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书局 - xp1024.com
《玲珑书局》


第一章 一笑红颜耳畔轻

传说中四月初一正是二仙奶奶显灵之日,又正值农闲时光,和煦村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就上杆子似的,到城中柳仙街看庙会去了。这三日,庙前土戏台上的草戏班子,尽是唱些降妖伏魔的戏折子,神神叨叨的,许悠然并不欢喜,因是要去讨好说书的杨逸之,便拉了他的三侄子隆锦,去河畔边采些杂菜包饺子吃。

“拒蝗虫、战洪水、抗旱魔、降甘霖、惩恶凶、修仙道、扶社稷,”隆锦白白生生的,生得俊俏,虽不过舞勺之年,却快六尺高了,比许悠然生生高了一个脑袋。许悠然撇撇嘴,他一念叨起句文便摇头晃脑的,像极了书院里的先生,无趣的紧。许悠然瞥了他一眼,见他发带上沾了些许柳絮毛球,便踮着脚尖,帮他择去了,隆锦心里暗生快感,碍于规矩,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庙会盛事,比过年不差,小泥鳅你怎的不去凑热闹,倒在这冷冷清清的河畔找婆婆丁吃。”

“哪里冷清,你看这河边不是还有姨姨们浣衣;再说人多了,哪有杂菜给我们留,”许悠然从衣袖中伸出小手,远远指着河边临泽浣衣的妇女们。这手指比起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确黝黑了些,谁让她是个杀猪匠的女儿,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上山砍草下山喂猪。不过,许悠然自视清高,宁做漫山遍野蹦跶的兔子,也不要做黄金屋里的金丝雀儿,求不得半分自由,“爹爹陪着二娘去二仙奶奶庙上香,留着我看家。”

“听说二仙奶奶司管生育,香火兴旺,你二娘定能盼个好,生个大胖小子还愿。”隆锦深一脚浅一脚地撅着屁股在河畔上寻着,许悠然眼神黯淡,注视着他笨拙的背影,并未告诉隆锦,二娘说她跟着他们一起祈福,会招了晦气。

“不过许家多了个杀猪匠,我是打鱼人回家,不在乎(湖)。”

“见你天天喂猪,哪里学来的伶牙俐齿?”隆锦呼的一声,将飘到嘴边的发带给吹到了脑门后面。

“本姑娘浑然天成,哪里是你能企及的。”两人蹲在泥里,久违地扯起闲话来。若非是伺候隆锦的小花暴毙,隆锦还未能得闲回家省亲,顺道寻觅下一个丫头。丫头丫头,说的好听,不过是隆家名正言顺养着的童养媳罢了,许悠然耳聪目明,看破并不说破。

“瞎说,你个疯丫头,莫不是又抽闲去洛城听书去了。”

许悠然嘿嘿一笑,扯开话题,“诶,这里有一株,快拿耙子来。”

隆锦听话,递给她一个柳树树干做的木耙子,这木材适合做藤篮,却不适合做刀具;正如隆锦表面温良恭顺,骨子里重名重节,正是书院先生的好徒弟,做不来登徒浪子山野痞夫。乡里乡亲里,都盼着他考上童生,甚至和他父亲隆渊、大哥隆冉一般做个秀才,一路高中,为家乡父老、家族宗室增光添彩。他们哪里知道,隆锦私下的心愿,不过是做一个木工,开一间作坊,娶一个老婆,生一个儿子,老来儿孙满堂。

许悠然挖开旁边的土,直挖到根处,拽了出来,放进隆锦提溜来的柳藤篮中。乘着春日未浓,婆婆丁的花还未开,暗褐色的瘦果躲在锯齿状的叶子当中,正是根茎枝叶鲜嫩可口之时。

“你可知道这婆婆丁,又称作尿床草,它性寒,归肝经,有利尿的功效,像你这么大的少年,吃几棵,晚上就要在床褥上画地图了。”许悠然故意真一句假一句地与隆锦逗闷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的煞有介事,你咋尽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门道。”隆锦嘴上絮叨,手上不闲着,学着样子,用手扒拉出一株,轻轻放进篮子里。话说出口,他便心生悔意——许悠然的亲娘是洛城张家医馆的药娘,因是四年前天花泛滥,带着许悠然的大姐回医馆帮忙,不幸染了天花,就此驾鹤西去了。许张氏于隆锦有救命之恩,而他与许悠然的缘分,也是从那场天花开始。

许悠然蹲着往前挪了一步,叹道:“要不是娘去的早,我懂得可就更多了……上次我见你二叔这咽喉肿的像个核桃,婆婆丁正好清咽利喉,让他舒坦些。”

“那可得多采些回去,二叔说书为生,嗓子重要,这吃饭的家伙可不能倒了。”隆锦意图“戴罪立功”,装作兴致高昂,在泥土间拱来拱去,像个什么吃虫子的小兽。许悠然用手撑着下巴看他,心中窃笑,说他善良可爱好呢,还是天真愚钝好呢,咋就几句话给说动了,若是来日有个坏人拐带,八成也就被带着走了。

说起虫子……许悠然心念一动,一边说着无干要紧的话语,一边在泥巴里抠抠这里、掏掏那里,“你别看这草微不足道,任我们采摘,等这花开了,绒毛便会随着风散到江湖各处去,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见隆锦沉思,许悠然便将方才从泥里挑的一条软嫩螽毛虫,放在了他的背上,他见了毛虫,两眼斗鸡,愣了片刻,忽而大跳而起,大呼小叫地甩动着手脚,把她乐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梦回两小无猜时,一笑红颜耳畔轻。十年后,夜雨时分,隆锦从睡梦中惊醒,留给沉沉黑夜的只剩一句长叹。

此刻,见隆锦气得跳脚,许悠然连忙抖了抖土,站了起来,将他颤抖的双手给扣在自己小小的黑爪子中,作娘亲安慰幼子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安抚,待她张开手掌,手心多了几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恰似一颗颗凝固的晨露。

隆锦瞬间被手心里的玩意儿给吸引,用手指拨动着小珠子,在手心里滚来滚去:“世间万绿乘机捧,聚成晶莹剔透滴。”

“这是四脚蛇的卵,好看吧。”

许悠然话音未落,隆锦双手一抖,将他心心念念的露水给落在了地上。他终于被磨完了好脾气,双手叉腰,与她叫骂:“许泥鳅你个黄毛丫头,咋就和村口小流寇似的,转挑好欺负的读书人下手,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许悠然听闻,叫道:“村口那几个傻瓜是咋欺负你的,你和我说,我去找他们的麻烦!”

“罢了罢了,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计较。”隆锦又恢复了自己老气横秋的模样,许悠然心道,哎,我还是喜欢他被我欺负跳脚的少年模样,那才有血有肉,让人牵挂,“还要采些什么,我一并拔了。”

“杂菜是够了,我们再去树上摸几颗鸟蛋,去我家厨房偷一碗面粉,你看如何?”许悠然巧笑嫣然,照常拉他下水。

等许悠然和隆锦包完饺子,挎着食盒步入涧西,庙会已散的差不多了。唱戏、跑阵、高跷曲子许悠然都没太大兴趣,只不过错过了杂技有些可惜。见她一脸落寞,隆锦拍拍她的肩膀,劝慰道:“无妨,二仙奶奶的庙会哪能比得上关林庙会,待五月十三关王诞祭,我定陪你玩个痛快,可好?”

到时娱神三日,自有好看,许悠然眼睛一亮,立马和隆锦拉钩起誓,生怕他放了鸽子。等两人松开手,许悠然才为他设身处地苦恼起来:“你要上学,功课又多,哪有空闲陪我这个小丫头片子。”

“那我就写快些。”隆锦微微一笑,拉着许悠然的袖子,就往柳仙街走去,许悠然就这么被他拽着,心里全无不适,反倒有几分欢喜。

果不其然,庙门口戏班子已散了大半,未散的也开始唱送神曲,在鞭炮声撤去贡品,四周硝烟弥漫,颇为呛鼻。倒是远处做生意的、卖小食的、卖香火的摊子还未撤去,也许是与许悠然一样,在等着散场前的表演。

说曹操曹操到,在萧索的气氛下,隆二叔一瘸一拐地拖着一张小桌上台,又身歪体斜着下场。

“噫!这是弄啥嘞,那个跛子咋的来戏台子献丑?”听得一旁有人耳语,许悠然心中不爽。

“嘘,你就少说两句罢,这是万木书阁的后生,说书那是一绝,将来指不定有大出息嘞!”另一人回道,许悠然暗暗得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说起隆家,原本是关东大姓,因百年前战乱,才迁了几支入山陕,下河洛,开枝散叶,直至今日。隆二叔从小得了顽疾,跛了一只脚,整个人的重心倚在左边,从而右腿比左腿细了许多,面容也多了份怪奇相;或许正是如此,隆家才没有在他身上多花心力,任由他在江湖上结交三教九流。两年多前,隆二叔加入了万木书阁,江湖名号杨逸之,从此在附近村镇城池说书为生。这混的风生水起,在许悠然眼里,比起在村里处理家长里短的隆秀才还要风光。

待远处鞭炮声停了,只见杨逸之提溜着一把椅子上台,他戴四方平定巾,穿青布直衣,踩褐色皮扎,若非面目有奇,也算是英朗。待他整理完衣衫,便飒飒然坐下,旁若无人地说起了二仙奶奶的奇人异事来。

第二章 星辉起兮长河落

“话说——贾平年间,黄河之北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比年不登一谷不升。蝗初生如粟米,数日旋大如蝇,能跳跃羣行、能遮天蔽日”他个子矮小,但丹田气盛,声音洪亮如钟,确实是吃这碗饭的料子,“值此时刻,二仙奶奶亲率群师,迎头大喝:‘尔等蝗祸,咫尺不入县界!’”他捏着嗓子学起妇人的嗓音,并不太像,加上相表情颇为滑稽,场下哗然一片笑声,算是买账。若他人有这般相貌身材,恐怕会自惭形秽躲藏起来,惶惶不可终日;而杨逸之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利用这残缺,放浪形骸,毫不在乎,“黑压压的一片蝗虫,直扑二仙奶奶而来,还未到她老人家身前,便就扑簌簌坠地而死,蝗虫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扭头返回,所经之地,土光地净。而这黄河之南——得以保全!”他在一片叫好声中,缓缓落了尾声。

许悠然和隆锦二人,卖力地鼓掌叫好,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本零落的台下,已站了许多看客,甚至有人买了饼子,边啃边听。

又说了几段二仙奶奶的故事后,已是华灯初上,杨逸之说了句:“今日兴致大好,给尔等讲些江湖上的故事,按照旧例本要茶钱,今日全给免咯,可好?”

“好好好——”免费的故事,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那就讲一段《凉月女侠》,客官们可得听好咯——”

许悠然拍手叫好,她从小就喜欢听说书,只不过是,小时爱听千奇百怪的神仙怪志,如今则酷爱行侠仗义的江湖故事。

不同书阁(说书人)有自己的风格,比如亲梅竹马相忘于江湖的凄美故事,有人就刁钻于情事,哀婉动人催人泪下;有人则专注江湖大义,说得荡气回肠,杨逸之两者兼而有之,又诙谐有趣,着实让人着迷。

“是夜,玉门关内小方盘城一间客栈里,一彪形大汉正在温酒,而他的夫人正就着烛光缝缝补补。两人已是过了青春年华,不再血气方刚,此刻亡命天涯,成了对落难的鸳鸯,不胜唏嘘。

男人的目光落在夫人的肩头,已失了年少时分的热烈,而是风吹麦浪般的温柔。突然,他推开窗户,使出梯云纵,便翻身上了落满雪的屋顶,他双手空空,微眯着眼睛,俯视着跪坐原地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小兄弟为何风雪踏至,扰我夫人三更清梦。若是热血男儿,就与我去大堂喝杯温酒,再行说明来意不迟。’他的声音从丹田发出,低沉浑厚,一呼一吸间浸入夜色,内力绵长,不可估量。

此中年人正是裕隆镖局掌门,衙门通缉的要犯,何又青。”

“好——”场下有人拍手叫好,惹人心烦的同时,让许悠然颇有些自豪。

‘小女子不胜酒力,就不与英雄把酒言欢。’来人竟是个女子,何又青心中好生好奇,正欲开口,那人右手揭开斗笠,左手抽出一柄白生生的峨眉刺,黏连近身,挑刺插穿,招招致命。

何又青左躲右闪,并未还手,抬脚上踢,竟是把女子手中的刺刀给踢落到雪地里,‘还道女英雄坦荡,怎的斗笠之下,还戴了面具。’自是话里有话,讽刺她暗器伤人。

女子冷笑,朗声说道:‘霸官道拐良女卖劣玉吞军银,堂堂裕隆镖局,不也是羊皮遮面、衣冠禽兽?’

倩兮盼兮,星辉起兮,长河落兮,这样个水般的美人,怎的能在深夜里,不顾男女大防,如此明目张胆?

