统都打碎参到饲料里。不过,我顶多往它们的食物里参点能吃的植物,决不参那些饲料添加剂。即使粮食不够,我宁愿买粮食,也不买那些含添加剂的饲料。当村里人说起这事时,我给她们说我搞的是绿色养殖,她们还都笑话我,说我太傻,就连高婶也说我傻,她说:“人家都参饲料添加剂,就你不参,谁相信你呐,人家又没有天天跟着你看你喂它们。”她们的话使我动摇过,但是,我最终也没付出实际行动,因为我相信王博士,如果我那样干了,我就违背他的初衷了。

留守女孩(114)

别看我手里有了钱,但是,我们的日子比以前过得更紧巴了。 原来我和奶奶的日常开销都是全靠卖粮食,粮食一紧张,我也不敢卖粮食了,但是,我又不舍得用王博士借给我的那些钱,我觉得把那些钱用到生活上有种犯罪感。不过,我们的日子可是比以前过得开心多了,不但我脸上有了笑容,连奶奶也经常笑盈盈地说个不停,她一会儿说这只鸡准下蛋多,一会儿说那只鸭下的蛋一定很大。天不亮,那些东西就把我们搅醒了,公鸡长鸣之后,紧接着,母鸡就咯咯起来,鸭子也呱呱起来,猪也哼哼起来。不知不觉的,我们在这喧闹声中走进春节。按理说,我和奶奶可以过一个非常丰盛的春节,随便宰两只鸡,或者宰两只鸭,都够我和奶奶吃的。看着满院子的鸡和鸭,我确实动过心,但是,一到付出行动时我就心软了,一来,它们都是在我的精心呵护下才长那么大的,它们就像我的伙伴,或者说,更像我的宝贝,我不忍心杀它们。二来,在吃鸡还是吃鸭的问题上我又拿不定主意,母鸡和母鸭是留着下蛋的,肯定是不能吃的。因为公鸡比公鸭值钱,一比较,就不舍得吃公鸡了。但是,卖鸭的过了年才来收钱,那公鸭还得留着作为证据,还不能吃掉,犹豫再三,我们也没舍得吃它们。

过了春节,天气渐渐暖合起来,那些公鸡也不安分起来,天天仰着头叫个不停,撵得那些母鸡到处乱飞乱跳。它们一会儿抓住这只母鸡在身上趴一会儿,一会儿抓住那只母鸡在身上趴一会儿,每逢这时,我就拿个棒子撵着打它们,恨不得一棒子把它们敲死。奶奶说:“那些母鸡该下蛋了,随他们闹吧,你别撵它们,要不然,它们该把蛋下在外面了。”我听从奶奶的劝阻,忍着烦乱,等得着它们下蛋。

一天醒来,我感觉外面的喧闹声没往常那么大了,我反而不习惯了,我穿上衣服,揉着惺忪的眼睛想看个究竟,当打开门时我愣住了。门前躺着一片死鸡,我当时就带着哭腔叫起来,“奶奶,您看,这鸡咋都死了!”奶奶抬起头往门外望望,说:“可能是瘟鸡呢。”

“哪咋办呢?”我心里恐慌极了,一下子哭出来。

“这有啥哭的,瘟鸡还不是正常事,谁家能养一个落一个呢。别哭了,你赶紧把院子打扫打扫,弄点石灰撒一撒,再给那些活鸡活鸭喂点大蒜沫,看能不能治住。”

我们这里没有兽医,都是用土办法治疗鸡瘟病。我按奶奶说的,又是扫院子,又是撒石灰,又是给它们喂大蒜,可是,还是没有治住,那些鸡过几天就死几只,不但死鸡,就连鸭子也开始死了,我问奶奶咋办,奶奶也没主意了。当我向邻居求助治疗的办法时,才知道家家户户都遇到了这种情况,况且,也都没啥好办法。高婶说:“将鸡和兔子一起养,能预防鸡瘟病。”我说:“现在它们已经得上了,即使现在去买兔子也来不及了。”高婶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那些快不行的鸡鸭全杀了,以免它们再传染给好鸡、好鸭。”

留守女孩(115)

我怕鸡瘟病继续传染,如果再传给那头猪,那损失更大了,我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按着高婶说的做。我流着泪把那些得病的鸡鸭全杀了,当我杀它们的时候就像用刀剜我的心,我心发颤,手发抖,一阵阵巨疼冲击着我。不知道是那些石灰和大蒜起了作用,还是我的残忍起了作用,那些鸡鸭总算活下来一半。

卖鸭子的真会挑时间,鸡瘟病刚过去,他就来收小鸭钱了。为死掉的是母鸭还是公鸭的问题,我还和他争执起来,他说我没养活,这不是他的事,死掉的只能按母鸭个数收钱。那些死掉的公鸭已不能作为证据,卖鸭的又死皮赖脸的不肯走,没办法,我只能把死掉的按母鸭的个数付给他钱。想想真后悔,还不如过年时吃两只呢。

活下来的鸡鸭很快就下蛋了,那些鸡下完蛋就咯咯地叫个不停,跑到我跟前请功领赏,不过,我也不亏待它们,每当它们下完蛋,我就撒给它们一捧玉米籽,它们也很知恩图报,下蛋都很勤快,那些母鸡基本上每天都下一枚蛋,虽说那些母鸭没母鸡下蛋勤快,但是,下的鸭蛋可比鸡蛋大多了。几天的时间,就积攒一篮子鸡蛋和一篮子鸭蛋。我想,把它拿到县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于是,天不亮,我就着一篮子鸡蛋和一篮子鸭蛋出发了。本来应该是用架子车拉着去,但是,去县城的路有很长一段都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的很不平,我怕把那些蛋颠烂了,只好着去。尽管两只篮子都不是很重,但是,当两只胳膊同时挎着篮子走路的时候,没想到是那样的费劲,我不得不走一会儿就放下篮子休息一会儿。等走到县城时,集市最热闹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我卖蛋心切,我稍微喘一口气,就对着行人喊道:“绿色养殖的鸡蛋、鸭蛋,快来买啊。”我的喊声似乎与那集市格格不入,卖菜的人乱扭头看我,有几个行人也扭头朝我看看,但是,他们又视而不见地走开了。过一会儿,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到我面前,他蹲下来拿起一枚鸡蛋看看,然后说:“这真是绿色养殖的?”我说:“是的。”他轻蔑地笑一下,又说:“这鸡蛋这么大,我看不像。”还没等我申辩,他就起身走开了。过一会儿,又过来一位五、六十岁的妇女,她拿着鸡蛋看一会儿,问我:“你这蛋是咋养出来的呢?”我说是喂纯粮食养出来的,她又笑着说:“那不就是土鸡蛋嘛,我还以为你这蛋是在哪山里光吃虫子的鸡下的蛋呢。”她放下鸡蛋,又拿起一枚鸭蛋,“你这鸭蛋也是用纯粮食养出来的?”我说是,但是,没说鸡蛋时那么理直气壮,因为鸭子老吃猪的食物,不像鸡,吃的都是纯粮食。她似乎没看出我的心虚,接着说:“这鸡蛋和鸭蛋都多少钱一斤呢?”

