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入骨 - xp1024.com
《玲珑入骨》


写在上架前

先是严肃的阅前须知的部分~

请大家看的时候切记是架空!架空!架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哦!

我参考的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混乱的五代十国时期的后期。

有的读者提出说看到我写大汉与契丹(是契丹,不是匈奴哦)勾结就不爽,还让我回去读史书……

讲真,姐姐的年纪比你们稍微大一点啦,该读不该读的书姐姐都读得差不多了。

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后汉并不是汉文帝、汉武帝时代的那个“汉”,但是皇帝也姓刘,人家也自称“大汉”的。姐姐一时懒就没有换字。

后汉挺惨的,一点也不威武,的确是被周世宗打得落花流水,被迫要和契丹族勾结来抵抗大周。

这里的契丹跟匈奴一点关系都没有哈!是《天龙八部》里萧峰的那个“契丹”!

因为是架空的古代言情,所以肯定也有跟史实不符的地方,大家别那么较真好么……

真要是写历史文,我就发到男频历史那里去了啊……

文字方面,有一些没想得太周全的地方,有时间我会统一修改一遍哈。

还有,为了吸引读者,我经常发红包的。

但是呢,大家觉得合胃口就看,不合胃口,拿了红包咱们就先拜拜,日后有缘再见哈~

反正您拿了红包也不算吃亏吧~乱喷就没必要了呀~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至于姐姐写的是正宗女频悬疑古言,为啥会有些男频读者抢到红包……

只能说是缘分呀!哈哈!

接下来说正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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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情真意切的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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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多谢编辑大大啦~

作者朋友南南、暖暖、阿禄……又帮忙加单,又是每天投票打卡的,真是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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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祭皇陵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数不清有多少年了,神州大地藩镇割据,彼此攻伐,战火不断,百姓离乱。

近年来中原地区新崛起的大周国力最为强盛,北抗领土锐减而不得不与契丹人勾结的大汉,西拒少数民族割据政权吐蕃和大理,南敌丰饶富庶的吴越与清源。

此时的大周全国举哀,国都汴梁更是一片缟素。

盖因先帝刚刚驾崩,新帝虽是先帝的义子,却一贯以忠孝仁义著称,即使不遗余力地秉承先帝崇尚俭省之遗志,礼仪也不可有一丝偏废。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

嵩陵,地宫内。

新帝刚刚屏退左右,亲手燃起一只白烛。

飞尘随着幽微烛光瞬间倾泻而出,如此方才可见地宫中着实是简陋不堪,无甚陪葬之物,惟有一副棺椁而已。

突然,角落里响起一个女子悲伤凝敛的声音:“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皇兄既已恢复了昔时的姓氏,如今大周已是柴家天下,不知又会怎么对待旧日的郭姓公主呢?”

缓缓地,一个人影从暗处由远及近,终于周身置于烛光的笼罩下。

远远地,只见她素服清淡,衣袂如仙。

近了方才发觉双瞳剪水,冰肌莹彻。身量虽然尚且不足,却已初显莺惭燕妒之姿。

新帝背对着她,说道:“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皇妹这是在讥讽为兄了。先帝子息缘薄,众兄弟姐妹皆被大汉隐帝刘承佑所害,终只得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为兄早已拟好圣旨,册封你为永安长公主,这一世的荣华富贵、金玉膏粱你是躲不掉了。其实大周仍然是大周,姓郭还是姓柴又有什么关系?母后也是姓柴,你身上也流淌着柴家的血液,我也一直当你是嫡亲的妹妹那么疼爱着。”

永安冷笑道:“世人都道皇兄仁义,臣妹却不信一世安宁来得这般轻巧。”

新帝蓦然回首,望着她叹息道:“虽说不是亲兄妹,但是朕乃是先皇后母家外兄之子,谓之血肉至亲亦无不可,朕又怎么会在先帝刚刚驾崩之际就加害妹妹呢?”

永安正色道:“我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你就不怕有一天你的秘密会大白于天下?”

只见她言罢顿了顿,复又开口道:“其实我内心一直有一个疑问,如今父皇母后都已仙逝,我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妨问一问皇兄,当年众多兄弟姐妹均惨遭屠戮,为何偏偏留下臣妹一个在世上受苦?倒不如一同死了,反而干干净净。”

新帝轻轻走近她,那豆蔻花儿一样的年纪,即便满脸愠色也是动人。

“为兄不懂皇妹的意思。当年大汉的皇帝刘承佑忌惮先帝,趁其征战在外,下旨将府中家眷尽数处死,所幸皇妹机警,又恰好年幼瘦削,独留在紫檀大柜上方的夹层中方有一线生机。”

永安嘴角又浮现一丝冷笑,说道:“皇兄不愿说便罢了。既然皇兄许臣妹一世安稳,臣妹也不是不懂进退之人。皇兄需要臣妹说什么不说什么,臣妹不会不知。至于其他吩咐,还请皇兄明言示下。”

新帝道:“早前父皇病重,为兄也是连年征战,因此耽误了皇妹的终身大事,为兄因此一直心中不安,如今四海初定,也到了皇妹出阁的好时候了。”

永安心中一惊,不觉地起了急,又努力调匀了气息,说道:“父母仙逝,为人子女者理应守孝三年,当朝公主更应该遵守礼制,不能有丝毫逾越,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况且我年纪尚幼,又刚刚经历丧父之痛,何必急于一时?”

新帝道:“为兄何尝不想将你多留在宫中两年?可是春华不等人,若是标梅已过,仍嫁杏无期,为兄岂不是愧对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

永安道:“民间女子为父母守孝三年也属平常之事,尚且不惧青春流逝,更有人因此博得贤良的名声更易于嫁娶。皇兄此举只怕是别有因由罢!皇兄寻回旧姓,将我郭家天下变为柴家天下,再留一个郭姓公主在宫里的确不合时宜,若我嫁与他人,便是寻常人家的媳妇,与郭氏减了牵连,不能再阻碍皇兄的大业了。况且皇兄初登大宝也需要凭借臣妹的婚事拉拢重臣,不知选定的是哪位世家公子?臣妹虽然无力回绝,却还是有权事先得知的吧?”

新帝暗暗舒了一口气,说道:“庾氏一族忠诚仁孝,向来为历代皇室所倚重。庾遥公子人品才华皆颇为出众,天下人所共知,必不会委屈了妹妹。”

这庾氏一族号称“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乃是诗书礼义世家。其家族在南朝梁国时期最为鼎盛,接连出了因文才卓越而任中书令的庾肩吾以及其子——一代文豪庾信等人中翘楚。

而庾遥公子人品端正,才华横溢也的确不假,亦与永安公主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

但是坊间风传他颇好男风,最喜分桃断袖、假凤虚凰之事,因此也一直未有名门闺秀肯嫁,婚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因此永安闻得新帝要将她许配给庾遥先是气愤不已,如蒙奇耻大辱,旋即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帝瞧着她脸上的阴晴变化最终尘埃落定,方才鼓起勇气悄悄伸出手去。

永安正沉浸在思绪之中,被他这伸手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新帝气息一沉,上前一步,复又伸过手去,轻轻探上她的肩头,抹过素白衫子上冰晶雪魄与山河湖海的暗纹,悄声说道:“为兄所能给予和索取的便也只有这些了,三月之后你嫁入庾家,咱们兄妹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见了。为兄答应你,无论如何艰辛,必完成先皇的遗愿,尽灭汉以雪前耻,从契丹人手里夺回幽云十六州。”

永安决绝地拂去那只手,新帝的身体不由得晃了一晃。

永安低头未再看他,佯装不知此时他眼中泪光闪烁,回身往门口走去。

新帝急促地往前几步,摧心剖肝之意已涌出胸腔。

“永安,你既然知道,为何,为何这些年从来不见你向父皇母后倾诉陈情,父皇驾崩之后也不见你联络臣下谋反?是否,是否你对我也有一丝……”

语音随着永安的回身而不得不暂且断绝。

四目相对,新帝眼眸中仿佛有一簇火,想要把她燃成灰烬。

永安缓缓走近新帝,他怔在原处,没有后退。而当她突然拔下银簪抵住他的脖颈之时,他已退无可退,索性将攸关性命、江山社稷统统交到她手上。

银簪尖锐清寒,却半分未减他眼眸里的火热。

永安稍稍用力,银簪已刺破肌肤,一丝鲜血急迫地涌出。

“虽然我们姊妹自幼在一处,但我知道你总是对我格外好些,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明面上是各个都有份,内里早就留了好的给我。我也知道我那两个兄弟并不如你,虽说你是外祖家的后嗣,并非父皇母后亲生,文武才略却更像父皇。”

随着银簪更深入血肉,彻骨的疼痛倾袭而来。

“可是你为人太狠,手段太毒!你一早就在千秋基业和儿女情长之间选择了前者!既然早已抉择便不要拖泥带水,也不要再多问,那样只会害人害己。”

永安言罢收了银簪,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愿皇兄求仁得仁,早日功成名就,开创万世不拔之基。”

永安收敛衣袂,再次转身离去。

新帝未顾得上血染衣襟,扬声道:“朕不信。朕还记得那一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你对朕说,余生请朕好生护着你。朕记得你那日穿着一件碧色的衫子,与水中新发的荷叶一样。朕不信你没有……那天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如今我记得的只有刘承佑屠戮我兄弟姐妹的那一天,再不记得什么别的日子。即便是说过什么,也许是我太小,也许是我太怕。总归不是皇兄想的那样。”

新帝的声音颇为凄凉:“那为何方才你明明可以立即杀了朕,却又没有?”

永安背对着他,平视着地宫门上的青铜兽,语气平缓淡然:“你是母后的至亲,当年的我不想看到母后伤心,在儿女与母族之间做权衡取舍。况且,大周的江山总要有人承继,乱世没有明君,只有枭雄。如今的我与父皇一样,并没有其他的更好的选择。事实仅此而已,并无别情,你不信便罢了。”

地宫铁门开启,复又合上。

地宫里面晴光乍现,复又恢复原状。

新帝回过神来时,永安已不知步出门去了多久。

此刻他方才想起,仍有一句“保重”未说出口。

罢了,罢了,但愿门外的戍卫统统按律低着头,不曾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惨状。

在外,他是不可一世的天纵英才,一代帝王。此时此地只是一个伤心之人。

新帝用冻僵的手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重新端正地跪在先帝灵柩前。

那如生身父亲一般慈爱恩惠、谆谆教导之人便从此长眠于此处了。

曾经他是郭琮,此后他又是柴琮了。

愧悔是难免的,所幸失去的那一切与收拾河山的雄心壮志相比,仍然值得。

多少年后,北宋才堪拜相的名士晏殊写道:“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而此时刚刚登临帝位,急于施展拳脚的柴琮还没能明白。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第二章 江湖秘闻

几下叩门的声响打破了地宫的寂静。

门外响起侍从的声音:“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自请一同在地宫中为先帝守灵,正在外头等候陛下赐见。”

新帝平复了一下心绪,说道:“请皇后进来。”

大门洞开,一阵炫目的光亮闪了进来。

新帝不觉闭了闭双眼。

火已熄灭,只余冰霜,令人齿寒。

皇后亦是一身清白仙袂,轻轻地飘然而至,静静地跪在了新帝身旁。

“皇上脖颈之处的血迹可是永安所为?”

新帝并不回答,只是平静地说道:“永安三月之后便要下嫁庾府,与庾遥完婚,陪嫁妆奁之事皇后身为皇嫂责无旁贷,理应妥帖打点。虽然先帝生前注重节俭,但是永安是先帝先皇后唯一留存于世上的亲生骨血,如今又贵为大周唯一的长公主,万万不可贻笑大方,须得不失天家颜面才好。”

皇后眼神狡黠,不怀好意地说道:“臣妾必会打点好一切,让公主风光大嫁。只是皇上心思缜密,非常人所能及。风闻庾遥公子颇好男风,不近女色,如此一来,即便公主出宫也无损与陛下之间的情义。只是臣妾心中疑惑的是方才陛下与公主共处于此多时,不知此时此刻公主是否还是未嫁之身,陛下是否已然得偿所愿呢?”

新帝依然平静地道:“你不必处处讥讽,做好你的本分,便有你的好处。我大周的长公主冰清玉洁,若再有人诋毁,无论是何人,朕都会摘了她的脑袋。”

皇后笑道:“若为皇妹而杀发妻,传出去可不大好听。但是以陛下之心计城府,这也不足为奇。”

新帝道:“想当年你十三岁便跟了朕,若非你进言献策相劝,朕也难以下定决心,但是朕知道你有你的私心,你就是要绝了朕与永安的前路。你如今已有了皇后的尊荣,还嫌不足么?”

皇后叹息道:“普天下但凡有权势的男人总会陷入这样的误区,既害怕女人只贪恋他们的权势,又担心女人并非权势可以满足。臣妾只求皇上圣心转圜,莫要为无谓的事而自苦。”

皇上道:“你放心,朕不但没有碰她,她嫁人之后朕也不会再见她。”

皇后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道:“天子一诺,堪比万金。臣妾自然放心。”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皇陵陷入比死更深沉的寂静。

三个月后,汴梁,庾府。

一场喧腾渐渐平息,鸾凤辇轿、金丝盖头像是上一世的事。

庾遥在婚房中来回踱步,半晌后方才自言自语道:“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然后转向螓首蛾眉的新娘子问道:“你是说,你并非永安长公主?”新娘子道:“的确如此。三个月前,我一觉醒来不明不白地就成了如今的样子,但是我知道遥兄乃是名门之后,必然有侠义心肠,万望遥兄可以助我。”

庾遥坐了下来,缓缓地道:“我也有所耳闻,谒陵之后永安长公主便一病不起,我也已经做好打算,推迟婚期。后来皇上广招天下名医,采集天下名药,只为救回公主一命。最后再三寻访之下好不容易得到了传说中玲珑骰子里的神药才有这起死回生之效。难道用药之后活过来的不是永安,而是换了一个人?”

新娘子道:“的确如此。起初我也试了好些法子,只差没有触柱了。可还是找不到其中的关窍。皇宫内院,天子居所,我不敢过于轻举妄动。所幸这三个月来听内侍屡次提起,遥兄与永安公主自幼相识,情谊甚笃。难道遥兄甘愿见她这般无声无息地陨灭于尘世之中?”

庾遥道:“我?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

新娘子道:“遥兄博古通今必知这玲珑骰子的来历,若我们细细参详一番,说不定能辨别其中的关窍,让我和永安公主各归原位。”

庾遥眼望远处,说道:“这玲珑骰子极为神秘,传说的版本也不尽相同。我只知这世上共有两枚玲珑骰,均是晚唐文豪温庭筠所制。温庭筠,又号飞卿,诗词双绝,无人能及。他于中年之际遇到了长安才女鱼幼薇,曾有一段师徒情谊。佳人爱才子,古已有之。鱼幼薇于是暗生倾慕之意,温庭筠却碍于几十年的年龄差距而婉拒了,并亲自做媒将鱼幼薇嫁与自己的忘年交李亿为妾。谁知李亿之发妻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不久便将鱼幼薇赶出门去。从此她只得置身道观之中,改名鱼玄机。数年之后鱼玄机因故惨死,消息传入温庭筠耳中,他早已是悔不当初。温庭筠一生仕途失意却交游广阔,偶然得了两味仙药,便制成了玲珑骰藏于其中。‘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此诗句令其名噪一时,也让他悔恨终身。其中一枚玲珑骰在鱼幼薇成婚之时送与她为贺礼,除了新婚祝福,我猜想更多的是藏着深情却又惋惜之意。后来那枚玲珑骰子因她年少身亡而不知所终。而另一枚应由温庭筠赠与了他的发妻,后传给嫡长子温宪,如今应该仍然留在温氏后人手中。”

新娘子道:“那皇上用来救公主的玲珑骰不出所料应该是当年温庭筠送给鱼幼薇的那一枚了?”

庾遥道:“我料想也应该是如此。多年来无论江湖之中还是庙堂之上都有无数假的玲珑骰出现,想不到皇上竟然寻到了真的。”

新娘子伸手从袖中拿出一物,走到庾遥身畔时展开手掌,只见掌心一枚精致剔透的骨骰,共有六面。一点和四点为红色,状如相思豆,其余则呈墨色。

庾遥惊诧道:“便是此物?为何完好无损?”

新娘子道:“我因记挂着它或许还有用处便请内廷工匠精心修补了一番,工匠们手艺绝佳,裂痕几乎看不出。”

庾遥拾起玲珑骰,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叹息着说道:“传闻玲珑骰可以起死回生,没想到却只是李代桃僵。此时不知永安公主是否已经不在人间了。”

新娘子道:“我也想早日与永安公主各归原位,寻回本来面目。方才你说世上还有一枚玲珑骰子在温氏后人手中,若是我再次服下,说不定便可以与永安公主各归原位。”

庾遥道:“说来容易,可是温氏后人一直视玲珑骰子为传世之宝,从不肯示人。这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皇族、高官、名士、大贾明里暗里探访索求玲珑骰救命都未能如愿。”

新娘子道:“温庭筠一介文人,又没当过什么高的官职,温氏后人何德何能可以力拒这众多强大的势力呢?”

庾遥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李太白有诗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文人墨客也可以是风流侠士。更何况唐末至今世道不太平,藩镇割据,烽烟四起,有名望之人都会与武林世家结亲。温氏一族有玲珑骰子在手就更会刻意如此。久而久之,文名之下,实际上是武力卓越的一方枭雄。温氏所居之玲珑山乃是川陕通衢之地,峰峦重叠,沟壑交错,易守难攻。二十年前温氏玲珑山庄的掌门人温举凡娶的是内家拳宗师之女戴氏,心意六合拳出神入化,难遇敌手。如今后辈里温苍和温黛兄妹更是集两家之所长,因此在乱世独善其身、兼守住祖宗家业并不难。”

新娘子叹息道:“如此说来想要拿到另一枚玲珑骰子比登天还要难了!”

庾遥道:“难是难,难比登天却也不见得,温氏以文才为人称道是中唐以后的事情,我庾氏却早他们百年。温氏向来对我庾氏礼敬有加,若我去玲珑山庄拜访,说不定可以拿到玲珑骰子一观,到时候再以这一枚残骸暗中调换,未必不能成事。”

新娘子又惊又喜,说道:“遥兄竟然肯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谢。”

庾遥道:“你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永安妹妹,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的知己。外人都道我有龙阳之好,与寻常达官贵人一样染上了亵渎童子的恶习,因此才不近女色,更有甚者说我有辱门楣,愧对庾氏列祖列宗。唯有永安明白,我与常人一样,只是想寻找茫茫人海那独一无二的情缘,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都无怨无悔。”

新娘子笑道:“原来如此。遥兄卓尔不群,你的知己从此也可算我一个。”

庾遥见状也舒展了面颊,笑道:“原来是个开朗疏狂的女子。没有被我方才的言论吓倒,你的心胸见识也足以担当一国公主。”

随后庾遥仿佛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你的身份万万不能为旁人知晓,玲珑山地处大汉,大汉与我大周有不世之仇,若你大周长公主的身份曝露,定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依我看,还是以化名在江湖上行走更方便些。我索性化名余姚,你就假称是我的妹妹,闺名幼薇,如何?”

新娘子道:“甚好!我本就是因鱼幼薇那枚玲珑骰子才到此处的,再借她的名讳用一用。余幼薇,是了,从此我便是余幼薇了!”

第三章 金蝉脱壳

二位新人在房中言笑晏晏之际,房梁之上早有宵小之辈穿行。

倏忽,一缕青烟自纸窗的小洞吹入房中。

庾遥察觉有异,暗暗说了一声:“大事不好!”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施展出一招“排云渡月”,将幼薇推入床帐之中。

幼薇起身斜倚在帷幔深处,不敢动弹。

那边厢庾遥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熄掉了房间里的全部灯烛,躲在暗处。

半晌之后,轩窗大开,两名身着夜行衣的贼人跳入房中,悄悄地往床边摸了过来。

庾遥看准时机,在暗中偷袭二人,一番掌力较量之后,其中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人也被庾遥锁住咽喉。

“幼薇,掌灯。”

幼薇惊魂初定,这才下得床来,将床边的一个高架灯烛重新点燃。

烛火摇曳,只见地下一具尸体,形状骇人。

庾遥一手锁着另一人的咽喉,另一手撕去掩住容颜的面纱,却不想是个娇俏的妙人儿。

幼薇也吃了一惊,不禁出声道:“竟然是个女的?”

庾遥对那女子道:“说,谁派你来的?”

那女子粉面桃腮,不为所动。

庾遥道:“你们这些鼠辈以为先用迷烟将我迷晕便可成事,岂不知我庾氏在这乱世屹立几百年不倒,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庾遥开启双唇,舌尖送出一颗温润细腻的明珠,复又收回。

“这便是文犀辟毒珠,庾氏先祖淘尽东海,方得一斛,后世子孙均得此庇护,可解百毒。”

幼薇道:“原来如此!可是我为何也未被迷晕呢?想必定是玲珑骰的功用了!”

庾遥再一用力,那女子的性命便只在手指的开阖之间。

“还不说?”

忽然,二人只见她颌面狠狠一用力,少顷便从嘴角匆匆滑下一股浓浓的鲜血。

庾遥惊叹道:“不好,她服毒自尽了!”随即松开了手。

那女子的身子飘摇无依,便那么枯萎下去。

幼薇惊得睁大了双眼,问道:“是谁想置你我于死地?”

庾遥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女子面容清丽,绝不是寻常刺客,一定大有来头。我料想应该是皇后的人。”

幼薇道:“皇后为何要下此毒手?”

庾遥道:“当今皇上与永安名义上是义兄妹,实际上是表兄妹。永安其他的兄弟姐妹均早早遭遇不测,被汉隐帝所杀,皇上向来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爱护有加。可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妹,皇后善妒,一向与永安水火不容。可是我也想不到即便是永安已经出嫁,她也不肯罢休。”

幼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在宫中皇后每每与我亲近,皇上都会派心腹内侍陪着。我只当她是个温柔敦厚的嫂嫂,想不到居然是个佛口蛇心、阴狠狡诈之徒。”

庾遥叹息道:“皇后忌惮永安已非一两日了。从前先皇在世,永安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她只是东宫太子妃,权柄不在握,自然难以下手。如今看来,新皇即位,也时刻提防着她有什么异动,宫中难以下手,这才出此下策,派刺客入庾府刺杀。”

幼薇道:“皇后好生狠辣!都说娶妻娶德,娶妻娶贤,更何况是母仪天下的一朝皇后?为何先皇会容许皇上娶这样的毒妇?”

庾遥道:“这位符皇后,并非等闲之辈。她出身将门世家,祖父符存审,位列晋太祖帐下十三太保之九,功封秦王。父符彦卿,存审第四子,位至魏王。大周先帝原是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将军,与符彦卿是旧相识。符家在战乱中被灭了门,符彦卿这一支就只剩下两个孤女。先帝怜悯故人之女,便将她们收为义女,养在圣穆皇后,也就是永安的生母柴皇后的膝下。后来也许是小儿女日久生情,也许是见他们年貌相当,先帝便有意撮合,就做主让他们成婚了。”

幼薇道:“原来如此。可如今刺客已死,我们该怎么办?不如面奏皇上,请他做主。”

庾遥道:“万万不可,皇后乃是大氏族的闺秀,符氏一族还有很多人在为大周效力,皇上不会不顾朝纲。而且若是让皇后知晓,难保她不会一计不成,再另寻办法。”

突然庾遥笑着对幼薇说道:“天意!此乃天意!我们便将这二人容貌毁去,换上喜服,充作你我。而我们连夜上路,往玲珑山而去!”

幼薇道:“如此一来也太过残忍,这女子好好的一张俏脸这么毁了可太可惜了。而且即便别人都以为我们死了,皇后岂会不知她派出的人有来无回?”

庾遥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论生前如何美貌,死后也是萎于泥土。他们二人行刺公主和驸马,败露之后肯定还会牵连家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况且皇后只是忌惮永安,未必就想杀之而后快,若她知晓你我已远遁,不会再对她构成威胁便会罢休了。”

幼薇道:“有的有理,那一切便听凭遥兄安排。”

庾遥妥帖安排了家中诸事,还将如何隐瞒朝廷、官府的查验等事一一教与了心腹小厮。

随后二人连夜收拾金银细软,打点行装,天还未亮便抽身离去。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天色变亮时,庾遥、幼薇二人已置身城外田野之中。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路上,幼薇一直咀嚼着这两句诗。

“越读越觉得精妙绝伦!”

庾遥笑道:“你倒是说说看,哪里精妙?”

幼薇道:“骰子乃是骨头做的,后一句便说道入骨相思,意境浑然天成,真是好诗!”然后又道:“遥兄家学渊源、才华横溢,如今又是驸马之尊,前途不可限量,竟然肯舍弃一切,如此高岸深谷的情义,不知该如何报答。”

庾遥苦笑道:“生逢乱世,无论在江湖还是庙堂,能够存留此身便是万幸了。幼时我曾与永安品评天下大势,永安说,如若有朝一日天下初定,四海安康便陪我回江南一游,远赴江宁,一尝庾家先祖终身之憾。”

幼薇不解地道:“江宁?”

庾遥长舒一口气,说道:“不错!江宁。庾氏先祖讳信曾作《哀江南赋》,名动神州,流传后世。另有名句‘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先祖虽迫不得已出仕北国,却终其一生都想回到故里。江南大好风物一半都聚于江宁,真真儿是经书日月,粉黛春秋。”

幼薇笑道:“好!既然如此,待我们寻得玲珑骰,若永安公主重归此身自然由她陪你回江宁,若未能成功,我答应你,必陪你一睹江南红尘烟雨。”

庾遥笑道:“一言为定!”

永安长公主刚嫁入庾府便遇到刺客,并与驸马双双遇难之事第二日一早就传入皇宫。

生逢乱世,活命不易。

只说近些年的事情,梁太祖朱温被儿子朱友珪弑杀,随后废帝朱友珪遇政变被杀,末帝朱友贞亡国被杀;唐庄宗李存勖被乱军射死,明宗李嗣源病中受惊而死,闵帝李从厚被废后用绳子勒死,末帝李从珂国灭自焚而死;晋高祖石敬瑭忧愤病死,少帝石重贵国破被俘获掳劫至契丹。

至于大汉隐帝刘承佑,少年鲁莽,不堪被臣下压制,因而猜忌大将军郭威,趁郭威前往邺城,将郭威留在京中的家眷杀死,因此导致郭威造反,带兵攻入汴梁,篡汉自立,建立大周。而刘承佑也兵败被杀,年仅二十一岁。

皇帝的性命都这般不值钱,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公主的死,贫病交加的百姓连议论都没多少精神,转眼便忘了。

而此时大周的皇帝无暇他顾,大汉、契丹、吴越、清源等虎狼环伺,不杀出一条血路,便是被瓜分蚕食的命运。

更何况,他初登帝位之显德元年,大汉便开始勾结契丹意图南侵。

只是,永安长公主遇刺不久,大周宣懿皇后符氏也因病逝去。不久之后,皇帝改立大行皇后的亲妹妹为继任皇后,人称小符后。

不知不觉,二人行路已有月余,已到达大汉境内。

玲珑山山路崎岖,蜿蜒曲折。

他二人爬到高处,仿佛拨开云雾见青天,终于远远望见一座斑斓的殿宇。

此时,一队巡行的小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玲珑山!”

庾遥道:“误会误会,各位大哥,请向少庄主通报一声,在下余姚,携舍妹到玲珑山庄,乃是为了与少庄主以文会友,万望行个方便。”

说罢便递上了名帖。

小厮们面面相觑,温氏一族的文才闻名遐迩,大汉全国未有出其右者,还从未有人胆敢以诗文讨教。

为首的一人说道:“既然公子有此心志,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请在此稍候,容我等禀报少庄主。”

少顷,山上飘下一个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如冠玉,行如朔风,清雅异常。

“此余便是彼庾!早听闻过庾兄的大名,内心仰慕,仿佛神交已久,不想今日终于得见。”

少年微笑着开口,十分热络。

庾遥也作揖笑着回道:“见过温兄,观温兄的身量形容,正如我旧日所思所想,好一个清俊的少年郎。”说罢又介绍道:“还未及与温兄介绍,这是舍妹,闺名幼薇。”

温苍暗暗打量幼薇,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一边回礼一边说道:“庾家小姐有礼了。”

幼薇恭敬地回了个礼。

温苍连连作揖,说道:“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庾兄,庾小姐,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随我至内堂叙话。”

庾遥笑道:“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

温苍于是引着庾遥和幼薇进了玲珑山庄。

路上所遇之仆妇、小厮无不恭敬致礼,然后肃立一旁。

一一穿过外跨院、芜廊大门、内花园之后,连庾遥也不禁对玲珑山庄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堆金立粉暗暗称奇。

内堂中,宾主尽皆落座。

婢女流水一样地捧来精致的茶点。

干果、鲜果、蜜饯,不一而足。

温苍吩咐下人道:“去请小姐前来与贵客相见。”然后又对庾遥道:“听闻庾兄已贵为大周当朝驸马,而且新婚当夜便遭遇刺客,如今怎地会携妹出现在此处?”

庾遥道:“温兄见笑了,迎娶公主本是喜事,不料却引来杀手,也是我福薄不能消受美人恩,因此侥幸逃出生天之后只能改名换姓,远走他乡。”

温苍道:“既然如此庾兄放心住下便是,玲珑山是个世外之地,朝廷的触角伸不到此处,最为安全。你我二人虽然从前未得相见,但是祖祖辈辈亲厚有加,如今兄台有难处,便在玲珑山庄暂避风头,不必客气,只当是自己家的后院罢了。”

便在此时,一阵环佩的叮当声响由远及近,庾遥和幼薇心中明白,这便是温家大小姐温黛驾到了。

温苍迎上前去,笑着说道:“妹妹,快来见过庾兄和庾小姐。”

温黛盈盈浅笑,轻轻施了个礼,说道:“见过庾家兄长,庾家姐姐。”

庾遥和幼薇暗暗打量,只见温家小姐虽然年纪尚幼,稚气未脱,但是她长了一副细长脸面,高挑身材,更兼通透慧黠的灵韵,眼角眉梢俱是神采。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幼薇早听闻温家小姐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如今相见竟然容貌也如此出挑,不由得暗暗羞惭起来。

第四章 玲珑山庄

一阵寒暄之后,忽然有一管家模样的人来回禀道:“少庄主,大小姐,夫人遣棠叔过来了。”

话音未落,一群青衣仆从出现在门口,为首的是一位须眉老者。

只见他独自径直步入内堂,其余的人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外。

温氏兄妹纷纷起迎,说道:“棠叔安。”

须眉老者面无表情地回道:“少爷、小姐安。”说完转向庾遥二人微微作揖,然后说道:“见过二位贵客。老朽戴萌棠,替我家夫人打理山庄琐事多年,贵客若有需要,只管吩咐。”

庾遥见他排场不一般,不敢怠慢,只得作揖回礼道:“不敢不敢,叨扰了。”

幼薇心里也添了一丝疑影儿。从前听庾遥讲过,玲珑山庄如今的庄主温举凡的夫人姓戴,这老者也自称戴萌棠,难道却是从娘家带来的管事?这温老爷待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宽厚啊。

只听那老者又道:“庄主和夫人听闻有故交之后驾临山庄,特意吩咐明日在晓仙谣设晚宴款待贵宾,还请二位贵宾拨冗光临。”

庾遥客套道:“有劳您回禀庄主和夫人,我兄妹二人多谢盛情,明晚一定如约赴宴。”

老者道:“庾公子客气了。”说罢又作揖,然后便带着人离去了。

如此一来,庾遥不禁替温苍感到面上无光。

温苍却仿佛习以为常,对庾遥说道:“二位一路行来一定万分辛苦,不如请庾小姐先随舍妹去后廷休息,庾兄请随我来。待休整以后,再去拜见家严家慈罢。”

如此一来正合庾遥和幼薇的心意,因此温苍言罢,他二人便分别随主人家走去客房安置。

绿竹卷,幽径长。

温黛携了幼薇的手说道:“姐姐好相貌!快教妹妹多看上几眼。”

幼薇脸上飞红,说道:“怎可与温小姐相较?”

温黛笑道:“我生来就比别的婴儿黑一些,本来哥哥出生之时玉雪可爱,周身莹白,所以取名以‘苍’字。到我出生之时,父母大人早已选了好些形容女子肤白的好字候着,却不想失了算。末了便取了一个黛字,算是将黑说得好听些罢了。”

幼薇仔细瞧了瞧,只见她明眸皓齿,神采飞扬,面上因厚施了脂粉,丝毫瞧不见本来的颜色。

“温小姐眉目如画,想必令尊令堂取的是粉黛之意。”

温黛不觉笑出声来,说道:“姐姐不必客气,我们温家远离庙堂已久,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我只管姐妹相称便是。我与姐姐好生投缘,姐姐一定要在山庄多住些日子,与我作伴。”

幼薇道:“只怕过多叨扰,心中过意不去。”

温黛笑道:“山中寂寞,自小又无适龄的玩伴,最喜爱的便是姐姐的‘叨扰’。”

幼薇道:“说起来我也是自小没有兄弟姐妹,如今反倒习以为常。好在家母慈爱,不但没有过多约束,反而努力为我弥补诸多遗憾。”

温黛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转瞬即逝的阴翳。

“说起来,我原本还有一个双生姐姐闺名温绛,可惜命薄,早早地没了。至于我母亲……罢了,姐姐好生休息,咱们有的是时间闲话家常。”

温苍取名所用之苍字,于颜色上取的是灰白或深青之意。柳宗元有“邇来气少筋骨露,苍白瀄汩盈颠毛”之语,王维亦有“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之句。

温黛的黛字乃是色黑之意,但却不是普通的黑,乃是青黑色。《通俗文》中有云“染青石谓之点黛。”

而温绛之绛则是色红之意。《说文解字》所谓“绛,大赤也。”

温氏兄妹的名讳彼此关联,或相对,或相近,委实有趣。温夫人娘家姓戴,由此可见温黛理应是最受宠的幺女无疑。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过花园之侧,经一道浅阶曲廊,沿着山坡蜿蜒而下。

幼薇抬头一看,原来已到了一间客房门前。

放眼望去只见窗棂上糊着极厚的黄纸,必是防着有人捅破窗纸暗算。

待推开房门,目光所及便净是些颇为精致的陈设,妆台旁有琴案、棋枰,画架上满堆着画,墙上挂着极精妙的工笔仕女图。图上细细描了几行字,幼薇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的词《更漏子》——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温黛笑道:“姐姐家学深厚、惊才风逸,想来也不会喜好女红针黹等物什。闲暇时,我陪姐姐吟诗作画,岂不快哉?”

幼薇客套道:“有劳费心安排。我自小懒怠,于琴棋书画上都只是略知一二,只怕不能入眼呢。”

温黛道:“这也巧了,我自小爱好武艺也多过诗文。姐姐别见外,只当是自家姐妹玩笑一遭便罢了。”

幼薇道:“只是这偌大的玲珑山庄,仆从成百上千,想来规矩一定很多,我只怕自己行差踏错,贻笑大方,折辱家门。”

温黛道:“如此说来,姐姐就更加不必挂心,庄里除了常年卧病的祖母、爹娘、兄长,便只有一位小娘。她原是打小就伺候我母亲的婢女,人最是和善不过了,你明日宴饮之时便可见到。至于那些家仆,世世代代都为我家所用,俱是忠诚伶俐的,也不会多口舌,旁的事就更加不必理会。”

幼薇心中又是一惊。温夫人从娘家带来管事已经令人惊奇,竟连妾侍也是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温黛见她拘谨,便又道:“姐姐莫不是被棠叔吓着了?他最是忠心耿耿,只是从前为救人伤了脸,所以才面无表情。棠叔着实是个好人呢。”

幼薇舒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此时门口出现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轻声细语地说:“奴婢红染,见过大小姐、庾小姐。”

温黛由是对幼薇道:“姐姐,这是庄里的家生奴婢红染,最是乖巧听话。原本是打小伏侍我双生姐姐的贴身婢女,姐姐不在了就跟在我身边,与我身边的乌蒙为伴。如今姐姐来了,便给姐姐使唤着罢。她生来胆小畏缩,但是传话洒扫这些小事还算得力的。”

幼薇嘴上说“难为妹妹想得这般周全”,心里想的却是常听闻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婢女都是口舌伶俐,圆滑世故的,于宫里的掌事宫女也不遑多让,这位小姑娘怎地这般羞怯。

温黛又客套了几句,更着意叮嘱红染细心照顾等语,便起身告辞而去了。

夜已渐深,月色朦胧。

幼薇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对着那幅仕女图发呆。

突然身后响起庾遥的声音:“深夜不安枕,在想什么呢?”

幼薇一惊,回身道:“你怎么进来的?”

庾遥轻笑一声,径自走到桌案前,拿起桌上的青釉圆口弧壁茶壶和茶碗自斟自饮起来。

“温氏后人果真远离庙堂已久,竟然连这样粗陋的茶具都拿出来待客。”

幼薇道:“遥兄莫要讲究了,深夜来此,可是有事相商?”

庾遥道:“方才我试探了温苍几句,可是他坚称玲珑骰子之事乃是误传,玲珑山庄并无此物。”

幼薇慌了神,追问道:“他竟然索性就这般矢口否认?若果真没有玲珑骰子,这山庄里里外外的护卫日夜巡防,守护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是作甚?”

庾遥点点头说道:“温氏兄妹的确是待人热忱,可是总觉得这山庄里处处有人提防着咱们。便说今日见到的两个下人,一个像是护卫里领头的,一个应该是内府里管事的。我暗暗观察他二人的言行,内府的管事表面上甚是冷峻,似乎不大将两位少主放在眼里,侍从的首领还算是温苍能支使得动的人。不过这倒也难怪,玲珑山庄百年基业,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也是有的。温小姐与你可说了些什么?”

幼薇跌坐下来,说道:“左右也不过是一些客套话,说她还有一位小娘,原是温夫人的婢女。还说了些她双生姐姐不在了,与我一见如故之语,并无甚特别。”

庾遥沉吟道:“温小姐乃是双生儿?这倒未曾听说。”

幼薇道:“温黛还派来一个叫做红染的小丫头,不知仅仅是好意照拂还是另有监视探听之意。”

庾遥道:“不可不防。温苍倒也派了一名唤作白福的小厮听命于我。”

幼薇急道:“先莫要管这些细枝末节了,温苍说山庄里并无玲珑骰子,我们可如何是好?”

庾遥道:“任凭他如何否认,若我们长留于此,难道还怕找不到蛛丝马迹么?”

幼薇道:“我于诗书上不大通,不知玲珑骰此诗上一句讲的是什么?”

庾遥道:“这句诗出自《南歌子词》,又称《新添声杨柳枝词》,共两首,这一首是第二首,上一句是: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幼薇道:“那另一首呢?”

庾遥吟道:“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见幼薇若有所思,庾遥便解释道:“这深烛便是深嘱的意思,长行与围棋都是游戏,但是此处长行便是远行,围棋便是违期。温庭筠写此诗采用的是谐音多义的技法,但是又浑然天成,他的才情的确是高深莫测。”

庾遥遥望先贤的才情,不禁感慨万千。幼薇在一旁却是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第五章 山雨欲来

突然,幼薇说道:“不对,不对。”

庾遥被她说得疑惑起来,问道:“哪里不对?”

幼薇道:“第一首提到的合欢核桃与第二首里的玲珑骰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作者明显是想要有所参照。而且第一首诗最后一句‘里许元来别有人’仿佛是说合欢核桃里面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庾遥恍然大悟,惊叹道:“果然!我从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里许元来别有人’这一句也是采用谐音的技法,人与桃仁的仁同音。合欢核桃与普通核桃不同之处在于它里面有两个桃仁。皇甫松《竹枝》也曾有云:合欢核桃两人同。温庭筠此诗如此写就本意应是指心中另有他人,若是别有深意地隐喻合欢核桃里面另有乾坤也未为不可!可是世人只知温氏传世的玲珑骰子是能够起死回生的宝物,从未听说过有名为合欢核桃的宝物啊。”

幼薇突然又惊又喜,笑道:“或许温苍没有骗你,玲珑山庄里并没有玲珑骰子,却别有宝物可解我们眼前之困!”

庾遥也笑道:“是了,世人只知玲珑骰子有两枚流传后世,却不知,玲珑骰子只此一枚,温庭筠留与发妻的是另有他物,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多少人遍寻不得。”

幼薇点头称是,说道:“无论何物,只要存世必然有迹可循。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求取无果,或许正是意味着另一枚玲珑骰子本就不存在。说不定是温家人自己放出假的消息,混淆视听。”

庾遥道:“玲珑山庄深不可测,你我二人此后行事须得加倍小心。明日见到温家老爷和夫人也务必格外恭顺有礼,切不可露了行藏,让他们添了提防。”

幼薇道:“遥兄放心,我会牢记谨慎二字。咱们且先住下,天长日久总有机会。”

嘉树离披,榆关命宾鸟。夜月如霜,金风方袅袅。

夜已深了,私语却未有断绝,更无人注意到暗夜树影里竟然有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庾遥、幼薇对明日满怀希冀,却不料这遗世独立的玲珑山庄比他们的所思所想还要更加不寻常。

金石何铿锵,簪缨亦纷纶。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傍晚。

庾遥与幼薇随着温苍兄妹进入玲珑山庄用于宴饮的厅堂。

那厅堂瓦房出檐,坐西向东,位于拱形门洞上高大的顶楼之中。堂上高悬一匾额,上面写着“琅环幽梦”四个字。琅环,又写作琅嬛或嫏嬛,乃是传说中天帝藏书之所。

匾额两旁有一副楹联,上联是“金步摇,玉条脱,情为世累诗千首”,下联是“白首翁,苍耳子,醉是乡思酒一樽”。

幼薇悄悄扯了扯庾遥的衣袖,感慨道:“果然是诗书礼仪世家。”

幼薇假托是庾家小姐进入玲珑山庄,此刻却忘了自己的身份,庾家的大小姐理应见惯这些文墨游戏。

庾遥暗暗叫苦,连忙向她使眼色。

可幼薇刚用了好几个月对自己耳提面命才习惯了大周长公主的身份,对这个诗书之家女儿的身份还不能从容掌握。

而温氏兄妹耳聪目明早已听了去,温黛淡然一笑,温苍则佯装不知。

温举凡和夫人见他们一行人进了厅堂,亲自步下台阶相迎。

温举凡一把握住庾遥的手,说道:“贤侄、贤侄女远道而来,玲珑山庄真是蓬荜生辉!想当年郭威还未建立大周之时,我们两家所在之地同属大汉,我与你父亲也是年少轻狂,常常习武论道、诗文唱和,那是何等畅快啊!可惜如今国界所阻,家事牵累,人也再不复当年意气!”

庾遥微笑着道:“家父也常常提起温伯伯。”

温苍在一旁说道:“父亲,不如坐下再细谈吧。”

温夫人也道:“不错,苍儿说的是。”

温举凡哈哈大笑了几声,雄浑有力,穿云裂石。

“我真是老糊涂了,快,快坐。”

于是,宾主尽皆落座。

幼薇悄悄对温黛道:“怎么不见二夫人与昨日那位棠叔?”

温黛低声回复说:“时气不佳,小娘平添了些症候,突然连床都下不了了。听说母亲已派棠叔亲自下山去请名医入山庄看诊。”

幼薇恳切地道:“夫人好生心慈。”

温黛微微一笑,并未搭话。

温举凡对庾遥二人道:“我生性疏狂,只想做个逍遥散仙,无意匡扶社稷,不如你们父亲那般有雄心壮志,当年他屡次相邀我襄助大周,我都拒绝了。好在年少情谊深厚,想来他也不会怪罪于我。”

庾遥道:“家父秉承祖志,不得不总是为俗事烦扰,侄儿倒是与温伯伯性情相投,无意出仕,还是浪荡江湖更加自在快活。”

温举凡大悦,大笑道:“不错!不错!便说大唐末期罢,宪宗迎佛骨,穆宗饵金丹,武宗受道箓,宣宗好神仙,从而导致民生凋敝,没有哪个是值得帮的。”

幼薇情不自禁插嘴道:“温伯伯说得不错。不过大周太祖励精图治,如今国内百姓安居乐业,万事欣欣向荣,可比一路走来大汉的境况好多了。”

幼薇方才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看到周遭的人才想起来此时的她本应是庾家的女儿,而不是大周的长公主。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身份转换,加上应酬不同的人物,着实让人吃不消。

“小妹,休得无礼!”

庾遥恨不得仰天长啸!虽然昨晚再三叮嘱,幼薇还是如此口不择言,眼看着温举凡的笑容僵硬,脸面已有些挂不住了。

这时,温苍说道:“孩儿也听闻近年大周经历两代帝王的治理,已经初显成效,如今刚登基的新帝更有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父亲久居深山,当惯了闲云野鹤,未能及时知晓也属平常。”

温夫人也帮腔道:“老爷,咱们许久不出山闯荡江湖,也不曾过问世事,想来外面也已经日新月异,你也别再说那些老黄历了,不如多多与年轻人倾谈,这些话听着多么新奇有趣。”

温举凡尴尬一笑,说道:“夫人说得是,咱们真的是老咯!”

庾遥起身作揖道:“小妹自小被父母宠爱惯了,久在闺阁,从未出门远行,诗书武功无一通晓,实在是井底之蛙不可语于天,夏日之虫不可语于冰,万望温伯伯、伯母莫要怪罪。”说完又向幼薇使眼色道:“还不快向温伯伯赔礼?”

幼薇刚刚站起身子,温举凡便笑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各抒己见罢了,贤侄女又何错之有?贤侄如此紧张,倒显得我不能容人了。”

庾遥于是附和道:“温伯伯说的是,不如侄儿先自罚三杯罢!”说罢自斟了三杯,饮尽了。

温举凡也举杯道:“贤侄客气了。”亦饮尽杯中酒。

幼薇也举杯道:“我酒量不济,便敬温伯伯、伯母一杯罢!”

温夫人微笑着说:“且慢。来,坐到我身边来,让我仔细瞧瞧。”边说边向幼薇招了招手。

幼薇胆怯,余光看向一旁的庾遥,见瘐遥点了点头,方才轻移莲步,走到温夫人身旁。

温夫人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说:“坐。”

幼薇缓缓坐在一旁,由着温夫人仔细端详。

温夫人先是摊开她的手掌细细瞧了,又抬头将她清秀如烟的眉目看了个遍。

“真是个好姑娘!看这细嫩的手掌,的确不曾习武。依我看,姑娘家便该如此文静温良。这小模样也好得很,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温苍与温黛兄妹彼此悄悄对望了一眼。

温夫人向庾遥问道:“贤侄,你们庾家怎么将这般好闺女藏得如此严密?长兄如父,你可知许了人家没有?”

此时温苍眉间紧锁,已是微微沁汗,一只手更是紧紧握住长袍的边缘,暗自用力。

温黛悄悄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腕。

温苍抬了头,眼中隐隐有泪。

温黛却是粲然一笑。

温苍于是缓缓地松了劲道。

庾遥听温夫人这样一说,心中也是一惊,苦于一时编排不出什么能够自圆其说的婚约来,只得说道:“舍妹年纪尚幼,因此并未许人。”

温夫人笑着点点头,说道:“檀郎玉貌,洛神天姿,真是般配。贤侄女,方才不是要敬酒么?来人,将我从娘家带回的九曲香取来。”

幼薇早已羞红了脸,只顾着低头。

很快,两位青衣侍女托着一个青玉酒壶以及两只小杯走近,壶杯均雕以莲花纹样。

如此情势幼薇只得站起身来,满满地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温夫人,说道:“天降祥云,人添福寿,敬伯母。”

温夫人的笑容温暖慈爱,她接过酒杯说道:“好,好。”说罢便一饮而尽。

幼薇举起另一只酒杯欲饮,却被温夫人拦住。

温夫人笑道:“方才你说自己不胜酒力,莫要早早地醉了。”

庾遥道:“一杯不打紧的。”

温夫人道:“我出身拳术世家,这样温和娴静的孩子的确是平生少见,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苍儿,你来,代饮此酒。”

温黛突然站起来,说道:“母亲,庾家姐姐礼敬您的酒,如何能代饮?”

温夫人佯装恼怒地对温黛说道:“小孩子家懂什么?坐下。”又对温苍道:“苍儿,还不快来?”

温苍缓缓起身,说了声“是。”

温黛道:“那不如由我替庾家姐姐饮了这杯罢。”说着便要起身。

温苍拦着她,摇摇头,说了声:“黛儿。”

温黛死死拉住他,低声却又急促地说道:“兄长不可!”

温苍将她的手撇开,走上前去。

见他如此,温夫人笑得更是开怀。

可不知为何,那笑容却突然凝固,连带着温夫人皓雪一般的两颊也突然灰暗塌陷了。

“夫人!”

“母亲!”

一时间嚎啕声、杯盏碎裂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第六章 风云乍起

一队戎装侍从瞬间冲入厅堂,为首的便是那日在山脚下盘问庾遥的那个人。

他边冲进来边喊道:“老爷!老爷!”

这时大家方才从晕倒的温夫人处挪出目光,看向温举凡。

不看则已,这一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只见温举凡圆睁着双眼,喉咙里却插着一柄短刃,早已气绝身亡!

为首的侍从扑倒在阶前,因眼见温举凡已死,便语音颤抖着对温苍哭喊道:“少庄主!朝廷军队突然大举进攻玲珑山庄!”

温苍只得回过神来应付道:“现攻到何处?”

那人回禀道:“小的们拼死抵抗,如今仍在山脚。”

温苍道:“传令下去,火速以偃月阵迎敌!”

那人领命而去。

温苍又道:“庾家妹妹,有劳你先扶我母亲回房医治。黛儿,父亲尸骨未寒,此处还须有人留守,你便守在厅里,不需任何人妄动。庾兄,你远道而来,我却照顾不周。如今玲珑山庄遭逢大劫,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庾遥道:“当为温兄驱驰!”

温苍用力拍了一拍庾遥的肩,说道:“好兄弟!今日我们便杀个痛快!”

才说罢,二人均施展轻功,拈花拂叶一般跃出厅堂而去。

幼薇此时早已被连番变故吓得花容失色。

温黛涕泪涟涟,对幼薇道:“有劳姐姐扶我母亲回房。”

幼薇细声说道:“妹妹节哀。”余下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安慰之语,只得默默同温夫人的两名青衣侍女一起伺候着温夫人回了房。

温夫人的卧房窗纸、帷幔等物一应是淡青色。淡青色的墙壁上面挂着柄长弓和一把长剑,连剑鞘都是青色的。

幼薇瞧着温夫人面色灰暗,昏睡不醒,一定是中了剧毒。

便在这时,一个悲戚的女声由远及近。

“夫人!夫人!”

幼薇本来以小辈的身份跪在温夫人病榻前,被这声音一惊,不觉站了起来。

来者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妇人,虽然穿着不算光鲜,脸上俱是病态,但仍可看出是一个中年美妇。

她身子一落力,旁若无人地扑倒在温夫人身上大哭起来。跟随而来的几名侍婢只管站在一旁,并未上前拦阻或搀扶。

幼薇只得劝道:“这位想必就是二夫人吧,请二夫人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二夫人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拿帕子拭了泪,说道:“庾小姐见笑了,只是我与夫人从小一同长大,眼见她如此,我这心里……”

幼薇再劝道:“今日山庄蒙难,二夫人是唯一能拿主意的长辈了,莫要因纵情而误事才好啊。”

二夫人闻听此言,哭得更厉害了,又扑倒在床沿上,哀嚎道:“我只是个奴婢,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如今老爷被奸人所害,夫人也一病不起,我还好端端地活着做什么?不如随你们一同去了罢!”

幼薇再三劝道:“玲珑山庄遭逢大劫,又遇朝廷围攻,少庄主与我兄长此去御敌也是九死一生,万望二夫人振作起来,守好后庭,一切以庄中众人的安危为先啊。”

二夫人由得她说,自己仍旧哭声不衰,最终竟然力竭晕了过去。

幼薇连忙扶起二夫人,交与随行的侍女带回房,然后又向青衣侍女询问道:“听说棠叔下山去请大夫来看诊,不知回来没有?”

二位青衣侍女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幼薇心想,看来是没回来,依如今山下的形势,恐怕是难以回庄了。如今山庄内外交困,可如何是好呢?

天色已晚,两名青衣侍女熄掉房中大半灯烛,只剩下零星的两只,然后静静候在一旁。

幼薇一手托着腮,一手搁在床沿上,看着昏迷不醒的温夫人。

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

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是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成眠。

幼薇睁开眼,原来已是黎明。昨夜不知何时体力不支竟然睡去了。

再瞧瞧温夫人,仍然昏迷不醒。

幼薇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片刻之后,一位青衫侍女从外面走近她,说道:“少庄主和庾公子已经回来了,现正在晓仙谣,请庾小姐回房梳洗休息片刻之后便去晓仙谣相见。”

幼薇点了点头,由青衫侍女扶起身来,双脚酥麻,疼痛不已。

幼薇问道:“红染在何处?”

门外的红染听闻召唤连忙走进来,扶起幼薇。

幼薇对红染说道:“有劳你了。”又问道:“朝廷的人可都被打退了么?”

青衫女子道:“听说朝廷已然退兵,围困暂解,少庄主这才回来。”

幼薇再问道:“我兄长与少庄主可受了伤?”

青衫女子道:“并未听闻少庄主和庾公子负伤,庾小姐莫急,等下相见便知。”

幼薇点点头,由红染扶着回了房中梳洗。

方才收拾停当来不及休息便迫不及待地赶往晓仙谣。

步入晓仙谣,只见温苍兄妹与庾遥正在说些什么。

三人见到幼薇都不由得暂停了话语。

庾遥急匆匆地走下台阶,幼薇也边走边说:“兄长平安无恙,真是祖宗保佑。恭喜少庄主击退朝廷兵勇,玲珑山庄渡过大劫。”

庾遥道:“本来朝廷人数众多,数倍于我们,可就在最为焦灼之际,那为首的将领像是收到军令,突然便退兵了。我与少庄主至今不知他们如此行事是为何。”

温苍道:“不错,此番朝廷突然来犯,不知是为何,竟然连退兵也神鬼莫测。”

温黛道:“只怕又是哪位贵人得了救不活的症候,想要那无中生有的玲珑骰子了。”

幼薇与庾遥不自觉地对望了一眼。

温苍道:“即便是如此,又怎么会半途而废?而且这次山庄内外接连出现大的变故,不像是巧合。”

幼薇道:“不知老庄主怎么样了?”

温苍道:“家父早已气绝身亡,却不知是何人下此毒手。”

温黛挽起幼薇的手,说道:“姐姐冰雪聪明,此番请姐姐前来便是一同参详一二。”

幼薇道:“我最是愚笨不堪的,哪里懂得这些,不如还是去照拂夫人吧。”

庾遥也道:“听闻老夫人常年卧病,如今温夫人也中了毒,二夫人早前也病倒了,不如由幼薇前去照顾,她此前常年闭锁在闺阁之内,不懂武艺,又不知经纶,留在此处也实在是无用。”

温黛紧紧锁住幼薇的手,说道:“姐姐便留下罢,权当是与我作伴。棠叔已然回庄,病中诸事他自会料理。”

幼薇见状只得留下。

温黛正色道:“仵作方才已来查验过,父亲乃是被人趁乱一击毙命。”

温苍道:“晓仙谣乃是庄中专设的宴饮之所。此间的仆从舞姬都是平日里不做杂务,只在宴饮之时方才来伏侍,如今我已着人将他们全部扣下,一一查问。”

幼薇站在一旁,不敢插话。

庾遥道:“想来也快有结果了。”

温苍点点头,说道:“酒杯酒樽我刚刚也已亲自查验过,下的毒是近水含烟。”

庾遥道:“近水含烟?传闻此毒无解,中毒深者面容枯槁,一夜白头,昏睡不起,水米不进,直到殒命。是谁有如此仇怨要下毒手?”

温黛道:“母亲自从嫁入温家,生下我们兄妹,再也不曾踏足江湖,也从未听闻她与人结怨。此次大劫不像是私怨,倒像是冲着玲珑山庄来的。”

温苍道:“不错。庄内有人暗施毒手,庄外便有大军压境,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便在此时,那侍卫首领步入厅堂,上前禀报道:“少庄主,晓仙谣的仆从侍女舞姬均一一盘问过,无甚可疑。”

温苍道:“白喜,可是你亲自盘问的?绝无错漏?”

温黛道:“不可能!难道有人会飞天遁地不成?定是贼人买通了庄里的人才能暗中下手。”

白喜道:“小的思来想去,的确有几人漏掉了。”

温黛道:“可是母亲身边的贴身二婢?”

白喜道:“不错。”

温黛道:“她二人着实可疑,那酒就是她们备下的。而且事发之时她们就在父亲、母亲身边,想来下手也是最方便的。庾家姐姐,昨夜你也在我母亲身边,可曾见到她们有什么异动?”

幼薇道:“当时我全部心思都在中毒的伯母身上,不曾见到什么。”

温苍向白喜道:“将青绘、青描二婢带过来。”

白喜得了令,转身下去了。

庾遥道:“若是贴身侍婢,想来不会做如此悖逆害主之事。”

温黛道:“那也难说。那俩人原不是自幼伏侍在母亲身边的,乃是父亲纳了小娘之后才去伏侍的,这情义上就浅了一层。”

未及片刻,白喜匆匆回报道:“少庄主,那二婢见有人要去拿她们,急急地触柱身亡了。”

温黛道:“竟然如此?还不是心中有鬼?”

温苍道:“死前可说了些什么?”

白喜看了庾家兄妹一眼,低头说道:“小的不敢说。”

温黛怒喝道:“事关生死,有什么不敢说的?忘掉一个字仔细你的皮!”

白喜道:“青绘、青描二人死前说看见庾小姐敬酒时仿佛暗暗做了手脚。”

温黛道:“放肆!这样的贱奴合该撕烂了嘴!死之前还要随意攀咬不相干的人。”

白喜道:“小的也觉得是无稽之谈。”

此时,庾遥和幼薇正要分辩,忽然听见一阵喧闹的声响,仿佛是有无数双脚摩擦着石板路发出的声音。

门外的小厮禀报道:“少庄主,老夫人突然转醒,听闻庄主和夫人蒙难,强撑着往晓仙谣来了。”

庾遥心中震惊不已。早听闻老夫人身子骨不大健朗,十日中有八九日都是昏睡不起,其余时间也只是容人喂些汤药勉强度日,全靠温家藏有的无数灵丹妙药续着命,如今怎地突然能起身了?

此时幼薇早已挣脱了温黛的手,悄悄贴近庾遥低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自从我们进入玲珑山庄,便全是咄咄怪事。”

庾遥望向她,暗暗点头。

第七章 无妄之灾

少顷,众人簇拥着一位鹤发松姿的老人家步入厅堂。

温苍与温黛迎上前去。

温苍道:“祖母大好了?真是祖上显灵,福泽庇佑。”

温苍与温黛一边一人扶着老夫人上座。

昨夜庄主血溅当场,座位上仍留有斑驳血迹。

温黛道:“来人,快换掉。”

老夫人道:“母子连心,血浓于水,不碍事的。”

说罢迳自走过去坐了下来。

温苍与温黛回身到台阶下双双跪倒。

幼薇悄悄对庾遥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庾遥连忙示意她收声。

温苍道:“孙儿不孝,无力支撑玲珑山庄,竟连累祖母病中起身。”

老夫人道:“苍儿,你做得很好。只是你还年轻,江湖经验尚且不足,难免会被宵小之徒蒙蔽。老婆子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了土,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罢。”

老夫人转向幼薇道:“大周的永安长公主驾临玲珑山庄,恐怕不仅仅是做客这样简单罢。”

众人无不惊诧。

温苍虽然早已看破幼薇的身份,却不想祖母此刻会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老夫人道:“苍儿、黛儿,来见过长公主殿下。”

温苍与温黛起身,却未行礼。

温苍向老夫人道:“祖母明鉴,此乃庾家小姐,闺名幼薇,随兄长来庄上,并不是什么长公主。”

庾遥也道:“小辈庾遥见过老夫人,舍妹自小足不出户,因而不曾来向老夫人请安,万望莫怪。”

老夫人冷笑道:“庾公子的确如假包换,但是这位姑娘,却不是庾家小姐。听闻庾公子早已贵为大周当朝驸马,与公主在新婚之夜双双被害身亡,如今庾公子现身玲珑山庄,老身斗胆问一句,不知永安长公主身在何处?”

幼薇眼看这位老夫人耳聪目明,而且来者不善,已是避无可避,于是向前一步说道:“见过老夫人,不错,我就是劫后余生的郭永安。”

庾遥心下想道:“宫中三个月,这公主的气度倒是学了个八九成。这样也好,只得见招拆招了。”

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公主与驸马驾临蔽庄,究竟是所为何事?”

温苍道:“禀告祖母,庾公子有难,好不容易脱身,便是来庄里避难的。”

老夫人道:“只怕没有那么简单罢!听闻你母亲的近身二婢以性命指证她,难道是平白无故的?”

温苍道:“死无对证,甚是可疑,不足为凭。”

老夫人道:“苍儿,你太过年轻识浅,不知这江湖的险恶。那你说围攻山庄的朝廷兵勇又是为何而来?”

温苍道:“自古至今,各路人马均觊觎玲珑山庄的私藏,朝廷派兵来攻也是寻常之事。”

老夫人道:“你错了。朝廷是得了风声,知道大周的长公主现身于此,这才率兵来攻。他们二人才是觊觎我玲珑山庄的私藏!”

幼薇嘴硬道:“我皇兄贵为一朝天子,富有四海,岂会有什么觊觎之心?”

老夫人道:“笑话,玄宗之后还没有哪个皇帝敢说自己富有四海!你们必然是为了玲珑骰子而来。”

然后又正色对温苍道:“苍儿,如今你已是一庄之主,做事切不可优柔寡断!这两人隐瞒身份,图谋不轨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后又有你母亲的贴身婢女首告,还不赶紧将他们拿下?”

老夫人对白喜喝道:“来人!”

庾遥见势不妙,早已将幼薇护在身后。

温苍道:“且慢!祖母,庾温两家乃是世交,这样无凭无据便唐突地拿人,恐怕不妥。”

老夫人道:“话虽如此,可是你父母的大仇难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温苍道:“请祖母容孙儿几日,孙儿定查明真相,若真与他们有关,再拿下不迟。”

老夫人道:“万万不可!这庾公子身手了得,只怕会放虎归山。”

温黛上前轻轻地对温苍道:“兄长,祖母身体羸弱,经不得愠怒,此时可千万别惹她老人家生气。既然祖母怕庾兄脱逃,不如就软禁起来罢。公主未曾习武,倒是不打紧,仍旧来去自如就好。若是查出的确不与他们相关,再请示祖母放人便是。”

温苍无奈,说道:“眼下也唯有如此。”

老夫人道:“黛儿说的是。”

温苍向庾遥道:“庾兄,入庄至今招呼不周,不但劳烦庾兄与我一同联手抗敌,竟然还……”

庾遥道:“温兄,我虽不知为何朝廷突然派兵来攻,老夫人既然说与公主有关,那我们也难辞其咎。软禁便软禁罢。只是公主大病初愈,又一路历经风霜,万望不要为难于她。”

温黛插嘴道:“庾兄放心,姐姐我会好生照拂,不会让她受委屈。”

老夫人向白喜使了个眼色,白喜只得上前说道:“庾公子,请吧。”

庾遥不得不随他而去,半路回身望去,幼薇早已急出眼泪来。

突然,幼薇道:“留着我一个人做什么?我既然已经嫁了你,生死都要随你去。”

老夫人冷笑道:“公主果然有情有义!我们还做这好人为甚?一同带下去!”

白喜领命,将二人带了下去,锁在一间暗室便离去。

暗室中伸手不见五指。

幼薇道:“不是说好是软禁么?怎地锁到了这么一个暗室?”

庾遥再也按耐不住,斥责道:“明明可以来去自由,为什么要也陷进来?你在外面好歹也可以替我透一些消息,让我捋清楚来龙去脉,如今可怎么好?”

庾遥一向彬彬有礼,说话温声细语,突然如此可将幼薇吓了一跳。

幼薇方才收起的眼泪便又簌簌而下。

黑暗中,庾遥见不到她的样子,只听见她不住地抽泣。

“你不在,我害怕。”

别看当着温家众人,幼薇一副长公主的派头,其实是狐假虎威,心虚不已。

庾遥心软了下来,后悔不该对她如此。

她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小姑娘,想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么懂得那么许多。若真是永安妹妹在此,不愁没有默契,可是如今的情形下又何必苛责她。

庾遥叹了口气,寻着声音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别哭了,是我不好。”

幼薇道:“你原是受我的连累,都是我的错。”

庾遥道:“此番的确是我太过轻率了。这玲珑山庄是什么地方?能够在战乱中屹立百年而不倒必有缘故,哪是我们可以巧取豪夺的地方。”

幼薇缓缓地收了哭声,说道:“如今可怎么办?”

庾遥道:“这密室不见光亮,如同暗夜。我心里却渐渐光亮起来。我们且仔细回想这两日的经历,不愁捋不清事情的脉络。”

幼薇道:“兄长说得不错。”

庾遥道:“山庄内,主人家温举凡已死,温夫人戴氏中毒昏迷。其余便只有老夫人、温苍、温黛以及二夫人。仆从之中,露脸见光的有侍卫白喜,管家棠叔,还有临死攀咬我们的青衫二婢。再算上伺候我们的白福和红染,温黛的贴身侍婢乌蒙。如果你我二人不是凶手,那么凶手一定在这些人之中。”

幼薇道:“仆从恐怕不会是主谋,这山庄谁当家,他们还不是一样地为奴为婢?”

庾遥道:“你说得有理。那便只有老夫人、温苍、温黛和二夫人了。”

幼薇道:“老夫人是温庄主的亲娘,怎么会下手害自己的孩子?温苍和温黛也不会加害父母。看来是二夫人嫌疑最大了。”

庾遥道:“有些道理。可是这件事目前看来嫌疑最小的就是二夫人,她早几日就病了,宴饮之时也不在现场。”

幼薇道:“虽然不在现场,难保不会假手于人。”

庾遥道:“可是二夫人也没有动机啊。若说她与温夫人面和心不和,想要争夺宠爱或者地位倒还说得通。可是温庄主是他夫君,她害他能落下什么好?”

幼薇道:“难道是有什么前情或者仇怨我们不知道的?”

庾遥道:“可也说不通。那前情或者仇怨我们不知道,温家上下不该无一人不知。既然我们能想到她,难道不怕老夫人和温苍兄妹也想到是她?”

幼薇想起来了什么,说道:“对了!我在温夫人房里见了她一面,看上去柔弱可欺,也没什么主见。”

庾遥道:“表面功夫谁不会做,千万不能信。你记住,玲珑山庄完全不似我们从前臆断的那么简单,即使是温苍和温黛也不能尽信。”

幼薇道:“我知道了。江湖险恶,如今真是见识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京城。”

庾遥叹息道:“我也后悔自作主张地带你涉险,我以为必然可以保护你周全,却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送上门来被真正的凶手做进了局。若我料想得不错,恐怕大汉突然派人攻山,也是有人故意泄漏了我们的行踪。”

幼薇道:“泄漏我们的行踪不像是温苍、温黛兄妹或者庄主夫人所做的事。他们大可找个机会将我们绑了,送给朝廷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庾遥道:“确实如此,看今日老夫人的样子,泄漏消息的事八成是她做的。”

幼薇道:“可是玲珑山庄遗世独立,从不与朝廷为伍,她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庾遥道:“也许是想驱除我们,或者是想让我们顶罪。”

幼薇不禁想到老夫人那接二连三浮现冷笑的脸,感到不寒而栗。

第八章 抽丝剥茧

突然,幼薇说道:“我想到了!初见老夫人时我便觉得哪里不对,如今才想到!是牙齿!老夫人按理说早已到了杖围之年,又常年卧病,皓首苍颜,雪鬓霜鬟都不错,可是不该有那样齐整的牙齿。”

玲珑骰子里的神药服用之后不仅百毒不侵,更能令人心明眼亮,甚至连嗅觉都比往日灵敏了许多。

庾遥道:“你是说老夫人是被人假扮的?的确有这个可能。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既然是假扮,不是真的老夫人,她就有可能向温庄主下杀手。”

幼薇道:“可是老夫人当时并不在场,行动时又动辄百十来个仆从围着,如何下得了手?”

庾遥道:“不错,这样的布置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她在席间定有内应,而她只是负责现身将我们擒住罢了。”

幼薇道:“若这么说,二夫人当时不在席间,恐怕不是与她一伙的了?说不定我们都想错了,最面善的人却是凶手呢?”

庾遥道:“你是说温苍?”

幼薇道:“我也说不出究竟,可今日酒席之上,我总觉得他们兄妹二人有些奇怪,尤其是温夫人让温苍代我饮酒之时。”

庾遥点点头,说道:“若你不提起,我差点忘了。这两日大事不断,想必漏过了许多看似微末却十分重要的事情。如今想起来那时他们兄妹的表现的确是有些奇怪。温夫人见你与温苍年貌相当,便生了求娶之意。随后她让温苍代你饮酒,一为试探,二为撮合。无论如何,温黛都不该起身才是。”

幼薇道:“我总觉得温黛极不情愿让温苍代我饮那杯酒。这事真是蹊跷,便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不该当众表现得那么明显。难道他们兄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庾遥道:“不对,若真如你所言,她更应该表现得大度来杜绝悠悠之口,除非她知道那酒是饮不得的!”

幼薇道:“好个温黛!表面上姐妹相称,暗地里却盘算着这些阴谋诡计!”

庾遥无奈地道:“你先别妄下结论,一切都只是推测,毫无真凭实据。况且,若是温黛所为,还是会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她为何要加害自己的亲生父母?看凶徒的手法,像是恨极了温庄主和夫人,定是有什么难解的仇怨。”

幼薇道:“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只怕要活生生地饿死了。真相如何又怎么去证明呢?要是密室逃脱的游戏就好了,答对了题就可以出去。”

庾遥道:“密室逃脱是何物?怎么闻所未闻?”

幼薇尴尬地捋了一下头发,回答道:“那是我家乡的盛行的一种游戏。众人被关在一间布置了许多机关的屋子里,只有将谜底揭开才能出得去。”

庾遥道:“若是解不开呢?”

幼薇笑道:“到了时间,自然有人放大家出去。”

庾遥道:“说的是。那我们也暂且等一等,看看是否有人会放我们出去。”

室中粗陋,庾遥和幼薇只能席地而坐。

庾遥头靠着墙壁,簌簌落下的不知是蛛网还是墙灰。

幼薇紧紧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膝,想起惨淡的前路,不禁滴下来两行泪。

蓦地响起庾遥的声音:“相伴出行这么久,你还从未说过原来的你是什么样子的人。”

幼薇苦笑道:“原本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提也罢。”

庾遥道:“怪我粗心大意,本以为来取玲珑骰子轻而易举,很快就可以与永安重逢,不想关隘重重,你我还要相伴许久,不如趁此时机聊聊。不知你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姐妹?”

幼薇闻言更是悲从中来,说道:“父母健在,只是在我的家乡,像我这般年纪的人,甚少有兄弟姐妹,叔伯家的兄弟姐妹也都不是省事的人,打小就各怀鬼胎,一个比一个地精明。从前我还傻傻地拿出真心对人家,吃过几次亏之后便也学得乖了。”

庾遥叹了一口气,说道:“与你相比,我是家中几代单传,活得真是过于容易了。不知妹妹芳龄几何?从小读了些什么书没有?”

幼薇道:“在我家乡,原不似你们这般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学童所学十分庞杂,天文地理、经史术数,无所不包。不过如今想来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多看几集荒野求生的节目。”

庾遥道:“那又是何物?”

幼薇道:“那是我家乡的人编排的戏,全是教人怎么在恶劣的环境里活下去,有时候甚至要将捕来的猎物生生吃下去。”

庾遥惊讶不已,说道:“还有这样的戏?”

幼薇道:“都是些乡野之人胡乱编排的,难登大雅之堂。像你这样的名门公子,自小锦衣玉食,当然看不得也不需要看这样子的戏了。”

庾遥道:“听你说起来我只觉得新奇有趣,好想见识一番。”

幼薇微笑道:“还是不要见识为妙。”

突然庾遥见幼薇眉头越锁越紧,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幼薇道:“饿了……”

庾遥笑道:“等我们出去了,一定好好吃一顿。你想吃什么?”

幼薇道:“肉,我想吃肉。”

庾遥大笑道:“原来你爱吃肉,怪不得这一路上只见过你吃肉菜,竟然连我特意给你点的精致点心也不太吃。”

幼薇道:“兄长,我原本也想再瞒些时日,多装装淑女的样子,不好这么快就掉了永安长公主的款儿。可是如今看来不说不行了……”

庾遥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来无妨。”

幼薇道:“你点的那些不是肉菜,对我来说就是菜!这肉就是肉,菜就是菜,肉和菜在一起,那就不再是单纯的肉了。”

庾遥忍住笑,问道:“那依你看,什么才是单纯的肉?”

幼薇道:“那当然要数羊腿、猪肘子、鸡翅膀这种了!”

庾遥大笑出声,半晌方说道:“好生有趣!这也是你们家乡的习俗了?”

幼薇道:“也不全是。我身边那么多人,也就我才是这样。可是天冷的时候不吃肉怎么熬得过去?我只跟你说,天冷的时候啊,穿再多都没有用的,你只要结结实实地吃两大碗红烧肉或者一整块菲力牛排,保管不冷了!”

庾遥笑道:“那我下次可要试试。”

庾遥和幼薇所在暗室不见天日,不能知晓光阴的流逝,亦不知外面是月华如练还是晨曦微露。

幼薇渐渐被困意笼罩,朦胧睡去。

梦中,她回到了公元2018年7月的北京。

夏日的北京,异常的闷热,即便入了夜也难得清凉。

北五环边上的一个小饭馆里,一群年轻人推杯换盏。

刚满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温诗龄刚刚考取了理想的大学,但是此刻的她却难以高兴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餐桌布的毛边儿,眼睛还时不时地往旁边的桌子瞟去,与周围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温诗龄的同桌兼死党崔云冲见状凑上来说:“还等什么呢?九月份人家可就去山西了。”

崔云冲口中的“人家”指的是诗龄高中三年的暗恋对象——林羽。

原本以林羽平时的成绩考取北京的名牌大学完全没问题,谁知他发挥失常,最后被外地一所普通大学录取。

温诗龄连忙示意他噤声,还说了一声“嘘!”

崔云冲的酒劲早就上了头,反而站起身来,大声嚷道:“你还怕什么啊?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温诗龄小声说道:“你先坐下!别一惊一乍的吓人!”

崔云冲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冲着林羽嚷道:“林羽!你过来!人家有话跟你说!”

平地起惊雷,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林羽倒是坦然地倒了一杯酒,走过来对诗龄说:“还没谢谢你这三年一直包庇我不写语文作业的事儿。”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一个脸色黑红的男生说:“哎?温诗龄对我们一向都是铁面无私的啊?怎么就偏偏包庇你啊?”

崔云冲说:“对,你说着了!哎?你还坐着干嘛?起来!大大方方的!”

诗龄羞赧不已,却也只能站起来,举起酒杯。

她低着头,不敢正视林羽的眼睛。

许久,方才抬起头来。

这时,林羽突然对她粲然一笑。

温诗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林羽,你……”

话未说完,温诗龄身子一软,栽倒下去。

一群人围着她,不停地喊着“诗龄!诗龄!”

仿佛有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吸着她,拉扯着她,她只能不停地往下坠。

耳边同学们的呼喊声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诗龄重新有了一丝知觉,周遭的呼喊声仍然此起彼伏。

她用尽全力,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派华丽润妍的颜色,晃得她睁不开眼。

“永安!永安!”

“长公主,你醒了?可真是谢天谢地!”

温诗龄定睛一看,居然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她身旁,一头珠翠钗环,像是电视剧里的人物。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模样的小女孩。

再一看,她自己正仰面躺在一个裹了帷幔的床榻上。

那贵妇人道:“快去告诉皇上,长公主醒了!”

“公主?”温诗龄不明所以,自言自语地说。

贵妇人抹干眼泪,笑着说道:“怎么醒过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贵妇人身后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插话道:“您可不就是咱们大周的永安长公主嘛?”

温诗龄道:“大周?长公主?我叫什么名字?”

贵妇人道:“你闺名永安,竟然都不记得了?”

温诗龄心中暗暗叫苦,这八成就是传说中的穿越了啊!

不过看样子这应该是到了皇宫内苑,暂时不会受什么苦,还是探探虚实再说。

眼前这个贵妇人对自己如此关心,难道是这个长公主的什么亲人?

温诗龄试探地说了声:“您是?”

“怎么?皇嫂都不认得了?”贵妇人疑惑道。

后面的小宫女又道:“长公主,您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温诗龄道:“我怎么了?”

贵妇人道:“你都不记得了?”

温诗龄探起身子,揉了揉头,说道:“记不清楚了。”

贵妇人道:“你自从谒陵回宫之后就一病不起,险些没了性命!多亏你皇兄寻得了一枚玲珑骰,才把你救回来。”

温诗龄道:“皇兄?那玲珑骰又是什么?”

贵妇人道:“你皇兄乃是大周的天子,本宫便是你的皇嫂,大周的皇后。”说罢又转向宫女们吩咐道:“再传御医来为公主诊治。看这情形,公主还有好些日子才能痊愈,切不能耽误了吉日。快去将公主旧日的伴读都叫进来,陪着公主说话,定要早些恢复才好。”

符皇后说罢起身便要离去,行至房门前对几个小丫鬟说道:“好生照顾长公主。”

符皇后走后,温诗龄起身走下床,环顾一圈,果然是皇女的闺房,布置得甚是雅致。

“从今天起,我就只能先当着这个长公主了。”温诗龄暗暗地对自己说。

第九章 黄雀在后

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

昏睡中的幼薇被急急涌入的一束光惊扰,从梦境中醒来。

她抬眼望去,光亮处站着一个人,玉树临风,皎皎明月。

迷糊中,幼薇一时分辨不清,说口而出:“林羽。”

随后,那人渐渐走得近了,幼薇方才看到他长发长鬓,衣袂飘飘,并不是林羽。

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温苍。

原来这玲珑山庄里面密室密道纵横交错,温苍为了不惊扰守卫,通过自己房中的密道到了这间暗室。

温苍开口道:“庾家妹妹像是被梦魇住了。”

庾遥道:“这暗室黑漆漆的,不做梦又能做甚?”

温苍道:“庾兄,我正是为此而来。夜深了,祖母已然入睡,暂时顾不得这里。我带了白福和红染来,让他们代替你们在这,你们速速随我下山。”

庾遥道:“那明日你如何向她交代?”

温苍道:“事急从权,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此刻幼薇已经清醒过来,问道:“那白福和红染会不会受连累?”

温苍道:“此处自有黛儿照应他们,事不宜迟,快走!”

温苍急匆匆地带了幼薇和庾遥经密道下山。

谁知刚刚走出山脚下的密道出口便看到玲珑山四周火光闪烁,朝廷没有退兵,反而在四周安营扎寨,处处设立了关卡。

庾遥道:“看来大汉对长公主是势在必得了。”

幼薇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温苍道:“为今之计只有退回玲珑山庄,我先将你们安置在我书房的密室里,再徐徐图之。”

庾遥道:“也只能如此了。”

庾遥心想,这玲珑山庄殊不寻常,数不清的密道、密室,怪自己江湖经验太少,这样冒失地闯进来。如今先不用提玲珑骰子,能保住自己和幼薇的命就已经不易了。

于是,庾遥和幼薇随着温苍返回玲珑山庄。

他三人刚刚行至温苍的书房外,突然间,暗着的屋子亮了起来。

三人深知大事不妙,转身便要走。

“站住。”

那语气平缓坚定,胸有成竹。

是老夫人的声音。

“苍儿,请公主和驸马进来。”

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老夫人端坐在前,温黛一脸愁容地站在老夫人身后。

“怎么?公主、驸马嫌我们招待不周,这就要走了么?”

说罢又是一声冷笑。

庾遥循声望去,果然齿若珠贝,不似寻常老妪。

庾遥理了理衣襟,说道:“老夫人治家有道,却不想病卧了几年,下人都懒怠了,竟然这样忘恩背主。”

老夫人道:“玲珑山庄的下人究竟是如何忘恩背主,还请驸马爷赐教。”

庾遥笑道:“若我没听错,那时在仙乐谣说的明明是软禁。即便没有高屋暖枕、锦衣玉食,也该宽敞明亮、三餐温饱吧?可是那些下人竟然将我们关到他们兄妹俩顽劣时关禁闭的所在去了。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有损玲珑山庄的颜面么?”

老夫人也笑道:“驸马爷教训得是。苍儿,着人添上一根蜡烛,两个蒲团。你亲自陪着二位贵客回去休息。”

温苍无奈地道:“是,祖母。”

老夫人又道:“黛儿,你也回房去,不许再出来。”

温黛低眉垂首,轻轻说了声:“是,祖母。”

一灯如豆,宛若心花。

灯烛点燃之后,庾遥和幼薇方才第一次看到那间“暗室”的模样。

幼薇道:“没想到金堆玉砌的玲珑山庄还有这么衰败的地方。”

庾遥道:“那是自然,即便是富丽堂皇的皇宫,也有些荒芜的禁苑,埋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斑驳的墙壁上沟壑纵横,还有些深入墙体的小坑。

庾遥的目光轻轻扫过四面墙壁,说道:“方才我只是随口一说,如今看来,这间屋子倒是真有可能是温苍、温黛兄妹俩小时候被关禁闭的地方。你看,这些痕迹像是挂字画留下的。我小时候家里也有这样一间屋子,挂着庾家先祖的《哀江南赋》。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

幼薇指着墙上几条错落有致的痕迹说:“那又是什么?”

庾遥道:“也许是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划上去的。”

幼薇幽幽地道:“划得倒是齐整。”

庾遥道:“可还饿么?方才好不容易出去了却忘了为你寻些东西吃。”

幼薇道:“不打紧,我虽然贪食,却有一个旁人没有的好处。”

庾遥道:“除了只吃肉,还有什么?”

幼薇道:“吃肉是特点,却不是好处。我的好处是一顿吃得饱足了,便可以饿上三天都没事。当然,我说的饿并不是什么都没得吃,而是肉没有吃得那么饱足罢了。”

庾遥道:“你可真是天潢贵胄的命,所幸到了永安妹妹的身体里,若是去了普通农家,一年到头都不能开一次荤,可怎么办?”

幼薇道:“那我说不定可以教他们养些猪牛羊鱼虾,发财致富奔小康。《大雅·民劳》中有‘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句子,你可记得?”

庾遥道:“你总说自己不通诗书,怎么《诗经》的句子却记得这般清楚?”

幼薇道:“我所说的不通诗书是跟你们这些文人骚客比,我在我们乡下,那也算得上是品学兼优的。何止《诗经》,《礼运大同篇》中也提到过呢。这些啊,都要考的。”

庾遥道:“我有时候对着你,总是会混淆不清。忘了你是你,并不是永安。如今听你说了许多你家乡的事,倒是比从前清晰些了。”

幼薇道:“你也有混淆不清的时候?那便不枉费我悉心钻研这许久了。我听宫里的人讲过,永安长公主爱吃甜食,我也难免要装一装。可是我实在不爱吃那起子甜腻之物,吃两口就觉得饱了,还怎么吃得下肉?不吃肉一会儿就又饿了!”

庾遥若有所思地道:“永安她爱吃甜食,也许是因为她活得太苦了。”

庾遥转身坐在蒲团上,又再开口说道:“方才我留心细看了看老夫人的牙,果然如你所言。”

幼薇道:“不仅如此,此番我还有个新发现。”

庾遥道:“是什么?”

幼薇道:“你记不记得初次见老夫人时,我对你说,有没有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庾遥道:“仙乐谣本身宴饮作乐之所,香气弥漫,哪里奇怪?”

幼薇道:“不是。仙乐谣固然香气弥漫,但是那香气是茉莉浸膏的味道,十分幽微。直到老夫人驾临,屋子里随之多出一种混杂的香气。像是敬香、檀香夹杂着胭脂香粉的气味。”

庾遥道:“你的鼻子倒灵,我却没注意到。”

幼薇接着说道:“原本老人家爱好焚香祷告也是寻常事,可是老夫人常年卧病在床,似乎不会有什么机会礼佛。”

庾遥道:“不错,而且既然是常年卧病,一定少不了汤药,可是那么多混杂的气味,却独独少了药香气。一定是那人为了掩盖原本身上的脂粉气而刻意为之。”

幼薇道:“不仅如此,方才在温苍的书房里,前番的敬香、檀香香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少许脂粉香气。”

庾遥道:“想必是匆忙之间难以周全。”

幼薇道:“那脂粉香气也不寻常。我想了许久才想到,我之前闻到过一次。”

庾遥道:“是不是我们初次入庄之时?”

幼薇笑道:“原来你早就想到了。那香气我只在温黛身边的乌蒙身上闻到过。”

庾遥道:“后来凡是老夫人现身之时,乌蒙便不在温黛身边。”

幼薇道:“看来老夫人必是乌蒙假扮的了。因她平日里的熏香过于特别才不得不用敬香和檀香熏衣服来遮掩。红染既然平时一直与乌蒙为伴,温苍带她到此地做我的替身,那乌蒙自然也就知道了。”

庾遥道:“看来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只是我想不明白,动机是什么。”

庾遥的目光又落到了墙壁上。

此刻他端坐在蒲团上,离墙较远,不由得入了神。

幼薇循着他的眼光望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便问道:“在看什么?”

庾遥道:“我在看这墙上的几个道儿。似乎不像是练剑误划上的。”

幼薇道:“的确,练剑误划哪会如此齐整?”

庾遥突然惊喜地道:“我知道了!这是一。”

庾遥边说边起身走到墙边。

幼薇道:“什么?一?”

庾遥道:“不错,一。你看这竖道儿有长有短,毫无规律,可是横道儿却都是一样的长短。”

幼薇道:“你是说这不是随意划上的,而是别有深意?可是这一,一什么呢?”

庾遥道:“你看这两个横道之间的距离,恰巧是两个一。也就是说,这两个一中间,还有两个字。”

庾遥沉吟片刻,笑道:“快把蜡烛拿过来。”

幼薇闻言速速取了蜡烛,照在墙上。

庾遥伸出右手两指,点去墙上的灰。

幼薇念道:“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是什么?”

庾遥道:“这是温庭筠的词。”

幼薇道:“那其余的又是什么?”

庾遥道:“你看。”

少顷,墙上的横道儿旁都被庾遥填上了字。

从上到下分别是: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第一、二、四句都是排列得规规矩矩,便只是第三句向后错了几个字的距离。

写罢,庾遥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说道:“不对,难道是我想错了?”

幼薇道:“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

庾遥道:“绝不可能。既然玲珑山庄是温庭筠所建,这些痕迹也有可能是他留下的机关。温庭筠是何等人物?文字功夫出神入化。他出手一定是工整细致,不会留下任何瑕疵。一定是我想错了。”

幼薇道:“真是越来越像密室逃脱了。”

幼薇把蜡烛放回原处,回身坐在蒲团上。

庾遥垂头丧气地也回到蒲团上坐了下来。

幼薇见他沮丧失落,便有意开解。

“别想了。既然如你所说有可能是温庭筠留下的机关,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庾遥道:“你总说什么密室逃脱,究竟是什么?”

幼薇道:“起初是通过房间里的种种陈设开锁,后来又加上了机械机关,声光电效果,再后来还有演员陪着演戏,从他们的身上或者对话中可以找到线索。”

庾遥听得一头雾水,没有一个字明白。

幼薇笑道:“可惜之前我忙着高考,没怎么跟他们出去玩儿过,不然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庾遥看着墙上的几句诗词,说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第十章妆待夜

幼薇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饱读诗书,对诗联句一定难不倒你!我记得语文课上老师说了一个上联,没人能对得出下联。现在左右也无事,你不如试试。”

庾遥道:“看来是个绝对了,说来听听。”

幼薇道:“上联是:个个门前千竿竹。”

庾遥沉吟良久,说道:“的确很难。这是一个双重的拆字联。个个便是竹,千竹便是竿。如果没有个个,大可以对做‘阶上万芳草’。多了‘个个’两个字,可谓是难上加难。”

幼薇道:“竟然连你都对不上?那我信它的确是个绝对了。”

庾遥思量着对子,缓缓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无意中又往墙壁上的诗句那侧看了几眼。

突然他又惊又喜地道:“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这个一,不是一,而是千。”

庾遥将原本写作“一叶叶”中的“一”,添了几笔,写作“千”。

“这一句须得改了。”

幼薇眼见他将原来那句《更漏子》词改为了“景阳楼畔千条路,一面新妆待晓风。”

由此,从上至下变成了这样: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景阳楼畔千条路,一面新妆待晓风。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幼薇道:“这都是温庭筠写的诗句?”

庾遥道:“不错。”

幼薇道:“可是第二句和第四句中的一在同样的位置,你怎么知道是先写哪个,后写哪个?”

庾遥道:“你说的有理,其实,‘一’在同样位置的还有‘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因为是一首七言律诗的颈联,我猜想应该不会写在这里。至于现在墙上的第二句和第四句,我原本也是不知该谁先谁后,可是第三句改动之后,我确定这样的顺序是没错。‘声’字和‘风’字同属‘中东辙’,一定是放在中间,否则会有头重脚轻或头轻脚重之感。”

幼薇道:“你所说的我虽不能全然明白,但是你既然如此安排,就一定不会错。可是如今已然填好了,我却还是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庾遥道:“我记得鱼玄机写有一首六言诗,名为《寓言》,里面有一句是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墙上第三句也有‘新妆待’这三个字。”

庾遥说罢张开手掌,将那三个字往后推去。

墙面纹丝不动。

庾遥后退一步,转念一想,又道:“新妆待夜,难道这关窍在‘夜’字上?”

幼薇道:“第二句,第四句都有‘夜’字。”

庾遥一手一个‘夜’字,用力向后一推。

两个砖块果然被推进去了半截。

瞬间,一个暗门轰然洞开!

而这个暗门竟然还不是温苍方才来的那个,不知会通往何处。

幼薇雀跃不已,笑道:“开了,开了!”

庾遥道:“小声些。”

说罢示意她随自己一同进入暗门。

密道幽深昏暗,二人手中仅有一截快要烧完的蜡烛。

幼薇道:“若再出不去,蜡烛就要燃尽了。”

庾遥道:“如果蜡烛燃尽,你我只管贴着墙壁一直走,总能到尽头。”

幼薇道:“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到。不会是一条下山的路吧,我总觉得咱们是一直向下的。”

正说着,前方远远的出现一扇门,隐隐可见门缝中透出的亮光。

庾遥将蜡烛熄了,二人直往那光亮的所在走去。

走近一看,乃是一个巨型石门。

待二人走到石门前,石门自行缓缓地打开了。

幼薇惊讶地道:“我还以为开门要大费周章呢,居然自己就开了。”

庾遥道:“那就更要加倍小心。”

正说着,石门尽退,门内事物尽收眼底。

庾遥和幼薇都不禁睁大了双眼。

原来那石门内是一间石室,脚下是万丈深渊,从深渊中伸出数不清的高度恰好到脚面的石柱,每一个石柱上都刻有一个字。所有的字排布杂乱无章,看不出有任何规律。

幼薇一脚踏进门,便往一个写着“雷”字的石柱上踩了过去。

庾遥大喊一声:“不可!”

此时,幼薇两只脚都踏定了“雷”字。

庾遥飞身一跃,也站在“雷”字上,将幼薇护在身后。

庾遥道:“不要轻举妄动!”

所有石柱纹丝不动。

幼薇道:“别那么紧张。”

庾遥道:“这一定是温家人布下的机关。千万要小心。不信你看。”

说罢,庾遥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一小截蜡烛,用力地向远处的一个石柱掷去。

蜡烛重重地砸在石柱上面。

突然两侧石壁上开了无数个洞,向那个石柱方向射出万千利箭。

石柱也在同时向下坠去。

半晌之后,方才尘埃落定。

幼薇看得目瞪口呆,说道:“这温庭筠是有多少金银财宝吗?这是宝藏才用得着的机关吧?”

庾遥指着屋顶说道:“你看。”

幼薇循声望去,只见屋顶写着一行字,乃是“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

庾遥说:“幸好,你踩的是一个雷字,还能补救,你要是踩了别的什么字,此刻我们恐怕已经堕进深渊了。”

庾遥将幼薇背在背上,从“雷”跃到了“为”,又跃到“战”……直到最后一个字“合”。

幼薇道:“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合。好工整!”

言语间,对面原本平滑的石壁上不知何时开了一扇门。

庾遥道:“你看!”

说罢施展轻功,带着幼薇乘风般跃入那扇门。

二人刚刚落地,身后的门“轰”一声地关上了。

幼薇道:“不好,门关上了,看来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庾遥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

二人抬眼四顾,只见灯影幢幢之间,无数牌位立在不远处,一个硕大的棺椁摆放在正中央。

庾遥和幼薇往前走了几步,方才看清为首的牌位上写的是“先父温氏举凡之灵位”。

庾遥道:“原来我们来到了温家的祠堂。这个想必是装殓温老庄主的棺椁了。”

幼薇道:“可怜老庄主死得不明不白,希望他能早日下葬,入土为安。”

庾遥走近那副棺椁,细看之下,棺木纹理细密瑰丽,竟然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可是棺木上却已有细细的一层灰。

庾遥道:“这不是老庄主的棺椁。老庄主刚过身没几日,棺木怎么会这么快就落上了灰?”

幼薇道:“可是不是老庄主又会是谁?这灵位看着确实是像新做的,台前供奉的果品也是新鲜的。”

的确,温举凡的灵位在众多蒙尘多时的灵位之间显得格外簇新。

庾遥道:“灵位的确是新的,可棺木也的确是旧的。据我所知,大汉全境并没有哪里出产这种上乘的金丝楠木。金丝楠耐荫畏光,素来只生长在温暖阴湿的山谷、山洼及河旁,因此只有蜀南的遂州、雅州,以及大理的建昌、会川等地才有。蜀南和大理距此地千里之遥,温老庄主又是意外身亡,一时之间哪里寻得到?”

幼薇道:“说不定是事先备下的。”

庾遥遥摇头,说道:“哪有人会做这么晦气的事?岂不是诅咒自己?”

幼薇点头道:“说得也是。”

突然一声巨响,一面墙壁上的暗门碎裂,庾遥连忙拉着幼薇躲到了棺木后面。

一阵掌风袭来,只见一个女子被震到了棺木上,佩剑也被甩在地上,连同棺木也向后退了几寸。

棺木内叮咚作响,随后平息。

幼薇未曾习武,体质虚弱,即便隔着棺木也不免摔倒在地。

庾遥起身扶起幼薇之际,那震倒在棺木上的女子已经挣扎着站起身。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温黛。

门外飞身而入一男一女两个人,均以黑纱覆面。

温黛拾起地上的宝剑挺身迎敌,对方却不用武器,只用拳与掌,便打得温黛节节败退。

庾遥道:“好功夫!”

幼薇对庾遥说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还不帮忙?”

庾遥闻言只得现身相助温黛。

他身姿飞跃而起的同时不停转动,一手从腰间解开玉带剑。

这玉带剑集柔软与锋利于一身,平素由剑柄扣住首尾,缠在腰间可做腰带之用,临敌时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可以瞬间收放。

剑身上精光浑然一体,好似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舒缓,而剑刃就象壁立千丈的断崖,崇高而巍峨。

庾遥手持玉带剑逼向那一男一女两个蒙面人,那二人未曾想到还有人援手,吃了一惊。

蒙面女子向同伴喊道:“玉带剑,小心!”

二人未敢与玉带剑的锋芒硬碰硬,收了拳,向后退去。

温黛却看准时机,挺剑便对蒙面女子刺去。

蒙面男子见势不妙,立即定身,不再后退,反而向温黛攻去。

温黛刺出的这一剑志在必得,不想腕上却中了那人一拳,佩剑被震开脱落。

而那人也避无可避地被玉带剑所伤。

那女子眼见同伴受伤,身形一闪托起他的身躯使之不至于倒地,然后二人飞身遁去,消失于暗门坠落的烟尘之中。

第十一章 各怀鬼胎

说时迟那时快,温黛向二人的背影射出一枚梅花针。

梅花针乃是闺阁常用的暗器,发针者常常会提前在针上淬毒,因此往往一中必杀。

温黛发了针之后,仍不愿放弃,不顾腕上的伤,左手捡起佩剑便要追。

庾遥拦住她的去路,说道:“穷寇莫追。”

温黛只得作罢,收了剑,说道:“多谢庾家哥哥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

庾遥收了玉带剑,重新束在腰间。

幼薇也从棺木后面探出身子来,看蒙面人的确都走了方才现身,说道:“妹妹没事吧?”

温黛道:“幸好得庾家哥哥助我一臂之力,否则此番只怕我是凶多吉少了。”

幼薇道:“哪里来的贼人,身手如此厉害,连你都敌不过。”

温黛道:“都怪我年纪尚轻,学艺不精,未能尽得父母的真传。”

庾遥道:“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那二人的修为甚深,说不定是江湖上的头面人物。”

温黛道:“庾家哥哥可认得出他二人的门派师承?”

庾遥笑道:“我久居汴梁,少在江湖上走动,连你都识不得,我就更不知了。”

幼薇对温黛道:“你怎么会独自遇袭,你哥哥呢?”

温黛道:“哥哥他忙于山庄琐事,我独自来给父亲灵位上香,却不想在门外遇到他二人的偷袭。你们二位又怎么会在这里?”

庾遥道:“我们从那个暗室出来,摸不清方向,不知怎地就到了此处。”

温黛道:“我竟不知祠堂还有门通往别处。”

这时温苍闻声带着人赶来。

仆从们不敢进入祠堂,唯有温苍与乌蒙入了门。

温苍快步走到温黛身边,说道:“没事吧?”

乌蒙也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心里起急,脚却不顶用,怎么也追不上。”

温黛道:“多亏了庾家哥哥相助,没有大碍。”

温苍谢道:“多谢庾兄出手相助。”

庾遥道:“不必客气,只是方才的贼人武艺高强,只怕温妹妹中了他一拳伤得不轻,右手怕是许久都提不得剑了,可要好生休养才是。”

温苍对温黛道:“黛儿,回房休息吧。”

庾遥道:“且慢。温兄,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如今谜团我已经解开,不如请老夫人、二夫人、白喜、棠叔来一起做个见证吧。”

幼薇小声对庾遥道:“现在?我还不知道为什么。”

庾遥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多言。

温苍与温黛也对望了一眼。

温苍对庾遥说道:“此处乃是供奉祖先灵位的祠堂,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坐下来详谈吧。”

庾遥道:“不,非在此地不能解释清楚。”

庾氏一族志趣高远,不爱争权夺利,在大周一向是做文官,从未参与过朝堂争斗,也不替皇家镇守边关,所以除了年幼相交的温庄主知道庾氏家传武艺的深浅,旁人并不清楚。直至庾遥方才解救温黛,虽然只是小小的露了一手,但是也已经可以震慑众人。

温苍回身对门外的侍从说道:“去请。”

侍从应声退下了。

乌蒙扶着温黛的手微微发抖。

庾遥看在眼里,微笑着并不言语。

众人陆续到来,唯有老夫人迟迟未至。

庾遥走向乌蒙,说道:“乌蒙姑娘,是否能麻烦姑娘去请老夫人现身相见呢?”

这乌蒙倒是个伶俐乖觉的,见情势不妙便跪下冲着温黛磕了几个响头,又跪行到温苍脚边,哭诉道:“少庄主、小姐,奴婢该死,不应该冒充老夫人。可是老夫人清醒时曾叮嘱奴婢,万一山庄里有什么不测,可以代她老人家主持大局,稳定人心。所以奴婢这才斗胆……请少庄主饶恕!”

温苍道:“你好大的胆子!”

庾遥笑道:“这便奇了,难道是老夫人授意你拘禁我们的?”

乌蒙道:“所谓来者不善,你们刚刚进庄,庄里就接连出事,老夫人为了防患于未然才会做此安排。”说罢又转向温苍道:“少庄主不信可以等老夫人醒了问过,便知奴婢没有说谎。”

庾遥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是老夫人也尽知这些事了?那倒也说得通。”

温黛对乌蒙道:“即便有祖母的命令,也还是要罚的。便罚你去看顾祖母的汤药,一刻也不许离开。此刻便去吧。”

戴萌棠上前一步说道:“大小姐,老夫人屋里俱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得力的人,例钱也比别处多些,这样罚来不但没有伤筋动骨,还仿佛升迁了,怕是不妥。”

庾遥笑道:“温家妹妹,先别急着处置下人。待今天的事情都了了,再处置也不迟。”

温黛看了庾遥一眼,未多言语。

庾遥接着道:“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没想清楚,不知温兄能否为我解惑。”

温苍道:“庾兄请讲。”

庾遥道:“想必是我们一进庄,你们兄妹就发现了公主的身份。老夫人也知道。为何温老庄主和温夫人却好似毫不知情?特别是温夫人。若是对公主的身份有所怀疑,便知我们二人名为兄妹,实为夫妻,又怎么会有撮合公主与温苍之意?”

温苍面露难色,说道:“这……”

戴萌棠说道:“夫人许久不愿过问庄外之事了。二位进庄之初,我也曾向夫人禀告过这位‘庾家小姐’身份可疑。但是夫人说,来者皆客,即使有事隐瞒,也是有难言之隐所以不便明言。”

角落里传出几声女子的轻笑。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二夫人。

只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竟然丝毫没有病态。

庾遥施礼道:“原来二夫人已然大好了。”

二夫人笑道:“庾公子年少有为,文武全才,却丝毫不懂女人。”

庾遥神色原本颇为正经,被她这么一说,正中要害,一时羞赧难当。

二夫人接着说道:“一个女子是否是未嫁之身,只要观其举止体态便可。公主虽然嫁与你为妻,却仍旧是小女儿身形,毫无少妇风韵,想必还是冰清玉洁的一个闺女儿。这事可瞒不过夫人的眼睛,所以她便情愿信了你们兄妹的说辞。”

庾遥渐渐镇定下来,笑道:“二夫人好眼力。大周先皇刚刚驾崩不久,公主的身份之外,她也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如今的皇上也只是先皇的义子,并不是他嫡亲的兄长。既然她是无奈下嫁我庾家,我又怎能趁人之危?”

庾遥向着二夫人的方向上前走了两步,话锋一转:“倒是二夫人,原来却是会武功的,而且是个高手。这事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幼薇闻言大惊,心想初次见到二夫人时,她哭得梨花带雨,竟然也是个武林高手?

二夫人道:“我自幼在戴府为婢,耳濡目染,便也会一招半式,庄中人人皆知,又不是什么大秘密。”

庾遥道:“那么敢问二夫人,梅花针的滋味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

温黛道:“梅花针是我惯用的暗器,小娘又怎会知晓?”

庾遥转向温黛说道:“温妹妹是女中豪杰,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方才那两个贼人眼看偷袭不成,便要逃走。我记得温妹妹果断地放出一枚梅花针,想来已经打中了。戴氏以拳法称霸,族人性格也皆刚正,最不善暗器和蛊毒等物,想必二夫人并不知如何自救,还请温妹妹施以援手,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二夫人慌了神,眼色闪烁不定,不住地悄悄瞟向旁边。

庾遥走近二夫人道:“你为何要偷袭温黛?而且频发杀招,招招攻向要害。”

温黛道:“小娘哪里有那么高深的武学修为?一定是弄错了。”

庾遥再转向戴萌棠说道:“棠叔,您中了我的玉带剑,此刻想必也不大好过,如果支撑不住千万要寻个椅子坐下来歇息,莫要逞能,否则即便是我出手也救不了你了。”

幼薇走到庾遥身边,悄悄说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庾遥轻声说:“跟在我身边,不要走远了。”

戴萌棠冷笑一声说道:“庾公子好心思!竟然看破了。不错,方才偷袭大小姐的人,的确是我。”

二夫人突然萎顿在地,抬起头时,满脸皆是泪痕,那双眼睛寒光闪烁,看得人心惊肉跳。

幼薇吓得扯着庾遥的衣袖避在他身后。

庾遥安慰道:“别怕,这才刚刚开始,此番只怕还有我们未曾想到的奇闻怪事。”

二夫人道:“庾公子若问我们为何偷袭她,不如先问问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众人的目光齐齐地投向温黛,可她神色自若,仍旧微笑着。

“小娘是病得糊涂了吧?”

庾遥道:“想来温妹妹一早也识破了你二人的身份,所以有机会反攻之时也是毫不留情,除恶务尽。”

众人看着温黛,却不想温苍突然插嘴道:“小娘,棠叔,你们找错人了。做了恶事的是我,并不关黛儿的事。”

此话一出,连庾遥也吃了一惊。

第十二章 人间惨剧

温苍道:“是我,杀父弑母,大逆不道。我自知不能容于人世,也知小娘、棠叔怨恨我,便取了我的性命去罢!我绝不闪避,绝不还手。”

戴萌棠道:“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若是还自认是名门之后就应该……”

话还未说完,二夫人所中的梅花针毒突然发作起来。

只见她她双手拄地,痛苦不堪。

温苍喊道:“黛儿,快为小娘解毒。”

温黛纹丝不动。

二夫人道:“不用,我不用这个贱人可怜,我宁愿随夫人而去,也不想对她摇尾乞怜,苟活于世。”

温苍对温黛道:“我已经错了,你不能害了小娘,再铸成大错。”

温黛冷笑着走近二夫人,说道:“你为了避免有孕曾常年服食冰麝丸,早已伤了根本。功法也大不如前。可你须知我此番淬在梅花针上的是血凝之毒,冰麝丸的功用正好可以镇住一时的疼痛,延缓发作的时间。但是若要尽解此毒,需用玉小赤冲破血阻。你的身子,可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猛药么?”

棠叔闻言便作势欲攻温黛,被温苍拦住。

温苍道:“棠叔稍安,容我劝服她。”

庾遥道:“棠叔还是不要动气得好。即便是被玉带剑气所伤,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棠叔方才硬接我一剑,若不是有几十年修练的真气护体,此刻早就病重不起了。”

幼薇道:“你不如先帮棠叔疗伤吧。”

温苍道:“还请庾兄救棠叔。”

庾遥身形一闪,行至棠叔身后,锁住他几个大穴,然后说道:“棠叔无大碍,等这里的事情了了,我再好生为棠叔疗伤。如今还是请温家妹妹救二夫人一命吧。”

话音未落,二夫人用尽全身力气,用一招心意六合拳中的“燕子蘸水”死命攻向温黛。

温黛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拳。

而二夫人也瞬间油尽灯枯,虚弱而亡。

棠叔冲向二夫人,而温苍则冲向温黛。

棠叔见二夫人已死,说道:“老朽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夫人报仇!”

温黛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那一击虽然不至于致命,但是也着实不轻。

温苍道:“棠叔,一切错事都是我做的,黛儿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如今还受了伤,还请棠叔放她一马。”

戴萌棠心知自己身负重伤,必然打不过温苍,但又不肯就此罢休。

两相僵持之下,庾遥开口了。

庾遥对幼薇道:“想必你还未明白其中的关窍。起初我也想不明白,温妹妹瞧上去如此聪明懂事,为何会做这杀父弑母的忤逆之事?直到刚才二夫人和棠叔双双出手,打得温妹妹跌在温庄主的棺木上,我才想明白。这棺木本就不轻,再加上温庄主的份量,绝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震动。况且那时棺木里还发出几声响动,像是骨头撞击棺木的声音。我由此大胆推测,这里面的并不是刚去世没几日的温庄主。可那又会是谁呢?谁又能供奉在宗祠之中却迟迟没有下葬?此事又和这些天发生的事有何关联?后来我眼看二夫人和棠叔的身手,只用拳法而不用刀剑,心里料定他们是为夫人报仇而来。我方才全盘推翻之前的推论,一直以来我想的都是为何温黛要杀父弑母,但是也可能她的目标只在温夫人。我猜想这棺木里不是别人,就是真正的温庄主温举凡!”

温苍护着温黛与戴萌棠对峙,三人并未出言否认。

幼薇大惊不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庾遥继续道:“如果温庄主早已不在人世,而之前我们见到的温庄主乃是被人冒充,温黛为父报仇,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许多。”

温黛道:“你说得不错!她身为人家妻子,不守妇道,被父亲发现之后就杀害父亲,让她的姘头冒充,二人继续霸占温氏先祖留下的玲珑山庄逍遥快活。我们为人子女,岂能容忍?”

戴萌棠气得涨红了脸,怒斥道:“休得胡言!你也知你为人儿女?竟然如此污损夫人的清誉!夫人从未做过有悖妇道之事!”

温黛道:“你敢说她不是因为不守妇道被我父亲发现才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她与那贼人日夕相对,夫妻相称难道不是事实?”

戴萌棠道:“一派胡言!假冒庄主之人原是二夫人的情郎,无奈之下被二夫人拉来冒充庄主,之后夫人不愿见他二人相爱而不能相亲,成为终生憾事便让他纳了二夫人为妾室,他从始至终一日都与夫人相待以礼!”

温黛道:“他多年来冒充父亲,实在是该死!”

戴萌棠冷笑道:“你以为温举凡就不该死吗?你可还记得你的双生姐姐,闺名温绛?”

温黛道:“如何不记得?那又怎样?”

戴萌棠道:“那温举凡曾有奇遇,得一世外高人指点,功力大进,但他仍不满足,为了守住玲珑山庄抗衡各方势力,他还乞求高人指点更多捷径。谁料那人竟然说若想拥有武学最上乘的修为,必得断情绝欲,他有一秘方,千百年来无人敢试,那便是以亲生儿女炼丹服下,立时功力可以精进十倍不止。温举凡鬼迷心窍,趁夫人不备,偷偷把你幼小的姐姐温绛抱了出来,无情地掷入丹炉中!少爷,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庄中有一个奇大无比的丹炉,叫做七星八卦炉?”

温苍听了他方才一番言语,心惊不已,突然被问到,好久才回过神来,说:“依稀记得。后来不知怎地就不见了。”

戴萌棠道:“是我亲手,亲手砸碎了它!夫人视你们兄妹三人为性命,因为绛小姐的事与温举凡大打出手!可是温举凡那时已经功力大进,无法强攻,只能智取。后来温举凡不知悔改,还想将黛小姐也一并熔炉炼丹。夫人拼命将你护住,日夜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却还是不能打消温举凡丧心病狂的念头。最后为了保住你们兄妹平安,她只得设计将他杀死!”

戴萌棠的泪水已顺着他焦黄的脸上层叠的褶皱纵横交错,不知终会流向何方。

“少庄主,夫人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兄妹啊!”

温黛道:“我不信!既然我父亲如此如此疯狂,她又不曾不守妇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找个人来冒充我父亲,多年来诓骗我们兄妹?”

戴萌棠摇摇头道:“你岂知这世道的艰险?当时少庄主还不满十岁,怎能支撑起玲珑山庄?若是被人知道玲珑山庄里只剩下孤儿寡母,还不被各路豪强群起攻之?不仅难以保住众人的性命,温家祖祖辈辈攒下的基业就毁于一旦了!夫人一直隐忍,也是为了你们兄妹能够平安快乐地长大,不必面对生身父亲亲手杀害亲姐妹这样丧尽天良伦常的事情。”

温黛双眼失神,呢喃道:“竟然会是这样?竟然是我错了?”

突然红染瑟缩着出现在门口,说道:“禀告少庄主,大小姐,夫人她,她咽气了!”

温黛圆睁着双眼,流下两行泪。

温苍愣了半晌,方才吐出一句“母亲……”

那热泪在眼中打转,马上便要重重地砸下来。

戴萌棠哭嚎着跪倒,又猛然磕了几个头。

“夫人,老奴无用!不能为夫人报仇!”

戴萌棠缓缓直起弓着的腰背,指着红染说道:“你们瞧这红染丫头,便是当年亲眼目睹绛小姐被投进丹炉的惨状,才性情大变,夜间屡次被噩梦惊醒后想要触柱,险些救不活!后来有幸得到夫人悉心照料,才慢慢抚平她身心的创伤。”

庾遥叹息一声,说道:“真是耸人听闻,想不到温庄主竟然失了心智,怪不得我父亲屡次相邀他前往大周都被拒绝。温兄,温妹妹,棠叔,你们神仙打架,本不关我和公主的事。可是温妹妹用心太过于歹毒,竟然想将一切都推在我们身上,还暗中联络大汉朝廷,曝露公主的身份。大汉和大周有不共戴天的世仇,你可知此举便是置公主于死地?”

温黛道:“你们送上门来,我焉有不利用之理?况且你们也未必存着什么善心。朝廷一向对玲珑山庄虎视眈眈,觊觎玲珑骰子之心路人皆知,可是我若是能献上大周的长公主,朝廷便愿意不再逼迫我们交出玲珑骰子,还能保住庄中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命。”

庾遥道:“原本你可以将所有人命都算在我和公主头上,再将我们绑了交出去,可是你心里对我武功修为没底,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步,也不知是否有胜算。”

温黛道:“不错!我曾经尝试在你们饭菜中下毒,可是你们却丝毫没有中毒,我的确不敢轻举妄动。”

幼薇心想,原来竟然还无意中被下了毒,自己还茫然不知!所幸永安长公主当初服下了那枚玲珑骰子,从此便可百毒不侵了。若不然,不仅汴梁城里多的是人想要自己的性命,江湖也如此险恶,早不知被害了多少回。

第十三章 合欢核桃

这时温黛又吐出一口鲜血,温苍抱着她,说道:“黛儿,你别怕,待我为你输真气续命。”

庾遥道:“温妹妹也着实是个可怜人,也罢,温兄,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合你我二人之力,一定可以保住温妹妹的性命。”

温苍含泪道:“庾兄以德报怨,实在感激不尽。”

温黛突然紧紧拉住温苍的衣襟,说道:“兄长不可!我铸下大错,已经无法挽回,朝廷兵勇并未走远,一定还会再来攻山,兄长不可为我浪费真气。”

温苍、庾遥、幼薇方才想起,的确如温黛所说,山下驻扎着大汉朝廷的军队,今后还会有一场鏖战。

温黛对幼薇道:“公主殿下,你们行踪的确是我派人泄漏出去的,酿出如今的大祸。大汉朝廷对你志在必得,这件事,是,是我对你不住。”

幼薇明知她此前种种照料、示好都是虚情假意,但是今日听闻她曲折离奇的身世,又眼见她生命垂危,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幼薇俯下身去,靠近温黛,说道:“我知道你也是一个可怜人,身不由己。若是天要亡我,早一些,迟一些也没什么关系。依我看,你还是尽快让二位兄长替你疗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温黛苍白的面颊没有一丝血色,此刻却突然泛起笑容。

“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玲珑骰子而来。这的确是我亏欠你的。若我手中有玲珑骰子,一定会奉送给姐姐。可是据我所知,庄中上上下下都不曾有过这个东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你可信我吗?”

温苍也道:“小妹说得不错。如果真有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药,我早就拿出来救我母亲和妹妹了。”

庾遥、幼薇见他们说得恳切,自然是信的,可也因难以寻获玲珑骰子而为自身伤怀。

此处名为玲珑山庄,却无玲珑骰子,真是千古奇闻。

幼薇眼中已是迷朦一片,却仍然强撑起笑颜说道:“信,我信你。”

温苍又对温黛道:“黛儿你放心,咱们亏欠公主和庾兄的情义,为兄会代你偿还。若真是我们温家的东西,踏破铁鞋,我也要帮他们找到。”

温黛气若游丝,越发虚弱。

“那就好,那就好。”

她颤抖着从腰间扯下一个东西,扣在幼薇手里。

“姐姐,这是自小就跟在我们兄妹身边的东西,你留着做个念想罢。”

庾遥道:“温家妹妹,还是别说这些了,时间宝贵,快让我们替你疗伤。”

温黛环视一周,突然露出霞光荡漾、芙蓉春风般的笑容,随后又瞬间如秋风落叶一般归于沉寂。

温苍紧紧抱着她的尸身,失声痛哭。

那便是虎啸山林一般地振聋发聩,玲珑山中人无不动容。

幼薇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庾遥小声叹息道:“温家妹妹,她,她自绝经脉了。”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温苍本来已失去双亲,只想与妹妹彼此相伴,可是如此一来,世上又多了一个举目无亲的可怜人。

幼薇手里紧紧攥着温黛给她的东西,无语凝噎。

隔日,温苍在棠叔的帮衬下已将温黛等人殓葬。

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

庾遥见他独自站在风口,便上前说道:“这两日你累坏了,回去歇会儿吧。”

温苍道:“我从小便在这玲珑山长大,如今却越发认不得了。总觉得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那么陌生。”

幼薇便对温苍道:“这是那日温妹妹放在我手里的东西,我想还是你替她收着吧。”

绣着黄莺柳条的香囊里,原来是一枚玲珑剔透、光亮如鉴的核桃。

温苍道:“这是小妹留给你的念想,还是由公主好生替她收着罢!我们兄妹一人一个,你们瞧,我也有一个。”

说罢解下腰间绣着“苍松迎客”的锦囊,里面果然是一枚一模一样的核桃,与方才那一枚如同双生。

温苍接着说道:“她遗憾不能把玲珑骰子找来给你,这件东西也是她从小戴到大的珍宝,还望你不要嫌弃。”

庾遥想起初入玲珑山庄那日,他与幼薇曾经研读温庭筠的两首《南歌子词》,还猜想玲珑骰子的秘密说不定就在合欢核桃之中,看来的确如此。

思及此处,庾遥忍不住向温苍问道:“既然玲珑山庄从无玲珑骰子,何以江湖上人人都道温氏后人手中有玲珑骰子,更有起死回生之效?这两枚核桃又是什么稀罕物?”

温苍道:“玲珑骰子之事我也一直疑惑不解,小时候也问过父亲几次,他都避而不答。而我母亲就更不知晓。如今才知,那人本不是我父亲,当然不会知道其中的秘密。这两枚核桃也是家传的宝物,母亲一直叮嘱我们要好生爱护。我只知它能消灾辟邪,刀斧皆不能破。可其他的关窍,我们也一直未能参透。只可惜,如今父母双亲都已不在人世,无法探究原委,不能帮公主解困,只能当作一个念想了。”

幼薇将核桃放入香囊,紧紧攥住,说道:“我一定好生保管,不辜负温家妹妹临终的心意。”

温苍道:“我虽然不便多问,但是公主本是千金贵体,居然不辞辛苦、离国万里,亲自追寻玲珑骰子,想必是与大周先皇驾崩之事有关。我想劝公主一句,生死之事皆有定数,更何况大周如今的天子雄才大略,爱民如子。我也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亲人,其中苦痛虽不足为外人道,但是逝者如斯,活着的人还有许多未竟之事。还望公主也能早日放下心中的执念吧。”

永安长公主服用玲珑骰子之后李代桃僵之事过于离奇,此时此刻幼薇不知该如何向温苍解释,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多谢温兄开导,过于执着,的确是无益。”

庾遥连忙接话,对温苍说道:“见你渐渐打开心结,我也放心了许多。如今我们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那便是大汉朝廷围山,我们何以脱困?”

温苍道:“我料想庄中一定混进了朝廷的奸细,曾经暗中帮黛儿传递消息。此刻朝廷必定已经得知我父母双亡,妹妹也已经不在人世,恐怕再次攻山也是早晚的事。”

幼薇道:“可是他们一定还忌惮你们二人的身手,不敢轻举妄动。”

温苍道:“二位放心,玲珑山物产丰富,补给充足,即便被围一年半载也绝不会有事。可是倘若朝廷真的大举攻山,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庾遥道:“我们这些日子见识了庄中密道密室纵横交错,可否能躲避一时?或是另有出路避开围山的兵勇?”

温苍看了幼薇一眼,说道:“暂避一时倒是无不可,可是庄中还有些老弱妇孺,不能弃他们于不顾。若大汉朝廷寻不到公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玲珑山庄毁于一旦事小,只怕整个玲珑山生灵涂炭,成为一片火海。”

幼薇道:“那是否还有别的出路呢?”

温苍思量片刻,说道:“据我所知,所有下山的路都绕不过在山下安营扎寨的军队。但是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此事须问一问棠叔。”

庾遥道:“温兄,屋里说话吧,外面风大,你要保重身体才是。”

温苍点了点头,对不远处的白福吩咐道:“去请棠叔来前厅,有要事相商。”

白福领命下去了。

温苍、庾遥、幼薇三人一行往前厅来。

正走着,幼薇突然想起初入玲珑山庄那天,众人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这样由温苍带着他们二人往庄里走。

一样的窗棂墙壁,一样的硬山顶砖瓦房,甚至连隐喻“四时如意”的四个砖雕狮子和一柄如意都仍在远处,纹丝不动。

可是看上去,却比从前萧索了许多。

幼薇心中难过,不由得暗暗叹息了一声。

前厅之中,戴萌棠早已候在那里。

温苍恭敬地喊了声:“棠叔安。”

戴萌棠道:“见过少庄主,不,老朽真是糊涂了,如今早就应该改称庄主了。见过庄主,见过公主,驸马爷。”

温苍道:“棠叔随便喊我什么都好,请坐。”

庾遥一边坐下来,一边也凑趣道:“棠叔还是称呼我们庾公子、庾姑娘吧。公主也是大周的公主,而玲珑山地处大汉,庄中上上下下也都是大汉的子民。”

幼薇道:“说得极是,我们名为夫妻,实则是自小就玩在一处的兄妹。还请棠叔换回往日的称谓吧。”

戴萌棠道:“既然如此,老朽便从命罢。”

说罢又转向温苍道:“不知庄主传召,是否有要事吩咐?”

温苍道:“前两日庄里出殡发丧,我也沉浸在哀痛里久久难以自拔。可是天长日久,今后的许多时日还是需要我们同舟共济,一起渡过去。如今燃眉之急便是山下朝廷的兵将迟迟不肯退去,我们如何能保得庾家兄妹的周全?”

戴萌棠道:“只要庄主一声令下,全庄的人都会誓死保卫玲珑山庄。”

温苍摇摇头,说道:“短兵相接乃是下下策,我想请问棠叔的是庄里可还有什么密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他们出山又不会惊动朝廷的军队?”

第十四章 落花有意

戴萌棠思虑片刻,犹豫道:“老朽虽然痴长庄主一些年岁,当年随着夫人一同进庄,但是毕竟不是主人家,未必就比庄主所知更多。只是今日庄主说起来,我细想之下,若是有,那便只有一个地方。可是那地方恐怕甚是凶险,也不知是否暗藏了甚么机关,夫人这些年来也从未曾涉足过,更不许我们踏足。庄主还是不要去为妙。”

温苍道:“那是什么奇异的所在?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戴萌棠陷入对往事的追忆,缓缓地说道:“我是戴家的家生奴才,戴家分为拳馆和内宅,从我记事起,我父亲便是戴府内宅的主管。庄主您的外祖父戴老太爷名动晋陕,乃是一代宗师。他家中儿孙众多,子嗣繁茂,却临老才得了夫人这一个女儿,因此爱之如命。因此在夫人小时候便看中了我,让我父亲悉心教授种种管家技艺,以便日后随夫人嫁去夫家,从旁协助。不仅是我,陪嫁的侍女也都是千挑万选,又好生调教出来的。”

温苍道:“小娘也在其中了?”

戴萌棠道:“不错。后来,夫人渐渐长成,玲珑山庄的庄主看中夫人,便来提亲。那时你外祖戴老太爷年岁已高,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可怜他武学修为奇高,却还是难以跨过生老病死的坎儿。临终,他将夫人托付到了你父亲的手上,方才阖了眼。常言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夫人的兄弟子侄众多,性格也各异,但是甚少与夫人亲厚。究其原因,想必是眼见父母过于偏心小妹,内心不平罢。因此你外祖戴老太爷去世之后,你母亲便带着嫁妆、奴仆,嫁入了玲珑山庄,从此与娘家人再无往来。我还记得当年你父亲向老太爷求亲时是多么恳切虔诚,我心中也暗暗庆幸夫人有了好归宿,我们这一干人等也有好日子过了。可惜刚刚进庄不久,你父亲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你父亲十日里有九日都在闭关练功,夫人百无聊赖便在山中闲逛。那一日,巧遇一片柳树林,柳条随风轻扬,甚是清爽。夫人便想进到林中细赏一番。可是还未入林,你父亲便从天而降。他气恼非常,对着你母亲劈手便要打。夫人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怎么能受此奇耻大辱?我当年年少气盛,只想着戴家的恩义和老太爷的嘱咐,所以立即挺身而出,与你父亲过了几招。”

戴萌棠苦笑一声,又继续说道:“他是温家嫡传的后人,我只是戴家的一个下人,怎么抵抗得了他的杀招?很快,我不仅被打得节节败退,更被震伤了脸上的经脉,变成这副骇人的模样。”

幼薇道:“我曾经听温黛说起过,棠叔的脸是因为救人才伤到的。想不到竟然是为了救温夫人?”

温苍道:“从小母亲只告诉过我们兄妹,棠叔是个难得的好人,为了救人才伤了脸,所以哭不得笑不得。没想到,棠叔的脸是为了救母亲而被父亲所伤?”

戴萌棠道:“的确如此。他打伤了我仍不罢休,说我以下犯上,合该打死。夫人便告诉他说,腹中已有了庄主你,愿他为未出世的孩子积一点福报,莫要杀伤人命,他这才罢休。他临走前恶狠狠地对我们说,这柳树林是他闭关修炼之所,切不可靠近,违者格杀勿论。我至今仍记得他那恶狠狠的眼神。”

温苍苦笑道:“我从小只道父母恩爱,从不争吵拌嘴。殊不知过于美好的事物,多半是假的。”

庾遥道:“难道棠叔觉得那柳树林里另有乾坤?”

戴萌棠道:“不错。若说这山上还有什么庄主都不知道的密道,那恐怕便在柳树林里了。”

幼薇道:“可是温老庄主过世这么多年,你们竟然无人进去一探究竟么?”

戴萌棠道:“夫人对手刃亲夫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来甚少出庄子,最多的便是在佛堂礼佛。她一直生怕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连累了一双儿女,二十年如一日地在忏悔己过。而我们这些下人没有夫人的吩咐怎敢擅自闯入禁地?”

温苍道:“我们兄妹真是枉为人子女。从小我们因为常常难以见到母亲一面,而觉得母亲对我们关怀不够。黛儿无意之间发现了是有人在假扮我父亲,便更添疑窦,只觉得母亲辜负了父亲,辜负了温家。未曾想到……”

戴萌棠道:“庄主,你少年英武,夫人最是爱惜。她屡次向我提起你的终身大事,遣我好生物色远近闻名的好人家的闺女。”

幼薇想起温夫人生前拉着她的手那慈爱的样貌,又惋惜又有些羞惭。

庾遥对怔在一旁的温苍说道:“温兄,看来这柳树林殊不寻常,咱们看来须得进去一探究竟了。”

温苍道:“那便由我和庾兄进去打探罢。公主不会武功,也不宜冒险,还是留在庄里由白喜护卫。”

庾遥道:“不妥,大汉朝庭的军队驻扎在山下虎视眈眈,为的就是俘虏公主威胁大周皇帝。我们进入柳树林福祸未知,万一被什么事耽搁了不能及时返回,而又恰好碰到朝廷攻山可如何是好?”

幼薇道:“兄长说得有理,我愿与两位兄长一同前去。”

温苍道:“那也好。公主在我们身边,也省得庾兄忧心。”

说罢又转向戴萌棠道:“庄中大事小情,还有母亲、黛儿的祭礼便委托给棠叔了。”

庾遥道:“夫人和温家妹妹的头七还未过就要麻烦温兄为我们涉险,这心中委实过意不去。”

温苍道:“是我无能,不能阻止黛儿犯错,又不能挽回父母和她的性命,如今又怎能眼看着因她的过失致使公主和庾兄深陷险境呢?我虽然久居深山,但也知道,如今的大汉皇帝刘钧残暴不仁,千万不能落入他的手中。”

戴萌棠也道:“大汉本就是西域突厥人的后裔沙陀族建立的,如今绝大部分的土地都已经丧失,被大周逼迫到仅仅只有那么一小块的领土,更不得不与契丹勾结来保全自身。那些蛮夷不知礼,不受教,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温苍道:“棠叔说得是,有劳棠叔为我们打点一些干粮衣物,明日一早便进去一探究竟。若我久久不归,想必是找到了出山的路,棠叔不必担心,只须代我照管庄中上下即可。”

戴萌棠道:“遵命。庄主放心。”

温苍道:“庾兄,公主,今日早些歇着吧,还不知明天会遇到什么情形,须得养精蓄锐才好。”

庾遥道:“温兄的深情厚谊,我们二人永志不忘。”

幼薇道:“身系社稷非我所愿,只能代两国黎民苍生谢过温兄。”

温苍道:“不必客气,与二位有缘同行才是我生平之幸。”

随后,温苍便让白福、红染陪着庾遥和幼薇回去客房歇息。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庾遥和幼薇走在前头,白福、红染等人跟在后面,隔着得体的距离。

幼薇悄声对庾遥道:“方才兄长可看出来了什么?”

庾遥道:“棠叔说得情真意切,不像是假的。而且棠叔一生忠于温夫人,如今必然也会忠于温苍,不会故意害我们的。”

幼薇摇了摇头,说道:“前两日你在温氏祠堂,将这几日发生的众多稀奇之事逐一抽丝剥茧,令真相浮出水面,那是何等睿智?怎么此刻倒看不出来了?”

庾遥笑道:“你服过千古神药玲珑骰子,当然耳聪目明,岂是我这凡夫俗子可比的?”

幼薇道:“这却和玲珑骰子不相关,若是之前,我也照样看得出。”

庾遥道:“好妹妹,快别卖关子了,说与我听听,咱们一同参详参详。”

幼薇道:“方才,棠叔言辞恳切,想来他八成是早就对温夫人暗生爱慕之心,否则也不会为了她,即使武功低微也挺身而出与温老庄主相抗,最后落得毁容的下场也无怨无悔。”

庾遥道:“你说得有理。难怪棠叔那么痛恨温黛,想来也不仅仅是一个忠字。就像二夫人,临死拼尽全力也要打死温黛,也是为了替情人报仇。不过棠叔碍于他们二人身份地位的差距,也只能暗暗隐忍了。也是一个可怜人。”

幼薇道:“是了,棠叔那么恨温黛,却没有如二夫人那般对温黛下杀手,想必也是顾念她是温夫人的骨血,所以心有不忍。”

庾遥道:“说得不错,可是这些都是人家心中的隐秘,我们这样说出来,似乎不大好。”

幼薇道:“我也是可怜那一片情意。只是我们永远也无从知晓温夫人孀居多年,是否也对棠叔有过情意……如果没有,她是否知道虽然她并不得温庄主爱重,可是还有一个人仍然默默地关心着她。”

庾遥道:“是啊,也许这是一个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便这样带进棺材里去,也没什么不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天色渐暗,庾遥开始思虑明日不知会有何等遭遇,若是成功寻到出路便好,若是寻不到恐怕日后还要与大汉的兵勇有一番恶战。

而幼薇却仍想着白天推演出的那一段咫尺天涯的情缘。

“不知林羽此刻在何处?想必已经去上大学了。好在他双亲慈爱和乐、身体健康,不必受温苍这样的苦。”

幼薇想着想着,过了许久,方才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大快朵颐

第二日一早,红染便进房帮幼薇梳洗。

才收拾停当,红染道:“早间的膳食已经按照公主的喜好安排妥了。昨儿晚上我去同厨下说,他们都吃了一惊呢。”

幼薇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了,吓着他们了。对了,都说了别叫公主,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喊我庾姑娘吧。”

红染道:“是,姑娘。连棠叔都说,看不出姑娘这么瘦小,竟然能吃这么多。”

幼薇道:“棠叔说那片柳树林是玲珑山的禁地,已经好久没见人进去过,那里面有什么神魔妖鬼都不知道,万一有去无回,也得做个饱死鬼。况且乐观些想,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此刻多吃点,到时也能多扛些时候。对了,我们的饮食棠叔都要亲自过问么?”

红染道:“不错。棠叔说,怕庄子里混进什么细作来,害了你们。”

幼薇叹息道:“温黛说得不错,棠叔真是个好人啊。”

幼薇边说边握住红染的手,说道:“好妹妹,可怜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受这些罪。我出门出得急,没带什么东西,这枚缨络是我唯一一个打得像样些的,便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如果侥幸能够逃出生天,愿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那缨络虽然手法粗疏,却是拿金线攒的,底下还坠了一块红珊瑚。

红染道:“这太过名贵了,我是个卑贱的人,不配有这么好的东西。”

幼薇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可是要比东西贵重太多了。以后你不许再这么自轻自贱的。来,我替你戴上。”

桃花面、红珊瑚交相辉映。

幼薇笑道:“真好看!你又叫红染,配你正合适。若是再梳上九骑仙髻,穿着孔雀翠衣,便是活脱脱一个名门闺秀了。”

红染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答谢,半晌才说:“我去给姑娘取餐食来。”

说罢忙慌慌地跑了。

不多时,红染带着几个厨娘模样的人一路往幼薇房中来。

红染道:“姑娘,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山岭,若是海味怕是遍寻不得,可若是山珍,倒是不缺的。”

幼薇道:“不拘什么山珍海味,只要是肉就行了。”

说罢又觉得如此言语似乎失了一国公主的风范。

红染从未见过什么皇子公主的,倒不觉得,继续说道:“姑娘,这是挂炉山鸡、生烤狍肉、八宝野鸭、片皮乳猪、参芪炖白凤、清蒸小羊子。依姑娘的吩咐,配菜一概不放。羊肉腥膻,我怕姑娘腻着,特备了一壶普洱白茶。”

幼薇笑道:“膻是什么?腻又是什么?我可从来不知道。”

红染也笑着道:“姑娘可真是奇人。”

突然门口响起庾遥的声音:“起的这么早,原来是自己躲在屋里吃肉,也不喊上我。”

红染行过礼,与传菜的人一同下去了。

幼薇道:“怕你说什么‘肉食者鄙’,怎么敢喊你?”

庾遥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幼薇道:“你们这些文人墨客呀,最酸腐了。想必你是没有听过一句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这食肉可以与居竹两难取舍,足可见食肉的重要了。”

这段话本是出自百年之后苏轼的《于潜僧绿筠轩》,此时的庾遥自然没有听过。

庾遥道:“这也是你家乡的人说的?”

幼薇道:“也算是吧……既然不请自来了,那便一同享用罢!”

庾遥连连摇头道:“这早起便吃这许多的肉的口福,全天下你都是独一份儿的。寻常人怕是见了都觉得腻呢!你看看,还让厨下把配菜都给省了。”

幼薇道:“那日你在暗室不是问我什么叫做单纯的肉么?看,这些便是了。”

庾遥道:“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随后,只见幼薇手口不停,片刻之间,桌上的珍馐美味已去了大半。

庾遥目瞪口呆,惊叹道:“想我庾家也是高门大户,这一路上竟然把你给饿着了!”

幼薇道:“是你们不能尽识这其中的妙处。再说个新奇的给你听罢!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这说得便是猪肉了。而猪肉里最鲜嫩的就要数这乳猪了。”

庾遥道:“肉我是不懂,句子却是好句。”

幼薇道:“那是自然。”

说罢心中暗想,这几句出自大文豪苏轼笔下,自然是好句。

庾遥道:“若是温夫人有幸见了你如今的样子,怕是要吓退了。”

幼薇闻言突然伤感起来,幽幽地道:“温夫人看上的哪里是我,是永安长公主的好容貌。”

说罢突然停杯投箸,吃不下了。

“咱们这便出发罢。”

庾遥道:“可是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幼薇道:“不是,只是方才说了些我家乡的事情,想起来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庾遥道:“别担心,如今有温苍帮忙,总比你我二人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要好些。总能帮你找到玲珑骰子,让你和永安各归原位。”

幼薇轻轻说出一句:“但愿如此。”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柳树林外,棠叔不厌其烦地叮嘱道:“若遇到危险,莫要争强斗胜,切记要退回来,万事从长计议。若找到出路,便不必回来,只管逃生去罢!”

温苍道:“棠叔放心,我们有分寸。”

温苍、庾遥、幼薇三人拜别棠叔、红染、白福、白喜等人往柳树林里走去。

温苍一回头,隐隐看到棠叔木然的脸上似乎有两行浑浊的泪。

那便是将一生的希望和苦痛都凝在里头了。

三人走了半刻,身旁除了柳条再无他物。

幼薇道:“可能是我们想多了。这地方也许只是温庄主平日练功的所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温庄主怕练功时有人惊扰会走火入魔,这才不许其他人擅自闯入。”

庾遥道:“但是听棠叔形容那日温庄主的神色、行为,不像是那么简单。若只是怕人惊扰他练功,好声好气地同温夫人说清楚便是了,何苦要与自己的新婚妻子动武?”

温苍道:“想不到我父亲竟然是如此凉薄之人。为了玲珑山庄能够抵御外敌才求娶我母亲引为臂助,并不是出自真心。所以即使有一点事惹恼了他,都是塌天大事。”

庾遥和幼薇见他语气哀婉,也不便多言。

沉默中,三人只管分花拂叶地向前走去。

“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突然,林深不知处传来一个女子吟诗的声音。

“好厉害的内力!”庾遥感叹道。

幼薇道:“只听声音便知她厉害?”

温苍道:“不错。此人内力深厚,收放自如,传音入密。她吟诗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本可震慑整个玲珑山,但是只有在柳树林里,而且须得到了一定的范围才能听见。”

便在他三人说话之时,一团白影飘然而至。

三人定睛一看,只见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女子,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眉目如画却是面无血色。

“来者何人?”

温苍上前一步,说道:“见过前辈。我乃是这玲珑山之主,寻访先人的遗迹才到此处,不知前辈在此,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那女子纤细莹白的手指本来交叠在一起,端正地搁在与腰齐平的地方,听了温苍方才所言,便开始不住地微微抖动。

“大胆!看你只是一个黄口小儿,竟然也敢冒认玲珑山的主人欺瞒于我?”

温苍道:“不敢期满前辈,晚辈温苍,的确是玲珑山庄庄主。”

那女子道:“你姓温?”

温苍道:“不错。”

“那温举凡是你什么人?”

“便是先父。”

“先父?”那女子原本神色冰冷淡漠,目光中寒意逼人,如有积年的冰雪。听得温苍说“先父”二字之后,眼中之泪有如融冰之水,平缓静默地涌出。

温苍道:“前辈可是先父的故交好友?”

幼薇心中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情形,怎么可能是故交好友?肯定是红颜知己了。

未过多久,那女子哀戚的神色便收了去,变得冷峻锐利,不可逼视。

“你是他儿子,想必是戴明晴那个贱人所生了?”

温苍怒道:“我敬你是前辈,你竟然出言侮辱先母!”

那女子闻言哈哈大笑,明明是笑,那声音却如西风呜咽,如泣如诉。

“死得好!死得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辱我亡母,我与你不共戴天!”

温苍怒不可遏,抽出腰间的承影剑直挺挺地刺了过去。

那女子微移莲步,身形一转,足尖撩起丝丝轻尘,便躲了过去。

“也好,我便看看戴明晴教出来的儿子有几成功力!”

说罢,只见她长发一摆,露出背在身后的长剑。

剑一出鞘,瞬间便寒光四射。

轻风动裾,飘飘若仙,却步步都是杀招!

庾遥情急之下不免脱口而出:“温苍小心!”

幼薇也是心急如焚,问道:“你可看得出这人的门派师承?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庾遥道:“如此上乘的轻功和剑法,我生平第一次见到。”

第十六章 柳叶合心

那女子原本只是右手御剑与温苍对峙,突然间,却又伸出左手,手掌在空中上下画了两圈。

庾遥惊讶道:“惊梦掌!”

幼薇急切地道:“这是什么名堂?”

庾遥道:“这惊梦掌是家父自创的掌法,这女子为何会用?而且此掌本应该是右手出掌,她却改为左手出掌,而且可以与剑法并行,真是奇了!”

那女子将真气运在掌上,手腕微抖之间,便连同剑刃一齐斩了下来。

气势如虹,便是铁链钢筋也将脆如竹木一般。

温苍即便用承影剑挡住她的剑招,也再无力招架她的惊梦掌。

庾遥见势不妙,立即腾空而起,用尽全力,以纯元真气化为惊梦掌力,替温苍接了那女子一掌。

那女子本意只是试探温苍的武功,并未用全力,不想温苍勉力接住了剑招的同时又杀出来一个庾遥帮手,于是便被庾遥震得退后了两步。

温苍险些中掌,此刻也不敢再冒进。

幼薇连忙走到温苍、庾遥二人身侧。

“你是何人?我们比武较量,生死天定,要你多管闲事?”

庾遥将幼薇护在身后,说道:“前辈招招致命,不像比武较量,倒像是寻仇的。”

那女子道:“难道你也姓温?你们二人竟然是兄弟不成?”

庾遥笑道:“在下庾遥,汴梁人氏,是这位温庄主的朋友,来玲珑山做客的。不瞒前辈,方才前辈使出的惊梦掌便是家父所创。不知前辈如何学得?”

那女子拧紧眉头,说道:“你父亲所创?你说你姓庾?”

庾遥道:“不错。不敢欺瞒前辈。”

那女子低头喃喃自语道:“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庾遥道:“前辈说什么?”

那女子凶神恶煞地道:“哼,你们一起上吧!”

幼薇悄声对庾遥道:“她说的是: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那女子冲着幼薇吼道:“你这个臭丫头,浑说什么?”

幼薇笑着从庾遥身后走出,说道:“这位前辈,想来一定与温老庄主有极深的渊源,难道不想知道温老庄主是何时去世的么?而且前辈如此美貌,却在这里喊打喊杀,实在是不妥,不如将误会解释清楚,若到时候仇怨仍不能尽消,再行决斗也不迟啊。”

世上的女子,无不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美貌。

更何况,那女子虽然上了点年纪,仍然能看出年轻时必是名动一时的美人。如此自负美貌之人,听别人,尤其是一个年少俏丽的小姑娘称赞自己美貌,实在是受用至极。

那女子语气和缓了些,说道:“你这丫头,不仅耳朵好用,说话倒也中听。也罢,便听听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幼薇笑道:“前辈谬赞了。前辈久居柳林,怕是不知外间的事。温庄主早在十年前便过世了。”

“十年前?”

“不错。”

她又转向温苍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温苍道:“自然是真的,庾家妹妹何必要骗你?”

那女子泪水涟涟,忽然转过身去对着无边的柳树使出雷霆万钧的掌力。

掌力所到之处,一排柳树全被齐齐劈断。

众人无不惊讶不已。

“我只道那恶婆娘发现了我们的事,将你拘禁,不让你再来见我。因此这十年来日夕修练,只盼有一日可以有所领悟,敌得过那恶婆娘,将你救出来。原来,原来,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幼薇见她十年来情深自苦,不禁动容,说道:“前辈不必伤感,虽然温老庄主已经仙逝,但是他生前一定是念着前辈您的,只恨不能与您日夜厮守。”

那女子由广袖里亮出一只杏眼,又再拭了拭泪,对着幼薇说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如此会讨人欢喜?我独自在这里十几年了,十几年中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话,未曾想到今天遇到了你。你,你过来。”

温苍压低声音对幼薇道:“去不得,她武功奇高,恐怕会有危险。”

那女子轻蔑地瞥了温苍一眼,说道:“我若要杀人,即便那人在十丈开外,也逃脱不过!”

又柔声对幼薇道:“丫头,你过来。”

幼薇冲庾遥、温苍道:“兄长、温家哥哥,这位前辈许久不见人,脾气难免古怪些,但是常言道貌美心善,这位前辈顶顶美貌,想必也是难得的善心人。我过去一下,不碍事的。”

那女子闻言不免心生得意,收了那柄长剑,依旧让黑亮如瀑的长发将剑鞘掩住。

幼薇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女子的身边,恭敬地道:“晚辈闺名幼薇,见过前辈。”

那女子细细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说道:“看你的气息,像是从未习武。”

幼薇道:“前辈心明眼亮,什么都瞒不过前辈。不知前辈方才所耍的剑招是什么名堂?姿势优美,却威力无穷,让人大开眼界。”

那女子道:“我见你伶俐可爱,想来是与我有缘,便说与你听罢!这套柳叶合心剑法是我自创的,共三十六路剑法,变化无穷。方才只用了桃蹊柳陌、杨柳依依、颜筋柳骨几招,还有许多厉害的招式未来得及施展呢。”

幼薇道:“想不到前辈看起来如此年轻貌美,却有如此高的修为。”

那女子道:“我已经是个老婆子了,你这丫头惯会讨人开心。”

幼薇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庾遥和温苍心知幼薇问过剑法又问名姓是想知道她的身份来历和门派师承,稍后若迫不得已对战心中才有数。

那女子坦然地道:“虽然出身不大光彩,但我也没什么想要隐瞒的。我从小就被卖入秦楼楚馆、勾栏瓦舍之中。本来的名字早就不记得了,记事起就被逼着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有就是如何迎来送往,应付那些达官贵人。长安烟华繁盛,年年都选花魁娘子。那一年,我尚未长成,但是老鸨见我天资过人,急着多一棵摇钱树,便为我起了一个柳如烟的名字,硬逼着我去参选。一轮轮比试下来,我便脱颖而出,得了花魁,成了万中挑一的花魁娘子。”

庾遥道:“碧树如烟覆晚波。前辈貌若天仙,的确担得起这个名字。”

幼薇不禁暗自佩服:怪不得人常言道文人轻浮,这诗词念得多了,夸人也可以花样翻新,不落俗套。

但那女子却不理他,继续说道:“我当选花魁娘子之日,便是被逼接客之时。当时无数显贵慕名而来,争相竞逐。我便对老鸨说,须得寻一个合心意的才可,若是不能合我心意,便是千金散尽我也不从。于是我出了三题,一对,一咏,一文,三题皆过才能成为入幕之宾。因此我便遇到了他,风流不羁,才华横溢,一掷千金。我一见他,便倾心不已。”

幼薇道:“他就是温庄主?”

柳如烟道:“不错。他那时也是情窦初开,尚未娶亲,便与我海誓山盟,定下白头之约。还以万金之价,为我赎身。他同我说,他家传玲珑山庄向来为各路英豪所觊觎,为保祖业,只能迎娶武林豪杰之女为妻,以求助他一臂之力,所以只能委屈我为妾。我一个出身烟花之地的女子,能得他青眼已经感恩戴德,只求相伴终老而已,遑论做妻还是做妾呢?他将我带回玲珑山,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暂且安置在这片柳树林里,待日后他娶得贤妻,得到准许,再让我装扮成良家女子入门做妾。后来,他看中了心意六合拳戴家的幺女,便备了厚礼前去求亲。迎亲过后,有一回我曾经远远望了她一眼,的确有些名门闺秀的风范,我便安心等待,以为终身有靠。可惜三年又三年,这入门的事渐渐耽搁了下来。起初,他说夫人怀了身孕,不便提起,然后又说夫人产后虚弱,容后再谈,还说双生儿其中有一个不幸夭折,夫人伤心,最后又过了许久他才答应我,当晚就与夫人谈及此事。可是那夜之后他就消失无踪,再没来过。我以为他被悍妻逼迫,不许他再来见我,谁知他竟然已过世了这么多年了。”

庾遥道:“前辈,依你所言,温庄主曾说过,双生儿中的一个是不幸夭折的?”

柳如烟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本也不是讲给你听的,干甚么多话?”

幼薇道:“柳前辈,你有所不知,据玲珑山庄的管家棠叔所言,温庄主曾经以亲生女儿熔炉练功,温夫人为保儿女性命这才出手杀害了他。但是此后温夫人日夕内疚不安,终于被双生儿中幸存的那一个,也就是您眼前这位新任庄主的妹妹温黛所毒杀。您可觉察到那时温庄主功力突飞猛进?”

柳如烟眼睛如同失神一般,低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幼薇道:“柳前辈,您可是知道些什么?不妨明白告诉。”

柳如烟定了定神,抬头道:“他功力的确大进,却不是炼丹所致,乃是我到了这柳树林之后,他觉得我虽无根基,却是一个难得的练武奇才,便教授我习武。说来也奇怪,我也的确颇有天赋,最后不但自创了这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更为他参破了许多家传武学之中的关窍,他的功力这才得以大进。方才那个小子使出的招式破绽百出,明显不是温庄主亲自教授的。”

第十七章 另辟蹊径

庾遥惊叹道:“原来如此!温伯伯年少时曾与我父亲相交,二人习武论道,想必也互相通晓对方的看家本领。方才我见柳前辈所使出的惊梦掌力威力非同小可,更胜我一筹,我还自惭没能将父亲传授的功夫学到家,原来竟然是前辈改良过的。”

柳如烟轻蔑一笑,说道:“何止这惊梦掌,温家祖传的功夫被我改了个遍,威力远胜从前。温家家传的内功乃是瑶瑟秘录,共有十二层。寻常人练到八九层已属不易,可是经我们再三研习,最后竟然得以大成,达到第十二层的境界,所以温庄主才功力大进,一日千里。”

庾遥道:“前辈身手了得,方才与温苍比试,也意在试出他武功的深浅,并未尽全力,因此晚辈相信前辈此言不虚。”

说罢又对温苍道:“既然温伯伯与柳前辈一同钻研武学,已经大有所成,又岂会用亲生儿女炼丹药呢?只怕棠叔有事瞒着我们。”

幼薇道:“兄长所言不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动机已然不复存在,行为的逻辑便解释不通了。”

庾遥道:“我一直好奇,却不便问出口,如今看来是不得不问了。你们兄妹究竟是如何得知温庄主已经辞世,而且有人假扮他呢?”

温苍想了想,说道:“原是棠叔露了破绽,才被黛儿发现的。”

庾遥道:“若是棠叔故意露出马脚,让你们发现,引得你们复仇,又当如何?”

温苍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幼薇道:“不该啊,我看那一日棠叔的言行神态,似乎对温夫人情根深种,他又怎么会引你们去害温夫人呢?”

柳如烟冷笑一声,又语重心长地对幼薇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懂什么情爱?你可知爱到深处便是恨,爱越深,这恨意就越浓。”

庾遥道:“若是爱而不得,由爱生恨,倒也说得通。”

温苍道:“可是若是他在背后操纵,又岂会让我们知道柳树林的秘密,难道他不怕有人拆穿他?”

柳如烟道:“除了温庄主,世上无人知道此地还有一个活人。”

说罢又转向庾遥道:“大才子,你可知《赋得江边柳》?”

庾遥道:“当然知道。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这首《赋得江边柳》便是晚唐才女鱼玄机的大作,乃是咏柳诗中的上乘佳作。”

柳如烟道:“不错。可是你却不这其中更深的缘故。”

庾遥道:“晚辈的确不知,请前辈赐教。”

柳如烟道:“当年鱼玄机十一二岁就以诗文才华名动长安,但是她家境贫寒,母女俩终日以替人洗衣缝补维生,她也并未上过正经的学堂。温氏先祖温庭筠慕名求见,请她即兴赋诗一首。那时她正在江边替人浆洗衣衫,便作出这首《赋得江边柳》。温庭筠震惊于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华,从此不收一文钱地教习她诗文。玲珑山庄建立之初,温庭筠便在山上辟出这一块地,专门栽种柳树,还在柳荫之中建造了一个系舟小筑。可惜那时伊人早已不在人世,永远不可能来此一观了。温庄主将我带回玲珑山,便暗中安排我住在此处,为保名声,他的手下亲信俱不知晓,更何况是旁人?”

庾遥暗暗惊叹道:“枝低系客舟。系舟小筑,取得便是想将心上人留在自己身边的寓意,真是好心思。”

一阵清风徐来,温苍迎风而立,脑海中隐约浮现先祖独自徘徊在这柳树林中,遥想当年与佳人的邂逅。随即画风突变,变成父亲与这位姓柳的女子在此地迎风弄月,吟诗习武。

幼薇道:“那您与温老庄主相知相伴多年,为何不曾有孕呢?”

柳如烟苦笑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又是名门望族里的千金小姐,自然不知道那暗门子里的勾当。我是从小被养来接客的,如果易有身孕那买卖岂不是做不成了?所以一早便被喂了不能生育的药,以至于终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怨他另娶他人,如今也知道他不曾弃我于不顾,我的心愿已经了了。”

幼薇又道:“既然温老庄主十年前便过世,不曾再来,那这些日子,您可如何温饱呢?”

柳如烟哀叹道:“好孩子,你还惦记着我的生计……我虽然自小孤苦无依,独来独往早就成了习惯,可是若当年,我也能生一个孩子,如今也有你这般大了。这玲珑山有数不尽的野果,系舟小筑里还有密道可以出山,我还怕饿死么?”

幼薇、庾遥、温苍三人听她所言,不禁大喜过望。

幼薇恳切地道:“求前辈相救!我得罪了朝廷的人,现在他们已经将玲珑山团团围住,誓要将我捉拿。不知系舟小筑中的密道通往何处?”

柳如烟道:“密道的另一边出口在山外的官道上,从官道便可去往长安。”

幼薇、庾遥、温苍喜不自胜,纷纷舒出一口气。

幼薇道:“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救了!”

温苍上前几步,对柳如烟深深施礼,恭敬地道:“柳前辈,方才是我唐突冒犯了前辈。如今前情已知,既然您与先父有旧,便是我的长辈。还请您海量汪涵,不要怪罪。”

柳如烟道:“如今见我系舟小筑中的密道可以解你们燃眉之急便变得如此客套了?放心吧,你们要从密道逃出生天,逃去便是。看在这丫头的份儿上,我也不会拦着。”

温苍道:“眼下朝廷围山,不知何时便要攻上来,可怜我庄里还有不少老弱妇孺,恐怕他们难逃厄运,还请柳前辈看在与先父相识一场,让他们也从密道里离开罢。”

柳如烟道:“也罢,你虽然武学修为尚浅,心肠却不坏,能够有机会逃生还能想起别人来,已经殊为不易。我便应承你了罢。”

温苍再次深深施礼,说道:“多谢柳前辈的善心。”

幼薇道:“温家哥哥,虽然柳前辈没能进温家的门,但他好歹也是温老庄主生前心爱之人,如果还以前辈相称,未免太见外了。”

庾遥悄声对温苍道:“小妹说得是。你家里又不是没有过小娘?就权当作以德报德了。”

温苍低声回道:“小娘是我娘做主纳进门的,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我怎么好擅作主张?”

柳如烟见状知趣地道:“口说无凭,无名无份的,也不便为难小辈。就叫一声姨妈就罢了。”

庾遥、幼薇见她甚明事理,心里也觉得畅快,不自觉地面泛微笑。

温苍恭敬地道:“柳姨。”

柳如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温苍又对庾遥道:“庾兄,幼薇实在不宜久处险境,你快带她先行从密道离开。”

庾遥道:“那你怎么办?”

温苍道:“祖宗基业,不能毁在我的手上。我要回去先将老弱妇孺一一接出来,送入密道逃生,再带着白喜他们与朝廷死战到底。”

庾遥道:“不可!他们寻不见幼薇,不会轻易放过玲珑山庄,你奋战到底,也只有死路一条。”

幼薇道:“兄长说得对。这祸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回去送死。”

温苍道:“这祸事是黛儿惹出来的,我身为兄长必然要替她收拾残局。更何况百年来玲珑山庄多次遭遇强敌,无不是浴血奋战,最终才能化险为夷,我虽然无才无德,不能与列祖列宗相比,恐怕不能再次保住家业,但是如果我临阵退缩,岂不是枉为温家子孙?而且,我还有事要向棠叔问个明白,不能不回去一趟。”

温苍说罢对柳如烟道:“还请柳姨指点系舟小筑的所在。”

柳如烟望着方才被她惊梦掌力震断的那些柳树道:“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会见到一条浅溪,再沿着溪边走上一会儿便到了。”

温苍作揖道:“有劳柳姨先带庾家兄妹过去,我稍后便带玲珑山庄的老弱妇孺来。”

不等庾遥和幼薇再来劝说,温苍说罢便施展轻功,腾空而去。

“温兄不可!”

柳姨道:“你们放心,待他再来时,我便是打晕了他,也会让人把他抬出密道。”

幼薇笑道:“柳前辈愿意帮忙,那便是再妥帖不过的了。”

幼薇和庾遥随着柳如烟往柳树林深处走去。

顺着浅溪一直前行,远远地便看到一排低平的栏杆相围绕,其中是几组清雅精致的亭台。

红柱、灰顶,略施彩画。

最靠边的那一侧长窗落地,上面是卷起的竹帘,下面隐约可见一个鹅颈靠椅。最高处采用卷棚歇山式样,檐角轻巧,檐下悬着些挂落。

走近一看,匾额上是温庭筠手书的“系舟小筑”四个字。

旁边一副对联: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原来是温庭筠《梦江南》中的句子。

进入系舟小筑,又见陈设器具无不精巧,与玲珑山庄中粗豪的风貌迥然不同。

柳如烟走到一个光洁如玉,类冰类雪的素白瓷瓶前,用力一扳,地面霎时出现一个四方的空洞。

放眼望去,洞中有台阶贯通而下,深不可测。

第十八章 飞蛾扑火

庾遥、幼薇辞别柳如烟,进入深不见底的密道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走到出口。

已是从白天走到了黑夜。

庾遥与幼薇还未来得及肆意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便远远地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庾遥叹道:“不好!是玲珑山的方向!大汉朝廷必然已经大举攻山了!”

幼薇道:“看样子温苍他们并没能逃出来。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得回去。”

庾遥拉住她,阻拦道:“万万不可!你一旦落入大汉朝廷手里,他们肯定会以你为人质,向大周索要数不清的土地和金银,若是引得两国开战,还会斩你于阵前!”

幼薇道:“大不了我死在那里就罢了!”

庾遥道:“到时候只怕连死都没那么容易,你知道若你死不成,会遭遇什么样的折辱吗?”

幼薇眼中含泪,说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我一人之故,死伤那么多人命。”

庾遥道:“只要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再次深陷险境!”

幼薇道:“若舍去我一人,能救回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呢?”

庾遥道:“你要知道,你不仅是你一个人,你不要忘了你是永安,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才来玲珑山庄的!若这副肉身陨灭了,永安,永安她还回得来吗?”

远处的火光照映着她凄伤哀婉的面容,幼薇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如果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永安,她会怎么做?”

庾遥的心突然抽紧,恍惚间放了手。

他想起儿时出入郭大将军府和后来的皇宫,与永安相伴玩耍的那些日子。

她从小不仅聪敏灵秀,更是心怀天下。众多儿女中,她父亲最珍爱她,视若瑰宝,也认为她最像自己。

年仅十岁,她便初现指点江山的雄才伟略,提出水陆并进,千里奔袭,以快打慢,火速收复瀛洲、莫州、宁州,突破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进而集中兵力一举收复幽州的作战方案,父兄无不震惊。

他有时也希望永安生在安宁盛世,一生得享太平,可是她周身留着枭雄的血液,她的生命注定要在弥乱横流的污血中绽放。污糟的世道不会弄脏了她,反而给予她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永安不会不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眼前这个用着永安的脸的女子,并不是永安。

庾遥松开手,说道:“罢了,你去吧。”

幼薇头也不回地又冲入密道之中。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扣住了她的肩。

幼薇心中害怕,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黑暗中响起庾遥的声音:“大不了我像先祖一样,为了你和永安,在敌国出仕罢。”

此时此刻,玲珑山庄之中已经是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

温苍率众力战不敌,为首的大将高之诲将玲珑山庄众人皆捆绑于大殿之上。

高之诲奸笑道:“想不到百年来在江湖中屹立不倒的玲珑山庄如今竟然毁在我的手里!日后彪炳千秋的史书里也该有我一页了!人言道玲珑山庄家传武学威力无穷,如今看来不过尔尔,还不是在此引颈就戮?”

温苍道:“你这个卑鄙小人,放火烧山,胜之不武,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高之诲拎起白福的衣领,说道:“这小子方才勇猛异常,想来必是得力的爱将,我便先杀他吧。”

白福啐了一口,骂道:“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这个贼忘八!少废话!要杀便杀!”

高之诲道:“有骨气,那我就成全你!”

刀光一闪,瞬间,一股鲜血从白福脖颈喷溅而出。

“白福!”

