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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


菊岛日记

机场的风筒,高高的扬起,红白相间的横亘在乌灰的天空中,从遥远的北方急疾吹刮而来的凛冽冬风,无情的掠过这里。下飞机的人们,稀稀落落的,皱起眉头望着天空,自然的竖起衣领。

机场大楼里办事的人,带着困倦的面容,旋动着收音机的钮,喇叭里传来冷漠的语音。

「苏联亚塞拜然和亚美尼亚之间的武装冲突,愈演愈烈,估计到目前为梗虺逋欢劳龅娜耸汛锶恕!?br />

那凛冽的北风来自的地方,不知道昨夜风从那儿经过时,有没有看见在夜空中舞动的灵魂……

然而这样的事,对这个浸泡于海峡冰凉海水中的散落岛屿太过于疏远。所有的热情,都叫人们拿来对抗无处不起的冷风。

风筒红白相间的摇晃,间或发出啪啦、啪啦的碎帛声响,风很急,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日子,虽然刚才在南来的一万呎高空中,云层上仍是晴朗的……。阳光阻绝在灰黑的云层上,独不对这里的人们留些温煦,就像快乐不纯属于任何人……

「冷哦……!」每个见面的人这样打招呼。

刚下飞机的异乡青年,也对开车送他进城的老乡这样说。

「冷哦……!」

老头子以海口人有趣的上扬语音,从后视镜中看过年轻人。

「是啊!没有人会在冬天来到这里……。」

路边的树,弯着腰吃力的迎着疾风,看起来有种勇敢而肃杀之美。天人雏菊却仍是到处绽放着,星星点点的,想它仍然清醒着头脑。

「会一个人吧!」曾经这样以为是。

如果自己一个人能够迎着强烈的北风,走向吹裂了的长堤,也会有别人做过,或想做同样的事吧!

经过高度的飞行,和低调的思考,当飞机的胶轮,粗鲁的吻上雨后新干的灰泥跑道时,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的念头。

「这多像拙劣的电影情节……。」

冬天只有走私客和军人才到这里,而自己来这里是期望会遇见一个人,一个直觉上会跟自己很像的陌生人。

陌生人伫立在疾风吹裂的海堤上,不去理会吹痛的耳朵,突然地转过头来,没有张嘴,却清楚的听见他发自心中的声音。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年轻人告诉他一个昨夜里做过的梦,梦见一队士兵,步伐整齐的在海堤边上不断的奔跑。

「一二!一二!」带队的军官,倒着跑并吃力的喊叫着。「还有二十圈,快!快!」

自己在渐渐梵泛白的天色中,拉紧单薄的被子,不能肯定那坚定的发令,是来自梦境,或是真正队伍整齐的奔过窗外的军人。

起来时努力的回想这些,并且奋力的踮起脚尖,朝向窗外的海堤张望。

梦里没有这样的景致,昨天来时,天已微暗。那队不住奔跑的士兵,是在夜里跑进他梦里的,一堆人践踏了他的心,在里面一圈又一圈的绕着,还有人带着队数着。大部份的人喘息着……

陌生人问候他:

「一直都好吗?」

风很大,他流着泪水,但他忙着向对方解释说。

「这里风太大了,吹得我眼睛发痛……。」

陌生人了解他的兴奋,笑着问他:

「已经很久没有梦了吧?」

「没想到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就有了梦……。」梦里有一堆奔跑的士兵。

年轻人终于哭了起来,陌生人站起来,跳到沙滩上说:

「真是个孤独的人!」

当他从风干的泪眼里,抬起头来时,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

旅店里镶住在柜台里的老头子,吃力的抬眼问他:

「过夜吗?」不相信的样子。

「要看得到海的房间。」年轻人要求着。

「城里来的吧?看海干嘛跑这么远来哪?」看着老头子覆盖在线圈毛帽里的头颅,懒得对他解释,现代人做事,不需要有充份的缘由,只是客气的笑着。接过了钥匙,老头子说:

「最高的一间!」

柜台上的收音机,间又传出冷漠的声音。

「苏联亚塞拜然和亚美尼亚间的武装冲突,现在战情正逐渐的升高,有演变成两国宣战的可能……。」

不知道昨夜从那儿来的风,有没有看见在风中哭泣的灵魂。然而它在这里似乎无关紧要。

年轻人背起行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体内时不住的弹射着。像高亢的声音进入空阔的山间有了回响。他孤寂的从吹裂了的海堤上走回来,很想点根烟,喝杯酒。

那个期望遇见的人,没有到海边来,想是没有在心里跟他好好的约定。所以并没有哭泣,也没有跟他谈到昨夜那个士兵奔跑的梦。

哭泣并不一定需要对象,冬天来到这里也不一定需要原因。

在北返的飞行中,应该可以看得到晴朗的天空。

当飞机的胶轮,跌撞在城市布满灰尘和胎痕的跑道时,没有忘记自己在吹裂的海堤上,曾经深深的吸了一口海风,混杂着海藻和鱼腥味,并且持续到走在杂沓的人群、车阵里,才从体内弹射出来。

他想起那不分时节,始终遍地绽放的天人雏菊,凛冽的风,弯着腰的树,灰褐的天,湛蓝的海和那个没有在在心中约定好所以没有来的人。

好像只有自己拥有那一份肃杀之美,却不肯与人分享。心中有着丰富的感觉。

「真是个孤独的人……。」

他笑了笑,自己这样想……

1990.11.16马公

猫女郎

住在这个城市的人, 少有不孤独的。但不要问我是谁说的……

她偏过脸来,让我看她脸颊上的伤痕,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窗外的阳光打了进来,照著她半边的脸,那道伤痕又深又长的,虽然已经结了疤,却也不难想像当初落在她脸上的爪子,是那样的快速凶狠,跟她熟悉的朋友,都习惯了她脸上或身上其他地方经常会出现的伤痕。

「总有一天,这些猫会把你害死!」

虽然我明知道,她那些睁著黑白分明,像水晶珠子一样大眼睛的猫群,其实并不像听来的那些聊斋奇闻般真正会发生什麽意外,不过当她把她脸上或身上的伤痕,已经开始像炫耀著愉快的事般的对朋友展示时,总是要担忧的说说她。

她噘著嘴巴,用两只手端起咖啡杯:眼睛沈沈地望著鼻心上袅袅冒起的烟气,在雪白的杯沿上印上一抹又粗又红的唇印,我看著那只雪白的杯和她猩红的唇和颜色上不能妥协的对比。

想起那曾经拥有这唇的男人和她那一群忌妒的猫,脸颊上的爪痕,分明得像是昨夜疯狂情夫,曾经残忍的对她施虐。

「要不是有这些孩子,我早就已经离开,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你能怎麽想呢?我又不能带著五只猫到处旅行……。」

她放下杯子,像是一个因为拥有很多爱情故事而感到骄傲的情妇般地对我笑笑,我常常笑她,那些猫像她的情夫……

「你们男人啊,寂寞的时候,有那麽多的地方可以去, ……我是指那些有著花花绿绿灯光招牌的酒吧、酒廊,…

在家里摆一组好音响和一张不愿意固定对象的床,上班的时候带著不同颜色的故事,轻佻的向朋友传述……。」

「哎!哎!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我赶忙笑著,弓起指头轻敲著桌沿,阻止了她的话。

「所以哪!我决定在家里养五只猫,就像你说的,它们是我的情夫。」说完,她从手提包里,拿起一面小小的镜子,侧著眼看自己脸上的爪痕。

那是一只很精致,背面镂刻著很多奔跑的野兽,连著一柄小把手的镜子。上次她从尼泊尔回来时,曾经对我炫耀过,记得她说: 「这镜子是开光许过愿的,它会帮它的主人带来桃花运 ……。」而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看著她因为经常的浓妆显得有些泛白并不太健康的皮肤,高耸的颧骨,强烈分明的五官,像电影里经常沦为风尘女子的吉普赛女郎,她其实是很漂亮的,只怕年纪已经开始为她带来困扰。

五年前,她温柔的拒绝了我,而今天纵使我们彼此偶尔兴起一点互许的念头,也总会在因为太过熟稔的友谊之下,冻结褪化。

「四十岁那年,如果我们都还单身,还是要娶我吗?」

她望著镜子里的自己,漫不经心的对著端坐的我说。

几年来,我们把这样的一句话说得烂熟,每每看她又结束了一段不称心的感情时,我也会像开玩笑似的这样对她说: 「嫁给我吧!不要再挑了……!」

如果那一天,对方正经的说。「好啊!」那一定会吓坏了彼此。

我知道她并没有故意让自己的性情变得古怪,总也忍不住要想,一个单身女子,跟她朝夕相处的却是一群看来不怀好意的猫儿,我以为她越来越阴沈了……

有那麽一次,她在半夜里打了一通电话给我,我由於连著几天的熬夜工作,正庆幸有了一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夜晚,不高兴的咕哝著回答她。

「不要这样嘛!我已经没有什麽可以谈心的人了啊!」墙上的挂钟指著十二点五十分。

「可是现在已经快一点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正想把电话挂掉,突然墙面上迅速的跑过一只蜘蛛,当我抓起拖鞋,忙乱的解决了那只夜行动物之後,再拿起话筒时,只传来一阵阵嘟嘟声。我坐在床沿想了一会儿,决定这一次要做漠不关心的坏朋友,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梦见自己缠在一堆像丝一般的电话线里,有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蜘蛛,霍霍的磨著牙,一步步的向我逼进,而她就坐在不远处,身边围著五只猫,磔磔地对著我笑。

後来,我告诉她这个奇怪的梦,她只对我解释说,其实那夜她并没有挂我电话,是她的猫儿在地上扭打时,咬断了电话线,却调皮的祝我这个梦能够成真。

记得前年在冬天才来的那个怪异台风,我正巧到南部出差了几天,听说台风要经过北部,就收拾了工作赶了回来,下车时拨了通电话到公司,公司的小妹说她已经找了我好几天,并且聊到报上说都快冬至了却还来台风,看来不是个寻常的年岁。

我叫了车,直接到她住的地方,傍晚时分。由於台风将来,天空辉映著血般殷红的色彩,空气中弥漫蓍一股城焦灼像要爆燃起来的气息。计程车司机不断的从後视镜里回眼瞄著我,一副很有兴致撩起话题的样子。