我狠狠心,说:“鸡蛋一块五一斤,鸭蛋一块四一斤。”

“啊!人家那鸡蛋比你这还大呢,一斤才要一块二毛钱了,你要的也太贵了吧。”

留守女孩(116)

“他们那鸡蛋都是用饲料养出来的,我这鸡蛋都是用粮食养出来的,比他们的有营养多了,当然贵了。 ”

“那也太贵,便宜点吧,一斤都按一块三,鸡蛋,鸭蛋,我都要你点。”

我摇摇头,说:“不行。”

“你这个丫头,卖东西咋恁死板呢。”那妇女说着走开了。

那妇女走后,再没有人光顾我的蛋篮子。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我眼巴巴地看着路上的行人,我想着,只要有人买,一斤一块三我也卖。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要把我的鸡蛋和鸭蛋全买下来,但是,他只给我一块钱一斤,这让我很失望,我又渴又气,起两只篮子离开了集市。

走到县城边的时候,我望见一个女孩背着我在路上犹豫不决地走来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不自觉地向她走去,离她越近我越觉得像韩雪梅的背影,顿时,我的心纠结起来,我暂时把烦恼抛在脑后,费力地赶到她面前,我喘着气喊道:“韩雪梅”

对我的突然出现,她感到非常意外,她愣愣地看我一会儿,又苦笑一下,然后小声说:“刘兰叶,是你啊。”

“是,是。”我看她认出来我,我就不再猜疑,我又连珠炮地说,“你这些年去哪儿了,你咋不给你家来信呢,你知道吗,你爸妈有多着急,他们都快疯了。”

“我,我。”她欲言又止,目光茫然地落在我着的篮子上,她沉默一会儿又说,“你也不上学了,你这是……”

我尴尬地笑一下,“来县城卖鸡蛋和鸭蛋的,没卖出去。正好,咱一块回去吧。”我突然意识到这几年她可能比我过的还悲惨。

她摇摇头,又低下头,“我不想回。”她的声音低极了。

我对她的回答非常惊讶,“你都到这儿了,还不回家,难道你不相见你爸妈?”

“不是不想见他们,我是没脸见他们。”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她为啥犹豫不决的在路上走来走去,原来她还是想回家,只是怕她爸妈怪罪她。我说:“你爸妈不会怪罪你的,还是回去吧,正好,我两个篮子不方便,你替我一个。”我把鸡蛋篮子递给她,她犹豫一下,接过篮子,然后缓慢地把篮子挎在胳膊上,我怕她再反悔了,马上拽着她离开县城,我也不和她说话,只管拉着她往前走。

我们离县城原来越远,泥土味也越来越重了,似乎她闻到了家乡的味道,心情慢慢好起来,脸上的焦虑不见了,走路时也不老低着头了,她换一只胳膊住篮子,说:“你怎么没拉车子呢。”

“你也知道,到我们村的路不好走,我怕把这些蛋颠烂了,没用车子。”

“我看人家城里人卖鸡蛋时都是用的专用筐,鸡蛋一层一层的都是隔起来的,你怎么没用那样的筐子呢,那样就不会颠烂了。”

“我养的鸡鸭不多,不值得去买那样的筐子。”

“到我们村还没修柏油路吗?”

“没有。”

留守女孩(117)

“没想到,我们这儿还这么落后。 ”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走着,我们什么话都说,我就是不敢提她这几年干啥去了,她似乎也很避讳问我上学的事。我看她着一篮子鸡蛋走起来很吃力,我就故意把脚步放慢一些,就这样,她还是跟不上我的步子,我们不得不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到家时已经快到晚饭时分了。到村头时,我想接过来她的篮子,她说:“我给你送到家吧。”我心里很清楚,她一个人不敢回家,所以,我也没有硬拿那只篮子。但是,到我家门口时她又不肯进门了,我说:“我奶奶瘫痪了,她在屋里躺着呢,进来吧,一会儿,我陪着你回家。”我硬把她拉进院里,然后,我进屋把篮子放下,和奶奶打个招呼,又慌慌张张地走出来,陪着韩雪梅回她家。韩雪梅的妈妈正低着头在院里忙活,那动作既迟缓又无力,仿佛一个痴呆人,我说:“婶,您看,我把谁接回来了。”我说着把韩雪梅从我背后推到面前。韩雪梅的妈妈愣愣地看她一会儿,冷冷说:“你个死妮子,你还知道回来啊。”然后,就放声痛哭起来。韩雪梅的爸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她面前,他用腋窝夹住拐杖,然后,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颤巍巍地搀住她,他抽泣两下,说:“孩子回来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他不但没劝住自己和老婆,反而拉住女儿的手痛哭起来。我的心都快被他们哭碎了,我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团圆,我流着泪,悄悄地离开她家。

我回到家后情绪一落千丈,我不和奶奶说话,也不去做饭,只顾坐那儿发呆。奶奶看我不高兴,主动说:“叶子,今天卖出去多少蛋呢?”我说一个也没卖出去,奶奶说:“只要有鸡蛋,就不怕没人要,这有啥愁的。”我说:“不是没人要,是人家不识货,给的价格太便宜,我觉得不划算,没卖给人家。”

“你刚才慌慌张张的,又干啥去了?”

“雪梅回来了,我去她家了。”

“去谁家了?”

“韩叔家的雪梅回来了,我去韩叔家了。”

“咦,你不说,我都快把她忘了,她可回来了,这一下,不知道她爸妈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还高兴呢,他们一家都快哭成一团了。本来,我还想劝劝他们,可是,我看他们那架势,劝也是白劝,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跑回来了。”

“是谁把她找回来的?”

“我今天在县城碰到她,是我把她带回来的。”

“咦,咋恁巧呢。不知她变成啥样了。”

“和我差不多高,就是没我壮实。”

奶奶很兴奋,不是问这,就是问那,问得没完没了,问得我有点心烦,我说:“我不给你说了,我去做饭了,我都快饿死了。”

尽管我不给奶奶说韩雪梅的事了,但是,心里还是老想着她,第二天,我想吃过晚饭去她家看看她,但是,还没等我去她家,她就来我家了。我说:“你怎么没在家陪你爸你妈呢?”她说:“我和他们没话说。”奶奶听到我们说话,问道:“叶子,你和谁说话呢?”

“雪梅来了。”我又往屋里拉着她说,“我奶奶想见你,她昨天就念道你了,你看看她吧。”

留守女孩(118)

奶奶拉住韩雪梅的手,嘘寒问暖的,非常亲热。 刚开始,韩雪梅还能和奶奶说到一起,后来,她就吱吱唔唔起来。我不想让她再尴尬下去,我说:“雪梅,出来一下,帮我干点活。”奶奶埋怨道:“你这个孩子,让我和雪梅多说一会儿话呗。”

韩雪梅会意地跟着我出来,我们在那棵老榆树跟前坐下来。她说:“你明天还去不去县城卖鸡蛋和鸭蛋了?”

我说:“我还没想好。”

“去吧,我也帮你卖鸡蛋去。”

“那怎么行呢,你刚回来,还是在家多陪陪你爸你妈吧。”

“我在家实在闷得很,在家还不如和你在一起呢。”

“那好吧,你要是没事,明天我们就一起去。”

“我们把鸡蛋和鸭蛋先装好吧,明天早晨就省得装了。”

“不用装,我们还着那两个篮子就行了。”

“就那两篮子?”