温苍的眼球几欲炸裂开来。

高之诲道:“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

温苍道:“玲珑山庄中所有奇珍异宝你尽可以拿去,休要再伤人命。”

高之诲笑道:“小庄主年少不懂事,我怎么会稀罕那些寻常东西?若是识时务便早些把大周长公主的行踪说出来,否则这些人全都活不了。”

温苍道:“她早已离开山庄,不知所踪。”

高之诲道:“好,看来小庄主的确是年轻识浅,我便找一个年纪大的教育教育你吧。”

高之诲一把抓住戴萌棠松散凌乱的头髻,拖行了几米,到了温苍跟前,摔在地上,不由分说地一剑刺入他的脊背。

便在此刻,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方才是谁说温家家传武学不过尔尔?”

那声音空灵通透,似乎远在千里之外,又仿佛已近在耳畔。

一阵朔风吹进大殿,众人都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待到睁开眼时,只见一白衣女子已死死扼住高之诲的咽喉。

那高之诲尚未觉察便被掐住命门,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四周兵勇见主将被制住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是柳如烟。

她右手扣住高之诲,左手又上下环了两个圈,将掌力化为指力,由中指经拇指向外发力,对着旁边一施劲道,原本用剑抵住温苍脖颈的士兵便应声倒地。

温苍匆匆施礼,说道:“多谢柳姨出手相助!”

说罢连忙扶起倒在地上的戴萌棠,喊道:“棠叔,你怎么样?”

戴萌棠眼里,嘴里,鼻子里全部被血掩住,惨不忍睹。

“棠叔!”温苍哭喊着,其声震天。

戴萌棠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看到鲜红的一片,但他心里知道是温苍在抱着他。

“庄主,老朽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是我,是我,都是我……”

温苍道:“棠叔别说了,别说了。”

戴萌棠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可怜我一生葬送在此,不能勘破。是我,都是我做的,我对你不起,所有罪孽只能在九泉之下见到你母亲,向她忏悔认错。”

温苍周身被寒凉之气侵扰着,身子不住地颤抖。

他想到从小到大,父母难得见一面,见面也不过是敷衍几句。他只能自行翻看温戴两家的武学秘籍,不懂之处再去请教棠叔。棠叔于他,虽然名为主仆,情意上却胜过父子。

想到此处,温苍紧紧抱住戴萌棠血肉模糊的头。

“棠叔,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勘破情关?我不怪你,真的,一切只当是命数罢了。”

柳如烟道:“还说这些做什么?你还不为他输真气续命?左右我们今日都要死在这里,还怕什么?”

温苍连忙运功将真气输入戴萌棠体内。

戴萌棠深深提了口气,将真气吊住,说:“不,你不知,你不知我做了何等十恶不赦之事。你父亲自与你母亲成婚之后,起初他日日在柳树林中练功,与你母亲聚少离多,可是时间久了却日渐恩爱,我心里便不是滋味。有一日,我凑巧听到他们二人在房中谈话,似乎是讲你父亲早前养了一个外室,求你母亲应承纳进门来。我一听到此处便犯了痴病,热血上涌。你母亲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又有神仙一样的相貌。他得到你母亲还不满足,竟然还要纳妾?更惊奇的是你母亲竟然答应了。我不能眼看她受此奇耻大辱,我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于是我趁你父亲高兴之时偷偷对他下了戴家秘传的酥筋腐骨散,再将他杀害。你母亲本来想要杀了我,替你父亲报仇,可是最终还是看在年少相识的份儿上,没用全力,只是一拳打断了我脸上所有经脉,我也一夜间生出了白发。从此,你母亲除了为保玲珑山庄偶尔配合做戏以外,几乎足不出户,每日焚香祈祷,希望你父亲早日往生极乐,也无日不愧悔自己不能狠下心肠,替他复仇。十年来,她都不曾正眼看过我,也没再亲口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这是在对我处刑,这比杀了我还让我痛苦。后来我渐渐难以忍受这漫长的刑罚,我想让她看见我,需要我,我就故意设了圈套引得温黛上钩……是我害死了你母亲和妹妹,是我,是我……”

戴萌棠说了这许多,已将真气耗尽,再也无力支撑下去。

温苍语带呜咽,说道:“棠叔,别说了,歇一会儿吧,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不疼了,马上就又能见到我娘了,你不是想再见她吗?有什么话你亲口跟她讲罢……”

戴萌棠缓缓地盖上了眼皮,合上了那道猩红的缝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温苍突然觉得这人世间从此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便是立时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大殿之外突然杀喊声震天,猛烈一如山风的呼啸。

高之诲道:“援军上山了,你们若是现在束手就擒,还能保得一具全尸。”

柳如烟怒喝道:“便是立时死在这里,也要先杀了你陪葬!”

说罢又对温苍道:“好孩子,今日我们就大开杀戒,大不了力竭而死,与玲珑山庄共存亡,何如?”

温苍放下戴萌棠渐渐冰冷的身体,起身说道:“不错,既然天要亡我,那便在今日与父母双亲相会于地下吧!”

“柳前辈,温兄,且慢!”

柳如烟和温苍循声望去,来者正是庾遥和幼薇二人。

第十九章 釜底抽薪

幼薇刚一进大殿便看到红染的尸体,脖子上还挂着红珊瑚缨络。

柳如烟气急败坏地道:“你们两个已然逃出生天还回来做什么?”

幼薇道:“大汉朝廷无非是要我一个人,何苦为我一个死伤这么多人命?背负着这么多罪孽,我即便是回到大周,苟活于世,心中也不能安稳。”

门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少顷,走进来一个文官模样的人。

庾遥见他浑身上下堆金饰玉,想来身份颇不寻常。

那人环视一圈,目光在幼薇身上停留片刻,又荡开,这才开口道:“不知永安长公主可在此?在下乃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刘鋆,排行第五,人称五王爷,求见永安长公主。”

幼薇上前道:“见过五王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刘鋆道:“公主安好。我家陛下宅心仁厚,素来仰慕永安长公主的容貌才华,听说公主驾临,便遣我来恭请公主入宫做客。庾公子和温庄主也在受邀之列。”

幼薇道:“我跟你走便是。可是你须得明白,若想让我活着进宫,不可再妄动玲珑山一草一木,否则我就即刻死在这里。”

刘鋆道:“那是自然。”

高之诲道:“王爷救我啊!”

刘鋆道:“这位女侠不知如何称呼?可否先放开高将军?”

柳如烟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形一闪而过,放开高之诲的同时又扣住了刘鋆的咽喉。

刘鋆道:“这位女侠,凡事好商量,何必这样?”

柳如烟道:“五王爷?看来是天家血脉又位高权重了?既然如此,你马上下令,让他们撤出去,否则我即刻杀了你!”

刘鋆道:“我身为皇弟,岂会受你挟制?”

话虽如此,其他虾兵蟹将可是慌了神,若是攻山不成,反而伤了五王爷的性命,回去只怕要被满门抄斩。

高之诲道:“你不要伤害王爷,凡事好商量。”

柳如烟道:“你带着这些人马尽数退到山脚,一个时辰之后,我自会放了他。”

刘鋆道:“高将军不必理会本王的性命,只管抓住他们带回宫去交给陛下,便是你的头功。”

高之诲道:“王爷不可!您可是皇上嫡亲的弟弟,永安长公主只是柴琮名义上的妹妹,若以王爷万金贵体换得一个还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场的公主,这买卖可不上算哪!”

说罢转身吩咐道:“众将士听令,全部退到山脚。”

庾遥道:“高将军识时务,实乃当世俊杰。”

高之诲对柳如烟道:“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们无论如何也是逃不出去的,若是五王爷少了一丝汗毛,你们这些人也会陪葬。”

谈话间,大汉的军队渐渐撤去。

柳如烟挟持着刘鋆,温苍、庾遥、幼薇环在她身旁,几人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柳树林边。

高之诲同几个亲兵跟在不远处。

柳如烟冲他喊道:“你们便等在此处,若敢上前一步,便是存心要害死你们王爷。”

高之诲不敢上前,只得等在原地。

柳如烟等人快步退入林中。

待走得远了些,刘鋆早已瞧不见高之诲的身影,便对柳如烟道:“女侠,可否放开本王?”

令众人惊讶的是,柳如烟随即放开了他。

庾遥快步上前,制住刘鋆道:“柳前辈不可放过他,此人位高权重,若是脱身跑了,召来大汉军队,只怕我们来不及逃脱。”

柳如烟道:“不妨事的,他不会跑,他若是想跑,方才就不会帮我们。”

温苍道:“柳姨,此话怎讲?”

柳如烟道:“你们都知道我会传音入密的功夫,没想到这位五王爷也是此间高手。方才,他以传音入密之法对我讲腹语,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人能够听到。他说,挟持我。”

幼薇对庾遥道:“放开他吧。”

谁知庾遥才放开手,那人竟然俯身便跪。

“奴才叩见长公主殿下。”

幼薇道:“你不是大汉的五王爷么?怎么自称奴才?”

刘鋆道:“大汉气数已尽,如今已被逼迫到这弹丸之地,若不是求助契丹,早就被大周皇上灭了。大周皇上雄才大略,有朝一日必能一统天下,奴才早就归附于他的麾下,只待时机成熟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大汉归于大周的版图。前几日奴才收到皇上飞鸽传书,说长公主殿下陷落在玲珑山,令我设法营救。我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赶到玲珑山,所幸没有误事。奴才见到长公主殿下毫发无损就放心了,否则即便提头也不敢再与皇帝陛下相见。方才奴才碍于身份,未能及时向长公主殿下施礼,还请长公主殿下不要怪罪。”

幼薇、庾遥、温苍三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幼薇对刘鋆道:“多谢王爷相助,请起。”

刘鋆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块白璧灵符,恭敬地递上前去,说道:“这是奴才的信物,奴才在南边的官道附近备下了几匹快马,大汉境内沿途也安排好了人接应换马,请长公主速速回国,皇帝陛下此刻想必早已等候在邢州边境,日夜期盼着长公主殿下回国。”

幼薇接过白玉灵符,递给了庾遥。

庾遥仔细端详,只见那符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刘”字,想必是皇帝至亲才有的信物。

庾遥道:“可是我们二人当初假死脱身,如今不便再回到汴梁去。”

刘鋆道:“皇上猜到驸马会做此想,特让奴才禀告长公主和驸马爷,皇上已查明夜入庾府的杀手是符皇后派去的,暗中处决了符皇后,对外只说她是病故。如今已迎了符皇后的亲生妹妹入宫为后,小符后少不经事,不比她姐姐那样奸猾,请长公主、驸马爷放心。”

庾遥对幼薇道:“想不到,皇上竟然会为了你处决了皇后。如此说来,回去也好。”

幼薇道:“不过你当初猜想的也不错,皇上的确忌惮符家的势力,这么快便又立了小符后。”

温苍向刘鋆问道:“你既然是大汉皇族,何以会暗中认大周为主?”

刘鋆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当年隐帝杀害郭府上下几十口人命便是大汉末日先兆。如今我和皇兄也只是刘氏皇族远房的宗亲,傀儡一个,装装样子而已,还能有什么作为?若不是认贼作父,勾结了契丹,只怕现在身家性命统统都不在了。我何尝不想当一个清平盛世的闲散王爷?可惜时不予我,如果不早些寻求出路,等到大军压境,摧枯拉朽之时,全家老小只怕都要跟着陪葬。”

庾遥道:“契丹势强,大汉得契丹相助,只怕还能苟延残喘不少时日呢。”

刘鋆道:“驸马爷不必担心,皇上圣明,早有谋算。奴才已着手布下反间局,不久之后,大汉便会失去契丹这个大靠山。到时候奴才便日日站在太原城的城墙上等着皇上的大军,为大军大开城门。”

幼薇道:“你此番以身犯险,回去了只怕要被疑心。”

刘鋆道:“长公主放心,奴才行事之前早就把替罪羊安排好了。”

柳如烟道:“不错,那高之诲不就是绝佳的替罪羊么?”

刘鋆向柳如烟施礼道:“女侠好身手!方才你声震山谷,我便知你懂得传音入密的法门。若不是女侠机警,今日恐怕还不会如此顺利。”

柳如烟道:“闲话不多说,你们快些上路吧。”

庾遥道:“温苍,你随我们一同去吧。汴梁虽然不比玲珑山逍遥自在,但是好在大家在一处也不愁寂寞。”

温苍道:“也好,免得留在此处触景伤情。柳姨,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大周吧?”

柳如烟道:“我是长安倡家的出身,最怕都城的繁华,而且这些年散漫惯了,年纪大了也不好改。玲珑山便是我唯一的栖身之地,你爹爹还在这里,无论生死,我总要守着他。”

幼薇道:“柳前辈,若哪日想起我们了,不妨去大周看我们。”

柳如烟道:“若是在那里活不下去了,也别忘了回来找我帮忙。”

说罢又从广袖里拿出几片写满了字的丝绢,对温苍道:“这是我记下来的温家武学的要义,来不及一一指点你,你便拿回去自行参详吧,若是悟性尚可,不出几年必有大成。不能尽解之处还请庾公子帮忙参看参看。”

庾遥道:“温兄的事便是我份内之事。”

柳如烟道:“下次若还有缘再见,莫要再如此不堪一击,丢了你爹爹的脸面。”

温苍深深行礼,说道:“是。”

柳如烟将丝绢交给了温苍,只留下一片,递给幼薇道:“小姑娘,这是我自创的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的心法口诀,你先拿着。”

说罢只见她那如瀑长发又猛然一摆,露出身后的长剑。

柳如烟手持长剑将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一一展示。

少顷,长剑收,气息平。

“看清楚了吗?身逢乱世,须得保护好自己才是。”

幼薇道:“深情厚谊,晚辈没齿难忘。”

柳如烟道:“那边便是系舟小筑的方向,那日开启密道关窍你们依然看清了。另一边是出柳树林的方向,王爷,高将军还在等着。后会有期吧。”

柳如烟纵身一跃,踏枝拂叶而去。

幼薇望着柳如烟远去的背影,叹道:“离别最是伤怀,柳前辈是不愿挨到最后一刻不得不分别,索性提前离去。”

第二十章 北望归人

温苍也不禁叹道:“山高水长,今日一别,只怕再见无期。”

庾遥道:“若按棠叔临终之言,温老庄主生前已向温夫人坦言欲迎柳前辈入门之事,温夫人豁达大度,也已经应允。柳前辈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玲珑山庄,以她的才智天赋,必然可以帮助温老庄主光大玲珑山庄,使之免受外敌的侵扰。只可惜,天意弄人。”

温苍道:“不错,因缘际会,个中曲折真是一言难尽。”

温苍看着手中载满武学要义的丝绢若有所思。

庾遥道:“温兄,你我虽然相识时日尚浅,但是如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如今我便想斗胆说上几句。”

温苍道:“庾兄但说无妨。”

庾遥道:“温氏武学本就博大精深,少有人能尽数参透其中的奥义。但是温氏后人受玲珑山庄百年基业和玲珑骰子赫赫声名的拖累,一直忙与江湖上的武林世家结亲,虽然得到了别门别派的不少武功秘籍,但是自己的看家本领却疏漏了。提升武学修为不比其他,博采众长未必就能更上一层楼,不如将现有的这些练至精熟,便也可臻于化境。”

温苍作揖道:“庾兄才智过人,实非我辈所能及。的确,所学过于庞杂,难免博而不专。平日里唬唬人还使得,有朝一日遇到劲敌便会露怯。”

庾遥道:“柳前辈是武学奇才,十几岁才跟随温老庄主习武便可以达到如今的境界,这样的天资世所罕见。如今温兄得到她所记下的温氏武学要义也算是平生难得的奇遇,日后须得详加研习,将其发扬光大才好。至于你们温氏世世代代必须要与武林世家结亲的祖训,依我看,温兄不遵循也罢。江湖上哪个武林世家是太平无事的?大多内里都是一滩浑水,不断分裂者有之,位争掌门之位互相攻杀者亦有之。即便与之结亲,日后也难以得到帮扶。远的不提,便说此番玲珑山庄有难,戴府距此不过百里,你那几位舅舅可有一人前来驰援?”

温苍道:“庾兄说得不错。我那几个舅舅一直嫉妒我母亲深受宠爱,彼此间也是面和心不和,岂会为了我们家而折损自家实力?”

刘鋆道:“长公主殿下,驸马爷,温公子,事不宜迟,三位还是速速脱身吧。奴才这便回去,拖住大汉的兵马,让他们往延州方向去追。”

幼薇道:“有劳王爷。”

刘鋆道:“长公主殿下不必客气,如若见到皇上还请在皇上面前为奴才美言几句。”

庾遥笑道:“那是自然,我日后必会奏明皇上,五王爷不但赤胆忠心,智勇双全,还细心周全地为我们打点好了一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鋆放心地笑了笑,作揖道:“大周有驸马爷这样的人才何愁不能一统天下呢?”

庾遥道:“五王爷慢走,后会有期。”

刘鋆道:“长公主殿下,驸马爷,温公子,请几位贵人保重,后会有期。”

刘鋆拜别庾遥等人,便沿着来路往柳树林入口行去。

庾遥和温苍护着幼薇从系舟小筑进入密道,逃出玲珑山。

三人一路向南,沿路果然有刘鋆安排的亲随备了换乘的快马接应,不出几日便到了邢州城下。

乱世边陲,重兵驻扎,关防甚为严密。

守城的士兵见有人要入城,便喊话道:“来者何人?为何要入我邢州城?若是大汉奸细,便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万箭齐发,了结尔等性命!”

幼薇和庾遥此前假死脱身,如今也不便当众表露身份,于是由温苍上前向守城官兵喊话道:“在下玲珑山庄庄主温苍,被大汉朝廷所害,流离失所,特来投靠大周!烦请通报大将军一声!”

守城兵将也听过玲珑山庄的大名,不敢怠慢,连忙禀告了邢州城守城大将黎钟。

黎钟心知,这便是永安长公主殿下脱险回国了,于是连忙更衣,亲自出城迎接。

霎时,城门大开,沙尘弥漫。

黎钟率领所有守城将官,依次出城,与守城门的士兵一起,通通跪倒在地。

“恭迎永安长公主殿下和驸马入城!”

幼薇道:“众将士免礼平身。”

黎钟等人道:“谢长公主殿下。”

黎钟起身上前,亲自为幼薇牵马,说道:“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庾驸马,见过温庄主。”

庾遥和温苍也都略略还了个礼。

黎钟道:“长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了,皇上早已安排妥贴,只待接到末将的飞鸽传书,知晓长公主安然无恙回国的消息就发布御诏,昭告天下,长公主自从上次大病一场之后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听闻玲珑山庄藏有众多灵丹妙药,便由驸马陪同前往玲珑山庄医病。为防有人沿途加害,这才假死脱身。御诏未颁布之前还请长公主、驸马爷在此地盘桓数日,待昭告天下之后再行返京。”

幼薇忘了庾遥一眼,说道:“皇兄想得实在是周到。”

庾遥问道:“皇上不在邢州城内?”

黎钟道:“回禀驸马爷,皇上前些日子亲临邢州,一直亲自安排营救长公主的诸多事宜,而我邢州城官兵也枕戈待旦,做好了若有什么变故就全军开拔,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打算。可就在前两日,皇上接到了探子的飞鸽传书,说长公主已经脱险,而且毫发无损,正与驸马爷和温庄主在回邢州的路上。皇上说既然长公主有驸马爷和温庄主沿途保护,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便提前回京去了。”

庾遥道:“皇上为何不等我们回来了再走,也不差这几日的工夫。”

黎钟道:“末将也曾斗胆劝过皇上,稍等几日,便可与长公主相见。可是皇上去意已决,末将也不敢再多言。只是皇上临行之前,留下一封亲笔书函,请末将代为转交长公主。”

说罢,黎钟从怀里拿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书函来,双手奉与幼薇。

幼薇拿在手里,只见上面写着“永安吾妹亲启”几个字。

幼薇想着,自己毕竟不是永安,不便随意拆看永安的信函。于是将信函仔细收好,说道:“有劳黎将军。”

黎钟道:“皇上特意安排了,将先皇旧日在边境督军所建的一所别苑打扫干净,装饰一新,供长公主居住。还交待末将加派人手日夜巡防,务必保证长公主的安全。长公主殿下、庾驸马、温庄主,请吧。”

幼薇、庾遥、温苍于是随黎将军进了城,安顿在了邢州别苑。因那日在玲珑山庄接风洗尘的宴席上出了太多骇人的变故,因此便让黎钟将宴饮之事全免了,只是让他将邢州城最善于烹制肉膳的厨子寻了来,好生食腥啖膻了一番。

深夜,温苍在客房安置,趁着夜色钻研起柳如烟留下的温氏武学要义。

而幼薇和庾遥担着夫妻名分不得不共卧一室。

庾遥一早便搬了一套枕褥铺在了地下。与床榻只间还有一扇巨大的彩凤朝日屏风隔阻。

庾遥听到幼薇不住地翻身,惹得床板不停地响动,便问道:“怎么?睡不着么?”

幼薇道:“我是在想,皇上给永安长公主的信函。”

庾遥道:“信函?讲了何事?令你如此不安。”

幼薇道:“我还不曾拆看,怎知讲了何事。”

庾遥道:“什么?你还不曾拆看?”

幼薇道:“我便是因为犹豫是否要看才辗转难眠。”

庾遥笑道:“原来如此。要看,当然要看,这虽然是皇上写给永安的信函,但是关系着你我的命数,若你不看,只怕我们在大周也难以安枕无忧。”

幼薇道:“可是这毕竟是私人的信函,我们外人看了怕是不好。”

庾遥道:“无妨,你如今便是永安,你只须自己看了,日后见了皇上好应对,其中内容并不必告诉给我知道。”

幼薇喃喃自语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果不知道信函的内容,日后回到汴京,皇上问起来只怕会难以招架。”

于是幼薇找出方才藏在枕下的信函,轻轻将火漆封启开,取出里面的信。

“永安吾妹:见字如面。故园念切,梦寐神驰。往日音容,登高延企。为兄本以为与你皇陵一别之后,你不会再轻易赐见,从此后会无期。故在你昏迷之时我尚且夜夜前去看你,你苏醒之后我却未曾再现身,便是不想再徒惹你我心伤。谁料在你下嫁第二日,便传来噩耗,使我五内如焚,一时激愤将幕后凶手除去。若不是大汉气数已尽,众人早早投诚,只怕为兄还不知你尚在人间。为兄心知你依旧恨我入骨,必不肯见我可憎之面目,犹豫再三便提前回京,万望念在几许劳碌和一番衷情将对为兄之恨意稍减半分罢!班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珍重。兄琮字。”

幼薇看过之后,万般不解,向庾遥问道:“这琮?”

庾遥连忙打断她道:“小声些,你怎可轻易道出圣上的名讳?”

幼薇道:“原来是圣上的名讳。那这班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是什么意思?我好像从来没学过这句诗。”

庾遥道:“这是李商隐的《无题》诗中的句子。讲的是相思却不能相见的无奈和不舍。你是说,皇上写给永安的信里有这句诗?”

幼薇道:“而且是写在最后的,看来皇上对永安长公主的确情谊深厚,只是他这番深情不为世人所知,也不能为世人所容。”

庾遥道:“小时候,我常与永安玩耍作伴,即便后来她贵为公主,我也曾出入宫廷。我一直隐隐觉得皇上和永安之间有超越一般兄妹之情,想不到是确有其事。怪不得皇后当初会派人暗杀我们。可是既然皇上对永安有情,他们又只是义兄妹,为何皇上早早娶了符氏,又将永安下嫁给我呢?”

幼薇道:“依这信上的言语来看,似乎皇上做过什么令永安迟迟不肯原谅他的事。”

庾遥道:“看来我们要设法将这些事弄清楚,否则有朝一日见到皇上恐怕会露出破绽。”

庾遥又安慰了幼薇几句,便转身入睡。幼薇却想着信中所写,难以成眠。

夜阑风静縠纹平。

第二十一章 疑心暗鬼

大汉太原城,王府。

五王爷刘鋆自从失了生擒大周永安长公主这一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便被大汉皇帝责罚幽闭于府中不能出门。

这一日,刘鋆正在小憩,由一位庶妃许氏在一旁侍候着。

王府管事有事回禀,不得不在门口静候。

许氏:“王爷醒了?”

刘鋆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午间多饮了几杯,不想却这般昏沉。”

许氏:“王爷平时日理万机,如今难得清闲,正是好生休养的大好时机。只是方才听管事说,午间王府门外来了个算命先生,一直不肯走。底下的人先是用赶的,后来还使了点银子让他速速离去。可他口中念念有词,只道是王爷走了背字,他有法化解,求王爷赐见呢。”

刘鋆道:“本王养的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这点小事还要禀报上来讨打吗?多带几个人叉出去就罢了。”

许氏道:“底下的人何尝不知?只是据说那人有些无赖,身形又极灵活,十几个人都无法近身,反而被耍得团团转。京城闹市,王府门庭,管事怕张扬出去不太好看,便把他请到门房里了。”

刘鋆道:“多此一举!还有人敢在本王府外闹事?寻思着本王失势便可以肆意作践了么?叫他们把人给绑了,交给府衙。”

说话间,许氏已侍候着刘鋆更衣完毕,说道:“是,王爷。”

刘鋆突然抓住许氏正替他抚平长袍细纹的手,惊道:“管事何在?”

许氏吃了一惊,说道:“王爷抓得臣妾好痛!管事,管事还在外面等着王爷的训示呢。”

刘鋆送了许氏的手,边走边道:“险些坏了大事!”

三步并作两步,便到了外屋。

管事的一声“王爷”还未来得及发出来,便被刘鋆揪住了脖领。

“那人可说了些什么?”

“那人,那人说什么大拜贤王,心折殊深。还有,周游羡才,屡屡怀慕。小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刘鋆冷汗骤下,说道:“大……不好!快,速将此人带到书房,切记只说本王醒来听说此事便请他前去卜一卦。”

管事领命下去了。

少顷,五王爷书房内。

刘鋆屏退左右,关好门窗,对来者作揖道:“尹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那算命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大周皇帝的家臣尹天枢。他虽然无甚实权,只挂着几个虚衔,平日极少露面,颇为神秘,但是朝野内外无人不知他最受柴琮的信任的人之一,无数人想要结交而不可得。

尹天枢道:“见过王爷。事急从权,只得乔装改扮冒险上门,打扰王爷清修了。”

刘鋆道:“尹大人,您是最知道奴才的。奴才忠心侍主,绝无二话,何谈打扰二字?此番您冒险进城入府,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永安长公主已经安然脱险,想必皇上早早便该接到了飞鸽传书才是。”

尹天枢道:“皇上说,永安长公主这件事,你做得好。”

刘鋆喜不自胜,说道:“奴才为大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尹天枢:“皇上国事繁忙,知道长公主已经脱险便启程回京,但是走到一半,却将我留了下来,让我乔装改扮秘密潜入太原府,与王爷见一面。”

刘鋆道:“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尽如圣意?”

尹天枢道:“王爷不必紧张,皇上对王爷还是赞许有加的。只是有些话不便传书,因此便遣我走这一趟。”

刘鋆道:“请尹大人示下。”

尹天枢道:“皇上是想知道王爷信中所提到的玲珑山庄庄主温苍,是否真能为大周所用?”

刘鋆道:“玲珑山遭逢变故,又被朝廷因长公主之事派兵清剿,这温苍如今已是家破人亡,又对大汉恨之入骨,一定可以为大周所用。”

尹天枢道:“皇上也未曾想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玲珑山庄竟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刘鋆道:“可是玲珑山有一世外高人,此次营救长公主也出力颇多,她与温老庄主有些渊源,将十数年参悟所得皆赠与温苍。想来日后温苍的修为必然不在庾驸马之下。”

尹天枢道:“依你之见,那温苍的人品又如何?”

刘鋆道:“那温苍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为人耿介,大智若愚。但若是单论慧黠,则远远不及庾驸马。”

尹天枢点点头,复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便只是我与王爷的闲话而已。不知一路行来长公主与驸马爷恩爱几何?”

刘鋆会意,微微一笑,说道:“不瞒尹大人,奴才没有别的什么本领,却是最见惯风月。据奴才所见,长公主与驸马爷彼此相待以礼,似兄妹胜过似夫妻。奴才虽然久处汉地,但也听说过庾家公子的大名,难道民间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尹天枢稍稍佯装恼怒,说道:“心知便好,切莫宣之于口。”

刘鋆轻轻施了一礼,微微含笑,说道:“奴才失言了。”

是夜,邢州城御苑内。

庾遥轻轻推开房门,阔步走进房内。

幼薇见他进门,便对侍奉左右的御苑宫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们对庾遥行礼后便都退下了。

庾遥道:“今日都见了什么人?可还畅快么?”

幼薇微嗔道:“哪像你那般逍遥自在?与温苍日日研习柳前辈留下的武学要义,想来不出几日又能更上一层楼了。”

庾遥笑道:“怎么?这小小的邢州城里还有人胆敢惹长公主?怕是活得不耐烦了罢!”

幼薇叹道:“倒是无人敢惹,只是黎将军、邢州的刺史,乃至大名府的府尹都把家眷送来御苑附近暂住,口口声声说是要陪伴长公主,服侍长公主。反倒是我每日不得不去陪她们插花品茶,难得自在。”

庾遥道:“那是自然,永安自从先皇建立大周,便是举国上下唯一的公主,身份最为尊贵。如今这些人眼见当今皇上为了永安不惜千里迢迢从汴京到邢州来,更是差一点就御驾亲征与大汉大动干戈,便知永安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怎么可能放过这样难得的讨好机会?”

庾遥走到茶案边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继续说道:“这邢州刺史董宣也是出身世族,家中老母在汴梁幽居养病,他却外放邢州,母子分离多年,因此一心想要调回京畿。大名府的府尹复姓钟离,乃是大汉旧臣,先皇建立大周时便归降了,本想着封侯拜相,但是一直未得重用,心中难免着急。这些人都有求于你,你平日要仔细应酬才是。”

幼薇道:“与这些人周旋着实费神。董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年纪大些的叫玉乔,烟视媚行,真真儿一个大美人儿,那年纪小些的叫玉沁,还只是个幼女。钟离夫人只有一个女儿,闺名迁儿,倒是亭亭玉立,清纯可人。黎将军与夫人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并无女儿,因此每每黎夫人总是独自前来。奇的是钟离迁儿并不与年纪相近的玉乔亲近,反而与玉沁交好。”

庾遥道:“此事我说与你听,想必你会觉得有些稀奇。那董玉乔并非亲生。董大人为人至孝,为了回京为老母养老送终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夫妇不知道从哪里寻得一个美貌女童,便养在身边,对外说是女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做得是以色侍人,打点关节的勾当。”

幼薇大惊:“竟有此等事?”

庾遥点点头,继续说道:“想来那钟离迁儿自诩名门闺秀,自然是不屑与董玉乔亲近。”

幼薇道:“可如今董刺史让玉乔前来,却是为何?永安是公主,又不是王爷,这美人计可不管用。”

庾遥笑道:“美人儿谁不喜欢,除了你我,不是还有温苍呢么?”

幼薇道:“你是说,他们有意……”

庾遥道:“绝对有可能。玲珑山一役,谁都看得出来咱们二人已视温苍为挚友,他日后如果愿为大周效力,前途不可限量。”

幼薇心中一动,面上骤然变色,由此已被庾遥看出端倪。

庾遥笑道:“不过即便他们有此意,想来也不会那样容易,温苍是何人?江湖上有名的青年才俊。玲珑山庄我们又不是不曾去过,美貌多情的丫鬟仆妇还少么?从小在那样的美人堆里长大,他又岂会看上董玉乔这样的庸脂俗粉。”

幼薇稍稍宽了心,小声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玲珑山庄里的丫鬟一则有人管束,最懂规矩,不会轻易僭越,要是有人生了狐媚的歪心思,只怕要被打死;二则你我在玲珑山庄那些日子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绝色女子。”庾遥抬眼看了看她,说道:“温苍近几日只一心研习柳前辈留下的心法口诀,晚上也只睡三四个时辰便便早早起来练功,我看他除了习武并没什么别的心思。”

幼薇道:“他平日里待人至诚,我们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希望他早日走出丧亲之痛,将家传武学发扬光大。”

庾遥道:“这些日子我在旁同他一齐研习,发现他其实天资过人,只是因为从小不得父母爱护,走不过心里的坎,因而长久以来不能顿悟出尘。此番变故虽然于他固然是天崩地裂、粉身碎骨的劫难,但是长远看来,若能痛定思痛,觉醒重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庾遥正说着却发现幼薇在自顾自地发怔,于是便轻咳了两声,幼薇听见咳嗽声方才回过神来。

庾遥收尽了笑容,换出一副同情的脸色来,低声说道:“你如今是永安长公主,即便被皇上指配给我为妻之事可以不在意,也别忘了皇上对永安绵延多年的情愫。若有朝一日,我们寻得玲珑骰子,你也是要回故乡的。切记,切记。”

幼薇未再言语,便歇下了。

可惜,幽情动,暗恨生,最是不由人。

第二十二章 董女玉乔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这说的便是董家大小姐董玉乔了。

不但人比花娇,姿容绝丽,心思也比旁人灵巧许多。

虽说不是董大人亲生的女儿,可旁人眼见那气势做派却是十足的官家千金。

碧色长裙外罩着刺满团花锦绣的长衫,微微露出内里窄袖短上衣锦缎的边沿。

此刻伊人手执团扇,借口透气离了席,正站在一处石径边东张西望。

若是前几日,幼薇尚不知她每日按时随母亲妹妹来御苑,却每每告假东游西荡是为何,昨夜听了庾遥一番讲解便心中澄明了。

本来幼薇只是想着借永安的身份多吃几顿山珍海味就罢了,并无意逞公主威风,可是不知怎地,今日越瞧她那妖娆娇媚的容貌身段儿越觉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不再假笑,也不再言语应酬,而是板起了脸。

这几位太太小姐都是何等人物?早就修炼成精,便是那人精中的人精。见永安长公主面露不悦,早已在脑中寻出几十个可能的因由,一一分析拆解。

董夫人回想今日这一上午的工夫,长公主似乎比平日多看了董玉乔几眼,心中大呼“不妙”,因而连忙暗暗向身旁的侍女使眼色,让她去把玉乔请回席间。

侍女领命刚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一声不咸不淡的呵斥“站住!”

众人都吓了一跳。

董夫人连忙解释道:“启禀长公主殿下,玉乔这孩子从小就性子野,又被我惯坏了,不知礼数。我这就把她喊回来。”

幼薇默不作声,只是伸出右手食指,默默地抚过扇骨。

玳瑁扇骨触手生凉,衬着她的手指越发地烫了。

她需要一点点时间,渐渐镇静下来。

幼薇道:“夫人说哪里话,这倒是本宫的不是了,众位陪我闲坐吃茶了好几日,本宫却忘了带路让众位领略一下这园子里的风光。”

说罢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众人惊惧不已,只得随着她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朝着董玉乔的方向走了过去。

玉乔媚眼如丝,正在左顾右盼,瞟到永安长公主正带着众人往这边来,连忙迎了上去。

“长公主殿下……”

董夫人急道:“还不跪下,向长公主磕头认错?”

幼薇连忙道:“董夫人不必如此,本宫只是想略尽一尽地主之谊,还请众位陪本宫一同逛一逛这园子。”

这御苑原本就是为了皇帝巡幸边防所建,先帝为人极是质朴,所以用工用料也没有丝毫糜费。

不多时,便走得差不多了。

一阵金属撞击之声由远而近,越发清晰。

屋脊上突然窜出两个人,均手持利剑,正在拆招。

各位女眷都吓了一跳。

幼薇道:“众位不必害怕,这不是什么贼人,乃是驸马在和玲珑山庄的温庄主切磋剑法。”

庾遥和温苍正练到兴起,不想却惊扰了几位女眷。

庾遥道:“温兄,今日不如暂且到此为止,你我二人前去见礼吧。”

温苍道:“好。”

二人同时收手,跳到了平地上。

众人纷纷对庾遥行礼。

庾遥道:“惊扰了长公主与诸位夫人、小姐的聚会,实在是过意不去。”

董夫人道:“庾驸马好身手!这位定然便是温庄主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温苍道:“这位夫人谬赞了,玲珑山庄已毁,鄙人温苍如今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钟离夫人道:“迁儿,还不上前来见过温公子?”

钟离迁儿本在最后面,忽然听到母亲的召唤,不得不立即上前来。

董夫人也连忙向玉乔使了个眼色,笑道:“温公子,这是我们董家的两个女儿,姐姐叫玉乔,妹妹叫玉沁。”

温苍施礼道:“见过各位夫人,小姐。”

董玉乔自负美貌,平日里凡是男人见了她无不动心,今日遇到庾遥和温苍两位无不是人中龙凤,竟然视她如平常女子,并未多瞧一眼,不免心有波澜。

庾遥庾驸马声名在外,世人都道他不近女色,只好男风,难不成这温公子也有此好?

玉乔虽然思及此处,但仍不死心,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里像是要放出千百个钩子来,将温苍锁住。

顿时,御苑的花园已经变成了相亲现场。

幼薇觉得好生无趣,便道:“本宫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在园子里自在观赏即可,本宫便先回去了。”

庾遥见状连忙道:“我来陪公主回去休息吧。”

幼薇点了点头。

庾遥搀起幼薇,便起身离开。

众人纷纷行礼恭送。

待他二人走远了,几位夫人复又纠缠起温苍来。

玉乔和迁儿也是秋波暗送。

庾遥刚陪着幼薇进了房门,幼薇就屏退左右,关好门户,遮起帷幔,自顾自地在床榻上生闷气。

庾遥笑着坐到圆凳上,说道:“明明是你带着人家来的,怎么此时却生起气来?”

幼薇道:“我不带她们去,她们就不会找别的由头么?还不如早早让他们见了面,他们且忙他们的去,便没空纠缠我。”

庾遥点点头,说道:“甚是有理,那为何还如此懊恼?你是怕温苍看上她们?还是怕温苍看不上她们?”

幼薇道:“任凭他如何,又与我何干?”

庾遥道:“好妹妹,别恼了。我知道你一早便对温苍有意,可是碍于身份形势只能敬而远之。可你也不该这样自讨苦吃。即便是说他们真有缘份,自会遇到,但若是因为你的引荐而发生了什么事,气恼的还是你自己。”

幼薇羞怯道:“休得胡言,我对他本无什么意,只是瞧着他甚是像我家乡的一个朋友……”

庾遥道:“怪不得这一路行来你对温苍诸多回护,原来却是有这样缘故!你怎么瞒得这样好,连对我都不曾透露过一字半句?”

幼薇道:“本没什么可说的,原也不是相同的人。若是他真对什么人动了心也是天意如此,我却不想一直被人利用。那些人见天儿的打着与我闲话家常的幌子来御苑,其实是做着保媒拉纤、待价而沽的盘算!如今我便遂了她们的意,省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

庾遥道:“也罢,也罢。只是如若温苍看上了钟离迁儿还则罢了,若是他看上了董玉乔,你是拦还是不拦着啊?”

幼薇道:“你昨日不是说温苍不会瞧上那种庸脂俗粉么?”

庾遥道:“俗是俗了些,可是她那媚术却也是无人能及,我只怕温苍从小只安心住在山庄里,不通晓外面的花花世界……万一一不小心,心猿意马,难保不被人诱惑了去。”

幼薇道:“可是你明明说董玉乔惯常做的就是以色侍人、疏通关节的事,这和下等妓寨里的人有什么区别?难道还妄图脱身上岸?”

庾遥道:“这些都是传言,名义上她还是董家的大小姐,正经的贵胄千金。”

幼薇掀开帷幔的一角,说道:“那你平日里与温苍称兄道弟,此刻难道不该挺身而出将实情告知吗?”

庾遥装作面有难色的样子,说道:“这……你名义上是我娘子,实际上也与永安一样算是我妹子,我与你闲话几句,虽说是犯了口舌,但是一来是为了你保命有个提防,二来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教你些世事险恶的道理,所以也不大妨事。可是我与温苍虽然平日里兄弟相称,也是过命的交情,但是这种事总不好由我去点醒他,这,这也太不合时宜了。”

幼薇道:“可他如今无父无母,也无亲生的兄弟姐妹,初到大周人生地不熟,你若是还不对他坦诚相待,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娶一个那样轻贱的女子吗?”

庾遥道:“你这话差矣,虽然有传言说董玉乔是董氏夫妇的棋子,为他们做过些事情,但是未必说明她就是自甘下贱,说不定她是被逼无奈的呢?如若这样,也不妨碍她品性的高洁。”

幼薇突然跳下床榻,瞬移到庾遥面前,说道:“方才我说我要回房歇息,你为何要跟回来?”

庾遥苦笑不得,说道:“你是这大周的长公主,我是你的驸马,你要起驾,我怎能不伺候着?若是旁人瞧见了岂不会说我轻慢公主?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他可算找到时机判我一个死罪!”

幼薇道:“哪有这样严重?你当时就应该留下来,看她们如何轻佻引诱,再回来告诉我!”

庾遥道:“我堂堂一个驸马,怎么能做这种事?不行不行!”

幼薇道:“枉你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原来都是假的,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挚友深陷险境而不相救?你如何对得起庾家的百年清誉?”

庾遥笑道:“好,好,好,若我再不去,还不知你要说出什么来。罢了,便为你走一遭吧!只是有一句话我可要说在前头。”

幼薇道:“你说便是。”

庾遥道:“若是他真受了董玉乔的蒙蔽,那我自然是要救他的,可若是他与钟离迁儿两厢情愿,你可要想开点才是。”

幼薇道:“好,我应承你,只要不是那品行不端正的,我便不管。”

庾遥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复又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

第二十三章 满园春色

庾遥沿着花径快步向前走,远远地便看到前方一团锦簇。

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定是几位夫人和小姐还没走。

庾遥隐在一株粗树干之后,又略往前探了探身子,暗中瞧了瞧。

只见温苍被夹缠在当中,不能动弹,只得无奈左右陪笑,好不凄凉。

钟离夫人仗着自家官位高一些,拉着女儿挤在最前面。黎将军的夫人竟也帮着她。以至于董夫人和两个女儿难以上前。

可是董玉乔并不心急,便只在周围踱步。

庾遥一边窃笑一边心想,这董玉乔也算是风月场中人,明的不行,只怕还会来暗的,还是早些解救温苍出来罢!

庾遥顺手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向着远处屋脊方向打去。

几个瓦片应声碎裂,纷纷掉落下来。

庾遥高喊一声:“小贼,哪里跑?”

女眷们受了惊讶,无不花容失色。

庾遥佯装有贼人侵扰,起身便追,掠过温苍身边时,不忘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忙追?”

温苍以为果真有刺客来袭,来不及拜别便飞身跃起,随庾遥而去。

御苑的侍卫闻声赶来,先是将长公主的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又将几位女眷护送回去。

一时间,整个御苑乱作一团。

幼薇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只是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等着庾遥回来。

此时的庾遥正跃进温苍所住客房门外的小庭院,随后便身形一闪,进了屋。

温苍追随他而来,心中万般不解,刚进了屋,房门便被庾遥从里面关上了。

温苍道:“庾兄,你可看到那贼人到了此处?”

庾遥哈哈大笑,说道:“温兄可真是个实心实意的人,哪有什么贼人?只不过是我方才为了帮你解困胡乱诌出来的罢了!”

温苍这才恍然大悟,羞赧地说道:“有劳庾兄费心。”

庾遥拉着他坐在茶案的一侧,自己也坐到另一侧,说道:“你自幼长在世外桃源一般的玲珑山庄,自是不知道朝堂里面明里暗里的许多门道。你日后如果得到皇上的赏识,留在大周谋个一官半职,时间久了便尽皆知晓。”

温苍道:“多谢庾兄指点,其实我也无意为官,如今天下大乱,政权更迭频仍,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尚能一世安稳。只是今日之事与朝堂上的门道有什么干系?”

庾遥笑道:“众人眼见你少年英雄,又与公主驸马是生死之交,日后必会平步青云,因而都想着要把女儿嫁给你呢。”

温苍道:“家中亲人新丧,我身负血海深仇,哪有心情想这些事情?”

庾遥道:“这可由不得你了,没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么?”

温苍道:“眼下我实在无意婚娶,还请庾兄与公主相助。”

庾遥道:“我看那董家大小姐玉乔生得甚是娇俏,二小姐玉沁虽然年纪尚幼,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假以时日,也会艳压群芳。大名府府尹家的千金钟离迁儿更是温柔可人,窈窕婀娜。你就一个都没有看上的?”

温苍道:“几位姑娘都是神仙人物,可是我如今家破人亡,祖业尽毁。初来大周,一无爵位,二也无心功名,实在不想耽误了人家终生。”

庾遥笑道:“果然是上赶子不是买卖,也是那几位夫人太过心急了。不过像温兄这样的相貌才学,大周全国上下也寻不出几个,难怪他们要一窝蜂地扑上来了。既然如此,公主……我与公主必定会帮着你的。想来都是我们对你不起,如果当初不是我们进了玲珑山庄,也不会惊动了大汉朝廷,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若你日后遇到了心爱之人,尽管跟我们说,我和公主一定设法玉成好事。”

温苍道:“多谢庾兄和公主的好意。玲珑山庄之事本怪不得你们,如果父母双亲尚在,也不惧怕朝廷。怪我学艺不精,无力化解危局。”

庾遥道:“既然温兄暂时无意婚娶,还是仔细检查一下周身衣履,只怕会多了些什么,或者少了些什么。”

温苍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搜罗了半晌,说道:“糟了!黛儿绣给我的汗巾不见了!”

庾遥道:“温兄莫急,丢不了。”

说罢也站起身来,伸手从温苍腰间取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花笺。

“温兄竟然没有一丝察觉么?”

温苍苦笑道:“我兄妹两个自小长在一处,最是亲厚。黛儿从不允许家里的丫鬟仆妇与我过多接触。因此今天这阵势真是从未见过,不免慌了阵脚,一时失察。”

庾遥道:“怪不得,原来从前有温家妹妹替温兄扫清桃花。”

庾遥将花笺递给温苍,温苍连连摆手,不肯接,像是碰到了什么炙手之物。

庾遥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一片好意,可不好辜负了啊。若是温兄不介意,我便替温兄拆看了?”

温苍道:“那便有劳庾兄了。”

庾遥轻轻展开花笺,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细细看来,原来写的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情深仰天时,夜夜盼君至。”

庾遥道:“原来是佳人有约,温兄真是艳福不浅啊。这前两句用的是温氏先祖的传世名句,后两句嘛,也的确是太过露骨了。”

庾遥将花笺展开在温苍眼前,温苍无意看了一眼,便连忙闭上眼,只差没有默念阿弥陀佛。

温苍道:“在下何德何能,这着实当不起。”

庾遥又再仔细看了看纸笺上的字迹,说道:“瞧着不像是一时情急胡乱写的,似乎是早有准备。想来应该是董大小姐的手笔。”

温苍道:“今日那么多人,这花笺又没有落款,难道她不怕我错认了旁人?”

庾遥道:“那样美貌出众的人,心中想必也是极为自负,所以料定只要是男人见了她,眼里便不会有旁人。而且若是落了款被别人看到了,岂不是落人口实?”

温苍道:“庾兄说得有理,真是受教了。可是那汗巾?”

庾遥道:“温兄莫急,既然有人能将花笺放在你身上,这汗巾自然也拿得走。如果是混乱时掉了,也会被人拾了去。总之不会平白无故不见了便是。”

温苍道:“汗巾这样贴身的物件,若是被人拿了去,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庾遥笑道:“事已至此,一定还有后招。你便见招拆招吧!”

便在此时,御苑里的守卫头领扣了扣房门,说道:“小的有要事求见温公子。”

温苍打开房门,那侍卫头领道:“温公子,小人受钟离夫人之托来向公子传话,府尹大人和夫人想请温公子过府一叙。”

温苍还未答话,身后便响起庾遥的声音:“府尹大人不在大名府处理公事,怎么却来了邢州?”

侍卫头领道:“小的叩见驸马爷。原来驸马爷也在此地。那钟离夫人临走时只说请温公子过府一叙,未曾提到府尹大人为何来邢州,小的也不知……”

庾遥道:“钟离夫人等人原不住在邢州,这些日子理应住在客栈才是。她说过府一叙,府从何来?”

侍卫头领道:“驸马爷有所不知,钟离夫人未入城之前,钟离大人便在城中买下了一间宅院,收拾了这几日,想必是可以入住了。”

庾遥心中暗想,这钟离大人不惜重金,使出如此破釜沉舟的心思和勇气,温苍想要避开恐怕也难了。

温苍道:“我知道了。你暂且回去罢!”

那侍卫向庾遥和温苍施了礼,退了下去。

温苍关上房门,问道:“庾兄,这如何是好?”

庾遥道:“你初来大周,虽然有公主庇佑,但是各路官员也不好得罪。既然府尹相邀,想必还是要去一趟。况且你的汗巾只怕是在钟离夫人手里,此番前去,权当是探一探路,待摸清了那宅子的地形,再设法取回来罢。”

温苍道:“可是你方才说花笺乃是董大小姐所写,怎地汗巾却在钟离夫人手里?”

庾遥道:“既然已经偷偷塞了花笺在你身上,何必还拿走汗巾多此一举?所以汗巾必然不在董玉乔手上。而且我方才看那钟离迁儿一直被她母亲拉着站在前面,想来她是个羞涩的姑娘,心里并不情愿如此主动与你攀谈交往。汗巾想必是在钟离夫人手上。”

温苍道:“今夜我若是去赴宴,钟离夫人当众拿出汗巾来,那我可是有口难辩啊。”

庾遥道:“你未曾与钟离迁儿私下交往过,他们不会贸然拿出来。你千万记得,若是今晚他们有意留你与钟离迁儿独处一室,你可说什么也得想方设法逃出来,否则神仙也难救你。”

温苍道:“多谢庾兄指点迷津。”

庾遥笑道:“你放心,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到时我会派个人去接应你,便说是有急事要你回来相商。早早脱身,便更稳妥些。”

温苍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庾兄的才智真是令人佩服!”

庾遥心想,若不是受人之托,迫不得已,我才懒得管这许多事。好在温苍憨厚知礼,又的确对那几位无意。

但是嘴上仍是自谦了一番。

第二十四章 暗夜流朱

温苍道:“那这花笺……”

庾遥道:“依我愚见,这事温兄不必理会。你一日不去,两日不去,三日四日也不去,那董玉乔是个聪明人,便知你对她无意了。不过要是董夫人不死心,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也是没法子的事。”

温苍道:“如今有庾兄这个当世诸葛助我,我便放心了。”

庾遥笑道:“都是温兄才华横溢,武功卓绝,才有这些艳福。”

温苍道:“庾兄休要笑话,这些事委实令人头痛。若是黛儿还在就好了。她天性灵巧机变,最会应付多变的世事。”

温苍边说边流露出悲戚的神色。

庾遥见他面色有异便马上转移话题。

庾遥道:“说得不错,若是温兄身边有一个温姑娘那样模样标致又聪慧伶俐的小姑子,怕是他们也不敢这样造次。不过温兄想要一举解决烦恼倒也不难。”

温苍道:“如何解决?庾兄便休要再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庾遥道:“你可知为何我年长你几岁却也是刚刚才成亲?”

温苍道:“从前听庾兄提起过,家中高堂俱已不在,又无长嫂张罗,想必是耽搁了。”

庾遥笑道:“世人皆知我有龙阳之好,试问又有什么人家敢把闺女嫁给我?我想说的便是这个,你要是想彻底解决烦恼,这就是最好的方法。”

温苍也笑道:“此法虽好,可是也有后患,若是日后想要替温家延绵后嗣便也不能了。不瞒庾兄,我心中还存着有朝一日重建玲珑山庄的志气,若是我这一生难以成功,好歹有个后人,死前也能存留一丝念想。”

庾遥道:“温兄心志高远,我是万万不及。想来当年我父母早亡,也是被我的事所牵累,动了大气,所以才……”

庾遥往日里总是笑容狡黠,难见这样神思忧伤的时候。

温苍道:“庾兄切勿伤心,如今你我是同病相怜。其实有龙阳之好又如何?情之一字,本就相同,何须区分高低贵贱?依我看,无论所爱之人是男是女,只要是全心全意地相待便不失为一个有情有义的真豪杰!”

庾遥道:“世人都道我是离经叛道的异类,原以为只有公主是我的知己,没想到温兄也这样开明。老天待我不薄,又赐我一知己!”

庾遥不禁将这许多年来种种委屈向温苍一一倾诉,而温苍也细心聆听,用心宽慰。

直到天色渐暗,温苍不得不去赴约,庾遥才亲自将温苍送出御苑,回去向幼薇“复命”。

才一进门,庾遥便被一桌子的猪牛羊鱼虾下了一大跳。

幼薇问道:“吃了么?”

这是千年之后幽州(又称燕州,今北京)人民见面最常用的打招呼方式。

庾遥自小斯斯文文地被养大,哪里见过这肉山肉海一样的排场?

“没,没吃……”

“没吃坐下吃吧。”幼薇醉心饕餮,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庾遥缓缓地坐了下来,半晌方才开口道:“你莫不是茹毛饮血的契丹人吧?”

幼薇从一个硕大的猪肘子里探出头来,将嘴里的食物咽了咽,说道:“那当然不是。我其实顶多算作女真人,虽然与契丹人同发源于白山黑水之间,但是本质可截然不同。”

庾遥道:“女真?听说过,可是从未见过,果然不同凡响。”

幼薇道:“不是没吃么?吃吧,这厨子可真不错。”

庾遥看着满桌的腥膻之物,毫无胃口,便说道:“我不饿,你多吃点。”

幼薇道:“我让你去盯着他们,怎么又多出个刺客来?你迟迟不归,可是去追刺客了?”

庾遥道:“哪有什么刺客?原是我编出来唬人的。可是说起来那几位夫人小姐果真不是好相与的,若不是我急中生智编出个由头,只怕温苍这会儿也脱不了身。”

幼薇长舒一口气,说道:“脱身就好。”

庾遥道:“我已替你仔细盘问过了,温苍对董玉乔和钟离迁儿都无意,你可放心了。”

幼薇脸色一红,突然停杯投箸,说道:“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庾遥笑道:“放心就好,放心就好。”

幼薇道:“既然没事了你便去陪温苍练剑吧,不必理会我。”

庾遥道:“他被钟离大人叫去府中一叙,我不好跟着,只能回来了。”

幼薇大惊,猛地站起身来,说道:“什么?钟离大人叫他入府一叙?你怎么不拦着?”

庾遥道:“温苍他一介布衣,大名府的府尹大人召唤,岂能不去?我如何拦着?”

幼薇道:“这个姓钟离的好大的胆子!我堂堂一个大周的长公主在此,他竟然敢视若无睹?不说早早过来请安就罢了,还在府里宴饮?这是要打本公主的脸面吗?!”

庾遥笑着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说道:“你先别急。我早就安排妥当,派了人接应他了,便说是你我有事同他相商,传召他即刻回来,料想钟离府尹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

幼薇道:“万一他们鬼迷心窍呢?不行,不行,你务必亲自去,把人接回来!就用我的名义,快去快回。”

庾遥道:“哪里是你的名义?那是永安的名义。永安的名义岂是可以乱用的?再者说,你明明答应我,只要不是品行不端之人,温苍心仪何人你都不再过问,如今怎么变卦了?”

幼薇道:“你方才不是说温苍对钟离迁儿无意吗?那他去钟离府中也是煎熬,你与他称兄道弟当然应该亲自去救他于水火了!”

庾遥道:“这又不是什么生死考验,不过是人家看中了他的人品才干,想要把女儿嫁给他,又不会要了他的命。”

幼薇道:“温苍为人单纯善良,又初来乍到,万一一时不察,被人利用怎么办?说不定他们还会安排什么奸计诱骗他上钩呢,到时候不就悔之晚矣?”

庾遥道:“你这样说来倒也有些道理。可是这也不用我亲自去吧?你先莫要着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跟去传话的小厮便回来禀告了。”

正说着,门口响起惯常服侍幼薇的宫女的声音:“启禀长公主殿下,有个小厮说是刚刚从钟离府尹府中回来,急着面见驸马复命。”

庾遥对幼薇道:“你看,已经回来了,想来是无事,你便安心罢。”

说完又对门外的宫女道:“让他过来回禀一声罢。”

宫女道:“启禀驸马爷,那小厮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言语无状,瑟瑟缩缩的,侍卫们怕惊动了公主和驸马,眼下正着人看着他,派人过来请公主和驸马示下。”

庾遥和幼薇心中大惊,不自觉地对望一眼。

庾遥道:“温公子可与他一同回来了?”

宫女道:“那侍卫只道是有个小厮,并未提到温公子,想来是没有一起回来。”

庾遥道:“快,快让人抬进来!小声些,别惊动太多人。”

宫女连连称是,下去了。

幼薇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庾遥宽慰道:“别慌,玲珑山庄那么多惊险诡谲之事,我们都经历过了,此番好歹是在大周境内,你是公主之尊,必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今之计,切记不能自乱了阵脚,等下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你还得拿出当朝长公主的风范来。”

幼薇嘴里说着“那是自然”,心里早就成了一团乱麻。

不多时,两个侍卫架着一个小厮进了外厅。

庾遥和幼薇早就端坐在上。

庾遥向两个侍卫道:“你们先去门外守着,没有命令不许进来。”

侍卫们道了声“是”,便转身下去了。

庾遥对那小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吓得发抖,说道:“死人,都是死人!”

幼薇大惊,颤抖着道:“什么死人?谁死了?”

庾遥道:“你仔细说来,别吓到公主。”

小厮道:“奴才奉驸马爷的令去钟离大人府上接温公子出来,可是走到门口便心觉不对劲。虽说此处是钟离大人新买的宅子,可也不该门口一个守门的都没有。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伸手一推,门竟然自己开了。这一开不要紧,里面的景象着实骇人:满院子都是死人,有男有女,有仰着的,有倒着的,血流了一地……小人心里一害怕,也不敢再往前走,便一路跑回来报信了。”

幼薇道:“那温公子何在?你可见到了?”

小厮道:“回长公主的话,奴才胆小无用,温公子的影子都未见到。”

庾遥对幼薇道:“温兄武艺高强,必不会有事。夜深了,公主还是先行歇息,我带人去看看便回。”

幼薇道:“大名府的府尹一家在此处出了事,本宫身为长公主,不能坐视不理,须得亲去验看,以示关切。”

庾遥道:“也罢,那便同去罢。”

说罢又高声道:“来人!”

门外那两个侍卫应声进得门来。

庾遥道:“你们去分头禀报董刺史和黎将军。钟离大人府上出了事,请他们速速前去。”

那两个侍卫得了令便火速下去了。

幼薇和庾遥也即刻点选了几名御苑里精干的侍卫,披挂了件御寒的大氅便急匆匆地往钟离府尹的新宅来。

第二十五章 牵肠挂肚

庾遥和幼薇骑着两匹枣红色的骏马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到了钟离府尹的家宅外街。

他二人远远地便看到附近无数火把照着,想必是董刺史和黎将军已经到了。

幼薇也远远地便嗅到一股越发浓重的血腥之气。

董黎二人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也心知是长公主和驸马爷驾到,便走出来迎接,亲自为幼薇和庾遥牵住缰绳。

幼薇一边下马一边急切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董刺史道:“今夜有贼人闯入钟离大人的府邸,一家子都被灭了口,一个都不剩。”

庾遥怕幼薇失了分寸,抢先问道:“温公子今夜本要来此赴宴,你们可见着了?”

董刺史与黎将军两相对望,眼神几番勾回,似是想要让对方向长公主和驸马陈情。

幼薇怒道:“温公子究竟怎样了?还不快说!”

黎将军道:“启禀长公主,温公子后脑勺受了伤,本无大碍。可是方才仵作已经验过,钟离府里所有人都是被一剑封喉,甚至没有一个人被用了第二招,那人出剑极快极狠,据末将所知,邢州城里身怀如此高深剑法的人,只有庾驸马和温公子。庾驸马未出过御苑,众人皆可作证,而温公子却出现在钟离府内,仅仅是受了点伤,所以……”

幼薇急道:“所以什么?难道你怀疑温公子恃剑杀人?以他的身手,若是真有心杀人又岂会受了伤还留在此处?况且,他初来乍到,又与钟离府中众人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人?”

董黎二人见长公主怒气冲冲,都吓得跪倒在地。

庾遥对幼薇道:“公主休要怪罪,既然董刺史和黎将军有所怀疑,必然事出有因,暂且听完他们所言再行分辨吧。”

董刺史道:“请长公主殿下息怒。以温公子的身手,的确可以杀了人之后消失无踪,可是以温公子的身手,又有谁人能够不知不觉地伤了他再逃遁呢?卑职已经带人仔细地验过,宅子里并无外人闯入的痕迹,而且由血迹凝结的程度来看,厅堂里的钟离大人、钟离夫人、钟离小姐和随侍的几名婢女是最先遇害的。凶徒在厅堂里行凶之后便一路杀到院子里,将所有下人尽皆杀死,一个不留。”

庾遥道:“你们是在哪里发现温公子的?”

董刺史道:“厅堂里。可是温公子脚上染满血迹,还沾上了院子里的青苔。此事的确不能说一定是温公子所为,但是他深陷其中,也难以洗脱嫌疑。”

幼薇道:“温公子为何杀人?无缘无故何必大动干戈?”

董刺史道:“卑职带人查验时发现,钟离小姐衣衫不整,若是说温公子酒醉之下言行轻薄,钟离小姐严词拒绝,温公子恼羞成怒,羞愤杀人也无不可……”

未等他说完,幼薇便喝道:“一派胡言!”

庾遥道:“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温公子今日曾亲口向我坦承对钟离小姐无意,也不愿来此赴约,无奈初来乍到不好拂了钟离府尹的面子才勉强前来。”

幼薇道:“本宫也可作证,温公子品性高洁,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来。”

董刺史道:“温公子既然是长公主和庾驸马的至交好友,卑职自然相信温公子的人品。可是钟离府尹乃是朝廷命官,更是惨绝人寰的灭门血案,卑职不能不谨慎处理,先将疑犯扣押,呈报刑部,再奏请皇上圣裁。”

黎将军道:“请长公主、庾驸马放心,卑职方才已经亲自验看过温公子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况且虽然目前温公子是作为嫌犯被扣押在大牢,但是末将和董刺史已经安排了大夫替温公子看诊,温公子习武多年,年轻体健,想来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庾遥对幼薇道:“公主暂且宽心,凶徒再谨慎也必有痕迹留下,董刺史和黎将军俱是精明强干的朝廷栋梁,定能还温公子清白。”

董黎二人听闻此言,均下跪道:“卑职/末将不敢不尽心竭力。”

庾遥对他二人道:“你们方才说家中奴仆无一幸免,这结论从何得来?”

董刺史道:“回驸马爷的话,卑职已经仔细验看过,的确没有留一个活口。”

庾遥道:“非也。院子里的人都死了,并不意味着家中奴仆无一幸免。钟离夫人带着钟离小姐前几日才到达邢州,钟离大人据说今日方至。他们分别都带了那些家丁婢女来?可有名册?可与尸首能够一一对应?”

董黎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庾遥道:“看你们的样子,怕是没有了?即使凶徒身怀超凡的技艺,府尹家中人员众多,难保不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耳聪目明、机灵警醒的趁乱逃脱了去。若是可以寻回来,说不定这案子便可有些眉目了。你们且派人去大名府,向留守钟离府的人问清楚了,究竟是否有所遗漏。”

董黎二人恍然大悟。

黎将军道:“末将这就派人去。”

庾遥道:“温公子此刻已经押送至大牢了?我想去见一见他,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董刺史道:“庾驸马见谅,事出突然,温公子虽然有嫌疑,但是因他也受了伤,所以并未问话。依大周的律法,此刻即便是驸马之尊也不能与他相见。若是明日晨起,温公子已然苏醒,待卑职询问过后,自会安排庾驸马与温公子相见。”

幼薇道:“什么律法?此刻我便一定要去,你们谁敢拦着?”

庾遥劝道:“公主莫急,董刺史依律而行,有法可依,如此行事的确没什么错处。待明日我见过温公子,问清原委,再行禀报公主。”

幼薇还要再言,庾遥小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设法救他出来,暂且安心等上一夜。”

幼薇只得作罢。

庾遥对董黎二人道:“温公子于公主和我有救命之恩,乃是大周的上宾,即便有嫌疑,你们也务必以礼相待。”

董黎二人齐声道:“那是自然,卑职/末将不敢怠慢。”

庾遥道:“那便好了,明日我便在御苑等你们的消息。”

黎将军道:“请长公主和驸马爷放心,今夜末将一定加派人手,护卫御苑的安全。”

董刺史也道:“卑职明日一早便差人去请驸马。”

庾遥对幼薇道:“公主,这桩案子暂且交给他们处理吧。此事想来必不是温苍所做,但是若另有他人,这邢州城必有江湖高手出没,此地恐怕不甚安全,还是早些回御苑为好。”

幼薇心神不宁,只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董刺史留在原地指挥勘验现场,黎将军亲自护送着公主和驸马回了御苑。

幼薇刚进了寝殿,便扑倒在床榻上呜咽起来。

庾遥悄悄走近她身旁,劝慰道:“都是我不好,你尽管怪我罢!若是我帮他寻个由头,推了钟离府尹的约,便好了。若我陪他前去,想必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幼薇缓缓抬起头,肿着一双眼睛,说道:“若你也去了,只怕也折在里面了,到时只剩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庾遥道:“看来你心里还是明白的,此刻旁的什么都不紧要,务必早些将温苍救出来才是。”

幼薇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说道:“怎么救?”

庾遥道:“待我明日问清楚原委才能想办法。那贼人将钟离府中之人尽数杀死,只留温苍,如此行事实在是可疑。一种可能是有人为寻仇而来,温苍并非钟离府中之人,因此留了他的性命。另一种可能性是那人是冲着温苍而来,做这么多事只为了嫁祸温苍。可是这么行事未免舍近求远,直接杀了他岂不是一了百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人是冲着你我而来,将这灭门的血案推在温苍的身上只是为了剪去你我的羽翼,日后方便伺机动手。”

幼薇道:“如此说来,不独温苍深陷险境,你我也有危险了?”

庾遥道:“这也仅仅是推测。如今符皇后已经不在人世,我想不到还有何人想要致你我于死地。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先把温苍救出来。明日我去大牢,你不便跟着,便在屋里不要出门,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幼薇越听越害怕,点了点头,轻轻地道了声“好。”

庾遥安慰道:“别怕,再险也比当初在玲珑山庄被锁进暗牢好过许多了。”

幼薇道:“大牢里想来必定是阴冷潮湿,不如我连夜为他做一个护膝,你明日一早正好带给他。”

幼薇边说边起身在紫檀木的立柜里寻出一块上好的墨狐皮,又将蜡烛挑亮。

庾遥道:“你可是贵为公主,这让我明日怎么对他说?”

幼薇道:“你只须说是你的旧物,未曾用过,便拿来送给他在牢里御寒之用。”

庾遥叹道:“可惜你如此用心,却不能让他知道。”

幼薇一边映着烛火穿针引线,一边道:“我如今是大周的长公主,已嫁与你为妻,我时时刻刻都记得的。”

烛火昏黄摇曳,映照着幼薇桃花般的脸颊。

庾遥在一旁陪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伏在案上竟自睡了。

堂上画图星欲动,夜来银烛火犹新。

第二十六章 漏网之鱼

隔日,时间已近正午,邢州城大牢。

庾遥穿过幽暗阴森的甬道,到达一间牢房门前。

往里望去,只见墙角坐着一个一身血污的人,长发覆面,不知睡着还是醒着。

“温兄?”庾遥试着叫了一声。

那人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

狱卒早已将牢门打开,请庾遥进去便退下了。

庾遥快走两步,踩得地上的干草不住地悲鸣。

温苍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说道:“庾兄,你来了?”

庾遥道:“怎地弄成了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半夜动了刑?”

温苍道:“大牢里上上下下都算是客气,这些血并不是我的。”

庾遥道:“听董刺史他们说你伤到了头,可有什么大碍?”

温苍道:“无甚大碍,只是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儿,内力尽失,筋骨松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庾遥转念一想,说道:“我记得你曾与我提到棠叔临终之言,当年温老庄主曾经中过戴家秘传的酥筋腐骨散,这才无力反击。你如今的症状可与那中了酥筋腐骨散的症状一样?”

温苍道:“我也只听棠叔提过那么一次,那药物是何模样我都从未见过。”

庾遥道:“温夫人生前竟然从未对你提起过?”

温苍道:“自幼母亲一见我便叮嘱我务必要端正品行,修身养性,又岂会将这样卑劣的手段教给我?”

庾遥道:“可是这药乃是戴家不传之秘,若不是旁人从你身上窃了去,又如何能拿到?”

温苍道:“或许功用相似,却不是酥筋腐骨散。”

庾遥道:“也有这种可能。怕就怕来者不善,早有准备,是从你几个舅舅那里事先拿到了这酥筋腐骨散。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几个人就都危险了。”

温苍道:“你是说……”

庾遥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外祖家远在大汉,那人若是事前拿到了此药来对付我们,恐怕便是大汉的奸细无疑。他们的目标恐怕不在你我,而在永安长公主身上。”

温苍道:“那你快回去保护公主,千万别给那些人以可乘之机。”

庾遥道:“稍等,你还未与我说清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苍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只记得我与你分别之后便孤身一人往钟离府尹的新宅走去。门外早有仆从在那里迎候,将我带到厅堂与钟离大人、夫人及小姐相见。寒暄了半晌,钟离大人便传来了晚膳。席间钟离大人和钟离夫人频频让小姐向我敬酒,后来索性坐在了我身旁。可是我见钟离小姐虽然顺从了父母之命,眉宇间却有难色。我且不论她是羞涩难禁还是不敢抗命,只是相待以礼,一心等着你派人前来相救。可是突然脑后一阵麻,随后痛得肝胆俱裂。我这些日子日夜修习瑶瑟秘录,加上柳姨留书的指点,已经到达第十层的境界,原本应该有真元护体,寻常的棍棒都难以伤我。于是我连忙运功抵御,谁料竟然发现自己已然内力全失。而且这一用力使得经脉逆行,我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待到醒来之时,便看到钟离姑娘浑身是血死在了我的怀里,厅堂之中横尸遍地,惨不忍睹。我惊魂未定,还未来得及起身,董刺史和黎将军便冲了进来……后面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庾遥道:“果然离奇。既然温夫人和棠叔从前从未向你提起过酥筋腐骨散,那你必然也不知如何解毒了?”

温苍道:“不错,而且我试过自行调息,一运功就经脉逆行,无法继续。”

庾遥解下身后的行囊,说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纵然温夫人望你修得个良善中正的品格,也不会不考虑到你日后行走江湖会遭人暗算。我到了你房里搜罗了一番,可叹你温家的神药实在数不胜数,我全然不认得,只能将这些瓶瓶罐罐尽数取了来,你看看可有能用的么?”

温苍看着那些琼浆玉液,毫无头绪。

庾遥道:“或者有哪个并非你温家祖传的,而是温夫人从娘家带过来传给你的?”

温苍拿起一只清透的瓶子,说道:“只有这瓶玉璃子是我母亲所留,但是她只说过服用过后可以强身健体,并未提到过什么解毒的功效。黛儿小时候淘气,偷偷食了不少,如今只剩下两颗。”

庾遥眼珠一转,惊喜道:“添酥散出琉璃眼,旋沫翻成碧玉波。想来这便是解药了!”

温苍闻言连忙倒出一粒服下。

庾遥道:“你切莫着急,既然毒已经解了,便缓缓调息着,在此等我们来救你。”

温苍点了点头,忽然看到包裹着玉瓶的是一块暗夜里静静发亮的皮子,心中惊奇,不由得伸手去拿。

温苍道:“眼下已然是正午,这牢里还是如此阴暗潮湿,只怕入夜会更难以忍受。我寻出一对墨狐皮子做的护膝,你用在腿上,好生保重身体。”

温苍为人忠厚,却不是憨傻的,事物新旧倒还分得出来,于是说道:“这是庾兄的旧物?怎地针脚如此簇新?”

庾遥道:“原是旧物,却不曾用过,所以看起来新一些。”

温苍道:“有劳庾兄事事伤神费力,为我打算。”

庾遥起身道:“若是事情有什么进展,我再来告诉你。这两日你先在此委屈些,无论公主还是我,必然无不尽心。”

邢州城监牢的牢头此刻正走到牢房前,催促道:“驸马爷,地牢阴冷,不便久留,还是请您早些回去吧。”

庾遥回道:“这便走了。”

温苍苍白着脸,勉力对庾遥笑了笑,便是让他放心。

庾遥走出牢房,牢头将牢门仔细落了锁,一路指引着庾遥出了门。

董刺史已经等在门外,见庾遥出来便迎上来,说道:“庾驸马辛苦了。还请长公主和驸马爷莫要太过挂心,这案子卑职一定彻彻底底地查清楚,绝不冤枉了温公子。”

庾遥道:“昨夜我让你彻查钟离府上的人口数目,可有结果了?”

董刺史道:“启禀驸马爷,卑职连同黎将军已经连夜查问过入城放行的守卫军士,算来算去,的确少了一个人。”

庾遥道:“什么人?”

董刺史道:“一个从前为钟离夫人和钟离小姐牵马的小厮。”

庾遥道:“姓谁名谁可查清楚了吗?”

董刺史道:“尚不清楚。卑职已经连夜派人去大名府彻查,也派了人城里城外的四处搜查,只要他仍在大周境内,便跑不了。”

庾遥道:“昨夜出了大事,想必城门早就闭锁,除非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否则想要出去也难。”

董刺史道:“驸马爷说得极是,出了这种命案,最怕凶徒逃脱,人证走失。昨夜卑职刚一闻讯便下令闭紧城门,不许进也不许出。如今黎将军正带着人满城搜寻,想必不久便会有消息了。”

庾遥道:“诸位辛苦了。”

董刺史道:“卑职治下出了这样的大事,惊扰了长公主殿下,已然是罪该万死,如今不敢不尽心竭力,将功补过。”

董刺史少不得多说了些客气话,明里暗里都是央告着公主驸马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保住他的官位。

庾遥无心听他多言,匆匆拜别便回到御苑将温苍所说一一转述给幼薇听。

庾遥怕幼薇过于伤心,只道是温苍很好,全无伤患,而且中的毒也已解了。

但是不须听他明言,幼薇也能想象出如今温苍在牢里是怎样的境况。

庾遥突然想起方才董刺史所言,便问道:“我方才出了牢房,见到了董刺史。他说钟离府里的确少了一个人,乃是一个为钟离夫人和钟离迁儿牵马的小厮,不知来没来过御苑,你可还记得?”

幼薇仔仔细细地将前几日的情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钟离夫人身旁倒是的确有一个小厮,因为他进不得内苑,我也只是远远地看见过。我记得那人身高差不多有六尺,面白无须,清秀干净,不像是小厮,倒像是哪个读书人家的书童。我料想必是因为他生得比别人好些,就连黎夫人、董夫人及她两个女儿都与那人搭过话。”

庾遥道:“既然如此想必找起来就容易很多了!可是既然董夫人也与他搭过话,想必也听钟离夫人叫过他的名姓,不该至今都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幼薇道:“董夫人她们怎么说也是女流之辈,听说了钟离家的惨状,哪有不害怕的,记得也会忘了,况且董夫人她们必然不想同死者扯上任何的关系。”

庾遥道:“只盼早日将那人寻出来,若他能说出当夜所见,说不定就可以洗脱温苍的嫌疑。”

幼薇道:“可是如今只能将破案的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厮身上了吗?”

庾遥道:“表面上看,这件事的确对温苍很不利,若没有得力的人证,若想翻案,恐怕很难。但是那凶徒并不是想要温苍的命,否则在他中了酥筋腐骨散之后便可以对他下手,我们暂且静观其变,也许很快便会有转机。”

幼薇道:“会不会是女人争风吃醋犯下的事?”

庾遥道:“你是说董玉乔?目前看来应该是不会。普通的争风吃醋何须绕这么大的弯子?而且据我观察董玉乔自负美貌,目下无尘,一定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这样做于她全无好处,倒是多了不少麻烦。”

幼薇觉得庾遥所言有理,但是搜肠刮肚了寻不出别的缘由。

第二十七章 一缕香魂

隔日一早,董刺史和黎将军便来御苑拜见长公主和驸马。

御苑,厅堂之上。

庾遥道:“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董刺史道:“派回大名府的人已经快马加鞭赶回禀报,那名牵马的小厮名叫钟离忠,乃是多年前钟离家从外面买来的奴才,从小就在府里服侍,还经钟离大人允许,赐他姓了钟离。听钟离府中人讲,无论是钟离大人、夫人还是小姐都对钟离忠极好。”

幼薇道:“如今还没寻到他的下落吗?”

黎将军道:“末将无能,虽然已经派了好些人手一遍遍地搜城,却还是未能寻到钟离忠的踪迹。”

庾遥道:“一个普通的小厮,怎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幼薇道:“莫不是他犯下的案子嫁祸于人?”

董刺史道:“钟离府中人说钟离忠素日不大爱讲话,偶尔惹了主人家生气也只是默默地忍受刑罚,全然不会一点武功。”

幼薇道:“他既然为钟离夫人、小姐牵马,难道有超群的马术?”

董刺史道:“据说他马术也不怎么样,原本是在书房伺候钟离大人纸笔,后来不知怎么便被派去牵马。”

庾遥道:“在钟离大人的书房伺候笔墨可算得是个美差,旁人求都求不来。后来被下放到马房,与之前相比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府里人还说无论是钟离大人、夫人还是小姐都对他极好?”

董刺史道:“这……卑职也不解。但是钟离府中之人的确都这样说。”

幼薇道:“而且你方才说他偶尔惹了主人家生气,也只是默默忍受刑罚?受宠的下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受罚?”

庾遥一边思索一边道:“那想必是有些特别的缘故。”

董黎二人禀报之后便告退继续搜寻钟离忠的下落。

幼薇和庾遥回到房中,只见茶案上赫然插着一件以翡翠为毛羽的孔雀步摇。

幼薇惊讶道:“这是董玉乔的步摇,我分别见她戴过,如今怎么会在此?”

庾遥走近一看,那步摇乃是以内力打进茶案里的,上面还插着一方花笺。

庾遥伸手拔出步摇,展开花笺,只见上面写着:月夜,石桥,寻忠。

幼薇道:“忠,钟离忠?”

庾遥道:“董刺史他们也是刚知道钟离忠的事情便来禀告了,董玉乔竟然事先便知晓。”

幼薇道:“你确定是董玉乔?”

庾遥道:“你认得这是董玉乔的步摇,我也认得这花笺。董玉乔曾经留了个一模一样的花笺给温苍,约他相会,可温苍并没有去,而是去赴了钟离大人之约。”

幼薇道:“难道那一夜的事董玉乔知道了什么?”

庾遥一手捏紧花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茶案,自言自语道:“可是我那一日仔细注意过董玉乔的气息身法,并不像是懂武功的人。如何能将步摇打进茶案里?”

幼薇道:“我看那董玉乔娇娇柔柔的,也不像是习武之人。难道有人假借她的名义引你赴约是另有所图?那你可千万要小心这圈套啊!”

庾遥收了收神思,看着幼薇道:“去不去怕是由不得我。董刺史和黎将军派了那么多人搜城都没找到钟离忠,你觉得钟离忠会在哪儿?”

幼薇恍然大悟,说道:“莫不是藏身在董大人的府里?”

庾遥道:“不错!所以,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了。”

煎熬了半日,终于入了夜。

幼薇犹豫再三,说道:“不然还是别去了吧,不如送信去给黎将军,突击搜查董府,说不定便能有收获。”

庾遥道:“这样恐怕是要打草惊蛇,若是让他跑了,那便再不知去哪里寻他。”

说罢便打开房门,乘风而去。

幼薇独自一人在房里,心中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只得将所有灯烛都点燃,双手抱着膝瑟缩在床角。

这一夜,何其漫长。

便是等到红日升起,天色大亮,也不见庾遥回来。

突然,门外宫女禀报道:“启禀长公主,董大人、黎将军求见。听说他二人天不亮就跪在御苑门口,直到早上看门的侍卫打开大门才发现。”

幼薇见庾遥一夜未归已然知道出了事,如今董黎二人天不亮就跪在御苑门口,想必是出了大事。

幼薇强装镇定,对宫女道:“请他们先去前厅等候,本宫这便过去。”

少顷,幼薇行至前厅,见董黎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宫女通报了一声,董黎二人见公主驾到抖得更厉害了。

幼薇道:“这邢州城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昨夜驸马一夜未归,不知道二位卿家可知驸马的下落?”

董黎二人闻言不住地磕头,口口声声称自己“该死”。

幼薇眉毛一立,说道:“该不该死,本宫自有计较,你们快些将事情讲清楚,迟了便一个都活不了。”

董刺史道:“回禀公主,昨夜卑职接到消息,说是钟离忠似乎在石桥附近出现,于是卑职联络黎将军带齐人马,往石桥捉人。谁知,谁知我们刚到石桥,便看到小女玉乔横尸桥头,而四周只有驸马一人在场。驸马身手不凡,又是驸马之尊,卑职不敢怠慢,只得将驸马请回衙门,暂且软禁。随后我们二人脱帽戴罪,跪在御苑门口,只待天亮之后请公主发落。”

幼薇原本由宫女扶着落了座,听到董刺史所言,恨不能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她心里仍念着不能失了公主的身份,于是隐忍不发。

董刺史见公主并未申斥,心中也没了盘算,便道:“驸马乃是千乘之尊,未得皇命,卑职不敢擅自问话,一切还请公主示下。”

幼薇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道:“邢州城果然越发地不太平了。为今之计只能派人连夜入京禀报皇上,请皇上派钦差大臣前来邢州。”

董黎二人道:“长公主殿下所言甚是。”

幼薇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如此一来怕是这案子还要拖上几天。董大人有家人涉案,算是苦主,已不宜审办案件。本宫的驸马牵涉其中,本宫也不便多言。这样罢,圣旨到来之前,邢州城中军政诸事连同这几桩案子便都只能托付给黎将军了。”

黎将军道:“末将领命。”

幼薇道:“黎将军,本宫想来,你们也一定明白,驸马乃是皇亲国戚,不宜过堂。出了这样大的事,还是让本宫与驸马见一面吧。”

黎将军道:“应当的,应当的,请公主移驾。”

幼薇起身对董刺史道:“虽然本宫与董大小姐相识不久,但是听闻她遇害本宫心中也着实难过,还请董大人回府看顾家中妇孺,莫要再出什么事。”

董刺史道:“卑职遵命。”

幼薇对黎将军道:“董刺史回府之后,烦请黎将军派人将董府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务必要保证董府中人的安全。”

幼薇此举一来是为了软禁董府中人,二来也是为了万一钟离忠至今仍在董府,如此一来他便难以逃出去了。

幼薇心想,来者不善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逼迫到现在的境地。想来自己与庾遥、温苍进了邢州城没几日,温苍就被下了大狱,庾遥也被软禁了。眼前这些人也都不能尽信,只能将董家众人先软禁了再说。

不多时,长公主的车驾便到了府衙。

穿过几道回廊,便看见一间屋子不但落了锁,还有好几个士兵、衙役把守着。

黎将军亲自开了锁,恭敬地请长公主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外。

虽说是软禁,但是这间房年久失修,阴暗不已,即便是青天白日也要点燃蜡烛才能看得见。

半截残烛,烛火忽明忽暗。

庾遥心知是幼薇来了,便起身从暗处走进了烛光里。

一夜不见,庾遥眼眶附近已是一团乌黑。

“来了?”庾遥故作轻松地道。

幼薇道:“眼下我们可怎么办?”

庾遥道:“如今只能靠你自己了,你不但要保护自己,更要设法逃出邢州。”

幼薇道:“逃出邢州?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庾遥道:“去哪儿不要紧,务必要隐姓埋名,躲过这阵风头,然后再作打算。”

幼薇道:“不如我回汴梁,回皇宫,找皇上。他不会不管永安的。”

庾遥摇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我们不知道那暗处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如果贸然回去,若是幕后的主脑就在汴梁,岂不是自投罗网?你听我一句劝,这里的事不要再管,你也管不了了。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暗暗替你讲解柳前辈留给你的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的心法口诀,你修炼内力也已有小成。眼下无人知道你会武功,所以不会提防你,你离开邢州,沿着密道回系舟小筑去寻柳前辈,她一定会收留你,保护你。切记,不要管我们,更不要回来救我们。”

幼薇道:“可是你们……不行,我不能留下你们不管。”

庾遥正色道:“你听我说,这件事非同小可,对方肯定是冲着永安来的。你现在的处境非常的危险。若你逃出生天,他们见留着我们也没有用,自然会放了我们。你留在此处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白白地葬送了自己。”

幼薇道:“柳前辈轻功最厉害,我去请她来救你们,她不会不管温苍的。”

庾遥道:“若是折返回来便是自投罗网,不但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永安,更会连累柳前辈。”

幼薇想到此前与庾遥相伴的种种,庾遥虽然于她非亲非故,但是因为与永安的旧日情分,便一直舍生忘死地保护她,照顾她,视她如亲生妹妹一般。

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下。

第二十八章 一腔孤勇

庾遥自小最是重情重义,眼看如今的困局已然分外难解,唯有出此下策。即使幼薇不情愿,也只能无奈逼迫于她。

“你不要哭,没有用的。你从今以后都不要哭。眼泪是流给关心自己的人看的,以后我看不到了,温苍也看不到了,你的亲人朋友都不在此地,外面虎狼环伺,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必须从此刻开始坚强起来。”

幼薇呜咽道:“我……我不行的!”

庾遥盯着她的泪眼,一字一顿地道:“你没有别的选择。”

幼薇心中顿失支撑,哭得更厉害了。

庾遥扳住她的肩膀,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得出你是一个聪慧灵秀、心地单纯的姑娘,你原本应该有一份安宁的人生。你走吧,忘了皇宫,忘了我和温苍,忘了永安。这里的浑水你趟不起。”

令庾遥颇为意外的是,幼薇突然渐渐停止了抽泣,原本颤抖不已的肩膀也镇定下来。

庾遥不由得松了手,看着幼薇缓缓地抬起头来。

眼泪冲散了脂粉,隐隐露出原属于永安长公主的冰肌雪肤。

幼薇看着庾遥的眼睛,坚定而决绝。

“我一定要把你们救出去,如若不能,大不了便是我们三人一齐葬身在这里。原本当初在玲珑山庄我们便是活不了的,若不是你识破了他们设的局,温苍为人厚道一直相帮,我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了!”

庾遥急道:“不要胡说!难道我们两个大男人自身难保还拖累着你一个小姑娘?此刻你要想脱身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还想着救我们,便会中了对头人的圈套了。无论是我,还是温苍,其实若想拼个鱼死网破,杀将出去,也不能不是脱身。等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们自然走得掉,你在反而不妙。”

幼薇正色道:“若是能够拼杀出去,你一早就不会束手就擒!我不是不知你在意的是名节,是清白,是庾家世代相传的忠信仁义和你们为之披肝沥胆的朝廷法度!如果不能洗脱冤屈,你宁愿被判斩首也不会自己逃出去,是不是?”

言语犀利,如同雷击,劈中了庾遥的内心深处。

遥想当年南朝梁国时庾氏先祖庾信诗文双绝,好一个锦绣精华堆砌起来的人物!可是他在朝为官之际悲惨地遭遇到了大将军侯景的叛乱。侯景这个乱臣贼子深受皇恩不思报效,却妄图取而代之。一时间江南京华之地血流成河,哀声震天。当时身任建康令的庾信受命于梁帝萧纲,率领宫中文武百官千余人在朱雀航北扎营,因不忍众人一同葬身逆贼之手,在侯景乱军杀到之前匆忙率军撤离。后来梁元帝萧绎即位,庾信奉命出使大魏,却被扣留在长安,眼睁睁地看着大魏攻克江陵,杀了梁元帝。此后半生,庾信都羁留在北朝不能回归江南。虽然深受北朝历任皇帝爱重,与众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倾心相交,但是他一直对自己当年面对侯景叛军时表现出的胆怯懦弱无法释怀,一直认为自己早应该死在梁国,死在乱军之中,死在铁蹄之下,也好过在他乡虚耗半生。即便没有人责怪过他,没有人忍心他那样一个集钟灵毓秀和天地精华于一身的人以平凡的肉身去抵抗丧心病狂的铁蹄,他仍然将那一次的逃离视为毕生的耻辱。从此庾信便传下家训,庾家后人若是日后再遭逢乱世,宁可拼尽此身,殉道殉国,也决不能苟活人世,失去忠义。

先祖的训示在上,庾遥无言以对。

幼薇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留下庾遥一人怔在原地。

黎将军见公主出门,连忙迎了上去。

幼薇道:“驸马在此地还请黎将军多多照应。”

黎将军道:“公主言重了,驸马出身勋爵官宦世家,又是皇亲国戚,即便有嫌疑也不能与平民百姓一概而论,末将心中有数。”

幼薇道:“烦请黎将军随本宫去邢州城大牢走一趟吧,本宫要去见一见温公子。”

黎将军劝阻道:“长公主殿下不可啊,温公子不同于庾驸马,这邢州城大牢也不比府衙,即便外面是艳阳高照,那牢里也仍旧阴森潮湿,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若是让皇上知道了,那末将难保不被追究罪责,求长公主殿下怜悯末将,莫要为难。”

这黎钟话语中虽然说的是惧怕长公主去大牢里伤了身体,其实他话里的重点在于“温公子不同于庾驸马”这一句。庾遥与永安长公主有夫妻之名,如今驸马被软禁,长公主与驸马相见片刻理所当然。可是温苍乃是外人,又是男子,永安长公主若是去大牢与他相见,传出去恐怕会惹人议论,到时候皇上也必定会怪罪下来。九五至尊雷霆震怒,可不是他黎钟能担得起的。

幼薇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转念一想,也罢,若是上苍垂怜,能够得到一线生机,那日后还有相聚之日,若是自己无能,不但不能救他们出来,不久后也要遭毒手,那又何必见这一面,徒增瓜葛,徒惹伤心。

幼薇道:“那便去董大人府上吧,出了这样的事,又将驸马牵连在内,本宫不能不去慰问一番。”

黎将军见她回心转意,喜道:“末将遵旨,这便着人通报董大人一声,以便接驾。”

幼薇道:“不必通报了。现在就摆驾。”

黎钟见公主神情严肃,只得即刻点兵,护送着长公主往董府而去。

去往董府的路上,幼薇在车驾内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你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想想东野圭吾和《名侦探柯南》,还有爸妈收藏的碟片——香港tvb的《鉴证实录》和《刑事侦缉档案》等等……

幼薇突然想到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爸爸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碟片,因为剧集里诡异阴森气氛的上佳烘托作用,吓得用手捂住眼睛不敢看下去。爸爸对她说,如果一开始就能猜到谁是凶手就不会怕了。爸爸还说电视里演的都是假的,看上去最不像凶手的往往就是凶手,所以不用怕。

“最不像凶手的就是凶手。”

幼薇缓缓咀嚼着这句话。

从始至终,她和庾遥是不是都忽略了些什么呢?

董玉沁!

那个总是畏畏缩缩地跟在母亲和姐姐身后的小女孩。

幼薇仔细想了想见到董玉沁第一面之后的所有细节,无数画面一帧一帧地从她脑海中划过。

突然,她想到,此前庾遥提到钟离忠的时候,她曾经想到过钟离忠因面貌生得比别人好些,那几位官眷似乎都与他搭过话。可是惯常看到的是钟离迁儿与董玉沁在一起时,钟离忠也在一旁伺候着。钟离迁儿生前不喜董玉乔,而是与董玉沁交好,说不定董玉沁知道些什么。

幼薇刚刚思及此处,便听到马车外黎将军的声音:“启禀长公主殿下,董府已然到了。”

幼薇来不及深想,由宫人伺候着下了车。

放眼望去,董府外围满是黎将军事先安排好的军士。

黎将军亲自上前叩了叩门。

开门的小厮见长公主驾到大惊,连忙飞奔进去禀报。

黎将军护着公主一路往内府走入,迎面便看到董大人带着家人迎了出来。

见到长公主,董刺史与众人连忙行了大礼。

董刺史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幼薇道:“快快请起,董刺史痛失爱女,本宫是来看望夫人和二小姐的。”

董刺史率众起了身,回道:“有劳长公主殿下记挂。家门不幸,小女尸骨未寒,名节尽毁,更要紧的是将庾驸马牵连在内,阖府心中俱是不安。”

董夫人也道:“长公主殿下善心挂念,我等感激不尽。”

众人客套了半晌,便一路行至董府正厅,请了幼薇上座。

幼薇落了座,环视一周,说道:“说起来我与玉乔相识不久,但是印象极佳,董大人差遣妻女来御苑与我作伴,我心中是极欢喜的。只可惜,天妒红颜……”

董玉乔原本就不是董氏夫妇亲生的女儿,只是因其美貌才加以利用,谈不上有什么亲情。可是董刺史和董夫人见长公主说得极是动情,也不敢不装出悲戚的神色来。

幼薇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是驸马出身书香门第,世代清流,他为人也最是中直耿介,嫉恶如仇,虽然身怀家传武学,却还是悲天悯人,最良善不过的,平日里蚂蚁都不肯踩死一只,因此万不会做出什么伤人性命的事情来。”

董刺史道:“即便长公主殿下不说,卑职及全家上下也相信驸马爷的人品,此事定然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幼薇道:“我便也是为了询问此事而来。那一夜驸马出御苑本宫是知道的,也许是碰巧遇到了玉乔姑娘遇害,又碰巧被黎将军和董刺史撞见。”

董刺史道:“长公主所言甚是,必是如此。”

幼薇故意没说疑似玉乔留书相约之事,生怕会打草惊蛇。

第二十九章 曲径深处

幼薇瞧见董玉沁远远地坐在董夫人的后面,便说道:“玉乔姑娘生得明艳大方,常让人过目难忘。可是如今她人已经不在了,本宫瞧着这玉沁姑娘也是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只是平日里像是不大爱言语呢。”

董夫人道:“长公主莫怪,我这个小女儿一直被我们夫妇二人娇养着,惯得不成样子,也不会说什么话,我们平日里便也由着她了。”

说罢对玉沁道:“长公主殿下夸你呢,还不快谢恩?”

董玉沁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夸赞。”

幼薇道:“本宫瞧着这府中的亭台楼阁甚是典雅别致,不如请玉沁姑娘陪本宫四处观赏一番,可好?”

董夫人面有难色,说道:“长公主抬举她,本是再荣耀不过的事,只是这孩子不懂规矩,怕是会伺候不周,不如由我来领路吧。”

幼薇笑中带着皇家威严,说道:“本宫就是喜欢玉沁姑娘这样沉稳的性子。黎将军,有劳你代本宫在此陪着董大人和董夫人,本宫与玉沁姑娘去去便回。”

董氏夫妇见状也不敢再多言,只能留在厅里。

幼薇带着几名御苑随侍的宫女与董玉沁一道往董府的花园里来。

玉沁一路上只管引路,并不多言。

不多时,幽径曲廊便都行到了尽头,再往前走便是下人们的居所和存放车马的地方了。

幼薇看着周围的景致,心中不由得盘算着,这邢州地处北方,董府的建筑也是大气疏豪,门窗都宽宽大大的,似乎若不是有什么密室,否则难以藏住一个大活人。

可是转念一想,钟离忠在钟离府上做的是马夫,想必最是通识马匹的习性,若是他真藏身在董府,说不定便是在马厩里面。

想到此处,幼薇笑着对玉沁道:“前些日子,本宫曾远远地瞧见你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比平时常见的高头大马小了不少,那是个什么稀罕的种儿?”

玉沁答道:“回长公主的话,那小马因身材矮小,乘之可于果树下行走,便被人称作果下马。”

幼薇道:“这名字也甚是有趣,为何我在汴梁从未见过?”

玉沁道:“据父亲说,这种马只长在蜀中,中原难得一见。他也是偶然得了这一匹,因为身量不足,不能骑大马,便送给我了。”

幼薇道:“越听越有趣了,本宫还从来未踏足过蜀地,如此有幸见一见这蜀地长成的马儿也是极好的。玉沁姑娘,不如带路让本宫近观那果下马,可好?”

玉沁虽然面色犹疑,但是仍答道:“长公主有令,莫敢不从。请。”

幼薇随着玉沁往马厩走来,董家的下人见二小姐带着公主驾到,无不回避。

转眼便走到了马厩的所在,幼薇并不近前,只是在不远不近处站定。

玉沁只当她不喜马厩的味道才如此,也并不催促,只是陪着她站着看马。

幼薇突然开口对身后随侍的宫女们说道:“你们且去四周守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近前打扰本宫和董二小姐倾谈。”

说罢又对玉沁说道:“本宫瞧得出,你与钟离迁儿关系匪浅,最是亲厚热络,如今她不幸身亡,你姐姐也随后死得不明不白,从此你身边也没有哪个适龄的姑娘可做玩伴了,你可会感到孤单寂寞?”

玉沁道:“回长公主的话,臣女生性喜静不喜动,有没有玩伴都不碍事的。”

幼薇道:“那你的好友和姐姐相继惨死,你可想过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玉沁道:“如今有罪嫌之人一个是长公主殿下的夫婿,另一个是长公主殿下的朋友,真凶还未现身,谈何讨回公道?”

幼薇道:“你也不相信是他们二人所为?”

玉沁道:“臣女愚昧,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观驸马爷和温公子的人品行事,不像是如此残忍之人。而且他们前程似锦,又无什么了不得的冤仇,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人断送自己的前程?”

幼薇道:“你小小年纪,看得倒清楚。本宫且问你,钟离迁儿身旁曾有一牵马的小厮,名叫钟离忠。你可认得?”

玉沁道:“迁儿姐姐身边的阿忠,我是认得的。”

幼薇道:“那你可知他在凶案发生之时有幸逃了出去?”

玉沁道:“似乎听父亲提起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能逃出去保住性命是好事,我也为他高兴。”

幼薇道:“可是黎将军这两日城里城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你可知他会去哪里?”

玉沁神色坦然,说道:“臣女明白长公主殿下想为驸马和温公子洗刷冤屈的用心,可是臣女足不出户,与阿忠也只是见过两三面而已,又怎么会知道他身在何处呢。恐怕长公主殿下是问错了人。”

幼薇道:“只是见过两三面?可是本宫对钟离忠唯一有印象的画面便是你、钟离迁儿和钟离忠三人在一起的画面。”

玉沁道:“迁儿姐姐为人和善,见我孤弱,便总爱与我顽笑,因此见过阿忠几面,并不算什么深交。”

幼薇道:“深交也好,浅交也罢,依你看,钟离忠为人如何?与钟离府中之人关系如何?”

玉沁道:“阿忠人如其名,忠厚老实。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幼薇冷笑道:“果真?”说完便快步向马厩走去。

玉沁此时方才稍显急躁,说道:“长公主殿下您要做什么?”

幼薇并不顾惜衣衫环佩,径直走到马厩里,将里面翻了个遍。待她拨开墙角的一处杂草,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个痴痴傻傻的人抱着膝,缩成一团,蜷在墙角那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他的脸上身上都是数不清的小伤口,虽然已被人上过药,但是仍未完全愈合,看起来甚是骇人。

幼薇回头看了玉沁一眼。

玉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幼薇道:“他就是钟离忠?”

玉沁含泪道:“是,他就是阿忠。长公主殿下,臣女知道自己窝藏阿忠有罪,但是这两个案子肯定与他无关,他如今这个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救不了驸马和温公子,求长公主大发慈悲,放过他吧。”

幼薇道:“你先起来讲话,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玉沁起身走上前去,将地上的杂草拾起,复又盖在钟离忠身上,说道:“此间的缘由我也不清楚,只是那一夜我见姐姐偷溜出府,甚是好奇便跟在她身后。可是她似乎发现我在跟着她,便将我甩掉了。没过多久我就在路边看到了被吓成痴傻的阿忠,便把他带回来安置在这里。这几天他都是藏身于此,给他东西吃,他就吃。若是我有事脱不开身不能送吃的来,他也不会喊饿。他平日里都是和马儿们待在一处,身上有马的气味,所以马厩里的马儿都不曾伤害他。”

少顷,钟离忠复又被杂草盖住,从外面看来恍若墙角的一个干草垛。

玉沁转身又跪了下来,说道:“长公主殿下,求求您,千万不要把阿忠交出去。他,他已经很可怜了,他这一辈子都在受人摆布,如今虽然痴傻了,却可以得到清净。求求您,求您大发慈悲。”

玉沁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眼泪已是不住地往下掉。

幼薇亲手将她扶起来,宽慰道:“你只要一五一十地将原委告诉我,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们。”

玉沁哭诉道:“阿忠原本是在我们董府做奴才的。他刚进府的时候不过七八岁,在门廊上做个跑腿传令的小厮,因此与我自幼相识。小时候我们年岁相近,我便常常要他陪着我玩耍。谁料有一天钟离府尹巡查政务来此,被我父亲邀到府中吃酒。他吃完了酒醉熏熏地正要走,却看到了随侍在一边的阿忠。钟离府尹仗着醉意向我父亲索要阿忠,我父亲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只能将阿忠以及他的身契都一并奉送。从此我就难得见阿忠一面。直到前些天,长公主驾临邢州,钟离府尹忙不迭地送来妻子女儿伴驾,我才又见到阿忠。我寻了个由头,与阿忠单独说了几句话,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是非人的日子!那个钟离府尹丧心病狂,见阿忠面貌清秀便将他留在了自己的书房里。名为伺候笔墨,实际上阿忠每隔几日便要忍受他的摧残蹂躏。后来这件事被钟离夫人看出了端倪,钟离夫人将阿忠打了个半死,便要撵出去。可若是真撵出去便好了,后来不知怎的却又把他留下了。过了些时日阿忠方才明白,原来是钟离夫人也看上了他。好在钟离夫人好歹是个妇道人家,做这种事情不便明目张胆,也只是趁钟离府尹外出之时偶然为之。”

幼薇听得目瞪口呆,她虽然年幼,但是也隐约知晓古时候有些达官贵人喜欢在家宅里蓄一些美妾妖童,可是毕竟离她平静单纯的生活相去甚远,乍一听来,着实是震惊不已。

第三十章 东方青龙

幼薇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想不到钟离忠的身世如此可怜……”

玉沁道:“不仅如此,后来钟离迁儿也看上了阿忠,时时要他陪伴。钟离夫人不肯放过阿忠,又不愿钟离迁儿起了疑心,便又将阿忠打了一顿,作为威胁,另一边却仍然缠着阿忠。阿忠迫不得已游走于他们一家三口之间,动辄得咎。他央求我设法救他,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却无能为力。”

幼薇道:“难道钟离迁儿不知道钟离忠与她父母……?”

玉沁道:“钟离迁儿无知单纯,似乎并不知晓原委,只是一心爱慕阿忠。”

幼薇道:“钟离忠对钟离迁儿可有情意?”

玉沁道:“原本也是有一些的,可是钟离迁儿为人自私自利,阿忠看透了她虚假的面目,从此便不剩什么情意了。”

幼薇道:“自私自利?此话怎讲?”

玉沁道:“两情欢好之际,阿忠曾经央求钟离迁儿能够设法取回他的身契,让他得回自由。可是钟离迁儿推三阻四,不愿相助,怕他拿到身契就会远走高飞,不能再留在她身边。如若不然,阿忠也不会求助于我了。”

幼薇心想,董玉沁原本是跟着董玉乔出了家门,可是半路被董玉乔发现,给甩掉了。说不定是董玉乔反过来跟住了董玉沁,这才发现她将阿忠藏匿在马厩的事。董玉乔御苑留书,说不定真的是想说出阿忠的下落。可是后来她怎么就被杀了呢?

她被杀到底是因为知道了阿忠的下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忠又是因何能够逃脱,如今却又状同痴傻?

这董玉沁看起来对阿忠也有些情意,她会不会为救阿忠而灭了钟离满门?又或者是阿忠不堪忍受屈辱才设计杀人?可是他二人一个是身陷狼窝不能自救的小厮,另一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如何布得了这天大的局?杀得了这许多的人?

钟离忠如今虽然已经形同痴傻,但是总是隐约觉得此人不像董玉沁言语中说的那么简单。他被钟离府尹看上尚能属偶然,可是接二连三的又被这些女人追逐难道真的是样貌清秀俊俏这么简单?

可是如果钟离府上的灭门惨案不关钟离忠的事,他只是一个无辜又幸运逃脱的人,那线索就断了,而温苍就更加难救了。

幼薇心中有太多的谜团难以解开。

董玉沁继续道:“长公主殿下,阿忠孤苦无依,如今又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已经很可怜了。等到此事风头过去,我想设法送他回到家乡,让他能够度过后半人生,不必再忍受痛苦和屈辱。”

幼薇道:“我答应你,不会将钟离忠隐匿在此之事说出去,但是最近出了太多大事,凶手还没伏法,你也不要轻举妄动,小心酿成大祸。”

董玉沁道:“臣女替阿忠多谢长公主殿下。”

幼薇又看了看墙角那一堆干草,叹道:“也是一个可怜人。”

幼薇转身离去,与玉沁一道回到了董府正厅。

董刺史和董夫人不知道长公主方才的举动是何用意,因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直到见到董玉沁全须全尾的回来,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董刺史上前说道:“小女言行无状,若是冲撞了长公主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饶恕。”

幼薇道:“玉沁姑娘聪明伶俐,哪似董大人说得那样不堪?我与玉沁姑娘相谈甚欢,董大人不必忧心。”

董夫人舒了一口气,说道:“难得长公主看重她,今后若有需要,我们夫妇便将她送去御苑陪伴公主。”

幼薇笑道:“若是董大人和董夫人舍得,那敢情好。”

一行人离开董府之时已渐渐入夜。

依旧由黎钟率部护送,折返回御苑。

幼薇在车驾里眉头深锁,想着此前的种种。

便在此时,突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

他先是用飞镖射伤了十几名军士,然后直奔幼薇的马车而来。

黎钟见情势不对,连忙刚赶上前去护驾。

黑衣人随手便是一掌,将黎钟震开两丈之外,瞬时倒地不起。

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不停地往前狂奔。

马车内的幼薇听见外面军士的悲鸣,所受惊吓不轻,又不敢向外看,只能暂且稳住身体不被马车甩出去。

黑衣人轻功卓然,在快要追上马车之时瞬间射出飞镖,断开绳索。

马儿依旧飞奔而去,载着幼薇的车驾却留在原地。

幼薇此刻已然惊惧得无以复加,想来今时今日可能便是永安肉身陨灭之时,而她自己的无主之魂又不知能飘向何处。

车外响起了黑衣人的声音:“你是自己出来受死还是让我连同这车驾一齐打碎?”

幼薇见避无可避,只能自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你可知我是谁?”幼薇站定了,向那黑衣人问道。

细瞧之下那个黑衣人似乎已经上了年纪,虽然眼睛之下都被黑纱覆住,但是仍可以看到他眉毛已经白了一半,隐约还有几根特别长的白眉毛长长地伸了出来。

黑衣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回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今夜之后你会变成一个死人。”

幼薇心中害怕,声音颤抖着道:“你在大周境内刺杀大周的长公主,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黑衣人喝道:“少废话!拿命来吧!”

幼薇心想,这黑衣人看来武功奇高,像是不在柳前辈之下,我这点临时抱佛脚的微末道行还是不要拿出来在高手面前丢人现眼了,倒也能死得痛快一些。

黑衣人猛然抽出一把剑,幼薇看得分明,那剑柄似乎是用金银所铸,闪闪发光,十分贵气,还镶嵌了一颗硕大无比、明亮浑圆的珍珠。

幼薇不敢再看,于是微闭双眼,因过分地紧张,睫毛不住地抖动。

便在幼薇引颈就戮之时,突然一阵风吹过,眼睑之间那一线的光亮也消失了。

幼薇感觉到是有人挡在了她前面。

是温苍还是庾遥?他们逃出来了?

幼薇睁眼一看,却是一个极陌生的背影。

他用双掌夹住了黑衣人的剑刃,而剑尖几乎要刺进他的前胸之中。

幼薇连忙后退了两步,不敢做声。

那人向黑衣人道:“金龙吐珠?这柄剑你从何得来?”

黑衣人道:“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起杀!”

便在他们二人对峙之时,从不远处又飘来几个人,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那几个人有男有女,无不身披战甲,束发系襻。

黑衣人见人多势众只得暂且抽回利刃。

众人哪里肯绕过他,霎时便厮打在一处。

方才用手截住黑衣人剑刃的人却不参战,只是伸展双臂,将幼薇护在身后。

黑衣人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

于是他抓住一个空隙便纵身跃起,向远处逃命去也。

那几人起身便要追,幼薇身前的人大声道:“穷寇莫追!保护公主要紧!”

随后只见那人回身跪倒,说道:“奴才尹天枢,叩见长公主,奴才救驾来迟,还望长公主饶恕。”

原来来者正是大周皇帝柴琮的家臣尹天枢。

众人也都应声跪倒,口称长公主千岁。

幼薇方才由生死一线惊险地捡回一条命,仍然惊魂未定,不由得轻抚胸口,长出了两口气,说道:“你们先起来罢。”

众人齐声道:“谢长公主殿下。”

尹天枢率先起身,说道:“长公主殿下受惊了。奴才原本跟随皇上到邢州营救长公主,后来皇上圣驾回銮,奴才便奉皇上密旨潜入大汉境内盘桓了几日。回国之后听闻邢州城里出了大事,奴才担心长公主的安危,便带着他们七个一路追寻而来。好在救回了长公主,否则奴才便是有十个八个头颅也不够皇上砍的。”

幼薇惊魂甫定,说道:“尹大人劳苦功高,诸位也是身手了得,本宫感激不尽。”

尹天枢道:“长公主自小长在深宅内苑,自是没有见过奴才,但是奴才自小便效忠先皇和皇上,保护长公主自然是份内之事。他们七个人也都是皇上的奴才,乃称为东方青龙七宿,暂归奴才辖制。”

幼薇道:“东方青龙?”

尹天枢道:“不错。皇上效法东汉时期光武皇帝刘秀手下的云台二十八将,挑选了二十八位死士,并称二十八星宿,分为东方青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

幼薇道:“怎么还有女子?”

尹天枢道:“因为皇上有些行事极为机密,非女子而不可得。这两位分别是房日兔和心月狐。长公主别看她们是女子,武艺上却丝毫不会输于男子。其余五位则是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尾火虎和箕水豹。”

那七人齐声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幼薇道:“诸位好功夫。日后再见到皇兄,本宫必会为你们论功请赏。”

众人皆拜谢道:“奴才谢过长公主殿下恩典。”

尹天枢道:“我等做奴才的,只求主子们平安便心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第三十一章 二十八宿

幼薇道:“既然这青龙七宿归你辖制,那其余的二十一个人又在何处?”

尹天枢解释道:“玄武七宿守卫禁宫大内,跟随圣驾,甚少出京,因此自然归殿前指挥使辖制。白虎七宿在军中效力,拱卫大周江山,乃是皇帝陛下的亲兵。至于朱雀七宿则最为神秘,奴才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长公主只怕要亲自问皇上才能知晓了。”

听尹天枢提到亲自面见皇上,幼薇不免胆怯,于是说道:“既然如此神秘,从不示人,皇兄自然有妥帖的安排,本宫也不便过多打听。”

柴琮早在先帝郭威还未过世之时便忙于培植自己的势力,只是碍于父子情分和君臣颜面一直暗中进行,没有挑明。郭威睿智果敢,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正如当初永安所说,乱世没有明君,只有枭雄。郭威并没有其他的更好的选择。

待郭威过世之后,柴琮方才将这些死士派上用场。他们有的是柴琮从乱军之中侥幸救出来的,有的是出身武林世家逃避仇人追杀幸存下来的遗孤,甚至有被卖进烟花之地的幼女重金赎身之后自小便接受了训练。他们二十八个人都深受柴琮的再造之恩,因此除了个个身手了得、身怀不同的绝技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大周,对皇上忠心不二。

幼薇突然想到,虽然她暂时已然脱险,但是庾遥和温苍仍然身陷囹圄,连忙说道:“尹大人,驸马和玲珑山庄的温公子被人设计陷害,先后失去了自由,被禁锢起来。尹大人可有法子施救?”

尹天枢道:“这两件案子奴才已经听说了,长公主莫急,奴才先送公主回御苑,再从长计议。”

另一边,黎钟自知护驾不力,早已吓得面如死灰,但仍然忍着伤痛收拾残部,一路追赶而来,见到长公主已然获救方才放下心中大石。

幼薇体恤众多受伤军士,便早早地让他们回去医治。

尹天枢与青龙七宿一路护送着长公主回到了御苑。

随后,尹天枢将守卫御苑的军士、御苑内的侍卫通通安排在了御苑外围,内苑均由青龙七宿亲自轮流把守,而长公主的寝殿则由房日兔和心月狐日夜交替守卫。

幼薇这一日经历大惊大恸,实在是大为伤神,用过晚膳不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之时已是隔日正午。

梳洗既毕,又用过了膳,尹天枢便来请安了。

幼薇对随侍的宫人道:“请尹大人去前厅等候片刻,本宫这就过来。”

御苑前厅。

尹天枢行叩拜大礼,口中道:“奴才给长公主请安。”

幼薇端坐着,说道:“尹大人请起,赐坐,看茶。”

尹天枢于是起身落了座。

宫女们看了一遍茶,便都被幼薇支出去了。

幼薇道:“本宫看这御苑内外的守卫安排得极是妥帖,尹大人费心了。”

尹天枢道:“回长公主殿下,奴才昨夜已经暗中调查了一番,钟离府尹的灭门之案中,钟离府尹全家上下无不是一剑毙命。而董家小姐则是被人一掌震碎心脉而死。这两宗案件想来多半是昨日那个黑衣人刺客所为。”

幼薇道:“本宫也前前后后地想了几遍,若是如此,黎将军其人恐不可尽信。”

尹天枢道:“长公主此话从何说起?”

幼薇道:“依昨日夜间的情形来看,那个黑衣刺客武功奇高,若论单打独斗,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即使是蜂拥而上都难保不会让他逃脱。即便是驸马和温公子俱在,也难说会有绝对的胜算。那两桩案子必是他所为了。可问题是这样杀人不用第二招的高手,黎将军如何得以从他手下逃生而仅仅是受了些伤?”

尹天枢点头道:“长公主殿下此言有理。”

幼薇继续道:“但是本宫曾听驸马提起过,温公子在钟离府尹的府上赴宴,却中了他外公家祖传的酥筋腐骨散,以致于内力尽失。温公子的外祖乃是大汉的戴氏一族,这件事会不会与大汉有关?可是黎将军一心为国守卫边疆,军功显赫,军务齐整,似乎不像是会有异心之人。”

尹天枢道:“想要对长公主不利的人未必是敌国的人,说不定黎钟一边尽心尽力戍守边疆,一边却受人指使要对长公主不利。奴才总是觉得幕后操纵之人虽然下手稳准狠,却也不想多伤人命。正如长公主方才所言,他以温公子外祖家的秘传之药下毒,或许是知道温公子他自然有法子可解。况且大汉朝廷恐怕不会刺杀长公主,他们要的是生擒长公主,这才好去要挟皇上。”

幼薇道:“这么说来这些事有可能都是黎将军在暗中操纵?”

尹天枢道:“这奴才也不敢肯定,但是长公主的安泰最是紧要,务必要小心此人。”

幼薇点了点头,说道:“那既然本宫昨夜遇刺,本宫与尹大人都亲眼看见邢州城有难得一见的高手出没,是否可以洗脱驸马和温公子的嫌疑了?”

尹天枢道:“奴才昨夜已经飞鸽传书回汴梁,请求皇上圣裁,想来不出几日便会有圣旨到来。此外,皇上临幸之前赐予奴才临机专断之权,奴才已经知会黎将军,让他先将庾驸马解禁,送回御苑与长公主团聚,想来今日之内驸马便能回到御苑。但是温公子因为身无功名,奴才不能擅自做主,恐怕还需等候皇上的圣旨。”

幼薇听他说庾遥今日便能回来本是喜出望外,还以为温苍也能重获自由,不料仍需等待,不免怏怏不乐,说道:“有劳尹大人。”

尹天枢道:“长公主真是折煞奴才了。此外还有一事,奴才要禀报长公主。”

幼薇道:“尹大人请讲。”

尹天枢道:“若奴才没有看错,昨夜那个刺客所使用的兵器上面雕饰的是金龙吐珠的图案,一定是御用之物。而我大周先皇和皇上向来例行简朴,不事奢靡,从来不铸造这样雕金饰玉的奢华兵刃。这刺客定是大有来头,说不定与前朝有什么渊源。但他武功路数繁杂,或是有心隐藏自己的看家本领,所以奴才一时也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日后还需派出些探子查访一二。温公子久在江湖,庾驸马交游广阔,若是当时他们二位在场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

幼薇道:“那人费尽心机地将我身边武艺高强的人都调开,便是想着能够一举刺杀成功。可是一次未成,他又知道如今有你们保护着,只怕不会再来了。若想揪出他幕后的主脑,恐怕也只能再静待时机。”

尹天枢道:“长公主放心,奴才手下的狐、兔二女忠心不二,武功高强,由她们日夜守卫,必不用担心贼人来犯。”

话虽如此,幼薇的一颗心却又悬了起来。当初她和庾遥在新婚之夜便遭遇刺客,无奈只能脱身避难。去往玲珑山庄,得温苍的款待,本以为可以静心地停留些日子,不想又遇到连番灾祸,甚至引来大汉朝廷纵火攻山。玲珑骰子还没有踪迹便只能逃回大周,可是刚刚进入边境邢州便又被困住。如果回到汴京不知道还有什么祸事等着她。

第三十二章 君心难测(上)

是日稍晚,庾遥回到了御苑。

幼薇与庾遥相见,少不得抱头痛哭一回,再将这几日连番的遭遇和盘托出。

第二日,邢州城中诸人都接到了皇上的圣旨:责令尹天枢肩任钦差大臣,主理邢州城里钟离府尹灭门惨案和董氏玉乔被杀害一案。

但是,温苍是否能够脱罪,圣旨上只字未提。

与此同时,昭示永安长公主未死之身的御诏也已经颁布。幼薇和庾遥已经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到汴梁了。

御苑正厅,公主、驸马端坐在上,尹天枢坐在下面回话。

幼薇道:“尹大人,温公子乃是本宫和驸马的生死之交,应邀前来大周为皇兄效力,如今却深陷囹圄。皇兄的圣旨上对温公子之事只字未提,这可如何是好?”

尹天枢道:“钟离府尹全家被杀,事态严重,温公子至今仍有重大嫌疑。奴才试想,即便是皇上也不敢无视法度,轻易放人。”

幼薇道:“本宫那日被刺客行刺,尹大人、黎将军以及众多军士都见识到了那刺客的身手。钟离府尹全家遇害之事定是他所为无疑。既然有别的嫌犯,那温公子的嫌疑不就可以洗脱了么?”

尹天枢道:“不错,那日的刺客武功奇绝,若是他出手,钟离府中之人都会一剑毙命。可是钟离府尹阖府上下都是不会武功的文官和女眷,便是看家护院的小厮也只是粗通些蠢笨的拳脚功夫,不能与武林高手相比,即便是邢州城中另有高手出没,也不能说明就是那日的刺客所为。除温公子之外,庾驸马、奴才本人及手下的青龙七宿个个都有这样的能耐。奴才已经细细勘验过,温公子随身的佩剑沾染鲜血。而钟离府尹全家的伤口大小也和温公子的佩剑之宽窄极为吻合。因此温公子深陷其中,自然难以逃脱干系。”

幼薇道:“当日本宫遇刺,你挺身护驾,用双手夹住了刺客的剑刃。你应该看得真真切切,刺客所用的剑与温公子的承影剑长短大小都极为相似。况且天下之剑,若论宽窄,大体都是相似得很。除非是驸马的玉带剑那般精巧特殊的才有所不同。”

尹天枢道:“公主所言,奴才明白。奴才也深信,以温公子的人品必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是碍于朝廷的法度,只能等擒住真凶才能还温公子清白了。”

幼薇急道:“擒住真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刺客身手了得,来无影去无踪,如何擒得?既然都是证据确凿,那为何驸马却能得回自由?”

尹天枢道:“兵器难以分辨,掌力却有迹可循。奴才可以证明,震碎董家大小姐心脉的那一掌绝对不是庾家的惊梦掌。”

幼薇还想再争辩,庾遥暗暗在她耳边道:“此事容后再说,你难道非要我和温苍都被关起来?”

幼薇无奈,只能缄口。

庾遥道:“听公主和尹大人所言,那刺客武艺高强,无人能及,他若不主动现身,只怕很难寻得他的踪迹。若想完全破获这桩案件岂不是遥遥无期?”

尹天枢道:“庾驸马说得是。所以还是请长公主和驸马立即启程回京,邢州城中的命案还是留给奴才处理吧。奴才保证,一定全力追击那个刺客,在刺客落网之前,温公子只是有嫌疑需要住在大牢里,并不会被草率控罪,因此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幼薇道:“我们三人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才从大汉脱身回国,怎么可能刚到邢州便将温公子留在这里等死,独自回京?”

幼薇的语气伤感绝望,若是尹天枢不在场,她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庾遥一边轻轻安抚她,一边悄声提醒道:“公主是万千之体,切不可因这些事而动了气。我们先行上路,尹大人不用护驾反而能多出些人手追查凶案的真相。”

幼薇看向庾遥,他眼里满是坚定和自信。

尹天枢道:“庾驸马所言甚是,不如明日一早奴才就送长公主和驸马爷启程回京罢。房日兔和心月狐二人是女儿身,一路上服侍也方便,便让她们装扮成侍女模样随长公主回京,路上保护长公主周全,奴才也更放心些。”

庾遥道:“有劳尹大人细心安排。那明日便启程回京罢。”

尹天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御苑,幼薇却被气得不轻,踏入寝殿便一把扯下帷幔,扔在了地上。

幼薇平日里是个好性子,最是平易近人,只要荤腥的吃食供应得好,便再无二话。随侍的宫人从未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都吓得不敢吭声。

庾遥笑着对受了惊吓的宫人说道:“公主这是生我的气了,你们不用怕,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宫人们惯常伺候贵人,自然知道主子发怒之时切莫近身的道理,听到庾遥此言,都如蒙特赦一般飞快地跑掉了。

庾遥笑着走近幼薇,说道:“你瞧,都把人家吓坏了。”

幼薇怒道:“那个尹天枢,昨日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今日成了钦差大臣就换了一副嘴脸?这让我如何能不生气!”

庾遥在茶案边坐下,依旧自己斟了一杯茶,饮下后说道:“他变脸自然有他的道理,却不是钦差大臣的缘故。”

幼薇道:“那是何缘故?”

庾遥道:“这个尹天枢是皇上的家臣,只听从皇上的号令。他救你是遵从皇命,他放了我,也是遵从皇命,所以他关着温苍,自然也是遵从皇命。”

听庾遥这么说来,幼薇心中的气消了一半,于是便问道:“如你这么说,竟然是皇上不让他放温苍出来?”

庾遥点点头道:“温苍是什么人?名震一时的玲珑山庄的主人。虽说玲珑山庄已经陷落在大汉朝廷之手,但是温家后人在武林中的号召力仍在。如果日后放出风去,温苍想在大周重建玲珑山庄,少不得会有更多武林豪杰前来归附,对皇上统一疆土的宏图伟业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皇上为何没有颁下特赦令?在圣旨中对此事也讳莫如深。此中的缘由你想过没有?”

幼薇思索片刻,说道:“既然留用温苍有这样大的好处,皇上仍然关着他,那就是说关着他有更大的好处了?”

庾遥道:“不错。关着他,却令我们即刻返京,这里面最大的好处便是能让你和温苍分开。所以方才我不让你多言,你越为他求情,显示出关切的样子,温苍就会被关得越久,死得越快。”

幼薇羞恼道:“皇上怎么知道……我……”

庾遥道:“皇上不是知道,皇上是怕。其实也不是你,而是永安。温苍文采武功都是当世翘楚,又有宋玉潘安一样的相貌,你与他共同历经生死磨难,若我是皇上,也不会不防。皇上怕永安与温苍暗生情愫,这第一招便是要将你们二人分隔开。若是你无甚所谓,与我一同立即启程回京,皇上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会把他放了。可是你如果执意留在邢州,或者明言求谏为温苍请旨,即便皇上会放了他,也会寻个别的由头抓了他或者直接杀了他。”

第三十三章 君心难测(下)

幼薇道:“如此说来就难怪尹天枢会变脸了。”

庾遥道:“我此前也略有些耳闻,皇上亲自组织了一些死士听用。二十八星宿里,以东方青龙七宿为首,想来这七人一定非比寻常。尹天枢能够奉旨节制他们七人,足见皇上对他的信任。所以他的言行一定都是秉承皇上的旨意,你气他是没用的,怪只怪你如今是永安长公主,是皇上最关心最在意的人。”

幼薇道:“那尹天枢让房日兔和心月狐二人乔装改扮,充作宫女随我们上路,难道是为了监视我们?”

庾遥笑道:“你终于开窍了。当日,除了监视,也是为了保护你。”

幼薇道:“那我们可怎么办?”

庾遥道:“设法收服。最好能找出破绽个个击破。如果不能收服,便只能小心些了。”

幼薇道:“皇上心机深沉,恐怕不好对付,回到汴京,若是露出马脚,被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庾遥道:“如果要行藏败漏,便是前些日子在邢州城就会败漏了。可是皇上偏偏没有等我们回到大周见上一面,而是先行回京了。我猜想,皇上不见永安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既然在邢州不相见,我们回到汴京也不会轻易相见。你如今已经出嫁,回到汴京也是随我回庾府,无事不用进宫。”

幼薇道:“出嫁前那些日子,我还奇怪,皇上对公主事事尽心竭力,体贴入微,便是亲兄妹也没有那么关怀备至的,可是就是始终不露面,我心里还暗暗奇怪呢。”

庾遥笑道:“怎么那时不怕,此刻倒怕起来了?”

幼薇道:“那时我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自然无知者无畏。如今一知半解,又岂能不怕?”

庾遥道:“你放心,我会一直从旁提点你,让你不至于涉险而不自知。”

幼薇见庾遥情真意切,心中感动,便道:“兄长的大恩实在难以报答,别的不敢说,只是若有一日兄长得遇心中所爱,我一定效犬马之劳,玉成好事。”

庾遥笑道:“我可真是好福气,有咱们大周的长公主做红娘,何愁大事不成?”

幼薇道:“那咱们明日便启程回京?”

庾遥道:“形势所迫,不回也得回了。只盼皇上爱惜人才多过嫉羡情敌,温苍能够早日得回自由身。”

是夜,幼薇和庾遥连夜打点行装,之后早早地歇下了,只等第二日启程回京。

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时至深夜,尹天枢仍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尹天枢起身拨亮火烛,从怀里掏出一截信笺。

那信笺短小精巧,必是卷起塞进小木筒里再缚于信鸽腿上的。

只见他轻轻展开信笺,上面写了八个字:安离除温,秘不发丧。

尹天枢叹了一口气,将那信笺又再卷起,迎着烛火燃尽了。

第二日晨起,幼薇和庾遥便启程上路。

只怕若是过分招摇,还会再生事端,便只带了十个化装成小厮的军士,连同打扮成婢女的房日兔和心月狐二人。

一行人近看远看都是出门寻亲访友的略有些家财的寻常百姓。

庾遥骑着高头大马,与幼薇所乘的车驾并排而行。房日兔和心月狐走在车驾旁边,其余的小厮则跟在后面。

庾遥突然对狐、兔二人道:“你们二人今后若是长期跟着长公主,须得有个好名姓,不然传唤起来可不太方便。”

房日兔道:“奴婢二人请驸马爷赐名。”

庾遥笑道:“那本驸马要好好想一想了。你们七人以天上的星宿为代号,中间的字分别是日、月、金、木、水、火、土,着实是有趣。你二人恰巧是日和月,不如取个相关的字吧。”

房日兔和心月狐齐声道:“奴婢听凭驸马爷安排。”

庾遥笑着对车驾里的幼薇道:“公主,为夫为这两人起个名儿可好?”

幼薇听到“为夫”二字险些笑出声来,强忍着道:“这样的小事,驸马做主罢。”

庾遥笑道:“她们二人怎么说也是公主的婢女,为夫总要请示一下才使得,总不好擅自做主。”

庾遥于是思索了片刻,说道:“白日明晰,暗月朦胧,你们二人又都是这样白净清秀的人儿,不如便取晰、朦二字吧。公主,意下如何?”

幼薇在车驾中说道:“这二字虽然贴切,却是柔美不足。驸马还是设法补救一二才是。”

庾遥道:“这有何难?便称晰儿、朦儿便好了。”

幼薇道:“如此一来,倒也不俗。你们还不赶紧谢过驸马赐名?”

狐兔二婢道:“奴婢晰儿/朦儿多谢驸马爷赐名。”

庾遥笑道:“安心服侍好长公主,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突然,庾遥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对幼薇道:“公主可曾对尹大人提过温苍身上所中的酥筋腐骨散已经尽解?”

幼薇道:“本宫曾对尹大人讲过,酥筋腐骨散是温苍外祖家传的秘药,他自然有法可解。”

庾遥连忙翻身下马,又将幼薇所乘的马车停下,径直进入车驾内,低声对幼薇道:“公主,我担心我们这一走,温苍恐有不测。”

幼薇闻言心中骤起波澜,也低声说道:“这从何说起?尹大人既然知道温苍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便会对他的功力有所忌惮,又怎么会突然对他不利?”

庾遥道:“虽说温苍身上的毒解了,但是功力并不能即刻完全恢复。在这期间若是有人设计说他越狱,合力击杀之,他便是百口莫辩,亦无力自保。”

幼薇道:“难道他尹天枢不怕我们日后找他算帐?”

庾遥道:“我们在邢州城一无亲信,二无故旧,即便是温苍此刻死了,我们远在天边,又如何得知?”

幼薇越听心里越急,连忙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早些回到邢州罢。”

庾遥道:“如今看来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先救下温苍再说。”

庾遥转身走出车驾,凌空一跃上了马,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对众人道:“长公主殿下有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御苑,立即回邢州!”

晰儿、朦儿见势头不对连忙拦在庾遥马前。

晰儿说道:“驸马爷万万不可!尹天人千叮万嘱,邢州城乃是是非之地,长公主殿下既然已经出城,切不可折返,务必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汴京才是啊!”

朦儿也道:“驸马爷千万要以长公主殿下玉体为重!那刺客恐怕仍在邢州,没有出城,尹大人若想抓住刺客所需多时,长公主殿下切不可回去涉险啊!若是长公主殿下有重要的物件遗落在了御苑,不如由奴婢折返回去,替长公主取了来。”

幼薇掀开帘子,说道:“那件东西极为重要,别人便是碰也碰不得,本宫须得自行回去。”

晰儿、朦儿跪倒在地,说道:“奴婢二人奉命保护公主和驸马的安全,求公主、驸马切莫为难!若要折返,奴婢二人便以死相谏!”

幼薇急道:“你们二人以下犯上,不要命了吗?”

晰儿、朦儿道:“奴婢二人忠心侍主,日月可鉴!上承皇命,自然不会顾惜一己之性命。”

第三十四章 千钧一发

庾遥道:“听闻二十八星宿个个身手不凡,却还没见过,不如今日便见识一下!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晰儿、朦儿对望一眼,双双从袖子里各取出一柄短剑,向着自己的脖颈儿就要刺去。

幼薇惊道:“不可!”

庾遥眼疾手快,纵身一跃,便击落了二人手中的短剑,可是还是慢了一拍,二人脖颈处已经见了血。

幼薇道:“你们这样拦着本宫和驸马不让我们回邢州,岂不是此地无银?你们越是这样,本宫越是非要回去不可!”

话音未落,庾遥早已为晰儿、朦儿点了穴道止血,还点了她二人两处大穴,立时便动弹不得。

庾遥一把将幼薇拉上马,对小厮们道:“你们将她二人好生带回御苑等着。”

说罢便消失在马蹄溅起的烟尘之中。

邢州城,大牢。

温苍这几日已经尽力祛毒调息,但是一则无人相助,二则能够祛毒的灵药只剩下两颗,为防日后再次不慎中招,温苍只服下了一颗,所以体内仍有余毒未清,内力也只恢复了七成。

温苍正坐在墙角运功疗伤之时,突然有一个面生的狱卒打开了牢门的锁,说道:“温公子,我们大人说真凶另有其人,您可以走了。”

温苍大喜过望,起身道:“果真?此刻长公主和庾驸马身在何处?”

狱卒道:“驸马爷昨日已经洗脱了嫌疑,回到了御苑与长公主殿下团聚。如今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正在御苑等着温公子回去,一同启程回京呢。”

狱卒说罢将承影剑归还给了温苍。

温苍不疑有他,便随着那狱卒出了邢州城大牢,乘着狱卒备下的快马向御苑方向疾驰而去。

突然两枚飞镖如同暗夜寒星一般闪烁,飞也似的射了过来,正中温苍坐骑的咽喉之处。

那马儿还未来得及嘶吼一声便倒地不起,将温苍摔了出去。

温苍半跪着,用承影剑拄着地,只见四周早已被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五人身披战甲,眼中尽是阴寒之意。

温苍起身道:“来者何人?”

人群之外响起一个声音:“温公子擅自越狱,是当官衙的人都死了不成?”

温苍道:“越狱?方才有狱卒送我出了大牢……”

言语中,温苍方觉大事不妙,必是中计了!

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通道,来者不是尹天枢,还能是何人?

温苍道:“是你,是你设计陷害于我。我一心归附大周,你们何以要赶尽杀绝至此?”

尹天枢道:“不必多言了!嫌犯温苍,在押期间擅离刑狱,即刻击杀!”

青龙七宿余下的那五人摆开五行阵,将温苍围得严严实实。

温苍抽出承影剑,手腕兜转之间,锋芒犹如日月同辉。

正是“瑞气铸成群怪匿,清光磨就万邪迁。辉辉光焰射星斗,灿灿锋芒覆地天。”

“且慢!”

不远处传来庾遥的声音。

庾遥本与幼薇同骑一马,可是眼见温苍与青龙五宿已是势同水火、一触即发,连忙大喊一声先行喝阻,同时飞身跃起,又在马背上一踩,顷刻间便跃至温苍身旁。

尹天枢见是庾遥,连忙向青龙五宿道:“停手!”

那五人方才将手中的兵刃按下。

幼薇骑着马随后即到,众人不敢不向两边退让。

庾遥笑着道:“尹大人,可不好这样伤了和气。”

尹天枢道:“长公主与驸马爷本已离开邢州,为何却去而复返?”

幼薇道:“那便要问问尹大人自己了,为何本宫刚刚出城便对温公子下手?”

此时,若是尹天枢说出皇上的密旨,那便是千万个永安长公主也难以阻挡,只可惜既然是密旨,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尤其不能对长公主和盘托出。

庾遥道:“尹大人,我敢以性命作保,温公子绝对不会擅离刑狱,此事一定是一场误会。不如请尹大人卖我一个面子,先行将温公子送回大牢,再从长计议吧。”

幼薇道:“若是驸马的面子还不够,便再加上本宫。”

尹天枢只得说道:“长公主、驸马爷言重了,既然长公主和驸马爷愿意为温公子作保,那自然再好不过。此事暂且作罢,你们五个好生送温公子回去。”

还不等青龙五宿应声,庾遥便抢先道:“尹大人,今日事发突然,未免遗留后患,还是烦请长公主、尹大人以及这五位兄弟走一趟,亲自送温公子回去罢!然后还请尹大人带着这五位兄弟到御苑详谈。长公主恐怕还要在邢州多停留几日,御苑周围的守卫还要劳烦这几位兄弟。对了,尹大人派来伺候长公主的侍女太过于忠心,竟然要以死相谏,长公主爱惜人才,已经让我锁了她们的穴道,送回御苑听候发落了。此事还需与尹大人再行商量。”

庾遥此言,不但是防着尹天枢再下杀手,也隐隐有示威之意。

青龙七宿武艺高强,人所共知。庾遥、温苍出身不俗,也是名满天下。可是双方若是真打起来,谁的胜算更大些尹天枢心里也没有底。可是听到庾遥所言,轻易便制服了房日兔和心月狐,便知余下的青龙五宿必然不是庾遥和温苍的对手。

更何况皇上的密旨不能示人,若是在长公主面前动手,不但伤了和气事小,承担以下犯上的罪名事大。

尹天枢于是回道:“驸马爷思虑周全,奴才心悦诚服,便依驸马爷所言罢。”

青龙五宿率先收了兵刃,其余兵勇也都依次退下。

庾遥向温苍点了点头,温苍会意便将承影剑收归剑鞘。

众人依庾遥方才所言,彼此提防着将温苍送回了大牢。

幼薇许久未见温苍,想不到再见之时,他已瘦得面色枯黄、形销骨立,早已心中凄然,却仍然要顽强固守着长公主的体面尊贵,掌控大局,好不辛苦。

随后,尹天枢带着青龙五宿跟随着庾遥和幼薇回到了御苑。

庾遥让人将晰儿、朦儿提了出来。

幼薇道:“尹大人,这两位姑娘性子也忒刚烈了,一言不合便要死要活,用性命来要挟主子,实在是不懂为人婢仆的本分,旁人若是不知还当她们是御史台的言官呢。本宫可是不敢再收用了,尹大人还是先带回去调教调教吧。”

尹天枢扑通一声跪下,如泣如诉地道:“是奴才思虑不周,触怒长公主,奴才该死。”

庾遥道:“尹大人快请起。今日之事本是误会一场,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长公主素来宽仁,也不会计较。只是邢州城中接连发生两桩离奇的惨案,牵连甚广。长公主爱民如子,不忍眼看众人冤魂无处倾诉,便决定在此等到悬案破获再行离开。”

尹天枢未起身,仍旧跪着道:“奴才无能!奴才该死!悬案一日不破,长公主便留在邢州一日,若是悬案千日不破,难道长公主便留在邢州千日?”

庾遥道:“不必千日,尹大人只需给我三日,我必然给你一个交代。若是到时还没能破案,长公主与我便会自行离开邢州,决不与尹大人为难!”

第三十五章 此去经年

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

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

天色渐暗,幼薇和庾遥终于打发了尹天枢。

寝殿内,幼薇对庾遥道:“那两桩命案你已经有了眉目了?”

庾遥道:“我也是刚被放出来,哪有什么眉目。”

幼薇急道:“那你还对尹天枢夸口,说只要三天就能破案?”

庾遥道:“话虽是这样说,但是事情还是要慢慢来,急也是急不得的。”

幼薇道:“你叫我如何能不急?如果三天之内不能破案,我们便要启程回京,到时候岂不是把温苍留给尹天枢任他宰杀?”

庾遥笑道:“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信誓旦旦地要凭一己之力把我们俩都救出去的。现在好歹多了我一个,你还怕什么?”

幼薇道:“当初,当初我是想救不了你们大不了陪你们一齐死了,可是如今我们两个都能活命,怎么能看着温苍一个人去死?”

庾遥道:“你放心,既然温苍已经惹皇上忌惮,此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善了,那么我拼死也要救他出来,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幼薇道:“想不到皇上为了永安,竟然草菅人命。”

庾遥道:“可怜皇上深爱永安,却不知她,懂她。若是永安还在,只怕又是难免伤心。”

幼薇道:“难道永安对皇上也有情意?”

庾遥道:“这件事我本不知晓,永安也从未与我提起。只是这些日子眼看着皇上对永安细心呵护、情深谊长,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些往事。”

幼薇道:“往事?你快说给我听听,日后我也好应对。”

庾遥道:“那时整个大周还都是汉家天下,先帝还是大汉掌控全国兵马的大元帅。皇上也还很年轻,但是已经军功赫赫,远有威名。先帝做主为他迎娶了符氏的长女,婚宴那天,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我庾家与郭家虽然是一文一武,却向来交好,因此我也随我父亲去了郭府赴宴。宴饮既毕,宾客也都陆续散去了。我父亲被先帝拉住叙话,已经临近子时仍不能动身,我不好独自回府便在郭家的园子里百无聊赖地闲逛。虽说只是闲逛,但是其实也是想看看永安在哪里。那一日人多嘈杂,我竟然也没能见她一面。可就在我四处张望之际,突然听见池塘那边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落了水。我连忙施展轻功去池塘边救人。”

幼薇忍不住插嘴道:“难道落水的是永安?”

庾遥道:“不错。永安落水,被我救了上来。她衣衫尽湿,我怕旁人看见污了姑娘家的名节,连忙解下自己的长袍将她裹了起来。很快,郭府中人便都陆续赶了过来。奇的是,皇上是新郎官,那时本应该洞房花烛,却是第二个赶到的。后来我也问过永安此事,她只说是喝醉了酒,失足落水,可是如今想起来,说不定是她自己故意为之。”

幼薇道:“这样明显,必是故意的无疑了,你早该想到的。”

庾遥道:“皇上比永安年长许多,又有义兄妹的名分在,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这一层,何况当年我也还很年幼。”

幼薇道:“难怪永安会想不通了。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过,符皇后和如今的小符后也是家里遭了难,被先帝救下收为义女。按理说符皇后和皇上也有义兄妹的名分在,为何却能结为夫妇?如果永安和皇上早早地便两心相悦,先帝岂不是乱点了鸳鸯谱?”

庾遥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可是当时永安还很年幼,不比符皇后与皇上年纪相当。我想,无论是先帝还是永安的生母圣穆皇后都不会想到他们二人会暗生情愫。况且符氏姐妹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先帝也是想为她们寻一个依靠,还能借此笼络符氏族中的其他人。”

幼薇叹道:“在江山社稷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庾遥道:“你明白便好。如今你便是永安,即便是对温苍,也要敬而远之才是,否则便是害人害己。”

幼薇道:“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永安的命也太苦了。这才过了多久,我就已经因为永安的身份而被人害了好几次,她从小到大,不知道是历经多少艰险才得以长大成人。”

庾遥道:“的确,即便她的父亲曾是万乘之尊,即便她心爱之人如今也是万乘之尊,却不能免她受苦,也不能免她心伤,难以护她周全。”

幼薇道:“可是她还有你。”

庾遥苦笑道:“我是一个不为俗世所容之人,我都不知道我的明日在何处。”

幼薇道:“不,你对永安的情谊比他们任何人都纯粹得多。先帝固然宠爱她这个女儿,但是一定会为了江山基业牺牲她的幸福;皇上固然爱慕她,但是也带着强烈的占有欲,甚至会因此不惜伤及无辜之人的性命。你与他们都不同,你不因血缘、不因美色,只是单纯地引她为知己,便愿意为她以命相搏。虽然她容颜清丽又贵为一国公主,但是即使她相貌平平、也无家世,你也会愿意为她倾尽所有。永安此生得友如你,想必是她最引以为傲之事。”

庾遥闻言心中宽慰无比,但想到自小相伴的永安妹妹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又不免心有戚戚。

他缓缓走近轩窗。

月光如练,清透出尘。

庾遥缓缓地道:“眼看皇上和永安这样相恋而不相知,我着实替他们感到惋惜,要知道,永安是多么通透的一个人。幼时我与另一个官宦子弟同在大汉宫里陪王公贵胄读书。他表字玄朗,本与我极为投契。起初,我也是视他如兄弟,可是渐渐地,却生发了别样的情愫。我那时不通世故,只道是天性自然,便急于向他表露。谁知他竟然将此事宣扬了出去,还与那些皇子皇孙一同讥笑我。之后的一段日子,我成为离经叛道的祸患,沦为众人的笑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也越发意志消沉,已渐渐萌生自弃之意。可是永安说,遵从本心,不随波逐流便是天下最大的正道!而我也答应她,绝对不会为了掩人耳目就随便娶一个女子,害了人家一生。”

幼薇叹息道:“只可惜命运无常,冥冥中自有安排,最后竟然是永安嫁给了你。与你比起来,钟离府尹可算是深谷窥见了高山,小溪终遇了大海。”

庾遥被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问道:“钟离府尹?”

幼薇于是将董玉沁对她所讲的钟离忠之事向庾遥又讲了一遍。

包括钟离忠如何被钟离府尹趁醉酒从董府要了去,如何被安排在书房伺候笔墨实则是惨遭他的蹂躏,如何被钟离夫人发现,又被钟离迁儿看上等等。

庾遥听后,若有所思地道:“此事想必没有那么简单,恐怕明日我们要先去会一会这位董二小姐。”

第三十六章 请君入瓮

隔日一早,庾遥和幼薇收拾停当正要往董府去,刚一出门便发觉晰儿和朦儿早已跪在御苑门口。

晰儿和朦儿见他们出得门来,连忙叩头说道:“求长公主、驸马爷怜悯,留下我们吧。”

幼薇被她们吓了一跳,不禁愣住了。

庾遥道:“你们二人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吧。”

晰儿和朦儿于是起了身。

朦儿说道:“启禀长公主、驸马爷,尹大人已经免去了我们死士的身份,让我们从今往后好生伺候长公主,奴婢二人今后只认长公主为主,不敢再有二心。”

庾遥道:“既然认了长公主为主,那长公主的吩咐你们可听得?”

晰儿、朦儿道:“自然听从。”

庾遥道:“那现在长公主命令你们回到尹大人处。”

晰儿、朦儿内心挣扎,均看向幼薇。

幼薇不明其中深意,但是仍道:“驸马所言便是本宫的旨意。”

晰儿、朦儿道:“求长公主怜悯!”

庾遥笑道:“长公主她虽然贵为一国公主,但她既然嫁入我庾家为妇,自然会遵从本驸马,你们竟然不打算再求求我么?”

晰儿和朦儿连忙转向庾遥道:“求驸马爷怜悯!”

庾遥笑道:“我让你们回去尹大人处,并不是不收留你们,而是要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庾遥径自走上前去,对晰儿附耳说了几句。

未几,晰儿道:“奴婢明白。”

庾遥薇笑道:“好,你们去吧。”

幼薇看着晰儿和朦儿的背影,向庾遥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啊?”

庾遥狡黠一笑,说道:“莫急,稍后便会知晓。”

幼薇和庾遥一路行至董刺史府上,被董刺史迎入厅堂上座。

董夫人和董玉沁也随侍在旁。

侍女们上了一轮茶便退到后面听候差遣。

庾遥开口道:“长公主与我此番前来,便是为着前两日长公主遇刺之事。这邢州城是越发地不太平了,董大人、董夫人和二小姐还是要加倍小心才是啊!”

董刺史道:“驸马爷说得极是。卑职听闻长公主遇刺之事也吓了一跳,竟然有人豁出命去了想要谋害长公主?”

庾遥道:“董大人此话差矣!有人想谋害长公主不假,豁出命去却也不见得。”

幼薇道:“驸马说得不错,那刺客武艺高强,万难抵挡,若不是尹大人率众神兵天降,本宫此刻怕是不能在这里了。”

董刺史道:“邢州城里竟然有如此高手?”

庾遥道:“倒也不一定是邢州人,怕是别处的练家子。钦差尹大人和他的手下曾经与那刺客交过手,那刺客武功奇高,当时便是加上我恐怕也难以将他生擒活捉。如果拼得鱼死网破,最后也是两败俱伤。”

董刺史惊奇道:“那刺客竟然可以以一敌十?”

庾遥道:“何止!尹大人的手下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董刺史道:“那长公主和驸马还留在此处岂不是很危险?不如尽早回京吧。”

庾遥道:“本来长公主与我已经决意启程回京,但是长公主心慈,不忍见钟离府尹家中几十口人和董大小姐死得不明不白,便想等案子破了再行返京。”

董刺史道:“原来如此。好在长公主如今有庾驸马保护,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庾遥道:“我未曾与那刺客交过手,并不知彼此功力的深浅。而且高手过招,生死一线,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董刺史和董夫人对望了一眼,不免心生恐惧。

庾遥接着道:“我们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向董大人交待一声,这袭击长公主的刺客想必就是杀害钟离府尹一家几十口人和贵府董大小姐的凶手。此人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凶残成性,杀人不眨眼。城门紧闭多日,那刺客只怕还留在城中,没有离开。董大人、董夫人和二小姐可要加倍小心才是啊。”

董刺史道:“多谢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关怀,黎将军早已派人将董府团团围住,谅那刺客也没有那么容易进得来。而且若是那刺客真有极高深的修为,城墙怕也挡不住他。”

庾遥道:“戍守董府的军士已经围了那么久,却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难免日渐倦怠。黎将军日前保护长公主受了伤,只怕也分不出心思来管这些。董阖府上下还是要多加小心。我想着那刺客杀了钟离府尹全家一定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可是董大小姐秀外慧中、人所共知,为何也会遭他毒手呢?别是董大人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啊。”

董刺史道:“卑职向来小心谨慎,从无半点逾矩,更没什么仇家。只是小女容貌出挑,极易惹人嫉羡,若是因此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那卑职也不得而知了。”

庾遥道:“如今凶徒没有落网,也不能排除是有人买凶杀人。只是不知这一等一的高手价值几何?”

幼薇道:“既然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怕能够驱策他的并不单单是金钱吧。”

庾遥道:“长公主圣断。我也是怕那刺客别有所求。”

说罢突然转向董玉沁道:“二小姐年纪轻轻,又是女孩儿家。千万要更加小心谨慎。”

董玉沁起身施了个礼,回道:“多谢长公主和庾驸马关怀体恤,臣女不如姐姐那么能说会道,一向都是足不出户,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

庾遥笑道:“平安无事便是上上大吉了。”

说罢又对幼薇道:“听闻上一次公主造访董府与二小姐闲谈甚是投契,不如今日便留在董府用膳吧。”

幼薇小声对庾遥说道:“别忘了与尹天枢的三日之约,若是到时不能破案,我们就要回京了!”

庾遥佯装恩爱地握了握幼薇的手,也笑着小声说道:“长公主放心。”

董大人为难地道:“军士围府已经不是一两日了,采买的下人都不能出门,别人也不能送菜进来,这些天我们全家上下都在节衣缩食,食用些俭薄粗陋的饭菜,只怕是会慢待了长公主和驸马爷。若是长公主殿下看重小女,不如带回去御苑与您作伴。”

庾遥道:“这便是黎将军的不是了。军士守卫董府是在保护董大人全家不受奸人所害,又不是坐牢,何苦这样严密?”

庾遥又握了握幼薇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笑道:“长公主,若是出去两个菜买的婆子、小厮想来也不打紧,这些日子也是苦了董大人一家了。”

幼薇见他神情坚定不移,便说道:“驸马说的是,本宫也有此意。”

庾遥对董大人道:“这便两全其美了不是?”

董大人和董夫人相视而笑。

董玉沁的眉心却是一动。

董夫人道:“那敢情好,我这便安排人手。”

幼薇道:“若是守卫的军士不放行,便只管让他们来回我。”

董夫人说罢“多谢长公主”便下去了。

便在此时,一个形如漏斗,圈足修刀的黑釉茶盏突然跌落,少许的茶水四溅,湿了董玉沁的裙裾。

正是“夹岸桃花蘸水开”。

第三十七章 瓮中捉鳖

董大人连忙起身告罪道:“小女久在闺阁,没见过什么世面,实在是失礼了。”

幼薇道:“不碍事的。”

董大人对玉沁道:“还不快下去,换过衣衫。”

董玉沁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庾遥开口道:“早前听闻董大人侍母至孝,却苦于外放邢州苦寒之地,只能留老母亲在京城,不能时时尽孝于病床前。”

董大人听他主动提起,不禁内心激动不已,说道:“驸马爷此言正说中卑职的心事。家中老母日渐老迈,时不待人。可是邢州乃是大周边防重镇,身负力拒大汉和契丹的重任,卑职受命于皇上,深感肩上的重担一日重似一日,越发地不堪重负。”

庾遥道:“董大人孝心昭昭,感动上天,皇上又如何不知?只是欠缺了一个契机成全大人而已。”

董大人道:“契机?还请驸马爷明白示下。”

庾遥笑道:“我大周在这乱世之中以武立国,文治倒还次之。因此有德才之人便如精钢玄铁,须得用在边防的刀刃上。若是驻防边关的官员都想着回京,岂不是天下大乱了?董刺史若是想额外地得到皇上的恩旨,必要有别人不具备的条件才有可能。”

董大人道:“这……卑职也明白,只是哪里有这样好的机会脱颖而出?不瞒长公主和驸马爷,卑职本想着好生伺候长公主,待长公主回京的时候才好开口向长公主求个情面。可是谁能想到邢州城里却连番发生灾祸,连累了长公主和驸马爷。卑职真的是羞惭无地。”

庾遥笑道:“董大人莫急,若是上天垂怜,必会再赐良机。只是到那时候,董大人可要顺应天命啊。”

庾遥话音未落,董府的小厮急匆匆地来禀报道:“大人,钦差尹大人突然带人包围了宅院,还抓了府里派去采买的两个人。”

董大人起身道:“岂有此理?你们没跟他说是奉了长公主殿下的旨意吗?”

那小厮回道:“小的们说了。可是尹大人说他也是奉了长公主殿下的旨意。”

庾遥对幼薇道:“公主,看来须得公主亲自前去,尹大人才肯放人了。”

幼薇点了点头。

庾遥对董宣道:“董大人稍安勿躁,还是一起前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董大人只得说道:“长公主请,庾驸马请。”

再对小厮道:“前面带路。尹大人现在哪个门?”

小厮边走边说道:“便是平日里送菜的小门。”

庾遥问道:“你方才说,拿住了两个人?”

小厮道:“回驸马爷的话,的确是两个人。因是长公主和驸马爷要留在府内用膳,夫人特意多派了一人出门去。”

庾遥道:“董大人,既然涉及内宅采买的琐事,少不得要再劳烦董夫人出来为下人们分辨分辨。”

董大人道:“驸马爷说得是。”随后便对身边的长随道:“着人去请夫人来。”

不久,一行人便走到了董府的小门外。

尹天枢等人见幼薇和庾遥驾到,纷纷下跪施礼。

幼薇道:“起来说话吧。”

晰儿和朦儿二女走上前来,说道:“奴婢叩见长公主、驸马爷。”

庾遥道:“好,我便替公主做主,留下你们了。”

晰儿和朦儿喜笑颜开,少不得连连谢恩。

董宣对尹天枢开口道:“尹大人,采买的下人是我夫人依长公主的旨意派出门去的,还请尹大人行个方便。”

尹天枢还未回话,庾遥便插嘴道:“董大人莫急,此事须得细细分辨。有长公主在此,还怕没人替你做主吗?不知董夫人可来了么?”

下人们让出一条路,董夫人走近,也行过了礼。

庾遥道:“董夫人,请看看这两个出门采买的小厮可是你方才派出去的吗?”

尹天枢的手下也自觉让开,董夫人稍稍走近,看了看道:“回驸马爷的话,这两个人从未见过,不但不是派去采买之人,似乎也全然不是董府中人。”

庾遥笑道:“那就对了。”

董宣一头雾水,说道:“你们二人是哪里来的?怎会在此处?”

庾遥道:“既然他们不是董夫人派去采买的人,那尹大人将他二人拿下也说得过去了,董大人和尹大人都不算有违长公主的旨意。”

幼薇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对晰儿、朦儿说道:“你们去将他二人脸上的乌油抹去,换回本来面目再说吧。”

董大人道:“何劳长公主手下的贵人亲自出手?来人!”

庾遥拦住他道:“董大人且慢,还是听凭长公主殿下的吩咐吧。”

幼薇道:“驸马说的是,本宫这样安排自有道理,只怕稍后董大人还会感激本宫。晰儿、朦儿,你们客气些,仔细些,但也要小心着你们自己。”

晰儿、朦儿于是走到那二人面前用沾了水的细布轻轻擦拭他二人的脸颊。

众人均紧紧地盯着。

少顷,两张清秀无匹的脸蛋便展现于人前。

董夫人惊呼道:“沁儿!”

董大人也道:“你,你怎会在此处?”

幼薇道:“尹大人,董二小姐好歹是官眷,还是先放开她吧。”

尹天枢的手下随即松了手。

庾遥向晰儿、朦儿使了个颜色,她二人会意,一左一右站在董玉沁身后。

幼薇道:“董二姑娘,那日本宫曾答应你,不将你私下告知本宫的事张扬出去,可是你今日铤而走险,便怪不得本宫了。”

董玉沁默不作声,董氏夫妇在一旁急得两颗心犹如油煎火烹一般。

庾遥笑道:“董大人、董夫人稍安勿躁。”

说罢又指着董玉沁旁边的人向尹天枢道:“尹大人,这便是钟离府尹灭门一案的幸存者,钟离家牵马的小厮——钟离忠!钟离府尹灭门之事的始末,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尹天枢道:“多谢驸马爷指点迷津,来了,锁了!”

几个人蜂拥而上,钟离忠立时便被五花大绑。

幼薇道:“驸马,那日董二姑娘说钟离忠失了心神,状同痴傻,可是如今看他的神情,与那一日大不相同。”

庾遥道:“公主心善,自然是怜悯弱小的。见他已被吓至疯癫,自然不会再深究。可是世上多的是狠心的人,利用公主的善心来逃避罪责。”

董玉沁道:“今日我们落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吧!”

董夫人哭道:“沁儿,你说什么胡话?”

说罢又对幼薇和庾遥跪下,说道:“长公主、驸马爷,我这闺女一向温顺恭敬,必是受了奸人的蛊惑才和这钟离忠搅合在一处,求长公主和驸马爷网开一面!”

庾遥道:“董大人,还是先将夫人扶起来吧。长公主在这里,皇上的钦差大臣尹大人也在这里,孰是孰非,自有公断。”

董宣将董夫人扶起,说道:“驸马爷说得是。来人,送夫人回房。”

董夫人扑到董大人脚边,呼号道:“大人,救救我们的女儿,我们只这一个女儿啊!”

董宣面无表情地道:“快来人!都想吃板子吗?”

下人们见势不妙,只得七手八脚地将董夫人拖下去了。

董大人不是不心疼董玉沁这个唯一的女儿,只是他已明白方才庾遥对他所讲的“顺应天命”等语的用意。

若不大义灭亲,恐难以让圣心轻动。

只是,牺牲女儿,成全孝道,究竟应不应当呢?

第三十八章 蔓草缠烟

董玉沁见董夫人被拖走,不禁想要上前去阻拦,却被晰儿、朦儿死死地挡住。

董玉沁道:“你们,你们放开我娘!”然后又对幼薇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我爹娘一概不知,不关他们的事!”

庾遥道:“董二姑娘稍安勿躁,董夫人无事,董大人也无事,只要你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出来,他们都会平安无事。”

董玉沁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方才你是故意的?”

庾遥笑道:“董二姑娘,你心思够细腻也够狠毒,只是年纪还是轻了些,经不住我几句吓。”说罢又转向董大人道:“其实本来我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是尹大人只给我三天的时间,迫于无奈只能放手一搏。我方才故意提到行刺公主的那个黑衣人武功有多高,多难对付,便是想让他的同伙心悸。”

庾遥踱步至钟离忠身边,继续说道:“钟离府尹一家老小一夜之间全部丧命,这件案子犯得太大了。即便是世上难得一遇的高手也难以做的这么利落。须知那宅子是新置办的,里面路径复杂,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若是逃了几个人出去,将有外人入院大肆杀戮的事实张扬出去,那将罪名甩给温苍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所以,想要办的这么干净利落,一定会有内鬼协助。那名黑衣刺客必是早早就隐匿在钟离家宅之中,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始从外到内依次杀人。现将一些无用的外院奴仆杀死,最后杀到钟离大人等宾主所在敞厅。这样方才能够无声无息,无错无漏。钟离忠,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钟离忠低着头,嗫嚅着道:“驸马爷睿智。不错,我便是钟离府中的内鬼,一切都是我的罪过,请各位大人将我治罪,五马分尸了吧。”

庾遥道:“将你治罪容易,可是若你能说出黑衣刺客的来路,也算是将功折罪。”

董玉沁高声道:“阿忠,不要说!那人如此厉害,即便是说了也难免不被灭口。横竖是一死,不必要横生枝节!”