我看著沿路为了压抑不安,一再的抠著都已经泛出血丝来了的指肉,客气地对他说: 「能不能开快一点,我有急事……。」那名中年男子,自以为很能洞悉人意:「放心好了!台风要过半夜才会来!」

怀著复杂的心情,我很想对他说。这一次我有充足的勇气,想要对我的猫女郎说:「嫁给我吧!这一次是认真的!」那路好长好长,好像永远都走不完,当我下车时,发现指甲因为失神的一抠再抠,已经开始动摇……

我按了几分钟的电铃,想是因为停了电,一直没有人应,於是拨了通电话上楼,她才在电话那头问我是谁,听她的语气直觉得事情有些异乎寻常,我吼叫著说:「开门吧!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麽需要帮忙……。」却只听闻她在楼上哭了起来。

推开铁门,大楼里的灯光和电梯,都已经停熄。然而我的惊慌却不只是因为楼梯间里的黑暗……

我绕著迂迥的楼梯,三步两步的快速往上爬,心里慌乱得几乎要止住呼吸,却没有注意到住客堆放在角落边的杂物,一个锒跄地跌倒在一堆电线里,我愤恨地抓起纠结成一团的硬物,藉著从窄小的窗囗投射在我手上的殷红阳光,才发现是一具废弃的电话,愕然地,回想到我曾经说给猫女郎听的那个噩梦。有一只黑色大蜘蛛的梦。

她打开门看到我时,紧紧地将两手环抱在我的肩上,只是一迳地哭,我看见她的猫,在暗处闪著萤光般的眼珠,随著呼啦响的呼吸,缓缓地上下晃动,却都彷佛知情地静立在墙角…… 「为什麽不点蜡烛昵?」我抚著她的长发,笨拙地用一只脚将房门关上,那只抠破了的拇指,嵌进了几丝她的头发,拉扯著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我轻轻地将她推开,她的双肩仍不住的颤动,那惯常涂抹著鲜艳囗红的唇,早已由著泪水,濡成了一大片,心疼地想她大概已经哭了好久好久。

费力的找来烛火点上,就著烛光看她哭肿了的眼睛,她才止住哭声,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我的猫儿……死了……。她咬断了电线触电死了……。」说完哀哀地自顾自掩著脸又哭了起来。

我转过身走到卧房门囗,看著她摆放在床上的猫尸,毛绒绒的一团,不协调的躺在纯白的缎布床单上,好像死去的是她初生的婴儿,看著她不住地抽搐的肩,不知道该用什麽话来安慰她……

我在厨房里找来一个纸盒,铺了一些旧报纸,走到她的面前,她突地跳起来说。 「等一下好吗?再给我一些时间!」 天色已经昏暗,她打开窗门从阳台的窗架上,取下了一把乾燥的野姜花,那花早已是不成形的绉缩成一簇焦黄。

窗外越吹越急的风,将她头发卷起再滚落在她捧在胸前的乾燥花上,像是一个行礼的女巫,进行著一场别人无法分担的绞痛。

风几乎要将烛火吹熄了,我赶忙跑过去将窗门拉上,才发现她的手背上,又多添了几道猫儿新抓的爪痕。

猫儿们,伏在墙根上,一动也不动地只是张著萤光绿色的眼睛,注目著屋里的动静。

我开了几罐猫食倒在一个磁盘里,台风越吹越急,门扉嘎嘎作响,我逗著那些猫儿,奇怪它们竟也像触电了一般,还只是呆坐在那儿,没有一点食欲的样子。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看这电,一下子还来不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留下来陪你……」我说。

我尽量缓和语气,把话说得正直一些,不希望让她产生了「趁人之危」的联想。

她把纸盒紧紧地抱在胸前,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用了!我可以照顾自己……。」

纸盒面上方整齐地打了一个蝴蝶结,我接过来时才发觉。它有些重量,不像是只摆放著一只猫和一把乾燥花的样子。

「请你找一个有树荫的地方把它埋了好吗?」

说完就自顾自地蹲在地上,招呼她那群食欲不振的猫儿,我伸长了脖子,正想问: 「现在就去吗?」发觉其实自己可以做这个决定,也就住了口。

我又待了好一会儿,直到开始担心,可能再也叫不到车回去时,才下了楼。

她趴在阳台栏杆上喊了些话,没了光线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风又急又猛的,我只能回著说:「好的!好的!你进去吧!」也没有真确地听清楚她最後说的那些话。

抱著猫走了好久好久。才勉强的拦到一部顺路肯载人的车,回到家时早已是精疲力竭,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沉沉的就睡了。那一夜,又睡得很不安稳,彷佛又做了一堆没有什麽内容的梦……

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衣著整齐的睡在客厅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生气自己因为忘了刷牙,囗腔几乎要被亿万只的细菌霸占。

冰箱里有些快要发霉的面包,我把它和囗腔里的亿万只细菌一起吞到胃囊里,想像自己因而获得报复性的胜利而颇有快意。

风已经停了,冬天里来的台风,料想它不会有太大的劲,城里的空气,又可以得到多天的解放。

开著冰箱里最後一罐鱼罐头时,突然才想到,昨夜急急忙忙的下车时,把猫儿忘了在计程车上了。

慌张的奔下楼,站在冷风飕飕的街囗,两个推著垃圾车沿街收拾残局的老人,远远的盯著我看,我因为想到自己可能跑过去追问他们说:

「先生,有没有捡到我的死猫?」那种突的感觉,几乎要发笑。

刹那间,有股不能被谅解的心情激烈的涌现起来,虽然掉了猫,而可以当做其实我已在昨夜里好好地葬了它,却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对她承认这件事……

是不是自己期望在这件事情里,去激起她对我的一点恼怒,从而分辨我在她心目中的位子,应该是多过於那只没了生命的猫吧?

又过了好些天,慢慢地就缺乏心力去分辨我与一只死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日子过得平常。工作无所谓卖力不卖力,也觉得自己没有约约朋友聊聊天的必要。

人大致都一样,站在一个稍微高一点还过得去的地方,看到的也只是对面一样高的地方,却忘了两高之间的低潮,和那些在低潮里的朋友,台风过了之後的那几天,我是彻底的忘了猫女郎和她的猫。

几个礼拜後的一天下午,我回到公司,小妹交给我一封单薄的信,小妹说一位漂亮的长发小姐来找过我。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看著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这都市以它特有喧哗和噪怒,惯常的攫住了我,空气中开始有些清冷的气氛,我确定有些淡然的气味,猜想是几株不肯对季节妥协的植物吧!正在绽放并且吐露著芬芳。我推开窗子让它飘了进来。突然才发现北方远处的山,已经有些灰黄。

我心里有种感觉,知道时光的逝去,知道友情的逝去,知道大部分的人,并不真正对环境抗争的理由,知道……。知道了很多很多……

我斜靠在窗沿遏上。慢慢地展开信。一如她在身边唤著我:

「阿江!我走了!我决定回到南部的老家去住。我跟我的猫 ……。住在这个城里的人,少有不孤独的……。你别问我是谁说的……。在南部我还有些朋友,可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至少我跟她们会比较相似一些。

或许,我会像一般人该有的那样,找个好男人嫁了,生几个小孩,那时候,就大概再也无暇照顾我那些猫儿了……

突然,我觉得自己,像是那个我们曾经谈过的,小说中那半夜梦醒,吵著要吃豆浆的女人,而入梦与梦醒之间,已经一过二十年了,你呢?或许还是每天早上醒来无法动弹的大虫。

你看!我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类,但我们都是孤独的吧?

我是曾经努力过的,努力的要去适合它,适合这个城里的步调,适合这个城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而现在,有时候,我希望我跟本不曾认识你们……

有一天半夜,我会平静的醒来,发现我不再养猫了,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我也不再孤独了,那怕那一年,我已经五十岁了……」 「这城少有不孤独的人……。」

「这城少有不孤独的人……。」我喃喃地反覆这句话,心里有股遥远而空洞的感觉。

再也顾不得小妹在门边偷偷地抬眼看著我,眼里忍著泪水打转,当它滴落在信笺上时,我又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远山看来慢慢有些灰黄……

我想到自己,想到这些年,远山慢慢地模糊了,空气中彷佛有股淡淡地香,我没有想到明天,也没有想到永远……

我想,是不是要买只猫……来陪我……

1989.8.23 GAIL生日台北 庄敬

私奔

「私奔……!」他笑了笑,

胸臆中充满了革命的感觉、自负、浪漫, 而且极有气质……

AM 10:30 在往东区去的路上。

李光义放松脚下的油门,俯身取出储物箱里的刮胡刀,就著照後镜,嗤嗤嗤的在唇上刮了起来……

没来得及合上的箱子,跌落出一只对夹的纸火柴来,在走走停停的车厢底滚动著……

他笑了笑,旋动收音机的钮,喇叭支支吾吾的:「大茂,三块三毛三,力霸两块九毛,台泥三块六毛…… 。」

脑袋里有些不太真确的记忆,想起昨夜那位花了几千元认识的女孩,就在那只纸火柴後,逆著划燃的火光,眯著眼,懒洋洋说:

「好久没来了,先生贵姓?」虚应著她的客人。

想自己如果说:

「我从来没来过!」大概也不代表著什麽,也就吞了下去。

他踩了刹车,差一点撞上前面的巴士,从北投出来走走停停,走了一二十分,离中心还有点距离。

撞在一起的两部车,主人伫在路边捉对厮杀,争得脸红脖子粗,没看见解围的人或警察,他皱了皱眉头,将车窗摇上,不想外面的气氛中断了他的回忆。

「看你身体很好,不像是一个辛苦劳力的人,聊点男人的心事吧?」那女孩说。

「"You kno;」 他学他的老板最常用的囗头语这样说。

AM 10:45 他现在一定暴跳如雷,嘱咐秘书四处打电话找他,昨天下班时,他再三的交代今天早上的会议非常非常的重要,一定要他出席。

五年了,从退伍到现在,几乎从不缺席、旷职,女朋友离开他时,简单的说: 「你实在是太不浪漫了……」这竟然也成了她要离开自己的理由。

「有空再来,你很棒……!」昨夜那女孩,数了数递给她抓在手里的钞票,在他额头轻轻一吻,这样说。 觉得自己酝酿了一股革命的感觉,自负、浪漫、极有气质,很想对人说说。

抓起女孩放在床头的纸火柴,凑在鼻前嗅了嗅,珍惜的放在外套囗袋里。

他又踩了刹车,知道後面的人一定在咒骂著,车阵像蜗牛,走走停停。

AM 11:00 想起老板会议时,必定要说的那些话 「宁可要一个听命行事而平庸的人,也不要一群难以操控的天才,来当我的员工。」

後面车子叭叭叭的催著,叫他无法想像究竟自己是属於那一种?