“还有呢,不过,再多,我们就拿不动了。”

“着去多累呀,明天我们拉着车子去吧,那样就可以把你家的鸡蛋和鸭蛋全拿上了。”她看我没吭声,又说,“你放心,我帮你装,保证不会颠烂。”

在她的建议下,我把鸡蛋和鸭蛋全拿出来,我们先把筐子里的鸡蛋和鸭蛋拣出来,然后,放一层麦秸,再放一层蛋,又把那些蛋装到篮子里,我说:“这样可以是可以,再颠也颠不烂了,不过,是不是看起来乱糟糟的,太土里土气了。”她说:“这你就错了,人家城里人就喜欢这样的东西。”装好那些蛋,她说:“明天你还得带上两只鸡和两只鸭。”我说:“我又不卖鸡和鸭,光买鸡蛋和鸭蛋,带它们干啥。”她说:“你光说你的鸡蛋是土鸡蛋,鸭蛋也是土鸭蛋,人家又没见你的鸡和鸭是什么样子,谁相信呢。有它们在旁边证着,你一说,人家就信。”我细琢磨一下,她说的还真是那回事。

我俩话多了,彼此之间也没隔阂了,说话也比较随意了。她说:“你学习那么努力,成绩也一直那么好,你没考上高中吗?”

“考上是考上了,还是县高中,可是,你看我奶奶那样子,我能去上吗。”

她问罢我的情况,又问张惠贤,后来,我不等她问,又把其她同学的情况向她一一通报一遍。然后,我说:“你呐?”

“我!”她惊愕之后就沉默了,看来她没有思想准备,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已经把我当成她最知心的人,黑夜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只有在这黑夜里,她的心扉才能敞开,她沉默一会儿,用手揉一下湿润的眼睛,又慢慢地说:“那一天,那几个人对我说,他们不招童工,其它地方有招童工的。后来,我就跟着他们去县城了,还找到了那个招童工的人,那人说,他也是帮别人招工的,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我联系一下。我问他都干啥活,一个月给多少钱,他说人家只给他说管吃管住,具体到工资和干啥活,等见到我才能定下来。后来,另外一个人就把我带走了,我跟那人去了一个大城市,他把我带进一个美容美发店里。一开始,老板说我是学徒工,光让我扫地,只管我饭吃,不给我钱,住就住在店里,后来,让我给别人洗头,但是,还是不给我钱。再后来,他就逼着我干那事。”我看她又不吭声了,我追问道:“干啥事呢?”她不解地看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就是男的和女的那个。”我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那个,但是,我想着只要是沾住男的和女的事肯定不是啥好事,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再问她。她看我不问她了,她反而没顾虑了,她接着说:“我不干,他就打我,他怕我跑掉了,还让人专门看着我。有一次,他把我逼急了,我就拿着刀子威胁他,他再逼我打我,我就先把他捅死,然后再自杀,可能他怕弄出人命来,从那以后就不敢再逼我打我了,对我的看管也松了,可是,无论我干多少活,他都不给我钱,后来,在几个大姐的帮助下我逃出那个美容美发店。”

留守女孩(119)

“没想到你这几年还不如我。 ”我还想再安慰她几句,这时她妈来叫她了。我看她没走的意思,我说:“你跟你妈回吧,明天早晨我等你。”可能她妈害怕再失去她,她赶紧问我:“你们明天干啥去呢?”我说:“婶,明天我想让雪梅帮我去县城卖鸡蛋,您放心吧,我绝对还会把她完整地带回来。”也许是我把她女儿找回来的原因,她不但没有反对,还说:“去吧,我看,让她跟着你还好一些。”

本来我还怕韩雪梅早晨来晚了,可是,我还没醒来,她就来敲门了,把鸡、鸭、猪惊得乱跑乱叫。我匆匆穿上衣服,把院门打开,打着哈哈说:“你怎么来这么早?”她莞尔一笑说:“睡不着。”这是从她回来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得真好看,我说:“你睡不着还精神这么好。”她没说话,而笑得更灿烂了。我洗把脸,然后,我们把那些鸡蛋和鸭蛋装到车上,又带上两只鸡和两只鸭,就直奔县城。

我们来到县城时天刚亮。有韩雪梅做伴,我也大胆了,我扯着嗓子喊:“绿色养殖的鸡蛋和鸭蛋,快来买啦。”我喊几句后,她说:“不能这样喊,这样土不土洋不洋的,不和城里人的胃口。”我说:“那怎么喊呢?”

“你看我的。”她清清嗓子,接着喊道,“正宗的土鸡蛋,土鸭蛋,快来买啦。”

一位年轻妇女听到她的喊声走过来,她说:“你这是正宗的土鸡蛋、土鸭蛋吗?”

雪梅说:“大姐,您要是不信,您看看这鸡和鸭,是不是真正的柴鸡和柴鸭,这蛋都是它们下的。”

那位妇女说:“这都是你们自己家养的?这鸡不大,鸭也不大,怎么下的蛋这么大呢,你们都喂它们啥呢?”

雪梅说:“大姐,这鸡和鸭都是在果园里长大的,它们吃的都是虫子和纯粮食。”她说这话时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脸红,可是,我的心嘣嘣直跳,我心想,我家的鸡和鸭什么时候跑到果园里了,我给她使一下眼神,意思是不让她再胡说了,可是,她好像没注意到我的眼神,继续说:“您拿去吃吧,保证又好吃又有营养,要是您觉得不好,下一次我来的时候,您可以退给我。”

那妇女说:“现在孩子正在上初中,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就是想给他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可是,现在的啥东西都是用增长剂催起来的,不知道吃什么好了。”

雪梅说:“大姐,我们从来不给鸡鸭喂添加剂,这鸡蛋和鸭蛋绝对是绿色食品,您尽管拿去放心让孩子吃吧。”

那妇女笑笑说:“我不能白拿你的啊,这鸡蛋和鸭蛋都多少钱一斤呢?”

雪梅看看我,但她没等我开口就说:“鸡蛋一斤一块八,鸭蛋便宜一毛钱。”我心想,她真敢要,但是,既然她说出口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啊!”那妇女意思一会儿又说,“也太贵了吧。”

雪梅说:“不贵,大姐,给您说实话,现在要想买到正宗的土鸡蛋和土鸭蛋真不容易,您别光想着价钱,价钱再便宜,吃了对您孩子不但没好处,反而还有害处,您说,是划算还是不划算呢,您吃一吃这鸡蛋和鸭蛋就知道它们值不值恁些钱了,我保证您吃了这次还想吃下次。”

留守女孩(120)

那妇女一直蹲在那儿看鸡蛋,能看出来,那妇女确实让雪梅说动心了,她说:“能不能便宜一些?”

雪梅看看我,但是,她一下子把价格提那么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来的时候我对她说过,如果人家能给到一块三一斤就卖了。她看我没发表意见,就说:“大姐,看在您疼孩子的面子上,给您一斤便宜一毛钱,怎么样?”