庾遥笑着走到董玉沁面前,说道:“董二姑娘,我差点忘了,钟离忠只怕就算知道也仅仅是少许,那黑衣刺客的来路你必然比他更清楚。”

董大人连忙说道:“沁儿!你知道什么便都说了吧!他一个小厮无父无母,自是无所谓,你可要顾及咱们董府上下几十口人啊!”

董玉沁不为所动,仍是不语。

庾遥道:“让我猜一猜。那一日钟离忠向你和盘托出这几年在钟离大人家里所受的苦楚,你见他可怜,也想帮他,却苦于没有方法。随后不久,有人暗中联络到了你,说只要你们助他成事,钟离忠便能获得自由之身。你救人心切,便应承下来,里应外合,却不想死伤那么多人命。”

董大人道:“沁儿,那人想要行刺长公主,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千万不要被他蒙蔽,快些说出来,让尹大人捉住他才是正理!”

董玉沁道:“庾驸马说得不错,原本便是他找上我,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来路。”

庾遥道:“其实,若是想要里应外合,有的是办法,钟离府中的家丁嘴巴也不见得如何牢固,更何况是生死之事?你可知那黑衣刺客为何要找上你?”

董玉沁听庾遥所言,一时竟然也想不通。

庾遥继续道:“那是因为他仍留有后手。他除了要杀害钟离府尹一家陷害温苍之外,还想要杀了你嫁祸给我。只不过你窝藏钟离忠一事被董大姑娘所知,才让她引来杀身之祸。方才我不仅仅是吓唬你,那人手上已经沾染了几十条人命,你要再为他遮掩,只怕会危害自身。我答应你,若你坦白一切,我一定设法保住钟离忠一条命,虽然牢狱之灾难免,但是也比当初在钟离府中遭受虐待要好上许多。”

董玉沁道:“庾驸马当我是三岁孩子吗?以奴害主,哪里还有命在?”

幼薇道:“那黑衣刺客意图刺杀本宫,如今更是逃遁在外,依旧危及本宫的性命,若是钟离忠协助尹大人捉住了贼首,解了本宫眼前的祸患当然也算功劳一件,将功折罪也是有的。”

庾遥道:“不错,如此大功,足以免死。”

董玉沁心中一动,开口道:“那人……”

便在此时,一股浓烟袭来,霎时将众人所在之处团团围住。

庾遥连忙护在幼薇身旁。

幼薇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烟雾?”

庾遥静观那烟雾的颜色形态,大喊道:“不好!此烟有毒!大家快掩住口鼻!”

幼薇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庾遥道:“放心,我也没事,我口中含有文犀辟毒珠。”

除了庾遥和幼薇之外,其他人都难抵毒烟的侵害,即便掩住口鼻仍然中了毒。

便在众人东倒西歪之际,那日行刺的黑衣人突然现身。

庾遥将幼薇护在身后,与那黑衣人两相对望,说道:“你来了?”

黑衣人道:“想不到啊,公主和驸马竟然百毒不侵。”

庾遥道:“难为你们淘澄出来这蔓草缠烟,只不过却要白跑一趟了。”

黑衣人道:“驸马好大的口气,即便你没有中毒,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庾遥道:“那便要今日试上一试了。”

幼薇道:“这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

话音还未落,黑衣人便向幼薇袭来。

双手作虎掌之势,虎虎生风。

庾遥挡在幼薇身前,用前臂奋力一挡。

那人一招未成,向后退了两步。

庾遥趁此时机抽出腰间的玉带剑,欲与黑衣人决一死战。

孰料,那黑衣人却不再向前进攻,回身疾走两步,一边一个将董玉沁和钟离忠捉了,飞也似地消失在烟尘中。

幼薇道:“快追!”

庾遥道:“万万不可!他若是还有什么同伙在附近,留你一人就凶多吉少了!”

幼薇急道:“可是董玉沁和钟离忠他们……”

庾遥道:“诸事容后再议,我首先要确保你平安无事才行,此时此刻说什么我也不能离开你半步!”

庾遥说罢走近尹天枢道:“尹大人,钟离府尹被灭门一案和董家大小姐被杀一案今日都水落石出了,温公子也算洗脱了嫌疑。此时大家都中了毒,只怕还有求于他帮忙解毒。”

尹天枢道:“驸马爷说的是。那便即刻解除温公子的禁足吧,我们都身中剧毒,有劳驸马爷亲自去迎温公子出来。”

庾遥为众人封住心脉大穴,使毒气不致于攻心,然后带着幼薇赶往邢州城大牢。

“温苍!”

庾遥顾不得许多,挥剑砍断锁链。

温苍吃了一惊,起身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庾遥道:“先别说这些,你可知蔓草缠烟有何法可解?”

温苍道:“蔓草缠烟?”

庾遥道:“不错,现下好多人都中了蔓草缠烟的毒,你好生想想,可有什么法子?”

温苍道:“这毒在江湖上绝迹已久,我也不知该如何解,若是能回玲珑山翻阅典籍,兴许能够找出线索。”

幼薇道:“玲珑山庄早已被大火烧成灰烬,哪里找得到典籍?”

庾遥道:“难道真的无法可解?”

第三十九章 寒食飞花

温苍思虑片刻,说道:“且慢,蔓草缠烟,算是烟毒的一种。寒食节是禁烟之节。《寒食》一诗中有“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之语,因此我温家秘制的寒食飞花便是烟毒的克星。不如试一试,或许有用。”

庾遥喜道:“那寒食飞花现在何处?”

温苍道:“前些日子你为我解毒,将我随身之物都拿了过来,寒食飞花此刻便在我身上。”

庾遥笑道:“好!快快随我走。”

庾遥、幼薇及温苍快步从邢州城大牢赶回董府。

外围的军士和董府内未中毒的家仆已经将众人抬回董府中安置。

庾遥寻到尹天枢,对他说道:“尹大人,温公子已经想出了法子,现在还要请你手下的人试一试药。”

尹天枢道:“有劳温公子,那五个人身强体健的,最不怕试药。”

温苍于是拿出装有寒食飞花的小玉瓶,取出少许,化在水里,喂青龙五宿喝了。

少顷,庾遥问道:“怎么样?”

青龙五宿中的亢金龙道:“回驸马爷,气力已然恢复了,想来毒已经解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

庾遥大喜,对青龙五宿说道:“好,那便让大家都服下吧。”

亢金龙对温苍道:“多谢温公子相救。”

尹天枢也道:“多谢温公子赐药。”

温苍将寒食飞花递给亢金龙,说道:“诸位不必客气,先行解毒才是。”

烟毒既解,半日后,众人齐聚于董府正殿之中。

尹天枢道:“我知董大人忧心令千金的安危,已派了多路人马沿途追击那个黑衣刺客。”

董宣爱女被掳劫,此刻已是魂飞天外。

幼薇对庾遥道:“本宫原本以为那刺客是冲着本宫来的,可是他突然虚晃一招,将董二姑娘和钟离忠捉走了,这是为什么?”

庾遥道:“也许是怕他们二人说出刺客自己的身份来路。可是我也没想明白,既然那刺客艺高胆大,甚至刺杀公主,必是亡命之徒,何以会害怕身份暴露?”

幼薇道:“必是有什么我们尚且不知的缘故。”

董大人突然开口道:“可怜小女被掳劫了去,否则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必会吐露实情。”

庾遥道:“董大人,请放心。即便不是为了抓捕刺客归案,尹大人也绝对不会不顾令千金的安危。”

董大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长公主、庾驸马,卑职知道小女犯下大罪,断断没有赦免之理,可是她年少无知,也是受人蛊惑,只求长公主和驸马爷开恩,在皇上面前替她求个情,她此番被掳劫也难免受苦受难,若是能够解救回来,还请免她死罪,我愿削官以代。”

幼薇见他如此,不免心软,便道:“尹大人,你是皇兄的钦差大臣,本宫便替董家求个情。董大人尚有高堂在京,不如贬官赎罪,让他们一家人在汴京团聚吧。”

尹天枢道:“奴才记下了,日后回禀皇上之时必会将此言禀明。”

庾遥道:“可惜青龙五宿脚程虽快,却因中了烟毒耽误了不少时辰,恐怕难以追踪到那刺客的下落。”

尹天枢道:“黎将军早已派出军队围城,即便追不上,他们也难以出城。”

突然,庾遥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来,说道:“不好!”

幼薇被他一惊,也站了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是既然公主和驸马都起了身,旁人又岂敢坐着?

温苍问道:“庾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庾遥道:“虽说是有军士层层布防,但是以那刺客的身手,想要翻过城墙却也不是难事,甚至他带着一人都如履平地一般。可是董二姑娘是个年轻女子,难免惹人注目。那刺客想要脱身,只怕会对董二姑娘不利啊!”

董大人听庾遥所言,心中顿失支撑,跌坐在椅子上,又软瘫地滑落到地上。

庾遥叹了一口气,说道:“董大人,当时刺客以毒烟毒害大家,我因有防备得以平安,又因必须护住长公主的周全,不能立即追击刺客,寻回令千金,实在是对你不住。”

尹天枢道:“驸马爷何必自责,所谓穷寇莫追,当时那样的情形,唯有驸马一人能够保护长公主,难怪驸马爷会做此决定。”

“报!!!”

亢金龙跌跌撞撞地奔入厅内。

董大人第一个扑将上去,问道:“可是有了我女儿的消息?”

亢金龙低着头,犹豫道:“是……”

董大人道:“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尹天枢道:“你快些说来,别急着董大人。”

亢金龙道:“奴才不敢说,怕,怕,怕吓着长公主。”

庾遥道:“不碍事的,长公主出身将门,别人听得,她自然也听得。”

幼薇也道:“驸马说得是,你快些说来。”

亢金龙道:“回长公主的话,我们五人奉命兵分五路,沿途追击那蒙面的黑衣刺客,我亲率一队兵马,一路追到北城门下,仍无所获。可便在打算折返之际,却意外在城门附近发现了董姑娘的踪迹……”

庾遥心中怅然若失,这亢金龙既然是自己回来报信,只怕董玉沁是凶多吉少了。”

董大人衣衫头发都散乱不堪,只管扑在亢金龙身上不住地摇晃,哭喊道:“她,她怎么样了?”

亢金龙道:“董姑娘已没了气息。”

董大人失心疯一般,哭喊道:“你为何不将她带回来?还让她孤零零地留在城门下面?”

亢金龙道:“奴才已经留了人看守,只是奴才赶到时,董姑娘衣不蔽体,其状甚是可怖,只怕死前还受过一番折磨。奴才不敢擅作主张,特回来请示尹大人,是否要派仵作前去查验?”

此言一出,董大人突然“啊”了一声,便晕倒在地。

幼薇道:“快将董大人扶下去,着人好生医治。”

尹天枢道:“竟然有此事?那定然是要仔细查验的,必得给董家一个说法。”

庾遥道:“若是我没有记错,钟离迁儿被发现死在温公子怀中之时也是衣衫不整。尹大人,这邢州城里可有接生的婆子?不如找上一个好生检验一下,两位姑娘是不是遭遇过什么非人的待遇。”

幼薇心中一惊,甚是不忍,说道:“你是说?”

庾遥略微点了点头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尹天枢道:“驸马爷说得有理,奴才这便差人去办。只是奴才不解,为何董大小姐最为貌美,死时却衣衫齐整?”

庾遥道:“我推测黑衣刺客本想用董二姑娘设一个连环计,先利用她和钟离忠杀害钟离府尹一家,嫁祸温公子,再将董二姑娘杀害,嫁祸给我。孰料董大姑娘发现了董二姑娘窝藏被追捕的钟离忠,那人就将计就计,将董大姑娘杀害嫁祸给我。因是计划之外,所以未行不轨之事。”

幼薇插嘴道:“驸马说得有理,但是本宫却隐隐觉得没有那么简单。既然那贼人已经逃脱,就算觉得带着董二姑娘碍事,杀了她就该了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他这样做,似乎是有报复之意。便如同当日钟离府尹一家被杀之事,若没有深仇大恨,何必做得那么绝?只是一条人命便足以嫁祸于人,多伤人命毫无好处,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第四十章 心有余悸

庾遥突然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钟离忠!”

幼薇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庾遥对尹天枢道:“尹大人,务必要把钟离忠捉拿归案,这个人极度危险,若让他逍遥法外,只怕会后患无穷!”

幼薇道:“驸马是说这是钟离忠做下的事?”

庾遥道:“我们之前以为总是别人逼迫钟离忠,但是有没有可能是钟离忠在主导这些事?他借钟离夫人之手脱离钟离府尹,又利用钟离迁儿脱离钟离夫人,再利用董玉沁报复整个钟离家。可是越想要逃脱就越被死死抓住,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越发地变态,已经分辨不清真情和假意。他想要自由,更想要报复。”

幼薇没有开腔,尹天枢也没有答话,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住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庾遥才对幼薇道:“公主,启程回御苑吧。”

幼薇点了点头,又突然说:“不如明日就回京吧。”

庾遥心中也是无限怅惘,深深地吐出一个“好”字。

马车里,庾遥陪着幼薇。

而温苍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边上。

庾遥发现幼薇的身子不住地在微微抖动,苦于没有什么披风斗篷在手边,只能问道:“可是觉得冷了?”

的确,钟离忠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齿寒。

幼薇上牙下牙已经抖在一起打架,说道:“我从小父母慈爱,生活安宁,从来,从来没遇到过这些事情。”

庾遥不忍她受寒,只得将她瘦弱的臂膀揽住,说道:“我相信,不管是何日何地,都免不了这些事情。即便是秦皇汉武也只能做到统一过境、固守边疆,让黎民免除战火离乱。太平盛世也会有鸡鸣狗盗,也清除不了鬼蜮人心。”

马车上的帘子随风轻摆,温苍骑在马上看到他二人依偎在一起,心中只觉得替他们高兴。

若真如温苍所想,这是一出先结婚、后恋爱的团圆剧便好了。

只不过即便是幼薇和庾遥睡在一张床上,都和家里的姐姐妹妹睡在一张床上没什么分别。

幼薇道:“可是我很后悔,没有早些想到这些。原本董二姑娘可以不用死的。”

庾遥道:“这是我的错。我以为她在幕后操纵了一切,才想着逼她现身,却没料到她只是为人利用,最后还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幼薇道:“你不如替我去跟皇上求情,让董大人一家可以回到京城,得偿夙愿。”

庾遥道:“你不说我也会去的,原是我欠了他们的。如果能早点看出端倪,董二姑娘就可以脱离钟离忠的魔掌了。我现在怕的是钟离忠被黑衣人带走,只怕会后患无穷。”

幼薇道:“现下那么多人在四处追击他们,若是再现身便是死路一条。”

庾遥道:“钟离忠的心智已经扭曲,又与黑衣恶人为伍以后只怕会对我们非常不利。黑衣人那样绝顶的高手,不知是谁网罗来的,依我看来,二十八星宿至少要有一半人一同出手才有把握将他擒住,分头行事是肯定不行的。可惜只有青龙七宿在此,朱雀七宿甚至没人知道他们身在何处。况且黑衣人除了身手了得之外,身上还藏有许多秘毒暗器,实在是不好对付。”

幼薇点头道:“不错,从温苍外祖父戴家的不传之秘酥筋腐骨散到难得一见的烟毒——蔓草缠烟,他都用得恰到好处。”

庾遥道:“在玲珑山庄自是腥风血雨,可叹的是回到大周也是步步惊心。”

一双深邃狡黠的眼睛看着一行车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四十一章 白马入梦

庾遥纵马飞驰在原野上。

天上白的是云,地上白的是马。

那白马在太阳底下被照得金光闪耀,甚至蒸出一缕缕白色烟雾来。

他自幼习武,双腿修长而有力,此刻正像一双钳子,稳稳地夹在马肚子上。

他只知道要不停滴地往前跑,前面是什么,他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看不清楚,似乎也不甚想知晓。

直到白云稍稍遮蔽了阳光,方才发现,前面还有一匹黑马也在跑着,一望无尘地、欢脱畅快地跑着。

“那马上人的背影好生眼熟,像是哪里见过。”庾遥突然心想。

青衫飘飞,黑发轻扬。

执鞭的手指甚是瘦削修长,骨节个个毕现。

于是他更快地策马扬鞭,想要追上去。

两匹马的距离并未因庾遥突然的心急而缩短,仍旧不远不近。

“哎!”庾遥向前喊道。

前面那人一手向前提着缰绳,一手执鞭悬在空中,回头粲然一笑。

原来是温苍。

庾遥笑道:“温兄,你慢些,等等我!”

温苍转过头去,高声道:“你快些不就好了?”

可是那语声却与马汗一般,被烈日灼烧殆尽。

庾遥只道他不曾理会自己,又策马喊道:“温兄!”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就此奔向天地之间的尽头。

铜炉添早香,纱笼灭残烛。

头醒风稍愈,眼饱睡初足。

庾遥在睡梦中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扰惊醒,睁开眼起了身又闻见一股油烟香味。

他披上一件罩衣,走向屏风后面。

不看则已,这一看着实吃了一惊。

幼薇点了好几只蜡烛,用铁钎子串着肉块,在那里一边烤,一边吃着呢。

庾遥哭笑不得,说道:“这才什么时辰?又饿了么?”

幼薇热情地招呼道:“刚熟,你吃不?”

庾遥皱了皱眉,摇头道:“我可无福消受。”

幼薇心情大好,笑道:“可别与我客气啊!”

庾遥道:“这清晨便大嚼腥膻,难道不会不适么?”

幼薇笑道:“这腥是什么?膻又是什么?我可从来不知。”

庾遥被她问住了,只得说道:“绝却腥羶胜服药,断除杯酒合延年。你竟然不会觉得肉食中有难闻的味道么?”

幼薇笑道:“从未觉得。”

庾遥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她手上的铁钎子,问道:“如此烹制,究竟能否熟透?”

幼薇笑道:“君子远庖厨。你一个名门公子当然不懂这些,我可最知道。你看啊,这肉都是细嫩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当然烤得熟,若是切得厚了就不一定了。瞧,我还让人取了盐巴来,撒一点上去,有滋有味!”

庾遥道:“你堂堂一国公主,何必亲自做这些?”

幼薇道:“这你也不懂了,自己动手有自己动手的乐趣。”

庾遥道:“等我们离开邢州,一路向南而行,必会经过相州。我曾听闻,相州城里有一名厨,唤作公孙大娘,最擅长烹制精巧奇绝的食物,所试之人无不赞叹不已。到时候我便去将她请了来,为你做一席。”

幼薇大喜道:“我正发愁这御苑的厨子不能带走,一路上又要隐姓埋名,风餐露宿,恐怕没甚么东西好吃,如此说来我又有盼头了!不过也不必请人家单独做个席面,她可有自己的茶肆或者酒楼?我们去尝尝鲜便是。别再勾带出什么风波。”

庾遥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好,我便带你去一趟‘春日宴’。”

“春日宴”是大周有名的酒楼,虽然不在国都汴梁,却仍旧声名不减。

据说它有三五层楼高,飞桥栏杆,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幼薇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我也好久没有饮酒了。”

庾遥道:“多饮伤身,况且我们这一路行来颇不太平,还是保持清醒,少饮为妙。”

第四十二章 杏林春暖

幼薇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如今免不得要步步小心,一朝行差踏错便会招致祸患。”

幼薇突然见到庾遥额头上沁满了细细的汗珠,便道:“还从未见你晨起便出了这一头的汗。”

庾遥听她讲起方才发觉,连忙拂去细密的汗珠,蓦地又想起梦中之事,似乎骑马骑了一夜,追温苍也追了一夜,如今只觉得四肢酸痛,筋骨疲乏,于是说道:“昨晚做了个极累人的梦。”

幼薇笑道:“我昨晚就吩咐了下去,让人给你备了真君粥,清淡落胃,又有杏子香味,清晨食用怕是最合你胃口了。”

庾遥也点头笑道:“争似莲花峰下客,种成红杏亦升仙。也算是为今日开了个风雅的好头。”

不多时,御苑的侍女络绎而来,奉上清粥小菜。

若说这幼薇所言的“真君粥”,却也是有些典故的。

真君本来是道教里的神仙,而真君粥的真君指的是三国时期的名医董奉。

相传,董奉最爱杏,别的医生为病人看病收取诊金,他却只让康复的病人栽种几棵杏树作为回报。最后,董奉所居的山林,漫山遍野都种上了杏树,这便是为什么好医生会被称为“杏林圣手”。

董奉一生济世悬壶,广受时人爱戴。

人们愿意相信,他即使离开人世也会位列仙班,继续恩赐福祉,因此他死后便被称为“董真君”。

而“真君粥”其实就是杏子粥,是不可多得的一味药膳,有平喘止咳的功效。

幼薇特意为庾遥和温苍都安排了真君粥做早膳,酸甜开胃,旁的小菜也能进得多一些。

既用完了早膳,幼薇、庾遥、温苍三人带着打扮成寻常婢女模样的晰儿和朦儿一路向南,往相州而去。

虽说他们几人改头换面,隐藏身份,但是皇上早已暗中派了人相护,因而穿省过界,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平安顺遂。

几日之后,幼薇一行五人已到了相州境内。

相州不比邢州,不是关防重镇,因此也无重兵把守。街贩商贾,熙熙攘攘,自由往来。

庾遥陪着幼薇坐在马车里,温苍骑着高头大马在一旁,晰儿和朦儿则一边赶车,一边观察周围形势,生怕有刺客施袭。

刚一踏入相州境内,幼薇便对庾遥道:“可算是盼到了!咱们这就去春日宴见识一下吧!”

庾遥示意她轻声些,笑道:“你这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只是切莫张扬。”

庾遥暗暗指了指外面的温苍,继续道:“别吓到人家。”

幼薇闻言不觉两颊飞红。

庾遥轻轻撩起帘子,对温苍道:“温兄,这几日大家未曾投得好栈,也不曾吃一顿像样的饭,如今到了相州城,须得松泛松泛,不然弦绷得久了可是会断的。”

温苍道:“庾兄说得有理。”

庾遥又道:“我听闻相州城里有一位名厨,温兄自小生在玲珑山,也是难得一见,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鲜。”

温苍笑道:“若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庾遥于是吩咐晰儿和朦儿,问过路人如何才是去春日宴的路。

路边一个金器店的伙计道:“便顺着大路往前走,见到一座气派非常的叠建的高层楼阁便是了。”

众人依言前行,果然见到一座彩楼欢门,整个门脸儿都是用木条结缚而成,木质窗户涂朱抹绿,栏杆绘以五彩纹样,四周设有金红纱栀子灯罩。

放眼望去,内里的装饰也是光华璀璨,还尽是些低垂的帘幕和用以格挡遮掩的花竹。

第四十三章 醇酒飨宴(上)

这时两个店小二一左一右地围上来,热情地招呼道:“诸位客官可是远道而来的?快快里面请。”

两个店小二居然穿的是长衣布衫,样貌也清俊端正一些。

幼薇等人暗暗称奇。

一路经人指引,幼薇等人走进一间宽敞明亮却又私密的房间。

刚一进屋,幼薇便瞧见了桌上的餐具颇为不同。

无论杯盏、酒壶还是注碗都是白银制成,可谓豪奢已极。

店小二道:“诸位客官请在此稍坐,老板娘很快便会来相见。”说罢便退了出去。

幼薇心中暗想,这便是米其林三星级的酒楼了吧?

温苍向庾遥问道:“庾兄,店小二不为客人点单,却要老板娘亲自来相见,这是什么规矩?”

庾遥道:“温兄有所不知,这老板娘名唤公孙大娘,厨艺超群,每日不知多少食客慕名而来。但是她名声大,规矩也特别,从不接受点菜,而是由她亲自对客人们相看一番,依客人的特质来准备菜肴。所以在这春日宴里宴饮,不但可以齿颊留香,更多了番趣味。”

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传入,众人听见一个女声道:“这位公子虽然不是相州人氏,却识闻广博。”

公孙大娘掀开帘幕,露出真身。

众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原想着,既然人称公孙大娘,必然是个半老徐娘,谁知她不但年纪轻轻,脸庞娇艳欲滴,身材也甚是高挑匀称。

公孙大娘低低地施了个礼,拜道:“众位客官有礼了。我是这春日宴的掌柜,贵宾们只管称呼我公孙大娘便罢了。”

幼薇道:“公孙……大娘?这怎么喊得出口?”

庾遥笑道:“掌柜的有礼。她的意思是您看上去还是青春年少,以大娘称呼,怕是会不妥。”

那公孙大娘也笑道:“诸位看来也不是相州人氏,必是慕名而来的食客。我自称公孙大娘,怕的就是外面的人不以厨艺论道,而注目在年龄姿色这些细枝末节上。我虽然为了生计抛头露面,但也是本本分分靠手艺吃饭的良家女子。”

温苍道:“公孙大娘好气节!”

不错,若是外人知道春日宴的掌柜是一个清丽端庄的年轻少妇,恐怕徒增许多烦恼和祸端。而这公孙大娘不自恃美貌,一心钻研厨艺,也值得钦佩。

公孙大娘听温苍唤她,不觉欢喜得很,仔细端详之下,见温苍目似寒星,刚柔并济,心中也是暗暗称奇,于是便说道:“这位公子好风姿,却是从哪儿来?”

庾遥怕温苍失言,连忙接话道:“我们是许州人氏,去汴京投亲的,途径宝地,特来尝尝公孙大娘的手艺。”

公孙大娘将众人个个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相逢即是有缘。看几位的言行举止不像是凡俗之辈,我今日定然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的菜来奉上。”

庾遥也笑道:“我们听过公孙大娘定下的规矩,一向不让客人自点菜品,可是我们一路风尘仆仆,甚是劳累了,还请公孙大娘为我们打点两道荤菜来。”

公孙大娘仍旧笑道:“那自是应当的,客官们请放心。我这就下去准备了,还请诸位稍作休息。”

公孙大娘走后,幼薇等人都为即将到来的菜肴甚是好奇。

庾遥低声对温苍道:“温兄,咱们出门在外,不比在邢州城的御苑,务必事事小心。我有文犀辟毒珠护体,公主如今也是个百毒不侵的体质,一会儿所有菜肴务必由我们试过了,你再食用。”

温苍笑道:“好是好,只不过也太苦恼了些,我只能祈求那些菜肴的品相不要过于诱人,让我少垂涎几时。”

幼薇也笑道:“放心,我们不会一点都不留给你的。”

不久之后,几个不足年的小姑娘端着案子,一个小二充当酒侍,依次地介绍着菜肴。

“诸位贵宾,这是我们老板娘亲选的一只大腹细脖的瓠瓜,做成的蒸素鸭。”

幼薇定睛一看,顿失没了兴致。

原来就是一只青绿色皮子的瓠瓜,对半切开,瓜瓤上用厨刀划了十字花,刀口深至瓜肉三分之二处,上锅蒸熟,瓜肉由白转为透明。

这可与“鸭”没一点相关。

随着这道“蒸素鸭”一同上桌的还有另配的两个蘸碟,一个里面混着醋和酱油,另外一碟则是以花椒和麻油熬制的椒油做底,加入了少许白糖。

店小二笑着道:“我们老板娘说了,这道菜的典故,两位公子一定深知道,便不让我们卖弄了。诸位贵宾远道而来,路途疲累,难免上火,这道菜清甜爽口,最是去火。”

庾遥与温苍对望一眼,笑着道:“老板娘不但厨艺精湛,为人也幽默风雅。”

幼薇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个什么典故?”

庾遥笑着对她说:“先吃。”

说完用银制小勺挖出透明的瓜肉,递到幼薇的眼前。

其实这道“蒸素鸭”的菜源自唐朝一位自诩简朴的官员,名为郑馀庆。旁的人请客摆宴都是极尽奢靡之能事,生怕被别人笑话了去。他却与众不同,以瓠瓜充作肥鸭待客。

正是“动指不须占染鼎,去毛切莫拗蒸壶。”

幼薇一尝,淡淡的,并没什么特别的滋味。

庾遥和温苍倒是吃得不亦乐乎。

幼薇来不及细问,侍酒的小二已介绍起了第二道菜。

“这道菜名为酥黄独。我们老板娘说了,几位贵宾都是有禅心佛缘的人,一定明白此中深意。”

庾遥笑道:“老板娘真是有心了。”

幼薇定睛一看,原来是芋头切了片,外面裹了一层调味的面衣,炸得金灿灿的。

放入口中,外皮酥脆,还粘着碾碎的果仁,粒粒甘香;里面的芋头已经被滚油炸得熟透,甚是软糯,入口即化,还散发着芋头独有的香气。

正所谓“煨芋谈禅”,名士官宦去寻一位得道的禅师,或指点迷津,或寻求慰藉,一直被视为一件高雅脱俗的事。

雪翻夜钵截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品尝着这道“酥黄独”恍若置身于秦望山料峭处探出的一株巨松上,与打坐修行的禅师倾谈,与筑巢的雀鸟共处。

当年唐代知名诗人白居易与鸟窠禅师谈禅论道,惊奇于悬崖峭壁的险峻,说道:“禅师的住处甚是危险。”

鸟窠禅师却道:“白太守您身处的名利场才是险象环生。”

幼薇虽然不爱素食,如今尝过酥黄独也觉得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庾遥对温苍道:“此物甚妙,不过却要趁热吃,若是放凉了,这外面那一层面衣可就不脆了。”

温苍连忙夹了一个,面衣已经不烫口了,酥脆却不减毫分。

庾遥方才细细品味了,向店小二问道:“这里面的果仁香气奇特,似乎不是寻常之物。”

店小二道:“客官真是识货,怪不得我们老板娘要用最好的食材来招呼。这果仁乃是最上佳的香榧子——枫桥香榧,磨成粉末和进面里,再研碎裹在外皮上,方有这难得的甘香。”

第四十四章 醇酒飨宴(中)

枫桥香榧出产于吴越,是香榧中的名品、珍品。

吴越近年来虽然已经臣服大周,但是穿州过省,耗时颇多,只怕这道菜价值不菲。

店小二继续介绍道:“这道酥骨鱼是当季的时鲜。”

鲫鱼虽然鲜美,但是却多有细刺,影响口感。

于是酥骨鱼应运而生。

它以重工重料烹制,使骨刺酥软,可以嚼碎咽下。

幼薇连吃了两道素菜,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在大闹五脏庙,吵着要油水了。

虽说按照幼薇的理论,鱼也不能算作“单纯的肉”,但是此刻已然是救命稻草一般。

拨开覆在上面的箬叶,便见到三条的半大鲫鱼。

香气浓郁,经久不散。

幼薇边吃边想道,小时候看《红楼梦》,只知道蕉叶覆鹿,如今竟然见识了箬叶覆鱼。

店小二又道:“这一道也是时鲜,柰香蟹盒。”

柰,原本指一种红色果子,所谓“丹柰”。

但是柰香蟹盒里的柰香指的是一种香料,带有浓郁的樟木香和麻凉口感,可以去腥。

取其少许,切成细蓉,拌入蟹肉内,既能祛除腥味,又可以不掩盖蟹肉本身的咸鲜。

做蟹盒所取用的蟹则是一种名为蝤蛑蟹的海蟹,又称为锯缘青蟹或梭子蟹。这也是因着其螯大肉多的缘故。

蟹肉拌过柰香,还要打进鸡蛋液,之后便可放入蟹壳之中进行蒸制。

这柰香蟹盒也配了两个蘸碟,一个是普通的醋,另一个则是将橙子肉剥出来捣碎成泥制成的橙齑。

幼薇心想,从小只知道吃螃蟹要蘸醋,可以去掉螃蟹肉里的寒凉,殊不知还有与橙泥并食的法子,可真是奇了。

店小二接着说道:“这道菜虽然粗俗,我们老板娘却给它另起了个名堂,叫做翻云覆雨,不致于唐突了各位贵宾。”

众人皆好奇这翻云覆雨究竟是何物,仔细一看,原来是酒糟猪手。

庾遥笑道:“方才我请公孙大娘为我们准备些肉食,怕是难为了公孙大娘这样的雅厨。”

幼薇见到猪手不禁喜笑颜开,真可谓是再“单纯”不过的肉了。

猪手提前煮烂,去骨,布包摊开,以大石压匾实,一宿之后再行糟制,风味最佳。

烹饪中的糟醉法最能保持食材的软嫩口感,而且酒糟最能解腻,使荤肉不至于过度肥腻,反而呈现出清爽的口感,甚是咸鲜浓郁。

当然,像幼薇这种醉心肉食的人并不知“腻”为何物。但却大大地方便了庾遥和温苍食用。

幼薇吃了酒糟猪手,顿时觉得身心舒泰,飘然如仙。

店小二再说道:“这道菜是黄金鸡。这名随俗,寓意却雅。我家老板娘说了,愿祝二位公子前程远大,平步青云。”

庾遥和温苍会意,均答谢道:“多谢公孙大娘美意。”

幼薇已来不及思考鸡肉与前程有什么关联,恨不得风卷残云一般吞掉这盘肉。但是她仍然谨记着庾遥的嘱咐,不敢过于放肆,以至于吓着温苍。只因这黄金鸡的做法讲求原汁原味,最大限度的保留肌肉本来的味道。加之适度火候烹饪,鸡皮由粉红转为金黄,瞧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歌笑牵人衣。

相传唐朝天宝初年,李白已经年逾四十,终于等到了当时的皇帝——唐玄宗的召唤,入长安于翰林院任职翰林供奉。

在此之前李白已经为了出仕多方奔走了十几年。

临行之前,李白宰了肥鸡,又取出新酿制好的米酒,与亲朋故旧美美地大吃了一顿。

此有李白诗作为证:堂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

从此,黄金鸡这道听起来不够风雅的菜式,成为了文人墨客求仕的幸运之味。

除此之外还有花炊鹌鹑、南炒鳝、鼎煮羔羊等等,主食则是笋蕨馄饨,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晰儿笑道:“咱们跟着主子出门,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朦儿也笑着点头。

幼薇道:“你们二人最是辛苦,可要多吃一些。”

传菜已至尾声,店小二又再端上来一个五色碟,呈莲花状,上面摆着五款精致的甜点,分别是红色的蜜煎樱桃、青色的洞庭青团、淡金色的广寒糕、棕色的栗子糕、白色的梅花小饼。

最后奉上一壶雪泡酒,据说有乌梅的甜味。

店小二笑道:“请几位贵客慢用,稍后老板娘还会再来相见。”

说罢便带着传菜的小姑娘们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庾遥笑着悄声对幼薇道:“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可够你享用的了。”

幼薇道:“这公孙大娘的确手艺拔群,不但不逊色于邢州城御苑的厨子,便是与皇宫大内的御厨相比也不遑多让。”

庾遥道:“我们几个人几经磨难方才离开邢州那个是非之地,还未来得及好好庆祝一番,这一顿就当作庆祝吧!”

温苍笑道:“庾兄说得是,在邢州我可是吃了不少的苦。”

幼薇道:“既然如此,不如饮上一杯?”

庾遥道:“不可,若是醉了可怎么好?”

幼薇央告道:“一杯还不至于醉吧,你若是不放心,还是我们两个先饮了,确认无毒,温苍再饮就是。”

朦儿插话道:“难得主子有兴致,饮一杯也不妨事,我们姐妹看护着主子,出不了什么差错。”

温苍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可是要先饮了,也好早点祛除这一身的晦气。”

庾遥拗不过他们索性一同畅饮。晰儿和朦儿则一边吃饭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幼薇笑着说道:“这佐酒的小点心做得可真精致。”

庾遥指着广寒糕对温苍说:“温兄,这广寒糕你可要多吃一块。如今既然来了我们大周,日后必然是要博一个功名的。吃一口桂花香,日后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广寒糕其实就是桂花糕。之所以要把桂花糕称作广寒糕必然是因为月宫里吴刚日夜砍桂花树的典故。应考的士子们在放榜前都会吃广寒糕,便是为了讨一个好彩头。

温苍道:“我从前以为自己一生便固守在玲珑山这个世外之地了,从来未曾想过会来到大周,功名利禄更是想都不曾想过。”

庾遥举杯道:“随遇而安,顺其自然。”

幼薇道:“我也觉得做官没什么好,哪有在江湖自在?”

庾遥道:“江湖险恶,你还没怕?”

幼薇笑道:“反正有你们在旁边,我什么都不怕。”

温苍也笑道:“想必是近日苦练柳前辈留下的柳叶合心剑法,已有小成,于是便想着闯荡江湖了。”

庾遥对幼薇道:“你可知眼下的风平浪静并非真的平静,内里都藏着汹涌的波涛。在明处,你有我们几个保护,皇上也在暗中保护你,这才有太平日子过。如果失了这些臂助,你可知这江湖会有多危险?”

幼薇觉得他所言有理,但也觉得扫兴,便说道:“好了好了,这都要回京城了,左右是要回归庙堂。那既然如此,温家哥哥你还是听人言,多温习,早日金榜题名吧。”

第四十五章 醇酒飨宴(下)

众人吵吵嚷嚷,正在兀自玩笑,忽然听见门外又有一阵细碎的声响,抬头一看,公孙大娘亲自端着一个青玉案,穿过帘栊,独自一人进得门来。

公孙大娘一边将青玉案上的几个玉碗端到众人面前,一边笑着说道:“这是今日最后一味,请诸位贵宾享用。”

幼薇见她又是玉案又是玉碗,想来必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稀食材,不料看上去却只是莼菜与笋切成丝做成的寻常汤羹。

庾遥和温苍面面相觑,也甚是不解。

温苍问道:“敢问公孙大娘,这味汤羹可有什么特别的名堂?”

公孙大娘笑道:“公子觉得这莼菜与笋丝看起来像什么?”

温苍不解其意,望向庾遥。

庾遥对公孙大娘道:“难道还有什么哑谜?”

幼薇心想,好好地吃一顿饭,为的就是满足口腹之欲,再让心神放松,怎么临了还猜起谜语来?

公孙大娘笑着道:“莼菜生长于水中,一般都只采摘水面下新发的嫩芽来吃,形状狭长,而且微微卷曲,轻柔如带。再加上白色的笋丝从中点缀,我给这碗汤羹起了个名字,叫做玉带羹。”

玉带,不就是庾遥随身佩剑之名吗?

庾遥略微惊诧,但仍镇定地说:“原来公孙大娘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知我们几时露了行藏。”

公孙大娘俯身便跪,口中说道:“奴婢叩见长公主殿下,叩见庾驸马。”

幼薇吃了一惊,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公孙大娘道:“奴婢日前听闻长公主和庾驸马身在邢州,机智神勇,破获了大案。而且早前皇上已将长公主假死之事昭告天下,无人不知。长公主和驸马爷若要从邢州回京,必然要经过相州。更何况,奴婢见几位的风姿,绝非凡俗常人,于是便斗胆揣测。”

幼薇道:“公孙大娘小声些,快快请起。我们如今乃是微服出行,若让人知道了,恐怕会横生枝节。”

公孙大娘起身笑道:“奴婢多谢长公主。难得长公主喜欢奴婢的菜,长公主若有驱驰,奴婢无不从命。”

庾遥道:“公孙大娘心思细腻机警,不愧是大周数一数二的酒楼的老板娘。”

公孙大娘道:“驸马爷谬赞了,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在外讨生活殊为不易,若没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只怕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庾遥道:“大娘的夫君怎么舍得你一个妇道人家独自支撑这偌大的酒楼?”

公孙大娘道:“不瞒公主、驸马和各位贵人说,奴婢是个没福气的,年少的时候父母做主嫁了个本分老实的书生做相公,起初也算夫妻恩爱,可是没过多久我相公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这下厨的手艺是家传的,奴婢这才不致于饿死。”

温苍道:“消失?竟然遍寻不得吗?”

公孙大娘施了个礼,说道:“这位想必一定是玲珑山庄的温公子了。回温公子的话,何曾没有找寻过?只是一直杳无踪迹,如今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庾遥道:“你孤身一人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可真是不容易。你夫君失踪前可为你留下一点血脉?”

公孙大娘失落地摇摇头。

幼薇道:“那这么大的酒楼几十年后岂不是无人为继?”

公孙大娘道:“这相州城里的人都说我没有夫妻缘,也没有子嗣运,却偏偏有财运。人生在世,也难以求全。好在酒楼里还有几个听话的徒弟,算是可造之材,他日便将这产业传给他们就罢了。”

众人本来吃得畅快,岂料听闻了公孙大娘的身世,彼此对望之间已是难掩心酸。

庾遥不自觉地看了幼薇一眼。其实他并不是看幼薇,而是看了一眼永安的脸庞。

当年永安的兄弟姐妹尽遭屠戮,导致先帝登基之后竟然没有任何正统的继承人。

可是先帝心怀宽广,并不以血脉为执念,只是一心栽培贤能出众的义子,也就是当今皇上。也是因此才保得大周江山稳固。

幼薇打破平静说道:“我们休息一晚上,明日便要离开相州,启程回京。还想劳烦公孙大娘为我们再做几道菜送行。”

公孙大娘道:“能为公主效劳是奴婢的福气。”

庾遥笑道:“今日这顿餐食,便是价格不菲,我还要先看看付不付得起。”

公孙大娘道:“驸马爷说笑了。今日小店已然是蓬荜生辉,哪里还能要钱?”

幼薇道:“不收钱可是万万使不得。若是执意不收,那我们也不好开口再劳烦大娘了。”

公孙大娘笑道:“奴婢不是不好财帛之人,只是想问庾驸马求一件难得的东西,比钱财更要贵重百倍。”

庾遥道:“公孙大娘请讲。”

公孙大娘道:“那便是驸马爷的墨宝。”

庾遥笑道:“这有何难?只是如今护送公主入京甚是紧要,不好露出踪迹。若是不巧被人看了去恐怕会横生枝节,不过,大娘请放心,待我们回到汴京,我一定立即亲自装裱,再差人送到春日宴。”

公孙大娘道:“有驸马爷这句话,奴婢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庾遥道:“明日晨起,我们来此吃过早饭再启程,劳烦大娘为我们准备。只是,因为山高水远,舟车劳顿,大娘务必要替我们备足了肉食。”

幼薇心里已经是感激涕零,不知道永安长公主是哪里淘澄出来这么一个宝藏一样的闺中密友,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公孙大娘道:“奴婢知道了,必不致让长公主、驸马爷和温公子失望。”

众人又与公孙大娘闲聊了片刻,酒酣饭饱,便起身告辞。

公孙大娘未将众人的身份透漏给其他人,只是自己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几人送上了车马,再目送着车马渐渐走远了。

车上,庾遥道:“方才公孙大娘临走塞给我一包茯苓饼,说是给你晚上饿了吃。殊不知你如果饿了也是断断不会吃这些的,说不定还是会自己起床烤肉。”

幼薇道:“如今咱们舟车劳顿,烤肉可不像从前在御苑那么方便了。”

庾遥道:“那你要不要吃?这茯苓饼最能养生了。”

茯苓饼与五香糕一样,都具有调理脾胃的功用。茯苓饼是用蒸过九次的芝麻、去皮的茯苓、上等的白蜂蜜混匀成团,再捏成小饼。五香糕则是用了五种带香味的中药入膳,分别是芡实、人参、白术、茯苓和砂仁。

幼薇道:“既然养生,当然是给他吃了。”

庾遥恼道:“你就只想着他?我还好端端地坐在你眼前呢。”

幼薇笑道:“这是我错了,不该见色忘友。这样罢,你们俩一人一半,谁也不吃亏,可好?”

便在闲谈玩笑之间,晰儿和朦儿已驾着马车,到了“云来客栈”的门口。

据说,每一座城都有一个云来客栈,希望客似云来。

庾遥要了三间上房,幼薇住在中间那间,他和温苍住一间,守在楼梯口,晰儿和朦儿住一间,二人轮流值守,确保万无一失。

第四十六章 龙远镖局

众人刚要随店家上楼安置,突然客栈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群人熙熙攘攘着往客栈内走。

男女老少,均佩有兵刃。

店家道:“公子小姐莫要害怕,这些人是常年走江湖押镖的,并不是什么歹人。”

店家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带到了二楼,然后连忙下去招呼客人。

庾遥悄声对晰儿、朦儿道:“你们在此保护公主,我和温公子下去看看。”

幼薇道:“小心,别轻举妄动。”

庾遥点点头,向温苍使了个眼色。

温苍会意,随庾遥下了楼。

云来客栈一楼供给一些不甚精致的菜肴供天南地北的商旅果腹,二楼便是客房。

温苍和庾遥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店小二凑过来问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庾遥道:“紫苏饮,外加几道小菜即可。”

店小二道:“好咧!”之后便飞奔去张罗。

此时那一队走镖的人已然三人或四人一桌,坐在厅中用饭。

庾遥和温苍默默地暗中观察。

最靠南的一桌坐着三名女子,都打扮得清爽利落而不俗艳。看得出,这三个女子年纪性情各不相同,为首的年纪稍长一些,颇有几分姿色,举止稳重大方;第二位年纪次之,骄纵泼辣,险些与店小二吵起来;最小的则是机灵可爱,活泼好动。

旁边一桌似乎是四个镖师。但是其中有一人举止打扮颇为不同,像是领头的。

离庾遥和温苍最远的一桌坐着三个年纪稍长一些的人。坐在中间的那位年纪约莫五十有余,青衫长髯,气度非凡;右边的是个糙皮老汉,年纪应该不足五十,略有些粗鲁;与之对比鲜明的是左边的那个人,只有四十岁左右,书生打扮,还拿了把扇子。

庾遥小声对温苍说:“看这几个人的气韵内息,武功不弱啊。”

温苍点点头也道:“若是来者不善,恐怕不好对付。幼薇小妹的轻功还是要多加练习,若是有什么争斗,我们拖住他们,让晰儿和朦儿先带她走。”

庾遥点点头。

店小二端着一个大大的食案,跑着碎步过来说道:“二位客官,请慢用。”

碗碟摆好,店小二刚要走,却被庾遥拉住。

庾遥笑着低声说道:“方才店家说这些人都是跑江湖押镖的,不知是哪家镖局?怎么还有女镖师?长得还都不赖呢。”

温苍也附和道:“小二哥不妨透露给我们一二。”

店小二为难道:“莫说二位带着家眷,就算是孤身上路,也别惹这些押镖的啊。你们别看那几个姑娘长得可人疼,凶起来可吓人了,特别是中间那个,简直是个母夜叉!”

庾遥道:“你休得胡言,楼上的是我妹子!”

温苍道:“说说也不碍事,到底是什么名头?”

店小二道:“那我便与二位客官说说罢!他们都是灵州城龙远镖局的。那一桌是秦总镖头和他两个义弟,好像是姓雷和何。三个姑娘是总镖头的女儿,那个小相公是二当家的儿子,其余的都是普通镖师。”

灵州是大周西北边陲重地,西边是党项,北边是大辽,西边是大汉,因此连年战乱不断,群豪四起。

温苍道:“多谢小二哥告知。”

店小二道:“我看两位客官斯斯文文的,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们。”

温苍笑道:“多谢小二哥一番好意,我们明日就上路了,若是他们还要盘桓几日,怕是想招惹也招惹不到了。”

店小二道:“巧了!他们也只住一日。”

温苍与庾遥对看了一眼。

庾遥对小二道:“真是无巧不成书。”

温苍道:“小二哥自去忙吧,我们定然不会主动招惹人家。”

店小二答应着跑开了。

庾遥低声道:“怕是真的来者不善啊。今夜恐怕不能睡了。”

温苍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对庾遥道:“庾兄你看,那个书生打扮的人拿的是什么扇子?”

庾遥定睛一看,那是一柄白檀制成的折扇,如同雪玉一般。

“难道是华檀宝扇?”

十几年前,江湖中曾经出现一个少年。他以一柄刀斧不破的华檀宝扇做兵器,连败十几个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好手。可就在他扬名立万之际,突然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庾遥道:“想不到十几年不见踪迹,他竟然投身镖局成了三当家,如今还出现在此处。”

温苍道:“灵州虽然地处大周,但与大汉接壤,我也曾有过些耳闻。龙远镖局的总镖头秦禹豪惯常用剑,二当家雷万霆平素使刀,三当家何天翼不曾有人见他出过手,世人只道他是个师爷一样的人物,不想竟然也是个久不露面的江湖侠客。”

庾遥道:“秦总镖头为何还带着女儿押镖?”

温苍道:“江湖儿女,谁能置身事外?听说秦总镖头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这镖局以后势必要由她们继承,不学着押镖怎么行?”

庾遥道:“那个男子是二当家的儿子?”

温苍道:“好像是唤作雷震,据说两个当家的有意撮合他娶秦家的女儿,日后好继承镖局的家业。”

庾遥暗暗地瞧了一会儿,不由得笑道:“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容易。”

温苍道:“庾兄看出什么来了?”

庾遥道:“依我看,雷小哥是看上了秦大姑娘,可是秦大姑娘却对他冷若冰霜。反而是秦二姑娘对他颇为上心,他却待之以礼,并不加回应。”

温苍道:“这……怎么看出来的?”

庾遥道:“眉目传情,眉目传情嘛,你只需看他们的眼睛不时往哪里瞟就知道了。秦大姑娘只盯着眼前的菜饭,显然是周围并没什么更值得她关心的人物,而且她将居中更靠近雷小哥的位置让给了二妹妹,显然是心里无意。秦二姑娘不时地往雷小哥那边看,可是雷小哥却躲着她的目光,反而时不时地悄悄瞟一眼秦大姑娘。”

庾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温兄,男女之事,你这么愚钝可不成啊。”

温苍倒也坦然地笑道:“无论如何总有你这个好兄弟帮我留心就是了。”

庾遥道:“今晚我们务必暗中盯紧他们,别出什么事才好。”

温苍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他们既然是押镖的,押的是什么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庾遥道:“自是从灵州去汴京。咱们先不管他们押的是什么镖,若真的只是恰巧路过,我们就由着他们去,反正相州距汴京已经不远了。怕的是他们押镖是明,暗的是要与我们为难。”

温苍道:“温兄放心,有晰儿和朦儿贴身护卫着,我们将这些人看住,出不了什么大事。熬过这一晚,我还想回春日宴再尝一次公孙大娘的手艺呢。”

庾遥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喜欢吃?好啊,好。”

说罢,庾遥和温苍便起身往楼上客房走去。

方才二人只顾着说话,桌上的紫苏饮和几道小菜一点都没动。

待他二人离去,何天翼往他们的桌上看了一眼,檀扇遮住一半脸,嘴角微露笑意。

第四十七章 节外生枝

是夜,庾遥和温苍在房前屋后暗中观察着众人的动静。

奇的是竟然一宿无事。

第二日晨起,晰儿和朦儿打点好了行装,正要陪着幼薇下楼,却听见有敲门声。

晰儿问道:“是谁?”

庾遥和温苍站在外头一脸疲惫,无奈地对看了一眼。

庾遥道:“晰儿开门,是我们。”

晰儿打开门,将他二人迎了进来。

幼薇见他们眼下乌黑一团,眼睛里也全是血丝,便问道:“你们难道是一夜没睡?”

晰儿和朦儿随手关了门,站在门口守着。

庾遥道:“我们怕那些走镖的对你不利,只能一夜不睡地守着。”

温苍道:“谁知那些走镖的睡得倒踏实,一直也没什么异动,害得我们白白熬了一宿。”

幼薇道:“你们俩这个样子,还能赶路吗?”

庾遥道:“有什么赶不得的?还是早点回京安心一点,在外面漂泊总怕有什么不测。”

幼薇道:“我都收拾妥帖了,将东西搬到马车上,再去公孙大娘那里吃过早饭就可以上路了。”

庾遥与温苍对望一眼,强打精神开始搬行李。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三个人走到春日宴门口。

幼薇掀开车帘一看,春日宴大门紧闭,灯彩零落,与昨日所见大为不同。

幼薇撂下帘子,对昏昏欲睡的庾遥和温苍道:“快别睡了!起来看看!这怎么像是关门了?”

庾遥头脑昏沉,说道:“怎么会关门?这酒楼开的晚,是我们来得早了,搅扰了人家。晰儿、朦儿,去叩门。”

温苍被幼薇的话惊醒,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庾兄,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妥。咱们昨天已经告诉公孙大娘会来用餐,以她的行事作风怎么会不派人在门外守着?”

庾遥挣扎着直起身子,掀开帘子下了车。

幼薇和温苍随后下车。

春日宴门口萧索黯然,的确颇不寻常。

庾遥走上前去叩了叩门,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

庾遥心下猜想这八成的确是出事了。

待到他要转身之时,大门竟然又开了。

一个挂着泪痕的小姑娘伸出个秀气的小脑瓜,看了一眼,问道:“你们是谁?”

庾遥道:“小妹妹,我们昨天在这里吃过饭的,你还记得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她身后还有好几个秀气的小脑瓜,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含着泪,扑扇扑扇地瞧着庾遥。

庾遥接着道:“我们跟老板娘约好,今日晨起再来用膳,老板娘可知会你们了?”

为首的那个小姑娘听了他的话突然“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幼薇和温苍见状也都围了过来。

庾遥道:“小妹妹,你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幼薇拿出帕子,轻轻地为小姑娘抹脸,说道:“小妹妹,别伤心,告诉姐姐,公孙大娘哪里去了?春日宴里的小二们都哪里去了?怎么就剩下几门几个看门?”

小姑娘渐渐平复了心绪,抽噎着打开了门,只见门里帘栊、花盆、碗盏碎乱了一地。

幼薇道:“可是遇到了盗贼?”

小姑娘哭着说道:“昨天夜里,官兵突然闯进来,说老板娘杀了人,要把她带走关起来。我们说什么也不肯,不住地哀求。可是为首的大人不听我们的哀求,还是把老板娘锁起来带走了。还说哥哥们故意闹事不听令,也都抓了去。”

幼薇道:“哪里来的官兵?”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庾遥道:“若是真官兵,那必是相州刺史许大人派来的。”

幼薇道:“公孙大娘一定是冤枉的!公堂在哪里?我们得去把她救回来!”

庾遥拦住她道:“官府不会无缘无故抓人的,如果真是冤枉,过堂的时候说清楚也就没事了。咱们还要赶路,早点回京城要紧!”

幼薇急道:“若是说不清楚呢?我们若是没遇上还则罢了,如今我们遇到了难道眼睁睁地看公孙大娘冤死?”

庾遥道:“我们自身难保,尚且步步惊心,哪里有余力救别人?你忘了在邢州我和温苍都身陷牢狱,你也险些遇刺的事情了?”

幼薇道:“我没忘,可是公孙大娘知道我们的身份,她也知道我喜欢吃她的菜,昨天她大可说出我的身份,或者让这些小姑娘去客栈找我们。她知道如果通知了我,我一定有能力救下她,但是她没有!她也是为了我的安全,为我考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她也不肯牺牲我的安危来自保,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如何能不理不睬?”

庾遥道:“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坚决不会同意你去曝露身份。”

幼薇道:“难道不曝露身份就不能救她了吗?我们先去看一看,打听一下情况还不行吗?”

庾遥道:“我就不信,到时候看她过堂上刑你会忍得住不曝露身份!”

幼薇道:“我跟你说不清楚了!好,既然你执意不去,我又执意要去,那么就算一人一票。温家哥哥,你说我们该不该去?”

温苍皱了皱眉头,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觉得幼薇小妹说得有些道理,既然公孙大娘有情有义,没有将我们的身份说出去,那我们也应该去探知一下她的安危才是。若是她在堂上自辩得分明,那大家自然都无事。若是她真被定了罪要斩首示众,那我们再想别的方法救她。我们两个大男人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又没有坐牢,也不必一定要曝露身份才能救人。”

幼薇道:“说得是啊!你听没听到小姑娘说什么?官兵是要冤枉她杀人,杀人要偿命的啊!这可是重罪啊!”

庾遥瞥了温苍一眼道:“我倒是没瞧出来,你们俩什么时候成了一丘之貉?就算你答应她,我也是不会应的!况且,我们是五个人,除了咱们三个,还有晰儿和,朦儿呢!晰儿、朦儿,你们俩过来!你们倒是说说看,是他们俩的话在理,还是我说的话在理?”

晰儿和朦儿走上前,对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幼薇。

庾遥道:“你们不用怕,只管说!”

晰儿道:“我觉得您的话在理,自然是主子们的安全最重要。”

庾遥对幼薇和温苍道:“你们俩好好听听!”

晰儿接着道:“可是尹大人赶我们出来的时候就说好了,让我们以后只认一个主。那自然是主子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不敢有违。”

幼薇和温苍暗自庆幸,又不敢笑出声。

庾遥则是气得火冒三丈,对朦儿道:“你,你也是这么想的?”

朦儿道:“奴婢自然也是如此。”

庾遥恼道:“你们别忘了,你们的名字还是我给你们起的呢!当初她把你们赶走,你们想要回来,还是我为你们做主你们才能回来的!”

温苍连忙出来打圆场,对庾遥道:“庾兄,何必为难她们?她们听幼薇的话也没错啊,若是咱俩不在的时候,那还得靠她们保护幼薇呢。”

庾遥拂袖而去,边走边道:“你们去吧,我是管不了你们了!但是!我肯定是不会去的!”

第四十八章 公堂审问(上)

温苍一个箭步追上去,将庾遥揽住,说道:“幼薇是个女孩子,我又笨,怎么少得了你呢?”

庾遥气道:“我看啊,你的心眼和主意越来越多了!”

温苍笑道:“近朱者赤嘛!”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庾遥拽上了车。

幼薇转身对几个小姑娘道:“你们乖乖在这里看家,姐姐一定能把老板娘给你们找回来。”

小姑娘们一个个的都瞪着大眼睛不知所措。

幼薇也上了车,晰儿和朦儿驾着车,牵着马,一路往府衙而去。

幼薇拿出一包茯苓饼,原是昨日公孙大娘塞给庾遥的那些。

幼薇道:“好好地一顿早饭吃不成了,只能用这个茯苓饼填填肚子了。”

幼薇拿起一块递到庾遥嘴边。

庾遥将头转过去,仍旧气鼓鼓地不说话。

幼薇便又递给温苍,说道:“温家哥哥,你饿了吧?吃一个嘛。”

温苍双手接过来,笑道:“多谢。”

幼薇也拿起一个吃了,然后将余下的递出去给了晰儿和朦儿。

庾遥一夜没睡,本就有些伤身,此刻没有吃早饭,已是困饿交加,周围还飘满了茯苓饼的香气,简直像是在上刑一般。

幼薇故意探出头去,问晰儿和朦儿道:“茯苓饼好不好吃呀?”

晰儿和朦儿笑着齐声道:“好吃!”

庾遥听了真是火上浇油,愈发生气。

这时幼薇突然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茯苓饼,喃喃自语道:“咦?这怎么还剩有一块?唉,可惜我们几个都吃饱了,无福消受。”

庾遥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把抢过茯苓饼,说道:“我还没吃呢,饿死人了!”

众人见了都不免偷笑起来。

不久,马车已到了府衙所在的长街。

远远地,众人便看到府衙门口围了一群人。

温苍道:“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

庾遥道:“难道是今天就要过堂?”

幼薇吃惊地道:“这么快?”

温苍道:“下去看看再说。”

车马行李不能无人照管,便留下朦儿看着。

幼薇带着晰儿,连同庾遥和温苍一道往府衙门口走去。

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果然看到许刺史升了堂。

众人挤来挤去,又要护着幼薇,无奈人实在是太多,仍然无法凑上前去。

温苍对旁边的陌生人道:“请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打量了温苍几眼,说道:“你是外乡人吧?今天许大人开堂为的是审春日宴的老板娘公孙大娘杀父的案子。”

“杀夫?”幼薇不禁脱口而出。

温苍道:“可是我听说公孙大娘的夫君多年前就失踪了,怎么会是公孙大娘杀的呢?”

那人道:“好些日子以前,有人从喂猪的泔水桶里发现了人的手指骨,吓得赶紧报了官。许大人已经派人四处查了很久,似乎是查到了些端倪,认定那就是公孙大娘的丈夫公孙寂的骨头。那不是她杀的还能是谁?她的刀工这相州城里可没有第二人能比。”

幼薇争辩道:“既然失踪了那么久,为何骨头才出现?况且会用刀的又不只是厨子,还有屠夫呢!”

那人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懂什么?”

幼薇气道:“你……”

庾遥拦住她,说道:“多说无益,且看看许大人怎么审再做计较。”

幼薇只得闭了嘴。

这时狱卒已将公孙大娘提了来,扔在堂前。

许大人道:“堂下何人?”

公孙大娘从前何等风光,如今突然受了一夜的牢狱之苦,自是难以忍受,因而虚弱不堪地跪着说道:“民妇公孙门李氏。”

许大人道:“衙门捕快查到你谋杀亲夫,你认还是不认?”

公孙大娘道:“民妇冤枉,请大人明察!民妇的夫君早已不知去向,民妇已是多年未曾见过他,何谈谋杀亲夫?”

许大人道:“邢捕头,你来说。”

一个身着衙门制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行礼道:“是,大人。”

邢捕头转过身,对公孙大娘道:“你说你夫君失踪多年,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公孙大娘道:“我夫君是个屡试不第的落榜秀才。那年夏天,他说要进城赴乡试,我便为他打点行装,送他出门,可是他却一直未归。我为了寻找他的下落,从乡下来到了相州城里,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过。”

邢捕头道:“你说谎!将证人带上来!”

众捕快带上来一个人,瑟瑟缩缩地跪在了堂上。

许大人道:“堂下何人?”

那人道:“小的是春日宴酒楼对面金饰铺子的掌柜的,姓徐,家中排行老二。人称徐二爷的便是小的。”

许大人道:“你可认识眼前这妇人?”

徐二道:“回大人的话,小的认得,她就是春日宴的老板娘。”

许大人喊了声“邢捕头”,邢捕头会意,接着问道:“徐二爷,你与本捕头说过,你曾经在不久之前见过公孙大娘与一男子举止亲密,出现在后巷,是否有此事?”

徐二道:“小的不敢胡言,句句属实。那一日小的经过后巷,远远的就见到公孙大娘正在相送一个男子,可是天黑了,小的没看清那男子的脸。待那男子走后,小的依旧往前走,正遇上了准备回春日宴的公孙大娘,便询问了一句那人的来历,公孙大娘直言那是她夫君……”

公孙大娘打断他的话,喊道:“大人千万别听他胡言乱语!这个贼人一直对民妇别有用心,民妇几次三番告诉她,民妇只想一心等失踪了的夫君回来,并无意改嫁,他还是苦苦纠缠。至于他所说之事,完全就是捏造诬陷啊!”

徐二道:“你这贼妇人,怎么还反咬一口?那一日我明明见到你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若不是你夫君,难不成是奸夫?”

公孙大娘怒道:“你血口喷人!”

许大人执起惊堂木,猛地拍下,喝道:“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众人被吓了一跳,都不由得噤若寒蝉。

许大人道:“徐二,你说公孙大娘与一男子密会与后巷,可有什么证据?”

徐二道:“回大人的话,我亲眼所见,还要什么证据?”

许大人道:“那人面貌怎样?身高几何?”

徐二道:“身高似乎比邢捕头略矮些,比这妇人略高些。样貌嘛,当时天已经黑了,又隔得有些远,小的实在是没有看清楚。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妇人失踪的官人是个落第秀才,那日小的见到的男子也是儒生打扮,而且事后这妇人亲口承认她夫君回来了,必是错不了的。”

公孙大娘道:“请大人明鉴,民妇这几年受够了他的纠缠,的确说过夫君一定回来这样的话,但是我夫君仍然杳无踪迹,明明就是这个贼人眼看不能得手就设计诬陷民妇,他因爱生恨,动机不纯,请大人一定不要听信他片面之词啊!”

许大人道:“本官自会调查清楚。邢捕头,将春日宴酒楼一干人等带上来。”

围观人群中的幼薇低声对庾遥说道:“看这许大人审案子的架势有模有样的,似乎是个好官。”

庾遥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温苍也道:“莫心急,咱们且看看再说。”

第四十九章 公堂审问(中)

“春日宴”中的伙计、帮厨加上打杂的少说也有几十个,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一厅人。

许大人拿起惊堂木作势便要往邢捕头头上扔,吼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都带上来做什么?带下去,带下去!”

邢捕头委屈地道:“大人,是您说把他们一干人等都带上来的……”

许大人怒道:“这么多人如何当堂一一审问?留几个要紧的便是了!”

邢捕头闻言连忙支使手底下的人将一些年纪小的,或者打杂切菜的都带了下去。

许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们几个听好了!须得一五一十地诚实作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否则板子伺候!你们是否见过这个妇人与一儒生打扮的男人私会?”

几个小伙计都哭嚎着说没有。

徐二道:“大人千万别听信这几个人胡言,他们都是这个妇人从野地里捡回来的,自然要偏帮着她!小的对天发誓!小的,小的可以用身家性命起誓,方才所说绝无虚言!我的确看到这个妇人与一男子在一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啊!”

幼薇悄声对庾遥和温苍道:“他们竟然都是被遗弃的孤儿,由公孙大娘收养的。”

温苍道:“酒楼里好歹有一口饱饭吃,公孙大娘也算是菩萨心肠了。”

庾遥紧盯着前方,看着公堂上的众人,缓缓说道:“可是这个徐二赌咒发誓,不像是说谎话啊。”

幼薇道:“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时许大人接着问道:“那你们可知眼前这个妇人是否被金器店铺的老板徐二纠缠过?”

一个小伙计向前爬了两步,哭诉道:“请大人明鉴!这个徐二爷一贯居心不良,自从前几年死了夫人,见我们老板娘一个失亲的独身女子操持这么大一间酒楼便屡次三番过来纠缠!虽然说的是爱慕老板娘,求着两相情好,但是依小的愚见,他分明就是想霸占这城里独一份儿的大酒楼!我们老板娘为人正派,自然不会理睬他。可是他仍不死心,日日都来春日宴,还让我们老板娘亲自作陪,但凡看到老板娘与别的客人多说了几句话,他便要恼怒,与人争执。这事情不独我们春日宴的伙计们知道,是春日宴的熟客们都知道的。”

徐二怒道:“那你且说,我既然一心纠缠,为何这几日却突然不去了?许大人!从前小人是瞧上了这个妇人的姿色和手艺,想要娶她填房,可是自从那一日眼见她夫君回来了,这事便作罢了!”

那小伙计回道:“明明是有一日你又与一个眼生的客人争执,谁知那位客人是袁阁老家的小公子,家丁仆从几十人冲出来把你打了,让你在家好生休息了几日,这才消停了。”

徐二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在这胡沁什么?”

许大人又拍了一声惊堂木,喝止道:“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都带下去!”

邢捕头问道:“大人,都带下去?那这犯妇?”

许大人道:“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怎么越发糊涂了?这犯人要是带下去了,本大人还怎么审下去?除了这个妇人,其他人都带下去!又哭又喊的,成何体统!”

几个捕快将春日宴的伙计连同徐二都带了下去。

徐二一边被拉扯着后退一遍边喊道:“大人,切不可放过这个心肠歹毒、谋杀亲夫的妇人!”

邢捕头悄悄走到许大人身边问道:“大人,可要请袁阁老家的公子爷问上一问?”

许大人道:“你这个蠢货!这还有什么好问的?他们敢说出袁小公子的名头来必是真的无疑。再说了,袁家的人也是你们招惹得起的?那可是上达天听的!万一撞上什么阁老大人的忌讳,一不留神,你们这几个猢狲连同老爷我都要没命!”

邢捕头连忙道:“大人说的是,是小的糊涂了。”

人群里,幼薇对庾遥道:“这袁阁老是什么人?这位许大人会如此怕他?”

庾遥道:“相州刺史只是个五品官,可是袁阁老曾经是当朝太师,正一品,德高望重。他祖籍相州,想是不久前已经回乡养老,就住在此地。”

温苍道:“庾兄方才说得对,看这徐二的样子,不像是在扯谎,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庾遥和幼薇看向他,无奈地摇摇头。

庾遥往他身边贴了贴,说道:“温兄,你的反应怎么慢半拍啊?”

温苍憨笑道:“我的确是没有你聪明啊。”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许大人又对邢捕头道:“去把那个仵作交上来!细枝末节无谓过多纠缠,杀人分尸证据确凿,由不得她抵赖!”

邢捕头答道:“是!”

人群里的幼薇等人无不紧张起来。

不多时,仵作被带到堂上,跪下道:“小人相州仵作,叩见大人。”

许大人道:“你快将查验的结果禀报上来。”

仵作道:“回大人的话,小人跟随着巡捕大人们多日来追索那残尸的下落,已跑遍了相州城大街小巷,城里城外,如今已寻获除头骨之外的全部人骨以及部分残存的尸块。比对下来,小人可以确定,死者是被人杀害之后又以利斧分尸肢解,再用厨刀将尸体上的肉剔除,然后切成薄片,分成几十份散落在相州城内外多处弃尸。”

话说到此处,已经有些妇人和小孩经受不住,开始作呕。

那仵作继续说道:“疑凶刀法娴熟,必是行家里手。也必是与被害之人有深仇大恨才会如此。”

许大人点点头,又对邢捕头道:“被害人的身份能够确认了吗?”

邢捕头道:“回大人,仵作验出此人的左脚脚趾多了一只,因此小的派出人去多方查探。因为脚趾不同于手指,不需见人,因此耗费了好些工夫才查探到多年前失踪的公孙秀才正是左边脚趾有六只。公孙大娘近年来都在相州城内谋生,未能在公婆面前侍候尽孝道,只是每个月派人送去银钱。两位老人年岁已高,不宜挪动,但是小的已取得他们亲自签字画押的证言一份,请大人过目。”

邢捕头将证言递给许大人,许大人扫了两眼,便正色对公孙大娘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妇人,你可知罪?”

公孙大娘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般,哭道:“求大人明鉴,民妇真的没有谋杀亲夫!”

邢捕头道:“大人,小的还寻到一个从小与公孙秀才一起长大的堂弟,可以作证。”

许大人道:“带上来!”

邢捕头一挥手,捕快们立即带上来一个清瘦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叩拜道:“草民公孙长兴,叩见许大人。”

许大人道:“这堂下的妇人是你什么人?”

公孙长兴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堂嫂嫂。”

许大人又问道:“那公孙长满可是你堂兄?”

公孙长兴道:“正是小人的堂兄。”

许大人道:“那你可知公孙长满其人有何特别之处?”

公孙长兴道:“他左脚有六趾。”

第五十章 公堂审问(下)

许大人微微颔首,说道:“看来这死者是公孙长满无疑了。”

公孙大娘突然失心疯了一般,摇头晃脑,声音颤抖着说:“不,不可能的!他回来不可能不来找我!你们骗我!那不是他!他没有死!”

邢捕头被吓了一跳,说道:“这罪妇像是疯了。”

许大人道:“来人,绑住她,堵住她的嘴!”

几个差役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公孙大娘捆了个结结实实。

公孙大娘斜躺在一边,双手被倒邦在背后。

脚腕、膝盖无一不捆绑得紧。

她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嘴里塞了布不能说话,只是一直发出“呜,呜”的声音。

幼薇于心不忍,想要开口,庾遥拦住她,摇了摇头。

温苍也劝说道:“别急,有我们在无论如何也救得了她。可是现在人多眼杂,不宜表明身份。还是再看看,再看看。”

这时庾遥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阵吵嚷得声响。

庾遥回身一看,原来是龙远镖局一众车马准备出城,正巧路过了衙门口。

秦二姑娘骑着马,一边往府衙里面张望,一边说道:“爹,门口怎么聚集了那么多人?难不成是有什么大案子?”

秦总镖头眼看着前路,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语气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道:“别管那些闲事,赶路要紧。”

众人闻言都不再东张西望,只一心赶路。

惟有三当家的仍往府衙方向看。

龙远镖局的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庾遥方才看清三当家的何天翼并不是看着府衙里正发生的事情,而是盯着他庾遥!

四目相接之时,庾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温苍发现庾遥正向外看,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何天翼嘴角闪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收回眼光,不再望向府衙的方向。

温苍问道:“怎么了?”

庾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昨夜就是太安静反而显得奇怪。”

幼薇道:“你们两个人小声些!”

庾遥和温苍只得将目光转回庭上。

许大人问道:“公孙长满,你可知你堂兄堂嫂感情如何?”

公孙长满道:“不甚和睦。我堂兄醉心功名,一心想奔个好前程,与这只知道下厨的妇人说不上几句话。”

幼薇低声道:“他这分明就是胡扯!虽然我们只吃过公孙大娘做过的一餐饭,可是她文雅多情,每一道菜都是匠心之体现!怎么会说不上几句话?”

许大人道:“这么说来,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所以谋杀亲夫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幼薇实在忍不了了,高声说道:“夫妻是否和睦,外人又怎么能全然知道?大人也该听听公孙大娘自己怎么说。”

围观的人群也觉得幼薇说得有理,纷纷附和着。

许大人一拍惊堂木,说道:“休得喧哗!来人,给她解开。”

差役们又七手八脚地把公孙大娘身上的绳子解了开。

许大人对公孙大娘道:“你可休要再胡言乱语,扰乱公堂。”

公孙大娘已没了多少力气,气若游丝地说道:“民妇不敢。”

许大人点点头,问道:“你和你夫君公孙长满恩爱如何?”

公孙大娘的眼泪如离线的珠子一样掉落。

“我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天作之合,但也是举案齐眉。我原本不想家丑外扬,可是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许大人道:“你有什么隐情,也大可说出来。”

公孙大娘道:“自从我创立了春日宴,生意一日好似一日,如今甚至成为了相州第一,全国都数得上名次的大酒楼,我夫君的族人就动起了歪心思了。他们怂恿我公公婆婆强迫我改嫁给族里的兄弟,可是我夫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如何改嫁?若是他有朝一日回来了,我又以何面目见他?我誓死不从,他们又怂恿我公公婆婆以死相逼。我躲在相州城里不回乡,他们就派堂弟公孙长兴来我的春日宴相逼。我一个妇道人家,几乎被他们逼到走投无路啊!”

公孙长兴道:“你是公孙家的媳妇,你的铺面自然也是公孙家的产业,难道要等你有朝一日嫁给外人,便宜了别人?”

公孙大娘啐道:“你们财迷心窍,一点纲常伦理也不讲,礼仪教化也不管了!我已经向天发誓,我此生绝不另嫁,可是你们哪里是担心我嫁不嫁人,分明就是来侵夺财产的!”

许大人道:“你虽然嫁过人,但是年纪尚轻,也薄有几分姿色,若说你此生不再改嫁,别说你公婆族人不信,本官也不会信。”

公孙大娘道:“请大人明鉴,民妇只是一心等着夫君回来。他若是死了,我就一辈子为他守寡,绝不再嫁人。”

许大人道:“既然如此,本官问你,你是公孙长满的枕边人,他的左脚可有六趾?”

公孙大娘哀怨地道:“回大人,的确有六趾。”

许大人向邢捕头使了个眼色,说道:“把凶器拿来,让她认一认。”

几个捕快将春日宴后厨所有的刀具都一一拿了来。

许大人道:“你认认看,哪个是你作案用的凶刀?”

公孙大娘道:“民妇没有谋杀亲夫,大人让民妇如何承认?”

许大人道:“你若是不承认,本官就把这些刀都拿到太阳底下去晒,若是引来来蚊蝇,那必然是沾过血的。”

公孙大娘道:“请大人明鉴,民妇酒楼后厨的这些刀每日杀鸡宰鸭,哪有不沾血的?可若是人血,那真是万万没有。”

幼薇心想,公孙大娘好机敏,三言两语就把嫌疑洗脱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个许大人恐怕是想早日抓到凶手交差所以才这么死咬着她不放。其实脚有六趾的人又不会只有公孙长满一个人,既然没有动机又找不到凶器,看这个许大人和邢捕头还有什么本事。若是在21世纪就好了,随便去做一个血液鉴定测试,就知道刀上究竟有没有沾过人血。而且案发地点和分尸的地点估计他们也没找到,说了这么多只是见公孙大娘是个妇人,说不定一害怕就招供了,或者还存着想要屈打成招的心思。如果怀疑是公孙大娘做的,同理,春日宴的后院和后厨每天那么多猪牛羊鱼虾鸡鸭鹅,各种鲜血混杂在一起,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许大人突然喝道:“大胆贼妇人!徐二因为贪恋美色、觊觎钱财冤枉你,你公公婆婆和族人因为害怕家产旁落而冤枉你,可是这些人证物证桩桩件件,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撇清干系的!徐二对天发誓见过你与一儒生打扮的人过从甚密,你还亲口向他承认那是你的夫君,这便能证明公孙长满他不久前回来了,而且你们已然相见。这碎尸左脚有六趾,这么巧,公孙长满左脚也有六趾。杀人分尸之人一定是善用刀具的行家,你是相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厨,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都是别人在诬告你?”

公孙大娘被这一阵怒喝吓得瑟缩在一边,磕头如捣蒜,只是不停地说冤枉。

许大人道:“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在!”

“准备行刑!”

旁边的一个差役问道:“大人,用哪种刑?”

许大人面无表情,说道:“一个妇人,当众廷杖也有不妥,这样罢,预备夹拶!”

夹拶就是民间所说的夹指棍,五根小木棍用两条绳子连接着,将犯人的手指放进木棍的空隙中,旁边两个差役用力向外两侧拉,木棍会越收越紧。十指连心,每每都要使犯人痛不欲生。

幼薇扯着庾遥的衣襟,急道:“快想办法!”

庾遥道:“你别急,放心!”又对温苍道:“温兄,随我来。”

二人挤出人群,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厅堂之上,飞身跃起,上了衙门右侧斜对面的房梁。

庾遥道:“温兄,我有办法解此为难,你只需将内力传给我。”

温苍道:“好!”

二人同时运气。温苍双掌向前,冲着庾遥的后背将内力全数输出。庾遥则默念心法口诀,重重地挥出一掌!

好一招“穷冬烈风”!

此招与当年庾遥新婚之夜初遇刺客之时使出的“排云度月”分属同宗,可根据内力的不同有多种变化,轻柔者可用来与情人幽会时关窗熄灯,暴烈到极致者可以击水穿石,引起山崩海啸。

而“穷冬烈风”顾名思义则是以掌风劲绝取胜,只要内力深厚,掌风可以奔袭千里之遥。虽然此等境界常人难以达到,但是庾遥在温苍的辅助下,仍然倾尽全力,只求狂风暴起,飞沙走石就好了。

从前在玲珑山柳树林中展现的庾家惊梦掌力实则是由庾遥的父亲自创的,而庾家家传绝学并不局限于此,则是囊括在“四朝十帝两醉七哀”这八个字之中,代表四部内功心法,十组掌法,两套拳法,七路剑法,可谓是深不可测。

厅堂那边,差役们得了令,取出了夹棍作势便要上刑。突然间,狂风大作,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围观公堂的人群开始掩遮面目,东躲西藏,四散开去。

好在幼薇如今也多少有了些内功底子,才不致于被挤倒。

坐堂的许大人也被这阵风吹得案卷都飞扬上天,追索不及。

众位捕快差役一边忙着自保,一边还要护住许大人和案卷,已是七手八脚地乱作了一团。

许大人道:“退堂!退堂!”

在风中,那声音变得渺然微茫而不可闻。

但是众人都看懂了许大人的手势,一边护着许大人回内堂,一边将公孙大娘带下去继续收监。

待到衙门内外只剩下幼薇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边上,庾遥方才将掌力收住。

庾遥原比幼薇和温苍稍长几岁,加之家学渊源,武学修为高一些也属合理,但是他诗赋俱佳,也没有特别醉心于练武,所以即使得了温苍的臂助,这一掌已将他内力损耗了七八成。

在其调匀气息之际,豆大的汗珠连线似地滚了下来。

温苍见状连忙抽出贴身的汗巾,替他擦拭。

庾遥正是伤了心神的恍惚之际,看着温苍急得什么一样,竟然一时分不清梦里还是梦外,此时还是当年。

“庾兄,可好些了?幼薇小妹还在底下等着咱们过去呢。”

一言惊醒,黄粱之梦。

庾遥长出一口气,说道:“好,走。”

二人飞身而出,转眼便飘然而至幼薇跟前。

幼薇连忙凑上来笑道:“我的好哥哥,真真是好功夫啊!”

庾遥累了个半死,脑子却不得不继续转,于是说道:“公主殿下满意就好。只是可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还有的是事情要办。”

幼薇喜道:“是是是,万事都听你的。”

温苍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庾遥顿了顿,说道:“去内堂,找许大人聊聊。”

第五十一章 八议之法

此时的许大人正在房间内脱下官服。

方才那一阵妖风吹得他眼睛里鼻子里嘴里,连带着衣领子里都进了好些沙子。

许大人冲着外面值守的人大喊大叫道:“快点去打盆水来给老爷我沐浴更衣!”

外边的人没搭话反而敲了敲门。

许大人急了,嚷道:“哪个兔崽子在外面?听不懂老爷的话?仔细着你的皮!”

门外之人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许大人听外面的声音并不是值守的差役,反而像是平日里帮忙拟文书的韩师爷,于是衣衫不整地一边开门一边骂道:“哪有什么大事?小兔崽子们活腻了!都要造反不成?”

开门一看,果然是韩师爷。

韩师爷吓得瑟瑟缩缩地说道:“大人,快出去看看吧。公……公……”

许大人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慢点说!“

韩师爷倒了口气,说道:“回大人的话,外头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说要求见大人。其中有一个公子,奴才认得,就是汴京城庾府的大公子!”

许大人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说道:“庾大公子?庾遥?”

待到讲出庾遥的名讳,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说道:“那不就是驸马爷?那一起来的女子莫不就是……”

韩师爷急点了几个头,说道:“怕的就是这个啊,所以小的不敢怠慢,连忙来禀告大人!贵人们未曾表露身份,怕是有什么顾忌,小的便也不敢声张,于是将旁人都支开了才敢说。”

许大人心里突然起了急,连忙说道:“快快!服侍老爷我把衣服穿上!”

许大人心想,尹天枢尹大人先前的确有飞鸽传书过来,说是长公主殿下从邢州回京城,许是要经过相州,让好生服侍着!什么鬼脑子,这些日子净忙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竟然全都浑忘了!甚至都没派人城里城外地打探一下。

想到此处,他简直想立即抽自己两耳光,但是想到等下还要面见长公主殿下,脸上有红印子不妥,只能作罢。

师爷三下五除二将本来已经脏污的官服又为许大人穿上。

许大人跌跌撞撞地快步向前走,韩师爷小心翼翼地狂点着碎步在后面跟着。

一路上,许大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合计,这几日为官行令可有什么错处,千万别撞在了枪口上。素闻当今皇上对这唯一的妹妹极其爱惜,若是有什么行差踏错,转眼便是上达天听,万劫不复。

待要走到门前,许大人突然停住,站直了指着自己的仪容回头对韩师爷道:“师爷,我这还行吗?”

韩师爷赶忙上前来,又掸了掸官服上面的灰,说道:“大人放心。”

许大人道:“你在外面看着,可不许别人进来吵扰。”

韩师爷点头道:“小的记下了。”

许大人只身走进门去,韩师爷在外面将门合上,自己守在门口,不敢挪动。

幼薇早就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

许大人见众人的神态风姿,想是错不了了,于是连忙行了个大礼,跪着道:“卑职相州刺史许还山,叩见长公主殿下,叩见庾驸马。卑职不知长公主和驸马爷大驾光临,实在是罪该万死。”

幼薇轻咳了一声,说道:“免礼。本就是微服出行,许大人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许大人闻得此言,略略放宽了心,环顾四周,除了公主驸马二人,还有两个人甚是眼生,于是起身道:“多谢长公主殿下。这位年轻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庾遥道:“这便是玲珑山庄的温公子,我的至交好友。温公子家中突逢巨变,所以弃暗投明,到大周安身。”

许大人道:“见过温公子。早听闻温公子才华横溢、武功盖世,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啊!”

温苍施礼道:“许大人谬赞了。”

庾遥道:“这位则是长公主殿下贴身的侍婢。”

许大人道:“姑娘一路上照顾长公主殿下劳苦功高……”

许还山一开口就是数不清的词藻不住地往外蹦,幼薇无奈只得打断他道:“许大人,本宫就不与你客套了。今日本宫前来是要向你要一个人。”

许大人慌忙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然后回道:“长公主只管吩咐,卑职无不从命。”

幼薇道:“昨日本宫去了春日宴,尝过了公孙大娘的手艺,甚是满意,本宫打算将她带回汴京,放在身边使唤。”

许大人面有难色,说道:“旁的事卑职不敢拂逆长公主殿下的意,可是这公孙大娘如今身上背了命案,国家法度在上,实在是不能说放就放的啊!”

庾遥笑道:“许大人莫怕,长公主殿下虽然贵为公主,但也不会执意为难。据我所知,许大人乃是通过开科取士考取的功名,而不是荫封的官位,不知是否记错了。”

许大人道:“庾驸马好记性!下官的确是两榜进士出身。”

庾遥道:“既然是有真才实学,那么必然知道国家法度里的八议之条了?”

许大人道:“卑职知道,八议乃是指的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凡此八种人,应当奏请当今皇上圣裁,适当减免刑罚。”

庾遥道:“那么,我再问你,所谓议能,这能指的是什么?”

许大人道:“回驸马爷的话,指的是在某一方面才能卓著的人。”话说到此处他方才恍然大悟,心中有数,一身的汗都落了,继续说道:“驸马爷的意思是这公孙大娘?”

庾遥道:“不错,这公孙大娘厨艺举世闻名,如今更得了长公主的赏识,他日前途无量,便是保举她入宫伺候也无不可。如此一来,姑且也可以算作才能卓著之人吧。”

许大人道:“有机会服侍长公主殿下,自然是她的福分。既然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都开了金口,卑职自然遵从。那卑职这就拟折子,将此案上报朝廷,由皇上圣裁。”

公孙大娘涉嫌谋杀亲夫一案本就十分棘手,许还山巴不得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赶紧丢出去,乐得清闲自在,还能卖长公主一个人情。

虽说是个人命案子,但是毕竟是平民百姓的事,想来也不会由圣上亲审,最大的可能就是派人将人犯提到大理寺去。如此一来,虽然治下出了大案子难免落个管御不严的罪名,但既然公孙大娘得了长公主的赏识,日后若有作为,也不会不算他许还山的一份功劳。

许大人试探着继续说道:“那卑职先暂且将这公孙大娘继续收监,等候圣裁?”

庾遥道:“那是自然,不过要确保公孙大娘在牢里安全无虞。”

许大人道:“驸马爷放心,卑职定然严加看守,不许外人靠近。此外每日好酒好菜也是不会少了的。”

庾遥道:“公孙大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饮得了什么酒,而且如今她深陷牢狱必然上火,只须备一些清淡落胃的菜肴即可。”

许大人笑道:“驸马爷说得对,是卑职说错了话,多谢驸马爷提点。”

庾遥道:“哪里的话,有劳许大人。”

幼薇起身道:“如此甚好,那本宫就启程了。”

许大人道:“长公主,如今天色已经擦黑,不如在城里留一晚再走,也好让卑职尽一尽地主之谊。”

听他说起来,幼薇、庾遥和温苍方才发觉不知不觉中这一日已是从清晨到了日暮。

幼薇道:“这相州城没了春日宴的席面,许大人可拿什么待客?”

许大人道:“卑职府上还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虽说不能与公孙大娘的绝世技艺相比,但是也还算拿的出手。若是长公主、驸马爷和温公子可以大驾光临,那卑职真是感恩戴德。”

幼薇道:“本宫尝过了公孙大娘的手艺,可算是曾经沧海,旁的席面都无意再试了。多谢许大人一番好意,本宫乏了,这便回客栈休息。”

许大人道:“长公主千乘之尊怎能住在客栈?人多眼杂也不安全。”

庾遥道:“许大人莫要担心,公主有我们在旁保护,不会有问题。若是贸然挪动,反而惹人注目。”

许大人道:“驸马爷说得是,那卑职送一送……”

庾遥打断他,继续道:“许大人请留步,越是装作无事发生,公主以及我们一干人等就越安全。”

许大人道:“卑职懂了,卑职懂了。那卑职就站在此处目送。”

厅门一开,师爷在外被吓了一跳,躲在旁边不敢多说一个字也不敢抬头看。

只见幼薇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待到他们走远了,师爷方才敢往屋里探一探脑袋。

许大人仍站在原地。

师爷进得屋来,唤道:“大人!”

许大人松泛松泛身子骨,说道:“今天这一天可是累死老爷我了!”

师爷扶着许大人坐下,一边卖力地推拿一边问道:“果真是长公主和庾驸马?”

许大人眯缝着眼睛,享受着按摩,缓缓地道:“没想到你这个老东西还有些用处,你这眼力真是不错。该赏!今日之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们的身份,难免失了恭敬。”

师爷道:“小的在外面听得不大清楚,贵人们似乎提到了今天的案子?”

许大人道:“可不是么?想不到这个罪妇竟然得了长公主的喜欢,竟然还要把她带回汴京使唤。”

师爷道:“那大人就让他们把人带走?”

许大人道:“刚说你有用,此刻怎么又糊涂起来了?国家法度岂可偏废?只不过是庾驸马提前就想好了一个由头,把这案子甩到御前去了。庾家的大公子家学渊源,果然名不虚传。”

许大人说到此处突然睁开双眼,说道:“韩师爷,快,替老爷我拟折子,今夜就快马加鞭地递到皇城去。别到时候耽误了时辰,长公主再怪罪下来,说我办事不力。”

师爷答应着道:“大人放心,必误不了,小的这就去!”

师爷走后,许大人则继续闭目养神,悠哉游哉。

那边厢,幼薇等人与看着马车行李的朦儿会合,一道回了云来客栈。

店小二见他们早前出手阔绰,此番又回来便格外热心,笑着迎出来说道:“几位客官又回来了?那敢情好!楼上的三间上房打扫过了,还空着呢,小的这就把行李给您再抬上去!”

庾遥道:“行李不劳小哥费心,请小哥快些备一点茶饭给我们几人充饥。”

店小二道:“明白!等下做好了,我自会送去您屋里!”说完就赶去了后厨安排。

晰儿和朦儿在暗中守着,幼薇、庾遥和温苍聚在一处,说起今日之事。

庾遥道:“公孙大娘的事也算是善了了。依我看,明日咱们就启程赶回京。”

幼薇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公孙大娘如今还身陷囹圄,我们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没义气?”

庾遥笑道:“义气?你讲得起义气?那你的小命儿不要了?”

温苍道:“看今日审案的情形,怕是颇不寻常,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内情也未可知。”

庾遥道:“审案子救人不是咱们的事,如今当务之急是早点回到京城,多耽搁时间,只怕会夜长梦多。”

幼薇道:“我觉得温苍说得对,今天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证人,都想置公孙大娘于死地,这事情一定不寻常。”

庾遥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一国的了?从早晨开始就同声同气,现在还合起来对付我。我且问你们,你们两个谁破得了案?出了事情谁能想办法解决?就说今天若没有我,就凭你们俩能成事?”

幼薇笑道:“你自然是劳苦功高的,若是救出公孙大娘,必是要让她好好地谢你,做一桌你最喜欢的吃食。”

庾遥挥挥手,无奈地道:“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今想必许大人已经在拟折子准备递到御前。我们自是应该即日启程,回到汴京。如此一来,你也好当面在皇上面前替公孙大娘说情。日后有我们在汴京看着,无论这个案子是落在大理寺还是哪里,他们都不敢妄动刑罚。”

第五十二章 宝函钿雀

幼薇道:“你说得有理,可是我总觉要像从前那样当场将这悬案破解了才能安心。而且我看,这公孙大娘也实在是可怜,身边的人都是豺狼虎豹,有几个忠心孝敬的人还都只是孩子,也指望不上他们做什么。”

庾遥道:“从前在玲珑山庄、在邢州我们那是迫不得已、别无选择,可是这一次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你何必这么固执?”

幼薇还想争辩,只见庾遥突然捂住胸口,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冒出一层虚汗。

温苍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庾遥托住,说道:“不好!他这是今天白天功力损耗过甚,还未好生调息,又再伤了神!”

温苍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雕花的精细小瓶,拇指一用力,取掉瓶塞,倒出一颗丸药,喂给庾遥吃了。”

幼薇道:“这是什么?能救他吗?”

温苍道:“这是宝函钿雀金鹦丹,于虚损之症最有效用。你放心,庾兄无事,只是我要尽快带他回房,为他疗伤。”

向来掌力的输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今日晌午庾遥掀起那一时半刻的狂风,可以想见是损耗了多少元气。

内力如泉,总有穷竭之时,所以修为越高的人越懂得擅自保养,不轻言动武。

幼薇看庾遥的样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急得险些滴下泪来。

温苍背起庾遥,幼薇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

温苍背着庾遥走到隔壁房间,在床上放下他,对跟来的幼薇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跟来做什么?快回去!放心吧,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幼薇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垂泪。

温苍除掉庾遥的上衣,立即为他运功疗伤。

迷蒙之间,庾遥感觉到有两股温热的气体顺着温苍的掌心涌出,在自己的体内游走。

末了,温苍为他披上衣服,又扶他躺下,为他盖上被子,自己则是坐在条凳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清晨,庾遥休养了一夜,体力已经恢复,睁开眼,见到温苍衣不解带地独坐在一旁,心中不禁一动。

庾遥缓缓地直起身子,可这动作仍然牵动了温苍,温苍也从睡梦之中醒来。

温苍见他醒着,关切地问道:“可好些了?”

庾遥道:“好些了,多谢温兄。”

温苍道:“自从认识你,你都是一副钢筋铁骨、百毒不侵的样子,昨天真是吓坏我们了。我心里着急,却还不能让幼薇小妹看出来,怕会惹得她哭,只能装作没事一样。好在你底子好,调理一番已见了成效。再休息这一夜,想来已经没事了。”

庾遥按住他的肩,说道:“好兄弟。”

温苍笑道:“既是兄弟,无须多言。”

片刻之后,二人听见有人敲门。

幼薇在外说道:“是我。”

温苍打开门,只见幼薇连同晰儿、朦儿各端着一个食案。

三人进了屋,将吃食放在了桌上。

晰儿、朦儿便退到了门外守着。

幼薇犹豫了半晌,方才开口对庾遥道:“兄长,我知错了。是我太过任性,明明没本事,却还要逞强。求兄长保重身体,原谅我这一次,咱们这就启程回京。”

温苍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说道:“小事小事,都是小事。现在既然身子已经没大碍了,旁的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说罢又对庾遥道:“小女孩任性些也是有的,任性时才是可爱时嘛。我自己的妹妹已经不在了,你还有这样一个好妹妹在身边,可得好好珍惜,不能将日子平白地怄气着过了。”

庾遥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收拾一下,用过早膳便启程吧。”

幼薇于是欢天喜地地喂饭给庾遥吃。

庾遥无奈吃下,却也被她的样子逗得笑了出来。

几刻钟之后,众人打点妥当,站在云来客栈门口,正准备驱车骑马启程回京。

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议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夜衙门里发生了大事!”

“没听说啊!什么大事?你快说!”

那人呷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听说韩师爷昨天晚上被杀死在案牍之中了!”

“韩师爷?那可是许大人顶信任的人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啊,那韩师爷死状可怖,死前还死死地抓住替许大人拟的文书不撒手,而且还死不瞑目呢!”

“死状可怖?怎么个可怖法儿?”

“我听勘验的仵作说,韩师爷脸上身上都是一条条的血印子,也不知是什么兵器,竟然能把人伤成这样!”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哦?”

“谁说不是呢?怕是得罪什么人了吧!这也太吓人了!”

“听说许大人见韩师爷迟迟不把文书拿给他看,便去催促,一进门,吓了个半死!”

“哇,这黑灯瞎火的大晚上,一推门看到人那么个死法儿可真吓人啊!”

“没吓病也算是不错了!”

“可不是!许大人怎么也是朝廷命官,见过世面的!”

“许大人为何成日住在衙门里?夜里也不回府?”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许大人原本是京官,后来不知怎地,外放到相州做官的,因此他的夫人孩子都留在了汴梁。许大人为求个好政绩、好名声早点回京任职,日夜吃住都在府衙里面,他自己的宅子也就是个摆设!”

“话说这些日子相州怎么这么不平静啊?昨天那个案子说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晚上就又出了这个事。”

庾遥听他们这么一议论,心中不安,便对幼薇道:“咱们今日怕是又走不成了。”

幼薇道:“怎么?韩师爷遇害本也不关我们的事,你不是说我们要尽快回京么?”

庾遥道:“我怕此事没那么简单,还是去探一探再说,便是启程也能安心些。”

温苍道:“庾兄说得是,我陪着你去。”

庾遥点点头,对幼薇道:“晰儿和朦儿留在这里陪着你,你们好生在屋里歇着,千万别出门走动。”

幼薇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你们凡事也多加小心。”

温苍和庾遥点点头,迈开大步,起身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第五十三章 华檀宝扇

庾遥和温苍在府衙的屋脊上穿行了一遭,发现府衙中人因韩师爷之死都郁郁寡欢,许大人也不见踪影。

忽而听见不远处有响动,二人一跃而起,穿花拂叶,最后倒悬在梁上。

“这次韩师爷不幸遇害,咱们老爷可是伤了心了!”

“可不是么?这些年来,老爷吃住都在府衙里,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回了自己的宅子。”

“毕竟是一路从京城跟着自己的老人儿。”

“唉,韩师爷也实在是可怜,听说临死来在伏案拟文书。”

“挺好的一个人,可惜不长命。”

“算了别说了,别让人听见,传了出去。”

“是是是,风口浪尖上,还是小心谨慎一些。”

“凶手还没抓到,这段时间捕快们看样子是有的忙了。”

庾遥悄悄向温苍递了个眼色,二人避开众人的耳目,纵身跃出,落在衙门后面的巷子里。

温苍道:“怎么?不查了?”

庾遥道:“你看这衙门里还有什么人气儿么?冷得像冰窖一样。许刺史回了自己的府第,捕头捕快们都出去缉拿凶手了,就剩下这些老弱病残看家。即便是韩师爷的尸体,肯定也运出去了。”

温苍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庾遥道:“当然是去一个更没有人气儿的地方。”

温苍道:“你不会是要去……”

庾遥轻笑一声,揽住温苍的肩,说道:“好兄弟,那种地方我也没去过,第一次去也怪骇人的,你可不能跑。”

温苍无奈地道:“我还有得选么……”

不多时,庾遥和温苍便来到了那个阴森恐怖的所在——城郊的义庄。

义庄是停放棺椁的地方。有些人死后因为找不到亲人认领或者不幸横死还未调查清楚,便会停尸于此。

庾遥和温苍悄悄潜入义庄,只见大大小小几十个棺材停放在那里,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温苍悄声道:“哪个是韩师爷啊?”

庾遥道:“韩师爷是今早才入殓的,你只管找棺木最新的那个便是。”

温苍指着不远处一个红木棺材道:“必是那个了,漆像是新上的。”

庾遥点点头。二人轻手轻脚地悄悄走近。

温苍自言自语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死者为上,可千万别怪我们打扰。”

庾遥道:“咱们也是为了替他们找到真相,抓住凶手,不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温苍用力地点了点头。

庾遥和温苍对面站着,二人四只手,把着棺材板的四角。

温苍用唇语对着庾遥说:“一,二,三!”

待数到三时,二人一起用力,掀开了棺材板。

见到韩师爷尸身的那一刻,温苍和庾遥心里都不禁狠狠地震了一下。

韩师爷已经面目模糊,浑身上下每一处好皮肉,布满了一条条的血道儿。

温苍走近庾遥悄声说道:“你懂得验尸?”

庾遥道:“不懂。”

温苍道:“那可看出什么了?”

庾遥道:“温兄,你看,这血道儿的宽窄,似乎很不寻常。”

温苍凑得稍稍近了些,说道:“你说得不错。虽然长度不一,但是都是两指宽。”

庾遥道:“什么兵器,或者说什么可以用来杀人的器物能够形成这样的伤口?”

温苍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子,完全猜不到,便对庾遥道:“咱们不如回去慢慢想,在此停留得久了,怕是会被人发现。”

庾遥的双眼紧紧盯住韩师爷的尸身,突然道:“我知道了!”

他看向温苍,眼中竟是恐惧。

“华檀宝扇!是何天翼做的!”

温苍被吓了一跳,但是转念一想,这样特别的伤口,的确像是那柄折扇做下的。

“何天翼?龙远镖局的人难道去而复返?”

庾遥若有所思:“那么一大群人若是去而复返,难免惹人注目,照我看来,恐怕是何天翼独自一人,暗中折返回相州城,做下了这个案子。”

温苍道:“他为何要杀一个小小的师爷?”

庾遥道:“这件事我一时也想不通。”

他二人合力又将韩师爷的棺材合上。

待要走出义庄时,庾遥道:“来都来了,不如也查一下公孙大娘的案子。”

温苍道:“你那日没听人说?她夫君已被人切成一片一片的了,还怎么看?”

庾遥道:“那也总有些线索。”

温苍道:“那案子也是近日发的,棺木想必也会比旁的新一些。”

庾遥道:“而且据说头骨至今都没找到,身体也残缺不全,必定比别的棺木轻一些。”

温苍点点头,四处寻觅。

未几,温苍指着一个乌黑乌黑的棺木道:“我看像是这个。”

庾遥走过去,与温苍合力打开棺木。

只见棺木中只有一具残缺不全的白骨。

温苍道:“怎么只有骨头?”

庾遥道:“这人死了有些时候了,血肉怕是早已经腐坏,邢捕头查案过程中已另做处理。”

温苍道:“那只剩一副残缺不全的骸骨,还能看出什么?”

庾遥的眼睛紧紧盯住那副骸骨,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这些骨头没有发黑,不像是中毒而死。”

温苍道:“这杀人分尸的手段也太残忍了些,你看这些骨头都断作一截一截的了。”

庾遥点点头,说道:“也的确是有六根脚趾。”

温苍道:“碎裂成这样还能看出是左脚还是右脚?”

庾遥道:“你仔细些看,骨头倾斜的方向还是有不同的,应该是左脚无疑了。”

温苍道:“说得也是,特别是人脚的小指头,本身不大能着力,总要更贴近其他趾头才行。”

庾遥点点头,深以为然,待要更细查看时,突然听到屋后传来一些响动。

温苍低声道:“快走!”

说罢二人连忙掩住棺木后便飞身而出。

少顷,一个看守义庄的跛脚老汉走了进来。

“咦?刚才明明听见有响动的。”

老汉前前后后转了几圈,眼看棺木都纹丝不动,便又走了出去继续用饭。

“唉,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用了,成天嗡嗡嗡嗡的,没个消停。”

老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拖着一条跛了的腿,缓慢地走。

第五十四章 泉温水滑

街上,庾遥和温苍并肩而行。

庾遥开口问道:“那日我们在春日宴吃酒,你可曾留意过公孙大娘的步履呼吸?”

温苍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在怀疑什么?我记得那日公孙大娘没什么异常,春日宴里的人都是普通人,没见哪个是练家子。”

庾遥道:“我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只是方才那具骸骨……你若说他是死后被人大卸八块也无不可,可是我想到也许还有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生前全身骨骼就都被掌力震断。”

温苍睁大了双眼,说道:“倒是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庾遥道:“我想,若是以利刃砍断骨头,连接处不会断的这么不平整。若是公孙大娘连同春日宴里面的人都不会功夫,那想必不可能是他们做的了。”

温苍道:“若是如此,头骨找不到也说得通了。如果是高手出招,直接以精纯内力一掌拍到天灵盖上,不但全身骨骼尽断,就连头骨也必会碎裂。碎裂之后的头骨不易辨认,自然就找不到了。”

庾遥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也是何天翼做的?”

温苍道:“未曾交过手,我们也不知他功力深浅。但是既然韩师爷是死在他的华檀宝扇之下,相州城里的事情,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庾遥道:“看来公孙大娘的确有冤屈,只是既然人不是她杀的,那这人肯定也不是她夫君,会是谁呢?为什么那日公堂之上所有人证物证都齐齐指向她?”

温苍道:“还不是那六趾的祸?虽说左脚生有六趾的人极其少见,但是必定不止只有公孙长满一个人如此,死者怕是别的什么人。”

庾遥道:“可是金店的掌柜徐二怎么就咬定了公孙大娘,而且什么儒生打扮,什么后巷,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胡诌的。”

温苍道:“空口白话,难以查证,便就是胡诌的又如何?”

庾遥道:“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牵涉在里面,许大人怕惹麻烦不敢招惹,可是以我驸马的身份和家族的名望,途径相州,去登门拜访一下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温苍道:“你是说退隐还乡的袁阁老?”

庾遥道:“他的小儿子曾经派人出手打过徐二,说不定知道什么内情。”

温苍道:“难道现在就去?”

庾遥看向他笑道:“明日再去吧,咱们刚去过义庄岂能即刻再去拜访袁阁老?赶快回去沐浴更衣,将身上的味道去掉吧。而且幼薇在云来客栈等了大半日了,虽说是有晰儿和朦儿守卫,我也有些不放心。”

温苍点点头,笑着说道:“好。”

二人加快步伐往云来客栈走去。

半晌之后,庾遥一踏进云来客栈的大门,便对迎上来的小二说道:“快去打几桶水。”

店小二刚一走近庾遥和温苍,便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连忙后退了一步,掩住鼻子说道:“两位公子这是去哪儿了?这是什么味儿?比泔水桶还难闻!”

庾遥笑道:“人生地不熟的,走岔了路,竟去到了郊外,还误踏入一户农家的后院,又是满地的鸡鸭又是猪圈的,沾染了这一身的气味儿,所以回来才要火速沐浴更衣。”

店小二道:“难怪嘛!二位公子请先回去稍等,小的这就去打水烧水。”

温苍率先致谢,与庾遥一同上了楼。

房间内,温苍道:“咱们回来了,可要去知会幼薇小妹一声?”

庾遥道:“等下浆洗过,换好了衣衫再去吧。姑娘家都爱干净,床榻衣衫每日熏香都要熏几遍,哪里闻得了这个味儿?”

温苍道:“我却觉得你这个妹妹与众不同,虽然出身尊贵无比,却像是个不拘小节的做派。”

庾遥笑道:“这样夸奖的话,你原该当着她的面去说。”

那店小二手脚倒快,不一会儿就抬来了一个大木桶,灌满了水。

还留了一桶热水放在一旁。

店小二道:“半个时辰之后,小的会过来换水,二位公子有什么事再吩咐小的。”

“有劳。”

店小二退下后,温苍道:“庾兄,我就不与你见外先洗了。”

庾遥笑道:“好,你先洗,我帮你倒水可好?”

温苍大笑了两声,飞快地除去了上衣。

庾遥的目光无意落在他的胸膛上,只觉得从头皮酥麻到了脚跟,连忙背过身去。

温苍道:“庾兄,你这是做什么?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呢!”

庾遥强装镇定地说道:“我从小也没半个兄弟,可不是头一次见到别人……”

温苍道:“是我唐突了。”

只听得扑通一声,庾遥感觉到手指都被溅上了水花。

温苍笑着说道:“庾兄,我进到澡盆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不是说还要为我添水么?”

庾遥长出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又回过身,拎起旁边的一桶热水,缓缓地浇了下去。

水汽升腾,如烟如雾,如梦如幻。

温苍的脊背莹白如玉,又坚硬如铁。

庾遥实在是抵挡不住自己的心魔作祟,一股脑儿地将水都扣在温苍的头上,快步向外走。

“你慢慢洗,我去看看幼薇。”

温苍突然被淋了一头的水,连忙用双手抹了一遍脸,对着庾遥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说等下洗了再去吗?”

庾遥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火速地开了门,闪了出去,又将门关上。

温苍不明就里,嘟囔了一句“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

庾遥出了门,便看见晰儿在幼薇门口守着,便走过去问道:“小姐呢?”

晰儿道:“小姐在小憩,朦儿在屋里守着,我在外面守着。”

庾遥点点头道:“午膳可用了?”

“用了。”

“用得香么?”

晰儿掩住口鼻笑道:“不停地说什么纯粹的肉,将店小二弄得晕头转向,说是从来没见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吃这么多。”

“那就是用得香了?”

“也不算。小姐说,只是果腹罢了,还是一心念着公孙大娘的手艺。”

第五十五章 袁小公子(上)

庾遥道:“等小姐醒了,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和温公子已经回来了,让她不必担心。”

晰儿道:“是。”

庾遥转身欲离去,晰儿在身后道:“您这是还要出去?怎么不回房歇着?等下小姐醒了我就去通传。”

庾遥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言语,只是自顾自地走了。

晰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今天驸马爷怎么怪怪的。”

庾遥独自一人在屋脊上坐着,只看着天边云霞飘来散去。

正是“长叹人间发易华,暗将心事许烟霞。”

不多时,温苍沐浴更衣完毕也跃道屋脊上。

“庾兄,你可找得我好苦。怎么在这闲坐着?”

“方才去找幼薇,她正在小憩,我正好出来透透气。”

“我已让人换了水,快去沐浴吧。可是需要我效劳?”温苍心地单纯,有如赤子。

庾遥惊道:“不必不必,劳烦温兄去叫小二准备一桌饭菜。我等下喊了幼薇她们一起下来吃。”

庾遥话还没说完就逃也似地跑了,只留下温苍一人愣在原地。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众人齐聚云来客栈大厅。

温苍寻了个僻静的桌子,已叫好了一桌的菜。

此前庾遥已去了幼薇房里,将日间之事说了。

用过膳,众人便各自回房歇息,一宿无话。

温苍眼见庾遥有些奇怪,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他。

幼薇觉得庾遥心不在焉,也只当他是前两日受了累,还没缓过神来。

翌日晨起,温苍和庾遥便动身去袁阁老的宅院。

平日里,一路上总是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可这一日,庾遥却是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温苍忍不住问道:“庾兄,可是昨日我言语行状唐突了?惹得庾兄不快了?”

庾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哪有,分明是那日劳累了还没歇息够就又要跑东跑西的,难免心烦气躁些。”

温苍道:“那不如不管这些闲事,咱们只管上汴梁城去,凭他何天翼武功再高,咱们二人联手难道还怕他不成?”

庾遥道:“你须知何天翼在龙远镖局只坐了第三把交椅,若是他都需要我们二人联手才能对付,那龙远镖局的其他人若是一齐与我们为敌,可如何是好?”

庾遥心中清明,温苍方才明了。

温苍道:“你是怕我们贸然进京,反倒中了他们的埋伏?”

庾遥道:“不错。虽说皇城底下,原本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怕的就是有人居心叵测,要对幼薇不利。敌在暗,我们在明,若不查探清楚,我实在不能放心。”

温苍道:“可是这个死无全尸之人与韩师爷又有什么联系?也会是何天翼做的?”

庾遥摇了摇头道:“我也拿不定主意,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庾遥、温苍二人一路探问路人,终于寻得了袁阁老府第的所在。

庾遥上前去扣了扣门。

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守门的小厮不耐烦地道:“什么人?”

庾遥递上一早准备好的拜帖,说道:“在下姓庾,汴梁人氏,祖上与袁阁老有旧,途径贵宝地特来探望。”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卧病多时,早已不见客,凭你是谁都请离开吧。”说罢便要将门掩住。

庾遥连忙拦住,说道:“那袁小公子是否在府上?但求通传,相见一面。”

小厮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庾遥和温苍几遍,见他们丰神俊朗、仪表不凡,定然不会是什么凡俗之辈,便说道:“二位稍等,待我去禀报公子。”说罢仍旧将门掩上了。

庾遥略有些气愤不平,说道:“我们二人独自前来,而没有摆公主驸马的架子是为袁府留着脸面呢,孰料这袁家的下人却不甚通达情理。”

温苍劝道:“既然这袁阁老归隐还乡,必然是不愿再为俗事所侵扰,闭门谢客也是寻常事,庾兄又何必介怀?”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袁府府门大开,袁小公子带着阖府的下人迎了过来,见到庾遥,俯身便要下拜,却被庾遥扶住。

袁小公子道:“袁之望拜见……”

庾遥打断他道:“袁小公子,切莫声张。”

袁之望会意,说道:“内堂,内堂叙话。”

下人们左右散开,让出一条路来,袁之望引着庾遥和温苍,一路往内堂而去。

待到行至内堂,袁之望对身后跟着的亲随们道:“好生在外守着,不许进来打扰。”

说罢亲自掩住门,回身又要对庾遥行礼。

庾遥道:“袁小公子不必多礼,今日造访,实在是唐突了。”

袁之望仍道:“拜见驸马爷。驸马爷请上座。”

庾遥介绍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方才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玲珑山庄的温公子。”

袁之望作揖道:“温公子,久仰久仰。”

温苍回了个礼,说道:“温苍见过袁小公子。”

礼毕,三人齐落了座。

庾遥道:“听守门人说袁阁老病了?不知严不严重?”

袁之望道:“父亲他自从辞官归隐,见惯了世态炎凉,总是不愿见人。要说这病啊,多半是心上的,还请驸马爷勿怪。”

庾遥道:“我庾氏一门,几代人宦海沉浮,明白,明白。”

袁之望道:“今日驸马爷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庾遥道:“袁小公子侍奉老父至诚至孝,想必是近日绝少出门,怕是还不知城中出了大事。”

袁之望惊讶道:“有何大事?我竟然不知。”

庾遥道:“城中出了一件颇为蹊跷的命案,先是多地发现了碎尸,而且越来越多,许刺史派人再三查探之下,发现死者左脚有六趾,认定了是春日宴的公孙大娘早前失踪了的夫君。”

袁之望的表情大开大合,睁圆了眼睛道:“竟有此事?”

庾遥道:“袁小公子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袁之望神情木然,摇了摇头,许久方才回复道:“家父近日来心神不宁,将下人们都责打了一遍,又不许我出府,因而未曾听到风声。”

庾遥点点头道:“那就难怪了。”

第五十六章 袁小公子(下)

袁之望道:“驸马爷今日来是为了这件事?”

庾遥道:“不错。我们回京路上,巧遇许大人开堂审案,听见有证人说袁小公子曾经在春日宴与金店老板徐二发生口角,还将他打了,所以特来问问情况。不瞒袁小公子说,长公主她对公孙大娘的厨艺一试难忘,正盼着我能查明真相将她救出去呢。”

袁之望道:“原来如此,长公主、驸马爷仁慈之心,在下佩服。驸马爷所说之事,的确发生过。那是我刚随父亲回乡之初,因久闻公孙大娘的大名,便去了春日宴拜访,顺便尝一尝公孙大娘的手艺。谁知那一日正巧赶上金铺掌柜徐二前来纠缠,我看公孙大娘十分为难,便出手让人将他打发了。”

庾遥道:“袁小公子那次之后可再见过公孙大娘或者徐二?是否清楚他们之间的瓜葛?”

袁之望道:“见是见过的。公孙大娘为表感谢,之后还登门拜访过。但是家父一向恼我不争气,不如哥哥们,并不曾博一个功名傍身,更不喜我与三教九流来往,所以那一日闹得不欢而散。而我也不常出门,虽然出门时也难免去春日宴吃酒,但算起来也不过三五次,连常客都算不得。至于他们二人的瓜葛,则更是不甚了了。”

庾遥道:“原来如此。袁小公子仗义出手,想必公孙大娘也是心怀感激,她与徐二之事也不愿将你牵涉其中。”

袁之望道:“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公孙大娘厨艺了得、热情好客,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够狠心杀夫之人,若是驸马爷能够还她清白,那真真是功德一件。”

庾遥道:“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袁之望道:“驸马爷因长公主爱吃公孙大娘做的菜便出力搭救,公主和驸马琴瑟和鸣,真的是羡煞旁人。”

庾遥笑道:“长公主是一位贤妻,为夫者自然要以其意愿为先。看袁小公子也应该是到了嫁娶之龄,难道尚未娶亲?”

袁之望道:“非也,父母高堂早已为我选定了良家女子为妻,前年便迎入了门。只是家父见我功名上已经没有了什么指望,便一直催促我为家族开枝散叶、繁衍后嗣。可是夫人多年来未有所出,是而烦恼。”

庾遥道:“子嗣乃是上天赐予的,原本就不能强求,阁老大人也该看开点才是啊。”

袁之望叹息道:“驸马爷说得是,可惜人总是越上年纪就会越顽固,家父曾登高位,便更难以听进别人的劝说。”

庾遥看袁之望也是一脑袋的官司,公孙大娘之事他知之甚少,因而也不便再多打扰,于是起身道:“叨扰多时,不胜感激,我们这便告辞了。”

温苍见庾遥起身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袁之望也起身道:“驸马爷难得过府一叙,不如用过膳再走?”

庾遥作揖道:“多谢,不必了,长公主还等着我们回去。”

袁之望道:“那请驸马爷代问长公主好。”

庾遥也说:“也请袁小公子代问令尊阁老大人好。”

双方客套了好一阵,袁之望才将庾遥和温苍送出了大门。

庾遥和温苍快步向前,渐渐走得远了。

温苍开口道:“可有什么发现?”

庾遥道:“看他的神情,似乎真的不知道公孙大娘被下狱一事。这件事貌似合理,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温苍道:“我也觉得说不通,公孙大娘是相州城乃是全大周的名人,她因杀夫的罪名入狱,城里人尽皆知,即便是袁小公子足不出户,袁家也总有下人出门。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无人向他禀报么?”

庾遥道:“可是他当时的反应,非常震惊,不像是装出来的。”

温苍道:“难道是有人不让他知道?”

庾遥道:“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一次他为了公孙大娘派人打了徐二一顿,惹恼了袁阁老。袁阁老便不许下人将这件事告诉他,怕他惹事。”

温苍道:“这似乎也说不大通。”

庾遥道:“看来这件事的确蹊跷,还要再查下去。”

温苍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庾遥笑道:“去问问家里的小姐,需不需要打一件金器。”

午后,幼薇、庾遥和温苍三人出现在了“徐氏足金”的铺面前。

店里的伙计见三人衣着光鲜,知道来了大生意,无不殷勤周到。

幼薇装扮成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样子,对金饰挑挑捡捡。

“你们这儿的簪叶步摇做工也太差了些!”

金铺伙计道:“小姐您瞧仔细了,我们这的东西一应都是足金打造,童叟无欺,做工自然也不会差的,方圆百里您都挑不出第二家。”

幼薇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金虽然是好金,可是这镶嵌的碧玉却是个劣等的货色,再足的金又有何用?”

金铺伙计道:“小姐说笑了,这怎么会是劣等的货色?这真真儿是西夏的出产的碧玉啊。”

幼薇道:“西夏?那就怪不得了!西夏出产的羊脂白玉最为稀有珍贵,碧玉自然是落了下乘。你们这儿是没有好东西还是怕我们买不起所以拿这些次等货来敷衍?”

金铺伙计心想,这是碰上行家里手了!

于是又拿出一支雕金牡丹镶红宝石的金簪说道:“小姐您看这个簪子!这雕工,这上等的红宝石,最衬您这样的花容月貌了。”

幼薇拿起簪子看了看,便撂下了,幽幽地道:“这宝石虽好,却欠缺了一些匠心。从来花蕊都只有黄色,何来红色?以红宝石做花蕊,不但多此一举,更反添了俗气!”

说罢回头向庾遥道:“哥哥,看来这相州城里的金铺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咱们还是走吧。”

庾遥点了点头道:“小妹莫要失望,咱们再往南走,便是汴京城了,那里什么好东西找不到?哥哥不吝千金,也要为你买到合心意的。”

金铺伙计听他们的言语,一时没了主意,又不想错失这单生意,只能说道:“几位稍等,我去请我们掌柜的来。掌柜的雕金饰玉几十年了,必能为小姐找到合心意的金饰。”

说罢就匆匆往铺子后头走去。

幼薇、庾遥、温苍三人默不作声,只是暗暗地相视一笑。

第五十七章 金背玉梳

不多时,徐二从帘幕里走了出来,一边作揖一边道:“不知有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小可的罪过。”

庾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徐老板。”

徐二闻言一愣,说道:“几位贵客看着面生,口音也不似相州人氏,如何识得我?”

庾遥笑道:“那日我们进城便正巧遇到徐老板在衙门做证人。”

徐二道:“哦,原来是那件事,唉,丢人,丢人啊!”

庾遥道:“徐老板上公堂是为了死者伸冤,功德无量,怎么会丢人呢?”

徐二道:“不瞒几位说,我家在这相州城里祖祖辈辈都是开金铺的,也算是闻名遐迩的富户,那公孙大娘从乡下流落而来,我见她可怜,没少接济她。可是后来她自己长了本事,开了铺子,只是将银钱还我,而对我其他的心思则是充耳不闻!我求的是她回报我的那几个钱吗?多少钱我没有?现在可好了!不但求娶不成,更让全城的人都笑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原本我是日日在柜上招呼客人的,这几日也懒怠了,更不愿被人指指点点,于是便让几个伙计在外应付。若不是今日有贵客驾临,我是万不会抛头露面的了。”

庾遥道:“原来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徐二将话题移转,说道:“几位今天来是想买一件金首饰?”

庾遥道:“是了,我们想为妹妹挑一件合心意的首饰。”

徐二道:“难得,难得。少见两位哥哥陪着家中的小妹子来买首饰的。我定然挑一件最好的来。”

徐二从怀中摸出一柄黄铜钥匙,打开角落里一个暗柜,从中端出一个紫檀木鎏金盒子,说道:“诸位都是识货的,这几件宝贝我可不轻易拿出来。”

那紫檀木鎏金盒子还佩有一个小金锁头,徐二又从袖子里变出一个袖珍金钥匙,一并开了。

一时间,满屋子金光闪耀,炫目生辉。

徐二道:“诸位请看,这是我祖父亲手打造的,寻常的客人便是看一看我都嫌麻烦。”

原来是一套富丽堂皇的金背玉梳。

早在初唐时期,贵族女子便用金梳、玉梳装点头发。起初只在髻前单插一梳,之后逐渐增加,以两把梳子为一组,上下相对而插。后来,女子盛装时,有在髻前及其两侧共插三组的。同时,梳背的装饰亦日趋富丽华美。

这一套金背玉梳共有三组六把。其中镶嵌的玉石都是质地极为纯净的上品回鹘和田玉,而且做工精细却不盲目雕饰堆砌,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徐二继续解释道:“诸位请再细看,这每组若是合在一起看,上面雕饰便是一则上古传说。这三组分别是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和嫦娥奔月。”

温苍道:“这倒是奇了,平日里见的都是西施浣纱、昭君出塞,你这却是什么说法?”

徐二笑道:“那都是些寻常女子才用的,自己没有西施、昭君的美貌便要画出来雕出来,以便日日膜拜,祈求变美。可是这位小姐不但面貌出尘脱俗,气质更是贵不可言,何必再用那些俗物?这女娲补天说的是弥补缺憾,精卫填海说的是矢志不移,嫦娥奔月说的是青春永驻,哪个不是上佳的好意头?”

庾遥道:“徐老板说得是。”说完又看了幼薇一眼,继续道:“那便收了罢!请为我们包起来,待会儿我让婢女过来交钱取货。”

徐二笑逐颜开,说道:“是!马上给您包好!”

庾遥道:“徐老板真是好心思,既有万贯家财,又有一技之长,想来这相州城的姑娘是要排着队嫁入徐家的,如何就看上了一个做菜的半老徐娘呢?”

徐二无奈地道:“可不是?人人都说我鬼迷心窍,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多少黄花闺女上赶着要给我填房,我都看不上,就一心惦记着那个狠毒的妇人!依我看,那妇人八成是会什么妖术,吃过她的菜就会中了她的蛊,甘心为她驱使!别说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凡夫俗子,便是袁阁老家的小公子都为她挖心剖肝的。”

听到这儿,庾遥不觉心一提,问道:“挖心剖肝?不至于吧?”

徐二道:“怎么不至于?若不是他们暗通款曲,袁家小公子为何会将我打一顿?在那之后他还派过人来威胁,说是若我再敢去春日宴骚扰,便要将我的铺子砸得稀巴烂!”

庾遥道:“这恐怕让人难以置信,袁小公子从小是锦玉花丛里成长起来的,家里又有贤妻美妾。若是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有可能,可是若是说他与公孙大娘有什么别的心思就……”

徐二起了急,赌咒发誓道:“我若是说瞎话便让我不得好死!他袁之望必是看上了那婆娘想要据为己有,这才屡次三番地敲打我!那一次他又派人来我铺子找茬儿,我便告诉他家的下人,那婆娘的夫君已然回来了,不论是我还是他,以后啊,都没份儿!”

庾遥道:“那之后呢?”

徐二道:“之后他便没再派过人来。我也是个正经人,本是想明媒正娶地让那婆娘做妻,看她夫君回来了这事儿就作罢了。哼,可恨那婆娘偏要给那个名门公子青眼!人家是能娶她做妻还是做妾?怕是一进门就要被轰出来了,不自量力!”

幼薇冷笑道:“想不到徐老板每日与金银为伍,却还是是个性情中人呢!”

徐二羞惭道:“小姐见笑了。我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这百年老铺一向是以诚为本,骗人的话我可说不出口!不像那贼婆娘,平日里就迎来送往、暗递秋波,到了公堂之上也是信口雌黄,没一句实话!”

庾遥道:“徐老板休恼,此刻人还在牢里关着呢,是非自有公论。我们就先告辞了!”

徐二恭敬地将他三人送出门外,又折返回铺子里,将紫檀木鎏金匣子包好,等着庾遥派人来取。

第五十八章 围炉茶话

云来客栈客房内。

幼薇、庾遥和温苍三人坐着饮茶。

水汽升腾,茶香四溢。

温苍突然开口道:“你们说,这金铺掌柜说的是真是假?”

幼薇道:“他情绪激动,动辄赌咒发誓,的确也不像是假的。”

庾遥饮了一口茶,缓缓地道:“我一直在想,此案的关键就在于公孙长满多年之后到底有没有现身?唯一声称见到过公孙长满的人就是徐二。徐二说,那日有个儒生打扮的人与公孙大娘举止亲密,公孙大娘更是亲口向他承认那个儒生是她的夫君。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死了的人全身骨骼的碎裂程度不像是由利刃切砍造成的,更像是武林高手用极精纯的内力震伤所致。公孙大娘以及春日宴上下都不会武功,那么就有极大可能这人不是公孙大娘所杀。那我们倒推回去,那徐二在后巷看到的与公孙大娘在一起的人就不会是公孙长满了。”

幼薇突然撂下茶杯,说道:“难道是?”

庾遥看了看她,笑道:“你终于想到了。”

温苍道:“你们在说谁?”

幼薇笑道:“你还没想到?”

温苍摇摇头。

幼薇和庾遥相视一笑。

幼薇笑着对温苍说道:“温家哥哥,不是我要提起你的伤心事,只是若我是温黛妹妹,那是万万不放心将你一人独自留在世间的。”

温苍不解,说道:“左右便是徐二是否说谎,他若是说谎,自是没有影儿的事儿,若是没说谎就是公孙长满回来了,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幼薇道:“那日后巷黑暗,徐二自己都没有看清,儒生打扮之人也未必就是公孙长满,说不定是别人。”

庾遥道:“别的对公孙大娘心存好感之人。”

温苍恍然大悟,说道:“袁之望?”

庾遥道:“袁之望出身书香门第、文官清流人家,哥哥们都考取了功名在朝中为官,唯独他屡次落第,只能陪着告老还乡的父亲回相州养老。因那夜后巷之人作儒生打扮,所以徐二就一口咬定是公孙长满这个落第秀才,可是袁之望也是儒生打扮,也是落第秀才啊!”

温苍道:“那日我们去袁府,他怎么撇的一干二净?”

庾遥道:“那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代入了固有的印象,觉得袁之望那样的名门公子不会对再嫁之妇有什么念头,可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是他们有情有如何呢?”

幼薇笑道:“是了!是了!袁之望对公孙大娘有情,公孙大娘也对袁之望有情,但是这份情又不为世人所容。一方面,袁阁老虽然告老还乡,但是在朝中还有很高的威望,几个儿子女婿也在朝中为官,若是让公孙大娘进了袁家的家门,他肯定觉得颜面扫地。所以他不许袁之望轻易出门,就是怕他去与公孙大娘私会。他说他病了,也许不假,就是被袁之望和公孙大娘的事情给气病的!因为有袁阁老的授意,所以袁家上下都将公孙大娘入狱之事瞒得死死的,袁之望丝毫都不知道公孙大娘出了事。”

温苍道:“看你说话的神情,的确是与我妹妹黛儿有几分相似。”

庾遥对温苍道:“温兄你别打岔,让她继续说。”

幼薇突然对庾遥道:“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公孙大娘入狱是袁阁老在幕后操纵的?”

庾遥道:“这事我也想到过,可是不太可能。有人被害的确是真的,这六根脚趾的事儿也是杜撰不出来的。”

幼薇点点头,继续道:“还有另一方面。虽然说公孙长满跟公孙大娘原先成婚时夫妻恩爱是不会错,但是既然公孙长满骤然失踪,多年未回,这其中必是出了什么变故。公孙大娘再对别人生出情意也是平常之事,说不定她早已以袁之望为心中的夫君,所以当徐二撞破她与袁之望在一起之后,她会对徐二说那人是她夫君。”

庾遥抚掌大笑,说道:“说得好!我可真是放心了,有朝一日你便是一个人独闯江湖,也能自己应对一些事。”

幼薇道:“我哪儿行呢,还得劳烦两位哥哥保护着呢,你们啊,一个都别想跑。”

温苍道:“可是那死去的人究竟是谁呢?”

庾遥道:“来不及查得那么清楚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公孙大娘救出来。若是袁之望可以作证,那夜与公孙大娘在一起的人是他,并不是徐二以为的公孙长满,那么就可以证明公孙长满并没有回来,那公孙大娘自然就没有杀他了。至于如今死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就让邢捕头他们继续调查吧。”

幼薇道:“好!那你们即刻去袁府,请袁之望念在昔日的一片情谊,出面救公孙大娘。”

庾遥道:“别急啊,今日早上刚去了,这会儿又去,别再惊动了养病的袁阁老。若是他老人家病中挣扎着起来阻挠,那便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温苍道:“即便袁之望不能现身亲自为公孙大娘作证,若有签字画押的文书想必也是作数的。”

幼薇道:“无论如何也要为了公孙大娘尽力一试。”

庾遥道:“袁阁老德高望重,不好惹,我们要好好计划一番。”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麹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待到那一壶茶水饮尽了,幼薇、庾遥和温苍才各自回房歇息。

夜半,幼薇钗环尽褪,散着头发,坐在桌前。

朦儿托着一个紫檀木鎏金的匣子,走了过来,说道:“公主,这是驸马爷让奴婢去取回来的。”

幼薇道:“放下吧,你们也回去休息休息。”

晰儿、朦儿于是答应着退了出去。

幼薇打开匣子,仍是光华璀璨、熠熠生辉。

幼薇拿起那一组“嫦娥奔月”的金梳,心中默想道:“若是要与心爱之人分离,纵使青春不老,芳华永驻,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五十九章 伺隙蹈瑕

隔日晌午,相州城中袁阁老府。

袁阁老依旧称病闭门不出,唯有袁小公子出面招待庾遥和温苍。

再次见面,庾遥见袁之望形容枯槁、眼周乌黑,不复昨日的意气风发,心知他必是昨日听闻公孙大娘之事后一夜未眠。

袁之望屏退左右,说道:“驸马爷与温公子再次驾临,不知有何要事?家父病重难以起身相迎,实在是抱歉。”

庾遥道:“袁阁老既然身子不爽利,那自然是要好好歇着的了。我们去而复返只是想再次求见袁小公子。”

袁之望道:“驸马爷若有吩咐,莫敢不从。”

庾遥道:“吩咐不敢当,实是请求。”

袁之望道:“驸马爷请讲。”

庾遥道:“那日许大人在公堂审问公孙大娘,邢捕快请来了金铺掌柜徐二,徐二一口咬定公孙大娘谋杀亲夫并指证她曾与一儒生打扮的人过从甚密,还亲口承认那儒生是她夫君。这事便是定案的关键。如果有人能够出面将当晚与公孙大娘相见之事认下来,那公孙长满便仍是不曾回来,又何来杀夫之说?”

袁之望眼神闪烁不已,犹疑地道:“难道公孙大娘与你们说了那人是谁?”

庾遥道:“公孙大娘什么都没有说。”

袁之望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怕是不太好找。”

庾遥身子微微前倾,逼近袁之望,说道:“难道袁小公子竟然一点都不知其中内情?”

袁之望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说道:“我?我又能知道什么?”

庾遥道:“袁小公子,我虽不知你究竟在怕些什么,可是也能猜到八九分。可是人生在世,求的就是俯仰无愧,若有人因自己的懦弱退缩而死,那这后半辈子一时三刻想起来,那日子怕是会不大好过。”

袁之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温苍想要开口再劝说两句却被庾遥使了眼色拦住。

便在这时,后堂突然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

一名年轻少妇搀扶着一位病弱的老人家缓缓地走了进来。

“老朽是不中用的了,迟了来迎接贵客。”

来者正是袁阁老和小公子的结发妻子——袁家少夫人。

庾遥与温苍连忙起身施礼。

庾遥道:“晚辈见过阁老大人。”

袁阁老老态龙钟,面目阴郁,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模样,一点笑容都没有。

袁之望也起身道:“父亲,您怎么起身了?”

袁阁老并不答他的话,只是对庾遥道:“庾驸马如今身份尊贵了,老朽一介布衣,见到驸马爷,原该行礼的。”

庾遥道:“阁老大人折煞晚辈了,您快请坐。”

少夫人扶着袁阁老缓缓地入了座,然后站在一边。

袁之望凑近她,低声道:“你怎么能让父亲起身呢?你这是要干什么?”

少夫人也并不答话。

袁阁老混浊浑沌的眼球左右转了转,说道:“这位面生的公子是?”

温苍上前一步道:“晚辈温苍拜见阁老大人。”

袁阁老道:“可是玲珑山温氏后人?”

温苍道:“阁老大人睿智,晚辈正是。”

袁阁老道:“江山代有人才出,看着你们这些后起之秀才发觉自己真的是老了。”

袁之望道:“父亲老当益壮,志在千里。”

袁阁老抬起苍老憔悴的眼皮,看了袁之望一眼,复又收回目光,看向庾遥道:“我为了江山社稷耗费了大半辈子,如今几个儿子、女婿也都在继续为朝廷效力。我们袁家可是世代忠良啊!”

庾遥道:“何止,简直是功勋卓著,彪炳千秋。”

袁阁老道:“庾驸马,你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老朽也没有几年好活了,不出多久便要去见袁家列祖列宗,若是袁家出了什么事,成为了世人的笑柄,老朽真的是死不瞑目啊!这你能明白,能体谅吗?”

庾遥道:“晚辈明白。可是此事事关一条无辜的人命。这百年清誉与一条人命孰轻孰重,晚辈也不好裁夺。”

“哼,清白?”站在一旁的少夫人突然开口了。“若是真的清白,自然可以自证,又何必劳师动众呢?”

庾遥道:“听少夫人说话的意思像是知道些什么。”

少夫人道:“如今也没有旁人,咱们不如索性将话说开了。驸马爷,您今日到访,不外乎便是想让我家官人去给那个厨娘作伪证好救下她的命。可是春日宴的熟客那么多,城中觊觎美色之人也不少,何必要来毁掉我袁家的声誉呢?”

庾遥道:“少夫人此话便是颠倒黑白了。伪证?这从何说起。”

少夫人道:“不是伪证是什么?我家官人品行端正,与我一道侍父,至诚至孝,绝少出门,便是偶尔出门,也是一大堆的小厮、长随跟着的,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会与一寡妇深夜私会于后巷。更何况,我是他的枕边人,我最是清楚他日日都陪伴在我身边。”

庾遥道:“少夫人说得不错,袁小公子是否便是与公孙大娘私会于后巷之人,我实在是不敢妄言。可是有一人定然清楚,那就是曾经亲眼目睹那人的金铺掌柜徐二。言语过多纠缠也是无益,不如上公堂请徐二来认一认!”

袁阁老咳得更剧烈了,他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庾遥道:“你,你,你是执意要毁掉我儿子,毁掉我们袁家?”

庾遥站起身来,义正言辞地说道:“阁老大人您劳碌半生不假,子孙继续效忠朝廷也不假。可是袁家也是世代深受皇恩!难道不应该挺身而出维护朝廷的法度?这世间之事,黑的变不成白的,白的也变不成黑的!事实如此,并非人力可以改变!”

袁之望上前对庾遥道:“驸马爷息怒!我,我去便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大惊。

袁阁老怒斥道:“你若是敢踏出府门一步,就不是我袁家的子孙!”

少夫人也道:“官人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是猪油蒙了心了?何必去认那没影子的事儿?”

第六十章 与狐谋皮

便在众人纷纷出言,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长公主驾到!”

袁之望与少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袁阁老,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去。

厅门大开,只见幼薇换了一身华服,上着鹅黄色大袖纱罗衫,身穿缠枝纹锦绣曳地长裙,头上梳得是双环望仙髻,前方与左右两边各插了一对金梳。

香囊系肘后,美玉缀罗缨。

晰儿和朦儿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老朽叩见长公主殿下。”

袁阁老俯身便要下拜,幼薇使了个眼色,众人连忙扶住。

幼薇道:“阁老大人快快请起,本是微服出行,不必行此大礼。”

袁阁老道:“老朽已经告老还乡,竟然还能有幸得见当朝长公主殿下,家中真的是蓬荜生辉。”

幼薇道:“是本宫不请自来,搅扰了阁老大人清修。”

袁阁老道:“长公主殿下哪里的话,快请上座。”

众人落座之后,幼薇率先开口道:“驸马年少气盛,本不该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府上打扰,本宫特来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袁阁老道:“长公主这么说便是开罪老朽了,君君臣臣是恒久不变的定理。驸马爷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内弟,我们袁府上下生怕未能伺候妥帖。”

幼薇道:“方才本宫隐约听见这里头吵嚷得很,不知在谈些什么?”

庾遥道:“启禀公主,相州城出了一件命案,春日宴的掌柜公孙大娘被人冤枉下了大狱,袁小公子是目前唯一知情之人,因此为夫想请袁小公子前去府衙做个见证。”

幼薇点了点头,说道:“那的确是合情合理啊。”

袁阁老道:“长公主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啊!我袁家百年清誉,书香世家,怎么能与一介厨娘扯上关系?这若是传扬出去,老朽纵然是即刻死了,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啊!”

幼薇又点了点头,说道:“阁老大人说得是,文官清流人家儿,名声最为紧要。”

庾遥道:“公主,袁小公子已答应随为夫去衙门走一趟了,这原本就是他一人之事,无奈阁老大人百般不情愿,硬是不许他走出门去。”

幼薇道:“袁小公子菩萨心肠,本宫甚是欣赏。阁老大人治家有方,御下极严,本宫也早有耳闻。”

袁阁老道:“既然公主如此说,那老朽就让这个不肖子回去闭门思过了。”

说罢便对少夫人道:“还不扶你官人下去?”

少夫人刚欲起身,幼薇便道:“少夫人稍等。”

袁阁老道:“长公主还有什么需要示下的老朽在此听候吩咐,这个孽障还是让他闭门思过去罢!”

幼薇对袁阁老笑道:“这人要救,嫌也要避,不就两全其美了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家于国都是莫大的功德啊!阁老大人担心的无外乎就是袁家的颜面,可是那个徐二咆哮公堂,又有春日宴的小伙计在旁作证,这袁小公子为了公孙大娘出手教训徐二的事情是瞒也瞒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便将那夜徐二所见之事认下。只说是公孙大娘感谢当日相救才殷勤相送,原也不是什么私会,好些个小厮、长随的都跟着呢,只是月黑风高,那徐二没看清楚罢了。而且袁小公子也不必亲自到府衙去,只需写一份证词即可,再让府上的亲随个个都按了手印,那许刺史见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袁阁老犹豫道:“这……”

袁小公子按耐不住,起身道:“父亲……”

袁阁道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你便如长公主所言罢!”

庾遥道:“多谢阁老大人成全。此间的秘密本是由晚辈猜想而出,今夜一觉之后,晚辈必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袁阁老道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袁之望写好了证词,又拿将出去,让亲厚的小厮也一并按了手印。

袁之望将证词递给庾遥,说道:“有劳驸马爷为此事多番操劳。”

幼薇也对袁阁老道:“阁老大人慷慨大义,本宫铭记于心。”

袁阁老道:“长公主言重了。”

幼薇道:“时候不早了,本宫也不便过多叨扰,这便告辞了。”

袁阁老道:“公主千金贵体,我等草舍茅庵也不便挽留。之望,替我送一送。”

袁之望与幼薇等人走后,袁阁老也起身回房,猛一站立,头中便是一阵晕眩。

少夫人连忙上前扶住。

袁阁老定了定神,说道:“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啊!如今连这些小娃娃都敢算计到我的头上了!”

少夫人道:“您身子不适,休要再忧虑了。”

袁阁老道:“这个永安长公主不愧是先帝的嫡女,她和庾家那个孩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先是搬出律法与我起争执,再瞧准时机,丢出一个折中的方案,给我一个台阶下。步步都将我们算计在内了!”

少夫人道:“爹爹多虑了,只是一个黄毛丫头和两个毛头小子,哪就有您说得那么厉害了?不过是您不愿意与他们一般见识罢了。”

袁阁老正色道:“不,这几个人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少夫人眉头一紧,回道:“儿媳知道了。”

袁阁老道:“你是个乖觉的,比我那不肖子强了不少。我袁家世代为官,都是真才实学考取的功名,唯有这个逆子屡次不中,未能将家风延续,也委屈了你离开京城和父母兄弟,来此照顾我这个孤老头子。”

少夫人道:“爹爹这是说哪里的话,能够守着官人,伺候爹爹是儿媳的福气。”

袁阁老道:“可惜那个逆子,他,唉,苦了你了!如今驸马爷要去把人放出来,日后恐怕又是麻烦。”

少夫人道:“爹爹休要忧虑,即便是那个贱人被放了出来,公孙家的人也不会放过她,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袁阁老老迈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笑容,缓缓地说道:“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这个家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

第六十一章 铁画银钩

自从袁家出来,庾遥和温苍就赶去了府衙与许大人交涉。

幼薇留在春日宴里,安抚着一众小孤女。

听说公孙大娘快要回来,女孩儿们都止住了哭泣,乖乖地围坐在幼薇身边。

甚至有两个活泼好动的躺在了幼薇的膝上,或者靠在她的背上。

幼薇看着眼前这个钟灵毓秀的小女孩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道:“小怜。”

幼薇道:“小怜,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小怜道:“想做大周第一的厨娘!”

背靠着幼薇的女孩转过身来,凑近了幼薇说道:“我想像姐姐一样,出去外面见世面。”

幼薇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道:“小如。”

幼薇对小如道:“你难道不想像公孙大娘一样成为有名的厨娘么?”

小如道:“想。可是灶台那一方天地太窄了,我从小就看着烟火,长大了想要换一换眼前的风景。”

此时,几声敲门声响起。

小女孩们纷纷停止了吵嚷,眼睛直直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幼薇一边说“别怕”,一边起身往门口走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

幼薇问了一句“谁?”

庾遥在外说了声“小妹”。

幼薇连忙将门打开。

晴光直入,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可门外站着的岂不就是公孙大娘连同春日宴的小伙计们?

无论是在玲珑山还是在邢州,幼薇都眼睁睁地看着死伤了太多人了。以至于此刻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孙大娘双眼泛泪,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口中说道:“谢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她身后的伙计们也都一同跪下。

幼薇连忙扶起公孙大娘,说道:“不必多礼,进屋再说。”

庾遥也在旁边说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进去再说吧。”

春日宴内的女孩儿们此刻都蜂拥而至,围抱住公孙大娘的腿。

公孙大娘被众人簇拥着,终于进了春日宴。

几支蜡烛的残照里,公孙大娘看着多年苦心经营,如今萧索至此,心中不免涌出千般感触。

庾遥见状安慰道:“人没事就好,来日方长,还可以重头再来。”

他说罢拍了拍身边一个小伙计的肩,展开手掌,掌心放着一个银锭子,又说道:“麻烦小哥替我去街上寻一块空的牌匾来。”

众人皆不明所以,好在那小伙计脚程倒快,不一会儿就搬来一块空的牌匾。

庾遥道:“大家让一下。”

众人向两边散开。

只见寒光一闪,庾遥抽出了玉带剑!

庾遥执剑向那牌匾划去,一时间木屑翻飞,凌空而乱。

待到庾遥收了剑,众人凑过去一瞧,方才见到是“绮宴珍馐”四个字。

字迹不仅入木三分,更是徘徊俯仰,容与风流,铁画银钩。

落款是章怀驸马庾遥。

文德远耀曰章,慈仁念思曰怀。

虽是皇上赐封,却极符合庾遥的人品心性。

庾遥道:“我还记得那日公孙大娘曾向我求一幅字,如今也省得拿出去寻人刻了。”

公孙大娘破涕为笑,说道:“多谢驸马爷恩赐,驸马的亲笔必定要好好地以金漆装饰,待到春日宴重新开张之时,郑重地挂在正厅中央。”

幼薇道:“公孙大娘既然已经平安无事了,我们几个便要启程回汴京城了。”

公孙大娘道:“这么急?说来也是,因为这飞来横祸已经搅扰了长公主、驸马爷和温公子的行程。今日正好无人打扰,不如我下厨好好地做几道菜,为几位贵人送行。”

幼薇道:“万万不可。您在狱里这些日子早就伤了神又伤了身,此刻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千万不能多劳动。”

公孙大娘道:“不碍事的,本就是穷苦出身,这些苦还受得住。”

小如凑上前说道:“大娘且多歇歇,这招待贵宾之事不还有我们呢么?”

公孙大娘道:“你们?那如何上得了台面?”

幼薇道:“如何上不了?本宫觉得小如说得极是。”

庾遥道:“是啊,且让我们品一品你们这几个小姑娘学到了公孙大娘几成功力。”

公孙大娘道:“她们还小,她们不成的。”

温苍道:“公孙大娘,她们总有一天要出去独当一面的,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练练手岂不是好?”

公孙大娘道:“长公主、庾驸马和温公子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还对我有救命之恩,岂能拿来练手?”

庾遥向伙计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公孙大娘扶着坐下了。

幼薇道:“既然本宫是大周长公主,自然是本宫说了算,今日便要尝尝小如、小怜这几个丫头的手艺!”

小如等人应声谢了恩,忙下去准备。

幼薇、庾遥和温苍纷纷落座,正想与公孙大娘再闲话几句家常,突然春日宴方才刚刚闭锁的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了。

一群人冲了进来。

众人受了惊吓,纷纷起身。

公孙大娘刚出了牢狱,惊魂初定,如今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庾遥喝阻道:“站住!来者何人?”

领头的正是公孙长兴。

“公孙长兴?”温苍脱口而出。

公孙长兴见他三人眼生得很,说道:“你是何人?竟然认得我?”

庾遥道:“公孙长兴,你带着这么多人,撞门而入,所为何事?”

公孙长兴道:“既然你们认得我是谁,就别拦住我的路!虽然许大人将你放了出来,但是你仍然是杀害我兄长的嫌犯!别想在此自在逍遥,快随我回去,免受皮肉之苦!”

幼薇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不但要绑架良家妇女,还要乱用私刑不成?”

公孙长兴道:“这妇人是我公孙家的人,我们自会请合族的耆老出面做主,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说三道四!”

庾遥道:“今日我若是不让你们带她走呢?”

公孙长兴道:“不让?哼!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来,连这伙人一起打!”

话音既落,庾遥随手使出惊梦掌,虽然只用了一成功力,公孙家十数人都已人仰马翻。

第六十二章 酒入愁肠

公孙长兴在地上打了滚,爬起来道:“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庾遥道:“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只需要知道这相州城里的头一号的酒楼春日宴,不是什么乡村夜店,轮不到你们在此撒野!”

幼薇道:“说的是!难道还没有王法了不成?”

公孙长兴也是个乖觉的,上下打量了他们三人几眼,说道:“王法?我们现在要动的是家法!便是许大人在此也阻挠不了,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护着这妇人?我说呢,怪不得这妇人如此张狂,原来是有了靠山。可是你们保得了她一时,难道保得了她一世?咱们走着瞧!”

公孙长兴带着族人悻悻地走了,只留下一地的烟尘。

幼薇对庾遥道:“为何不好好教训他们?若是今后还来找麻烦可怎么好?”

庾遥道:“若是伤了人,闹上官府,恐怕会暴露身份。这件事看来要从长计议。”

幼薇道:“从长计议?”

庾遥道:“不错!看来今夜我要再潜入义庄探一探。若是能将死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那公孙大娘的冤屈才算是尽解了,日后也不怕公孙家再来闹事。”

于是乎,幼薇由晰儿、朦儿护送着回了云来客栈,庾遥和温苍则暗中潜伏在义庄附近,只待看守义庄的老汉入睡便要再次进去查探。

义庄不远处的一株大榕树上,庾遥和温苍各拿了一小壶酒。

青瓷相击,叮当轻响。

温苍道:“我们留公孙大娘带着那些个小孩子在春日宴里,万一公孙家的人半夜去寻麻烦,可怎么好?”

庾遥道:“今日已经打伤了公孙家的人,他们回去搬救兵也没那么快。况且,最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今天公孙大娘刚刚出了大牢,恐怕袁之望会冒险出来见她,我们若留人在春日宴则多有不便。”

温苍道:“袁之望?他会么?”

庾遥望向茫茫远方,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吗?”

温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壶,说道:“我想我会。”

庾遥没有答话,只是仍然默默地看着远处。

刚入了夜,一阵劲风拂过,庾遥和温苍突然隐隐看到义庄中有火光闪烁。

温苍道:“庾兄,你可看到了?那仿佛是义庄里的火光。”

庾遥道:“的确是。”

温苍道:“我们可要去看一看?别出了什么事。”

庾遥望向温苍,略点了点头。

二人趁着夜色,悄悄往义庄方向而去。

越是走近,越听到有声响,庾遥和温苍静静地贴着墙,竖起耳朵。

“可怜呐!都是些可怜虫啊!唉,难为我一辈子守着你们这些孤魂野鬼,死不瞑目,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啊,回来也别来找我,找我有什么用呢?我老了,残了,没什么用了!你们啊,还是去找害死你们的人吧!”

庾遥和温苍听了一会儿,无外乎是这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的说,也不见他说几句新鲜的,想是醉话。

但是这老汉话里话外似乎知道什么隐情,不然也不会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可怜”、“害死”。

庾遥与温苍对望一眼,举起手中的酒壶,悄声说:“看我的。”

“哈哈哈哈!今日喝的真是痛快!来,再来!”

庾遥故意装作酒醉的样子,一步三摇晃地往老汉点的火堆旁边走。

温苍会意,往身上洒了些酒,也装作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跟着庾遥,边走边说:“等等我,你,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来,再干一杯!”

老汉听见响动,不免想要起身查看查看。可是他饮了太多酒,刚要起身便腿脚发软,又跌坐下来。

庾遥走近火堆,笑道:“哎?这里还有酒!”

温苍也跟上来说道:“是啊,这不是还有好多呢吗!”

老汉见有生人到来,说道:“你们是谁?竟然敢闯到这个地方来?真是不要命了!”

温苍道:“老哥哥,我们的酒喝完了,能不能借一点啊?”

庾遥摆了摆手,说道:“你说什么呢?借?怎么能说借?我们买!买!我们有银子!”

庾遥说着便从宽袍大袖里掏出几颗碎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在老汉手里,说道:“老哥哥,这够不够?”

老汉见了银子自然是喜笑颜开,迷迷糊糊地说道:“两位公子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吧?晚上饮酒怎么跑到了此处?”

庾遥道:“老哥哥好眼力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知怎的就到这里来了!”

温苍拿起地上的酒坛子,对老汉道:“相逢即是有缘,来,干了!”说罢仰脖就喝。

那老汉抚掌大笑道:“好!好!好酒量!”

温苍顺势跌坐在老汉身边,勾着肩,搭着背。

庾遥道:“老哥哥,你就成日在此一人独饮吗?”

老汉道:“可不是?哪有人陪?”

温苍紧扣住老汉的肩,说道:“今日可好了!有我们兄弟陪你!”

老汉道:“看两位公子的样子,想来是出身显贵,怎么会流落到此处?”

温苍抱住老汉,脸上也不知是酒还是泪水,突然嚎啕起来道:“我,我爹娘都被人害了!我现在是无家可归啊!”

庾遥惊讶于温苍竟然有这般青出于蓝、倚马可待的演技,自然也不能落后,强挤出几滴眼泪,说道:“弟弟,弟弟,你别哭了,你一哭,为兄也忍不住了!”

老汉叹道:“原来也是两个可怜人!借酒浇愁!”

温苍道:“可是这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庾遥道:“老哥哥,你又是为什么在这里独自一人饮酒啊?”

老汉道:“别提了!我年少时就被人打断了腿,好不容易才寻了这个看守义庄的差事!在这里几十年了!”

温苍抬起头,茫然道:“义庄?那岂不是很多死人?”

然后庾遥、温苍二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老汉道:“哎,两位小兄弟,别怕,这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我告诉你们,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

庾遥也坐在老汉身边,问道:“老哥哥,您这话何解啊?”

第六十三章 移花接木(上)

老汉道:“我看守这义庄这么多年了,没看哪个死人伤害过我。可是你们知道吗?他们一个个都是被人害死的!哎,多可怜啊!可怜我糟老头子今后若是死了恐怕也会像他们一样,无处安葬!”

温苍道:“老哥哥,你说谁是被人害死的?哪个?指给我们看看啊!”

温苍伸着一根手指四处乱指,被庾遥握住。

庾遥说道:“我知道!那韩师爷不就是么?”

老汉道:“何止韩师爷!还有跟他前后脚送来那个。”

温苍道:“这个我知道!公孙家的落第秀才!被他娘子给害死了!”

庾遥“嘘”了一声,说道:“别瞎说!人家娘子都被放出来了!听说不是他娘子杀的!”

老汉突然笑道:“你们啊,只说对了一半!”

温苍依旧搂着老汉的肩膀不松手,说道:“老哥哥说,咱们听老哥哥说!”

庾遥眯缝着眼睛,盯着老汉道:“对,对,你说得对,咱听老哥哥说!”

如此一来,老汉脸上颇有些得意,说道:“你们不知道吧?那棺材里的人根本不是公孙长满!”

庾遥和温苍闻言都不免心中一惊!险些忘了继续装醉。

庾遥率先反应过来,说道:“老哥哥,您蒙我们呢吧?不是公孙长满还能是谁?咱可听说那公孙长满是六趾,普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六趾的人来!”

温苍也附和道:“可不是吗?那仵作都验过了!”

老汉道:“哼!仵作?那仵作要不是无能就是收了钱财睁着眼睛说瞎话!”

说罢那老汉挣扎着要站起来,庾遥和温苍连忙一边一个地扶住他。

庾遥道:“老哥哥,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汉道:“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们不信就随,随我来!”

二人扶着摇摇晃晃的老汉走到“公孙长满”的棺木旁边。

老汉指着那棺木道:“你们不信就打开看看!”

庾遥心中疑惑,上一次他与温苍的确打开棺木仔细瞧过,这尸骨像是被武林高手用精纯的内力将全身筋脉骨头震碎,而不像是被利刃切砍而成。

之所以能够得出这一推论,盖因庾遥和温苍二人皆是自幼习武又有家学渊源,可是这老汉一不懂武功,二则常年看守义庄不与人交谈,他如何能看出来?

正想着,温苍已经出力将棺盖搬开。

老汉指着残碎的脚趾骨道:“你们瞧,这一截小脚趾和其他骨头根本就不属于同一人!”

庾遥和温苍闻言惊诧不已,探头过去细瞧了瞧,并不能辨别此中的区别。

庾遥道:“老哥哥,如何能看出不属于同一人?我看都差不多啊!”

老汉得意地道:“你们啊,当然看不出来了!可是老头子我成天对着死人的骨头几十年了,我什么没见过?六根手指的我也见过!你们看这骨头是弯的不是?”

老汉指着的是第六根脚趾。

温苍道:“是弯的啊!”

老汉又指向第五根脚趾,问道:“那这个是弯的不是?”

庾遥和温苍仔细瞧了瞧那骨头弯曲的形态,回道:“也是弯的啊!”

老汉道:“这就错了!错了!我从前也见过六根脚趾之人,第六根脚趾必是弯的,但是第五根脚趾就不会这么弯!若是第六根脚趾和第五根脚趾一样的弯曲,那必定不是一个人的!”

庾遥和温苍恍然大悟!

温苍道:“那这是什么人?如何死的这样惨?”

老汉摆摆手,无奈地道:“谁管得了这是什么人?无名无姓的可怜人罢了!”

老汉示意要回火堆旁继续吃酒,庾遥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老汉哼了一声便晕倒了。

庾遥和温苍将老汉扶到义庄后面的茅舍里安顿好,转身又回到无名之人的棺木前。

庾遥对温苍道:“打开韩师爷的那副棺木。”

温苍点了点头,寻到韩师爷的棺木,打开了棺盖。

庾遥伸出手去,按了按韩师爷全身的骨骼。

温苍道:“你是怀疑……”

庾遥道:“不错。我怀疑这冒公孙长满之名死去之人与韩师爷是被同一人所杀。你试试看,韩师爷全身骨骼筋脉尽断,若是过些天他尸身腐坏,不出多久也会变成一堆碎裂的骨头。”

温苍道:“何天翼以华檀宝扇出名,从来不知他习得如此深厚的内力!”

庾遥道:“你别忘了他如今是龙远镖局的人,上头还有两位义兄,说不定是他们出的手也未可知。”

温苍道:“可是他们这些高手为何会袭击一个伏案写文书的师爷?还下手这么重?”

庾遥道:“也就不得而知了。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这人千真万确不是公孙长满。而如今所有人都当他是公孙长满,此事一定有蹊跷。”

温苍道:“你是说有人要借这个无名之人的死诬陷公孙大娘?”

庾遥道:“不错。否则为何好端端的人会多出一截脚趾?连仵作都没验出来?”

温苍道:“说的是啊,若是寻常的六趾之人遇害被误认为公孙长满也还说得过去,可是明明是正常人,却多出一截脚趾强充作公孙长满,那就一定是人为了。究竟是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难道是公孙长兴他们?”

庾遥道:“一定不是公孙家的人做的。一来公孙家的人看起来固然心术不正,却不像是有这种脑子的;二来若是公孙长满真的死了,那公孙大娘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若要再嫁也由不得公孙家了。也不会是徐二。徐二虽然有些家财,却只是个寻常商人,没什么权势。再者说,他对公孙大娘有意不外乎是贪色和求财,不必绕着么大的圈子。即便是被袁之望打了,心生怨怼,也不是这样的报复法儿,太过于舍近求远了。”

温苍道:“那与公孙大娘有关系的就只剩下袁之望了。可是袁之望,不大可能啊!若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与公孙大娘在一起,那公孙长满死了是大有裨益,但是如此一来,公孙大娘岂不是嫌疑最大?他应该不会害公孙大娘才是。”

第六十四章 移花接木(中)

庾遥点点头,说道:“你还忘了一个人。”

温苍道:“谁?”

庾遥道:“袁阁老。说不定袁之望的夫人也要算在内。”

温苍道:“难道是为了保住袁家的声誉才想要让公孙大娘入狱甚至斩首,永绝后患?这手段也太过歹毒了!”

庾遥道:“可是目前我们还有一件事弄不清楚。那就是这死去的人究竟是谁?为何这副骸骨会到了袁家手上用以嫁祸公孙大娘?”

温苍道:“你说,袁之望会知道吗?”

庾遥笑道:“我们快走!说不定还能赶上!”

说罢,庾遥和温苍将棺盖都归位,又将火堆熄灭,一路施展轻功,飞也似地往春日宴赶来。

不一会儿,庾遥和温苍便来到了春日宴门口。

此时的春日宴,仍旧萧索不已。

险些让人忘了曾几何时,门口一对对的火红灯笼照亮整个街市。

庾遥刚想叩门,又默默地缩回了手。

温苍问道:“怎么了?为何不叩门?”

庾遥道:“劫后余生,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彼此倾诉,我们还是别鲁莽打搅。随我来。”

温苍跟着庾遥来到了春日宴的后巷。

温苍道:“这里应该就是那日徐二撞到公孙大娘与袁之望的地方。”

庾遥点了点头。

便在此时,春日宴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黑暗中闪现两个人影。

庾遥和温苍快步跟了上去。

“袁小公子且慢!”

袁之望大惊失色,公孙大娘也吓得面如土色。

待到二人转身之时,见到来者正是庾遥和温苍,方才定了心神。

袁之望附身便拜,说道:“叩见驸马爷,小人该死!”

庾遥上前扶起他,说道:“袁小公子这是说什么呢?我们二人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快些进去说话!”