何又青一愣,心道:‘莫非此人就是凉月。’”

杨逸之口中,‘倩兮盼兮’四字音调格外温柔,他顿了顿,观察着台下人的表情,继续说道,“传说江湖上有一女侠唤作凉月,戴半截玉制面具,轻功卓绝擅长近战,行走江湖仅半年,就扫除了为祸一方的三凉山马贼。

难道是她?何又青仔细端详,月光之下,女子果真戴半面青白玉面具,上绘祥云花纹,隐隐戳戳间,看不分明。

何又青道:‘在下教子无方,才引出诸多事端——长子忤逆,欺行霸市为祸一方;二儿愚钝,作假卖货代人受过;三儿大意,运镖路上丢失军银。诸罪并罚,罪不至死,更何况我老人家已关了大半产业,赔了双倍钱款,至于这挪用军饷的死罪,是万万不敢担下的——无奈无处申冤,只得落荒而逃。’

凉月冷哼,‘三言两语把自己开脱了个干净,若是清白,又何必和夫人女儿逃到这玉门关来。’

何又青大笑:‘为何不逃?我何又青自视一生清白两袖清风,惩恶扬善周济穷人,我岂能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不逃?我就是天蓬元帅下凡——猪头三是也。’”

台下大笑,不知这是何又青的原话还是杨逸之自己加出来的桥段,这说书也是门有意思的手艺,话本上如何写观众全然不知,全靠说书的传达罢了。

“凉月轻笑出声,何又青道:‘女侠深夜叨扰……是来杀我,还是抓我?杀我你恐难如愿,抓到我更是异想天开。’

凉月嗤笑一声,斩钉截铁答:‘我凉月眼中的猎物就是困兽之斗,无一逃出。不过,我向来最敬佩英雄豪杰,你若在这夜中不声不响地死了,委实可惜,不妥不妥。’

凉月撕下一截黑布,用峨眉刺刺破了手指,便以血当书,在黑布上写下战书,扔给何又青,何又青伸手接过,上面只有个六字‘三日后,月牙湾。’

在这江湖上,血书决斗,不死不休,若是何又青收下,便与放牛牧马咫尺天涯;若是他不收,裕隆镖局的名声便平白无故折损在个黄毛丫头手中。

这一夜更深露重,天寒地冻,何又青手中攥着温热的战书,问道:‘敢问女侠与我何怨何仇,非要兵戎相见?’‘贪赃枉法,作奸犯科,天下人得而诛之。’凉月答道,正气凛然。

何又青敛去失望,将战书收进衣兜:‘天下人既认为又青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便是罢。女侠好生调养,我们三日后再见。’

‘你不怕死?’凉月昂着头问道,将峨眉刺收进衣袖。何又青用手摆弄着腰际,由着妻女发丝做成的平安符,目光如炬:‘这场比试,我绝不会输。’

台下一片安静,看客皆静气凝神,等待着杨逸之接着往下说,哪知他痞气一笑,张开折扇,扇起风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虽知这是说书人常用的手法,故意吊人胃口,好让人心甘情愿,走进他说书的茶馆,点上一壶茶一盘瓜子;可这戛然而止,着实让人心痒难耐。场下不免有人奚落,称他为人不堪。待这局散了,许悠然和隆锦二人带着饺子去二仙奶奶庙的斋菜堂里,找到了杨逸之。

许悠然大大方方地将饺子拿出,放在桌上,双手拿着筷子递给杨逸之,恭恭敬敬:“一只羊叔,请您品尝。”

杨逸之哈哈大笑,自是习惯了许悠然没轻没重的称呼,接过筷子,夹着饺子沾了点带来的陈醋:“恩!小泥鳅这饺子包的着实好吃……”两个小朋友,像是两只馋肉的狗狗,站在一旁,等着杨逸之说那故事的结局,哪知杨逸之看着两人求知若渴的表情,还以为是馋虫上脑,想吃他碗里的饺子了,“你们自己要不尝尝?”

隆锦正欲开口,被许悠然眼疾手快,挡了回去:“羊叔我们都吃过啦,你不必介怀,放开肚子吃罢。我这还有酒,俗话怎么说的,那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喝吧喝吧!”

说着许悠然便从小陶罐里,给杨逸之倒了半碗。

“你这小小年纪,哪里弄来的酒?”杨逸之奇道,端起碗,闻了闻气味,生怕下毒害他似的。

“我娘亲在世时总给爹爹酿酒,爹爹都舍不得喝呢。”许悠然没有正面回答,故意占着他的便宜,想让他乘下这个恩情。

“那我可不敢喝了。”杨逸之如此推诿着,碗却未曾放下,许是看透了许悠然拿好听的话糊弄他。而这隆锦看着忘年之交的两人,你来我往,竟是插不进话来,小呆瓜一个。

“好啦好啦,你这罐是我依着娘亲的法子自己酿的,咋的,怕是有毒,不敢喝了?”

“这酒肉本就是穿肠的剧毒,我早就深受其害,病入膏肓,不可回春了。”说着,杨逸之端了酒,一饮而尽,他放下碗,皱眉眯眼,接着用袖子擦擦嘴角,大叹一声,“小泥鳅如此手艺,我是何德何能,若是在前朝,私自做五斤酒曲,是要以死论罪的。小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罢。”

隆锦听了杨逸之的戏谑,竟是当真,连忙说:“不可不可,二叔的年纪都可以做小泥鳅的爹爹了……”许悠然穿着布鞋的脚,知轻知重地踩上了傻书生的脚丫,让他闭嘴。许悠然心道:这家伙怕不是个傻子,人家调笑的话也可当真?再说了,我算过我和二叔的八字,我们命里犯冲,真若嫁了,恐怕会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不可不可。

第三章 天高海阔无处寻

于是,许悠然摇摇头,既是谢绝了二叔的好意,也是做无奈状,哀叹起自己的命来:“可不是吗,悠然上辈子就是酿了一小罐酒,就莫名其妙给咔嚓一下,丢了小命的。这孟婆汤也喝了,奈何桥也走了,转世托生到本朝,还是落得个给人酿酒的命。”

这隆家一老一少,被许悠然故作滑稽的嘴脸硬生生地给逗笑了,杨逸之拿着土碗,又饮了半碗酒,见隆锦好奇,便把碗递给傻小子。

隆锦就着杨逸之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哪知呛得直咳嗽,赶紧把碗给还回了杨逸之的手里:“我就不懂,为何古来君子都有好酒之徒?这穿肠毒药,怎到了你们手里,就成了琼浆玉露,爱不释手呢。”

“天高海阔无处,阳关大道难寻,千难万阻山重水复,若非有碗酒温暖五脏六腑,让人忘却烦忧,此番行人间一遭,神智清明,嗔痴喜怒,实非幸事。”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杨逸之如此想着,才意识到自己真情流露,瞬间收了自己落寞的神情,笑眯眯地望着许悠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泥鳅下次可得教我如何酿酒才好啊。”

“啊呀,这东西好弄的很,”许悠然虽不能完全懂他话中的意思,却能体会到他忽如其来的失落,便顺着他的意思,转移了话题,“我去年去山上采了些辣廖草晒干研碎,来与米粉和好,再捏成个团团放在篦子上晾干,如此碾碎便成了酒曲。接着再偷……拿了些粮食糯米,放入坛子里封好,如此日积月累,斗转星移,水到渠成。”

“哈哈,装学问可不是用些成语就够了的。”

杨逸之拿许悠然的话打趣,她就借坡下驴,撒着娇让他教读书写字:“娘亲去的早,未能教我许多,日后还得靠羊叔教我学问,免得悠然人前出丑呀。”

“不就是学问,我也能教。”隆锦梗着脖子,红着脸道。他虽是半大小子,未能开窍,却也能察觉到杨逸之对于许悠然的青睐,连忙阻止,唯恐一不小心,便失去了这滑不留手的小泥鳅。

“小泥鳅如此好学,意欲何为?是想让媒婆说一门好亲事不成?”杨逸之如此问道,实为试探,然则许悠然不知,登时心中好气,想不到在他心中自己是个只为了嫁娶的小女子。

生气不过一瞬,许悠然摇摇手,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坦荡地摆在了叔侄两人面前:“非也非也,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岂能蜗居。悠然唐突,觉着倘若能读书写字,便也能学做个说书人,走遍大街小巷,行至天涯海角。羊叔与我说过,大凡天下说书匠人,讲的江湖故事都是‘玲珑书局’所出,若是有一日能与玲珑书局打上交道,滴水入海,便是了却悠然此生的的心愿。”

此言一出,叔侄两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见他们讶异,许悠然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咋了,难道我真是痴人说梦?”

“哈哈哈,”杨逸之率先缓过神来,抚掌大笑,“好个‘走遍大街小巷,行至天涯海角’,悠然如此气魄,让我好生敬佩,甚至自愧如不。行遍江湖的女说书我是未曾见过,但识书写字诸如此类,我还是不在话下的。至于去玲珑书局走一遭……你若跟了我,也并非要穷尽一生,才能完成的难事。”

“此言当真?”许悠然听闻,激动地抓住杨逸之的袖子,被小气的隆锦不着痕迹地给掰开了手指,许悠然轻咳一声,自知在隆锦面前失态,不免有些羞怯。待冷静下来,才察觉着不对,这‘跟我’是收做随从,还是别的意思?她便追问道,“羊叔如何助我?”

“万事需得循序渐进,才能水到渠成,你先将学问做好,日后的事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杨逸之胸有成竹道。

“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万木书阁一向厌弃繁文缛节,喜收能人异士。待你认千字后,我便向阁主请命,给你看玲珑书局出的正本,再派个老道的师傅,教你说书。”

“在我眼里,羊叔就是十村八店最棒的师傅。”许悠然笑眯了眼睛,向杨逸之竖起大拇指道。

这一番夸奖,着实受用,杨逸之喜形于色,见隆锦面色沉沉,便恢复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神色,继续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相比之下,这说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派了些老掉牙的文本给你,说的再好也难有茶客。”

隆锦终于找到个能够插嘴的档口,便问道:“二叔,玲珑书局出的书,为何能大受欢迎,这些故事究竟是真事儿还是杜撰?”

杨逸之心情大好,有问必答,“信则有不信则无。天下皆知,玲珑书局每年会访问些名冠江湖的大侠、宗师,甚至是名不见经传的游侠。这些故事收来,会派人润笔加工,出版成册。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时,玲珑书局掌门羽玲珑便会广邀天下名士,赏桂赏月。而赏月会后,羽玲珑用以书会友作为借口,将出的书册‘送’给大小书局书阁,至于‘送’出的书是何代价,如何处理,一概不再过问——你们看,我说了一年的书,大多来自于去年所出的《露水情幽》和《侠天下》。”

“若是直接出的书册,世人皆可直接去买成书,为何还要来听说书?”隆锦不解,问道。

杨逸之摇摇头:“天下之人,又有几个如你般幸运,能够小富即安,能够步入学堂。江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莽汉,目不识丁的,别说是读完一页纸书,就是自己名字都未必能写全。且玲珑书局润笔费几何,你我皆不明了,书册‘送’给何人是何标准更是无从得知。如此,成书昂贵,门槛颇高,蝇头百姓定是与之无缘。若非万木书阁多年经营,家底丰益人脉广博,也无法得到成书,拓印副本分发各部。再者说原书中,不乏晦涩难懂之处,全靠说书人自己揣测领悟,化简为繁,重新诠释,绝非易事。”

“是是是,全靠羊叔有才,才让我们心痒难耐,好奇地不得了。羊叔,我知你的局千金难买,可是这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许悠然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小鼻子一皱,娇憨可爱,“你就单独给我们两个说说,这《凉月女侠》后来是如何了?”

杨逸之爽朗大笑,撇开样貌不谈,他委实是个乐观的甩手掌柜,潇潇洒洒,半分不像是古板的隆家养出的种。他说道:“好,我就给开个小灶,简单和你们说说后来发生的故事。”

“好好好。”许悠然拉着隆锦拍手叫好,两人便端起长凳,坐在杨逸之对面,双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烛光隐隐戳戳,先前来堂食的手艺人已散了,独留三人。

杨逸之清清嗓子,续话道:“秦关漫漫黄沙弥弥,白云皑皑青天历历,青影诡诡微风习习,芦苇密密水光粼粼。月牙湾里,山泉共处,沙水共生,自然给东来西去的商旅提供了个歇脚之地。而这世外桃源正是凉月与何又青最后决战之地,美则美矣,却必将血溅当场,可惜可惜。”

“又没个深仇大恨,斗个不死不休,值得么?”隆锦长长叹了一声。

“你非江湖中人,自是不懂。但我问你,若外族入侵,国破家亡,你是否会扯一丈白绫,以身殉国?”杨逸之问道。

隆锦不假思索,沉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杨逸之继续说道:“练武之人有自己的骨气,文人亦有他们的气节,两者从本质上别无差异,你可懂了?”