「长荣五块五毛,中兴三块两毛七,大陆六块一毛二 ……。」收音机里面那个人好忙碌,恨不得赶忙念完。他「啪」的一声关掉旋钮,叫他住了嘴。

松了油门,欠身拾起那只火柴又凑在鼻前嗅了嗅。阳光在挡风玻璃上绕射著一轮炫丽刺目的光晕,赶紧刹车,差一点又撞上了前面的巴士。

昨天夜里的记忆有点褪色,像一抹不真确的梦…… 梦……。

他最缺乏的东西。现代人最缺乏的东西。所 以他的女朋友说; 「你实在是太不了浪漫了……。」然後嫁给了她与他的老板。那个不要天才,只要一堆庸才来当员工的人。

她却在昨天中午,跑到公司偷偷地对他说: 「李光义,我可以跟你聊聊吗?」然後他带她去吃中饭。菜都还没上来,她哭著说: 「我要离婚,我受不了这样的婚姻……。我跟他的相处,实在是太下浪漫了……。」

因此下班後,一个人坐在7-11的门囗,喝掉了一瓶茸酒,再开著那部二手UNO,晃荡晃荡的在东区兜了一 圈。

太阳好大,他塞了一卷周华健的歌在机器里,掂著那只火柴又在鼻前嗅了嗅,努力要想起昨夜那女孩的容颜 来。

「追逐风追逐太阳在人生的大道上……。」淡然的跟著周华健唱了起来,慢慢的又酝酿了一股革命的感觉,自负、浪漫而且极有气质……

他又踩了刹车,但前面的路况极好,绿底白字的路标指明市区直走,右转上坡是高速公路南下车道。

匆忙的俯身在储物箱里翻了起来,最底层,有一卷发黄的纸轴。他颤抖的缓缓展开。

那是刚要退伍时,为自己的梦想画的蓝图。是一家店 ,卖点PIZZA或热咖啡什麽的。要盖在有海滩有渔港的地方,垦丁、恒春都可以……

每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听听海涛的声音,没事写写东西,搞不好,那天还成为作家。

这梦曾对自己的女朋友提起,她白著眼回说:「你可不可以实际一点?」

他嗅了嗅那只纸火柴,想起昨夜跟那女孩也聊过,她 说:「很棒啊!如果你缺小妹的话,就告诉我好了……。

那店名就叫……嗯!叫「私奔」好了……。」 「私奔!……」他笑了笑,胸臆中充满了革命的感觉,自负、浪漫而且极有气质……

他挂上了档,踩足了油门,右转上坡。

引擎兴奋的拖动那部黑色的二手UNO,酣畅的驰向南下的高速公路。

「我喜欢私奔……和我自己……。」他叫了起来。

1990.3.20

姜母鸭

你听听那老家伙是怎麽在街边叫嚣的……

「你敢瞧不起我,没有我的拼命,就没今天,没有你…。

你敢瞧不起我…… 语音不甚清楚,却铿锵有力。

他在头上结三条火红的布巾,斑白的头发,芜乱的披在 肩头,破旧的棉衣,在袖口与领间泛著油光。

他常伫立在那儿叫嚣演讲的路口有家吃食店,卖锅烧的 姜鸭店前有面看板,板上画著一只红冠的番鸭。

鸭子画得很传神,他站在看板前,手舞足蹈的,对照著 氛围有点像,像只待宰却神气十足的公鸭。

这店对面卖茶的姑娘叫他姑丈,说他原是港区里守卫的 老士官,很久以前就来到这里,发疯倒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

竞选议员的宣传车行过店前时,姑娘点燃了一串垂挂在 檐角的爆竹,姜母鸭在硝烟里高兴的舞著,宣传车的扩音 器大声的叫嚷,想是干扰了他的游戏,叫他觉得生气。

「多谢鸣炮!拜托!拜托!为了乡里的前途,议员请投 许富贵一票……。」

车前那幅像迎灵用的巨幅照片,相中人架著一副水金的 眼镜,脸庞肿胀得像是扎在锦衣豪服里的发酵面包,尴尬 的笑著。

姜母鸭发乩了似的,支著腰,神勇的立在宣传车前,挡 住了一条街。

叫阵的助选员过来,客气的请他让开。

姜母鸭大声的嚷叫,并且突地: 「呸!呸!呸……。」的吐了几口痰在那人的身上。

像 是避让两位对决的枪手般,街坊的行人快速安静的散开, 兴致勃勃的注意,这位蝉联三届的发酵面包议员,将如何 处理这件发生在他管区里的事情。

发酵面包涨红著脸,用手巾惊惶的擦著汗,低头向身边 的人嘱咐了几声。

车子慢慢的後退,掉头驶向另一条街。

「拜托!拜托……。」声音渐行渐远。

这条街获得了它原有的平静,卖茶的姑娘笑著说: 「这条街是我姑丈的管区……。」

他身後的姜母鸭看板,就是他的竞选宣言。

寥寥的几个字:「帝王食补,越老越辣」。

沿路行过这街的人,都开心的这样传述。

也不会再有扰人的宣传车,敢往这街过来。

於是他又霸占住了他的管区,发表著他的演讲 「你敢瞧不起我 ……。」

声音坚定嘎飨。

1990.1.15 马公市

猎人

男人总是趁人之危,但是,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很不一样,别人总是在猎物到口时,一张嘴就吞了下去,你却要在猎物濒死之前,先逗弄它一番,……却也不一定要吃它……。

我从那家旅店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东区台北,人们称之为钢铁丛林的地方,笼罩著它特殊的雾霭,和争战前後的不安。

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油炸物的气味,售卖早食的老人,早已习惯於像我这样夜里不归的游人,也彷佛洞悉,我对他的食物,经过一夜的出猎饱足之後,不可能再有欲望般,头也不抬起的,任我擦身而过。

在某些时候,我会希望我是一个死去很久的人,至少,在经过了这样的一件故事之後,我的心和我的疲惫,在获得充足的展望之前,它应该是死寂的,……而在这之前,我曾努力的执著,我是一个对什麽都不准备关心的人,时间曾告诉我什麽是对的,什麽是错的,那些过去曾经自以为是,到头来总是让我惊觉,在这样浑噩的一个都会里面生活,判断是多余的,你只能没有止息的探索,探索……

大部分的人,懂得如何在这个都市里,去寻找一种上火的刺激,但是到头来,他们都选择了同样的一分理由,来埋葬这些曾经令人动容的话题,所有的问题都在答案没有找寻到之前,交还给了时间,蹲在墙角派报的老人,用他粗鄙的囗音,召唤著一夜狂欢而犹未醒的年少送报生「别忙著看报,真有什麽伟大的新闻的话,早在天亮之前,你都会知道。」

几百万人在这里制造新闻,消化新闻,属於我的那一分新闻,并不特殊,如果我在今天死去,所有的人只好努力的将我遗忘,像过去那些伟大的人,尽管他们一再一再的被提起,但是那种只属於现在的喜乐、痛楚。都不再与他们有任何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永远,永远的……

现在,我开始关心口舌之间,那种因为彻夜不眠的麻涩感觉。好像只有这种感觉是属於我……。回想起昨天早晨……

习惯性的,我在坐上我的办公桌之前,倒杯茶水润润口,不经心的检视留在桌上的东西,工作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必须下必须的行为了,如果你曾经在一个桌面上,同一个方位上,待过几年,有一个平坦的未来,兴奋与意外,都来自朋友、同事之间的囗传,真的!其实,有时候我会以为这样也没有什麽不好,每每在一些浪漫的念头兴起时,用一个嘲讽自己的乾笑,将它轻轻地带过。

在离开了两年之後,她突然地又出现了……

「经理,请接二线电话!」

「我是婉儿,……」留下一长串的静默。是的!你是婉儿,你又要来干扰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

「有事吗?」非常冷淡的。

「我想跟你聊聊,电话里不方便,晚上到R2来好吗?」

我会情愿在午夜时,独自啃噬那种淫淫自心中浮起的苦楚,如果她不给我电话,我会宁可我的生命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和这分记忆。

「嗯!」非常冷淡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如果能够看见我的脸孔,一定会知道我快要翻脸了。

「嗯!」非常冷淡的。

「对不起!」

就这样,一声对不起。我会情愿在夜里,独自对著苍白的明天发呆……

我还是去了,放任自己的脚步,漫无目的的在忠孝东路游走,故意的迟到了一会儿。迎著一室鼓噪的人气,当我恢复镇静时,发现她已经在那儿,手托著腮,像块溶解的甜食,身旁总是围绕著一群贪吃的苍蝇,她知道自己令人难以阻挡的魅力,却也从来不曾稍加压抑。任凭那群飞舞在身旁的男人惊惶、失控的流射著饥渴的眼光在她身上……

对於一个不懂得饱足的人,这样的地方,是最属於他们的兴奋源头,曾经在这里有著快乐记忆的男男女女,这是钢铁丛林中,夜里最能纵情的猎场,在脸上写著「我很寂寞!」的人,是猎物,而猎人的背後则写著「跟我走……。」

「阿铭!好久不见!你好吗?」我直觉她是轻蔑的在问我话,我拉过她身边空著的椅子,欠身就座,像一场通俗剧里,拙劣的演员。唯一能想到的台词是;

「你变了!」不变的是她那种让我看来永远觉得挑衅的神情,像是一只好斗而体弱的小动物。我想我爱上的是她那股掺合了刚柔而矛盾的个性吧!