公孙大娘也道:“驸马爷说的是。这里说话不方便,还是进去说罢!”

公孙大娘仔细锁好后门,引着三人进了她的房中。

温苍望着室内的帷幔衾枕,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便越发佩服庾遥方才不曾叩门,而是在后巷等候之举。

袁之望虽然出身世家,自小就被父兄打压,抑郁不得志,养成了个软弱的性子,此刻只觉得隐秘之心事被人撞破,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温苍识趣地拉过一侧的花鸟屏风,立在圆桌边。

公孙大娘沏了一壶新茶,招待众人坐下说话。

庾遥开口对袁之望道:“袁小公子,我今日来此寻你,是为了问一问,贵府前些日子可来过什么生人?或者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袁之望思虑片刻,不得其解,说道:“我虽日日在家里,但是父亲大人总是让我闭门苦读,不许我过问太多府中之事,因而并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庾遥道:“你好生想想,此事于公孙大娘的清白至关重要。”

袁之望苦苦思索,似乎仍旧没什么头绪。

温苍忍不住问道:“袁阁老大人体弱多病,本就不常踏出房门,你又闭门苦读,不过问家事,那府上如今是何人当家作主?”

袁之望看了一眼公孙大娘,低声说道:“是我家娘子操持一切。”

公孙大娘柔声细语地对袁之望道:“既然驸马爷说事关重大,你务必仔细想清楚。”

袁之望点了点头,但是片刻之后仍想不出来。

庾遥道:“或者是少了什么人。”

袁之望道:“少了人?那倒是有一个人。”

庾遥道:“谁?”

袁之望道:“乃是家父的幕僚,唤做乌先生。此人在袁府多年,深得家父的信任。原本家父告老还乡他也一路跟随到了相州,每日还能陪伴家父谈话遣怀。可是前些日子我发现似乎许久都没见他现身,便问了问我家娘子,她说乌先生前些日子已经请辞,父亲大人也准了。我想如今袁府今非昔比,已不似当年风光,多养一个幕僚在府中的确无甚好处,便也没有深究。难道驸马爷问的是这件事?”

庾遥道:“是否有关尚不能定论。袁小公子,请再想想,除了这个乌先生请辞一事,府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怪事发生?”

袁之望道:“日日都是那个样子,风平浪静,无甚怪事发生。”

温苍道:“那袁小公子是否知道乌先生离开袁府之后,去了哪里?”

袁之望道:“这……许是要问过我娘子或者家父才能知道了。”

温苍又道:“那这乌先生祖籍何处?”

袁之望道:“多年前似乎听他说过一次,好像是灵州。”

“灵州?”温苍不觉与庾遥对视了一眼。

灵州,正是龙远镖局所在之地。

庾遥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少夫人日日操持家事,想必是极得阁老大人的信任了?不知少夫人娘家是哪个高门显贵的府上?”

袁之望道:“我家娘子并非出身书香门第,乃是出身武将世家,父亲兄弟都在军中为将,替大周四处征战,母亲、嫂嫂们及一个未嫁的妹妹则留在京城。”

庾遥道:“我想起来了,是当初被先帝赐封世袭爵位的侯家。”

袁之望道:“不错,当年先帝在军中起义,讨伐大汉无良之君,我娘子的祖父便正在先帝的麾下。”

公孙大娘插话道:“驸马爷,这袁府诸事与我入狱之事究竟有什么干系?”

庾遥道:“公孙大娘,此刻我已能确认那具残骸并不是你夫君公孙长满,可是究竟是谁,还需要再详加查探。”

公孙大娘点了点头,望向袁之望。

庾遥道:“夜已深了,我们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袁小公子,若是再想起什么,务必要托人捎过消息来。”

袁之望道:“驸马爷放心,一定,一定。”

公孙大娘道:“劳烦驸马爷和温公子为我的事四处奔走,真的是心中歉疚。”

庾遥道:“公孙大娘不必客气,如今我们只希望可以略尽绵力,求得此事善了。”

庾遥和温苍于是起身告辞,袁之望也不得不回袁府。

公孙大娘将他三人送出后门,方才回房歇息。

第六十五章 移花接木(下)

回云来客栈的路上,温苍问道:“是不是要派人去灵州探查一下,乌先生是否回乡了?”

庾遥道:“许刺史的师爷,袁阁老的幕僚,背景如此近似,你不觉得很可疑么?”

温苍道:“这么说来,也不必探查了,乌先生也许现在就身在义庄。”

庾遥道:“只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何天翼要杀掉这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

温苍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庾遥道:“为今之计,何天翼为何要杀害韩师爷和乌先生只能暂且放一放。袁家假借乌先生之死做局冤枉公孙大娘之事已然确认无疑了。只是袁阁老德高望重,又刚刚告老还乡不久,此时此刻便是袁家出了什么事,皇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否则便会落得个刻薄老臣的罪名。”

温苍道:“也许袁家就是看上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庾遥点了点头,说道:“如何能善了,还需要从长计议。”

二人回到云来客栈,见朦儿自在房中安歇,而晰儿则在幼薇门口当值。

晰儿见他二人归来,连忙上前问道:“公子们怎么才回来?小姐问了好几遍,我们姐妹哄了好久才睡下。”

庾遥道:“先别管这些了。晰儿,你可还能联络到尹大人?”

晰儿道:“若是飞鸽传书,尹大人应该可以收到。”

庾遥道:“那好,你现在就替我联络尹大人,若他还未回京,便请他到相州来一趟。”

晰儿道:“遵命。”

庾遥点点头,刚要随温苍一道回房歇息,可是瞥见晰儿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庾遥道:“怎么?小姐有什么不妥么?”

晰儿道:“不是小姐的事。只是有一件事,我心里也没有主意,与朦儿商量过两回,都拿不定主意,所以也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庾遥道:“你但说无妨。”

晰儿道:“我们几十个人当初曾经在一处密训,彼此见面都是脸熟的。那一日咱们远远地见公孙大娘上了公堂,我曾见了韩师爷一面,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是旧相识。可是后来又听说他遇害,那也许不是当年与我们在一处密训之人,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杀害。”

庾遥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难道韩师爷是二十八星宿之一?”

晰儿道:“我也不敢肯定。他的面容必定是易容过的,与从前大不相同,但是多少露出了一丝原本的痕迹。”

庾遥道:“朱雀七宿就连尹大人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难道韩师爷就是与朱雀七宿中的一人有所相似?”

晰儿道:“正是。”

庾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先去通知尹大人来相州,再做计较。”

晰儿点了点头。

庾遥与温苍回了房。

温苍忍不住说道:“若是韩师爷身怀不俗的武功,那何天翼他们下重手就说得通了。因为若是他们不拿出看家本领来一击即中,说不定就会被反杀。”

庾遥道:“不仅如此。韩师爷被华檀宝扇伤得面目全非,便是旧日相识也再看不出他的身份。”

温苍道:“难道乌先生也是朱雀七宿之一?”

庾遥道:“不是没有可能。现在看来,这件事没有我们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有人是冲着皇上来的。”

温苍道:“不错!那日店小二说龙远镖局的几个人是要去京城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庾遥道:“只盼尹大人早点来到相州,解决了袁府的事情,我们便要马不停蹄地回京城,以防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边厢,庾遥和温苍满怀心事,刚静静睡下。

那边厢,袁之望脚程慢一些,方才回到袁府。

袁之望一早就买通了守门的小厮,悄悄地进了后门,径直往卧房走去。

黑灯瞎火,四下无人。

袁之望轻轻闭上房门,蹑手蹑脚地往床边走去。

突然,一盏昏黄的烛灯被点燃。

袁之望吓得冒了一身的冷汗。

“官人,这么晚了,怎么才回家?”

少夫人坐在桌前,守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

袁之望道:“夫人不在房中歇息,怎么到这里来了?”

少夫人道:“在哪里不是独守空房呢?从前好歹知道你身在何处,自从回了相州,便连这件事都不大晓得了。说出去可真是贻笑大方。”

袁之望道:“夫人言重了,为夫只是心神不宁,无法安睡,便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少夫人道:“但愿如此。只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提醒官人知道。最好是你的人,你的心都在这府里。但凡是有人抢了你的人,夺了你的心,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袁之望剑眉一挑,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少夫人道:“官人还没明白?一夕欢愉虽说是两个人的事,可是自始至终,受苦受难的都会是别人,你还是父亲的好儿子,还是侯家的好女婿。可是你若是真疼她,就别只顾着自己,也要为别人想一想才是。”

袁之望联想起近日的种种,以及方才庾遥所问的诸事,终于明白了。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做的!”

少夫人道:“官人抬举了。我一个妇道人家,纵然有心也做不出来。这些事情都是你父亲——阁老大人的安排。”

袁之望道:“难道乌先生没有回乡,而是死了?”

少夫人闻言不免讶异,回道:“官人能想到乌先生,的确让人刮目相看。不错,乌先生惨死在府中,父亲发现了便把我叫了过去。本意是想报了官,查出是谁下的毒手再好生安葬。可是那段时间正巧你与那妇人打得火热,我与父亲商议之下便想到要做一个局,用牢狱之灾困死那个妇人,永绝后患。”

袁之望道:“你好狠毒的心肠!你我夫妻多年,我竟然未曾看出你有这样的手段!”

少夫人叹了口气,只是直楞楞地看着灯烛的微光,说道:“你未曾看出的多了去了。”

袁之望盯着她的脸,她眼前有一细小的飞虫掠过,径直飞向了烛火,“呲”的一声烧成灰烬。

第六十六章 画地为牢

少夫人幽幽地道:“我嫁到你们袁家,嫁给你,时日也不短了,可是你何尝仔细看过我的眉目?我知道,我不通文墨,不与你投契,也不是沉鱼落雁的容貌,可是你要娶个落拓士人家的女儿做妾室也都由着你,何苦又去与一个身家不清不白的厨娘牵扯?白白地让我成了别人的笑柄!”

少夫人眼眉一挑,瞧了袁之望一眼,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乌先生的遗体是我亲手处理的?我这身不为你所喜的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

袁之望道:“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少夫人道:“我疯了?你才是疯了!”

袁之望道:“你这个疯女人,我一定要休了你!”

“你要休了谁?”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袁阁老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这个逆子,不知悔改,竟然还半夜去与那下贱的妇人私会!丢尽了我们袁家的脸!你若是要休了她,我先打死你!”

袁之望跪下道:“父亲!”

袁阁老拐杖触地,发出“砰砰”的声响,随后说道:“来人呐!小少爷病了,需要静养!将他的屋子给我封了!今后若是有人胆敢放他出去,一并打死!”

“父亲!不可啊!”

“你这个逆子!休得多言!快,给我封得死死的!”

少夫人站起身,扶住袁阁老道:“父亲大人休恼,别再勾出了旧日的病痛,到时候伤了身就不好了!”

袁阁老对袁之望怒喝道:“你看看!你娘子日日替你侍奉汤药,看顾我的病!你倒好!得了空不知读书上进,竟然屡次三番让她伤心!我们袁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日后就在这里,闭门思过,哪里都不许去!”

袁之望道:“父亲,父亲,我知道错了,一切都是儿子的不是,是我鬼迷心窍,她一个孤寡女子,无依无靠,求父亲饶恕她吧!”

袁阁老道:“哼,现在哪里轮得到我饶恕谁?这件事被长公主碰到,便是上达天听了!你这个时候还出去?是要把我们全家的性命一起断送吗?”

袁之望道:“父亲恕罪,儿子实在是不知……今夜庾驸马来询问,我已将乌先生回乡之事告诉他了……”

袁阁老道:“你,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少夫人道:“父亲大人稍安勿躁,只是知道乌先生回乡之事算不得什么。咱们便是打死都不承认,他们又能如何?”

袁阁老道:“你不知道,庾家的人不好对付!”

少夫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这件事若是真闹大了,最终还是请天子圣裁。皇上成日忙着笼络人心,怎么会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就伤了一众老臣之心呢?”

袁阁老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得倒也有理。”

少夫人道:“父亲先回去休息吧。”

袁阁老“嗯”了一声,由着少夫人将他搀扶回房。

袁之望瘫坐在地上,看着下人们拿着木条钉板,将他的屋子封了个严严实实。

太行何难哉,北斗不可斟。

夜静星河出,耿耿辰与参。

第二日一早,庾遥便独自一人去到许大人府上拜访。

自从韩师爷遇害,许大人也受了惊吓,虽未耽误公务,但是一入夜必要回自己的府上歇息,再也不曾吃住在府衙。

许大人仍在梦中,刚刚转醒,听下人禀报道有一遍身绮罗的年轻公子求见,便心知是驸马爷驾到。于是连忙披挂上官服官帽,迎了出来。

“驸马爷大驾光临,寒舍真的是蓬荜生辉。”

庾遥也客套道:“听人说许大人受了惊吓,不知有没有大碍?”

许大人道:“驸马爷快请上座。唉,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真的是难以言说啊!韩师爷跟了我好几年了,想不到竟然意外横死,我这心里真的是又惊又怕,既哀且痛啊!”

庾遥道:“许大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切不可过度伤怀,这相州城的百姓可都指望着您做主呢。”

许大人道:“驸马爷说得是。不知今日驸马爷来此有何吩咐,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她……”

庾遥摆了摆手,继续道:“长公主安好。我今日前来,仍是为了春日宴的掌柜公孙大娘之事。”

许大人道:“这公孙大娘不是已经无罪开释了吗?”

庾遥道:“虽然如此,但是公孙家仍是不依不饶。他们之所以如此,一是想要要挟公孙大娘,害怕春日宴这桩产业落入别人手中,二是仍然笃信死者乃是公孙长满。”

许大人道:“驸马爷说得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公孙大娘虽然没在近身侍奉,但也照拂公婆多年,银钱家私从未少了他们的。外人看来难免眼红,想要分一杯羹。不过既然有袁小公子及家奴的证词为凭,便已能证实当初徐二看到的并不是公孙长满。那既然公孙长满未曾回来,公孙大娘杀夫的罪名自然也就化为乌有了。不如由卑职出面调停,谅那公孙家众人也不敢不给这个面子。”

庾遥微笑道:“有许大人出面调停自然是好。可是未免仍有后患,事情还是处理得干净些。”

许大人不解其意,问道:“卑职愚钝,还请驸马爷明示。”

庾遥道:“那公孙长满一只脚长有六趾,可是死者其实只有五趾,另外那一趾其实并不是他的。若是请公孙家合族的耆老一起做个见证,重新开棺验尸,将此真相大白于天下,日后必能少些麻烦。”

许大人惊讶道:“驸马爷此话当真?”

庾遥道:“千真万确。这衙门里的仵作怕是要换一换了。”

许大人道:“卑职明白了,这件事卑职一定调查清楚,绝不姑息。”

庾遥笑道:“许大人眼里不揉沙子,可是听我一句劝,凡事也别调查得太清楚了,否则有些不想知道的事若是不巧知道了,反而麻烦。长公主已请了皇上的钦差尹大人来相州为此事收尾,孰是孰非还是请尹大人上奏皇上定夺吧。”

第六十七章 归去来兮(上)

许大人连连点头,又作揖道:“卑职明白,多谢驸马爷提点!”

庾遥道:“此事还未尽了,所以当初长公主想带公孙大娘回京之事也只能暂时作罢。有朝一日若此事得以善终,还请许大人派人将公孙大娘送到京城庾府。”

许大人道:“驸马爷言下之意,难道很快便要启程回京?”

庾遥道:“不错,此番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候,还是早些回京才是。”

许大人道:“那不如由卑职做东,在春日宴给长公主、驸马爷以及温公子践行。”

庾遥道:“如此一来就太惹人注目了,还是罢了。我此番来与许大人交代一声,明日便要启程回京。”

许大人道:“无论如何也要让卑职一尽地主之谊啊!”

庾遥道:“听闻许大人家眷们尚在京城。若是有朝一日皇上传召许大人回京赴任,还愁没有再见之日吗?”

许大人喜上眉梢,微笑道:“卑职承驸马爷吉言!”

一番客套之后,庾遥辞别了许大人,回到了云来客栈,准备打点行装,明日一早就出发。

方行至云来客栈大门口,便瞧见了晰儿。

晰儿见了庾遥,忙禀报道:“公子可回来了,小姐正要我去寻公子呢。”

庾遥道:“寻我?小姐何事?”

晰儿凑近了些,附耳道:“尹大人来了。”

庾遥道:“这么快?”

晰儿点了点头,说道:“说是邢州的事了了,便也一路回京,听说了相州城的事,便知我们可能仍未离开相州,于是忙赶来会合。”

庾遥道:“来得正好!”

晰儿道:“近日之事温公子已都与他说了,只是小姐让我来寻公子,问还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庾遥道:“他此刻在何处?”

晰儿道:“还在温公子房里。”

庾遥道:“好,我们这就过去。”

说罢,二人转身回了云来客栈。

晰儿仍旧去幼薇跟前伺候,庾遥则回房去寻尹天枢。

庾遥进了房,只见温苍正与尹天枢交谈。

二人见他归来,不觉起了身。

庾遥将房门掩住,转身道:“尹大人一路辛苦了!”

尹天枢行了个礼,说道:“奴才未敢搅扰长公主殿下,便在此等着驸马爷回来。”

尹天枢并没说实话,他特意在庾遥和温苍的房间相候,除了不便打扰长公主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探查一下庾遥每夜是否与温苍住在一间房,之后才好回禀皇上。

庾遥道:“尹大人快请坐,切莫拘礼。”

庾遥说罢率先坐下,温苍与尹天枢也相继落座。

尹天枢道:“方才温公子已将公孙大娘之事与奴才说了说,既然是长公主殿下看上的厨子,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便亲自带她回京城就是。”

庾遥道:“原本我已让晰儿飞鸽传书请尹大人前来,但是却并不是为着公孙大娘的案子。”

尹天枢道:“驸马爷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

庾遥道:“有件事事关重大,所以务必请尹大人来此探查清楚,回禀皇上。”

尹天枢道:“驸马爷请讲,奴才无不尽力的。”

庾遥道:“许刺史身边的韩师爷不幸遇害,像是死在失传已久的华檀宝扇之手。而袁阁老家的幕僚乌先生前阵子也被人杀害,这两件事看似无关却也有些巧合。而且晰儿曾与我说,那日在公堂之上曾见过韩师爷一面,他的容貌似乎经过易容,但仍然能看出一点往日痕迹,好像是二十八星宿之一,也就是尹大人都不知去向的朱雀七宿之一。”

尹天枢闻言大惊,顿了一顿方才说道:“竟有此事?”

庾遥点了点头。

温苍在旁边说道:“我们二人已探查过韩师爷的尸身,若非华檀宝扇,别的兵器不会形成那样的伤口。”

尹天枢道:“那袁阁老家的乌先生也是如此?”

庾遥和温苍对视了一眼,温苍叹了口气。

庾遥道:“此事说来话长。乌先生的尸身我们见到之时已经只剩下一堆碎裂的白骨了。此事缘起袁阁老家的小公子与春日宴掌柜的一桩风月案,袁阁老借乌先生被害之机嫁祸公孙大娘杀夫碎尸,只为了替小儿子绝了纳娶的念头。可是后来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死者并非公孙大娘的夫君公孙长满,应该是袁阁老家中辞归故里的乌先生。因为涉及重臣的家事,所以还是由尹大人禀明皇上圣裁罢!”

尹天枢点了点头,说道:“奴才明白了。袁阁老德高望重,即便是真犯下重罪也不能轻动。此事还是先佯装不知,只说是乌先生为人所害,被误认为公孙长满,一切的罪责归于杀害乌先生的凶徒身上。待奴才回京再仔细禀明皇上。”

庾遥道:“尹大人说得是,我也是这样想。”

尹天枢继续道:“既然驸马爷对韩师爷和乌先生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们又都为人所害,奴才必会回京面圣详加禀告。”

庾遥道:“有劳尹大人。还有一事,我们初到相州之时曾遇到龙远镖局一行人,其中龙远镖局的三当家手拿一柄折扇,我怀疑他就是江湖上失踪多年的何天翼,而那柄折扇就是传说中的华檀宝扇。”

尹天枢道:“龙远镖局?难道是灵州城的那个龙远镖局?”

庾遥道:“正是。据云来客栈的店小二说,龙远镖局众人是押着镖一路往京城去的。可是若韩师爷和乌先生之死真与龙远镖局有关,我怕他们是冲着皇上去的。”

尹天枢道:“驸马爷的意思是或许有人要对皇上不利?”

庾遥道:“的确有这种可能。”

尹天枢点了点头,说道:“奴才明白了,这就飞鸽传书回京城,请皇上派人留心京城的动静。”

庾遥笑道:“如此甚好,既然相州城有了尹大人坐镇,那长公主与我也可安心回京了。这一切都要有劳尹大人了。”

尹天枢也客套道:“驸马爷这是说哪里的话,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全都是臣子份内之事。”

第六十八章 归去来兮(中)

庾遥道:“皇上有尹大人这样得力的臂助,真乃国家百姓之幸。”

尹天枢道:“不敢当,不敢当。奴才只是皇上的在潜邸之时的家奴罢了,如今还能继续为皇家办事,已然是上辈子福气了!驸马爷若没有别的事,奴才就先告辞了,相州城中之事还有好些需要打点。”

庾遥道:“尹大人还请再稍坐片刻。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苦于暂时无法证实,但是为了长公主的安全,我又不得不将事情搞清楚。如今,也只能托付给尹大人了。”

尹天枢不自觉地神经绷紧,询问道:“竟然事关长公主殿下的安危?若有什么是奴才做得到的,驸马爷请尽管吩咐。”

温苍不解,也看向庾遥。

庾遥道:“长公主一入了相州城便看中了公孙大娘的厨艺,如今公孙大娘不为族人所容,又接二连三地出了事,得罪了权贵,日后春日宴的生意恐怕也不好开展,长公主于是便有心将她带回京城去。这本是件好事,我庾府毕竟不比宫里,饮食上未必能将长公主照顾得那样周全。况且公主自从出了宫,尝试了民间美味,口味转换,也与在深宫之时不同。若得公孙大娘这样的名厨入府,自然是皆大欢喜。”

庾遥特意说长公主出宫之后口味变化,便是怕尹天枢禀告皇上,将原本在宫里伺候长公主的厨子拨了下来。天长日久的,万一露了馅。

尹天枢见庾遥面有难色便道:“长公主殿下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又是当今皇上在世上最为亲厚也是唯一的妹妹,驸马爷可谓是取得了东海骊龙颈下的明珠,虽然尊贵,想来成日莫大的压力也是不容易捱啊!”

庾遥道:“尹大人知我!”

尹天枢道:“驸马爷不必犹疑,奴才是天子家奴,自然也是长公主的奴才,当然也是驸马爷的奴才。驸马爷有什么不方便亲自做的,只管吩咐便是。”

庾遥道:“便是这公孙大娘之事,令我犹豫不决。尹大人请想,公孙大娘的夫君公孙长满失踪多年,杳无音迹。虽然如今证实了近日出现的碎尸并非公孙长满,但是公孙大娘成日在春日宴里杀牛宰羊,若是公孙长满真是被公孙大娘所杀,真可谓是死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啊!”

尹天枢和温苍都不曾想到这一层,闻言皆惊。

温苍对庾遥道:“你是说公孙长满他有可能真的回来了?”

庾遥道:“照现在的情形看,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虽然徐二看到的是袁之望,但是不能说明公孙长满就一定没有回来过。天下虽大,但是他一介书生,离乡背井,又能去哪里呢?”

尹天枢道:“奴才明白了。驸马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派人查探一下这公孙长满的下落?”

庾遥微笑道:“不错。若是公孙长满还活着,不论是在何处逍遥快活,那都能彻底洗清公孙大娘的嫌疑,我自然可以安心接她入府伺候长公主。可是若是公孙长满真的回来过,被公孙大娘所杀,那无论她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我是断然不敢留一个杀人凶手在府中伺候的。”

尹天枢点了点头。

庾遥接着说道:“尹大人耳目众多,手下人才济济,此事又关系重大,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托付给尹大人了。”

尹天枢道:“驸马爷客气了,奴才一定尽力查探清楚。若是其间真的有什么可疑或者不妥当的地方,奴才就不送公孙大娘去京城了。”

庾遥道:“尹大人是给皇上办事的人,这一次真的是庾遥僭越了。”

尹天枢道:“驸马爷这样说真的是羞煞奴才了。奴才明白,驸马爷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奴才的脑袋。若是奴才亲自送去京城伺候长公主的人出了什么纰漏,那奴才的脑袋岂不是立刻就要搬家?说不定还要夷三族。奴才谢过驸马爷提点的恩德!”

尹天枢起身便要拜,庾遥连忙起身扶住,说道:“尹大人休要如此。明人不说暗话,别说是我庾遥,便是我们庾家几十口人的性命,还不都在尹大人的奏报当中么?”

尹天枢自然知道这个庾驸马聪明机敏,非比寻常,查案断判也是一把好手,可是竟然世事洞明若此!不但明白皇上当初赐婚的用意,而且知道皇上并不会完全放心,仍然会明里暗里地探查。

事实上在皇上下旨赐婚的第一天开始,庾遥便心知肚明。皇上看中的并不是他的家世人品武功,而是因为勋贵子弟中只有他据说有龙阳之好。只要是与他们接触过的人,都有可能是皇上派来的探子,更别说尹天枢这明晃晃的潜邸家奴了。

尹天枢心中一动,忙说道:“奴才必会如实奏报,驸马爷请放心。”

庾遥作揖道:“有劳尹大人。尹大人的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尹天枢道:“驸马爷心底无私天地宽,奴才也只是如实奏报罢了。”

温苍看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勉强猜出了几分,不免生出“伴君如伴虎”的喟叹,想着还是悠游江湖更自在些,庙堂之高,无人不是提着头当差,不得快活。

尹天枢与庾遥又客套了一阵,方才由庾遥和温苍一道将尹天枢送出了云来客栈。

温苍忍不住问道:“难道这公孙长满真的有可能已经死了并且死在了公孙大娘的手上?”

庾遥茫然地望着远方,说道:“你问我,我也不得而知。将这件事托付给尹大人再详加查探,也是为了确保万全而已。只是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爱与恨是真的无缘无故的。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公孙大娘几面,但是却能看出她是个八面玲珑、有情有义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如何会将公婆留在乡下不管?更是任由族人在他们耳边鼓噪吹风。如果将他二老接到京城来享福,一则可以博一个贤良的名声,二来也省得他们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

第六十九章 归去来兮(下)

温苍点点头,若有所思,随后说道:“是啊,这么做,岂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庾遥将望向远方的目光收回,看了温苍一眼,说道:“那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若说是她不够聪明,想不到这一层,你我都不会信吧。”

温苍道:“说的是啊!”

庾遥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云来客栈”四个大字,幽幽地道:“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心中有愧,不想朝夕面对公孙长满的父母。即便是她当初狠下了心肠,也难免会日夜遭受良心的拷问。如果公婆被接来了京城,那无疑是雪上加霜。所以即便是别人说她不够贤惠,不够孝顺,即便是公孙家的族人都是豺狼虎豹,想要侵吞她的家财,她也没有这样做。”

温苍道:“可是她与公孙长满一场夫妻恩义,又怎么会下此毒手?”

庾遥转头看向温苍,说道:“我也不得而知,希望有朝一日尹大人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温苍道:“那这件事是否要告诉幼薇?”

庾遥摇了摇头,说道:“世事险恶,她一个女孩子本该天真烂漫,何必知道这些?便是少知道一件也是好的。况且,若是公孙长满真的死了,那么分尸的地方必然就是春日宴后厨。那些人肉人骨的流向……我怕她日后会吃不下饭了!”

温苍猛地觉得胃液上涌,险些呕吐出来。

庾遥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笑道:“你看,你都承受不了,更别说她一个姑娘家了。”

温苍道:“你是说我们当日在春日宴有可能吃过人肉?那你还能这么冷静?”

庾遥道:“玲珑山庄,虽然在野,却是富贵显赫。温兄竟然没听说过灾荒之年难民易子而食?”

温苍道:“虽然听说过,但是也从未见过。况且听闻与切身经历是两回事啊!”

庾遥看着他笑道:“放心吧,我已细细回忆过,那日我们在春日宴吃过的膳食除了鱼、蟹等海产,便是猪手或者鸡鸭,都是不能以旁的什么来冒充的。”

温苍想了想道:“说得也是。吓死我了。”

庾遥道:“别胡思乱想了。有空还是帮我想一想江湖上有关于华檀宝扇的传言。此次回京城,只怕也不会太平,我怕有朝一日难免会与龙远镖局的人有一场恶斗,务必事先想好应对之策才行。”

温苍道:“江湖上以扇作为武器的人少之又少,我也从未遇见过。只因扇不如别的兵刃,极难驾驭。可是一旦有所成就,一般人都找不到破绽。”

庾遥道:“你哪里是一般人?你可是武林名宿,盛名在外啊!”

温苍道:“别,别,我只能说尽力想想,若是不成,也别抱怨啊!”

庾遥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先回房打点行装,我们明日一早就上路。我去幼薇房里与她交代一声。”

温苍与庾遥一道上了楼。温苍先行回房收拾行李,庾遥则去了幼薇那里,将这一日的事情说与她听了,并叮嘱她明日早起启程之事云云。

隔日晨起,幼薇与庾遥、温苍匆匆在云来客栈用过了早膳便乘着马车启程回京。

刚刚行至春日宴门前的街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庾遥和温苍便远远地看到公孙大娘在春日宴门前等候张望。

庾遥和温苍对望一眼,心中都是默默叹息了一声。

温苍对庾遥道:“怕是在等我们。”

庾遥道:“她是在等长公主的仁慈之心。”

车马走得近了,公孙大娘快步走了上来,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庾遥翻身下马,敲了敲幼薇所乘的马车,说道:“公孙大娘来送我们了。”

幼薇掀开帘子,见公孙大娘正跪在不远处。

清晨的街市荒凉清寒,唯有飞尘轻扬。

“公孙大娘,怎么跪在这儿?快请起!”

幼薇心中一急,自己跳下了马车,匆匆走到公孙大娘的身旁,想要亲手将她扶起来。

公孙大娘并不想起身,反而牵住幼薇的衣袂,说道:“求长公主殿下垂怜,自从那日出了大牢,袁家公子来与我一见之后,便音信全无。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是生是死。”

幼薇也实在是茫然,只得看向身后的庾遥。

温苍见这情形痴缠,怕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也下了马。

庾遥走近了两步,对公孙大娘道:“还是起来再详说吧,这街面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公孙大娘只能含泪起身。

庾遥走近公孙大娘道:“我们已在相州耽搁了太多的时日,今日务必回京了。”

公孙大娘闻言顷刻之间便滴下泪来,说道:“民妇不敢耽误长公主和驸马爷的行程,只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上次他走时说身边有一个小厮,行事最是隐秘,也颇为忠心,府上的尊长从前也不大注意,于是想要派那小厮出来与我互通消息。可是他一走便再无音信,小厮的面儿我也一次都没见着。我一个寻常妇人,哪里登得上阁老大人的府第,便是求人探问也是不能。所以,所以,只能在此等候,求长公主和驸马爷垂怜!”

庾遥道:“袁小公子当日夜里必是回了袁府,之所以再也没有出门,也不见他遣小厮来联络,那必是被家中的人或事牵绊住了。公孙大娘,跨越门阀品阶的婚事在这世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听我一句劝,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于你于他都是好事。”

幼薇不悦,冲庾遥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公孙大娘从前的夫君已经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今袁小公子又与她断了联系,公孙大娘怎能不急?”

庾遥道:“袁阁老因循守旧,我们就算是管得了初一,也管不了十五。如今公孙大娘已经洗脱了嫌疑,过几天还能再重开春日宴,好好地将日子过下去,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袁家那趟浊水,我们蹚不了。”

幼薇道:“公孙大娘只求知道袁之望是否平安罢了,为何就不能再帮她一次?”

第七十回 策马奔腾

庾遥道:“人心岂是会轻易知足的?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袁之望在府里必然是平安无事的,只是暂时没有自由而已,但是父子连心,只要他断了迎娶公孙大娘入府为妾的念头,他还是袁阁老的好儿子!但是公孙大娘又岂是只担心他的安危?她必然还想与他两厢情好。这便是我们管不得的事了!即便是天子,也不能管臣下的家事啊!”

公孙大娘被猛然说中心事,不免羞赧,一时间说不出话,眼泪竟然也止住了。

幼薇道:“有情即可,何必苦苦讲求门第?你看着他们不能相守,心中难道就没有丝毫波澜?”

庾遥道:“这世道便是如此,有情而不能相守虽然苦,但是他们一人是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一人是身怀绝技、名满天下的美厨娘,已经是人中龙凤,得了上天太多的眷顾!你知不知道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如果你样样都管,管得过来吗?即便要管,也要分清主次先后才是!”

公孙大娘跪着猛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是我不好!长公主息怒!驸马爷息怒!”

温苍牵着马走过来道:“别吵了!让人家听见像什么样子!”

幼薇气鼓鼓地转头,从温苍手里抢走缰绳,一跃而上。

“我说不过你,我不管了,都不管了,你满意了吗?”

说罢勒紧缰绳,喊道:“驾!”

马儿乖巧,得令之后自然放开四脚,便往前狂奔而去。

“哎!你骑不了马!”温苍吓了一跳,在后面喊道。

幼薇不管不顾,只知纵马狂奔。

温苍对庾遥道:“你还不快追!”

庾遥道:“要追你追!我可不能总这样纵着她!”

“唉!你们啊!”温苍说罢连忙回身骑上庾遥的马,飞快地追上前去。

庾遥站在他们身后良久,方才冒出一句:“我让你追你就真追啊……”

此时他心中想的则是——一个是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是名义上的兄弟,若是真有什么事,自己真是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了。

公孙大娘跪行到庾遥脚边,哭道:“千不该万不该,民妇不该再三烦扰长公主殿下,还请驸马爷息怒。”

庾遥俯身扶起她,说道:“公孙大娘,不是我们不想施以援手,只是我们说白了也是这世间的俗人,不能对抗这世间的铁律。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便去府衙的驿馆找一位尹大人,他是天子的钦差,我已将你的事都托付给他了。”

公孙大娘道:“难为驸马爷想得如此周道,我竟然还不知好歹……”

庾遥道:“公孙大娘别这么说,相逢一场也是缘分,只是无论是我还是长公主,我们能够做的也是有限的。”

公孙大娘连连点头。

庾遥接着道:“公孙大娘保重,有缘再见。”

公孙大娘心中知道所求之事已是无望,不觉悲从中来,抽泣不止,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原本想着趁长公主驾临相州,又喜爱她所做的吃食,又得到庾遥这个名门贵胄出身的驸马的墨宝便可以大大提升自己的地位。若是长公主一时心软,替她做主,那婚事恐怕便成了八九分了。谁知庾遥心中清明得很,不愿意长公主去节外生枝、徒惹麻烦。

庾遥走到马车前,对目瞪口呆的晰儿和朦儿道:“快点驾车,追上去!”

马车经过身边之时,公孙大娘哀痛已极,身子一软,跪倒在路边,难以起身。

待马车渐渐走远了,庾遥在车内问道:“公孙大娘可还在路边跪着?”

朦儿回头看了看,说道:“好像还是跪在那儿,不过春日宴门里出来了几个人,应是会扶她回去的。”

庾遥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过狠心了?”

晰儿道:“驸马爷自然是侠肝义胆,可是如今陪着长公主出行,自然不能不多多打算。”

朦儿也道:“若是她一个孤寡妇人被当地的恶霸欺负,奴婢想驸马爷早就第一个冲过去了。可是婚娶大事,的确不容外人插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庾遥道:“所幸你们都能明白我,可惜公主她……”

晰儿道:“长公主最是通情达理,岂会不明白驸马爷是为着她好?只不过长公主仁爱,眼见黎民受苦,自是不肯袖手旁观。只要驸马爷和温公子劝说两日,便能想通放下了。”

庾遥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如此。”

朦儿道:“驸马爷坐稳了,咱们可是要快马加鞭了。”

庾遥道:“只须往相州城边最近的驿站去便是,温兄知道轻重,必然会带长公主在那里等我们。”

晰儿道:“驸马爷料事如神,肯定错不了!”

朦儿含笑拿起马鞭一抽,马儿嘶鸣一声,扬蹄冲向城门外。

公孙大娘眼睁睁地看着庾遥的车驾绝尘而去,心中没了指望,委顿在地,无力起身,直到春日宴的小伙计开门清扫,方才发现在跪在门口不远处。

小伙计赶忙叫了几个人,一起将公孙大娘扶了起来。

“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跪在地上?前些日子本就在牢里受了湿气,还不好生保养,身子骨怎么禁得住?”

公孙大娘眼前都被缠绵不绝的泪水糊住,气息断续,口不能言。

另一个小伙计道:“先别说了,还是快把掌柜的扶进去罢!”

几个小伙计刚扶着公孙大娘走到门口,小怜、小如等一众小女孩也迎了出来。

小如抢先问道:“掌柜的可见到长公主了?”

小怜道:“你没看掌柜的身子不适?何必还问?”

小如趴着门看了一眼,说道:“难道长公主就这么走了?”

小怜挤挤眼睛,说道:“你别说了。”

公孙大娘被人扶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拿出一方帕子拭了拭泪,随后对小如道:“你是不是总想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如搓着衣角,说道:“是。”

公孙大娘道:“那就去吧。只是外面不比家里,你若去了便要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

小如义无反顾地道:“我愿意试试。”

日上三竿,小如打点了一份薄薄的行李,离开了春日宴。

江湖,便是总有人想走出去,也总有人想踏进来。

第七十一章 抚今追昔 (上)

温苍一路纵马追来,不觉已经到了城外。

“等等!”温苍在幼薇身后喊道。

幼薇回过身,见只有温苍一个人,问道:“怎么就你一个?”

温苍道:“你骑走了我的马,就只剩一匹马了,他们恐怕要乘着马车追过来呢。”

幼薇勒停了马儿,温苍连忙赶上来,说道:“从前也未见你骑马,竟然不知你骑得这么好。”

幼薇道:“从前也是不会的,可是汴梁到玲珑山庄千里之遥,我们只能骑马前行。后来学了柳前辈留下的心法口诀,功力日日增进,气息力道都能控制自如,骑马又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幼薇就后悔了。

从前看人家英雄救美,那美人都是柔若无骨,丝毫不会武功,骑马都会摔下去的样子,这才给英雄救美的时机。若是样样都会,可还怎么与心上人亲近呢?

这可怎么办?现在假摔还来得及吗?

温苍见幼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说话,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笑着问道:“想什么呢?”

幼薇闪开目光,不敢看他,只盯着天地一线之处,说道:“温家哥哥,你敢不敢与我比赛策马?”

温苍笑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敢。若是摔倒了,庾兄还不捶死我?”

幼薇余怒未平,说道:“他?哼,别提他!”

温苍道:“其实他最是关心你,他有他的坚持,也都是为了你好。”

幼薇道:“难道看这公孙大娘和袁之望受尽相思之苦都不加以援手吗?”

温苍道:“你先别急,依我看,咱们还是去相州旁边最近的驿站等着他们。他若是想要解释,你难道不好奇他想说什么吗?”

温苍说话的语气在幼薇听来实在是柔声细语,动人心弦。

幼薇怒气渐平,说道:“好,那我就听听他怎么解释。”

温苍笑道:“这才乖。”

一个“乖”字,幼薇登时心驰不已,险些真的失神跌下马。

可是实际上温苍却是毫无撩拨小姑娘之意,他对幼薇与温黛一样,只是将她当成嫡亲的小妹妹。

温苍提溜着缰绳,摆正马头,说道:“咱们慢些走,等等他们,可好?”

幼薇低着头不答话,只是骑着马乖巧地跟在温苍身后。

温苍心底无私,只是觉得庾遥这个妹妹有几分可爱,不免让他想起当初与温黛在玲珑山庄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边厢,马车载着庾遥和晰儿、朦儿一路狂奔着到了驿站。

庾遥从马车里钻出来,抬眼便看到温苍和幼薇正坐在最外侧的一个桌子前,桌子上只有一壶茶水,显然是刚到不久。

晰儿知情识趣,说道:“我们姐妹先去喂马儿吃草。”

庾遥点点头道:“快些回来吃饭。”

晰儿和朦儿道:“遵命。”

庾遥换上一副笑脸,走上前去,说道:“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都点过菜了吧?等下上菜我正好开吃!”

温苍道:“庾兄你来得的确够巧,马上便能吃了。晰儿、朦儿怎么不过来?”

庾遥道:“她们说要先去给马儿喂草。”

温苍道:“这种小事,交给驿站的人就好了,何必自己去?你们兄妹先聊,我去把她们俩叫回来。”

温苍一边说一边起身走了。

庾遥心中窃笑不已,原本以为温苍心地单纯,说不定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把晰儿和朦儿叫过来,谁知他只是想个由头,自己也躲出去了。

这个呆瓜几时开了窍?难不成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

庾遥便想边在幼薇身边坐下。

幼薇手持一个粗瓷茶杯,正在饮着,竟是头也不抬。

庾遥低声道:“好了,此刻没有别的人,我与你实话实说。你要明白,你不是真的永安长公主,咱们不好打着永安的旗号做太多事。”

幼薇放下茶杯,说道:“这样的情形,如此可怜的两个人,若是永安在此,也一定会施以援手。”

庾遥摇了摇头,说道:“永安不会的。”

幼薇道:“那你说说,到底是为何?”

庾遥道:“你虽然不是公主之尊,但是也读过书。你可知道女皇武则天?”

幼薇道:“这如何能不知道。”

庾遥道:“你可知她当初为何能从感业寺的出家女尼一跃成为大唐的皇后?”

幼薇想了想,说道:“难道不是王皇后看萧淑妃得宠又率先有了皇子,这才将她从感业寺接出来分宠的?”

庾遥道:“然后呢?”

幼薇道:“然后……她独得恩宠,很快就让李治眼中再也没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位子。后来李治便废了王皇后,让她当了皇后。”

庾遥摇了摇头,说道:“你将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你错想了一个人。”

幼薇不解,问道:“是谁?”

庾遥道:“唐高宗李治。”

幼薇仍是不解,问道:“他又如何?”

庾遥道:“武则天与王皇后的后位之争并不是后宫争宠那么简单,这背后是李治与长孙无忌之争,而更深层次的则是士族和庶族之争。李治虽然是由长孙无忌扶植,最后得以问鼎储位。但是李治的头脑胸襟绝不甘于成为长孙无忌的傀儡,他有自己的施政抱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打压世家大族的在朝中的势力,然后扶植通过科举考取功名的寒门子弟,也就是庶族。”

幼薇听得一头雾水,历史书里从来没讲过呀!

庾遥继续说道:“长孙无忌是士族在朝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而王皇后更是出身五姓七族之一的太原王氏这样的高门大户,从魏晋开始一直到唐朝都能人辈出,非常显赫。所以说,李治废掉王皇后,不单单是王皇后不得宠,而是因为王皇后的背后是长孙无忌。李治废后之举原本就是冲着他的舅父长孙无忌去的。而这时候并非关陇大族出身的武则天则成了李治手里最好的皇后人选。”

幼薇不解其意,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这与今天公孙大娘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长孙和公孙两个姓一字之差?”

第七十二章 抚今追昔 (中)

庾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是想让你明白,即便是一个皇帝,想要打压门阀的势力,也需要阴谋阳谋一起用,绝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更何况永安只是一个长公主,既不当朝理政,又无甚么实权在握。你以为袁阁老已经告老还乡就可以妄动了吗?即便我们已经查明袁阁老和少夫人有意借乌先生之死陷害公孙大娘?又能怎么样?这件事即便是皇上知道了,也只有安抚,不会伤他们袁家一丝一毫!更别说你想用长公主的头衔逼迫袁阁老点头答应袁之望娶公孙大娘为妾室了。袁阁老老谋深算,在朝中手握重权多年,我们在他面前耍花枪在他看来都是一些小孩子的把戏,只看他想不想与我们一般见识罢了!况且袁之望的夫人心思深沉,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这件事并不是我不愿意相帮,而是我们能力有限,根本就管不了。”

幼薇听了庾遥一席话,不免悲从中来,说道:“竟然这么复杂?即便不做正妻,只是一个妾室都这样难?”

庾遥道:“难,超出你所想的难!”

幼薇自小只是知道女皇武则天是女权的范本,手起刀落就收拾了王皇后、萧淑妃这些后宫女人以及长孙无忌、上官仪这些前朝异己,没想到若不是李治在背后支持,若不是李治与长孙无忌彼此较量角力,她根本就不会有上位的机会。

幼薇心中不免怅然若失,这封建社会对待女子的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想要以一己之力登顶,不依靠男人,也不依靠儿子,实在是太难了!

庾遥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世事险恶,种种复杂关系盘根错节,你切记不可一意孤行,万事要以听话为上。”

幼薇说话都没了气焰,只道:“我知道了,以后会听话的了。”

庾遥道:“这才乖嘛!”

“乖”是一样的“乖”,可是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体会却完全不同。

此刻的幼薇是彻底泄了气,完全提不起精神来。

温苍带着晰儿和朦儿正巧从马厩回来,看他二人的神情和缓,似乎已经冰释前嫌,于是笑道:“气也生过了,架也吵完了,现在可以开饭了吧?”

庾遥也道:“是啊!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来?都要饿死了!”

晰儿和朦儿贴着幼薇坐下。

晰儿道:“小姐可算是不生气了,这一路不知公子多着急。”

庾遥道:“晰儿说得是,以后就是再生气也不能骑着马就跑了,实在是太危险了!”

幼薇小声道:“知道了。”

庾遥道:“快别这样了,不出两日我们就能回到京城,到时候我让府里的厨子全部拿出看家本领,给你多多地做些单纯的肉食来,可好?”

幼薇像是被霜打了一样,只是轻轻的说了句:“好。”

入了夜,幼薇独自一人在房中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她悄悄拿出柳如烟留给她的心法口诀,一遍遍地默念起来。

末了,她不禁喟叹道:“怪不得柳前辈会独自在柳树林里终了一生,而不能进温家的家门。”

这心法口诀一字一句都是血泪啊,不知她是在何等的孤独寂寞中悟到的。十几年如一日,没有人与她作伴,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

幼薇心想,我一定要努力练功,一来是为了不辜负柳前辈相赠的情谊,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能够有所建树。

如今自己独自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虽然有人相帮,但是依靠别人总归是不长久的。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小姐,您睡下了吗?”

是朦儿的声音。

幼薇道:“已然睡下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温公子他……”

幼薇听见“温公子”这三个字,连忙一边披上衣服,一边起身道:“你等等!”

开了门,只见朦儿手中托着一个拿油纸包着的东西。

“温公子怎么了?”幼薇迫不及待地问道。

朦儿道:“温公子无事。只是他说小姐今日用膳似乎都用得不太香,怕您晚上饿了,就亲手烤了一只鸡,让我给您带过来。”

朦儿说着就将那包着的油纸微微展开,霎时香气四溢。

幼薇不但食指大动,心也是一动。

只是见她用膳用得不香就半夜送宵夜,而且并不是什么红豆沙、绿豆饼这样不够饱腹的东西,而是实打实的“单纯的肉”——一整只烤鸡!

幼薇若不是碍着永安长公主庾家儿媳妇的身份,简直想马上扑过去不由分说的以身相许了!

庾遥这样的男闺蜜固然是很暖,但是温苍这样的钢铁直男平日里不解风情,偶尔难得地暖一下,却是酥心蚀骨一般。

朦儿道:“我看太油腻了,若是小姐吃不下,我就拿去扔掉吧。”

幼薇一把抢过来,护在怀里,说道:“说什么呢?哪里油腻了?”

朦儿道:“那,那我去守夜了。小姐歇着吧。”

幼薇神思荡漾,早已没有额外的心思与人客套,只说了句“嗯”就关上了门。

幼薇宝贝似地把烧鸡捧上了桌,点起蜡烛。

掀开油纸,只见那烧鸡被烤的外焦里嫩,甘香酥脆,联想到温苍为她烤鸡的样子,真真是夺人心魂。

幼薇不由得嘴角堆笑,立马撕下一只鸡腿吃了起来。

吃肉是幼薇从小的绝活,如果只吃肉,多少都没有饱腹之感,但只要吃一点米面或者甜品,立刻就吃不下别的了。

不多时,一整个烧鸡便被她吃得只剩了骨架。

这温苍的一片好意着实是一点都不曾辜负了。

幼薇吃得甚饱,饱得无法即刻入睡,于是又拿出柳前辈赠与的心法口诀,暗暗在房中比划起来。

她虽然不如庾遥的悟性,但是柳如烟的此套剑法原本不难,只求志趣契合,天赐灵性。

这样看来,幼薇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因此连起来得心应手。

过了这些个时日,可以说已有小成,算是达到了柳前辈三成的功力。

旁人不知,这位姑娘再也不是柔弱文秀的永安长公主,即便是在江湖之中,也可以算得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第七十三章 抚今追昔(下)

庾遥累了一天,早早地躺下准备休息,可是许久不见温苍回来,心中越发狐疑,想要起身探看,却犹豫不决,心想他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贸然出门找寻,难免会落了痕迹。

正在心中七上八下之际,房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

温苍刚烤了火,此刻自然是红光满面。

庾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明天还要赶路呢!”

温苍道:“我看自从早上你们兄妹闹了龃龉,幼薇中饭晚饭都没怎么吃,她平时可不是这个饭量。我怕她晚上饿了找不到吃的就顺手烤了一只鸡,让朦儿姑娘给她拿过去了。”

庾遥听他这么说,心中“咯噔”一下,实在是五味杂陈。

庾遥定了定神,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平日里也不见你这么关心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在我没看见的时候有了什么别的心思?那就快说与我知道,咱们好一起想个法子。”

温苍只当是关心妹妹,哪里想到这么许多?于是连忙摆手说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能有什么心思?只是她负气出走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黛儿。我替你照顾妹妹,你还不谢谢我?还来盘问我?”

庾遥默默地松了口气,说道:“幼薇的确是我妹妹,只不过我们身不由己地担了个夫妻的虚名。特别是在大周的地界上,实在是迫不得已……可是你若是真的对她有情,我自然要想方设法地成全你们。”

温苍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小心老得快!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若是真有什么难道我还会藏着掖着不让你知道?”

温苍说的是,他生性纯良坦荡,断然不是满怀心事不欲人知的人。

庾遥放下心中大石,说道:“只是你如此行事,岂不是惹乱了人家姑娘的心神?”

温苍无辜地说道:“这我倒也没想那么多。不如这样,以后若还有这样的事,我只管做了委托你去给她,不就好了?”

庾遥懒怠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温苍道:“你说的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一轮冷月,凄然独照。

两日后,艳阳高照。

幼薇、庾遥和温苍一路南行,终于到了京城。

刚一进城,只见城中百姓都忙慌慌地跑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温苍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什么兵祸匪乱?”

庾遥道:“怎么可能?汴京是普天下最民生安定的地方了。”

庾遥正说着话,远远地看到从前的心腹小厮和咏也随着人群小跑。

“和咏!”

那小厮听见有人唤他,忙不迭地四处张望。

庾遥跨坐在高头大马上,自然是分外醒目。

“少爷!”

和咏兴高采烈地逆着人群往庾遥跟前跑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马前。

“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庾遥下了马,说道:“快起来,这儿人这么多,别跪着了,有话回家再说。”

和咏揉了揉眼睛,起身说道:“我们是日日盼,夜夜盼,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庾遥问道:“你先告诉我,这些人是要去哪儿?”

和咏道:“少爷忘了?今日是殿试的日子!一会儿状元郎便要跨马游街了,城里的百姓可不是都想瞧个热闹嘛?”

庾遥道:“出门了许久,早就忘了什么时候该是科考的日子了。”

温苍也下了马,站在一旁。

幼薇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也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

和咏看到幼薇,忙说道:“少爷把长公主也带回来了?奴才叩见长公主殿下。”

幼薇笑道:“起来吧!你叫他少爷,岂不是应该叫我少夫人?若是称呼我长公主,便要称呼他驸马爷了。怎样都好,你们自己选。”

和咏挠了挠头,说道:“少爷叫了好些年,一时也不好改。”

庾遥又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玲珑山庄的温公子,日后会住在咱们府上。”

和咏道:“原来是温公子,怪不得面如冠玉,器宇不凡!奴才一定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帖了,让温公子住得舒舒服服的!”

庾遥道:“咱们别站在路上说话了,还是先回家才是。”

和咏兴奋地道:“我在前面带路!”

庾遥和温苍又翻身上了马,幼薇也回了马车。

车马往庾府行进,难免要经过闹市街头。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一条街市已然是水泄不通。

和咏对庾遥道:“少爷,前面人太多了,恐怕是挤不过去啊!”

庾遥看了温苍一眼说道:“也罢,那我们只能看了热闹再走了。”

不多时,只见四名禁军开道,那状元郎紧随其后,身跨皇上御赐的骏马,头插双翅,身着锦袍,披着十字红花,执着金丝软鞭,所过之处,众人无不的艳羡欢呼。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汴梁’花。”

幼薇心生好奇,也将马车侧面的窗帘掀开来一角,看那状元是什么模样。

可惜的是状元郎跨马游街虽然气派非凡,但论模样也只是寻常书生的长相,并无什么过人之处。

庾遥向和咏问道:“你可知今年的新科状元姓谁名谁?”

和咏道:“听说是姓蔡的,原本籍籍无名,如今可谓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庾遥道:“蔡?想来的确不是京城名门之后。”

和咏道:“的确听说是外乡人呢,进京赶考实在是不容易。”

温苍也感慨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蔡状元年纪轻轻就获当今圣上钦点为状元,想必是前途无量。”

和咏忍不住插话道:“若是我家少爷去科考,哪还有他的事儿?”

庾遥轻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温苍道:“和咏说得不错,庾兄的才学世所罕见,必不会在此人之下。”

庾遥道:“皇上开科取士原本就是求取山野之间的遗才,并以此激励寒门学子奋发图强,为国效力。我这样的世家子弟必然不会出现在皇上钦点状元的名单里。”

第七十四章 六卿之后

幼薇从马车里笑着说道:“热闹看完了,也该回去了。”

庾遥道:“走,回府。”

众人于是远远地走在状元郎的后面,一路往庾府而去。

庾遥对和咏道:“你可知道今科榜眼和探花又花落谁家?”

和咏道:“听说榜眼是一个考了好多年的老举人,少爷可能也听过他的名字——齐子京。”

庾遥道:“这位老伯没有六十,也有四五十了,如今终于考中,还夺了榜眼之位,真是可喜可贺。”

和咏继续道:“探花是京城人氏,范家的公子,名唤仲文的。”

庾遥道:“原来是他。”

这范家历来自称是春秋时期晋国六卿之一范氏的后代,颇有些目无下尘,十分清高。

即使族中目前并无人在朝中封侯拜相,仅仅是有些三四品的闲职,也依然如此。

而这范家公子自幼生得红唇白齿,能说会道,极是惹人喜爱。

他能被钦点为探花,八成也是相貌上借了力。

传闻前朝有状元才华出众却样貌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皇帝为了颜面便请长相俊朗的探花代替状元跨马游街。

于是乎,探花要选取样貌杰出者当之成了后世不成文的规矩。

和咏看了温苍一眼说道:“以温公子的品貌,若是参加科考,必能夺得探花之位。”

温苍笑道:“听说庾兄大家大业,不知能否养得起我这个闲人,最好别这么快就赶我出去自立门户。”

庾遥道:“当初我们冒冒失失地进了玲珑山庄,你是如何待我们,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若是现在撵你出门,岂不是背上了不仁不义的骂名。”

言笑之间,众人已行至庾府。

只见府门大开,有几个小厮正向外张望。

庾遥问道:“他们这是做什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和咏道:“奴才也不知,早上出门的时候府里还是好好的。”

正说着,几个小厮瞧见了庾遥,连忙迎上来。

“少爷,您可回来了!”

庾遥道:“你们等在门口可是知道我今日回府?”

“原本小的们都是不知道的,可是今天早些时候,皇上贴身的内监来府里传旨,说是算准了您和长公主今日回京,就在府里等着不肯走……小的们没法子,只能在门口翘首期盼少爷快点回来。”

幼薇心一沉,难道是皇上圣旨传召她入宫?

那可就离穿帮不远了!

若是皇上知道了她并非永安,只怕是九死一生。

温苍与庾遥一齐下了马。

庾遥走到幼薇马车前,掀开帘子,悄声说道:“先去看看再说。”

幼薇点了点头,下了马车,跟着庾遥进了府。

一路上,庾府所有下人莫不下跪行礼,唤着长公主千岁。

这些日子幼薇在江湖上飘荡得久了,甚是不习惯端端正正地继续演绎永安长公主这个角色。

庾府正厅。

内监已等候多时,见幼薇来到,连忙施礼道:“老奴见过长公主千岁。”

幼薇轻声道:“免礼。”

内监道:“长公主一路辛苦了。皇上惦念长公主,但是政事繁忙,明日还要御驾亲征夔州,因此无法亲自相见。于是便遣老奴来驸马爷的府上传旨。”

幼薇和庾遥听说皇上明日要御驾亲征夔州都松了一口气。

幼薇道:“皇兄明日就要亲赴夔州?怎么之前从没听过。”

内监道:“军情紧急,只能从速。若不是赶上科考,皇上也许昨日就已经率领大军开拔了。”

幼薇道:“军情紧急?难道是有强敌来犯?”

内监道:“回长公主,想来是长公主与驸马爷在外久了,巴蜀之地哪有强敌?可是到底是何军情,老奴也不知道。不如由老奴先宣了皇上的旨意吧。”

庾遥道:“内监请。”

众人无不跪下准备接旨。

内监道:“传皇上口谕,永安长公主嘉言懿行,淑慎性成,特赐银叶菩提树、赤金荷花等文玩二十件供长公主赏玩。钦此!”

幼薇谢了恩,起身道:“有劳了。”

内监道:“皇上还有一道密旨让老奴私下说给长公主听。”

幼薇道:“还有一道密旨?”

内监点了点头,略微靠近幼薇道:“皇上说,远道而来的温公子是难得的人才,还请长公主好生劝服,令他甘愿为大周效力。皇上爱惜人才,必会不吝官位。”

幼薇道:“请内监回复皇兄,臣妹会尽力而为。也祝皇兄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归来。”

内监道:“老奴必定转达。那老奴就不在此多做打扰了,就此告辞。”

庾遥道:“来人,好生送内监出门。”

于是,庾府的下人们簇拥着内监一行人出了府。

庾遥又命人将客房收拾妥当给温苍居住。

许久未曾回府,总有诸般琐事烦扰,庾遥直到入了夜才回房。

一进门,只见幼薇正在房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这是怎么了?天色已晚,路上已是十分疲累,怎么还不好生歇息?”

幼薇道:“饿饿饿!你说了等我们回到京城,你就让府里的厨子统统拿出看家本事来给我做一顿好吃的!可是这大半日过去了,怎么还不见踪影?”

庾遥道:“还说嘴呢,你好歹还用了晚膳,我可是连晚膳都还没工夫吃呢。”

幼薇道:“你不提还好,那晚膳吃的是什么东西?全都是青菜豆腐,哪里咽得下?”

庾遥笑道:“我看你是半夜吃烧鸡吃顺了口,难道要我现在去柴房给你再烧一只来?”

幼薇道:“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还有心思玩笑?”

庾遥道:“我是提醒你,莫要因他一时的善意而忘了自己的身份。若是被人瞧出端倪,到了皇上耳朵里,只怕我们三个都要没有活路了。”

幼薇道:“我在说吃饭的事儿呢?你怎么扯那么远?难道他送上门的烧鸡,我放着不吃吗?至于别的事,我心里有数,这不是控制,控制,再控制呢么?”

庾遥道:“好在皇上明天就要出远门,咱们还有段日子可以松泛松泛。”

庾遥说着就起了身往外走。

幼薇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

庾遥叹了口气道:“我跟下人们说一声,给本少爷备点夜宵来。”

第七十五章 雨洗胭脂

额波风尽日,帘影月侵晨。

又是一日艳阳高照。

庾遥和温苍双双在院子里练剑。

和咏一路小跑过来禀报道:“少爷,王公子登门求见,在书房等着您呢。”

“王公子?”温苍不由得问了一句。

庾遥回道:“是官居一品的思政殿大学士王大人家的公子,单名一个渊字,幼时与我一同启蒙,算是有些同窗情谊。”

庾遥又转向和咏道:“已将他带到书房了?”

和咏道:“那王公子倒是不客气,径直就去了少爷的书房,说是就在那里等。”

庾遥对温苍道:“温兄,你继续练,我过去看看。”

温苍道:“好,不必挂心,我在你府上无不自在的。”

庾遥嘴角默默上提了一下,收了剑,往书房行去。

“王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庾遥一脚踏入书房的大门便作揖说道。

王渊见庾遥一副短襟打扮,高高束着头发,紧紧扎着袖口,便道:“庾兄,别来无恙。听下人说庾兄正在练剑,我还以为是借故不愿相见呢,不料果然是在练剑,难不成是看皇上亲率大军开拔,也要弃文从武,去做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么?”

庾遥道:“王兄取笑了。我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带兵打仗的事可万万做不来。今日王兄怎么有空来看望故友?”

王渊道:“我还道庾兄成了驸马爷,便不认往日的朋友了。”

庾遥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天恩浩荡,我庾家实在是受之有愧。王兄怎知我已然回京?”

王渊道:“庾兄也太小看我了。且不说昨日皇上贴身的内监亲自到府上厚赐长公主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便是这京城所有的勋贵人家儿谁家有点什么事儿,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去?”

庾遥道:“我倒是忘了王兄还有这般能耐了。那王兄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呢?”王渊道:“你许久不在京中,必是不知道胭脂醉里出了一位扫眉才子,名唤寒雨,日日与城中名流诗文相酬,极是不凡。你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怎能错过?我便过来陪你去瞧一瞧。”

胭脂醉是汴梁城里有名的青楼,里面的姑娘大多是卖艺不卖身的雅妓,不但精通琴棋书画,更有甚者乃是诗文双绝。

最早称得上“扫眉才子”的人是唐代女诗人薛涛,她也是名妓出身,却成为蜀中的女校书,才华横溢,名动天下。

庾遥心想,无事不登三宝殿,王渊一大早就急匆匆的登门,绝不是想带他去见识见识那女子的才学这么简单。

庾遥对门口候着的小厮道:“王公子来了这么久,怎么还不看茶?敢情我出门这些日子都将你们放懒了!”

王渊拉起庾遥的手,说道:“还吃什么茶?你这就跟我一道去罢!”

庾遥抽出手,仍旧坐着慢悠悠地说:“王兄别急,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不碍事的。既然那女子如此不凡,肯定是城中名士商贾都争相求见,又如何轮得到我庾遥呢?”

王渊挨着庾遥坐下,说道:“庾兄有所不知,那女子的房门难进得很。须得过文试三关,武试三关,多少人都折在了她设的这些关隘上。听说昨夜新任的状元郎蔡邕被众人挑唆着也去闯关,文试三关都过了,可就卡在武试上,最后铩羽而归。”

庾遥道:“这女子也太贪心了,文才武略她都要试上一试?”

王渊道:“可不是?不过听说这寒雨姑娘容貌绝丽,文采风流,这样色艺双绝的佳人难免要求高一些,即便是文武双全也不过分啊。”

庾遥笑道:“听说?原来王兄还未曾见识过。”

王渊羞惭地笑道:“我如何有那个本事闯关?只是那女子越是神秘,我越是想一亲芳泽,若是这也不成,便听一句她的言语,一见她的真容也心满意足了。寒雨姑娘的规矩是若是一人闯关成功,便能带两三个好友一起与她相见。依我看,庾兄必定有这个本事,所以才厚颜来求告,还请庾兄可怜我一片痴心。”

庾遥道:“想是那女子只是故弄玄虚,说不定见了面反而大失所望。若是闯过了三关文试、三关武试便能成为入幕之宾么?”

王渊道:“哪有那么容易?据一个闯关成功的人说,即便是闯关成功也只有一杯水酒,几句闲聊,一曲菱歌罢了!日后是否还能再相见还要看她的心情呢。”

庾遥道:“已经有人闯关成功了?”

王渊道:“是啊!所以我才急上加急!若是多上几个,难保不会有与她两情相悦的,到时候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庾遥道:“你先别急,说说看之前那个人是如何闯关的?”

王渊道:“那一日,我听说有人大张旗鼓的要闯关便急匆匆地敢去了胭脂醉。见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老书生这才放下心来,寒雨姑娘花样年华,怎样也不会看上一个这么老的。可是那老书生着实有些厉害,先是舌灿莲花过了三关文试,而后他手拿一柄极精巧的折扇,以此为兵器,又过了三关武试,技艺超群真是叹为观止!”

庾遥心惊不已,连忙问道:“你说那人拿着一把折扇?四十岁左右?”

王渊道:“可不是么?随他前来的两个人样貌更老,还有一个年轻人不言不语地站在旁边,都是武夫打扮。”

庾遥心想,这必是何天翼无疑了!想不到他果然来了京城,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在胭脂醉现身。

王渊见庾遥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虑些什么,便说道:“庾兄请放心,任凭它试题再难,也不可能难住你啊!咱们幼时一同进学,你的才华我还是知之甚深的,再加上你庾家那祖传的十八般武艺,岂不是手到擒来?”

庾遥本来不打算去为他蹚这趟浑水,可是突然有了龙远镖局那一行人的下落,这“胭脂醉”他实在不能不去探一探。

庾遥笑道:“王兄所托,我必是不能辜负,可是如今不比从前,长公主在上,还是要去回禀一声。”

第七十六章 女扮男装

王渊道:“应该的,应该的。可是长公主若是不同意?那”

庾遥道:“长公主秀外慧中,最是通情达理了。王兄莫急,请先回去歇息,傍晚时分胭脂醉门口我们必能再见。”

王渊道:“想不到庾兄不仅是文武双全,就连治家之术也强过我等太多,即便是长公主之尊都不在话下。我从前听说长公主出身将门,所以极是泼辣刚烈,就连当今皇上都拿她没办法……庾兄真是好本事啊!”

庾遥道:“哪里哪里,只不过夫妻之道大体便是互敬互爱罢了。”

庾遥送走了王渊,折返回房,站在门口半晌方才推门而入。

幼薇见他回来,随口说道:“不是说陪温苍练剑么?怎么一点汗都没出?也太不尽力了。”

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再多的汗都落了。

庾遥走到桌案旁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饮尽了之后说道:“方才有一位故友来访,我便陪他闲聊了两句。”

幼薇“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庾遥轻咳一声,说道:“今夜你早些休息,我跟温苍有事要出去一趟。”

幼薇道:“柳前辈留下的剑法我这两日正练到重要关头,还想与你一同参详参详,你怎么突然说要出门?”

庾遥道:“本来也无意出门的,只是有故友相邀,推脱不掉。”

幼薇道:“那你自己去便是,为何还要带着温苍一起?”

庾遥道:“我若是独自出门访友,留你和温苍在府里,长此以往怕是会影响你二人的清誉。”

幼薇点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你们晚上要去哪里?可有什么好东西吃么?京城有没有春日宴那样的大酒楼啊?”

庾遥道:“这个嘛,我们要去的地方你是去不得的。不如今晚早点休息,剑法上有什么参不透的,我明日一早讲给你听。”

幼薇放下手中的物什,起身说道:“我可是这大周的长公主,我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庾遥道:“自然是身为女子不能去的地方。”

幼薇眉心一拧,恍然大悟,于是气急败坏地走到庾遥身边说道:“我还真道是你们有什么正事呢!原来却是去秦楼楚馆狎妓!你自己去就算了,为什么还带着他呀?好端端的人都被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带坏了!”

庾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怎么会喜欢去那种地方?今天有个朋友说胭脂醉新任的头牌姑娘十分风雅,凡有所请比得闯过三关文试三关武试,他自己没法子只能来求助我。我本来也是不想去的,可是他说之前唯一闯关成功的人手执一把折扇,你猜那人是谁?”

幼薇道:“一把折扇?华檀宝扇?何天翼?”

庾遥道:“是了!龙远镖局那些人不知安得什么心,打得什么算盘。他们先我们一步回到京城,又在胭脂醉露面,我怎能不带温苍一起去探一探?”

幼薇道:“虽然如此,可是那烟花之地,总是不太妥当。”

庾遥道:“你若是不放心,就派晰儿和朦儿女扮男装陪我们一起去,到时候再一五一十地向你禀报。放心吧,我们只是去查探一下,不会出什么事。而且胭脂醉虽是青楼,却也不是卖笑的下等地方,即便是六试皆过,也不过是一杯水酒,几句闲聊,一曲菱歌罢了。”

幼薇道:“当真?”

庾遥道:“自然是真的,满城皆知的事我又岂会扯谎?”

幼薇道:“那还劳动晰儿、朦儿做什么?我自行换装改扮,随你们一道去见识见识。”

庾遥道:“你身份不同,岂能踏足那种地方?”

幼薇道:“说了是乔装改扮了,旁人又怎知我是谁?便说我是公主的心腹,派来看着你们的不就好了?”

庾遥道:“我好歹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门还带个盯梢的,传出去岂不是颜面尽失?”

幼薇道:“你也知道你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呀?若是驸马爷去到那地方被人知道了,长公主不也是颜面尽失?”

庾遥道:“驸马怎么了?听说昨夜新晋状元还去闯关呢,不过他不通武艺,所以铩羽而归。这是风雅之事,哪有你想的那么龌龊。再者说了,温苍与我同去,我可以不出手,由他代我闯关。左右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幼薇笑道:“原来你是心有不甘,想去做到新科状元都不曾做到之事。我可不信你会由着温苍拔去头筹。”

庾遥道:“你既不想让我去,又不想让温苍去,究竟想要如何?”

幼薇道:“你们两个太惹人注目,都不合适,所以还是我去。只要换上男装,再贴上两撇胡子,没人能认得出来。”

庾遥道:“你这是胡闹,万万不可。”

幼薇道:“那好,大家都别去,我还落得清静呢。”

庾遥道:“这不是玩笑的事,何天翼的下落必须打探清楚,才能有所防范。”

幼薇道:“那是当然!所以我现在就去乔装一番,你就瞧好儿吧!”

庾遥的一声“哎!”还没说完,幼薇早就闪进了屏风后面。

庾遥不急也不恼,静静坐下,笑着又呷了一口茶。

不多时,屏风后面闪出一个面貌清俊的假小子——剪下的碎发仔细贴在嘴唇上方,充作胡须,腰间紧紧系着碧玉丝绦,足下蹬着鹿皮小靴,果然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庾遥笑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幼薇道:“我是薇……魏公子!”

庾遥道:“不知公子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呢?”

幼薇想了想说道:“本公子随玲珑山庄之主从大汉来,周游天下,尚不知要往哪儿去!”

庾遥道:“魏公子请。”

幼薇道:“好说,好说。庾公子先请。”

庾遥道:“听说魏公子文武双全,那今晚就仰仗魏公子了!”

幼薇道:“那有何难?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今晚就与你走一遭!”

庾遥笑道:“这两句诗极妙,难不成真是你写的?”

幼薇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这是我家乡人写的,怎么样?不错吧?”

庾遥道:“真是不错。”

幼薇心想,当然了,这两句可是曹雪芹写的呢。

第七十七章 登高跌重

华灯初上,王渊在胭脂醉门口不远处焦急地来回踱步,四处张望,半晌之后终于看到庾遥带着两个眼生的白面书生缓缓而来。

王渊连忙迎上前去,作揖道:“庾兄可算是来了,我多怕你失约不来呢。”

庾遥道:“既是答应了王兄,岂有失约之理?”

王渊道:“这两位公子是?”

庾遥道:“忘了介绍,这两位是我出京这些日子认识的至交好友。他们听说寒雨姑娘才貌双全,也想来见识一下。”

温苍和幼薇都拱了拱手。

王渊也还了礼,然后说道:“这……见识一下固然好,可是我对寒雨姑娘有意在先,二位仁兄可别与我争抢啊!”

庾遥道:“王兄放心。他们可是我千方百计请来的帮手,只为帮忙而已,有他二人在,今夜应试可谓万无一失。”

王渊大喜过望,笑道:“那敢情好!有劳二位仁兄了。”

温苍与幼薇皆道:“王公子客气了。”

王渊对庾遥道:“方才我看新科状元蔡邕也请了帮手进去了,咱们快跟进去看看!”

庾遥边走边说道:“那蔡邕不是寒门贵子么?说不定在乡下早有妻室,怎么还去而复返,如此志在必得?”

王渊道:“自古才子配佳人,他如今是天子门生,身份大不相同,又怎会不喜好这胭脂醉里一等一的才情和美色?”

幼薇闻言不由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王渊虽不好学,却为人警醒,马上说道:“魏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赐教?”

幼薇学着男子粗重的发声,说道:“停妻再娶,于情于理都不合。”

王渊笑道:“看魏公子的样子,年纪尚轻,必是还不懂男女之事。男人来胭脂醉这地方只为求个知己,怎会轻言嫁娶?”

众人正说着,已随人群涌进了胭脂醉的大门。

汴梁虽不临海,四周也无湖泊,这胭脂醉为求风雅意境,却是在院子里自掘了个水渠,亭台楼榭皆临水而建。

池水清澈广阔,遍植荷花,山岛上林荫匝地,水岸藤萝粉披,两山溪谷间架有小桥,山岛上各建一亭。

曲岸湾头,来去无尽的流水,蜿蜒曲折、深容藏幽而引人入胜。

曲廊的尽头便是花厅,放眼望去真是人头攒动,侧耳听来也是人声鼎沸。

众人好不容易才挤进花厅,抬头便见到那日跨马游街的状元郎蔡邕伸长着脖子,正与一个丫鬟模样的人理论。

“你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胆敢挡着我的去路?你是当真不知我是谁?”

“您是新科状元,汴京城里城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你还不赶紧让开?找人带我们兄弟几个去见寒雨姑娘?”

“您何苦为难我一个奴婢呢?”

“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你们姑娘设了三道文试,三道武试,我们兄弟都过了,为何还不能与寒雨姑娘相见?”

“我们姑娘的规矩是必须由一人一举通过全部文试和武试才能现身相见,您昨天只通过了文试,这位大爷今天只通过了武试,因而奴婢不能带你们去与姑娘相见。”

“寒雨姑娘不是说若有人能通过,便可带三两位朋友一同会面吗?那分开应试又有何不可?”

王渊小声说道:“这蔡邕是喝醉了吗?怎么如此无赖,在这儿丢读书人的脸?”

幼薇也道:“今日的泼皮嘴脸与那日马上的风光可真不能同日而语。可若是这么纠缠下去,岂不是坏了规矩,也耽误了别人的时间?”

庾遥道:“你放心,这些秦楼楚馆见多了无赖泼皮,他们能够在荆棘之地立足都是有些手段的。”

庾遥话音还未落,便听蔡邕道:“兄弟们,这京城的姑娘身娇肉贵,看不起咱们寒门的出身,不给见!”

蔡邕身边的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彪形大汉说道:“岂有此理!”说罢就强行要上楼,为首的甚至将方才与蔡邕争执的小丫鬟推到在一边。

小丫鬟没站住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来。

可她来不及起身,急急喊道:“有人要硬闯!”

“谁人如此胆大包天?在老子的地盘闹事?”

门外突然飞进来一个人,横在楼梯顶端。

蔡邕一行人道:“你是何人?起开!”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将手随意挥了挥,蔡邕等人便都摔下了楼梯。

幼薇低声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庾遥道:“这些名头高些的青楼都会重金聘请江湖人士来看家护院,不然客人们都争执起来岂不是乱套了?”

温苍道:“江湖人士在此看家护院?岂不是太过跌份儿了?”

庾遥道:“这些人有的是做了错事被原本的门派驱逐出来的,有的更是被仇家追杀,总之已不被江湖所容。他们在此隐姓埋名,充当打手,只是为了三餐温饱,以及躲避旧日的仇家。所以即便是细看,也分辨不出他们的门派师承。”

幼薇点点头道:“怪不得!”

“哈哈哈哈哈!来者是客,何必伤了和气?”

楼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体格风骚、妩媚娇俏的女人,只是年纪有些大了,虽然厚涂了几层脂粉,也难掩脸上的细纹。

王渊悄声介绍道:“这便是胭脂醉的老板娘春红姐。”

幼薇心想,老板娘?岂不就是老鸨?公孙大娘年纪轻轻的一个少妇要自称大娘,而这个大娘年纪不小了,却还在自称“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春红姐摇着扇子,懒懒地对方才出手的汉子说道:“即便是客人急躁了些,也是为了给咱们姑娘捧场,何必出手这么重?”

那汉子低着头,侧身让开,令春红姐可以通过。

春红姐走到已是人仰马翻的蔡邕等人跟前,一一将他们扶起,说道:“诸位客官勿怪,我一定好生教训他。”

蔡邕折了面子又吃了亏,还无法再发作,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喊了声“我们走!”

春红姐拦住他们的去路,说道:“别走呀!咱们胭脂醉里有的是有才情的姑娘,可堪与状元郎谈诗作对,不如我将她们叫出来,替老身给状元郎赔个不是?”

蔡邕只留下了一声“哼!”,便带着众人拂袖而去。

第七十八章 三关六试(上)

春红姐转过身来,依旧笑盈盈地说道:“大家别因为这些微末小事扫了兴致,来,继续饮酒赋诗!”

王渊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对春红姐说:“春红姐,我今日可是带着朋友来捧寒雨姑娘的场啊!”

春红姐的丝帕火速拂上了王渊的肩颈,媚笑着说道:“王公子,今日又来了?寒雨姑娘的规矩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昨夜可是暗下了苦功?”

王渊由着她缠绕,说道:“我已长到这个年纪,才下苦功怕是来不及了,不过我带来的这三个朋友可是个个文武双全,必能独挑六试。”

春红姐放开了王渊,回头上下打量庾遥、温苍和男扮女装的幼薇。

庾遥从来不近女色,自是不曾在风月场中闯荡过,春红姐见了自是眼生。而温苍和幼薇更是不曾见过。

但是他三人皆是饰金佩钰的打扮,又与当朝一品大学士家公子为友,自然不会是寻常的人物。

春红姐一双玉臂,勾过了庾遥的脖子,又去贴温苍的后背,那少年的气息和上佳的锦缎直令她心旌摇曳。

王渊迫不及待地说道:“春红姐,事不宜迟,还是快些抽签选题吧。”

春红姐刚刚冲着幼薇的耳朵吹了一口热气,转身对王渊道:“王公子可别糊弄老身,这三位公子瞧着文文弱弱的,怎么闯得过去我们姑娘的三关武试?”

王渊道:“春红姐若是心有疑虑不如先抽武试的题,如何?”

春红姐水蛇腰一拧,依旧媚笑着道:“好哇,既然几位公子胸有成竹,那不妨就从武试开始。”

方才跌坐在楼梯上的小丫鬟早就自己站了起来,见春红姐这么说连忙取来一个舞马衔杯仿皮囊式银壶,上面刻着一个“武”字,壶中无水酒,反而竖着若干铜签。

春红姐道:“几位公子,不知哪位先来?”

幼薇挺身而出,说道:“我来!”

春红姐笑道:“小公子真是好胆量,那便请抽取一题吧。”

幼薇上前来也不知铜签里都写的是什么,于是闭着眼随意抽了一根。

小丫鬟从幼薇手里接过铜签,读道:“武功境界之高,天下万物皆可为兵刃。请应试者凭花木对战十名持械护院,十招不落下风者则为胜。”

话音刚落,人群哗然。

王渊道:“这也太难了,花木如何当兵刃?前两日都没有这么难的题啊!也不公平了!”

春红姐道:“王公子莫急,这每人有每人的缘法,这位公子既然抽出这试题想来是与此题有缘。若是换了旁人,则是万万抽不出的。不过小公子若是觉得为难,也可放弃,让旁边那两位公子抽来试试。”

庾遥低声对幼薇问道:“你行不行?可别逞强,那些护院身手可都不弱。”

温苍也道:“还是让我来吧。”

幼薇笑道:“我心里有数。”然后又朗声对春红姐及小丫鬟道:“寒雨姑娘的题里说以花木为兵刃,不知这柳条算不算?”

春红姐笑道:“好好好,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看来今天老身注定要大开眼界了!小公子有如此勇气,着实让人刮目相看,这柳条嘛,自然是算的。”

温苍道:“我这就为贤弟折一枝来。”说罢纵身跃入门外的夜色里,穿花拂叶之间,已折了一枝柳条在手。

“好轻功!”王渊不禁叹道。

温苍大喊一声:“接着!”

那柳枝经温苍的掌力推送,穿过夜幕直奔幼薇而来。

幼薇也不示弱,跃升半步,在空中稳稳地将那柳枝衔住,复又轻轻落下。

“好!”

“好功夫!”

围观的众人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初露锋芒,便是博了个满堂彩。

春红姐道:“这花厅的摆设虽说不值万金,千金却也有了。未免磕碰剐蹭,还是请小公子移驾院子里罢!”

众人于是纷纷走出厅门,围在外头的院子里。

方才出手的汉子与另九个护院一字排开,拱手道:“公子请!”

幼薇也拱手道:“诸位好汉请!”

十个护院每人都拿着一件趁手的兵器,无非是刀枪剑戟之类。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手持一根柳条儿的瘦小的公子,迟迟不敢上前。

春红姐在一旁道:“开始了,还等什么?无谓耽误工夫!只是小心别伤了这位公子的性命!”

幼薇冷笑道:“春红姐多虑了。”说罢一手握住柳枝,一手捋过上面的叶子。

王渊在人群之中对庾遥道:“这魏公子年纪虽轻,气势倒是不凡,这姿势仿佛是在拔剑啊!”

庾遥笑道:“王兄虽然不爱习武,眼力倒是不错。”

王渊也笑道:“自幼长在京城,我好歹也是见多识广的。”

为首的汉子听了春红姐的话,大喝一声,向幼薇冲了过去。

他双手握着一对板斧,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幼薇劈了过来!

幼薇凝神屏气,只待他近了又近,方才身形一闪,躲过了。

庾遥高声道:“第一招!”

那汉子喘着粗气回过身,恶狠狠地瞪了幼薇一眼,同时吸取了教训,并不再奔袭,而是奋力将一手的板斧向幼薇扔去。

幼薇腾空一跃,闪过板斧的袭击,竟然还跃至那汉子头顶,伸手用柳条在那汉子的左肩上一点,那汉子的左肩立时塌落,手里的另一只板斧也掉了。

庾遥高声道:“第二招!”

幼薇又稳稳地落在地上,回身看向面面相觑的护院们。

那汉子捂住左肩,嚷道:“这小子武功不弱,兄弟们一起上!”

众护院此时心中不免生起一番志气,想着若是败落在这么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上,胭脂醉的这碗饭怕是再难吃下去了。

恍若是一阵山呼海啸,众护院拿着兵器一齐冲了过来。

幼薇后退了两步,待到众人离她不足十米的距离之时,突然手执柳枝以极快的身形步法冲入众护院之中,从为首者,直到最后一人,依次用柳枝点了他们身上一处穴道。

众护院保持着冲杀的姿势,却是再也动弹不得。

幼薇走到温苍面前,将柳枝递给他说道:“有劳温兄了。”

然后又向春红姐拱了拱手,说道:“怕是没有第四招了,算是胜了吗?”

第七十九章 三关六试(中)

春红姐与围观的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直到幼薇向她作揖,春红姐方才醒过神来,说道:“小公子好功夫!不过,还请公子解了他们的穴道。”

幼薇笑道:“我没有使全力,也不是什么难解的穴道,那位使板斧的兄台不是还剩一只右手吗?”

说罢转向小丫鬟道:“我可以再抽一支签了吗?”

小丫鬟面脸堆笑道:“公子请抽。”

春红姐凑过来说道:“还抽什么啊?小公子技压群雄,这壶里的签再难也难不过这一支了。”

小丫鬟却不依了,出言反驳道:“姑娘定下的规矩就是三支签,不论难易也要抽满三支才行。”

王渊道:“想不到寒雨姑娘性格独特,身边的丫鬟也不是吃素的。”

幼薇笑道:“不吃素?我喜欢!那就继续抽!”

幼薇又抽出一支,小丫鬟笑着接了过去,随即念道:“世间男子,最要紧的便是忠勇二字。今有一瓶秘炼毒药,配有解毒药丸一枚。应试者若有勇气可先吞服毒药,半柱香之后可以解毒。”

庾遥和温苍听后心中暗喜,幼薇自从服过了玲珑骰子里的神药,已是百毒不侵,即便是没有解药也无所谓。

可是人群中则响起无数悉悉嗦嗦的声音。

“既然是毒药,平日里也无人会去服食,那解药必是没验证过的了?若是没有用可怎么好?”

“是啊!若是解毒不及时可就一名呜呼了!”

“这死了也不冤,真真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一片吵嚷中,春红开口姐道:“小公子,您还要不要继续比试啊?”

此时诸位护院也都解了穴道,不怀好意地看着幼薇。

幼薇双指捻过两瓣胡须,笑道:“当然要。毒在何处?只管拿来。”

小丫鬟道:“请公子稍等,奴婢去姑娘那取了来。”

少顷,小丫鬟拿了一支细小的青玉瓷瓶,另有一味丸药,外面裹着一层白蜡。

幼薇接过瓷瓶二话不说仰脖便一饮而尽。

围观的众人无不惊呼。

春红姐抚掌大笑道:“小公子不但有好身手,更有好胆量啊!如此人才别说见了,听都不曾听说过。”

眨眼间,半柱香的时辰便过了,小丫鬟揉碎白蜡,露出里面蜜色的药丸。

幼薇随即吞服了。

春红姐道:“小公子无事吧?”

幼薇笑道:“多谢春红姐挂心,我无事。”

春红姐指缝夹着丝帕,又再拍掌,娇笑道:“好,好,再有一题这武试就算是完了。”

幼薇又抽出一签。

小丫鬟念道:“习武者巅峰之境便是得到刀劈斧凿而不破的百炼金身,应试者若能抵御大刀砍背之痛,无论结果如何均为胜。”

围观人群中有人道:“这算是最简单的一题了吧?无外乎就是皮肉之伤,只要狠狠心就能过了。”

另一人也道:“是啊,而且寒雨姑娘说了,无论结果如何都算胜。”

可是这一题对于幼薇来说却是最难的。

她怎么说也只是个女儿家,让她一动不动被砍一刀,她自己先不说能不能下得了狠心,庾遥和温苍首先就不会答应。

庾遥道:“算了,何苦平白无故地受一次刀伤?”

温苍道:“贤弟,你还是在旁边歇着,让我来抽吧。”

幼薇摇摇头道:“好不容易过了两关,我正威风着,怎么能就此放弃?”

庾遥道:“你疯了?你想被砍一刀?”

幼薇道:“我可以用内功抵御,不会伤得太重。”

温苍道:“不行,太冒险了,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去。”

幼薇看着温苍心中又是一动,语气柔了下来,说道:“你说什么?”

庾遥眼看这两人就要穿帮,连忙走过去对春红姐说:“春红姐,我这个小兄弟年纪太小,我们做兄长的实在不忍心见他挨刀,还是放弃武试吧。下面由这位公子重新抽题,可好?”

春红姐还未答话,幼薇便冲过来道:“谁说我要放弃了?不放弃!坚决不放弃!我倒要看看这个不吃素的寒雨姑娘究竟什么样!”

春红姐笑道:“后生可畏啊!既然小公子由此心志,那老身就成全你!来人呐!拿一柄极锋利的砍刀来!小公子,你听老身跟你讲,若是刀钝了,更疼!老身可不会骗你。”

方才那个手执两柄大板斧的汉子得了春红姐的令早已取了一把寒光四射的砍刀来。

庾遥心中大呼不妙,那汉子明显是想报方才幼薇打伤他左肩让他出丑之仇,势必是要使出全力了。

温苍急道:“庾兄,快想个办法啊!”

庾遥摇摇头道:“话已出口,断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等一下受了伤只盼你那些家传的秘药都是好用的了。”

温苍道:“自然都是好用的,可是何苦要遭这个罪?”

庾遥道:“她近日练功越发刻苦,若以内力全力抵御不至于伤得太深。”

幼薇已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那汉子拿着一柄砍刀站在她身后。

小丫鬟道:“奴婢从一数到三,便要砍了,还请公子做好准备。”

幼薇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坦然说道:“来吧!”

小丫鬟笑吟吟地道:“公子的胆量,奴婢佩服。一!二!”

那小丫鬟还未数到三,持刀的汉子便用尽全力挥刀砍了下去!

庾遥和温苍眼见幼薇还没来得及运功抵御,那刀就明晃晃地冲着她瘦小单薄的后背砍去!

因为速度太快又出人意料,实在是来不及阻止。

众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围观的人群中更有人惊呼出声!

只听“啊!”一声,庾遥和温苍拔腿就往前冲去。

谁知发出惨叫的并不是幼薇,而是砍人的汉子。

他那一刀砍下去,如同砍到了极硬的精钢器物之上,不但分毫未进,反而由于他用力太猛,而被向后弹震。

“叮当”一声,那砍刀也落了地。

汉子的右手尽是血痕。

庾遥和温苍冲到了幼薇跟前,二人都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幼薇则是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说道:“我无事啊。”

待她回身一看,方知那汉子砍人不成,自己反倒受了伤。

第八十章 三关六试(下)

幼薇毫发无伤,想必还是因为当初的玲珑骰子。目前所知,玲珑骰子除了能够李代桃僵,能让人百毒不侵,嗅觉、味觉、听力都比常人敏锐,还能有一副刀枪不入之身。而且幼薇自从练习了柳如烟留下的心法口诀,修为增进神速,一日千里,只怕也是玲珑骰子的功用。

庾遥尚在查看幼薇身上是否有丝毫损伤,温苍率先冲到持刀的汉子跟前,抬手就是一掌。

那汉子本就受了伤,又生生受了温苍一掌,便躺在地上无力起身。

温苍近日与庾遥一同研习瑶瑟秘录,更兼有柳如烟传授的精简要义,已达成十二层中第九层的境界。温苍的父亲温举凡在遇到柳如烟之前仅仅达到了第八层的境界。

瑶瑟秘录是温家祖传的内功心法,中有一个拆筋腐骨之术,轻可以废掉对手多年所习之功,重可以使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可以逆用,替人疗伤,但是唯有达到十层之上才能运用自如。

庾遥见温苍将那汉子打倒,仍要出手,心知他气愤难平,脱口而出道:“温兄,罢了吧!”

温苍道:“我等前来应试,为的是风月无边,可你这厮不等数到三声就砍,分明就是存心不良,故意寻麻烦!今日若是饶了你,他日难保你不会再去害别人。”

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废掉了那汉子的全部功力,然后又道:“在下姓温名苍,你若是心有不服,只管来寻我!”

“温苍?”

“难道是玲珑山庄的少主?”

“他竟然来了汴梁?”

围观众人方知温苍的来历,忍不住窃窃私语。

春红姐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连忙跳出来打圆场:“温公子教训得是!这人真是该死!来人,将他拖下去,扔进柴房里烧水!”

然后又走到幼薇跟前,关切地道:“小公子可伤到了哪儿?”

其余的几个护院七手八脚地将人抬了下去。

幼薇道:“佛祖保佑,我无事,多谢春红姐关心。”

庾遥正色道:“春红姐统领胭脂醉这偌大的地方,也该好生看管看管下人。今日若是我这小兄弟真有什么事,就不是废掉个把人的武功这么简单了。”

王渊也赶紧站出来说:“春红姐,我这几位朋友可都不好惹,你今天险些闯下大祸!”

春红姐连连赔不是,又说道:“小公子胆色过人,真乃万中无一!不如这文试三题就免了吧,我去与我家姑娘说。”

幼薇道:“那却不必。我们来胭脂醉便是想要见识寒雨姑娘的心胸才情,自是要凭借真本事,不必相让,更不必免。”

春红姐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真是有志气呀!”

庾遥道:“闲话少说,只管来抽题吧!”

小丫鬟早已换了个刻着“文”字的壶。

幼薇随意一抽,递给了小丫鬟。

众人听她念道:“请填词一首,务必有天,有地,有梦,有酒,有相思。”

温苍和庾遥听了题目都眉头紧锁打着腹稿,想为幼薇捉刀代笔。

幼薇眼睛眨也未眨,直言:“想好了,这便念来给大家听听。”

寒雨姑娘这道题说难不难,可也不容易,除非是曹植在世,七步成诗,否则哪有文思敏捷至此的?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幼薇念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好!”

“真好啊!”

“好文采!”

“合辙押韵,入情入景,真是佳作啊!”

幼薇得意地对庾遥和温苍道:“两位哥哥,这一阙词如何?”

庾遥和温苍都被她吓得愣住了,不得不说,这阙词的文才还在他二人之上。

幼薇心中得意,这可是若干年后才会登上历史舞台的范仲淹——范文正公的传世名作呀!便是范仲淹在此都未必可以立刻做出一首同等的来。

眼前这些人虽然听都没听过,但是她可是七岁起就会背了。

旁的人倒是不打紧,能够有机会在温苍面前秀一秀文才,即便是有欺世盗名之嫌,心里也不免窃喜。

小丫鬟道:“公子好才思!还请公子再抽一题。”

幼薇于是又抽了一支签,递给了小丫鬟。

“自古红颜薄命,请赋诗一首,任选一历代薄命佳人,为其作一小传。”

幼薇道:“寒雨姑娘虽然沦落风尘,但是才志甚高,不让须眉,令我想起风尘三侠之一的红拂女。诸位请听好了: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这首曹雪芹借林黛玉之手写就的诗,用在此处,不仅十分恰当,隐隐还有自荐之意。

围观众人一时间掌声雷动。

庾遥和温苍面面相觑,心中也都震惊不已。

王渊对庾遥道:“想不到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竟然如此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来今晚必能一睹芳容了!”

小丫鬟道:“还有最后一题了,若是也过了,姑娘便会与几位相见。”

幼薇胸有成竹地又抽出一签,小丫鬟看了后笑道:“公子文思敏捷,此题必然也不在话下。”

围观众人之中冒出声音:“别卖关子了,快念题!”

小丫鬟道:“烟锁池塘柳,请对下联。”

此联表面上看并不难,难就难在这五个字每个字的偏旁部首分别是“金木水火土”,若要对下联,还要再寻出五个偏旁部首也是“金木水火土”的字来配它。若是再讲究些,顺序还得一样,意境也不能差了。

幼薇一时也没了主意。

庾遥对小丫鬟道:“这一句堪称绝对,多年来也未有人能将后一句对上,放在这里可算是有些难为人了。”

温苍道:“是啊!这一句的难度便是上了皇上招贤的皇榜也不过分。”

小丫鬟道:“这些题都是姑娘出的,奴婢也没法子。”

庾遥道:“按你这么说,只有通过的人才能见到你家姑娘,不通过面儿都见不着,不就没处说理了?”

王渊对春红姐道:“春红姐,您出来评评理!”

春红姐道:“这寒雨姑娘是个烈性子,她定下的题目,老身也不好改啊!”

第八十一章 绝世名姝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时候,幼薇隐隐觉得这一句“烟锁池塘柳”听起来特别的耳熟,是在哪儿听过呢?

幼薇突然想到,小时候经常陪爷爷奶奶在家里看电视,爷爷最爱看《铁齿铜牙纪晓岚》,那里面好像就提到过这句话。似乎剧里面的纪晓岚把这对子对出来了。

庾遥和温苍还在为她争辩,谁知幼薇突然冒出来一句:“炮镇海城楼?”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随后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王渊笑得合不拢嘴,简直想把这个小兄弟扔上天庆祝,但是想起来他颇会些功夫,自己能不能举得起他还不一定呢。

庾遥和温苍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跟着众人鼓起掌来。

春红姐满脸堆笑,说道:“几位公子大喜了!真的是技压群雄啊!”

小丫鬟也笑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几位公子这边请。”

幼薇等人随着小丫鬟上了楼。

春红姐站在楼梯上拦住蜂拥而上的人群说道:“今日高兴,所有酒菜一律八折,请诸位客官尽兴畅饮!哎?你们几个是死人啊?还站在楼上看热闹?还不下来陪客?”

楼上几个看热闹的姑娘被她这么一说,只能袅袅婷婷地下了楼,经过幼薇等人身侧之时留下一阵芳馨。

小丫鬟道:“几位公子这边请。”

顺着小丫鬟引的路,众人来到了楼阁深处一房门外。

小丫鬟轻轻地扣了三下门,说道:“姑娘,人来了。”

门里响起几声琵琶的清音。

小丫鬟一笑,说道:“姑娘准了。”然后双手推开房门。

原来是一个小厅,甚是开阔。

右侧墙壁上悬挂着竹笛、玉箫和阮。

下方则是琴与筝。

左侧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牍累累。

玉笔如林,宝砚似泉。

当中是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绕过屏风,只见厅前平台上已列下桌椅。

窗棂大开,微风习习。

吹得鲛绡帐飘摇如同烟雾。

而一女子怀抱琵琶正立在窗前,悠然转身。

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双珥照夜,煜煜垂晖。

浮翠流丹,罗绮文秀。

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芷,为雨前茶。

端的是一位绝色佳人!

寒雨微笑着开口道:“恕我不曾出门迎接贵客。”

王渊率先作揖道:“今日有幸见到寒雨姑娘,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寒雨道:“小女子已备下几碟干果、鲜果、蜜饯、点心,请诸位贵客略坐坐。”

众人虽都落了座,眼睛还是在寒雨的身上。

王渊自不必说。

温苍身为男子,自然也有爱美之心。

幼薇自从得了永安长公主这一副清丽绝俗的躯壳,早已习惯不将甚么庸脂俗粉放在眼里,谁知在这烟花柳巷里却遇见此等兰心蕙质!

唯一冷静的只有庾遥了。

庾遥刚刚坐下便开口道:“寒雨姑娘,听闻此前已有一人通过了全部的试题?那是个什么人?”

寒雨正将琵琶挂上墙壁,闻言略有迟疑,转身道:“乃是春红姐都不识得的生面孔,我就更不认识了。”

庾遥道:“比我们还要面生么?”

寒雨微笑道:“除了方才夺魁的这位小公子,您三位可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即便是小女子足不出户,也是识得的。”

王渊道:“那姑娘你倒是说说看。”

寒雨笑道:“您便是当朝一品大员王大学士的独子——王公子,这胭脂醉的常客。这一位公子方才已经自报了家门,乃是玲珑山庄之主,温公子。至于这位公子嘛。”

寒雨掩住笑意,说道:“小女子还是不说了,否则在这风月场里跪来跪去的,便不得风雅了。”

原来她早已看破了庾遥的身份!

寒雨看着幼薇说道:“而这一位,姑娘……真真儿是好功夫!好胆色!小女子佩服得紧!”

“姑……娘?”幼薇的气势霎时矮了半截。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为何还愿意见我们?”

寒雨道:“不仅是我,怕是春红姐早就看出来了。不过来者便是有缘,为何不见?我们身为女子,纵然再有学识才干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如自己的须眉男子去参加科考,进士及第。这位姑娘显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罢了,小女子我自当成全。”

幼薇道:“春红姐也看出来了?”

寒雨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原来早在春红姐现身之初,便看到了幼薇耳垂上的耳洞,还往她耳边吹过一口气呢。

幼薇心里默默地道,这个老鸨真是老奸巨猾,看破了也不说破,真是沉得住气。

幼薇道:“我只是久慕寒雨姑娘的才名,的确没有什么恶意。”

寒雨道:“不碍事,不碍事,来者皆是客,更何况你已破解了我六道试题,文采武功都是一流,我心中也是感佩不已。”

庾遥见这情形有些不对,这二人在此惺惺相惜,差一点就要义结金兰了,于是插嘴道:“寒雨姑娘不如说说,上一次那个尽破试题之人是个什么模样?”

寒雨笑道:“公子不像是来寻欢的,倒像是来寻人的。”

庾遥道:“英雄惜英雄。我们几个平日里也自负得很,可竟然有人捷足先登,自然要问个清楚。”

寒雨道:“还不是与公子一样的……男人。”

庾遥道:“年岁几何?容貌怎样?用的是何兵器?同行之人又有几人?”

王渊向庾遥挤眉弄眼,低声道:“没事问这些做什么?别煞了风景!”

庾遥道:“你别管,我自有道理。”

寒雨道:“既然我不会向别人透露公子您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将他人之事轻易告知公子您了。”

庾遥道:“轻易?那你要怎么才肯说?”

寒雨道:“我只能说他们可比你们几位要善解风情多了。”

王渊道:“寒雨姑娘,他们两个自然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我可是不一样。”

寒雨轻笑一声,继续说道:“也只是在伯仲之间罢了,到底是年轻些。”

庾遥心中一动,说道:“姑娘说我们年轻?那么就是说他们更为年老?传言果然有几分真。”

第八十二章 杳无踪迹

庾遥冲寒雨拱了拱手,说道:“我们还有要事,就不耽误寒雨姑娘与王兄眼前的良辰美景了。就此告辞。”

王渊心下大喜,想着果然是好兄弟,讲义气啊!

寒雨道:“怕不是我薄待了几位?”

庾遥道:“寒雨姑娘乐声悠扬婉转,我也想多听一首,只是的确有事,不宜久留。”

寒雨看了看温苍道:“这位温公子也要一道儿走么?”

幼薇道:“我们来时一起来,自然也要一起走。”

寒雨会意,起身施了个礼,笑道:“小女子在此恭送诸位贵客。”

庾遥、幼薇和温苍头也回地就走出了房门。

小丫鬟原本守在门口,见他们出来得这么急也吃了一惊。

“诸位客观,这就要走么?”

庾遥作揖道:“有劳引路。”

小丫鬟道:“旁的人到了时辰哭着喊着不想走,口口声声想与我们姑娘多说几句,您几位竟然不等姑娘撵客就自己走了?”

庾遥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是说之前那位闯过六关的人?”

小丫鬟道:“可不是么?看着像个体面人,谁知道……真是笑死人了!”

庾遥道:“既然如此不舍,他后来可常来?”

小丫鬟道:“奇就奇在他们几人后来再没现身过了,我们春红姐也奇怪呢,总是惦记着,那几位大爷出手实在是阔绰。”

庾遥道:“如何阔绰?比王公子如何?”

小丫鬟道:“王公子自然是难得的出手阔绰的恩客,园子里的姑娘们没少受他照拂。只不过那几位大爷对我们姑娘真可谓是一掷千金,再阔绰也是没有的了。”

幼薇道:“听说你们园子里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寒雨姑娘更是冰清玉洁,那人竟然一掷千金?”

小丫鬟道:“可不是么?那一日我们姑娘已经撵客了,可是他们就是不走,还说若能再听一曲不惜万金呢。不过我们姑娘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也断然不会因为他们加了银钱就坏了自己的规矩。”

庾遥从怀里掏出几颗金豆子,放在小丫鬟掌心里,说道:“若是他日那几位爷再来求见寒雨姑娘,还请姑娘你设法告知。知音难觅,那样文武双全的人才我们也想认识一下。对了,姑娘如何称呼?”

小丫鬟将金豆子牢牢攥在手心里,说道:“奴婢小晚,多谢公子。”

这一夜已折腾了太久,庾遥、幼薇和温苍都已十分疲累,回到了庾府便分头去休息。

醉境直连梦,朦胧暗自猜。

行阶方识雨,讯客始知雷。

清晨,王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疯了似地冲到了庾府,十几个小厮都拦他不住。

“庾兄,庾兄救我!”

直到他冲进了内院,才被晰儿、朦儿截停。

“你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打扰长公主殿下?不想活了吗?”

“别跟他啰嗦了!直接绑了!交由长公主处置!”

和咏见晰儿、朦儿气势汹汹,仿佛即刻就要鹰捉小鸡一般将王渊收拾了,连忙站出来说道:“两位姐姐,这位王公子是少爷的好友,来者是客,虽然唐突些,也断然没有绑了客人的道理啊,还请两位姐姐高抬贵手,容我去跟少爷回禀一声,再做计较吧。”

王渊见她二人凶神恶煞,心里也慌了,说道:“两位姑娘,我是来向庾驸马求助的,不想扰了长公主的清净,实在是该死!两位姑娘发发慈悲,让我先见庾驸马一面吧,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和咏又道:“两位姐姐还请让个路,容我过去通报。”

晰儿怒目而视,喝道:“不行!这个时辰长公主还未起身,怎么能放你们过去?”

正在彼此胶着之际,突然听得一个清朗又慵懒的声音道:“这天刚放亮,就在院子里吵?是琢磨我和长公主平日太轻纵你们了是吗?”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庾遥和温苍,各持一柄长剑站在不远处。

原来庾遥和温苍这几日都是早起练功,忽然听到奴仆们吵嚷不绝,不得已走过来瞧瞧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王渊看到庾遥犹如看到了大罗神仙一般,两眼放光,直愣愣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庾遥的腿,口中念念有词:“庾兄救我!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啊!”

庾遥道:“王兄,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再说。”

温苍帮着庾遥将王渊扶了起来,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书房细说吧。”

庾遥点了点头,对众人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晰儿、朦儿还愤愤不平地多瞧了几眼,别的小厮们听了这话瞬时便散了。

庾遥书房内。

温苍将房门紧紧掩住,一回身,只见王渊又跪在了地上,拉着庾遥的衣角不撒手。

庾遥扶起他,说道:“王兄,这里没有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快点仔细说来,大家有个商量。”

王渊这才坐了下来,说道:“昨夜你们前脚刚出了胭脂醉,寒雨姑娘便话里话外都是撵客的意思,我软磨硬泡才多呆了片刻,然后便悻悻地回了府。可是今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开封府的一个少尹原是我父亲的门生,好意派过人来提醒说寒雨姑娘昨日后半夜突然失了踪,春红姐四处央告,惊动了不少权贵,最后全城搜寻都未寻来踪迹。来报信的人说胭脂醉的人都可以作证,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寒雨姑娘的人,只怕是脱不了干系啊!”

庾遥和温苍听说寒雨姑娘离奇失踪都吃了一惊。

温苍道:“你怎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难道你走后胭脂醉里的丫鬟们都没进去伺候?”

王渊捶胸顿足地道:“要命的就在此处!寒雨姑娘说自己疲累了,让我出房门时通知丫鬟们不必进来伺候,所以旁人都当她已去休息,未敢打扰。”

庾遥道:“那后来怎么又发现人不见了?”

王渊道:“听说是春红姐一直在楼下招呼客人,也没留意到我们竟然那么快就都走了,后半夜了才听丫鬟们说起。这一听就生了气,起了急,怨恨寒雨姑娘没好好留住财神,又耍起清高孤傲的架子,于是就闯到寒雨姑娘房里去质问。谁知进了房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在?”

第八十三章 条分缕析

王渊说到动情之处,又从椅子上滑将下来,倚在庾遥腿边,双手紧紧抓住他一边的脚踝,说道:“天地良心,我是决计没有拐带她,可是只怕是无人相信啊!庾兄,听说你在邢州、相州等地屡破奇案,救了不少人,如今也可怜可怜我吧!我父亲还在朝中为官,若是出了个入狱的儿子,只怕他的官也无颜再做下去了。”说罢竟然以广袖拭起泪来。

温苍又将他扶起道:“王兄,有话好好说,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帮。”

庾遥道:“这事情着实蹊跷,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巡防的士兵都比别地多出许多,寒雨姑娘又是胭脂醉的头牌,如此惹人注目,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兄,你说寒雨姑娘不多时便要撵客?那你进出之时胭脂醉必然还是人声鼎沸,定然有人看到你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吧?”

王渊道:“那是不错。可是若是说我中途折返,我也是无力自辩啊!”

庾遥道:“依我看,这件事并不是你嫌疑最大。你仔细想来,我们昨日拔得头筹,已通过了寒雨姑娘的全部试题得以相见,即便是你一时未得佳人欢心,可是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机会。你终日浪迹欢场,难道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吗?这都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此时王渊的泪痕已然全干,听庾遥说得句句在理,已是入了神,因而半晌才答道:“说得是啊!这风月场中谁人不知我的名头?我对姑娘们从来都是珍之重之,敬爱有加!从未唐突过!”

庾遥道:“而且你身在高门大户,又不缺银子,平白无故地掳走一个女子做什么?”

王渊此刻已完全清醒,说道:“庾兄说得是啊!我堂堂一个名满京城的大公子,何苦做下这等掳劫女子的事情,白白地脏了自己的名头?多少美貌娴静的丫头我买不来?”

庾遥继续道:“依我看,这件事也许是别的院子嫉妒胭脂醉近些日子因为寒雨姑娘的三题六试大出了风头才将人掳了去,又或者是寒雨姑娘之前得罪了什么人被报复了。至于为什么不偏不倚,专挑你走后才下手,我猜想是因为寒雨姑娘平日里被春红姐藏得太好,若不是有人通过测试,再暗中窥探我们进出的路径,只怕难以找出她的所在。”

温苍道:“庾兄心中莫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庾遥道:“我也是暗自揣测,并无真凭实据。”

王渊道:“庾兄快说,究竟是谁要害我?”

庾遥道:“别的人也是各怀鬼胎,未必是有意想要害你。我猜想这其一嘛就是那一日想要闯上楼去,却被拦下的新科状元。”

王渊道:“是了!是了!难保他们不会怀恨在心,去而复返!这些穷书生见过什么美人?左不过是乡下的朴拙妇人罢了!进了京城,又有了功名,于是就不可一世起来,以为天下的美人都可以随意挑选,不想却碰上寒雨姑娘这么一朵玫瑰花儿,还没碰一下就被刺扎了手!”

温苍道:“其二呢?”

庾遥略微沉吟,说道:“这其二嘛,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温苍道:“你是说何天翼他们?”

庾遥道:“有可能。因为除了我们之外,他们也知道寒雨姑娘的房间在何处,而且比我们还早些知道。”

温苍道:“可是他们掳劫寒雨姑娘做什么?既然他们也已经通过了测试,日后再行约见就是了,为何要铤而走险?”

庾遥道:“你别忘了,他们可不是王兄。若我之前猜测不错,他们的确是潜入京城密谋对皇上不利,那么他们身后必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请来的。这样一群武林高手在京城里四处招摇也太过显眼了,所以他们一定是被秘密安排在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虽然不会暗无天日,但是也差不太多,终日恐怕也是无趣得很。”

王渊听得一头雾水,问道:“等等,你们在说谁?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庾遥道:“我们在说在我们之前就通关的那伙人。他们也极有可能是掳劫寒雨姑娘的人。”

王渊道:“他们?”

庾遥道:“不错。王兄,现在当务之急是你要先行去开封府一趟。”

王渊道:“不成不成,他们恐怕正在满城搜寻我呢!我这一去岂不是有去无回?”

庾遥道:“你若不去,你身上的脏水就永远洗不清,你去了,将事情说清楚、讲明白,嫌疑自然洗清,日后也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王渊长叹了一口气道:“都怪我贪恋寒雨姑娘的吴侬软语,花容月貌!若是昨夜与你们一同走了,只怕就没这么多事情了。”

温苍道:“即便是我们一起走了,那伙贼人还是会出手,到时候大家恐怕都会栽进去!”

王渊道:“罢了!我便去开封府走一遭罢!今日有劳庾兄和温公子了!”

庾遥拱手道:“王兄客气了。”

王渊呆立了片刻,突然道:“昨夜与我们一起去胭脂醉的那个小公子,哦不,小姑娘究竟是何人?今日怎么没见她?”

庾遥知道他早晚要发问,早就把答案备好了,于是说道:“那是长公主贴身的女史。若不是有她跟着,长公主怎么会放心我一个当朝驸马跑去烟花柳巷看热闹?”

王渊惊讶道:“长公主的贴身女史竟然文才武功厉害到如此地步?”

庾遥道:“宫里的人,自然是不同凡响。”

王渊道:“方才我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惊动了长公主的两位侍婢,看上去的确是凶狠无比,像是夜叉!长公主会不会怪罪下来?治了我的罪?”

庾遥笑道:“长公主素来宽仁,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怪罪?王兄请放心。”

王渊道:“那就好,那就好。若是惹怒了长公主殿下,那还不如被开封府抓起来治罪死得痛快些!我早上受了惊吓,脑子都糊涂了!”

庾遥道:“事不宜迟,王兄还是快点去开封府吧。”

随后,庾遥和温苍将王渊送出了庾府的大门。

温苍回了自己的住处,庾遥则往幼薇的住处走来。

第八十四章 良师益友

庾遥走近幼薇所在的房间,正巧迎面见到晰儿和朦儿。

晰儿和朦儿远远地行了个礼,说道:“见过驸马爷。”

庾遥走近她二人道:“这是要往哪儿去?”

朦儿禀报道:“长公主刚用了膳,今早的膳食得了长公主的欢心,这会子正心情大好呢!于是长公主让我们也去后花园里凉快会儿,不必在旁边伺候了。”

庾遥笑道:“你们两个原本就是尹大人身边的爱将,在路上委屈你们装扮成奴婢的样子我心里已然过意不去,如今回到京城,府里丫鬟仆妇那么多,你们就松泛些吧。不如也将这装扮改了,换回你们惯常的衣服。”

晰儿道:“府里人多,多两个丫鬟也不显眼,若是换回原来的衣服,只怕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反而会提防。所幸这一路行来,我们也惯了。只要长公主平安无事,吃得香,睡得好,我们怎样都不碍事的。”

庾遥道:“没想到你们不但武功学得好,人也灵秀忠心,长公主得你们二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晰儿道:“驸马爷言重了。如今在府里陪着长公主享福,不必再过以前那种刀尖舔血的生活,我们心中不胜感激。”

朦儿道:“正是呢。”

晰儿又道:“驸马爷可是要去寻长公主的?此刻去再好不过了,长公主一天里心情最好的就是用膳之后的片刻。”

说罢二人忍不住掩面轻笑。

庾遥道:“我倒是险些忘了。我过来并不是找长公主的,而是找你们的。”

朦儿道:“驸马爷有何吩咐?”

庾遥道:“我要你们飞鸽传书给尹大人,就说京城里发现了可疑之人的踪迹,让他尽快回京,务必要在皇上凯旋之前将贼人一网打尽。”

晰儿道:“奴婢知道了,即刻就去。”

庾遥点了点头道:“有劳。”

晰儿和朦儿又行了个礼,退下了。

庾遥径直往幼薇房里来。

刚一进房,便看见幼薇饱食过度,正倚着窗头直哼哼。

庾遥道:“若是吃不完,不如剩一些留给我,何必全都吃进去?”

幼薇道:“我怎么知道你还回不回来用早膳了?原是不想浪费东西嘛!若是吃不完,那些猪牛羊鱼虾岂不是白死了?”

庾遥道:“看来这两顿膳食你是颇为满意了?”

幼薇道:“能吃饱就行,我的要求也不高。”

庾遥道:“可是这吃饱二字阖府上下的膳食的开销就要足足添上一倍,若不是你有皇上的赏赐,还有每个月例拨的俸禄,我这个赋闲之人怕是要养不起你了。”

幼薇道:“我一个人再能吃又能吃多少?你少危言耸听了。”

庾遥道:“新请来为你炙肉的几个厨子都是顶尖的,本就要价不菲,更遑论这些食材了。原本我们阖府上下都以素食为主,如今生生地改了做派。我又不敢张扬,生怕有别有用心之人故意窥探,对外只好宣称是温苍来做客的缘故。不过他也是个好性子,给什么都吃得。”

幼薇道:“那你快去他房里用一些,别到时候哪里没有余粮了。”

庾遥道:“我过来是有事同你讲。”

幼薇道:“对了,早上我听晰儿她们说那个王公子披头散发疯了似地闯进来,到底是怎么了?”

庾遥道:“也许是流年不利吧,回了京城也不太平。寒雨姑娘失踪了。”

幼薇道:“失踪?就这样没了一个大活人?还是那样万众瞩目的胭脂醉头牌姑娘?”

庾遥道:“是。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幼薇道:“那王渊过来求助是想撇清关系?”

庾遥道:“不错,他走后,寒雨姑娘也没有让别人伺候,自去了休息。因此他怕开封府缠上他,冤枉他拐带。”

幼薇道:“那却是不大可能。寒雨姑娘姿色出众,才华横溢,是春红姐的心尖尖。任凭是谁,若想无声无息地将她带走,除非她自己愿意走,否则必是要有极为上乘的武功,至少不应该在你和温苍之下,不然如何做得到?王渊其人,一介风流公子,文不行,武也不行,京城里只怕是人尽皆知。即便是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手艺呀!”

庾遥道:“说得不错,入情入理。”

幼薇道:“只要开封府的人不是瞎子聋子傻子,略微调查一下,便知道王渊不可能与此事有关。况且他要是有意要犯案,也该做得有头有尾才是。他父亲还在朝中为官,王府搜查起来也不难,他还在家中等着被抓,没有远走高飞,这桩桩件件加起来就知道不是他做的了。为今之计,他只需好生配合官府的调查,将昨日的情形细细说给那些大人们听了,必然就没事了。”

庾遥道:“那你觉得既然不是王渊做的,还能是谁?”

幼薇沉吟片刻道:“寒雨姑娘一介女流,掳劫她难道还能是为了作诗填词啊?自然是为了她的雪肤花貌。依我看,必定是那些想闯关却不成的人,比如那个新科状元!他们那伙人走的时候就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不定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庾遥笑道:“好啊,我可以放心去用膳了。”

幼薇道:“怎么?你过来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个?”

庾遥道:“正是。不过见你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也就放心了。”

幼薇道:“我有什么好分析的,我又说不好,只是胡猜罢了。这种事历来不都有你呢么?”

庾遥道:“切不可常做此想。我们回到京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难保哪里藏着什么风雨,哪一天就电闪雷鸣起来了。无论是我还是温苍,都不能确保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不但要暗中勤习武艺,万事万物也都要自己学着去分析。”

幼薇道:“你是说我们在相州遇到的龙远镖局那些人?”

庾遥道:“是,但也不全是。不仅仅是他们,你身在高位,得天独厚,必然会惹来旁人觊觎,有能力自保总是好过指望旁人救命。”

幼薇道:“你放心,这些日子我在你身边也学到了不少,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庾遥笑着回身便要走,背对着幼薇道:“好,用早膳去了,希望温苍是个有良心的,给我留了些,没有一人独享。”

待庾遥走出门去,幼薇心中却不安起来。

她知道庾遥是为了她好,却隐隐觉得有些不祥。

第八十五章 犹疑不定

傍晚,王渊带了厚礼登门拜访。

他衣衫整齐、冠带华贵、气宇轩昂、精神抖擞,与早上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截然不同。

庾遥在正厅迎客,温苍在一旁作陪。

王渊作揖道:“今早多亏了庾兄的指点,我如今已然无事了!因而特带了些薄礼相赠,还望庾兄不嫌粗陋,能够收下。”

庾遥道:“王兄太过客气了,原本就不干王兄的事,说清楚了自然就没事了,我也没做什么。”

王渊道:“我是个没主意的,可怜我家老爷子做了一辈子的官,也被吓得失了魂魄,好在皇上御驾亲征,今日也不必上朝,否则必然会受怪罪。难得庾兄如此清醒,为我指了一条明路,否则只怕我已经连夜狂奔八百里,逃出京去了。”

庾遥笑道:“王兄说笑了,哪就这么严重了呢?”

王渊也羞惭地道:“想起来便觉得自己无用,让温兄也见笑了。”

温苍道:“昨夜托王兄的福,才有幸见识一番汴梁城的繁华盛景,心中早已感激不尽。还望王兄不要与我见外,便当作是同庾兄一样的亲厚友人才好。”

王渊道:“那是自然,能够认识温兄这样的饱学之士真乃我的福气。若是我的文采武功有一样能及得上温兄的一半,只怕我父母双亲、家族耆老就都要烧高香了!”

庾遥道:“王兄为人豁达大度,疏朗豪迈,不也是天大的好处吗?昨夜寒雨姑娘还说我们几个不解风情,我们生怕拖后腿,坏了王兄的好事呢。”

王渊道:“说到昨夜之事,我去了开封府,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听说府衙的人已经将蔡邕等人抓捕归案,只是并没什么不妥。他们昨夜从胭脂醉出来便去了城西的酒楼吃酒,天亮方归,那酒楼里人证物证俱在,只怕真不是他们做的。”

庾遥和温苍对视一眼,问道:“那前些日子通关的那个人呢?可寻着了?”

王渊道:“说来也是奇了,听说府衙派了不少人出去,都没寻到那人的踪迹,不知道是否已经不在京城之内了。”

庾遥道:“城外可有继续向远处追踪?掳劫了人趁着半夜逃出去也有可能。”

王渊道:“那是自然,不过至今未能寻获。春红姐哭得泪人一般,两只眼睛肿得像是铁皮核桃!她见官府一直抓不到人,便觉得自己老了记错了,于是把胭脂醉里的丫鬟、龟公、护院都召集起来。那些人个个都说的确看到了前些日子过关之人的容貌,与春红姐描述得分毫不差,这才作罢。”

温苍道:“少了这样一棵摇钱树,只怕春红姐未来的日子会不大好过了。”

王渊道:“可不是吗?这种事就贵在新鲜,还有奇险。寒雨姑娘算是都占全了,偏偏她人又生得那样好,纵然是为了她披荆斩棘,死了都甘愿!其他园子若是瞧准了这么一个空档,也如法炮制,只怕日后人都要跑光了。”

庾遥道:“这么说,如今春红姐算是彻底闲下来了?”

王渊道:“可不是吗?本来她手里还有两个当红的姑娘,可是自从昨天半夜出了寒雨姑娘这档子事儿,那两个姑娘今天一早就联络了旧日的相好来赎身,如今也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庸脂俗粉,不成气候,平日里吃花酒的时候在旁边伺候伺候酒肉茶盏还算尚可,旁的可就指望不上什么了。”

庾遥道:“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情谊深。咱们不如趁此机会去慰问慰问,他日春红姐缓过这一口气,还能不记着你的好处么?”

王渊乐得直拍大腿,说道:“庾兄啊庾兄,你这脑子里怎么就想得出这绝佳的主意?”

庾遥道:“我虽不喜好这些,但也听说过不少,这些园子里的姑娘都是被老鸨逼着故弄玄虚,非要你贴进千两万两的银钱来,才肯让你近身。”

王渊起身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说完又觉得不妥,便补充道:“庾兄如今贵为驸马,可否要请示一下长公主殿下?不知我今晨擅闯了进来,长公主知道后是否怪罪?”

庾遥看了一眼温苍,缓缓地道:“若还是胭脂醉人声鼎沸、美人如云的时候,长公主怕是不会同意,可如今那里已经门庭冷落,长公主应该不会介意。至于早上擅闯的罪过,她大人有大量,又如何会计较?”

王渊喜道:“那敢情好!温兄也同去吧?”

温苍道:“我,我就不去了吧,今日耽搁了不少时辰,我晚上还想多用些功。”

王渊这个纵横欢场的浪荡子如何会不知道庾遥的顾虑?他不好女色的名头举世皆知,但出身豪门世家哪有不看重颜面的?这温苍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谁人见了不心仪?更何况,长公主正是青春年少。瓜田李下,这嫌疑避都避不过来,难道还留着话头儿给人嚼舌头?

王渊狡黠一笑,继续劝道:“温兄说什么呢?再厉害也不能一日千里,所以少一日的工夫也无妨,不如与我们同去,多个人也多一分热闹。再者说了,这胭脂醉现在可是个是非之地,若是等会儿又出了什么事,我是个废物,庾兄一个人也未必应付得过来呀!”

庾遥的心情可谓是十分的复杂。

一则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对温苍上了心,自然想温苍与自己形影不离。可是他又知道温苍与他不同,日后必然是要结婚生子的,多一分情意,到时候就多一分无奈和不舍,因此又何必自苦?

二则他也知道幼薇对温苍早已情根深种,从内心的愿景来说,他愿意成全他们,成全一对郎才女貌的有情人。可是他也深知当今皇上与永安有牵扯不清的情意,他自己和如今的幼薇又有难以回避的夫妻之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庾遥退却了,他想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回给赤子心肠的温苍,于是说道:“去还是不去都随你,左右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温苍笑道:“那我就再躲懒一日,与你们一同去罢!”

第八十六章 拨云见日

华镫共影落,芳杜杂花深。

王渊引着庾遥和温苍,顺着夜色步行到了胭脂醉门口。

满庭芳草仍是旧时景象,伊人却已不在。

自从胭脂醉走失了人,巡捕房三不五时地派人来查问,扰得过来吃花酒的客人都没了兴致,纷纷改换门庭去了别家快活。

如今偌大的胭脂醉,门口竟然连个迎客的人都没有。

王渊三人沿着旧路走向花厅,一路上唏嘘不已。

即便是山石林泉,也仿佛比平日里寂寥了很多。

三人走到了花厅,只见春红姐独自一人在喝闷酒。

王渊道:“春红姐,别来无恙啊。”

春红姐一抬眼,只见三位公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春红姐又惊又喜,直说道:“什么风把三位公子吹来了?”

王渊等人丝毫不客气,直接围坐在春红姐的酒桌边。

王渊道:“独饮多么无趣,我们三个来陪春红姐岂不是好?”

春红姐笑道:“那敢情好,只是老身怕照顾不周,委屈了各位公子。”

庾遥道:“我们此番前来,不为风月,只是来探望春红姐,还望春红姐务必振作,莫要泄气啊!”

春红姐眼中隐隐含泪,说道:“我春红在园子里浪荡了几十年,见惯了人情冷暖。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昨天还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日便成了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老身想不到几位公子如此有情有义。好!今夜我们就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春红姐已是微醺,开始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这一辈子,男人见得多了!不过啊,大多都是些负心薄幸的!前几日还与你在这里千恩万好,海誓山盟,转眼就不认人的比比皆是。不过啊,有情有义的也见过。”

正说着,春红姐醉眼惺忪之间悄悄将一身媚骨缠绕上了温苍,直搅得温苍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末了还摸了温苍的下颌一把。

王渊道:“春红姐,我对咱们园子里的姑娘都可谓是有情有义啊。”

春红姐的发髻也被自己揉松了,脂粉也落了,抹胸也越发地低了,直露出长了星星点点的褐色斑块的前胸脯子来。

“你?你这种名门贵胄哪懂什么情义?大事临头,必是连那些商贾都不如。早上我们胭脂醉里两个红牌姑娘都是被商贾赎了身走了!回去给人家为妻为妾去了!若是换了你,便是纡尊降贵地给你王大公子当个粗使丫头,可否能进得去你王家的大门啊?”

王渊羞惭地道:“并不是我无情之故,实在是家规森严,无人敢破啊!”

春红姐啐道:“呸!别拿这起子浑话糊弄我!我什么人没见过?”

春红姐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仰脖饮尽一杯酒,继续哀叹道:“如今胭脂醉这景象不知是否是我素日贪财忘义太过的结果?”

庾遥道:“春红姐女中豪杰,怎会是贪财忘义之徒呢?”

春红姐又叹道:“唉,我还记得那一年也是这般时候,科考刚过,有一个举子未曾中榜,便来我这胭脂醉买醉。姑娘们见他生得清秀,都爱与他玩笑。一来二去的,他便与寒纱好上了,后来索性成日地住在了我这里。可是他一个落榜的举子能有多少钱?没过多久便开始日日赊账,全靠寒纱拿出私房钱来贴补。我看不过去,便骂了他两回。那厮气性倒大,撂下狠话说回乡弄出钱来迎娶寒纱,为她赎身,然后就走了。”

庾遥本意是再来探听龙远镖局那伙人的踪迹,未料想春红姐说起往事来,那话中人却与公孙大娘失踪多年的夫君公孙长满有几分相似,不禁暗暗留心。

温苍问道:“那后来呢?他可回来了?娶了寒纱不曾?”

春红姐又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继续道:“没有,他一去不回,再无踪迹。寒纱几次三番派人去他家乡找过,都说他未曾回家。可怜寒纱日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后来有个来京城采买的商人看上了她,想要买她回去做个小。我是磨破了嘴皮子,她也不肯答应,非说要等那人回来,生怕有朝一日那人回来了寻不到她,怨恨她忘恩负义。”

王渊道:“寒纱姑娘也太痴了,明明是那个男人忘恩负义在先!他若是但凡有些良心,都不会留着一个姑娘家在这儿苦苦等待。”

春红姐道:“谁说不是呢?后来园子里的姐妹轮番去劝,她方才点了头。”

王渊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啊啊!难道就是那件事?”

春红姐头也不抬,只怔怔地盯着酒杯,说道:“不错。旁人只道她痴,却不知她如此的痴!那日商人临近离京的日子便来接她,金银摆了一桌子,我进到她房里叫她下来,谁知她早已吞金自尽,还留书说死也要死在胭脂醉里。”

王渊道:“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

春红姐道:“若不是我贪图那些赎身银子,天天去逼她,她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如今的寒雨也是这样,若不是我怂恿她故布疑阵,引得人人争相竞逐,她也不会出事……落到那些贼人手里,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春红姐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还躺到在温苍怀里。

温苍是托着不是,放手也不是,尴尬无比。

庾遥扣了扣桌子,骨节与榆木相击,发出三声钝响。

“春红姐,你是否还记得与寒纱姑娘海誓山盟的那个男人姓谁名谁?”

春红姐闻言,身子又瞬间立了起来,说道:“这如何能忘?便是他的人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庾遥道:“不如说来听听。”

春红姐道:“那个杀千刀的叫做公孙长满!”

庾遥神态自若,温苍却是好似被雷电击中一般!

庾遥继续道:“你刚才说寒纱姑娘几次派人去他家乡探问,那春红姐也必然知道他家乡在何处了。”

春红姐道:“那是自然!便是离京城不远的相州。”

温苍看向庾遥,庾遥微微地点了点头。

第八十七章 红拂夜奔

王渊继续问道:“那人便从此人间蒸发了?”

春红姐道:“可不是么?就连他的家人也四处找寻他而不得呢。”

温苍道:“春红姐,那人在胭脂醉住了多久?”

春红姐道:“唉,没有一年也有半载,后来那白吃白喝的钱我都没有追索回来!原本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谁知道……”

庾遥还未忘记来胭脂醉的初衷,于是问道:“春红姐,我那日听小丫鬟说,在我们之前闯关成功的那伙人都凶神恶煞的,会不会是他们对寒雨姑娘动了什么歪心思?”

春红姐帕子一挥,说道:“小丫鬟没见过世面,懂什么?”

庾遥道:“那莫不如春红姐亲自说说。”

春红姐道:“那伙人同你们一样,共有四位,前三位年纪略长些,后一位是个年轻后生。他们像是路过看热闹的,后来忍不住露了一手,想不到竟然过了一关又一关。春红姐我阅人无数,那伙人必不是做什么正道生意的。”

庾遥紧追不放:“他们说自己是做生意的?”

春红姐道:“可不是么?但是商人我见得多了,都是锱铢必较,决不肯吃亏的性子!那几个人出手也太阔绰了!”

王渊听了心里有些不乐意,说道:“春红姐,无论是平日里还是我们闯关成功那日,我都没少给银子啊。”

春红姐醉意更浓,帕子掩着口鼻,哈哈大笑了两声,身上的轻纱媚骨将王渊缠住,又贴近他的脸,先是呼了一口热气,然后说道:“王公子啊,王公子,这满京城的公子哥儿无不与老身相熟,老身是最知道你们的!出手再阔绰,也有个底线在那儿摆着,不然啊,只怕家里不安宁了!”

庾遥道:“寒雨姑娘失踪的房子是否就是我们相见那一间?我们能否上去看看?”

春红姐四肢瘫软,指了指楼上,说道:“就是那间,公子请便。”

庾遥道:“王兄,你陪着春红姐再喝两杯,我们上去看看。”

庾遥和温苍沿着记忆中的旧路走到了房门前。

打开了房门,这才发现这间房乃由三室贯通,中间都设有屏风等物遮挡,若无人引路,只怕是找不到。如今里里外外都被官府搜查过,这才四敞大开。

一眼望到头,最外一间便是会客的厅堂,中间一间略小些,想来是会一些私客所用,最后一间便是寻常姑娘的起居室。

庾遥走到厅堂那扇迎风开启的窗户前,说道:“许是我想错了。寒雨姑娘失踪一事恐怕跟何天翼他们无关。”

温苍道:“怎么讲?”

庾遥道:“我忘了寒雨姑娘房里有这么大一扇窗户,而且其余两间都有一扇一模一样的大窗,她为人应该是很喜欢凭窗而立,享受微风拂面。”

温苍不解,问道:“那又如何?”

庾遥道:“你仔细想想,若是你想要进胭脂醉掳走寒雨姑娘,你会怎么做?”

温苍略微沉吟,说道:“那必是悄悄躲在窗外,等到四下无人了,再将人带走。”

庾遥摇了摇头道:“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若是遇到歹人来掳劫,必会大呼大叫,吵嚷得四邻皆知。而且胭脂醉有的是看家护院之人,个个都算是好手,除了防着客人酒后胡闹之外,最要紧的还是看顾着园子里这些摇钱树别有什么闪失。这边寒雨姑娘一呼救,那边马上就聚起十数个人围上来。你就算走得掉,也难免不会打草惊蛇。但是寒雨姑娘失踪那天,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无人知晓。”

温苍道:“那我可以等到她睡着了再出手。”

庾遥道:“即便是睡梦里,也没有不惊醒的。常用的办法是趁她睡着了,用迷烟将她迷晕,再把她带走。”

温苍道:“是了!这是个办法!”

庾遥指了指窗子,笑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温苍恍然大悟道:“没错,若是要用迷烟,必然得是一间密闭的房间才行。否则迷烟顺着晚风四散了,哪还有效用?”

庾遥点点头道:“这么阔大的窗子,只怕是不能用这个法子。”

温苍道:“会不会是有人暗中将她打晕带走的?”

庾遥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不过可能性不大。你说,劫匪为什么要将寒雨姑娘带走呢?”

温苍道:“那自然是贪图寒雨姑娘的美色了。”

庾遥又摇了摇头道:“若仅仅是贪图美色,将她打晕了之后就可以直接在此处行事,事后再人不知鬼不觉地走掉。可是冒险将她带走,必然会闹出更大的阵仗,全城搜捕。打晕寒雨姑娘,她必然还能醒来。那一个或是一伙劫匪带着一个随时都要逃跑的姑娘,能上哪儿去?”

温苍道:“那我真是不明白了。”

庾遥道:“我怀疑,寒雨姑娘是自愿离开的。”

温苍惊讶道:“自愿离开?”

庾遥点了点头道:“不错。若是她自愿跟那人走,这大窗不但不是阻碍,反而是助力了。”

温苍走到窗边,说道:“的确,这偌大的窗户,跳下去个把人完全不是问题。”

庾遥走近窗户,顺着窗户的边沿仔细瞧了一遍,一无所获,便又去里面那间房的窗边探查。直到寒雨姑娘的就寝的那间房,方才看出一点端倪。

庾遥道:“你看,这是什么?”

温苍顺着庾遥手的方向看过去,窗框底部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凹槽,于是比量了一下,答道:“像是有人用内力打了个什么东西进去。”

庾遥道:“将寒雨姑娘带走之人必然有几分功夫,但却不高。若是何天翼那样的武林高手,即便是驮着一个人也大可以飞檐走壁。这个人用内力打进去一个东西,想必是为了固定绳子,以便寒雨趁着夜色顺着绳子自己爬下来。”

温苍吃惊地道:“难道寒雨姑娘早就心有所属,为情私奔?”

庾遥点了点头道:“依我看,十有八九是这样的情形,也是因为这样即便是闯关成功的人文武双全,她也只是淡淡的应酬两句。”

温苍道:“那一夜幼薇作诗以红拂女为题送她,难道无意之中竟然一语成谶?”

庾遥望向窗外,说道:“这件事我们还是装作不知道吧。只是希望寒雨姑娘离了胭脂醉可以真的得偿所愿。”

温苍也随他看向窗外,良久不语。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第八十八章 天降大任(上)

自胭脂醉与春红姐饮酒那一夜之后,幼薇、庾遥和温苍颇是过了几天清平日子。

庾遥继续指点温苍习武,二人皆功力大进。

幼薇也不敢怠慢,一直暗暗练习柳如烟所创的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修为一日强似一日。

这一日,庾遥晨起与温苍一同练剑,正在中途休憩之际,远远地看着晰儿走了过来。

庾遥、温苍以为幼薇有什么事,都收了剑,迎了过来。

晰儿行了个礼,说道:“见过驸马爷,温公子。”

庾遥道:“可是长公主有什么吩咐?”

晰儿道:“并非是长公主,而是尹大人的飞鸽传书到了,奴婢连忙过来想要交给驸马爷。”说罢从袖口倒出一个细细的纸卷来,递给了庾遥。

庾遥接过来道:“长公主可起身了?”

晰儿道:“回驸马爷的话,已然起了,朦儿正伏侍长公主用膳呢。”

庾遥点点头道:“好,你回去忙吧。”

晰儿行了个礼,告退了。

庾遥展开纸卷,看了片刻,便又将它卷起。

温苍忍不住问道:“尹大人说什么了?”

庾遥道:“尹大人已追随皇上的圣驾去了夔州,短期之内只怕是不会回京城了。”

温苍道:“那调查何天翼那些人的事?”

庾遥道:“尹大人说,皇上命我暂领开封府尹之职,暗中查探何天翼那些人的下落,务必要在皇上回京之前将这些祸乱清除。”

开封府总领京畿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等各大要务,在以汴梁为首都的历朝历代都是极其重要的职位。因此,开封府尹常常以亲王尊位之人或名义上、事实上的一国储君出任。

当今皇上在即位之前便担任过开封府尹一职。而皇上即位之后,开封府尹一直出缺,未有合适的人选顶上,府衙内只有一个管事的少尹。

而开封府的府尹也会因本身身份的不同,而产生品级的差异。若是由一国储君任开封府尹,则此时的开封府尹为正一品,亲王任职时为从一品,其余之人任职,则为从二品。

无论是储君还是亲王,任职开封府尹都是担一个虚衔,实际上处理事务的还是少尹。

因为先帝只留有永安一个女儿,先帝驾崩之后,皇上尊封永安为长公主,仪礼品阶如同亲王。赐婚庾遥之时,为表亲厚之意,皇上特意加封庾遥为正三品驸马都尉,还钦赐“章怀”二字为封号。而寻常的帝女所婚配的驸马仅仅是从五品的品级。

如此看来,庾遥的确可以算作是继任开封府尹的恰当人选。

温苍见庾遥神情凝重,便说道:“庾兄,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为何你却愁眉不展呢?”

庾遥道:“你有所不知,虽然开封府尹常常用皇亲国戚担任,但是通常都是亲王,还从未有过驸马领此职。若不是先帝子嗣凋零,唯有永安长公主这一个亲生女儿,只怕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

温苍道:“那既然皇上信任庾兄,还让你暗中去查何天翼他们的踪迹,有府兵差遣总比孤身一人强些。”

庾遥摇了摇头道:“非也。通常来说当朝的亲王本就是一品衔,去到开封府坐镇也就是走个过场。可是我身上这个驸马都尉被酌情提了一些才只有正三品,远不及开封府尹位高权重。你前些天也听王渊说过,开封府如今正在管事的少尹乃是王大学士的门生,我只怕自己难以支使得了他们。”

温苍道:“官场中事,若是庾兄尚且拿捏不定,我就更不懂了。”

庾遥道:“皇上令尹大人前往夔州与他会合,只怕是身边也缺乏亲信,京城之中各方情势不甚明朗,但是何天翼他们几人的下落也不能不调查,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温苍道:“无论如何,我必会助君一臂之力!”

庾遥笑道:“有你相助,我无论在何处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如今只有尹大人的飞鸽传书,还未接到皇上的圣旨,我们还可以再躲懒几日。”

温苍道:“说得是,趁着还有闲暇,务必要赶快将最后一个关口突破。”

温苍所指的是温家家传武学中,他最后一个不能尽解的关口,其余的都已凭借柳如烟留下的精义及庾遥的聪明才智攻克了。

十天之后,皇上的圣旨到了京城。

庾遥奉旨领受从二品开封府尹之职。

谁知上任第一天京城就出了一件大事,幼薇和温苍一直等到入了夜,庾遥才从府衙回到自己府上。

三人聚集在庾遥的书房里,幼薇开口道:“这开封府的事情这么难办吗?竟然第一天上任就忙到这么晚?”

温苍也道:“庾兄无论怎么说也刚刚帮过王家大公子,难道少尹也不给几分薄面?”

庾遥来不及管他们二人说些什么,只顾着自己牛饮一杯茶水,末了才道:“这官阶虽然只大了半级,可是与我从前的虚衔真真儿是大不相同。可巧还遇上了大事发生。”

温苍道:“什么大事?”

幼薇道:“我足不出户,什么都不曾听说。难道温家哥哥也不知道?”

温苍道:“自从庾兄一早出了门,我只顾着练剑,并不曾听说什么。”

庾遥道:“礼部侍郎杜大人突然死了!”

幼薇道:“听说皇上带走了几乎京城里全部的精锐以及有品级的武官,就剩下这些文官,竟然还这样不太平。”

庾遥道:“奇的是竟然是杜大人家宅中的管事来开封府首告,告的是杜大人的夫人。”

温苍惊讶道:“以奴告主?这可是大逆不道啊!”

庾遥道:“谁说不是呢?当下打了那管事几十个板子,险些丧命。可是他言之凿凿,又涉及朝廷命官之死,我也不敢怠慢。只能将仵作找来,详细查验过。我还亲自去了杜大人府上勘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失足跌倒,诱发了急病,并不是有人蓄意谋杀。”

幼薇道:“那管事告杜夫人什么?又是谋杀亲夫?”

庾遥无奈点了点头。

“可实在是没影儿的事儿,我便安慰了杜夫人几句,以至于入了夜才回来。”

第八十九章 天降大任(中)

温苍道:“可是那杜大人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失足跌死?”

庾遥道:“杜夫人说,杜大人公务繁忙,也是入了夜才回到家,许是走得急,没看到院子里的沟壑就跌倒了。”

幼薇道:“杜大人一介文官,自然是身子骨柔弱,也倒是说得通。”

庾遥道:“不说了,你们也快回去休息吧,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府衙。”

温苍道:“我左右在家里枯坐着,也没什么正事,从明日开始,不如让我陪你去府衙,遇到事情也算多个帮手。”

庾遥道:“好虽然好,只是无官无职,又要出力真的是太委屈你了。”

温苍道:“庾兄,你知道我不是看重虚名的人。”

幼薇道:“怎么?那开封府的人都不听你使唤?”

庾遥叹息道:“唉,我原本就是个闲人,只不过娶了你才被封了驸马都尉这个闲职。从前坐镇开封府的都是些什么人?开封府上上下下又岂会将我看在眼里?”

幼薇道:“岂有此理!”

庾遥道:“为官之道,便是如此。你还是少掺合罢,安心将柳叶合心剑法练好。”

幼薇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带温苍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庾遥点了点头。

不多时,三人便散了,各自去休息。

第二日,庾遥和温苍刚刚到达府衙,便见崇政院使家宅的刘管事扯着一个人来报官。

温苍于是在内堂暂歇,庾遥前去升堂。

庾遥道:“堂下何人?”

一人道:“回大人的话,小的是崇政院使家宅的管事,姓刘。”

另一人道:“回大人的话,小的是东升当铺的掌柜,姓石。”

庾遥道:“刘管事,所告何事?速速说来!”

刘管事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前两日上街见到一人头戴紫金冠,上面的花纹与我家老爷年前找人定做的那一顶一模一样,于是就追上去问。那人说是在东升当铺买来的死当。小人连忙回去向夫人禀告,夫人说这紫金冠近日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可以想见府里是遭了贼了!此事必然与东升当铺脱不了干系!”

庾遥又道:“石掌柜,你可有什么话想要辩驳的?”

石掌柜叩了一个响头,说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前些天有个脸生的外地人来典当了好些东西,里面便有这个紫金冠。他只说是进京赶考却名落孙山,不得已典当物品筹措回乡的路费。因为回乡路途遥远,日后恐怕难以进京赎回,所以一律死当。我见他书生打扮,有几分举子的清雅风范,便没有深究。小人真的是冤枉的,小人也不知道是贼赃啊!”

刘管事道:“哪里就那么巧了?还说是外乡的举子?竟然将这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依我看,就是与贼人勾连,暗自脱手赃物!”

庾遥道:“刘管事少安毋躁。石掌柜,你说除了紫金冠,那个举子还典当了好些东西?都是什么?可还在你铺子里?”

石掌柜道:“回大人,因那人说明是死当,并不打算日后再来赎回,所以许多物件儿小人都作价卖掉了。铺子里应该还剩了几件,已是不多。”

庾遥道:“这一件是贼赃,其他的说不定也是贼赃。来人啊!”

一旁的少尹道:“大人有何吩咐。”

庾遥道:“派人去东升当铺,将剩下的几件物品画成图纸,张贴在府衙门外,看看是否有人前来认领失物。”

少尹道:“遵命。”

刘管事不依不饶地道:“那这当铺便不追究了吗?”

庾遥道:“贼人盗窃了东西,总要销赃,不是这家当铺便是那家当铺,刘管事你又无真凭实据指证,只是凭空猜测,本官如何定石掌柜的罪?这件窃案恐怕牵连甚广,还要详加调查,你还是先行回府等消息。”

前脚刚打发了刘管事,少尹便凑上来说:“大人,这开封府公事繁重,十分庞杂,您是皇亲国戚,本不必如此劳神,只管交给下官就是了。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可不能少了您的陪伴。”

庾遥想了想,说道:“说得也是。只是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下去。”

少尹道:“大人放心,无论是何事,下官必然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庾遥道:“前些日子胭脂醉的寒雨姑娘离奇失踪,我觉得率先闯关成功的那几个人有些可疑,巧的是在相州,我曾与那几人有一面之缘。我的至交好友温公子是个丹青圣手,我请他来替那几人画个像,你们依着画像去寻,务必找到他们的踪迹。不过那几个人武功高强,如果能够追索到他们的下落,切不可贸然行事,务必来通知我。”

少尹道:“大人的吩咐,下官已经了然,一定尽力。”

庾遥于是与少尹进到内堂,由温苍执笔将何天翼三兄弟以及几个小辈的样貌画了出来。

庾遥道:“切不可大意,这些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少尹道:“下官明白。”

庾遥又道:“就算这几个大男人能沉得住气,这几个女眷也需要出门来采买些胭脂水粉,我就不信他们常年居住在边境灵州那样的荒蛮之地,见识了京城物华天宝会无动于衷。你们只管往集市商界上面派人,日日蹲守,必有收获。”

少尹道:“大人睿智,下官遵命。”

庾遥于是换下了官服,穿上便服,与温苍一道出了府衙大门。

温苍问道:“咱们这就走了?”

庾遥道:“不走难道等着人撵?”

温苍道:“你可是皇上圣旨亲封的,就这么走了?”

庾遥笑道:“这位少尹在任上也有些年头了,从前皇上为储君之时便是由他辅佐。皇上随先帝南征北战,从来无暇顾及府衙中的琐碎的政事,只是担一个虚名。皇上即位之后,这开封府府尹之位又空悬了许久。先帝子息缘薄,皇上膝下的皇子年纪太过幼小,又没有能够名正言顺封亲王的兄弟,这少尹自然会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堂堂正正地坐上府尹之位。可他想不到,皇上会让我去承担开封府尹一职。突然上面多了一个人管辖着,还断了自己的去路,寻常人心里都难以承受,且给他一些时间吧。”

第九十章 天降大任(下)

温苍听得入神,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忘了!”

庾遥不解其意,说道:“忘了什么了?”

温苍道:“忘了去让他查公孙长满的下落了!”说罢就要往回走。

庾遥连忙扯住他的袖子,说道:“回来!”

温苍停住脚步,说道:“怎么?难道不查了?”

庾遥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温苍只能在一旁跟着他的脚步。

庾遥道:“不是不查,只是查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温苍道:“到底为何啊?”

庾遥道:“若你是公孙长满,答应了人家姑娘回为她赎身,然后就走了。你会上哪儿去?”

温苍道:“那自然是去找钱啊。”

庾遥道:“说得不错。可是你在京城举目无亲,借都借不到,你会怎么办?”

温苍道:“那自然是回乡筹借,总能借到。”

庾遥道:“你回乡途中必然会先进相州城,然后就会发现你的发妻已然是相州城最大酒楼的掌柜,你会怎么做?”

温苍道:“你的意识是公孙长满回到相州,发现公孙大娘已经开了春日宴这样一个大酒楼,日进斗金,他便会去找公孙大娘拿钱?”

庾遥点了点头,说道:“他只有这一条路。家中父母都已年迈,祖产也不值多少银钱,怎么够给京城的红牌姑娘赎身?你也见过他的堂弟公孙长兴,想来公孙家族中人的日子大多都过得紧紧巴巴的,即便是他肯拉下脸面去借,也未必借得到。”

温苍道:“公孙大娘本以为他们夫妻情深意重,若是公孙长满贸然向她提及此事,只怕公孙大娘要大为伤心了。”

庾遥道:“不错。公孙大娘起初一直守节,等待公孙长满回来,可是人虽然回来了,心却是不在了。不仅如此,若是公孙长满真的给寒纱姑娘赎了身,只怕她日后要与青楼女子朝夕相处,共侍一夫,这也不是一般良家女子能够忍受的。”

温苍道:“难道公孙大娘她?”

庾遥道:“虽然我只是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怕公孙长满早已命丧公孙大娘手中。公孙大娘所做的菜肴,咱们怕是再也吃不上了。”

温苍道:“那你怎么打算的?是否要告发她?”

庾遥道:“告发?无凭无据的,一切都是我的猜想,如何告发?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公孙长满也已尸骨无存,这桩案子只怕已成了无头公案,无从查起,也无力证明。”

温苍感慨道:“好好的一对夫妻,想不到最后落成这样的下场。”

庾遥道:“我相信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定数,公孙大娘虽然摆脱了与青楼女子共侍一夫的处境,但是她也因为出身不高,又是再嫁之身所以不能进袁家的大门,不能与她倾心的袁小公子相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温苍道:“只怕她后半辈子也会活在相思的苦痛与愧悔之中了。”

庾遥话锋一转:“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今天突然得了闲,我们去何处打发时光?”

温苍道:“你方才对少尹说让他们留意闹市商街,说不定龙远镖局那几名女子会去采买胭脂水粉,我想到我还没见识过大周都城的繁华街市呢!不如咱们这就去看一看?”

庾遥道:“也好,正好也看看少尹到底有没有本本分分地替本老爷办事。”

温苍道:“这话说得对。庾公子如今有了正经的官位,府里的人再称少爷可就不合时宜了。”

庾遥笑道:“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就躲不去一个老字了!”

温苍眼前蓦然蒙上一层阴影,说道:“若是父母高堂尚在,我们为人儿女者即便是再有出息,都不敢称老,可是若父母高堂都不在了,不就是要担负起阖家阖府的千金担了么?又岂能不老?”

庾遥见他伤心,只能安慰道:“好在还有你我兄弟为伴,在京城内外,也不必发愁无人倾诉。来,我们这就去街市上看一看有什么稀奇东西。”

庾遥和温苍一路同行,走到了闹市。

温苍道:“庾兄,少尹即便是派人来也是乔装打扮暗中查探,你难道能认出那些探子么?”

庾遥笑道:“只要瞧来,还是可以看出一二的。你看那边那个卖梨的汉子,不吆喝,反而四处张望,哪有这么做买卖的?难不成是出来看街景的?而且你细看他的手,没有污垢,干干净净的,哪像是刚从果林里劳作出来的人?想来是府衙的探子乔装改扮的。那些梨应该是从真果农手里买下来的。”

温苍道:“庾兄说得有理。照你这么说,那个吹糖人儿的老者也有些稀奇古怪,方才有个小孩子经过,他也丝毫没有招揽生意的意思。”

庾遥拍了拍温苍的肩,说道:“如今你观人于微,真的是大有进益了。”

温苍走到一家脂粉铺子面前说道:“不知道幼薇喜欢什么样子的胭脂水粉?我们今天恰巧来了,不如带一点回去。”

庾遥暗自沉了一口气,说道:“你倒也挺关心她。”

温苍道:“看到她总想到我那个苦命的妹妹,只可惜我再也不能为她做任何事了。”

庾遥知道温苍心无城府,他若是真的对幼薇有心,肯定也不会藏着掖着,于是说道:“温黛姑娘在天上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温苍拾起一个白玉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尽是红色的香膏。

温苍向庾遥问道:“这个怎么样?姑娘家的事情我却也不懂。”

脂粉铺子的掌柜插嘴道:“这位客官好眼力!这是掺了大名鼎鼎的迎蝶粉的玫瑰膏子,抹上去不但红润细腻,还能甜香满颊。”

庾遥悄声在温苍耳边说:“我虽然也不懂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但是我知道我这位妹妹身份尊贵,用的从来不是在普通街市上买的,全都是看着手底下的人淘澄出来的上品。”

温苍道:“原来如此!庾兄何不早说?”说罢就放下了手上的胭脂玉盒。

庾遥替他又拿了起来,塞进他手里说道:“怎么说也是一份心意,你买回去,她自然领你的情。”

第九十一章 御史夫人

温苍笑吟吟地付了钱,将白玉盒子揣在怀里。

“庾兄,我们现在去哪儿?”

温苍发了问,却没听见回音。

待他回头看时,只见庾遥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前面。

温苍又问道:“庾兄?庾兄?”

庾遥仍不答话。

温苍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原来庾遥盯着的是吹糖人儿的那个老者。

突然,温苍看到吹糖人儿的老者骤然对庾遥一笑。

面容骤一舒展,似乎露出几分端倪。

那老者将笑容收了,转身闪入人群里。

温苍对庾遥道:“他?那个老人,莫不就是?”

温苍扯起庾遥的衣袖就要追。

庾遥拦住他说道:“别追了。”

温苍道:“为什么?咱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探查何天翼的下落吗?如今他竟然现身,为什么不追?”

庾遥道:“密旨上说让我查探他们的下落,可并没有说让我将他们捉拿归案。咱们这么贸然追上去,恐怕会中了人家的埋伏。”

温苍道:“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走了?”

庾遥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先行回府,飞鸽传书通知尹大人。我相信皇上一定还留有不少暗桩在京城,由他们出手才更妥当些。”

温苍的眼神至此方才停止追索何天翼远遁的踪迹,回过头来,竟然发现庾遥面色煞白。

“庾兄,你怎么了?”

庾遥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摸不清何天翼的武功根底,每次见到他,我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上一次在相州城,公孙大娘被审问当日,我记得他也这样笑过。”

庾遥语气沉重,温苍从没见他如此消沉犹豫过。

便在此时,一个打扮华贵的妇人由人搀扶着也走近了脂粉铺子。

“掌柜的,上次买的桃花玉容粉甚好,我家夫人这次特意再来买些。”

掌柜道:“便只剩下一盒了,是御史夫人早早就定下的,说是近日便派人来取。”

那贵妇将眉眼一横,说道:“哪个御史夫人?”

掌柜道:“便是尤御史的夫人呀!您也识得的吧?”

贵妇人轻蔑一笑,说道:“我怎么听说她两日前就吞金自尽了呢?”

掌柜的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开口的丫鬟趁机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我家老爷是翰林学士,你开罪得起么?”

掌柜道:“那既然尤夫人已经不在了,这盒桃花玉容粉就卖给夫人您吧。”

丫鬟一边付银子,一边道:“算你识相!”然后拿走了粉盒,一路又往街市深处去了。

温苍低声在庾遥耳边道:“刚跌死一个崇政院使,怎么又死了一个御史夫人?”

庾遥道:“是有些奇怪,既然尤夫人身故,怎么不见尤府发丧?”

温苍道:“是否要追上去问问?”

庾遥摇摇头道:“你我身为男子,当街与一妇人说话,只怕多有不便。既然如今同朝为官,我也该去吊唁一下。”

温苍道:“怕就怕不是吞金自尽,而是被人暗害了,这才没有发丧。”

庾遥道:“若是遭人暗害,也该报官才是。刚才那妇人说尤夫人两日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我们刚出了府衙,并没听说这件事。”

温苍道:“怎么说也是一位官眷,怎地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庾遥道:“我们先回府,我命人备一份奠仪,我们同去尤御史府上一趟。”

温苍点了点头,随庾遥一道回了府。

庾遥寻到晰儿和朦儿二人,命她们再次飞鸽传书给尹大人,报知在市集发现何天翼乔装改扮一事,向皇上请旨。然后又带了一份奠仪,同温苍一道往尤御史府上来。

庾遥和温苍还没走到尤御史府门口,便看见开封府的少尹带着府衙的人刚刚从尤御史府中出来。

庾遥暗想,这薛少尹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动作倒也不慢。

温苍与庾遥对望一眼,说道:“这位少尹大人果然是精明能干,事事不落人后,难怪这么多年一直由他知府尹事,备受两代皇帝的信任。”

庾遥道:“你虽然见了王公子流连青楼、畏首畏尾的境况,却莫不要被他玩世不恭、浪荡度日的样子给骗了,以为王家便是如此不堪,你恐怕不知他父亲真真儿是个厉害的人物!所谓若个书生万户侯,不消说是这纵横开阔、厉兵秣马的乱世,便是清平盛世,一个读书人想要位居当朝一品也极为不容易。薛少尹既然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为人处事自然也是殊不寻常,颇有些才华和手段的。”

他二人正在耳语,薛少尹耳聪目明,看到了他们站在不远处,连忙迎了上来。

“大人有礼,温公子安好。”

府衙众人见了庾遥无不行礼下拜。

庾遥笑道:“薛少尹难不成也是为了尤御史夫人之事而来?”

薛少尹道:“怎么?府尹大人也听闻了此事?”

庾遥道:“刚刚听说,想着同朝为官,不得不来吊唁一番。薛少尹带着人手,想必是探问出了什么?”

薛少尹道:“回大人,的确如此。卑职已经派人查问过御史府上下,原来这尤御史夫人娘家是姓贾的,嫁入尤府已有两三年,在这期间一直与婆母、妯娌和小姑不睦,前两日又生了一番气恼,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窄路,吞金自尽了。”

庾遥道:“嫁入两三年?可有所出?”

薛少尹道:“育有一字,如今不满两岁。”

庾遥道:“不满两岁的幼子,正是天真可爱之时,身为人母居然能狠心撒手人寰?”

薛少尹道:“卑职听尤御史所言,他夫人自从生育了孩子,便性情大变。原本温婉和顺,高声一句都没有的,后来竟然变得凶悍泼辣,令人难以招架,因此夫妻之情也是日渐淡薄。尤御史不得已去外头买了个女子收在房里做姨娘,因为这事尤夫人更是屡次三番大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喝了妾室敬的茶,谁知她心里还是气愤难平,两日前又是大闹了一场,后来就……”

温苍道:“听起来尤夫人在府里的日子真是难熬啊!”

第九十二章 礼轻情重

庾遥原本想着借吊唁的名义去查探一番,但是既然已经被薛少尹抢了先,也不好屡次去打扰尤御史。因而只能派人将奠仪送过去,自己则与温苍一同回了庾府。

谁知幼薇听说了尤夫人之事,却道:“这不是产后抑郁吗?可是我听说这个病如果把开头两年挺过去,之后便会慢慢平复,心情、行动都不再过于激烈。为什么尤夫人反而是在这个时候吞金自尽?”

庾遥道:“等等,你说的那个病……产后抑郁?是什么?我怎么闻所未闻。”

幼薇道:“这……这是我家乡的郎中惯常诊治的病,病理不在身体,而是在心中。此症与肝郁类似,只不过常发作于女子生产之后。”

庾遥道:“可是这也不能作为依据啊。”

幼薇想了想道:“说得也是。”

温苍道:“虽然玲珑山是世外之地,但我也知道这世间女子婚嫁之后与婆家相处不睦者甚众,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幼薇道:“可若她真是个刚烈的性子,便不会吃妾室敬的茶,只管闹将开去,反正她是正室大娘子,还不能摆弄一个妾室吗?可既然她吃了妾室敬的茶,心里便是认命了。认命了就不应该再寻短见。如今寻了短见,若不是吃敬茶是受人逼迫,便是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庾遥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们这些大男人的确不懂姑娘家的心思,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幼薇道:“你们不是说在集市上碰到一个翰林学士家的夫人似乎早早的就知道了尤夫人自尽的消息么?说不定她还知道什么内情呢?”

温苍道:“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会跟我们说真心话?”