“自是明白。”隆锦答道,许悠然手撑着头,此刻歪着头看他,懵懵懂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是在想不明白,也着实觉得没必要钻牛角尖。

杨逸之不与隆锦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继续说道:“三日期满,凉月单刀赴会。她穿一身素衣,头上戴纱巾以遮风沙。纱巾之下,自是她那玉做的半张面具。她站在泉水边,亭亭而立,长发飘飘,仙姿玉貌。可这倩影之中,只见得她左手持一柄轻剑,影子在沙地上,随着日上三竿,越变越短。

许久,她见皓日当空,已是正午,登时怅然若失,黯然神伤,末了,又长舒一口气:‘莫非何又青真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赴约?如此也好……’

‘女侠邀约,又青岂敢不来。’何又青的声音由远及近,传音千里,只听得树影婆娑,何又青刹那间已到了凉月面前。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凉月的武器,说道:‘想不到女侠使剑。’

‘何英雄虽是不惑之年,却像个少年似的,喜逞一时口舌之快。”许悠然一乐,何又青一把年纪,竟用了个谐音梗去气凉月,果真与隆锦这般大的少年般顽劣无聊。

杨逸之细着嗓子,学着女人语气,妩媚中带着些英气,分外悦耳:“‘你怎的不守时辰,到了中午才来,让我一通好等。’凉月语气中竟是有些埋怨。

何又青语气中多了些阴冷决绝的气息,脸上却是带着笑意,仿佛戏谑:‘刀不磨不快,玉不琢不光,我怜香惜玉,想着一刀毙命,不给你徒增痛苦,所以来晚了。’

凉月一介弱女,对于横行江湖数十载的何又青,不过蚍蜉撼树。只要他不想输,他就不会输。然则,何又青目光所至,只见凉月莹莹而立,明眸善睐,并无半分怯懦。她双手抱拳:‘今日一战,若是侥幸胜了,我会将英雄带回故乡落葬,魂归故里。’

何又青见凉月嘴上不肯服输,便互相放起狠话来:‘若是我赢了,我可就只给你立个木牌,便拂袖而去。’他们似是愿意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来拖延两个人显而易见的结局。

凉月轻笑:‘马革裹尸,才是抬举了我。那就请赐教了!’语毕,她身形一闪,轻剑向何又青刺去。”

第四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

杨逸之三言两语之间,竟让人对书中人物产生了感情,许悠然几乎想抓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似乎只要杨逸之此刻住嘴,故事中的两人便是灯影戏上的人物剪影,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凉月的轻剑永远落不到何又青的身上,而何又青也不会将凉月斩于马下。

一个是少年英豪初露头角,一个则是前辈豪杰陷入囹圄。若何又青不是朝廷钦犯,也许这两人的结局便截然不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何又青用掌抵抗住凉月的一阵猛攻,才知三日前凉月在屋顶上使用的武器并非趁手、使用的招式并非本门。峨眉刺乃是凉月虚晃一枪,掩盖实力,才让自己草率地接下了战书。眼前女子小小年纪,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不容小觑,假以时日,她内力增进,恐难对付。

何又青这才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渐渐出了杀气,他从背后腰带上取下双棍,转守为攻,逼得凉月直往后退,忽的,何又青将双棍连成一根长棍,拉开了距离。凉月本是擅长近战,以女子细巧绵密的巧劲攻击,以柔克刚。可她不知,这何又青少年在少室山做俗家弟子,学的乃是天下至刚的法门;又经师承武当的夫人点拨,刚柔并济,兼容并施。

慢刀急棍杀手锏,这棍一劈一捣借力打力之间,打得凉月节节败退。凉月被逼到河边,一跃而起,踩着何又青的棍尖,翻身回到刚才起始点,一脚踏地,一把重剑竟是从地里飞出,落在凉月右手之中。”

柳木桌上的蜡烛烧得只剩半截,蜡水滴在盘中,像一滴滴凝固的眼泪。

“轻剑细短,重剑沉重;轻剑挑刺,重剑挥砍。一轻一重,一急一缓,一短一长,一刺一砍。何又青在百招之内,竟找不到击穿要害的法门。眼看着情势陷入僵局,

何又青怕是凉月再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决定正面突破。他虚晃一枪,待凉月挥剑去挡下路,转而跃起,劈头一棍。莫说刀剑无眼,哪怕是个无锋无刃的棍子,到了何又青手里,都足以一击毙命。这一棍打在凉月面具上,那青白玉应声裂开,坠落到地上,连同着凉月的重剑,发出沉重的响声。”

本是个酣畅淋漓的武侠故事,书说到这里,却开始往烂俗爱情故事方向展开。许悠然不爽地翻了记白眼,正巧被眼尖的杨逸之抓到,他嘴角上扬,似是愉悦。

风起云涌间,轻纱飘动,何又青下意识一挑,将纱巾掀开,只见凉月明眸皓齿,逞娇呈美,顾盼之间,多了分天真烂漫。

君子好色而不淫,又何况正值生死,何又青心神一荡,见凉月往后踉跄,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揽,将她带入怀中,片刻间,两人视线交错,女儿香气闻入鼻息,何又青自知失礼,缩回手,将长棍拆成两截,插回腰带上,道:‘胜负已分,你走罢。你与我儿一般大小,正是花样年华,人生正将开始之时,我不伤你性命,也请女侠莫要向江湖人士吐露去向。’

凉月头疼欲裂,身形不稳,她收回轻剑,将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血书决斗非同一般,怎可落荒而逃。再者,你若想要余生高枕无忧,最好看着我咽气再行离开。’

何又青摇着头,抬脚往相反的方向退去:‘我已说了我不杀你,是你自己自轻自贱,非要以死相逼……’

殷红的血珠从白璧无瑕的肌肤上滴落,凉月左手从腰带中取出几枚暗器金针,洒落在地上,她望着何又青,仿佛那是最后一眼:‘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何又青见凉月唇红齿白,深感惋惜,站住脚步:‘此行我与夫人去塞外牧马放羊,你若愿意,可与小女结伴同行。血书也好决斗也罢,我们从此隐退江湖,自然不用理会江湖规矩。’

这次轮到凉月摇头:‘家姐死于裕隆镖局,血海深仇无法释怀,我若随你走,岂不是不忠不孝不义?’原来如此,这就是她偷袭不成,再下战书的缘由。

见此情形,何又青反而哈哈大笑:‘行走江湖,要的就是变通,你年纪尚小,选择甚多,何必作茧自缚,不如再去查查再考虑是否要与我复仇……好,既是比试,我们三局两胜,三年后月牙湾,我们再行比过。’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拖延计策,凉月尚未心灰意冷,方才寻死不过是引何又青放下戒备再行刺杀,至于最终她会否心软那便无可知晓了。见一计不成,她便借坡下驴,点了点头,缓缓放下轻剑。

何又青施展轻功,窜到树上,抱着树干,宛若少年,‘那就后会有期了!’说罢,树影摇动,何又青已不见踪影。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凉月望着何又青离去的方向,捡起地上散落的玉石,再将头纱戴上,飘然离去。”

故事终了,二叔端起陶罐,喝完了最后一酒,灯影袅袅,看不分明他的神色,末了,他用极为温柔的声音念白道:“鹗立云端原矫矫,鸿飞天外又冥冥,何又青抚摸被震得生疼的手腕,叹道,‘三年后,我是该见你好,还是该躲你好’”

“后来呢?”许悠然急问道。

“后来凉月回到关中,向天下宣告了与何又青的约定,声称三年内,若是谁先杀了何又青就是与她为敌,必将追至天涯海角。但这是否是有别的用意,旁人不得而知——何又青此人极重承诺,既然此事闹得世人皆知,他必会如约而至,无论千难万险。此去半年,凉月烧赌场、追恶徒、关青楼,送关外女子回乡,最后在雁门关处失了踪迹。如今说来,”杨逸之掐指一算,“今年正是第三年,也不知今年中秋盛会,玲珑书局是否会出版最新进展,给世人解惑。”

许悠然听闻,心中暗自纳闷,觉着故事不通。凉月虽是个冷漠决绝之人,但不会有违承诺将决斗的时间地点昭告天下。可是,月牙湾一战,当事人不过两人,若不是凉月,这个故事是谁说给玲珑书局听的呢?还是凉月只不过说了个大概框架,内里对话动作,都为玲珑书局填补?

更为重要的是,此故事出自于去年的话本,而非三年前的书册,是何用意?

许悠然心道:出于压力,玲珑书局今年的赏月盛会,必然会给《凉月女侠》一个结局。然则要等羊叔回来才能知道这过了时的消息,着实熬着人的性子,浑身难受。可是,自己一个女儿家家,怎么能够和万木书阁一起赴会呢?

许悠然把疑惑压了下来细细思量,而隆锦则挑了个显得并不那么重要的问题问道:“这故事何人撰写,在下好生佩服。”

“此文乃是玲珑书局主笔韩青珏所写,收录在《露水情幽》之中。今年中秋,若我有幸,必带拜帖去府上相见,一睹尊荣。只盼得那时,有此机缘,带小泥鳅同去。”

那便再好不过了!许悠然眼中亮晶晶的,望着杨逸之,没来由的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放下对玲珑书局的憧憬不说,她委实想去见着韩公子一面,问他一句,为何《凉月女侠》不能收录在《侠天下》之中,而是放在《露水情幽》之中?凉月女侠年纪轻轻,已是武功高强功绩卓绝,可这后半段里,玲珑书局依旧把她雕塑为一个难过情关的小女子,将家仇旧恨一笔带过,这凉月女侠从何而来,师承何方,如何追上逃难的何又青,一概不表,避重就轻,是何用意?

“羊叔,我一个小女儿家家,该如何才能随万木书阁一同赴会?”

杨逸之则好整以暇地看着许悠然,说道,“答案我早已给你,只看你如何选择。”

“为时不早,我们两叨扰多时,不敢再多烦扰。我这就带小泥鳅回村,二叔早些休息罢。”隆锦站起身子,躬身作揖,许悠然心领神会,将盘子陶罐都收回篮中,给杨逸之行了个礼,两人便灰溜溜地钻进夜幕之中。

隆锦从庙里借了个灯笼,便带许悠然穿街走巷,走出城门,回到乡间小道之上。许悠然提着灯笼,半晌,两人无话可说,只听得田野里虫鸣阵阵,庄稼声动。

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隆锦终于踌躇着开口:“二叔已是而立之年,身体抱恙,你若真嫁了,守活寡也就罢了,万一日后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小年纪大好青春就白白葬送了。”

许悠然低头不语,心道:小呆瓜啊小呆瓜,你倒还不如直接说想要我陪你身侧,我还能欢欣鼓舞,如此阴一句阳一句,反而让我心生不快,陡生反骨。“小呆瓜,你可知江南有一种茶,叫做‘龙井茶’?”她提着灯笼,颠儿颠儿地向前走着。

“未曾听过。”隆锦有问必答,“你怎的突然提起这个?”

“我听说啊,”一到有空戏弄隆锦,许悠然便满肚子坏水,非常愉快,“这‘龙井茶’是能工巧匠,专挑名含‘隆锦’谐音二字的人,剥皮抽筋,再将这皮晒干切碎,炒制而成。这茶啊,用沸水一冲,香气四溢……”

她还未说完,隆锦已远远地逃到离我十步之地,气得跺脚:“我不就和你说说肺腑之言,你就编个故事吓我,着实可恶。下次若我还替你着想,我就是你家圈里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猪猡!”

“行啊,那你就别管我了,自己回去罢。”许悠然将灯笼往背后一藏,整个人像个萤火虫似的,屁股发光。

隆锦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黑色田野,再看看笑容可掬浮光万丈的许悠然,终究还是迈着小步子走回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和二叔学了这么多唬人的本事。”隆锦喏喏地问。

“小呆瓜,”许悠然笑骂,“谁说是和你二叔学的,洛城中大小说书人我基本认得,这学点皮毛,自是不在话下。”

“学点皮毛,不在话下。”隆锦尖着嗓子,模仿起女孩子的声调,倒有个八九分相像,着实让人惊讶。

“你有这本事,咋的不去和你二叔学说书。”许悠然奇道。

“我若去说书,我爹可得气得拔胡子拔眉毛拔头发。”

“再加个拔鼻毛,正好四大皆空。”许悠然调笑道。两人在这寒夜里,嬉嬉笑笑,彼此照应,往村里走去。

第五章 日暮穷途泪满襟

柳仙街一聚后,许悠然送隆锦进了他家后院的狗洞,才蹑手蹑脚地溜回家中,谁知被二娘抓个正着。稀奇的是,二娘心情尚悦,当着爹爹的面儿,并未苛责。许悠然心如明镜,说了些好听的话祝二娘心想事成早生贵子,此事便就翻篇。

许悠然并不知,天已日暮,行路穷途,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在无声中走到了尽头。

两日后,许悠然喂完猪草,腰酸背痛,下山回家。她穿过小院,撩开门帘进了灶屋,只见灶上已煮好了一锅梗米粥,蒸了几个馍馍,桌上摆了两碟小菜,已是算作丰富。许家老三许季人正借着跳跃的烛火,眯着眼睛看着手中的红纸,颇为认真,见许悠然进屋,他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纸折好塞入袖中。

许季人虽是杀猪的,好歹在村里算有头有脸的……屠夫,因他手艺高超,有庖丁之才,乡亲都赞他手艺好,小门小户想要捞点下水猪杂,也得巴结着他些。不过……许悠然瞥了眼桌上,竟是压着一锭白银。再看二娘坐在饭桌另一侧,眼神透着一股子喜悦和疯狂。她看起来生的低眉顺眼,柔弱娇气,却因年岁已高,并不十分好相与;这不,还未曾有孕,两日来却已穿着宽松的袄裙,手撑着后腰走路,耀武扬威。

“我说二丫啊,”许悠然心中暗暗不爽,自己明明有名有姓,二娘偏就用乳名来唤她,怕不是在嫉妒自己没个会个取好听名字的娘亲,“你这女工静不下心学就罢了,怎的还不守妇道,整日去账房表哥那里叨扰。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盼你小姑娘家家别漫山遍野地乱跑,以免坏了名节,无人再敢来说媒。”二娘语气温婉,但句句呛人。

‘我要是日日去账房表哥那里学习,恐早就识了千字文了。’许悠然如此想着,搓了搓割草而磨花的手心,再回想起许季人方才藏起的红纸条,怕不是已有人送来了八字。她这人啊,若是对她好,必是礼让三分;若是暗藏祸心,阴一句阳一句地不说明真心,必打他个满地找牙。