「哈!哈!等待催人老……。」这是一句我不懂的话,她经常有这样模的话语,如果我没有算错,我遇见她那式她应该只有十八岁。一样倔强的鼻子、溃散的眼神,加上两片丰满的嘴唇,偶尔我在午夜梦醒时想到她,现在,我已经不能确定是否我对她还有感情。

我当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却是我最後一个女人。

「这些日子,你都去了那些地方,寻找到了你的梦了没有……?」非常不平静,而且很容易让人洞悉心思的问题,话出囗之後,我有点後悔。

「其实……。我常常想到以前你对我说的话。你或许对,但也不一定对……。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很不一样,

……。」她快速的转动著眼珠子咬了咬下唇说。

「或许,如果我们能够重来……。你会笑我吗?嗯……。我想你不会。对了……!我结婚了!」

「多久的事……。」我倒不觉得诧异。

「一年前……。但是我又离婚了!」

「哦…」短捷而不带任何意义的一声「哦!」

「离婚半年了……!唉!我想你对细节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的……。如果你不介意讲的话。」她明知道我有兴趣的。趁著她俯身向酒保招唤时,我的眼光迅速在她身上移动而过。紧身的牛仔裤,包裹在迷人的身躯上,白色的All Star球鞋,鞋带在脚跟扎了一个牢牢的结,一切都跟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有时候,不太记得这个人,你知道,我现在正努力的想将那些事忘掉,不瞒你说,我在他那儿,也拿了不少东西,人们怎麽说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或许你会认为我的婚姻,就如同扯一段生意那样……。哼!没有什麽分别啊!」

「记不记得有一次,我爸爸到你公司找你要人的事,阿铭…我是认真过的。那时候,我真的高兴跟你在一起。只不过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分辨坚持或不坚持的差异在那里……

。我爸爸每次总是很看轻人的说,跟你的话,大概一辈子都得啃咸鱼……。大部分的时候,我不清楚,我是为别人或是为我自己而活的……。」

她紧咬著下唇,脸色因为激动而微微地泛红,紧身的t恤里包裹著我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遥远的身躯和一个我曾自以为契合的灵魂,它正以一种我一辈子都不能企及的速率在发生著变化。

「很抱歉我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开你,我想只是因为当我觉得该离开你而不便於去说明时,暗地里酝酿了一些理由来怨懑你,大概是因为我不够善良,不能原谅一段,感觉上不像是自己能操纵的情谊吧……!」

我招来酒保,为她再添了一杯人称「自杀飞机」的鸡尾酒,递给她一根烟,为她点火。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酒,……。」我看著她拿起酒杯,慢慢地送了一囗酒入喉,这时候,我才发觉,她始终都还没有正面的看我一眼。

当她把头缓缓的抬起,遥望向舞池的彼方时,顺势的吐了一口烟,看著这过去熟悉的姿势,我感觉她将转为激动的情绪。

「我恨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暗暗地在教育我,离开你後,有两年的时间,我不接受你所谓的讯息,没有好好的看完一本书,甚至不看报纸,打算把自己封闭起来,认为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洗涤,你知道我後来有什麽样的感觉吗?我很空洞,但是很快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

「你们只会坐在那儿高谈阔论,而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念什麽书,没有一技之长,只能眼巴巴的,像只鸭子一样分辨不出食物或稀泥的照单全收……。好一阵子!我还努力的在分辨你说的那些是对或错的……。」

「……。」

「後来!我总算有些明了……。我的虚荣,其实可以用钱买来,而你们的虚荣,是用钱永远都买不到的,你们总是在征服,像猎人征服猎物,满足於征服别人的快感……。」

「你们不能像我一样说,嘿!我给你钱,你卖给我一些征服的快感吧!」

「你记得美琪吗?那个被我爸爸说成堕落的女孩,我倒是在她身上学到了不少实用的东西,……。」

「离开你的第一年,如果没有她,我恐怕就惨了。那几个月我们走了好多地方,在台南住了一段日子,高雄也待了一阵子。有时候,我们将赚来的钱,死命的花。……买啊!吃啊!穿的……。从来都没有觉得当个女人,赚钱!只要念头一转!竟然是那麽容易……。」

「唉!」我能说什麽昵?

「我想你仍然会期望我提供一些听起来耸人的故事给你。是不是?我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个人喜欢制造痛楚,因为他爱吃『疤』!你懂我的意思,就是受伤要痊愈时长在伤囗上的那东西。」

她非常认真的说下去。

「但是没有受伤,那来的『疤』呢?於是只好不断的制造痛楚,下管是别人的或自己的,没有了肉体上的伤,心灵的也可以……。你看,人是对什麽都可以上瘾的,对痛楚当然也是……。」

「我以为你是这样的人,你引我进入你的港湾,然後漠然的料想我会离去,相信你下会多说一句话来挽留我……。」

她扭了扭腰後直起身子又喝了一囗酒,坚决的说:

「但是,这一次,我决定不再到任何地方去了,因为其他地方,跟这儿没有多大分别,仍然是一样的寂寥。」

停住了话,她想了想。

「我爸爸前一阵子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又跟我拿了些钱,说是要回老家去安享余年,我还以为我真的自由了,也不晓得在那儿看到了些什麽,没多久就回来了,现在每天只是将自己关在房子里,遥望著窗外掉著眼泪,我也不是不爱他,现在他常常会说:『婉儿!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美琪说她爸爸去世前的几个月,老是对她说同样的话,我写信给我哥哥,跟他提到这些事,他说,如果短期间之内,他还不能出来的话,叫我最好找个人嫁掉,以防真的出事的话,有个人可以帮我撑著,……」

她像是一股脑的想要将这两、三年来的事说完一般,开始有点像是自在言语著。

前几天,去医院帮我爸爸领药回来,顺便去看了一下美琪,医生说,这次她大概不会再醒过来了,我想那跟她一直吃一种药有关系,在南部登台演出时,出场前,她总是要先吞几颗,她说吃那东西,感觉朦朦胧胧的,会忘却台下那些男人贪婪的眼光,在搜寻我们赤裸的身体时的羞愧感,……」

她笑了笑。

「我试过几次,羞愧还是羞愧,後来我一上台就生气,生气的感觉,可以比羞愧要好过一些……。美琪,说我在台上的舞,叫『愤怒之舞』。」

她还笑著,我想到那本叫「死亡与童女之舞」的书。

「有一天,她带了一个男孩回来,吵了一夜,我回家时,踩著满地的玻璃屑和药丸进门,那时候她的瘾已经很重了,天快亮时,她闯进我的房间,要我拨电话给那男孩,那一次,我以为她会死掉。回台北不久,美琪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是她要见我,当时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见到她时,她只是咧著嘴对我笑,直说『婉儿,带我出去吧!带我出去吧!』前几天再见到她时,……她已经什麽都下说了。」

她闭上眼睛,咬了咬牙说。

「出来时,我几乎有股冲动,真想背著人暗地里将她掐死,看她那个样子,我始终都认为她其实还是清楚的,她只是缺少了点勇气来拒绝自己罢了。」

吧台上那几盏昏弱的灯火,映照著她拭抹在手背上的泪珠。

对桌一位穿著入时的女孩,跌跌撞撞的拎起皮包,跟著同桌磔磔笑著扑向她的男人,带著酒气,绕行过我们的身边,男人挽著纤细腰背的手,仿佛要嵌进女人的肌肉里般,调笑著朝洗手间的方向移动。

婉儿理了理她的头发,坐直了身子,用我递给她的纸巾,著鼻梁,以一种听来呜咽的声音说

「明天,我要动一个小手术,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小孩,这事会令我痛苦一辈子,而我却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

她叹了囗气。

「我跟我先生离婚之後,我跟他出去了几次,他希望再续前缘。他其实是一个满好的人,可是如果勉强我自己去跟一个并不相爱的人一辈子,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我想一个人的生命,大概就像是一串长途列车,总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然後再一个人缓缓地驶向终点,就像美琪现在做的那样。」

「美琪,有你这样的朋友,她会觉得很安慰了……。」一时之间,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应对,仍然是说了之後,遗憾不如不说。

「我想你不了解我的意思……。以前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不懂对人说出口,而现在,却是不肯对人求助了。常常在夜里,我希望白天下要到来,那样可以把一切必须要去面对的问题都搁置下来,白天,却假设没有那些问题存在,……」她转过身来,用那双已经哭红了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已经在没有伤害自己的矜持之前向我伸出了求援的手。

「婉儿,我想告诉你,……我为过去的事情感到抱歉……」

我只是不能忍受她,不断的苛责自己,或者更自私的说,希望她不要再苛责我。

现在,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曾经为这个柔弱的女子做过什麽事,三年前,她怀著满腔的希望遇见了我,除了因为氖晴茼漱迷惘以外,她卖在无异於其他单纯女子。

我以为她最属於我,在她最适宜面对社会、环境的生命期中,残忍的阻断了她所有的企图和机会,我以为她如果要思考,至少要用我的方式去思考,如果她要愤怒,至少要在我认为适宜的时候愤怒,或者如果她要发狂,也总要我陪著一起疯狂,因为我关心她,因此我将她豢养在两个人的将来计画里。

「我知道,你要问我对将来,有没有什麽计画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我因为心事被洞悉而有些发窘。

「没有!我想没有吧!这些日子,我存了一些钱,足够我再花上几年,现在就是这样,过著今天,等明天到来,至於明天的事情,就不去想了。我的脑子大概有一部分坏了吧?那部分跟美琪一样,空白了,……空白了……。你常常说我是不肯面对明天的人,……其实也不是离开你之後才变成这样的。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的明天都在你的计画里

,那时候,就等於没有明天了……。我的明天就是你,没有了你,就没明天了……。」

「你会懂的,我是你的猎物,你将我豢养在一个条件丰富的温室里,你其实知道我是会逃走的。然後你再来猎捕我,……」

「很抱歉,这一次我跑得太远了,完全在你的目光和想像之外,……今天,我回来了,并不是因为饿了,或者怀念温室温暖的感觉……或许……或许,只是想找你较量一下,我那些用钱可以买来的虚荣,和你那些无法计数,无以名状的虚荣吧……。」她侧著脸看著我,我发现她有一个孩子似的天真笑容。

我点燃一根烟,让它垂挂在唇边,烟火辣辣的窜进我的眼帘里,我以为这些动作可以激起一些斗志,猎人将要冻毙在野外时,不也都取来火药在自己的腕上烧灼,藉以清醒自己,而今我要血淋淋的吞噬自己,活生生的被我的猎物肢解,甚至连一点点的疼楚,都不能真切的拥有,在她动手之前,只怕我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我听见她委婉的说:

「我希望明天有个熟识的人陪伴著我,……我有点怕……。当然,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不要这样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现在最好是回家,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已经很晚了……。」我说。

「不想回家,等我抽完这根烟,我们就走!」

婉儿背著我,在昏暗的浴室门前,逐次脱去All Star球鞋,牛仔裤和t恤,用一条浴巾包裹著房子,扭著头,带著一丝羞赧的笑容问我:

「你在想什麽?」我用手接著烟灰,欠身朝向床头的烟灰缸。

「男人总是趁人之危,阿铭!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很不一样,别人总在猎物到口时一张嘴就吞下去,你却要在猎物濒死之前,先逗弄它一番,……却也不一定要吃它,……。真可怕,认识你这麽久,究竟对你还是不了解……。」

我用拇指和食指掂起那块房门钥匙上的透明塑胶,将它横摆在跟前,那切割得整齐的棱角,让我看见的婉儿浸濡在一片柔美的七彩虹光里。

「纯洁……。」我自然的脱口说。

「你说什麽?」

「纯洁……。有时候不一定能相信眼睛直接看到的东西。」

「又是一种我不懂的什麽说法了吗?」

婉儿,将房子斜靠在床头,左手仍然环抱在胸前,右手卖力的撑起身子,别过头来,缓缓的对我说。

「美琪,要我有机会的话,转达一些话给你……。」

我像是触电一样的,突然的觉得悚栗起来。

「她说,你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虽然她并不完全都懂,但是她仍然感谢你,为那一段你们共处的日子……。我知道,你们曾经背著我,偷偷地有段畸情……。」

窗外的霓虹,以一定的频率闪耀著光芒,渐渐地,我发现我的心跳,正以不寻常的速度,超越了一起一灭打在地板上的光芒。我将两手掩在额前,感到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疲惫。

当我再清醒过来时,婉儿已经环抱著我的双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待宰的猎物,她以一种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说:「阿铭!……如果你现在要我的话,你知道……。我是不会拒绝的……。」

1988 .12.12 台北.庄敬

刘仁基

让我们来对生命坚持吧!