幼薇笑道:“你们别忘了,还有我呢!凭我的身份,还不能打入京城贵妇圈么?”

庾遥也笑道:“是啊,我倒是忘了,你如今身份大不相同,既然出了阁,除了皇后娘娘,那些命妇官眷也就唯你马首是瞻了。皇宫大内自然是不便常去,可是你如今身在宫外,倒是有这份便利可以与她们来往。”

幼薇道:“不如这样,我在府里摆个宴席,邀请京城达官贵人家中的女眷前来赴宴。这女人多了,必然多口舌,生是非,咱们说不定就可以从中探听出什么消息。”

庾遥笑道:“那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哎,对了,酬劳我一早都备下了。”

庾遥冲温苍使了个眼色,温苍不解其意,问道:“什么?”

庾遥心中一声叹息,又指了指他的胸口的衣襟。

温苍这才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那个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上好的胭脂。

幼薇接过玉盒,白玉触手生温。

“这是什么?”

温苍道:“集市上给你买来的。庾兄说你平日里用惯了好东西,也不知能不能入眼。”

幼薇心中柔情无限,双瞳剪水,深深望了温苍一眼,缓缓地道:“我看比我用过的那些都好。”

庾遥见他二人这样下去恐怕不好收场,于是扯起温苍的衣袖道:“好了,礼也送过了,闲白儿也扯完了,咱们兄弟该回去将这两日缺的剑补上了。”

温苍连忙站起身,笑道:“正是正是。庾兄定要时常约束我。”

庾遥回身对幼薇说了一句:“早些安歇。”然后就带着温苍踏出房门。

幼薇却也不恼,她捧着那白玉盒子像是捧着无边的少女心事。

打开玉盒,果然清香漫溢。

清风送来一夜好眠。

两日之后,京城的不少官眷都收到了前往庾府赴宴的邀请,众人不敢怠慢,纷纷上街采买金银饰物装点门面。

一时间,汴京城内外,金银玉器、珍珠玛瑙的行情接连上涨。

众人一边张罗准备,另一边却是心中打鼓。

“从前常听闻永安长公主性子孤标傲慢,目无下尘,更不喜与人交往,如今怎地突然转了性子,做起了东道主,摆起了宴席?”

“从前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便是再骄纵跋扈上几分,又有谁敢说什么?可是如今嫁为人妇,自然是要转性的。”

“驸马爷新升任了开封府尹,看来长公主如今仍然是宠眷不衰啊。”

“哼,不过是做出个样子给别人看罢了,又不是嫡亲的兄妹,能有多少情分?还不是怕别人说过河拆桥么?”

“小声些!这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若是别人听了去,只怕要去告你!”

“别说那些话了。即便是长公主嫁人之后转了性子,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咱们到时务必谨慎小心些。”

“那是自然的。若是哄得她高兴,有的是好处,没的得罪了她,自找麻烦!”

又过了几日,便是开宴之期。

众位官眷命妇皆是盛装打扮,早早地便到了庾府。

待到大家都依次入了席,长公主仍是迟迟未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面面相觑,坐着枯等。

很快,众人发觉这座次上有几分差池。

向来这种宴席,主人家上座主位自然是毋庸置疑,更何况永安长公主本来就地位最是尊崇。

可是接下来的座位理应按照尊卑来安排。

细看之下,却不是这样。

长公主右侧的座位正被翰林大学士家的赵大娘子坐着。

她家老爷虽然贵为翰林院的掌院大学士,但是也断无跃居多位一品诰命夫人之上的理儿。

赵大娘子也心知此事欠妥,此时已是如坐针毡。

楚国公府家的大小姐见晰儿站在一旁,便冲她招了招手。

晰儿走过来道:“贵人召唤奴婢,可是有什么吩咐?”

楚小姐笑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看着眼生呢,竟然从未见过。”

晰儿道:“奴婢唤作晰儿,是驸马爷赐的名儿。奴婢本不是从前在宫里服侍长公主殿下的,只是如今长公主看奴婢手脚麻利才让近前伺候。”

楚小姐又笑道:“怪不得呢。从前宫里,我也常去的。”说罢笑容似收未收,说道:“这座次可是姑娘安排的?”

晰儿道:“奴婢哪有这样天大的胆子?尽是听从长公主的吩咐。”

第九十三章 另有所图

晰儿默默地退下,仍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诸位夫人的耳语。

“自从御史家那位夫人过世之后,她可是越发得意了!”

“可不是么?平日里这两个人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只是不知人家什么时候攀上了长公主这根高枝。”

“也真是奇了。平日里的死对头突然自己死了,还得了长公主青眼,这个赵大娘子怕不是会什么仙术吧?”

“哪有什么仙术?说不定是巫蛊之术、厌胜之法。”

“嘘!这可不能瞎说啊。”

“怕什么?听说开封府正在查这些事呢。”

“都别说了!长公主来了!”

幼薇由朦儿扶着,踏进了厅,众人无不起立行礼。

礼毕抬头,险些被幼薇头上孔雀的金尾金翅晃伤了眼睛。

那金孔雀由赤金打造,似乎不甘于低伏于地面,欲展翅高飞而去,实在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幼薇道:“众位夫人免礼,快些请坐。因为突然有些急事耽搁了,这才来迟了。”

众人笑吟吟地坐下,楚小姐率先开口道:“许久不见长公主殿下的面了,如今一见,更比从前更加明媚鲜妍了几分。”

幼薇早已做过功课,庾遥说过,这位楚国公府的大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早前也曾婚配,那时大周还未建国,许的是大汉皇族公子。后来国家生变,楚国公一家坚定地站在先帝这一边,与大汉切了关联,楚小姐这份婚约也因而作废。先帝即位时除了给予楚家一品国公的爵位,特赐予这位楚小姐一品诰命,身份荣宠至极。但也正是因为这无上的尊贵荣耀,再行婚配之事便耽搁了下来。

先帝也曾动过替当今皇上纳她为妃的心思,但是也因为她身份过于尊贵,朝中符氏的臣工们怕动摇当初符皇后的地位,屡屡上书反对,先帝也只能作罢。

因为都是名门贵女,楚小姐与永安在幼时的确曾经相见。

幼薇道:“许久不见姐姐了,还是从前的模样,竟然一点都没变。”

但凡略上了点年纪,又没婚嫁的女子,最怕的便是年华老去,青春不再。所以夸奖她们容貌如旧,必然讨人欢喜。

楚小姐道:“昔日拈花斗草之时,殿下总是愁眉紧锁,不想如今诸事顺遂,笑容也越发舒展了。”

别的尊贵些的官眷命妇也都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些谄媚的言辞。

赵大娘子人微言轻,不敢开口,可她就坐在长公主右手边,不说话似乎又不妥。

正在她左右为难之际,突然听见长公主对她说:“这位就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家的赵大娘子吧?你家老爷可是个大才子,驸马平日里对他的才学可是推崇备至呢。”

赵大娘子受宠若惊,回复道:“长公主、驸马爷谬赞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幼薇道:“今日请诸位夫人赴宴,便是有一件事情要劳烦各位,其中赵大娘子的襄助尤为关键。”

赵大娘子道:“若有驱驰,还请长公主殿下尽管吩咐。”

幼薇道:“想必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尤御史家大夫人不幸离世之事了。本宫刚回京便听闻了这噩耗,心中实在是不安。多事之秋,看来要好好地做一场法事了。”

众人纷纷出言附和。

幼薇接着道:“本宫听说这位夫人生前与赵大娘子情谊极为深厚,不如就由赵大娘子牵头,请城外水云观的道士来做一场法事吧。至于需要多少银钱……”

幼薇说到此处指了指头上的金孔雀:“本宫便以此金孔雀发簪为资,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各位夫人鼎力相助。”

楚小姐道:“这金孔雀看起来极为精致,难道是?”

幼薇笑道:“乃是本宫的陪嫁。”

楚小姐道:“果然是宫里御用之物!”

众人纷纷劝阻:“这等宝物过于珍贵,一场法事可用不了这许多银钱啊!”

“是啊,若是长公主开口,水云观的道士乐不迭地就会来,哪里用得着这许多的酬劳?”

赵大娘子听说长公主要她主持法事,脸色已是不大好,又听闻长公主拿出陪嫁的金孔雀发簪来出资,自觉事关重大,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幼薇道:“那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全权委托赵大娘子了,若是需要耗费什么银钱,只管来找本宫拿。”

赵大娘子口中称是,心中则是越发地惴惴不安。

原本只是想来赴宴,见一见长公主的风采。

谁知这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在了长公主身边的座位,引得众人嫉妒不已,而后未曾谋面的长公主竟然让她主持法事。

她与尤御史家的贾大娘子交恶是京城众所皆知的事了,长公主如此费心安排到底是何用意?

赵大娘子不敢细想,只是一味地低着头不做声。

直到宴席终了,众位官眷命妇都起身回府,赵大娘子仍然踌躇不前。

幼薇一边起身一边道:“赵大娘子,做法事的事就辛苦你了。本宫乏了,先回房歇息,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来见本宫。”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赵大娘子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幼薇上前作势要搀扶她,说道:“这是做什么?地下寒凉,莫要伤到身子,快起来再说。”

赵大娘子低着头,不肯起身,反而磕了两个响头,说道:“长公主殿下恕罪,饶了我的命吧!”

幼薇见状,自己坐了下来,问道:“赵大娘子,你有什么罪过,需要本宫饶恕?”

赵大娘子道:“我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与贾大娘子起了龃龉。都是,都是我的错!长公主要打要罚都使得!”

幼薇道:“仅仅是口舌之争?”

赵大娘子不敢抬头,眼神闪烁不已。

幼薇向晰儿道:“给赵大娘子搬一把椅子来,坐着慢慢说罢!”

赵大娘子连忙伏在地上道:“我有罪,有罪!不配坐着,更不配坐在长公主跟前。”

幼薇道:“你这么说,本宫就更不懂了。究竟除了口舌之争,还有什么事?”

第九十四章 朝秦暮楚

赵大娘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似是着实难以启齿,末了才一再放缓了声调道:“还有争风吃醋之事……”

这下子轮到幼薇震惊了,她万万想不到竟还有这层桃色绯闻。

赵大娘子见长公主不语,也慌了神,怕她立时就喊来人将自己押到内狱里去。

谁料长公主仍是温声细语地道:“赵大娘子,你若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宫,本宫可以许诺尽力保全你。”

赵大娘子幸蒙这等恩赦,方才将心情略为平复,说道:“多谢殿下。臣女自当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幼薇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和赵娘子哪里会有争风吃醋之事?难道是云英未嫁之时的旧事?”

赵大娘子又叩了一个头,说道:“臣女罪该万死,受了不该受的蛊惑,于妇德上有亏。”

幼薇闻言难免心惊,说道:“你细细说来。”

赵大娘子道:“新中了探花郎的范家公子本就是名门之后,无论是族中长辈还是他自己都与我家老爷有些交情,如今既然高中,又被圣上命为翰林院的编修,自然与我家老爷更加常来常往。以至于他闲暇时便常来找我家老爷谈政论道,十次赶上三两次,我家老爷不在府中,臣女便与他相识了。”

幼薇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猜到了几分。

赵大娘子接着道:“臣女未曾想到,他不仅文采出众,还身怀不俗的武艺,后来便趁我家老爷夜晚出门与人饮酒之时入府与我私会……”

幼薇道:“听闻这范公子年纪尚轻,还未婚配,想不到他竟然……”

赵大娘子道:“臣女起初也不解,可是他每一次前来都舌灿莲花,哄得人喜不自胜,于是就懒得想那么多了。”

幼薇道:“那这与过世的御史夫人有何关联?难道范公子对她也……”

赵大娘子道:“长公主殿下圣明。我与那范公子两相欢好,越发地痴缠,心中便多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日日只想着他来。后来我偶然得知范公子也常去尤御史大人家,心里就犯了嘀咕。尤御史家的贾大娘子我也是熟识的,她虽说生养过孩子,可是身段儿仍然纤细曼妙,我不得不防。于是有一次,我便故意撒了一把粉末在她身上。”

幼薇道:“粉末?这又是何用意?”

赵大娘子道:“长公主殿下许是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粉末日光照着是无影无踪的,可是到了夜里,却可发出微茫的光亮,不仔细瞧也不会注意到。奇的是这粉末一旦沾染到人的皮肉或者衣服上,十数天都不能尽散。”

幼薇心中明白了,她这是故意让御史夫人的身上沾染上这奇绝粉末的痕迹,若是范公子和御史夫人真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范公子的身上也难免会沾染上分毫。

赵大娘子接着道:“然后我便故意将我家老爷支使了出去,约范公子相见。我故意将所有灯都熄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见他周身布满星星点点的光亮。”

幼薇道:“于是你认定了范公子与贾大娘子有私情,总是找她的麻烦。”

赵大娘子再次叩首道:“长公主殿下明鉴。臣女知道驸马爷新晋升任了开封府尹,断判这些公案是份内之事。长公主殿下今日设宴便是要将我捉拿归案。可是臣女冤枉啊!臣女的确因范公子的事情与贾大娘子十分不睦,可是这都是闺阁小事,万万没有对她起杀心啊!”说罢犹豫了一下,继续道:“的确,她已不在人世,不与我争抢范公子,我自是十分高兴,可是臣女再糊涂也不会因为一段露水姻缘去杀害一条人命啊!”

幼薇道:“按你的说法,贾大娘子生前已经与范公子相好,那又怎么会自寻短见呢?”

赵大娘子道:“这,这臣女实在不知。”

幼薇道:“若你是她,可会因为什么事轻生么?”

赵大娘子道:“臣女愚笨,听说此事之后只顾着高兴,并未深想有何不妥。可是若臣女是贾大娘子,纵然与公婆、姑嫂有些嫌隙,但是既然得了范公子这样文武双全的郎君青睐,那是说什么也不肯去死的。活着不知有多好。”

幼薇沉吟道:“是啊……”

赵大娘子道:“可是请长公主殿下信我的话,虽然我有对她下手的理由,可是我一介女流,本来就甚少出门,甚至都没踏进过御史府一步,只是偶然在旁人的席面上碰面,如何会杀她?”

幼薇道:“你说得恳切,本宫暂且信你。自然,本宫也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若是因你今日的这番的话,得以使真相昭雪,那也算是你的一件功德。”

赵大娘子又再叩首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包容体恤。”

幼薇道:“你私通外男,实在是于情于理都难容。如今本宫暂时看在你实话实说的份儿上暂免你的罪责,可是你日后务必要谨小慎微,不得再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赵大娘子道:“臣女知罪,一定马上与范公子断了关联,一心一意地服侍我家老爷。”

幼薇叹息道:“本宫何尝不知,你家老爷早已不复当年的少壮,你作为填房嫁给他,这老夫少妻,关系颇难维系。可是你要明白,他既然给了你尊贵和体面,其他的事情便是你应该承受的。若你承受不住,早该自请和离求去,不该一边享受着官眷夫人的富贵风光,一边还抑制不住地红杏出墙。”

赵大娘子道:“长公主殿下教训的是。臣女知错了。”

幼薇亲手扶她起来,又说道:“托生在这世道是你逃脱不了的命数。若是你云英未嫁,你与范公子果真有情,本宫大可成全你们。可是你已是有夫之妇,不可妄动春心。再者说,你看范公子的样子,也丝毫不曾专情于你,这份孽缘就此了断罢!”

赵大娘子含泪点了点头。

于是,幼薇让人将赵大娘子送出了庾府。

“表面上嘴里不饶人,谁知也是个可怜人。她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呢?怪不得常人说道,嘴越毒的人,心里越苦。”幼薇喃喃自语道。

第九十五章 剖玄析微

幼薇回到房中,将赵大娘子所言之事尽数告知了庾遥。

温苍也在一旁听得入神得很。

庾遥道:“这范公子自小就声名在外,可是从来没听说他会武功啊。”

幼薇道:“难道他像我一样为求自保,所以不敢轻易显露出来?”

庾遥道:“这样的人才,不思报国,却凭借自身的技艺做起了偷香窃玉的勾当,真是令人叹息。”

温苍道:“这赵大娘子的话可信么?”

庾遥道:“她既然为求洗清嫌疑,连这种最难启齿的私密之事都说出来了,想必不会是假的。”

温苍道:“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庾遥对温苍道:“为今之计,只有从范公子身上突破了。你在京城算是个生人,没多少人认得你,看来如今要委屈你暗暗跟踪这个范仲文了。希望会有线索。”

温苍道:“好。既然范仲文的身手不曾显露,想必也不会有多高明,我跟踪他应该不成问题。”

庾遥道:“你只说对了一半。他能瞒过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要么就是像你所说,他的武艺只是平平,要么就是绝顶的高手,可以更改气息。你一定不能大意轻敌。”

温苍道:“庾兄说得是,我会多加小心。”

庾遥道:“既然贾大娘子按理说不会选择轻生,那一定是有人出手杀了她。你们倒是说说看,会是谁?”

温苍道:“你让我跟踪范仲文,莫不是他有重大的嫌疑?”

幼薇道:“我觉得尤御史十分可疑,他起初一直隐瞒夫人之死,后来实在瞒不住了才发丧,似乎十分不想让人知道她的死因。”

庾遥点点头道:“说得在理。与夫家不睦,应该不是她寻死的原因,而是她投入范仲文怀抱的原因。可是既然她已经有了寄托,为何还要寻死?即便是有赵大娘子这样的情敌在,又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躲着点就是了。因此目前来看,极大的可能性是尤御史发现了她和范仲文的事,东窗事发没有颜面活下去,所以寻死,或者干脆是尤御史不想家丑外扬,索性杀了她。”

温苍道:“既然不关范仲文的事,为何还要我跟踪他?”

庾遥道:“别人恨不得让所有人夸耀自己文武双全,而他好端端地隐瞒武功做什么?一定还有些我们没有想到的事。”

幼薇道:“说得是啊!前些日子,京城里的人都去胭脂醉凑热闹,闯关答题。而他文能获得皇上钦点为探花,武能偷偷潜入别人的宅子,为何不见他去?”

庾遥道:“不错,按他的行为来看,他也断然不是不好女色之人。既然风传寒雨姑娘国色天香,难道他不想见一见?”

温苍道:“可是他主动勾连的都是些半老徐娘,也许对寒雨姑娘这样的年轻女子不感兴趣呢?”

庾遥笑道:“那就要等你辛苦几夜之后告诉我们了。若我料想得不错,除了我们目前所知的两位夫人以外,一定还有别人。”

于是此日之后,温苍日日昼伏夜出,悄悄地跟着范仲文。

幼薇和庾遥每日仍旧正常作息,因此好几日都没见到温苍的面儿。

边疆的捷报在这些天里频频传入京城,皇上御驾亲征不仅一举攻克了夔州,还接连拿下了秦州、成州和阶州。目前皇上亲率大军正向凤州大举压境,也许用不了多久,凤州也会被纳入大周的版图。

这几日里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尹大人的飞鸽传书捎来了皇上的口谕,让庾遥说服温苍为大周效力,若能在皇上回朝之前清除何天翼这些祸患,二人皆重重有赏。

庾遥倒不是贪图加官晋爵或是什么赏赐,他如今身为皇亲国戚,又是开封府的府尹,已是十分的尊贵。

可是他想努力为温苍挣一个好出路。

温苍如今流落他乡,空怀一身本领,若是无处施展,也是无用的。

这一日夜里,庾遥亲自拿出鎏金伎乐纹银调达子,将茶末放入其中,加佐料,入沸水,调成糊状,再加沸水调成茶汤,给幼薇饮用。

“入口觉得如何?”庾遥笑着问道。

幼薇品了一品,说道:“你的手艺自然不会差,可是费了这许多功夫,还不如吃一块酱牛肉来得痛快。”

庾遥道:“这些你可都要一一学会,日后若是皇上得胜凯旋,一时兴起说不定会召你进宫团聚。便是这几日,皇后娘娘身为你的皇嫂也有可能宣召你入宫。虽然这些都是微末技艺,不会比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还难,但是你也务必打起精神来,好好记住。”

幼薇打断他道:“记得了,记得了,你日日耳提面命,我还忘得了么?”

庾遥继续道:“就算是不入宫,你也会与那些官眷命妇交往,若是一时露了马脚,便是小命不保的大事!”

幼薇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今天就学这些吧,剩下的明日再说,可好?”

庾遥道:“日间因为人多眼杂,我已经由着你了。晚上趁着晰儿、朦儿也都歇下来了,我才有空教你这些,你自己试着再做一遍。”

幼薇只盼着吃了夜宵早点练功,不想庾遥非让她勤学苦练点茶等风雅之事,心中正极不情愿。

正巧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温苍身穿夜行衣,闪了进来,又火速将门关上。

庾遥和幼薇还没来得及同他说话,只听温苍哑着嗓子干咳了两声,举起茶碗就喝。

庾遥道:“你慢一些,这几天看来是风餐露宿,没少吃苦。”

温苍饮过了茶汤,缓了缓,说道:“吃点苦倒是没什么。暗中查探了几日,如今总算有些收获,于是连忙回来告诉你们知道。”

庾遥搬过一张月牙凳,让温苍坐下。

那月牙凳体态敦厚、装饰华丽,即便是小小凳腿上都以细致的雕刻和彩绘进行装饰。凳子的两腿之间,还坠以华美的彩穗。

幼薇也起身拿来一个皮毛毡子铺在月牙凳上充作坐垫。

第九十六章 啧啧称奇

温苍坐定了,开口道:“庾兄之前所料不错。这范公子并不只是粗通一些皮毛功夫,他的身手不弱。”

幼薇道:“果真如此?那与你们二人相比又如何?”

温苍道:“比之我和庾兄那还是要差不少的。所以这几日我跟着他,应该没让他发觉。”

庾遥道:“都有什么发现?说来参详参详。”

温苍道:“这个范仲文啊,真是个大忙人!他除了日日要去翰林院,还周旋在好几个大宅子里。除了之前所知的尤御史家、翰林院掌院家,竟然还有楚国公等封有爵位的勋贵人家的府上,甚至于涉及到三省六部、御史台、诸卿监那些大人们。”

幼薇大吃一惊,说道:“你跟踪他没多少时日,竟然能够目睹他与这么多官眷命妇有勾连?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楚国公府竟然也在列?他的目标是楚小姐还是国公夫人啊?这楚小姐可还是未嫁之身呢。”

温苍道:“范仲文绝对不是普通人,精力极端旺盛,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不需要睡眠。他有时候一晚上可以去好几家,回到自己府上天都快亮了,没多久就见他换了身衣服又出门理事去了。”

庾遥道:“简直不敢相信是血肉之躯所为啊!如果是这样,那先前崇政院使失足跌死的事情难道也与他有关?我记得当时崇政院使府上的管事还来开封府为他家老爷鸣冤呢。”

温苍道:“我也记得此事,起初那管事状告主母被生生打了一顿。当时刘管事还说府里丢了个紫金冠,拉着一个当铺掌柜来报官。除了紫金冠,还有许多金银玉器,也不知画了挂在城中有没有人出来认领。”

庾遥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险些忘了。”

温苍道:“少尹不曾回禀?”

庾遥摇了摇头。

温苍于是又说回到了范仲文的身上:“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范公子这样的奇人异士。”

庾遥也道:“实在是奇怪,那些官眷命妇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会那么容易哄骗的?寻常人便是有一两个也会难以分身,遑论这么多人?”

幼薇对温苍道:“温家哥哥,我看你平日里随身携带好些灵丹妙药,必然懂得这些药理。你说会不会是他有什么奇遇,或者服下了什么奇特的东西?”

温苍摇摇头道:“我身上这些东西都是治病救人的,即便能够助人提补气血也是用在受伤之后。我还从没听过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幼薇道:“既然可以提补气血,便不一定非要用在伤重之人的身上,若是寻常人服用了,会如何?”

温苍被她问住了,良久才道:“这,这我倒是从没想过。”

庾遥道:“幼薇说得有些道理,他既然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必然有什么奇遇或者服过些灵药。一般的救命灵药可以续命,也可以弥补气血。我推论若是常人服用了必然血气翻涌不能自持。”

温苍道:“是了是了!那范仲文夜间出门之时与他日间出门之时简直判若两人。白天文质彬彬,儒雅风流,可是到了晚上身上似乎多了种戾气,待夜尽回府之时又仿佛消解得差不多了。”

幼薇道:“他是受过什么天大的刺激么?这么下去,身子骨受得了么?”

庾遥点点头道:“你说到了重点。他行事如此不寻常,的确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定理,他逆天而行,势必造成身体的损耗,长此以往,只怕是命不久矣。”

温苍道:“可是他家世显赫,又考上了功名,还身怀不俗的武艺,前途不可限量,如何会自寻死路?”

庾遥道:“的确不符合常理,因此我们也不能用常理推断。看来是时候去范大人府上探查探查了。”

幼薇立即说道:“我也要去!”

庾遥道:“你去做什么?这种小事留给我们两个就行了。”

幼薇道:“此事太奇怪,我若不亲自去看了,晚上实在会难以入睡。”

庾遥笑道:“如果你晚上不要吃那么多,自然就睡得着了。”

幼薇道:“我要趁夜晚无人练功呢,不吃饱怎么有力气?”

温苍道:“庾兄,便让她也去吧,日日在这深宅大院里闷着也是够可怜的。”

庾遥斜了温苍一眼,说道:“你别总是助着她,该替我多劝着她才是!她是什么身份?我们要去的又是什么地方?若是不巧被人发现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该怎么收场?”

幼薇道:“那一次我女扮男装去胭脂醉也没人识破啊。”

庾遥道:“谁说没有?寒雨姑娘不就识破了吗?春红姐也早就看出来了。”

幼薇道:“可我们夜探范府,就算是被人发现,也只是些家丁护院罢了,如何有那等眼力?”

温苍道:“庾兄,她说得不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应允了吧。”

庾遥无奈,对温苍道:“那你负责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别让她多说话!”

幼薇大喜过望,雀跃地说道:“没问题!我这就去换衣服!”

庾遥阻止她道:“你等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要去也是明晚再去。”

幼薇难掩失落,说道:“还要等到明晚?那我今晚可就睡不着了。”

庾遥扯起温苍,一边将他往门口带,一边回头对幼薇说道:“睡不着就将柳前辈留给你的内功心法好好研习。我们两个也要回去歇着了。”

幼薇道:“好,温家哥哥好几日都没好好安歇了,今天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等咱们把这个离奇的事情弄明白就更可以安枕无忧了。”

庾遥见她口口声声都是温苍,忍不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未再说一句,与温苍一同出门去了。

隔日傍晚,幼薇、庾遥和温苍三人便早早地换好了夜行衣,埋伏在范府周围。

幼薇束起了头发,又变作俊俏后生的模样。

一入夜,范仲文果然双眼发红地出了门,不知又去与哪位官眷夫人私会。

温苍于是带着幼薇和庾遥轻车熟路地进了范府。

第九十七章 别有洞天

这几日温苍早已摸清了范仲文的书房和卧房所在地。

他三人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径直进了范仲文的书房。

未免引人怀疑,庾遥只点了一只细短的火烛,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范仲文的书房与普通读书人的书房一般无二,无非就是多几幅名贵的字画和一些古籍。

幼薇悄声问道:“你们可看到什么奇怪的瓶瓶罐罐,像是装着药的?”

庾遥和温苍都摇了摇头。

幼薇道:“改道去卧房,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于是三人悄悄从书房退了出来,又到了范仲文的卧房。

庾遥举起火烛将四周照了照,只见无数琴剑瓶壶贴在墙上,周遭玲珑剔透,满是金玉锦绣、幻彩玄华。

幼薇早已自行摸到了范仲文的床帐上,撩开精致的帷帐,掀开织锦的缎子,果然摸到一个半只手掌长短的圆肚儿琉璃瓶。

“找到了!在这儿!”

庾遥和温苍闻讯也凑了过来。

温苍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塞,瓶中物立刻异香扑鼻,直穿过黑纱面巾,于是便连忙将瓶塞又塞住。

“咚,咚,咚。”

突然,集锦格子后面传来三下声响。

幼薇、庾遥和温苍屏息静气,缓缓地往发声之地轻移。

绕过集锦格子是一面溜光的墙壁。

三人在门口等了许久,墙壁里果真又响起三声。

“咚,咚,咚。”

幼薇想要敲击墙面回应,却被庾遥拦住。

又等了许久,墙壁里再未发出声响。

庾遥心知,这里面的人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这才发声试探。

可他们不是范仲文,若是贸然回应,里面的人若是能自行出来,到时候吵嚷起来岂不是难以收场?

看来要想办法进去才行。

庾遥相到此处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险些撞到身后的集锦格子,幸好被温苍挡住。

所谓集锦格子,便是一个由梨花木制成的架子,里面摆有若干个古玩摆设。

庾遥回身一看,这集锦格子外方内圆,最中间摆放着四个花瓶。

虽是花瓶的形状,却没有插花。

而且,瞧着成色质地,并不像是前代的古物。

庾遥将蜡烛靠近,原来每个花瓶上都题了诗,还画着画。

最上面一个花瓶上画着一只鸟,诗云:“莺啼岸柳弄春晴”。

右边那一个则是画着堤岸边数根柳枝,诗云:“柳弄春晴夜月明”。

下面的画着一轮明月,诗云:“明月夜晴春弄柳”。

左边的画着无边春色,诗云:“晴春弄柳岸啼莺”。

温苍道:“是回文诗。”

庾遥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他发现其他花瓶都是景物正对着自己,只有最下面那一个花瓶是那句诗对着自己。

庾遥伸手过去一试。

果然,最后那个花瓶死死地定在了架子上,不能拿起。

庾遥顺势一转,将景物缓缓地向面前移转。

随着一轮明月转向众人眼前,那面溜光的墙壁骤然开启。

一时间墙壁里的光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庾遥来不及多作反应,拉着幼薇和温苍就进了门。

只因若是被巡夜的人看到突然亮灯,只怕会起疑。

待到三人进入墙壁内的密室,门突然就关上了。

温苍道:“不好!门关了!”

庾遥叹息一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三人方才看清,站在他们面前的白衣素服的女子,不是别人,竟然是寒雨!

寒雨开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几位故人。”

庾遥道:“寒雨姑娘?是啊,我早该想到的。”

寒雨道:“想到什么?”

庾遥道:“我早前便猜到你是自愿跟人离开胭脂醉的,并非遭人掳劫,而范公子身怀不俗的武艺,自然可以助你。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他文武双全,何不前去闯关应试,正大光明的相好?以范府的财力,也足以支撑。为什么如此铤而走险?”

寒雨道:“几位难道如今还以为是我设的关?我也是被春红姐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春红姐说,凡事越是遮掩着不让看,旁人越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心里就会越发地蠢蠢欲动。”

温苍道:“这个春红姐,真是机关算尽。”

寒雨道:“其实我早就被卖进了胭脂醉,春红姐觉得我奇货可居就费心调教,但却每日不许我出门,怕露了相就不值钱了。我每日就只能在窗边望望天,我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鸟儿,可以任意飞翔。”

庾遥道:“你是如何认识范仲文的?”

寒雨道:“他并不是正妻所生,他母亲只是一个小妾,年轻的时候身受重伤被范老爷救了就以身相许。听他说,他母亲颇会些拳脚功夫。只是这样的功夫,范老爷自诩名臣之后,仕宦之家是看不上的。可是他母亲觉得练武不仅是为了除暴安良,还可以强身健体,便偷偷传授他武艺。他天资聪颖,悟性很高,每天偷偷地练习,便达成了如今的水准。我记得那一日,夜深人静,我斜倚着窗沿发呆,突然一阵风吹过来,吹走了我手中的帕子。正巧他每日夜间都在附近练习轻功便帮我拾起了帕子。我记得,他飞得比风还要快……”

庾遥他们三人见到寒雨说话的神情,似乎对范仲文用情很深。

幼薇道:“于是你甘愿随他出走,藏身于此?”

寒雨点了点头,对幼薇道:“姑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武功了得,可以自由来去?”

幼薇瞧着这密室犹如雪洞一般,一色器物都素净得很,土定瓶中原本应该也是有鲜花装点的,如今也是空空荡荡。

“可是你在这里就比胭脂醉好些?”

寒雨道:“这里,有何不好?在胭脂醉,我只是个供人竞逐的玩物,屋子再华美,也不是给我看的,而是给那些买醉的客人们看的。这里,多清净。”

幼薇道:“可你知不知道范仲文他背着你都干了些什么?”

寒雨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床边,缓缓地坐在床沿,说:“他没有背着我,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

幼薇道:“你大好的年华,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里虚耗,你欠他什么?”

第九十八章 水落石出

温苍插嘴道:“难道你知道范仲文与满京城的官眷有染?”

寒雨瞥了温苍一眼,说道:“我虽然身处密室,但是与他的卧房相连,他是否在家我如何不知?况且,他就是一心做给我看的,我想要佯装不知也难啊。”

庾遥率先在一个朴拙的方凳上坐下,对温苍和幼薇道:“都坐吧,看来寒雨姑娘的事情说来话长。”

寒雨冲庾遥一笑,说道:“想不到金尊玉贵的驸马爷会对我的事感兴趣。”

庾遥道:“虽然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我们几个一直都很担心你的安危。后来我想到你可能是自愿逃出胭脂醉,这才放心。”

幼薇道:“的确如此,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只想看到你安好。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春红姐你的踪迹,也不会让他们抓你回去。”

寒雨瘦削的肩开始微微抖动,她低埋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配,我不配的。”

庾遥冲幼薇使了个眼色,幼薇会意,静静坐到寒雨身边,轻轻安抚她的背。

寒雨抬起头,脸上已挂满泪痕。

庾遥道:“你甘愿跟范仲文走,他也煞费苦心把你藏在这里,理应是郎情妾意,花好月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寒雨道:“从前在胭脂醉,我们常常私会,却从无逾矩。直到我从胭脂醉逃了出来,来到了这间密室。那时这件密室还不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他一早就亲手布置妥帖,披红挂彩,椒房涂壁。我也下定了决心,要用这一生与他在此长厢厮守。可是……”

幼薇:“发生了什么事?”

寒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道:“是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那一夜之后,我并未落红。他脸色大变,疯了一样,说一直奉我如神明,敬之爱之,却不想我一直欺骗于他。他一气之下将这房里一应器物都摔得稀碎之后便扬长而去。”

幼薇觉得不好启齿,但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之前?”

寒雨激动起来,声嘶力竭地道:“我没有!我没有!可他就是不信!到了最后我自己也恍惚了,会不会什么时候着了人家的道儿,受了欺负而不自知。”

幼薇突然说道:“我相信你。”

寒雨霎时平静下来。

就像是南海正波涛汹涌,定海神针却突然归了位。

“你信我?”

幼薇看着她的眼睛道:“对,我信你。”

庾遥道:“你别胡说,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

幼薇道:“是你们不知道!即便是完璧之身,也未必一定会落红。这件事我家乡的人个个都知道,即便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在课上都会学的。”

温苍不知道幼薇真实的身份,只当她是真的永安长公主,因而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你家乡?”

庾遥打断他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

温苍乖乖地收了声,不再追问。

寒雨向幼薇道:“你说得是真的?”

幼薇道:“千真万确。你别怀疑自己,我信你。范仲文不信你是他愚昧蠢笨。”

“你说得是真的?”

突然,众人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待到转过头去看时,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范仲文已然站在那里。

幼薇丝毫不怵他,扬声说道:“当然是真的。”

范仲文道:“你是谁?你的家乡是什么地方?”

庾遥站起身来道:“仲文,这是长公主殿下在外云游的时候收的婢女,家乡在渤海。”

庾遥怕身份败露,只能临时胡诌。

燕云十六州都已经被契丹人占据了多少年了,他们之中更加没有人去过渤海。范仲文心中顿失支撑,软软地跪了下来,对庾遥道:“驸马爷,不,府尹大人,卑职有罪,辜负圣恩,请大人带我回去问罪吧。”

寒雨见状已经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庾遥道:“你坦白说,崇政院使之死和御史夫人之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范仲文道:“卑职不敢欺瞒大人。那一日崇政院使酒醉回家,我正与他夫人厮混,见他回来,我即刻起身逃遁。可是院使大人气急败坏,想要将我捉拿。我练过轻功,自然不是他能追得上的。一时不慎,便跌倒摔死了。”

庾遥道:“不是你见事情败露,将他推倒?”

范仲文道:“当时夜深人静,他看不清我的脸,我又何苦将他害死?”

庾遥点了点头,又道:“你对那些官眷命妇并没有情义,与她们寻欢作乐只是为了报复。但是她们十有八九都被你所迷惑,常常送一些定情信物给你。而你不想保留,就都托人卖掉了,是不是?”

范仲文道:“大人猜得不错。因此即便是大人画好了图样,四处张贴,也不会有人来认领。”

庾遥道:“那御史夫人呢?”

范仲文道:“御史夫人也不是我害死的。但是我认为她绝不可能吞金自尽,必定是有人威逼她吞金。”

庾遥道:“你的意思是你们的私情败露,尤御史为保家门清白,故意威逼她吞金,制造自尽的假象?”

范仲文道:“很有可能。”

庾遥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只是尤夫人已死,此事的确涉及到一桩见不得人的秘闻,实在是难办。”

幼薇道:“这有什么难办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里万古不变之理。难道尤夫人做了错事,尤御史就可以动用私刑或者直接逼死她?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庾遥道:“可若要为尤夫人翻案,须得有人作证才行。”

范仲文道:“大人,卑职愿意作证。”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两条命案虽然都是因他而起,可是毕竟不是他亲手将人杀死。若是前去作证势必要将那些见不得人的秘辛和盘托出,不但会毁了范家的名声,他的前途也不保了。

庾遥道:“你真的愿意?”

范仲文点点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今天多亏这位小哥点化,我才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愚不可及!我愿意为受我连累死去的尤夫人做一点事情来减赎自己的罪孽。”

范仲文说话的时候一直看向寒雨的方向,而寒雨只是低着头垂泪。

第九十九章 天翻地覆

庾遥道:“你放心,若你当真没有杀人,与人和奸也只是几年徒刑而已,更何况你身为七品编修,可以官职减当,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回自由。”

幼薇道:“范大人,你放心。长公主殿下她心地善良,我只需跟她说寒雨姑娘是我的同乡,她一定会收留寒雨姑娘的。”

庾遥也道:“寒雨姑娘暂住在我府上,你尽管放心。”

范仲文苦笑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多谢。”

这时寒雨突然开口了:“我等你回来。”

这一对被命运捉弄的苦命鸳鸯终于四目相对,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天还未亮,众人悄悄出了范府。

幼薇与寒雨一道从角门溜进了庾府。

庾遥、温苍带着范仲文去衙门自首。

走到开封府所在的长街上,天上垂星拱月,四周寂静无声。

“驸马爷这是哪里去?”

这一声悠远空灵,撕锦裂帛一般,庾遥听得寒毛直竖。

温苍和范仲文也都吓了一跳,不由得站住。

几个人由远及近,脚步极轻,像是夜行的暗鬼,悄悄落在了他们面前。

那领头的人正是何天翼!

庾遥定了定神,说道:“你竟然主动现身了。”

何天翼鬼魅一笑,说道:“驸马爷不是正在找我呢?大家说说,您一个当朝显贵,何必如此辛苦?每天在家中吟诗作赋,当一个富贵闲人,难道不好?”

庾遥道:“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插手。你以为你杀了无辜之人,便能一走了之么?”

何天翼道:“无辜?何以见得?明人不说暗话,那两个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别人不知道,难道驸马爷也不知道?”

庾遥道:“你当真是冲着他去的?”

庾遥所指,当然是当今皇上。

何天翼笑而不语。

身后的龙远镖局二当家雷万霆按耐不住性子,说道:“三弟,跟他们废什么话?咱们只管砍瓜切菜一样将他们料理了就是。”

秦总镖头道:“二弟,你耐心些。这三位可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即便转眼便要死在此处,我们也不能太唐突了。”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

庾遥开口道:“你们要找的是我,温公子和范公子与此事无关,让他们走。”

温苍道:“庾兄,你在说什么?我万万不会舍弃你一个人在这里。”

庾遥道:“别啰嗦,你快带仲文去开封府。”

何天翼缓缓打开华檀宝扇,说道:“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庾遥道:“何天翼,你无非是想要我的命,他们走了你胜算还大一些。否则我们三人联手,你难道有必胜的把握?”

何天翼笑道:“庾驸马的大名天底下谁人不知?我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岂会贸然现身?”

范仲文对庾遥道:“既然温公子不走,我也不走!我们相识一场,从前只是对诗联句,还从来没有过携手抗敌,今天就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雷万霆亮出龙雀刀,刀锋在暗夜闪闪发光,只听他吼道:“少废话!拿命来!”随后脚下腾空而起,向庾遥劈了过来。

温苍立刻拔出承影剑,庾遥也火速将玉带剑抽解出来。

承影剑抵住龙雀刀的刀锋,范仲文一掌击中雷万霆的胸口。

“二弟!”

“爹!”

“二叔!”

秦禹豪、雷震以及秦家三个姑娘纷纷冲了过来。

雷震拼命从剑下抢出雷万霆。

秦禹豪和三个女儿则与庾遥、温苍、范仲文打作一团。

何天翼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华檀宝扇兀自打开着,挡住他半张脸。

庾温范三人武功明显在秦家四人之上,渐渐占了上风。

雷震见势不妙,将已然昏迷的雷万霆放在何天翼身后,提起剑冲入乱阵之中。

范仲文没带任何兵器,只是赤手空拳的对阵秦禹豪,不慎被利刃割伤了手臂。

秦禹豪看准时机,又一剑刺去,正中范仲文腹部。

只听范仲文一声哀嚎,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庾遥和温苍不再恋战,转身架开秦禹豪趁胜追击之剑,护在范仲文身前。

这时,何天翼开口了:“大哥,你们都回来罢。还是速战速决得好。”

秦禹豪等人闻言默默地向后退,何天翼却从他们身形的空隙中走了出来。

庾遥见状,突然心悸不已。

何天翼缓缓地道:“你们别怨我,不是我们非要送你们上西天,只是你们挡了人家的路。”

说罢,何天翼纵身一跃,升到半空,将手中的华檀宝扇用力一挥。

扇中飘出无数白色粉末,形成一股白烟,直冲庾遥和温苍而来。

庾遥心知,这白烟必定含有剧毒。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迅速地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他立即走近温苍,用广袖遮住他和温苍的脸。

就在温苍转头看向他时,庾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上了温苍的嘴唇,并暗中将庾家祖传的文犀辟毒珠送入温苍口中。

温苍被庾遥的举动吓得呆住了。

庾遥松开了温苍,广袖也撇开了。

温苍看到,庾遥在笑。

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淡然、平和。

庾遥眼前掠过与温苍相识后的种种,然后吸入毒烟,重重地仰面摔下。

在马上要落地的时候,温苍突然从他身后抱住了他,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何天翼稳稳地落了地,他并不知道文犀辟毒珠的存在,他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能躲过他的烟毒。

庾遥并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温苍难掩悲愤之情,仰头向天怒吼一声。

随着这一声响遏行云的“啊”,温苍竟然自行冲破一直渴望攻克却久久不能成功的玄关,达成瑶瑟秘录第十二层的境界。

何天翼也从温苍这一声嘶吼中感受到了极为强大的内力,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秦禹豪等人也被震慑住,未敢上前。

温苍轻轻地将庾遥放下,又红着眼睛站起身,狼一般的目光从左到右掠过每一个人的脸。

第一零零章 决一死战

秦禹豪挺身而出,将兄弟子女挡在身后,说道:“让我来领教温公子的高招!”

何天翼凑近了些,悄声说道:“大哥,这个人竟然没有中毒,着实蹊跷,不如我们先撤了再徐徐图之。”

秦禹豪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放心,我应付得了。”

话音未毕,温苍的承影剑已然刺来。

秦禹豪连忙将何天翼向后一推,仗剑迎上前去。

温苍所用的是金荃剑法,挟瑶瑟秘录顶层强大内功之势,威力惊人。

何天翼早前听说过金荃剑法的威力,但是从未见过。

但他记得江湖传言,金荃剑法都以温庭筠的词为心法口诀,隐含极为凌厉的剑招。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何天翼看温苍步伐身法,此时与秦禹豪拆招的一定是这一首《梦江南》。

“大哥小心!”

可惜已经太迟了。

温苍已经打落了秦禹豪的剑,转手一掌,正中他胸前檀中穴。

秦禹豪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栽倒。

秦家三个女儿哭喊着冲上去接住秦禹豪。

何天翼手持华檀宝扇从人群中跃升而出,直冲温苍而来。

温苍毫无惧色,视死如归。

江湖争斗,最怕这样不要命的。

温苍招招式式都要置人于死地,丝毫不回护自己的身体。

一柄承影剑使得如同黑云压顶,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龙远镖局几个后生晚辈眼见何天翼渐渐不敌,只留秦大姑娘一人扶着昏迷不醒的秦禹豪,其余的人都上前助何天翼一臂之力。

这赤裸裸的江湖仇杀,已经不论道义和规矩了。

温苍此刻已经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一心要这几人的命,为庾遥报仇。

龙远镖局人多势众,渐渐又占了上风。

何天翼刚好瞧准一个空隙,正要攻向温苍的眉心,却发觉一条腿被什么东西缠住,动弹不得,无力上前。

他不得不分心向下看。

原来是范仲文竟然已经转醒,此刻拖着血淋淋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右腿。

何天翼毫不手软,用华檀宝扇对准范仲文的脸面,劈头就打。

顷刻之间,范仲文那一张俊逸拔群的脸孔便布满了横条状的伤口,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他的头骨皆被内力震碎。

何天翼用力一甩腿,范仲文便被他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旁。

就在何天翼分心之时,温苍用承影剑一力抵住刺来的几支剑,并趁机用内力挡了回去。

秦家两位姑娘连同雷震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

此时,温苍正挥剑向何天翼劈来。

何天翼收束华檀宝扇,用力抵住温苍的承影剑,说道:“温公子,如今已是两败俱伤,我们都讨不到便宜,不如今日便作罢。我们放你回去。”

温苍咬碎一口白牙,狠狠地说:“休想!”

承影剑不停地向下压,何天翼几乎支撑不住。

秦大姑娘将秦禹豪交托给受了内伤的雷震等人,抽出佩剑便向温苍刺去。

温苍若不躲避,便要被她刺中前胸。

于是温苍死命一压,又骤然收力,飞身踢中何天翼,顺带划伤了秦大姑娘的手臂。

雷震见秦大姑娘受了伤,顾不得许多,又欲上前对战温苍。

温苍则依然持剑肃立。

何天翼拦住雷震,开口道:“温公子,能否听在下一言?”

温苍怒喝道:“少废话!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何天翼道:“不瞒温公子说,我们几个来京城只为求财,来找庾驸马的麻烦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咱们双方都难以全身而退,不如各让一步,今日就这么算了罢!”

温苍道:“你们用毒烟伤了当朝驸马,又害死范公子这位七品翰林,现在想要算了?不觉得太迟了吗?”

何天翼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兄弟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非与庾驸马有什么深仇大恨。这笔账也不该全都记在我们兄弟头上。更何况,我大哥二哥也都身受重伤,生死难料,也算是有所抵偿了。若我告知温公子幕后之人的姓名,还望温公子能放过我们一条生路。”

雷震道:“不可啊!三叔!说了咱们也活不了了。”

何天翼喝道:“你插什么嘴?几时轮到你来管我的事?”

雷震被吓住,不敢再出声。

温苍犹豫了片刻,想到即便是将他们杀死在此处,若是不知是何人指使,日后恐怕幼薇还有无尽的麻烦事,也无法替庾遥报仇。

于是温苍开口道:“好,我今日可以放过你们,但是你们若是存心欺瞒,天涯海角我也会追杀到底。”

何天翼道:“还请温公子上前来,那人身份非同小可,我不敢朗声说出来。”

温苍于是向前走了两步。

何天翼走近他,贴在他耳边道:“那人就是……”

话音未落,只见何天翼飞速扬起淬了毒的手,冲着温苍双眼便是狠狠一击。

温苍已有防备,一招惊梦掌已然重重地打在何天翼身上。

毒烟飞扬,温苍打中何天翼之后下意识地捂住双眼,感知伤势。

何天翼叫喊道:“快走!”

温苍已吞了庾遥的文犀辟毒珠,这毒定是伤不了他。

可是何天翼仍击伤了他的眼睛,一时间难以睁开。

温苍听见龙远镖局众人远遁的声音,却不能睁眼追上去,只能悲愤交加地大吼一声,顺着他们逃走的方向重重打出了几掌。

渐渐地,声响全都平息了,长街也恢复了宁静。

温苍也没了力气,坐倒在地上,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跪行着四处摸索。

许久之后,他触到了庾遥的身体。

温苍的手已经被割伤,形成许多细小的伤口。

他缓缓探上庾遥的脸,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救。

温苍从怀里掏出寒食飞花,推入庾遥的口中。

然后将庾遥背在了他背上。

温苍背着庾遥,又花费了好些工夫,终于寻找到了范仲文已经冰凉的尸身。

此时温苍已能稍稍睁开眼,他看到范仲文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他抱起范仲文,背着庾遥,缓缓地往前走。

“咱们回家。”

第一零一章 昏迷不醒

幼薇与寒雨一见如故,待回到庾府便将自己的公主身份向她讲明,又为她安排了客房暂住。

可是回到了自己房中的幼薇,等了许久也不见庾遥和温苍回来。

直到天色已亮,庾府的下人打开大门,只见门口躺着三个人。

庾遥和温苍都已经昏迷不醒,而范仲文早已魂归西天。

下人们吓得半死,连忙通知了晰儿和朦儿,请他们代为禀报长公主。

寒雨知道了消息立时便昏死过去。

一时间,庾府大乱。

先是官府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先是接走了范仲文的尸身,交还给范家。

开封府的少尹也带着人还询问过一遍。

未免暴露行踪,幼薇暗中藏起了寒雨,并未让人知道。

然后是汴京城里的有名的大夫和宫里的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

温苍只是力竭晕倒,并无大碍。

庾遥仍然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时至傍晚,幼薇屏退左右,守在庾遥病床前,千言万语说不出,只是兀自落泪。

门吱呀一声开了,温苍走了进来。

幼薇道:“你损伤了身子,快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好了。”

温苍道:“回去也睡不着,想来看看庾兄。”

幼薇叹了口气,说道:“从前只要有他在,我就十分心安。总觉得他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想不到他竟然也会被人打倒。”

温苍在旁边坐下,也叹息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你说。”

幼薇回过头,看向他说:“你说。”

温苍道:“庾兄之所以身受重伤是因为在紧要关头,他把文犀辟毒珠给了我。何天翼由华檀宝扇上散出的毒烟十分厉害,即便我给庾兄服下了寒食飞花,还是无法解毒。”

幼薇只听了前一句,便无心留意后面温苍说了什么话。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她明白了庾遥,明白了他对温苍的感情。

庾遥一直默默地隐忍着,因为世俗,也因为她。

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温苍见她如此,又说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庾兄!都怪我!”

幼薇拭了拭泪,红肿着眼睛,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是我想他晕倒前,一定很欣慰。”

“欣慰?”温苍不解。

“是,欣慰。”幼薇看着温苍说道:“他不会舍弃朋友独活,就像你一样。留下来的人总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所以他情愿此刻躺在这里。”

温苍低头不语,良久之后才又开口说:“寒雨姑娘怎么样了?”

幼薇道:“受了刺激,经受不住,也病倒了。现在一口饭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只想着追随范仲文而去。”

温苍道:“是我对不起他们。贼人众多,我没能救下范公子。这件事本来与他们无关,不想却白白卷进来,丢了性命。”

幼薇道:“想不到范仲文虽然行事偏激些,遇到事情却也能对我们以命相酬。这件事的确是我们对他不住。”

温苍道:“我们重创了龙远镖局众人,却没能斩草除根,若幕后之人是冲着皇上去的,只怕日后还有危险。”

幼薇道:“我已经让晰儿飞鸽传书给尹大人,他自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皇兄。如今既然庾府已没了当家主事的人,我们保存自身就好,不必再卷入这些朝堂争斗中。”

幼薇担心温苍的身体,便又说道:“夜间风凉,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即便是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好的。别担心这里,有我呢。”

温苍起身在庾遥病榻前坐下,说道:“还是看着庾兄更安心些。”

幼薇也不再勉强,盯着庾遥苍白的脸,缓缓地在心里说道:“兄长,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爱他的。你别担心,只管歇一歇。我们都在这守着你。”

阳岩高敞纳晨曦,鹤驾云軿或可期。

转眼又是一日晴光潋滟。

幼薇醒过来,原来昨夜不知何时已经伏在床沿睡着,身上还披着温苍的袍子。

而温苍则伏在另一侧,还没醒来。

幼薇将棉袍盖在温苍的身上,转身又去看庾遥。

便在此时,晰儿在门口叩了三声,说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温苍也被这声音惊醒。

幼薇隔着门问道:“还能有什么祸事?”

晰儿道:“您昨天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还是一口东西都不吃,早上还从绣盒里找了一把剪刀要刺自己。朦儿正在看着她呢,殿下是否也要去看看?”

幼薇回头对温苍道:“我去去就回。”

温苍点了点头。

幼薇打开门,随晰儿往寒雨的房间而去。

还没行至门前,屋里便传出一阵争执吵闹的声音。

幼薇推开门,只见寒雨披头散发,梁上不知何时已悬了由几个帕子连结而成的长绦。

“你们几个下去吧。”幼薇对晰儿等人道。

晰儿在幼薇耳边耳语了一句:“这位姑娘情绪激动,长公主殿下小心些。”

幼薇点了点头。

晰儿、朦儿带着两三个小丫头静静地退了出去。

寒雨道:“长公主殿下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我求死之心坚定不移。”

幼薇在方凳上坐下,说道:“寒雨姑娘误会了,本宫并不是来阻拦你的,而只是来送送你罢了。”

寒雨略感惊讶,不言不语地拖起一个凳子放在长绦底下。

幼薇道:“可怜范公子文才武略,却要做一个不明不白的孤魂野鬼,即便是有人相伴也难以瞑目啊。”

寒雨脸色一动,说道:“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幼薇道:“这两日的事情你还没明白?即便武功高绝如同范公子,甚至驸马,生死祸福都在一线之间。想活着不容易,想死则是太轻松了。你今日为他殉死,九泉之下打算如何面对他?直言那些害死他性命之人仍在逍遥法外吗?”

寒雨闻言突然怔住,松开了握着长绦的手,缓缓地跌坐在方凳上。

幼薇起身道:“你自己决定吧。我会告诉庾府上下,今后你若执意想死,没人会阻拦你。”

第一零二章 重临故地

幼薇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寒雨的房间。

寒雨发呆了许久,眼泪也流了一斛。

末了,她终于拾起桌上的碗筷,边哭边吃,直到将朦儿给她备的餐都吃尽了。

幼薇还没走回房,便看庾府的下人急匆匆跑了过来。

“叩见长公主殿下。”

幼薇抬了抬眉毛,说道:“可是有事?”

那人道:“回长公主的话,宫里来人了,请长公主过去呢。”

幼薇道:“宫里?什么人?”

那人道:“说是皇后娘娘贴身的内监,姓朱的。朱内监说皇后娘娘口谕,请长公主入宫叙话。”

这个朱内监,幼薇是记得的。

当年她也宫里呆了些日子,符皇后的身边管事的内监便是姓朱。

那是当今的皇后——小符后是以皇后妹妹的身份住在宫里,足不出户,因而未得一见。

如今符皇后过世,皇上续弦娶了符皇后的妹妹,用的仍是旧日的宫人们。

幼薇出厅接了旨,送走了朱内监等人。

然后一边吩咐府中人备马车,一边回房打点衣饰妆容。

马车穿街而过,徐徐往宫门而行。

幼薇默念着庾遥从前同她说过的话。

大周后宫大体上沿用唐例,设皇后一位。皇后座下便是位居一品的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妃之下则是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

当年女皇武则天被唐高宗李治从感业寺迎回宫之初就是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而后还应有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

但是大周建国时间尚短,皇上也是连年征战,并不喜好女色。

因此,如今皇宫内除了小符后这个皇后娘娘之外,便只有外邦进献的杜贵妃和李淑妃在妃位上。还有几个婕妤、美人,都是潜邸时服侍过符皇后的侍女,皇上即位之后由符皇后做主纳入后宫。

幼薇想不通小符后请她进宫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索性不再想。

既来之,则安之。

不久,马车走到了应天门,过了应天门便是太微宫。

所谓太微,取的是星官太微垣之意。

入了宫门,还要行船,才能到达九洲池三岛之上。

皇后与诸位娘娘均已驾临岛上的瑶光殿等候。

周围朱栏玉砌,华贵非常。

幼薇踏入遥光殿,只见皇后上座,诸位妃嫔分列其下。

小符后头戴金玉凤冠,身着钿钗襢衣。

右边为首的杜贵妃双目狭长,削肩束腰。

左边为首的李淑妃则是美目流盼,十指纤纤。

其余几位低阶的宫妃都打扮简朴,眉目之间也无甚出众之处。

只是那张婕妤曾经是符皇后侍婢之首,因此地位也与旁人不同。

她细长的脸,鼻子、嘴唇都十分小巧,眼神中则流露出算计的样子。

幼薇对着小符后纳头拜道:“臣妹参见皇嫂。”

小符后站起身,步下玉阶,周身环佩叮当作响,犹如神仙妃子。

“长公主快快请起!长公主怎能拜本宫?这些俗礼都免了罢。”

小符后携了幼薇的手一同步上玉阶,又一同入座,然后对众人道:“还不过来叩见长公主?”

众妃嫔早在小符后起身之时便都站了起来,此刻则纷纷出列,齐齐下拜。

幼薇道:“皇嫂,这样于理不合。既然是皇兄的妃子,本不该对我见礼的。”

小符后道:“你还可怜起她们了?别忘了,那个,还有那个,从前都是家中的奴婢,只是姐姐看在她们服侍有功的份儿上,才向皇上要了这个恩典。”

张婕妤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奴婢许久未见长公主殿下,行礼是应该的。”

幼薇道:“皇嫂,礼也行过了,快让她们起来吧。”

小符后道:“既然长公主发了话,你们就都起来吧。”

众妃嫔道:“谢皇后娘娘,谢长公主。”

在众人落座之时,小符后指着那两个外邦进贡的妃子道:“你还未曾见过杜贵妃和李淑妃吧?她们都是烟瘴之地来的,原不懂得什么规矩,你莫要怪罪她们才好。”

幼薇道:“臣妹不敢。”

小符后不禁笑道:“不敢?本宫有生之年竟然还能从妹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可真是天下奇闻啊。当年本宫姐姐嫁给皇上,咱们俩在府里虽不算如何亲近,可也是交好的。别人不知,本宫可最知道你的性子了!怎么嫁了人却转了性不成?”

幼薇道:“嫁为人妇自然与从前不同。记得那时皇嫂文静内敛,不甚爱言语,如今也大不相同了。”

小符后又笑道:“皇妹说得是。从前万事都有姐姐在前,本宫懂得什么?唉,今时不同往日,姐姐不幸仙逝,本宫不得不替她伺候皇上,管着后宫这些人。”

幼薇客套道:“皇嫂辛苦了。”

小符后又喋喋不休起来:“皇上面前,本宫也不敢妄言辛苦。只是,皇上出征许久,宫中姐妹稀少,实在是寂寞。若公主得闲,不如多回宫中走动走动?也好与我们作伴。”

魏美人开口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奴婢们粗陋浅薄,不能更好地陪伴皇后娘娘。若是长公主能时常入宫便好了。”

张婕妤道:“听闻先皇后将长公主未出嫁时的宫殿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日日着人打扫,便是如今皇后娘娘也是如此。”

幼薇沉吟半晌,说道:“本该从命,可是驸马如今遇到了歹人,生死未卜,我不得不在他病床前多加照料。”

小符后道:“今日请公主回宫正是为了此事!驸马好端端地怎么就遇到了歹人?汴梁城内,天子脚下何人如此大胆?本宫前些日子还听说皇上赏识驸马的德才,让驸马填补了开封府尹的空缺。想不到没过多久就出了这样的祸事,实在是始料未及。”

幼薇道:“也许是皇兄不在京中,少了龙气压阵,妖魔鬼怪便都出来作乱了。”

小符后道:“早前本宫已派了御医去庾府替驸马诊治,据御医回禀说,驸马中毒太深,若要痊愈,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公主心里务必要有数才行啊。”

第一零三章 言笑晏晏

幼薇道:“多谢皇后娘娘记挂。既然是天降横祸,便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小符后道:“所以说,既然驸马伤重难愈,你也不必太拘束自己。纵然要在病床前尽妇道,也可以时时入宫。有人谈话开解,总比一个人闷着强多了。”

幼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皇嫂说得是。若是皇嫂有空,那日后少不得叨扰了。”

小符后满心欢喜地道:“从前先帝还未建国之时,本宫便觉得与公主投缘。只是那时公主身份贵重,本宫则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也不能时时亲近。如今可好了,便让本宫这个做嫂嫂的好生陪一陪你!既成全了年少时候的心愿,也不至于在皇上面前落埋怨。你们不知道,皇上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是紧张得很啊!”

小符后为表亲厚敬重,并不唤“永安”,而以“公主”称呼,实在是古今少见。

除了永安长公主地位实在尊崇等原因之外,还因为小符后她年岁比符皇后小一些,与永安同龄。

众嫔妃本就知道永安长公主是先帝唯一嫡亲的女儿,不敢怠慢,见皇后娘娘都如此逢迎,言语间便更加热络起来。

张婕妤道:“这普天下谁人不知皇上忠孝仁义?对长公主更是百依百顺。我们几个别的不行,若是陪伴长公主解闷,可还是做得来的。”

谢才人也附和道:“婕妤姐姐说得是啊。便是打马吊,人手也是够的。”

幼薇道:“那先谢过各位嫂嫂了。”

小符后道:“别跟她们太客气,都是旧日府里的奴婢,你越是客气,她们就越是骄纵得不成样子了。当年姐姐在世时,便事事轻纵,本宫费了好些工夫才将她们的毛病改掉。可惜啊,一个个的,徒有青春美貌,还是不得皇上喜欢。”

幼薇道:“生逢乱世,无奈要四处征战,皇兄也是迫不得已。”

幼薇对于符皇后还是有些印象的。

的确如小符后所言,符皇后看上去就是个面慈心软之人。

可是当年她刚刚嫁入庾府,当夜便遭符皇后派人暗杀。

这是庾遥当初从两个刺客身上瞧出的端倪,断不会错。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符皇后虽然表面慈善,实际上害起人来却是丝毫不手软。而且当初她并没有选择在宫里动手,除了皇上总是派人看着的原因外,她也是想害了人还能全身而退,将自己的嫌疑摒除得干干净净。

而幼薇还记得,她从前也听庾遥说起过这位如今的小符后。

庾遥口中的小符后像是个未长成的黄毛丫头,只知唯唯诺诺地跟在她姐姐身后,完全不似这般言谈爽利,思路清晰敏捷的样子。

看来这符氏姐妹的确出身名门,家教不俗,又自小流落,寄人篱下,因而无论是眼界、心胸还是城府都不能小觑。

可既然如今小符后主动提及仙逝的符皇后,幼薇便忍不住问道:“大行皇后为人柔善,当年臣妹还未嫁入庾府之时,受过她不少的恩惠。怎么突然就得了急病?去得那样快?实在是令人痛心不已。”

小符后叹息一声道:“姐姐是个没福气的。早先便仰慕皇上许久,终于得遇先帝赐婚,得以侍奉在皇上跟前,后来还做了皇后。天可怜见,谁知竟然命薄至此!”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几欲滴下泪来。

幼薇又问道:“那时臣妹不在宫里,不知究竟是什么病?”

小符后道:“说来也怪得很。病来如山倒,没多久就撒手而去了。”

幼薇想起皇上留给永安的那封信,这件事想必是在皇上的授意下做的。

张婕妤乖觉异常,见皇后娘娘伤心,便有意岔开话题,又说了些宫人们逗趣儿的事。

众人便又嬉笑了一会儿。

幼薇无意于她们多交谈,只想着回家照顾庾遥,于是没过多久便托故告辞,从瑶光殿里退了出来。

小符后想要相送,幼薇几番推却才作罢。

晰儿、朦儿一直等在大殿门口,见幼薇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朦儿道:“殿下可算是出来了。”

幼薇道:“怎么?怕皇后难为本宫?”

朦儿急点了几下头。

幼薇笑道:“所幸她还算和善。”

朦儿又道:“那其余几位娘娘呢?可还说得上话?”

幼薇道:“有两位从始至终都没开口说什么。不过听说她们是外邦进贡的美女,皇兄为表郑重,便赐封了四妃的尊位。也许是皇后威德当前,不敢开口吧。其余几位倒是颇为健谈。”

晰儿道:“我说没事吧?朦儿还不信。咱们长公主是什么身份?还能被她们为难了?”

朦儿道:“话不是这么说。之前万事都有驸马爷坐镇,如今驸马爷他被人暗害,昏迷不醒,说不定有猪油蒙了心的歹人会想要看笑话呢!”

提起庾遥,幼薇心中又是无限感怀,不禁用心地道:“你们待我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如今天降横祸,好在有你们与我共渡难关。”

晰儿道:“殿下快别这么说,奴婢们早已许诺过,生生世世都只效忠长公主一人。如今驸马中毒,长公主有难,我们恨不能以身相替。”

朦儿道:“是啊,我们常常自责,若是那一夜,由我们护送驸马和温公子,说不定就不至于如此。”

幼薇道:“你们不必自责,既然那伙贼人一直在暗处,当然是有备而来。若是多了你们两个好手在旁边,他们自然就不会现身,必会等驸马和温公子落单的时候下手。”

幼薇和晰儿、朦儿边说边往宫门口走。

骤然起了一阵风,朦儿拿出早前备好的五彩绣金缎面披风给幼薇披上了。

幼薇不禁想起初次见她二人之时,她们还是身披锐甲的武士,如今隐姓埋名在她身边为婢女,仍是一心一意做好本份。

如今前路凶险,身边可信之人太少,实在是感慨万千。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朦儿警觉,竖起耳朵听了,对幼薇说道:“长公主殿下放心,似是寻常宫女,并不像是身怀武功之人。”

幼薇点了点头。

三人一齐回头,只见一个小宫女脚步匆匆,正向她们走来。

第一零四章 无名血书

幼薇道:“咱们只管走咱们的路。”

于是三人转过身来,继续向前而行。

小宫女脚步越来越近,从朦儿身侧经过之时突然身子一斜,险些跌倒。

朦儿伸手扶了她一下。

小宫女微微抬了头,眉目十分清秀。

她说道:“多谢姐姐。”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待那小宫女走远了,朦儿悄声对幼薇道:“长公主,刚才……”

幼薇也低声说道:“我知道,回马车上再说。”

宫门之外,长公主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庾府的方向而去。

百姓见了无不回避。

马车内,朦儿拿出半截丝绢,上面写着“长公主救我”五个字。

墨迹殷红,像是朱砂中掺了人血写就。

晰儿道:“会是谁呢?”

幼薇道:“这半截丝绢质地粗糙,不像是宫中贵人们平常所用的上品,难不成是那个小宫女在求救?”

朦儿道:“可是她一个宫中的奴婢,即便是有什么冤屈,也该去回禀皇后娘娘才是。为何舍近求远地向长公主殿下求救呢?”

幼薇道:“如今也只能猜想,做不得数。也许不是她,而是旁人也未可知。既然是皇宫大内的人,多半有自己的主子。”

晰儿道:“这事也真是蹊跷,明知道咱们就要出宫了,求助又有何用?难道要长公主折返回去?”

幼薇道:“也许是时间太急,来不及写上更多。罢了,咱们在这儿猜也是猜不透的。若是真有疑难,那人必定还会设法捎信给咱们。”

长公主的车驾一路经过闹市回到了庾府。

临近府门之时,朦儿看着外面突然道:“殿下,您看那是谁?”

幼薇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王家公子正在府门前来回踱步。

幼薇想起那日在胭脂醉,她乔装改扮之事,若是被王渊瞧出端倪可不大好,因而道:“改走侧门。”

众人听了号令,连忙改道从侧门进了庾府。

幼薇回房换过一套日常裙装,匆匆打开房门,向门外守着的家仆问道:“温公子现在何处?”

一人回道:“殿下进宫后不久,温公子就进了书房,至今还未出来。”

幼薇道:“可催唤过用膳?”

那人道:“请了几次了,都只是说不饿。”

幼薇点点头,快步往庾遥书房来。

打开书房的门,幼薇不觉吃了一惊。

满地的书简被翻得乱糟糟的,像是遭了贼。

幼薇轻掩上房门,放慢脚步缓缓往里走。

最后一个书架后面,温苍跪坐着,正在翻着一本书。

他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像是在笼中困久了的兽,贪婪地啃咬着书上的每一个字。

“温家哥哥?”幼薇小声地道,生怕过于唐突,贸然惊扰了他。

温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进去书中,边看边说:“我找到了,就是这一本,你等等,就快要找到了。”

幼薇于是便不再作声,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斜倚着方才险些被推到的书架。

“找到了!就是这里!”过了许久,温苍突然说道。

幼薇看过去,只见书中全都是篆体字,完全看不懂。

温苍念道:“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然后转头向幼薇道:“只要找到青丘灵兽,庾兄就有救了!”

食者不蛊,便是那青丘灵兽的肉吃了可以使人不受毒气侵蚀的意思。

仅仅是说能够防患于未然。

可是已经中毒之人呢?是否可以解毒?

无人知晓。

幼薇道:“温家哥哥,依这书中所说的意思,灵兽血肉的功效与文犀辟毒珠类似。既然文犀辟毒珠只能防御,不能解毒,恐怕这青丘灵兽也不可以”

温苍瘫坐在地,一时间茫然若失。

幼薇在他身边轻轻地说道:“温家哥哥,我知道,他在千钧一发之时将护命的宝贝给了你,自己却遭了毒手,你心里比任何人都要不好过。只是这毒烟邪门得很,目前没有办法解毒也是没法子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啊!我虽然身为大周的长公主,却毕竟是个女孩子,很多事情不便抛头露面。万事还指望着你呢。”

温苍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说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救我。他那样聪慧,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若他仍然清醒,纵然我如他现在一样卧病,假以时日也不愁找不出何天翼那些人的下落,救回我。可是现在,他一病不起躲了清闲,我,我要如何救回他?莫说万事,便只这一件事我就全无头绪。”

幼薇心里知道,庾遥之所以这样做是心中已视温苍为知己,为爱人。可是这些话不该由她来告诉温苍,而是应该由庾遥自己来说。

想到此处,幼薇忍不住双眼含泪,开口道:“也许他就是想躲懒几日呢。自从我们上了玲珑山,事事都是依靠于他。他累了这么久了,也是时候让我们替他分担一下了。”

温苍暗暗握拳道:“何天翼那一伙贼人一边下毒一边群攻,无耻至极!总有一天我会手刃他们,为庾兄报仇。”

幼薇道:“幸好你在关键时刻冲破玄关,功力大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温苍道:“你今日进宫,可有那些人的消息?”

幼薇摇了摇头,说道:“我看宫中的人也是各怀鬼胎,没有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我们。皇兄又远在千里之外,朝中重臣我又不识得”

温苍叹了口气道:”以那些人的身手,即便官府尽力追查,也难以寻到他们的下落。”

提到朝廷和官府,幼薇突然想起来,庾府门外还有一个王家大公子在兀自徘徊,不知在想些什么。

幼薇道:“方才我回府之时,远远地看到王渊王公子在门口左顾右盼,却不叩门。我不便与他打照面,于是就走了侧门。他身份贵重,如此等在门前久了怕是不妥。”

温苍道:“好,我这就去看看。”

温苍猛然起身,双脚酥麻差点跌倒,幼薇连忙伸手扶了他一下,便又迅速地收回了手。

第一零五章 有朋自来

温苍出得大门来,果然看到王渊站在不远处一株大槐树下徘徊不前。

“王兄何时来的?怎么不进去坐?”温苍边走边招呼道。

王渊看到温苍眼前一亮,迎上前去道:“温兄,什么风儿把你吹出来的?”

温苍道:“我听说王兄在府门前,因而出来查看。王兄,怎么不见你叩门?”

王渊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叩门?叩门之后要怎么说?拜见驸马爷?听说庾兄中毒,已然昏迷不醒。我一个外男,难道还敢冒然求见长公主不成?幸好上天垂怜,让我得见温兄。”

温苍道:“王兄可是有什么事?”

王渊道:“我从开封府的少尹那里听说了那一夜的祸事,想到咱们几人一同去胭脂醉闯关的情谊,心中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不敢不来尽一尽心意。”

温苍道:“王兄有心了。可惜庾兄他如今……睡梦之中难以知晓。王兄不如入府一叙吧。”

王渊推辞道:“不敢不敢。庾府有长公主殿下在,进去未免惊扰了殿下的清净。”

温苍道:“王兄不必客气,长公主殿下已知道你驾临,也让我来替她接待你。”

王渊松了一口气,说道:“长公主殿下真是宽宏仁厚,庾兄好福气。只可惜……”

温苍道:“此处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随我回府一叙吧。请。”

王渊于是随温苍进了庾府。

温苍将他带到园子里一处凉亭内。

一个小厮走过来道:“长公主知道温公子在此处款待贵宾,特让小的们备下了一桌酒菜。”

王渊受宠若惊,连连作揖,口中称“不敢当。”

那小厮带着人将酒菜摆在了石桌上,便下去了。

王渊看着面前的酒菜,叹息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唉,如今庾兄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吃得下去。”

温苍道:“庾兄有你这样的朋友惦念,也是他的福气。”

王渊道:“我知道他为人最是面冷心热。因而他一回京就豁出脸面去,求到他头上。他果然应允……那时的他,连带这庾府是如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却仍记挂着往日的一点同窗之情。可惜当初他助我完成心愿,可是他身处险境,我却是无能为力。温兄,究竟是什么厉害的毒药?竟然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温苍面色悲戚,说道:“难就难在不知是何毒药,一直没有头绪。所幸庾兄求生意志坚定,还有多年武学修为护体才能留住元神不灭。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王渊道:“听说凶徒是灵州人氏?”

温苍道:“不错。但是贼首乃是江湖上成名多年又突然失踪之人。因此难以寻到他的踪迹,以及这毒药的来由。”

温苍说到此处突然想到,何天翼虽然失踪多年,但是多年前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打败过不少已成名的好手。以他的行事风格,必然不可能事事都那么光明磊落。在他武功招式穷尽之时,说不定使用过什么独门毒药,留下些不为人所知的痕迹……

之前温苍经历大悲大痛,脑子被仇恨和愧悔填满,如今略与外人闲谈了几句,便仿佛作画时荡开的一笔,整个局面骤然间豁然开朗起来。

王渊见温苍突然眉峰蹙起,复又舒展开,心下正暗暗奇怪,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姑娘模样可真美,只远远看上一眼便是心旌摇曳!”

“当真?可惜她的房间都是长公主殿下贴身的女史在照管,不得允许我难以靠近啊!”

原来是几个庾府的小厮在闲聊。

王渊听到他们说庾府新来了一个绝世美人儿,不禁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这往后的几日怕是的确没什么机会了。当初她寻死觅活的时候,简直忙活得人仰马翻。我便趁乱远远地看了一眼。啧啧,真的是一见难忘。”

“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如今倒在我跟前显摆起来了。”

“我原本也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人间绝色。只是好奇府里来了新人就去看了一眼。”

“我听说她是长公主出门的时候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女,如今就收留在府中了。”

“这你也信?什么样的孤女有这么出挑的容貌身段儿?还劳动长公主殿下身边的晰儿、朦儿姑娘照管?”

“那你说她是什么人?”

“我又不是手眼通天的人,如何猜得出?只是看那女子的气度总归不像是寻常之人。”

王渊越听越入神,心中也是越发好奇。

温苍早已回过神来,也听见了众人的议论,知道他们口中的美人儿便是隐姓埋名住在庾府的寒雨。

寒雨身世可怜,令温苍也万分感怀,如今能够得到长公主的庇佑安稳度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总好过当初在胭脂醉被迫以色事人或者在范仲文生前的那段日子。

温苍一边高声对王渊说了句“王兄在想什么”,一边暗中隔空弹动几个小厮身边的树叶。

那几个小厮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竟然是温苍。

为首的小厮惶恐地道:“惊扰温公子和贵客叙话,小的们罪该万死!”

温苍本就宅心仁厚,如今在庾府做客自然更加不便为难庾府的下人,因此笑道:“不碍事的。你们去忙吧。”

几个小厮知趣地退下了。

那王渊却已经被他们几个言语中的绝色佳人勾去了魂魄,急不可耐地问道:“长公主殿下究竟是在哪里结识了这样一个绝色佳人?温兄可知道?”

温苍道:“这要问长公主殿下才行了,我从何而知?”

王渊道:“想不到长公主回京短短的一段日子便能结识到绝代佳人,枉我久居京城,又纵横风月场多年,除了胭脂醉里失踪了的寒雨姑娘,从未见到过什么绝色佳人。”

王渊眼珠儿悄然一转,说道:“寒雨姑娘失踪之事如此奇诡,难不成是长公主殿下在暗中为之?”

第一零六章 痴心儿女

温苍素来宅心仁厚,不善于潜藏所思所想,如今见王渊心思活络,已经猜度出了几分,只能委实相告。于是将庾遥早就猜到寒雨是与心上人私奔、范仲文难抵心魔折磨寒雨等事一并说了。

王渊不听则已,一听则是震惊不已。感怀之余知道了寒雨如今就身在庾府,安然无恙,面上也难掩欣慰自喜之色。

温苍道:“此事非同小可,关系着寒雨姑娘的自由,王兄可千万不能泄露了出去。”

王渊道:“我如何不知寒雨姑娘志存高远、才华横溢,从前被迫委身烟花之地是委屈了?如今机缘巧合重获自由,又得到长公主的庇护,可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我岂会坏了人家的事?”

温苍作揖道:“王兄心地仁厚!”

王渊道:“可是,我是否能提一个不情之请?”

温苍道:“王兄且说来听听。可是我也是做客在庾府,万事都作不得主,还是要请示长公主殿下才行。”

王渊道:“温兄一早就知道我思慕寒雨姑娘,无日忘之。即便如今知道她与探花郎范兄两情相悦,但是我这心里还是无法释怀。不知道可否让我见寒雨姑娘一面?”

温苍道:“王兄的心情我很明白,只是这件事恐怕不但要长公主殿下首肯,还要问过寒雨姑娘的意思才行。”

王渊道:“那是自然,岂能唐突了佳人。只要温兄肯帮我从中递个话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苍道:“递话儿不难,我还做得来。只是我要劝王兄一句,不要寄予过高的期望。寒雨姑娘性情刚烈,是个认死理儿的人。起初得知范仲文已经伤重不治,哭得死去活来,幸好长公主殿下机警,一早就吩咐人看护才没有出大事。后来又是殿下她好言相劝,才让寒雨姑娘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一时之间,只怕寒雨姑娘不会愿意见外人,也很难接受别人。”

王渊道:“那是自然。若她是那般见异思迁的欢场女子,或者是逢场作戏的蒲柳之质,我又岂会为她如此魂牵梦萦?”

温苍道:“王兄既然想得开,我就放心了。”

王渊伸手在温苍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虽然我唤你为温兄,但是我与庾兄同年,想来比你痴长几岁,这人间情事也经历过不少。看你的样子,怕还没有遇到过心爱之人吧?等你遇到就明白了。”

温苍被他这么一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颇不自在起来,说道:“我自小长在深山,不比王兄生在京城繁华之地,见多识广。”

王渊压低声音道:“那通房的丫头总有那么两三个吧?也不至于一点都不知晓。”

温苍越发不自在起来,连耳根都烧得通红,说道:“我家妹妹素来厉害,从不许我与下人过多亲近,通房之事更是不曾有过,平素都是待之以主仆之礼。”

王渊道:“普天之下竟然有如此奇事?”

温苍怕他再问下去,连忙岔开话头,没过多久就借故将他送出了府。

王渊一路上频频回望,只盼能有缘瞥见寒雨的身影。

此后几日,王渊日日都在庾府门外徘徊。

庾府的下人远远地看到了他,不免要轮番上前询问来由以及是否需要通报主家。

而王渊则一律说不用,只是不进不退、不言不语,每天至晚方归。

一日傍晚,卧房内,幼薇一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庾遥,一边摆弄着庾遥书房里拿来的典籍。

她原本就聪慧好学,从小到高考成绩都不差,遇事一点就通。这些天来,日子清净太平,她陪伴庾遥的时候都拿一本书在手边,已经越发进益。

即便是有些繁体字识不得,家里不还有一个现成的师傅温苍么?

便在她看前朝长孙无忌编纂的《唐律疏议》看得津津有味之时,门外响起了晰儿的声音:“启禀长公主,那王大公子刚走。”

幼薇合上书,说道:“进来说吧。”

晰儿和朦儿于是进了门,说道:“今日王大公子走得迟了一些,因而我们也来回禀得迟了一些。”

幼薇叹息一声,说道:“何止是今天,他走得越来越迟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朦儿道:“想不到那王大公子看起来玩世不恭,竟然还怪痴情的呢。”

幼薇道:“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寒雨和范探花早就生死相许,如今即便保住了寒雨的性命,她也只不过是以复仇为念,了此残生罢了,哪里那么容易重新振作呢?”

朦儿道:“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是难道男人死了就让女人一辈子守寡么?”

此言一出,幼薇不免心中大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一句出自《雁丘词》,乃是元朝的元好问所写。朦儿不可能知道。

除非她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者!

原本这句词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后世流传中并不算太广泛。可是香港tvb拍的电视剧《神雕侠侣》太过深入人心,里面的李莫愁时时念叨这句词,后来就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佳句。

朦儿怕是不知道这句词的出处,以为是唐代哪位诗人的作品,所以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了。

这么想来,她在21世纪应该没念过太多的书。结合她不俗的身手,只怕不是警察就是特种兵一类的。

幼薇上下仔细打量了朦儿一番,平日里只觉得她没有晰儿灵巧,难道是故意藏拙?

要不要戳破呢?

可是朦儿毕竟是尹天枢手下的死士出身,留在长公主身边侍奉也是为了皇上。

这件事还是不宜张扬为好。

只是以后在她们面前,务必要格外小心。寻章摘句的时候也得仔细些了。

晰儿和朦儿见幼薇许久不语,也不敢说话。

直到幼薇说:“本宫乏了,你们先下去歇着吧。”她们二人才起身退了出去。

房中又只剩下幼薇和昏迷不醒的庾遥。

幼薇默默地在心中对庾遥说:“兄长,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一零七章 兄妹相称

庾遥眉目依旧如画,只是比从前更加清癯苍白,面上毫无血色,隐隐地似乎还浮有一层青气。

幼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睫毛细微的闪动。

“兄长,你能听到的是吗?只是你暂时无法睁开眼睛,也无法开口与我对话。你别着急,你且多歇歇,这些日子委实辛苦了。”幼薇轻声在庾遥身边说道。

“幼薇。”

幼薇一回头,只见温苍秀拔天骨,身长玉立,不是何时已站在那里。

“我来看看庾兄,这么晚了,没想到你还在。”

温苍的神情稍稍有些局促不安,眼神飘忽不定,并不像是平时那般心底无私地看着幼薇。

幼薇看向他,说道:“温家哥哥有话对我说?”

温苍舒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自然是瞒不过你,不错,我的确是来寻你的。”

自从庾遥中毒昏迷,幼薇体察到他对温苍极深刻诚挚的情意,她自己对温苍的心竟然略微淡了一些。

她心里总觉得没有办法再向从前一样坦荡地对温苍有情。

往事历历在目。庾遥心中对温苍亦有无限怀想的时候,她却是浑然不知,残忍地让庾遥充当她的帮手和倾听者。

于是幼薇在听到温苍说他是来寻她的时候,心胸之间仅仅只有微澜而已,似乎此时再想些儿女私情,实在是太过不合时宜。

温苍低着头说道:“王渊的事,是我不好。那日没留神就说走嘴了。”

温苍并没想提到下人们私下议论寒雨被王渊无意间听到之事。

一来他是个仁厚的老好人性子,生怕幼薇苛责下人。

二来他心里也的确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幼薇收回目光,仍旧怔怔地看着昏睡中的庾遥,说道:“不碍事的。那么一个大活人,又是极出挑的品貌,想要完全藏住也难,早晚也要被人知道。王大公子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必须早点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堵住悠悠之口,否则天长日久只怕麻烦会越来越多。”温苍见幼薇并没怪他,只当她是客气,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幼薇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道:“温家哥哥坐吧。兄长知道你来看他,自然高兴。他虽然口不能言,心里是明白的。”

温苍走到庾遥的床边,在幼薇身后不远处席地而坐,缓缓地道:“我实在是怨恨自己,不但不能帮你分担些琐事,还总是添乱。”

幼薇背对着温苍说道:“想来这几天因为王大公子日日在门前徘徊不去的事情,你没有好好用膳吧?像是又消瘦了些。你这个样子,我兄长见了也不会安心的。时日艰难,以后少不得还有层层考验,难道要因为这样一点小事自己就先垮了?那我们今后还有什么指望呢?”

温苍缓缓地低头说了句“你说的是。”

幼薇接着说道:“我知道温家哥哥从前在玲珑山庄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学文习武。那时事事都有温黛妹妹提前打点好了,自然不用劳心伤神。如今温黛妹妹不在了,更兼孤身在外,心态难免与从前不同。庾兄卧病昏迷,你比任何人都要自责,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切记不可太过妄自菲薄才好。那日若不是你悲愤之下,突然冲破玄关,将那些人打退,只怕我兄长和范公子不论生死都要被他们带回去交差领赏。那才是真的没有指望了。如今的情形已经好过那样太多。”

温苍沉默良久,又道:“你说的是。只是寒雨姑娘的事?说起来范公子也是为了救我们才被杀害的,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那些人原本也不是冲着他去的,实在是无辜受连累。”

幼薇叹息一声,说道:“这一对阴阳两隔的苦命鸳鸯实在是可怜。范公子在大义上如此拎得清,却不想因为太过在意小节而产生误会,遗恨终生。”

说罢她又思虑片刻,然后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对外宣称寒雨姑娘是我们在大汉认识的,同你一样随我们到大周来安身,暂时住在府上。这毕竟是大周的地界,人人都有宗籍可查,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没有宗籍的人实在是瞒不过去。可若是说成是外邦归附之人,便能重新建立良家身籍,与从前的青楼贱籍脱离关系。王公子知道了也好,开封府如今仍是那位少尹理事,说不定还有关系需要他帮忙疏通。王公子既然对寒雨有情,想来也不会拒绝。”

这最后一句是幼薇专门为了宽慰温苍想出来的。那个认死理儿的人,若不这么说,恐怕还不能安心,也不愿好好饮食休息。

温苍道:“幼薇,你果然聪慧,万事想得周全。当年黛儿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事事为我谋划在先。后来我又遇到庾兄这个小诸葛,心计城府无人能及,不但为我破解了父母离奇离世的疑云,还多次救我于危难。想不到他们两个现在一个离开人世,一个昏迷不醒,我身边还有灵秀机敏的你,让我可以安心地当一个糊涂虫。”

幼薇脸上似笑非笑,回头看向他道:“那你就将我当作温黛妹妹一样好了。我兄长为了救你才昏睡在此,不能苏醒,你须得赔我一个才行。”

温苍道:“好,那是自然。我必定将你当作亲生妹妹一样保护、疼惜。”

幼薇看着他的眼睛,茫茫然似有江海,却不见有她一丝位置。

幼薇猛然收回目光,背过身去,说道:“那可不够,你还得像听温黛妹妹的话一般,听我的话。”

温苍道:“好,以后我必然事事听你吩咐,不敢擅作主张,给你添麻烦。”

幼薇道:“那现在我让你回去尽快安眠,不许再劳累练功,你可听我的?”

温苍站起身道:“自然是要听的。好,那你且再陪陪庾兄,我明日再来看他。”

幼薇没有回答。

温苍只是见到她刀削过一般精巧白皙的小巴略微向下点了一点,然后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又轻轻将门掩住。

没见到的是她脸颊上缓缓淌下的泪,犹如暗夜星辰。

第一零八章 冰雪为卿

第二日,清早。

幼薇将晰儿和朦儿唤入房中吩咐了几句。

于是不久后,庾府各处人们都忙着口口相传新听来的关于那神秘美人的来历故事。

“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什么?”

“那个长公主带回来的美貌姑娘啊!”

“没有啊!你听说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住了这么些日子,我可终于知道了她名字。”

“长公主身边的人口风严得很,这你也能知道?”

“是朦儿姑娘无意泄漏的,你猜是什么?”

“我可猜不到,不过一定很好听!你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雪卿,范雪卿。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冰山美人了。”

“真美啊!名字和人一样美!”

“当然了!那还用说么?”

“那她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来到了咱们庾府?”

“听朦儿姑娘的意思,她似乎与温公子一样,都是公主和驸马在大汉结识的朋友,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怪可怜见的。咱们驸马爷和长公主自然是菩萨心肠,怎么忍心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流落人间受苦?于是就相邀她到汴梁安身,也省得她那般美貌的姑娘被坏人打主意。”

“既然如此,为何不像温公子一样与公主、驸马一同入京,而是迟了好些日子才到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温公子是什么人啊?玲珑山庄少主!那是玲珑山庄被大汉朝廷灭门才逃出来的。范姑娘家世清白,还薄有田产,自然是要变卖祖业,换取银两才能上路啊,于是就迟了些时候。”

“是了是了。虽然未曾看得真切,但是远远一瞥已经能瞧得出范姑娘气质不俗,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可怜她家道中落,要变卖家产,寄人篱下。”

“你这是什么话?她一个弱女子在大汉的地界上孤苦伶仃,怎么比得上在咱们庾府有长公主庇护?”

“是我说错话了。不错,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满城的王公贵戚还不由着她挑选?”

“谁说不是呢?看着没?那个王公子又来了!我看啊,他八成是冲着范姑娘来的!”

“这王大公子真是奇了怪了!原本也是尊贵无比的身份,怎么还不敢入府?每日只在不远处遥望,好生没趣!我要是有他的家世,什么仙女不敢求娶?”

“哼,你想得美!猪油蒙了心了!范姑娘是长公主的上宾,难道能去范府做一个小妾吗?”

“哎呀!我真是糊涂得紧!这王大公子几年前便已婚娶,如今家里的妾侍都有好几房了吧?”

“何止啊!他成日眠花宿柳,就是个花花公子!而且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与咱家驸马爷小时候一起开蒙,却至今半个功名也没考上,早就将王家读书人的脸丢尽了!”

“哎呦喂!可不是吗?他老子娘快是要被他气死了!虽说他老子贵为当朝一品,可若是一朝身死,纵使是位列太庙又能如何?还不是家道中落?这范姑娘是断然看不上这种人的,若是贸然开口,怕是会被长公主打出去。”

几个小厮正在门房里聊得热火朝天,突然听到两声轻咳,一时间吓得胆颤。

其中一个胆大的循声望去,原来是温苍刚刚经由他们窗下出门去了。

温苍踏出庾府大门,径直走向王渊。

王渊见到温苍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前去。

“温兄,一日不见君,如隔三秋啊!”

温苍作揖道:“那日一别,想不到王兄如此痴情,竟然日日等在门口,我也是偶然听下人提起才知道,今日便替主人家来劝王兄回去。”

王渊道:“温兄,我站的这个地方可是街上,不是庾府的地界,难道也会碍人家的事儿?便是长公主殿下也管不得这么宽啊。”

温苍附耳道:“长公主殿下知道你每天在此是想见到寒雨姑娘出门,她说了,你便是等上三五个月也没有用。寒雨姑娘伤心欲绝,不会出门的。”

王渊也低声道:“即便是三五个月不出门,我可以等上十年八载,若她还是不出门,我便等到死。若是死了还见不到她,大不了便是死不瞑目罢了,也什么紧要。”

温苍道:“你的心思长公主都知道,她说若你肯回去,便许你一个美差,到时候再光明正大地摆宴谢你,让你见到寒雨姑娘。”

王渊一听温苍所言,顿时来了精神,急切地问道:“什么美差?只要长公主殿下吩咐,我一准儿能办成。”

温苍道:“范姑娘,闺名雪卿,与我一样都是大汉人氏,由长公主和庾驸马邀请来到大周。可是大周人人都有宗籍,我们却没有。长公主殿下知你与开封府如今掌事的少尹关系匪浅,不如请王兄帮忙跑一趟,让那少尹开具文书,为我们二人快些办妥。”

王渊心中乐开了花,笑道:“这有何难?就包在我身上了!那少尹原本就是个穷书生,若不是拜在我爹门下,哪有他的今日?我若是亲自出面,他定然不出半日就办得妥妥当当的了!”

王渊正说到开怀处,突然顿了一下,悄声说道:“哎?不对啊!长公主是什么身份?这事还用得着我?”

温苍不说话,只是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王渊一拍大腿,说道:“我懂了!温兄,替我多谢长公主殿下!此等恩情我这辈子一定报答!”

温苍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此事就有劳王兄了!”

王渊一边搭话,一边便等不及地作势要走。

“温兄不必客气,待我将事情办妥贴,再来拜会!”

温苍笑着作揖道:“恕不远送。”

王渊摆了摆手,人已走出十几米去了。

王家的家仆见状都愣住了,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去。

“少爷,咱今儿这么早就撤了?”

王渊不耐烦地道:“撤了,撤了!让他们都跟上!”

为首的家丁连忙招呼众人道:“快跟上!”

“少爷,慢一些,等等我们啊!”

王渊大步流星,恨不得一路小跑地往开封府的方向而去。

温苍看着王渊的背影,微笑着转身往庾府大门走去。

第一零九章 有凤来仪(上)

温苍还没走到大门口,只见幼薇带着晰儿和朦儿急匆匆地走出来上了马车。

他还没来得及问一句,马车就已经走远了。

温苍走到门口,众人行礼道:“温公子。”

温苍问道:“长公主殿下这是去哪儿?竟是如此着急。”

人群中有人答道:“说是皇后娘娘急召长公主入宫呢。”

温苍道:“难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似乎是因为皇上出征西境,久久不归,皇后娘娘忧思成疾,所以急召长公主入宫相见叙话。”

温苍点点头,向马车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那边厢,幼薇在车上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皇后急召,她本想推辞,却实在推脱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奉召入宫。

马车里,晰儿开口道:“这次进宫,殿下务必小心一些,可别忘了上次宫中的怪事。”

朦儿道:“说的是呢!那封血书……”

幼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朦儿连忙收住了话头。

晰儿道:“可惜我们二人身份低微,只能等在外面,不能陪殿下进去。”

幼薇道:“不碍事的,说不定只是皇后想找人说说话罢了。”

朦儿道:“若是驸马爷没出事就好了,有他陪着殿下进宫就万事大吉了。”

晰儿斥道:“朦儿你乱说什么?小心别惹殿下伤心。”

朦儿自知失言,说道:“殿下莫怪。”

幼薇缓缓地道:“本宫何尝不是百次千次万次地设想过,若是驸马没有出事如今会怎样,可是万事不能向后看,只能向前看。事到如今本宫也不得不独自面对了。”

马车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她们三人仿佛能听到车轮碾过路面留下辙印的声响。

幼薇心想,不知此刻永安究竟在何处?是否代替自己上了大学?此间风雨飘摇,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是如何挺过来的?此番进宫,凡事务必都要小心应对,留住此肉身不灭就还有换回真身的一天。

宫门外,幼薇下了马车,换上软轿,由等候的宫人抬进了宫门。

太微宫的布局乃是前朝后寝。

而寝宫也分若干区域。

皇上的寝殿为朝阳殿,位于正中。

朝阳殿左右各有若干殿与之并列,均为独立宫院。

朝阳殿北侧为宫中第二横街,街北即后妃居住的寝宫,外臣不得进入。

寝宫中轴线上主殿名徽仪殿,乃是皇后寝宫。它的左右和后方又有若干殿。

如今杜贵妃居于含章殿,李淑妃居于紫宸殿,张婕妤居于承明殿,魏美人居于漪澜殿,谢才人居于曲觞殿。

在西隔墙内,北部有九洲池,也是苑囿区。池北为皇子皇女的住所,而永安未出阁之前所居住的钦安殿就在其中。

此番乃是皇后传召,因此幼薇被一路带到了徽仪殿。

晰儿、朦儿不得通传并不能直接进入徽仪殿,只能在外候着。

徽仪殿前有石池,东西五十步,南北四十步,池中有金花草,紫茎碧叶,丹花绿实。

幼薇走近了,竟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幼薇问带路的内官道:“好香的花草,竟然还结了果儿,不知吃不吃得?”

那内官道:“回禀长公主殿下,这花儿果儿闻着虽然香,却没人愿意吃它们,酸得紧呐!”

幼薇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随着内官步入殿内。

幼薇刚刚一脚踏入殿门,便吃了一惊。

只见小符后并未有丝毫病容,袅袅婷婷地走下台阶,迎面而来。

幼薇道:“皇嫂不是忧思过度,一病不起么?怎么会?”

小符后握住她的手,笑着往殿内走,说道:“不这样说你怎么肯进宫来?”

幼薇道:“并不是有意推辞,只是驸马身中剧毒,时时需要有人照顾,这才不得脱身。”

小符后带着她入了座,说道:“驸马中的毒既然难解,你日日在府中守着他也是无益,也该让自己透口气才是。”

幼薇淡然一笑,说道:“皇嫂说得是。”

小符后也笑道:“膳房刚做好了酥酪,你尝尝。”然后转头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去盛一碗来给长公主尝尝。”

宫女笑盈盈地回道:“早就备下了呢。”

说话间另有一小宫女从外面端了一碗酥酪进来。

幼薇将玉碗捧在手里,心想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正在幼薇左右为难之际,突然有个内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小符后喝道:“慌慌张张地成什么样子?当着长公主的面儿也敢这样造次!都是我平时太过纵着你们了!让你们欺负我年轻,心里越发地不敬!若是姐姐还在,你们还有命吗?”

那跪倒的内官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说道:“奴才该死!皇后娘娘恕罪!并不是有意冲撞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只是宫里出了大事了!方才紫宸殿的人来禀报,淑妃娘娘她薨逝了!”

“什么?”皇后大惊失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幼薇趁机将酥酪放在条案上,也站起身来对内官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得清楚些。”

内官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急急地说道:“淑妃娘娘近几日身子不爽,都起得迟了一些,所以今日淑妃娘娘一直没起身唤人,她身边伺候的人也没起疑。可是眼看着日上三竿了,淑妃娘娘还没起身。众人知道今日长公主难得入宫,怕稍后皇后娘娘会宣召淑妃娘娘,于是就想着去把淑妃娘娘唤起来。可是淑妃娘娘的寝殿殿门却是从里面反锁的。平白无故的锁上殿门,不但蹊跷也不合规矩啊!而且众人在门外呼唤了半晌,里面竟然无人应答。为首的内官怕出事便让众人合力把门撞开。门一开,大家都吓了一跳。淑妃娘娘被反绑着双手,身子横着吊在了房梁上!内官赶紧叫人把娘娘救下来,可是身子都僵了,恐怕早已薨逝了好几个时辰了!”

按小符后的年纪也只是个幼女,从小还有长姐护着,哪里听得了这种事?

一时吓得腿软了,跌坐在了凤椅上。

第一一零章 有凤来仪(中)

幼薇扶了小符后一下,说道:“皇嫂,此时一定要稳住阵脚,千万不要慌乱了。皇兄不在京中,万事还要你拿主意呢。”

小符后脸色大变,嘴唇不住地抖动。

幼薇对内官道:“如今紫宸殿情形如何?”

内官道:“已惊动了禁军首领,如今紫宸殿被重重包围。”

幼薇道:“你先下去吧,且等着皇后娘娘的旨意。”

内官连忙碎步退下。

小符后对着身边的宫女开口说道:“你们,你们也退下。”

众人退下后,小符后一把扯住幼薇的手,说道:“这,这可怎么办?李淑妃是吴越国进献的,她虽然平时不爱言语,也不得皇上喜欢,可毕竟牵扯到外邦。据说她也是身在名门望族,就这样被人害死在宫里,只怕干系甚大啊!”

幼薇心想,这么看来,皇后仍是庾遥口中那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幼女样子,当了皇后之后装出的架子,这么快就散了。

殿门从里面紧锁,按理说只有自杀这一种可能。

可是李淑妃被人反绑着双手吊在半空,必然不会是自杀,只能是他人所为。

究竟是何人所为呢?凶徒为什么要将殿门从里面反锁,又为什么要将淑妃娘娘吊起来呢?

对了,那一日的无名血书!会不会是李淑妃在求救呢?

正在幼薇思索之时,小符后又道:“现在四下无人,我们也不必拘礼了,永安姐姐,你救救我!不管是先皇、皇上还是我那苦命的姐姐,都曾夸赞过你聪慧机敏,你教教我该怎么做?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幼薇道:“你先别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张扬,须得先按下来。不管你心里有多怕,看来我们还是得去紫宸殿一趟。”

小符后眼中泛着泪光,说道:“好,我都听你的。”

幼薇道:“你先仔细与我说说,这李淑妃的来历以及平日里的性情,还有她喜欢些什么?和什么人有来往?”

小符后道:“李淑妃和杜贵妃是前后脚进宫的。皇上即位之后四海臣服,天下归心。远在大周东南的吴越国和清源国为表忠诚,先后送来两个美人。皇上接纳了他们的美意,都收在后宫,给了妃子的尊位。”

幼薇道:“杜贵妃是先来的?所以抢先一步成为了四妃之首的贵妃?”

小符后道:“不错。不过后来的李淑妃姿色更为出众。吴越之地盛产美人,果然是名不虚传。贵妃虽然是四妃之首,可是你瞧瞧这宫里冷冷清清的,哪有什么四妃?若不是姐姐在世之时一力劝谏皇上收了几个潜邸的丫鬟,只怕就更冷清了。皇上好武,本来就少进后宫。所以无论出身尊贵还是低贱,样貌美艳还是平淡,通通不过是这太微宫里的摆设罢了。不仅是几个月也不见召幸一回,甚至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到。”

幼薇叹息道:“她们千里迢迢、离乡背井到大周来,结果每日独守空房,也真是可怜。”

小符后继续说道:“谁说不是呢?也许是同病相怜吧,那杜贵妃和李淑妃走得挺近,还算是说得上话。至于张婕妤那几个,并不见她们有过什么往来。这两个外邦来的妃子想必早有人教过礼数,从不多言语,也不抱怨,一直恪守本分。李淑妃更是如此。她虽然貌美,却从来没见她在皇上面前邀宠。”

幼薇道:“听着倒像是十分温婉纯良。可是既然她远道而来,并无仇家,又不争宠,不会树敌,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被人杀害呢?”

小符后道:“这件事若是瞒不住,被吴越的人知道了可怎么好?涉及国政,皇上肯定会怪罪本宫!”

幼薇道:“不错,这件事千万要先按下来,查清楚真相之前切不可贸然让吴越得到消息。否则只怕会有祸患。”

小符后点点头,然后突然高声道:“进来回话!”

方才报讯的内官从殿门外走了进来。

小符后对他说道:“你去向禁军首领传本宫懿旨,今日紫宸殿之事,切不可泄漏出去,若是外面得到了消息,禁军一干人等尽数治罪!”

内官道:“遵旨。”

小符后道:“安排软轿,本宫和长公主即刻起驾前往紫宸宫。”

不出多时,两顶软轿载着小符后和幼薇到了紫宸殿门口。

紫宸殿果然早已被禁军重重包围。

众人见到小符后和幼薇,尽皆下跪行礼。

她们无暇他顾,径直来到李淑妃的寝殿门前。

推开殿门,只见李淑妃已经被宫人救了下来,平放在床上。

只是她身子已经僵硬,所以还保持着方才吊在半空的姿势。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是被绑住的。

脚心向后,两腿也向后弯曲。

嘴角留有血迹,衣衫整齐,没有外伤,看起来像是中毒而死。”

小符后已经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口不能言,站在殿门口不敢进去。

幼薇道:“淑妃娘娘的近身宫女何在?”

两个小宫女从人群中出列,低着头说道:“奴婢在。”

幼薇道:“抬起头来。”

两个宫女抬起头来,幼薇仔细端详了片刻,但是却丝毫认不出是不是那日送血书的宫女。

幼薇道:“你们可是跟着淑妃娘娘从吴越来的?”

一个宫女回答道:“启禀长公主殿下,我们是打小就伺候娘娘的,后来就跟着娘娘进了宫。”

幼薇道:“那平日里都是你们两个近身服侍娘娘了?”

两个小宫女回道:“正是。”

幼薇道:“淑妃娘娘最近的行为举止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淑妃娘娘最近几日可见过什么人?”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其中一个说道:“我家娘娘最近思念家乡,茶饭不思,已落下了病。御医来开几副药调理仍不见好。我家娘娘本就深居简出,不爱交游,病了之后就更少出门了。平日里除了去给皇后娘娘问安,便只有贵妃娘娘常来常往,这几日也是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第一一一章 有凤来仪(下)

幼薇点了点头,回身向李淑妃的寝殿内望去。

李淑妃死状可怖,凶徒像是与她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似的。

不然的话,既然已经毒死了她,为什么还要将她吊起来?

或者说,这更像是一种献祭仪式。

再者,殿门是从内反锁的,窗户也都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凶手行凶之后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这时刚才答话的小宫女突然痛哭失声,跪下边哭说道:“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一定要为我家娘娘报仇啊!我家娘娘宅心仁厚,宽和待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外面那些豺狼虎豹不去除,竟然对这么一位菩萨心肠的娘娘下杀手。”

另一位小宫女也跪了下来,与她一起哭。

幼薇道:“皇后娘娘一定会为淑妃娘娘做主的。只不过你们也要答应本宫,不能与吴越暗通消息,将淑妃娘娘遇害之事泄漏出去。若是打草惊蛇,想抓住凶徒可就难了。”

两个小宫女道:“奴婢一定照办。”

幼薇走到小符后身边,对她道:“皇嫂,淑妃娘娘怎么说也是正一品的妃位,虽然出了事,也不该停尸在这寝殿里,还是及早装殓了吧。”

小符后一时受惊吓过度,舌根仿佛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只是冲着幼薇点了点头。

皇后宫里的内官道:“小的这就去打点一切。”

幼薇搀扶着小符后往外走,低声说道:“此事还须尽快禀报皇上。”

小符后抓住幼薇的手,缓缓地说道:“皇上在宫里还留有亲信内监,本宫这就派人通知他们一声。现在本宫回去给皇上写一封亲笔密函,快马加鞭送去边境。只是,这种时候,你可千万别离开宫里!便在宫中陪本宫几日罢!至少等事情有些眉目再走。”

言语间,只见她淡眉深锁、楚楚可怜。

幼薇不免也动了恻隐之心,说道:“不是不可以。只是臣妹那两个贴身的侍婢并不是宫中带出去的,一无身份,二无名位,不便深入宫中走动。臣妹若离了她们,却也是颇不自在。”

小符后道:“这有何难?便充作你昔日寝宫钦安殿的女史,赐予腰牌,让她们一并在钦安殿服侍你。”

徽仪殿那位内官在身后附和道:“长公主殿下无谓为这等小事忧心,这便是皇后娘娘一句话的事儿,底下的人顷刻之间便办妥了。”

小符后握着幼薇的手说道:“那便说定了!你先回去安顿一下,稍晚切记要来徽仪殿陪我。”

幼薇点了点头,说道:“臣妹遵命。”

便在她二人说话的时候,杜贵妃听到了风声,匆匆地踏入紫宸殿。

她一抬眼,只见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均在此处,连忙下拜。

小符后道:“你怎么来了?”

杜贵妃道:“臣妾听说淑妃妹妹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

小符后道:“回去吧,看了晚上必会做噩梦。”

杜贵妃抬起头,两行泪瞬间滑落,说道:“难道淑妃妹妹真的,不成了?”

小符后道:“你若是真惦记她,等到装殓完毕,本宫许你为她守灵。”

杜贵妃口中又唤了一句:“皇后娘娘,臣妾……”然后就痛哭失声。

小符后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贵妃娘娘扶起来?”

幼薇见她哭得真切,便说道:“淑妃娘娘,节哀顺变。”

小符后道:“你们好生将贵妃娘娘扶回含章殿歇息。紫宸殿自此封闭,除了本宫和长公主之外,若无本宫的手谕,一律不许入内。”

杜贵妃已经哭得气若游丝,任凭宫人们将她扶了回去。

小符后也回了徽仪殿。

幼薇站在甬道上,心想,这杜贵妃也怪可怜的。好不容易在宫里有个同病相怜又投契的人能说上几句话,竟然突然就没了。

这时,远远的看到晰儿和朦儿向她走了过来。

待她二人走近了,幼薇道:“你们怎么来了?”

朦儿道:“方才有人来给了我们腰牌,说是皇后娘娘的恩旨,让我们俩服侍长公主回钦安殿歇息。”

幼薇道:“朦儿,你先出宫门让府里的马车夫回府报个讯儿,别多说什么,就说皇后留本宫在宫里小住几日。让府中上下严守门户,好生照料驸马。”

朦儿道:“奴婢这就去。”说罢便转身往宫门方向去了。

晰儿扶着幼薇上了软轿,说道:“长公主别担心,只是几日罢了。府里的仆从婢女俱是精明能干的,不会出什么差错。再说还有温公子在呢。”

幼薇面上没做声,心中暗想,此事原不该插手,不过皇后说得对,若是处理不当只怕会引来两国之间的嫌隙,招致祸事。

若是庾遥在,只怕又会怪她多管闲事了。

可是,庾遥啊庾遥,你什么时候才能苏醒呢?

软轿到了九洲池边,改乘画船,一路向北,到达岸边远远地便看到了位于九洲池北的钦安殿。

幼薇心中想道,幸好嫁入庾府之前曾在此住了几个月,一草一木都还算熟悉。否则这次非要在晰儿、朦儿面前泄漏身份不可。

钦安殿门口,早有宫人得了消息迎候着。

见长公主驾到,众人连忙跪下行礼,口中称“长公主千岁”。

幼薇道:“平身罢!”

幼薇还记得,钦安殿掌事的宫女名唤含晖,是个伶俐的人。

果然,含晖率先起身,迎上来道:“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长公主回宫小住了,钦安殿上下感念天恩!”

于是含晖在前引路,幼薇带着晰儿和朦儿走进门去。

钦安殿中的长廊四面贯通,廊壁上嵌有书条石刻,皆为名家书法佳作。

幼薇从前看着那些书法好似看天书一般,如今在庾遥身边多时,再看时已经十有八九能对应上历史人物,于艺术鉴赏方面也不可同日而语。

园子里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

回廊起伏,水波倒影,别有境界。

果然一如往昔。

正是“雨惊诗梦留蕉叶,风裁书声出藕花。”

第一一二章 堂前燕子

傍晚,幼薇稍事歇息之后,又带着晰儿和朦儿返回了李淑妃出事的紫宸殿。

此时李淑妃的遗体已经装殓。

而棺木就放在紫宸殿的正厅里。

香火袅袅,却只有紫宸殿的宫人跪着守灵。

幼薇走进李淑妃的寝殿,将晰儿带在身边,将朦儿留在殿门外面守着。

晰儿道:“殿下,这里阴气好重,久留恐怕伤身,不如早点回去吧。”

幼薇道:“这件事情太过于蹊跷。原说宫廷之中死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哪座宫苑不曾有过冤魂?可是李淑妃身负维持两国邦交的使命,又是这样骇人的死法儿,还是要早日找出真相才行。最好要在皇兄班师回朝之前查清原委。否则的话,皇兄御驾亲征,得胜班师,吴越说不定会派遣使臣朝贺,到时候李淑妃身故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晰儿道:“今日我与朦儿在皇后宫中之时,听说皇上已经攻克了凤州,已经挥师宋州,说不定不出多久就能再下一城。”

幼薇道:“若是攻下宋州,大军回朝便指日可待了。晰儿,你快点四处看看,可有什么机关暗道?那人杀害了李淑妃之后,若不经门窗逃走,必然是这屋里有秘道与外界相连。”

晰儿道:“遵旨。”说罢便四处查看。

幼薇也仔仔细细地又将这间屋子瞧了一遍。

这间寝殿宽敞明亮,长窗裙板上有精细的黄杨木雕,甚是古朴雅致。

床榻前竖着一个巨型双面绣屏风,一边是喜鹊登梅,另一边是岁寒三友。

顶棚呈拱型,弯曲的弧度甚是美观,也可遮掩顶上梁架。

可是想到不久之前,李淑妃惨被吊在此处,立时美感尽失。

幼薇看着周围的陈设,除了感叹李淑妃不俗的品位之外,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是具体是怪在哪里,她却也说不出。

这时晰儿突然道:“殿下您看这里!”

幼薇循声望去,晰儿正敲击着床榻内侧的地砖。

“殿下您看,这一块地砖似乎比旁边的光滑些,颜色也浅一点。”

幼薇走近了一瞧,果然正如晰儿所说。

晰儿运了运气,用力一搬,那块砖竟然真的被扳开了。漏出边长三尺,四四方方的洞穴来。

往里面一望,竟然还有阶梯通向地下。

晰儿道:“殿下所料不错!这里果然有个密道。”

幼薇道:“可是凶手怎么知道李淑妃寝殿内有秘道?这密道又是谁人修建的?通向何处呢?”

晰儿道:“殿下莫急。待奴婢下去一探便知!”

幼薇道:“不可!太过于冒险了!说不定这密道就是通向凶徒藏身的所在。贸然下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晰儿道:“长公主殿下千乘之尊自然不能以身犯险,可是凭我的身手,有什么可怕的?”

幼薇犹疑了片刻,思前想后,似乎这也是唯一的线索,别无他法,于是说道:“那你万事小心,遇事莫急,切不可逞强好胜,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晰儿道:“殿下放心,我去去就回。可若是我一直没能回来……只可能是中途生变,殿下大可先回钦安殿,等我回去再禀明一切。”

幼薇点了点头,看着晰儿缓缓步下台阶。晰儿进入密道之后一直顺着台阶向下走。

台阶尽处是一段平直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又是一段向上的台阶。

晰儿走到台阶尽头,只见微微有光透了下来,心知上面定然是宫中某一处殿宇室内。

便在这时,晰儿突然听到上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脚步声。

晰儿心中有些慌乱,连忙向下退了两步。

脚步声停止后,又似乎有人开口说话。

晰儿将一边的耳朵尽量贴近上方,静静地听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似乎是两三个女子的声音,刻意地压低了嗓音。

“这可怎么好?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慌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做的?”

“可是……”

“你们两个最近行事小心一些!不,最近切不可再有所动作。至少要等到长公主出宫回府再说。”

“长公主?她能成什么气候?”

“哼,你们可别小瞧她。别忘了,她可是姓郭的。郭威创立大周,可是个狠角色!那姓柴的得了他几分真传便如此英雄了得。”

晰儿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

看她们的言语,一定不是大周人氏,否则怎么会对先皇和皇上如此不敬?

这宫里除了李淑妃来自吴越,不是本国人以外,便是来自清源的杜贵妃了。

上面说话的人一定是杜贵妃和她从清源带入宫的两个贴身宫女。

晰儿不由得继续竖起耳朵听着。

“可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她的驸马前些日子刚刚遭了难,至今还昏迷不醒,所以想来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宫中原本的这几个人还算是好对付,可是突然有外人掺合进来,便多了变数。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皇上回京之前……”

晰儿听到这一句事关皇上,身子不自觉地向上,竟然无意间碰到了头上的石板,发出“咚”的一声。

外面说话的杜贵妃连同浮翠、涵青二婢都吓了一跳。

晰儿自知露了行藏,连忙向下退。

杜贵妃一声令下:“快!给本宫把人抓住!千万不能泄露半个字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浮翠、涵青原来也有些身手,掀开地板就往下追。

晰儿只顾往下狂奔,未料到后面竟然有人施放暗器。

一枚燕子形状的飞镖正中晰儿的左肩。

晰儿一边向前逃,一边奋力拔掉左肩上的暗器。

可她拿到眼前一看,顿时吓得腿一软。

“堂前燕?”

浮翠和涵青也已追踪而至。

涵青道:“竟然是识货的,看来也是个行家里手!既然认得这堂前燕的名堂就该知道燕嘴淬毒。你跑得越快,就中毒越深,到时候神仙也难救!”

晰儿不敢再跑,背靠着墙,连点自己左肩附近几处大穴,使毒素不致于过快地扩散。

第一一三章 负隅顽抗

浮翠上前来在涵青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长公主身边的。”

涵青道:“不管是谁,怕是都活不成了!带回去给娘娘发落罢!”

晰儿不甘心束手就擒,可是反抗了几下便被二人制服。

浮翠和涵青押着晰儿从密道里走了出来。

此时晰儿的嘴唇已经是青紫色。

她抬眼一看,果然是含章殿的寝殿,杜贵妃正襟危坐在前。

浮翠和涵青将晰儿丢在杜贵妃面前,说道:“娘娘,这个女子是个会功夫的。而且好像是长公主的人。”

杜贵妃道:“竟然被她们找到了密道的所在!莫不是长公主派你来查本宫?”

浮翠对晰儿喝道:“娘娘问你话呢,抬起头来!”

晰儿中毒渐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啐道:“呸!什么娘娘?不过是外邦小国进贡的玩意儿!”

涵青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中了堂前燕的毒,还不老实!”

杜贵妃道:“你若听话,本宫便让你好过些,不必像现在这么痛苦。堂前燕之毒剜心蚀骨,一定不好受吧?”

晰儿道:“伸头缩头都是一死,受点苦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不用再废话了!”

杜贵妃幽幽地道:“长公主身边有高手,而且是硬骨头,看来比想象中还不好对付。”

涵青道:“娘娘,这人怎么处置?”

杜贵妃道:“先扔进密道里,再做计较。”

“皇后娘娘驾到!长公主殿下驾到!”

突然,殿门外传来徽仪殿内监的声音。

杜贵妃等人吓了一跳。

涵青连忙押着晰儿进了地道,浮翠将密道口遮掩好,装做无事一般肃立在杜贵妃身侧。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杜贵妃刚刚向前走了几步,小符后和幼薇就已经走到了殿门口。

杜贵妃俯身下拜,说道:“臣妾不知皇后娘娘携长公主驾到,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幼薇上前道:“杜贵妃,晰儿是本宫贴身的宫女,你若将她交出来,本宫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原来幼薇在紫宸殿等了半晌仍不见晰儿回来,心里便不大放心。

紫宸殿离含章殿最近,李淑妃不爱与人交往,平时只与杜贵妃亲厚,这密道十有八九是通向含章殿的。

这两个外邦女子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幼薇封好紫宸殿的密道口,出门带上朦儿径直去了皇后宫里。

小符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随即带足了内官侍卫,陪着幼薇到了含章殿要人。

杜贵妃狡辩道:“臣妾不知道长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您身边的晰儿姑娘臣妾并不认得啊。”

小符后插嘴道:“杜贵妃,长公主地位尊崇,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本宫劝你还是尽快把人交出来,否则不但你自己性命不保,恐怕还会连累族人。”

杜贵妃道:“臣妾不明白,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突然来到含章殿,一进门就喊打喊杀,臣妾究竟犯了什么大罪?值得大动干戈至此?”

幼薇道:“皇嫂,救人要紧。”

小符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幼薇对朦儿道:“来人,去把杜贵妃脚下的地砖给本宫起开!”

杜贵妃仍想做困兽之斗,说道:“臣妾好歹也是正一品的妃嫔,即便是搜宫也要有名目才行。长公主殿下虽然地位尊崇,可也没有随随便便闯入后妃的寝殿搜查的道理。”

浮翠会意,动身护在杜贵妃身前说道:“奴婢虽然卑微,但也一定不辱使命,拼死护住贵妃娘娘周全!”

小符后道:“杜贵妃,你放肆了。本宫还在这里,难道你连本宫的旨意也敢违抗?”

杜贵妃正色道:“臣妾并不是惜取一己之身,只是,臣妾原是代表清源与大周交好的诚意而来,不敢有损故国国体。”

小符后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竟也不知从何反驳,只得对幼薇道:“公主不如暂且息怒,回去再做计较,说不定晰儿姑娘已经回了钦安殿呢。”

幼薇知道晰儿不是没有轻重之人,若不是出了事绝对不会这么久都没现身。

而且看杜贵妃这般态度,晰儿如今必定就在含章殿之内!

若是不关她的事,便是搜宫又如何?她怎么会这样多加阻扰?

幼薇虽然不知道晰儿此刻就在密道里,但是她知道一旦将密道之事揭穿,杜贵妃必然获罪,到时候由不得她不交代出晰儿的下落。

幼薇没有理会小符后的劝阻,上前一步,对朦儿道:“天塌下来有本宫顶着,动手!”

朦儿早就按耐不住了,只等着幼薇一声令下。

只见她身形闪动,直攻向挡在杜贵妃身前的浮翠。

小符后见状大惊失色。

她未曾想到长公主竟然如此跋扈执拗,真敢直接与后宫嫔妃起冲突。

更没想到的是长公主身边一个普通的侍婢竟然是个武林高手,身手不凡。

可是众人皆没有料到,平日里与她家主子一样温和谦卑的浮翠竟然也是个练家子,与朦儿过招丝毫不落下风。

而杜贵妃自己则是死死地站在密道口上方的地砖上,纹丝不动。

众人都看傻了眼,直到朦儿和浮翠已拆了百十来招,小符后才回过神来,喊道:“来人!”

侍卫、内监听到号令这才冲了进来。

看到此情此景,无不惊掉了下巴。

小符后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快上去帮手!”

几个精干的侍卫冲了上去。

小符后对杜贵妃道:“杜贵妃,你这是以下犯上,本宫坐镇太微宫,你竟然还敢这样造次!还不束手就擒?”

浮翠本来便与朦儿打成个平手,突然多了几个侍卫,自然很快落了下风。

不多时,朦儿和几个侍卫便将浮翠制服,连同杜贵妃也一齐绑了。

幼薇道:“朦儿,快!”

朦儿会意,连忙打开密道口。

就在密道口打开的瞬间,无数只“堂前燕”飞射而出。

朦儿机警,竟然躲开了。

幼薇同时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小心!”

众侍卫见状不敢再让长公主身边的人犯险,纷纷纵身跳入密道。

一番缠斗之后,众侍卫将涵青也结结实实地缚住带了上来。

朦儿这才下了密道,接出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晰儿。

第一一四章 冷月无声

幼薇怒喝道:“杜贵妃,你还不认罪?这密道之事你如何解释?”

杜贵妃低头不语。

朦儿喊道:“殿下,晰儿中毒了!”

幼薇道:“不好!这飞镖有毒!”

朦儿道:“殿下,这是清源武林高手善用的堂前燕,燕嘴淬毒,毒性十分猛烈,外人根本不知道怎么解!”

说罢,朦儿出手扼住浮翠的咽喉,说道:“快把解药拿出来!”

不料,杜贵妃开口了。

“浮翠、涵青,将解药给他们。”

浮翠:“娘娘!”

杜贵妃低着头道:“给吧。多做挣扎也是无益。”

浮翠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只能对朦儿说:“我腰间有个琉璃瓶子,服用一颗即可。”

朦儿连忙搜她的身,找出一个雕饰着飞燕的琉璃瓶子,取出一粒解药喂给晰儿。

小符后道:“杜贵妃,本宫还是劝你早些认罪吧,还能少吃些苦头。如若不然,你犯下如此大罪,即便是皇上不在京中,本宫也可以下旨将你处死。”

杜贵妃道:“我承认曾与李淑妃暗通款曲,还修建了密道私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小符后道:“你们二人是不是在入宫之前就相识?究竟有何阴谋?”

杜贵妃道:“吴越与清源世代交好,又都只是东南边陲小国,面对日渐强盛的大周必然要结成同盟。我与李淑妃虽然各为其主,却是同仇敌忾。我们两国的国主命我们入大周后竭尽全力得到皇上的宠爱,最好是能够生下皇子,日后继承大统。”

小符后道:“你们竟然还有如此妄想?罔本宫平日里待你们不薄,还当你们是安分守己之人!”

杜贵妃道:“可是皇上政务繁忙,本就少来后宫。对我们二人更是一丝怜惜没有!我们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到,还说什么争得宠爱,怀上皇子呢?”

幼薇道:“既然你和李淑妃同仇敌忾,又为何要杀她?”

杜贵妃道:“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李淑妃被人害死我也吃了一惊。”

幼薇道:“李淑妃死于密闭的寝殿之内,只有一条密道通往你这里。若不是你做的,何人能通过密道逃脱?而你又为何要对晰儿下毒手?还不是怕杀害李淑妃的秘密泄露?”

杜贵妃道:“我的确怕密道的秘密泄露,让人知道我对大周怀有二心。可是李淑妃真的不是我杀的!她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少了一个盟友,从此孤军奋战,岂不是违逆了结盟的初衷?”

小符后对幼薇道:“公主别起急,小心伤了身子。你放心,这三个人我会交给内廷狱,让里面的精奇嬷嬷们上刑,不怕她们不招供!”

幼薇道:“若是伤了她们的性命,怕也不妥。她毕竟是外邦进贡来的,在吴越和清源也是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家出身。”

小符后道:“长公主说得是。罢了,先关押起来,等候皇上圣裁罢!”

侍卫们于是将杜贵妃连同浮翠、涵青两个宫女一并带了下去。

这时,朦儿抱着晰儿,说道:“殿下,晰儿醒了!”

小符后道:“长公主今日受惊不小,还连累晰儿受伤中毒。如今杜贵妃已经落网,还是早点回去钦安殿歇息吧。本宫稍后会派太医前去仔细替晰儿诊治,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错,耽误了日后服侍公主。”

幼薇浅浅地行了个礼,说道:“多谢皇嫂。”

小符后又客套了几句,随后亲自送幼薇等人回了钦安殿才离开。

一路上,幼薇见小符后神情气色比白天好了许多。

许是见杀害李淑妃之人已经落网,心中的恐惧便消解了不少。

而且在幼薇的助力之下,李淑妃被害之事这么快就水落石出,日后皇上问起来也好交待了。

夜深人静,钦安殿厢房内。

幼薇正亲自为入睡的晰儿盖上薄毯。

朦儿开口道:“殿下放心,余毒都已经清了。肩膀上的伤口太医也都处理得当,不会落下遗害。”

幼薇道:“今日之事能够善了,全仰赖晰儿立了头功。”

朦儿道:“我们二人保护殿下周全,受殿下差遣办事都是应当应分的,不是为了争功。”

幼薇道:“我知道你们忠心为我。可是我实在不该管这些事,将你们也无端卷进来。罢了,咱们明日一早就此别皇后娘娘,回府去罢!”

朦儿道:“殿下别这么说。我们二人从前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自从开始伺候长公主,已经过了不少平静的日子,心满意足了。”

幼薇道:“是啊,平淡便好。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冷月无声,宫城也陷入无边的寂静。

宫外,庾府内。

王渊当天就办好了温苍和雪卿的名籍,未至傍晚便赶回了庾府。

温苍为表感谢便留他在庾府吃酒。

王渊本来不敢久留,后来听说长公主入宫小住,几日都不在府里,这才壮了壮胆子,留了下来。

酒酣耳热之际,王渊说道:“想不到范家公子堂堂一位新晋的探花郎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今日我去开封府,看他们对这件凶案还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啊!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替范探花和庾驸马报仇雪恨!”

温苍也喝得微醺,怅然若失地说:“还没有头绪?是了,是了。那伙贼人不但身手了得,而且诡计多端,难怪遍寻不得。”

王渊道:“你别怪他们无能,据说已经将汴京城掀了个底儿掉,还是没找到。去灵州打探消息的人也已经回来复命了,说是龙远镖局已经人去楼空。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干一票大的,并没给自己留后路。”

温苍道:“是了,是了。他们如此这般声势浩大,举家搬迁,临近汴京之际又突然失踪,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支持。那人必定颇有权势而且深藏不露。唉,真是防也无处防啊!”

王渊道:“可怜庾兄文武双全,自小就是个逍遥散仙一样的人物,不热衷名位,又不喜权势,只想自在度日,如今却……”

温苍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头顶。

穹窿开阔,浮云遮蔽,犹如波心映月。

第一一五章 微雨燕飞

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

翌日晨起,幼薇发觉不知何时天降微雨,似乎已零零散散地下了一夜。

钦安殿内,古木苍老郁森,已被雨水冲洗出一派苍翠之色。

几个小宫女正在各处清扫着掉落的枝叶。

园子里亭榭也仿佛洗尽铅华。

只是那四处盘旋的石径因是一颗颗鹅卵石铺就,微雨之中越发地湿滑。

朦儿整夜都在陪护受伤的晰儿,因此清早是由含晖带着两个小宫女进寝殿来服侍幼薇起身。

含晖道:“一大早皇后宫里就已经来了两拨人来催请长公主殿下过去,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奴婢见长公主昨夜睡得晚,便都挡下了。”

幼薇道:“含晖,你还是一如从前一般细心周到。”

含晖无奈地道:“这钦安殿里的旧人只剩奴婢一个了,殿下许久不入宫住一宿,若还不能让殿下安心适意,奴婢就枉在宫里劳作这许多年了。”

幼薇道:“那来人可说了是什么事?”

含晖道:“不曾细说,来人只说事关重大,皇后娘娘急召长公主前去商谈,并未提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幼薇道:“快些梳妆罢!皇后娘娘年纪虽轻,平日里看着却还算稳重,如此急切地宣召,恐怕的确是有大事。你方才说钦安殿里只剩你一个旧人?其他的人呢?”

含晖道:“有的被皇后娘娘调去了别的宫室,有的年岁满了就放出宫去了。”

幼薇道:“是啊,这里怎么说也是空着,不如出宫去或者伺候得宠的娘娘们更有前途。”

含晖道:“皇上不常来后宫,几位娘娘也没有一位是得宠的。出征前皇上还裁撤了后宫的用度,削减了各处的宫女。”

幼薇道:“如今四海仍未平定,简当处事也是应该的。”

稍后,幼薇梳洗完毕,又用过了早膳。

她将晰儿留在房中养伤,带着含晖和朦儿往皇后宫中去。

风雨已经停住,只是石子路湿润难行。

幼薇由朦儿扶着,小心翼翼地往钦安殿门口行去。

突然一个不留神,幼薇险些仰倒。

“长公主殿下小心!”

幼薇未及施展轻功便被朦儿扶住。

幼薇心想,差点忘了此刻是在宫里,而不是自己府里。

幸好不曾施展轻功,否则宫里耳目众多,若被人知道了恐怕要多生事端。

幼薇装作受了惊吓的样子,手抚着胸口说道:“好险!”

含晖也着实吓了一跳,说道:“殿下许久不回宫,路都生疏了,还是多加小心才好。”说罢也上前扶住幼薇。

已近午时,徽仪殿。

小符后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来回踌躇。

内监报道:“皇后娘娘,长公主来了。”

小符后喜出望外,问道:“现在何处?”

内监道:“已到宫门口。”

小符后道:“快,快,随本宫前去迎接。”

想不到幼薇脚程颇快,小符后刚刚踏出徽仪殿的正殿,幼薇等人便出现在她眼前。

“公主让本宫等得好苦!”

小符后疾行几步,走到幼薇身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幼薇道:“皇后娘娘恕罪,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符后与幼薇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道:“本宫可真的是没了主意了,如今皇上出征,不在京城,这种事也只能咱们姑嫂商量出一个主意了。”

说罢,小符后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个杜贵妃,死了!”

“什么?”幼薇不免吃了一惊。

小符后示意幼薇先坐下,自己则也一边落座一边道:“今日清晨,内廷狱的人来报,杜贵妃连同与她一同入狱的浮翠和涵青昨晚都已咬舌自尽。晨起发现之时身子都冷了!”

幼薇道:“难道是畏罪自尽?”

小符后道:“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可是宫中连续死了两个有位分的妃子,还都是外邦进献而来的。皇上若是知道了,只怕本宫也难逃罪责。”

幼薇道:“尸首都验清楚了么?”

小符后道:“我也怕内廷狱的人不稳妥,错漏了什么,还特意让徽仪殿的内官去看了一遍。回禀说是三个人嘴里都是一团血污,明显是咬舌自尽的,应该错不了。进去内廷狱的人都要先搜身,即便曾是皇妃之尊也不能免俗,就是怕犯人带了利器进去自杀,可是没想到这三个人竟然如此豁得出去,咬舌自尽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说罢,小符后不禁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道:“本宫本想着虽然李淑妃被害,可是好歹已经捉拿住了祸首,只要交与皇上发落,本宫也可免去些罪责。可是……如今一无签字画押,二无认罪招供,平白无故地就死了两个嫔妃。知道的是他们心怀鬼胎,有错在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宫忌惮她们的身份,趁皇上不在京城将他们强行毒害了去!便是皇上也难免做此猜想,本宫如今就算是混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幼薇劝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的确会影响外头的清议。不过现在只有宫里人知道出了事,只要皇后娘娘守住言路,让宫人们不要乱说话,说不定在皇兄回来之前我们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小符后道:“是了!听说庾驸马在外面智破好几桩悬案,你在他身边许久,想必也学到了不少。如今本宫也只能仰赖公主了!”

幼薇道:“皇嫂少安毋躁,待我先去内廷狱查看查看。”

小符后道:“好,好。不过内廷狱那种地方……实在是委屈你了。”

幼薇道:“事关大周与吴越、清源的邦交,我身为长公主责无旁贷,理应为皇兄、皇嫂分忧。”

小符后道:“好,那本宫将徽仪殿中的内官、宫女、侍卫拨出一些供你差遣,还有这个。”

她边说边从腰间拿出一个玉牌:“这是本宫的凤令。宫中诸人,见此令牌,便如同见到本宫亲临,可保你去到各处都能畅通无阻。”

幼薇道:“多谢皇嫂,此事了结后,我必原物归还。”

第一一六章 内探廷狱

幼薇辞别小符后,由朦儿和含晖陪着一路往内廷狱中来。

内廷狱乃是皇家私设的刑狱,专门关押犯错的皇族宗室、妃嫔或宫女宦官。掌管内廷狱的是宫苑使司,通常由由皇上信任的七品内官充任。

幼薇等人还未走到内廷狱门口,便远远地瞧见皇上身边的朱内官带人迎了上来。

幼薇让人暂停了软轿。

朱内官上前道:“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幼薇道:“朱内官免礼。本宫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过来内廷狱,事关重大不宜张扬。”

朱内官道:“老奴明白,让老奴为长公主殿下引路。”

一行人走到内廷狱门前,幼薇下了软轿。

朱内官引着众人往内廷狱中去。

这内廷狱之中,男女分别关押,还以入狱之前的身份有所不同。

杜贵妃身份尊贵,自然是关在天字号的牢房里。

涵青和浮翠两个宫女若论身份,本不该与杜贵妃关押在一起。

如今三人一齐在同一间牢房中自尽殒命,只怕是一进牢房就暗中使了银子。

朱内官对幼薇道:“殿下您缓着点儿,小心地滑。老奴先陪您去堂上略坐一坐吧。”

朱内官所说的“堂上”便是内廷狱中提审犯人的内堂。

内廷狱与开封府这样的地方大不一样,十八般刑具一应俱全。

内堂其实也是见不得光的地方。

犯错的宫女、宦官若是进了内廷狱,不死也会落下残疾。

幼薇道:“不了,本宫也没有那许多闲工夫,直接去杜贵妃自尽的那一间牢房吧。”

朱内官道:“老奴遵命。”

众人本来已经被朱内官引到了去往内堂的方向,幼薇此言一出便又折返回去。

牢房阴暗潮湿,与当初温苍在邢州住过了牢房差不多。

只是因为关押的是有身份的女眷,倒还算干净整洁。

杜贵妃等三人的尸首已经停殓在别处,此时的牢房空空荡荡。

幼薇越过木制的栏杆,踏入牢房中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然后说道:“看管犯人的嬷嬷何在?”

男牢房里是由牢头看管,一般也都是内监。

女牢房这边则是交由精奇嬷嬷们看管。

精奇嬷嬷们都是宫里积年的老嬷嬷,精通刑讯,最擅长逼问犯人的口供。

朱内监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一个老嬷嬷带着一个略微年轻些的嬷嬷上前半步,齐齐跪下说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幼薇道:“两位嬷嬷,本宫年轻,内廷狱里的事情还不大懂,所以想要请教两位,这关押之法是否应该按照入狱前的身份品级?这浮翠、涵青两位姑娘仅仅是一等宫女,如何在内廷狱中与杜贵妃关在了一起?”

老嬷嬷吓得直哆嗦,暗中看了朱内官一眼,被狠狠地瞪了回去,只得磕头道:“长公主殿下饶命!是……是奴婢猪油蒙了心!钻到了钱眼儿里去!想着大家劳作辛苦,平日里俸禄微薄,便收下了涵青姑娘递的银子,将她们二人和杜贵妃关在了一起。”

幼薇微笑道:“嬷嬷方才这话可巧是钻进了本宫的耳朵里,若是不巧被皇兄、皇嫂知道了,还以为内廷狱的人都心生怨怼呢。”

朱内监也跪了下来,说道:“长公主殿下恕罪!这个老婆子没见过贵人,不会说话,老奴今后一定好好教训!”

幼薇道:“无妨,你们都起来吧。本宫今日也不是问责这件事的。”

朱内监等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

幼薇继续道:“既然都是咬舌自尽,那么本宫想看一看杜贵妃她们三人的舌头。”

朱内监吓了一跳,说道:“那东西脏污得很,殿下何苦要看?”

幼薇道:“事有蹊跷,不得不看,去拿来。”

朱内监不敢深劝,只得又向老嬷嬷使了个眼色。

不出一会儿,老嬷嬷亲手端来一个粗陋的盘子,上面盖了一块蓝布。

含晖接到手上,对幼薇道:“殿下,真的要看么?”

幼薇道:“朦儿,掀开。”

含晖心中害怕,将头别了过去,直挺挺地伸长双臂,由朦儿将那蓝布揭开。

幼薇看了一眼,说道:“好了。”

朦儿便又将那蓝布遮盖住。

幼薇又道:“朦儿,仔仔细细地将这牢房的地面墙壁检查一遍,切记要仔细,可别漏了什么东西。”

朱内监开口道:“这种小事就交给老奴手下这几个不成器的猴崽子吧,长公主身边的人都是细皮嫩肉、矜贵非常之人,哪里做得了这样的苦活儿?”

幼薇一动不动地道:“不碍事,她做惯粗活了,一时不做身上反而不自在。”

幼薇话音既落,一时间鸦雀无声。

众人都低着头,静静等着。

“殿下,您快看!”半晌之后,朦儿突然开口。

幼薇过去一瞧,墙角的黄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朦儿,起出来看看。”幼薇声韵平缓却不怒自威。

朦儿道:“遵命。”

原来是一片残破碎裂的刀刃,足有一指长。

幼薇道:“好,仔细包起来收好。”

朱内监等人见长公主竟然查出了犯人私藏在墙壁里的刀刃,吓得魂儿都没了,连忙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老奴不知道手下的人都如此不济事,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老奴罪该万死!求殿下赐老奴死罪,老奴是万万无颜面去见皇上了!”

幼薇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水至清则无鱼,本宫何尝不明白?只是皇兄成日里整肃朝纲,严明法纪,这内廷狱虽然是皇家私狱,也不该成为法外之地。罢了,等皇兄回来圣裁罢!”

这时,方才那个老嬷嬷突然扑倒在地上,说道:“长公主殿下明鉴,这都是奴婢看管不力,不干朱内监的事,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领罪责!”

幼薇道:“朱内监,既然嬷嬷认了罪就先看管起来等皇上圣驾回銮再行处置罢。在这之前,你仍领宫苑使司一职,务必恪尽职守,不得懈怠。”

朱内监道:“老奴领旨,不敢不尽心尽力。”

第一一七章 莫待晓风

“什么?你的意思是杜贵妃并非自尽身亡?”小符后听到幼薇回到徽仪殿之后禀报的结果,大惊失色,不禁站起身来,无意之中亦已惊呼出声。

幼薇低声对她说道:“皇嫂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啊。”

小符后这才掩着嘴,缓缓地坐了下来。

她们二人早已屏退左右,如今正在室中密谈。

幼薇继续道:“虽说不是十拿九稳,但是臣妹也有七成把握。杜贵妃与李淑妃之死有关,这不假,但她也并不是因此畏罪自尽。而是生前就被人割了舌头,之后再伪装成咬舌自尽的样子,企图混淆视听。”

小符后放下掩在嘴上的手,低声道:“何以见得?公主,此事若是无凭无据可不能乱讲啊!谋害皇妃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过,谁会这般铤而走险?”

幼薇道:“既然内廷狱的人说杜贵妃和涵青、浮翠二婢均是咬舌自尽,臣妹便让人拿来了她们三人的舌头一观。有两个都是一团血污,另外那个却能瞧出来是半截舌头的形状。巧合的是朦儿从关押杜贵妃的牢房墙壁的黄泥里起出来半截刀刃。依臣妹看,杜贵妃的死绝不寻常,并不是表面上的自尽身亡,而是有人将她割了舌头,伪装成咬舌自尽。”

小符后惊慌地道:“究竟是谁?竟然这么残忍,下此毒手?”

幼薇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件事应该是她身边那两个陪嫁侍女做的。若她们三人都是被人杀害伪装成咬舌自尽,那应该是三个齐整的半截舌头被呈上来才对,何以另两人会如此配合凶手的布置?可见这件事就是浮翠、涵青那两个丫头做的。”

幼薇一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内廷狱恐怕已经渗进去了他们的人。只不过皇兄不在宫中,我也不便详查。总之我不信事事都如此凑巧,也不信内廷狱的人仅仅是贪图钱财便事事都对杜贵妃她们网开一面。”

小符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内廷狱的水极深。我初登后位,根基未稳,你又久不在宫中,我们两个谁都不宜此时对内廷狱的人深挖。这件事还是等皇上圣驾回銮再处理吧。”

小符后转念一想,又继续说道:“如果淑妃之死的确是杜贵妃她们所为,皇上怪罪下来,左右也不过是死罪。而且杜贵妃贵为四妃之首,就算是犯下死罪,皇上也会网开一面,不会立时处死,很有可能是将她打入冷宫,幽禁起来。她们为何要自寻死路,还非要害死不肯赴死的杜贵妃?而且杜贵妃虽然定然与李淑妃之死牵涉甚深,可是正如她所说,她与李淑妃一直交好,彼此之间有无利益冲突,何苦害她?反而让自己在宫中少了一个臂助。”

幼薇沉吟片刻,说道:“杜贵妃谋害李淑妃的动机未明,这也是我一直没能想通的事情。但我能确定的是她们一定是在掩藏什么,一些比害死李淑妃更大的秘密。她们说不定是在维护什么人,真正的凶手可能隐藏在幕后,所以才要杀害杜贵妃,再将杀害李淑妃的脏水都泼在她的身上。”

小符后握住幼薇的手,说道:“永安,你可一定要帮我啊!这两件事明里暗里不就是指向我吗?杜贵妃和李淑妃一入宫身份便比旁人高出许多,若说是我忌惮她们,欲除之而后快,皇上未必不会相信啊!可是,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并无此心啊!你与庾驸马从小一起长大,如今终成眷属,自然是一对神仙眷侣,恐怕不懂深宫妇人的悲哀。皇上勤政爱民,又总是亲自率军出征,后宫里没有一个能拴住圣心的女人。说句真心话,我真的情愿杜贵妃、李淑妃,甚至是张婕妤她们得力一些,能够让皇上常来后宫。这样的话,我也能多见见皇上,见面三分情,说不定哪一日他能想起我的好处来……”

小符后越说越伤心,最后竟然凄凄哀哀地滴下泪来。

她的五官小巧精致,清秀动人,哭起来时用来拭泪的丝绢上绣着洛阳的牡丹花。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华。

据说当年武则天为女皇时,一年冬天,曾经酒醉而下令让所有花卉一夕间全部开放。

众花慑于武皇的威势,不敢不从命,只能不顾及时节,在冬季开放。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众花之中,最后只有牡丹花不肯从命,便被武皇下令焚烧,余下的几百株就从长安贬到了洛阳。

不知何时,牡丹就变成只有国母才配用的东西了。

幼薇见小符后说得恳切,也有些吃惊,提起勇气小声问道:“皇嫂,您是皇后之尊,大周的国母,难道见皇兄一面也这么困难?”

小符后道:“我算什么呢?不过是姐姐过世之后的替代品,替皇上笼络住符家尚在朝堂中出力的那些人,我岂会不知?可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从小长在先帝身边,被收为义女,看着皇上那样英明神武,哪个少女会不动心?我也做过郎情妾意的梦。可我千次万次地求过姐姐,姐姐她也向皇上提议过,可皇上明言对我无意,不想耽误我的终身。如今姐姐已经不在人世,我被皇上继立为皇后,本来也想着举案齐眉、鸾凤和鸣。可是皇上他除了大婚之日装装样子,再也没踏入过我房中半步……”

幼薇没想到,人前风光无限的皇后娘娘日子竟然过得这般凄苦。

皇上迫于朝中的形势娶了她,却并不爱她,也不给予她夫妻之间应有的温存。

这对于一个一心爱慕皇上,只有十几岁年纪韶华正盛的女子来说真的是太残忍了。

幼薇不禁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电视里演的那些宫斗剧,那些皇后、妃子们为了得到皇上的心,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她对着梨花带雨的小符后道:“那皇嫂没想点什么办法得到皇上的心?即便暂时不能,让他的人在徽仪殿多留几日也应该是做得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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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南朝旧事

小符后轻轻将腮边的清泪点去,说道:“你皇兄是何等英雄人物,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他生平最恨有人在他面前玩一些幼稚的把戏,任何人若是胆敢在他面前玩小把戏,不死也得脱层皮。我,我怎么敢……我看贵妃和淑妃似乎也都是老实人,并不懂得献媚取巧。反而是张婕妤有些心性,可是皇上怎么看得上她卑微的出身?剩下那几个,容貌和才学也无一处出挑的。”

小符后叹了口气,语声中尽是哀婉凄楚:“我听人家讲过,南朝时候有一个国君名为萧宝卷,十分宠幸一个名为潘玉奴的女子。那女子将鞋底镂空,装上粉红色粉末,走在路上,步步生莲,将萧宝卷迷得魂儿都掉了……这偌大的天下,为何再没有那样的人物出现?便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功夫也是好的。”

幼薇插嘴道:“皇嫂,那萧宝卷是有名的昏君,宠幸妖妃潘玉奴耽误了朝纲,后世的评价可不高呢。皇兄英雄盖世,胸中尽是江山社稷,这才没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小符后自知失言,连忙说道:“是的,是的。皇上勤政是万民之福。我也不奢求皇上能与我心心相印,只是如今皇上肩上担负的是江山社稷,如何能不为百年之后考虑?皇上虽然与姐姐成婚多年,却子息缘薄,从前有过两个男孩,落生之后都没能留住。即便今后不能与皇上开枝散叶,我也希望江山有后,延绵万代。我总不能让后人说我无知善妒,令后宫众妃嫔无一有所出吧?”

幼薇安慰急于撇清自己的小符后道:“皇嫂宅心仁厚,臣妹感佩不已,皇兄聪明如斯,心中想必也是明白的,定然懂得皇嫂为他为社稷的一片丹心。”

小符后:“我知道你肯定能够明白我的心,可是别人就不一定了。如今我虽然身在九重天之上,看似尊贵无比,可也是万民口中的谈资,如何杜绝得了悠悠之口呢?”

幼薇道:“皇嫂您放心,真相是掩盖不了的。只要我查明真相,禀告皇兄,真凶伏法,你的冤屈自然能够洗清。”

小符后急急地点了点头,说道:“如今我也只有依靠你了。你自小聪慧,必能看穿邪魅奸佞。可惜庾驸马如今昏迷不醒,若他醒来,说不定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幼薇被她说中心中隐痛,于是说道:“若驸马在此,只怕不日便能破案了。我实在是比不上他那般观人于微。”

小符后听她这么说,简直又要急出眼泪来,说道:“驸马……驸马怎么就在这紧要关头遭了难了呢?不然我将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派到你府上,轮番为驸马诊治,若是治不好就不许他们回来!或者都立上军令状,若不能救醒驸马,便都提头来见!”

幼薇道:“皇嫂少安毋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驸马遭此劫难不得不说是我们命中的定数。早前宫中的太医也去诊治过,始终是无能为力。”

突然,幼薇反应过来,小符后说得没错。

何天翼那伙人早就与庾遥打过照面,可是他们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在宫中出大事之前出手,难道其中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难道真的是幕后主使之人忌惮庾遥的聪慧,怕他看穿阴谋诡计耽误了他了不得的计划?

庾遥说过,何天翼他们所栖身的龙远镖局是灵州城数一数二的大镖局。灵州城地处大周与大汉的边界,难道他们都是大汉派来的细作?那这些人偷偷潜入京城,重伤了驸马,绝对还有后手。宫中如今这两件案子是否也是他们所为呢?

小符后见她一双秀美的眼睛扑闪了半晌,一言不发,便开口说道:“永安,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我提起驸马,让你伤心了?都是我不好,帮不上你的忙,还乱说话添乱。可,可我也是好心。我想帮你救驸马。你说,有什么是我帮得上的?我一定帮。若要什么名贵的药材,只要是国库里有的便只管拿去。若是没有,我想方设法也派人为你找了来。”

幼薇被她的话打断思路,回过神来,说道:“皇嫂善心,我替驸马致谢了。若皇嫂真的有心相帮,也不必将太医尽数派过去。宫中还有您和其他几位娘娘呢。不过若有几位太医一同参详一番,对驸马的病情必能有所助益。”

小符后道:“好!好!那我这就安排人手,随你一同回府。对了,听说你和驸马在外有不少奇遇,玲珑山庄的温公子也在府上。我听说他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但文武双全,长得也是身长玉立、英眉隆准。这宫里的命案不知他能否也出一份力呢?若能为你分担些,日后本宫定然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高官厚禄都不在话下。”

幼薇心想,这个小符后真是病急乱投医,看驸马昏迷不醒就打起了温苍的主意。

可谁知这个温苍却是个傻白甜呢?!

当年玲珑山庄暗潮涌动,他却懵然不知。若不是庾遥,只怕他现在还不知道杀害亲生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

幼薇不便说得太明白,断了温苍的仕途,只能说道:“温公子于断案上的确不如驸马那么聪慧,但是他温家祖传的功夫十分了得,日后也定能为朝廷出力。而且他于医药上有些钻研,如果与太医们一同参详,说不定驸马真的能够早日醒来。”

小符后道:“好!那便这么说定了,无论是温公子还是太医,只要能救醒庾驸马,便算首功,重重有赏!”

幼薇道:“臣妹替驸马多谢皇嫂。”

小符后道:“我们二人之间何须如此客套?我派人去救驸马,不也是为了宫中的命案?说到底也还是为了我自己……”

幼薇见她语气诚恳,心中也是无限感伤。

成为众人眼中艳羡的皇后,势必也要背负数不清的责任。

她年纪尚幼,在天子面前只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孩,算不上有多深的情分,在满朝文武面前,她又是一个象征,代表着符家,也代表着无数旧臣和他们背后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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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风吹草动

幼薇于是带着小符后派出的几位御医连同晰儿、朦儿匆匆出了宫,直奔庾府。

含晖仍回了钦安殿,离别之际自然是百般不舍,只说求幼薇将她从宫中要出来,前去庾府服侍。

幼薇怕如今宫中不太平,小符后如坐针毡,精神紧张到了极致,若是突然开口要人又生出事端来,便只说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向小符后开口。

含晖于是千恩万谢、恋恋不舍地回了钦安殿。

幼薇心想,当初永安一定待自己宫里的人都很好,所以她们才会如此眷恋旧主。

幼薇入宫这么久,不但温苍十分担心,就连如今已经化名为范雪卿的寒雨也惴惴不安了两日。

太医们一窝蜂地涌进庾遥的卧房看诊,幼薇刚想与迎过来的温苍在前厅说两句话,突然瞥见雪卿不知何时竟然也静悄悄地出现在门口。

幼薇不想见色忘友,连忙先走去雪卿身边,说道:“你怎么也来了?这几日身子可爽利些了?”

雪卿微笑道:“苟活于世,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只不过暂时还死不了。”

虽然是丧气话,可从那样美貌如花的脸孔中说出来,竟然也并不让人觉得晦气。

幼薇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罢唤来温苍,三人走到园子里一处石亭落座。

这石亭位居一个假山之上,只有一条石径与地面相通,四周都躲不了人,最适合说话。

温苍率先开口道:“王家公子不负重托,已经将我们二人的名籍办妥。”

幼薇点点头:“甚好,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雪卿道:“这次进宫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是宫里出了事?”

温苍也道:“是啊,没来由皇后娘娘又发了善心,请这么多人来诊治庾兄的病。”

幼薇叹了口气道:“宫里的确是出大事了。皇后娘娘怕日后不好向皇上交待,此刻正急于查明真相,捉住真凶,所以才又派了几位太医过来,希望能顶些用处,让驸马醒来替她破案。”

说完又将李淑妃和杜贵妃之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温苍和雪卿听了无不惊惧。

温苍道:“皇宫大内,竟然也出了这样离奇的事情?”

幼薇道:“难办的是李淑妃和杜贵妃分别是吴越和清源在皇上登基后不久进献的美人,身份地位超然,出事之后皇后难免紧张。”

温苍道:“你能断定这两件事都与皇后无关?看起来她算是最有动机和条件做这两件事的人了。”

雪卿也附和道:“的确,若说是皇后趁皇上不在京城,排除异己也算是顺理成章。”

幼薇道:“你们说得不错。可是这样做也太过于明显了,皇上圣驾回京必然会震怒,她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皇后若是排除异己必然也是为了求得皇上的怜爱,可是这么一来,皇上只会因她心肠歹毒而越发地厌弃她,而且连皇后的地位都可能保不住,她这又是何苦呢?”

幼薇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而且据我所知,皇上的确对后宫众人不甚宠爱,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致于皇上至今膝下空空,并无可以继承大统的人选。对于两个外邦进贡的妃子,一没有根基,二又不受宠爱,皇后又何必冒着被皇上厌弃的风险,大费周章地弄死她们?”

温苍道:“你说得有理,我倒是没想到。”

幼薇心想,等你想到,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皇后居然还指望温苍来查案,这真不如指望庾遥早点醒来更有盼头。

雪卿道:“既然不是皇后,又会是谁呢?谁跟她们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们于死地?”

幼薇道:“我查看李淑妃的寝殿时曾发现一条密道通向杜贵妃房中。李淑妃的死只怕跟杜贵妃脱不了干系。可是杜贵妃突然被人杀害又伪装成自杀令人起疑。我觉得这绝对不会是杀人灭口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细节。”

“公主,公主,您快去看看吧!”朦儿突然在假山脚下喊道。

幼薇道:“何事这么惊慌?”

朦儿脸上挂着泪,嘴角却是上两边上扬的:“驸马爷,驸马爷他动了一下!这么久了驸马第一次动,太医真厉害啊!”

幼薇、温苍和雪卿喜出望外,接连步下石阶,匆匆往庾遥的房中走去。

一进房,幼薇突然闻到一股扑鼻的芳香,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哪位太医妙手回春?本宫重重有赏!”

几位太医连忙左右躲闪,让出一条路。

幼薇等人向前望去,只见一位须眉老者正跪在庾遥的病床前。

幼薇走近道:“这位太医如何称呼?”

那老者见长公主驾到,便站起身施礼道:“老臣姓施,见过长公主殿下。”

旁边一位太医有些面熟,似乎在庾遥出事之处曾受皇后的指派进庾府为庾遥诊治过。

此刻他上前半步,说道:“启禀长公主,施太医乃是太医院众医官之首,当年长公主谒陵之后忧思过度以至于病危,便是施太医救治的。”

幼薇道:“是了,本宫想起来了。只不过那时施太医每次来给本宫复诊都隔着纱帘,故而有些淡忘了。”

施太医道:“难为长公主还记得。老朽老了,轻易不出山了。当年是皇上爱惜长公主才让老臣一力诊治,如今皇后娘娘说驸马爷的性命关乎江山社稷,老臣这才随长公主入府的。”

幼薇笑道:“施太医医术精湛,堪称国手,看来驸马有救了。”

温苍和雪卿在一旁也欢欣鼓舞。

施太医道:“长公主谬赞了,老臣也只是尽力一试,只不过是因为驸马爷求生意志强烈才有了转机。”

幼薇眼睛发亮,上前一步道:“那驸马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施太医道:“老臣方才已经为驸马施针祛毒,能做的都做了。驸马究竟能不能醒,何时能醒便要看上天的命数了。”

幼薇心中凉了半截,说道:“这么说驸马还是不一定能醒?”

施太医也无奈地点了点头。

。顶点

第一二零章 久梦初醒(上)

幼薇眼中隐隐含泪,说道:“多谢各位太医了,既然非人力所能及也是勉强不来的。无论如何本宫都要多谢各位尽心竭力救治驸马。朦儿,将本宫的赏银赐予各位太医,施太医给双份。”

朦儿拿出一早备好的银子,一盘船形银锭。

众位太医拿了赏银千恩万谢地去了。

房中又从人声鼎沸变得静默。

只剩下幼薇握着庾遥的手,守在床前。

幼薇心中默念,兄长,如果你真的能醒来,我愿意像你当初守护我一样,永远守护你,为你找到你想要的幸福。

而温苍则站在她的身后,静静地陪伴着她,与她一道等候着庾遥转醒,等候着奇迹的发生。

烛光幽微,忽明忽暗。

暗夜流光,斗转星移。

幼薇累极,伏在床沿上入睡。

迷蒙中,她感觉到有人轻轻用手拂过她的发梢。

幼薇睁开眼,看到庾遥正微笑着看着她。

“兄长!你醒了?”幼薇声音颤抖着,泪水即刻便要夺眶而出。

温苍在外间和衣而眠,听到里面的响动连忙进来查看。

只见庾遥苍白的病容中,赫然是从前一样明亮狡黠的眼眸。

乌黑的,深邃的,一如往昔。

只是似乎又较从前多了些许冲淡与超脱。

他的手指已经瘦得十分纤长,骨节分明,正努力地伸向幼薇。

“你怎么睡在这儿?”庾遥气若游丝,一字一顿地说。

幼薇眼前早已是一片水雾。

“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少天了?”

庾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知道,只觉得此刻室中清香宜人,沁人心脾。你们二人容色纤妍,满面春风。”

温苍走近了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庾遥看了他一眼,说道:“有劳你们惦念。”

一番生死轮回,好在有惊无险,只是如同久别重逢一般。

幼薇再也忍受不住,扑倒在庾遥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不知多少个勉力支撑的日夜,她真的以为庾遥也许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再也不能保护她、庇佑她,耐心温柔地倾听她的心里话。

那些幼稚的,单纯的,属于十几岁豆蔻少女的小心思。

多少次,她鼓起勇气对病中昏迷的庾遥默默地说,只要他醒来,她愿意从此以后都和温苍保持距离,成全他对温苍的情意。

可是病榻之中的庾遥仍然纹丝不动。

所以她提起胆子独自进宫应对宫中诸人,所以她胆敢闯入阴森可怕的内廷狱,还让人拿来死人的舌头查看。

自从庾遥中毒的那一日起,她仿佛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从事事依靠他人的小姑娘变成独当一面的大周长公主。

可是真的是太苦太累了。

幼薇真正明白了此时这个时空之外的永安,在失去了父兄的庇佑之后的迷茫、无助和故作的坚强。

庾遥无力起身,只是尽力地用手指滑过幼薇微微散乱的鬓发。

他情不自禁地抬了抬眼,与温苍目光交接。

正是这一日清晨,小符后从宫中派人来询问庾驸马的病情,又再派来御医复诊。

又一番诊疗之后,庾遥已经可以略微在床上坐起身来,只是四肢仍然觉得麻痹无力,武功全失。精神也是时好时坏,说一会儿话就累得气喘不已,需要静养休息。

温苍对施太医道:“施太医医术惊人,妙手回春,不愧为御医之首。只是这庾驸马所中的究竟是何种毒?施太医可否明白告诉?”

施太医道:“温公子,老朽从医几十年,深知这世间最难解的毒并不是人们常说的鹤顶红,而是未知之毒。”

温苍道:“难道连施太医您也不知道庾驸马所中何毒?”