那妇女摇摇头说:“那也太贵。”

雪梅意思一会儿说:“大姐,您也别说了,再给您便宜一毛钱,鸡蛋给您一斤按一块六,鸭蛋给您一斤按一块五,再低于这个价,我们连粮食钱都收不回来了,就不能卖给您了。”

那妇女看雪梅的态度很坚决,就不再讨价还价,一下子要了一篮子鸡蛋和一篮子鸭蛋。随着那妇女,买家接踵而来,一会儿,就把鸡蛋和鸭蛋全卖光了,后来的人没买到鸡蛋和鸭蛋,就想买我们的鸡和鸭,雪梅说:“我们留着这鸡和鸭下蛋呢,给多少钱都不能买。”

等没人时,我们数数钱,我高兴地叫起来,“卖这么多钱。”韩雪梅笑嘻嘻的凑近我,“多少?”

“总共一百二十多块呢。多亏你跟着,要不然,也卖不了那么多钱。”

她说:“这是我这几年来干的唯一的一件正事。”

我说:“以后我们合伙干吧,我在家养,你出来卖。”

她意思一会儿说:“以后再说吧。”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她,这天,我请她在县城的馆子里吃一顿饭,然后,我让她坐上车,我拉着她一路小跑起来。

留守女孩(121)

一次收入一百多块钱,对于我家来说,这是开天辟地的事,我和奶奶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我兴奋地规划着未来,奶奶光听我说,并偶尔笑笑,也不说不行,我觉得那笑声就是对我的鼓励。有鸡鸭在下着蛋,卖着钱,我也没恁抠门了,特别是在给奶奶看病的问题上,我更舍得花钱了,奶奶也不像以前那样拗着不去医院了。于是,我和韩雪梅趁卖鸡蛋鸭蛋的时候又带着奶奶去县医院看两次,奶奶连续吃了三个疗程的药,她说腿上有劲了,想下来走走,我以为她又产生了幻想,就没在意,还说:“我都快忙不过来了,您别给我添乱了。”可是,等我从屋外回到屋里时,她正扶住床沿,大喘气地在地上站着。我惊叫一声,“奶奶!”奶奶说:“快点扶住我,我要倒了。”我把奶奶扶到凳子上,让她坐下来,抱住她哭起来,奶奶说:“我在床上躺着你还不哭呢,我能起来了,就更不应该哭了。”从此,奶奶借着拐杖能从床上移到凳子上,她不想坐了,还能从凳子上移到床上。

奶奶的病好转后,我的野心也大起来,我急于想扩大养殖范围。于是,我买了怎样养家禽的书,又找到韩雪梅,想让她和我一起干,她说:“就你家这点鸡蛋鸭蛋,根本不够我卖的。”我说:“我可以再多养一些。”她说:“就是把你们家的院子都填满,你能养多少鸡、多少鸭呢。”我想想也是那么回事,我说:“那怎么办呢?”她想想说:“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我催着说:“你快说,啥办法?”

“让各家各户都养,然后,我们专管收和卖。”

我不解地说:“那样不是替别人干活吗,我们自己能赚啥钱。”

“从中间赚个差价呀,多了就赚钱了。”

“谁不知道价格呢,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怎么忍心骗他们呢。”

“这怎么是骗他们呢,他们去卖不一定就能卖恁高的价格,再说,我们来回跑也是劳动,我们就该得那一部分差价钱。”

“即使各家各户都愿意卖给我们,那么,他们愿意养那么多鸡鸭吗,他们都怕瘟鸡病,如果养不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这就要看我们的了,我们可以免费给他们提供雏鸡、雏鸭。”

“我们免费给他们提供雏鸡、雏鸭,那得多少钱呢。”

“有钱就多让他们养些,没钱就少让他们养些,这是活的。”

“万一他们养不活,那么,我们不是亏了。”

“你不是买了这方面的书了,我们可以先学会,再教他们怎样养殖,以及怎么防病、治病,那样就可以减少损失了。”

“万一他们不把下的蛋卖给我们呢。”

“我们给他们雏鸡、雏鸭时就和他们说好,必须把下的蛋卖给我们,我们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和他们事先签个合同什么的。”

“要是他们硬耍赖呢,都是邻居,我们又能把它们怎么样。”

“只要我们掌握了这方面的技术,控制住市场,让他们赚到钱,他们不会不听我们的。”

留守女孩(122)

我觉得韩雪梅说的句句在理,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这些呢,看来,她这几年在外面没有白受罪。当谈到钱的时候,韩雪梅说她手里没钱,她建议我把这几次卖的钱全投进去。但是。我用卖鸡蛋鸭蛋的钱刚把王博士借给我的那一千块钱补齐,要不要再拿出来作为投资,我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这时,我迫切希望那些母鸡母鸭都别下蛋了,都赶紧去抱窝,鸡生蛋,蛋生鸡,这样,我就不用花钱去买雏鸡、雏鸭了。可是,我观察好几天,只发现那些母鸡为了下蛋互相争窝,没有一只想抱窝的,为啥那些母鸡都不抱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奶奶说,可能是下蛋的窝太少,于是,我挨着墙建一排下蛋的窝,由原来的五个增加到二十个。又过几天,终于有只母鸡卧在窝里不下来了,我边把这个事告诉奶奶,边兴冲冲地去挑选鸡蛋,我一下子挑了五十枚大个的鸡蛋,五十枚鸡蛋就是五十只小鸡。奶奶说:“你弄的鸡蛋太多,那母鸡太小,根本抱不住。”我问奶奶能放上去多少,奶奶说最多也就是十几个。我的高兴劲一下子减下来一半,我想,我要是有那种孵化机就好了,就可以成批量地孵化小鸡小鸭了,但是,买孵化机是要钱的,转一百圈,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没有钱,想办啥事都难。我把鸡蛋放上去,每天都要去关心一下,可是,那只母鸡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像仇敌似的看着我,当我动一下它,想看看它下面的鸡蛋有啥变化的时候,它就咯咯地叫,有时它还啄我。我焦急地等待三个星期,终于从蛋壳里钻出一个个毛茸茸的小头。我算了一下,那只母鸡要是不抱窝的话,三个星期能下二十枚鸡蛋,如果用卖掉鸡蛋的钱再去买小鸡的话,将近能买十只小鸡,由此看来,用母鸡抱小鸡的办法也不是多省钱。

蛋生鸡的想法没那么急切了,我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头猪身上。我说:“奶奶,那猪都那么大了,怎么还不生小猪呢。”奶奶说:“那鸡不压摞摞,下的蛋还不出小鸡呢。那猪不配种,能生出来小猪呀。”奶奶叹口气,又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有些事也太难为你,要是我能打能跳的就好了。”我平时看鸡压摞摞的时候只觉得它们是在闹着玩,也没看出来它们是怎么配种的,奶奶说个半截话就不说了,我也不好意再问她,正好,这时候韩雪梅来了,我在院子里迎住她,悄悄说:“我奶奶刚才说,要给这头猪配种,它才能生出小猪,你知道怎么给猪配种吗?”她愣愣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说:“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说:“我真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单纯,难道你没见过给猪配种?”

“我要是见过,我还问你呀。”

“那你见过狗连蛋没有?”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两只狗在路边屁股对着屁股的情景,我一下子脸红了,“就是让它们干那事呀!羞死人了。”

“就是那样配出来的。要想让你家的猪生小猪,你得先找个公猪给它配种。”

谁家有公猪呢,我实在不愿意想这事,更羞于打听它,我一想起来就脸红,但是,为了要小猪,我又不得不去做这事。我记得赵美荣家养过母猪,于是,我来到她家,我说:“赵叔,你家的母猪是在哪儿配的种呀?”