如果我始终觉得自己是赤贫,

就算上帝给了我一切一切,

我还是穷的……

刘仁基,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的确令朋友都觉得有点诧异。而这事在朋友们的口中传述,也只不过那麽几个礼拜光景,对於一个从事他这样工作的人来说,留给人的印象本来就不太深,他常常喜欢这样说自己:

「我嘛,是一个应召的男人,客人哪,是来了一摊,又走了一摊……。」然後,他就从朋友们的记忆里蒸发,在一个酷热的夏日夜理。

他没有亲戚,朋友们只当他是从南洋来的。几个跟他走得比较近的死党,应他老板的要求,到他住的地方,帮忙收拾一些物项,他开了一张清单,像分配遗物般,留给我一堆旧唱片和一封长信。

夜里,我挑了一张DOORS,这是刘仁基最喜欢的一个团,我看著他留给我的信──

「老二,你还清醒著吗,喜欢我的Light my fire吗?我走了!考虑了很久,一如我不能不有的决定,如果这事吓著你了,我道歉!」

「好一阵子,我常常夜里不止的恶梦,有时候夜里独自一人醒来,我真怕那种感觉。始终胡乱的猜臆著,这算不算是些预兆,有几个同事告诉我说,他们也梦见我,独自一人划著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跟我自己梦见的一样,我不知道要去那里,海里一丝丝的风浪都没有,那实在很令人生气。」

「你是朋友里话比较少的一个,感谢你总是善良的听著我的牢骚。你的心里想必装填了很多人的秘密,如果你觉得很苦,那就把我那一份传述出去吧,我希望能有些更惊世骇俗的事,可以让人转述、笑谈……你看我那段不像样的爱情……。」

喇叭里传来几声艰涩的合音,这是张几百年前就绝了版的唱片,在仁基那里听过几次,旧唱片里夹了张我们两人在海边的合照,他穿了件很突兀的T恤,胸前画了一组巨大的器官,他常说女孩子都不太注意他,而且我们常常忽略他喜欢犯罪的心理,所以凡事,他总书欢来那麽一下,让人发觉他的存在。

「我的工作,让我走了很多地方,比较起很多人,其实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有一次,我在北非,遇到一个小乞丐,跟著我走了半个下午。他好像认定我会心软给他点好处,我咬著牙,狠心硬是不给,其实心里满有点不忍……。不能原谅自己,没有想到当个乞丐竟然也需要那麽坚忍的毅力,你知道吗,回来之前,我们还成了好朋友。你不会相信他抱持著一个跟我相同的想法。他想我硬著头皮跟著你,就不信你不给。啊!原来决心应该用在任何地方。说来,我轮了!我得对自己的生命添加毅力,上帝是存在的。而我是一个对他行乞的人,但总是在行乞的最初,没有获得任何反应之时,掉头就离开了。

我给了那小乞丐身上所有的细软,你想他现在丰富了吗?

让我们来对生命坚持吧!如果我始终觉得自己是赤贫,就算上帝给了我一切一切,我还是穷的。」

他总是喜欢这样说,好像努力强调自己是骄傲的,连生命都吝於让人操控。

「老二!走!今天我们去爽一爽,我请客!」大部分的时候,他从不徵询我的应允。不晓得他从那里感染了那股急於透支青春的行径。朋友的相处,就在这种不置可否的微妙关系里,我总是让他领著走,我想起那个跟他初识的下午。

我正埋首於一团杂乱的报表文件之中。样品屋的冷气呼噜噜的响著,我正打算填完这些报表,就关了门离开……

仁基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工作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个买房子的人,总是那些散兵游勇,跑单帮,卖些卡拉OK、书籍杂志的推销员什麽的。他用一种混合著恳求和要胁的口吻说:

「对不起,借坐一下,马上走……。」

很快的就移动到门口一排排的房子模型上。盯著模型上的小汽车没好气的说。

「这倒新鲜!如果我有BENZ,大概也不用到这麽偏僻的地方来买这种房子了。」

我因著一堆堆的报表,恼怒的回他一眼。他马上改口说:「广告总是骗死人,对不起……没有打扰你吧!像我们这种人,一个月领不了多少钱,在手上来去的钱倒不少,常常这样帮大老板说谎,不知道有没有罪?」

我心里咕哝著他凭什麽将我跟他相比,或许因著他堆了满脸的笑容,还结了条好玩的大红领带,我站了起来,用惯常安慰人的口气说。

「这已经算是很便宜的啦!你晓得市中心的房子一坪要多少钱吗?恐怕你花十年不吃不穿都买不了一坪!」

他像忍受了好多的委曲,一股脑的叫我激怒了起来,叫说:

「真他妈的!每个月领这一点狗屁钱,闲事还真不少,买了这个那个也想,用了这个,那个不够,连玩女人都要考虑再三,人生真是没趣到了极点……」

样品屋里的冷气呼噜噜的响,外面八月天的艳阳,晒得土乾地裂,我们俩就在房子里应合著骂了起来,忘了我们本来的工作。

仁基喜欢喝酒,那些茶馆酒肆里认得的不用费心去牢记套交情的朋友,间或也介绍我认识了几个,有一阵子,下班後跟著他到处走访,竟也变成了习惯性不能不做的事,真搞不懂我们这些人,日子除了这样混,却是任谁也不去想这样到底虚无不虚无?

酒廊里那些女人总是笑骂我们:「社会的蚂蚁!」

仁基却自我安慰说:「我们才是社会的中……」

公司的女同事,每次远远的看到仁基来串门子总是低著头偷偷地窃笑说:

「你那个疯子朋友又来了……!」

有天,下著大雨,仁基兴冲冲的由外面进来,撞见我的老板,装作是要买房子的人,站在远处对我挤眉弄眼,叫我出去。

「走!去喝咖啡!告诉你一件事,保证让你听了要脱肛!」他总是这样,如果我有因著他的建议而不从的事,隔天一定来细说一些趣事,报复我的不从,而不外乎是,昨夜又去了那家酒店,小妞多正点之类的…

这一次他却是很正经的:「你们那个女的工地主任,叫什麽的……?」

「小琪……!怎样了?」

「信不信由你……!昨天晚上我在一个……。奇怪的地方碰见她。」我瞪著牛一样大的眼睛,知道他会带给我一个绝大的惊奇。

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家宾馆吧……!昨天晚上我喝得很醉,去了那里,大概两、三点了吧……我叫到了她!」

「什麽意思……?」我当然已经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却仍然除不去心中疑问,卖傻的问著。

「你知道……。房子里很暗。妈妈桑问我有没有认识的小姐,我想……你知道,花了钱谁还找认识的……」他晃晃头又说:

「来了老半天,她脱了衣服之後,我跟地聊天,她说她白天在建设公司上班,我直觉的就想到你,翻身一看,我们两个都吓呆了!」

「然後呢?」这事真令我瞠目结舌。

「然後……然後呢?」

「後来她转身就穿了衣服,我也呆坐在床沿,浇了一头冷水,不知如何是好……。她临走时,还拜托我不要说出来……」

「那你干嘛还告诉我!」心里一下子容纳不下这说法,著实有点恼怒了起来,我想到我的工作,和同事间相处的困难。

「我不知道,我觉得满有点罪恶感的,很想跟她道歉……。你知道我虽然爱玩,但碰上这样的事……唉!是个认识的人,心里多少有点怪怪的……。」他一只手理著他那嫌短看来好笑的红领带,不安的说著。

「小琪,後来我又去找了她几次,这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因为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而且演变成了我也无法想像的样子。」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再将目光落在他潦草的字迹上。

「就在我去找你说这事的第二天,你知道後来她就辞去了你公司的职务,你还因为她的离开占缺升了主任……。

她告诉我,最初她在兼差干这工作时,心里就有了一个底,只要碰上一个熟人,就认定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的故事,乾脆就正式下海,我不太懂,其实她在你们那儿工作,待遇并不太差,一直到後来,我都想不出一个她必须要去干那工作的理由。好几次,她被我逼急了,就说这是她的命,就好像我碰上她,也是我的命一样……。我心里实在是很乱……。

你知道,我不喜欢同情别人,我想那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很少亏欠别人,我既不欠别人,谁又能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麽呢,除了她……我是真正的同情她……。」

小琪的事,在仁基找上我後的几天就暴露了,至少它在我的心中,已经暴露了,我是那种你很容易发现,在一个很多员工的大公司里,朝九晚五力争上游的年轻人,想像力只能发挥到自己所眼见的那些事,心里根本无法容下仁基跟小琪那件奇异的秘密,我请了几天假,回到南部的老家去。

回来时,仁基在我宿舍的门口留了话,说他要带团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短期间之内不会回来了。

公司的事也有了转变,我占了小琪的缺,听说她请了长假,同事都认为小琪的离开跟我有关,有一阵子几乎想放弃工作,因为实在难以忍受心里压抑著这件事的感受。

「仁基必定是跟小琪谈恋爱了!」

有什麽不可以呢?一个疯子爱上一个婊子,很多电影的情节不都是这样吗?