施太医摇摇头道:“不瞒温公子,此毒至奇至烈,老朽医道生涯从未见过。如今也是用针灸尽力将毒素逼出驸马爷体外,若是想尽数解毒,老朽自问的确没这个本事。”

温苍道:“我早前也已让庾驸马服下了温氏专解烟毒的寒食飞花,可是仍然不能解毒,足见此毒十分厉害。”

施太医道:“若非有温公子的灵药吊住性命,只怕驸马爷早就坚持不到今日了。只是虽然老朽如今为驸马爷祛毒略有成效,但是这毒素早已侵入驸马爷的七经八脉,让他身心皆大受创伤。此时千万不可劳累,每日还是要多安睡休息,说话也是能少则少。”

温苍道:“施太医的嘱咐我记下了,一定如实告知长公主。”

这时,朦儿出门来道:“见过施太医,温公子。”

然后又对温苍道:“温公子,驸马爷和长公主在房中说话,让奴婢喊您也过去呢。”

温公子于是拱手对施太医道:“施太医,长公主和驸马传召,不便相送了。”

施太医还礼道:“不碍事的,宫中的车马都等在门外,临行时皇后娘娘也说,庾驸马病重,长公主忧心,一切以安危为要。”

朦儿道:“长公主吩咐了,由奴婢送诸位太医出门,施太医这边请。”

施太医等人随朦儿出了庾府,回宫复命去了。

温苍快步走进庾遥房里。

庾遥身后垫了三五个软垫才勉强能坐起身来。

温苍道:“刚才施太医说,此时千万不能劳累,一定要好生歇息。快别坐着了,躺下闭目养神才是。”

庾遥笑道:“无妨。我也躺了这么久了,是时候跟你们说说话。方才听幼薇说宫里出了大事,吴越、清源来的两位娘娘都死于非命,而咱们府里也不算太平无事。”

温苍寻了个矮凳坐下,说道:“府中的事,幼薇一概料理得很好。起初寒雨姑娘因为范公子的死寻死觅活,非要追随他而去,幼薇几句话就劝服了她。后来王大公子知道了寒雨姑娘在咱们府上,又日日在府门前守候。幼薇不但将他劝了回去,还诓得他跑前跑后地为我和寒雨姑娘办好了名籍。对了,如今寒雨姑娘更名为范雪卿,若是旁人在场时,你可别叫错了。”

庾遥点点头,看着幼薇道:“这些日子,我家妹妹真是辛苦了。不过这本事也是长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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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久梦初醒(下)

幼薇笑道:“哪里及得兄长十分之一呢?我看那王公子日日在府门前徘徊守候实在是不像样子,只能给他安排一个跑腿的差事,许诺他事成之后设宴款待他一番,让雪卿与他相见一面。”

庾遥道:“相见之后呢?你可告诉了雪卿如何应对?”

幼薇道:“如何应对?还需要怎样应对?”

庾遥道:“王公子纵情声色犬马已经不是一两日了,他家里位高权重的老父亲都拿他没办法,可是突然对雪卿这么上心,可见不是说说而已。而他做事又十分冲动,不会圆滑处事,席上一定会当众向雪卿示爱。雪卿一来痛惜范公子的死,二来也不可能看上不学无术之辈,也一定是一口回绝。这样一来,你想妥善解决此事的计划不就落空了么?王公子一定不死心,还是日日在府门前徘徊。而雪卿也还是闭门不出,丝毫不给他留有任何余地。”

幼薇道:“这……既然兄长已经醒了,快给我们支一招吧。我和温家哥哥都已经被这个王渊突如其来的痴情搅扰得苦闷不堪了。”

庾遥道:“才夸奖了你长本事,怎么又似从前一样了?你的想法其实很对,给他安排一些事情,他便没有时间日日在府外苦等。只是办理名籍的事,以他与秦少尹的交情,最多一日,少则半日就办好了。到时候他一定还会来缠着雪卿,让阖府也不得安宁。”

幼薇道:“兄长的意思是……寻一个他做不到却又因为雪卿而不得不去做的事儿?”

庾遥微笑着点点头。幼薇笑道:“我明白啦!多谢兄长指点!”

温苍插嘴道:“既然王公子的确有心求娶,雪卿也需要一个好归宿,你们又何必阻拦?”

幼薇道:“王家公子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又已经有妻有妾了,哪有什么真心?”

庾遥道:“这倒也不见得。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若是真的将最难做的事情做成了,那便能看出真心了。到时候不管我们拦不拦着,雪卿也一定能够感念到他的真心。”

幼薇道:“好,我稍后就去跟雪卿说。”

庾遥垂首深吸一口气,说道:“还有宫中的案子,你一定漏了不少细节。比如说杜贵妃死在了内廷狱,你觉得是她身边的侍女割了她的舌头伪装成咬舌自尽。可是你要知道做成这件事仅仅是有半截刀刃是不够的。杜贵妃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由着人家割舌头?”

幼薇道:“涵青和浮翠身手不弱,必定是清源的高手,晰儿也曾经被她们的暗器——堂前燕所伤。也许是她们点了杜贵妃的穴道,让她无法挣扎喊叫。”

庾遥道:“不对,若是点了穴,除非是点穴的时候杜贵妃配合她们将舌头伸了出来,否则强硬撬开杜贵妃的嘴割舌头一定会伤及面颊,惹人怀疑。”

幼薇道:“这我的确没想到。内廷狱的人验过她们三人的尸身,并没有外伤。”

庾遥道:“这就对了。如果她们想要伪装成咬舌自尽,那一定会将表面工夫做得很好,又怎么会留下外伤?特别是面颊这么明显的地方?”

幼薇道:“如此说来,武力逼迫就更不可能了。她们硬割了杜贵妃的舌头必然是杜贵妃不想死。”

庾遥道:“不错。所以目前来看,杜贵妃事前已经中毒的可能性最大。杜贵妃如果是中毒昏迷,那么她的身体应该仍然是柔软的,她的嘴也可以轻易打开,并不会留下痕迹。”

幼薇道:“中毒?是了!我怎么没想到?”

庾遥道:“既然是中毒,那么毒药从何而来?又是何种毒药?只要你能解开这两件事,那么就不愁没有线索,破案也指日可待了。还有,你说李淑妃也是被人害死,还吊挂在房梁上,身上依旧没有任何外伤。那么十有八九李淑妃也是中毒身亡。你可找人验过她所中的是何种毒了?”

幼薇道:“宫中不比外面,后妃的尸身哪能说验就验?皇宫大内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太多了,遇到这种事只能先行按下,不然传扬出去更麻烦。”

庾遥道:“所以你为什么不让温家哥哥帮你呢?”

温苍本来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完全不明所以,一头雾水。未曾想到庾遥突然提到了他。

“我?我能做甚么?”

庾遥对他笑笑,说道:“那你以为我叫你进来只是听我们兄妹俩闲聊的?”

幼薇道:“兄长的意思是,让温家哥哥偷偷潜入皇宫,看一下两位娘娘究竟是中了什么毒?”

庾遥气息越发不稳,只能稍微点了点头。

温苍道:“这倒不是不可以,可我要怎么进去呢?皇宫不比范家,若是贸然飞身上墙,只怕会被巡查的官兵抓个正着。”

幼薇道:“这有何难?你只需藏身于我的车驾里进宫去,待夜深人静时再出来即可。”

温苍道:“我先试试看。若是寻常的毒药我或许认得,但是若是太特别罕见的,也许我也认不得。”

庾遥道:“无妨,总有蛛丝马迹留下。”

庾遥的气息越来越短促,脸色也越发苍白。

幼薇连忙上前撤掉他身后垫的软垫,扶他躺下,说道:“兄长别说话了,再睡一会儿吧,养养精神,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庾遥乏力已极,一句话也再说不出,默默地闭上眼睛,由着幼薇将他的身子放平,盖上厚厚的衾被。

幼薇转头对温苍道:“有劳温家哥哥看顾一会儿,我先去与雪卿交待两句。”

温苍道:“放心,有我在,必出不了差错。”

幼薇道:“晰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她就在门外不远处候着,若有差遣,温家哥哥只管吩咐她。”

温苍点了点头。

幼薇于是转身离去,往雪卿的住处去了。

温苍看了看庾遥,又看了看幼薇刚刚走出的房门,隐隐觉得幼薇的语气有了细微的变化,可又想不出究竟是何变化,也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于是索性不想了,只是静静地坐在庾遥的病床边,心中默念,祝愿庾遥早日痊愈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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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流水无情

翌日,幼薇早早地就派人去王渊府上送请帖,邀请他入庾府赴宴。

王渊见状大喜,甚是郑重地做了一番打扮。

锦绣织罗的宽袖大裾,十分华贵潇洒。

头上戴着颇为复古的幞头,显示出世家弟子的风范。

足蹬乌皮**靴。

腰间还坠着一个精巧的银盒,从中穿出阵阵幽香。

王渊一早收拾停当后在家中自赏了半日便迫不及待地去往庾府。

幼薇知他心急,又是早早地便让温苍去府门迎候。

果不其然,温苍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一脚踏出府门便瞧见通身气派、金堆玉砌的王渊正站在大树下巴巴地朝庾府大门望着。

王渊看到温苍出来,连忙抖抖前襟,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说道:“有劳温兄,还特意出来相迎。”

温苍道:“王兄似乎早就已经到了?”

王渊仍然笑容满面,丝毫不觉得尴尬:“略早了些。如今大周国力日盛,这到了傍晚,街道上华盖云集,若不提早出门,只怕是误了时辰。”

“王兄有心了。”温苍向他拱了拱手。

王渊直了直身子,说道:“温兄,我今日这身装扮如何?等会儿去到长公主面前不算失礼吧?”

温苍道:“今日这席面名义上虽然是长公主做东,但是一会儿长公主并不能出席。想必你也听说了,皇后对驸马的病情十分关切,每日都派来许多太医会诊,驸马的病已有了些起色,长公主日夕照料,无暇分身。”

除了温苍所言,幼薇还因曾经乔装改扮一事不便见王渊。

况且,如今驸马卧病在床不能见客,哪有女主人亲自接见外男的道理?

温苍须得在旁作陪,这就更不像话了。

若是传出去,落到有心人耳朵里,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闲话。

王渊是个心明眼亮的,如何不明白此间的道理,因而作揖道:“自然是驸马爷的病最要紧。”

温苍于是一边与他相携入内,一边道:“王兄请。”

王渊跟着温苍踏入府门,面上如沐春风,眼角眉梢俱是神采,使他原本不甚出众的相貌也变得光彩熠熠起来。

庾府花园内有一泓清水贯穿,波光倒影,景象万千。

一方水榭在假山、古木掩映下,屋宇宏敞,翠色玲珑。

前后芭蕉掩映,竹柏交翠。

微风乍起,万竿摇空,滴绿匀碧,沁人心脾。

王渊不禁赞叹道:“从前也来过庾府数次,未曾想竟然连这园子的三分之一都没逛到。”

温苍笑道:“也许是之前王兄无暇欣赏美景,如今心境不同,眼里的景致也不同了。”

王渊随温苍踏入水榭,只觉十分凉爽宜人。

温苍道:“怕王兄觉得水榭内烦热,长公主殿下特意请匠人挖了冰块出来,放在水榭四角,又用风轮纳凉,加上今日这微风……”

王渊未等他说完便道:“这如何当得起?”

温苍道:“殿下说了,如此方能不破坏王兄今日的好心境啊。”

王渊喜上眉梢,说道:“还请温兄替我谢过长公主。”

温苍笑了笑,对守候在旁边的小婢女道:“去请范姑娘前来水榭,贵客已到了。”

小婢女应声下去了。

王渊却是如何都不肯落座,只是左右徘徊不停。

不久,众婢仆簇拥着一个身姿面貌绝美的女子,缓缓行来。

她梳着高髻,肩披素帛,上着雪色窄袖短衫、下著淡青色曳地长裙、腰垂碧玉腰带。

远看虽然不甚华美,却胜在大气自然。

娥眉淡扫,面靥、斜红一概俱无。

近看则是芙蓉出水,光洁无暇。

王渊看到朝思暮想的美人,竟然眼睛也直了,嘴角也僵住了。

待雪卿走得近了,温苍便介绍道:“王兄,这便是我与长公主、驸马爷在大汉结识的范姑娘。”

王渊回过神来,笑着作揖道:“在下王渊,字临深,见过范姑娘。”

雪卿微微施礼,说道:“小女范雪卿,见过王公子。”

温苍引着她二人落了座。

不久后,珍烩毕至。

可惜席上几人各怀心事,都无心享用。

王渊见雪卿神色冷淡,心中越发急切地想要表白一腔真情,于是对温苍道:“温兄,我们几人在此闲聊,无谓这么多人在旁边伺候。”

温苍会意,边对众人说道:“有劳诸位,请先下去歇息吧。”

为首的仆从道:“请贵客慢用,小的们便先行复命去了。”

温苍点了点头。

待众仆从退下,王渊迫不及待对雪卿道:“当初听闻姑娘失踪的消息,我是寝食难安,夙兴夜寐。如今见姑娘一切都好,我也就能略微宽心了。”

雪卿道:“多谢王公子记挂,”说罢还自斟了一杯酒举起,“还要多谢王公子出面替我和温公子办妥名籍之事。”

王渊受宠若惊,连忙举杯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挂怀。”

雪卿道:“滴水之恩,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王渊心中大喜,连忙问道:“姑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住在庾府恐不是长久之计。”

雪卿道:“如今我是守孝之身,去别处恐也不便。”

王渊急急地道:“可是姑娘青春韶华,难道就此辜负?良禽择木而栖,姑娘还是早做打算为上。”

雪卿不答话,只是看着杯底的一泓残酒。

王渊于是继续道:“如今汴京城内,众人只知姑娘是大汉来的良家子,不如找个官宦人家嫁进去,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雪卿低着头默默地道:“官宦子弟岂可奢望?更何况我如今已是再嫁之身。”

王渊不觉凑上前去,说道:“这京城遍布有识之士,岂会都是些拘泥俗礼之人?总会有一两个通情达礼之辈。”

雪卿见他靠近,便往边上略靠了靠,仍不说话。

王渊见状连忙向温苍使眼色。

温苍开口道:“范姑娘,若是能有信得过的,知根知底的人也未尝不可考虑。”

王渊趁机道:“范姑娘,自从那日一见,我便对你倾心不已,无论是是否已嫁他人,或者心中另有所爱,我都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温苍道:“可是王兄府上已是妻妾成群,恐怕不大好办啊。”

王渊道:“若是能得到范姑娘的首肯,我即刻回去遣散妻妾,迎你入门。”

雪卿终于开口了:“听说王公子的夫人虽然不算天潢贵胄,也是累世豪门,岂会轻易离开?”

王渊见雪卿这话有**成意思,只是担心名分,便拍胸脯保证道:“我王渊岂是沽名钓誉之辈?只愿一生守护佳人便心愿已足。至于旁人,只要不在三不去之列,便是未犯七出之条,我也要想方设法地将她们赶出门去。”

雪卿哀叹一声,并不抬眼看他,只是默默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过凉薄了?”

王渊道:“那姑娘的意思是……愿意与她们和平共处?”

雪卿又将酒盅斟满,举起,一双勾魂摄魄的杏眼看着王渊道:“这一杯是多谢王公子的错爱。”

王渊不敢举杯,说道:“错?这何错之有?我对姑娘的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

雪卿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默默放下酒盅。

第一二三章 绿竹清莹

王渊觉察出事情有异,心里越发地焦急。m

雪卿道:“王公子厚爱,本不该贸然推辞,可是我如今身负血海深仇,不能不顾念往日的情谊。自从仲文遭人所害,我便对天立誓,若是不能为他报仇,便情愿孤苦此生。若是有人能替我手刃仇人,即便是家中有百十个妻妾,我也情愿一生服侍他。如若不然,即便那人有潘安之貌,司马相如之才,我也断然不允。请王公子见谅。”

王渊心中骇然,沉默良久才道:“这,这也是应当的。只是那伙贼人穷凶极恶,诡计多端,官府天罗地网之下都能逃遁于无形,你若想报仇只怕是遥遥无期,而且也断然不可能是凭一人之力啊。”

“范姑娘,王兄说得是。当日庾驸马、范公子和我三人合力才与他们打成平手,而且最终只有我得以全身而退,连累范公子身死,庾驸马伤重不起。他日若是苍天有眼,只怕也是多人合力才能将那伙贼人捉拿归案。”温苍不禁打了个圆场。

雪卿道:“我只有一副残躯,委实不能轻许多人。但也须得是出力最多或者得到最重要线索之人才可。”

王渊此时已经像是一只霜打过的茄子,再无方才的神采。

他心知自己究竟几斤几两那真的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除了一手追红逐绿、流连花丛的本事,便再无所长了。

别说让他手刃何天翼,就是跟人盯梢他也没有足够的体力。

席上一时静默下来,三人都没说话。

雪卿抬手,再次自斟一杯。

温苍劝道:“范姑娘,多饮伤身。听长公主身边的朦儿姑娘说,你近日仍然少眠多梦,不思饮食,人也越发消瘦。我看还是善自保养为妙。”

雪卿手握酒盅,那海棠红色的瓷釉落在王渊眼中犹如心头滴下的鲜血一般。

“多谢温公子,只是这最后一杯,我不得不喝。”

雪卿转向王渊,举杯说道:“我每日要抄写佛经,不敢耽搁太久,便只能多饮一杯告罪,还望王公子莫要介怀。”

未等王渊回过神来,这一杯酒已经下肚。

王渊道:“不敢耽误姑娘的正事,更不会介怀,姑娘切莫为此忧心。”

雪卿起身道:“多谢王公子海量汪涵。”

说罢便转身要走。

王渊也站起身来,伸出手,似乎仍有未尽之语,却还是叹息一声,眼看着佳人远走。

温苍不忍,拍了拍王渊的肩膀说道:“人各有志,何况范姑娘本就是个烈性子,说什么也是勉强不来的。”

王渊闹钟一片空白,直直地跌坐了下去。

温苍见势不妙,连忙向站在远处的仆从问道:“王府的小厮、长随何在?”

庾府的仆从回复道:“回温公子,都按长公主殿下的吩咐,在门房那边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呢。”

温苍道:“你们着人去瞧瞧,他们可用完了?若是用完了便让他们早点来搀扶王公子回府罢!”

那人连连称是。

温苍不免又宽慰了王渊几句,可直到王家的下人到来,王渊也未出一语,双眼失神。

王家下人看他家大公子进庾府赴宴之时还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如今最多也就过了大半个时辰,如何就变得这般萎靡不振,状如痴傻?

温苍看着王渊被搀扶着回了府,心中不免生发出“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之感。

那边厢,幼薇一直在雪卿房中等待,见雪卿回来面色如常,便知此事已一如庾遥所料。

金银财帛这些身外之物,王家自然是不缺的。

王渊色迷心窍遣散妻妾求娶的事情也未必做不出来。

只有从他的短处着手,才能断了他的念想。

而雪卿身为范仲文的未亡人为他血洗仇怨也是理所当然。

“都说与他听了?”幼薇开口道。

雪卿点点头,坐在幼薇不远处。

“希望从此之后诸事皆休,我实在是不习惯如此巧言令色。”

幼薇微微笑道:“怕不是范姑娘对这巧言令色四个字的理解有偏差?按本宫对你的了解,恐怕人家是一点好脸色也没见着,此番回去恐怕还会病上十天半个月呢。”

雪卿漠然地道:“纵然病得久些,也比失去性命好。我是个不祥之人,但凡男子顾惜自己的性命也不该与我亲近。”

雪卿脑海中幽幽浮现那年漫天的花雨。

那时的她还是胭脂醉精心培植的一棵摇钱树。

日日只能瞧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屋顶,飞檐斗拱。

窗外一枝枝明媚鲜艳的绯樱开得丰腴饱满,只要轻轻一阵风吹过,便会全部于枝头升腾而起,化为一片粉色霞光。

而她心中爱慕的那人便如天兵神将,总是能够突然带起一阵微风,脚踏着轻红碎粉,飘飘如仙,直向她而来。

可是此时呢?那人却已经肝胆俱裂,经脉尽断,长眠于地下。

她除了怨天,怨命,还能做什么呢?

幼薇见雪卿眉心若蹙,心中亦是伤感不已。

“也罢,如此一来,总能落得清静。”幼薇一时语塞,竟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宽慰之语。

雪卿点点头,说道:“若不是长公主殿下顾惜,只怕如今我已是无根的浮萍,为遂心志,只能一死了之了。”

幼薇道:“哪就那么严重了?王大公子虽说不算有才干,但也算得上正人君子,不会用强的。此事最重要的便是两厢情愿,若是一方执意不肯,也没多大意思。”

雪卿道:“若他能就此放过我,那我也感念他的恩情。”

幼薇试探着问道:“今日还抄写经书吗?”

“自然是要写的。他日带到他墓前焚化,便是我这几日没有白活了。”

雪卿言语中都是无尽的决绝凄楚,幼薇也不忍多听。

“也好,本宫便派人多取些上好的黄宣纸来,供你抄写佛经之用。好在驸马出身书香世家,这些物什你要多少都可以。”

幼薇从雪卿房中走出,抬头一看,已是圆月高悬。

她走在亭桥曲廊里,森森竹影之中。

衣裙轻摆,恰似风中娇嫩细幼的萱苏,惹人生怜。

“昨夜睡得不好么?”

幼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见是温苍。

“也许是兄长骤然苏醒,有些乐而忘形了。”

幼薇面对着温苍的同时又后退了两步。

温苍并不上前,只是露出一如往昔的温暖治愈的笑容,说道:“吓着你了?我方才看到你眼下有一团淡青色。”

幼薇微笑道:“那明日进宫也许要用上从前你们从集市带给我的那一盒胭脂了。”

温苍:“明日就进宫?”

幼薇点点头:“不错。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平,是时候进宫了。”

幼薇望着远处徐徐地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离去。

一句告别之语都没有。

她是最近太劳累所以忘了么?

温苍不知道。

女人的心思本就十分飘忽不定,更何况是那么优秀、年轻的女孩子。

正如他的妹妹温黛一样,日渐长出七窍玲珑心的女孩子。

第一二四章 夜来风雨(上)

大周太微宫钦安殿。

幼薇晌午入宫,宽慰紧张不安的小符后就足足花了大半日。

此时已经快要宵尽更残,她却强打精神,不敢入睡。

温苍躲在她的车驾里入宫,只有夜深人静才能出来查验两位妃子暴亡之事。

待含晖等众侍女退去,她便在门廊点燃一盏莲花灯作为标记,指引温苍。

于此同时,幼薇将房中的灯烛尽数熄灭,抱膝坐于床帏之中,静静等候。

她不禁想到那一日,她与庾遥贸然造访玲珑山庄,温苍衣袂如仙,飘然远至的样子。

庾遥在前与温苍寒暄,而她早已周身战栗,呆在一边。

那完美融合了俊美与坚毅的面容,俨然便是自己失落在天际另一端的朝思暮想之人。

“咚,咚,咚。”

突然,传来三声敲窗声。

窗外的月光将温苍的侧影映照在窗纸上。

幼薇打开窗棂,清夜皎然。

温苍正含笑望着他。

温暖如春。

幼薇示意他快进来,随后很快避开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在房里寻了个蜡烛点燃。

温苍关上窗户,开口道:“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幼薇道:“宫中不比府里,耳目太多,也不都是知根知底的。如果让人看到了屋子里亮了灯说不定会问起来,反而横生枝节。”

温苍道:“说得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近日越发心细如发了。”

幼薇举着蜡烛,将温苍引到一个黄梨木翘头桌案前,又将蜡烛在烛台上放好。

“此番可探得了什么眉目?”幼薇问道。

温苍又是一笑,说道:“庾兄果然料事如神。杜贵妃的确是中了毒之后才被人割了舌头。”

幼薇道:“是什么毒?可验得出来?”

温苍道:“不用验,这毒我太熟悉了。”

幼薇惊讶道:“难道是戴氏不传之秘酥筋腐骨散?”

温苍点了点头。

当初在邢州,温苍曾经中过酥筋腐骨散之毒,随后又被人栽赃陷害。

“啊!”幼薇险些惊呼出声,连忙自己掩住口鼻,压低了声音,“那个黑衣人,难道也来了京城?”

温苍点点头,说道:“若你知道了李淑妃是中了什么毒而死,恐怕更会如此判断。”

幼薇道:“难道是蔓草缠烟?”

温苍道:“不错。李淑妃中毒太深,应该是即刻毙命。烟毒如雾如霰,很少会有如此猛烈的毒性。而蔓草缠烟虽然是烟毒,但是应该也可以溶于水中,哄得李淑妃不知情地喝下去。”

幼薇道:“这么说,那个黑衣人一定是来了京城,还想再图谋什么。对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危险的钟离忠!”

温苍道:“可是皇宫大内,黑衣人又是怎么插手的呢?”

幼薇道:“而且偏偏是对那两个外邦进贡的不得宠的妃子下手。”

温苍道:“当日在邢州,黑衣人的目标分明就是你。看来他是想对皇上身边的人不利,最终的目标说不定就是皇上。那她接下来的目标岂不就是皇后娘娘?”

“不好!皇后娘娘有危险!”幼薇急道。

突然间,钦安殿的灯火从前门迅速亮起,伴随着无数嘈杂的声音。

温苍反应倒快,身形一闪,躲在屏风之后藏身。

幼薇随即整理了一下衣装。

守夜的晰儿、朦儿敲门道:“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不知怎么突然来了,说话间就要走到寝殿了。”

幼薇口中说道:“知道了,随本宫迎驾。”

这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皇后娘娘这么晚了为何突然造访?这完全不合宫中的规矩啊。

幼薇满腹狐疑地打开了门,只见含晖也已被吵扰着起了身,还吩咐着小宫女快将灯烛都尽数掌起。

很快,小符后踏着碎步出现。

一件鹤氅将小符后细弱的身子团团围住,只能看到一点点足尖。

幼薇见她脸色惨白、双眼红肿,定然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难道是皇上出了什么事么?

“公主,公主救我!”小符后看到幼薇,竟然不顾懿范地失声痛哭。

当年先皇还在世的时候,永安是先皇唯一的血脉,地位超然。

而那时的小符后仅仅是太子妃的娘家妹妹而已。

她二人虽不常碰面,但是每次小符后都要对永安见礼,更是以公主殿下称呼之。

如今小符后虽然贵为皇后,但是仍不改口。

幼薇迎上前去,扶住了小符后,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皇嫂怎么漏夜来此?”

小符后泪水涟涟,已是口不能言。

朱内官上前一步,在幼薇身近处压低了声音道:“启禀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刚刚遇刺了。”

幼薇惊讶地睁大双眼看向小符后。

小符后眼如秋波横,微微地点了点头。

幼薇搀扶着小符后步入内堂,吩咐众人在门外候着。

与内堂一墙之隔便是寝殿,温苍此刻正藏身于屏风后面。

若是被人知道温苍的存在,只怕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幼薇此刻只想赶快问清楚来龙去脉,将小符后打发回去。

小符后落了座,仍是不停地拭泪。

幼薇劝解道:“多哭伤身,于事情上却无任何益处。皇嫂,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符后幽幽地道:“今夜我睡眠中觉得口渴,便起身想唤人。可谁知突然看到床帏上有一个人形的暗影。我当时吓坏了!都说鬼是没有影子的,一定是人,是要害我的人!”

幼薇不由得也吓了一跳,说道:“然后呢?”

“我不敢声张,怕那人顷刻间便要取我性命。于是我装作发梦的样子,大声说了几句呓语。所幸守夜的几个宫女还算机警的,连忙拿着灯烛进来询问我有何需要。我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说殿内烦热,想出去透透气。她们便服侍我起身,走到殿外。我连忙召集了大内侍卫冲进寝殿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遍。可是那贼人不知何时已经逃了,竟然半个人影儿也不见……”

幼薇舒了一口气,说道:“也许是皇嫂看错了呢,并寝殿没有进来其他人,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不!不!绝不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发丝都一清二楚!公主,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啊!若你不救我,只怕,我,我不知何时就要如李淑妃、杜贵妃一样惨死在这里了!”小符后突然间情绪异常地激动。

幼薇连忙宽慰她道:“好,好,我信你。可是大内侍卫已经翻找过一遍了,即便是有人想对你不利,也已经走了。”

“我不信!我不信!那人千方百计地潜入太微宫,怎么会善罢甘休?他一定是想取我的性命!让我也不得好死!侍卫,那些侍卫都是没用的,办事不力,搜查不到!我明日就裁撤了他们,另换一批更精干的来!”小符后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喊道。

幼薇看她的情形,的确是受惊过度了。

“公主,我那个宫室今夜是不敢再回去的了!我便在你这里安歇一宿,好不好?”

幼薇听到小符后的话,背后的冷汗已经不觉之间冒了出来。

第一二五章 夜来风雨(下)

若是让小符后进入寝殿,只怕温苍夜入皇宫之事就再也瞒不住了,还会惹出其他的风波。

于永安长公主名节上亦有损。

虽然小符后之前说过可以请温苍协助查案,可是他毕竟是外男,入宫束手束脚、多有不便,幼薇这才让他悄然来去,未曾通报小符后。

幼薇只得推辞道:“钦安殿的寝殿不如徽仪殿那般宽敞华贵,只怕皇嫂会不习惯。”

小符后狂躁地道:“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须得等到天亮了另派一批精明强力的大内侍卫仔仔细细地搜查了,我才能放心回去。如今吓都吓死了,怎么顾得上殿宇是否宽敞华贵?况且,从前姐姐在世时,我也只不过是在徽仪殿一间厢房里安身立命,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更何况公主的寝殿最是秀丽堂皇,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公主不许我留宿,那必是嫌弃我了。”说罢又是嘤然欲泣。

幼薇进退维谷,只能祈祷上天保佑,温苍已经趁乱越窗走了。

可是如今钦安殿前前后后都布满了小符后带来的人,他又能走到哪儿去?

“皇嫂说笑了。您是后宫之主,谁敢讲您拒之门外?若是皇嫂不嫌弃,便在此留宿一夜吧。”幼薇只得先答应了。

小符后很快破涕为笑,说道:“我姐姐仙逝之后,我也寂寞了好久了。想当初还在先帝潜邸之时,我就是这样日日与姐姐抵足而眠的。”

幼薇此时略有些淡忘了庾遥从前跟她讲过的那一件发生在先帝还是大汉大将军时的灭门的惨案。

永安侥幸存活,为何符氏姐妹也能安然无恙?

小符后继续道:“我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即便是她要随皇上出征,我也央求她们带着我。我姐姐也是个痴心人,皇上不许她跟着去,她非要去。皇上说,除非是父皇首肯。她就真的去找父皇了。还振振有词地对父皇说,母后是女中诸葛,行兵布阵每每有良策进献因而父皇每次出征都将母后带在身边。她也想效仿母后的英姿。”

幼薇这才想起来,当时皇上和符皇后已经成亲,符皇后随皇上去了军中,小符后也跟去了,这才幸免于难。

小符后突然问:“公主在想什么?”

幼薇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没什么。也许是夜深了,有些神思倦怠。”

小符后道:“那就回寝殿歇息吧,今夜有你作伴,我安心多了。”说罢起了身,作势便要往寝殿走。

幼薇道:“可要让宫人们进来伺候?”

小符后已自行迈出几步。

“不必了,今夜这一番折腾,她们想必也累了,都靠在墙根底下歇着呢,何苦再折腾她们?”

幼薇只得跟上她,一同进了寝殿。

外间的光瞬时照进寝殿,直将那扇琉璃彩绘屏风照得通明。

幼薇一边走,一边直直地盯着那扇屏风。

通透得很,并未出现什么暗影。

幼薇略宽了宽心,想到温苍也许已经趁乱逃离了。

小符后迫不及待地翻过屏风,走到床榻边上坐下。

“公主也许不知道,你出宫的这些日子,我可是常常来钦安殿看着她们布置打扫的。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可都熟悉得很。”

“多谢皇嫂亲自照料。”

“我虽然有心,可也比不上皇上。皇上亲自下了旨意,这钦安殿内一应器物都要维持原样,不能挪动,生怕公主回来小住时见了眼生的东西不喜欢。”

幼薇心想,皇上果然对永安用情至深。

不过小符后年纪尚幼,性格也是天真烂漫,似乎不以为意。

就在幼薇沉思的这一会儿,小符后早已自行撇了鹤氅,将衾被裹在了身上。

幼薇见状,只得随她一同睡下。

月光微微透进房中,幼薇看到小符后闭着眼睛,一双纤长的睫毛不住地抖动。

她心想,小符后虽然年纪小,但也实在是个美人儿。

论姿色,比之符皇后还要清丽许多。

比宫中其他嫔妃,更是好过太多。

可惜所托非人,皇上一心只在永安身上,并不能给她想要的关爱。

突然,幼薇觉得胳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碰了一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

小符后张开一双星月一般的眼睛,望着幼薇道:“公主,我可以贴着你睡吗?”

幼薇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然可以。”

“新婚之夜,皇上也是像你这样仰面躺着。我只敢趁他睡着了贴在他肩膀边上睡。皇上很暖很暖……我从小就怕冷,可是皇上有龙御之气,身上最暖了。公主,我想皇上了。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天下那么乱,这仗好像永远都打不完似的。”

“就快回来了。皇上英明神武,所向披靡,手下精兵强将无数,定能早日凯旋。”

幼薇说完,等了许久都不见小符后搭话。

转头一看,小符后已经有了睡意,眼睛慢慢地阖上了。

幼薇望着头顶的纱影,却没了睡意。

夜深人静,她想起方才温苍说过的话。

诚如庾遥所料,李淑妃是中毒身亡,又被人吊上房梁的。

杜贵妃则是先被人下了酥筋腐骨散,没了知觉,然后割去舌头,伪装成咬舌自尽的模样。

歹人所用的毒与当初在邢州城见过的那个黑衣人如出一辙。

黑衣人当初袭击幼薇,如今害死李淑妃和杜贵妃,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皇宫大内,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若论利害关系,小符后嫌疑最大,可是她如此天真烂漫,心无城府的样子,若是装的,那可就太厉害了。

小符后今晚险些遇刺,是否意指她将是黑衣人的下一个目标?

难道那躲在暗处的人,并不是因为嫉妒杀人,而是为了挑起争端?

对了!

幼薇突然想到,若是永安真的死了,必然震动朝野,那些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人难免会怀疑皇上为了巩固皇位、怕长公主联络臣下谋反才暗杀长公主。

而符氏姐妹是否存在,是否坐稳后位也关系着前朝的那些遗老。

李淑妃和杜贵妃更关系着两个与大周十分亲厚的属国的忠诚。

既然皇上可以让大汉的王爷投诚,将她们从玲珑山救出来,难道大汉的人或者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就不能渗入大周图谋不轨么?

若是这样,那李淑妃和杜贵妃的案子,幼薇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了。

这时,窗外突然来了一阵风雨。

已经靠着墙,倚着柱迷迷糊糊睡去的宫人们纷纷被惊醒,连忙跑到檐下躲雨。

有的则回到了室内。

脚步声细细碎碎,半晌才平息了。

幼薇静静地听着窗外微风细雨的声音,也有了一丝困意。

这一番风雨也许会冲刷掉一些痕迹,但是说不定还会将另外的蛛丝马迹展露出来。

命数,乃是众多偶然之事所串连,谁又说得准呢?

卧晚不曾抛好夜,情多唯欲哭残春。

阴成杏叶才通日,雨著杨花已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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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曲径通幽

隔日晨起,雨尽花残,一派晴好。

钦安殿的宫人们以及皇后贴身的内侍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依次伺候小符后和幼薇梳妆打扮。

用过了早膳,幼薇正要陪小符后回徽仪殿,只见朱内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娘娘大喜,大喜啊!”

小符后杏眼圆睁:“本宫何喜之有?”

朱内官道:“前线传来消息,皇上大胜了!大军不日便要开拔还朝。”

小符后眉眼立刻舒展,乐成了一朵花儿。

幼薇在旁说道:“昨夜皇嫂还在忧心,不知皇兄何时才能回来。这一早就来了好消息,真是可喜可贺。”

小符后笑道:“都是借你的吉言,等皇上回来,本宫一定会进言,封赏驸马府上下。”

晰儿、朦儿连忙谢过皇后。

“还有钦安殿众人。”小符后笑着补充道。

含晖刚想谢恩,幼薇却说道:“臣妹原本也没做什么,无需如此兴师动众。”

小符后悄悄贴近幼薇耳边道:“对下人务必要恩威并用,她们才会忠心。”

幼薇只得说:“多谢皇嫂教诲”,然后又对含晖道:“快来谢过皇后娘娘罢。”

含晖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谢了恩。

这时朱内官却道:“启禀娘娘,还有一事,却是如今最为迫切的。”

小符后道:“还有什么事?”

朱内官道:“皇上派回来的人说,此番征战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取得十数个州郡,也是吴越和清源两国派兵千里驰援之功。如今大胜了,皇上预备大加封赏,两国国主都要派使臣进汴京朝贺。皇上让皇后娘娘告知杜贵妃娘娘和李淑妃娘娘,她们的娘家也会派人加入使团之中前来探望她们。”

杜贵妃和李淑妃并不是西施那样的民间女子,只因美貌出众就被选中送入大周。她们都出身于吴越和清源的大士族,族中之人出将入相,不容小觑。

小符后听后弱柳扶风一般险些仰倒。

众人连忙扶住。

“皇嫂莫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位娘娘被害之事臣妹心中已有了计较。”

小符后看向幼薇,只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符后打起精神,对朱内官道:“皇上说没说吴越和清源的使团何时入京?”

朱内官道:“皇上派回的人说,为表诚意,两国使团都会提前于皇上回朝之前入京,待皇上圣驾回京之日,两国使团会随文武百官一同出城迎接大军凯旋。只不过,两位娘娘的家人想要提前入宫会面,还需皇后娘娘安排。”

小符后惊讶道:“他们两国的使团要在皇上回宫之前就到汴梁城?”

朱内官道:“的确如此,而且皇上派回来的人在路上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算起来,两国使臣入京之期就在三日之后。”

“什么?!”小符后心中毫无准备,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一般。

“皇嫂回宫安心歇息,皇兄不回来,这天也塌不下来。”

幼薇亲自将小符后送回徽仪殿,随后带着晰儿和朦儿两个人出宫回府。

出了宫门,幼薇上了马车。

此时温苍却并不在马车之内。

幼薇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小符后突然到访,温苍随即消失,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难道是失落在宫中某处?

幼薇来不及细想,马车已经徐徐地往庾府而去。

快要走到庾府大门口,晰儿突然敲窗道:“公主,您看。”

幼薇微微掀开帘子,只见庾府门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岂不就是温苍吗?

另一个好像是王渊。

可是那人打扮素简,完全不似王渊公子哥儿的作派。

幼薇悄声对晰儿道:“从侧门入府,请温公子到驸马房中相见。”

马车调转,不多时就从侧门进了府。

幼薇走到庾遥房中,庾遥正在休息。

幼薇于是走到外侧内堂对服侍之人道:“这两日太医可来了?”

小丫鬟道:“回长公主,太医们这两日都来了。”

幼薇微微皱眉道:“这一屋子的香气。”

小丫鬟道:“可不是么?下人们都念叨呢,太医们都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熏这么重的香?”

幼薇道:“驸马可醒了?”

小丫鬟道:“每次用针祛毒之后都会醒来,精神似乎越来越好了。”

幼薇点点头,又道:“胃口怎么样?”

小丫鬟道:“只进了一点粥。按长公主的吩咐,谷米都尽量做得软烂,还要稀一点。”

“做得很好,下去吧。”

小丫鬟应声下去了。

幼薇站在庾遥卧房门口,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说道:“兄长,再等我三日。三日之后,我必取得解药回来,为你解毒。”

“怎么站在这儿?”身后突然响起温苍的声音。

幼薇回身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小声一点,关上了庾遥卧房的门,然后与温苍一道走回内堂茶炉边坐下。

“温家哥哥,你昨晚怎么跑掉的?吓得我好惨!”幼薇率先开腔。

温苍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房中其实有一条密道?”

幼薇一惊,这事她的确是不知道,可她是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说知道,那她昨晚应该安排温苍躲入密道才对。

说不知道,那她不是真正的永安长公主的事恐怕就要多一个人知道了。

温苍温柔一笑,说道:“我猜你应该是不知道。我看土还很新,应该是你到了庾府之后才挖的。”

幼薇暗自舒了一口气,说道:“什么密道?我怎么不知道?”

温苍道:“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和皇后娘娘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心里实在是着急,生怕她闯进来,看到我。巧的是那时候我突然发觉你屋中的地面不太对。”

“地面?”幼薇不解。

温苍继续道:“对,地面。你与庾兄到过玲珑山庄应该还记得,玲珑山庄各种暗道纵横交错。我温家一直是设计密道的行家里手,所以我猜到屋中应该是有一条密道在。”

幼薇道:“不错,想必这密道的入口在何处也瞒不过你。”

温苍点点头。

幼薇替他斟了一杯热茶,说道:“喝口水,慢慢说。”

“你可知那密道通往何处?”温苍的脸庞被升腾的水汽一蒸,越发显得唇红齿白。

幼薇摇了摇头。

“通向皇上的寝宫。我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是我见那宫殿多用明黄的颜色和飞龙的图纹,应该是错不了。”

“皇上的寝宫?”幼薇不免吃了一惊。

可随后转念一想,皇上对永安甚是痴情,在永安离宫之后悄悄挖一条密道,去到空荡荡的钦安殿感怀往事也是有可能的。

“皇兄也许是不堪后宫妃嫔的热情,想要逃遁,才挖了这条密道。”幼薇端起一杯热茶,面无表情地说。

“你说得有道理。此外,我还发现皇上寝殿下面的密道除了可以去往钦安殿以外,还有一条密道通往皇城之外,不过已经被封起来了,想必是废弃不用很久了。我为了脱身,只能暂且又将那一截密道打开了。不过你放心,我离开时已将它原封不动地封好,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温苍喝了一口茶,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又连饮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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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七章任捕快

“你就是这么脱身的?”幼薇问道。m

温苍点点头道:“是啊!我刚回来就在门口碰到了王渊王公子,被他扯住了衣袖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你让晰儿来喊我才脱身。”

幼薇想到刚才进府前的确看到一个有些像王渊,但却是粗衣布衫的人正与温苍说话。

没想到真的是王渊。

这位当朝一品卿相家的公子今天演得是哪一出?

“王公子?他今天怎么穿成这样?他们王家难道要破产了?”幼薇毫不客气地说道。

温苍摇摇头,表情有些哭笑不得:“那一天,范姑娘不是跟他说只愿嫁与能帮她将害死范公子的人捉拿归案之人吗?他回去想了一夜,觉得我和庾兄文武双全,庾兄又擅长推理断案,还与那伙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日后肯定能将他们捉拿。他若是能出一些力,掌握到重要的证据,说不定能够打动范姑娘的芳心。”

幼薇笑道:“他能出什么力?文不行,武也不行。”

温苍苦笑道:“说得是啊。不过也亏得他想得出来,他今天与我见面之后已经去了开封府,如今说不定已经托秦少尹的关照,当了个最末等的捕快……”

幼薇道:“怪不得轻装简从,与从前的大排场完全不同。”

温苍道:“他让我帮他告诉范姑娘,他一定会向捕快、仵作虚心请教,早早学到本事,为范公子报仇。”

幼薇不禁感慨道:“我本来以为他会大病一场,然后就能想通了,与娇妻美妾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也罢,他的话,我会告诉雪卿。”

幼薇迟疑了一下,说道:“温家哥哥,有一件事,我要托你帮我去办。”

温苍道:“不必客气,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幼薇道:“我猜想有人要对我皇兄不利,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则口讯,提醒他千万小心。”

温苍道:“为何不让晰儿和朦儿飞鸽传书给尹大人?”

幼薇道:“此事事关重大,除了温家哥哥亲自去,都不稳妥。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一字都不能漏地转述给我皇兄。”

幼薇随即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温苍听后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你需要我何时启程?”

幼薇道:“即刻启程。”

温苍道:“既然宫中民间有秘道相通,不如让我留在此处,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幼薇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可以自己料理妥当。”

温苍道:“我看此事风险不小,你不如跟我一起去与皇上会合,让他出面解决。”

幼薇道:“来不及了。使臣三日之后就要入京,两位娘娘的母家人当天就会请求进宫与亲人团聚,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

温苍见她神情决绝,也不便多劝,只得说道:“你万事小心,报讯之后我一定会快马加鞭回来汴京。”

“好。”幼薇笑容淡然。

温苍又略坐了坐就回房打点行装,准备出城。

幼薇特意派遣了众多庾府的小厮、长随,一路护送他到了城门。

就连晰儿和朦儿也是一路殷勤嘱咐,直到温苍所骑的白马在城外踏起烟尘,如天涯一般茫茫不可见了。

而幼薇则是到了雪卿的屋里躲清闲。

“我听说你今天将大半个庾府的人都派出去送温公子出城了?”雪卿脸上毫无表情,语声不疾不徐。

她自从范仲文离世之后,将生死置之度外,早就不会拘泥俗礼,私下与幼薇说话也越来越不客套。幼薇也乐得自在说话。

“嗯。”幼薇应了一声。

“我从小生长在烟花之地,听过的闲话不少,有些是关于驸马的……难道你和温公子之间……”

雪卿抬头看了幼薇一眼,只见她神思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幼薇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没有的事。如果真有什么事,还会这样大张旗鼓,唯恐不被人知道么?”

雪卿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些天潢贵胄,行事难道也有忌惮么?当年唐太宗宠爱高阳公主,将她嫁给宰相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可是高阳公主与房驸马两情不睦,竟然看上了玄奘法师的高徒辩机和尚。不但肆无忌惮地与他幽会,甚至有传言称房驸马还在门外帮忙放风呢。”

幼薇将茶盅放下,看着雪卿,说道:“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雪卿道:“驸马爷是个好人,而且我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所以……”

“你以为我看驸马卧床不起就起了别的心思?”幼薇打断她道。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辜负一个真心关爱你的人。”雪卿叹道。

幼薇道:“别胡思乱想了。这件事并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雪卿低着头,没再多言。

幼薇随即说道:“别说我了。今天我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雪卿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期待:“难道是有了那伙贼人的踪迹?”

幼薇道:“不是。但的确有点关系。那一天你回绝了王公子,我本来想这件事也许就此能够了结。可我没料到这个王公子心志之坚……他竟然跑到开封府去做了一个末等的捕快,想要学本事,替你将那伙贼人找出来。”

雪卿眼神暗淡下来,神情淡漠地说:“那也不关我的事。这种王孙公子哪有什么长性?也不会吃得了那种苦。几天之后就会打退堂鼓了。”

幼薇道:“你说得是,我也觉得王公子可能忍受不了风餐露宿的生活,说不定还要每天跟死人打交道。只不过,他有这份决心也算难得了。”

雪卿别过头去,看向别处,不再说话。

幼薇知情识趣,于是就起身告辞。

雪卿起身相送,之后又回到了房中。

幼薇怕她再想不开,特意让人将她旁边一间屋子也打扫出来,布置成佛堂。

雪卿日日就在佛堂里跪拜参禅,抄写经书佛偈。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哆毗迦兰帝阿弥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雪卿跪在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

她念的是往生咒,又称作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是一种解除业障、超度亡灵的咒语。

雪卿每日早晚都要各念二十一遍。

可是今天,她念到第七遍的时候,便已经泪如雨下,胸腔中哀恸的气息已经充盈得几欲破出她的身体。

她在哭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那绝美的相遇,也许是为了那短暂的相聚,也许是为了漫长无果的怀疑、折磨和报复,也许是为了迟来的谅解。

她恨何天翼等人,恨他们夺走了范仲文的生命。

可她更恨的还是命运,就在她以为前嫌捐弃、遗憾可解的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而且为什么还要有王渊这种人出现?不断地提醒她,她曾经拥有过的,现在永远失去的,究竟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第一二八章 离间之计(上)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二八章离间之计三日之后,吴越和清源的使臣如约进京。

幼薇随小符后在城楼上登高远望。

远处旌旗飘扬,她们二人身后也是无数宫人。

小符后开口道:“听说公主请玲珑山的温公子去官道上相迎皇上的御驾了。”

幼薇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我担忧会有人趁机对皇兄不利。温公子身手了得,可以助皇兄一臂之力。”

小符后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本宫一声?若是手握本宫的凤符,一路上官驿畅行,肯定能更快一些。”

幼薇道:“皇嫂的凤符是何等要紧的信物?这宫里的事情还没平息,说不定还会用到。”

小符后道:“说得是,咱们先携手度过眼前这一关。”

说罢,小符后向幼薇伸手,幼薇则抢先扶住了她的胳膊。

姑嫂二人一路向朝元殿而去。

使臣并未在驿馆歇息,而是被一路迎送入宫。

小符后在朝元殿为他们设宴,接风洗尘。

各方见了礼,便尽皆落座。

两曲歌舞之后,小符后举杯道:“皇上征伐蜀地,一路上多亏吴越与清源两国良草接济,才能旗开得胜。本宫在此敬诸位使臣一杯。”

吴越王早前封李淑妃的父亲李元为使团副使,跟随正使——宰相鲍修一同入大周。

众人饮尽了杯中酒,李元向鲍修使了个眼色。

鲍修颔首不语。

李元于是举杯道:“皇后娘娘,微臣有个不情之请。今日宴席如此喜乐,不知可否请淑妃娘娘出来,与微臣相见呢?”

清源那边的副使——杜贵妃的兄长杜鼎业也附和道:“微臣也许久不见贵妃娘娘,十分挂念。如果皇后娘娘能够让贵妃娘娘出来相见,微臣实在是感激不尽。”

意料中事,来得如此之快。

小符后神色悲戚,下令让一众歌姬舞姬,连同管弦丝竹的乐手通通下去了。

李元道:“皇后娘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难道是淑妃娘娘犯了错,见罪于娘娘?”

小符后道:“不不不,淑妃为人最是和善不过,与宫中姐妹相处融洽。杜贵妃也是如此。只不过……”

幼薇接着说道:“可惜两位娘娘已被人所害,在不久前魂归故里了。因为事发突然,皇上又不在宫里,所以还未来得及发丧。”

“什么?”李元手中的酒杯掉落,霎时碎瓷片飞溅。

“长公主殿下所说可是属实?”杜鼎业也追问道。

小符后点了点头:“的确如长公主所言。本宫虽然执掌凤印,可毕竟年纪轻,从未经历过此事。只能密不发丧,等待皇上回京再处理。”

杜鼎业乃是武将,此刻已经站起身来,在众多文臣之中显得尤为威猛高大。

“究竟是何人害死了我妹妹?可要有个交代!”他怒目圆睁,口气也颇不和善。

清源的正使陈洪起身,示意杜鼎业坐下:“皇后娘娘尊驾前,休得无礼。”

然后又向小符后施礼道:“皇后娘娘莫怪,他是个粗人,不懂礼数。只不过淑妃娘娘在清源时的确是士族贵女,并不是无名无姓的民间女子。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的确应该给家里人一个解释。”

小符后道:“各位大人少安毋躁,长公主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一定会向诸位解释清楚。”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幼薇。

幼薇起身道:“将证物抬上来。”

几位内监合力抬上来一个巨型双面绣屏风。

一边是喜鹊登梅,一边是岁寒三友。

“哼,这是哪门子的证据?”杜鼎业没好气地说。

幼薇笑道:“杜将军莫急,事有轻重缓急,李淑妃娘娘逝世于杜贵妃娘娘之前,所以我先来解释李淑妃娘娘究竟是被何人害死的。”

然后转头向李元道:“李大人,您身为淑妃娘娘的父亲,一定知道她的喜好习惯。你看这扇屏风,可是她素日所喜欢的样子?”

李元起身离席,仔细看了看这扇巨大的屏风,说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淑妃娘娘在闺阁时比较文气,最喜爱的花卉也是芙蓉、海棠。不过也许她嫁给了大周天子,感染了一些孔武之力也未可知。”

幼薇道:“有劳李大人,李大人请稍坐。我当时在淑妃娘娘的房间看到这扇屏风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却一直也没想得不对之处究竟在哪里。直到这两天,我才刚刚想明白。淑妃娘娘生长在吴越,生平难得见一次雪,更是少见松柏这种长青的树木。因为吴越素来湿润炎热,国人种得大多是一些矮小的灌木。大周虽然比吴越偏近北方,但冬季也并不觉得太冷,更是难得下雪。可是这扇屏风两面都绣有大雪堆积。而它又是摆在房间的正中央,想来一定是李淑妃素日钟爱的物件。”

李元道:“这,这又说明什么呢?”

幼薇道:“说明很有可能嫁给皇兄的李淑妃并不是真正的李淑妃,并不是李大人您的女儿。”

“什么?”李元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幼薇继续道:“所以前两天我立刻进宫,让皇嫂将李淑妃的两个贴身的侍女抓了起来。”

幼薇向身后的内监道:“将她们两人带上了吧。”

不多时,内监们便将五花大绑的李淑妃侍女小沅、小淇带了上来。

“李大人,请您仔细看看,这两个人是自小在淑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么?”幼薇指着小沅、小淇问道。

李元年纪不算太大,还没老眼昏花,看了一眼便道:“不对,不对!虽然有几分相似,但是并不是我府中人。”

幼薇点点头,说道:“本宫猜想,真正的小沅、小淇,连同李淑妃娘娘,早就被人掉了包,现在跪在我们面前的是契丹细作!只有生长在苦寒之地的契丹人才会对雪有别样的情愫,才会见惯了松柏,绣的时候才能栩栩如生。”

此言一出,众人都吓了一跳,想不到竟然有契丹人混进宫来。

“你们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快说!”李元气势汹汹地冲向假的小沅和小淇。

小沅开口道:“李大人的千金应该已经死在还未到达汴京之前的一处山坳里了。”

李元闻言,心中大恸,险些仰面栽倒。

众人连忙上前扶住了,又将他扶到座位上休息。

幼薇道:“北方的大辽,也就是契丹人,听说吴越要送美人进汴京,便早早地派人在半路上拦截,趁女眷在偏僻处解手的时机,暗施偷袭。可怜真正的淑妃娘娘和小淇、小沅早已经沉没在沟渠之中了。”

吴越国宰相鲍修此时开口道:“他们难道是想图谋对大周皇上不利?”

幼薇道:“起初他们必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惜皇兄忙于朝政,又经常在外征战,他们没有寻到好的时机。于是便改变了想法,想要找机会挑拨大周与吴越、清源之间的关系。”

“好狠毒的心肠!”小符后不禁叹道。

幼薇道:“假的李淑妃被吊在本空,看上去是被人所害,其实,她是自杀的。自杀再伪装成他杀的样子,目的就是为了让李淑妃被人杀害在大周皇宫里,挑拨大周和吴越起龃龉。至于为何做成密室杀人的样子,就是为了引导我们发现房中的密道,再将清源也搅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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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离间之计(下)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二九章离间之计幼薇只身走到小沅、小淇身边,幽幽地道:“你们三人一早就已商定好。先由假的淑妃服毒自尽,再由你们二人将她吊上房梁,伪装成是被人所害。然后你们从房中的秘道偷偷潜入杜贵妃的寝殿,再伺机逃走。此举便是为了嫁祸给杜贵妃。”

杜鼎业道:“我妹妹何其无辜,缘何也会惨死?”

幼薇道:“杜贵妃的确是被人嫁祸,但是她也说不上是如何无辜。杜贵妃早已被假的李淑妃蛊惑,暗中密谋争宠,甚至想先于皇后诞下皇子,继承大周的江山,所以才会中圈套,否则她眼见秘道被发现怎么会恼羞成怒?”

杜鼎业道:“我妹妹究竟是怎么死的?”

幼薇道:“假的李淑妃早就通过小沅、小淇买通了杜贵妃身边的浮翠和涵青,她们合谋将大有嫌疑的杜贵妃杀害于内廷狱之中,还伪造现场,让人以为杜贵妃是自己咬舌自尽而死。为的就是让杜贵妃扛下李淑妃之死的责难,而其他秘密则不至于大白于天下。所以说,假的李淑妃是自杀的,却伪装成他杀,而杜贵妃是被人害死,却伪装成自杀。”

“圣旨到!”门外突然传来一句内监的声音。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皇上贴身的内监,正急急地赶来。

那内监跪拜了小符后和长公主,起身道:“传皇上口谕,大辽意图对我大周不利,派一队死士在皇上回京途中暗施偷袭。幸得长公主殿下机敏聪慧,提早洞悉奸计,派人通报。如今皇上已然化解灾厄,不日便将回到京城。请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以及众臣安心。”

幼薇与小符后相视一笑。

小符后道:“一路飞奔回来报信想必是辛苦了。回去歇息吧。等皇上回京再行论功行赏。”

内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当不起。这次的功劳长公主殿下是头一份儿呢!皇上还曾示下,等到回京城就要下旨晋封长公主为大周镇国长公主。”

小符后笑道:“果然是兄妹情深。恭喜妹妹了。”

幼薇道:“只要皇兄平安无事,臣妹就心满意足了,是否加封都不重要。”

小符后随后又问了几句皇上究竟是如何遭遇敌情又转危为安之事。

内监于是将温苍如何彻夜不眠不休,狂奔到御前,将长公主的讯息带到,皇上又是如何指挥若定,让大军一律装作惫懒倦怠,引死士来袭,再一举平息了大辽的阴谋等事一一禀报了。

小符后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随后便让内监下去歇息了。

杜鼎业痛惜妹妹之死,还想分辨,陈洪与他低声耳语道:“大周的永安长公主言之有理,千万别中了契丹人的离间计!咱们清源乃是小国寡民,依赖着大周方能存活,否则以大周皇帝的勇武,若是觉得我们起了异心,说不定会率兵讨伐,到时候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了!你是武将,定然明白,以我们清源的兵力,能够抵抗大周皇帝几日?”

杜鼎业叹了一口气,说道:“至多不过七八日,说不定三五日国主就要弃城乞降。”

陈洪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杜鼎业剑眉一竖,说道:“可是我妹妹也不能白死了吧?”

陈洪驳斥道:“哪里的话?怎么就是白死了?她身负两国交好的使命,又为了维护这个使命被敌国细作设局杀害,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清源,都有她一份死后哀荣。即便是你们杜家,也会因为忠心耿耿而更受国主的器重。听说你弟弟尚未婚娶,老夫人几次进宫游说太后和皇后娘娘,想要国主将妹妹下嫁你们杜家,国主都不曾应允。此番你们杜家受了委屈,说不定此事就成了!”

杜鼎业闻言,心花怒放,立刻笑道:“若是此事能成真,到时候再登门拜谢陈大人的吉言。”

陈洪低声笑道:“等到那时令弟便是驸马之尊,还请多多照拂啊!”

杜鼎业难掩喜悦之情,勉强压低声音说道:“哪里,哪里。一定,一定。”

小符后静静地观察清源使团众人的言行,只见杜鼎业从愁眉深锁到笑逐言开,不禁松了一口气。

堂上证人证物均被带了下去,幼薇也已经回了座。

小符后开口道:“小沅、小淇这两个假冒的贱婢,罪恶滔天,不可轻恕。待皇上回京,本宫将事情原委禀报之后,若是李大人或杜将军想要亲手杀了她们泄愤,便也使得。”

杜鼎业早已经被陈洪的几句话哄的喜上眉梢,一心只想着未来家族辉煌的前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怨仇?于是便说道:“既然此事发生在大周皇宫里,我妹妹也早已是大周皇上的嫔妃,那么自然有皇上依据大周的律法裁决,我们清源人不宜再插手。”

小符后点了点头,又看向李元。

李元还未从丧女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只是伸手摆了摆,便算作拒绝的意思。

鲍修道:“回皇后娘娘,一切听凭大周皇上和皇后娘娘处置,我们吴越人也无其他意见。”

小符后道:“杜将军和李大人都如此识大体,倒叫本宫惭愧。本宫身为国母,应该照顾好诸位妃嫔,想不到天降祸事,本宫实在是难辞其咎。”

小符后一边语气哀伤地说,一边拿着帕子拭泪。

幼薇劝道:“两位娘娘都是为了大周与吴越、清源交好而来,只要友谊长存,两位娘娘即便不能与我们一同欢歌宴饮,也一定冥冥之中可以感知到她们的一片赤诚丹心并未白白流失。皇嫂不必过度哀伤,想必等到皇兄回京还会赐予两位娘娘死后哀荣,到时候一切还都仰赖皇嫂筹划呢。”

小符后道:“妹妹说得是。本宫一定将这些事打点得妥妥帖帖,方不辜负死者的亡灵。”

一阵令人尴尬的静默之后,小符后明知道席间众人各怀心事,均无心欣赏歌舞,便匆匆结束了宴饮。

使团众人被送入驿馆休憩。

幼薇则被小符后留在了宫里,二人携手步入徽仪殿。

幼薇瞥了一眼徽仪殿前院池子里养育的众多金花草。

金光灿烂,向阳而生,随风摆动,香气袭人。

“宫里别的娘娘都养一些妩媚艳丽的花卉,唯有皇嫂这里幽雅独特。”幼薇开口道。

小符后笑了笑,说道:“原是一位朋友送的种子,说是极难培育,没想到宫中水土甚好,一来二去竟然养成了,还长得甚为繁茂。”

幼薇道:“草木葱茏繁茂是子息昌盛的征兆,看来皇兄回京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能有添丁的好消息了。”

小符后羞红了脸,笑道:“这张巧嘴,惯会讨人开心的。的确,这正是本宫一直烦闷忧心之事,只盼着天随人愿。”

然后又认认真真地道:“今日之事,真是要好好谢一谢你。若不是你在,本宫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两国使团,如何将这两件命案收场。本宫记得,李淑妃出事那天,你正巧在宫里,端着一碗酥酪,可是都没来得及用一口就被吵扰了。今日可要给你补上。”

说话间,二人已走入徽仪殿内殿,小符后向身边的人吩咐着端一碗酥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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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零章 引蛇出洞(上)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零章引蛇出洞忍用烹酥酪,从将玩玉盘。

有凝如膏,所谓酪也。

或饰之以瓜子之属,谓之八宝,红白紫绿,斑斓可观。

小符后留幼薇在徽仪殿里品尝美食,闲聊叙话,无论是含晖还是晰儿、朦儿都被关在了殿外。

徽仪殿众婢仆也都不允许入内。

她们姑嫂二人刚刚携手渡过一场危机,定有许多话要说,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也不会去打扰。

幼薇捧着酥酪,转眼便已用了大半。

小符后赏赐的这一盏酥酪刚刚用冰鉴镇凉,格外沁人心脾。

“冷不冷?”小符后微微眯缝着眼睛问道。

“刚刚好。”幼薇笑道。

“甜不甜?”

“甜。”幼薇咽下了最后一口之后,说道:“只是不知道皇嫂是用何种毒对付我?这么一碗含有剧毒的酥酪吃下去,是否还有命在。”

小符后一怔,随后很快含笑说道:“公主这是说什么呢?倒将我弄糊涂了。毒?青天白日,皇城之中,哪儿来的毒?”

幼薇也微笑道:“皇嫂,事已至此,我自知逃脱不过了。只是,一心还想做一个明白鬼,所以还请皇嫂不吝赐教。”

小符后脸上仍有笑意,语气却是骤然大变,听得人不寒而栗:“你既然知道有毒,为何还吃下去?”

幼薇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小符后道:“你大可以拖延时间,等到皇上回来救你。”

幼薇笑道:“明人不说暗话,皇嫂事事都已经算在了前头,如今还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意思?别说时间太紧,皇兄赶不回来,即便是皇兄能够赶回来,难道你不会在他回来之前让人将我制住,强灌毒药么?今天赶回来的内监说皇兄已经化解危厄,不日就将回到汴京,皇嫂一定会赶在皇兄回京之前下手,时间紧急,必然从速下手。无论如何,我也是避不掉的了。”

小符后道:“你是皇上的心头肉,本宫怎么能做得这么明显?”

幼薇道:“是啊,不过好在两国使臣都在京中,你大可以说她们不忿李淑妃和杜贵妃被害死之事,以为我在大殿上言之凿凿正是始作俑者。皇兄说不定真的怀疑不到你头上。”

小符后明艳的一双大眼睛一改往日的天真无邪,变得狡黠阴郁起来:“果然是个聪明人。可是一个聪明人会甘愿赴死?本宫却不信。”

幼薇正色道:“我是大周的长公主,身为皇女,即便是死,也自然应该有些体面。既然无力回天,不如从容接受。”

小符后冷笑道:“好,好,好!好一个顾惜皇家体面的长公主!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不枉我明里暗里与你斗了这么多年。”

幼薇笑道:“这话对了。我别无所求,只想死前能够听到你亲口说出的真相。”

小符后轻笑一声。

她身量较为娇小玲珑,若是不加装点,远看仍然如孩童一般。

声音有时也如孩童一般稚嫩。

可是如今她深知对面的宿敌早已中了毒,命不久矣,便露出本来的面目和声音。

那声音似乎比她看起来的样貌苍老了十岁不止。

“好,既然你想知道,我就成全你。”

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深邃的地方传出来,幼薇即便有心理准备也是听得寒毛直竖。

“你想知道什么?”小符后站起身来,看向远方,说道:“本宫也实在寂寞地太久了,你死了,以后更没人与本宫说话了。或许也再找不到像你一样的对手,本宫将永远生活在独孤求败的寂寞里。”

幼薇道:“那便从最久远的事情开始说吧。”

小符后向前走了几步,收敛了一下裙摆,回身看了看幼薇,说道:“好,今天我就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普天之下,活着的人里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之前死去的符氏皇后是姐姐,我是妹妹,其实他们都错了。我是姐姐,她才是妹妹。”

原来已故的符皇后符娇容其实是妹妹,而幼薇眼前这个小符后符妙容才是年长一些的姐姐。

这件事幼薇委实没有猜到,但是她心中瞬间明白过来,将此事与从前诸事的原委对应起来。

小符后继续道:“我出生后不久便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痨病,生长得比别人缓慢了许多。父母讳疾忌医,怕我有病的事情传扬出去会连累家族的声誉,便偷偷隐匿了下来。后来,我妹妹都长得比我高挑,父母便对外宣称我是妹妹,她才是姐姐。”

幼薇点点头,说道:“这件事原本也没有什么。你虽然长得慢,但最终还是得以成人。更何况,青春永驻难道不是天下女子人人求拜的幸事么?可惜,因为姐妹位置倒错之事,让你错过了心爱之人。”

小符后又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道:“你猜得不错。因为这件事,我险些错过了毕生挚爱。当年你父皇,也就是先帝还未称帝,我和妹妹一同进入郭家,见到了当今皇上。我无法形容与他初遇时的心情,我也从未见过那样修清俊的男子。奇的是平时观之可亲的他一跨上战马,立刻威风凛凛,令敌人闻风丧胆。这样的英雄豪杰,谁不爱慕?谁不倾心?即便是你,也不曾例外吧。”

幼薇并不接她的话茬,只是说道:“于是你们姐妹都对皇兄心生爱慕,但是他的正妻却只能有一位,我父皇和母后选择了你名义上的姐姐。长幼有序,这样的安排也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却让实际上更为年长的你心有不甘了。”

小符后轻蔑了哼了一声,说道:“是啊,因为她年纪与皇上最般配。可他们不知道,我比她年长,而且比她更要貌美,如果我没有患病,必然早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艳压群芳,还有她什么事?”

小符后不怀好意地看着幼薇,说道:“郭永安,当时你的心里也不好受吧?当我知道还有人与我同病相怜,我这心里便舒服了许多。”

“我不会像你一样丧心病狂。”这句话是幼薇替真正的永安说的。

她所知道的永安心地善良,胸怀大义,非眼前这个疯妇所能及。

“是啊,是啊!可是这并不是因为你强过我,而是因为你没有像我一样深爱皇上。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我对皇上的爱。”小符后狂笑了两声,癫狂得让人齿冷。

幼薇心知,她在已故的符皇后阴影之下太久,心智早已失常。

小符后继续道:“所以,你们都不配爱他,也不配在他身边,只有我才配。”

幼薇道:“可是爱究竟是什么?你为了爱一个人,杀害那么多条人命到底算什么?你太毒辣了!”

小符后道:“那是因为他们太笨太蠢,无力自保,所以只能死,也只有死才是解脱。就比如你,比她们聪明一点,所以不是难以一击即中,最后好难得好难得才能杀得死么?”

幼薇深吸了一口气,她已经做好准备,验证一个猜想了好久的秘密了。

“当年我郭家的灭门之祸,始作俑者其实是你,对不对?”

小符后打量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这你也猜到了?”

幼薇道:“你想一石三鸟,一则让皇兄顺利继承我父皇在军中的威望,成为郭家唯一的继承人;二则祸水东引,事发之后,让符皇后引起我父皇母后的怀疑,达到你借刀杀人的目的,而你就可以取代她在我皇兄身边的位置;三则,也是你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除掉我,然后取代我在我皇兄心里的位置。你桩桩件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可惜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大半。”

小符后笑容阴寒可怕:“不错,不错。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娇容提到,郭家有亲生的儿子,即便是义子再得力,也不可能继承郭家。说不定还会惹来猜忌,引致杀身之祸。娇容果然去向皇上进言,反而被皇上大大地驳斥了一番。”

她顿了一下,轻蔑地瞥了一眼身后的皇后宝座,继续说道:“于是我诱使娇容仿造皇上的笔迹,写了一封书函给当时的汉隐帝,委婉提及大军出征之际是最好的时机,既可以不伤及军中根本,又可以铲除异己、震慑群臣。还替皇上允诺汉隐帝,到时候会率众哗变,为他解决姓郭的这个心腹大患。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是同胞姐妹,可是性格却南辕北辙,她为人轻信,实在是太容易摆布。”

第一三一章 引蛇出洞(中)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一章引蛇出洞“可是我没想到,先皇闻听家中出事,竟然立即起义,一路高歌猛进攻进汴梁,最终反而是我符氏姐妹成了国母皇后。”

小符后长长的绫带半截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还未想到祸水东引会失败,而我也没有死。”幼薇补充道。

“失败也只是暂时的。娇容不够聪明,也不够美貌,如何配得上一国之后的尊位?”她忍不住地语带讥笑。

那个跟在长姐身后唯唯诺诺的幼女形象遥远得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我也就算了,可你们是亲姐妹,你怎么下得去手?”幼薇心中实在是憎恨这个女人歹毒的面目。

小符后坦然地说:“世间之事,极尊荣的高处自然是有能者居之。她错在挡了我的路而不自知,反而对我诸多怜悯,所以丝毫不值得同情。只要是挡了我的路,即便是亲姐妹也没情义可讲。”

幼薇道:“所以你到处散播谣言,说符皇后忌惮我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来是想抹黑我们兄妹有不伦之事,二来也为了离间帝后之间的感情。他们原本就两情不睦,被你这么一搅和,皇上更加疑心皇后,对她更加疏远。而你因为是皇后的妹妹,得以长期居住在徽仪殿之中,从此就可以伺机亲近皇上。而皇上因为你们是亲姐妹的关系,对你的话更加深信不疑,便由得你挑拨。”

“不错。先皇登基之后,你身为皇女被封为公主,在宫中有万千宠爱,在宫外还享受万民的拥戴。而娇容也因为先我一步嫁给了当时被封为太子的皇上,成为了太子妃。我呢?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名义上也是先皇的义女,竟然只能以太子妃妹妹的身份一同住在东宫,连自己的宫室也没有!这我岂能甘心?既然你们都忽视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凭自己的能力拿回来!”

小符后越说越激动,即便如今的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那自小被漠然对待的阴影似乎还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她。

幼薇叹息道:“我父皇当初乃是出于善意,收留你们姐妹,让你们不必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没想到竟然引狼入室,反而招致你生出这许多的心思来。你身为太子妃的妹妹,后来又成为了皇后的妹妹,地位已经十分尊崇,惹人艳羡了,竟然还不满足。”

小符后冷笑一声:“郭永安,你少说风凉话,你难道还不是眷恋长公主的尊位吗?否则你既然已经逃了,天地广阔,何愁没有容身之地,又何必回来?你明知道,回来结局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幼薇道:“那时我听说了符皇后的死讯,以为再没有人想要对我不利。我从前的确没想到是你,幕后之人其实是你。”

小符后笑道:“是啊,隐于幕后多么的逍遥自在,万事都有前面的人挡着。只是,娇容她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我总不能允许她一直霸占着皇上,当着皇后。”

幼薇道:“所以你再次使出一石二鸟之计,派人在新婚之夜暗杀我和驸马,然后嫁祸给符娇容。”

小符后道:“不错。庾遥的身手我也有所耳闻,我心知杀不死你,将你逼走,也就罢了。其实相比于娇容,我倒是很羡慕你,也很同情你。我羡慕你投胎投得好,成为了大周唯一的公主,被众人捧在手心上,还得到了皇上的心。同情你,则是因为你同当时的我一样,都无力对抗不公平的命运,不能与心中所爱长厢厮守。但是不同的是我比你聪明比你有手段,我最后得到了,而你却只能死在这里,让你心爱的人为你收尸。至于娇容,她得到了她原本不配拥有的东西,她只有死路一条。我让她尽情尽兴了这么久,也算是对得起她了,也算对得起我们九泉之下的父母了。”

幼薇道:“可是对于我,你终究还是不能甘心,所以在我回京的路上接连出手。邢州城里,你派人陷害庾遥和温苍,便是想在我落单的时候一击成功。”

小符后笑道:“不错,你又猜对了。我嫁给皇上之后,才知道娇容这么久来都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以为我比她貌美,比她聪慧,她做不到的事,我一定能做到。我可以取代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我可以成为他最爱的女人。可是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只要你存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不可能真心地对待任何一个别的女人,永远,永远也不可能有人能取代你在他心里的位置。”

幼薇道:“那个黑衣蒙面人善用戴氏祖传的酥筋腐骨散,一定是温苍的某一位舅舅了,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就投靠了你。”

小符后道:“戴师傅忠诚不二,我自然会让他全家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幼薇道:“你一定很欣赏这种人,为了名利,可以杀害自己的亲人,同你的性情如出一辙。”

小符后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当我成了皇后之后,我竟然有点想念娇容。大家好歹姐妹一场,虽然我对她藏私,但是她对我一直还算是不错。而你,竟然可以在她死后仍在世外逍遥快活。我决心要派人处理了你。这样对娇容才公平。”

幼薇道:“你的思路真是不可理喻。你以为你是谁?竟然妄想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小符后笑道:“就凭我以一己之力站上万人之巅!你即便是先皇嫡亲的骨肉,见到我不是还要行礼吗?”

幼薇道:“可是在邢州你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小符后道:“不错。那时我就意识到,如今庾遥才是我杀掉你最大的阻碍。他太过聪明,只要有他在你身边,我就无从下手。”

“所以你暗中将远在灵州的何天翼等人招揽进京,想要先伺机害死庾遥,再对我下手,以此确保万无一失。”幼薇紧紧地盯住小符后的眼睛。

小符后倒也不回避,坦然道:“不错。可惜何天翼他们将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却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利索。我原本想要将庾遥、温苍斩尽杀绝,在悲痛中给你致命一击。可惜啊,又让你苟活于世上这么多天。”

幼薇道:“你知道李淑妃和杜贵妃其实早有二心,你怕她们威胁到你,所以设了一个局,让我帮你破案,让我在死前再帮你做一件事。”

小符后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你还这么配合?”

幼薇道:“我和你不一样,我身为大周的长公主,必然会为大周考虑,如今四野未清,皇兄疲于征战,不能在此时失去吴越和清源的助力。我原本没有怀疑你,也不想怀疑你,可是你自负聪明,事情做得多了,难免留下痕迹。”

小符后笑道:“这我倒是很乐意听一听,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幼薇道:“你也许不知道,最先出卖你的就是徽仪殿院子里中的那些金花草。”

小符后一怔,随即很快说道:“别告诉我,你连金花草的秘密都知道了,那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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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引蛇出洞(下)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二章引蛇出洞幼薇道:“知道金花草的秘密又有何难?只要有个灵敏的鼻子就可以了。金花草的气味幽微,原本不易察觉,但是我却能够闻到。并且因为它的香气奇特,与其他花香果香十分不同,所以印象深刻。李淑妃死后,你见我未曾留意到你特意设下的线索,便有心救醒庾遥,让他不知不觉之中能够为你所用,指点我看出你埋藏的线索。所以你派出德高望重的太医院医官之首出宫为庾遥诊治,想要伪装成是他医术精湛、妙手回春的假象。可惜我闻出了金花草的香气,与你院子里的如出一辙。这金花草香就是解庾遥所中之毒的关键!”

小符后轻笑道:“不错,每次在他们出宫去庾府诊病之前,我都提前将他们召入徽仪殿,教诲赏赐一番,再派人暗中将金花草的香粉撒到他们的医药针灸等随身物件之中。我仔细控制了金花草香粉的份量,让庾遥可以暂时苏醒,却不至于马上痊愈。否则,他一定会成为你莫大的助力,我便没有这么大的胜算了。”

幼薇道:“除了金花草,便是含晖了。”

小符后道:“你实在是聪明。不错,含晖也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她年纪大了,想要出宫,我却一直不允,她无奈之下只能为我所用。我答应她,只要她为我通风报信,我就赏赐她金银珠宝,还为她指一门好亲事,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从此有所依靠。”

幼薇道:“但是其实你并不会这么做,含晖知道了你谋害我的秘密,怎么还能活到出嫁?”

小符后笑道:“那我也会说她是不舍旧主,忠心可嘉,为她风光大葬。但是,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幼薇道:“含晖与我说,想要跟随我去庾府伺候,我便起了疑心。她这样的年纪,哪有不为自己做长远打算的?不可能不想着嫁一位良人,即便是今后年老色衰,也有了依靠。此时若是求我一个恩典,从宫中出嫁,在夫家的身份地位一定强过日后从庾府出嫁。说不定日后我见她服侍得甚是得力,还会将她配给庾府的下人,那她的后半辈子就只能耗费在庾府之中了。她这么做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替你传递消息,而如今的庾府,你暂时还无法插人进去。”

“也许是她真的对你忠心耿耿,想要日夜服侍你呢?”小符后挑衅地道。

幼薇轻笑道:“不错,也有这种可能。但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我便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哦?是什么事?”小符后成竹在胸,似乎对方说出什么来都不能动摇她的计划。

“便是你那夜突然造访钦安殿的事。”

幼薇已经说得有些口渴,好在之前刚吃了一碗冰酥酪,此刻仍然齿颊留香,所以还能勉强坚持一会儿。

“这件事你做得太急切了,”幼薇不由得笑道:“实在有失你以往的水准。也许是因为胜利在望,即便老奸巨猾如你,也难免会失之急切。那一夜,你突然来访,一定是有人禀告说我房中有异常的响动。你猜想,或者说你希望是我暗中派了温苍进宫帮忙查探,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大肆宣扬我德行有失,在皇上面前中伤我。当然,你一定会做得十分隐秘,说不定是无意间让皇上听到宫人们的议论,在皇上恼怒之时反而帮我说话,总之这样一来,皇上心中一定会留下一个疑影。而那个向你告密的人,一定就是含晖。”

幼薇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其实你演技不错,性格也够歹毒。当时你夜里躺在我身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差点就相信你是无辜的了。虽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你孩童一般稚嫩的声音背后,竟然是这么可怕、苍老的声线。只可惜,李淑妃和杜贵妃的案子你设计得太过于复杂,买通她们手下的丫鬟,还要控制内廷狱,这一切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做到?而且其实李淑妃她们一早就已经觉察到了威胁,曾经传递过一封血书给我。虽然上面只有寥寥几字,但是不难与之后的事情关联起来。”

小符后冷笑道:“可怜啊,你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是无法逃离既定的命运。”

幼薇道:“其实你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步,无非如法炮制邢州城之事,将我身边的人支开。我想,在你听闻温苍连夜出城的时候,心中一定很高兴吧?”

小符后心中起了怀疑,说道:“你竟然将一切都料到了?那你还让温苍出城?难道不想在身边留一个助力么?为什么要引颈就戮?”

幼薇一张俏丽脸上瞬间绽放出桃李一般明媚鲜艳的笑容,看得小符后寒毛直竖。

“枉你自负聪明,其实你只能骗一骗那些对你心存善念、毫无戒心之人。比如说你的亲姐妹。你难道不曾发觉,我吃了那碗酥酪那么久,竟然没有发作么?”

“对,对,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的,没人能够这样,你早该毒发身亡的。”

幼薇笑道:“对啊,究竟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你的毒伤不了我了,你这个傻子。”

小符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好嘛,原来你并不是死前想要得知真相,而是毒药无法侵邪。原本我想要留你一副全尸,毕竟身为女子,长得这样修长窈窕、清丽无端也怪不容易的。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戴师傅!”

大殿凤座之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徐徐地布下台阶,向幼薇走来。

他一身黑衣,仍旧蒙着面。

幼薇笑道:“你果然留着后手呢。只是,怎么只有一位?何天翼他们呢?”

小符后道:“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来?何天翼那些人实在是无用,失手之后没有面目见我,将我赏赐他们金银细软尽数搬空,人却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幼薇心中有些失望,她追踪了何天翼许久,原指望着今天能够与他们狭路相逢,为庾遥和范仲文报仇。

“范师傅,你还等什么?还不动手?”小符后催促道。

黑衣人向幼薇步步逼近,他未拿兵刃,想来是想用看家本领——戴氏的心意六合拳打死幼薇。

“等一下,前辈,我是肯定打不过你的。但是在我死前,我能否再问你一个问题?”幼薇突然开口道。

小符后和黑衣人都是一愣。

黑衣人说了一句:“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小符后道:“长公主毕竟身份尊贵,死前要求再问一句话也使得。”

幼薇道:“我想知道,那时被你救走的钟离忠现在何处?不如请他也出来,助前辈你一臂之力吧。”

黑衣人道:“难得长公主还记得钟离忠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错,他已经拜老夫为师,但是还不成气候,送长公主上路的重任只能落在老夫一人身上了。”

黑衣人说罢便要出拳,幼薇连忙道:“稍等一下!前辈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他现在何处?”

黑衣人道:“长公主关心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不如想一想九泉之下如何与亲人团聚吧!”

幼薇道:“皇后娘娘都说了,我身为大周的长公主是有权在死前知道这件事的。戴前辈难道是年纪太大了健忘了?皇后娘娘刚说完就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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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图穷匕见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三章图穷匕见黑衣人只得回答道:“何天翼那伙人没有办好差事,却将皇后娘娘赏赐的金银珠宝都带走了,钟离忠奉皇后娘娘之命追击他们,老夫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早在邢州,庾遥就揣测出钟离忠实际上是极度危险的人物,他心灵已然扭曲,留他在世上一定还会作恶,遗祸无穷。

幼薇心中一动,问道:“向哪个方向追去了?灵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远镖局众人虽然死伤不少,元气大伤。但是为首的何天翼可以算是全身而退,实力仍然不容小觑。小符后派钟离忠独自去追击他们,只怕钟离忠已经学有所成。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竟然能进步神速,恐怕他的天资不在庾遥之下。

黑衣人道:“长公主殿下,您的问题有些太多了。”

小符后也道:“戴师傅,不必再与她多言,马上送她上路。”

只见那黑衣人右手作势如钩,直冲幼薇的脖颈儿而来。

这一招若是中了,只怕幼薇的脖子瞬间就会被他拧断。

可是幼薇脚底生风,身形一动,便躲避开来。

黑衣人没想到幼薇竟然能躲开。

就连站在不远处的小符后也吃了一惊。

幼薇笑道:“戴前辈,皇后娘娘是不敢让侍卫们进来帮忙的。否则她杀害长公主的罪名岂不就坐实了?如今何天翼等人,连同你新收的徒弟钟离忠都不在此,只有你一个人能为皇后娘娘卖命,杀不杀得了我可就靠你一个人了。你可要加把劲,别让皇后娘娘失望啊。”

小符后声音已经变了调,渗出一丝惊恐:“你,你的身手,你何时学会的?不可能,不可能啊!”

幼薇笑道:“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我想这位戴前辈恐怕至今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功夫是专为克制戴家的心意六合拳而生的吧?巧不巧,本宫,大周的长公主偏偏就学会了这门功夫。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柳如烟当初自创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为的就是从温夫人戴明晴手里救出温苍的父亲。

所以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将戴家的心意六合拳的一招一式都克制得死死的,绝对算得上是它命中的克星。

柳如烟终其一生未得与戴明晴交手,也万万想不到这三十六路柳叶合心剑法真的有朝一日帮助她在柳叶林里认识的那个甚是合眼缘的小姑娘面对宿敌。

而这宿敌恰恰正是戴明晴的胞兄,以戴氏心意六合拳为看家本领。

小符后心知不妙,已经吓得四肢无力,动弹不得。

黑衣人不自觉地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幼薇长发一摆,腾空而起,同时从腰间的革带中抽出了庾遥的玉带剑。

幼薇本想着今日定能与何天翼照面,为庾遥报仇,所以特意带了庾遥的玉带剑,将其藏在腰间的革带之中。

黑衣人只见一股出尘的剑气向他袭来。

而幼薇右手持剑,左手则在空中上下画了两圈。

正是惊梦掌的招式。

真气运在掌中,招式蕴藏在剑上,一齐向黑衣人斩了下来!

黑衣人用尽毕生内力,伸出双拳,硬生生地接下了。

可他同时也被剑气所伤,随即喷出一口老血。

幼薇不等他反应,接连使出颜筋柳骨、柳亸花娇、柳絮才媛等几个杀招,逼得黑衣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节节败退。

末了,黑衣人左腿中了一剑,鲜血直流,倒地不起。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在邢州时,我刺杀你,你还手无缚鸡之力,怎么短短这些日子竟然进步如此神速?”黑衣人难以置信,口中喃喃自语。

幼薇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刚才说过什么?年纪大了记性差了就好好在家休息,不要跑江湖了,更不要为了几个钱就去当人家的鹰犬。否则,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你仔细想想,在邢州的时候,我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吗?其实并不是我不会武功,而是当时的情况根本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你就被打跑了。”

邢州城郊外一役,幸亏尹天枢带人及时赶到,救下了幼薇,同时也使得她会武功的秘密没有暴露出来。

“是了,是了。你藏得好啊!”黑衣人叹道。

小符后全身都被吓得酥软,只剩嘴还能动:“你个蠢货!你几次三番行刺不成也就罢了,竟然就连她是否会武功都没弄清楚!实在是该死!”

幼薇上前,火速点了黑衣人几处穴道,让他不至于立刻死了,却也动弹不得,然后转向小符后说道:“符妙容,咱们之间的账应该好好算一算了吧?你杀害我兄弟姐妹,连同郭家仆从,上下几十口人,是不是以为天道昭昭,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你?”

小符后道:“你想要怎样?我可是当朝皇后!”

幼薇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即便你是皇后,也不能置身事外。”

小符后冷笑道:“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方才是我要杀你,所以我不能招来大内禁卫,可是现在是你要杀我了。”

没等幼薇反应过来,小符后已高声叫嚷道:“来人!快来人!徽仪殿的侍卫都死到哪里去了?”

此声之后,瞬间徽仪殿大殿便涌来大批的侍卫,将幼薇和小符后围在中间。

“长公主郭永安,勾结敌国匪徒,意图对本宫不利,大内侍卫听旨,即刻将其诛杀!”小符后有了些底气,声音越发洪亮高亢。

只不过她又收起了原本阴沉的声线,变得十分清脆。

大内侍卫看着地上的黑衣人,又看看小符后和长公主,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前动手。

小符后道:“你们大可掀开这个黑衣人的面罩看一看!他是大汉戴氏心意六合拳的传人,这位长公主好友温苍温公子的娘舅!他潜入大周意欲对皇上和本宫不利,而郭永安就是幕后指使!”

短短几分钟,小符后竟然可以完全扭转局势,从一个在幼薇手底下待宰的羔羊变成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大周皇后。

此刻幼薇心中对这位对手实在是有些佩服。

有个胆大的侍卫上前撕掉了黑衣人的面罩,露出一个老迈清矍的面容来,眉宇之间的确与温苍有三分相似之处。

常言道,外甥像舅,不得不说真的有几分道理。

侍卫中有人道:“我曾见过大汉来的温公子,与这个刺客的确有些相像。”

温苍虽然来大周的时日较短,平时也没出过什么风头,但是他相貌出众,气宇轩昂,芝兰玉树一般,若是在街市上远远见过一眼,也会难以淡忘。

小符后朗声道:“郭永安从大汉带回来的好友温苍是这个刺客的外甥,他们的容貌自然相似。难道本宫说的话,你们还有所怀疑吗?”

众侍卫虽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明显手中兵刃已朝向肃立在旁的幼薇。

小符后又道:“谁人率先斩下郭永安的首级,本宫重重有赏!不但加官晋爵,还会将宫里最美貌的宫女赏赐他为妻!高官厚禄,温香软玉在怀的美事近在咫尺,你们还等什么?”

这一番感召之下,侍卫们已是蠢蠢欲动,有几个甚至向前迈了两步。

“本宫是先皇亲生的骨肉,更是皇上亲封的长公主!你们谁敢近前?都不要命了吗?”幼薇义正严辞地道。

众侍卫听她声音中不仅含有王霸之气,还隐隐透出不俗的内力,不禁面面相觑,便都不敢再上前。幼薇继续道:“你们别忘了,本宫是姓郭的,是先皇嫡亲的女儿。本宫和这个外姓旁人符妙容之间若有一人是对大周存心不良的,那一定是她!”

人群一阵骚动,都看向小符后。

小符后目光阴森锐利,冷冷地道:“本宫贵为皇后,乃是天下女人之首,还有什么不满足要对大周不利?相反这个郭永安,虽然是先帝的亲生女儿,但是如今的大周已经姓柴!她身为郭姓后人才会心存不满,联络外敌对皇上和本宫不利!你们今日杀了她,便是利国利民的第一件大功劳!”

。顶点

第一三四章 狂悖无道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四章狂悖无道“谁敢?!”幼薇高喊一声。

众人瑟瑟缩缩,又想上前立功,又畏惧长公主的威势。

幼薇指着黑衣人,说道:“你们不信本宫的话,可以严刑逼供这个刺客。看看到底她是受符妙容指使刺杀本宫还是受本宫指使刺杀符妙容!”

小符后道:“你们休得听她胡言乱语!这个刺客刺杀本宫理应即时处死!她是看在温公子的面子上才行此缓兵之计,你们谁杀死这个刺客,本宫也重重有赏!”

侍卫里果然有胆大的,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前胸。

小符后抚掌大笑道:“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小侍卫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魄力,能行他人不敢行之事!本宫即可提拔你为徽仪殿的侍卫首领!现在你再杀掉这个忘恩负义的郭永安,本宫立刻封你为禁军大统领!”

那个小侍卫一步登天,热血上涌,也顾不得太多了,抽出染了黑衣人鲜血的佩剑,便向幼薇走来。

幼薇提着手中的玉带剑,朗声说道:“大胆侍卫,此剑你可认得?”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有见识的侍卫开口道:“这不是庾驸马祖传的玉带剑吗?长公主柔柔弱弱的样子,竟然也提得动?”

“拿出来吓唬人的吧?如今庾驸马瘫在床上,也只剩这把剑了。”

幼薇正色道:“玉带剑的威力你们可听过?”

小符后道:“你们不用怕,一起上!双拳难敌四手,难道你们这么多人还抵不过玉带剑的威力吗?”

幼薇道:“本宫不想多伤人命,可是她却是让你们来送死!让开!”

幼薇运起内力,瞬间剑气便远远地将皇后宝座劈成两截。

众人见了无不大骇!

小符后见状,又是一条毒计,涌上心头。

“你们看看!这人武功如此高强,简直算是大周数一数二的高手,怎么可能是从小弱不禁风,前些时候还大病过一场,险些死了的永安长公主?本宫知道了!这人一定是假冒的!你们快快群起杀之,不要再有顾虑!”

不少侍卫觉得小符后此言有理,他们在宫中时日也不短了,从未听说过长公主习武。即便是出宫之后有什么奇遇,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为当世一流的高手啊!

于是,众侍卫几人一组,缓缓地向幼薇移动。

刀刃齐齐对着幼薇。

幼薇心下犹豫,这些侍卫也算得上是无辜,她更不想杀伤人命。可是若是这些人听信了小符后的蛊惑,那她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出手了。

“有朕在,谁敢?!”

突然,大殿门口响起一声穿云裂石的声响。

众人大惊,忍不住都回头一看。

原来皇上刚刚已经回到京城,此刻就站在徽仪殿殿门处。

幼薇看到,温苍也随皇上回来了,此刻也站在门外。

他们脸上都是连日奔波的风霜之色,显然是不眠不休赶回来的。

“皇上,皇上您何时回来的?皇上您总算回来了!”小符后指向幼薇道:“这个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仿冒永安妹妹仿冒得如此像,竟然勾结久居大汉的戴家拳师潜入宫中,刺杀臣妾……”

小符后声势全无,开始装可怜。

但也只是困兽之斗罢了。

小符后也瞥见了温苍就站在皇上左右,便道:“皇上,就是那个温苍,您可千万不要轻信他的话,他们都是一伙的,意图颠覆大周柴家天下。刚才死的那个刺客相貌与他有两三成相似,皇上一看便知,一定是他的娘舅无疑啊!”

皇上上前一步,踏进大殿内,冷冷地说道:“如果永安想要回这个江山,只需要说一句就行了。何必费这么多功夫?只有你,人心不足蛇吞象。朕立你当了皇后,你还心有不甘!这世间没什么能满足你的野心和欲望。”

小符后心如死灰,脸色惨白,幽幽地道:“皇上竟然这么说?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说?天下对你来说,不重要了?那你每日汲汲营营又是为了什么?”

皇上道:“朕为的是黎民百姓,为的是完成先皇的托付。”

小符后凄然泪下,说道:“你就没有野心和欲望吗?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你的良配,我才能扶助你实现你的报负,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最重要的是,我是普天之下最为耗尽真心,一心一意爱你的人。”

皇上道:“罢了吧。你爱的是朕手中的权力,只有朕才能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和抱负。”

小符后恶狠狠地说:“天下的至尊之位,谁不爱?可是若臣妾能够得到皇上哪怕一丝的真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臣妾情愿不再争夺什么。”

皇上依旧冷冷地道:“有了一丝,你还会想要更多。你永远学不会饱足,谁也救不了你!”

小符后语气凄绝,说道:“是你!是你逼我入绝境的!你竟然连一丝都不肯施舍给我!她,她有什么好?我容貌、家世、才学哪里不如她?你为何对她死心塌地,而对我就这样刻薄寡恩?”

皇上道:“朕看皇后你是失心疯了。朕对长公主是兄妹亲情,朕受先皇所托会照料长公主,此生不渝。你则是朕继任的皇后,皇后失德在先,自然则可以废。何来刻薄寡恩之说?”

小符后骤然拔下头上凤冠中插着的一根足金凤钗,凤冠无从支撑,便也散落在地。

她披散着黑墨一般光鉴的长发,状似癫狂地大笑了几声。

“你骗得了天下人,骗不了你自己。你回头看看那个名为温苍的人,他比你年轻了多少,又俊美了多少?有他在,我不信你能安枕无忧。”

小符后说罢又大笑了几声,身子则是摇摇欲坠,再无多余的心力支撑。

幼薇关心则乱,脱口而出:“你胡乱说什么?”

此言一出,她便后悔了。

庾遥说过,她越装作对温苍不以为意,他就越安全,相反地,她越表现出紧张温苍,便是置温苍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此时皇上并未如小符后所言,回头看温苍。

他不需要多此一举。

温苍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年轻俊朗的面庞便像一把刀子扎进了皇上的心里。

他知道永安有多怨恨他。

而永安又比他年轻太多。

这个叫温苍的年轻人文武双全,俊朗无匹,说实话,的确堪为永安的良配。

可他受不了!他无法甘心!

他爱她太久了!

那么悠长的日子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羸弱幼齿的小姑娘,成长为美貌清丽、出尘绝艳的少女。

她的美,那么地刺眼,那么地夺目。

他无数次想私自将她占有,从此,无论她多么耀眼,都只能落在他一个人的眼里。

可是最终他还是放不下江山,放不下天下。

他无数次怨恨他的父母,为什么要把他生得如此才华横溢、不可一世?

若他被生得蠢笨无知一些,兴许他就对一统天下不抱指望了。

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放下一切,不去管世俗之见,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对,长厢厮守。

也许符妙容说得不错,他们才是一样的人,一样地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了功名利禄,说好听些就是理想抱负,亲手葬送了真挚的感情。

皇上面色不改,淡然地道:“皇后疯了,从此幽禁徽仪殿,终生不得外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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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暗潮涌动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五章暗潮涌动皇上近身的内侍道:“皇上,这徽仪殿乃是历任皇后的居所,就这么封了恐怕不妥。他日若是皇上再立皇后可如何处置呢?”

皇上冷冷地道:“皇后只是幽禁,尊号未废。况且,大周也不需要其他的皇后。她活一天,就要当好一天的象征物,帮朕联络前朝的旧臣。”

内侍只得说道:“奴才遵旨。”

皇上看了内侍一眼,说道:“你今日辛苦了。比朕还要早半日赶回来,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

内侍道:“皇上这么说,奴才如何当得起?都是皇上和长公主的智谋,奴才只是跑腿儿罢了。”

皇上点点头,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徽仪殿一干人等,一个不留。”

内侍答应道:“遵旨。”

小符后早就被带了下去,众侍卫也奉命退去。

皇上看了一眼孤身站在不远处的幼薇。

那身形样貌正是他每每于梦魂中牵肠挂肚的模样。

只是,身形似乎修长了些,一颦一笑之中也多了些温柔娇媚的风致。

皇上走近幼薇,说道:“朕答应过你,此生再不与你相见惹你厌烦。想不到有生之年,却不得不食言。”

幼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多谢皇兄今日现身搭救。”

皇上低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你的命就是我的命,若你不在人世,我又如何独活?”

他说得是真心话,他情愿与他携手相看的人是永安,堂堂正正地坐在后位上与他共享大周江山的人也是永安。

他想亲手收拾河山,一统天下,只为了为媒为聘。

他此生娶过两个正妻,还有几位妃嫔,可惜,没有一个是他真心喜欢的。

他此生的遗憾也许再也不能弥补了。

他看着她秀美清丽的脸庞,那份帝王之心也突然淡了,他柔和地对她说:“随朕一同出去罢,这间宫殿即刻便要封上了。你放心,朕不会让她轻易地死了。她的罪孽会在余生慢慢地偿还。”

幼薇心中惴惴不安,只能不发一语,随皇上出了殿门。

碧空如洗,皇上、幼薇、以及温苍,站在苍穹之下,心中都默默地感慨,似乎度过了一个了不得的危机。

幼薇对皇上身边的内侍道:“本宫带进宫两个婢女,此刻仍不见人影儿,想必是被人锁住了。她们尽忠职守,是本宫身边离不开的人,你们务必要将她们找到,交给本宫带回去。”

内侍连忙禀报道:“长公主放心,奴才方才已寻到了晰儿、朦儿两位姑娘的下落。只是她们中毒不轻,暂时还不能苏醒。不过长公主切莫着急,不是什么要紧的毒,只是让她们昏睡罢了。奴才已经安排了车马,将她们暂时安置在马车里,稍后再随长公主回府。”

幼薇放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

皇上开口道:“永安,你出宫了这些日子,还是别这么急着回去罢。不如留下,咱们兄妹一起吃一顿便饭。如今当年灭门之祸的真相已经大白,你也应该在父皇母后的牌位前进一柱香,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幼薇点点头道:“应该的。”

皇上笑着回身对温苍道:“温公子也多留片刻罢。朕当以国宾之礼款待。”

温苍客套道:“小民一介布衣,这如何当得起。”

幼薇知道,方才小符后那一席话已经在皇上心中扎进一根刺,皇上一定会拔掉这根刺。

温苍在宫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于是幼薇对皇上道:“皇兄,驸马还等着徽仪殿前的金花草救命呢。事不宜迟,还是请温公子先行回府,救治驸马吧。”

皇上难得留住永安在宫中用膳,不想当众拂了她的面子。

而且从速救治卧病在床的庾遥,于情于理都让他说不出二话。

皇上道:“也好,这样等你回府时驸马就能苏醒了。驸马这一次无辜受害,朕心里也不好受。那便有劳温公子了。”

温苍行礼道:“不敢当皇上此话。草民这就尽快回去救治庾驸马,让长公主和庾驸马早日团聚。”

幼薇道:“温公子,驸马苏醒之后,你可以将今日宫中的情形告诉他,特别是皇后娘娘已经被皇上幽禁一事,省得他担心。”

幼薇知道温苍心思纯简,必然想不到此刻他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心腹大患,正与死神赛跑。

她指望庾遥苏醒之后,温苍将小符后挑拨之言告诉庾遥,庾遥能够指点温苍让他尽快脱身,不要在京中久留。

而她自己则选择留在宫中拖住皇上,等皇上回过神来,温苍最好已经离开京城,不知踪迹。

这样一来,皇上也许会放过温苍。

温苍虽然不能尽解她的意思,但仍仔细地记下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并且预备照做不误。

他真心希望这些金花草可以帮到庾遥。

庾遥可以算得上他生命中一个难得的好人了。

幼薇跟着皇上到了佛光殿,殿中供奉着为永安的父皇母后设立的牌位。

每日都有香烛鲜果供奉。

众侍从都恭敬地等在殿外,只留他们兄妹二人在内。

幼薇三跪九叩,又为永安的双亲点燃一炷香。

她在心中默念道:“请二位保佑永安在另一个时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消灾弥祸。”

她此次没有过度依靠其他人的力量,仅仅靠自己就将当年杀害永安兄弟姐妹的幕后首脑揪了出来,算是为永安出了一口气。

皇上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杏面桃腮,颜如渥丹。

冰肌莹澈,柔若无骨。

落在他的眼底,则是格外心旌摇曳。

待幼薇行礼完毕,皇上不禁开口道:“永安,朕听闻你近日来有不少奇遇,还练了功夫。可是性情仿佛比从前温婉了许多。”

幼薇不知该如何回答。

永安当初私下与皇上会面之时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一概不知。

皇上继续道:“朕觉得,是不是你知道了是符妙容在背后作祟,所以对朕便不似从前那般怨恨了?”

幼薇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闭口不语。

“许久不见,朕觉得你变了不少,不但性情温婉了许多,身姿也越发高挑了。你长大了,朕却越来越老了。这一次亲征蜀地,朕又多添了几根白发。你看看朕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苍老了许多?朕甚至不敢过近地站在你身边。你越是青春少艾,越衬托得朕饱经风霜、年华已逝。”皇上越说,语气越是哀伤。

即便尊贵如帝王,也抵抗不了时光的流逝。

纵然身边的人山呼万岁,可是真正得享天年的皇帝都很少,往往是早早地就死于非命。

幼薇开口道:“皇兄仍如当年一般,并无什么变化。只是这两日风餐露宿,赶回京城,才显得有些疲累而已。”

皇上道:“你不必宽慰我了。我知道,我老了。即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论样貌,在你面前实在是越发自惭形秽。”

幼薇听皇上的话越来越走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若是说“皇上您不老,美人配英雄,这不是正合适吗”,那就是给自己找事儿呢……

可也不能顺着他的话说,承认他已经老了吧?

幼薇急得快要跪下了,她此刻多希望永安能给她一点灵感。

第一三六章 醋海横波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六章醋海横波而实际上,皇上正当盛年,虽然人无再少年,却也实在算不得老。

他当初也是少年英雄,威武果敢,让人钦慕不已。

他之所以觉得自己老了,是因为那日在军营中见到了赶来报信的温苍。

他不是没听说过玲珑山少庄主的盛名,可是什么都不如亲眼看到那么震撼。

他平生之中还未曾见到过这样风流倜傥的少年。

他的眉宇像远方巍峨的高山,英气之余还有些秀美。

他的眼睛就如天上的星辰,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他的身姿那么挺拔,看得出家学渊源、功夫扎实。

可是一开口,竟然是那么温柔的话语,静水流深,直接钻到人的心里去。

那些横亘在他与永安之间的误会,以及永安长久以来的冷漠曾经深深地刺痛了皇上。

以至于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个优雅聪慧的少年当作潜在的敌人。

直到疯癫的小符后点醒了他。

宁可错杀千万,不能放过一个。

佛光殿中,流淌着可怕的静默。

幼薇突然开口,打破了静默:“皇兄,不是说要一同用膳么?”

她心里想的是,尽快吃完,尽快回去,看到温苍走了才能放心。

皇上被她的话问得愣了一下,他印象中的永安从小就食欲不振,对日常饮食实在是兴趣缺缺。

他还从未见她主动要求用膳。

可是用心用膳毕竟是好事。

她身子骨羸弱得很,太过惹人心疼。

皇上道:“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你一定是饿了。放心,我已经派人准备了。现在去往大业殿,时间应该刚刚好。”

幼薇一言不发,低着头,跟着皇上走出了佛光殿,乘辇轿去往大业殿。

微风拂起她的发丝,有一两根正飘在眼前。

她不知这一日为何这么漫长,好像怎么过都过不完似的。

大业殿是皇帝的寝殿。

皇上在大业殿正殿旁边一间偏殿安排了一些素日永安喜爱的膳食。

幼薇一看,累了一天了,就给我吃这个?

蜜饯桂圆,甜腻腻的,没什么意思。

绣球乾贝,就这么几颗,够塞牙缝儿吗?

山珍刺龙芽,只能吃个新鲜,填饱肚子却差了一点。

明珠豆腐,豆腐做成花儿也是豆腐,吃不出牛肉味儿。

籽冬笋,我的样子像是素食动物吗?

……

幼薇在心里将桌上所有的菜都吐槽了一遍,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皇上见她食欲不振的样子,反而觉得十分熟悉,还劝说道:“即便没有胃口,也要尽量吃一点,否则长此以往,又要瘦了。”

说着便示意掌膳的内侍为她布了几筷子菜。

幼薇虽然觉得菜品不合胃口,但是奈何实在是饿了,所以也都吃尽了。

皇上则不断示意内侍为他斟酒。

不多时,皇上已是微醺,而幼薇也不再动筷。

皇上冲内侍们摆了摆手,众人便都下去了。

诺大的一间殿宇,此刻就只剩下皇上和幼薇两个人。

皇上心神荡漾不已,他已是许久没与永安这般亲近地坐在一起了。

幼薇则是心里颇不自在,她总觉得皇上暗暗地打量着她,生怕被皇上瞧出破绽。

皇上自斟自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开口道:“庾遥,对你好吗?”

幼薇道:“驸马对臣妹很好。”

皇上道:“他,原本不配为你的驸马。”

幼薇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说道:“不,驸马对臣妹极好。他是一位难得的真心关心爱护臣妹的人。”

皇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朕安排你嫁给他,就是为了让他保护你陪伴你,若是他连这件事都做不了,那也实在是无用之极。至于其他的事,当然也指望不了他。”

幼薇听得心里十分不快。

庾遥为人端正善良,她早就拿他当亲哥哥一般。

她不愿意听到任何人说庾遥的不是,即便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即便他与永安彼此有情。

“但是臣妹只想感谢皇兄,赐予这样一段绝好的姻缘。”幼薇开口道。

这语气像极了负气的永安。

皇上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动。

“这件事,是朕太自私了。可是朕不得不这样做,你明白吗?”皇上脸色微红,直看向幼薇。

“臣妹明白,臣妹感谢皇兄的恩德。”幼薇回答道。

这句话不知怎的触到了皇上的逆鳞。

永安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对他这么说话。

她还是怨恨他的,他想。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自私呢?

明明娶不了她,却还是不能忍受她好好地嫁给别人。

非要让她嫁给天下皆知其爱慕男人的庾遥,让她成为世人的笑柄。

她一定还在怨他吧。

皇上将酒杯放在一旁,忍着心中巨大的悲痛,说出他潜在的动机:“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回柴姓吗?世人只道我忘恩负义,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看我。只要我还姓郭,我们之间便永远都不可能。我改回姓柴,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与整个儒家礼教对抗……我怕失去来之不易的权力。你一定是恨透了我吧?”

他没有用朕,而只是自称“我”。

“而且,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已因父母之命娶了符氏在先……是我先有负于你,你如何恨我,我都只能接受。”

幼薇心中一惊。

皇上忠孝仁爱,备受赞誉。

可是他改姓的事却使他深受诟病。

没想到,他改姓之余,还有这别人意想不到的缘由。

“但我执意改了,又执意不肯改回去。我想留下这一丝努力过的痕迹,期待有朝一日你能够明白。”皇上借着酒意,已经离幼薇越来越近。

“我现在明白了。”

幼薇没有再自称“臣妹”,而是也用“我”。

皇上醉眼惺忪,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期盼这一天,在你面前,剖白这一切。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

幼薇默然地低着头,看着眼前的那一盏酒杯。

杯中清酒映照出她的脸。

一张红润的,光彩照人的脸孔。

春华秋露,冰晶雪魄。

皇上再次逼近她,她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她下意识地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永安……你不是明白了吗?”皇上看着她的帕子,十分不解。

他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想重拾曾经亲密无间的岁月。

那方帕子隔绝了他们。

将他的一片丹心冷漠地挡在了门外。

幼薇只得解释道:“服用玲珑骰子之后,嗅觉灵敏了许多。这酒至烈,皇兄原不该饮这么多,恐怕要伤身。”

皇上想到从前他还只是大将军手下的副将,难免喝酒应酬。

每一次,他赴宴回府,急匆匆地想去看她一眼,她都生气地回绝。

“我记得,你从小就不喜欢我多饮酒。”皇上脸上似有笑意。

酒酣胸胆尚开张。

他鼓起勇气,俯身下去,同时伸手拨开了幼薇的那方帕子。

细嫩的一只手也被覆住。

幼薇心中骇然,本能地将头偏向一边,躲开了。

皇上不禁赧然。

“永安,你怎么了?”

幼薇道:“没什么。累了一天了,我想还是早点回府歇息为上。也不知驸马服用了金花草之后,能不能痊愈,我惦念着早点回去看一眼。”

“不对,你变了。”皇上直直地盯着幼薇道眼睛,“是因为他?那个叫温苍的少年?”

。顶点

第一三七章 如癫似狂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七章如癫似狂“皇兄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幼薇连忙否认。

可惜已经晚了。

皇上的眼睛发红,发丝直竖,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猛兽,被人入侵了自己的领地。

他不甘心,他还想试一次。

他一只手抓住幼薇拿着帕子的手,再次俯下身去。

“皇兄。”

幼薇仍是将头转向另一边,躲开了他。

“我们之间,真的,真的回不去了吗?即便你一直在我的梦魇中折磨着我,即便我一直默默地护着你。他,他真的那么让你心动吗?让你可以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

幼薇被他吓到了,不敢说话。

她鼓起勇气回过头看向皇上,发觉他眼中隐隐有泪,简直快要滴到她的脸上。

“你知道吗?我现在宁愿你向从前一样恨我怨我,拿簪子刺我。那样至少代表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人,至少我知道你因我而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似乎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皇上眼珠都快要爆裂了,一条条红色的血丝像瘆人的蛛网,想要将她包裹住,然后吞掉。

“皇兄对臣妹的好,臣妹永远记得。”

这不咸不淡的话更加刺激了皇上。

不是皇上,是柴琮。

此刻,他恨自己身为大周的皇帝。

“我不信!我不甘心,不甘心!”

他像疯了一样。

幼薇想到了今天刚刚被她逼疯的符妙容。

柴琮死命地俯身下去。

幼薇也死命地将头扭开。

他不管不顾,将自己的脸印在她的脖颈处、耳后……

她不禁“啊”了一声。

这反而刺激了他。

他伸过手去,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颌,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了过来。

他看到的一张惊恐的脸。

一滴泪从眼角掉落,进入到她的鬓发之中,消失不见了。

“永安……对不起,我,我……”他突然混乱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费尽心思地保护她,为什么却伤害她?

他不让别人伤害她,此时此刻他自己却在做什么?

幼薇趁机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她站起来,说道:“皇兄醉了,我还是改日再入宫请安吧。”说着便向外走了几步。

柴琮猛地站起身,又突然摔倒,立即再次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追上她,一把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永安,你别走。是我不好,我不该有非分之想。你就让我这么抱着你好吗?我只要抱着你就够了。”

幼薇没有答话,她试着挣脱,可是稍稍一动弹,却被箍得更紧。

“我缓不过气来了。”

柴琮稍稍放过了她一些。

幼薇猛地大吸了几口气。

“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我知道一开始我就应该拒绝的。早在父皇将符娇容指配给我为妻的时候,我就该拒绝的。可是我当时担心如果我流露出对还很年幼的你的一丝爱慕之心,父皇就会将我赶出门去。你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我只是一个为他鞍前马后的野小子,我怎么配得上你?”

幼薇感觉到脖颈一阵温热。

“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的。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只属于我。”柴琮自顾自地说着。

可惜他不知道,最该听到这些表白的人并不在此处。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个人的悲哀的独角戏。

幼薇不禁有些同情这个人。

若是永安在,该多好啊!

可是如今的幼薇只能一次次地拒绝他,令他越发地伤心、越发地发狂。

幼薇终于狠下心,扳开他的手。

她身后响起皇上的声音:“我现在才说愿意为你舍弃一切,皇位、权柄,都不要了,是不是太迟了?”

柴琮散乱着头发,像符妙容一样疯魔。

符妙容也许说得不错,他们俩才真的是天生一对。

可是两个同样阴狠的人可以彼此温暖吗?

所以他爱上了永安。

明媚善良如暖阳的永安。

幼薇决心替自己破了这个困局,她将自己当成永安,她必须相信自己就是永安。

幼薇回过身,只见柴琮眼波流动,泪光闪烁。

他今天喝得太多了,他往日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是一个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人。

永远那么淡漠疏离。

他今天过于动情了。

“你想好了?”幼薇开口道:“不收复幽云十六州了吗?不统一天下了吗?”

他说:“不,那些都不要了。就算我像秦皇汉武一样,又如何?不能不与共同拥有的天下,我不要也罢了。”

幼薇想笑。

他此刻多么像一个孩子。

幼稚地以为抛弃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就能得到父母的垂爱。

“你喝多了。我不想要一个酒醉时的承诺。你明天醒了酒,认真想过,再来告诉我。”她冷冷地说。

“好,你等我。”他言之凿凿,那每一字都回转在他心头千千万万遍了,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幼薇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她知道,明天酒醒之后,他一定会反悔的。

他未死的帝王之心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门内,他跌坐在地上,口中仍然喃喃地说:“你等我,你等我。你不要今天晚上就跟他走,我下了令,城门闭锁,你们,走不了的。”

幼薇走出大殿,一群内侍围了上来。

“皇兄有些醉了,准备些醒酒的汤药吧。”

“早就备下了!皇上见了公主高兴,难免要多喝几杯的。”

内侍们满脸堆笑,一拨忙慌慌地去殿内服侍皇上,另一拨也赶忙送长公主出宫回府。

幼薇逃离了皇宫,逃离了皇上对永安热切的感情。

月悬中天。

时辰已经不早了。

不知道温苍走到哪里了。

天大地大,也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正想着,幼薇的马车到了庾府门前。

晰儿、朦儿早就跟随温苍回了庾府。

幼薇此时乃是孤身回到庾府。

庾府府门仍然大开,想必是下人们想到长公主今夜必然回府查看驸马爷的伤势。

幼薇下了马车,急急地奔向庾遥房中。

她有太多事想要倾诉了。

一推开门,只见庾遥半躺在榻上,正与温苍说话。

温苍,怎么还没走?

幼薇急吼吼地跑到他二人身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怎么还在这儿?你没将我让你跟他说的话说了吗?还有你,你怎么没提醒他,让他赶紧走?你们知道事态有多危急吗?”

庾遥仍然面色苍白,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你别急,坐下慢慢说。”

幼薇急道:“我怎么能不急?说不定明天一早皇上就要将他擒拿回宫了!”

温苍分辩道:“不是我不想走,而是皇上一早就已经暗中下了令,今晚城门下钥,任何人不能出城。”

幼薇道:“难道拿着长公主或者是驸马的印信都不行。”

庾遥幽幽地道:“皇上早有准备了。尤其是庾府的人,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幼薇累了一日,闻言险些站不稳。

温苍连忙搬了个方凳给她坐。

幼薇眼神涣散,此刻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庾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进门这么久,可还没问过我的伤势呢。”

幼薇回过神来,说道:“对了,你怎么样?解药服下了?”

温苍道:“毒已经解了。可是解得太晚,已经伤了七经八脉……”

庾遥微笑着说道:“从此以后,我当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而且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可得好好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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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章 远赴青州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八章远赴青州幼薇心里万分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在她心里,庾遥一直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

敏捷机警、聪慧豁达。

她想象不出当初那个策马扬鞭、诗书风流的庾遥下半辈子就与病床为伴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特别是当她努力了很久,以为自己寻到了解药一切就可以恢复如初之后。

“宫中灵药众多,慢慢调理一下呢?一定可以痊愈的!”幼薇看着庾遥苍白带笑的脸,几乎要哭出来。

庾遥笑道:“傻姑娘,这是做什么?现在的情形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太多了,不是吗?所幸现在我体内的毒都已经清了,再也不用担心哪一天再发作会要了我的命。”

温苍也劝解她道:“我们刚才还在说,如何调理身体、恢复功力之事。庾兄想起庾家伯父年轻时游历四海,曾经与青州蓬莱山上的神医青鹊老人有过交情。他老人家虽然一直逍遥避世,但若是故人之子求见,未必不肯替庾兄医治。”

幼薇道:“青鹊,老人?他在庾伯父年轻时就自称老人,现在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庾遥道:“我父亲说他医术之精深,世所罕见。虽然须发皆白,但是容颜却如同童子一般,青春不老。算起来,如果他尚在人世,生岁就算不满百,也应该是有九十岁的高龄了。不过,即便是他已经离世,也一定留有传人,否则那些医术岂不是浪费了?而且青州虽然地处大周境内,但是蓬莱山十分险峻,瘴气缭绕,易守难攻,即便是皇上,也不敢贸然派人追过去。”

提起皇上,幼薇脸上立刻显现忧虑的神色。

温苍面有难色,说道:“可是如今的情势,只怕想要出城也难。”

庾遥点点头:“京城内外一定布满尹天枢的人,还有其他受命于皇上的秘密死士,我们都不知道他们隐身在何处。不过想要出城,也不是没有办法。”

幼薇欣喜地说道:“什么办法?兄长快说。”

“我们可以找王渊帮忙。”庾遥仍是庾遥,语气中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王渊?”幼薇和温苍面面相觑,“王渊能行吗?”

庾遥笑道:“怎么不行?王大公子是朝廷一品大员之子,又成日无所事事,在城中招摇过市,三教九流之中,没人不认识他。况且他如今又务了正业,在开封府当了捕快,难道还不能带出城几个人么?”

幼薇道:“可是这个忙,他也不会随便帮的。”

庾遥点点头道:“我想过了。晰儿和朦儿说到底还是皇上的人,我们这一次出门是不能带上他们了。范姑娘独自留在京城也不妥。我们可以带上她一同先去青州,然后再沿途打探何天翼等人的下落,总有机会找到他们。王渊听说范姑娘要跟我们走,一定也会赖上我们一起走。”

幼薇惊讶道:“难道还要带上王渊?”

庾遥笑道:“既然要让人家帮忙出城,肯定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要是利用了人家,立刻就将人家抛诸脑后,那也太不厚道了。”

幼薇心中不快,说道:“他一个公子哥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出门就是一群小厮、长随跟着,在家肯定也是一群丫鬟、仆妇围着,带着他岂不是添了许多麻烦?”

“我可不这么认为。”庾遥仍旧笑着说道:“从前他的确养尊处优,但是为了得到范姑娘的芳心,他不但不会给我们添麻烦,还会帮忙照顾范姑娘。况且,若他真的经历不了风雨,大不了几天之后就自行回去了,这也比我们严词拒绝他跟着要体面多了。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如此。”

幼薇脸上终于出见了由衷生发的喜悦的神色,微笑道:“兄长说得是!”

温苍道:“路上难免要车马劳顿,庾兄还是趁着时间尚早,多睡一会儿吧。”

幼薇点点头道:“不错。由温家哥哥去王渊府上,我则去通知雪卿尽快准备。卯时三刻在庾府后门集合,辰时准时出城。”

庾遥笑道:“好,看来从今往后,我可以得享清闲了。”

即便是夜晚宵禁,第二日辰时,城门也会打开,让过往的平民、商贾等进出。

若非是战时,不会在白天紧闭都城的大门。

已至卯时,汴京城已被笼罩在熹微晨光之中。

幼薇和雪卿都乔装打扮了一番,短襟小褂儿,一派丫鬟模样。

脸上特意擦了些灰,遮盖住大好颜色,还在鼻尖两颊点了几个雀斑。

庾遥则提前服下一碗参汤吊住精神,以防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

庾府的马车里外翻新了一遍,保管走在街上没人认得出是庾府的车。

此刻,庾遥坐在马车内安歇,幼薇和雪卿则站在马车旁边,焦急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天地一线之处闪现一个疾行的人影儿。

“怎么就一个人?王公子呢?”幼薇自言自语道。

“也许是他不愿施以援手吧,毕竟这事要冒不少风险,而且原本也不与他相关。”雪卿幽幽地说。

待到那疾行的人影儿走得近了,幼薇和雪卿方才看明白,原来是温苍背着王渊。

“王公子这是怎么了?”幼薇看了一眼雪卿说道。

雪卿不明所以,只是看着远处不说话。

庾遥在马车内听到她们的声音,掀开帘子望去,不由得会心一笑。

温苍脚程颇快,不久就到了众人面前。

王渊道:“有劳温兄了,快放我下来,我要拜见长公主殿下。”

“王卿这是怎么了?”幼薇不怒自威。

王渊道:“草民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

说着便要下跪,可是腰背剧痛,怎么都跪不下去。

若不是温苍扶着他,恐怕好端端地站着也难。

幼薇道:“事急从权,不必拘着这些虚礼了。”

庾遥从马车内探出头来,笑着说道:“王兄怎么受得伤?难不成是被王大人动用了家法?”

王渊道:“多谢长公主、驸马体恤。唉,可不是吗?老爷子听说我在开封府当上了末等捕快,吵嚷着说我丢了家里的脸面,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每日就晓得与仵作、嫌犯厮混在一起。瞧,还把我打得皮开肉绽的。”

温苍道:“我探进王府的时候,王兄疼得很,甚至起不来床。幸得一颗药吃下去,暂时止住了疼。伤口也涂抹了膏药,幸好只是伤在皮肉,养两天就好了,不碍事。”

幼薇道:“王卿既然身上有疾就在府上养伤吧,还是别与我们一同奔波了。”

王渊道:“不不不,不碍事的。小小皮肉伤,算不了什么。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出一份力呢?长公主可千万别嫌弃,一定要带上我啊!”

庾遥在车中道:“时候不早了,该出城了。王兄,你这身子骨坐是坐不得了。好在马车里十分宽敞,你就趴着吧。”

王渊羞惭地道:“实在是,实在是不好意思。”说着便往马车上走。

经过雪卿身侧之时,王渊脸色一红,说了句:“范姑娘早安。”

雪卿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温苍将王渊扶上车,自己则亲自驾车。

幼薇轻轻地将马车的帘幕放下,与雪卿一前一后,走在马车旁边。

出门必有年轻丫头陪侍,这也实在正是王家大公子的行事风格。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三九章 无语东流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三九章无语东流马车里,王渊痛苦地趴在一边,感觉到马儿已经起步了,心中奇怪,便向庾遥问道:“长公主和范姑娘难道不上来坐吗?这车里还有不少位子呢。顶点x”

庾遥笑道:“你王大公子出门什么时候缺过丫鬟服侍?这样已经算是轻车简从了。城门这一关要过,恐怕没那么容易,做戏不做足怎么行?”

王渊附和道:“庾兄说得是。不过,哪里有那么清丽脱俗的侍女呢?即便是改换了妆面,也是神仙一样的倾世姿容。汴京城里,除了尊贵无匹的长公主和范姑娘,再找不出第三个了。”

庾遥道:“可是但凡若是有,也一定早早地被你王大公子搜罗了去,出现在王家大宅里了。所以旁人看起来自然是合情合理。”

王渊突然羞赧起来,说道:“我,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庾遥看着他花痴的样子,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久,马车就到了城门口。

辰时已至,城门果然已经大开。

守城门的几名军士在旁边看着行人匆匆忙忙地过去,并不阻拦,但是脸色都十分严肃,目光也都紧紧锁定在行人的身上。

温苍驾着马车行来,几名守城的军士立即警觉,有两三个军士更是直接围了过来。

“哪位大人家的马车?出城做什么?”一名军士上前问道。

不等温苍说话,马车里就响起王渊的声音:“小兔崽子们!连我的车也敢拦?”

王渊仍旧趴着,掀起帘幕的一角,露出自己的脸。

“原来是王大公子啊!您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地就出城?”军士们见是王渊,紧张的弦和缓了许多,便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

“笑吧,笑吧!昨天本公子被老子娘打的时候,喊声震天,你们都笑破肚皮了吧?”王渊佯装恼怒,没好气地说。

“哪有,哪有。”一名军士回道:“昨天皇上圣驾回銮,咱们几个忙得飞起,没留意到贵府有什么声响啊。王大公子受了伤怎么还要出城啊?不在家好好养伤?”

“还养什么养?不躲开还等着让他们再打我一顿?今天本公子就是要离家出走!什么成家立业、考取功名!从今以后,不伺候了!”王渊声调越发地高,引得众人侧目,反而没人怀疑。

幼薇和雪卿都低着头,侍立在旁不说话。

为首的军士犹豫道:“这,这可就为难小的们了。万一放了您出城,王大人怪罪起来,小的们可担当不起啊!”

“你们这些人竟然也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鞭子!把鞭子给我!”王渊说着便伸手要抢温苍手里的马鞭。

温苍见他够不着,索性递到他眼前。

王渊抄起马鞭对着军士们就是一阵乱挥。

守城的军士们见王大公子发怒了,实在惹不起,急忙躲开。

为首的军士一边躲,一边喊道:“王大公子出城啦!都让开!让开!”

不明真相的百姓们连忙避到两侧,给马车让出了一条路。

王渊直接对着马臀抽了一鞭,喊道:“驾!”

马儿受痛,立即扬蹄,飞快地向前跑去,冲出了城门。

雪卿不会武功,在后面追得吃力。

幼薇见身后的城门渐渐茫然不可见了,连忙拉起雪卿的手,用掌力向前推送,口中喊道:“温家哥哥!”

温苍会意,拦腰抱住腾身而起的雪卿,又将她放在车夫的位置上。

幼薇则施展轻功,跟在马车后面。

马车里,王渊不好意思地道:“方才做戏做得太入戏了,连累范姑娘如此柔弱,却跑了这么远,实在是在下的不是。”

雪卿调匀了气息,说了一句:“不碍事的。”

又过了片刻,众人见身后无人追上来,便索性勒停了马儿,让幼薇和雪卿都上车来,与庾遥一同坐着。

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衣巾半染烟霞气,语笑兼和药草香。

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

千年城郭如相问,华表峨峨有夜霜。

而此时此刻,不远处的皇城城阙上,皇上也正茫然地望着远方。

“皇上,长公主殿下、庾驸马以及那个温苍温公子,今天一早就出城去了。按您的吩咐,奴才手下的人并未出手阻拦。因是王大学士家的公子在前遮掩,所以守城的军士便也放行了。”尹天枢在他身边缓缓地说,似乎声音小一些,便能减少皇上心中的不快。

“同行的还有什么人么?”皇上依旧望着远方天际,没有回头。

“还有一名女子,不知是何身份。前些日子刚刚办好名籍,姓范,名雪卿。说是长公主和庾驸马在大汉结识的朋友。可据奴才所知,长公主和庾驸马并未在大汉结识这样一位姑娘。”尹天枢回答道。

“罢了,由着她去吧。派人跟着他们,不近前,不打扰,只是每隔七八日报送一次近况即可。”

“奴才遵旨。从前奴才派往长公主身边服侍的那两个人已被弃置在了庾府,不过皇上请放心,奴才会另派人手,暗中跟进。”

皇上点点头,没再说话。

尹天枢不敢再打扰,默默地退了下去。

“我现在才说愿意为你舍弃一切,皇位、权柄,都不要了,是不是太迟了?”

“你喝多了。我不想要一个酒醉时的承诺。你明天醒了酒,认真想过,再来告诉我。”

昨夜的话静静地在柴琮耳边回荡。

昨夜,那个几度梦魂中与他牵扯不清的人就在他眼前。

甚至他只要再稍稍低下头,他的鼻尖、嘴唇就能触碰到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的肌肤。

她皓雪一般的肤色映照出了他隐秘的**。

于男人来讲,最是正常不过,于一国之君来说,更是正大光明。

可在她面前,他却退却了。

从前的她像巫山神女、洛水仙人一般清冷婉艳,不可逼视。

日益成熟的她,更是美得摄人心魄。

所以让他不由得轻狂了。

那一瞬间,他的确下定了决心,从此要与她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

只愿每一个日夜,心间、身畔,都只有彼此。

他也的确尝试着那样做了。

任由自己的唇齿在她光洁的脖颈胡乱地亲吻。

他已经记不清,他的手是否也触碰过她的肌肤。

层层薄纱掩映之下,独属于成熟少女的轻柔曼妙、盈盈一握。

那一瞬间,他已然迷失了自己。

那一刻,他不想天下,不想江山,不想收复失地,不想万古流芳。

他只想要她。

他的前半生,凡事都拼尽全力,终于得到贤名清誉。

可是最初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想得到她的一丝垂顾。

而他也实在仅仅是一个红尘之中的凡俗之人而已。

在爱欲之间苦苦地挣扎,逃不开,躲不掉。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他因为一个人而去做一件事,却爱上了那一件事本身。

甚至他如今也分不清,他是爱永安多一些,还是爱建功立业多一些。

天下之大,无数山林,难道就不能有一处供他们惬意栖居,安度余生吗?

难的是放下那件同样让他着魔一般殚精竭虑的事在史书上留下彪炳千秋的一笔,受后世万代敬仰。

没几个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特别是眼看就已经触手可及的时候。

昨天酒酣眼热时的那一句为她放弃一切的承诺,他果然一如幼薇所料地反悔了。

第一四零章 风尘仆仆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零章风尘仆仆车马劳顿,闲来无事,雪卿突然从行囊中拿出一块木头来。

上好的黄花梨木。

她手握一把银柄小刀,自顾自地刻着。

隐隐约约已成人形。

谁都知道她刻的是什么。

王渊看到,连忙说:“范姑娘,小心利刃伤手。”

雪卿头也不抬,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个无用的人,伤或不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只想着用自己殉道的女人,幼薇知道怎么劝都是没用的。

幼薇掀开马车侧面的帘幕,回望了片刻。

天色将晚,四野无人,似乎已经安全了。

庾遥裹着披风,悠然地道:“大张旗鼓地派人追击并不是他的性格。既然出得了城,就不用担心太多了。”

幼薇点了点头,替庾遥掖好衣角,使透进车里的风不至于灌进他衣服里去。

雪卿兀自雕刻,心无旁骛。

王渊早前听温苍说他可能无意间见罪了皇上,怕皇上怪罪下来,这才避走青州,正好可以替庾遥求医问药,因此也没多想。

庾遥对车内众人开口道:“此次出门,大家切记不能再称呼公主、驸马。我化名余姚,公主则是我的妹妹余幼薇。彼此称呼名字就好,公子、姑娘等称呼都尽量不要用,否则只怕会招惹是非。”

王渊笑道:“幼薇这个名字真好听。那我就斗胆僭越了。”

庾遥接着说道:“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此去青州蓬莱山为我求医,雪卿是我的表妹,一同上路也是为了帮忙幼薇照顾我。而你们两个则是我书塾里的挚交旧友,沿途护送我们兄妹。投栈之时尤其要注意,客栈最是人多眼杂。到时候可能要委屈王兄与我和温苍挤一间房了。温苍会保护我们的。幼薇,你与雪卿一间房,记住好好保护雪卿。”

幼薇认真听着,随即点了点头。

庾遥问道:“剑呢?”

幼薇回道:“放心,在身上。”

庾遥笑着点点头。

他说的自然是他的玉带剑了。

如今庾遥武功全失,玉带剑便让幼薇带在身上,方便迎敌取用。

庾遥身子骨羸弱,已经负荷不起玉带剑的重量。

王渊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幼薇保护雪卿?难道不应该是雪卿保护幼薇?哎,这也不对啊!两个姑娘不会武功,都是需要保护的。”

庾遥笑道:“现在咱们五人之中,只有温苍和幼薇身怀武艺,剩下的人连我在内都是需要他们二人保护的。”

王渊惊讶道:“什么?你是说幼薇她?”

庾遥十分坦然,说道:“这有什么稀奇,我庾家人哪有不会一招半式的?”

庾遥这样慧黠灵秀的性子,心理素质也是一流,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骗一个王渊还不是绰绰有余?

王渊笑道:“说得也是啊!”

幼薇也笑道:“王家哥哥若是陷入敌手,只管向我求救就是。”

王渊大笑道:“哈哈!这怎么敢当!哎呀,只盼一路上平安无事,别有这么一遭啊!”

王渊生性开朗乐观,为人也大气豪爽,除了不爱学文,也不爱学武以外,没什么缺点了。

有他在旁边调剂气氛,车厢里也不缺欢声笑语。

庾遥渐渐体力不支,靠着幼薇睡着了。

有时候,幼薇觉得庾遥更像她的师长,教会她识文断字、招式内功,还有为人处事的规矩,以及种种生存在这世上的技能。

他将他所拥有的、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赠予幼薇,如同这把玉带剑一样。

当年,年幼的永安与庾遥相伴长大,又有兄长呵护,是不是也过着太平无事的安乐日子?

如果没有当初那一场灭门惨祸,永安如今说不定还只是郭大将军的女儿,当今皇上也只是一个忙于征战的普通将领。

车马摇摇晃晃,一路向东方驶去。

幼薇也累得闭上了眼。

王渊叽叽喳喳的嘴巴也停了下来。

只有范雪卿还是握着那方木头,低着头,认真地刻着。

暗夜之中,汴京皇城,大业殿。

皇上还在批改臣下上表的奏折。

内侍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奉茶的时候加上一句:“皇上,已近亥时了,该歇歇了。”

皇上道:“今天终于打发了吴越、清源两国的使节,多日以来积攒下的奏折才有时间看。”

内侍道:“此事还要多亏长公主机智过人,在大殿之上,慷慨陈词,有理有据,震慑住了众人,否则若是被使节瞧出是皇后娘娘所为,可就不好收场了。”

皇上道:“他们也未必不疑心,只是碍于大周的威势不敢发作罢了。”

内侍道:“那皇上说要晋封长公主为镇国长公主的事?”

皇上道:“先作罢了。否则晋封大典主角不在,还有什么意思?”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另外一个可能的结局。

如今符氏姐妹已经一死一疯。

疯了的那个符妙容占着皇后的位子不过是为了巩固与前朝老臣的关系罢了。

永安对他的恨也消解了。

他和永安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还是可以暗中彼此靠近的。

她是先帝亲生的血脉,年岁也渐渐大了,封她为镇国长公主,主理朝政,也算名正言顺。

特别是当他远征之时,她更可以名正言顺地监国辅政。

他手中的这个天下,便从此可与她共享。

他甚至幻想过,在这大业殿里,教她批改奏折。

就像是唐高宗与当时的武皇后那样。

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可如今的她,却变了。

庾遥、温苍似乎都比他重要。

符氏姐妹为她机关算尽、舍生忘死,他从来不曾动心。

可永安的冷漠和疏远却让他备受煎熬。

也许,也许,她只是害羞了呢?

她从小性子冷淡,除了家中的兄弟,和那个不近女色的庾遥之外,再没见过什么男人。

他与她,许久未见,而他却因为过于急切而失了分寸。

是了,一定是这样。

她只是被惊动了,没有准备而已,并不是对他的情转淡了,也不是爱上了别人。

他强迫自己相信了这个结论。

“皇上?皇上?”

突然间,皇上感觉到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见是尹天枢站在他旁边。

“你什么时候来的?”皇上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尹天枢道:“刚进来不久。方才见皇上一直在沉思,可是在想公主?”

“没有。朕批奏折有些疲累了,一时恍神而已。”皇上嘴硬道。

他戎马一生,永安可以算是他唯一的弱点了。

尹天枢道:“奴才派去的人传来了消息,长公主一行人平安无事,正去往青州方向,不出几日便能到达青州城内。可是奴才想不通他们去青州做什么。”

“青州?”皇上眉间一紧。

“回皇上,的确是青州无疑。”尹天枢回道:“据说长公主路上都与那个不知根底的女子同吃同宿,与那个温苍公子并没有什么过密的交往,甚至连单独说话都没有。”

“这种事情不必过多打听!永安贵为公主,岂会是轻浮的女子?你吩咐下去,远远跟着就好,不许擅自靠近!更不能惊动他们!”皇上口中嗔怪,心里着实平静了许多。

“是!”尹天枢何尝不知皇上的心思。

多说一句只是表面上嗔怪,若是漏了些什么没说那就要触怒龙颜了。

第一四一章 垂死一击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一章垂死一击尹天枢低眉垂首,又道:“皇上,此番奴才派人暗中保护长公主,却还打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x23uom”

“什么事?”

“打伤庾驸马、害死范翰林的贼首一直追索不到踪迹,谁知竟然曾经出现在青州境内。”

“当真?”皇上喜出望外,他最痛恨符妙容的一点就是他借用皇后的威势结交这些江湖人士,图谋不轨。

甚至拔除了他秘密设下的暗桩。

这些人极为隐秘,可是却因为他曾经下令他们沿途保护永安的安全而被符妙容发现。

尹天枢道:“十有**不会错。只是不知那伙贼人是否还停留在青州,或是去了其他地方?奴才猜想,会不会是长公主也得知了贼人的下落,才一路追击过去的?”

皇上道:“不会。庾遥刚刚解了毒,身子还没大好。若为了报仇,带上他反而是累赘。”

尹天枢叹息道:“可怜庾驸马文武双全,聪慧过人,堪称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却落得个伤重不起、武功全失的下场。”

此话倒是启发了皇上。

“青州城外,山海之间,有仙山蓬莱,你可曾听说过?”

尹天枢道:“奴才略有耳闻,不过,恐怕只是人云亦云的传说罢了。”

皇上沉吟道:“不,朕觉得他们去青州一定与蓬莱山有关,说不定就是为了给庾遥求医问药。”

尹天枢点点头道:“这倒也符合长公主一贯的行事风格。”

“你立即加派人手,务必早一步找到蓬莱山的所在,保护长公主的安全。”皇上吩咐道。

尹天枢道:“奴才遵旨。只是还有一事要请皇上示下。”

皇上“嗯”了一声。

尹天枢便道:“若有不测,是要确保一行人都完好无恙还是专注保护长公主一人?”

皇上冷冷地道:“无关紧要的人留下也未尝不可,可有的人若是可以趁机除去,便不要放过机会。”

尹天枢心中了然:“奴才明白了。”

“皇上。”内侍突然进殿禀报道:“皇上,皇后娘娘突然清醒过来,太医诊了脉,说是脉象微弱,怕是没几日阳寿了。皇后娘娘开口恳求,说是想最后见皇上一面,皇上可要去徽仪殿看看?”

尹天枢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后娘娘毕竟与皇上有经年的情份,皇上不如遂了娘娘的心愿吧。”

皇上瞥了他一眼:“不如你随朕去。”

尹天枢心思通透,岂会不知符妙容此时求见皇上必然有干系重大的事情要交待。

若是什么了不得的皇室秘闻,知道的人恐怕都要没命。

“奴才身份卑微,不敢,不敢……”尹天枢连忙推辞。

皇上对内侍问道:“皇后没有再胡言乱语?”

“没有。据说皇后娘娘异常平静,对于太医看诊也不见有波澜,只是哀求不已,想要最后面见皇上一次。”内侍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皇上起身对尹天枢道:“办好朕交代给你的差事。”然后便随着内侍往徽仪殿去了。

徽仪殿门窗闭锁,只留了个送餐、收餐的小门。

内侍道:“皇上圣驾到此,可要将锁了大门打开。”

皇上道:“不必了。你也不必跟着朕了。”

内侍点了点头,侯在外面。

皇上孤身一人踏进皇后的寝殿,只见灯光昏黄幽暗,符妙容正侧身向内躺在床榻上。

符妙容听到门口的响动,挣扎着坐起身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门口的方向,问道:“皇上?可是皇上?”

“是朕。”皇上的身形越来越近,终于完全笼罩在灯光之下。

他眼窝深陷,眼下一团青黑色,正盯着她看。

“皇上,臣妾见过皇上。”

“病得这么重,不必行礼了。”

皇上寻了个地方坐下,说道:“你身世可怜,虽然恶事做尽,但是朕也并没有想要你的命。没想到,这么快你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符妙容曾经明艳动人的容颜如今已经枯萎殆尽了。

她两颊凹陷,面色苍白,再也不是艳冠群芳的皇后。

“皇上,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这才求见皇上最后一面,没想到皇上仍然顾及多年恩义,臣妾感激不尽。”

皇上仿佛并没有什么耐心听她客套,便说道:“你有什么未尽之事,就快些说给朕听吧。只要是合理的,朕都可以答应。”

符妙容叹息道:“臣妾只是一个孤女,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皇上。所以臣妾请皇上前来,是为了告诉皇上一件事。”

皇上冷笑道:“朕知道你不会甘心,必然还想着要做些什么。只不过,朕不会随你的心愿。”

符妙容道:“皇上且先听完臣妾的话,若是全无道理,皇上大可置之不理。若是臣妾触怒了皇上,待臣妾死后,皇上还可以将臣妾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

皇上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未置可否。

符妙容于是继续道:“前些日子,永安在宫中查探李淑妃和杜贵妃案子的时候,臣妾曾经明里暗里提示她,可以请玲珑山庄之主温苍公子进宫帮忙一同参详。可是永安说,温公子不似庾驸马那般精于推理,便婉拒了。”

皇上冷冷地道:“你是生怕永安不够聪明,无法看破你设的局。”

符妙容凄然一笑,说道:“的确如此。不过她果然够聪明,难怪这么多年来,皇上您独独钟情她一人,连累我们姐妹命薄至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皇上已无一点耐心对着她令人生厌的面容。

符妙容轻咬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上已经干裂。

“臣妾想说的是,有一夜,臣妾接到钦安殿的宫女报信,说是永安寝殿里烛光明灭,似乎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那你一定亲自前去查看了?”皇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错,臣妾当时也顾不得什么国体了,一心想捉奸拿赃,让皇上断了这个念想,于是就带着人去了永安的钦安殿。”符妙容看着皇上缓缓地道。

皇上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道:“奇怪的是,永安的寝殿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男人。这两日臣妾被关在这里,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有蹊跷。钦安殿的含晖是臣妾秘密安插在永安身边的人,她年纪别别的宫女略大一点,素来是沉稳的,没有实证她绝不会多话。”

皇上道:“你事后一定问过她了,可问出些什么了?”

他仍旧面无表情,似乎丝毫不将她煞有介事的叙述放在心上。

符妙容道:“她对天发誓,的确看到夜深之后寝殿的灯突然亮了一盏,而且听到了男子的声音。”

皇上道:“也许是她急于向你领功才编排了这件事。”

符妙容声音不疾不徐,隐隐还有一丝笑意,说道:“皇上,您也许不愿相信,但是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当时的确有一名男子在永安的房内,但是他不知有什么妙法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皇上的脸上骤然变幻了阴晴,他猛然想到,永安出宫嫁人之后,他每每思之如狂,不能自己。于是他暗中命人挖了一条密道,从他的寝殿通到钦安殿,以便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去往永安住过的地方。

衾枕之上,还留有她的气息。

他无数次站在黑暗里,感受着永安的内心。

他们之间,那么近,又那么远。

第一四二章 冤冤相报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二章冤冤相报皇上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迈开步就往外走。

“皇上。”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如泣如诉。

昏黄的灯光中,他猛地转身,那双仿佛要喷火的眼睛直直看向她。

此刻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符妙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条血痕。

从嘴角拖到下巴,触目惊心。

好似他们新婚之后的第一个清晨,他亲手在一方雪锦上涂上的那一抹鲜红的朱砂痕迹。

“你服毒了?”皇上不禁愣了一下。

符妙容突然凄然泪下,说道:“皇上,臣妾知道自己每日的饮食里都被掺杂了东西。天长日久,臣妾就会真的痴傻疯癫,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若要如此,臣妾还不如自行了断来得痛快。毕竟臣妾在您面前装作乖巧懂事的样子已经太久,临了还是忍不住最后任性一回。”

“你何止任性?”皇上恨极了眼前这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心肠歹毒,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你明明知道你不仅是你自己,你是朕身边最重要的象征,还是选择死来报复朕!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朕多年,其实你只爱你自己,你连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姐妹都可以肆意设计陷害,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皇上这么恨臣妾,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臣妾临死告诉了一个您并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符妙容笑得悲苦又得意,“您可以将钦安殿的含晖叫到御前询问,看看臣妾是否在说谎。又或者,皇上还有别的法子验证。”

皇上冷笑了一声,他缓缓地走近符妙容,紧紧地盯住那张曾经纤妍极丽,此刻却因嫉妒而扭曲的脸。

“妙容。”

符妙容被吓了一跳,她万没想到皇上还会愿意如此轻柔地呼唤她的闺名。

“妙容,”皇上盯着她说道:“朕记得那一年,你和娇容一同入府的情景。你们姐妹性格沉静,很识大体,样貌也是非常出众。你亦步亦趋地跟在娇容的身后,一对黑漆漆的眼珠悄悄地左顾右盼是那么乖巧可爱。”

“皇上。”符妙容被他的话打动,眼泪聚集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儿,然后重重地砸了下来。

“朕虽然与娇容成婚在先,有些夫妻情义,也不得不承认,你比她更美,也比她聪慧。加上你的家世才学,的确堪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垂范后世。以至于你虽然犯下大错,但是朕还是舍不得杀你。”

皇上距离她越来越近,仿佛说话间唇齿附近涌动的空气都能弹在她的脸上。

“可惜你贪心不足,事事都要与永安相比。你再好,在朕心里也永远比不上她。即使她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人,即使以后她与别人在一起成婚生子,朕也一如既往地爱她,永远不会改变,直到朕老了,死了,仍然如此。而你,永远都不可能取代她在朕心里的地位。她是朕此生唯一最爱之人,你永远都比不上她!”

她临死前要给他致命一击,让他的余生都不得安乐。

而他,自然也要在她临死前给她致命一击,让她带着永远的遗憾和悔恨死去。

睚眦必报,公平。

“皇上,你……”符妙容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突然睁大了眼睛,瞳孔散开,死了。

这一段纠缠了数年的冤孽情缘终于以其中一方的死而落幕。

皇上直起身子,转身快步离去。

身后是符妙容僵直的身子仰面倒下,重重地砸在床上的声音。

皇上一脚踏出门,内侍连忙迎上来,说道:“皇上。”

“钦安殿可有个叫做含晖的宫女?”皇上脚下生风,气冲冲地向前走,内侍一路小跑追在后面,险些快要跟不上了。

“有,有,一直伺候长公主的,是个很得力的人。”内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皇上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险些撞上来的内侍平静地道:“即刻绞杀。”

皇上的口谕越短,事情就越大,内侍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他连忙说道:“奴才遵旨,这就差人去办。”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还有皇后,已经薨逝了。一切事宜都交给礼部去办吧。”

皇后的丧礼是国丧,但皇上轻描淡写,仿佛置身事外。

“啊!奴才,奴才马上派人去……”内侍心中叫苦不迭。

皇城又要被缟素披覆了。

一切人生的悲苦都被掩盖在哀乐与哀礼之中。

登基不久就连续死了两位皇后,皇上克妻之名可算是做实了。

民间的传言更玄,都说是皇上天生神力、武功盖世、智勇双全,是男人之中的男人,所以他身边的女子都被他吸尽了阳寿,年纪轻轻就都身心折损而死。

幼薇等人得知小符后的死讯之时,业已到达青州城内。

他们在一家悦来客栈歇脚,打算明日出发去往蓬莱山。

众人安顿了行装,转身下楼用膳,便听到邻桌正在议论纷纷。

“听说小符后比她姐姐已故的宣懿皇后还小上好几岁,鲜嫩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可惜啊,这回真应了那句话辣手摧花。”

“别瞎说!皇上已经让礼部拟定了谥号,应该尊称为纯懿皇后才是。”

“是,是,是!不过咱们皇上命中是不是犯点什么啊?难道不请个方术高人指点一下吗?看看能否破解?”

“你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天潢贵胄的事情,你操什么心?”

“哎呀!我这是担心过不了多久皇上再娶上一位年轻貌美的皇后娘娘,然后捱个一年半载就又没了!皇上还没有后嗣继承皇位呢!看来是势必要再娶的。听说啊,吴越和清源进献的两个妃子也都死得不明不白的。难道也是……”

“你不要命了?在这里胡沁什么?小心官府当差的把你抓起来!”

“我怕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真要抓我,我转身就跳到海里去!”

“我看你才应该快点说一门亲事,省得整天胡思乱想!”

“我倒是想啊!哪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啊?”

“哎?我看那里有两个姑娘模样不错,要不要帮你说和说和?”

“得了吧,一看就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我可伺候不起。就吃那么一点饭,哪有力气伺候我老娘?”

“哼,你刚才不是还心疼皇上的女人吗?这会儿怎么见个模样标致的动也不敢动了?”

幼薇侧耳听着,心中越来越气,随手扔出两根筷子,正巧插在那一桌正中位置的瓷盘里。

桌边的人定睛一看,见那木筷穿透了瓷盘,直插进木桌半寸。

“女侠,女侠饶命!”

“饶过我们吧!”

那两个汉子吓得站起身,边说边往门口挪动。

“还不快滚?!”幼薇怒道。

话音未落,那两个人往掌柜的面前扔了几文钱便跑得没影儿了。

庾遥饮了一口茶,笑道:“这些人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啊,连我们余女侠都敢招惹,真是嫌命长!”

王渊也道:“莫气,莫气!这些人闲饥难忍,随口胡说罢了!”

王渊对这些宫禁秘事颇有兴趣,但是碍于幼薇身份敏感,也不好贸然开口询问。

更何况,雪卿在旁边,他一个大男人没事儿乱嚼舌头也怪没品的,于是就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第一四三章 山林野趣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三章山林野趣幼薇秀眉一挑,说道:“吃完饭,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山呢。”

温苍道:“我已准备了些薏苡仁、槟榔子,大家今天夜间就先服下,明日上山之前更要多多服用。还有雄黄、苍术等,用来熏蒸衣服。”

庾遥道:“蓬莱山瘴气环绕,如果不提前预防,很容易中毒。大家一定要照做。”

众人点点头,用过膳食之后就各自回房准备。

王渊虽然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但是出门在外,有美相伴,想必是心情大好。

于是又是帮忙熬药煮水,又是熨烫衣物,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活计,忙得不亦乐乎。

庾遥乐得清闲,只是冷眼瞧着他忙来忙去。

温苍心有不忍,想要上前帮忙,也被他婉拒了。

这一夜里,众人心怀对于明日的希望,便都得以安眠。

蓬莱山处在万流归海之地,常年阴湿多雨,因而泉溪争流,山高水长。

其中无数灵泉,星罗棋布,常年饮用可以延年益寿,病邪不侵。

古树名木更是有千百种之多,茂林满山,合围高木不知繁几。

更不用说那些漫山遍野,采之不尽的草药了。

蓬莱山脚下,无数山民居养在此,生生不息。

但是因为山势过于险峻,山路崎岖难行,一不小心便是跌入万丈悬崖,尸骨无存,因此山麓之上就甚少有人烟。

而青鹊老人就居住于凡人难及的山巅。

那里气候寒冷,却是个世外之地,最适合练功修行。

青鹊老人赠医施药,福泽乡邻,广受赞誉。

幼薇等人从山脚下的村落一路走来,都有热心的村民指点迷津。

听说他们是来找青鹊老人求医的,要登到最高处,还拿出家中的厚衣服和棉被相赠。

幼薇他们推脱不掉,只能收了,暗中又在村民家中放了些银两。

“这里民风淳朴,真是个好地方!”王渊笑道。

王渊从小到大从来没出过京城,这次有机会游历,还时时能够见到朝思暮想的佳人,心情着实不错。又见蓬莱山附近的山民热情好客,便想到,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携雪卿隐居于此,那真的是想起来就会乐出声的好事!

反正京城的功名利禄也不是他能驾驭的东西,舍弃了也没什么可惜。

众人一路披荆斩棘、小心翼翼。

可是刚走到山腰附近,庾遥体弱,便受不住寒瘴之气了。

温苍连忙去了一颗原本是治愈寒毒的药给他服下,又同幼薇一道输真气到他体内。

在一四方亭内歇息了片刻,庾遥方才好转。

“你们是什么人?”

幼薇等人的心思方才都在庾遥身上,并未发觉已有人靠近。

况且来者脚步着实极轻。

众人抬眼望去,是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青衫磊落,与山间林木之色融为一体。

庾遥强撑起病体,说道:“在下姓余,这几位都是在下的亲人朋友。家父二十年前曾经与青鹊老人结为忘年之交,在这蓬莱山习武论道长达一年之久。下山之时,青鹊老人明言,他的后人今后若有需要,尽管上山求见,莫不相允。”

那人道:“你有病?”

庾遥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身中无名奇毒,以至于昏迷不醒。随后虽然以金花草解毒,却落下病根儿,以至于身体羸弱不堪,武功全失。此番上山便是求见青鹊老人,盼望他老人家能够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予以救治。”

那人细细端详了一下庾遥的面色,微微颔首,说道:“看上去所言不虚,可若要证实,还需让我把一下脉。”

庾遥道:“请。”说罢亮出自己的手腕。

那人上前几步,将背上的药篓卸下,放在亭子旁边。

手指搭上脉息的瞬间,庾遥感觉到一股寒意,从他指尖传来。

此时晨露滴翠,正是由冷转暖的时辰。

此人攀山采药,又通医术,想必是青鹊老人座下之人。

“你没有说谎,的确七经八脉损伤大半,武功自然是没有了的。”那人探过脉息之后说道。

庾遥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鹊老人的高徒?”

那人道:“在下林东,是个孤儿,从小被收养在山上。可惜我资质平庸,一直没能让爷爷正式收做弟子,只不过看得多了才学会了些皮毛。”

“原来是青鹊老人的孙辈,失敬失敬!”温苍在旁说道。

想不到,林东听到了这句话,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的气息……你会武功?”

温苍被他问得愣住了,中毒受伤的又不是他,他会武功有什么稀奇?

此刻林东眼中已都是敌意,说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身怀不俗的武功,上山来做什么?与前些日子的那伙贼人是不是一伙的?”

幼薇道:“小哥,你看我们身为女眷,还带着病人,怎么会是贼人呢?”

林东“哼”了一声,说道:“那伙贼人也是有男有女,带着病人。你这姑娘原来也是练家子,隐藏得好深啊!”

幼薇道:“小哥,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此次前来的确是为了求医问药,并没藏什么歹心。我兄长遭奸人所害,请务必通报青鹊老人,替他诊治。”

林东没好气地道:“我奉劝你们一句,早些下山去,否则,我爷爷座下的弟子可都不是好惹的!即便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姑娘都能将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幼薇笑道:“小哥,我们好端端地来问诊,为何要派人来打我们呀?更何况,我兄长既然说了家父与青鹊老人有交情,你只管回去问问便知我们是否在说谎了。”

林东道:“你们这些贼人别再假惺惺的了,爷爷被你们暗算偷袭,至今还在闭关静养,谁也不见,你们让我问谁去?”

幼薇等人都愣了一下,想不到前些日子蓬莱山中竟然出了大事,青鹊老人也受了伤。

幼薇不甘心,仍好言好语地说道:“小哥,我们真的不是歹人,你看我兄长病成这个样子,如何是能装出来的?若是青鹊老人闭关静修,不愿见人,能否请他的弟子来为我兄长诊病?也算我们千里迢迢到此地,没有白跑一趟。”

林东道:“你们别妄想了!要想见我爷爷的徒弟,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林东拉开架势,备好了拳脚。

“你方才说你爷爷的关门弟子是一个小姑娘?那一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了。”一路上都没说过几句话的雪卿冷不丁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幼薇立刻会意。

这个林东刚才特别强调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姑娘都能打得你们落花流水,可见这个小姑娘在他心里有着特别的地位,说不定就是他的心上人。

林东也愣了一下,随后说道:“那是自然!”

雪卿微笑着说道:“我却不信,难道比我还美吗?”

她此刻一如霞光中一枝滴露的玫瑰花儿,着实明艳动人。

林东长年生活在山林野地,交往的都是淳朴的乡民和菩萨一样的医者,心地自然比同龄人单纯许多,所以立刻便中了计,分辩道:“你,你虽然很美,但是你年纪比她大,等她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一定可以比你更美!”

幼薇笑道:“女大十八变,这道理的确不错。可是我敢保证,普天之下并没有人能及得上我表姐的一半儿美!那个小姑娘也不例外!就算是她现在奋起直追也是没用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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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章 辛夷楣兮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四章辛夷楣兮林东气得脸色通红,说道:“你们胡说八道!你们等着!”

说罢,一声轻灵悠扬的口哨声响彻云霄。

幼薇和雪卿对视一眼,心知很快那个传说中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小姑娘就会出现了。

温苍和王渊也已明白过来。

“什么事呀?”仿佛从九重云天之外传来一个小女孩银铃一般清脆可爱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东,怎么这么急着叫我?若是耽误了熬药,我可饶不了你!”

一个身材娇小,身穿碧绿色衣服,轻功极佳的小姑娘转眼间就到了众人面前。

她一半头发梳成两个可爱的小鬏鬏,另一半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发色微黄,此刻正随风飘动。

一双极大的眼睛黑漆漆的,如同点墨,显得尤为灵秀聪颖,此刻正望着幼薇等人。

的确只是个还未足岁的小姑娘而已,论及姿色还是太早了些。

幼薇等人被她这么一望,不免两相对望了一遍。

林东和这个小姑娘身上衣衫的颜色都能与葱茏的草叶融为一体,行走在山林之间,丝毫不引人注目,也不会惊动山里的珍禽异兽。

而幼薇他们则颇为不同。

幼薇穿着一身银红色的长裙,头上点缀着珍珠、玛瑙制成的发钗。

雪卿则是一身雪色,披风也是由雪貂皮所缝制,领口袖口隐隐约约有淡蓝色的暗纹,头上是一枚素银簪子。

不用说,这件珍贵的披风,自然原本属于永安长公主。

温苍、庾遥和王渊则是以深蓝或灰白为主。

其中庾遥因为身体孱弱,披着一件鹤氅。

王渊也怕冷,早早地裹上了山脚下老乡们送的灰白的棉被,像一颗硕大的茧蛹立在那里。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小姑娘扑扇着睫毛,开口问道。

幼薇笑道:“这位林小哥说你是普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所以我们特意让她请你前来相见,看看他是否在扯谎。”

小姑娘瞬间羞红了脸。

林东连忙解释道:“辛夷,你别听她胡说。这些人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与那天那伙凶恶的贼人们如出一辙,恐怕又要来找爷爷的麻烦!你看,就连这个女子都是会武功的!”

幼薇上前道:“原来是辛夷姑娘,失敬失敬。我们的确是来求医问药的,并不是什么坏人。你看看,我兄长寒邪侵体,亟待救治。”

辛夷柳眉一竖,怒道:“你们这些坏人,还想打坏主意!看我不教训你们!”

她随手拔出腰间的一枝竹笛,双脚腾空,直冲幼薇而来。

幼薇将身边的雪卿向旁边一推,孤身迎上。

她如今武功大成,自然不屑于用玉带剑伤了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于是索性施展庾遥教给她的惊梦掌。

两只手腕相抵,在半空中划出一对方向相反的圆,迎向那枝竹笛。

竹笛的招式还未来得及施展,辛夷整个身子便被掌力逼退。

幸好林东机灵,连忙上前撑住了她。

林东怒道:“功夫这么厉害!还说不是坏人!”

说罢便要挺身而出,跟幼薇等人拼命。

“等一下!”辛夷拦住他,又对幼薇道:“这掌法你怎么会?”