赵叔不解地说:“你问这个干啥?”

留守女孩(123)

我低下头说:“我想给我家的猪配种。 ”

“给你家的猪配种!”赵叔愣愣地看我一会儿,又说,“难道你也想养老母猪?”

“是的。”

赵叔看我的语气那么肯定,他说:“叶子,不是赵叔吓唬你,养一头母猪可不是小玩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哪能行呢。”

我说:“我能行。”

赵叔说:“那好吧,你把你家的母猪赶过来吧,就让我家的公猪给它配,看在你们一老一少的份上,我也不收你们的配种费了。”

我想不通,让他家的公猪和别人家的母猪干那事,为啥他还要别人家的钱呢。是不是他想让我和奶奶感激他,他才这样说的呢。我把这事告诉奶奶,奶奶说:“当过种猪的猪就卖不上好价钱了,它的肉有臊味,没人愿意吃它,人家不能白拿粮食养着它,你说是不是,即使人家不要咱的钱,你赶着猪去的时候也要带点玉米给人家,就算给人家的猪添点营养吧,要不然,以后再找人家的猪配种,人家该不高兴了。”

我一个人拴不住那头猪,我又把韩雪梅叫过来,我俩撵得那头猪嗷嗷地到处乱跑,也没能拴住它。没办法,我又把高婶叫来,高婶让我挖半瓢玉米面,她边往猪槽里倒着面,边用棍子敲着猪槽,嘴里还嘞嘞地喊着,一开始,那头猪警惕地看着她不肯近前,不一会儿工夫,那头猪就失去了警惕,晃悠晃悠地来到猪槽边贪婪地吃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高婶已经把绳套套在它身上。高婶要跟我过去,我自信我和韩雪梅两个人能行,就没让她去。没想到,走到半路时,那头猪不是往这拐,就是往那拐,就是不顺顺当当地往前走,气得我不得不往前硬拽它,韩雪梅在后面用树枝抽它,越是这样,那头猪越不往前走,它四蹄扒着地,嗷嗷地直叫唤。我俩连拉带推,累得大喘气,才把猪赶到赵叔家。他家的公猪一见我家的母猪就扑过来,吓得我家的母猪嗷嗷地打圈跑,我和韩雪梅都羞得背过脸去。赵婶说:“叶子,可能一时半会也配不上,你俩先回去吧,过一会,你们再来。”我会意地嗯一声,拉着韩雪梅赶紧跑出来。过一会儿,我们又回到赵叔家,赵叔说已经配上了,可以把我家的母猪牵回家了。回家的时候,那猪也不跟我们较劲了,它哼哼着,顺顺当当地跟着我们返回家。奶奶问我配上没有,我说配上了,其实,我也弄不清到底配上没有,反正赵叔说配上了,我也说配上了。一个月过去了,没见猪的肚子大起来,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见猪的肚子大起来,我问赵叔这是咋回事,赵叔说,第一窝就是不显肚,让我再等等看。

又有几只母鸡抱出来几窝小鸡,我家已经没下脚的地方了,我让韩雪梅把小鸡拿到她家一些,我说:“再抱出小鸡,我就送给高婶家。”韩雪梅说:“光靠母鸡抱小鸡,这多慢呀。”我说:“我也觉得这太慢,要不然,咱俩挨门问问,看他们养不养,要养的话,等收完麦子,我们就去孵化厂买小鸡。”韩雪梅肯定地说:“不要钱的东西,谁不想要呢。”正如她说的,我们挨门问的时候,都说只要不要钱就养。即使这样,我还是为这事失眠几个晚上才下定决心把那一千块钱拿出来。

留守女孩(124)

收完麦子,我们找到雏鸡孵化厂,专门订购几千只柴雏鸡。 当我们挨家挨户给的时候,有些家借故喂粮食不划算,有的家借故忙不过来,就没要多少,有些家甚至连一只都没要。后来,我听说这都是马高阳在背后捣的鬼,他到处说,无利不起早,我家的情况都知道,我怎么会弄那么多钱买那么多鸡,肯定我被别人骗了,鬼迷心窍,要不然,我们会白送给他们小鸡,村民怕跟着我上当受骗,所以,都不敢要我们的鸡,结果,我们连一半的鸡都没有给出去。那么多鸡,放到那儿养呢,我愁得直哭。韩雪梅说:“我爸说,只能把它们放在地里养了。”我说:“放在地里怎么养呢,又不是我们一家的地,如果把它们放在地里,它们到处跑着吃人家的庄稼,人家会愿意呀。”韩雪梅说:“我爸说,可以用篱笆把它们圈起来。”可能韩雪梅觉得对不住我,说话也不敢大声。我想想,这事也不能怪她,事已至此,也只有采取她爸说的办法了。于是,我们用玉米杆和树枝当材料,大干三天,把我家的半截地围成一个篱笆院,又在地头搭一个草棚子,然后,把那一千多只小鸡全放进篱笆院里。刚收完麦子,地里的麦子很多,虫子也多,它们的嘴就没停过,叽叽地到处跑着找吃的,我看着那些欢快的小鸡真开心。本来,我和雪梅要住在草棚里看着那些小鸡,但是,她爸不放心我们,他也从家搬到地里,让我们晚上回家睡觉。

那些小鸡的翅膀刚长硬邦,就来了一场暴风雨,当黑压压的乌云压过来的时候,那些小鸡吓得乱跑乱叫,我和雪梅想把那些小鸡赶到草棚子下面,可是,有些小鸡根本不听我们的指挥,我和雪梅不得不一只只地把它们拿过去。我们刚把小鸡集中起来,草棚子就被刮塌了,我一下子哭起来,韩叔说:“先别哭,快把棚子掀起来。”我们在风雨中忙活一阵子,终于把塌下来的草棚子收拾干净,这时,风停了,雨点也小了。我定下神看一下眼前的境况,真是惨不忍睹,篱笆墙全被刮倒了,草棚子也不见了,地上躺着一片死鸡。我伤心地哭起来,韩叔说:“叶子,别哭了,你仔细看看,没死多少。”我和雪梅流着泪把死去的小鸡一只一只的拿起来,然后,又放到另一边。韩叔说:“今天多亏这张床,要不是它撑住塌掉的棚子,那损失就大了。” 我和雪梅数了数,死了一百多只鸡,尽管只占一小部分,但是,我还是为这事难过好几天。在韩叔的指导下,我和雪梅很快又把篱笆墙和草棚子建起来,并进行了加固,韩叔说:“只要不刮特风,这棚子和墙都不会有事了。”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我还没觉出那头猪的肚子有多大变化,它就生下来两头小猪。这时,那一千多只鸡也开始下蛋了,每天都要下一百多斤的蛋,如果加上从各家收上来的鸡蛋,那就更多了,不要说照顾那些鸡和猪,就是光卖鸡蛋,我和雪梅都应付不过来。韩叔帮我们看着还可以,如果让他干那些体力活就难为他了。我和雪梅成天累得筋疲力尽的,雪梅说:“我们雇人吧,要不然,累死我们也忙不过来。”

我说:“村里哪有合适的人呀,即使人家愿意来,现在我们还没赚到多少钱,也雇不起呀,再说了,让别人来侍弄它们,我还有点不放心呢。”

留守女孩(125)

“把我妈和高婶雇过来吧,她们绝对和我们一心。”

“雇她们,这说起来多难听呀,要不这样吧,这个鸡场就算咱三家的。”

“买这些鸡时高婶又没出钱又没出力,那怎么行呢。”

“高婶平时没少帮我们家。”

“这是两码事。”

我看雪梅态度很坚决,我又说:“要不然,算我们两家的,不算高婶的份子,等赚了钱多给她些,你看行不?”