“屠夫家有什么人敢来说亲——屠夫家的婆娘,不是一个个都心狠手辣手起刀落的么?”许悠然微笑着反驳,眉眼弯弯,若是长得白生些,说不定还是个水灵灵的可人儿。

“可不敢如此顶撞,”许季人见两人剑拔弩张,不得已拿出几分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奈何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想偏颇一方,他思前想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他慈眉善目,柔着声音问道,“隆家二叔,今日托媒婆带了红花交了八字过来,想娶你过门。我见你与他素来交好,意下如何?”他虽是粗人,不懂诗书,待人却是一等一的好。若非如此,许陈氏也不会愿意嫁他,一起过这苦日子。只是许陈氏红颜薄命,无福消受,没法白头偕老。许陈氏死后,许季人戴丧两年,若不是二娘殷勤,乡亲劝慰,也不见得会娶她回家。

“隆二叔一表人才,学识广博,哪是村里庄稼汉能够比肩的,若我是你,也就嫁了。”许悠然进屋前,许季人还在犹豫着说要不要退了订金。见此刻他已和盘托出,二娘觉着这事有了盼头,便在一旁敲边鼓。她去二仙庙上香之时,有人告诉她,是家中一女阴气太重,断了胎气,便恨不得早日把许悠然扫地出门。

杨逸之此人,为人乖张,行为洒脱,四处飘零,心无依托,可友之,不可嫁之。许悠然知道这是她随他去中秋盛宴最好的身份借口,却不敢把终身大事交托在他的身上,买椟还珠,这笔买卖她太吃亏。

许悠然二话不说,盈盈拜下,给两位磕了三个响头,“悠然还未报父母之恩……”

“无妨,我不过是来问问你的想法,实在不愿意,咱就不嫁。”许季人见二娘颜色不善,竟是从衣兜里掏出第二张书契,缓缓开口,“今日我这作坊,可是人丁兴旺。午后,隆秀才托管家交于书信一封,说是小儿隆锦在洛城念书,不幸丫鬟暴毙,此番回家就是来寻个处理杂事的丫头。你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熟悉不过。再者,爹爹知道你敏而好学,心有鸿途,若是愿意和他去书院,正巧是了了你的心愿,也算是我对得起你死去的亲娘了。”

“那是甚好!”许悠然跳了起来,冲到许季人身边捶肩捏腿,殷勤异常,她早就和他说过自己的心愿,只是不晓得他果真挂记于心,得此爹爹,夫复何求。许悠然眼光流转,见二娘气得吹胡子瞪眼(前提是她有胡子),一箭双雕,颇为得意。

可这转念一想,许季人先给了许悠然一个不那么好的选择,又给了她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硬是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去给隆锦那个臭小子做了丫头。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话虽如此,许悠然确是喜上眉梢,蹲在许季人身侧看那契约,当然大部分是看不懂的。许季人站起,穿过门帘去寝室柜子中取出印泥,回到桌边,郑重其事地交在许悠然手里:“若你签了,直到隆锦加冠礼为止,你都是他的丫鬟,不可忤逆他意。到时你每月交一百文月钱给你娘营生,其余无论多少,自己处置,你看如何。”

“我要再想想。”许悠然道。

“行,你想多久都行。”许季人揉揉许悠然的头发,好声道。

许悠然思索中,手里抓着发梢,绕了几圈,见许季人明显有意要与二娘叙话,便道了声去洗手,就重手重脚地跑出了主屋。等她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脱下鞋子,悄没声息地钻到窗户底下,偷听他们说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她一个小小女子自己选择。你你你你,一个是月钱五百文的丫鬟,一个是十两纹银定金的正室夫人,你咋就如此糊涂?”二娘轻斥道,似是用手打了他肩膀几下,又被按住了手。

“是你糊涂,不是我糊涂。”许季人哑声说道,“隆秀才早就对隆二心存不满,声称其改名换姓,为不孝之徒,死后绝不能入宗祠。你看这隆二媒婆前脚刚来,后脚隆秀才就递了书信,自是不愿隆二如意。若我们结亲,在村里可该如何营生?而隆锦那傻小子早就对二丫一往情深,收做通房丫鬟,算是了却隆锦一番心愿。等二丫学了些诗书,长大成人,也许,上天眷顾,她能给洛城里小门小户做个小妾,脱离隆家,便算是圆满。”

许季人一番话,言辞恳切,情深义重。简而言之,就是隆秀才看杨逸之不爽,将许悠然当做棋子,收在隆锦身边却不给名分,任由二叔瞎猜气得七窍生烟,他才开心。这样小肚鸡肠,又昏庸保守的隆秀才,真让人不齿。

“我看未必需要在隆家这条路走到黑,找个村里的庄稼汉嫁了,平平安安的不也很好。你啊,老是由着她的性子乱来,未必对她是件好事。”

“行,若是丫头考虑了不肯和隆家牵扯,你就请媒婆说媒,今年就把这件事办了吧。”许季人迁就道。

什么叫做进退维谷,这便是了。许悠然只觉自己是落入急流中的一片落叶,全由得水流拖拽,自己做不了主意。身为女子,便是她此生最大的错误,她垂下眼帘,掩住了心中的失落,往井边走去。

第二日,许悠然去山上许陈氏和许大丫的坟上坐了一整天,才算拿定了主意,回家后,在隆锦的契约书上摁了手印。

待到约定好的那天,许悠然早早起身,给全家做了早饭,收拾包袱,向父母二人做告别,便去了隆家。春寒料峭,北风呼啸,吹得她脸一阵生疼。隆家与许家同村,不过距离半里,风景却是不同。许家泥巴小院,而隆家则是高门大院,三进三出,门口悬挂着匾额,不知提了四个什么字,门边左右,各贴了红色的对联,看起来还有春节的喜气,热热闹闹的。

许悠然未曾去敲门,抱着包袱独自孤零零地坐在树下,她环顾四周,明明是从小到大熟悉的场景,却显得格外陌生。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门缓缓才拉开,车夫牵出一头骡子,套上马鞍,挂上车厢,回了院子,没过多久,车夫带着隆锦,隆锦带着小厮,提着大包小包开始装车,许悠然远远地看着,大约是些米面药材,甚至还有炭火和咸肉,估计后者是给先生的赠礼。

许悠然刚想上前和隆锦打招呼,只见得大门中走出一行三人,为首的就是那村中长老隆秀才。隆渊身着玉色襕衫带皂色缘边,两侧宽摆,系一条丝绸做的腰带。时过境迁,原是官宦人家御用的绫罗绸缎,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未尝不可穿戴;但隆家古训,不可骄奢淫逸,原是过了五十可穿绸缎,到了隆秀才这儿,便成了细细一根腰带。

至于隆秀才身边的两人,虽粗布麻衣,却依旧显着威风,特别是名叫隆冬的小厮,横目怒视,眼神直勾勾地扫了一圈,像是山中呼啸而来的鹰隼,带着些杀气。许悠然听闻前几日有队来村里讨赌债的恶棍,三言两语就被隆冬给劝了回家,这人着实不可小觑。

隆秀才叮嘱了隆锦几句,便招手让看起来怯生生的许悠然上前去,“你就是许家的二丫头吧,日后隆锦可要托你照顾了。”

“老爷,应是隆家的丫头了,该赐个别名。”隆冬粗声粗气地说道。

“无妨。”隆秀才摆摆手。

“能够在公子身边伴读,已属悠然之福。”许悠然言下之意就是不取名也罢,她心道,连个家门都不让进,更何况赐名;说到底,她和隆锦,不过是隆秀才手中,挫败二叔锐气的工具罢了,其余都不重要。

叙话一番后,隆锦和许悠然在隆秀才的注视下,上车启程。等车走了数百步,隆锦终于卸下了在父亲面前的拘束和沉默,絮絮叨叨地和许悠然说道:“小泥鳅,你夜里睡得可好?我到了三更才假寐了段时间,甚是忐忑,就怕你不来。见你如约而至,我是大为欢喜,今儿可能睡个好觉啦。”

“我许悠然一言,四匹骡子难追,怎么,怕我放你鸽子不成?”只要和隆锦在一起,许悠然心情就格外的畅快,一时间把近日来的烦忧都忘了大概。她伸手推开木窗,窗外树木庄稼正在抽发新芽,一日一变,已是与何隆锦两人徒步去洛城听书的光景大有不同。

隆锦望着窗外,小声道:“雁比翼,南飞去,何时返,何时归。”

许悠然脸上笑嘻嘻的,心中却道,不归便不归,不返便不返。她目光一转,只见隆锦正转头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交汇,居然有些麻酥酥的感觉,她心中一紧,无声地说了声抱歉。

那日上山祭扫,杨逸之手执折扇,大喇喇地坐在她的身边,丝毫没有顾忌。他见许悠然目光闪躲,不敢直视,便已明了在许悠然心中,自己还是差了些分量。

但他并不在乎此番得失,这才是杨逸之可敬,而又可怕的地方。

“七月十五,洛城门口,我带你去京城赴会。”他抛出火苗,只待那飞蛾扑来。

第六章 天花无数月中开

农历七月十五。

落霞道上缓缓行着一支布商队,队伍首中尾各有一名护卫,商队中间夹杂老幼,带头几人骑高头骏马,其余骑乘骡马板车,驮着装布匹的木箱,中间夹两辆马车,最末两名少年骑着毛驴,慢慢悠悠地正往泽城而去。

刚下了一场雨,马蹄翻扬起青草味的咸湿气息,两侧树林虫鸣鸟叫,煞是悦耳。然队伍行到午时,正欲歇脚用膳,突然万籁俱寂。为首的护卫柏迎春勒住马匹,掏出藏在布匹下的长剑,中后侧的布商从板车下取出两张弓,一左一右,包围住中间的马车。

“英雄不出来喝杯淡酒么?”柏迎春戴着大斗笠,看不清面目,声音磁性低沉,约莫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今日戒酒多有不便,但,尔等酒钱且得留下。”说得好听,不过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树林中带头的黑衣人轻声下令,登时两侧树木上窜下七八个黑衣人,柏迎春当机立下,飞身跃起,与两个黑衣人缠斗开来。长剑寒光闪闪,柏迎春使剑飘逸轻盈,抹、扫、截、拦,以一敌二不在话下。

此刻队伍中间,箭矢声动,咻咻几声,几名黑衣人四肢中箭,应声倒地。队伍末尾,松堇年手执双刀,护住身后不懂武艺的商人,横劈竖砍,连伤两人。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行招之间,比柏迎春少了些分寸,多了份狠厉。而队伍中间的护卫名叫红叶李,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手执长鞭,挥舞开来,虎虎生风,略有些华而不实。断钢易、而断水难,红叶李连勾带甩,将人护在自己身后,暂且防守为重。

为首黑衣人轻笑出声,命人直切腹中,攻击队伍中手无寸铁的布商及随从。烟雾弹从树上落到地上,登时浓烟四起,呛得人涕泗横流。商队中不乏惨叫声,刀剑相交之声,着实可怖。

烟雾渐散,忽然树林里射出几个石子,竟打得几个黑衣人凌空翻了个跟头,内力煞是强劲;带头人惶恐,向那处扔了个烟雾弹,哪知另一个方向又射来石子,这一下竟打入带头人的眼睛,登时血溅当场。他们已在此埋伏许久,竟不知还有人躲在树中。

带头人心惊肉跳,眼睛里的血混着浑浊的液体留下,仍似是不知疼痛一般,“撤。”

他竟是不管先前与商队交战的兄弟,带着残部往东去了。松堇年欲上前追去,被柏迎春横臂给拦了下来,两人回到队伍中间:“保护舵主要紧。”

红叶李快步来到柏迎春身侧:“我们也伤了好几个弟兄,难道放过他们不成?”