那件事之後,仁基就一直避著我,我甚至因而觉得自己开始嫉妒小琪,哥儿们的聚会,也渐渐地少了,偶尔碰面,仁基也像是变了个人,正正经经的,总是少了他以前那股疯劲,终於有一天,他带著诡异的笑容对我说:

「我想结婚了……!」

其实我是可以把小琪的故事忘掉的,有什麽不可以呢?我帮小琪守著一个秘密,也等於帮仁基和我守著一个秘密。

仁基和小琪一定获得了某种谅解,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猜想仁基一定很後悔,在他跟小琪的事暴霰以前,就没头没脑的跑来告诉我,况且他当初还带著刺激而嘲讽的心态对我说的。

好久以来,我始终在咒骂著:

「谁稀罕守著这样的一个秘密呢? 」

这秘密让我失去了哥儿们欢聚的日子,我去对谁说呢?

看著仁基一天天的跟我疏远,有时候我甚至要怀疑,他们曾经诅咒我死掉……

我老觉得自己像是无处申诉的死囚,无辜却充满了待罪的感觉……

「兄弟!这一次我亏欠了你,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为了小琪,我不能不疏远你,甚至希望你从世界上消失,小琪老是说,老二是个好人,那话里面的意思,好像在说,老二如果从世界上消失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将她从从良的女人堆里揪出来指认她的过去一般,每天,我们都要为这些事争吵……到了晚上,她却仍然打扮得像个妖怪似的又去上班,有一次,我们吵得很凶,我差点失手杀了她,怎麽对她解释呢?我不知道这个城里,有多少善良的女人,到了晚上却改头换面的去操持著她认为命定的工作,她威胁著要离开我,而每天,我得像疯狗一样的等著她回来,忍受著想像的煎熬,想像她丰美的躯体,曾经有多少只肮脏的手,在那上面抚摸,

想像她的一嗔一笑都不是为了我……。一个以为可以潇洒的过一辈子单身生活的人,为了同情终於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算命的说我的前世是帝王,而这些都是我欠小琪的,你几时看过我去算命,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真是慌乱而愚昧到了极点。其实,如果光是这些我还可以忍受,就像你们常笑我的那样,刘仁基!你真是个有病的人,是啊!什麽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我以为她迟早会洗手收山,有阵子,她也真的不太出门了,没想到後来,她住南部的先生来台北找她……

小琪很少提到她的过去,见到她的先生,我们都吓坏了,老二!你知道我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必须要对家负著那样大的责任,那家伙见来硬的不成,竟然在我宿舍的门口跪了半天,连房东都出来帮他求情解围。那男人求我放过小琪,说是他们一家人都需要小琪的济助,并且威胁著要把整个事情对我的朋友抖露出来,……

你不会知道,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我正在救赎著一个堕落的灵魂哪!在那家伙的眼里,出卖肉体彷佛是一件高不可攀的神圣工作,我问他要多少钱才能够放了小琪,他说已经不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这王八蛋就像是从地狱里窜出的恶鬼一样,死命的拖著小琪,要将她带回地狱。那天夜里,小琪就哭著,哭著,我真怕她会干傻事,一步也不敢离开……。」

仁基为了小琪,耗尽了所有的积蓄,差点丢了工作,一个虽然有点疯狂,但还算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下子好像恶鬼缠身似的,形容枯槁,再也提不起劲,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知道,我总是天真的想,或许那天我们可以放弃掉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想她一个人出来了那麽久,在这里吃苦耐劳的,再多的债,也总路该有还清的时候。」

「没想到过不了多久,那家伙带著小琪的女儿又找上门来了,那天,小琪真的差点就活不下去了,我看著那个小女孩,带著受惊吓而无邪的眼睛,陪著她不住的哭……。不住的哭,那家伙要告我妨害家庭,我真的不知道法律是用来保护好人还是坏人的……。」

唱盘已经转到了底线,一圈又一圈的刮著刺耳的声音,我无力的颓坐在沙发上,一幕幕地回忆这些,後悔没有在仁基最需要的时候,及时的伸出援手,恼怒自己在那些无聊无趣的夜里,不断的怪罪这对不懂事的男女,破坏了我原以为世界上最轰轰烈烈的友谊,恼怒我们这些短视的男女,在无事的时候,掏著心细嚼,而当一切开始恶化,彼此需要扶持时,却像是饥饿的野狗,只是贪婪於攫住感觉将要逝去的情谊,连一个互许的眼色都吝於施予对方,而现在我们失去的再也不能以多寡来计数了,我们失去了最纯粹的一切…

正应了仁基的那句话:「在上帝面前,我们没有人是赢家,我们都是赤贫……。」

「我想你们大夥一定在暗笑我,不够理智,不够成熟,你知道吗,当初为自己的将来做了决定时,心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慰,小琪怀有我的孩子,但是我猜想,她不会要他……。」

「谁知道我这一去要关多久?但这一次我们终於在一起了,只要我跟她之间没有别人,不管距离多遥远,能不能厮守都不重要了,这是我所能安排的最美的结局了。」

仁基的事,报纸轻描淡写的提了一些「妒忌的情夫,愤怒的杀死了原配」然而它从人们记忆中蒸发的速度,将更甚於一颗夜里流失的无名陨星……。

「疯子与婊子,命运将他们推在一起。」我努力的找寻一个合理的想法,来解释我这不正常的朋友,他必须要这样做……或那样做的道理。

这疯子或许是对人感到绝望吧!

给自己再燃一根烟,平静的躺在音响前,歌里有这样的唱法:「You still a young man. Baby! Dont e your time…

…。」

我舒展了一下身子,仁基的信在我手里纠结成了一团。

明天,还有很多的事待办,公司里同事间有些传闻,说我又要升官。

我满意的笑了笑,决定以後交朋友要小心一点。

尤其……。不再与任何人分享心中的秘密。

1990.2 台北

细汉仔

於是, 我们喟叹生命之无常,

当一切都复归於平寂,

对於那些我们无从分辨的得与失,

它当是意料之中呢?

或者根本就是意外……

我突然的记起当年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他说:“老大!你知道吗?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台北就是台湾,文明用一些它不承认的东西在汲养它。你看这山,这水,你告诉我,人 们是不是都想放弃不要了……。那汉堡里夹的肉和菜,没有人在吃的时候,会去想像它从那儿来,……。真奇怪,到底 是文明逃离了土壤,还是土壤逃离了文明……”

夜里,十点钟,工头从遥远的山巅,拨了一通电话给我,骑了几个钟头的车,才找到了一部电话,他大概已极疲惫 ,声音里有些难忍的浓浊鼻息,缓缓地说“细汉仔,过世了 ……。”

我汗湿的手,握著话筒,没有能力接话。

“出事之後,脑袋都糊成一团,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收留他 ,我们只好连夜又把他送回南部的老家,回去之後没有多久,就走了。”

“可是……。他才只有二十多岁啊!”

“朋友都这麽在说,可是你知道,人不能够像他逃避世界一辈子,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什麽时候出殡?”

“不清楚,他老母说希望尽量不要铺张……。”

挂了电话,我踱到窗口,望著对街过了半夜而仍犹不止的嚣腾。十年前,我和细汉仔一起来到这里,我们有著相似的背景,命运即将彼此推向未知的两极。我想到我那瘦弱,在 人群里始终毫不起眼的患难兄弟,……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我们坐在往栖兰山去的班车上。

“还有半年就当兵了,这份工作注定干不了太久,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麽,就这样晃啊晃的!”

“这不正好吗?正应了我们念书时候的梦想,你不觉得现在像流浪四海的马路小霸王吗?”

“这种日子过久了也挺烦的……。老大!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南来北往的,多久没有回家了?”

“大概快两年了吧!唉,早知道应该去考个专科学校什麽的混一混,反正……。”

“也没有什麽反正的啦!两条腿夹著一根,走到那儿算那儿,人家王永庆连国小都没念毕业呢!”

那些年,所谓的嬉皮风,才渐渐的传进台北来,细汉仔穿著一条淡蓝色的苹果牌宽口牛仔裤,等不及它破,早在两膝上用刀片划了几道裂口。

那年,算起来才刚发育好,长不起胡子来,细汉仔买来酒精,早晚在唇上,腮旁,外带胸前,胡乱的抹了起来,说是助长胡渣、胸毛的秘方,他看著ood steck画报里的那些人,睡前总要对照一番,执意要把自己变成画中人的模样。

“我们去美国好了,活在这里越来越没意思,什麽都理所当然的没有什麽好作对,造反的……。”看完了画报,他每次都这样对我说。

“去了美国反对什麽呢?”我问他。

“You are so boring!!” 翻了翻白眼,他这样对我说。

“去跑船怎麽样?”兴冲冲的地又想到一个新点子说,我拿来那卷他顺手带回来的船员报考表格,认真的看过一回。

“上面说,要先缴一万元的保证金,才只能报考这什麽丙种船员哪!”他抢去表格。

“算了!算了!我们那来一万元,现在要有一万元,我们还窝在这里干嘛!Boring干!”说完自己撕毁了那卷表格,又坐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我们到了栖兰山的时候,用光了所有的积蓄,细汉仔下车之後,在石砾路上狂奔高叫。

“去死吧!功名利禄!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充满欲望的城市里去了。”说完了,还对著远山喊叫。

山的那头,有一群乌鸦,也学著他,飞向无垠的谷地理,一直到被雾霭阻隔,不见尽头的溪流彼端,鸟儿也呀呀呀的回应著 。

我们的工头,是一个黝黑的山地汉子,他嚼著槟榔,傲慢的 从齿缝里,吐出一串字来。

“啊……。”好长的一声,从喉间吞到了腹底。

“细皮嫩肉的家伙,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让我来猜猜你们会在这山里停留多久……。嗯,最多三天,三天!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的小鬼,能够耐得住无聊,在这地方待过一星期的。”我看著他满布皱纹的脸孔,和细汉仔一定极为羡慕的满嘴乱胡渣,一口黄牙肯定是终日不停的槟榔造成的丰功伟迹。

“先去把行李放下来吧!这工寮虽比大上什麽华厦皇宫,但是住久了也能清净你的灵魂。”他诡异的斜眼看著我们。

“山中无岁月,听过没有,几分钟之内马上就天黑了,这里太过遥远,文明的东西,都传送不到这儿来,电视,我已经几个月没看过了,等一下就开饭,自己四处转转吧!”