“那也不行,那钱都是你出的,我怎么能分你的份子呢。”

“你要不和我一起干,恐怕我一个人弄不下来,特别是销售的事,我心里更没底。当时还是你串通我干的呢,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呀。”

“我没说我不和你一起干呀。”

“那你心里到底咋想的?”

“按理说,我也不应该分你的份子。但是,我觉得没我参与,你干起来确实有点困难。话又说回来了,我也不能白吃白占你的,你看这样好不好,等赚到钱了,先把你投资的那一千块钱抽出来,然后,你拿百分之六十的份,我拿百分之四十的份。我爸、我妈,还有高婶,他们都算我们雇的,占你家的地也算我们租的。”我觉得她说的与我心里想的差不多,我就顺从了她的意见。

尽管我们的鸡蛋是真正的柴鸡蛋,但是,它比普通家庭散养的鸡下的蛋要个头大一些,比养鸡场的鸡蛋又小一些,这就给别人一个错觉,它既不像养鸡场的鸡蛋,又不像柴鸡蛋,而且,价格也贵,所以,我们的鸡蛋就没别的鸡蛋好卖。我们经常只能卖一半,有时连一半也卖不了,不得不把剩下的鸡蛋再拉回家。我和雪梅开玩笑说:“你不是说多少鸡蛋都能卖出去嘛,你把牛吹大了吧。”雪梅不以为然地说:“光在这县城卖肯定不行,你也不想想,这县城有多少人呢,要是拉到省城去,我保证能买完。”

“省城人多吗?”雪梅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比县城的人可是多多了。”

“多多了是多少呢?”

“这样给你说吧,要是把我们县城拿到省城去,县城就像我们村那么大,你想想看,省城有多大吧。”

“省城有多远呀?”

“有好几百里地吧。”

“要是我们拉车去,能走多长时间呢?”

雪梅摸摸我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我把她的手拨拉开,“你才发烧了呢。”

“你知道吗,坐汽车去省城都得一天,要是拉车去,还不得走上十天半月的,恐怕走不到地方,你就累趴下了。”

“你说,怎么才能把我们的鸡蛋弄到省城呢?”

“除非用汽车运。”

“那我们坐汽车去吧。”

“坐汽车去能拿多少鸡蛋呢,再说了,人家那是客车,只拉人,不拉东西,要是带的东西多了,人家连人都不让你上车。”

“要不然,我们雇个拉货的车。”

留守女孩(126)

雪梅意思一会,“行是行,但是,那么多鸡蛋,一会也卖不完呀,我们把它放到哪里呀。”

“那你说咋办呢,鸡蛋越来越多,要是再卖不出去,那时间长一点的都该坏了。”

“你别着急,要不然,我俩先去省城看看,看能不能找到批发鸡蛋的,要是一下子能卖给批发鸡蛋的,那就好了。”

“又不拿东西,去两个人干啥,还得多花钱,干脆你自己去吧,我在家照看着它们。”

“你怎么恁抠门呢,你还没去过省城呢,去看看呗,它们有我爸妈、高婶照看着呢,你怕啥呢。”

“我不是怕花钱,也不是放不下那些鸡,我是担心我奶奶,我走了谁照顾我奶奶呢。”

我和雪梅商量的结果还是由她去省城,可是,雪梅的爸妈不放心她一个人去省城,可能他们害怕再失去女儿,他们非要我跟着,还说我奶奶由他们照顾,就连高婶也极力劝我去省城,她说她也能照顾好我奶奶。奶奶的问题解决了,我就没啥顾虑了,我和雪梅一人着一篮鸡蛋坐上去省城的班车。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汽车,我既害怕又激动。别人的大行李都放到车顶上,小行李都放在座位下面了,我和和雪梅担心鸡蛋被颠烂了,就抱住篮子坐在座位上。车里很热,人也多,空气很难闻,一会儿,我就难受起来,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我把篮子放在座位上,将头伸到窗外,我呕吐一阵子,心里感觉舒服多了。后来,我抱着篮子晕晕乎乎地睡一路,本来我还想看看路边的风景,结果,什么也没看到,等我醒来时班车已经到站了。我晕头转向地跟着雪梅走出车站,我觉得行人像流水一样从我身边流过来又流过去,我想看看他们要流向哪里,但是,我的视线被一栋栋高楼挡回来了,我迷失了方向,陷入到高楼和人群形成的漩流里,那高楼就像一座座高山,把人群劈成一道道遄急的溪流,我弄不清自己到底要往哪里走。雪梅见人就问,“您知道菜市场在哪儿吗?”被问的人不是摇头,就是说不知道。我说:“这城里人咋这样呢,问个路都不给说。”雪梅说:“可能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外地人,我们往那边走走再问。”路上行人太多了,我们正好和那人流对着走,老有人撞我的鸡蛋篮子,几次都差一点被撞掉,我很纳闷,我说:“雪梅,他们怎么都往这面走呢。”雪梅说:“我们逆行了,我们应该走路那边才对。”我说:“我们过路那边吧。”雪梅说:“你看看那么多车,我们能过去吗。”我跟着雪梅东拐西串来到一个小巷里,她截住一个老头,问道:“老大爷,您知道菜市场在哪儿吗?”老头边比划边说:“你们一直向前走,走到二个红绿灯路口时往右拐,然后,往前走一段,见路口时再往左拐,大概再走一百米就到了。”我们照着老头说的,走到第二个红绿灯路口时,我们拐到了顺行的人行道上,又往前没走多远就到了路口,正好赶上红灯,我后悔地说:“早知道这个路口这么近,我们就不拐过来了,害得我们还得过马路。”雪梅安慰我说:“在大城市就这样,可能你要去的地方有时就在路对面,但是,你也得绕个大圈才能过去。”

留守女孩(127)

菜市场上有几家卖鸡蛋的商贩,他们卖的都是养鸡场的鸡蛋,我们挨家问他们要不要土鸡蛋,他们都说土鸡蛋成本价太高,不好卖,都不搭理我们。后来,有一个商贩似乎对我们的土鸡蛋很感兴趣,他拿起一枚鸡蛋,翻来覆去地看看,然后说:“这是真正的土鸡蛋吗?” 雪梅赶紧说:“是的,是的,大哥,您要不信,您磕开一个看看。” 商贩拿出一个铁瓷缸子,雪梅边磕鸡蛋边说:“您看,这蛋黄多黄呀,要不是土鸡蛋,蛋黄哪有恁黄呀。”商贩笑笑说:“现在有增黄饲料,养鸡场的鸡蛋也有恁黄的蛋黄。”雪梅又赶紧说:“大哥,您不能光看蛋黄的颜色,一样不一样,您吃吃就知道了。”商贩往小铝锅里添上一些水,把煤炉子点着,水开后他把缸子里的鸡蛋倒进锅里。雪梅随即又磕进去几个鸡蛋,商贩边阻止边说:“好了,好了,吃不完,吃不完。”鸡蛋熟后,商贩只尝了尝,剩下的鸡蛋全让我和雪梅干光了,这时,我才明白雪梅磕那么多鸡蛋的用意。商贩尝过说:“这鸡蛋确实不错。”他想要我们的鸡蛋,就是给的价格太低,基本上和养鸡场的鸡蛋价格一样,雪梅说:“如果您去我们那儿拉的话,我们可以给您这个价格。”商贩按一会儿计算机,然后说:“行,如果你们能保证长期大量供货,我们就定下来。”