“自有人追去了。”柏迎春听声辩位,知晓树中藏匿的高手已有一人追着山贼头子去了。他走到马车边,弯腰与其中人私语几句,便站直了身子,朗声说道,“多谢英雄路见不平,不知可否出来一谢。”

梁落春的人影从树中浮现,她站在树枝上,一手落于身侧,一手执一根玉箫,如履平地。她身着一身绿裳,绿纱蒙面,小女娇俏,甚是可爱:“小女子路经此过,见你等蒙难便拔刀相助,仅此而已。”她声音清脆,语气欢快,仿佛出来郊游的,刚才打得几个山贼落花流水的人与她无关似的。

若是寻常布商,自是不知梁落春出身何方,可这队人,个个是心如明镜的主儿——这队人马正是集聚洛城,等着去京城赴中秋盛会的万木书阁南系分舵,柏迎春抬起头,拱手谢过:“梁氏姐妹的名声,如雷贯耳,如今一见,实属大幸。不知今日是否能喜上加喜,请两位女侠一同塌下小酌,谢过相救之恩。”

“眼睛倒是毒辣,武功却不怎么地。”梁落春心直口快,摇晃着脑袋,柏迎春听着老脸一红,的确自己花拳绣腿,内力还不及眼前这个小姑娘三分之一,“小女子酒量尚浅,无法与诸位英雄比肩,今日就将这酒欠下了,来日再行兑换。”

马车中,舵主冷杉掀了帘子,站在车辕上,他身高九尺,面部较常人略长,他未曾言语,却是不怒自威。

梁落春俯视,见几个被打伤的山贼已经用麻绳绑好了手足,便放下了心,径直扬手招呼了冷杉:“冷舵主,这些个山贼为祸一方,着实可恨,今日落网,实在大快人心。还烦劳冷舵主,顺手带到官府去罢。”

冷杉眉头一紧,微微点头。

他们乔装打扮装作商户,虽是为了快些通关入城,不是为了掩盖身份;可怎的刚出洛城一日不到,就被个小丫头给戳穿了身份。

传说冷杉是万木书阁中少言寡语之人,果真不假,自己一番对话犹如落入深潭,无半分回响,真是自讨没趣。梁落春面纱之下,撅了撅嘴,说道:“不说话,那我就走啦——”话音刚落,只见绿影一闪,梁落春已消失在众人眼前,好一个来去如风的女子。三个护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冷杉说了句:“泽城落宿。”便重回车厢之中,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就地休息,检查伤势,再行用餐。入城之后,伤重的随红叶李去医馆就医,无伤的押解山贼随堇年去报官,其余人随舵主先行落宿。”柏迎春说完,见红叶李挑了根结实的麻绳递给他,便知晓了他的用意。两人玩心四起,将八个受伤的山贼用麻绳串成一串,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接着,两人牵拉着‘蚂蚱’们,远远地走到了队伍最前,不知要拷问些什么。

队伍末尾,杨逸之下了骡马,一瘸一拐地走到书童打扮的许悠然身边。见许悠然正从兜子里掏牧草秸秆喂驴,便知她并无大碍。

“小泥鳅心粗胆大,真好养活。”杨逸之掏出手帕替许悠然擦去脸上的烟灰。

“我这是皮糙肉厚,心思迟钝。讲不定睡到半夜,才从梦中惊醒惊叫出声,‘呀,救命啊,山贼要杀人啦!’这样。”许悠然尖着嗓子小声叫道,杨逸之扬唇一笑,方才命悬一线的恐慌,被小丫头三言两语的调侃给打消一空。

“没吓破胆就好,要不然我真会后悔,为何头脑一热把你从书院里拐了出来。拐出来也就罢了,我手无寸铁,保不了你周全,日后该如何面对你家长辈。”他眉眼弯弯,柔声说道。他并不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许悠然,若是她一切如常,早就抓着自己的袖子,开始追问梁落春何方神圣了。

隆锦方才魂游的七魄,这才返了回来,他跳下驴背,接过杨逸之手中的棉帕,胡乱擦去自己额头的汗水和污渍。

许悠然斜眼看他,抓着一把草料塞进驴嘴,驴都差点被她给噎死了:“我才是真的后悔,为何把这个呆子从书院里给带了出来。”

七月十四的晚上,许悠然微弯着腰,端着煎药壶走进了隆锦所住的精益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日子从四月行至七月,已是与隆锦同吃同住三月有余。三月以来,隆锦待人比之村里更为恭敬,毫无逾矩行为。不仅如此,每日写字,他便会挑个简单的字给一旁磨墨的许悠然认读。即便有时许悠然会找个虫子丢在桌上吓他一跳,两人如此相处,倒也乐趣横生,少了些乏味和清苦。

‘隆锦待我不薄,若我留书离他而去,哪怕只有月余,他还会接受我么?’许悠然端着煎药壶,如此想着,心里颇为煎熬。

“你又炖了什么?”隆锦闻着香味,放下了手中的笔。

许悠然眯着眼笑,将煎药壶放在他的手边,打开盖子,一阵甜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隆锦早已习以为常,仿佛他的药壶从来都是用来炖煮甜汤的器具,与苦不堪言的汤药毫无关系。

“祝你蟾宫折桂早早高中。”许悠然说着,用小勺盛了一口,放在嘴边吹凉。

“哦,桂圆红枣汤啊。”

隆锦张开嘴,哪知许悠然吹凉了汤勺往自己口中一送,砸吧着嘴:“甜度适中,软糯可口。”行,每日捉弄隆锦的指标完成。

见隆锦眼神哀怨,许悠然这才将勺子交与隆锦,任他低头胡吃海塞。

“隆锦,我本打算在汤中给你下个蒙汗药的。”许悠然冷不丁地说道,吓得隆锦一激灵,被红枣皮呛住了,“你慢些吃,别噎着了。”

“你你你……”

“我要是能买到蒙汗药就好了。”许悠然用极为轻松的语气说着,隆锦只觉得背后一凉,“明日辰时初刻,羊叔约我一同前去京城赴中秋之会,你与我同去么?”

驴发出低哼,隆锦躬身将手帕还给了杨逸之,他和许悠然混了这么许久,厚脸皮的功力算是学了些皮毛:“此番偷溜,我不后悔。”

许悠然哼哼道:“就等你回家被隆秀才打板子吧。”

修整一番,一行人重新上路,在关城门前,进了泽城。杨逸之随管事的去了公堂,只留些老幼在客栈歇脚。许悠然男装,自是和隆锦分在一室,同屋而眠。两人虽是朝夕相处,却从未在一间房内就寝,尴尬之余,只见窗外一闪一闪,分外明亮。许悠然已恢复了精神,兴高采烈地拉着隆锦关了门,往屋外跑去。

只见得夜色浓浓,炉火熊熊;只听得锣鼓声声,号子阵阵。两人往人多的地方撒丫子跑去,到了光芒之处,才弯了腰,支撑着膝盖大喘粗气。

“原来这就是打铁水,”隆锦指着圈子的中心,兴致高昂地对许悠然说道,“传说每月十五,泽城便会融了铁水,用花棒一挥,打出铁花。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真如此。”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打铁人一挥一击只间,万千条金线从半空落下,流光溢彩,气势磅礴。许悠然抬头望去,只见得一簇簇铁花漫天飞舞,如烟火般璀璨夺目,却又不似烟火孤高寒冷,热辣的流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许悠然拉着隆锦的手,温暖而干燥。两人相偎相依,他们是一对追光者,追着天边的烟火步履不停,却从未意识到彼此就是近在咫尺的火树银花。

第七章 阳春白雪和者寡

因山贼之事,一行人在泽城耽搁了两日,第三日才重新上路。这伙山贼为祸四方殃及邻里,此次被捕的不过是个分支,大本营仍在晋山上逍遥法外肆无忌惮。万木书阁以说书为生,并非刀枪剑雨下的侠客,南舵当务之急是平平安安地与北舵汇合,再按时去京城赴会,没必要和一伙山贼纠缠不休。

就此别过泽城后,一路上道路颠簸,泥灰翻飞,旅途不适。许悠然在驴上坐得腰酸背痛,加上行路枯燥,渐渐失去了第一日出城时的欢呼雀跃,只想快点进城落宿。

行了大半日,正午阳光毒辣,冷杉才下令就地休息,吃些干粮果腹。

于是许悠然、隆锦和红叶李三个年龄相仿之人找了处树荫,栓上骡马驴子任由它们自己啃食,自己则边谈天说笑边吃起饼子来。杨逸之靠在树干上,掏出随身带着的酒囊,小酌几口。他看着三个少年少女聊天嬉笑,不禁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不知忧愁的时光来,便眉眼含笑着舒展了四肢,随意拾捡了片落叶,以一叶障目,打起盹儿来。

两日来,许悠然在杨逸之身边旁敲侧击,打听这梁落秋的身份,然则杨某人指东打西,就是不肯好好说梁落秋的故事,让许悠然憋了好大一口气。见杨逸之正在小息,许悠然便兜了一会儿圈子,有意无意地和红叶李称赞起一面之缘的梁女侠来,末了,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万木书阁诸位英雄都认得她,唯有许某人被蒙在鼓里,好生憋屈。”

“别难过,这不还有我陪你。”隆锦安慰道,偷偷从包裹里取出根胡萝卜,塞给梁落秋骑乘的驴子嘴里,登时另外两只探头探脑地凑了过去,想要抢食。

“阳春别闹,这是你媳妇儿的胡萝卜。”许悠然说着用手掌推开隆锦所骑的驴子‘阳春’,气得‘阳春’直向她吐口水泡泡。

“阳春?那你这只难不成是叫白雪?”红叶李抚掌大笑,调侃道,“我劝你啊,不要挥霍自己的感情给畜生取名,一旦产生感情可就没办法割舍了。”

“怎么的,你们是要把这对驴子吃了过冬?万木书阁如此缺粮不成?”许悠然涨红了脸正欲反驳,忽的明白了红叶李的小算盘,便放缓了语气,淡淡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对梁女侠顾左右而言他,如此避而不谈,反而可疑的很。我就是今日探不分明,日后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红叶李苦笑着摇摇头,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弟弟啊,我算是服了你了,杨叔好心带你来长见识,你可别在南舵给他添麻烦。罢了罢了,故事本无损益,你们听过算过,不许外传。”

“好好好,绝不外传。”隆锦与许悠然两人举起手掌作发誓状。

“其实啊,这段传闻虽与官兵有关,却并非南舵讳莫如深的缘故。你们听过《凉月女侠》么?”这红叶李并非是说书人,而是柏迎春的徒弟,自幼习武,加上少时贪玩,武艺和嘴皮子功夫都算作半桶水晃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听说过听说过,怎的,这还有个前因后果不成?”隆锦急道。

“《凉月女侠》中的何又青可还记得,裕隆镖局和雁南轩珠宝行被查封之前,何又青在关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何又青得势时,他的表弟何千帆在南边戍守边疆,做着安南戍边的副将,两厢势力盘根错节。何又青案发之后,本应诛杀三族,但考虑到何千帆战功累累,戍边将领联名上书,这才保了一命。哎……说来讽刺,何千帆闯过尸山血海,越过崇山峻岭,杀敌无数功绩赫赫,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差点葬送在自己人的手里,真是令人心寒。”红叶李叹道。

“何家一干老小,都死于非命?”隆锦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吃惊地问道。

“老老小小,皆于午门抄斩;其余家丁丫鬟,不是发配边疆就是变作奴隶,原本风风光光的一大家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了。”

“可这世人,心中挂念的不过是月牙湾里凉月面具后的容颜,好奇的不过是三年之期何又青会否赴约。至于其他……不过过眼云烟,稍纵即逝。”许悠然凉凉说道。何又青就犹如这灭门惨案中的气孔,只要他还活着,天还算亮堂着,就不算得真正走入黑夜。

两人表情凝重,面面相觑,许悠然不得已将他们思绪拉了回来:“那这与梁落秋又有何故?”

红叶李这才继续道:“此后,何千帆被革职遣返,贬为庶民,终身不录。原本大好的前程,便坠入谷底摔得稀碎,不过,有传闻说何千帆是回了南山派,和少时定亲的师妹梁落秋成婚,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大丈夫为国效力,死而后已,何千帆一生军旅,忧国忧民,归隐山林未必是他想要的归宿。”许悠然小声对隆锦说道,心里却道,此人有自毁倾向,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亡,只会越来越盛。

红叶李卖了个关子,继续说道:“话说一年后,安南战事吃紧,敌军突袭南溪小镇,意图突袭军营腹背,哪知被埋伏许久的何千帆等人,杀得片甲不留,同时,兵分两路的敌军在树林中被另一队人马生擒。原来何千帆并未离开,他撕了婚书毁了婚约,留在了南溪小镇,保护平民百姓。那这另一队人马究竟会是何人?许兄弟,你可能猜得?”

“当然是我们在树林里遇到的梁家姐妹了,你既然在说梁落春的故事,必然是此处与何千帆发生联系。听闻南山派轻功卓绝,身法轻盈,擅长林中打斗,是也不是?梁落秋气何千帆撕毁婚约,故意与他争个高低,是也不是?”许悠然立马回答。

红叶李拍手道:“许兄弟聪慧过人,着实佩服。没错,树林中生擒安南军队的人中,就有梁家姐妹。梁落秋脾气率直火爆,无法忍受何千帆将自己抛下,便收拾了细软,一路从两广快马加鞭追到安南。奈何何千帆闭门不见,不愿让她也马革裹尸,客死他乡,宁肯她心碎离去,此生不复相见。可这梁落秋哪里甘心,便就在此安营扎寨,训练民妇幼女,教授武艺,势必要与何千帆争个高低。这武艺梁落秋更甚一筹,而这团结妇幼,教习武艺的功夫,梁落春则不在话下。你也见了,梁落春率真可爱,无人不喜,于是,两姐妹在边陲小镇,过的有声有色,除了与何千帆形同陌路之外。”

话说到此,不远处传来重新上路的哨声,杨逸之随手扯掉了遮阳的树叶,伸了个懒腰,拍拍尘土站了起来,走到三人身边,“走吧,迟了冷杉要生气的。”唯有杨逸之会在私下直呼冷杉的艺名,还说的像个生气的孩童一般。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只得把这个故事给咽了下去,重新整装,回到队列里。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一行人一直走到落日,才寻了一处靠近溪水的营地安顿下来,生火做饭。许悠然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她手脚麻利地将落叶扫在一堆,叠得高高的,再用脚压实。然后,她从板车上将卷起的铺盖取下,摊在了落叶堆上。

“以天为被,以地为盖,我们算是做了次侠客,不错不错。”许悠然赞叹道。

“我原以为江湖人士都是到客栈打尖,再点一斤牛肉的主儿;没想到会在树林里就此入夜。”隆锦生活优渥,哪里吃过露宿的苦头,只不过当着许悠然个丫头片子不好发作,只能说着碎嘴的闲话,暗中表达些不满。

这时红叶李提着一篮子番薯过来,“走,我们去溪边洗红薯去。”