庾遥在幼薇身后道:“小姑娘,你看得出我家的惊梦掌法?”

“你家?”辛夷看了庾遥一眼,问道:“你姓什么?”

“在下姓余,汴梁人氏。”庾遥回道。

庾和余读音相似,骤然听起来没什么分别。

辛夷开怀地笑了几声,说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然后打了林东一下,说道:“都是你!胡乱报信!看师父怎么惩罚你!”

庾遥道:“辛夷姑娘,莫不是青鹊老人在你面前提过家父?”

辛夷笑道:“正是呢!想必你一定是师父的故友之子,我应该尊称一声庾公子。这位一定是庾姑娘吧?果然也是一位巾帼英雄。”

林东见他们突然熟络起来,心中羞愤不已,说道:“我见他们气息有异,怕像之前那伙人一样……才会……诸位客人莫怪。”

辛夷解释道:“庾公子,庾姑娘,各位贵客请别见怪。这事原本也不怪阿东过于敏感提防。前些日子,蓬莱山来了一伙神秘人,有男有女,身上也带着伤,想要请我师父出手救治。师父他老人家菩萨心肠,但凡是找上山来求医问药的都不会看着不管。可是师父查看了为首那个人的伤势之后,却说救不得,救不得。”

“为何救不得?”王渊好奇心起,裹着厚被子,冻得跳脚,还是忍不住问道。

辛夷继续说道:“当时那个受伤的人也是这样问。我们几个在旁边看着心中也是不解。后来,师父他老人家解释说,他身上这伤是被庾家的惊梦掌所伤。自创惊梦掌的人是师父的忘年交庾崇谷,他为人侠肝义胆,最是嫉恶如仇,若是有后人,也一定同他是一样的品行。那个人被惊梦掌所伤,一定不是善类,所以救不得!”

“何天翼?!”庾遥、温苍、幼薇、雪卿四人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当初,何天翼暗算温苍,用淬过毒的手打伤温苍双眼的同时也被温苍以惊梦掌重击前胸。

想不到,何天翼他们竟然为求活命,到了蓬莱山找青鹊老人。

辛夷道:“我倒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是既然你们是认得的,想来我师父所料不错。”

庾遥忙问道:“后来呢?那伙人又去了哪里?”

辛夷道:“他们原本都还客客气气的,拿出许多金银充作谢礼,可是听师父说不肯为他们医治,便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变得凶恶可怕起来。师父未加防备,便被为首的那个人打伤了。我们师兄妹本来远远地在一旁伺候,见状连忙上前救出师父,可是那伙贼人武功高强,被他们逃下山了,如今也不知去往何处。”

温苍双眼发红,他一想到那一夜的一场混战就周身战栗,不能自抑。

雪卿听到仇家的下落也是暗暗咬着下嘴唇,双眼发光。

王渊在一旁道:“原来打伤青鹊老人之人就是害得庾兄中毒的贼人啊!”

幼薇点了点头,说道:“听这情形想必不会错。”

庾遥道:“既然他们受了伤,拖着伤残的身躯长途跋涉来这里,又没得到医治,想必也走不了太远。”

幼薇道:“兄长说得不错。等治好了身子,咱们有的是机会找到他们的下落。”

庾遥叹息道:“就算将过往的仇怨放在一边,那伙人也是极度危险的凶恶之徒,留在世上只怕要为祸人间。”

王渊附和道:“不错,不错。为今之计还是先给庾兄治伤吧。”

幼薇宽慰雪卿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苍天有眼,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就不怕寻不到机会了了你的心愿,你可愿意再多等些时日,待我兄长在山上调理好身子,咱们再一起去给你报仇?”

雪卿紧紧抓着衣摆,瘦长的手背青筋毕现。

“天道昭昭,天道昭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好,就让他们再苟活几日。”她恨恨地说道,一口珠贝一般的白牙都快要被咬碎。

山风呼啸,庾遥连忙紧了紧衣襟。

辛夷道:“差点只顾着说话了!诸位贵客,请随我上山吧!师父交待过,既然有人中了惊梦掌,说不定他的旧友也受了伤会回来医治。”

幼薇一边扶起庾遥,一边说道:“青鹊老人真是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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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五章 四大弟子(上)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五章四大弟子有辛夷和林东在前引路,众人便立即启程,一起去往青鹊老人闭关的所在。

辛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个不停,不时地回望。

“你们不知道,带头的那个贼人好生凶恶,他善用一把钢筋一样坚硬的扇子,我们与他交手都没讨到好处。师父他老人家已近百岁高龄,武功生疏日久,又没设防,被他伤得不轻。山巅只有几间竹篱草舍,实在是不宜养病,便到此处闭关疗伤。这洞府十分宽敞,又堪遮蔽风雨,庾公子若要在此养病也使得。”

庾遥暂时松了松紧紧抓住鹤氅的手,作揖道:“多谢辛夷姑娘,替我筹谋得分外妥当。”

辛夷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时不时地回头与庾遥说话。

只一瞬间,辛夷看到了不远处与王渊并排走着的温苍,一张本无甚血色的小脸突然两颊绯红,猛地转过身去。

就连林东都被她转身时过于大的幅度吓了一跳,提醒道:“小心看路啊!”

辛夷嘴里含含糊糊地“哦”了一声,不再回头,低着头专心带路。

幼薇扶着庾遥走在辛夷后面,自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心中不免暗想:温苍莫不是唐僧肉体质?为什么不管是少女还是熟女,一见他就都把持不住了?好在雪卿早有心上人,否则她那么动人心魄的美貌,一般人可是招架不住……不过温苍似乎也不是普通人。当年董玉乔的风情万种他似乎尽数屏蔽了,一点儿都没动心。

庾遥看着旁边的幼薇心神不宁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幼薇,你没听刚才林小哥说什么?山路崎岖难行,注意脚下的路。”

幼薇猛地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庾遥意味深长的笑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庾遥……

温苍莫不是跟庾遥一样……

苍天啊,果真如此,那就真的只有成全了。

雪卿在另一侧扶着庾遥,看着众人脸上阴晴变化,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不禁冷冷地哂笑道:“兄长说得不错,看一会儿谁会先在路上摔跤,贻笑大方。”

这野外山路可不比宫里或者庾府的鹅卵石路,光洁干净,日日有无数人洒扫,纵然是想被落叶绊倒都不容易。

山路上的泥沙尘垢每日被雨水冲刷,使之分外泥泞。

若是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定会满脸泥污,那可真是要在人前出丑了。

而且说不定还是在心上人面前出丑。

辛夷听到雪卿之言,后背不禁一僵,随后很快松弛下来,紧紧盯住脚下的路。

幼薇也不敢再胡思乱想,只仔细地盯着脚下的路。

反倒是王渊方才也被冻得走了神,没听清楚雪卿的话。

女神说的话,不管有用没用,只要是没听到,没听得真切,都是不能甘心的。

王渊一脸痴笑地凑过来,说道:“雪卿,你方才说什么?”

这个“么”字还没出口,王渊就一脚踩滑,往前滑了一大步,马上就要仰面朝天地躺倒。

幸好温苍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拉起身来。

庾遥笑道:“雪卿提醒你小心路滑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差点儿滑倒。”

王渊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为防再次滑倒连忙扯住温苍的宽袍大袖,说道:“多谢相救。”又不好意思地低头说道:“多谢雪卿提醒,是我没仔细看路。”

雪卿没有理会,仍旧面无表情地扶着庾遥往前走。

方才那一缕因突然涌现的幽微爱意而产生的玄妙气氛随着王渊的险些出丑而烟消云散了。

此时,辛夷突然向前快走了几步,正到达一个石洞前。

那是一处浅谷石洞,掩藏在苍翠山色之间。

四周草木葱茏,影影绰绰。

洞口没有任何字符标识,若是无人指引,只怕很难发现这里是一处山洞。

竟然还是青鹊老人闭关之所。

辛夷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洞口的石壁上敲了三声,然后趴在石壁上听了片刻。

随后,又敲了四声,再趴在石壁上听了片刻。

末了,又是一阵悠长清扬的口哨声。

辛夷回过身来,笑吟吟地说道:“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贵客到了,请大家进去呢。”

庾遥、温苍、幼薇等人相视而笑都松了一口气。

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青鹊老人了。

庾遥有救了。

可当他们陆陆续续走进石洞的时候,幼薇却发现林东仍旧站在洞口不远处,似乎无意与他们一起进去。

幼薇忍不住问辛夷:“林小哥不与咱们一起进去么?”

辛夷道:“他想,非常想。可是师父一直不愿收他为徒,这山洞是师父闭关的所在,十分要紧,除了他座下弟子和你们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别的人是进不来的。”

幼薇惊讶道:“可我听他唤青鹊老人为爷爷。岂不是比弟子要亲近许多?这都不能进?”

辛夷笑道:“庾姑娘,你有所不知。山下劳作辛苦,师父赠医施药又有些名气,所以很多庄稼人都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山来交给师父他老人家抚养,希望能有幸被收为徒弟,学到世间顶级的医术。还有一些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师父他老人家也都一律收养在膝下。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和师兄们那么幸运,可以被师父收为徒弟的。我们在成为师父的徒弟之前,都是一律称呼爷爷的。”

“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幼薇终于明白了之前林东为何提到不能成为青鹊老人的入室弟子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幼薇本以为他反正都是青鹊老人的孙子,以后这个蓬莱山的医药世家还不是由他来继承?

原来他们都是山下村民送上山来学医的孩子,有一些还是孤儿,只有少数人才能得到青鹊老人的垂怜收做弟子,学到他老人家的真本事。

众人走过石洞中一段昏暗的路,眼前便越来越亮。

四名青衣玉冠的年轻后生早已在灯光中等着他们。

四人虽然服饰装扮大同小异,但也是各具特点。

为首的那个身材颀长,面色微白,神情较为严肃。

第二位则体态微丰,满脸笑意。

第三位身长合度,只是十分瘦削,面上神色也是淡淡的。

第四位看上去像是年画童子一般,比辛夷大不了太多,面如冠玉,十分清秀。

辛夷介绍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座下四位大弟子,也是我的四位师兄——南华、通玄、冲虚、洞灵。”

南华身为大师兄,率先迎上前来,拜道:“见过各位贵宾,师父他老人家病体尚未痊愈,不能亲自相迎,特派我们师兄弟四个在此恭候大驾。”

石洞中十分温暖,庾遥紧抓着鹤氅的手也能松下来了,回礼道:“打扰尊师清修,实在是过意不去。”

南华道:“师父自从受伤,便一直担心他的故交好友甚至是传人是否被那伙贼人所害,心中十分不安。如今庾公子亲自上门,实在是及时消解了师父的困扰。这边请。”

众人按他的指引,向前走去,很快便来到一个木门前。

南华敲门三声,然后高声道:“师父,庾公子等贵客来了。”

不等青鹊老人回话,南华就将门推开,指引着众人踏进屋内。

只见这间石屋布置得与寻常书香人家的卧房一般无二,丝毫不见山野粗陋之感。

不远处的一个床榻上,青鹊老人正仰面躺着。

他的头掩藏在帷幔深处,身子上也覆盖着极厚的被子。

厚重的被子边缘露出一只布满斑点的苍老的手,正向他们微微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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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四大弟子(下)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六章四大弟子庾遥未曾想到,青鹊老人竟然被何天翼打到伤重至此!

他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过去,重重跌倒在青鹊老人病床前,紧紧握住了那双苍老的手。

庾遥曾听父亲讲过,青鹊老人的手指纤长如玉,与他的容貌一样好似青年人,从人面前拂过,都是青草香气。

可如今这只手布满了褐斑,骨瘦如柴。

幼薇等人看庾遥跌倒都忙不迭地跑过去,想将跪着的庾遥扶起来。

庾遥却闭着眼睛,摇摇头,示意不必了。

幼薇忍不住问南华等人道:“老人家怎么伤得这么重?”

南华摇摇头,语气悲伤:“家师多年来修炼混元真气,才能保住容颜不老,身强体健一日好过一日。可惜那次被奸人所害,竟然将多年来修炼的混元真气一朝破功。一夜之间便垂老衰微至此!我们几人道行尚浅,虽然已经努力为师父调理,可还是不见成效。”

众人听了,无不伤心动容。

庾遥缓缓抬起头,双眼含泪,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待到那泪水如珠坠落了,才看清床榻上鹤发鸡皮、蓬头历齿的青鹊老人。

青鹊老人一只手被庾遥紧紧握着,另一只手则伸过来覆在庾遥的头顶,说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人老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生平积德行善无数,才多换来几年春华,如今散尽,是命数,也是人生的必然。你年纪轻轻,无谓为此伤怀。你父亲与我是忘年交,若你愿意便唤我一声薛爷爷罢!”

庾遥点点头,口中轻唤了一声“薛爷爷”。

幼薇、温苍在他身后也都跟着喊了一声“薛爷爷”。

青鹊老人微弱的声音再次传出来:“都是乖孩子,都是乖孩子。南华、通玄,你们来,扶我坐起来。你们也都坐,坐下慢慢说话。”

庾遥心中的悲伤难以自持,父亲口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竟然因为他而变得这般虚弱老迈,气若游丝。

幼薇和温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庾遥从地上搀起来。

冲虚和洞灵以及辛夷连忙搬来方凳,请众人坐下。

南华和通玄身为大弟子和二弟子,素来是服侍青鹊老人起居最多的弟子,只见他二人轻车熟路地卷起帷幔,再拿了些软垫靠在青鹊老人身后。

“孩子,你父亲身体还好吗?怎么没有随你一起来?”见青鹊老人的嘴唇干裂,通玄连忙倒了一杯暖暖的温水喂青鹊老人喝了一口。

幼薇认识庾遥这么久,从来没听他说起过父亲去了哪儿或者是何时去世的,似乎很早以前,庾府就只剩下庾遥一个主人。

也许真正的永安才知道吧。

说不定王渊也知道。

幼薇瞥了一眼王渊,可是见他似乎也是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样子。

庾遥看着青鹊老人的眼睛,缓缓地说:“家父几年前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竟然?若我没有记错,他才正当壮年啊!”青鹊老人难以置信,小自己那么多岁的忘年交竟然先自己而去。“我以为他出将入相,俗务缠身,无暇他顾才不能再上蓬莱山来,竟然没想到他已经……”

庾遥叹息道:“说来也是一桩难解的冤孽之事。我母亲产后体虚失调,身体每况愈下。原本父亲打算带她上山来找薛爷爷您医治,岂料还未成行,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竟然很快连床都下不去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父亲伤心不已,很久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闷闷不乐。”

“他这又是何苦……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数。能与心爱之人厮守过几年,已经不知道比那些苦命的人强了多少。”青鹊老人眼中已满是痛惜和伤感。

庾遥点点头,将青鹊老人的手握得更紧了,然后缓缓说道:“后来很多年,我父亲都没有续弦另娶。我年纪也渐渐大了,不愿见他如此自苦,便也劝他不必以我为念,若有合心意的女子,不妨娶回家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操持家事。后来又过了两年,他果然想通了,娶回来一位姓秦的小娘。不知是在何处相识,我也从未问过。起初他二人还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恩爱有加的。可没过多久,秦小娘行刺我父亲,被当场抓住。”

众人不由得都低声喊了一句“啊!”

辛夷更是捂住了自己的嘴。

青鹊老人道:“莫不是从前的仇家寻了来?”

庾遥点点头,说道:“您料想得不错。正是从前我父亲行走江湖之时结下的仇怨,后人不甘心,报复到家门里来了。”

温苍不由得插嘴道:“后来呢?庾伯父就这样过世了?”

幼薇刚想要插嘴,却被温苍抢了先。

然后她才知道后怕!她此次出门一路上都是顶着庾家小姐的名号,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家事都不知道?

这次算是温苍救了她一回。

庾遥摇摇头,说道:“并不是。我父亲身手不凡,自然不会轻易被人所伤。秦小娘眼看刺杀不成,自己也已经暴露,便生无可恋地自刎了!可是我父亲竟然已经对她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他对我说,当年的他年少气盛,嫉恶如仇,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未曾给过人改过自新的机会,难怪人家的后人要来报仇。让我今后平和处事,宽以待人。然后也自戕随秦小娘而去了……”

庾遥的语气越来越轻,到最后简直微弱得难以听清。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正当壮年又文武双全的庾崇谷会骤然殒命。

除了他自己,当世只怕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或者说,的确是那个秦氏女子杀死了他。

以情为刃,取了仇家的性命。

青鹊老人摇摇头,目光之中满是怜惜:“可怜你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

庾遥道:“晚辈自那时起就自己……抚养妹妹长大至今。”

庾遥本想说自己长大,但很快就想起来应该还有一个个妹妹。

青鹊老人看看脸色苍白的庾遥,又看看他身后面色红润的幼薇,然后说道:“这么说来,那伙贼人伤的就是你?你将手伸过来,让我替你搭一搭脉。”

庾遥顺从地将手腕摆好。

青鹊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两指,搭在了庾遥的脉息上。

辛夷忍不住插嘴道:“师父,我已经替庾公子诊过脉了,他周身经脉都被损害殆尽,只怕是不好恢复……”

未等她说完,南华便凶道:“师父诊脉,何时轮到你多嘴多舌?出去看着他们熬药!”

辛夷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通玄正站在南华身边,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这样。

洞灵也劝道:“何必对师妹这么凶呢?”

南华仍气恼着,说道:“都是你们总惯着她,如今越发没规矩了。”

冲虚在一旁冷冷地道:“大师兄可别算上我。”

青鹊老人适时地轻咳了几声,众人这才噤声。

“唉,我老了,身子又垮了,再也镇不住这些弟子,让诸位见笑了。”薛青鹊语气淡淡的,可落在四个徒弟身上却是千斤之重。

南华领头跪下了,说道:“师父您老人家这么说,徒儿们如何自处。”

“罢了,今日有贵客在,别失了礼数。”薛青鹊收起搭在庾遥脉息上的两只手指,略微摆了摆手。

南华犹豫再三,还是带着三位师弟起了身,恭敬地垂首侍立在一边。

幼薇上前问道:“薛爷爷,我兄长他的伤病可还能痊愈?”

温苍、雪卿和王渊也都紧紧盯住青鹊老人的脸,默默企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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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永失所爱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七章永失所爱薛青鹊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唉,都怪我一时意气用事,才不幸坏了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都十分不解。

幼薇道:“莫不是就连您也无法治好?”

薛青鹊缓缓地道:“方才小徒辛夷说得不错。此毒至阴至狠,虽然已经服下了解药,但是七经八脉都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寻常的医术和草药已经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了。原本若是我没有受伤,以混元真气为用,重塑经脉还是有可能治好的。可惜我一时意气,不愿为那伙贼人治伤,反遭他们所害,真元散佚殆尽,只怕如今想要重塑经脉是难上加难啊……”

众人莫不扼腕叹息,庾遥脸上却不见任何失望的神色,只是说道:“能否治好都不要紧,此番上山能够见到薛爷爷,将家父的死讯告知,又得知薛爷爷事隔多年还能认出惊梦掌法,家父九泉之下一定十分安慰。我妹妹幼薇天赋极佳,已尽得庾家武学的真传,也算后继有人。我所幸还能说话走路,能不能再使剑都没那么重要了。还有家父另一位挚友之子温苍,他也会惊梦掌法,此次就是他替早已不省人事的我,重击在何天翼那贼人的前胸处。”

薛青鹊微微吃惊,说道:“哦?竟然不是你打出的惊梦掌?”

庾遥道:“的确不是我。那时我早已中毒昏迷不醒,是温苍替我教训了何天翼他们。早在家父年轻之时,就已经与温伯伯交换了彼此家传和自创的一些武学。”

薛青鹊点点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想不到这个孩子看上去如此年幼,竟然功力非凡。”

温苍还不满二十岁,还是少年,自然在已近百岁的青鹊老人面前当得起“年幼”这两个字。

薛青鹊接着说道:“我也是近些年来才收了几个弟子,他们资质都很好,人品也不错,日后都是可以信赖的医者。尤其是我那个最小的关门弟子辛夷,资质最佳,乃是我生平鲜见。她入门开蒙虽然最晚,如今医术却早已不在她的这些师兄之下。”

幼薇等人这才明白,为何南华会对辛夷那么严厉。

南华身为首席大弟子,自然是理应最受师父的重视,日后承继衣钵。

可是青鹊老人口口声声都是说辛夷资质最佳,大有传其衣钵于她之意。

南华岂会服气?

至于其他弟子,自然是事不关己。

庾遥说道:“今日在山间得见辛夷姑娘,的确是聪明灵秀,蕙质兰心。”

薛青鹊略一沉吟,对弟子们说道:“南华,你们几个先带着几位客人下去安置歇息,我有些话想要单独与庾家这两个孩子说说。”

南华垂首施礼道:“是,师父。”

说罢引着温苍等人出了薛青鹊的卧房。

庾遥道:“薛爷爷,有什么话,您但说无妨,何必将他们都支开?”

薛青鹊面上隐隐有苦痛之感,缓缓地道:“这件事压在我心头许久了。从前,我身体还算健朗,倒是不着急,可如今却是江河日下,不得不提上日程。如今幸得你们兄妹来到山上,正好可以替我解除这个忧烦。”

幼薇道:“薛爷爷,您直说无妨,上天入地,我们都替您办到。”

薛青鹊点点头,声音颤抖着道:“不是什么上天入地的难事,只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家事。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南华他身为大弟子,对我偏宠辛夷十分不满。可是辛夷她悟性太高,我不得不将生平所学尽数传授给她,好使这些医术不至于失传,日后还能造福一方。”

幼薇道:“薛爷爷是不是让我们帮助辛夷姑娘日后继承您的衣钵,成为将来的蓬莱山中之主?”

薛青鹊摇摇头,说道:“不,辛夷毕竟年幼,不堪重任。我也不忍心让一个年轻姑娘美好的年华消磨在这些俗务里面……南华这孩子我也养了许多年了,我深知他的脾性。他为人最是沉稳干练,学医多年也最努力刻苦,与山下农家也交流顺畅,由他坐镇蓬莱山,我是再放心不过的了。我是要你们保护辛夷从这个漩涡里全身而退,她身怀绝顶医术,随处都可以安家落户,未必要拘束在这个山上一辈子。日后若是有值得托付的人家,你们便替我做主,将辛夷嫁了,让她终身有靠,不至于颠沛流离。”

庾遥道:“薛爷爷您放心,我们一定办到。”

幼薇不禁动容道:“您对待辛夷,果然与嫡亲的孙女一样,难怪南华心中不平呢。”

薛青鹊脸上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皱纹沟壑线条突然柔和起来,微笑道:“你这孩子眼光可真厉害。不过你猜错了一点,辛夷不是我嫡亲的孙女,但是却比我嫡亲的孙女对我还要重要。她的祖上是我一位故人。我年轻的时候为了求仙修道,所以不近女色,伤了一位姑娘的心,直到年纪渐渐大了才顿悟出此间的真谛。人生短短不过百年,仙缘飘渺,道法无伦,枉我苦苦追索一生,却还是不能得道成仙,还白白地葬送了尘世凡俗的幸福,实在是悔之晚矣!”

庾遥和幼薇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无限怅惘。

原来青鹊老人一心求仙问道,怪不得他座下四位大弟子的名字都是以道家经典的经书命名。

薛青鹊继续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是我几十年来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为了找到当年那个姑娘的下落。可惜她所在的村落已经被洪水吞没,只剩下一个女婴。是她母亲拼死将她放在高处的竹篮子里,才得以生还。我一看她的脸,便知道她一定是那个姑娘的后代。她的眉眼像极了我印象中的样子。”

薛青鹊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眼神中隐隐有光芒流露。

辛夷其实未必是青鹊老人故人的后代,只是他思念过甚,只能以此作为寄托。

庾遥道:“于是您就将她带回了蓬莱山,细心教养。”

薛青鹊点点头,说道:“我年少时就喜欢采撷草药,便是有一次采撷辛夷入药时认识了那位姑娘。那时候,漫山遍野开满木兰花。佳人在花丛中对我微笑……好像融合了整个春天的明媚鲜艳。”

庾遥和幼薇听着,仿佛也看到了年少时的薛青鹊与心爱的姑娘徜徉漫步在木兰花海,微风拂过,木兰花瓣沾染了他们一头一身。

两个年少的灵魂也越来越紧密,以至于后来分别之时才会有莫大的苦痛将他们的一生都尽数吞没。

“巧的是,当时包裹着她的小被子上秀秀气气地绣了一个辛字,所以我把那个女婴取名辛夷。盛放为花时称为木兰,采撷入药时便称为辛夷。我对她原本也是含了大指望的。所幸她也的确没有辜负我的指望,样样都比别人学得更快更好。我于是也终于下定决心,收她为我关门弟子,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她。”

薛青鹊哀婉动人的语气中还隐含着希望。

辛夷就是他毕生的希望吧。

对于爱的希望和对于医术传世的希望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合二为一了。

因此在他心里,辛夷必然是像他眼珠子一样珍贵的人。

幼薇道:“薛爷爷,您放心。辛夷妹妹聪慧伶俐,眉眼带笑,实在是招人喜欢,今后我会好生照顾她的。”

薛青鹊握住庾遥和幼薇的手,声音还是不自主地发颤:“那就拜托你们了啊!”

庾遥也劝慰道:“您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们兄妹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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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八章 患难兄弟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八章患难兄弟薛青鹊身体虚弱,难以久持。m

庾遥和幼薇便再劝慰了他一番,亲手服侍他睡下,又将房中的灯烛熄掉一半,转身出去了。

刚刚踏出房门,只见通玄一直等在门口不远处。

通玄见他二人出门,疾走几步。

庾遥作揖道:“尊师已然睡下了。”

通玄道:“有劳二位不顾旅途劳顿,还陪着家师说话。”

庾遥道:“小师傅不必客气。”

通玄示意出洞口的位置,说道:“我四师弟此刻正在洞口等候二位,客房已经备下了,请二位早些歇息。明日师傅的精神略好些,我们师兄妹会再与师父商讨庾公子身上伤病的应对之策。”

幼薇闻言难掩心中的狂喜,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兄长还有救?可是方才薛爷爷他说……”

通玄也笑道:“师傅医术举世无双,但凡他老人家身体康泰的时候没有不药到病除的,可如今眼看不能让庾公子的身体恢复如初,自然自责不已。但是若是集我们几人之力都不能稍加缓解,有所助益,那多年所学岂不成了空谈?”

幼薇道:“那就是说虽然不能恢复到和像从前一样,却能比现在要好过许多?”

通玄笑着点点头。

幼薇不由得行了个礼,说道:“有劳,有劳!那明日我们就等着好消息了。”

通玄还礼道:“但愿不负所托。”

幼薇扶着庾遥一边往洞口走,一边笑着说:“兄长,你听到没有?还是有救的!快去告诉温苍他们!”

庾遥也笑道:“听到了,听到了。瞧你笑的。”

幼薇长舒一口气:“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庾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开心是好,小心乐极生悲!”

“呸呸呸!说什么呢?怎么就乐极生悲了?咱们把这道坎儿迈过去就什么事都没有啦!”幼薇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意。

“好,算我失言。”庾遥见她笑得开怀,心中也安慰了许多。

说话间,便又走出好几步。

洞灵果然早已等在洞口。

幼薇此刻心情大好,也不想管什么避忌了,反正此处天高皇帝远,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笑着问洞灵:“温公子他们呢?回房间休息了?快带我们过去!”

洞灵笑吟吟地道:“那位范姑娘已经疲累了,早就回了房间歇息。王公子怕范姑娘不习惯山上的饮食,自告奋勇去帮厨了。至于温公子,他与我师妹似乎很投缘,一起去采药了。”

怕什么,来什么!

幼薇绝望地看了庾遥一眼,心想,这下可算是被庾遥不幸言中,果然乐极生悲。

庾遥连忙说道:“温苍他本来就喜欢钻研这些,想来也是为了早些救助我脱困。”

幼薇此刻像是山间一朵刚刚含苞待放的木芙蓉,转瞬间就被倒春寒的严霜打蔫了。

洞灵不明白此间的缘故,仍旧笑吟吟地说道:“两位请,我这就带两位前去休息。”

不远处的一处山坳里,砌有一排整齐的瓦房。

旁边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山间小溪。

远远看过去,还有炊烟袅袅。

庾遥悠然地道:“王渊居然也有帮厨的一天。你想吃什么?我去告诉他。”

幼薇没精打采地敷衍道:“没胃口……”

洞灵指引着幼薇、庾遥刚刚走到房舍前,便瞧见辛夷和温苍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辛夷可见是轻功了得,一眨眼的工夫就钻进了其中一间房,不见了踪影。

温苍缓缓地走近他们,却是面红耳赤,神情极不自然。

幼薇一看就知道有什么自己不愿意知道的事情发生了,顿时五内俱焚。

“范姑娘在哪间房?”幼薇一声好气都没有了。

洞灵指了指右手边的第二间房。

幼薇身形一闪,也不见了。

洞灵感觉出来气氛微妙,似乎不宜久留,连忙告退。

只留下微笑着的庾遥和脸红到耳根的温苍面面相觑。

“庾兄,外面有山风,还是快点进屋吧。”温苍低着头,走向右手边的第一间房。

走过幼薇房间的时候,微微侧过头去望了一眼,又赶忙收回目光。

庾遥仍旧笑着跟着他进了房门。

此时,急于献殷勤的王渊正在厨房忙碌,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庾遥扯过一个方凳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温苍站在他身旁不远处,开口道:“庾兄,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庾遥道:“巧了,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坐下吧,难道你想站着说完?我要说的话可有很多。”

“我先说!”温苍急切地道。

此时温苍脸上的红光已经褪去,露出原本的肤色,又因紧张以至于苍白俊美得令人绝望。

庾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缓缓地道:“按照时间的先后,理应我先说,因为我要说的事情比较久远。可是必须将远的事情理顺了,才能解决好眼前的事情。”

温苍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语气也是不容置否,于是坐下说道:“好,庾兄,你先说。”

庾遥盯着温苍的眼睛说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实际上我和幼薇的确情如兄妹,他嫁给我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而皇上之所以选择我来当这个驸马,只是因为我爱慕的是男人,并不好女色。”

温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说道:“你,从前的确,说过一点。”

庾遥扯了扯衣裳的边缘,让自己更暖一点,继续道:“你还记得邢州城的那个钟离忠么?他的遭遇其实在官宦人家里并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很多人都畜养一些年幼美貌的男童供自己取乐。”

温苍道:“这些事情,我也听过一些。”

庾遥突然死死看着温苍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可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我想要的是平等的关系。所以我一直心怀希望,但愿能够找到人海中那一位伴侣。”

温苍不是不明白庾遥的心思,他还没有迟钝到那种地步。

即便是从前不知道,在被何天翼截杀那一夜,庾遥对着嘴将文犀辟毒珠给他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此时此地,他想装傻地问“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却无法开口。

他心地善良,他知道这样的漠视太过残忍。

他虽然不能体会,但是他尊重庾遥的感情。

所以温苍只能也看着庾遥,听他继续说。

庾遥看着温苍的双眸,反而突然收回目光,看向别处,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这很难。也许我有幸遇到一个令自己倾心之人,可他喜欢的却是女子。”

温苍知道庾遥的心意。

可聪慧如庾遥,又何尝不知道温苍知道了他的心意?

庾遥醒来之后,温苍并没有任何逾矩的表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好在庾遥此番经历了生死,大彻大悟,比之从前更少了些偏执,更容易放下。

温苍内心极度痛苦,可他知道不能再回避了,越回避只会伤庾遥越深:“我知道,你有家传的宝物护体,何天翼他们伤不了你,可你却把它给了我。我知道那不单单是兄弟之情。我想过,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若能够报答你,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也想过,我可以默默地接受你的感情,永远在你身边照顾你。可是我想,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恐怕很难天长日久地瞒着你,说不定没开口就被你识破了。再者,我想这也许也并不是你想要的。既然今日你如斯坦诚,我也想与你说,你这份错爱若是放在我这里也是白白地辜负了,我真心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寻得一个真正两心欢喜的人。”

庾遥垂眸颔首:“我说过,我并不喜欢强迫别人。”然后又突然抬头看向温苍的双眼,笑道:“以后还是好兄弟么?”

温苍如释重负,便也笑道:“好兄弟,当然是好兄弟。”

第一四九章 相思堪怜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四九章相思堪怜庾遥看着温苍渐渐放松下来,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从前在玲珑山庄,你有个伶俐的妹妹,事事都替你打算在前头,而你除了庄子里的人也并没见过什么别的女孩子。x23uom这件事情本来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不过今天的情形,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也许到了你该做抉择的时候了。”

温苍闻言不由得一阵心惊,连忙道:“你不是要将我留在这山上吧?辛夷姑娘她,她……唉!”

庾遥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而已,怎么就把你弄成了这副样子?”

温苍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地说:“她说这蓬莱山上漫山遍野都是草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便也想去见识见识。可是她趁我低头采药的时候……”

“怎么了?”庾遥笑得不怀好意,一副乐于看热闹的样子。

“她亲了我脸颊一下……”温苍犹豫了半天才说出来。

“原来才是脸颊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以你的身手,竟然也没躲开?”庾遥继续笑道。

“我是全无戒心啊!而且刚才你也看到了,她轻功很好,身手极快……”温苍忙不迭地解释。

庾遥不由得再次笑道:“真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

温苍不解其意,问道:“庾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庾遥道:“我的意思是,你和辛夷回来的样子不仅我看到了,幼薇也看到了。”

“这……”温苍心里叫苦不迭,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庾遥道:“方才我已经跟你解释过我和幼薇的关系了。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而且她心仪你很久了,只不过不及人家那么直接表露。”

温苍腾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是说幼薇她?我?怎么可能?”

庾遥笑道:“这有什么不可能?她就在隔壁那间房,有什么话你亲口跟她说去。”

温苍仍然纠结地说道:“不可能,她是公主之尊,大周皇上英明神武,万众爱戴,她都没有看在眼里,又怎么会……”

庾遥英眉一挑,斜了他一眼:“不然你觉得皇上为什么要对你不利?以你如今的武功,若得到你的助力,他岂不是如虎添翼?我该说的都说了,言尽于此。”

庾遥随后又指了指幼薇房间的方向,背过身去,不再搭理温苍。

温苍愁眉深锁,来回踱步。

许久之后,才起身出了门。

温苍一出门,险些撞到端着无数碗碟的王渊。

“天啊!你看着点路啊!别碰洒了!我可忙活了好半天才弄好这些!”王渊不由得怪罪道。

温苍也吓了一跳,方才想好的说辞一句不剩全忘了。

只见王渊站在幼薇和雪卿的房门口,对温苍道:“正好你在,帮我叩个门。”

“我?”温苍刚想回去再重新想想该说些什么,可是王渊的求助合情合理,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于是温苍壮了壮胆子,轻轻叩了三下门。

不多时,房门打开,竟然是雪卿站在门口。

雪卿性情冷漠淡然,从来不会主动应门,从来都是幼薇代劳。

若是幼薇不在,她索性就装作自己也不在。

王渊见到雪卿,可谓是喜出望外,满脸堆笑地说道:“范姑娘,是时候用膳了,你尝尝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对了,幼薇呢?我为两位姑娘各做了一份。”

幼薇好歹也是长公主之尊,王渊自然不敢怠慢,而且他也明白雪卿的性子,若是只有一份,她肯定让给幼薇吃,而幼薇一般也不会推辞。

雪卿面无表情地道:“有劳王公子了。不过幼薇她今天可能没什么胃口。”

雪卿一边说话,一边接过王渊手里的东西,回身放置在桌上。

王渊和温苍也随着她一同进了房。

八仙桌后面有一扇影影绰绰的帷幔,幼薇正倒在里面的床上生闷气。

万没想到的是,温苍突然开了口:“幼薇,你在里面吗?如果实在没有胃口,不如出去走走,我有话跟你说。”

幼薇被温苍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滚下床。

外间的三人只听见咣当一声。

雪卿连忙掀开帷幔走进来,将幼薇扶起身。

幼薇的钗环已然跌得七零八落,好在雪卿手快,一样样地帮她整理好了。

“我,我在。”幼薇说着话,看了一眼雪卿。

雪卿嘴角抽动了一下,久违地露出一丝丝笑意。

幼薇又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出去,走到温苍面前。

温苍从来没这般仔细地端详过她。

粉面含春,玉容潋滟。

温苍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了一次:“出去走走,好么?”

幼薇此刻已是两颊绯红,方才的懊恼也瞬间烟消云散,点点头,随着温苍走出门去。

王渊不明所以,摸摸头,小声嘀咕道:“这两个人怎么怪怪的?”

雪卿此时正掀开帘幕出来,坐在八仙桌边,面无表情地说:“王公子,请回吧。”

王渊回过神来,说道:“好,好,你慢点吃,别噎着。这些碗碟千万不用管,过一会儿我再来收。”

王渊笑着退出去了,雪卿却也没有了用膳的心思。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门前,微微打开一条缝。

远远地看过去,正是温苍和幼薇且行且止的背影。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雪卿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汨汨的鲜血流出,将她淹没。

她轻轻关上房门,转过身。

可是她的身子却轻飘飘的,无力支撑,只能背靠着门缓缓地坠落下来。

前尘往事,瞬间涌上眼前。

从前,很久以前,她与范仲文也是这样的一对璧人啊!

另一边,王渊离开了雪卿和幼薇的房间,径直回了自己与庾遥、温苍的房间。

一进门,就被暗处的庾遥吓了一跳。

只见庾遥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庾兄,你没事吧?别是旧伤病犯了?好在咱们现在这地方,别的没有,大夫是应有尽有!而且个顶个都是一流的!”王渊一边说一边往庾遥身边跑去。

庾遥仍是不动,王渊跑到他跟前定睛一看,只见他双眸微垂,眼下隐隐似有泪痕。

“怎么了?是不是这里寒瘴之气太过深重,身子受不住,吃痛了?”王渊缓缓地蹲下身子,缓缓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饿了,没了精神。”庾遥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嘴唇勉为其难地动了几下。

“你别急啊!我这就去盯着他们再做一份,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王渊火速起身,向外跑去。

庾遥抽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是苦笑了一下。

他和王渊自幼一同开蒙,他是学究们口中不住地夸赞的未来的将帅宰辅之才,而王渊则是一路垫底,学什么都不上心。

但是此时此刻,庾遥却觉得普天之下,唯有王渊能明白他。

那种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遗恨。

也许王渊还能比他好些。

雪卿心结难解,可毕竟不算完全的绝望。

可是今夜之后,他与温苍之间,即便是日日照面,也似乎隔了千山万水,永远地不相见、不相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第一五零章 心心相印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零章心心相印温苍和幼薇并排走着,逆着溪水的流向,一路向它的源头溯去。

天地广阔,他们还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有这种独处的机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温苍突然说“累不累?”然后看向幼薇低垂的眼眸。

幼薇摇摇头,看向他,问道“你方才不是说有话想说么?怎么不说了?”

“我……”温苍一路上都在尽力地回想,刚才想好的那些话,可是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先是约才认识半日的辛夷一同去采药,又把我喊了出来,下一个是不是轮到雪卿了?”幼薇半开玩笑地说道。

“没有,我没有……”温苍赶快解释道“并不是我约的她。是她说不远处山崖上有些珍贵的药材,或许对庾兄的病有用,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看看……”

“后来呢?”幼薇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后来,我低头采药的时候,她偷亲了我脸颊一下……”温苍不敢看幼薇的眼睛,却又忍不住探查她的反应。

“哦。”幼薇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

她早就猜到了。

不过比她胡思乱想的情况要好一点。

至少温苍没有主动,还想着要跟她解释。

“你不生气了?可是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你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温苍没有想到幼薇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好像这并不关她的事。

庾遥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温苍更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了。

“你喊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幼薇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他。

夜色渐渐透上来,四处寂静无声,人世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幼薇长大的双眸灿若星辰,又如大海一般深不见底,引人沉沦。

温苍看着她的眼眸,感觉到里面似乎有某种吸力,要将他连人带魂儿整个儿地吸进去。

“是,就是为了说这个。”温苍声音有些抖,他的头脑和唇舌在某一瞬间似乎不能像往常一样合作无间。

“没有别的了?”幼薇眼睫一闪,仍旧盯着他。

“没有了。不,还有,还有别的。”温苍极力将自己从幼薇眼眸中的深潭里拔了出来,打起精神来。

“那你说吧,我听着。”幼薇脸上似笑非笑,转过头,仍旧向前走。

温苍也迈开腿,缓缓地跟在她后面。

“辛夷今天……的时候,我突然就愣住了,然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知道我从小除了妹妹就没怎么接触过别的女孩子。我房里的丫鬟一个个都被温黛看管得死死的,话都不敢跟我多说一句。”温苍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辛夷除了那些师兄们,恐怕也没见过什么外面的男子吧。上山来的都是一些看病的病人,病容残损憔悴,自然不能跟你相比。”幼薇幽幽地说“不过她很好,聪明伶俐,医术精湛,青鹊老人也很器重她。今天他老人家还说她比他的亲生孙女还要重要,托我们留意着日后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幼薇也迷糊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是今天她突然靠近我的时候,我一时恍惚了,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脸,所以我并没有躲开。”温苍狠狠地压制着心口的起伏。

他从前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可今天,无意之间,他竟然明白了。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往事层层叠叠涌上心头。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个姑娘已经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

一个见到好吃的就眉开眼笑的姑娘,一个聪慧机智不让须眉的姑娘,一个身份尊贵却平易近人的姑娘,一个与他一起出生入死,两次三番救过他的姑娘。

幼薇突然停下了脚步,浑身僵硬。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都漏跳了一拍。

温苍快步走到她面前,对着她低垂的脸,一字一字地缓缓地说道“是你。我以为是你,所以我没有躲开。”

幼薇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剧烈起伏,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有听错吧?他说,是我?

是我吗?

幼薇猛然抬起头,正看到温苍一双炽热的眼睛也正死死地盯着她。

因为动作过于剧烈,眼眶里一直兜兜转转的一汪泉竟然甩了出了眶。

温苍吓坏了,那一瞬间的静默之中,他悄悄在心里模拟了她无数种反应,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流泪了。

她双眼中的潭水此刻更加深不见底。

温苍慌了神,想伸手帮她抹去,又不敢触碰她的脸。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滴泪卷过她脸上薄淡的胭脂水粉,缓缓地不见了踪迹。

“抱歉,我,我吓到你了?抱歉……”温苍口不择言,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

幼薇一时也恍了神。

眼前的人,是温苍,还是林羽?

她想起她没敬完的那杯酒,没说出口的话。

林羽也是这样,高高大大的身体将她遮得密不透风。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晕过去。

“没,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你……”幼薇语声模糊,她自己都差点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温苍显然也没有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不知不觉间,幼薇也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红得发烫。

“那,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温苍试探着问。

说什么?

说她早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说她像皇帝深爱永安一样,深爱着他?

说如果皇上真的要对他不利,她拼死也要救他出来?

说她为了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说她早就眉间心上都只篆刻着他?

会不会太沉重了……

对了,还有庾遥呢,庾遥怎么办?

“我兄长他,他对你用情至深,他为了你,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他。”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

温苍的语气温柔至极,像是早春三月的风夹杂着青草的清香,徐徐地将她心头的阴霾包裹起来,缓缓地消解殆尽。

“我来找你之前,刚刚与庾兄促膝长谈过一回。他知道,我喜欢的是女孩子……他说他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你出身高贵,我原本不敢奢望什么。可是他说你对我……我才敢来找你。”

他们对望着彼此深邃的眸子,都想探寻到未知的神秘的答案。

“他说的是真的么?你对我……也是一样吗?”

幼薇感到一阵心悸。

庾遥,就是传说中的神助攻吧。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她觉得自己身酥麻,从头顶到脚跟都失去知觉,不听使唤。

梦了千百次的人,此刻就在眼前,热切地等着她的答案。

幼薇说不出话,猛点了两下头。

温苍见她点头,周身也如同过电一般,心潮涌动,不能自己。

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

隔着衣衫,他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手臂的纤细滑嫩,不盈一握。

“真的?”

“真的。”

幼薇稍稍平复了一些心绪,眉眼也舒展开来,对他报以一个灿烂明媚的笑。

春花灿烂,夏木枯荣,秋水潺潺,冬雪霏霏。

四季轮回,周而复始。

而此时此刻,纵然天地倾覆,他们也仿佛在彼此的眼中度过了整整一生。



第一五一章 柔情蜜意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一章柔情蜜意温苍右手松开了她的手臂,缓缓地伸到她的面前,轻轻替她抹去方才那道已经淡去的泪痕。

“那为什么要流泪?”他声音低沉,穿过两人之间的隔阂,亲近得好像就在她耳边缓缓地说。

幼薇的身子不由得软了下来,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今天你和辛夷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虽然也并没有拥有过,可还是觉得很难过。”言语中,她的眸子里又深深地积蓄了一潭水,似乎在引诱着他沉溺于其中。

“那现在呢?还难过么?”他的声音随着晚来的山风拂过她耳边的发梢,令人薰然欲醉。

似乎还有无数夜来香在林间盛放,她仿佛能闻到远近几里内幽然的花香。

“好多了。”她微笑垂眸,双颊越发的红润了。

温苍看着她低垂的眼眸以及细密的不停的抖动的眼睫,心中一动,不由得俯下身去,轻轻地在她骤然紧闭的眼上忘情地一吻。

他能感受到她周身战栗,就连眼珠都在眼睑的遮蔽下默默地转了一圈。

顺着她的眼,他又微微向下,吻过方才那滴泪划过的痕迹。

而她始终紧紧地闭着双眼,柔顺乖巧地像是一头等待主人取茸的小鹿。

只是双手不由自主地渐渐攀上他的胳膊,掌心的热透过他单薄的衣衫一路传导过去。

她感觉到他的头似乎又向下偏了一点点。

夜色里,她的双唇如火漆一样明艳醉人。

他害怕惊吓到她,只得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悸动,缓缓地,一缓再缓地靠近。

突然,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拼命推开他,随即用手背遮住自己的嘴唇,后退了几步。

他知道一定是自己唐突了,深深地懊悔席卷而来。

“对不起,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温苍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

她看着他的样子,心疼不已。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还有事情没有告诉你。”幼薇松开自己的手,说道。

“什么事?你说。”温苍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眼光中尽是数不清的柔情。

柔情万缕,一缕缕顺着她的脚,像藤蔓一样地缠绕上来,缠得她透不过气。

方才的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何尝不让他也倍感心疼。

幼薇走近他,缓缓地说:“这个秘密世间只有庾遥知道,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我相信你,不会跟别人说。”

温苍以为她只是被他冒失的举动吓到了,没想到还有别的缘由,似乎还很重大。

他点点头说道:“你放心。”

幼薇心中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说了之后,温苍是否还会一如既往……

可是事已至此,已经不得不说了。

“我不是真的永安长公主,不是大周的永安长公主。”幼薇把心一横说了出来,眼光闪烁,不敢看向他。

温苍着实被她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惊天大秘密。

“你不是永安长公主?那你是谁?”温苍好歹是学过功夫的,此刻的震撼虽然丝毫不亚于泰山崩于前,但他还算支撑得住。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因为永安她生了重病,服下了玲珑骰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来到这儿了。而她,也许是去了我原本在的地方。”

温苍难以置信,玲珑骰子竟然有这样的功用。

幼薇继续说道:“我的身份,我的身体,这一切都是永安长公主的。所以你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说到最后,她仿佛已经在哽咽。

夜色更深了,四周幽暗深邃,温苍看不清她的脸孔,却的的确确感觉到她语声之中的呜咽。

“你以为,我是看上了你的容貌和你的身份?”

一阵山风呼啸着吹过,温苍只能走近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说,这才不至于让语声淹没在风声里。

幼薇抬起头,含泪看向他:“难道不是吗?永安的美貌,我万不能及。”

“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纵然美貌如她,难道就不会有比她更美貌的人出现?雪卿也十分清丽脱俗,难道我也要像王渊那样?辛夷也灵秀可爱,可我一丝一毫都不曾动心过。”他着实有些气恼,气恼她不明白他,也气恼自己没能早些让她明白。

“让我心动的是那个智勇双全的你,是那个嫉恶如仇的你,是那个宁愿自己深陷皇宫也要先解救我出来的你……不是这个美丽的皮囊。你明白了吗?”

温苍一口气将心中压抑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原本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因而还特意打了腹稿。

谁知被王渊那么一呼喝竟然半句都想不起来了。

而现在,被幼薇这么一激,竟然想都不用想,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幼薇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感动已极,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人。

当得起“良人”这两个字。

温苍再次贴近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我的心,我也想让你明白我的心。”

他侧过头去,想完成方才那个没完成的吻。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可吻下去,却感觉不对。

温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吻到的只是她挡开自己的手指尖。

“怎么了?还有什么没说完么?”温苍仍旧温柔至极地望着她。

“这个身体是永安的。我不想你亲别人……”幼薇羞得要命,深深地低下头去。

温苍伸出他纤长如玉的手指,缓缓地将她的下颌抬起。

额头抵住额头,唇边的空气被吹散到她眼睛里,让她睁不开眼。

“身体是她的,可是感受是你的。”

温苍俊美如刀刻般的下巴略一用力,四片唇便就此贴合在了一起。

香软,缠绵,悠长得像是汇集了一整个春天的甜蜜缓缓地溶解进了脚边的溪流,一路荡漾开去,最终漫山遍野。

她的腿脚更软了,不自主地往后仰。

他张开双臂,一只手托在她的脑后,一只手揽在她的腰间。

他们此时都是武林里数得上的高手,自然不怕山间凉风的侵袭,反而由内而外地觉得燥热不已。

甚至他都能感觉到透过层层叠叠的衣衫、盘踞在她腰间的玉带剑和外面包裹着的一层革带传来的热量。

不知过了多久,温苍渐渐地松开了她,随后又甚是留恋地再次轻轻一触,然后将她紧紧环在他的怀抱里。

幼薇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坚硬如铁,却可以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

幼薇心中暗想,不知是否该感谢辛夷呢?让这个木头一样的人突然开了窍。

“在想什么呢?”温苍突然开口问道。

“没什么。”幼薇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

“那,感觉怎么样?”大变活人吗?温苍几时这么说过话。

“感觉,好得不得了。”幼薇眼角眉梢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温苍伸手抓住幼薇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

她的手掌非常小,还很瘦削,在黑夜里白得发亮。

温苍的手却分外地纤长,骨节根根分明,足以牢牢地包裹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他掌心翩迁起舞。

他好像难得寻回一个心爱之物,舍不得放下。

可就在这时,幼薇的脸陡然变色。

他二人敏锐的听觉同时感知到有一只飞镖正飞速向温苍的后心射来!

第一五二章 又见青龙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二章又见青龙温苍一只手托住幼薇的腰,带着她向旁边一闪,另一只手火速抽出随身的承影剑。

飞镖立时被斩做两截。

温苍和幼薇来不及细看,飞快地向飞镖飞来的方向追去。

按照草丛被翻动搅扰的声音来判断,出镖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可是这人身法极快,对山林间的路线似乎更熟悉,所以一直隔着一段距离,没有让他们追上。

幼薇眼看那人就要逃脱,心中越发焦急。

她飞身跃起,在将旁边的树木用作踏脚的同时,快速地折下一截树枝,稳准狠地射向那人的后心。

只听“啊”的一声,那人应声栽倒。

浅泥飞溅,压弯了长长的青草。

温苍和幼薇随即赶到,只见那人面朝下,已是一动不动。

“死了?怎么会?”幼薇惊讶道:“我只是想点他的穴,并未想要杀他啊!”

温苍低头俯身,将那人的身体扳正。

只见他用青巾蒙着面,一身青绿色衣衫。

隐身在树丛之中,可谓是毫不起眼。

温苍和幼薇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难道是蓬莱山中人要对他们不利?

温苍出手撕下那人面上的纱巾,却呈现出一张陌生的脸孔。

纱巾原本的青色已沾染了鲜血,一团污糟。

那人下半边脸上也尽是血污。

“不是你杀的,是自己服毒身亡。”温苍捏住那人的下颌,扳开那人的嘴看了看。

“这是谁?今日见过么?”幼薇问道。

温苍摇了摇头。

“那现在怎么办?”幼薇犹犹豫豫地问。

温苍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脸,未开口搭话。

“唉,若是兄长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最好的。”幼薇一手握住自己另一边的手臂,幽幽地道。

“来不及了。若是回去,再折返,一定会惊动他人。若真的是蓬莱山中人要对我们不利,便会打草惊蛇,再脱身就难了。”温苍看着她说。

幼薇笑道:“说不定是哪个暗恋辛夷姑娘的人,来找你寻仇了。方才他对着的可是你的后心。”

夜色里,温苍看不清她的脸,可心里、脑海里全是她慧黠灵秀的笑容,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动,低沉的仿佛能穿透世间万事万物的声音缓缓地向幼薇传来:“心里只有你这一个人,即便被人剖开挖了去,也是不会变的。”

幼薇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又是一阵起伏,刚刚冷却下来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温苍微微笑了一下,说道:“看来我们只能先将他就地掩埋了。”

不会吧……今天这大好的日子,玉树花影的……竟然要动手埋尸体?

太煞风景了!

温苍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映照着幼薇娇艳欲滴的脸,让他一时神驰,随即对她说道:“拿着。”

幼薇乖顺地接过来,看着温苍对她粲然一笑,然后回身开始自己动手挖土。

幼薇无所事事,便就着火光盯着温苍看。

他那一张苍白俊美的脸,似是全无血色,可唇色却是鲜红的。

温苍偶然侧身,竟然看到幼薇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面色便也有些不自然,心中却是狂喜。

常言道,美人最可贵之处在于美而不自知。

可好看到温苍这种地步的人,若说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以及对别人会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力,那就是不诚实了。

自己心爱的姑娘,喜欢看自己,也是一件挺令人开心的事儿吧。

“在看什么?”温苍突然站直了身子,越发显得身长玉立,眉目英挺。

“没,没什么。”幼薇连忙低下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这人是谁,是不是今天见过的。”

温苍嘴角带笑,仍旧低下头专心挖土。

“哎?不对啊,你看这是什么?”幼薇突然说道。

温苍走过来,顺着幼薇手指的方向对着烛火望去。

那个想要刺杀温苍的人双鬓与脸颊的交接处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凸起。

“像是人皮面具。”温苍说道。

“人皮面具?难道真的是我们认识的人?”幼薇惊讶道。

若是不认识,何必蒙面之前还带上人皮面具易容?

中招后还火速服毒自尽。

这人来之前是将后路都想好了。

幼薇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温苍随即将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角木蛟?”温苍和幼薇异口同声。

角木蛟是青龙七宿之一,乃是尹天枢的手下,当年在邢州城外曾经救过幼薇。

而尹天枢手下的人曾经都中过蔓草缠烟的毒,都是温苍用家传的灵药寒食飞花解救的。

“皇上派人来杀你?!”幼薇惊惧不已,几乎要跳起来。

温苍点点头,缓缓地道:“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

“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你一个人走,别管我们,目标小一些,便不容易被追踪到。”幼薇心急如焚,一只手扯住温苍的衣袖,语气几近哀求。

温苍微笑着站起身,说道:“别急,先把人埋了。”

“还要埋?”幼薇双眸含泪,看着他问。

“当然要埋。”温苍看着她,微笑着说。

幼薇于是站在一边,看着温苍将角木蛟掩埋下葬,又将四周的土弄得平整了一些,还盖上一些杂草。

温苍做好这一切,转身走到旁边的溪流,仔细地清洗了一下双手。

幼薇此刻心中却是天人交战。

她恨自己怎么就落在了永安长公主的躯体里,引得皇上对温苍起了杀心。

他们今天刚刚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若是就此分别,那真是蚀骨噬髓之痛。

可若不如此,又如何保住温苍一条命?

当年他们在玲珑山遇险,是皇上设法营救。

邢州城中种种,也是皇上派尹天枢来才能化险为夷。

即便是徽仪殿与符妙容对峙,若不是皇上及时赶到,面对无数手持利刃的御林军和狡猾、奸诈、阴险、无所不用其极的符妙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必胜的把握。

可是这一次,是皇上和温苍站在对立面了。

她能一力对抗皇权,救下温苍吗?

幼薇心想,说到底,都是她害了温苍。

她与庾遥有夫妻名分,庾遥都能全身而退。

若不是当初自己难掩对温苍的情意,让皇上起了疑心,就不会有这许多的麻烦事。

或者,若是当时在宫里,她屈从了皇上,是不是皇上就能释怀,从而放过温苍?

此时,温苍已经清洁了双手,深情款款地走到她面前,熄掉火光,轻声地问:“带了丝绢或者帕子么?”

夜晚的暗再次从头顶倾泻下来,将他们笼罩。

幼薇这才从激烈的心理活动中抽身出来,从袖口抽出一方几条垂柳的丝帕,轻轻地为他将手上的溪水擦拭干净。

温苍将手抽出来,反握住她的手,说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你。”

温苍自从被何天翼截杀那一夜激发出所有的潜能之后,已经学到了温家所有武学精髓,加之庾遥传授的一些庾家家传功夫,可以说,这世上能打败他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即便是柳如烟在此,也不得不承认温苍天赋异禀,进步神速。

可是此番他要对抗的并不是任何武林高手,而是大周的皇上啊。

柴琮他是皇权的化身,因为嫉妒心的作祟,一定会伸出无数双暗手,招招攻向温苍的要害。

不是温苍能否抵挡得住的问题,而是她根本不能想象让他置身于这样的危难之中。

第一五三章 芳踪杳然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三章芳踪杳然清风半夜鸣蝉。

温苍将幼薇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俯身在她耳边说:“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与我一道浪迹天涯?”

愿意啊!愿意啊!愿意啊!

幼薇在心里怒吼。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可以这样,你会死的。”

幼薇双眸低垂,不敢抬眼看他。

温苍看着她的飘飞的发丝,说道:“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我爹娘、妹妹都已经不在人世。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棠叔也被人害死。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幼薇的脑筋在剧烈地运转,她想要找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如果这个方案里必定有人要做出牺牲,也一定不要是温苍。

“我回去找皇上,向他说出实情。我不是永安,我原本就不是永安啊!我求他放了我们……”幼薇抬头看向温苍,激动地说。

“不可能的。我不了解皇上,可我知道他不会的。即便你真的去对他说出真相,他也不会放过我们。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会想方设法让你和永安各回其位,那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温苍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鬓发。“而且,就算他做不到让你和永安各回原位,你占有着他最爱的人的身体,他会放过你吗?”

“就算不放过,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如果我死了,永安的肉身也留不住。他不会舍得让永安消失在世上的。”幼薇斩钉截铁地说。

温苍说的话,她早就想到了。

“说不定他会将你关在钦安殿里,不见天日。你为了我,真的要这么做?”温苍眼里满满都是心疼。

“不要紧的,被关起来不要紧。至少我知道你在外面是安全的,平安无事……”

温苍再也按耐不住,倾身低头吻住了她。

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幼薇觉得自己的脚底轻飘飘的,双手麻木,已经快要羽化成仙。

她默默地同情起了青鹊老人。

若他当年接受了那个姑娘的爱意,而不去求仙问道,说不定人生早已是另一番境界。

温苍将她原本贴在他胸口的手放下,然后一手放进她脑后松散的发丛里,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用力一拉。

幼薇双手顺势环上他的腰,同时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个松软的部位猛地撞到了温苍身上。

稍微有一点痛。

可是这微微的痛楚中却蕴含了许多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她心潮涌动,不能自抑。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已经繁华落尽,潮涨潮息。

温苍缓缓地松开了她,轻声说道:“别急,这件事我们还来得及从长计议,好歹也要与庾兄商量一下。”

温苍牵起她的手,十指交缠,带着她往回走:“已经太晚了,你累了一天了,原本该好好休息的。”

幼薇心中的小人儿在怒吼:不累!不累!不累!还想亲亲、抱抱、举高高!

如果注定要分离,那此刻的相聚是多么的难得。

可她还是乖巧地任由温苍牵着她,沿着山溪,缓缓地往回走去。

此夜虽短,却仿佛长过他们半生。

待快要走到山坳客房的时候,他们却看到晨曦掩映下,一群人没头苍蝇一样忙慌慌地,到处乱窜。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幼薇口中默念道。

“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你看,就连成日养病昏睡的庾兄都惊动了。”

幼薇顺着温苍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庾遥身披鹤氅,兀自站在墙边。

另一旁雪卿的房门也打开着,她斜倚着门低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也许是在完成那个木雕。

幼薇看了看一直安静地待在温苍掌心里的手,脸上一红,悄悄抽了出来,说道:“我们快点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温苍冲她温柔地笑了笑,二人施展轻功,快步向前奔去。

王渊看到他们,首当其冲地跑了过来,埋怨道:“你们两个去哪儿了?怎么一直不见人?出事了!你们知不知道?”

声音惊动了庾遥和雪卿,也不知不觉走向他们。

温苍脸色仍然苍白不已,在晨间微冷的清风之中更显得俊逸清冽。

可幼薇却是瞬间双颊绯红。

温苍笑道:“这事情稍后再说。王兄你先说出了什么事。”

庾遥也已走近了他们,开口道:“是辛夷出了事。听说昨天夜里,她求见了青鹊老人,哭着跑出来,之后就不见了人影儿。山上原本就她一个女孩子,所以一直独自居住,所以旁人也不知道她一直没有回房。后来道玄服侍青鹊老人睡下,放心不下辛夷,便在她门外敲门,又等了许久都不见动静,这才觉得也许是出了什么事。撞门进去一看,竟然一点人影儿也不见。”

雪卿在旁边冷冷地道:“依我看,这山上的人太过于太惊小怪了。像辛夷这样年纪的小姑娘,赌气闹脾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庾遥笑道:“辛夷的师兄们以及那些被收养的孩子对这个唯一的小姑娘的确是紧张得很。”

“何止啊!”王渊忍不住补充道:“天还没亮就把我们全都吵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

雪卿冷眼瞥了温苍一眼,说道:“若是有人伤了人家心肝宝贝的心,不知道又该怎么收场呢?”

温苍和幼薇用余光彼此对望了一眼,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庾遥自然是心思洞明。

王渊虽然算不得如何聪明,可他纵横情场多年,最喜欢风月之事,简直是男女情事的专家,眼下的情形他也算都明白过来了。

可是幼薇毕竟有个长公主的名头,这些私事岂是他能置喙的?于是仍旧装傻充愣,佯作不知。

正巧这时冲虚和洞灵走了过来,洞灵开口问道:“温公子和庾姑娘外出可曾见过我小师妹?”

幼薇道:“并未见到。”

洞灵道:“小师妹虽然年纪小,可是素来性格沉稳,安分守己,一心一意服侍师傅,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还不回来。”

温苍问道:“敢问辛夷姑娘到底跟薛爷爷说了什么?怎么会突然伤心地跑出来?”

冲虚在一旁回答道:“听二师兄说,师妹本来是兴高采烈地踏进师傅房门的,而且还不让二师兄在旁边听,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单独与师父分享。可是没过多久,侍立在门外的二师兄就看到辛夷哭着跑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师兄也问过师父,可师父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冲虚体格枯瘦,一向不假辞色,但是此时语气中却隐隐都是担忧之意。

可见他虽然不曾明面上在南华面前会护辛夷这个小师妹,但是心里对她的安危仍是十分在意的。

“那辛夷失踪的事情,薛爷爷他知道了吗?”幼薇问道。

冲虚摇摇头:“师父受伤之后,成日被病痛折磨,难以安眠,我们师兄弟未敢因此事去吵扰他老人家。只能等到师父睡醒才能禀报了。”

庾遥道:“也许到时候辛夷就自己回来了。”

洞灵道:“借庾公子吉言,希望师妹她平安无事。”

冲虚与洞灵对望了一眼,心情沉重,便暂且告辞离去,继续找寻辛夷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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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两情长久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四章两情长久幼薇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暗想,洞灵本就生得白嫩圆润,两颊圆鼓鼓的,像是婴儿肥还未褪去似的。m

若是再年轻几岁,眉间点一颗红痣,简直就是年画上的福禄娃娃。

可如今熬了半夜未睡,也憔悴了许多,倒显得年纪成熟了点。

看来辛夷不但是青鹊老人的心头肉,在蓬莱山简直像是众星捧月一样。

可是这么多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她半分都不动心,反而对温苍一见钟情?

幼薇不由得暗暗瞥了温苍一眼,他眉目如画,此刻正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也许这就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吧!

更何况温苍还是难得一见的极品美玉。

“在想什么呢?”庾遥对温苍问道。

温苍回复说:“回屋里细说吧。”

于是众人一起回了庾遥他们所在的房中。

有的围着桌子坐下,有的人则站在窗前门口。

庾遥给温苍倒了一杯茶,伸出手指推到他面前,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温苍看着庾遥说道:“昨天夜里,我和幼薇在山林中遇到了角木蛟……”

王渊不明所以,也没心思听下去,只顾偷看雪卿。

雪卿则是低着头兀自雕刻木雕,仿佛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庾遥略微有些惊讶,说道:“尹大人这么快就派人来了?那角木蛟人呢?你们放他走了?”

幼薇道:“他暗中出手袭击温苍,被我们发现,自己服毒死了,现在已经被埋了。”

庾遥点了点头。

温苍道:“会不会是尹大人手下的人带走了辛夷姑娘?”

庾遥沉吟片刻,说道:“不会。他们的目标显然是你。带走辛夷能做什么?又不能威胁你自断经脉,有什么用?”

幼薇和温苍案子对望一眼,面上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王渊越听越觉得不该再坐下去了,便说道:“大家都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吃。”

说罢就快速步出房门,又轻轻掩住门。

屋内一阵静默。

雪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我也回房歇着了。我可比不了你们,一夜没睡还这么有精神。”

说罢轻敛裙摆,悠然而去。

又是一阵静默。

“你们?”庾遥笑着试探问道。

温苍也无奈地笑着说:“刀悬于颈,看来我是逃不掉了,可也甘之如饴。”

庾遥叹息道:“皇上为人阴狠决绝,比你们想象得要可怕得多。如果有他与我们为敌,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现在该怎么办?”幼薇一时也没了主意。

庾遥缓缓地道:“如今你一定要咬定你是永安,你就是永安。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否认你是永安。如果你是皇上心爱之人,那凡事还有转机,我们还有谈判的筹码,还能够跟皇上讨价还价。可如果你不是皇上心爱之人,那我们几人的覆灭就在他一念之间,而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幼薇点点头:“兄长说得是,我记下了。”

庾遥又对温苍道:“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原本就不是大周人氏,你应该尽快离开大周国境,逃到大汉去,重振玲珑山也好,隐姓埋名也好,总之不要再踏足大周。如此一来,才能保住身家性命。而且,你只能一个人走,这样才不会被赶尽杀绝。”

温苍一抬眼,便看到幼薇正幽幽地看着她,眼眸似水,尽是眷恋与不舍。

幼薇开口对他说道:“兄长说得极是,你该早些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身家平安才是重要的事情。”

“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吗?”温苍看着幼薇,不情不愿。

庾遥摇摇头,说道:“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但是这是最好的路。与皇上拼得鱼死网破,我们讨不到任何的便宜。”

温苍沉默不语,内心挣扎不已。

庾遥站起身,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说道:“收拾东西,早点上路,省得夜长梦多。”

幼薇在旁幽幽地说了句:“我帮你收拾。”

庾遥看了他二人一眼,缓缓地往门口走去,说道:“我出门透口气,你们有什么话尽快说。角木蛟已死,可不知还有多少人没有现身,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随着一声关门的轻响,幼薇再也忍受不住,抽泣起来。

温苍暗自压抑住内心的苦痛,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握住她的手,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幼薇道:“我气我自己,我太笨,时间又太紧,想给你打个缨络留念都来不及。”

温苍将她的身子扳正,朝向自己,声音低沉:“谁说你笨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机智、勇敢的姑娘,甚至比我妹妹黛儿还要聪明。”

他将她的手贴近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忘。”

幼薇睁大双眼,任眼泪像短线珠儿似地连串落下。

温苍被她看得头皮酥麻,突然双手一伸,将她横抱起来,快走几步,放在床榻上。

幼薇的呼吸已是一拍快,一拍慢,心潮起伏不定,双眼紧紧地闭着,眼睫却是不住地颤抖。

温苍看着她紧闭的眼眸,俯身吻了上去。

“紧张什么?很怕我么?”她听到温苍轻轻在她耳边说。

山间晚风一般拂过她的耳朵,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诱惑席卷而过,更让她周身战栗不已。

温苍仅仅在她红润耀目的唇上轻轻一点,说道:“别怕。”

然后就伸手将她上身扶起,坐在床沿上,用怀抱将她紧紧包裹住。

幼薇倾身半躺在温苍怀里,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其实,我愿意的。”

“可我不愿意……”温苍狠狠压抑着自己炽热的心绪,说道:“此去便是天涯之远,我不想见你为我泥足深陷,孤苦一生。”

幼薇猛然推开他,急切地说道:“便是天涯之远又如何?总有相见之日!难道你此番离去就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温苍心中明白,角木蛟只是前哨而已,他彻夜不归,余下的人一定知道行踪败露。

此刻山下山上一定是重重包围。

即便他能冲得出去,可是青州距离大周与大汉的边境仍有千里之遥。

皇上已经起了杀心,又怎么会轻易放他回去?

只怕路上还有数不清的艰难险阻,他闯得过一个两个,难保闯得过百个千个。

而最终的最终,生路飘渺,只有一条死路。

他觉得,庾遥想必也是知道其中的轻重的,只不过他们都彼此默契,想要将这个不远处显而易见的残忍的结果瞒着幼薇。

此时幼薇杏眼圆睁,星眸微嗔,正定定地看着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愿这么轻率唐突。”他连忙安慰她。

幼薇怒气稍减,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是多么大胆,立刻腮晕颊红,羞涩到无地自容。

温苍被她的样子惹得心醉神迷,只能立刻看向别处,笑着说:“方才是谁说要帮我收拾东西的?”

不多时,温苍已经打点好行装,背着包袱,同幼薇一道走出门来。

一出门,发觉庾遥、王渊甚至是雪卿都站在房门不远处。

温苍作揖道:“有事在身,只能暂且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定能再与诸位相逢。”

“温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众人一惊,只见南华带着几个人匆匆地赶了过来。

温苍向他作揖道:“我有些私事急需处理,不能留在这里陪伴庾兄治伤,只能先行告辞。”

“只有你一个人走?”南华目光、语气都是冷冷的。

南华这样子似乎来者不善啊!

幼薇和庾遥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有些不安。

“是。”温苍坦然地道。

“哼!你们一个也不能走!”南华不怀好意地说道:“若要走,便要先过我这一关!”

只听他一声令下,他身后几人都纷纷拔出明晃晃的清光闪烁的刀剑,虎视眈眈。

第一五五章 鸩毒现世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五章鸩毒现世庾遥上前一步道:“这是做什么?别伤了和气。m”

南华“哼”了一声,怒道:“昨天你们几个人上山来,晚上小师妹就失踪了!今天上午师父久久不醒,我们进去一看,这发现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而你们两人昨夜久久不归,不见踪影!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你们拐走了小师妹,害死了师父!”

他身后也有人怒吼道:“为爷爷报仇!救出辛夷!跟他们拼了!”

幼薇等人面面相觑,都大惊失色。

青鹊老人竟然突然过世了?!

怎么可能呢?

昨天见面之时他虽然身体虚弱,但还不算气息奄奄,思路也十分清楚,怎么也不像是将死之人啊!

庾遥道:“南华,你一定是误会了。我父亲与薛爷爷是忘年之交,我又怎么会害他老人家?至于我的妹妹和朋友,我也可以作保,他们对薛爷爷只有敬重之心,绝无暗害之意。”

“哼,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山上本来太平无事,可你们一来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南华恨恨地道。

庾遥并不理会他倨傲的态度,恳切地说道:“薛爷爷的尸身可检验过了?可有什么外伤没有?”

南华不屑地说道:“这还用你说?我们学医多年,难道还不会第一时间给师父查看外伤吗?”

“那到底是有没有外伤啊?”王渊忍不住插嘴道:“说到这个给活人看病,你们一定名家圣手。可说到给死人验伤,你们未必有我专业啊!我当年可是跟京城最有名最资深的仵作学习过好一阵儿的!”

“你?就凭你也配给我师父验伤?”南华轻蔑地道。

“哎?这是什么话儿说的?能不能好好说话?干嘛总是夹枪带棒的,我们又没有惹到你!再说了,干嘛无缘无故质疑别人的专业素养啊?”王渊愤愤不平地道。

“大师兄且慢!”南华身后,通玄、冲虚、洞灵几个人一路跑了过来。

通玄首当其冲,拉住南华的衣襟,劝道:“大师兄,事情还没弄清楚,小师妹也没找到,何苦这时候先伤了和气?庾公子他们远道而来,身体不适,依我看,一定不是他们害了师父。”

南华怒气未消,说道:“他虽然身上有病,可是那两个人武功都属上乘,而且昨夜偏偏是他们不见踪影,我岂能不怀疑?”

庾遥轻笑道:“难道身怀武功又不见踪影就要被怀疑?自从辛夷姑娘不见了踪迹,我就一直在门外看着你们的人跑前跑后。可是偏偏没见到你。不如你先说说,你又是去了哪里?”

南华被他这么一说,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知道辛夷失踪,可是他也巴不得她失踪,最好是死了,一了百了,所以他才不会起身去寻找呢。

“我替师父打点诸多事物,自然是难以分身。可昨夜到今晨,我就在房中,未曾出门,许多人都可以作证!”南华辩解道。

“哦,原来是这样。”庾遥笑道:“那我妹妹与温苍公子两情相悦,见你们山中景致不错,就去闲来漫步,谈情说爱了。怎么?不允许吗?”

王渊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没想到庾遥会当众说出来,虽然山上这些草莽之人并不知道幼薇真实的身份,但是他身为与朝廷脱不了干系的人知道了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会不会日后被灭口啊?

“庾公子,你说得是真的?”

突然,人群外传来一个清脆稚嫩的女声。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失踪多时的辛夷,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人群外不远处。

道玄和洞灵连忙跑过去,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啊?”

辛夷没理会他们,只是眼中秋水盈盈,望着温苍。

温苍看向幼薇,眼中尽是缠绵不绝的情意。

南华站定在原地,冲着辛夷吼道:“师父他老人家过世了你知不知道?竟然还有闲心管人家的闲事!师父算是白疼你了!”

辛夷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猛地砸落下来,看着道玄和洞灵茫然地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过世了?”

道玄和洞灵满脸都是悲戚的神色,点了点头。

“师父!”辛夷大喊一声,拔腿就向石洞跑去。

庾遥暗中碰了碰温苍的胳膊,低声说道:“快走。”

温苍刚刚转身要走,谁知南华突然说:“事情还没弄清楚,恕我不能放温公子下山。也请庾公子和各位贵客一起去做个见证。”

温苍无奈,只能跟随着南华,同众人一道走去青鹊老人闭关的石洞。

众人走进青鹊老人房间时,只见道玄、冲虚、洞灵三人都垂首立在一旁,而辛夷则伏在青鹊老人的尸身上放声大哭。

幼薇等人走到近处看了看,青鹊老人面色青紫,露出被子外面的一只手透出一股青黑之气。

王渊走近雪卿,悄声说道:“范姑娘,你久居深闺,有所不知,青鹊老人这一看就是中毒身亡啊,还不是一般的毒呢,一定是剧毒!”

南华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渊一眼,转身走上前去,一只手像拎起一只小小的雀鸟一样将辛夷拎了起来,扔在地上。

道玄连忙跑过去,扶起泣不成声的辛夷,说道:“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师父过世,师妹伤心难过罢了。”

南华抬起薛青鹊的手,指着他的中指指尖说道:“师父他老人家是指尖被刺中剧毒而死。我已经查验过,是难得一见的鸩毒!沾染上毫分便会毙命!”

传说中的鸩毒?

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南华环视一圈,蹙眉说道:“温公子,玲珑山庄少主,听闻你母亲娘家正是用毒祛毒的行家!还有庾公子,你是朝廷里的贵人,拿到这大内专有的鸩毒不是难事吧?还有你,辛夷,你昨天与师父言语间起了龃龉,随后师父就被害了,你怎么解释?”

幼薇心想,没想到这个南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脑筋倒也算清楚,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

真是不好对付啊!

温苍道:“南华兄,我生平从来不曾用毒害人,只救过人。家母也从未向我传授过使毒的伎俩。至于你说的鸩毒,我也仅仅是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至于我昨夜为什么会不在房中,正如方才庾兄所说,我与庾姑娘早已两情相悦,便借用了贵宝地,在此良辰美景之前,剖白了心迹。”

温苍如此坦荡,众人始料不及,齐刷刷地看向幼薇。

只见她一张娇俏的小脸越发地红润细腻,艳若桃李,百般难描。

幼薇低着头,幽幽地道:“如此良夜,千载难逢,谁还有心思去做这些害人的勾当?”

众人看他二人的情形,眼眸中流转的情意真切,不像是有假。

庾遥随即也开口道:“我上山只为求医问药,又岂会害了医者的性命?更何况薛爷爷待我们兄妹亲厚有加,于我的伤病也多有助益。

道玄,你昨天不是说会与薛爷爷商量救治我伤病的办法吗?即便有一丝机会治愈这副残躯,我也不会放弃。”

道玄点点头,说道:“不错,若是合我们几个师兄妹与师父之力,一定可以缓解庾公子的症状,能否痊愈虽然不敢妄下结论,但是也不算是没有希望。昨天送庾公子和庾姑娘出石洞之时,我的确将此事告知了他们。当时庾姑娘还十分高兴,满怀信心。我相信,他们不会在此时加害师父。”

冲虚本来面无表情,此时也在一旁冷冷地道:“是啊,谁会放弃来之不易的一线生机呢?”

洞灵也道:“说得是啊!师父重情重义,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替庾公子的仇家医治,庾公子感念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加害师父呢?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第一五六章 百年慧眼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六章百年慧眼南华的眼神阴森地可怕。

他转向满脸泪痕的辛夷,问道:“那么辛夷你呢?你昨天到底跟师父说了什么?后来又是去了哪里?”

道玄已拿出一方手帕,替辛夷拭泪,背对着南华道:“大师兄,小师妹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她生性单纯,胸无城府,难道你连她也不信?”

南华道:“哼,你倒是个老好人。人人你都信,可师父死得不明不白,你就不想替他老人家讨回公道吗?今天任何人都不得例外,必须说清楚!”

辛夷又抽泣了几声,渐渐平缓下来,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知病重,时日无多,一直对我放心不下。之前,师父问过我几次,可否有心仪之人。他说他想在死前看着我找到好归宿。可是我与山上的师兄们还有其他人从小玩在一处,像是亲生兄妹一样,从来就没有动过什么其他的心思。”

道玄哀叹一声,一只手放在辛夷的背后缓缓地帮她理顺气息。

而冲虚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双眼明显下垂了几许。

洞灵标志性的淡淡微笑都不见了踪影,面上尽是凄楚的神色。

辛夷抬眼看了温苍一眼,可是温苍一双眼睛却全在幼薇身上,并未理会她。

她于是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可是昨天我遇到了温公子,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些痴心妄想的蠢念头……”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温苍,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愤恨。

温苍被辛夷这么突然一提及,也有些不自在。

所幸幼薇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在她幽暗深邃的双眸里,是山花烂漫,是月色无边,是所思天涯。

温苍汲取了力量,坦然地抬起头,直面众人复杂的目光。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去找师父,跟他说我终于有了心仪之人,他可以看到我出嫁了。可是师父却摇摇头,对我说,那个庾姑娘是与温公子一同上山的,他们才是天生一对,让我别再心存妄想,也不许破坏人家大好的姻缘。”辛夷说着说着又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

庾遥不由得看了温苍和幼薇一眼,众人都在心中都暗暗惊诧,没想到青鹊老人看人如此精准,只是见过一面,他们就仿佛是透明人一般,被看穿看透。

果然是年近百岁的智者啊!多少年华、岁月洗礼过。

“所以我哭着跑了出去……我不甘心,可是师父的话,我不能不听。我也没有想到,师父所料果然一点都不错。是我不该心存妄想……”辛夷越哭越伤心。

“然后呢?你没有回房,却是去了哪里?”南华并未因为姑娘家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就产生一丝怜香惜玉之心,反而严辞逼问道。

“房间窄小憋闷,我呆不下去,就想出去透透气。待我回来时,就听见你们说,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了……”辛夷边哭边说道。

幼薇见她哭泣不止,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只不过,辛夷此时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幼薇的话,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她。

于是她往后退了两步,暗暗叹息一声。

洞灵对辛夷道:“小师妹,你好好想一想,昨天晚上你出门之后可遇到过什么人?谁能证明你一直在外面,没有折返回来?”

辛夷眨了眨秋水一般明媚的大眼睛,突然说道:“我遇到了林东!对,我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林东!他想跟我说话,陪着我,可是我没什么心情,只想一个人走走。他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说跟师父争吵了几句,便撇开他走了。”

南华问道:“你遇到林东时是什么时辰?”

辛夷道:“还未到丑时。”

“这么说来,林东也不能证明你整晚都在外面,没有折返回来杀害师父。庾公子和温公子虽然也有嫌疑,但是目前来看,他们并没有杀害师父的动机。而你,与师父争执不下,起了杀心,却是水到渠成!”南华看着辛夷,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动机?我怎么会杀害师父?即使与师父口角了几句,但是师父的话,我会听的!”辛夷连忙辩白。

南华道:“那可不一定。也许是你鬼迷心窍,觉得师父耽搁了你与温公子的好事!如果师父不在人世了,就没人拦着你了!”

看来南华是打定主意要落井下石,借此良机置辛夷于死地了。

“大师兄,这话不能乱说啊,小师妹她不是这样的人。”就连冲虚也听不下去了。

冲虚面冷心热,对辛夷也着实不错。

“对啊,三师兄说得对!无凭无据怎么能含血喷人?再说,辛夷她哪里来的鸩毒害师父?”洞灵也附和道。

道玄也说道:“不错,如今鸩毒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我们不要自乱了阵脚!互相怀疑!这才会给人可趁之机!”

南华犹豫片刻道:“好,既然如此,那也不急于给谁定罪了。可是你们都不许下山,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王渊突然从角落里探出头来,说道:“难道你们真的不打算报官吗?出了人命案子,还是报官比较好吧?官府手脚也能快一些,说不定很快就能破案啦?若是不然,难道一天找不到凶手,就一天都不让我们下山?永远找不到凶手,我们就要老死在这山上?”

南华横眉冷对,说道:“蓬莱山的事,几时轮得到外人插嘴?我们这里从来都是世外之地,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官府之人踏足过。你们想下山?好!问问我手中的剑!”

王渊吓得缩了回来。

庾遥轻声说道:“不要硬碰硬,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道玄上前两步,对庾遥等人行了礼,说道:“我们兄妹几个还要安葬师父,不能陪同各位,还请不要见怪。这几天就委屈各位尽量呆在房里,最好不要下山。以便若有事情,可以随时找到各位。”

庾遥作揖道:“客气了,我们自然是客随主便。只是薛爷爷若是有超度法事,还请通知一声,我也想尽一尽心意。”

道玄道:“庾公子有心了。”说罢就做了个指路也是送客的手势。

庾遥等人只能暂且退出去。

石洞外面,薛青鹊收养的孙辈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洞口不远处,眼光死死地看着他们。

林东拨开人群,向他们走来,问道:“辛夷呢?辛夷她没事吧?”

王渊热心地回应道:“林小哥啊,你放心,辛夷没事。唉,只不过,她那个大师兄凶神恶煞似的,现在正怀疑她杀害了你们爷爷呢。”

“什么?不可能!辛夷心地善良,从来不杀生的!又怎么会伤害爷爷?”林东急切地为辛夷辩白道。

庾遥看了王渊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王渊会意,连忙闭口不言。

温苍拍了拍林东的肩膀,说道:“有劳你在此等着她吧,也许一会儿就出来了。”

林东此时已经无暇他顾,只是紧紧盯着石洞口。

等到渐渐走远了,王渊又凑到庾遥跟前,说道:“庾兄,温公子武功盖世,咱们何必怕他们?不如杀下山去吧!”

庾遥斜了他一眼,说道:“可是有你我拖后腿啊!”

王渊自讨没趣,蔫蔫地不说话了。

温苍开口说道:“这些人一向救死扶伤,行善积德,若要我下手伤他们,我也的确下不了手。”

幼薇与他并肩而行,说道:“别担心,既然是有人做下了这件事,那么终有一天是会露出狐狸尾巴的。况且,我们也不一定会等很久。”

温苍与幼薇不住地望向彼此,似乎想要望尽此生。

眉间心上,点点流光。

不知是否应该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他们几人困在了山上。

温苍和幼薇似乎又从命运手中交换出了几日相聚的时光。

此时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世间万事万物似乎都适时地消失了一样。

明天会怎样呢?似乎也可以偷懒暂时不去想了吧。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五七章 怨祸频仍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七章怨祸频仍一夜没睡,又奔忙了半日,幼薇实在是有些累了。

她回到房中胡乱地吃了些东西,就躺倒睡下了。

另一间房中的温苍心中不安,似有巨石压顶,可也抵受不住侵袭而来的睡意,亦已渐渐入眠。

王渊自从出门上山,早已化身“无事忙”,为了雪卿鞍前马后,肝脑涂地,此时也到了他名门贵公子的极限,眼皮快要合起来的时候不忘感慨一声“辛夷姑娘也算好福气啊,三个师兄都倾心于她”,随后没多久就传来阵阵鼾声。

第二日,天色刚刚发亮。

庾遥和温苍便被王渊的一阵凄厉的鬼吼鬼叫惊醒了。

“天王老子啊!救命啊!”

王渊一头撞进屋里,将桌台上的东西摔了个粉粉碎。

温苍迷迷糊糊地起身,问道:“什么事啊?一大早又出什么事了?”

庾遥翻了个身,继续躺着,不耐烦地道:“大清早的,能有什么大事?莫不是你将人家的厨房点着了?赔几个银钱的事儿,别舍不得。”

“不不不,不是!”王渊直冲到庾遥窗前,吓得面如土色,颤颤巍巍地说:“那个凶神恶煞的南华,死了!”

“什么?”温苍和庾遥都下了一大跳。

温苍赶紧和王渊一起扶着庾遥起身。

庾遥道:“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渊道:“今天我起得早,就想早点去厨下忙活忙活,给姑娘们准备些可口的点心,你们知道,幼薇她昨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雪卿那么娇贵,粗茶淡饭怎么合她的口味?”

“说重点!”庾遥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可我这一出门啊,就看到不少人围着一棵大榕树。我走近些抬头一望,险些吓死!那个南华被吊着脖子,舌头伸出好长!吓死我了!”王渊说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手还不停地比划,生怕庾遥和温苍不知道南华的舌头究竟有多长。

“后来呢?”温苍问道。

“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啊!我吓死了,赶紧跑回来了!我看这个山邪门得很啊!咱们还是赶紧走吧!”王渊脸色煞白,的确受惊不小。

温苍披起衣衫,说道:“庾兄,你缓缓起身,别着急。我先去看看。”

庾遥点了点头,看着温苍出了房门。

王渊见没人理会他,早就钻进了被子里,蒙住了头,身体不停地发抖。

庾遥笑道:“王大捕快,按理说你不该这么见不得死人啊,衙门的差事都那么不咸不淡的吗?”

王渊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头来,声音依然发抖:“当然不是!今天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才被吓着了……”

庾遥笑了笑,起身清洗整理,准备出门。

幼薇和雪卿在睡梦中被外面的吵嚷声惊动,都是睡眼惺忪,长发半挽。

她们心知不妙,连忙起身梳洗。

不多时,温苍在房门外轻叩了几声,说道:“醒了吗?南华出了事,道玄请我们几人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幼薇和雪卿对视了一眼,隔着门对温苍说道:“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出来。”

半晌之后,房门打开,雪卿走出门来。

她入乡随俗,挑了一身浅碧色的衣衫,发髻由一支碧玉钗挽着。

雪卿身后,幼薇也姗姗来迟。

她换下了昨天那身银红色的装束,淡粉色的衣裙外面,罩了一件鹅黄色的半臂,头上梳的是流云髻,零星饰以宝石花钿。

雪卿不愿意看他们两人眉目传情,索性走在前面。

王渊和庾遥已在不远处等候。

“去石洞里吗?”幼薇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向温苍问道。

温苍与她并排而行,见她红唇娇艳,犹如朱樱一点,顿时心驰不已,于是顿了一下,才说道:“不是,道玄请我们去草药场。青鹊老人的石洞已经封上了。”

幼薇点点头,随着温苍的步伐往前走。

草药场在山间难得的一片空旷处,乃是平时薛青鹊收养来的孩子晾晒草药劳作之所。

未及走近,幼薇就闻到一阵清冽醉人的药草香气。

洞灵迎上来,说道:“诸位有礼了,二师兄已经等候多时,请。”

在洞灵指引下,他们看到南华的尸体横卧在当中,四面八方,数不清多少人围着。

“上山学医的人竟然这么多,今天算是看全了。”王渊自言自语道。

道玄站在高处,说道:“有劳各位贵宾移步此地,师门不幸,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庾遥、温苍等人于是远远地施了个礼,站在一边。

“把小师妹带上来吧。”道玄挥手道。

几个人带着被绑缚住的辛夷走进人群中。

一知半解的众人立刻开始窃窃私语。

“辛夷她怎么被绑着?”

“听说她这几日行踪诡异,恐怕爷爷的死和南华的死都和她脱不开干系!”

“怎么可能呢?爷爷最喜欢辛夷了!这蓬莱山早晚都是她的,为什么要害爷爷?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们不知道吧?我听说她喜欢上了远道而来的温苍温公子,可人家早就有心上人了。爷爷说不许她痴心妄想,拆散人家的好姻缘,她不听,非要爷爷做主将她嫁给温公子!所以跟爷爷吵起来了,吵得不可开交呢!”

“温公子?就是那边那个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吗?”

“可不是吗?你看边上那个姑娘就是人家的心上人庾姑娘!听说也是名门之后呢,武功也是一流的。哼,怎么瞧得上她呀?自不量力!”

突然,林东像是发狂了一样冲了出来。

“你们胡说什么?!”

瞬间便与多人扭打在一起。

冲虚和洞灵连忙冲上前去,将众人拉扯开了。

“林东,你犯什么浑?师父和大师兄尸骨未寒,你却在这里打架!”冲虚没好气地训斥着他。

“他们胡说!该打!”林东仍是愤愤不平。

道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一句。我知道小师妹从小就跟大家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小师妹犯下了大逆不道之事,今天召集大家前来,还请了远道而来的几位贵客见证,就是为了一解大家的疑惑,给小师妹一个辩白的机会。”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林东负气一样站在一边,可眼睛却不曾离开身处险境的辛夷。

道玄继续说道:“小师妹,你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辛夷哀伤已极,说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杀害师父,也没有杀害大师兄。真的不是我做的,二师兄,求你查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道玄道:“师妹,你知道我一直是向着你的。可是你和大师兄不睦已久,人所共知。山中传言还说你日后会继承蓬莱山,若真是如此,大师兄的确是你的绊脚石。昨天,几位贵客也在石洞内,我们亲眼看到大师兄对你恶声恶气……你的嫌疑的确是最大的。若是你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自证清白,二师兄我也很难帮你啊!”

幼薇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道:“道玄师傅,你这话差矣。”

道玄没想到幼薇是率先开口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仍旧笑眯眯地说:“庾姑娘,你有什么高见?”

幼薇道:“哪有让人家自证清白的道理?你说她有罪,也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才行。否则,我说你也有杀害南华的动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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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 只争朝夕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八章只争朝夕道玄笑道:“我有什么动机?与南华相争的明明是小师妹啊!”

幼薇又上前一步,看着他道:“他是大弟子,你是二弟子,他死了,你不就成了大弟子,才能在此地发号施令啊!千年老二,平时一定忍得很辛苦吧?如今前头挡路的人清除了,春风得意马蹄疾,请问你感觉怎么样?”

“你,你含血喷人!”道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姑娘家竟然这么牙尖嘴利。

幼薇道:“我没有证据,只是随口乱说的。可是你也没有辛夷杀害薛爷爷和南华的证据吧?如果你要坐实她的罪名,首先请你拿出证据,而不是要她自己证明自己无罪。不然的话,我给你安的罪名,你也得想办法自证清白才行了。要不又怎么服众呢?”

人群中一阵骚乱。

“哎?这个庾姑娘说得在理啊!”

“嗯嗯,二师兄的确不该这么对小师妹。”

“二师兄平时对小师妹多好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谁知道呢?”

……

庾遥一脸病容,憔悴地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幼薇自信地慷慨陈词,不时地还与温苍交换一下眼神。

自然都是满满的自豪。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我说!”道玄登高疾呼道:“山上就在场的这些人,我敢断定,杀害师父和大师兄的人一定就在我们周围。此时此刻,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警醒一点,别被人蒙蔽了而不自知!”

“还有一件事,大家可能不知道,但我想辛夷一定知道。若我讲出来,她的嫌疑就会轻很多。我本想让她自己讲,可是现在看来她也许不愿意说,那就由我代劳吧!”幼薇又开口说道。

众人齐齐看向她。

没想到,这个姑娘不但长得极美,武功又好,还能言善辩。

幼薇环顾四周,又瞪了道玄一眼,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以为辛夷想要继承薛爷爷的衣钵想疯了吧?其实不是这样的!薛爷爷生前早就有了妥善的安排,他那天留我和我兄长多说了一会儿话,说的就是辛夷的事。他想把辛夷托付给我们,让我们带她下山去。而蓬莱山上的种种就都留给南华和你们几个弟子。辛夷,薛爷爷生前跟你提过这件事吧?”

辛夷低着头说道:“的确如庾姑娘所说。师父说大师兄为人认真诚恳,将山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有他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了。而我也很想下山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道玄冷笑道:“可那是之前!你知道师父不允许你再亲近温公子之后,你还想要跟他们走吗?”

辛夷摇摇头。

“你当然不愿意了。若要日日看着心上人与别人两厢情好,岂不是比刀割还难受?”道玄步步紧逼。

“够了!”洞灵忍无可忍,说道:“二师兄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小师妹?从前大师兄责难小师妹的时候,你都是首当其冲得回护她,如今你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他是因为师父偏宠小师妹,你们也大多喜欢小师妹,这才假意爱护小师妹。如今师父已经不在人世,大师兄也不能挡他的路,他当然就没必要再假意护着小师妹了。”冲虚冷眼睥睨,缓缓地说道。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两个也要反我吗?师父和师兄尸骨未寒,你们就要起内讧吗?你们别以为你们护着她,她就会念你们的好,你们诚心诚意地待她这么多年,她有正眼看过你们一眼吗?可是温公子一上山,她就一颗真心全都扑上去了!”道玄平时笑面佛一般,可论起真章来,却是口舌如刀,刀刀见血。

洞灵梗起脖子,强辩道:“我真心喜欢小师妹,我愿意对她好!她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她喜欢别人,也没有关系!”

幼薇看着洞灵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孔,内心为辛夷觉得有些惋惜。

年貌相当,原本也可以是一对璧人。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在这世上,自己喜欢的人恰巧也喜欢自己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可其中的幸运和幸福也足够品味一生。

想到这里,幼薇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退回到温苍身边。

温苍看着她,眼里满是爱意。

而此时,辛夷泪眼婆娑,看向洞灵,开口道:“四师兄……”

洞灵冲上前去,将绑缚在她身上的绳索割断,说道:“小师妹,咱们走!咱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道玄从高处跃下,拦在他们身前,说道:“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四师弟,你还不能带她走。”

“要是我非要带她走呢?”洞灵一手扶着辛夷,一手则已暗暗摸向腰间的兵刃。

道玄嘴角一动,率先亮出一柄短刀,口中叫嚣道:“你试试!”

冲虚身影一闪,将洞灵和辛夷护在身后,说道:“老四,你先带小师妹走,这里有我。”

辛夷哭着道:“三师兄……”

“哼,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道玄向冲虚冷笑道:“就凭你,也是我的对手?你们一起上吧!”

刀光剑影之间,一场师门内的火并开始了。

道玄说得不错,冲虚果然不是他的对手,几招下来就落了下风。

洞灵不得已,只能暂且放下辛夷,加入战局。

道玄这个笑面虎,使的是一手好刀,刀刀攻向冲虚和洞灵的要害。

反观冲虚和洞灵,也许还念着同门之谊,只是尽力回挡。

王渊在一边急道:“怎么说着话就打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个济世救人的大夫,功夫竟然都这么厉害!这蓬莱山看来深不可测啊!哎?我们要不要帮忙啊?可惜我没着这个本事……哎呀,你看看,这个道玄啊,真是深藏不露,都是一个师父教的,他怎么就比人家厉害那么多?两个都打不过他一个!不知道背后勤学苦练了多久呢!怪不得医道上不行,竟然连辛夷一个小姑娘也比不上。”

王渊话音未落,幼薇便要挺身而出。

温苍提早一步起身,按下她的肩膀,纵身跃向道玄等人。

三招两式之后,道玄、冲虚、洞灵手里的兵器尽数被温苍收缴,而且难得的是,温苍并未伤害他们分毫。

“诸位可否暂且停手,听我一言。”温苍手持几种不同的兵刃,对众人说道。

行走江湖,一论道义,二论身手。

温苍技压群雄,自然就有他说话的余地。

洞灵作揖道:“温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温苍将兵刃一一送还给他们,拱手道:“得罪了。几位同在一个师门学医,如今停尸不顾,束甲相攻,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洞灵羞惭不已,垂首道:“温公子训斥得是,唉,是我糊涂了。”

冲虚不说话,仍旧气质清冷地站在一边。

道玄道:“温公子武功高强,在下佩服。只不过,这是我们山中之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庾遥随即开口道:“在下曾经受托于薛爷爷,答应他老人家会照顾辛夷姑娘。君子重诺,一诺千金,因此不得不插手此事,还请见谅。”

幼薇也道:“不错!当时薛爷爷握着我和兄长的手,托孤于我们,如今有人要对辛夷不利,我们岂能不管?”

道玄眯缝着眼睛,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管?”

庾遥道:“其一就是要抓住杀害薛爷爷和南华的凶徒,其二就是要妥善安置辛夷,让她不会被别人欺负,也不至于流离失所。”

道玄冷笑道:“若是最后查实辛夷就是凶手呢?”

庾遥也笑道:“那权当是你们师门中事,我们可以不管。”

道玄道:“庾公子可要说到做到啊!”

庾遥道:“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么,几日为期?”道玄眼神中精光闪烁,不怀好意。

幼薇上前一步,说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明天此时,必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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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 夜深不静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五九章夜深不静幼薇、温苍、庾遥等人一同围坐在房中。

王渊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幼薇,你真的有把握一天之内就破了这个案子?”

幼薇笑了笑,说道:“没有啊,我还没有绝对的把握找出凶手是谁。”

“啊?”王渊受惊不小,说道:“那你刚才还夸下海口?”

温苍也道:“是啊,方才道玄说了,如果一天之内我们不能把凶手交给他,他就要赶我们下山了。我们走了倒是不要紧,可是辛夷怎么办?看今天的这个架势,道玄说不定连让辛夷殉葬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幼薇笑道:“我只是说一日之内,必见分晓,我又没说是我亲手把凶手交给他?”

王渊凑上前来,瞪大双眼,说道:“不是你把凶手交给他,难道凶手还会自己去找他?”

幼薇扑扇了两下眼睫,狡黠一笑,又伸出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今天起了个大早,我还困着呢!不说了,我去睡了,明天见!”

说完,带着一直低头不语的雪卿,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王渊在房中徘徊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温苍问道:“王兄说什么深不可测?”

王渊凑近他,回复道:“我说长公……啊,不,幼薇深不可测!我猜想她一定是现在先去补眠,然后半夜起来抓凶手!等到明天一早不就真相大白了吗?我真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布的局!可惜我不会功夫,她轻功太好,我跟不上啊!”

然后还窃笑着补了一句:“温公子,你轻功也很厉害,一定跟得上她!不如你今晚去看看,然后讲给我听听?”

“我?”温苍被他这么一取笑,不由得骤然红了脸,苍白的面颊有了些血色,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跟得上,可是,我,我也不一定要去啊!我也困了,我去补觉……”

温苍身形一闪,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王渊还没聊得尽兴,于是又来撩拨庾遥:“庾兄,幼薇毕竟年轻,你就不担心?”

庾遥笑道:“妹妹长大了,我也做不了她的主。况且,如今担心她的人又不缺我这一个。我还是闭目养神吧,别拖后腿就行了。”

庾遥往椅背上一倒,双手前抱,不再言语。

王渊自讨没趣,看其他两个人都不理他,便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些人啊!想法太多,太复杂!人生在世,吃好喝好不就行了?哎呀!雪卿的膳食还没备好呢,我也没空跟你们在这儿耍嘴皮子了!”

王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半夜时分,温苍悄悄起身,绕过装睡的庾遥和鼾声如雷的王渊,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庾遥嘴角微微上扬,随即安然入睡。

温苍在外面等了好久,一直不见幼薇从房中出来。

“难道是王兄猜错了?幼薇其实根本不会半夜起来抓凶手……”温苍心中有些失望,同时发觉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竟然变得这么痴了。

“啊!”一声凄厉已极的叫喊声突然划破深夜的寂静。

似乎是从道玄房中传出来的。

温苍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道玄房间。

还未走到房门口,只见道玄已经自己从房中爬了出来。

他的脸极度扭曲,似乎是在忍受着了不得的痛苦,锥心蚀骨。

温苍被眼前的境况吓得愣住了。

同时冲虚、洞灵和其他人也听到了道玄的喊声,纷纷披起衣服出门查看。

洞灵见状连忙想要上前搀扶道玄,被从后面冲过来的王渊一把拦住。

“别动!别动!他中的是鸩毒!救不活了!你碰他若是被他咬一口,只怕也会沾染上。”

洞灵一惊,说道:“鸩毒?真的是鸩毒?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二师兄这么痛苦吗?”

王渊摇摇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没用的,中了鸩毒只能等死。”

温苍在身后轻拍了王渊的肩膀一下,说道:“王兄怎么如此警醒?我还以为你睡得正熟呢。”

王渊低声在温苍耳边道:“我好奇嘛!想看看幼薇如何抓贼,所以你一出门我就跟着出来了,没想到贼人不见踪影,道玄却……”

洞灵等人远远地围着道玄,一直在问他怎么了。

可是道玄口中咦咦哦哦,含糊不清,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道玄又挣扎了几下,渐渐地身体缩成一团,没了气息。

除了雪卿、庾遥没有出门,幼薇、辛夷等人也都陆续赶来了。

而道玄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挣扎着死去了。

青黑色的毒气在他微胖的身体蔓延开来。

像是一场公开的处刑。

冲虚于是让人将道玄的尸体抬了下去。

洞灵走到幼薇跟前,行了个礼,说道:“庾姑娘,你是否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不如尽早告诉大家吧,如若不然,大家都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幼薇道:“我也还没有头绪呢。我的确说过一天之内会见分晓,可是一日之期未到,而且我也没有保证过这一天之内不会再死伤人命,我也保证不了啊!”

洞灵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庾姑娘别误会。”

幼薇笑了笑,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早点找到凶手,可是现在也只能再等一等。”

洞灵疑惑道:“庾姑娘究竟在等什么?”

幼薇摇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冲虚走过来道:“今夜怕是睡不了了,洞灵,随我一道去给师父守灵吧,也不要难为庾姑娘了。”

洞灵低着头说了句“告辞”,然后就随着冲虚走了。

众人都吓得半死,但是见幼薇如此说,也只能四散而去。

有些胆小的不敢回房,便相约一起烧起篝火,围坐着等天亮。

王渊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幼薇,凑近温苍说道:“我先回去了,庾兄一个人在房里,我不放心。”

温苍点了点头。

幼薇微笑着走近温苍,而辛夷就在他们对面不远处,呆呆地看着他们。

幼薇双面飞霞,抬头看着温苍说道:“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温苍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心中说不出的安定平和,便说道:“什么事?你说。”

幼薇娇嗔道:“不,我要你先答应了才能说。”

温苍笑道:“好,我答应。”

幼薇笑容狡黠,问道:“你真的答应?不管我说什么都答应吗?”

温苍郑重其事地道:“信当如尾生。”

相传先秦时期,有个叫做尾生的青年,与一位姑娘相约在桥上见面。

谁知当天竟然发洪水,姑娘没有来,尾生却也不肯走,最后抱着桥柱被淹死了。

幼薇很满意,点点头,说道:“我要你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抓到凶手,都和我在一起,形影不离。”

“这有何难?形影不离就形影不离。”温苍坦然道。

幼薇却看向不远处的辛夷,问道:“辛夷姑娘,你怕不怕?要不要和我们呆在一起?”

辛夷没想到幼薇会突然看向自己,也没想到幼薇会突然跟自己说话,说的竟然是这样的话……

“我有点怕……可是,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回房就好。”辛夷低着头眼神闪烁,不敢看向他们。

幼薇一手拉着温苍,径直走到辛夷身边,另一只手去牵辛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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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 九死不悔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零章九死不悔辛夷快速地闪开了,缩回了手,还向后退了一步。顶点x

幼薇笑道:“辛夷姑娘,我是好心,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不用怕了。”

辛夷边退后边说:“不用了,谢谢你们的好意。”

然后猛然转身,跑掉了。

幼薇看着远去辛夷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很久。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拿一只白嫩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蜷作一团,安静地躺在温苍的手掌心里。

她脸色一红,连忙松开了牵着温苍的手。

温苍不明白幼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便开口问道:“辛夷都说了不想,何必勉强人家?”

幼薇语气微嗔,眼眸仍然含笑:“怎么?这就心疼了?”

“这是什么话?”温苍当真了,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没有。”

幼薇仍然笑着看着他,问道:“时间还早,不如陪我去一个地方。”

看到她明眸皓齿,语笑嫣然,温苍方才骤然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说道:“好,去什么地方?”

幼薇暗自垂眸,盯着自己的足尖,缓缓地说道:“我那一天有些失神,记不大清楚方位了,所以要你陪我一起去。”

温苍不明所以,问道:“哪一天?什么方位?”

幼薇缓缓靠近他,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然后突然转身捂住脸。

温苍心中一动,轻轻拾起她的一边手腕,轻声说道:“我记得,现在就去。”

山林茂密,二人分花拂叶走了不知多久,温苍突然站定,说道:“好像就是这里了。”

原来幼薇想去的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

一样的山溪峡谷,一样的春花秋月。

幼薇正往前走着,突然感觉到温苍骤然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她挣脱出来,转身回望,笑道:“还有正事没做呢。”

“正事?哪里来的正事?”温苍被拒绝了,稍稍有点懊恼。

“你记不记得,当时就是在这里,角木蛟向你后心射出一枚暗器。”幼薇火速切换了一副说正事专用的语气和表情,十分认真,并且心无旁骛。

温苍点了点头:“记得,应该是一枚飞镖,被我用剑砍断了。”

“那枚飞镖呢?我们要找一下。”幼薇说罢便已低头寻找起来。

温苍一把将她拉扯到自己面前,微笑着说道:“你就想这么找?能看得清楚吗?”说罢从怀里拿出了火折子。

一簇火焰突然点亮了夜空,映照着他们的脸。

温苍一时忘情,又想低头吻下去。

幼薇将头稍稍偏移,躲开了。

“找到了那枚飞镖才可以。”她眼波流转,慧黠灵动,宛若暗夜精灵。

她知道,温苍此时此刻心里一定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磨人的小妖精!

温苍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从前见到美貌多情的姑娘,都不会多看一眼,更不用说动心了。

怎么此时此刻一颗心就偏偏被她抓得死死的?

脑海里想的都是她,恨不得一夜白头,长厢厮守,朝夕相对,永不分离。

“在想什么?还不快找?”幼薇对着已经呆立了半晌的温苍笑道。

温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四处寻找。

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石草木十分熟悉,最知道哪里能掩藏一个东西让人不易察觉到。

很快,温苍就找到了半截飞镖。

幼薇笑着冲他跑过来。

温苍失望地道:“只有半截……我再找找另一半。”

幼薇从他手中抢下半截飞镖,仔细地端详:那是一截飞镖的后尾,而前面的尖镞已经被承影剑齐齐斩断。

她拿出一方手帕,仔细地将半截飞镖包好,放置妥当,然后说道:“不必找了,找了这么久都只找到半截,另外半截应该是找不到的了。”

温苍仍不甘心,一边低着头四下查看,一边说道:“不行,一定要找到,你刚才说了,找到才可以……半截肯定是不作数的……”

话音未落,温苍就感觉到有人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不作数?我说作数就作数。”

幼薇的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穿过万里层云,直达心头,让他的心尖都随之一颤。

温苍回过身,俯身相就。

故地重游,他们默默地重温定情的那一吻,缓缓感受着彼此手掌、胸膛的热和内心的渴求。

突然,温苍感觉到下唇一阵疼痛。

幼薇笑着松开了环着他的手,蹦跳了两下,站在一边。

温苍从方才的意乱情迷里转醒过来,问道:“这是做什么?”

幼薇又笑着走近他,说道:“刻下一个印章,从此你就是我的了。”

温苍无奈地道:“何必多此一举?我当然是你的。”

幼薇道:“这个呀,是做给别人看的。”

温苍道:“我们彼此知道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做给别人看?而且,谁会看这个?”

幼薇道:“辛夷啊。”

温苍是个单纯的老好人,理解不了幼薇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幼薇这样做有些欠妥,于是面露不悦地说道:“辛夷已经很可怜了,你又何必刺激她?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不就好了?”

幼薇佯装恼怒地道:“还说不心疼呢!”

温苍苦笑道:“不是心疼,嘴疼。”

幼薇心想,大事不妙,是不是没掌握好力度?

须知她此时此刻有上乘内功在身,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幼薇贴近温苍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齿痕颗颗分明,这一咬着实不轻。

“疼吗?就这一次,我以后都不会再这样了。”幼薇的手指微凉,缓缓地滑过他的唇线。

温苍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中不知不觉涌起无限的怜爱,心想自己真的是大惊小怪,咬破一点皮算得了什么?即便是此刻为她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你以后想怎样就怎样,我说了,我是你的。”

幼薇的手停留在了他的唇上,静静地看着他,笑靥如花。

温苍拾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说道:“今夜自从在人群中看见你,似乎觉得你比从前任何一天都要开心快乐。”

幼薇仍旧看着他,笑道:“被你看出来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温苍问道。

幼薇收回目光,悄悄贴近他,说道:“从前不快乐是因为有太多事想不清楚,想不透彻。如今清楚了,透彻了,当然就开心了。”

“是吗?那究竟是如何清楚,如何透彻,可以告诉我吗?”温苍将她整个儿身体都揽进怀里,笑着问道。

幼薇听着他的心有力地跳动,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悬崖。”

温苍心头一怔,幼薇感觉到他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若是我们闯不过去呢?”

“那就努力投胎到一户好人家,下一世虽然也是茫茫人海,但也一定能相遇。”幼薇抬起头,看向温苍的眼睛。

他的心里眼里都似乎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你想好了?不会后悔吗?”

幼薇笑着摇了摇头。

“永不。”

温苍怜惜地抚过她的鬓发,恳切地说:“那我也九死不悔。”

他们眼前的这个困局,实在难以破解。

可是即便只有死路一条,也要携手同行。

第一六一章 当局者迷

晨光熹微,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之中,幼薇和温苍并肩而行,缓缓地走回了山坳客房门前的空地。

洞灵迎上来,说道:“温公子,庾姑娘,后半夜大家都没怎么睡。我特意让厨房早早准备了早膳,你们也来一起用一些吧。”

幼薇冲他笑了笑,说道:“好啊,我们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们用餐的膳堂什么样儿呢。”

洞灵道:“这有何难?里面请。”

在洞灵的指引下,幼薇和温苍进入膳堂,并肩在庾遥、王渊、雪卿身边落了座。

洞灵道:“二位稍坐,我这就让人端过来。”

温苍作揖道:“有劳。”

洞灵笑笑,转身离去。

不远处用膳的辛夷一眼就瞧见了温苍下唇的齿痕,恨不得马上把头埋进饭碗里去。

等到她微微抬起头时,星星点点的眼泪又绵延不绝地掉落。

雪卿依旧没什么食欲,膳食基本没动,脸上也还是没有过多的表情。

王渊抬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笑着不敢多说话。

此时只有庾遥能开口了……

“听说昨天夜里又出了事?我睡得早,没听到什么。”

居然是这么一句话……王渊大失所望。

温苍道:“幸好没有吵扰到庾兄休息。是道玄他……不知道凶手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还要死伤多少人命才会收手。”

王渊看指望不了庾遥了,只能自己勉为其难地出马,于是清咳了一声,对温苍道:“不知道这山林里晚风凉不凉?夜色怎么样?”

温苍被他问住了,一时茫然,看了幼薇一眼,垂眸道:“不知道……没顾上瞧……”

“没顾上瞧?”王渊心中了然了,刚想继续调侃温苍两句,突然觉得自己后脊梁骨一阵发寒——幼薇暗中瞪了他一眼。

“哎?加两份早膳啊,快一点,拜托了!”王渊火速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来了!”林东端着一个宽大的托盘,急急地往他们桌边赶来。

托盘刚刚一落桌,说时迟那时快,幼薇越过温苍伸手就向林东攻去。

温苍机警,也向后一闪。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之时,林东一只手腕已经被幼薇抓住。

只见他食指和中指之间正夹着一枚细针。

“林东?你要做什么?”冲虚闻声赶到。

洞灵与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哼,做什么。”幼薇抓着林东的手腕猛然一压,劲道所及,林东吃痛不已,紧紧夹着细针的手指也不由得一松。

那枚细针便掉落在了托盘上的一碗汤里。

瞬间,一股青黑色弥漫开来。

“是你?竟然是你毒害了师父还有二师兄?”洞灵难以置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冲虚怒不可遏。

幼薇叹了口气,对冲虚和洞灵道:“这个人交给你们了。”

冲虚上前制住林东,洞灵拱手道:“多谢庾姑娘了。”

王渊仔细看了看汤碗里四散的毒迹,点点头道:“果然是鸩毒啊!可是这个林东怎么会有鸩毒呢?此毒十分稀罕,我在京城的时候都没见过两次。”

此时林东早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林东?真的是你做的?”辛夷双眼含泪,在人群外沿突然说道。

那凄婉绝望的声音,立即触痛了林东。

“辛夷,对不起,我没能帮你杀掉这个人!我太没有用了!”林东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何时让你帮我杀过人?”辛夷缓缓走近他。

围看的众人都自发地给她让开了路。

“你不用说,我知道,这些人害你伤心欲绝,他们都该死!”林东心中仍是愤愤不平。

“其实这件事原本不怪林东,他也是受了道玄的蛊惑。”幼薇突然开口道:“不过道玄已经多行不义必自毙,自食恶果。”

“没有人蛊惑我!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林东不屑地道。

“师父对你恩重如山,将你收养在山上,给你温饱,教授你技艺,你为何要害师父?”辛夷难以相信平日里亲切单纯的林东竟然是罪魁祸首。

林东看向辛夷道:“那一日,我见你哭着跑出门去,心中担心。可又不敢贸然追过去,惹你厌烦。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正好遇到了道玄。是他告诉我你心仪温公子,想让爷爷替你做主,可是爷爷竟然没有答允,我才知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

“道玄?他虽然总是负责服侍师父的饮食起居,但是小师妹在房中与师父私下说话,他怎么会知道?”洞灵怀疑道。

幼薇道:“这有何难?一扇门而已,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是他故意偷听,难道还会听不到么?”

洞灵气得直摇头:“想不到二师兄竟然阴险至此!平日里真是错看了他!”

林东继续道:“我心中着实憋闷。我从小就喜欢你,爱护你,当你是自己的眼珠子一般。即使我深知自己配不上你,可我也看不得别人轻慢你。所以我就想到去找温公子,替你跟他说清楚。”

辛夷急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林东低了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我听说温公子并不在房中,而是出门去了,便去了林间寻找。没有找到温公子,却发现一枚断了的飞镖尖簇。我一眼就看出,这尖簇上淬有剧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绝的毒,忍不住将他带了回来。我回到房中提取了尖簇上的毒,制成毒针,带在身上防身。本来做完这些事,我就打算休息的,可却得知了你彻夜未归的消息。于是我去找爷爷,跪那里苦苦哀求他,让他做主把你许配给温公子。”

辛夷绝望地说道:“师父他老人家不会同意的。”

“是,无论我怎么哀求,他都不同意,还要赶我出去。我一时鬼迷心窍,觉得若是爷爷不在了,也许就没有人阻挠你和温公子了,所以我就用毒针扎了爷爷……”林东言语间已有悔意,也许是想起了薛青鹊从前对待他是多么地慈爱。

“你真是丧心病狂!”洞灵恨恨地道。

冲虚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一天正好是二师兄替师父守夜,若不是他早生歹心,故意离开,林东他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王渊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你们那个二师兄最可怕了!你们大师兄虽然也凶神恶煞地看着吓人,但是凡事都挂在脸上,不难防备。反而是你们这个二师兄啊,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就捅刀子,真不是善茬儿!”

幼薇没理会王渊发表的见解,对林东道:“你提炼毒液的功夫不到家,而且那半截毒镖落在山间泥泞里,也受了污染,所以制成的毒针效力有异,并不相同。”

林东道:“不错。爷爷顷刻间就没了气息,可是南华却只是晕倒了而已。所以我将南华吊了起来,他对辛夷那么坏,是他罪有应得!”

幼薇道:“事情进行到这里,都是按照着道玄的计划来的。薛爷爷过世,南华毙命,辛夷背负有莫大的嫌疑,整个蓬莱山必然要以他为尊了。可惜他差点就成功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输在太得意忘形了!不过也难怪,他装了那么久,突然可以不用再装了,身心松弛下来,便没有了防备,竟然在你面前急切地想对辛夷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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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丝丝入扣

王渊又插嘴道:“我看啊,这个道玄的确死有余辜。苍天有眼,让他死得那么痛苦。依我之见,未必是用在青鹊老人身上的毒针比较强力,而是因为他老人家本来就伤重不起,所以仅仅需要一点点鸩毒就会顷刻间丧命。而道玄武功不弱,可以说非常强!所以耐受力也更好一些。可是这反而让他受了更多地折磨。”

坐在一旁许久没出声的庾遥此时正神情淡然地看着幼薇。

这个于他来说堪比嫡亲妹妹的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当时她在道玄面前脱口而出一天之内必能真相大白的时候,庾遥就知道她一定已经想到,凶手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道玄。

可是庾遥并算不准她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

庾遥并未温苍一样过份地担心她的安危,漏夜出门查看。

他想看看,她到底会如何处理。

江湖冷漠,血雨腥风,他越来越无力保护她了,而她是否已经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当断则断的冷静、克制?

那一夜,庾遥一直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安眠,却还是心中忐忑不安。

在他知道道玄已死,而幼薇仅仅在道玄死后才现身的时候,终于放下心来。

如今的幼薇已经不是那个容易同情心泛滥的小姑娘了,她自己心有成算,关键时刻也能硬起心肠,已无需他为她事事筹谋。

林东恨恨地道:“所有伤害辛夷,让辛夷不开心的人都要死!”

“所以,你最后一个目标就是温苍了。”幼薇看着林东,又看了看辛夷。

迟钝的温苍这才明白过来,今日幼薇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并不是为了在辛夷面前宣誓主权,而是为了通过辛夷的伤心来刺激林东,让他再次出手。

温苍微微有些自责,方才在树林里,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确是责怪幼薇的。

甚至觉得她的做法有些不善良。

温苍静静地看着这个慷慨自信、振振有词的姑娘。

不久之前,她还与他十指交缠,流露出天真少女的青涩、娇憨和柔婉。

可是谁能想到那时候她的心里还想着这么复杂难解的案情。

她说,让他答应她一件事。

却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她知道自己百毒不侵,早已做好准备替他挡下那必然会到来的明枪暗箭了。

此时的温苍不免心中微微有些犹疑。

他不知道自己单纯迟钝至此,甚至还曾不明真相地苛责,会不会有些配不上她?

幼薇隐隐察觉到了温苍的目光,抽空对他微微一笑。

温苍顿时觉得自己的四肢柔和如春桨,甚至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幼薇只允许自己为温苍分心短短的一瞬,目光随即便又回到林东和辛夷身上。

辛夷看着执迷不悟的林东,缓缓地说道:“是我暗自对温公子倾心,不关他的事,你怎么连他也要害?”

林东看着辛夷,极力地剖白着自己:“可是他害你伤心失望!你明明是世界上最单纯最美好的姑娘,任何一个人如果有幸能够得到你的垂青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何德何能?竟然不珍惜?而且,而且,他明明知道你钟情于他,还不知避忌,竟然还连同庾姑娘一起气你,我看到你哭了好几次!”

林东越说越气,看向幼薇说道:“还有你!你仗着自己的武功家世,横刀夺爱,毁了辛夷的幸福!然后竟然还当众与温公子举止亲密,让辛夷更加伤心!你也该死!”

幼薇摇摇头道:“首先,我要向你澄清一件事。不错,正如你所说,我的确当众与温公子举止亲密。但其实,我并不想当众,而只是想当着辛夷的面而已。而我为的也不是让她伤心,只是为了刺激你。因为我知道,蓬莱山上死了的几个人应该都是死于同一人之手,那么就一定是一个连环案了。连环案的凶手一般杀人都会遵循着某种顺序或者联系。最先死的两个人是薛爷爷和南华,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内在关联,实在是让人头痛。可是那天在草药场,你们一个个都抢着为辛夷出头却提示了我。我想到凶手会不会是你们当中的一个呢?而杀的都是些阻挠辛夷获得幸福或者对辛夷不好的人?”

幼薇说着又看了看冲虚和洞灵。

洞灵点点头道:“庾姑娘说得不错,如此说来,我们也有嫌疑。”

幼薇道:“我没有说破这件事,原因有两点。一是我还拿捏不准凶手到底是不是你们其中一个人?若是,那会是谁?贸然说出来恐怕会打草惊蛇。第二点嘛,就是我还需要一个人的死来证明我的推断。而即将有可能死的那个人是口蜜腹剑的道玄,我也实在是不想救他。”

洞灵道:“后来二师兄的死,果然印证了你的判断。”

幼薇点点头道:“那么最重要的是就变成了想出你们几个人中到底谁是凶手了。表面上看,你们虽然都有嫌疑,但是仔细想想不难发现谁才是嫌疑最大的。冲虚面冷心热,虽然很少当面与南华冲突保护辛夷,但是看得出心里对这个师妹也是很在意的。而且不善言辞之人通常心思缜密,若要布局杀人也不难。洞灵次次都为辛夷出头,更曾经明言对辛夷的一片真心,也可能为她铤而走险。但是你们都没有林东的嫌疑大。”

洞灵道:“这,何以见得?”

幼薇道:“自从我们第一天上山,在半山腰碰到林东,我就觉得他为人有些过份的单纯。当时雪卿只是出言激了他一下,他就十分激动。”

王渊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想起来了!当时林东误会我们上山是心怀不轨,便说他爷爷座下弟子个个厉害,就连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姑娘都能打得我们落花流水。”

幼薇道:“不错。雪卿当时就看出来他似乎对口中这个厉害的小姑娘颇有些情意,便激他让他叫薛爷爷的弟子们来与我们相见。他一听我们怀疑辛夷没有他说得那么美,立刻就吹哨将辛夷叫过来了。由此可见他心地单纯,十分容易中别人的圈套。”

洞灵点头说道:“庾姑娘你说得不错。林东原本是山脚下的山民之子,只因幼时发高烧,烧坏了脑袋,才会比别人笨一些。师父他老人家不忍他糊涂一生便将他收留在山上,多年来悉心医治,这才渐渐好转。师父常说他心地善良,做事勤力认真,是个可造之材。若不是当初那场高烧,一定会大有作为。”

众人只知林东看上去有些单纯得痴傻,没想到他真的是小时候烧坏了脑袋才会如此。

幼薇道:“原来林东他……怪不得他这么容易就中了道玄的圈套。冲虚心思缜密,洞灵聪慧过人,我觉得如果你们真要保护辛夷,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但是我看薛爷爷和南华之死,下手之人十分狠辣,不计后果与代价,更像是借刀杀人。真正有歹心之人则隐藏在凶手身后,那么他一定会寻找一个林东这样心有执念而且莽撞轻信的人。”

围观的众人听她说得在理,都忍不住纷纷点头。

第一六三章 各奔东西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三章各奔东西林东却是梗着脖子,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是我要杀他们的,跟别人没关系。”

幼薇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有没有觉得你杀人的顺序有点问题?”

林东被她问得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问道:“有什么问题?”

幼薇道:“你方才说,我也该死?那是不是就是说你杀了温苍之后,就想要杀我了?”

林东道:“你怎么知道?不错!我的确也很想杀你,可是你命好,我还没来得及杀你。”

这哪里是命好?明明是凭自己的本事活下来的好吗……

幼薇摇摇头道:“所以我说你杀人的顺序不对。如果你真的是对辛夷好,应该先杀我,说不定我死了,温苍和辛夷之间就没有阻碍了呢?”

此话正中林东心事,他语带哭腔地对辛夷道:“的确如此,我没想到……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想到的啊!”

幼薇叹道:“你没有想到是因为道玄已死,没有人再指点你。我相信,如果不是受他蛊惑,你一定不会做出这样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辛夷幽怨的眼眸低低垂下,缓缓地说道:“不,即便没有庾姑娘,也是不可能的,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的。”

温苍忍不住说道:“如果幼薇真的被你杀害,我也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林东,你痴心太过了!”洞灵痛惜地说道。

幼薇微微转身对冲虚说道:“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可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冲虚道:“庾姑娘但说无妨。”

幼薇忍不住悄悄回身看了一眼庾遥,她不知庾遥是否又要责怪她太过心软。

庾遥明白她眼神中的问询之意,冲她微微点头。

幼薇似得了大赦一般,回过身来对冲虚道:“林东虽然犯下大错,但是正如方才洞灵所说,他虽然已经有所好转,但实际上仍然是个没有痊愈的病人,受了奸险之人的蛊惑才会铸成大错。我想,你们能不能饶恕他一命?反正这山上地方这么大,可以将他关起来,以免他再次误入歧途就是了。”

冲虚与洞灵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说道:“既然幕后操纵之人已经伏诛,我们也不想再多伤人命。林东虽然罪犯滔天,但是也的确情有可原。”

冲虚挥了挥手,已被五花大绑的林东便被带了下去。

“可怜我们不但失去了师父,师兄弟四人也是阴阳两隔。洞灵,此后蓬莱山上上下下无数重担就在你我的肩上了。”

洞灵摇摇头,苦笑道:“三师兄,你做事向来细致入微,十分妥帖。若是师父泉下有知,知道有你在此主持大局,必然也能放心了。而我……我从小长在山上,只知道世间之人都如同师父一般清心寡欲、慈眉善目,未曾想到一同长大的师兄的脾性我都看不透……我已是心灰意冷,从今往后,便投身江湖漂泊罢了。”

冲虚一惊,面容隐隐有些波动:“你想下山?”

洞灵点点头,笑道:“我也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洞灵一直暗暗爱慕辛夷,可如今谁都知道辛夷心中并没有他,的确是心灰意冷,萌生退意。

冲虚道:“可是事务如此繁杂,只留我一人怎么应付得来?”

洞灵深情地望了一眼辛夷,说道:“还有小师妹呢。她天资聪颖,尽得师父的真传,一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虽然师父曾经托孤于庾公子、庾姑娘。可是如今情形已经大变,想来师妹也不会愿意同他们一起下山了。”

庾遥开口道:“还有一事,方才未及言明。林东在山林中寻到的那半截飞镖应该是我们的仇家留下的。如果辛夷姑娘跟我们一同上路,只怕会被连累涉险。”

“仇家?难道是打伤师父的那伙贼人去而复返?”洞灵惊讶道。

庾遥苦笑道:“不是,是另外的仇家,比那伙人还要凶险,还要难对付,我们至今还一点获胜的把握都没有。”

冲虚对辛夷道:“小师妹,你还是留在山上吧。”

辛夷看了看温苍俊美得让人绝望的脸庞,又看了看冲虚,最后眼神落在洞灵身上,说道:“师父已经将我养到这么大,今后的路怎么走,不必师父他老人家担心,也无须别人替我筹谋。”

她缓缓走近洞灵,轻声说道:“四师兄,我没有下过山,都说人心险恶,我这次也算是见识了。可是我想与你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否则就是一辈子的井底之蛙。你,愿意带上我吗?”

洞灵未曾想到辛夷会这么打算,未曾想到辛夷的未来里竟然有他参与。

他眼眸中隐含着热泪,回答道:“愿意,我当然愿意。”

人世之间的情爱,除了电光火石一般的一见钟情,更多的是朝夕相处之中萌发的。

而后者未必就逊于前者。

辛夷未必就此接受洞灵的情意,但是这样的选择与她来说的确是上佳的。

青鹊老人没有看错,她的确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二日清晨。

幼薇等人已经率先打点好了行装准备下山。

而洞灵也体贴地为辛夷背着包袱。

冲虚无奈,只能接受众人的辞行。

“四师弟,小师妹,在外面不比在山上,万事小心。若有难处尽管回来。”这是冲虚少见的动容。

洞灵道:“三师兄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师妹的,如果遇到什么好地方安顿好了一定会尽快托人捎信回来,让你放心。”

冲虚点了点头。

而辛夷则一直跟在洞灵身后不说话。

幼薇和温苍并肩而行,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免触动。

当时初见辛夷时,她是那么的心无城府、天真烂漫,可是如今只过了短短几日,却已然饱经人世风霜。

清脆的声音沉了下来,往日慧黠的笑容也不见了。

是否每个单纯童稚的小姑娘都要经历一段单方面的绝望无果的感情才能成熟起来,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冲虚见他们几人缓缓走了过来,拱手道:“诸位贵客这就要走了吗?这几日招呼不周,还全有赖庾姑娘才能破解家师被害的谜案,实在是心中有愧。”

庾遥回礼道:“千万不必客气。叨扰了这么久是我们有愧才是。”

冲虚叹息道:“可惜师父和两位师兄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我们三人能力有限,实在无力帮助庾公子重塑经脉骨血。”

庾遥道:“死生有命,无谓强求。好在我还支撑得住,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冲虚道:“你们是要往哪里去?”

庾遥道:“我如今的身子骨冬天怕冷,夏天怕热,受不住酷暑严寒,我们想一路南下,去大理国。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调养身心。”

大理是西南边陲小国,臣服于大周多年,不像北方的大汉和大辽那么危险。而且大理地势复杂,境内崇山峻岭无数,比较容易躲避追击。

冲虚道:“我从来没有下过山,竟然不知道世间还有四季如春的地方。”

辛夷突然扯了扯洞灵的衣角,轻声说:“四师兄,我不想去岳州了,不如我们向东边驾船出海吧。”

庾遥等人南下大理,势必会途径岳州,若是辛夷和洞灵去岳州,那两伙人势必要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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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四章 雷霆之怒(上)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四章雷霆之怒洞灵宠溺地看着辛夷,说道:“好,出海也好。海上虚无缥缈,说不定有什么仙岛仙药。”

庾遥对洞灵道:“本来应该相邀你们一路同行,彼此有靠,可是如今我们几人自身难保,前路艰险,不敢连累了你们。”

洞灵作揖道:“庾公子不必客气,此地一别,今生不知还是否有缘再见。惟愿诸位逢凶化吉,福寿安康。”

庾遥道:“多谢,多谢。想来你们师兄弟一定还有许多话说,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冲虚拱手道:“恕不远送。”

庾遥等人也客套道:“留步,留步。”

辛夷躲在洞灵身后,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温苍高大挺拔的背影,一路远去,最终如天涯一般茫茫不可见了。

庾遥突然轻轻拍了一下温苍,问道:“这些日子总觉你长高了不少,比咱们在玲珑山初遇的时候更高了些。”

温苍被说得一头雾水,回答道:“没有啊,我自己怎么不觉得?”

庾遥笑道:“是吗?不觉得?那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

温苍这才知道庾遥是在拿他打趣。

王渊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旁笑道:“可不是吗!可怜的辛夷姑娘啊,眼珠儿都不转地盯着啊。”

温苍被他们说得身子僵直,不敢回头。

雪卿说了一句良心话:“怕什么?早就走远了,看不见了。”

温苍和幼薇不由得相视一笑。

他们五人今日俱是穿的青碧色衣衫。

幼薇和雪卿一概免了繁复的钗环首饰,打扮得如同是蓬莱山中人一样,与林间山色融为一体。

如此一来,果然避开了尹天枢埋藏在山下的眼线,暂时得以脱身,一路向南而行。

十日之后,汴京,大业殿。

夜深人静,皇上手不释卷。

内侍走近皇上,站在一旁小声说道:“启禀皇上,尹大人回来了,正在殿外听宣。皇上您看是否让尹大人进来说话?”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卷,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尹天枢,最近办事越发不得力了。”

内侍道:“尹大人手中人才缺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房日兔和心月狐两人被长公主弃置在了庾府,未免长公主疑心,尹大人也不敢启用她们。如此一来,青龙七宿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皇上瞥了内侍一眼,说道:“你手上不是还有七个人吗?”

内侍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启用朱雀七宿?”

皇上道:“你先行做好准备吧,只怕随时都会用到。”

内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说道:“奴才遵旨。”

皇上将书卷拂到一旁,说道:“先让尹天枢进来回话吧。”

内侍点点头,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尹天枢轻手轻脚地走上大殿,恭敬地行了大礼,伏在地上,口中说道:“奴才叩见陛下。”

皇上抬了抬眼皮,问道:“怎么样了?”

尹天枢仍旧跪着,只不过将上身直了起来,说道:“启禀陛下,奴才在青州城里打探到,长公主、庾驸马一行人曾经住过一间名为悦来的客栈。”

皇上面露不悦,语气有些不耐烦:“赶路必然要住店,有什么稀奇?”

尹天枢道:“奴才打听到,长公主曾经在用膳时小露了一手功夫,教训了两个无知的狂徒。原因是那两个狂徒正在妄议陛下您。”

皇上脸上不悦之色稍解,但仍克制着不让喜悦的神色表露出来。

永安为了他而出手?

证明永安心里还是有他的。

这让他如何能不开怀。

皇上沉吟了一下,问道:“你确定出手的是永安?”

尹天枢道:“千真万确。长公主的容貌风度何人能及其万一?”

皇上道:“朕的意思是,出手的人确定是永安?不是庾遥或是别的什么人?”

尹天枢道:“正是长公主亲自出手,扔出两根木筷,震慑了那两个狂徒。当时正值傍晚,许多人在客栈里用饭,包括客栈老板在内,许多人都是亲眼所见。”

皇上喜上眉梢,又问道:“他们妄议朕什么?”

尹天枢没有敢抬头直视皇上,但是他用心听着皇上的语气,已经明显和缓下来,于是卖了个关子:“奴才不敢说。”

皇上道:“朕恕你无罪,快说!”

急迫的心情已经溢于言表。

尹天枢又再次伏在地上,虚伪地做出一副告罪的模样,说道:“那两个狂徒说皇上克妻,两任皇后都接连身故……”

皇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的面色。

的确像是永安所为。

永安在人前维护他,必定对他仍有情意。

皇上此刻心中打定了主意,永安那一次的拒绝,一定是他唐突了,而不是因为永安心里有了别人。

“一直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皇上看了一眼仍旧伏在地上的尹天枢道。

尹天枢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也算是淘尽黄沙,才找出了这么几句皇上爱听的先说了。

剩下的话,恐怕都不太好入耳。

龙颜震怒之下,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还是先铺垫一下,以策万全。

尹天枢谢了恩,缓缓站起身。

他忍不住偷瞧了一眼皇上,只见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并未看他,而是看着别处若有所思。

半晌,皇上才回过神来,继续问道:“就只有这些消息吗?这么长一段日子了,他们也该走到蓬莱山了,庾遥的病治好了吗?”

尹天枢再次跪地叩首道:“奴才有罪!奴才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庾驸马一行人上了山,可是许久都不见他们下山。角木蛟放心不下,亲自上山探查,伺机除去温公子,可是竟然彻夜未归,音讯全无,不知所终。奴才得知消息后,亲自赶往蓬莱山,率领大队人马上了山,可是山上已经没有了长公主等人的踪迹。而且翻遍了蓬莱山,也并未找寻到角木蛟。不知他是否已经败露了行踪,凶多吉少了……”

“废物!一群废物!”皇上咆哮道。

尹天枢感觉到有东西向他飞来,可他不敢躲避,只能结结实实地被砸了一下。

所幸皇上只是随手抄起一本奏折,若是信印等坚硬的东西,只怕此时此刻尹天枢早已头破血流。

“蓬莱山上的人呢?可曾吐露长公主的下落?”皇上平复了一下心绪,冷冷地问。

他感觉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失态了。

永安是他唯一的弱点,可即便是当着尹天枢,他也不该就这么将这个弱点直白地暴露出来。

“蓬莱山上领头的人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说,被奴才杀鸡儆猴了。可其余的人似乎知道的也不真切……奴才问出来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实在是难以置信。为保长公主清誉,奴才只留了两个活口,带回来给陛下亲自审问,其余的已经将他们就地焚尸掩埋。”尹天枢最害怕的一刻快要到来了,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快速说完了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腹稿。

子虚乌有?清誉?

皇上已经感知到事情不妙。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开杀戒?那些人也都是大周的子民。”皇上怒道。

尹天枢回答道:“不是奴才执意如此,而是蓬莱山中人个个身怀武艺,口气又十分强硬,奴才只能也跟他们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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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雷霆之怒(下)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五章雷霆之怒“罢了,把那两个活口带上来吧。”皇上挥了挥手,表示对尹天枢无能的细节实在是很不耐烦。

尹天枢知道,有些事若是由他转述给皇上,那皇上的一腔怒火难保不会烧到他身上。

所以这种会惹来龙岩大怒的苦差事,他必须得让别人来做才能保全自己。

“遵旨。”

尹天枢唯唯诺诺地暂时退了下去,不多时带上来两个青衣童子。

“跪下!这是当今圣上。”尹天枢对那两个青衣童子呼喝道。

“草民叩见皇上!”那两人吓得腿一软,跪了下去,瑟瑟发抖。

皇上开口道:“你们在蓬莱山上可见过长公主了?”

“长公主?不曾见过,草民没见过这等贵人。”跪在右侧的情意绵绵小童颤抖着道。

尹天枢在旁补充道:“就是自称姓庾的那位姑娘。”

“哦,庾姑娘?庾姑娘是见过的,的确见过的。”那小童吓得瑟瑟缩缩,口中语焉不详。

皇上心中有些焦急,但也只能强行忍住,和颜悦色地对尹天枢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然后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别害怕,你们只管老实回答朕的话,不会有事。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童对看了一眼,稍稍疏解了一些紧张和恐惧。

“草民是孤儿,没有姓氏,爷爷给起了个名儿叫白术。”

“草民也是,只有一个名叫陈皮。”

皇上依旧和颜悦色地说:“挺好的,都是药材名儿。”

眼看他们渐渐放松下来,皇上继续问道:“那位庾姑娘上蓬莱山可是为了救治一位病重的公子?”

陈皮点点头道:“正是。那位公子病得不轻,像是快死了呢。可惜没救成,我爷爷前些日子受了重伤,所练的混元真气都散失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皇上又道:“那后来呢?他们就都下山了?”

白术道:“并没有,后来又过了几日才下山的。”

“哦?既然治不了,又为什么要多耽搁几日?”皇上问道。

“我爷爷突然被人害死了,南华、道玄两位师兄也死了,庾姑娘多停留了两日,给我们破案呢。”白术说道。

“哦?竟然有此事?”皇上抬眼看了看尹天枢,随即又对陈皮、白术问道:“那后来这案子一定是破了?”

陈皮道:“是,都是庾姑娘破的。我们山上唯一的小姑娘名叫辛夷,她暗中看上了同庾姑娘、庾公子一同上山的温公子。可是人家温公子早就与庾姑娘是一对儿了!师父自然不许辛夷插足,谁知就让一直暗恋辛夷的林东害死了。林东还害死了南华和道玄两位师兄。”

真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铺陈在皇上面前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被蜜蜂蜇了一下。

锥心刺痛之余,蜂毒入体,顺着血液流向全身。

以至于他的指尖都又麻又疼,抬不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庾姑娘和温公子是一对?”皇上感觉到自己的气力正在悄然消散,他一动不动,压抑着心痛,问出了这一句,好似亲手将自己推下万丈深渊。

陈皮和白术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是离死期更近了一步。

“好多人都看到了,庾姑娘和温公子总是彻夜不眠,在山林里说悄悄话。这不是一对儿,还怎么是一对儿啊?”白术不知死活地继续说道,他以为是在解皇上的疑惑,其实是在给自己掘墓。

皇上想听这个么?他不想!

可是这两个小童说出的话,言之凿凿,他无法反驳。

他眼前甚至浮现了永安和温苍绝美月色下相依相偎的画面,胸中燃起了一团火,很快就烧到了耳朵,使他听不清他们接下去说了些什么。

此时,陈皮也附和道:“是啊,而且庾姑娘和温公子自己都已经承认了。他们平日里就举止亲密,虽然说是为了引出林东对温公子出手,从而抓住杀害爷爷的凶手,可是我怎么看都像是真情流露呢……”

“够了!”皇上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低吼。

陈皮和白术吓了一大跳,立刻噤声。

“皇上息怒。”老奸巨猾的尹天枢此时方才开口说道。

皇上怒视着白术和陈皮,眼睛像是要喷火:“庾姑娘她们后来去了哪里?”

白术和陈皮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不敢再说话。

尹天枢循循善诱:“你们别怕,皇上担心长公主的安危,才会问你们的,说出来可是有大功啊。”

“我没听得真切,他们似乎是对三师兄说要去大理……”陈皮鼓足勇气说。

“带下去吧。”皇上看着桌案,压抑着怒火,说道。

尹天枢感觉到皇上似乎快要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他连忙从殿外喊进来两个侍卫,示意他们先将陈皮和白术带下去看管起来。

片刻之后,大殿上又仅仅只剩下皇上和尹天枢两个人。

“你确定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无别的活口吗?”皇上许久方才开口道。

尹天枢垂首道:“除了他们两个绝无任何活人幸存。”

“蓬莱山呢?”皇上微微抬眼,看向尹天枢。

“已经封山,山下的居民已经迁徙别处,封锁消息。”尹天枢心中大石此刻才算是落了地。

皇上上身一动,靠住背后的龙椅,似乎那里分外踏实,可以给予他力量,然后缓缓地道:“你做得不错。”

“奴才甘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尹天枢依旧垂首道:“奴才还有一事请皇上示下。那两个活口?是否也要?”

“这还需要问朕吗?”皇上冷冷地说。

是啊,他怎么可能留这两人的性命呢?

尹天枢最明白他的心思,蓬莱山上所有看过温苍和幼薇眉目传情、亲密无间的人都活不成了。

“你下去吧,这些日子东奔西走辛苦了,歇一歇,朕随后再宣你进宫。”

尹天枢如蒙大赦,连忙叩拜谢恩,退了出去。

皇上冷眼看着尹天枢退了出去,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将桌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在门外候旨的内侍听到了一阵杯盏倾倒碎裂的声响,连忙进入大殿,可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皇上红着眼睛,眼神阴气森森,像是要吃人!

“皇上息怒啊!无论是谁,您要杀要剐都使得,千万别伤了龙体啊!”内侍上前两步,劝道。

“你即刻召集朱雀七宿入宫见朕,朕有事要亲自吩咐他们。”皇上声音低沉,带着抑制不了的愠怒。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内侍答应着退了下去。

谁能想到一个貌似普通的内侍,竟然是暗中节制秘密死士朱雀七宿之人呢?

空落落的大殿,只余皇上一人。

“永安,永安……”皇上双眼骤然失神,喃喃自语:“你为何要这样对朕?为什么要在朕燃起希望的同时,又让朕彻彻底底地失望?甚至绝望?”

“他有什么好?朕说过,你是朕的,无论你身在何处,你都只属于朕一个人,你也只能只属于朕一个人!”

皇上突然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缓缓步下台阶,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那一天永安决绝地离他而去的背影。

“朕说过,你们,走不掉的。朕不会放手,绝不!永不!”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六六章 传世名画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六章传世名画日月流光,昼夜更替。

幼薇、温苍等人已走到了岳州。

岳州城乃是千年古城,曾有无数文人墨客成名于此。

至今沿街仍有许多书生模样的人铺展着自己的字画,等候有伯乐赏识,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庾遥和温苍行走于墨香之中,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雪卿也是风雅之人,一双潋滟动人的眼睛一刻也未曾停下来。

可她也是众人眼中的风景。

只怕明日街市上就会多出不少美人图。

王渊却像是回到了被父亲逼着做学问的苦难岁月,一路上都耸拉着脑袋。

平时大家在一起解密破案的时候,除了庾遥和幼薇显得比别人聪慧了些,温苍和雪卿倒是跟王渊一样,猜不出太多所以然来的。

可是到了岳州,王渊方才察觉出巨大的差距——诗书字画方面,除了幼薇不算精于此道,其他三个人都是诗书画三绝的才子才女……

王渊这才明白,自己除了有个当朝一品大学士的爹这个优点以外,真的是毫无优势。

当年在汴京,他行走之处总有人逢迎吹捧,自然也少不了美貌佳人的投怀送抱,渐渐的便觉得自己也算是风度翩翩。

如今流落江湖才明白,他只是投胎投得好,若他不是王家大公子,而只是王渊王临深,别说雪卿这样的绝代佳人,就是普通的小家碧玉也瞧不上他。

一路走到岳州,庾遥都十分警醒,自然也暗中留意着身边人的动静。

王渊平时一张嘴就很难合上,此时此刻竟默然良久,有些不太寻常啊。

“王兄怎么了?是不是赶路赶得急,累着了?这一路上你忙前忙后的确是辛苦了。”庾遥低声对王渊道。

王渊回过神来,强作欢笑,摆摆手说:“没有,我哪是那么容易累着的?只要两位姑娘不觉得疲累就好。”

幼薇看穿了王渊的心思,而她自己也的确对这些字画没有太大的兴趣,便开口说道:“我倒是累了呢。不如先投栈,明日再来观赏吧。”

温苍连忙放下手中的字画,走到幼薇身边问道:“累了?怎么不早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温苍在幼薇眼里也是……嗯,傻得可爱!

“不想扫大家的兴嘛,赶路辛苦,难得见你们这么开怀。”这时候可不能拆穿,幼薇懂得这个道理。

王渊心中仍然是叫苦不迭。

离开汴京之时,虽说庾遥和幼薇有夫妻之名,但是谁都知道庾遥是什么人,也知道庾遥和幼薇没有夫妻之实,而他们两个也一直兄妹相称,所以一直安安稳稳,并没觉出什么不妥。

可是自从蓬莱山上,辛夷像一把钥匙一样解开了温苍心里的锁,把他对幼薇的隐秘的感情释放了出来……幼薇和温苍这俩人真的是让人没眼看!

王渊想,一路上雪卿对他冷言冷语也就罢了,可他到底做了什么孽要一路上面对温苍和幼薇的连环暴击?

心都碎了一地了

庾遥看着众人,嘴角悄悄向上勾起,说道:“那就先投栈吧。”

众人于是寻了一家离街市最近的客栈投宿,仍是两间上房,安顿好了包裹行囊便下楼来用饭。

却发觉无数行人旅客均是停杯投箸,只顾着闲聊。

幼薇等人于是悄悄地找了个挨边儿的地方坐了下来,一边喝茶等着店小二上菜,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我可不信!”

“就是啊,一定是蒙人的!”

人群中一阵吵嚷。

随后,人群中间站出来一个富商大贾打扮的中年人,起身道:“骗你们做什么?我真的有韩道融的真迹!”

听到这一句,庾遥和温苍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王渊也悄声地道:“韩道融的真迹?真能讲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韩道融是当世书画名家郴江三公子之一,最善画人物。而其他两位则擅长画山水和花鸟。

他们三人本是同乡,又各有所长,因此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

郴江三公子之中,除韩道融之外的其余两位早已在战乱中不幸身故。

但是他们两位生前留下的画作数量颇多,许多达官显贵或者文人墨客家中都有收藏。

而韩道融虽然享寿最久,不久前刚刚过世,但是他性情最是古怪,对于那些一掷千金上门求画的人一概置之不理。

同时,他对自己的要求又是极严苛,画得不满意便立即付之一炬。

因此他过世之后,他的后人想拿出些画作变卖,换得些银钱度日,竟然全家上下找遍了都寻不出几幅。

就连温苍也是到了汴京才在庾遥家里看到了韩道融的真迹。

韩道融性格虽然孤僻,但是却很看重庾崇谷的才华。

多年前汴京城中一遇,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为庾崇谷画一幅画。

画中的庾崇谷手持玉带剑凌空跃起,身姿灵动,全神贯注。

而那眉目也是清雅不凡。

人群又再吵嚷起来。

“有本事你拿出来给哥几个看看啊!”

“就是,就是,没有真东西还不是由着你在这边信口雌黄?”

那富商打扮的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随即翻找包袱,取出一个长条形状的锦盒,放在桌上,说道:“若是我真有,又如何?”

吵嚷的众人纷纷掏出随身带的铜钱和碎银子,拍在桌子上。

“如果确定是韩道融的真迹,这钱就是你的了!”

“对!我也跟二两银子!”

王渊笑道:“我也不信。看这个人平平无奇的样子,我就更不信了!连我爹都搜罗不到的东西,他能有!”

说完话,王渊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重重地掷下一锭赤金足两的元宝,豪气干云地说道:“我也赌你没有!”

大周朝堂堂一品大学士家唯一的大公子,暨暗中潜逃的开封府末等捕快竟然公然聚赌,传出去像什么话嘛!

庾遥、温苍、幼薇两两相视一眼,都感觉到十分无奈。

商人重利,见到金元宝还不两眼放光?

“这位公子,可不能反悔啊!”

王渊轻蔑地道:“哼,一锭金元宝罢了,还值得反悔?”

那商人顿时眉开眼笑,搓了搓手,轻轻打开面前的锦盒。

里面果然是一幅精心装裱过的画轴。

以玉作轴头,以古檀为轴身。

上好的羊脂白玉以示尊贵,而古檀木能辟湿辟蠹,还有一股幽香之气。

温苍低声对庾遥道:“庾兄怎么看?”

庾遥微笑道:“现在看有六七分真,王公子的金元宝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普天之下,若不是难得一见的名家名作,谁能舍得用这羊脂白玉和古檀木作画轴?

温苍也笑道:“若真能得见韩道融的真迹,这锭金元宝花费得也不算冤枉。”

幼薇咽下一口茶,说道:“一锭金元宝就为了看一眼,还不算冤枉?”

温苍冲她微笑道:“当然,物以稀为贵,韩道融的画更是稀世珍宝。若是真迹,只怕值得上千金之价。”

雪卿也说道:“若是话费一锭金子可以观摩到韩道融的画,我也毫不吝惜。”

幼薇从前也只是在庾府见过韩道融的画,并未觉得竟然是温苍口中的稀世珍宝,震惊之余便对温苍道:“你喜欢?那等一下看看若是真的,我就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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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荔枝女童

庾遥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们在赶路,更是在逃命,财不露白啊!”

幼薇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隐藏在腰间的玉带剑,说道:“我还怕人打劫吗?”

“我看你是嫌温公子命长了。”雪卿在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

幼薇这才想起来,若真是价值千金的买卖,一定会引人注目,说不定还会引来尹天枢……

温苍面露春风一样柔和的笑容,宠溺地看着幼薇道:“不用买了,生平能够得见一次,已经很难得了。”

在人群的一阵阵起哄中,那商人将卷轴取了出来,在手中徐徐展开。

这幅画与庾府挂着的那一幅挂轴画作不同,乃是精致小巧的手卷。

庾遥和温苍一眼就看出装裱用的是十分罕见的雪片绫,皇宫大内之中都很少有,据说一寸便值一金,可见收藏者对这幅画不仅珍之重之,而且分外爱惜。

待到那幅画完全展露在众人之前,在场众人无不睁大了双眼。

如此精妙绝伦的画技,绝对是出自成名的大家之手。

而前代画师之中,并没听说哪一位画过这样一幅画。

想必一定是韩道融的真迹无疑了。

画上是一处雅致的庄园院子,还有一个身量娇小瘦弱的女童背影。

她正跑向石桌上的一篮新鲜荔枝,从流畅的线条里可以看出她是多么地欢欣雀跃。

留白处还题有几句诗:“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随风雨上青霄。”

幼薇眼神极好,远远地也看得清画上的簪花小楷,只是不解其意,便小声地念了出来。

温苍道:“这是唐代章孝标所写的《柘枝》,也就是荔枝。只是不知为何只有后几句。”

庾遥和雪卿也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柘枝》原本是一首七言律诗,共有四联八句,这画里少了一半。

温苍仔细看了看那幅画,又对庾遥道:“庾兄,依我看,这的确是韩道融的真迹,这锭金子算是值了。”

庾遥笑而不语。

此时贴近在那幅画正前方的王渊已经看傻了。

他虽然对绘画没什么高深的造诣,但毕竟从小见得多了,此刻也看出这幅画中的人物虽然只有背影,但是却形神兼备、气韵生动,与周围景物融合得分外恰当。

技法的运用上,纵观当世名家,也的确最贴近韩道融的惯用手法。

默然良久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波波地赞叹声。

那商人见状连忙将卷轴合上,火速收在锦盒里。

“哎?别那么小气嘛!再让我看一眼啊……”王渊方才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商人将画收起来,他才回过神来确认自己的确是见到了韩道融的真迹。

这若是有一天被他父亲捉回家去,淡淡提上那么一句,一定能将他父亲气得七窍生烟。

那商人将锦盒放在随身的包袱里收好,又将桌上的金银铜钱搜罗了个干净,通通揣进怀里。

“对不住了各位,我还要赶路呢,今天务必再走上三五里才行,下次有缘再见。”

众人见那商人要走,都忍不住挽留起来。

“别走啊,再聊一会儿!”

“掌柜的,上一壶好茶来!”

“对对对,茶钱我请了!”

这岳州城客栈的掌柜竟然也是风雅之人,早已顾不得生意,只一心盯着那商人手中的画。

忽然听到别人唤他,这才醒过神来,走上前去,对那位商人道:“这位客官有礼,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饶恕则个。客官不如今日就留宿小店吧,小的一定好酒好菜,好生招待!”

“不不不,多谢掌柜好意,在下有要事在身,只求一餐果腹,马上就要启程了。”那商人推辞道。

说完话就要起身出门。

而此时门口也早已围满了人。

众人想不到那商人竟然连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

幼薇努力压低声音,对庾遥、温苍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人的身形步法有异,像是练过武功的?”

温苍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庾遥道:“若是江湖人士却打扮成富商大贾的样子,只怕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突然,客栈门外的人群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请留步!”

是一个有些年岁的男声,听起来似乎中气十足。

人群向两边让开,走进来一位看上去十分矜贵的人。

掌柜的连忙迎上去道:“卢员外,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店今日真的是蓬荜生辉啊。”

那位卢员外笑了笑,说道:“我路过此处,远远地似乎看到了韩道融的画,这腿就迈不开步子了。”

幼薇心想,看这人通身气派,像是个大财主,看来对这幅画也有兴趣。

客栈掌柜向方才那个商人打扮的人介绍道:“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卢员外有我们岳州最大的宅院,里面收藏的都是名家名作。”

那商人不屑地说道:“这于我有何干系?还请让让,别挡着我赶路。”

卢员外倒是分外客气,笑吟吟地施礼道:“这位大哥还请暂时留步,舍下就在前面不远处,若不嫌弃,可否……”

那商人护住包袱,说道:“别喊大哥……我看你比我老多了。我对你的宅子没兴趣!”

卢员外道:“好,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多说两句。您手上那幅画我方才看了,的的确确是韩道融的真迹,不知您多少钱才肯割爱?不瞒您说,我薄有积蓄,对这幅画是志在必得!”

那商人上上打量了卢员外一遍,说道:“你?这等稀世珍宝,只怕你是出不起价钱。”

卢员外笑道:“整个岳州城,若我出不起价钱,恐怕就没人能出得起价钱了。您独自一人孤身上路,带着这样的宝贝只怕也不方便,若是价格合适,不如考虑出手,换得银钱岂不是更逍遥啊?”

那商人道:“你真有心要买?”

卢员外道:“您只管开价,我绝不还价。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还请您先替我解惑。”

那商人沉吟片刻,才说道:“你先说来听听。”

卢员外仍是笑吟吟的,温和有礼:“世人皆知崔道融性情古怪,从来不理会登门求画之人,所以,他传世的画作数量极少,所画的人物也都是与他大有渊源之人。不知这画中的女童是何许人也?这画又是怎么到了您的手上?若是贼赃,只怕在下便要报官了!”

那商人脸色一变,说道:“你这人休得胡言乱语!我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买来卖去有什么稀奇?又怎么会是贼赃?若不是今日我将这幅画亮出来,世人恐怕连韩道融画过这样的画都不知道呢!”

卢员外仍笑着说道:“那您一定知道这画上的女童是何人了?还请您为我解惑。”说罢一把扯下自己腰间束着的钱袋,轻轻一倒,里面倒出来的竟然是金豆子!

满满一袋金豆子!

那商人看得愣住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是从汴京城里一个破落户儿手里买来的,我猜想应该是多年前韩道融去汴京城时所画,画的应该就是那个破落户儿的家人和宅院。”

世人皆知,韩道融的确到过汴京。

他在汴京时与很多当时的官宦、文人有过交往。

而庾崇谷那幅画就是画于那个时期。

而那时也正是韩道融衣食无忧可以安心作画,技法最为成熟的阶段。

卢员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银庄,您这就随我去取银子吧。”

那商人又愣了一下,说道:“你竟然不问问我开价几何吗?”

卢员外笑道:“看来您还是担心我买不起。若我拿出的钱数不合您的意,我再多取些就是了。请吧。”

在众人的簇拥下,卢员外与那商人走出了客栈,往不远处的钱庄去了。

第一六八章 疑窦丛生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八章疑窦丛生随着人群渐渐散去,失了一锭金子的王渊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边走边冲店小二喊道:“怎么还没上菜?饿死了!”

看热闹看得目不转睛的店小二被他这么一呼喝才想起来的确是半天不曾招呼客人了。

“抱歉啊,客官,我这就去厨下看看。”

“快点,快点!”王渊无奈地摆摆手。

幼薇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画呢,可惜被人买走了。”

庾遥笑道:“方才那个卢员外有名有姓,身家丰厚,在这岳州城里安然度日,风雨无忧。那幅画有这样一个好归宿也算不错。”

温苍低声对幼薇道:“你喜欢画?那我哪天画一幅送给你。”

庾遥、王渊和雪卿不约而同地白了这俩人一眼。

雪卿道:“不如你们两个自己远遁天涯逃命去吧,我就先回京城了。”

王渊也道:“雪卿回去,我也回去,跟你们一起出门还不如天天被我爹逼着考功名呢。”

庾遥点点头道:“说得有道理啊!为什么不呢?反正被追杀的又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没日没夜地疲于奔命?”

幼薇红着脸强辩道:“因为我们大家是朋友啊,若你们回去,你定会被抓起来当诱饵,那滋味可比没日没夜疲于奔命要难受多了。”

庾遥笑道:“那可不一定是哪个更难受。”

王渊也笑道:“我也觉得说不定被当成诱饵也没有很难受,不就是好吃好喝地等人来救吗?”

幼薇道:“谁说还有好吃好喝的?说不定先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吊起来挂在城墙上呢。我听说有个玩意儿叫枭首,就是你的身子已经不见了,只把头挂在城墙上……”

“啊啊,别说了,我累了一天了,可不想一会儿吃不下饭。”王渊连忙告饶。

幼薇颇有些得意,但是转眼便看到温苍一直笑着看着自己,连忙又红着脸低下头。

用过晚饭,他们五人也已经累极,于是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一宿无话。

第二日晨起,幼薇等人在客栈用过早饭,便匆匆往城门方向而去。

谁知到了城门附近,竟然看到有官府的人牢牢守着,一个人都不许出城。

王渊跳下马车,走进城门,对着一班府衙里的捕快道:“青天白日的怎么就不让出城了?”