我们从菜市场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当我们赶到汽车站的时候,往我们县的班车早就不发了,我和雪梅不舍得花钱住宿,就在车站外面等到天亮。

留守女孩(128)

尽管返回的时候身体是疲倦的,但是,我的脑子却是兴奋的,我就像做了一场梦,那省城的热闹景象若有若无地在我脑海里回放一路。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大,大得我都接受不了。看来,韩雪梅没有吹牛,如果能在省城打开销路,我们有多少土鸡蛋都能卖出去。但是,能不能在省城打开销路,我心里还是没底。

我们一半高兴一半担忧地回到村里,我俩没直接回家,从村头拐向养鸡场,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鸡蛋,不回家而先到养鸡场是很自然的事,韩叔老远就喊起来,“你们回来了,叶子,你看谁来了。”我给雪梅说:“是不是有人来买鸡蛋呢。”我俩一路小跑来到养鸡场,当走进篱笆门时我突然愣住了。王博士微笑着说:“刘兰叶,不认识我了?”我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王老师,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了?”王博士仍微笑着说,“这次我可是专门来的。”

我心想,他专门来这里干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块钱呢,我马上说:“王老师,我已经把您那一千块钱凑齐了,在家放着呢,您等着,我去给您拿过来。”

“不急,不急,我这次来就不准备走了,你先用吧,啥时候还我都行。”

“您不走了?”我疑惑地看着他。

“哦,是这样的,我研究生毕业后被分到省委办公厅,接着,又让我来你们县挂职锻炼,兼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其实,那是个虚职,我嫌在机关没事干,就要求下到乡里来,后来,他们让我下来了,并且,又给我挂一个副乡长的头衔。乡里面有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操着心呢,我觉得乡里也没啥事可干,不如下来干点实事,我对你们村比较熟悉,所以,我就要求来你们村蹲点了。”

“是这样呀。”其实,我对他前面说的什么挂职呀、办公室副主任呀都没听懂,但我听懂了他后面说的副乡长,我意思一会儿又说,“您当大官了,不当老师了。”

他笑笑,“什么大官呀,我这个副乡长也是冒牌的,以后我还是王老师,还兼你们的校长,我还住在学校,你们有啥事就去学校找我。”他止住笑,又说,“刘兰叶,当初我借给你钱时只想着让你改善一下你家的经济状况,没想到你干这么好。本来,我今天想来这儿看看就走的,我来时听韩师傅说你们去省城了,我就在这儿一直等你们,我想听听你们以后的打算,我也好知道以后怎么帮你们。”

我把扩大养殖的想法和对销路的担忧说给他,他说:“你们的想法是好的,关键是要创出自己的品牌,只要创出自己的品牌,就不怕没有销路,有销路了,再扩大养殖就好说了。”

我不解地说:“创出自己的品牌,这鸡蛋还有牌子。”

“有啊,当大家都知道你刘兰叶的鸡蛋是真正的土鸡蛋的时候,大家才会相信你,买你的。自然而然,你的鸡蛋销路就有了。再扩大养殖也就容易多了。”

“怎样才能做到您说的那样呢?”

留守女孩(129)

“这个嘛,你先不用操心,我来帮你们办这事,你现在养好你的鸡呀、鸭呀、猪呀就行。 ”

韩叔插话说:“既然乡长出面,我看这事一定能干好,叶子,你还有啥担心的呢。”

王博士走后,我天天都盼着省城那个商贩来拉我们的鸡蛋,可是,等了一个多星期也没等到他来。我正在沮丧时,韩叔看到一辆小车向我们开过来,他赶紧把我和雪梅叫出来,“你们看,有车过来了,是不是你们联系的那一家买鸡蛋的来了。”雪梅说:“那是一辆面包车,能拉多少鸡蛋呢,我看不像来拉鸡蛋的。”

韩叔说:“会不会是王乡长的车?”

雪梅说:“哪个王乡长呢?”

“就是叶子的老师。”

韩叔的话音还没落地,车子已经开到我们跟前,王博士先开门从车上下来,接着,鲍淑娜和另外一些人也跟着下来了。鲍淑娜下车就攀住我,说这说那的,很是亲热。王博士把我从鲍淑娜怀里拉出来,介绍说:“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那个女孩,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自动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为了给奶奶治病,又想方设法搞副业赚钱,她的事迹很值得你们宣传。”然后,他又给我们一一介绍那帮人,他说他们都是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师,还有县委宣传部的,除了鲍淑娜,我一个人名也没记住,不过,他们和我握手的亲热劲倒像是老熟人似的。王博士介绍完又说他们这次都是专程为我来的,要采访我,把我的事迹通过电视台播出去,要我好好配合他们。这突如其来的采访让我晕了头,我说啥呢,我心里没有一点数,我愁容满面,说话吞吞吐吐。鲍淑娜说:“你不要担心,在拍摄的时候,你只要按照稿子上写的说就行了。”我接过稿子看了看,一下子松弛下来,稿子里的绝大部分话都是记者说的,也就是说,都是鲍淑娜说的,关于我说的只有几个“是”。鲍淑娜问我:“有问题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开始吧。”

摄制场景是先从我家开始的,村民听说后都跑过来,我家院外人山人海,嘻嘻哈哈,热闹非凡。但是,摄制组的人都很严肃,一开始,他们让我装作学习,对着摄相机,我紧张死了,握笔的手直打颤。但是,我用不着费脑筋,不但我说的话都是他们写好的,就连我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设计好的。接下来,拍我做饭,拍我给奶奶洗脚,拍我给奶奶按摩。再接下来,摄相机对着高中录取通知书照一会儿。在拍摄的时候,鲍淑娜不停地讲解,说了我很多高尚的话,她问我,是不是我自动放弃的上高中机会,到这时我才说了一个“是”字,然后,她又做了很多解释,发表了很多评论。后来,摄制组在村民的簇拥下又来到养鸡场,他们拍一会儿我喂鸡的场景,然后又把镜头对准鲍淑娜,她把我办养鸡场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讲解一番。最后,鲍淑娜剥开一枚煮熟的鸡蛋,把它一分两半,让摄相机对着拍一会儿,然后,她品尝一口,很风趣地说:“叶子,你这鸡蛋味道好极了!”