我看著细汉仔兴奋的脸,心里有著说不出的沮丧,他我的肩头说:“高兴一点好吗?太棒了。我决定要在这里修炼成仙。”说完了就痘次,他替自己的人生下了决心。

站在石砾路上等车来时,他点了根烟,叼在嘴角,两只手懒散的插在夹克口袋里,几个月没有刮的胡子,终於长黑了一圈, 领口从未清洗的泛著油光,让他看起来,显得怪异的骄傲。

“不後悔……。”我挪揄著他。

他耸了耸肩膀,把头转向谷地的另一方,一堆野鸦在争食著大白菜田新翻时露出泥地的虫子,呀呀的飞滚成一团。

“有没有话要带回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实的信封,递到我面前、潇洒的说:“给我老母,叫她不要再寄钱给我了,麻烦你转告她,一切都好,过年我会回去。……”

车子在石砾路上颠簸的开动时,我看他追赶著那群野鸦,隐身在突地又结起的山岚里,野鸦惊惶的啾叫著……

迷路的感觉,一直困扰著我好几年,大概是毕业之接开始的吧,当骊歌轻唱时,少年人围聚在教室的角落理,互相的慰勉著,感觉到脐带断落时的此许痛楚。心情是快乐的,想多了却又笼罩了不知将何往地忧心。

好像快乐的宴会结束时,一个人在幽暗的回家路上。

“不要发生意外了!”让我到那里都感到有人这样在对我说著。退伍之後,我又开始了行旅四处,到处谋职,却始终不得依靠,好一阵子,我真是恨死了那种感觉……

二十五岁那年吧,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定了下来。

又是冬天,公司来了一位农夫,穿了一件军用夹克,头发长及肩头,皮肤像炭一般的黝黑,看到我时,“嘿嘿嘿”的几声朗笑,同事们都侧目看著这位文明世界里少见的怪人。

“哈!这是什麽东西啊!真是不可思议!”他拉著我的领带笑著。

“少来了!别消遣我了,看来你混得还不错。”

“好得不得了!修炼已经快要得道了……”说完突地抓住我的手,狠命的握著,粗糙而有力,我只能晃著脑袋,无言的陪著傻笑。

虽然仍是一些促狭和老掉牙的话题,却彼此已在心中估测,这几年间,生活从我们的友谊里,吸去了什麽,时间肯定让我们的距离又增加了一些。

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听著,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小心的在说著。那一夜的话将要结束时,他有了这样激动的结论:“老大,你知道吗,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台北就是台湾,文明用一些它不承认的东西在汲养著它,你看这山,这水,你告诉我,人们是不是都想放弃不要了,……那汉堡里夹的肉和菜,没有人在吃的时候,会去想像它从那儿来……真奇怪,到底是文明逃离了土壤,还是土壤逃离了文明……”

我明了细汉仔在脑海里酝酿了一套适用於自己的生活哲学,是对的,却也是不对的。

我劝他去把兵当完。我的话,想他一句都没有认真的听下去 。那天,我没有留他过夜。

送他到楼下搭车时,两个人僵硬著不语,只像是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好不容易,他才挤出一句。

“这一次是你送我,有空到山上来……。都市人……。”

我气闷的觉得,他的“都市人”三个字里,有些特殊的含意,急忙的帮他招手叫车。地说:“不必了,我散散步……。”一会儿却又看著天,喃喃地说:“不知道,台北会不会下雪……。”

那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他。望著他离去的背影,一个人伫立在街边,计程车不住的在我身边试探,情绪突地空白,不知道要往那里去,天气很凉,遥远的栖兰山大概下雪了吧!

细汉仔是寒带的生物,却有著热烈激动的血,他该当是属於结冻的山野,狂舞的黑乌鸦……。属於自己……

而我呢?是属於办公桌,挤拥的都市,和属於别人的,看著过了半夜而仍喧腾不止的人车,觉得自己对自己很不负责任。

我卷手成筒状的依在嘴边,对著细汉仔行去的方向,依呀依呀的吼叫了起来,像那年他在山里做的那样……

警车惊狂的追赶著风似的,从我的身边飞逝而过。

“Somebody is Dying!!”我想。

在凛冽的风中站了许久,奇怪自己为何变得对一切都那麽漠然,夜里反覆的想著细汉仔临去之前抛下的话。

“不知道,台北会不会下雪。”

依稀明白这话里隐埋著我暂时还不太能懂的道理。

而我的兄弟细汉仔,就这样不理不睬的撒手转身就走。骄傲、任性、不负责任的……

再别四、五年,获得的却又是这样突兀的消息。

对街的霓虹灯仍嚣腾的闪耀著,我点燃一根烟,想著工头,在电话里吃力的说:“他为了避开山口的检查哨,挑了一条很少人走的运柴便道 。……几年来,他都是这样的……。其实,山里的管区警员,大家都知道,细汉仔从你离开那年到现在,一直都在逃避著兵役… …。”

“他也一直都满安分的,谁会多事去管他呢?”

“来往走了几年的路,他却把车子开到山谷里去,跌了几丈深,在溪谷里搁了一夜,还好第二天有个运柴车经过,看见在谷底成群飞舞著的黑鸟鸦,觉得奇怪,停车查看,才发现了他…… 。”

“人抬回来时,脑袋都摔裂了,糊成了一团,却还有一口气咽不下去,匆忙的送到山下,却没有一家医院肯收。”

“我们连夜又把他送回南部的老家,就在见到他老母时,才咽了气……。”

“真难为他,挺了两天……;早点发现应该还是有救的…… 。”

夹在指节的烟,烧尽烫了手,惊醒了我。

窗扉上有些水渍簌簌的滑落著,气象报告说,今天寒流来袭 ,会是一个潮湿冰冷的夜。

“会不会下雪呢?台北!”我突然在心理开始期望著。

对街的霓虹灯仍卖力的舞弄著,我觉得有种轻巧的声息,似乎是应合著那霏霏的雨丝,在向我呼唤著。

我披上外套,香烟纸包在口袋里乾瘪成一团,麻木的旋门下搂,站立在变得急促的雨阵中。

雨丝在苍白的街灯下,轻柔的飞舞,看来像是无数围绕著灯光的虫子,我眯著眼睛,想要将它看得清楚一些。

眼睛毛上有种厚重黏密的感觉,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细汉仔,看你这一次要逃到那里去?世界是一个罩子。你在上面大概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逃遁了吧?你这个笨蛋……”

路过的警车,慢慢的停在对街,车上的人摇下窗子,用著警觉的眼光,看著僵立在雨中的我。

我吃力的将手抽出口袋,原想友善的打个招呼,突然……一颗透明、冰凉的冰珠,飘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屏住呼吸,小心的就著街灯凝视著它,生怕太过用力的呼气会溶化了它。

手背上的冰珠,像针刺过皮肤一般,引来心理一阵绞痛。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低声叹息。

□□的我又听到一些声音,我的衣袖上,头发上,睫毛上,摊开的手掌心里,轻柔地又落下了些洁白的粉末结晶。

“下雪了!下雪了!”我在潮湿的雨夜街头狂号了起来,像那年我跟细汉仔在遥远的栖兰山里做的那样。

对街的警车,慌忙的又驶开了去……。留下我一人,狂舞在红色地砖上,不住的捡拾落在地上,马上就要溶化的冰珠。

我将两手卷成筒状,向著幽黑的远天尽头,狂乱的喊叫著。“细汉仔!下雪了!细汉仔!台北下雪了……。”

“你听见了没有?”

1989.12.14悼我已静默的朋友─新世

摇滚乐已死

这圈子里看到的,

少有不疯狂的……

常常,

我对那些存有太多幻想的人,

这样解释,

我所从事的「娱乐业」这行……

他现在不骑伟士牌了!

因为,那东西有损超级巨星的架势。

他现在也不谈我们对摇滚乐的使命感了!

因为,只有驴蛋会在坐拥名利之後还抛弃一切,去成就自己做音乐的梦。

他拥有太多了,包括那些意料中的,和期之外的,这些都叫人疯狂。

我的老师告诉我

「小陈,有两种人不适合在圈子里生活,第一,是那种发达了之後忘了自己是谁的……。第二,是那种发达了之後,不知自己是谁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能对我的学生说话,我会简洁一点说:

「有一天我们都必疯狂……。」

他吉他弹得真好,我常常想念他,那倒不意谓著他去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不……就某些时候来讲,他是离我太远了,虽然常常还会遇见他,簇拥在一堆荒乱迷惑的信徒里面,隔著人墙,抛给我一句话。

「打电话给我……」

看起来快乐,自信,却缺乏了点什麽的空洞,像是……。没有云彩的天空,有云彩的天空,才是我熟悉的「美」。

一百三十公里的风速,挤压在我脸庞上,神经在这样的刺激中,紧绷弹跳,孤寂是我身上唯一的色调,狂飙是我在一天的工作压迫後最舒适的解放。

我把那名倨傲的家伙,狠狠的抛在身後,虽然他常常自诩他是东台北最快速的车手,别人的车加的是汽油,他……燃烧的是一无所有,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现在,只是无谓的旋动油门,在引擎酣畅的高歌声中,吸取别人落跌之後告饶的眼色,如此来满足目己……

狂飙……狂飙……狂飙……

在二十岁,如朝阳般灿烂的年纪,操控生命,在生死之间的一线之间,晃动,闪躲……讪笑死神这巨灵,也只能瞠舌,任凭我们来挥霍二十岁用之不尽的生命力……

我拐了一个弯,架好车子,熄火之後,故意用好整以暇的姿势,等著他追杀过来。

山上漫游的雾气,在他的眉宇间结了一道霜,让他本来就刚挺的线条,看来更得坚硬。

他提了一囗气,看著我那匹仍冒著热气的火红hONDA。

问说:「这玩意究竟有多少匹马力?」

「四十八匹!」我说,心里涨满了虚荣骄气。

「电子点火,单缸,四汽门……。」故意要强调自己必胜的道理。

「有种,我们换车骑!」他输得非常不服气。

「好了!不玩了!我们吃火锅去吧!」我赶忙给自己找了一个下台阶,不好说明,因为骑了一部超级跑车,当然随便也可以赢过他那部烂VESPA。

这下,我比较心平气和了一些。

下午当他拿著他那把崭新的OVAtION,对我示威时,我就开始生著气,我就知道,以这痞子现在的能力,能弄到这样一把,我想了好几年也没盼到的美国名琴,来处很值得怀疑……