一个小捕快道:“走开,走开!休得吵闹!城里出了大案子,刺史大人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城,直到抓到凶手为止!若是聚众闹事,一律押回府衙打板子!”

幼薇等人在车上听到了捕快的说辞都心惊不已。

什么样的大案子会封城门啊?

庾遥、幼薇和温苍这一路来经历的案子也不少了,可没哪个案子这么重大,直接闭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王渊也是一惊,问道:“大案子?什么大案子这么要紧?”

小捕快没理会王渊,可他说话声音太大,惊动了不远处的一个捕头模样的人。

“王捕快?”那个捕头走过来试探着说道。

王渊一愣,定睛一看,随即施礼道:“原来是曾捕头!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岳州是你的地界?”

曾捕头也连连作揖道:“王捕快不在京城享福,怎么到了岳州?”

王渊道:“往事切莫再提啦,家父不许我再做捕快,如今我已是一介平民。”

曾捕头道:“想不到京城一别,短短这些日子,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那我要改口喊一声王公子了。”

王渊道:“不必客气,喊什么都没关系。”

曾捕头道:“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过些日子我又要押解人犯进京了,用不用护送你一段路?”

王渊摆摆手道:“谢谢曾捕头道好意,护送倒是不必了。我与几位朋友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快活,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呢。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案子?需要将城门闭锁如此严重?”

曾捕头低声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这岳州城里有个卢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可以说是家财万贯。”

王渊道:“卢员外?我岂会不知?昨天我还见过他呢?”

曾捕头道:“哦?竟然这么巧合?”

王渊道:“可不是吗?我正巧看到他花天价买了一幅画!不是普通的画,是韩道融的真迹啊!”

曾捕头若有所思地道:“唉,可惜啊,他刚刚得到心爱之物,竟然当夜就被奸人掳走,不知所踪!”

幼薇如今听力奇佳,早就窥探到了他们所说的话,不由得大惊。

“那个捕头说,昨天夜里,卢员外被人掳走了。”幼薇对温苍等人道。

温苍、庾遥和雪卿也吓了一跳,眼光都盯着那捕头,努力读着他的唇语。

王渊也吓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说道:“真的假的?那画呢?”

曾捕头道:“奇怪就奇怪在那幅画并没被偷走。”

“凶手不是为了画?那为什么要掳走卢员外?”王渊难以置信。

曾捕头道:“说得正是啊!我们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更奇怪的是前几天城南也发生过一件一模一样的怪事!城南的大户黄秀才深夜在家中书房被人掳走,至今还没寻到踪迹。而黄秀才也是在几天前才买了一幅号称是韩道融真迹的画。我已经对比过那两幅画,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可是我看不出到底哪一幅才是真迹。”

王渊笑着拍拍他的肩,说道:“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曾捕头道:“对啊!王公子是当朝大学士家的公子,一定能鉴别出来哪幅才是真迹!”

王渊摇摇头道:“我?我是不行了,若有这本事,我就不当捕快了。不过我有个朋友可以帮你这个忙。”

王渊指向不远处马车里的庾遥,说道:“你别看我这个朋友身体不好,才学可是不一般,这种小事他一看就知道了。”

曾捕头喜出望外,拱手说道:“那就有劳贵友了。”

王渊笑道:“好说,好说。我这个朋友侠肝义胆,仗义疏财,我跟他说一下,准保没问题。”

曾捕头道:“那就有劳王公子了。”

“不必客气,小事一桩嘛。”王渊摆摆手,转身往马车来。

可谁知还没走到马车前就看到幼薇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话说王渊可还从来没见过长公主动怒呢,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我都听见了,不行!”幼薇显然不打算给王渊这个面子。

“可是我都答应人家了啊……”王渊委屈地说。

“不行就是不行,你自己答应的自己去解决!”幼薇愠怒不减。

庾遥开口道:“王兄,你是昨晚没睡好,头脑还不清醒吗?这些官府中人我们比之唯恐不及,怎么还能去招惹?”

王渊这才明白过来,无意之中的确是惹了麻烦了。

可他方才已经拍着胸脯打过保票了,这么回去回绝了曾捕头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以后简直都没脸见曾经的同仁们了。

“只是看一看那两幅画嘛,用不了半个时辰,应该坏不了什么事吧。”王渊不死心地说。

庾遥无奈地摇摇头。

“温兄弟,你说句话嘛。”王渊向温苍求助道。

如今恐怕只有温苍的话,幼薇才能听进去了。

温苍果然同情心起,对幼薇道:“应该不碍事的,反正城门闭锁,我们也走不了,就当帮他们一个忙,若是早日破案,城门解禁,我们也能早点出城了。”

“说得对啊!”王渊抚掌大笑道。

心想,温苍真是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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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特别的白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六九章特别的白庾遥叹息一声,说道:“也罢,现在的情形若是不去只怕会更惹人猜疑。”

幼薇仍然生着气,将头扭过去,转身回了马车里。

温苍如今身陷险境,步步惊心,王渊竟然还有闲心去帮人家鉴别画?

庾遥对王渊说道:“你去跟他说,我们都是一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害怕进到官府里去。他若是有心求证,我们就将马车赶到府衙后门那里等着,他将画拿过来给我看看就是了。”

“好,好!这样最稳妥了!一定没问题!”王渊乐不可支,忙不迭地去找曾捕头了。

半个时辰之后,岳州府衙后门外。

幼薇和雪卿避在车里。

庾遥、温苍、王渊三人紧盯着曾捕头拿来的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这,这不可能啊!”温苍满脸疑惑不已。

庾遥沉吟片刻道:“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两幅的确都是韩道融的真迹。”

“都是真迹?!”众人齐齐看向庾遥。

就连马车里的幼薇和雪卿也吃了一惊。

“我猜是有人将原本的画纸揭开了,将一幅画一分为二。不,仔细看来,应该是将画纸揭开分成了三份。除了这两幅画,应该还有一幅。而且那未知的一幅应该就是最底层的画纸。韩道融是书画的名家,技法高绝,力透纸背,若是寻常人所作的画,断然不能如此。”庾遥解释道。

曾捕头钦佩不已,连连作揖道:“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书画造诣却是极高。若不是今日幸得指点,只怕我们这些粗人很难参透其中的玄妙。”

庾遥微笑道:“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微末技艺罢了,曾捕头见笑了。”

“不不不,王公子的朋友一定都不是凡俗之辈。今日有幸得遇贵人,解了燃眉之急,我真是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曾捕头施礼拜谢。

王渊道:“不必客气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庾遥回礼道:“曾捕头,不必客气。只是也不知这画与失踪之事究竟是否相关。我们还急着出城赶路,希望曾捕头能早日抓获凶手,救回卢员外和黄秀才。到时候打开城门,我们也不至于耽误太久行程。”

曾捕头道:“我一定竭尽全力!唉,卢员外和黄秀才都是家雄势大的人物,不尽早破案,只怕我这捕头都要做不下去了。”

王渊道:“既然如此,曾捕头就快点忙去吧!我们也回客栈休息了,等着曾捕头的捷报啊!”

曾捕头作揖道:“大恩不言谢,诸位保重!”

众人于是挥别曾捕头,王渊和温苍扶着庾遥上了马车,温苍赶着马车回了客栈。

由于城门闭锁,客栈已是人满为患,王渊多花了许多银两才将昨日的那两间上房抢了回来。

雪卿对庾遥道:“兄长,不知今日岳州城里的书画集市还有没有了。”

庾遥笑道:“想来应该还是有的。怎么?还想去看看?”

雪卿点点头。

王渊见雪卿要出门,他这个护花使者怎么能落下,于是连忙说道:“一定还有,咱们这就去看看。”

温苍刚想开口说自己也去,却被庾遥抢先一步说道:“你就别出门了,把马喂一下,别饿坏了我家的马。”

幼薇的脸色噌地红了起来。

她知道庾遥和雪卿这是故意给他们二人留出独处说话的机会呢。

的确,自从下了蓬莱山,一路上人来人往,她和温苍再没有独处的机会。

温苍还没明白过来,但是喂马这种苦累活他倒是也不推辞。

“庾兄说得是,马儿一路辛苦,这两天我们在岳州歇脚,它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温苍真的以为庾遥不让他跟去是让他去喂马……

庾遥已是无奈至极。

这是榆木脑袋吗?

就连王渊都看出来了!

只见他凑到温苍耳边说:“温兄弟,马儿的确辛苦,你可一定要多多的喂啊!草料太多,你一个人搬不动的话,可以请幼薇帮忙,反正她对书法字画兴趣缺缺,应该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去。”

刚说完,王渊就看到幼薇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王渊收拢笑容,正正经经地对幼薇道:“我,我也是好心啊!”

幼薇斜了他一眼,转身要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慢走不送。”

王渊忍着笑,说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多走几个来回再回来……”

“好了,走吧。”庾遥打断他。

雪卿也转身走出了客栈。

王渊见雪卿已踏出门去,顾不得话没说完,连忙跟上去。

庾遥在温苍肩上轻轻一拍,微微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也转身走了。

温苍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追上楼梯。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到二楼,却看见幼薇的房门正好关上。

“等一下!”温苍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可是那扇门未作停留,已然合上了。

温苍走到幼薇房门前,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下门。

“嗯……谁?”房中传来幼薇的声音。

温苍听得出她就在门边上。

可是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谁?”这个问题……

幼薇平时在人前人后都唤他温家哥哥,可是这称呼又不好自称。

若是直白地说“温苍”两个字又显得生疏。

想了半晌,温苍才缓缓地说:“我,殊白。”

幼薇被他说得愣住了。

脑海里全是问号,什么殊白?殊白是什么?

“哪个殊?哪个白?”

温苍道:“文殊院的殊,黑白的白。”

“不认识,不开。”幼薇果断地回绝。

温苍无奈地贴着门,缓缓地说道:“我姓温,名苍,字殊白。”

幼薇这才想明白什么是殊白!

通常“名”和“字”都有着一定的联系。

比如曹操,字孟德。“操”本来就可以解释为德操,是德行操守的意思。

诸葛亮,字孔明。孔明不就亮了嘛?

同理,苍本来就有白的含义,而殊也可以解释为“特别,非常”的含义,所以,殊白就是特别白的意思……

原来是这么个殊白……

幼薇哑然失笑,默默地打开房门。

两相对望之间,他们都在努力地读取对方眼底的内容。

“你从前怎么没提过?”幼薇笑着问他。

温苍笑着回:“你也从来没问过啊。”

幼薇将身子向门边一闪,把温苍让了进来。

温苍关上门,低头看向她流光波动的双眸,缓缓地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今天都告诉你。”

幼薇被他看得心悸不已,背过身去,幽幽地道:“没,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我却有一件事,想知道。”温苍走到她面前说道。

“什么事?”幼薇忍不住抬起头,瞬间与温苍炽热的目光相接。

“你说你不是永安,幼薇这个名字一定也是庾兄给你起的了?那你原本叫什么名字?”温苍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笑容温润如玉。

“温诗龄。”幼薇回答道。

“你也姓温?”温苍惊讶道。

“这有什么稀奇,天下姓温的多了,又不止你们一家。”幼薇说道。

暧昧多情的气氛稍微散了散,幼薇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显得十分灵动俏皮。

温苍看着她,更是动情,说道:“诗龄的意思就是诗一样的年华,你果然注定是我们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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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温香满怀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零章温香满怀“你乱说什么!”幼薇又羞又恼,还扶住额头表示自己很困扰。

温苍道:“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我知道这很难,也许还没等实现我就不在人世了……”

幼薇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许轻言生死。”

温苍默默地点点头。

幼薇又道:“你必须答应我,不管是什么样的逆境,都要尽全力活下来。”

温苍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又点了点头。

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缓缓地说:“我答应你。”然后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愿望?”

幼薇仍看着他,眼神丝毫不回避,不躲闪:“因为我知道。”

“你知道?”温苍突然笑了,说:“你真的知道?”

幼薇脸上却没有笑容,她看着温苍的眼睛,像是浮游在深海,海水深不见底,而她沉沉地坠下,眼睁睁地仰头看向渺茫的希望。

此时温苍就在她面前,可她知道,他们之间还隔着一片蔚蓝色的深海。

“我知道,我也知道有多难。所以你不要说出来,在没有希望实现之前,都不要说。”

“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温苍努力克制着自己气息浮动的频率,认真地说。

他透过那片深蓝色的海域,看到了幼薇眼底的忧伤。

他想纵身跃下,穿过险流,向她溯去。

幼薇道:“什么事?你说。”

温苍将她的手再次贴在自己的心口上,说道:“无论何时何地,即便人不同此景,也要心同此心。”

幼薇顿时觉得整个岳州城的花朵都一瓣瓣地开在她身上,她忍不住一头撞进了温苍的怀里。

她的来处仿佛一片雾霭,每每梦魂之中,她总是分不清天地四季,时空轮回。

茫茫大化中,溟漠空无处,黑暗混沌里,她的真元魂魄仿佛四散飘飞,佚失无着。

而温苍……

他是晨光熹微时天地脉动里的一线酡红,转眼间就向她铺展开一个软红十丈的人间。

他是记忆里倏然崩响的层云或者零落断雁的哀鸣,幻化成一声声朝夕梦寐间伴眠的暮鼓晨钟。

仿佛从此以后,她像一个漂移的小渚,再次遇到坚实的大陆,又像一条迷途的暗流,重回大海的无垠无限。

在那如影随形的怯惧之后,是一种令人没顶的幸福。

幼薇险些已经被这幸福吞没了,可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前路艰险,他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准备好。

“我刚才听王渊说,他们会晚一些才回来,那我们要不要趁机做一点正事?”幼薇伏在温苍胸膛上,跟着他的心跳起伏,用一种极致绵软的声音说。

“正事?好啊,是该做些正事。”温苍忍不住笑了。

幼薇从他温暖多情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心知他一定是想多了,于是笑着说:“我听我兄长说过,你的金荃剑法脱胎于温氏先祖的《金荃集》,这么说,《金荃集》你全都会背了?”

温苍被她格外跳脱的思维惊呆了:“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幼薇从他的眼底看出了一丝丝的失望……

她猜测,他心里一定在想,这姑娘也太有“正事”了吧……

于是她身子前倾,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努力地踮起脚尖。

温苍配合地轻轻俯下身,由着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只是如此轻柔的一触而已,幼薇随即便松开了双臂。

可是温苍哪里肯罢休……

他迅速收拢自己的怀抱,将她包裹起来,不许她走掉,然后俯身下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鼻尖甚至都要触到她的鼻尖。

“在做你的正事之前,能不能让我做完我的正事?”

话音刚落,幼薇还没反应过来,温苍的吻就落在了她菱角一样嘴唇上。

因为温苍的动作实在太快,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可随后她看见温苍正闭着双眼,忘情地吻着她,便也将眼皮缓缓地阖上了。

正如同记忆里那种轻柔美妙的触感,让他们仿佛回到了叠烟架翠的蓬莱山。

时间似乎已经历尽千年,也仿佛只度过了一瞬。

温苍缓缓地放松了她,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在茶桌旁边坐下。

“你刚才说《金荃集》,你也知道《金荃集》?”

幼薇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大脑一片空白,呆滞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说的是什么:“对,刚才我问你,你一定可以背诵出整个《金荃集》吧?”

“当然。”温苍点点头,说道:“我的金荃剑法全部的招式都与《金荃集》中的词句对应,我自然能够倒背如流。”

幼薇笑着摇摇头,说道:“不用倒着背,正着背就好。而且不能背错顺序,也不能有一字一句的差错,可以做到吗?”

温苍道:“这有什么难的?当然可以。”

幼薇道:“那就好。我现在要教你一种东西,叫做摩斯电码,是我家乡才有的东西,这里没有人会。可是我有些怀疑从前尹天枢派来我身边保护我的朦儿也是我家乡来的人,说不定她也会摩斯电码,所以我需要多一层加密。《金荃集》就是我选定的密钥。因为我们需要用到摩斯电码的时候,情况一定十分危急,根本没有时间翻查,所以必须用一本你我都非常熟悉的书来做密钥。”

幼薇的爷爷曾经是发报员,幼薇儿时承欢膝下,爷爷便教过她摩斯电码。

谁知幼薇一学就会,还触类旁通,青春期的时候为了不让父母偷看自己的日记竟然想到层层加密的办法。

她爸妈怕她早恋也曾经动过看她日记的念头,可是苦于想不出来密钥是什么,只能作罢。

心里还默默哀叹,怎么生出来一个小人精!

这完全超出了温苍的认知,他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金荃集》我能背诵下来是不错,可是你怎么可能全都会背的?”

“我?”幼薇没想到温苍会立即想到这件事,不觉红了脸颊,柔声说道:“兄长教过我,我就记住了,而且我服过玲珑骰子之后,记性变得很好……”

“哦,原来是这样。”温苍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无限怜爱,笑着说:“那庾兄有没有教过你庾家先祖庾信的大作《哀江南赋》?”

“教过的。”幼薇眼神闪烁不已,不敢看向温苍。

“那你背来听听?”温苍试探着问道。

“不记得了……”幼薇心中叫苦不迭,庾遥书房里挂着那么醒目的一长幅字,就是《哀江南赋》全篇,她每天出来进去无数次,怎么就不留心多看几眼呢?!

“哦,不记得了……”温苍忍不住轻笑一声,说道:“《哀江南赋》只有区区千字,你都不记得,如何记得住整整十卷的《金荃集》?”

幼薇见无可逃避,只得缓缓说道:“用心记,就能记得了。”

温苍伸手托起她的脸,不施粉黛而颜色如同朝霞映雪。

杏眼明仁,星眸流盼,此时此刻也正望向他。

温苍觉得自己心房又漏跳了一拍,不由得升腾起无限的柔情蜜意,轻轻地对她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对我有情的?”

这个问题有些尴尬了,早就喜欢他对于女子来说已经很难为情了,若是早得太多那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虽然事实上的确是早得非常多……

第一七一章 金荃暗语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一章金荃暗语幸好幼薇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大周朝的女子,她觉得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甚至是谁先谁后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坦承地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

温苍凝神静听,又问道:“很久究竟是多久?”

“起初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同一个人长得很像……可是后来,我觉得你心地善良,待人诚恳,身世可怜却仍有济世救人的情怀,是一位仁人君子。在董玉乔和钟离迁儿向你示好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自己是的的确确放不下你了。也许早在玲珑山的时候,便已经……对你有情……”幼薇说的是真心话,一字一句都是真情实感。

可是温苍只听到第一句就已经无心听后面的了,待到幼薇说完,他随即开口问道:“我和一个人长得很像?他是你的心上人么?你在你的家乡还有心上人?”

幼薇顿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似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一个惊天大秘密!

温苍像是吃醋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哄一哄吧……

可是事实如此,硬说谎话好像不太好……

幼薇心中天人交战了半晌,只得说道:“算是吧……”

温苍的双眼瞬间暗淡下去,内心十分受伤,比被人用重拳猛锤胸口还要难受……

“那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他的替身?”

幼薇感觉到温苍捧着她的脸的手突然凉了。

多少事实经验,血淋淋的教训告诉过我们,男人吃醋比女人吃醋还要麻烦……

幼薇伸出双手抓住温苍的那只手,一上一下地握住,还放在自己的心口替他温着。

若是真凉透了就不好办了!

“玲珑山庄之主几时这么没有自信了?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我不会去寻一个替身,你也不能这样妄自菲薄。我若是说此时此刻,我的心都是为你而跳的,你可信我?”幼薇紧紧盯住温苍的眼睛,直到那眼底恢复了一丝光亮。

“我信。”

面对着幼薇,温苍实在是没办法气恼太久。

更何况,幼薇的胸口和他自己的胸口有一些不一样……

他的手掌很大,以至于他能感觉到手掌的边缘触到了什么,绵软得不可思议。

幼薇对他完全没有设防。

她也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一个举动能让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而他气恼的原因也不在幼薇,而是在自己。

人家小姑娘从前远在天边,又不认识你,情窦初开,有喜欢的人并不稀奇啊!

碰巧与那人相似,也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吧。

也可以说是一种幸运。

若没有这样的机缘,只怕幼薇还不会对他动心。

温苍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要永远用心守护着她,总有一天,她能全然忘掉别人的影子,心里真真切切的只有他一个人。

幼薇觉得有些歉疚,身子一倾,主动倒在了温苍怀里。

她的身子和声音都是软软的,让温苍心旌摇曳,神驰不已。

“你别这样,看你的神情明明就还有怀疑。那不如,你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相信?”幼薇软软地说。

一念起,温苍突然一边紧紧地将幼薇牢牢抱住,一边伸手托起她的脸。

不同于以往蜻蜓点水般孩童玩闹似的吻,也不同于从前温柔爱惜得如同禽鸟在初暖的春水里被环护的吻……

温苍从未如此急切、激烈、狂躁……

像是要把她整个身心都吸进去。

在唇舌的交融间,他感觉到她也是前所未有的配合,信任地将自己交托给他。

于是他渐渐治愈了心伤,在一阵阵的酥软温腻之间慢慢平复了自己内心汹涌如潮的起伏波动。

而随后,他才发现,她娇软的身子正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

他突然又有了一丝不安。

幼薇像是激发出了他体内的魔鬼,他向来温和平静,体贴耐心,彬彬有礼,他还没这样失控过。

温苍有些不敢面对这个暴烈的充满占有欲的自己。

他缓缓地松开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同时也在她肩上平复着自己略有些粗重的喘息。

幼薇伸手紧紧环住他,胸口贴着胸口,两心相印,耳鬓厮磨。

温苍灼热撩人的气息就萦绕在她脖颈和耳后,让她醉意盎然,甘之如饴。

温苍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离她雪光若腻的脖颈远一点,可最终仍然忍受不住,闭着眼睛再次深情地吻了下去。

幼薇感觉到一股热潮席卷全身,意识涣散,已经不由自己做主。

良久,良久,温苍才松开她,也将她挂在自己身上的手取了下来,扶着她重新端正地坐好。

眼神落在她脸上时,发现她的脸色比之刚才更加红润了。

即便是宫里上用的最好的胭脂水粉也淘澄不出这样鲜活明艳的颜色。

温苍一时看得痴了,嘴角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幼薇看他这个样子才终于放下心来。

“现在,可信了?”幼薇那一双小鹿一般纯良又魅惑的眼睛盯着他。

“信,你说的我都信。”在那样目光的注视下,温苍身心松弛下来,发自肺腑地展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那就好。”幼薇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空前激烈、分外缠绵悱恻的拥吻里,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轻声说。

她不由得心想,刚才自己是不是有点太配合了?甚至还有些主动……

好在这里如今是大唐之后群雄逐鹿的乱世,还没遭受到明代程朱理学的洗礼。

人与人之间应该也是真情实感,发自本能天性的吧?

虽然是为了消除温苍心里的疑虑,可她也希望不算太过火……

“对了,正事还没做呢!”幼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正事”。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好久。

庾遥他们不知道是否已经快要回来了……

温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庾兄说不定也记得《金荃集》,雪卿也是。王兄是不能指望了。你不如也教教庾兄和雪卿,我们三个一起学。”

幼薇摇摇头说道:“来不及了。需得十分熟练背诵,有一点差错都不行。若是字对应错了,效果会适得其反。而且皇上的目标是你,你才是最危险的。即便雪卿他们陷落在皇上手里,皇上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而你就不同了。这套法则是救命用的,我现在仔细跟你说一遍,你一定要用心记住。”

温苍看她十分认真的样子,便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摩斯密码说起来并不复杂,主要由点、划、点和划之间的停顿所组成。

点、划也可以换成滴、答两声或者别的什么。

其中变化多端,又能无限加密,因此曾经应用比较广泛。

温苍不懂得英文字母,而摩斯密码原本是以英文相对应的。

临时讲解英文实在又是不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会耽误时间,影响效率。

因此幼薇就像0到9的阿拉伯数字换成繁体汉字,将与其对应的摩斯密码教给了温苍。

然后再教他如何通过临时的密钥也就是温庭筠所著的《金荃集》转换成为一个个汉字。

这样一来,在不便说话之时,他们可以通过两根手指的点动交流。

一方失去踪迹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暗码来向对方暗示自己的行踪。

第一七二章 长街寂静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二章长街寂静温苍此前没来未曾接触过术数,此时方知这世上竟然有这么精妙绝伦的事物,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因而不由得又对幼薇生出几分钦佩之情来。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西斜。

温苍天资颖悟,自是非凡人可比,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技巧。

“差点忘了一件事!”温苍突然道。

“什么事?”幼薇被他说得一怔。

“庾兄让我喂马,我还没喂呢!”温苍颇为认真的说。

幼薇:“……”

真是无语。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文才武略一点就通,就连从来没接触过的术数都难不倒他。

可是反应怎么总是感觉慢一拍似的……

好矛盾……

“我兄长是让你留下陪我,并不是真的让你去喂马……”看在他颜值高的份儿上,幼薇勉为其难地解释道。

温苍看着幼薇,又是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我知道,不过既然庾兄说了,我怎么也要去看看。你也饿了吧?要不你先去吃东西,我去马厩看看就过来找你。”

幼薇随着他起了身,说道:“才不呢,王渊不是说你一个人拿不动那么多草料吗?那我也要去。”

温苍自然也分外珍惜二人相处的时光,于是牵着幼薇的手,出了房门,下楼走向马厩。

待他二人喂过了马,天已经黑透了。

“不对,天色一暗,集市肯定就散了。兄长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幼薇突然感觉不妙,牵住温苍的衣袖说道。

“或许是在外面寻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想吃完了才回来呢?”温苍也暗暗觉得事情有异,但仍然宽慰幼薇,怕她太过着急庾遥的安危。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马上去市集那边看看。”

幼薇的确有些着急。

庾遥、王渊和雪卿三个人中,庾遥武功全失,而且身体病弱,王渊和雪卿则是全然不会功夫。

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温苍也有些后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便以为出门逛逛书画集市出不了什么事。

可如今夜幕降临,他不由得想起被龙远镖局众人围攻的那一夜。

幼薇和温苍匆匆跑到集市的所在,放眼望去,偌大一条街市,惟见残卷飘飞,以及三三两两的人影儿。

庾遥、王渊和雪卿全无踪迹。

幼薇冲到一个收摊儿的书生面前,问道:“小哥,您今天可看到过一个样貌极美却不爱笑的姑娘?”

幼薇知道,雪卿姿容绝艳,即便不施粉黛,也最是引人注目。

“啊!你说的是不是一个穿着湖水蓝色衫子的姑娘?”那小哥眼睛亮了起来。

“对,对,就是她,你可见到她去了哪里?”幼薇回望了温苍一眼,便又急切地问道。

“她身边还有两个男子,一个瘦瘦弱弱的,像是身体不太好,另一个忙前忙后,嘴巴说不停,是不是?”这个小书生似乎对他们一行三人也很有印象。

“没错!他们去了哪儿?”幼薇急不可待地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哥一边收摊儿一边道。

幼薇会意,连忙拿出钱袋,问道:“这位小哥,你这些字画可还卖吗?”

那书生笑道:“自然是卖的。”

幼薇将整个钱袋塞在书生手里,说道:“方才说的那三个人是我的家人,天色已晚一直未归,还请小哥告知他们的下落。”

小书生暗自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喜上眉梢,说道:“好说,好说。不过我离得远,并未听得真切。似乎是有人从谁家的书卷里翻出一幅韩道融的真迹来,那个话多的公子吵嚷着要去报官,说涉及到两桩极要紧的案子。然后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就走了,再没回来。”

幼薇急道:“小哥,麻烦你说得清楚些,一群人?都是哪些人?我说的那三个人去了官府?”

小书生道:“应该是吧,我也没看得真切。”

“谢谢小哥。”幼薇忧心忡忡,转过身来,看向温苍。

“别急,也许他们真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想要助官府早日破案呢,这样我们也能早些出城了。”温苍安慰她道。

“可是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一定是那个王渊多管闲事!若是耽搁了兄长歇息养病,看我不打死他!”幼薇一边愤愤不平地说话,一边快步往府衙方向走去。

温苍只得跟上她,说道:“你的身份不宜进府衙里去,好在今天我们已经见过那个曾捕头了,我进去问问,将他们接出来。”

幼薇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

没过多久,府衙正门已在不远处。

晚风拂过,街道上空无一人。

原本疾行的幼薇突然站定,身子僵直之余竟然还微微颤抖。

温苍吓了一跳,上前问道:“怎么了?”

幼薇不说话,只怔怔地盯着前方。

温苍道:“你别急,我去去就回。也许是曾捕头留他们在府衙里吃酒了呢。”说罢就要向府衙大门口走去。

起身的刹那,幼薇突然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温苍蓦然回首,只见幼薇脸色大变,额头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

“别,别去……”幼薇开口时带着颤音,似是十分恐惧。

温苍心中一慌,连忙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住清凉的晚风,然后轻声说道:“好,不去。”

幼薇抬起头,看着温苍,缓缓地说:“我们回去,好不好?”

温苍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幼薇抖得厉害,连忙说道:“好,都依你,回去再说。”

长街,晚风,落叶。

幼薇一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到客栈,她飞速跑上楼,冲进房里。

温苍不明所以,只能快步跟着她,一步不离。

待温苍后幼薇一步进到房里,只见幼薇正在关上所有的窗子。

温苍掩上房门,看着她关好所有的窗户,转过身来望向自己。

他缓缓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问道:“究竟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幼薇原本微微颤抖的身体在温苍温暖的环护中渐渐平静下来。

温苍并不急切地追问,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良久,她终于开口道:“你不记得那天卖给卢员外画的商人?”

温苍点了点头,说道:“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们就瞧出来,他是练过功夫的,气息身法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幼薇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温苍只能再拥紧她,然后说道:“不错。”

幼薇从温苍的怀抱里抬起头来,看向他,说道:“方才在集市上我太着急了,没有留意,可是快要走到府衙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个卖画的书生的气息身法似乎与那个商人如出一辙。想到这里,我又深想了一层。我记忆中似乎有人也是这样的身法。”

“后来你想到了?是谁?”温苍心中十分讶异。

“是晰儿、朦儿。不,应该说是房日兔和心月狐。”幼薇看向温苍的眼睛隐隐已然有泪。

温苍已然明白了她此言的深意。

房日兔和心月狐原属于青龙七宿,乃是皇上秘密训练的死士。

商人和书生与她们身怀相似的武功,只能说明他们也是二十八个死士之一。

“也许是白虎七宿,也许是玄武七宿,总之是皇上的人来了。”幼薇说着说着险些要哭出来了。

第一七三章 南方朱雀

“你难道忘了当时你一个人在宫里,险象环生,独自面对奸险之徒和无数大内侍卫了?那时的你冷静沉着,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温苍轻抚着她的发梢,柔声说道。

“我不怕是因为我知道符妙容或者其他人都伤不了我。可是现在不一样,兄长说过,皇上为人阴狠,心机城府更在符妙容之上。他若是想要对付你,只怕有百十来种方法,我们防不胜防……如今兄长他们已经不见了,说不定已经落在了皇上的手里。”

温苍看到幼薇的眼眶里泪水在不停地打转儿……

情势危急,此时还拥在怀里的爱人,下一刻会不会就要天各一方?

温苍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动情地说:“你就不能直接说是因为担心我,怕我出事,怕再也见不到我?”

幼薇还沉浸在恐惧里,被他说得愣住了。

“我当然是担心你啊,这还用说吗?”

“当然用,我想听你说。”温苍眼神里难得的出现了一丝狡黠。

幼薇一落力,再次将自己深深埋进他的心怀里。

“从前,我好像什么都不怕。那一次在宫里独自面对符妙容,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完全必胜的把握,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无限的勇气。似乎落败了,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却总觉得人生苦短,恨不得可以活千百年,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幼薇的脸贴在温苍的心口,她听得到他每一次的心跳。

温苍声音低沉,似乎有一种磁力,紧紧地吸着她:“别怕,就算是皇上手下的二十八宿都到齐了,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有把握?”

幼薇身子轻盈得像是要立刻飞天遁地而去,温苍不由得又再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声音里都透着爱惜:“当然,你不信我?”

“信。可是我怕皇上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幼薇的闭上眼睛,泪水悄然滚落,沾湿了温苍的衣襟,“你还是走吧。虽然城门闭锁,但是凭你的轻功,趁着夜深人静翻逃出去不是难事。我留下来设法救出雪卿他们。”

温苍沉吟良久,一直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决定吧?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你尽量走得远一点,越远越好。”幼薇的语气已近哀求。

温苍伸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说了句:“好。我听你的。”

暖黄的烛光下,她的皮肤晶莹如雪,吹弹可破。

他甚至可以在她明亮动人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们的心都曾经独自在这世上漂泊过很久。

架烟叠翠的蓬莱山上,他们仿佛艰难跋涉了几十载才终于找到了通向彼岸的渡口。

他们是在她的眼泪中相逢的,此时又要在她的眼泪中分离。

“可是,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温苍突然开口道。

“你说。”

幼薇紧紧盯着温苍的脸,苍白、俊美,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瞳仁漆黑深邃,眼尾平直刚硬,剑眉英挺浓密……

唇色却是鲜红的。

她仿佛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这么久地看他,从前每次瞥见都只有先脸红心跳,然后立即思维混沌,大脑短路……

而此刻她想最后认真地看一遍,牢牢地记在心里。

温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答应我,不要送我,安心睡下。如果这次分别还没有归期,我不想以后想起来你的样子是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孤单地望向城楼。我希望最后一眼你是在这里,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

幼薇的眼泪涔涔而下,呜咽着说:“好,我答应你。”

温苍牵起幼薇的手,将她领到床榻上坐下。

又俯身吻了吻她眼睛。

低垂的眼睫还挂着泪。

“你数到三,再睁眼,好吗?”温苍最后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梢,站在她面前说。

幼薇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默数。

一。

二……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想要再看温苍一眼,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幼薇心中哀痛已极,倾身伏在床榻上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得没了力气,静静地睡着了。

霜风凄紧,关河冷落。

漫漫长街,温苍没有拿包袱,只有承影剑相随。

奇怪的是他并未走向城门的方向。

他已然想到,这几天的诸多怪事一定是因他而起。

自从他们走进岳州城便被盯上了。

随后,城门闭锁,又鉴别韩道融的画泄露行踪。

韩道融的那幅画,一定与此事有莫大的干系。

街市上那个书生打扮的人虽然有可能是皇上的心腹死士,但是他说的话也未必都是假的。

庾遥他们一定是被第三幅荔枝女童图吸引了过去。

隐在幕后的那个人,此刻会在哪里呢?

温苍突然想到,那一日,他们在客栈遇到有人买卖韩道融的画,那个卢员外是城中第一大财主,有着岳州城最大的宅院。

买过画之后当晚他就失踪了。

就失踪在岳州城最大的宅院。

没错,那幕后之人身份不凡,若来此操控全局,一定就住在岳州城最大的宅院里。

温苍寻得一位打更人,问了路。

不久后,他便站在一所宅院前。

向上望去,赫然是“卢宅”两个字。

“在下温苍,求见贵人。”温苍并不上前叩门,而是立在门外不远处,朗声说道。

刹那间,风吹影动。

几位武士从天而降,将温苍团团围住。

温苍不动如山,仍盯着前方大门。

不过余光已经将那些人扫视了一番。

五男二女,共七位。

“原来是朱雀七宿,失敬失敬。”温苍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

那七人均是心中一惊,面面相觑。

这时,卢宅大门突然打开,一个枯瘦的太监走了出来。

温苍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内侍王忠。

想不到,竟然是他节制着最为神秘的朱雀七宿。

怪不得当初在京城,幼薇请温苍前去给皇上报信的时候,皇上会安排王忠先他们一步,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

想必是有他在,便有朱雀七宿可以保护长公主的安全。

王忠笑着走近温苍,说道:“温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温苍不卑不亢地道:“见过王内官。”

王忠又笑道:“老奴的确听说过,当时在邢州城,温公子曾经见过尹大人手下的青龙七宿,不知如何就能断定这七人就是朱雀七宿,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

温苍道:“原也是乱猜的。二十八宿都以鸟兽为名,并由此分辨男女。比如东方青龙七宿中的房日兔和心月狐就是女子。而朱雀七宿中,我猜张月鹿和翼火蛇也是女子,其余皆是男子,正与这七位相对应。白虎七宿里的雉、鸡、乌都可能是女子。玄武七宿里只有燕一位女子。所以我大胆猜测,这七位就是传说中二十八宿里最为神秘的南方朱雀。”

王忠抚掌笑道:“果然非比寻常!从前只知道温公子武功盖世,世间难逢敌手。想不到竟然也是如此聪慧过人,天赋异禀。”

温苍微笑道:“王内官谬赞了。今日在下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不知道王内官是否做得了主?”

王忠也笑道:“老奴只有跑腿打杂的份儿,能做得了什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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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将遇良才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四章将遇良才王忠走到温苍身边低声道:“皇上已经在里面等着温公子了,温公子请吧。”

皇上亲自来了?

温苍的确没有想到。

卢宅虽然没有庾府那样恢弘大气,却别有一番南国气象。

温苍跟着王忠穿过一处处浅溪曲廊,进入了后院。

在王忠的指引下,温苍很快走到一个宽阔的大厅堂门前。

王忠客客气气地说道:“温公子,见驾之前,烦请您解下佩剑,由老奴暂且代为保管。”

温苍未加犹豫便交出了承影剑。

在他决定不出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王忠推开了门,说道:“温公子请吧。”

他自己则手持承影剑,站在门槛外,并不打算进去。

待温苍昂首步入房门之后,王忠轻轻将房门掩住了。

温苍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了皇上的声音:“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那厅堂是纵向的,只点燃了有限的几支蜡烛,门口的空间仍是在黑暗之中。

温苍渐渐走近那片光亮。

他看到皇上端坐在上,正望着自己。

皇上的眼睛犀利如鹰隼,透着狠辣决绝。

更何况,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双方都暗暗较着劲,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人品才学,都不肯被对方比下去。

温苍却丝毫不畏惧,微笑道:“世人皆知皇上英明神武,文成武德,我也没有想到,皇上会为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千里迢迢地到岳州来。”

“你见了朕,为何不行礼?”

皇上声线低沉有力。

温苍看不清楚他的脸,却从声音中猜度着他的表情。

温苍微笑道:“无论如何,片刻之后我就会成为阶下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是否行礼,其实并不重要。皇上最想看到的并不是我行礼,不是么?”

皇上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你倒是想得很明白。”

温苍道:“想必皇上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我虽然此前不知道皇上圣驾亲临,但是皇上的来意,我也猜得到几分。”

皇上笑容幽微如鬼魅,徐徐地说:“你猜的到什么?你方才说朕是为了你才来的岳州。哼,你也太过妄自尊大了。你,还不配。”

温苍坦然道:“可我知道,皇上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我消失在这世界上,最好是永远的消失。”

皇上抬头仔细地瞧了瞧眼前这个少年。

一个比他少了十年流光的少年。

皇上心想,若是自己年轻十岁,他一定不会服输,一定光明正大地与他厮杀一场。

成王败寇,绝不怨天尤人。

可是如今,面对这个少年,他竟然突然没了自信和底气。

他们争夺的是永安,不是别的什么。

而永安恰恰是皇上他最不愿意割舍的。

“不必那么严重。其实,只要你消失在朕和永安之间就可以了。”皇上的目光在温苍身上游离了一圈,最终直视他的眼睛。

温苍面无表情地说:“好,我可以答应。”

皇上冷笑道:“这不由得你不答应。”

温苍道:“就凭外面那七个人,动不了我,也伤不了我。皇上您心里应该明白。可是我既然来了,就不准备反抗。我唯一的条件是必须放了驸马他们三个人。”

皇上微微颔首,说道:“合情合理,朕原本也没打算伤害他们。驸马毕竟是朕亲自册封的驸马,朕不日就会送他回汴京城安养。至于王家的人,还有那个女子嘛……听说他对那女子十分痴心,朕索性就将那女子赐予他罢。虽然他家中已有正房妻室,但是朕做主赐婚也算得上是贵妾了,谅王家上下也不敢轻慢了她。”

温苍道:“皇上仁德,在下感激涕零。”

皇上一双鹰隼一样精光四射的眸子死死盯住他,说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下场?”

温苍嘴角向上轻扬,说道:“若幸运,在下还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慢慢体会。若不幸……最坏的结局也就是生死分离。”

皇上轻蔑地一笑,说道:“常言道,人不轻狂枉少年。朕看你的样子,也不免想起了朕年轻的时候……你不要觉得永安她是真的心仪你,这样只会让你自己越来越痛苦。朕认识她的时间比你久得多,可以说朕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朕知道她从小到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知道她每一次开心失望是因为什么。至于你,之所以能够侥幸走近她,只是因为朕与她之间的隔阂和误会。朕已经想好了最佳的方法,她一定会满意,也一定会回到朕的身边。朕不会杀你,朕会留着你,让你绝望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温餐也笑道:“我并不觉得皇上是刻意不杀我,而是不得不留着我的命。因为只有我半死不活地在这里,她才会再愿意见你。否则以她的身手,天涯海角,你都遍寻不到她的踪迹。”

言语间,已是火光四溅。

皇上很想现在就亲自冲上去拧断这个人狂妄高傲的脖颈,可是这样他就输了。

他从没输过,他怎么能忍受自己输?

因此,皇上并没恼怒,只是缓缓地说:“其实,朕也很好奇。你对永安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你这样自投罗网,以此换取庾遥等人的平安,等于亲手将永安还给了朕。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苍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张令人爱惜到极致又让人心疼到极致的脸孔,一时间心如刀绞,缓缓低下头。

皇上又冷笑一声,说道:“只怕永安此刻已对你恨极怨极,只要朕稍加安慰,她就会回到朕的身边。”

温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皇上说道:“我自投罗网是因为这是让我们唯一都活下来的方式。若是拼死抵抗,最后我活不了,她也不会独活。”

皇上像是被人用利刃捅了心窝一刀,鲜血直流。

但是表面上仍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哼,大言不惭。你可以走,离开岳州,浪迹天涯。朕不信你没有这个本事。”皇上佯装镇定,仍不死心地与温苍彼此试探。

他想试探的是永安对温苍究竟情谊几何。

对于是否能让永安回心转意,其实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温苍口中所说的生死相许,他是不愿意相信的。

死都不想相信。

温苍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你说你了解她?可是她不是你的兵刃,不会一成不变。在你横刀立马、扬威天下的时候,她已经悄然变了。你难道不觉得?你说得不错,我走了,离开了岳州,她也会来找你救出驸马他们三个人。但是事情过后,她一定不会放弃找我。如果那时我已经被你杀死在外面,她仍然不会独活。如果一直找不到我,她会一直找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永不放弃。”

温苍顿了一下,定睛望过去,探查着皇上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可如果我自投罗网,她至少知道我身在何处,不必长途跋涉受苦。若我死了,她也真切地知道我是因何而死,死在何处,死在何人手中。我并不是想让她为我复仇,只是无论生死,我都想给她一个明白的交待。而她也会明白,心同此心,永志不忘。”

第一七五章 江山为聘(上)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五章江山为聘温苍的话一刀一刀割在了皇上心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五内如焚,鲜血淋漓。

他强忍着想要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朗声喊了一句:“来人!”

王忠推开门,走了进来,行了大礼,说道:“皇上,奴才在。”

“把他带下去。”皇上的声音已微微发颤。

王忠垂首道:“奴才遵旨。皇上放心,奴才都已经准备好了。”

皇上轻哼一声说道:“温公子说他绝不反抗,你们也不得心慈手软。”

王忠恭顺地对皇上说道:“奴才明白。”

然后又转头对温苍道:“温公子,这边请吧。”

皇上看着王忠将温苍带了下去,片刻之后突然起身,挥出一掌,将方才温苍站过的地方附近一把太师椅打得粉碎。

半柱香的功夫之后。

王忠又悄悄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都办妥了。”

“嗯。”皇上抬眼看了看,说道:“连夜将庾遥等人送回京城。”

“奴才这就去安排。”王忠答应道:“可是,长公主那边?”

皇上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温苍此番引颈就戮,必然是瞒着永安的。你亲自带着人,等在永安下榻的客栈。明天一早就把她带回来见朕。”

“若是长公主今夜就醒过神来,闹起来……”王忠犹豫不决,毕竟涉及到皇上心尖上的人。

“那你就带她回来。”皇上吩咐道。

“那老奴现在先服侍您歇着吧。”王忠道。

“不,你即刻带人去客栈看着,别出什么差错。”皇上道。

“奴才遵旨。”王忠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皇上这一夜怕是不能安眠了。

永安,永安。

他的永安长大了,还是他的吗?

若是丢了她,他还能将她找回来吗?

此时,他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所幸他们之间的障碍——那个优雅俊秀的年轻人已经铲除。

余下的,就全凭他自己了。

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

铜炉添早香,纱笼灭残烛。

转眼已是隔日清晨。

幼薇打点好了装束,仍然将玉带剑藏在腰间,起身下了楼。

刚刚步下台阶,她就发现客栈情形有异。

平时热闹喧腾的地方,今日却十分安静。

果然,眼看她下了楼,王忠连忙上前来,行过大礼。

“奴才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

“是你?”幼薇见到他,不免也有些吃惊。

“是奴才。皇上派奴才来接长公主,您这边儿请。”王忠低眉垂首地说道。

“皇兄也来了岳州?”幼薇又是一惊。

“可不是吗?皇上怎么舍得让长公主流落江湖呢?”王忠言语带笑,可在幼薇听来却是格外的阴森恐怖。

幼薇镇静了一下心绪,吩咐道:“这楼上两间客房里,还有不少本宫和驸马的东西,你派人收拣妥当了。”

王忠道:“长公主放心,这等小事奴才要是还办不好就主动去您那讨打。”

幼薇走过他身边,冷眼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又恨又恼,可惜尚不能发作。

幼薇随着王忠来到了卢宅。

她看到“卢宅”两个字的时候也已经全明白了。

王忠引着她一路往里走。

长廊起伏,随处可见精美绝伦的漏窗,使园中景致错落繁复,更有层次。

幼薇远远瞧见古木的掩映下,有一个人正站在一方水榭之中,背对着她。

那水榭当中的堂屋宏敞,假山、石洞分列两旁,还有无数藤萝蔓挂,滴翠匀碧,沁人心脾。

幼薇此时尚不知,温苍昨夜竟然也走过这长长的走廊。

只是那时是暗夜,而温苍也并没有心思欣赏园中的景致罢了。

王忠将幼薇引到了水榭,便不发一言地退下了。

幼薇跨过门庭,又往前走了几步。

前面背对着她的人,看身形穿着,必是皇上无疑。

她顺着皇上的目光望去,瞬间惊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皇上在看一幅画。

一定也是韩道融的真迹,却不同于她之前看过的那一幅。

这幅画上正面画着一个娇俏可人的女童,手上拿着半剥开的荔枝,旁边的石案上还有几枚散碎的荔枝壳。

那女童脸庞粉嫩红润,正在对着她甜甜地笑。

幼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若是此时手边有镜子,她也很想照一照。

这女童原来竟然是儿时的大周永安长公主——郭永安!

皇上没有回头看她,仍旧看着那幅画出神,半晌才说:“永安,你看,你那时候笑得多好,朕好久没有看到你这样的笑了。”

“这幅画怎么会在这儿?”幼薇忍不住问道。

皇上终于回过身来,深深地看向她,说:“这是朕的珍藏,朕在哪儿,这幅画就会在哪儿。朕时时想起你时就会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看。”

看着她错愕的面庞,皇上笑得很和缓,他低声说:“你一定都已经不记得了吧?毕竟那时候你年纪还太小。韩道融曾经做客于父皇的潜邸,也就是那时候的郭大将军府。他走进园子的时候,正好碰到你跑去吃荔枝,便随手画下了这两幅画。而这两幅画他原本是带走了的,是当时还只是一个无名兵勇的我费劲唇舌,向他讨了来。”

皇上突然改换口气,自称“我”,而没有再用“朕”。

幼薇回过神来,说道:“听说他爱画成痴,惜画如命,怎么会将得意之作轻易给人?皇兄恐怕是花费了不少钱财吧?”

皇上笑着摇摇头,说道:“韩道融是书画圣手,寻常的金银财帛怎么可能打动他?当时的我同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求娶这个女孩为妻,她身份贵重,亦是我至亲至爱之人,若非有他这一位国手名家的佳作,旁的物什都不足以担当聘礼。韩道融也是性情中人,被我的真诚打动,就将这两幅画送给了我,没有收一文钱。”

“他一定想不到皇兄后来竟然继承了皇位,成为了大周国主。”幼薇感慨道。

“他应该也没想到,她画上的这个小女孩竟然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周公主,如今的大周长公主。”皇上紧盯着幼薇的脸庞,努力地搜寻着从前的记忆,“如果当时他没有把这幅画给我,我登基之后也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将它买回来。”

“买?若是买卖不成,一定就演变成巧取豪夺了。”幼薇幽幽地说。

皇上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一丝轻蔑之意,便说道:“我可以尊封他,给他无尽的名利……”

“皇兄,”幼薇此时也看向皇上,颇为认真地说:“以韩道融的盛名地位,他会在意这些吗?我希望他去世前已经忘记了那一段往事,我想他也不愿意见到当初那个赤诚的年轻人变成杀戮果决、不择手段的帝王。”

皇上默然良久,低头将画卷卷起收好,然后又徐徐转身,面向幼薇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皇位沾染着你兄弟姐妹的血,你不愿意看到我坐在上面。可是永安,这天下总是有人要坐的。我来坐,总好过是其他人。我会永远守护你,你再也不需要担心从前那样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哪里,我都会护你周全。”

幼薇只能把自己再度当作永安了。

这种局面对别人都是无解的,唯有永安,她是皇上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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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六章 江山为聘(下)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六章江山为聘“皇兄,你忘了?我现在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幼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皇上入神地盯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觉得她越来越陌生,离自己越来越远,但是他仍然要试着把她拉回自己身边。

他,不能没有她。

他更不能忍受她与别人你侬我侬,恩爱缱绻。

“我知道,上一次在宫里我饮多了些酒,即使是真心话,你听了也不会相信。可是我现在完全清醒,我想要告诉你,若你执意让我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我可以为了你这样做。只不过,在我放弃之前,我希望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接到了潜伏在大辽的细作传回来的讯息,大辽朝廷很快就会发生大变故,这是千载难逢的收复失地的机会。等我完成这件事,就与你一同归隐,相伴到老。”

皇上说得情真意切。

他眷恋的并不是皇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力。

他不爱金钱,也不爱美人。

他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他眷恋的是终结这个乱世从而留名青史的机会。

他已经一举攻下夔州等十几个州县,征服了蜀地。

其他周边的小国也都臣服纳贡。

唯有北方占据着幽云十六州的契丹人仍是心腹大患。

如果可以趁大辽忙于内斗,一举收复失地,便从此可以一统中原,流芳百世。

虽然此时的他高高在上,人人皆赞颂他英明神武,但是他的自卑和怯懦是深入骨髓的。

他难以忘怀那些貌似已然远去的微贱的岁月。

他自小寄人篱下,改换了本来的姓氏,只为换得一个好前程。

即便爱上了永安,他都隐藏在心里,不敢在郭家人面前有丝毫的表露。

他怕他们嘲笑轻蔑的目光。

在他们的心里,他就是那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从小就冰雪聪明,人见人爱的永安,虽然是他看着长大,却是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即。

直到郭家子嗣被汉隐帝几乎屠戮殆尽,郭威断了别的指望,一心一意栽培他,后来甚至立他为太子,扶他登上万人之巅,那种隐含在骨血中的卑怯也没有被完全抹去。

他执拗地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证明如今的他所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他有本事有才华,而不仅仅是因为命好。

所以他想要一统中原,想要夺得这个天下。

韩道融的画已经不足够了。

惟有这样的聘礼才能配得上永安。

惟有这样的自己才能配得上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姑娘。

尽管也许在永安心中,可能这两幅画已然足够。

如果他早一些克服了自己的卑怯,如今他与永安之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幼薇,从她的眼眸中探寻答案。

幼薇神情冷淡,没有一丝一毫动容:“那么皇兄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要交托在何人手中呢?若是外姓旁人,又岂能放心得下?”

皇上却从她的言语中隐约听出来了一丝希望。

他脸上骤然浮现笑意,说道:“我可以学尧舜那样,将皇位禅让给有才德的人。而我抽身而退,与你坐看人世繁华,乐得逍遥自在。至于到时候究竟禅让给谁,你可以替我决定。”

“我?”幼薇实在是承受不起他这样深沉的莫名的错位的爱意,只能说:“这是皇兄的天下,我无意置喙。”

皇上的眼睫突然闪动了一下,说道:“原本庾遥是个很好的人选。可是他不近女色,日后恐怕也不会有子嗣来传承皇位。我看你们从大汉带回来的那个温苍人品武功都不错,气度也是不凡。若你同意,我可以将皇位禅让给他,由他代替我执掌天下。而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皇上说到动情处,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而幼薇被他说得愣住了,并没能躲开。

可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

不对,这事情不太对啊!

温苍不是已经离开岳州了吗?

如今都不知道走去哪儿了。

皇上怎么还言之凿凿地说要将皇位禅让给他?

幼薇一时心潮翻涌,从皇上身边挣脱出来,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皇兄,温公子是不是已经落在了你手上?”

皇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但是他表面上仍然沉着冷静得很。

他转身走到石桌旁边,坐在一个石凳上,再将右手手肘轻轻搭在石桌上。

“永安,你不该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过于上心。”

皇上知道,方才剖肝沥胆的告白是时候结束了。

对待生性倔强的永安,仅仅服软是不够的,必须软硬兼施才有一线生机。

“他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他是玲珑山庄之主,也是我患难与共的朋友。”幼薇强辩道。

“玲珑山庄?”皇上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道:“玲珑山庄早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更不存在什么玲珑山庄之主。他生于大汉,长于大汉。而大汉与我大周有世仇,对于你来说,他就是来历不明的人。”

幼薇也不甘示弱地说道:“可是皇兄刚才还说要把皇位禅让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皇上道:“不错,我的确刚刚说过。一个人不管他是否来历不明,只要有真才实学,有仁爱之心,能够替我打理好江山社稷,我都会考虑。但是你不一样,永安。你是个姑娘家,一定要明白,这种人是不值得信任托付的。”

“皇兄,你还没有回答我,温公子是不是也已经落在了你的手上?”

幼薇就像是个刺猬,已经竖起所有的刺,全身心地戒备起来。

“不是我故意去为难他,而是昨夜他自己来了卢宅,口口声声说要见我。”

皇上说的这一句是真话,可是幼薇并不相信。

“不可能,他自能飞天遁地,又何必自投罗网?”

皇上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说道:“他来与我做一个交易。我答应了。”

这一句也是实话。

幼薇心中不安,连忙追问道:“什么交易?”

皇上却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他说你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但如果我用皇权做交换,他可以将你让给我。”

这句话就是实打实的假话了。

皇上老谋深算,自然明白,若是能引得对方相信,必须要真话假话掺在一起说,而且要七分真,三分假。

幼薇知道皇上在骗她,她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可是心里依然像是受过重创一样,有锥心刺骨之痛。

“这绝不可能。皇兄,我不敢犯欺君之罪,所以句句话都是属实。还请皇兄也不要欺瞒我才好。”幼薇强装镇定,努力不让皇上看出破绽。

“哼,”皇上又微微一哂,说道:“那你说是为什么?他那么高强的武功,别说我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只怕即便是整个御林军出手,都不能伤他分毫。他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谁有本事把他留下?况且,昨天,他就那样将你抛下,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永安,你原本不是这样轻信的人。在这件事情上,你失了分寸了。”

幼薇心里明白,事情绝对不会是皇上说得那样。

可是一时间,她却也想不出什么充分的缘由来反驳。

常言道,陷入情情爱爱里的女子会变笨,这话果然没错!

第一七七章 空中楼阁

“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幼薇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出了这句话。

皇上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为何不问问庾遥、王渊和那个范姑娘现在在哪儿?”

幼薇道:“既然温公子已经落在皇兄手里,那想来其他人必然已经是安全的了。”

皇上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已经派人马不停蹄地送他们回汴京城去了。庾遥呢,就让他安心在府上养伤就好,宫里的御医和灵丹妙药随便他用,也算是对他照顾你这么久的一点补偿。至于王渊,听说他很喜欢那个范姑娘……我也乐得成全他。我也让人带着圣旨一并去王家。就说他是被我秘密派出去办差的,现在差事办妥了就遣大内侍卫送他回来了。这样一来,他老子应该不会为难她。而范姑娘便由我御赐给他,让他们成婚。王家上上下下必然会看在你我的面子上,厚待范姑娘。”

皇上顿了一下,颇有些得意地看向幼薇,问道:“永安,我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吗?”

庾遥在家里养病自然没什么问题。

虽然王渊对雪卿十分痴情,但是雪卿一心要为范仲文守寡,怎么会接受他?

若是皇上赐婚,那岂不是逼她去死?

可是幼薇转念一想,王渊对雪卿是真心的,应该知道轻重,不会为难她。

如今温苍生死未卜,她也实在无暇分身顾及他们了。

“皇兄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人也都上路了,还问我做什么?”幼薇冷冷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温公子在哪里了吗?”

皇上仍然安然坐在石凳上,说道:“你不能再见他。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提出的交易,他从此再也不见你,而等我统一中原之后,便由他坐上皇位。永安,如今你已有奇遇,修得一身好功夫,不像从前一样柔弱。即便我日后上战场也敢将你带在身边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不分开。”

幼薇心想,大事不妙!这次看来是逃不掉了……

皇上见她不说话,便说道:“永安,你别太天真了。若是有朝一日,他能登上皇位,天下美人应有尽有,又岂会顾惜你们此时的浅淡的情谊呢?”

幼薇走近一步,说道:“皇兄,你如今就身在皇位,天下美人应有尽有,为何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他?”

皇上腾地站起身来,红红的眼睛像是要喷火,扭曲的表情像是要杀人。

“你拿我跟他比?我们这么多年的情意,你们才相识了几天?你竟然拿我跟他比?”

皇上也逼近幼薇。

幼薇心道不妙,一时说话没太小心,触怒了皇上。

看皇上这个样子,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他可千万千万不要迁怒于温苍才好。

她眼神闪烁不停,可皇上完全顾不得揣度她的心思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拉扯到自己面前,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现在在你心里,到底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难道如今我倾尽所有,都不能讨得你的欢心吗?”

幸好幼薇今时不同往日,已有上乘的内功护体,否则这么一拉扯,她的胳膊一定快要疼得断掉了。

“疼,疼……”

虽然如今的幼薇感觉不到很疼,但是唯有这样才能引得皇上怜惜。

不得不用上一点演技了……

皇上立即慌了神,连忙松开手,放松了戒备,连刚才的怒气似乎都瞬间平息了,反而关切地问:“伤到你了?很疼?”

幼薇点点头,后退了两步。

此时皇上心中懊恼不已,他恨自己不该这么激动,吓坏了她。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聪慧伶俐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事事依赖着他,永远眷恋着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外面的男子,情窦初开的年纪有所神驰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况且是他自己迎娶了符娇容在先,伤透了她的心。

后来又续弦娶了符妙容,以至于她做了许多伤害永安的恶事。

即便是永安真的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他也只有受着了。

“你在外奔波了这么多天,都是住在客栈里,一定没有休息好。这所宅子还算清净,我已让人打扫出一间阁楼来。你先行安歇,有什么话,想好了再来同我讲,好么?”皇上突然变换出一种极致温柔的神色。

幼薇心中无限同情永安,她的爱人情绪波动太大了……

他急切地想给她极致的爱,却最终给了她伤害。

而温苍则不同。

他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他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他的感情是静默的深沉的,也是坚实的。

幼薇回过神来,才发现皇上一直望着她,等着她的回复。

“好。”幼薇点了点头。

皇上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揽住她的身子,说道:“来,我带你去看看。”

幼薇将身体向外侧了一下,躲开了。

幸好他们二人在走动之中,皇上并未在意,仍然急着向她展示她在卢宅里的房间。

池广树茂,藤萝粉披。

这水榭东边有一曲水湾深入南部居宅,又以北面的廊桥分隔开来,构成一个幽静的水院。

曲岸湾头,来去无尽的流水,蜿蜒曲折、深容藏幽而引人入胜。

当中有一小楼,共有三层。

木映花承,闲适雅逸。

皇上亲自带幼薇上到第三层。

这便是他精心为她整修的闺阁。

楹联精致、书画风雅、雕刻古朴。

家具陈设、各式摆件无不考究。

幼薇脸上的神情仍是十分淡漠,看不出一点欢喜。

皇上试探着问道:“可还能入眼?”

幼薇淡淡地说:“很好,多谢皇兄。”

皇上不得不说是有些失望的。

虽然不至于雀跃,但是她从前一向对他肯用心做的事情都不吝夸奖。

“我知道你游历四方,见到了大千世界,便再也看不上这些俗物。我答应你,等我完成大业,一定与你归隐林泉。到时候千山万水,随你挑选。我知道你不爱金银财帛,也不喜欢附庸风雅,可是如今我们能够朝夕相对,正是我们曾经盼望而又错失的啊。”

的确,柴琮和永安曾经热切地希望可以完整地拥有彼此。

可最终还是错过了。

皇上如今觉得尚能弥补,孰知人生之中有些事情,一旦错失便永远都没有弥补的可能。

留下的只有愧疚和悔恨。

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永安现在正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想写什么呢?

这些令幼薇觉得不堪重负的情意,是否真的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皇上见她一直低着头,若有所思,便将她牵引到桌案旁坐下。

那桌案的四条腿上全都刻着精美的雕花。

台面上还以十分珍贵的贝壳镶嵌出华美的图案。

皇上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低沉着声音说道:“是不是累了?别再与我赌气了。你知道,我怎么斗得过你?从小到大,哪一次我没有让着你,哄着你?即便你要惩罚,这两年我所受的也够多了。可以消气了吗?”

“嗯……倒不是累,而是有些饿了。”

幼薇看这情形,必须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首当其冲的一件事就是,吃饱饭!

不然的话,营养供应不足,记忆力和判断力都直线下降了。

第一七八章 今夕何夕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八章今夕何夕皇上微微侧头,看着她娇艳欲滴的容颜,淡淡一笑,说道:“好。我等下就吩咐下去,让他们给你准备膳食,再服侍你沐浴更衣。王忠把晰儿和朦儿也带来了,就让她们继续伺候你。我想着她们两个是你用惯了的,而且还能保护你。”

幼薇猛地直起身子。

什么?沐浴更衣?!

什么?晰儿和朦儿也来了?

这哪里是伺候?

明明就是监视啊!

她本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去探探这座宅院的虚实,看看是否能找得到温苍的下落。

看来皇上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知道她今时不同往日,早早地留了后手,提防着她呢。

这么一来,以后的一言一行都会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了。

皇上见她若有所思,脸色一下子暗了下去:“怎么?不愿意她们继续伺候?你若是想换人也可以。这次我带了朱雀七宿来,其中也有两个女子,以后不如也改换妆面,留在你身边伺候。”

“不用换了!”幼薇连忙说:“不必了。晰儿和朦儿她们很好。只是我没想到她们也来了岳州而已。”

晰儿和朦儿来了岳州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

要是再加上两个人……岂不是难度加倍?

皇上握住幼薇的手:“好,在这里毕竟比不得京城,若是有什么不周全的只管告诉我。这几天我都在这儿陪你。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启程回京。以后即便是出征,我也要日日见到你。我带你亲自去看我如何打下这座江山,可好?”

幼薇没敢抽出自己的手,也没敢再提及温苍在哪里,只是点了点头。

皇上如此强势凌厉,看来不能碰硬,只能智取。

“这几日我秘密到了岳州,奏折、战报都是每日送到岳州来。你先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皇上当然知道她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这样乖巧得出奇一定不对劲。

幼薇比皇上矮一些,即便是坐着的时候,不抬头,目光平视过去也只能看到他的脖颈,而看不到他的脸。

幼薇听着皇上说话,突然看到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晚些时候?什么意思啊?

幼薇突然觉醒过来。

皇上此时已然迈步出门而去。

幼薇仰面朝天,倒在床上。

这个困局,可怎么才能解呢?

华灯初上,卢宅仍然寂静无边。

昏黄的灯光下,皇上独自在房中批阅奏折。

王忠轻轻走近,说道:“皇上,朦儿姑娘求见。”

“让她进来。”皇上头也不抬地说。

朦儿走进来,行过大礼。

皇上摆手道:“免了。长公主用膳用得怎么样?”

朦儿道:“回禀皇上,长公主用膳用得甚好。只不过皇上晨起安排下的膳食,长公主用得很少,而是让奴婢又去膳房换了一批来。”

“哦?”皇上眉心蹙起,说道:“换的是什么?”

“挂炉山鸡、生烤狍肉、麻仁鹿肉串、龙舟鳜鱼、滑溜贝球、酱焖鹌鹑……”朦儿低眉垂首,依次背了一遍。

“这么多?”皇上看向她,说道:“而且都是荤的?”

朦儿点点头,说道:“这都是长公主平日里喜欢吃的。”

皇上道:“长公主如今喜欢吃这些菜?”

朦儿点点头道:“正是。”

皇上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可是他又安慰自己,口味转变也不奇怪,也许是因为她如今开始习武,所以就不大爱吃甜腻之物,反而偏爱肉食。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皇上低头看向奏折,不紧不慢地说。

可是朦儿并没有动身,仍然站在那。

“还有事要回禀?”皇上漫不经心地说。

“皇上,奴婢有话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朦儿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皇上抬头说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是死士,必须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句隐瞒,朕立刻摘了你的脑袋。”

朦儿仍然没抬头,鼓起勇气说道:“奴婢觉得,长公主有些不对劲。”

“你什么意思?”皇上斜了她一眼。

“奴婢从小就接受训练,其中有一项就是熟悉长公主的爱好习惯,以便日后危急时贴身保护长公主。可是这段日子奴婢服侍在长公主身边,渐渐发觉,她与您口中的长公主有很大不同,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朦儿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上还未登基之时已在秘密训练二十八宿。

他对永安用情至深,自然也会防着有朝一日永安涉险,而二十八宿则可以及时营救。

“除了饮食,还有什么不同?”听了朦儿的话,皇上心中咯噔一下。

朦儿自然不会告诉皇上,她怀疑现在的永安长公主是穿越者,因为她自己也是穿越者。

当初朦儿因为说了一句元好问写的《雁丘词》就引来幼薇的怀疑。

殊不知幼薇有时说话也不曾太注意,早已经引起了朦儿的怀疑。

比如有一天幼薇在廊上与温苍说话,一句“攘外必先安内”就让朦儿起了疑心。

这句话怎么会从大周的长公主口里说出来?

这是千年之后,蒋委员长在发动内战的时候说的。

朦儿道:“奴婢跟着长公主的日子尚短,有些事情也不能确认。但是奴婢想着,皇上与长公主一同长大,若是真有不妥,留意之下必能看出破绽。”

“长公主现在何处?可安歇下了?”皇上心里不禁也泛起一丝疑影,便问道。

“奴婢出来回话的时候,长公主正准备沐浴更衣,晰儿在伺候着。”朦儿回禀道:“皇上可要奴婢去通知长公主过来见驾?”

皇上一言不发,起身便往门外走,朦儿只能跟上。

刚走进幼薇所在的阁楼,便看到晰儿抬着一桶热水正要上楼。

晰儿见皇上面色不佳,连忙放下水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皇上没有理睬她,上前拾起木桶,就往楼上走。

晰儿和朦儿不敢跟上去,只能守在外面。

皇上未加犹豫,直接推开门进到屋里。

幼薇束起头发,背对着他,正在帘幕后面的巨型木桶里沐浴。

春光澹宕,香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

他隐约能看到她肩上的肌肤雪白柔嫩,如同婴儿一般。

方才因疑虑而钢硬如铁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他连忙回身,将门紧紧掩住。

“晰儿吗?快点加水,已经快要凉了。”

水面上飘散着无数新鲜的海棠花瓣,将一副动人的躯体悄悄掩藏起来。

幼薇不疑有他,还以为是晰儿。

皇上悄悄走近她,屏息凝气。

可是汹涌而来的情潮还是将他吞没。

幼薇耳聪目明,渐渐察觉出这呼吸步履并不像是晰儿。

她顺手扯来旁边挂着的一件披风,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躲在水里,不敢起身。

却不知,在她挪动的瞬间,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反而倾泻出一丝春色。

在那一瞬间,皇上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记了今夕何夕,亦忘记了自己急匆匆地赶来到底所为何事。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幼薇心知是谁,却仍然怒道。

皇上被她这么一呼喝,方才回过神来。

“永安……”

他用尽柔情,低低唤出一声。

那声音,沉醉、低沉、深情,令人头皮酥麻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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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伤人伤己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七九章伤人伤己“皇兄不该如此,有违礼数。”幼薇背对着皇上,脊背微微颤抖,内心更是惊惧不已。

皇上并未退却,仍执意向前走了几步。

他绕过木头滑腻的外侧,瞥过水波上聚散的花瓣儿,在她面前驻足。

她那一张俏脸未施脂粉,早已被水汽蒸腾得两颊泛红,艳若桃李。

她肩上的一缕黑发静静垂下,浸润在水中,发丝轻散,好似一条鳐鱼拖着乌云般的黑影入侵了这片绝美的海域。

四目交接中,他们二人之间仿佛有一层蛋壳一般薄薄的静默。

窗外落花的声音似乎都轻轻敲打着这静默。

清寒的月光渐渐退出屋子,退得那么慢。

期间还有多次停顿,像是他喉结上下的滚动。

情潮汹涌,回忆也接踵而至,霎时便能将人吞没。

正如此刻鼻间吸入的香气,那样地清甜而澎湃。

“永安……”

他再次轻声唤她,似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耐心。

明明此刻在水里的是她,他却觉得自己早已溺入深海。

天地遥远,他在其中无根漂浮着,几乎快要窒息。

“皇兄真要如此,才能放过其他不相干的人么?”幼薇盯着皇上的眼睛,冷冷地说。

一字一句叩在他心上。

他像是钟楼里的那一方老钟。

斑驳寥落。

一串串钟声沉沉地跌落,跌落在夜的深渊,跌落在不见底的深海。

他似乎闻到了这月夜的寒冷……

皇上从恍神中清醒过来,提起那桶热水,缓缓地浇了下去。

花瓣儿骤然散开。

匀净的水流汨汨流过。

幼薇抓着披风的手没有一丝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灼热的水汽再次扑上她的脸。

他望了过去,微湿的鬓发与白皙的皮肤交界之处没有一丝人皮面具凹凸的痕迹。

“也许是太过多疑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道。

眼前人不是永安,还能是谁?

皇上撂下一句“小心着凉,早点休息。”然后就低垂着眼眸,悄声走了出去。

听到皇上步下楼梯的声音,晰儿和朦儿早已跪在那里候着,一动都不敢动。

皇上冷冷地斜了一眼朦儿,说道:“好生伺候长公主,不得懈怠。”

未等晰儿和朦儿叩首回话,皇上就已经扬长而去。

朦儿心头一凉,抬头时只看到皇上远去的背影。

王忠带着两个小内侍早就已经等在门外,见皇上出来,连忙递上御寒的披风。

“不必了。”皇上摆手回绝。

“皇上,夜深了,小心着凉。”王忠仍劝道。

“他怎么样了?”皇上自顾自地向前走,头也不回。

王忠只能快步跟上,说道:“皇上您放心,万无一失。”

“朕去看看。”

皇上加快了脚步,王忠腿短,跟在后面简直快要小跑起来了。

在皇上决心来岳州设局之初就将卢宅内外做了一番改建。

最重要的是修建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地牢。

只是为了锁住那个人,永生永世。

皇上日常批阅奏折的屏风后面,便是暗道的所在。

顺着暗道一路向下,若无指引,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冰块,以为那里仅仅是这座大宅子藏储冰块的冰窖。

孰不知冰窖尽头还有暗门。

王忠触动机关,暗门开启。

彻骨的寒意和浸漫的血腥气在这一瞬间互相交融。

这种奇异的感受落在皇上面前,却让他异常地兴奋。

若说那是一间地牢,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铁栅栏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似的,直刺入房顶。

铁栅栏里面亦有无数铁链纵横。

被铁链吊起的当然就是温苍。

而温苍原本的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浸润又干涸,粘在身上,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那脸色越发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原本血红的唇色也暗淡了下去,唯有嘴边还没干透的血是鲜红的。

垂顺的发丝已干枯得像是荒草一般。额前的几缕头发湿着,紧紧贴在脸上。

他的琵琶骨也早已被刺穿,锁住。

武功尽失,动弹不得。

温苍低着头,闭着眼睛,像是死死地昏睡了过去,并不知皇上到来。

皇上抬脚踏了进去,脸上神色如常,没有一丝动容,背对着王忠说道:“在外面候着。”

王忠识趣,唯唯诺诺地后退了两步,又将暗门闭锁,垂首侍立在门外。

皇上缓缓地走过那一排刑具,目光所及是浸了毒汁的藤鞭、荆条、竹板等物。

皇上随手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往温苍脸上泼去。

那水中溶了盐,触及伤口自然是钻心噬骨之痛。

只听温苍一声痛苦地低吼,皇上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

“醒了?这几天受苦了。”皇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抬头看着温苍,像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多谢皇上关怀,我还受得住。”温苍惨白的脸浮上一丝笑容。

皇上看着他,声音柔和舒缓:“怕你受不住,所以朕特意让人每餐煲了参汤给你进补。”

温苍冷笑道:“不错,只是那参汤里掺了十种相生相克的毒药,让我日夜备受折磨,却又不至于立刻死了。”

皇上也微笑道:“朕知道瞒不过你,也知道你会甘愿服下。”

温苍已是气若游丝,语音发颤:“这两日我知道虽然我不好过,可是想来皇上您也不会好过。”

皇上越是狠狠地折磨温苍,温苍心中越是坦然。

“朕不日就要带永安回京城,朱雀七宿就留在这里,连同这所大宅子,都是你的了。”皇上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仍旧淡定地说。

温苍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最神秘莫测的朱雀七宿仅仅用来看管我这样一个废人,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皇上仍旧端坐着,眉形微微一动,说道:“便是这样神秘的才好,否则难免惹人瞩目,传出去便会落一个苛待人才的名声。况且温公子乃是玲珑山庄的传人,身怀绝世武功,朕不得不小心应付。”

温苍笑出了声,说道:“我半生庸碌无为,想不到临死可以得到这样尊崇的待遇,也可以瞑目了。”

“你死不了的,”皇上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朕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朕会每日让人割一丝千年人参的参须为你续命,以抵消那些相生相克的毒物在你体内所产生的损伤。朕要你活着,因为你活着还大有用处。”

温苍的琵琶骨被铁钩穿着,以至于他想抬头挺胸而不可得,只能勉强用力向前抬起下颌,将额头的皮肤都挤出了褶皱。

“什么用处?”

“待朕与永安回到京城,很快就会大举发兵攻打契丹。待成就大业之后,朕会与永安归隐林泉,而你就是朕选中的继任者,替朕坐拥天下。”皇上看着温苍痛苦的表情,心中不禁泛起无尽的快意。

“皇上是想用江山与我换她?”

温苍话音刚落,皇上突然站起身来。

随即又是一瓢冰寒刺骨的盐水泼在了他身上。

温苍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永安是朕的,你最好永远记得这一点。从前,今后,都只属于朕一个人。你有幸与他同行一段路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从此,宫里,阵前,朕都会与她形影不离。而你,希望这些毒物和刑具能让你明白,不要再心存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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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假条

各位等更的小可爱们,实在是抱歉……因为这几天一直在生病,所以今天还是不能更新。不过一定不会太监,一定会尽快恢复更新的。

谢谢大家这段日子的支持~

第一八零章 何物慰情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八零章何物慰情温苍嘴角上扬,没有出声。

皇上反而被他的反应触怒了,剑眉几乎要竖起。

“你笑什么?”

温苍微微抬眼看了看皇上,笑道:“皇上在怒什么,我就是在笑什么。”

“哼,你毕竟年轻,不懂世情繁复之理。所幸朕并不打算杀你,时日还长,你等着瞧。”

皇上起身,开启暗门,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王忠连忙迎上前来,说道:“皇上。”

皇上仍旧向前走,背对着他说道:“你就这么点本事?”

王忠惶恐不已,说道:“皇上,奴才……奴才有罪。”

皇上道:“再多花点心思吧。”

王忠一路小跑跟上他,说道:“遵旨。”

地牢里的温苍心中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皇上走出了地牢,又走过了冰窖,最终彻底没了声响才松弛下来。

他脚底一软,身子不禁往下塌了下去。

可是两侧琵琶骨还被勾住,这么一坠,一时间骨肉牵扯、痛彻心扉。

温苍强忍着不肯喊出声,疼痛、气闷,又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苍方才渐渐转醒。

他隐隐约约听到暗门外有响动。

那是冰块敲击在砖墙上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有规律地响动。

温苍突然格外振奋,侧耳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

将冰块敲击的两种不同的声音以及之间的停顿换算成从一到十的汉字,再对应《金荃集》解密。

“是你吗?”

温苍虽然已是遍体鳞伤,但是心中骤然升腾起无限的欣喜。

这墙外之人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是你吗?”

门外之人一定是幼薇无疑了。

她一时无法解开暗门的密锁,又担心大声说话会引来旁人,故而用之前教过他的莫斯密码联络。

温苍将腕上的铁环敲击在勾住琵琶骨的铁钩上,发出叮叮铛铛的声音。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这句诗出自晚唐女诗人鱼玄机生前所做的诗《寄飞卿》。

大意为:你总是懒得写信给我,让我用什么来抚慰伤情呢。

门外的幼薇红了眼眶,她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她轻轻抚着那扇暗门,手指不自禁地落在了密锁上。

那暗门是以双鱼形的文字锁锁住的。

文字锁是极难打开的一种锁。

乃是运用齿轮的功能,结合诗句进行铸造。

文字锁上有好多汉字组成的一组诗,必须把七个字对准了,在特定的角度下,锁才能被打开。

如果不知道设定的文字究竟是什么,即使有钥匙也打不开。

若是想逐一试,耗时颇多,每一次试中的概率只有几百分之一。

幼薇猜想,解开文字锁一定是用的《柘枝》中的一句。

可是现在没有钥匙,还不是打开的时候。

幼薇收起眼泪,将黑色的面巾复又整理好,长舒一口气,转身往冰窖的尽头走去。

待到她再次出现在庭院之中时,已换了一身齐胸襦裙。

舒展,明快,飘逸。

裙上还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雪缎上映照出明艳动人的色泽。

正是“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头上垂坠的步摇,以赤金屈曲,珠玉点缀,繁复得无以复加。

晶莹辉耀,玲珑有致。

与钗钿交缠混杂,随风影身形而飘扬。

门外守着的王忠也是素来服侍皇上多年的,可还从来没有见过长公主打扮得如此明**人的模样。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长公主殿下千岁。”王忠不敢多看,连忙低眉垂首施礼道:“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没歇着?”

第一八一章 桃之夭夭(一)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八一章桃之夭夭月光皎洁,水云光线。

幼薇轻笑道:“夜凉如水,难以成眠。不知皇兄可否已经歇下了?”

王忠乖顺地回禀道:“皇上今日疲累不已,已经服下安神汤药,歇了好一会儿了。”

幼薇当然知道皇上已经歇下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不眠不休地批改奏折到后半夜。

如果皇上仍在批阅奏折,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潜进地牢。

更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全身而退。

王忠个子本就不高,见了长公主更将身姿放得极低,只差没有伏在地上了。

幼薇一打眼,只能看到他的头顶。

她又笑了笑,笑语中既有为尊者的威仪,又有小儿女的情态。

关切中带着三分迟疑,两分青涩。

“你服侍皇兄辛苦了,今夜就早点歇着吧。本宫进去看看。”

长公主深夜盛装打扮要去往皇上的寝殿……

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王忠若是还不能知情识趣就白白在宫里摸爬滚打过了。

他低垂着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起,微笑着说道:“遵旨,奴才告退。”

说罢便要往后退。

幼薇又道:“还有些旁的人,也都不要近前打扰。”

王忠停下脚步,说道:“殿下只管放心,这次皇上秘密出行可谓是轻车简从,除了赶来照顾您的晰儿和朦儿两位姑娘,其他的宫女一概没带,皇上那边都是奴才在身边伺候的。宫里的侍卫也都没带,只有奴才手底下的几个暗卫。”

柴琮是马上皇帝,一生都在军营里度过,带兵打仗从不含糊。

所以也不同于其他帝王那么娇贵。

纵使一个侍从也没有,他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也能活得挺好。

幼薇媚眼如丝,略略一横,说道:“暗卫?我在这宅子也住了些时辰了,怎么不见那些人?”

王忠道:“既然说是暗卫,自然是在暗处了。长公主请放心,他们受训多年,自是十分妥帖牢靠。”

幼薇往天边看了一眼,眼睫闪动了一下,笑道:“那自然是好。本宫没什么不放心的。”

王忠替她推开门,说道:“殿下请。”

幼薇轻敛裙裾,缓缓步入。

王忠脸上难掩笑意,心想,只怕明日皇上要日上三竿才能传唤自己呢。

出宫这些日子,他鞍前马后,忙里忙外,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今夜竟然意外地可以多睡一会儿,怎么能不开心啊!

长公主这是终于回心转意了啊,可真是时候啊!

看来不日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王忠一边想,一边往外走远了。

这宅院的景致在夜色中别有一番韵味。

可惜他平日里为奴为婢,竟然没能多瞧上两眼。

待月迎风,花影移墙。

正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王内官吉祥。”一句清脆悦耳的女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搅乱了王忠的思绪。

他定睛瞧了瞧来者何人。

“噢,我道是谁?原来是朦儿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到园子里来了?”

朦儿微笑着又行了个礼,说道:“王内官您御下的几位兄弟姐妹,原是与我一同受训的。只不过这两年各有差事,所以天各一方,难得相见。今日可巧长公主殿下放了我们休息,便想着出来与他们闲话两句叙旧。”

王忠点点头说道:“理所当然。只不过为何只有你一人?晰儿姑娘怎么不一同前来?”

朦儿道:“我们二人未敢同时擅离职守。”

王忠笑道:“其实也无妨。主子们和乐了,咱们也能松泛松泛了。”

朦儿膝盖微屈,行礼道:“多谢王内官体恤。”

王忠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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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桃之夭夭(二)

幼薇独自一人穿过宏敞的屋宇,踏入皇上休憩之所。

她知道前方的那个人动动手指就能置自己于死地。

她也知道她并不是他心爱之人。

可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她有比害怕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远远的在轩窗边,有一盏昏黄的灯罩,散发着幽微的光亮。

幼薇徐徐走过光亮,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他的鼻梁高挺笔直,浓眉英气勃勃。

他的手伸展在被子外面。

那是一双将军的手。

修长有力。

骨肉匀称,骨节微微凸起。

他身上的寝衣上是淡金色的回云暗纹。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磅礴大气之中,还有些许淡雅高华。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可还是惊动了睡梦中的柴琮。

他闭着眼睛,眼珠却在眼睑中微微一转。

多年行军打仗的经历,让他泰山崩于前仍然可以安然入睡,可寂静中一点点细微的响动也可以让他马上惊坐而起。

他猛地张开双眼,与此同时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藏在枕席下面的一柄短刃,直直地向幼薇刺来。

可他在睁眼的刹那已经看到了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刀尖在幼薇雪白修长的脖颈前猛然停住。

“永安?你怎么在这里?”他又惊又喜。

眼睛里霎时挥发出星月一般的神采。

幼薇微微展露笑颜,却没说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鲜艳柔媚的美,已是不可逼视。

柴琮将短刃重新收归入鞘。

“可是换了地方,难以成眠?”他的声线从未如此温柔缱绻,其中似有数不清的温暖与光亮。

仿佛春日傍晚里太阳的余晖。

就那么暖暖地笼罩在人的身上。

不是从前那般热切的,却是一点点照进人心里的。

幼薇低头轻笑,复又点了点头。

柴琮直起身子,缓缓靠近她,让她柔弱无骨的肩膀可以依靠在自己怀中。

幼薇并没闪避,反而乖顺异常。

他的心被搅乱,后又舒展开,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平和。

“我以后每天都这样陪着你,好不好?”她突然开口说。

她清瘦娇小的身子斜靠在他旷阔的怀里,像是倦鸟归巢,叶落归根。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那芬芳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好,当然好。从今往后,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了。”柴琮小心翼翼地说,声音缓缓地顺着她的发丝流淌而过。

他生怕惊扰了她,再失去她。

她微微从他怀里挣脱出几分,仰着头,看向他。

他觉得她那一双眼眸闪耀得堪比漫天星斗。

她的肤色粉光若腻,像是开辟鸿蒙众多浑浑噩噩的生命中唯一出现的那一点灵光。

那样的莹秀温润,像是最上佳的羊脂白玉。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

即便曾经辗转流落在他人之手,但只要朝夕相对,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便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像是重归彼时匆匆的相属相连的岁月。

她脸上菱角般俏丽的唇则像是玉中沁出的血色。

一朵暖暖莹彩的如花红翡,正如此时此刻他心中涌起的一团欢喜。

而那淡红色的唇色,却像一根烈火炽焰般的红丝线从他胸口直穿过去。

使他由生入死,又由死返生。

他来不及像普天下的人那样兀自在彻悟与栈恋之间摆荡。

此时此刻,仿佛所有言语都是多余。

谜一样的静默之中,他缓缓地俯身,期间还有些许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那样地缓慢,深情却克制。

他胸口的烈焰几乎要将那红丝线熔断。

而最终,他还是轻轻触到了她。

一刹那,浮光掠影,彩云追月,天上星辰的光耀都流到了人间去。

第一八三章 桃之夭夭(三)

九五至尊对着他的爱人将戴惯的面具摘下来了。

他变低了,也小了,缓了。

如同耳边的轻声细语,如同一首童谣,如同一次永恒的接吻。

柴琮没想到,她会突然倾身向前。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心动。

而她脸上那一朵红翡竟然也自行绽开。

他震惊了,却还是忍不住忘情地蚕食着她。

一阵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突然本能地察觉出这是一种异常的感觉。

并不是因为情潮翻涌,而是真实的酥麻,从舌尖蔓延到全身。

幼薇也突然挣脱了他。

一双明媚如画的眼眸只是看着他微笑。

“永安,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越发沉重,眼皮也重得不得不阖上,最终整个人重重地坠落在了床上。

幼薇见状火速起身,快走了两步,打开内室的门。

门外竟然有晰儿早早等在那里了。

她怀里半托半抱着的人,是朦儿。

“殿下,大功告成了?”晰儿问道。

“快进来,进来再说。”幼薇让开路,帮着晰儿将朦儿带了进来,然后放在一旁的一张月牙凳上。

幼薇瞧了瞧朦儿的脸色,说道:“点了穴?”

晰儿点点头道:“是,点了两处大穴,四体僵直,动弹不得。”

幼薇微微摇了摇头。

晰儿道:“那皇上是?殿下哪里得了酥筋腐骨散?”

幼薇道:“哪用得到酥筋腐骨散那么高明的东西?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罢了。只是皇兄他未加设防,所以容易得手。”

晰儿道:“奴婢明白了,这就换成昏睡的穴位,到了时辰会自行解开。”

幼薇点了点头,说道:“将她放在床塌上。”

“皇上的龙床?”晰儿惊讶道。

幼薇又点了点头。

待朦儿躺在了皇上身边,幼薇亲手将一床锦被覆在他二人身上。

晰儿道:“殿下,若是要走就早些走吧。朱雀七人每两个时辰会换一次防,如今已过去了半个时辰,等到换防就瞒不住了。”

幼薇回身握住晰儿的手,说道:“晰儿,你随我一起走吧,若是孤身留在这里,以皇兄的脾气,一定是雷霆之怒,恐怕会连累你。”

晰儿眼中隐隐有泪,说道:“殿下,晰儿也想天涯海角追随长公主殿下。可是若我跟着殿下一起消失了,只怕是更为不利。皇上若是知道手下的死士起了异心,也会龙颜大怒。所幸我方才是易容成朦儿的模样让守夜那几位中了招,就连王内官也没认出来。就让我留在这儿为殿下圆好这个谎吧。”

幼薇道:“不可,万万不可。今天这招太险了,我也是无奈之下也勉强为之,之后什么情形实在是难以预料,你为了我背弃了皇上和尹天枢,他们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你随我一起走吧。”

晰儿道:“殿下,当年我们两姐妹对长公主殿下和庾驸马起誓,一定会忠心不二,没想到朦儿竟然……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晰儿还记得当初的誓言!时间来不及了,您快走!”

晰儿猛然提起庾遥,幼薇心头一痛,多日不通消息,不知道庾遥、雪卿和王渊他们是否已经平安回到了京城,如今又经历着怎么样的情形。

可是她如今只能离京城越远越好,也许此生都难以再相见。

“长公主殿下,别犹豫了!快救温公子,快走!”晰儿忍着泪,推拉着幼薇往密道所在的方向去。

幼薇也不禁动容道:“保重,只盼还有再见之日。若是能够脱身,不妨来……”

“别说,殿下千万别说,”晰儿打断她道:“长公主殿下和温公子要去何处千万不要告诉奴婢知道。外面天地广阔,随意择一个去处即可。”

幼薇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告诉了她,凭皇上和他手下那些人的手段,说不定哪一天将晰儿弄得神智不清会说出来。

第一八四章 桃之夭夭(四)

晰儿从怀里摸出一把铜质鱼尾钥匙放进幼薇手里,说道:“这是方才我假扮成朦儿与王内官擦肩而过时从他身上偷出来的,八成就是这一把了!”

幼薇来不及细看,可是仍瞧见那鱼尾的纹理以及鳞片的雕刻技法与鱼形锁头一般无二,想来是不会错。

幼薇收好钥匙,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本宫不知道朦儿为何要背弃本宫,可是毕竟主仆一场,本宫也不想就此置她于死地……”

晰儿道:“这时候殿下就别心慈手软了,将这些事推给朦儿是唯一的办法了。”

幼薇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本宫何尝不知道。但是万事万物总有缓和之法。这样罢,你将皇兄和朦儿的衣衫弄得乱一些。皇兄误会已与她有过肌肤之亲说不定会网开一面。”

晰儿点点头道:“奴婢明白了,殿下放心。”

幼薇又心有不舍地看了晰儿一眼,回身离去。

她穿过幽深的密道,走过层层叠叠的寒冰,终于又来到囚禁温苍的密室之前。

那枚鱼形的锁头镶嵌在暗门之中,被满室寒气冰镇得格外冻手。

幼薇的手轻轻拂过那七个刻满了文字的转轮,指尖越发地寒凉,足以抵消心头的热。

她爱的人就在门的另一端等着她。

她不能急,只能一静再静。

她没有时间试太多次。

七个转轮,代表要解这文字锁需要七个字。

她早前就推测,这七个字一定是出自唐代章孝标的诗《柘枝》。

便是韩道融题在为幼时的郭永安所画的那两幅画上的诗。

七言律诗,总共四行八句,分上下两部分分别题在两幅画上。

巧的是与情景极为融合。

比如说画着永安背影的那一幅画上题的是后半首,正好就有“背面羞人凤影娇”之语。

皇上对永安用情至深,他千里迢迢从汴梁到了岳州,随身带着当年韩道融为永安画的那两幅画,还用这画设下了一个局,可见这画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一定是想用这画永远地将温苍永远地锁在岳州,锁在这深宅大院的暗牢里。

就好像是用皇上与永安难以割舍的过去将温苍这个意料之外的横生的枝节彻底拔除。

可是究竟是哪一句呢?

幼薇想不出。

她只能一个个地试一下。

所幸只有八句,应该费不了多少工夫。

“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移步锦靴空绰约,迎风绣帽动飘。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随风雨上青霄。”

幼薇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这首诗。

可是如今的她浸润了玲珑骰子的灵性,记忆力奇佳,看过那两幅画便自然而然地记了下来。

她先转动第一个转轮。

转轮长时间被寒气包裹,转起来有一些涩,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响声。

果然,“柘”字出现了。

幼薇心中一阵狂喜。

这个字并不常用,看来之前的推论没错。

于是她将第一个转轮定格在了“柘”字上。

不出意外,这七个字应该就是《柘枝》的第一句“柘枝初出鼓声招”了。

可是幼薇随后转动第二个转轮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枝”字。

第二个转轮根本就没有“枝”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猜错了?

再仔细看看第二个转轮上现有的字,七个字合起来应该是“花钿委地无人收”。

这一句出自《长恨歌》,讲的是杨贵妃被赐死之后的惨状。

可是幼薇搜肠刮肚,都猜不出“柘”字与这七个字之中任何一个字能组成什么句子。

难道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虽然置身于冰窖之中,可是幼薇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她又急又气,胸闷异常。

急的是晰儿方才说过再过一个半时辰,朱雀七宿就要换防,到时候想要脱身就难了。

气的是自己关心则乱,没有详加策划,妄然觉得密码必定能手到擒来,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涉了险。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次逃脱不成,只怕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便在幼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之时,突然听到暗牢里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

那必定是温苍又用手上的镣铐击打背后铁钩发出的声音。

幼薇心思一沉,静静地听温苍想说什么。

他说:“别急,慢慢来。”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来救他了。

不需要很多的言语,彼此心照不宣,可就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温苍这几声击打声支撑住了她方才已经频临崩溃的内心。

幼薇没有回复他,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急躁的情绪。

刚才的推理并不一定完全是错的,可是最终的推论却错了。

到底是错在哪里呢?

幼薇突然想起来,晰儿方才塞给她的那一枚钥匙,她一直紧紧地攥在左手掌心里。

她连忙展开手掌,仔细瞧了瞧。

只见那枚钥匙细如鱼肠,却还在最为细窄处仍执着地刻了一行字。

原来是《柘枝》的最后一句“便随风雨上青霄”。

幼薇突然想明白了,七个转轮,每一个转轮代表《柘枝》的前七句,而这最后一句便藏在钥匙里。

只有八句齐全了才能打开这道门。

皇上真的是九曲心肠!

幼薇顿时觉得温苍这样的傻白甜实在是世间少有的极品。

但她也还来不及多想就连忙拨动转轮。

通常来说,若是一个转轮代表一句诗,那一定是以句首字为准。

幼薇将第二个转轮固定在“花”字上。

可是很快她就又发现行不通了。

第三个转轮根本就没有第三句的句首字“移”。

幼薇冷静下来又捋了一遍思路。

若不是句首字,这文字游戏还能怎么玩?

一句诗,七个字。

总共是七句诗。

转轮也是转出七个答案。

幼薇终于想明白了,若是取第一句诗的第一个字,第二句诗的第二个字,第三句诗的第三个字,以此类推,最后落在第七句诗的最后一个字。

完完整整。

幼薇心中只剩下几个感叹号!!!

皇上莫不是有严重的强迫症?!

而且他还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在第二个转轮上选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这七个字。

《柘枝》的第二句起始的两个字也是“花钿”。

这绝对就是故意的!

幼薇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迅速地将七个转轮上的字锁定了,再将钥匙放了进去,轻轻一转。

只听“叮”的一声。

暗门果然应声打开。

冰窖里四处蔓延的清寒之气与暗牢里的血腥气再次交融。

好像有人闯进千山暮雪里用剑戟大肆杀戮一样。

动物的淋漓鲜血喷薄汹涌,又迅速地被冰雪的味道掩盖。

说是掩盖并不准备,实际上是被冻住了。

冻得结结实实的,化也化不开。

那气味一股脑地往幼薇的鼻子里钻,她好像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了。

幼薇虽然已经给自己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建设,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苍满身是血,被参天的铁栅栏和无数纵横交错的铁链困住。

仿佛他的血都变成了铁的颜色。

这样惨烈的情境中,温苍仍然看着她笑。

那一刻,似乎还有新鲜的血滴划过他苍白的、淤青肿胀的面颊。

他就如一枚失去了蚌壳的软塌塌的蚌肉,被悬挂束缚在了珊瑚海洋。

可是那笑容却雪亮而绝美,清甜而分明。

像记得的快乐,像忘了的忧愁。

像是乐声停了,空中还留着袅袅的余音。

他,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幼薇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任性地在脸上四散奔流。

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用全部身心去拼命保护和拥有的那颗失而复得的珍珠。

纵然时移势易,可是那肌理之间,魂灵之间,梦寐之间,无论如何都保留着那时两个人倾心相爱、彼此温暖的记忆。

第一八五章 桃之夭夭(五)

“来了?这几日还好吗?”温苍星眸闪耀,看着她,笑着说。

仿佛她只是去乡间玩乐了几日。

竟然完全不像是差一点点就天人永隔。

幼薇满是埋怨地望了他一眼,止住抽泣,突然抽出玉带剑,一阵挥舞。

玉带剑削铁如泥,瞬间温苍便解开了铁链的束缚,坠落下去。

幼薇走进铁栅栏,轻轻将他扶起来,说:“忍着点。”

温苍点点头。

幼薇抽出一只手,轻柔地将他背上拴住琵琶骨的两个铁钩子解了下来。

霎时便是血流不止,溅了幼薇一身。

雪缎上星星点点的都是心头血。

虽然她动作已是和缓到不能再和缓了,温苍也没有惊呼出声,可她明白这苦楚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他一定是为了让她宽心。

“你随身的那些药呢?可还在身上?”幼薇克制着自己,柔声问道。

温苍看着她,又点了点头。

幼薇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从他怀里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来。

“哪个是止血的?”她实在是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那个琉璃雕花的便是。”温苍倒还是不疾不徐,缓缓地说道。

仿佛这血都是从别人身上流出来的。

不,若是从别人身上流出来的,他应该还会急切几分。

幼薇飞快地打开琉璃瓶,倒出一把白色粉末,盖在温苍的伤口上。

粉散血收,果然是温家祖传的灵药,见效奇快。

然后又服下了两颗可以续命的灵药。

“走得动吗?”幼薇看着温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着实心疼不已。

温苍又是一笑,说道:“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况且,受伤最轻的应该就是这两条腿了。”

幼薇点点头,立刻扶起他,快步往外走。

夜色微凉,幼薇觉得胸前似有清风拂过,胸中块垒也渐渐消了。

出了角门,早就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温苍道:“我来赶车吧。”

幼薇摇摇头,将他往车厢里推了一下,说道:“你受了这么多折磨,武功一时也不能恢复,哪里还能让你赶车?”

温苍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幼薇,说道:“我虽然不是铜皮铁骨,可是这些折辱也能吞得下,况且……难道你想穿成这样赶车?”

幼薇这才发觉自己仍是穿着齐胸儒裙。

所幸晰儿早就替他们备下了换洗的衣物,就放在车里。

只需片刻就能从当朝长公主变身成为江湖儿女。

幼薇拣出一件墨色的披风,盖在温苍身上,说道:“好,你先赶一会儿,我换了衣服就来替你。”

他二人乘着马车,瞬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周遭树木上的蝉声连成一片,随着那溅起的烟尘绵延不绝。

换防的时辰一到,朱雀七宿中另外几个人便知道了同伴中了招,被人点住了穴道。

七人齐齐整整地赶往王忠的房间。

王忠此前小饮了几杯,而酒里早就被掺了东西,下肚之后不多时就昏睡不起。

那七人只能分头行事,一拨人留在王忠身边设法将他弄醒,另外的人再兵分两路,先要去保护皇上,也得查看一下牢里的犯人。

鬼金羊先是喷水,又是掐虎口都不顶用,最后只能冒险施针。

几针下去,王忠终于醒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王忠还昏着头,眯着眼睛看到鬼金羊他们几个围着他团团转。

鬼金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王忠被他一吓,神智瞬间清醒,同时感觉到周身都是针扎一样地疼。

他不禁“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大人,您没事吧?”

“方才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不怪我啊!若不是如此,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王忠看着他们七嘴八舌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吼道:“别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启禀大人,我们换防的时候发现兄弟们都被点了穴。长公主和温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鬼金羊瑟瑟发抖地说。

“你说什么?!”

王忠猛然站起身,随后一掌劈了过去。

鬼金羊不躲不闪,脸面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鼻血霎时便流了出来。

他不敢擦拭,连忙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

其他几人也都跪倒。

王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马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结果了这几个没用的东西的性命。

“那皇上呢?”王忠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

事已至此,赶快想想怎么补救吧!

鬼金羊道:“张月鹿悄悄进皇上寝殿看了一眼,皇上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可是,皇上身边似乎是多了一个人……”

王忠心中稍感安慰,看来只是温苍逃了,长公主还留在此地。

但他仍然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敢偷潜入皇上的寝殿?都不要命了吗?”

“奴婢知罪!只因事发突然,大人您又唤不醒,我们身为暗卫,负有保护圣驾的重任,不得不去确认一下皇上是否安然无恙。”张月鹿磕头如捣蒜,急切地道。

王忠斜了他们一眼,说道:“到处都找过长公主了?”

鬼金羊道:“找遍了,可还是没有长公主的踪影。奴才们在长公主所住的那栋楼里还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晰儿,就只剩一口气了,所幸救了下来应该还能活命。”

“奄奄一息?”王忠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晰儿?怎么会这样?”

鬼金羊道:“奴才们也不知。奴才们赶到的时候,晰儿已经倒在血泊里了,背后直直地被人插了一刀。只差半寸就直接伤到心脉了,即便这样也险些因为流血过多而救不活了。现在翼火蛇在看顾着她呢。”

王忠突然想起之前在院子里与朦儿相见的情形,便问道:“只有晰儿一个人?朦儿呢?”

众人面面相觑,说道:“并未寻到朦儿的下落。”

“不好!”王忠急得一拍大腿,起身便往出走。

众人仍然跪着,此时是站也不是,起也不是。

王忠飞快地赶到皇上的寝殿门外,先是按耐住急迫的心情,侧耳听了听动静。

寝殿内可谓是安静异常。

“皇上,皇上。”王忠鼓起勇气轻轻喊了两声。

无人回应。

“皇上,出事了!”王忠不得不提高了音调。

还是无人回应。

王忠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服侍皇上多年,可是皇上是习武之人,向来省事,不喜欢太多的服侍,所以他也从来不敢不经传唤就贸然踏足皇上的寝殿。

蜡烛已经燃尽了,整间屋子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王忠不得不再取出一支蜡烛点上,缓缓地走近皇上的床榻。

一床锦被严丝合缝地覆盖着两个人,像是潜藏着什么秘密。

王忠人虽然走近了,却不敢抬头了,只能再喊了几声“皇上”。

可是皇上睡得前所未有的沉,竟然一点都不为所动。

王忠没法子,只能再次鼓起勇气,抬头看去。

这一看,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眼前突然浮现自己被皇上五马分尸的景象……

皇上怀里抱着的不正是朦儿吗?

可是长公主呢?长公主真的不见了!

王忠简直要把自己一口牙全都咬碎。

他暗暗地在心里咒骂道:“朦儿这个贱婢!竟然敢爬上龙床!难道早就起了当主子的异心了吗?难不成真是狐狸变的?取名字也算没有取错!尹天枢啊尹天枢,你御下如此不严,真是害死我了!”

朦儿在二十八星宿中名为心月狐。

死士中的女子都要学习媚术,可当初就属她学的最好,这才分到了这个名号。

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形,王忠又能怎么办。

皇上叫不醒,又不可能在皇上睡梦中为他施针。

他只能悄悄退了下去,重新将房门掩住。

朱雀七宿中,除了看顾着晰儿的翼火蛇,其他六个人都等在台阶前。

眼看王忠走了出来,连忙又在他面前跪下。

王忠摆摆手道:“罢了,都起来吧。如今怎么跪都没有用了。你们只留下两个人守着这宅子,其余的人分四个方向追击。”

话虽如此,可王忠心里明白,追是追不上了。

如今只求皇上醒来之时,能够开恩,不要顷刻之间就要了众人的性命。

众人叩首道:“遵命!”

王忠缓缓地步下台阶,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惊惧仍不能平息。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原本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谁知事情瞬息万变,就这样从不败之地沦落到要听凭皇上的发落了。

第一八六章 桃之夭夭(六)

第二日已近午时,皇上才悠然转醒。

他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这些年盘桓在心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仿佛置身无妄之海,明亮的波纹在海底游弋。

而那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躺在波纹之中。

他甚至能闻到一丝清甜的香气。

他的手臂似乎有些麻木。

他微微睁开眼,试着动了一下手,却触到一个软绵绵的身体。

皇上心中不禁一荡,将她揽进怀中,然后忍不住低头看去。

她头顶披散的发丝乱蓬蓬的,遮住了脸。

垂顺的发丝末端却让一痕雪脯若隐若现。

皇上抬起她的脸,哪有一点永安的样子?

他不禁大惊失色,将她一把推开。

朦儿此前被点了昏睡穴,虽然过了几个时辰穴道可以自行解开,知道自己在皇上的龙床上,但此时她仍然装作还在睡梦之中。

皇上这一推,力道着实不小,朦儿的头重重地撞在床上。

装睡是装不下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便装作被刚刚那一撞而撞醒的样子。

“皇上?”朦儿见到皇上站在床边,一脸惊骇地看着她,连忙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怒目圆睁,怒气冲冲地道。

“奴婢……奴婢也不知啊!奴婢应该在伺候长公主才是,怎么到了此处?皇上恕罪,奴婢头晕得很,实在不知……”

朦儿的穴道解开之时便已经将长公主和晰儿的计划推测出了个大概,但是此时此刻,只能佯装不知,毕竟外边是什么情况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皇上看着她发鬓散乱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寝衣敞着怀。

铜色的皮肤上还有几处指印的痕迹。

他连忙将衣衫束起,又怒道:“大胆奴婢!不经宣召,竟然敢贸然潜入朕的寝殿!实在是该死!”

朦儿一手提拉着衣服,叩首道:“皇上饶命!并非奴婢私自潜入皇上的寝殿,奴婢一定是被人暗害的。奴婢此时觉得身上两处穴道酸痛不已,必是被人点过穴道才人事不知。恕奴婢斗胆问一句,皇上可还记得睡前的事?”

此言一出,着实提醒了皇上。

他猛然想起昨夜永安突然进到了他的寝殿,柔声细语,眉眼带笑,脉脉含情……

后来……后来怎么就都想不起来了呢?

永安又去了哪里呢?

皇上背过身去,冷冷地撂下一句:“把衣服穿好!”

他快步向房门走去,边走边喊道:“来人!”

他心急如焚,脚程飞快,话音刚落就已经走到了门口,自行推开了门。

门外,王忠带着几个人齐齐整整地跪在那里。

王忠看到皇上出来,连忙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道:“皇上饶命啊!奴才们有罪!奴才们知罪了!”

皇上恨恨地看了王忠一眼,说道:“你进来。”

王忠不敢起身,跪行着跟在皇上后面进入寝殿。

皇上怒不可遏地指着跪在床边的朦儿说道:“你来告诉朕,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这些人都是废物吗?”

王忠不敢抬头,几乎快要匍匐在地上,说道:“皇上息怒。奴才还有要事禀报。皇上听了再一并处罚奴才吧,要杀要剐,奴才没有半个不字。”

“你说。”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吐纳之间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

“昨夜,奴才和当值的几个人都着了人家的道儿,回过神来时长公主殿下和暗牢里的温苍温公子都不知去向了。奴才已派人手出去四方搜寻……”

王忠还没说完,皇上已经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他眼中喷出的火似乎要将这整座宅院燃烧殆尽,却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忠爬起来,吓得瑟瑟发抖,但也只能继续说道:“奴才起初也是以为长公主殿下救了温公子离开了,可是奴才手下的人救回了被刺了一刀之后奄奄一息的晰儿姑娘,方知这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乍一听长公主和温苍都不见了,皇上必然也是认定永安救走了温苍,背弃了他。

可王忠居然又说另有隐情?

皇上强压怒火,吼道:“晰儿说了什么?”

王忠声音已然发颤,也是强行宁息静气地说道:“晰儿说是朦儿趁她不备,暗中偷袭。还说朦儿恋慕皇上已久,早就对长公主殿下心生怨怼,此番定是她陷害长公主殿下与温公子。说不定长公主殿下和温公子不是走了,而是被她给害了。”

皇上心头一颤,不禁回头看了朦儿一眼。

朦儿心中早有准备,此事不会善了,便也猛磕了几个响头,哭道:“皇上明鉴,便是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暗害长公主,更不敢擅闯皇上的寝殿啊,奴婢才是被栽赃陷害的那一个啊!”

皇上略一沉吟,向王忠道:“晰儿怎么样了?”

王忠道:“被发现时,背上直直地插着凶刀,看上去不像是自戕,伤得也是着实不轻。好在发现得及时,虽然离心脉还差一点点,但是若是发现得晚了,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她苏醒之后便一口咬定是朦儿伤了她,言之凿凿,也不像是随意攀咬……”

背上直直地插着刀?

皇上心中不免有些犹疑了。

听罢王忠的话,他明白这一切一定都是永安所为。

永安说不定已经觉察出朦儿对她有异心,曾经在皇上面前说过什么,引起他们之间的龃龉才要扔出朦儿承担后果。

而晰儿的所作所为,必定是她安排下来的。

可是晰儿若是一早就被永安从背后插了一刀,又如何帮她完成其他的事?

无论是将朦儿放进寝殿,还是确保王忠他们昏迷不醒,都需要有人帮手,同时也需要时间。

温苍伤成什么样,皇上心知肚明,他觉得如果永安救出了温苍一定会立即逃走,绝对不会还想着回过头来刺晰儿一刀,伪装成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晰儿说的是真的?

之前朦儿向他禀告说永安性情习惯大变,不像是从前的永安,难道不是误以为,而真的是因为嫉妒而诬告?

他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朦儿。

朦儿此时也正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躲避。

皇上开口道:“你们各执一词,朕也难以定断。你可敢随朕前去与晰儿对质?”

朦儿挺了挺胸膛,坦然道:“有何不敢?是奴婢所做,奴婢认下了就是了,可若非奴婢所做,旁的人想要信口雌黄,冤枉奴婢却也不能够!”

皇上点点头道:“好,那朕就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然后又对王忠道:“晰儿何在?伤势如何?可还能言语?”

王忠见皇上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略微宽了宽心,回答道:“伤得不轻,但是伤势已然平稳了,可以答话。”

“好,先为朕更衣。”皇上吩咐道。

王忠这才起身,将皇上日常的穿戴拿了出来,服侍着皇上换上了。

皇上更衣的时候,并未让朦儿出去,也没有让她起身。

可朦儿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皇上的身上。

皇上见了也并不呵斥。

他知道可能性极小,但仍愿意相信是朦儿早就对他有情才做了这些事,而不是永安自己执意要离开他。

第一八七章 桃之夭夭(七)

九曲回廊上。

皇上走在前面,王忠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后。

朦儿离他们约有两米远,游魂一样地飘在后面。

皇上问道:“前去追索永安踪迹的人可传回消息了?”

王忠道:“回禀皇上,尚未有消息传回来。但是温苍温公子伤势沉重,日夜已毒物当饭吃,肯定走不快也走不远……”

王忠跟在皇上身后,看不到皇上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点头。

只听到皇上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准备回京的事情吧。”

王忠听到着实愕然不已,问道:“皇上,不等长公主殿下的消息了?”

皇上沉默了片刻,说道:“回到京城,再多派些人手去找,务必要找到永安的下落。只是挥兵北上的契机难得,时不我待,必须早些回去筹备才好。”

王忠跟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他对收复河山的执念有多么深。

况且契丹势强,即便此时国中出现可乘之机,想要挥兵北上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虽然能征善战,军中猛将如云,士气正旺,可便是粮草一项便够皇上头疼的了。

这些年来,大周四野渐清。

在大举攻伐之下,臣服的臣服,归顺的归顺,兼并的兼并。

可国库也已经没有多少存粮。

若想要长途跋涉,深入北方苦寒之地,一定是需要从长计议的。

可王忠也深知皇上对永安的执念有多么深。

他即位以来,若不是出征在外,就必然会处理国事直至深夜。

与国中大将商讨行军策略或者与朝中重臣探讨治国方略整夜不休息,早上直接上朝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竟然为了挽回永安千里奔袭,到了岳州,还耽搁了这么些日子。

王忠思前想后,感慨万千,竟然没发觉皇上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险些撞了上去。

“想什么呢?”皇上呵斥道。

王忠差一点撞到皇上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道:“奴才有罪!奴才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回京,沿途不惊动任何州府之人……”

皇上定睛一看,只见他眼周乌黑,似是一夜没合眼,伤神劳心得无以复加。

“你这些日子也着实辛苦了,回京之后,亲身服侍朕的事情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吧。”皇上一时不禁心软了起来。

这王忠本是个小书童,在他还在柴家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伺候笔墨。

他登基之后,王忠主动要求净身进宫做宦官,以便长期服侍在他左右。

就这样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宦官。

皇上心中对王忠是有歉疚的。

可他当时初掌皇权,根基未稳,事事处处都缺少得心应手的人,不得不让王忠以宦官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暗中辖制朱雀七宿。

可王忠听皇上这么说,却吓破了胆子,磕头如捣蒜,口中不停地告罪。

“起来说话!”皇上看他这样,没好气地说。

王忠只得瑟瑟发抖地站起身来。

皇上看了一眼站在后面不远处的朦儿,对王忠训斥道:“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朕又不是说以后都不需要你服侍了。从前朕不是在宫外赐给你一座外宅吗?你安心休息几日,再回宫来。”

王忠看到了皇上的眼神,知道皇上怨他在朦儿面前失了分寸,便果断收起哭腔,说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皇上撂下一句:“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便回身大步超前走去。

包括尹天枢和王忠在内,替皇上执掌二十八宿的四个人,哪个不让人闻风丧胆?

当初他们训练死士的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朦儿想必也是惊讶不已,第一次见到从前铁血冷酷无情的王忠潸然泪下。

第一八八章 福兮祸兮

王忠见皇上就要走远,急忙迈起碎步跟上了皇上。

不多时,众人行至皇上为永安修葺的三层小阁楼旁边。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皇上看着人去楼空的景象,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王忠和朦儿都不解其意,只能跟着皇上走了进去。

“晰儿何在?”皇上开口问道。

王忠回禀道:“就在厢房里头歇着呢,奴才拨了个人守着她。毕竟刚从鬼门关救回来,怕伤势还会反复。奴才这就去看看她醒着没有。”

皇上摆了摆手,说道:“不急。先随朕去看看你们发现她受伤的地方。”

说罢又斜了一眼朦儿道:“你也一起来吧。”

朦儿点了点头,仍是低头不语,只是乖顺地跟在后面。

其实心中不知打了几重的腹稿。

发现晰儿伤重不起的地方是这小楼里的一个小书房,在第二层楼。

这半日众人慌乱不已,还未来得及打扫。

皇上审视一圈,只见地上有一滩血水,已经凝结,想来应该是晰儿留下的。

他背着手,走近那一滩血迹,然后顺着血迹向它四周望去。

血迹的北面是一面墙,全都是酸枝花梨木打造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

南面是一方翘脚书案,同样是酸枝花梨木的,上面还摆放着笔墨纸砚。

皇上先是走近书案,发现它摆放的方位似乎向西偏离了几寸,显得十分别扭,想来应该是晰儿中刀之后挣扎碰撞所致。

原本精心摆放的笔墨纸砚也乱作一团,毫无规程。

仔细看去,似乎少了一个青瓷镇纸。

那镇纸乃是皇上亲自为永安挑选的。

永安是将门虎女,所以书案上摆设的喜好与一般闺阁女儿不同,最不喜欢那些沾染着脂粉气的物件儿。

因而那镇纸塑成盘龙模样。

虽然龙形是上用的图案,但是在皇上心中,他与永安早已不分彼此。

皇上的视线从书案上抬起,又落在后面的书架上。

酸枝花梨木难得,这偌大一面墙的书架是由几整块木头拼接而成,因此中间有空隙。

皇上发觉中间有一处空隙略微大了些。

他心头一紧,走近细看,只见那空隙处打磨得不甚平滑,竟然勾着几根细丝。

皇上看向朦儿,说道:“你与晰儿谁高谁矮?”

朦儿道:“启禀皇上,奴婢与晰儿一般高矮,相差无几。”

“那好,你过来。”皇上向她说道。

朦儿不解何意,不觉看向王忠。

王忠使了个眼色,让她听从皇上的吩咐,尽快过去。

朦儿只得壮了壮胆子,走了过去。

皇上指着书架的那处空隙道:“站在这里。”

说罢又对王忠道:“晰儿中刀的部位在哪里?”

王忠想了想,说道:“回皇上的话,奴才记得应该是左肩下三寸处。”

此时朦儿已经背靠着书架站定,皇上比量着她的肩,往下量了三寸,果然到了勾丝的地方。

皇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全明白了。

一定是晰儿替永安安排好一切之后,自行走到这个书架前,用丝绢绑住刀柄,将刀固定在书架上,然后再背对着刀尖自行猛然撞上去,从而造成是有人从后面将尖刀直直插入她后背的假象。

果然,果然是永安主导着这一切……

是永安迷晕了他,救走了温苍。

此刻永安应该已经与温苍双宿双栖了吧……

皇上突然觉得肝胆俱裂,五内如焚。

他茫然若失地环顾四周,迈动脚步走向不远处的轩窗。

轩窗大开,向下看去,无尽的幽碧之色。

草木葱茏,层层叠叠。

他想,若是让人翻遍这丛树木,一定可以找到绑定凶器的丝绢。

晰儿并非求死,只是想造成朦儿攻击她的假象。

可是她不大通医理,或者是用力过度,导致伤口太深,过于贴近心脉,差点儿一命呜呼。

在垂死之际,她只能将绑过凶器,或许还沾染上她身上鲜血的丝绢裹住一件略有些重量的东西扔出窗外。

那盘龙镇纸无论从形态还是从重量上来说都再合适不过了。

如今只要派人在楼下草木丛中搜寻,若是找到系着丝绢的盘龙镇纸,将上面丝绢的丝与书架空隙上勾住的丝一比对,真相就分明了。

可是皇上的一颗心像是被抽空了,他已经提不起力气来下令做这件事。

他心中也明白,结果就在眼前,只是他是否愿意承认罢了。

找到了,证明了又如何?

不过是再伤心一回,再死心一回。

“王忠。”皇上呆立了半晌方才开口。

有气无力,似是哀恸已极。

“皇上,奴才在。”王忠上前一步,也压低声音说道。

他已觉察出气氛的微妙,仿佛也怕声音大了会惊扰到皇上。

皇上的目光从窗外微茫的天际收了回来,回身看向屋中的人,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她成为死士之前的名姓?”

她,指的当然是朦儿。

王忠道:“启禀皇上,她是乞儿出身,无名无姓。”

皇上对她道:“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吗?”

朦儿看向皇上,微微摇了摇头。

皇上道:“赐姓安,封为昭仪,留居此处近水楼阁,随朕回京后赐居毓宫。永安长公主贴身婢女晰儿送归驸马府中。”

说罢,皇上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骇,朦儿也完全懵了。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要与晰儿对质,怎么还没对质皇上就走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受封为昭仪?

如今后宫里品阶高一些的妃嫔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婕妤、美人,品阶都在昭仪之下,不成气候。

难道皇上不仅是想将朦儿纳入后宫,还想让她总领后宫事务?

王忠素来乖觉,见皇上走出去也不忙追上去,反而对一脸茫然的朦儿道:“安昭仪,请吧。”

朦儿道:“内官大人……奴婢没有听错吧?”

王忠道:“昭仪娘娘这是要折煞奴才吗?皇上金口玉言其能有假?您现在已经是皇上身边的安昭仪了。日后在宫里,奴才还仰仗您照拂呢。”

第一**章 列曹郎官

安昭仪?皇上是将她视为永安替他选的女人了吧?

朦儿道:“从前驸马爷替奴婢起了朦儿这个名字,今后可还用得?”

王忠笑道:“昭仪娘娘,今后可不得再自称奴婢了……在皇上面前要自称臣妾,在下人面前要自称本宫。昭仪娘娘称呼奴才名姓即可,不然如长公主或者宫里其他娘娘那样,称呼奴才王内官或者内侍即可。至于名姓,既然皇上没有赐名,只是赐了姓氏,那便是仍然可用的了。不过娘娘若是不喜欢,日后还可以求皇上金口玉言再赐一名。”

朦儿这个名字与晰儿原本是一对儿,怎么说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名儿。

如今的安昭仪日后看起来也像是有些前程,再用这丫鬟的名字似乎是有些不妥当了。

安昭仪知情识趣地道:“多谢王内官指点迷津,本宫明白了。”

王忠又笑道:“娘娘也疲累了半日了,不如早些休息吧,如今这座阁楼便是属于娘娘您的了,稍后奴才会命人给娘娘传膳。若没有其他事,奴才就告退了,皇上那边还等着奴才服侍呢。”

安昭仪道:“王内官慢走。”

王忠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出门快步追皇上去了。

安昭仪环视四周,心中无比地畅快。

替身又如何?

就凭永安与皇上的情意,即便为人替身,也是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更何况皇上天纵英才,此生可以有机会陪伴在他身边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此时,她不禁想到了疯魔而死的符妙容。

符妙容就是太看不开了。

得到了后位,得到了举世瞩目的权利和名望,竟然还奢求皇上对她一心一意?竟然还妄图在皇上心中代替永安的位置?

真是不自量力!

安昭仪心想,我可与她不一样,我也一定不要她那样的结局。

至于陷害她的晰儿,必定是奉了长公主的旨意,如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即便养好伤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留昔日的功夫。

她们俩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也懒得去寻晰儿的晦气了。

更何况,皇上亲口说过,要送晰儿回庾府,那必然还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心存回护之意。

她明白若想要长久地享有权位和宠爱,审时度势是必不可少的。

花开三朵,各表一枝。

此时汴京城中,庾遥已经被送回了庾府,王渊连同雪卿一同被送回了王大学士王舒昂的府上。

自从王大学士打了王渊一顿,就一直心怀愧悔。

这个儿子虽然不争气,也没什么才华,但是从小也算聪明懂事,机灵孝顺。

寒来暑往,但凡至亲有什么病痛,从来都是亲自侍奉汤药在病床前。

王大学士夫妇俩向来恩爱,但是儿女缘上却有些稀薄。

这么多年来,膝下唯有这一子,就连再添一位千金都不能。

偌大的家业,还有光宗耀祖的千斤重担都压在王渊一个人的身上,的确是不好受。

个人都有个人的天性和缘法儿,王渊虽然学业上不上进,辱没了大学士府第公子的名声,但是他心底单纯宽厚,不拘小节,仗义疏财,也着实算是一个好孩子。

直到王渊离家出走,这愧悔之意便日益深重。

而王夫人也吵闹了不知几回,怪王大学士将儿子打出了心伤,竟然让他一个从未离开京城的公子哥儿不得不拖着还未痊愈的病体跋山涉水离家而去。

因此,当皇上派来的人将王渊带回来的时候,王大学士和王夫人实在是喜出望外。

听说来者有皇上的圣谕,王大学士带着全家老小,跪迎在门前,不料却看到王渊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了。

随行的还有一位十分美貌却眼生的姑娘。

虽然表情冷冷的,玉面淡拂,不施脂粉,却还是掩不住神彩天然,绝代风华。

名为护送,实为押解的人是王忠一手带出来的小内侍,见大学士一家行此大礼,连忙说道:“王大人快轻起,奴才并没带着圣旨,只有皇上的口谕,还是进屋再宣吧。”

门外长街人来人往,实在也不宜说些私密之事。

王舒昂起身道:“内侍说得有理,快些请进。”

王夫人跟着站了起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扑到王渊身上哭道:“我的儿!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看上去清瘦了这么许多?你知不知道为娘日思夜想,只盼你早日回来!可惜你爹他派出去寻你的人都是些废物,这么多时日了都没能得到你半点儿消息!为娘这眼睛都要哭瞎了!你,你怎么才回来啊?”

王渊的几位妻妾见状也都不再忍耐,嘤然而泣。

王渊扶住王夫人,劝慰道:“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夫人哭的稀里哗啦,头晕目眩,简直快要站立不住,王渊只能一边扶着她,一边把她往门里带,然后还忍不住对哭泣的几个妻妾道:“你们也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们也哭哭啼啼的娘就更收不住了,旁人看了岂不是晦气?”

王渊那几位妻妾倒都是听话乖巧的,闻言便都收住哭声,只是频频拿着手帕拭泪。

王府正厅,王舒昂率领全家老小一同跪接圣旨。

内侍端正站立,正色说道:“传皇上口谕,王渊奉圣旨出京,保护长公主与驸马于左右,劳苦功高,甚慰朕心,现擢升王渊为开封府列曹郎官,待吏部公文拟定,便可上任。另,长公主周游列国之时结识一闺中密友,姓范名雪卿,秀外慧中,性情婉顺,质赋柔嘉,堪为良配,特赐予王郎官为妾,并赐封正三品诰命夫人。钦此。”

通常来讲,诰命夫人都是赐予正妻的,绝少赐予妾室。

只因在一夫一妻多妾制下,妻与妾的地位天壤之别。

妻子是家中的主子,而妾室则是奴婢。

甚至说,妻子可以任意打骂、买卖妾室。

像雪卿这般由皇上亲自赐婚又赐下诰命的妾室,古往今来也找不出几个来,当真是贵不可言。

王家众人听内侍宣了圣旨,都惊讶得无以复加。

简直是一桩闻所未闻的稀奇事儿啊!

况且,王渊其人是什么成色,别说王家阖家阖府的人都知道,整个汴京城但凡是能在街面上抛头露面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他哪会是保护长公主和驸马爷于左右的材料啊?

文不行,武也不行。

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长公主纵然有闺中密友又岂会嫁给王渊做妾呢?

王大学士和王夫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渊那几名妻妾也是错愕不已。

想不到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王渊回了府,却凭空多出一位与宫中贵人有诸多瓜葛的贵妾来。

这诰命在身,以后岂不是事事都要压她们一头?

其他妾室倒也罢了。

王渊的正妻这心中可着实不是滋味啊。

这姑娘不但来头不小,还生得如斯美貌,日后宠妾灭妻之事还少的了吗?

可是皇上圣旨已下,是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说个不字?

王渊跪在前面,可感觉到身后无数双眼睛都在幽怨地看着他。

他是个世间难得的痴情种子,从前对几房妻妾也都是宠爱有加的。

今后这情种牌子能不能保得住就不知道了。

第一九零章 无根浮萍

王渊此时无暇顾及妻妾们的幽怨,他明白皇上是想压下这件事才将雪卿许配给他。

但是雪卿虽然名字里有雨雪,可是却性烈如火。

贸然成亲无异于把她往死路上逼。

王渊暗中看了一眼雪卿。

她面色平淡,似乎并无心潮起伏。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心。

所以当王大学士和王夫人山呼万岁,谢主隆恩的时候,王渊却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舒昂给他递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接旨?”

内侍也道:“王大人,范姑娘,接旨吧。这以后也要改口称王夫人了。”

王渊仍旧跪着开口说道:“不知皇上可为臣下拟定了成婚的日期?”

内侍一时语塞,片刻后才说道:“皇上的旨意里并未提及……”

王渊心中安慰,他想,看来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于是他接了旨,又搀扶起神情淡漠、始终不发一语的雪卿,说道:“多谢内侍大人一路照顾,不如留下饮杯水酒再走吧。”

内侍道:“多谢美意,途中劳顿,照顾不周之处还请王大人见谅,日后不要记恨才是啊。”

庾遥、王渊和雪卿一路上算是被押解进京的。

虽然衣食住行没缺了什么,可也不自在。

在皇上眼里,他们都只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送走内侍,一家老小将王渊围了个密不透风,哭哭啼啼者有之,嘘寒问暖者有之,疾言厉色者也有之。

王渊招架不住,心中又惦念雪卿,便道:“且慢!范姑娘是长公主的密友,身份非比寻常,如今入了咱们王府,我们须得好生招待,不能怠慢了。庞的事先不急着说,还是为范姑娘安排下客房要紧!”

王大学士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不是都已经许配给他为妾室了吗?既然早晚是自家人,怎地还如此客气?

王渊继续道:“范姑娘性情清冷,不善言辞,府中人切不可擅自去打扰他。”

王大学士道:“既然是皇上赐婚,又是长公主的密友,我们定然另眼看待。”

王渊眼看他爹想偏了,也懒得解释,便对王老夫人说道:“娘,先派人收拾出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来吧,让范姑娘先行安置,之后要审问什么都由得你们。”

王老夫人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雪卿,说道:“范姑娘,请随我来吧。”

王渊也起身要走,被王大学士拦住。

王大学士道:“你娘带范姑娘去客房即可,你也想跟去?”

王渊道:“我娘岂知道范姑娘平日里的喜好?我不跟去怎能放心?更何况今天的事情实在出乎意料,我必得交待几句才放心。”

王大学士眼看拦不住就随他去了。

王渊的那几个妻妾心中更是烦扰。

她们看得出,王渊此时一颗心都在这个如花似玉却又冷冷清清的姑娘身上了。

客房内,王老夫人亲自为雪卿打点妥当,握着她的手说道:“范姑娘,虽然咱们从前不相识,但是今后可就是一家人了。方才老爷说得对,你身份贵重,又有天子赐婚,我们王家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若有什么事也切不要委屈了自己,同渊儿讲,同我讲都是使得的。”

雪卿被她握住手,浑身不自在,于是就抽了出来,仍旧没说话。

王老夫人暗想,这姑娘如此美貌,世所罕见,又有大周皇室撑腰,怎么会甘心给王渊为妾?

她一直没说过一句话,就连接旨也只是跪着而已,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宫里的内侍和王渊都没说什么,难道她是个哑巴?

王渊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道:“娘,您忙着去吧,我要跟范姑娘说几句话。”

王老夫人会意,便说道:“好,你们聊。”说罢便带着下人走了出去。

王渊将椅子搬到雪卿脚边,说道:“你先坐,赶路一定累了,坐下再说。”

雪卿咬了下嘴角,坐了下来。

王渊随后也坐在她不远处,手掌搓着衣角,说道:“你别担心,虽然皇上赐婚,但是旨意上并没定好婚期,我一定能拖多久拖多久,实在拖不下去了,我就派人把你送走。”

这些日子以来,雪卿早就明白了王渊对自己的心意,可她心中仍惦记着旧日里与范翰林的情意,所以从来都是能避则避。

她们一路上堪比囚徒,也不知未来会怎样。

直到进了汴梁城,押解他们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庾府,一路去王府。

她没有被安排回庾府,而是直接被送来了王府,她就已经感知到事情不妙。

今日内侍宣旨之时,她已然心如死灰,只求一死。

从前想死还未死是因为惦记着要找何天翼他们报仇。

现在若要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王渊,她也只有一死。

可她没想到,王渊看似纨绔子弟,对她倒是真心的,并不想强迫她。

王渊见她不说话,只能自己继续说:“对了,还有庾兄呢!他聪慧绝伦,一定能帮我们想到躲避这桩婚事的好办法!你别担心,千万别生出轻生的念头,左右我肯定不会借这个赐婚娶你就是。你今天也看到了,我满堂的妻妾,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你这样天仙似的人物……”

王渊言辞恳切,说着说着还有几分自怜之意。

雪卿听了心中也有几分动容。

王渊见她只是低着头,一直不言语,便道:“你早点休息,膳食我会安排人送进屋子里来。这府里的人你都不用应酬,有事只管告诉我知道。”

说罢,王渊起身就要走。

雪卿也站起身来,幽幽地说了一声“王公子……”

王渊回过身来,见她星眸微垂,雪肤花貌,心中又不由得升腾起无限怜爱。

“可还有事吩咐?”王渊问道。

“谢谢你。”雪卿终于开了尊口,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可在王渊心中已是莫大的安慰。

王渊道:“原是我对你不住,我实在想不到皇上会做此安排,若我知道,当时在岳州皇上面前,我无论如何也会推辞掉。可惜如今圣驾还未回銮,一时间想要皇上收回成命也难,这几日只能委屈你了。你若失实在住不惯,我偷偷将你送回庾府再做计较?”

雪卿柔声道:“不必了,既来之,则安之。总之我信你就是了。”

王渊心中欢喜,笑道:“好,我也绝不食言!好生休息,我先去忙了。”

雪卿点了点头,之后终于将眼睛抬起。

王渊又冲她一笑,欢天喜地地出了门,悉心将房门掩好。

在外漂浮多时,又再回到京城。

雪卿她仍是一根浮萍,心无所依。

第一九一章 初到建昌

幼薇和温苍离开岳州之后一路西行,去往大理。

除了因为大理是番邦外国,大周皇帝的势力没有过多的渗入之外,还因为温苍在地牢里被喂过太多的毒物,随身所带的丹药已经渐渐压制不住了,而大理国的国花曼陀罗花虽然含有剧毒,但是如今也只能试试以毒攻毒了。

这一日,幼薇和温苍已到达位于大理国东北角的建昌城中。

幼薇雇了个车夫一路驾车,而她必须要在车里照顾温苍。

此时的温苍唇色乌黑,面色煞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且时不时地就会一直昏睡不醒。

当初温苍从玲珑山带出来的诸多灵药已经所剩无几,再不想办法彻底解毒就熬不了几天了。

幼薇这些日子一直强忍着,在温苍醒着的时候强颜欢笑,只在偶尔的时候稍微流几滴泪。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崩溃的资格。

温苍在睡梦中发觉脸上凉凉的,随后又被手指轻轻一抹。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幼薇眼眸里含着满满的泪,幽幽地望着他。

温苍从狐皮大氅里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拂过幼薇的脸颊,气若游丝地说道:“即便是没有多少日子了,也要开心地过,不是吗?”

幼薇点点头,双手握住温苍冰凉的手,说道:“好。”

马车骤然停住,车夫掀开帘子说道:“姑娘,已然到了!这就是建昌城里最大的客栈了。”

幼薇从包袱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车夫道:“这几日有劳了。”

车夫欢天喜地接过银子,笑道:“多谢姑娘,可是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幼薇道:“还有一件事劳烦您,请您帮忙请一位大夫来诊病,一定要建昌城里最好的大夫。”

车夫将银子揣进怀里,说道:“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幼薇搀扶着温苍下了马车,向店家要了一间上房。

车夫跑前跑后,又是安顿马儿,又是将行李搬去房中,然后步履不停地去请大夫了。

幼薇点了几道清淡的菜连同白粥,吩咐小二送到楼上客房。

虽说是刚刚入了秋,可是大理国地处华夏西南,四季如春,原本不会感觉到寒冷。

可是温苍如今毒邪侵体,像庾遥一样畏寒。

因此幼薇还着意要了个炭盆,烧得极旺。

房间内一时间像是火焰山一般。

幼薇受不住热,便换了一身极为轻薄的纱质缦衫,走到床榻前,对温苍说道:“吃点东西吧。”

温苍原本在闭目养神,可是睁开眼睛,见了她的装束,不由得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幼薇以为他没有胃口,便坐在床沿上劝说道:“多少也要吃一点,否则体力不济更难熬下去了。等会儿就会有大夫过来问诊,我不通医理,还指望着你自己跟大夫说呢。”

温苍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红晕,他清咳一声,说道:“房里怎么这么热?你还让人给屋子添了炭火?”

幼薇点点头,说道:“虽然大理四季如春,但是毕竟已经入秋了,夜间怎么说也是凉的,可千万不能再让寒邪侵体。”

温苍微笑着说道:“可是我觉得有些太热了。”

幼薇不解道:“热?怎么会?你在车里披着狐皮大氅手都还是冰凉的。”

温苍强撑着一口气,想要逗她开心,于是仍旧微露着笑意,说道:“你添了炭火,即便我不觉得热,你也会热,所以你就换了这身打扮,我一瞧原本不觉得热的也觉得热了。”

幼薇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红,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力气说笑?”

温苍道:“这里不比大周,温暖湿润,最适合养病。炭盆用不着了,熄了吧。难道你想穿着这件衫子陪我见大夫?”

幼薇觉得温苍此言有理。

他们初到大理,人生地不熟,还是穿着荆钗布裙为好,上等的衣料、长公主的气派最好都不要显露于人前。

温苍怜爱地牵过她的手说道:“乖,去换一身寻常衣物,然后我们安安静静地好好吃一顿饭。”

幼薇点点头,乖顺地去将火盆熄了。

不多时,幼薇换了一身短襟胡服,扎着棕色鹿皮腰带,内藏玉带剑。

温苍温和地笑笑,点了点头。

幼薇搀扶起他,用软枕铺在他身后,又将食案搬得近了些,一手抄起盛着白粥的碗,一手执起汤匙,准备喂温苍喝粥。

可温苍却将头偏离了半寸,躲开了。

“怎么?不合胃口?”幼薇问道。

温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话原本该我问你。这些日子你是怎么了?从前无肉不欢,半夜都可以吃掉一整只烤鸡,现在每天就陪我吃些清粥小菜,却也吃得极少。赶路的时候车马劳顿,我眼见你用膳用得很少只当是你旅途疲累,没有胃口。可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大理过境之内,还进了建昌城,怎么还是这样?你看你人都清减了不少。”

幼薇眼中泪光闪烁,说道:“不知道怎么就是什么都吃不下。吃不下也好,连番遭难焉知不是因为过往食肉过多,造下的业障?若你能好起来,今后便是让我从此茹素也没什么使不得的。”

温苍苦笑道:“照你的话说,征战沙场,杀敌千万的皇上岂不是更多业障?为何他还好端端的?”

幼薇无言以对,仍旧把汤匙递到温苍嘴边,说道:“不如这样罢,你若吃得多一点,我等下就让店小二给我送两道荤菜,怎么样?”

温苍无奈地笑笑,张开嘴,吃了一口粥。

第一九二章 曼陀罗花

玲珑入骨卷一:牵我东南恨,随君西北飞第一九二章曼陀罗花半个时辰之后,车夫带着建昌城的名医叩开了房门。

寒暄过后,幼薇对车夫道:“戚大哥,这一路辛苦了。早点回大周吧,家里的妻儿还在等着你。”

车夫半个身子已经出了房门,却又折回来看着幼薇说:“余姑娘,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总会过去的。祝你和温公子一世长安。”

萍水相逢之人突如其来的共情和善意让幼薇不禁为之动容。

她强忍着泪送走了车夫,回过身来时,已见到大夫从温苍床榻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夫,这么快就把过脉了?”幼薇向前两步问道。

大夫摇摇头说道:“老夫行医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复杂的病症。这位公子身中几十种奇毒,却又彼此压制,加上以世间罕见的灵药续命,方能支撑到如今。但是残存的毒素各出奇招,已经渐渐侵蚀骨骼经脉,若想完全解毒,只怕是绝无可能的。”

幼薇急切地道:“听闻大理盛产曼陀罗花,可否以曼陀罗花入药?用以毒攻毒之法渐渐化解?”

大夫摇摇头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以毒攻毒之法不能乱用。这位公子之前所中之毒已然用与之相克的毒物克制住了,若是贸然用曼陀罗花,只怕反而会中曼陀罗之毒。”

幼薇觉得天旋地转,口不能言。

倒是温苍仍然坦然,接了一句:“当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么?”

幼薇随后也道:“请您恕我冒昧,这建昌城乃至整个大理国中可还有善解毒的名医?”

大夫并不恼,只道:“老夫在这建昌城乃至大理国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杏林圣手,若是老夫说不成,那旁的人想必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温苍面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说道:“多谢大夫了。幼薇,诊费。”

幼薇没好气地说:“不消你说,我知道。”

幼薇此时已经明白温苍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来大理,并不是曼陀罗花能够解毒,而是因为他想要拖延时间,而从岳州到大理一路上崇山峻岭,偏僻难行,耗时颇多。

如果一开始就让幼薇面对他已经无药可医的事实,未免太残忍了些。

温苍见幼薇有些气恼,知道她已经心知肚明,便仍然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幼薇将一块银子递给大夫充作诊费,大夫连连摆手,不肯收受,说道:“可用不了这么许多。不敢当,不敢当。”

幼薇心想,大理地处偏远,民风果然也很简朴。

无论是车夫还是医生都是本分老实的人。

“您收下吧,我们还要在此地盘桓数日,若是毒性发作,少不得还要请您过来救命呢。”温苍插话道。

大夫握着银子,似乎有些感慨,良久才徐徐说道:“方才那位姓戚的车夫与我说了一路,说你们二位都是神仙的样貌,菩萨的心肠,又情深意重,生死不渝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可惜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却是天不假年我虽然无能为力,但是说不定有一个好去处,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幼薇眼中骤然放光,连忙问道:“什么好去处?这大理地杰人灵,果然还有其他人能解此毒吗?”

那大夫道:“能不能解毒,能不能痊愈,我不敢说。只是既然你们是为了曼陀罗花而来,那么那个地方就不得不去。建昌城外向西三十里处,有一庄园,里面有一位老人,最善于培育新鲜的品种。曼陀罗花品类繁复,药性毒性都各不相同。说不定近年来有什么新奇的品种诞生也未可知。只是那位老人不通世俗情理,不喜与外界打交道,家中也只有儿子、儿媳与他为伴。他会不会见你们,会不会帮你们,我不敢打包票。”

第一九三章 长厢厮守

幼薇喜出望外,与温苍对视一眼,对大夫说道:“多谢告知。既然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一定不会放弃。”

大夫拱手道:“希望这位公子早日痊愈,好人好报。”

温苍清瘦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借您吉言。”

幼薇想要送大夫出门,但是大夫推辞不受,自行离去了。

日已西斜,幼薇多点了两盏灯,随后静静地坐在温苍的病榻前。

“在想什么?”温苍本在闭目养神,睁开双眼之时正好瞧见幼薇若有所思,盯着明灭的烛光发呆,于是开口问道。

幼薇回过身来,眼神复杂地看向温苍,有嗔怪,也有怜爱。

温苍勉力一笑,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你不怪我,我心里反倒是惴惴不安。”

幼薇道:“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又怎么好怪你?”

温苍微笑道:“那我自己说吧,就从岳州说起。”

幼薇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乌云珠一般镶嵌在羊脂白玉一般白皙的面庞上。

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盘旋,却不发一语。

温苍只能自顾自地道:“你一定猜到了,当时在岳州,是我先哄骗了你,然后自己去找到皇上。当时,庾兄、王兄还有范姑娘都陷落在皇上手里,若我逃了,他们一定难有善终。”

幼薇眉心一拧,面露不悦,说道:“难道我自己就不能把他们救出来?”

温苍道:“若我逃了,他们就是皇上制衡你的筹码,皇上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们。但是如果我在,皇上有我做质子制衡你,就一定会放过他们,还会妥善安置他们,让你觉得他宽仁、慈悲。即便他只是做做样子,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

温苍一边说话,一边留意到幼薇的气息有些许的变化。

所以他没有多说,适时停了下来。

果然,幼薇按耐不住气恼,厉声说道:“我兄长和王渊是什么身份?皇上又岂会为难他们?你怎么会想要去代替他们?他们即便不得自由,也只是软禁而已。而你呢?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温苍伸手去握幼薇的手,却被她抽开。

温苍只得缓缓地道:“说到底皇上气恼的是我,我不能让他们代我受过。”

幼薇快要气死了!

她拂袖起身,又再背过身去。

她一心想要保护温苍,让他远离皇上的魔爪。

纵然此生不见,也希望他永远平安。

可是温苍的想法却总是与她背道而驰。

在这个男人心里,道义就真的比他自己的性命,比她,还要重要吗?

温苍欠起病恹恹的身子,努力伸手想要触碰到她的衣角,却够不到,只能作罢。

“世道险恶,谁知可否两情长久。幼薇,你知不知道,能为你做一些事,为了你光明正大地去与皇上对抗……对于我来说,身子虽然受了些苦,可是心里却十分快意。”温苍在幼薇身后的阴影里,徐徐地说。

他气若游丝,说得断断续续,却是情真意切。

幼薇不禁动容,回过身来。

她按耐住想要扑在他身上痛哭一场的冲动,眼中噙着泪,说道:“那曼陀罗花的事,又为什么骗我?”

温苍淡淡的笑意中,神采光华隐隐闪现。

“我从小生长在北方,又恰逢是这战乱频仍的时候,常听人讲起,西南边陲的大理国四季如春,鲜花漫山遍野,却从未有幸踏足,也没见过曼陀罗花。所以我想着若是天不假年,与你在此大好风物之间厮守至死,也算是不负此生。”

幼薇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面对如今武功尽失、生命垂危的温苍,她实在无法再多责怪一句。

第一九四章 刘氏留园(一)

温苍又在客栈里休养了两日,他与幼薇才启程去往建昌城郊传说中遍植曼陀罗花的庄园。

清晨的建昌城格外青翠欲滴,花香草香沁人心脾。

山间的晴岚仿佛就在身边环绕。

他们二人驾车行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只觉得世间至美,大抵如此。

经过乡间农家的指点,他们终于走到了一片曼陀罗花海。

可花海的边上,分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兄长?!”

幼薇勒紧缰绳,跳下马车,向那人跑去。

温苍撩开帘子,定睛一看。

不远处的山岚之间,万紫千红,却有一星点的狐白。

正是庾遥身披一件雪狐披风,身长玉立。

庾遥见到他们,也缓缓地走了过来。

“兄长,你怎么在这儿?”幼薇跑到庾遥身边,双眼噙泪,喜出望外。

庾遥带着她向着温苍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我猜到你们会来这里,于是就千里迢迢地过来了。”

“你们不是都被送回京城了吗?”幼薇问道。

庾遥点点头,说道:“的确,皇上派人连夜将我们三个押回了京城。但是回京之后就没有再限制我们的自由。我担心你们的安危,于是就一路向南,追索你们的踪迹。我暗中听到押送我们回京的内侍说温苍自投罗网,被皇上下了种种奇毒。前两日又打听到建昌城里来了一位病重的公子,曾经求医问药,出手阔绰,便猜到是你们了。所幸虽然我走不快,你们也是缓缓行之。我今日想着来此处迎候,果然就见到了。”

说话间,庾遥和幼薇已经走到了马车旁。

庾遥虽然有些准备,却还是震惊不已。

在岳州分别时,温苍还是举世无双的高手,天下间难逢敌手,想不到再见之日温苍却羸弱枯槁至此!

属于翩翩少年的圆润饱满的双颊已经瘦到塌陷,因此眉骨、颧骨都显得格外突出。

一双灵慧的眼睛似乎很难才睁得开,越发显得高鼻深目,比之从前平添了些老道和沧桑。

庾遥不愿作哀伤之语,强颜欢笑地说:“想不到斗转星移,如今我们两个大男人先后被害,竟然到了无力自保的地步,反而是当初站在我们身后被保护着的幼薇进步神速,想必过不了多久就是闻名江湖的余女侠了。”

温苍微笑道:“庾兄看似神清气爽,比从前健朗许多。”

庾遥便也笑盈盈地道:“皇上对我倒也的确手下留情,还从皇宫大内带来一丸不知什么名堂的秘药给我服下。奇的是此后筋骨血脉日渐接续,如今除了武功还没恢复,身体已无大碍。”

庾遥说着解下身上披着的一袭白狐裘盖在温苍身上,继续说道:“大理温暖如春,我已经不需要格外留神身子,但是你可要好好保重。”

温苍道:“每日被裹得密不透风,我都快要被闷死了。”

幼薇插嘴道:“胡说什么?也不知道避忌一些。”

温苍轻笑一声,告饶道:“是我失言了,请余女侠勿怪,饶恕则个。”

庾遥抬眼望了望天,心想,性命垂危也拦不住打情骂俏啊!当初是在想什么非要赶来凑这份热闹的?

幼薇眼神一闪,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去寻到那位种曼陀罗花的老人吧。”

庾遥道:“我已经打听过了,看来是寻不到人了。”

幼薇心中骤然“咯噔”一声,下唇微微抖动了两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温苍道:“难道那位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庾遥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们别灰心,听说他有一个儿子,算是他的传人,也未必无解。”

幼薇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自从与温苍逃出岳州,甚至更早的时候,在蓬莱山的时候,他们互诉衷肠,明白了彼此心意的时候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坚强,也前所未有的软弱。

她可以不用庾遥的帮助,自己直接与皇上周旋对抗。

可如今事关温苍病情的一点点意外,她仿佛都承受不住。

她觉得自己的心气儿像是九重天飘下来的缎带,在山岚之间孤零零地摆荡。

时而引得她生出勇气,仿佛可以从一个山头飘飞到另一个山头。

时而却缠绕着她的脖颈儿,令她感到窒息。

突然,庾遥的话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走吧,前面不远就是留园了。”

温苍道:“原来叫做留园。”

庾遥点点头道:“不错。那位老人姓刘,因此这园子就称为留园。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大理国人爱花如命,所有人见到刘老人所种的曼陀罗花都恨不得留下来,就是做苦工也愿意。”

幼薇道:“如刘老人那般得受天命之人怎么会骤然离世,而无人知晓?”

庾遥道:“也许是事出突然,所以只有这附近的人才知道。”

第一九五章 刘氏留园(二)

大理国四季如春,留园墙外遍布绿油油的爬山虎。

四周古柏秀竹,鸟鸣山幽,别有一番空灵的境界。

幼薇、温苍和庾遥三人缓缓行来,只见留园门户大开,不断有侍弄花草的大童带着小童出入。

那些童子见到他们也不作声不侧目,只是专注着手里活计。

幼薇见无人搭理,只得走上前去拦住一位大童的路,说道:“这位小兄弟,打扰了,请问这留园的主人今日可在家中?能否通禀一声?”

那童子被拦住,上下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番,问道:“你们可是来求花种的?”

幼薇和颜悦色地微笑着说道:“若说是求花种的,可能见到留园的主人吗?”

那童子摇摇头道:“我家小主人闭门谢客,不见人。”

幼薇又笑道:“这留园的门分别是开着的,怎么说闭门谢客呢?”

那童子又摇头道:“这是方便我们进出侍弄花草,须知这些花草是老主人的命根子,如今老主人虽然不在了,也不能荒废了。小主人所居的紫红楼,终日都是门窗紧闭着的,没有人敢靠近。”

幼薇回头看了温苍和庾遥一眼,心想,看来这留园的刘老人的确已经去世。

庾遥走近了些,说道:“听闻你家小主人有一位夫人,若是你家小主人悲伤难抑,不能见人,可否请少夫人赐见?”

童子还是摇头,说道:“自从主人离世,小主人心情愈加烦闷,前几日与少夫人吵了一架,少夫人就走了,至今都没回来。”

那童子的话音刚落,幼薇就觉得周遭好像有什么异样,原本忙忙碌碌的童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幼薇回头一看,远处走来一位妇人,年纪尚轻,看上去不足二十岁。

头上戴着一顶遮蔽风尘的风帽,白纱轻扬,露出一张纤白明媚的俏脸。

风帽之下隐约可见她梳着一个简单的螺髻,除此之外,并无钗环装饰。

身穿月白色宽袍大袖衫子,腰间系有一条长长的鹅黄色缎带,垂在地上。

足上蹬的是金蹙重台履、云头踏殿鞋,繁锦织就,纹饰淡雅清丽。

这位少妇所到之处,众童子无不避让,行礼问安。

随着那少妇缓缓走近,幼薇不自觉地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她向方才那位童子问道:“这便是你家少夫人了吧?”

方才那童子来不及回答,早已躬身退到路边。

庾遥和温苍原本就站在幼薇身后,此时离那位少妇更近一些,于是率先上前行礼道:“拜见少夫人。”

那少妇站定了,也如常打量了他们一番,取下头顶的风帽,回了个礼,说道:“三位客人不知是从哪里来?”

庾遥道:“我们是从岳州来,专程求见留园主人刘老人,可惜方才听闻刘老人已经故去。”

幼薇在一旁瞧着这少妇一双灵动的眼睛只一心盯着温苍看。

庾遥也瞧出了端倪,便说道:“我这位兄弟,身中难解的奇毒,听闻刘老人所种的曼陀罗花药性毒性与众不同,不知是否可以用以毒攻毒之法压制。”

那少妇说道:“我夫君是留园少主,不如我带你们去见他吧。”

庾遥拱手施礼,说道:“有劳夫人了,不知如何称呼?”

那少妇将目光从温苍脸庞上收回,突然嫣然一笑,说道:“我娘家是姓韩的,可我从小就在留园长大,旧日的名姓许久不用了。”

庾遥道:“那我们就喊您一声刘少夫人了。”

她不置可否,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抬手说道:“三位请。”

庾遥一马当先,幼薇扶着温苍紧随其后跟着少夫人进了留园。

第一九六章 刘氏留园章(三)

众人穿过假山石洞,越过一座座船形亭台,经过许多行色匆匆的童子身旁,不多时便来到一座二层楼阁前。

幼薇三人仰头望去,只见上方悬着一块牌匾,写着“寻芳深处”四个大字。

少夫人将幼薇等人引进一楼的厅堂,说道:“我夫君性格孤僻古怪,平日里他的卧房,除了我,不许任何人入内,这楼里也不许留下人伺候,因此远方贵客驾到,竟然连一个能通报的人都没有。”

幼薇笑道:“那我们今日的运气实在是很好,刚要到访就遇到少夫人回来。”

少夫人道:“诸位请略坐一坐,待我去知会一声,不知三位是何来历,如何称呼。”

庾遥拱手施礼道:“有劳少夫人。我们三人都是大周岳州人氏,因我的异姓兄弟身中奇毒才冒昧求见。本人姓庾,这是我家小妹,这位公子姓温。”

少夫人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可没走几步,却略一回眸,媚眼如丝,丝丝都向着温苍而去,随后她又收敛衣袂,走上楼去。

幼薇心中叹息,难道温苍真的是百年不遇的唐僧**质?

怎么不管是豆蔻少女还是深宅大院的妇人都难免要多看几眼?

就连病容残损也不能幸免……

幼薇心中无奈,却还是一边扶着温苍坐下歇息,一边问道:“累不累?”

温苍仍旧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摇了摇头,冲着幼薇淡淡一笑。

庾遥也在一旁坐下,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服下皇上赐的灵药,应该留给你才是。”

温苍道:“皇上身边的王内官手段实在是毒辣,恐怕皇上就没想过要有为我解毒的一天。”

庾遥叹息道:“总是聊胜于无吧。”

温苍看着庾遥,认真地道:“庾兄,个人都有个人的命数。如今,我见你身子大好了,恢复武功也指日可待,你不知道我心里实在是欢喜。”

“啊!”

温苍话音未落,三人便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凄厉已极的尖叫声。

幼薇脱口而出一句:“少夫人!”随后快步跑上楼梯。

庾遥搀扶着温苍也紧随其后上了楼。

幼薇上到二楼,只见二楼有好几间屋子,其中一间房门大开。

她连忙快步冲进屋中,只见小叶紫檀木的横榻上仰面躺着一个人,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显然已死去多时,屋中已有浓郁的腐尸气味。

而少夫人则瑟瑟缩缩地瘫倒在门边,被吓得口不能言。

幼薇低下身子,伸手想要扶起少夫人,可她显然受惊过度,只是周身不住地战栗。

很快,庾遥和温苍也来到了房门外。

幼薇对少夫人说道:“少夫人,此人可是你的夫君?”

少夫人颤抖着点点头,细嫩的手掌撑在地上,正努力地往屋外挪去。

幼薇不忍,上前落力将少夫人架了起来。

此时庾遥已走进房间,四处张望。

鸳枕纱衾看似质地考究,终归是寻常的物件儿。

水晶珠帘上,一颗颗水晶珠细腻温润,倒是颇有些不凡。

庾遥转身的霎那,用余光扫了一眼墙壁,却震惊得倒退了两步。

温苍原本站在屋外向屋内看,可此时也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墙边。

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位美人儿在曼陀花儿的包围下安静地沉睡。

那美人儿一侧玉臂舒展在身旁,手掌的线条分外柔和,显得细弱无骨。

半边脸和半边身子都被花朵覆盖,只露出半张精巧俏丽、美艳绝伦的侧脸。

留白处题着一首诗:东风小院阑干曲,满地梨花香玉。金囟昼静燕初闲,火养沉烟一丝绿。

再看那落款……庾遥和温苍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庾遥走到少夫人面前道:“少夫人方才说娘家姓韩?”

少夫人瘫在幼薇的身上,点了点头。

庾遥指着墙上的画,问道:“那么画中圣手韩道融可是你的什么人?”

少夫人缓缓抬起头,等了许久,仿佛是等着方才的惊恐渐渐散去,才开口说道:“那落款如此潦草,你们竟然也认得出?看来两位公子身份也不寻常。”

庾遥拱手施礼道:“少夫人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小喜好书画,早听闻韩道融的大名,心驰神往已久。没想到,在这大理国境内竟然还能有幸一睹他的真迹。听闻他过世时家徒四壁,后人想寻出几件墨宝变卖都不可多得,少夫人房中挂着他的真迹,一定与其有着极深的渊源。”

少夫人又将头低下去,沉默不语。

幼薇觉得她渐渐有了力气,便不再撑着她的身体。

“当真是韩道融的真迹?”幼薇问道。

“千真万确。”庾遥道。

温苍也点了点头,算作附和的意思。

幼薇好奇心起,也走近那幅画。

靠得越近,幼薇越能从画中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

虽然此时屋中已被腐尸的味道所笼罩,但是幼薇嗅觉格外灵敏,觉察到此时屋中除了少夫人在散发着一种香气以外,墙壁上这幅画也同样散发着香气。

而这两种香气虽然都幽微细幼,不易察觉,但是幼薇却能分辨出两者有显著的不同。

“韩道融是我的父亲。”

少夫人突然开口了。

幼薇震惊不已,连忙回过头来看她。

庾遥未敢再追问下去,只是说道:“少夫人节哀,如今还是尽快派人报官查验才是。”

少夫人点点头,转身想往楼梯处走去,却苦于身子瘫软,移步艰难。

幼薇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扶住她,并说道:“少夫人慢些,还是倚靠在我身上,慢慢走吧。”

少夫人抬眼看了幼薇一眼,眼神中含义无限。

“庾姑娘,谢谢你。”

“少夫人不必客气。”

幼薇搀着少夫人步下了楼梯。

少夫人走出门外,唤过一个小童,责令他跑去近处的府衙报信去了。

庾遥和温苍却仍留在楼上。

温苍道:“庾兄,你有没有觉得这画上的女子与少夫人有几分相似?”

庾遥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正想说此事。可是看这位少夫人年纪轻轻,韩道融去世之时,只怕她还未足年,这画上的人应该不是她。”

温苍道:“莫不是她的母亲?”

庾遥道:“很有可能。她说韩道融是她的父亲,那么她的父亲为她的母亲画上一幅画情理上也说得通。”

说话间庾遥早已走到了门边上,细细地查看了一下。

温苍凑上前去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庾遥道:“这门是反锁着的。边缘处有被破坏的痕迹,看着像是少夫人看门锁着强行撞开而导致的。”

温苍道:“难道这个留园的少主是服毒自杀?”

庾遥颔首道:“如今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父亲骤然离世,又与妻子口角,导致妻子离家而去。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宅院里,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温苍缓缓走近那具尸体,却被庾遥一把拦住。

“别靠得太近!曼陀罗花大多有剧毒,而且珍稀的品种毒性不明。他若是选择服毒自尽肯定不会舍近求远,必然是服下了某种曼陀罗花,靠近了若是沾染上一星半点,也不知那位少夫人会不会解毒。”

温苍后退了一步,却仍然盯着死者的脸端详,半晌后说道:“可是若我一心求死,一定会选一个毒性温和的品种。你看,他面目狰狞,死前一定很痛苦,哪有人会这么折磨自己?”

庾遥闻言不禁笑着说道:“幼薇啊幼薇。”

温苍不解其意,问道:“怎么突然唤起幼薇的名字来了?这与她有何干系?”

庾遥笑道:“我是觉得我这个妹妹实在是很有本事,不但在男女之情上已将你调教妥当,这断案的本事竟然也见长了。”

温苍苍白的脸上倏然浮上一丝绯红,说道:“庾兄莫要取笑了。怎么,难道只许你们挥斥方遒,一切尽在掌握,就不许别人暗中偷师学艺了么?”

庾遥轻笑一声,扶住温苍,将他往门外领去。

“这话倒也不错。可是两个人若要长久地两厢情好,切不可都过于聪明了,否则只会陷入彼此猜忌争斗。像你们这样互补,我瞧着就很好。你无事多多将养身子,不必求取这种进益了。”

温苍也淡淡一笑,说道:“庾兄之言,谁敢不从?普天之下,谁讲道理能讲得过你们兄妹二人?看来我是最有福气的,可以安然逍遥一世了。”

此话刚一出口,无论庾遥还是温苍心中都是一痛。

是啊,一世。

可谁知温苍这一世究竟还残存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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