留守女孩(130)

没过几天,我们就在电视上看到了我的光辉形象。 这可成为爆炸性的新闻,外地的人有什么反应,我不清楚,但是,十里八村的都知道留福村出了个刘兰叶,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被人拦住问,“你是留福村的刘兰叶吗?”从电视台播出之后,来买鸡蛋的也多起来,他们还指名道姓地要“叶子鸡蛋。”弄得我们哭笑不得,我想不通,我们的鸡蛋啥时候冠上的“叶子鸡蛋”呢。管它叫啥鸡蛋呢,只要能卖出去就行。问题是,不是能不能卖出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没那么多鸡蛋可卖,我不得不一边扩大自己的养鸡场,一边劝村民多养些鸡。这时,村民看我养鸡富起来,他们不用我免费提供雏鸡,家家都买了大量的雏鸡。甚至,有几家还像我一样办起了养鸡场。

王博士知道情况后,说:“刘兰叶,你们不能这样无序的发展,家家户户必须把品种统一起来,这样才能创出品牌。再者,你们也不能单一地发展养鸡业,这样风险太大,万一遇到禽流感,那损失可就大了,你们还得养点其它的才行,最好把种植和养殖统一规划起来。”

我说:“他们会听我的呀,再说了,每家就那么点地方,养这就不能养那,有些地都变成养殖场了,也没法种粮食了。”

“想让他们听你的也容易,你来当村委主任吧。”

“我,不行,不行。”

“你要想让全村都富起来,你必须当村委主任,要不然,你把大家捏不到一块去。”

我仔细想想,王博士说的在理。在他的提议下,我顺利地当上了村委主任,在选举的时候,我几乎全票通过。韩雪梅也顺利地当上了村委会计,我们村没党员,所以,也没有村支书,我这个村委主任就是村里最大的官。不过,也有个别村民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我们这两个毛丫头,养养鸡鸭还可以,当村干部简直是笑话,看我们能干成啥事。但是,我们的第一个举动就让他们惊呆了,我们想把全村的地集中到一起,把它化成三大块,一块用来种植果树,并兼作养鸡场和养鸭场,一块用作养猪场,一块种植粮食。可是,有些村民不愿意把地集中起来,原因是,有的家地多,有的家地少,有的家地肥沃,有的家地薄,地多的和地肥沃的都觉得吃亏;还有的怀疑我们干不成,别说富起来了,恐怕到时候连粮食都没吃的了。我和雪梅商量过来商量过去也没想出解决的办法,后来,还是王博士给我们出的主意,他让我们把地算成股份,以后按地多少分配利润。我们破口苦心地没少费口舌,最后,就马高阳家没说通。不过,他也没少遭村民的糟践。在开村民大会时我还想最后争取一下他,可是,他说:“当着全村老少爷儿们的面,你能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同意把地入进去。”他这是有意糟践我,想着我一个小女孩家,根本拉不下脸面这样做。说实话,我确实很气愤,气得我都想哭,但是,我还是忍着说:“这可是您说的。”我跪到地上连续磕三个头,然后,一下子站起来,我看全村人都愣在那儿,一片寂静。我说:“你不会返回吧?”村民看马高阳不吭声,七嘴八舌地喊起来,“马高阳,你要是再不同意,你可就不是个人了啊。”

留守女孩(13守1)

在我和雪梅忙着扩大养殖和对全村的土地进行统一规划的的同时,王博士也去县里做了好多工作,把我们学校翻然一新,原来的土房子变成了结实的砖瓦房。 赵校长为这事还大发一阵感慨,她说她几十年没办成的事让王博士一、两个月办成了,真是不可思意。

学校翻新后,我又想起了办幼儿园的事,说来也怪,这事刚定下来,就有家问幼儿园啥时候开始收孩子。我刘兰叶还是那个刘兰叶,只不过手里多点钱和权,人们就不再说我是灾星,也不再说没钱让孩子上幼儿园,由此看来,手里没钱没权,想办点好事也难,你想为人家服务,人家还不买你的账呢。我正发愁让谁来管理这个幼儿园时,张惠贤带着她的一对双胞胎找到我,意思是想把她的两个孩子放到我们村幼儿园里,我说:“你不准备回婆家了?”她说:“我丈夫去外地打工了,在婆家住着没意思。”我说:“你有耐性,干脆你来管理这个幼儿园吧。”尽管她担心自己干不好,但是,她还是答应下来。

当上村委主任,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村里的事上,在家里呆的时间也少了,那棵老榆树啥时候被那头老母猪啃断皮的我都不知道。为这事,奶奶还伤心一阵子,她还老自言自语地说:“这都是天意啊。”我弄不明白她说的天意是啥意思。不过,第二年,那棵老榆树再没长出来绿叶,但是,那棵老榆树的根系太发达了,满院子发出来的都是小榆树,看上去像个小森林。

树发芽的时候,我们赊人家很多果树苗,把它们全部栽到麦地里。麦子快熟的时候,王博士说,他再去帮我们跑跑贷款,让我和雪梅去考察一下孵化机,等割完麦子,就把养殖场建起来。我和雪梅又去一趟省城,我们办完正事又到菜市场考察一下肉蛋市场,当我们来到菜市场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市场上到处都是卖“叶子鸡蛋”的,我很纳闷,哪来的那么多“叶子鸡蛋”呢,我想肯定有冒充的,我问雪梅该怎么办,她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回去问问王博士,看他有啥好办法。”我俩急急忙忙地往回赶,没想到的是,时隔两天,事情会变化那么大,真是世无定事,吴农民说:“上午过来一辆小车,还有两个人,他们把王博士带走了,听说是让他到别的县当副县长去了。”他递给我一封信,又说:“这是他给你留的信。”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信的开头写道:“刘兰叶,我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恐怕以后再帮不上你了,希望你能坚持下去……”我感到身体一下子失去支撑,眼泪刷一下就流出来。雪梅说:“别哭了,他不是说了吧,以后的事要靠我们自己了。我们已经把孵化机定下来了,果苗的钱还没给人家的,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得赶紧去弄钱。”

第二天,我们去了银行,但是,银行的人说,不能把款贷给我们,因为原来说好的是王博士给我们当担保,他走了,就不能当担保人了。我和雪梅回到村里马上召开了村民大会,把实情告诉给大家,我对村民说,等我的鸡场赚够钱了再按照规划发展村里的经济。没想到的是,村民不但没埋怨我,反而,他们说,这本来都是我们村自己的事,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大家的事,哪能让我一个人出钱呢,他们都愿意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作为村里的发展基金,这让我很感动。村民说得对,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别人的帮助都是有限的,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身上。我心情很复杂,我又想哭又想笑,但是,我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刚走进屋里,就听到有人喊我,“叶子,叶子。”

“谁呀?”我边应着边朝外看。

“我是你妈。”一位穿得破破烂烂的妇女站在屋门口,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愣好长时间,才看出来她真是我妈,她的确是我又恨又想的妈,我说:“你不是我妈,你走吧,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干啥去了。”

坐在凳子上的奶奶连叹几声,然后说:“叶子,她可是你的亲娘,是她给了你生命,她能抛弃你,你不能抛弃她,就像人不能抛弃土地一样,你不能抛弃她。”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奶奶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妈妈看我哭了,她也搂住我和奶奶,痛苦流涕地哭起来。奶奶闭着眼坐在那儿,就像那棵老榆树,一动不动的,对我们的哭声无动于衷,就像她说的,刮风下雨再和她没关系,天塌地陷也再和她没关系。但是,我觉得奶奶就像那满院的新绿,陪着我哭,陪着我笑,陪着我……

(完稿)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