“烤红薯?”许悠然想起香甜的红薯味便馋虫四起。

“可以呀,等我柏叔打到野鸡,一起埋地里烤了。”红叶李爽气,拉着许悠然便往溪边去,隆锦在后跟着,暗中生起闷气来。

溪边冷清,南舵众人皆在营地生火扎寨,忙的不亦乐乎。三人一边洗着红薯,一边说起中午未竟的闲话来。

“后来如何,梁落秋是否如愿以偿?”尽管,许悠然知道世上大多事与愿违。

“折腾了大半年后,何千帆终于在众人的劝说下,与梁落秋在村中会见。哪知刚一见面,梁落秋就狠狠给了何三个巴掌。待梁落秋气消,何千帆才将她抱在怀里,重新向她许下婚约。”

“哇唔……”赞叹声刚一出口,许悠然就捂住了嘴,此刻她可是个随行照顾杨逸之起居的小厮,怎能做出丫头行径。

“如此,村中张灯结彩,布置婚礼,准备大宴三日。梁落秋穿起带来的婚服,英姿飒爽间,又带着几分女儿娇媚。她正坐在闺房里,等待轿子来接,却见梁落春慌忙进屋。原来,安南士兵知道何千帆成亲,想挑酒过三巡之时偷袭,哪知被巡逻的官兵给撞见,何千帆得知,脱下婚袍便拔出长剑冲出了茅屋。”

许悠然长长叹了口气。若是此行何千帆得胜,他们也不会在树林中遇见姐妹两了。只是不知道,一身红装的梁落秋,孤零零地坐在床榻上,听着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未婚夫阵亡,是何心情。

“为了偷袭成功,安南敌兵派出了史无前例的阵容,何千帆奋力顽抗,终是不敌,未能见梁落秋最后一面。而梁落秋则当机立断,和梁落春施展轻功,连夜去军营报信,带来援军,这才救下了村子……”

“只可惜她没有救下自己的男人……”许悠然别过身去,擦去了眼角中的一滴泪。

良久,三人只顾着洗红薯,污泥随着溪水渐渐顺流而下,消失不见。

“后来呢?”隆锦迟疑着问道。

“如你们所见,梁落秋将喜服深深埋在了安南,埋在了失去何千帆的地方,又过了半年,才听闻她带着妹妹梁落春,从此浪迹天涯,行迹飘忽。”红叶李用手指摸了摸鼻子,“如何,我个武夫说起书来还算过得去吧。”

“唔,没有波澜起伏,不够引人入胜。”许悠然晃着脑袋评价。

“那哪能怪我,谁叫他们不肯汇编这故事……”红叶李脱口而出,刚说了半句,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第八章 半轮残月夜沉沉

第七章

红叶李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低头用手搓红薯上的老泥,低声道:“这些不过是江湖传闻,传来传去众口云云,不做数的。我洗好了些,先拿去烤了。”说罢,他便用下摆包了些湿漉漉的红薯,蹒跚着往岸上走去。

许悠然和隆锦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这红叶李突然发什么病。

之后一路,红叶李并未与他两刻意拉开距离,照旧打打闹闹痴痴笑笑,但对这梁家姐妹的故事,只字不提。许隆二人并非是看人下菜碟的人精儿,可明摆着红叶李不想重提的事儿,他们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于是两人之间嘀咕着猜测着南舵讳莫如深的原因继续上路,到了泰源府,已是五天之后。

泰源府宛若围城,城门深幽,角楼巍峨,外墙固若金汤坚逾铁瓮,比起洛城气势更宏大些许。两人第一次离开亲人,长途跋涉至此,瞬间被这座城给镇住了心神,只觉自己不过天地间一介蜉蝣,不足挂齿。

“我们南北舵这口味以泰源府为分水岭,一个喜酸一好甜,这一家人也得分两家灶开火不可。你们等会儿见了北舵主,可得谨言慎行,不可丢了南舵主的脸。”杨逸之勒住了缰绳,让骡马停下脚步,叮嘱道,末了,他面朝许悠然补了一句,“南舵主人不可貌相,与你有几分相似,你也许会喜欢他的。不过,你可不许胡来,被好奇心给害死,惹祸上身。”

“借你吉言。”许悠然抱拳谢道。

“大错特错。”隆锦刚想纠正她的语病,守城门将已盘问完柏迎春,一行人便就浩浩荡荡地往城里行去。待到打尖入宿,一切收拾完毕,已是月上柳梢,城门已关,街道上渐无行人。这云来客栈里却是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万木书阁将大堂包了个圆,叫了酒肉小菜,觥筹交错间,宛若逢年过节,喧闹嘈杂。三四十人一共分了五桌,许悠然和隆锦两人则单独落座,坐在远离中心的边缘,看不清主桌上的情形。不过,南北舵虽然汇合,却不见南舵主的身影,许悠然自觉没趣,又是腹中空空,索性用木筷扒拉着满满一碗刀削面,呼噜噜地吸入,毫无扭捏之态。

“好歹是个姑娘,咋的没点正行。”隆锦小声嘀咕道,生怕落到旁人的耳里,给悠然招来麻烦。还好,酒桌上吵吵闹闹,有个络腮胡大叔正借着酒劲,扯着嗓门说些自己近些年的所见所闻奇闻异事,另一桌叮叮当当地在碰杯,隆锦的话早就被声浪给淹没了。

“食不言寝不语,是哪个书呆子说过的?”许悠然边听着些江湖杂闻,边吸入面条,含糊不清地说道。

“是我。”隆锦举手投降。

“哈,书呆子。”许悠然放下海碗,拍手笑道,隆锦老脸一红。

这时,红叶李端着酒碗,从别桌过来坐下,这才成三人之席。他酒量平平,对饮数轮后,已有醉态。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许悠然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凑近许悠然说道:“这些个前辈散落天涯,一年都见不到个一次,你们不端着酒去向他们讨教,倒是在这里吃面,忒浪费了些吧。”

许悠然自是愿意和行走江湖的老前辈切磋,只是她酒量尚浅,喝不了一杯就得倒下。这也就算了,先前杨逸之叮嘱过,不要在北舵前多嘴,再者万一暴露了女儿身份,恐怕要给杨逸之徒增烦忧,便就作罢。

她刚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红叶李便被另一人拉去划拳。这时,楼梯上砰砰砰走下个膀大腰圆的女子,往主桌走去。许悠然心生好奇,端着面碗遮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用余光关注着那女子的动向。

只见那女子身高八尺,体型魁梧,头戴发冠,一身男装,若非眉眼细巧,略施粉黛,还以为是哪个长得阴柔些的公子。见她走来,冷杉举杯站起,其余人也纷纷起立,错落不一地叫道:“木兰舵主好!”

原来南舵主竟是个女子!许悠然眼睛一亮,登时觉着自己的梦想并非天方夜谭,开心地快要像个窜天猴般跃入空中,哪知那女子接过酒碗,环顾四周,另半张脸落入许悠然的眼帘,她吸了一口冷气——一条刀疤从左眼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处,那废眼已是被一层阴翳覆盖,阴森可怖;而鬓角处,像是被肉色的蚯蚓附着般,扭扭曲曲,不知是被烙铁还是别的烫伤的痕迹。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冷杉将酒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木兰也豪爽地将酒倒入口中,将空碗举过头顶:“哈哈哈!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今日一面能抵三年!冷舵主别来无恙!”

“哈哈哈,木兰舵主打趣了,快快入座,我们来话家常。”柏迎春喝完自己碗里的酒,便来迎客,木兰走路带风,步伐利落,坐入席中。

许悠然拉长了耳朵,却几乎听不清主桌在聊些什么,只感受到主桌的气氛并不是十分融洽,木兰不时哈哈大笑,打断冷杉的话语,而柏迎春在其中周旋,试图缓和两人关系。

“小泥鳅在听什么呢?”不知何时,杨逸之已走到他们身边,他本就跛足,脚步很轻,大堂喧闹,更是听不加他的脚步声了。

“我在听他们吵什么呢。”许悠然如实答道。

“哈哈,还不是那些老问题,别去琢磨了,”杨逸之端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吨吨吨喝了一半,“与你们无关的。”

“那可未必,”许悠然吸了一口面条,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悠然有幸加入万木书阁,我可想去说些羊叔主笔的故事。”

杨逸之拿碗的手一顿,骨节发白,故意吓唬两人,低声说道:“红叶李那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居然漏了些风声给你们,看我不让迎春好好指点他一顿。”

“二叔,你不要责怪小李,不过是旅途无趣,被我们央求着讲了梁家姐妹的故事,他也说了,这故事原本应是无关紧要。只不过是,我和悠然异想天开,顺着他未竟的话语往下推测罢了。”隆锦赶紧解释道。

“哦?”杨逸之来了兴趣,放下酒碗,“我倒是好奇你们是否有这七窍玲珑心,能够看出其中的门路。这已是酒过三巡,夜沉月残,不如你们和我说说自己的想法,明日酒醒我也就忘了。”

许悠然站起来,从酒罐里倒了小半碗酒,向他举杯,饮了一口,隆锦默契地举手接过小碗,挪了半圈,喝了一口,才道:“吾等愚钝,实属不智,若有唐突,还请当做酒话。”

“好说好说。”杨逸之也举碗,饮了一口。

许悠然满脸笑意,将木凳往后挪了半步这才坐下,想留给隆锦表现的机会,隆锦则当做是悠然害羞怯场,便道:“江湖上传闻故事诸多,万木书阁能人异士,文韬武略兼得;河洛虽非四通八达也并非天远地偏,为何而各位前辈们只能拾人牙慧,拘于形,役于心,不能自行出书,如玲珑书局般,誉满天下,留名青史。”

杨逸之嘴角一扬,道:“你等如此考虑,竟与冷杉不谋而合。的确,半年前南北舵集会,冷杉就曾向大当家的提议,想要逆流而上,做这源头的生意。”

“然则木兰不许,是也不是?”许悠然接话道。她侧着脑袋去望木兰,这个女人坚毅果敢,泼辣爽直,并不像是瞻前顾后,摇摆不定之辈。

“并非不许,而是不能。”杨逸之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当日他取名一个逸字,就是想要取卓尔不群之意,不在乎、不妥协、不强融也不畏惧。然则世事难料,人心易变,独善其身,岂是能够说到做到的易事。

“玲珑书局位于京城,多少让旁人投鼠忌器忌惮几分。若是万木书阁想要编书出版,不仅招惹了散客侠士,也得罪了玲珑书局。为了些个买卖,担负起全部责任,并不划算。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举必树敌无数,少说今年万木书阁无法参与中秋集会,大了说得罪江湖豪杰仍未自知,贪小失大并不划算。”隆锦补充道,这些都是近日来他与许悠然讨论出的结果,并非全是他的主意。只是这许悠然并不贪功冒进,退居二线,给了隆锦在自己崇敬的二叔面前,彰显自我的机会。

杨逸之勾起嘴角,隆锦这孩子一向老实巴交,少言寡语,权当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既不爱出风头也不爱凑热闹,怎么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眼神一瞟,见许悠然老神在在,心中便已明了,许悠然就是隆锦的照妖镜,既能照出他真心的渴望,也会勾出他心中的欲念。

也算是孺子可教,可造之材。杨逸之心念一动,便点拨道:“的确,我们书阁根基未稳,不宜正面碰撞。而且,这写书,从收集到汇编,从撰稿到审阅,再从排版到印刷,不论是人力还是物力,我们都敌不上玲珑书局万一。若是想在中秋集会前成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水到才能渠成,我们气血不顺,蜿蜒曲折,暗涌丛生,难保哪里出了差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没个三五年谈这基业是痴心妄想。再者,玲珑书局多少靠着点天家吃,无论人物写的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投鼠忌器,无人敢惹。我们南北舵为了是否转型一事,早就吵的不可开交,现在不过是装个表面功夫。说到底,万木书阁的未来,究竟是该仰人鼻息,还是抢夺先机,全在当家的一念之间。毕竟,我们不抢这生意,自是有人垂涎。”

“哦?真有人冒这风险?”许悠然兴致勃勃地问道。

“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玲珑书局盘踞京城,北边势力最为强盛,那么……”杨逸之故意拉长了声音。

“南方必有人与之争夺地盘,近水楼台先得月。”许悠然叫道。

“不错,”杨逸之抚掌道,“那人正是南方有书局的大当家——江复明。”

第九章 今宵酒醒何处寻

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此刻大堂中,散发着熟透了的酒味,气味熏天。嘈杂的划拳声、嬉闹声,将杯酒碰撞的响声淹没,南北两舵和乐融融,谈笑风生,也不知多少谈话是交心,又有多少只是单纯的吹牛。

杨逸之又喝了一口酒,他脸颊耳廓已然泛红,努力睁大眼睛,当作是神智清明:“江复明本是南江府一算命先生,其人眉宇狭窄,覆船口型,伛偻而行,灾星之相。但其走街串巷,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南江诸人皆以江先生尊称。他本就靠言词营生,宣扬天命一套,下至百姓上至官员,受众颇广。半年前他异军突起,复刻前朝词文,扩写改编成话本小说,由此发家。与主流不同,他广受传唱的故事是些夫妻矛盾、婆媳妯娌等下里巴人的通俗故事,反倒更加卖座。接着,他收编了不少游手好闲的亡命之徒,分等级制分销书籍,只要买书之人,皆为其南江书舍的门客,可向下级收取‘地利’。此等交易并非君子行径,然江复明却在当地声势愈来愈大,名声远传京城。玲珑书局听闻,亦向其投去邀请函,但江复明并未回复,想必此次盛会,是见不到这位的尊容了。"

悠然不解,立马提出疑问:“羊叔,你说过,江湖上能识文解字的并不许多,怎的这江复明就能直接卖书呢?”

“这其中原委我也不是很分明,大抵是南江府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买了他江复明书册的人,皆可在茶馆客栈中摆阵说书,以此收取茶钱,因此吸引了许多识字的闲汉。”

“那茶馆的老板就任由那些人说书不管?”隆锦接着问道。

“这南边都是天生会做生意的料子,我们北边可是只能汗颜。听说,这茶馆老板本就可与说书人五五分账,且生意被带动着自然也是蒸蒸日上,有百利而无一害。”

许悠然继续问道:“可这哪儿有这么多人去听书的呢,又是哪儿来这么多闲钱日日下这茶馆?”洛城已是大城,可这听书也得逢着初一十五,或者庙会祭祀才行,一月听不了三四次。杨逸之为了营生,每月提溜着包袱在十村八店晃一圈,才能勉强攒些老婆本,怎的到了南边,听起来却成了件容易事。

“自是有来往的商客,做买卖期间在城里驻足,闲来无事才会去听书。”杨逸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要不怎么说江南富庶膏蟹流油,天时地利人和,也算是江复明好运,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商客南来北往,来去匆匆,一本折子戏可以反复说个半月依旧有人从未听过,能不日升月恒,万事亨通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像我们北方黄土茬茬,种不出片片秧苗。”他说着说着,也许是因为醉了,比起平日潇洒无忧的模样,多了些自伤自感的絮叨。许悠然这才惊觉,酒精能够让一人一吐一吸间,消融外表的假象,露出灵魂深处的模样——杨逸之的确是不再年轻了,短时还好,长此以往跟着他未必会有前途。

“可是,我还是喜欢听羊叔讲些江湖客快意恩仇的故事。”许悠然掏出手帕,替杨逸之擦去滴落在手背上的酒渍,隆锦悄默声地,自斟自饮了一碗,并未吱声。

“那又如何,我等不过是鹦鹉学舌,以讹传讹,借此营生。若没有玲珑书局冠名,谁人会来听乡野匹夫说书,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杨逸之叹息,他们不过是分食骨架残血的豺狼,哪有万兽之王的威风;比起江复明等人,光彩不了许多。这也是冷杉妄图游说木兰,重起炉灶另开张的缘故。只是这老阁主已然英雄迟暮,不复当年之勇,只想着安度晚年,不肯冒这风险。

“我觉着这南江书舍,未必能风光几年。原是奇货可居,但待到书籍人手一册,茶馆人员饱和,往来商客听腻风俗之时,找江复明麻烦的可就是他南江书舍那些挣不到钱的门客了。”许悠然巧笑嫣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再者说了,他江复明能做这生意,南江府就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江复明么?能挣快钱,谁人不想,能够借鉴,谁人不会。”隆锦面色通红,如此说道,“到时,南江府便是一片血雨腥风,风雨欲来之势,不如万木书阁,和气生财,大家风范。”

杨逸之摇了摇头,既觉得两个小孩说的有理,又觉着哪里说不出的别扭。他摇摇晃晃着站了起来,高唱了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其余桌次上的人皆道是杨先生醉了,便嘻嘻哈哈地继续喝酒。

许悠然好歹是借着照顾杨逸之残疾的名号跟随而来的,便立马拉着隆锦站了起来,哪知隆锦不胜酒力,一屁股墩坐在了石砖地上,洋相百出。许悠然脸红,只得与旁桌说了几句抱歉,便将隆锦拉了起来安置在原本坐着的凳子之上。然后,她将杨逸之的手臂挂在了自己单薄的肩膀上,慢慢上楼,进了客房。

杨逸之和队伍里的柳谷丰分在一间房内,但柳谷丰还在厅里畅饮,房内空无一人,黑灯瞎火。许悠然定了定神,沉浸在一片陌生的黑暗之中,屋内的摆设才慢慢露出了轮廓,她一步一摇地将杨逸之扶到床上,并无磕绊,这才大喘了一口气。

“悠然,”杨逸之通常都叫她为小泥鳅,如此突然唤她大名,着实让她受宠若惊,“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作答?”

那日正值日落,雨水丰溢,河水大涨,许多村民被困在河的另一边,无法过岸,正是许张氏摇着筏子强行渡河,将一干人等接回住所。水流湍急,筏子上下颠簸,杨逸之披着蓑衣心中发慌,见许悠然一只小手撑着油纸伞一只小手拽着许张氏的裙摆,便唤她‘丫头,你叫什么’,希望聊聊天能够消除彼此的恐惧。哪知许悠然回头,神色轻松,毫无惧色,脆生答道‘我叫许悠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

许悠然心中打了个哆嗦,这么久的事了,他咋的突然提起,究竟是何用意?只见黑暗之中,杨逸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到了许悠然黑黝黝肉嘟嘟的小手中。许悠然自嘲,真是难为他看得见了,刚想有所回应,就觉得杨逸之的手沉沉落了下去,已是醉的不省人事。

哎。如此身体,不能喝就莫要逞强。许悠然摇了摇头,便拉开铺盖替他盖上,也顾不得他是否更衣梳洗。

四下无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房,关上了木门。待到踮起脚尖,灯笼下一看,才知杨逸之方才塞给她的,正是几月前被爹爹回绝的一纸婚书。他的字飘逸洒脱,一撇一捺,宛若春风化雨的河畔杨柳飘飘,字如其人,见字如面。她登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假使方才他向她表白,甚至对她动手动脚轻薄于她,那还好些;如此举动,倒显得他情深意浓,落荒而逃的自己不言而喻的薄情寡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许悠然思前想后,终是伸手将那婚书往烛火上盖去。火苗迅速地将纸片烧的焦黑,化作黑灰消散不见。

许悠然不自知地握紧了拳头:无情无义,那又如何;有情有义,又何归宿?娘亲和家姐为了村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因是治病救人,死于非命,有谁记得她们,又有谁歌颂她们?小小女子人微言轻,无人知晓,就像那田野里的秸秆,一把火烧了就什么都不剩了。即使是爱娘亲如生命的爹爹,也逃不过再娶的决定。自己之于杨逸之,又高过她们何处?只怕是一到了他的手里,就成了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用。

她才不要重蹈覆辙,做个无声无息的女子,即使她本身不能成为风、成为雨、成为参天大树、成为高岭之花,她也要成为那传颂者,发出自己的声音,将故事传扬下去——不能让英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籍籍无名,淹没在人潮汹涌之中。

她闭上眼睛,整理了自己的情绪,才缓缓睁开,扶着楼梯往下走去。正巧,木兰正提着酒坛往上走来,她的身侧则是同为北舵的云杉,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并无男女大防的意识。也是了,北舵大多为关外迁居之人,与中原礼数不相熟悉;更何况木兰是北舵掌权之人,与一般女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许悠然忍不住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木兰望去,满是艳羡。而木兰的眼中,并无醉态,反而充满了她从未在女子眼中看到过的炽热。她下意识地想行女儿之礼,刚一起势,便收住了狐狸尾巴,换成了抱拳。

“木兰舵主好。”她粗着嗓音说道,“久仰大名,如今一面,甚是荣幸。”心中却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她一样,成为个顶天立地的女子,来去如风,无拘无束。

木兰微微一笑,她阅人无数,岂会被这亡羊补牢的举动给欺骗过去,“不必多礼。”她见眼前的小子怯生生的,又带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如此男扮女装,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是想要名还是为了夺利?瞬间思绪翻涌,她最后只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道,“小不点,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无欲无求,反倒潇洒;若有所求,个中滋味,只有自知。”

说罢,木兰勾着云杉往屋顶走去。

第十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山色岱岱,暮光浅浅,马蹄阵阵,鸟鸣幽幽。万木书阁南北舵三十余人,从日出行到日落,一路向北,景致由山野至平原,由高至低,由绿到黄,渐渐步入了初秋。众人在柿子湾摘了第一波红柿,算是初尝秋味,等行至京城外,已是秋意浓浓,层林尽染,红叶满山。

许悠然曾以为京城不过是一座比洛城、比泰源府更大的城罢了,等真正到了城墙脚下,才窥得一隅,自叹过去不过是坐井观天的蝲蝲蛄,渺小却自负。不过才到外城,已是红墙黄瓦,金碧辉煌,震撼感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无处排解。至于城门守卫如何盘查了众人身份,如何不甘情愿地放行,木兰如何率领众人住入城南的朋来客栈,许悠然全然没有注意。

行李放妥,再饮淡茶一盏,压迫感才飒飒飞去。许悠然趁着还未用晚膳,拉着红叶李和隆锦到豆街市游玩。天色已沉,京城的街头依旧热热闹闹的,这家卖骏马那家卖鞍鞯、这家卖发簪那家卖头花,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长街尽头卖包子的掀开笼屉,淡淡的面香便随着风势,徐徐飘入鼻中。

“你看这盘子,做的真好看。”许悠然指着瓷器摊儿上的青花鱼盘说道,只见那青花发色蓝灰,釉光柔和,深邃而雅致,上绘石榴和白头翁纹样,动静兼得。

“是啊,果真是与我平日里用的土碗大有不同。”红叶李点头。

“你说这是何寓意?”许悠然扭头问红叶李,巧笑嫣然。

“这白头鸟代表了‘鸟’,石榴代表了‘事’,”红叶李狡黠一笑,道,“合起来就是,做的什么‘鸟事’。”

小摊贩则嗤笑一声,无奈摇头。许悠然看准了红叶李是故意拿自己逗闷子,不去理他,转而问隆锦,“你觉着呢?”

“石榴多籽,白鸟长情,自是求一句‘多子多福白头偕老’的吉利话,真是巧思巧构,讨个口彩。”隆锦老老实实地回答。

小摊贩才满意地点点头,操着浓重的京片子说道:“这位小哥儿所言极是,这青花瓷盘名儿就叫吉庆有余,取多子多福之意,买回去摆着,汇聚天地灵气,自是福盈满门,盛气东来。”

隆锦微笑着听着,虽为人实诚但并不犯傻,小贩花好稻好当的吆喝做耳旁扶风,听过算过。他不经意间,注意到红叶李不悦地挑眉,不好意思的同时,又有些许少年人心性,暗爽于心。

“哟!好吃的!”红叶李气性来的快去得快,见有炸豆腐的推车由远及近推将过来,便掏出几枚铜钱迎上前去。隆锦则向小贩做了个幸会的手势,便带着许悠然走到一旁卖簪子的小摊边去。

小摊儿上除了些寻常的小簪儿和头花,还有些精致的头面、满冠和?髻,加上各色各样的发冠和发带,琳琅满目,看得两人眼前发花。

卖发簪的小姑娘殷勤地招呼着两人道:“小相公,是否要给心上人挑件物什儿,好讨佳人欢心?您看我这累丝凤簪可是好看,不如买回去博其一笑,也不枉风尘仆仆,来此一遭。”

“噫?你怎知道我两是外乡人?”许悠然拿起一枝镂空的琉璃簪子,好奇地左瞧右瞧,隆锦则盯着那支累丝凤簪,沉思不语。

“嘻嘻,一听小相公口音便可知来自何方……倘若小相公们落了空闲,可来向秋水学几句京片子,也不算徒来一趟。”原来这卖簪子的小姑娘名叫秋水,果真是个像秋水一般的可人儿,只可惜这浓眉大眼的太过招摇,一直盯着隆锦这傻小子看。

唉,这是琉璃做的簪子,你是石头做的脑袋,咋的看不到这吹皱的一池秋水。许悠然叹息着隆锦不解风情,心中渐渐生出一丝不悦和焦躁,不动声色地放下琉璃簪。

隆锦转了目光,拿起另一支简易的银发簪,上面星星点点缀着几朵桃花,简约而可爱,他脸色渐红,语气僵硬地说道:“姑娘,劳驾帮我把这支包起来……倘若得了闲暇,许是会来讨教姑娘几句。”

秋水喜滋滋地点点头,收了银钱,便挑了支薄木盒,将簪子放进去,递给隆锦,隆锦接过,好生收好,放入怀中。此时红叶李已经端着油纸包的炸豆腐回到两人身边,炸豆腐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北豆腐可好吃,你们尝尝。”说着,红叶李便拿着木签子递给许悠然。

隆锦顺手取走木签,放入口中:“多谢小李。唔,鲜香可口,口中生津,不错不错。”

许悠然觉着好笑,方才还是自己对着秋水吃醋,一眨眼的功夫醋坛子就转到了隆锦这小呆瓜的手里,光有醋没有饺子可算是浪费。红叶李又递了一支给许悠然,被隆锦不着痕迹地转手,再落入许悠然的手里,她下嘴咬开,酥香四溢,外韧内软,汁水丰溢。

“这叫做北豆腐?可还有南豆腐之称?”许悠然问道。

“那当然是有南豆腐,旁的还有女豆腐呢。”红叶李从善如流,顺水推舟。

“男豆腐女豆腐、老豆腐小豆腐,那油豆腐算什么呢?”许悠然嘻嘻笑着,将这无聊的话题继续下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许是算得上爷爷豆腐喇!”红叶李笑道,许悠然也便哈哈笑起来。

这么笑着,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骑着高头骏马从三人身边掠过,横冲直撞,蛮不讲理,红叶李吓了一跳,退后几步,许悠然则被隆锦勾手拽到了街旁,她对于隆锦不动声色的照顾已是习以为常,没有道谢,倒是伸长了脖子张望许久,直到官兵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算作罢。

“喝!真是威武。”许悠然啧啧叹道。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你可得小心一些,注意自己所言所行,收敛着目光,这里毕竟不是洛城。”隆锦依仗着自己虚长几岁,柔声训斥着许悠然。

许悠然眼角下垂,心中却是不当一回事,怎么的,还能因为眼神不规矩把我抓去衙门不成;她再看红叶李心神未定,转而调笑他道:“你个习武的大高个儿,咋的还没我们两个文弱书生胆子大。”

“我儿时本就胆子小,加上年幼体弱,才被家母送到师傅这儿学艺,可非我本愿。所谓习武壮胆,逃跑不软。”红叶李摇头晃脑道。

“什么不软啊?”许悠然不假思索地问着,隆锦则呛了一口口水,低咳起来。

“腿不软啊!”红叶李理所应当地回答,隆锦心道,真是一对活宝。

如此说说笑笑,吃吃闹闹,一路回到客栈,三人已是半饱。杨逸之和柏迎春等人不知去哪里办事,还未回来,三人草草吃完晚饭,便回屋休息。

回屋点灯,关上房门,隆锦柔声唤许悠然过来,悄悄从怀里取出这支熟悉的木盒子,送进了许悠然的左手中,许悠然下意识地抓住,抬头惊讶状。

‘小相公,是否要给心上人挑件物什儿,好讨佳人欢心?’秋水的话复在耳畔响起,让许悠然不知如何是好,右手里拿着火折,举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送你了。”隆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是让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许悠然不知该如何接才好。

“为何?”许悠然话一出口,几乎想用手打自己脑门,这不是一句废话吗。

“我曾答应过你,四月十三一同去关林逛庙会的,殊不知学业繁重,不仅将我困在那四四方方的书院里,也将你这野鸟拔去了翅膀、剪去了尾巴毛,硬生生捆在我的身边。我好生过意不起,定要赔偿你不可,你就收下罢。”隆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已褪去了青涩的沙哑,逐渐变得低沉而磁性,撩得许悠然心中一荡。

隆锦啊隆锦,你肯忤逆家里,陪我跋山涉水,一同到京城来追求虚无缥缈的幻梦,便是对我最大的善意,我许悠然何德何能,才能使你青眼有加,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爱。只是……你走你的官路,我走我的野道,待到我们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上,这片玉壶冰心,总是要辜负了。

她低下头,将木盒推回隆锦的怀里,隆锦执意不收,一来二去,许悠然便烦了,姑且将簪子收下,准备回去的路上再物归原主。

“算算时间,羊叔也该返了,我去让厨房烧些热水,好伺候洗漱;你若是乏了,就先塌上歇着,我去去便来。”许悠然将盒子放入怀中,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跑了,隆锦只当她是害羞,没有追出来。

许悠然思绪万千,到了厨房,只见小二正在和一满头华发的大娘卸车搬炭,便不去打扰,一人钻进院子中的凉亭,倒了杯淡茶,自斟自饮起来。

“你倒是惬意,花言巧语将老实本分的小少爷给拐了出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许悠然抬头一看,这一眼可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大汉正是隆家的家仆隆东,他眼神阴翳,语气冰冷,无一不透露出厌恶之情,“正值秋收,老爷查家产券契腾不出手脚,便嘱我来捉你们回府。”

许悠然右手抓着茶杯,骨节发白。

“不过,依我看来,着实没有必要。”隆东从腰际拔出一把寒岑岑的小刀,月色印在刀刃上,泛出冷冷的光,“除掉你就像拽掉一朵小花骨朵似的,悄无声息。”

十一章 玲珑珠玑妙笔 巧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越货时。搬炭的大娘直起酸痛不堪的腰,用拳头锤了锤,准备休息片刻再继续劳作;小二则从兜里掏出块槟榔送入口中,那是往来商客打赏他的谢礼。投鼠忌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隆东未必能够痛下杀手。

许悠然脑中转了几个念头,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压住了自己颤抖的嗓音,笃定道:“若是隆叔有心为难小女,只怕是在乡野间就已下手了,想来还是念着我与少爷的情分,才能行至今日。废兴有数听天由命,若非少爷原来的丫鬟小花染疾暴毙,小女还未能够相伴左右,添茶磨墨,妥善照顾着,少爷也逐渐习惯了有我相伴左右。若是年内莫名陨了两名丫头,只怕传将出去,还以为隆家是有恶鬼附身,断了气运,有损声誉。还望隆叔多多指点,给小女一条明路。”

隆东诧异地望着许悠然,还道她是个好糊弄的婆娘,不想如此难缠;这番话里忽然提到小花,是何用意。不过,隆东行走江湖,除了以暴制暴外,更通晓借力打力的话术,他坐在许悠然对面的石凳上,凑近她,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威胁到:“要说情分,还是小花与少爷情深意笃,两小无猜,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话虽如此,当日小花偷了府中银钱,还不是隆锦和盘托出,首肯除掉小花,还府中一个清净。”

许悠然花容失色——原道是隆锦心思单纯菩萨心肠,不想小花之死他竟会袖手旁观,甚至参上一本。不,杀人诛心,这不过是隆东的策略,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就此离开罢了:他先贬低两人的情分,再暗示隆锦未必不会处置自己,如此心机,定是故意颠倒是非曲直,好挑拨离间,让人陡生疑窦,不可相信。

见许悠然不语,隆东继续循循善诱道:“你与隆二纠缠不清,又与少爷不明不白,倘若一日叔侄情分断送你手,你便是宗祠的罪人;老爷真若怪罪下来,可未必会碍于你爹娘和新怀子嗣的面子,就此断绝关系也未可知;再者将近年关盗贼横行,没有老爷的庇护,可不保证许家会有什么闪失。呵,有一点你说的不错,隆家一年内死两个丫头,着实有碍——京城人多嘴杂,人生地不熟的,走失也是常事——话尽如此,如何自处还取决于你。”

双手不沾血腥,仍能达到目的,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这是威胁我。”许悠然抬起头,目光灼灼。隆东一愣,还道女人似水,这个小姑娘却是一道磷火,燃烧起来并不热烈,但烧在身上还是会烫的。

“一家四口的命皆在你手中,你好自为之。你看,这才叫真正的威胁。”隆东说完,方才收起小刀,站起身拂袖而去。

一夜噩梦。

第二日,早起下楼,只见隆东正好端端地坐在杨逸之身边吃饼喝豆汁儿,笃笃悠悠的,许悠然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来自己尚未睡醒,噩梦还在继续。隆锦睡眼惺忪,一见到隆东,睡意便全消散了,两人客套几句,听闻隆东不过是来保护自己安全,这才放下心来,坐下与杨逸之闲话家常。

不知其之无酒肠,对饮不得一蕉叶。杨逸之因前夜贪杯,多饮了几杯上品白酒,醉的不省人事,还需得柳谷丰等人帮衬着回到旅店。其余众人,也因贪酒,卧床大睡,早起者寥寥。杨逸之现在坐在桌边,头疼欲裂,勉强着说些闲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几人各怀心事的表情。

“今日初九,你们若是闲来无事,可去北街三忘书斋逛一圈。为了给往来书商助兴,八月十五之前,玲珑书局在三忘书斋设有‘前会’,往昔出版的书报小说,会明码标价出售,喜欢的话可以买上一两本。”

“此言当真?”许悠然来了精神。

“当然当真。而且,江湖上书阁书社,也会趁此良机,来交换限量书籍,甚至交流某些后续故事,很是有趣。若是有缘,还能遇见玲珑书局里来监场的主笔,这等机遇可遇而不可求也。”

此行许悠然心心念念的便是玲珑书局的执笔人韩青珏,杨逸之如此说道,让她心花怒放。该滚刀山滚刀山,该上砧板上砧板,她宁做盛放一夜的昙花,也不愿藏在泥土里做条蚯蚓。小泥鳅许悠然顾不上隆东刀子般的眼神,填鸭般吃完了早饭,便往北街而去。

三忘书斋门口屏风上写着三列大字,正是忘爱恨、弃烦忧、断舍离。

“此是三忘书斋的名号所来,乃是玲珑书局的创始人糊涂道人的手迹。七年前,老侯爷赖清泉痛失爱子,从此堕入云间,将玲珑书局交由自己凡尘兄弟羽玲珑来经营打理,自己不理俗事,五根清净,一骑绝尘,也算是洒脱之人。若我如他般有权有势,定下不了决心脱离俗世,去那山中做名灰袍道人,自炊自饮,粗茶淡饭聊此余生。”同行的北舵白杨向年纪小的金松解释道,许悠然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今日你怎的反常,不喜言语?”隆锦奇道。

“许是水土不服,过两日就好了。”许悠然牵强地扯出一个笑容。隆东此招阴损,无凭无据地就植根下怀疑的种子,让许悠然对隆锦开始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想到自己往昔与小花的情分,想起隆锦此后就不再提起小花的往事,甚至是那句隆锦与小花曾情深意笃,许悠然更是有一股无名火从丹田往上翻腾。

好一招挑拨离间。不行,你需得清醒,莫要被拐卖了还替山牙子数钱。

门口已是热闹,许多早早前来的书商互相招呼,这四人无人相识,一路无阻,进入书社。只见正厅中间的桌椅板凳都撤走了,只剩下靠墙的三面桌椅,上面堆了些书刊。

许悠然刻意与隆锦保持了距离,乘机钻过围聚的人群,拿起一本书册,正是《侠天下》官方印本,和杨逸之手抄的章节的确有差别。这本正本不仅多了些水墨肖像画,更令她吃惊的是,凉月女侠的故事的确收录在《侠天下》之中,而非《露水情幽》。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言非虚,却未必是真实。

在书院待的几月以来,她所认的字并不多,只能磕磕巴巴地读个大概。凉月与何又青的情事虽在,但无杨逸之说书时一般浓墨重彩,倒是对于扫除镖局之事说得更为详细——裕隆镖局横行霸世,不仅勾结黑道霸占官道,而且强收当地居民保护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可比开赌场开妓院更令许悠然愤怒——大约是因为她就是疾苦百姓中的一员,深受其苦。而凉月偷袭何又青,描写地并不磊落,的确,虽然裕隆镖局在她心中是大坏蛋,可凉月暗器伤害何又青,的确称不上君子行为。许悠然想,凉月之后三年隐居江湖,不仅是因为与何又青感情的无疾而终,更是对自己的一种反省。

许悠然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绘着凉月的小像。只见她玉面具工笔细细描摹,除了杨逸之说书时提到的纹样,边界的刻纹大概是某种花;意笔则随意描绘了几笔轮廓,发丝飞扬,到袖口裤脚处,都是几笔勾勒,几乎留白,飘飘然之间,恍如谪仙。

许悠然细细地看着书,一点儿都没在乎身边嘈杂的人群,和悄悄站到自己身边的隆锦。待她翻到最后一页,才看到《侠天下》的主笔人落款——青玉书生:韩青珏。

正晃神时,有人喊了句:青玉书生来了!

许悠然犹如晴天霹雳,浑身战栗,她小小的个子根本就看不到门口的情形,忽的感觉到身边有人拉扯着她的衣衫,只见隆锦蹲了下来,示意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许悠然没有犹豫,便坐在了他肩头,扶摇而起,成了书社里最高的那个妄人。

青玉书生韩青珏果然书生打扮,一身青衣,远看只见他五官阴柔清秀,举手投足间,带着猫儿一般的孤高和妩媚,不喜生人,又撩动着路过之人的心绪,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他几眼。

即使杨逸之年轻些、俊俏些;隆锦机灵些、大方些;红叶李正经些、稳重些,也比不上一面之缘的韩青珏。这恐怕就是戏折子里所说的,一见钟情。更何况此人博学多闻,才高八斗,又是京城子弟,咋的能和乡野匹夫一概而论。

“只道是韩公子玲珑妙笔巧,珠玑文字高,不想今日见面,才知才貌双全,人间极品。”一名书商鞠躬向韩青珏打招呼,他正是山陕狼牙书社的康仲瑞。

“康公子抬举。”韩青珏生得一双桃花眼,声音更是磁性,听得人心酥酥麻麻的,但他的语气并非热络,倒是有些冰冰凉凉的,像是一碗冰镇过的爱玉,爽口而清淡,“不如进后堂一叙。”

直到两人进了后堂,许悠然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再低头侧看抱着自己小腿的隆锦,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下定决心,从他肩头一跃而下。

“昨夜蚊虫叨扰,一夜无眠,我有些乏了,回去补觉,你自己尽兴,不必介怀。”许悠然抛下这句,便冲出了书社,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隆锦,不知她是在抽什么风。

按说昨夜醉酒,客栈里应是布满了宿醉的同僚,不想走进客房,只觉得空落落的,没什么声响,许悠然问了小二,才知道是南江书舍江复明携一干人等到了京城,这足矣打乱所有人的计划,登时住店的书商们倾巢而出,抢占先机去会见传说中的江先生。

“不过,这木兰舵主还在房里,听说是患了风寒,不宜外出。”小二八卦道。

也不知云杉有无好生伺候,许悠然半信半疑间靠近了木兰的房间,将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到窗外北风呼呼声大作,心道咋的患了风寒还开着窗,便推开了木门。

这一推可不打紧,只见木兰高大的身躯躺在血泊中,嘴唇发白,气绝身亡已久,而她的眉心插着一支银钗,正是隆锦昨日送她的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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