这段日子,我们一起在餐厅走唱,我们共同的梦是一部大车和一把OVAtION。

於是他弹著那把叫我盼得眼红的琴,酸溜溜的说:

「看你,还是个音乐人吗?光有那部大车有什麽用!能这样子弹弹唱唱吗?我看你大概忘了对摇滚乐的使命了!」

我想不出半句回应他的话,只是心存不良的想找机会挫一挫他的锐气。

「火锅!谁请?」他摊开双手这样问我。

「输的人请?」买了这部车後,大大的伤了我的元气,实在是空有一副瘦骨架子,硬撑著要穿金缕衣,刚刚加油的钱,还是咬著牙厚颜地向会计借支的哪!」

「王八!你就会占我便宜!」

「随你怎麽想啦!」年纪虚长他一些,不想再狡辩。

「吃什麽我来选!」他用小指头刮著下巴,一副奸诈的样子。

「Oh!NO!」我抱怨著。想起他最爱吃的狗下巴,和那一颗颗在油光里翻滚的尖牙,而我只能挑著锅边的茴蒿、素菜,摇摇头咒骂了几句。

「走吧!」他踩动那部逾期没钱缴税,被扣了牌的VESPA。扬起一阵燥烟……

「老实说,那把琴是怎麽弄来的?」

「要你管!」他啃著一只肥胖的狗爪子回我话。

「是不是小茜送你的?」小茜是他新交的漂亮女友。

「你少来了!」他的眼光左右闪动著,却仍不放弃手上的美味。

「好贱哦你!」我笑笑著骂他。

「耶!你脑袋坏了是不是?不要凡事都往龌龊的地方想好不好?」

「是你自己恼羞成怒!」他今天真是受够了我。我夹起一颗狗牙往滚烫的油里扔,看著他支起筷子认真的戳著那节啃光了的狗爪,决心激怒他。

「真是种马?要奋斗几个上,才能换来那把昂贵的琴昵?」

「我行……好吗?」发觉他开始动了气,有种侥幸得胜的感觉。

录音室的喇叭,堆迭著极高分贝的音压,窄小的房间里绕射著形将爆裂的空气分子,音乐可以成点状观察,信不信由你。如果你够hlGh,甚至可以闻得到三度、五度、八度,再加上一组随兴添加的……不管他是几度的不合阶音,彼此磨擦迸射出来的氛围,在音乐的领域中,什麽都是可能的。

分贝表像喝醉酒的莽汉一般,在它仅能容身的小小方格子里,疯狂的摆弄……我闭起眼睛,感受音乐这速度的精灵,在极端兴奋的情绪里,幻化成了可以留步的曼妙舞者。如此你是她们的王,因为羞赧於你对她们的了解,适时的臣服在你的想像里。但是,要快,否则就永远都不要醒来,因为……,音乐是处理时间的艺术,她在那儿,是你拥抱她,或者她拥抱著你……迷乱的。

谁玩谁,还不知道……

我们在机座上回味著刚才那几组乐音,他走进来问我说:

「刚才发生了什麽事?」脸上飞扬著极美的光采。

「不知道,那已经在我想像的范围之外了……你觉得这样进去的间奏方式还好吗?」我有点下不了决定的问他。

「就这样好了,谁怕谁昵?」

「耶Rockn Roll will never die!」

在音乐的国度里,人们没有彼此,只有因为和谐而得到的快感。我揽了揽他的肩,差一点就情不自禁的要吻了上去。他看来很好,真的很好,我有预感他将是一颗闪亮的新星。然而对我们这将是失还是得呢?

他打了一通电话绐我,问我要不要到他跟小茜住的地方吃火锅,我看看外面下著雨,怕弄脏了我的火红hONDA,回绝了他的好意。

「嘿!你看了排行榜没有……。」电话那头的声音,压抑著兴奋。

「嗯!」心里突地觉得失落了些什麽,在这样应该感到快乐而且应当庆祝的时刻……

「看来,第一名没有问题了!」他提的是最近炒得火热的综艺歌曲排行名次,那原本我们都不愿意去在乎的事。

「庆祝一下吧!」听他的声音,知道他是舒服的躺著在说话,身边有些的人声,我突地酸楚的说:

「你去爽吧!我又接了新唱片要作……。」

「好吧,随你……」彼此间,了解一场单纯的友谊飨宴,已经到了离席道别的时候了。

「保重!」突然说出了囗,在这样的时刻,等著他的回话。

「谢谢你!」,他小心翼翼的说。好像我是助燃的器具,在主体飞翔到了一定的高度时,注定要被舍弃。

「再见!」挂了电话,我失神的望著窗外纷飞的雨丝,雨里有人在奔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在餐厅演唱时的神情……

「Oh!Oh!my my……Rockn Roll will never die……。」

不知道是人改变了环境,还是环境改变了人。

电视、广播、杂志,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想拒绝都难,烫手的人物,令人疯狂行业,高高的将人举起,却放任你要跌跌撞撞的自己下来,今天捧红了这个,明天再换一个新鲜的,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当人群散去时,懂得自己清醒过来的……。

偶而相遇总是匆忙的隔著簇拥的人群叫喊:

「打电话给我!」

心里有默契,老到知道自己的价值时,再拨这通电话吧!

朋友打听他,我摇著头说:

「不认识,很棒的家伙……」

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消息,他花了几百万买了一部台北绝无仅有的义大利跑车,理由是:

「实现未发迹,困顿时的梦想!」奇怪我从未听他说过义大利跑车的梦,除了摩托车和OVAtIION吉他。

听说他挥金如土,难不成是为了实现困顿时未了的梦。

听说他换了好几个女友,过著帝王般的生活,是否也为了实现困顿时未了的梦。

听说他开始不服经纪人的安排,开始我行我素……

不知道他还弹不弹吉他。

我还天真的想,他骑著那部烂伟士牌,气喘吁吁的追著我

跑的样子,自己轻声地笑了起来。

他身边的人架著他到电视台来,他看起来有点浮肿,情绪很不稳定,厉声的指责他的人。

我躲在暗处看他唱完一首歌,不是我爱的那种调调,歌词大概是说:「当人们都散去时,只有你知道我,而当一切都归於我,却只能眼望著你孤寂的离开……」很不快乐的样子。

不晓得他懂不懂每次偶尔擦肩而过时,匆忙的说:

「打电话给我……」这句话的意义。

当夜深人静,打开心灵的页篇,细数过往的事时,多少也会像平常人一般,因为想到老朋友,和曾经共有的那段纯粹的日子而激动伤感吧!

我想我还不够成熟,总是弄不懂人与环境之间互相拉扯的道理。

我的心像是飘浮在暖流中的冰,就这样轻轻地移动,感觉到四周的温暖,有种强烈的被爱和去爱的欲望,却也只得放任自己无力的在温暖中,化去、散去……

为什麽环境总是把人弄得心绪错乱,只能没有目的的飘移。这圈子里看到的,少有不疯狂的。

这麽说来,生病的或许也包括了我自己吧!

躲在黑暗中,听他唱完那首歌,我有种要哭的感觉,不为逝去的友情,不为无法扭转的环境……莫非为我自己……就为我自己吧!

我赶忙哼起那首歌,压抑了心中的翻搅悲绪。,

「Oh!Oh!my my……Rockn Roll will never die……。」

「再见了朋友……老到知道自己的价值时,别忘了打通电话给我……」喃喃地,我说给我自己听。

1990.1.19台北

罗酒莎酒店

阳光穿透过百叶窗的隙缝,斜照在洁白的床单上,

灰尘规律的排列着,轻柔的上下左右飘移,

好像是说好了,要一起奔向阳光的源头,

如果把窗子打开了,它们一定一起逃走,

就像她现在的心情,要随着灰尘逃向屋外,逃离这床,

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和关心……。

“他不会再来了!”罗莎紧握着门口的铁栏杆,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长廊里,回想着他胶底的球鞋刮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不会再来了,你可以习惯这件事的……。”

虽然他推开房门之前,仍然露着孩子般的笑容,跟过去曾结束的恋情不同,没有纷争,没有怨愤,甚至于没有一点点的讨论。

走廊里有些夜里堆放的垃圾,仿佛还有些贪食的猫儿在不远的尽头,发出窸啐的声息,她依然攀附着铁门,喃喃的对自己说:

“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一次……”心里庆幸着能习惯这样的事,却悲伤的重复着一而再的短暂恋情。

他们真正共处的时候,只有两、三次,在没有决定是不是要真正的对他好时,已经给了他最珍贵的一切……

“你自己为什么那么没有主见,只要简单的说好或不好……,好!我就留下,不好,我不会多耽搁一分钟……。”

“你可以常来找我啊!你有我的电话……”

他背后的墙上,有幅挂图,里面是一个穿着七彩格子服的花脸小丑,画家刻意把它画成踮着脚尖跳舞的[卍]字造形,九十度的扭曲着花脸,两颗眼珠像是镶了珠宝似的,有着星星的光芒。她在东区的一家书店里买回了它。很久以来,女孩习惯了它,想他大概这习惯了她,从来都没有发觉,他像今天夜里,曾经冷漠而饶富兴味的瞪视着屋里的一切,看来像个吃味的男友。

罗莎轻轻地将男孩搭在肩上的手推开,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呢?”听见自己没有什么主张的说了话。

“你到底想干嘛?”却因为其实心里也明了男孩真正的企图,脸颊开始燥热了起来。

他的身上有些好闻的烟味,女孩的父亲离开得早,她只有从书上知道一些,书上常常是这样说的:

“这男人的身上有些混了香水的烟味,到了家门口,迎上来的小女孩,捏着鼻子说,爸爸你好臭,我不喜欢你抽烟的味道……。”

现在他坐在床沿,点了一根烟,因为找不着烟灰缸,斜着眼向她求救,男人这样的眼色,总是令她觉得眼熟,十几岁那些年,与母亲争执过后的父亲,总是坐在电视机前,这样小心的看着她,父亲是一个温和的人,他爱她,不希望把夫妻间的困扰留给孩子。

罗莎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托着一只吃饭用的瓷碗,并不在乎烟灰是否能盛得住,他身上有股好闻的烟味,引来她反而微嗔地说:

“我不喜欢烟的味道,好臭……。”说这话时,其实声音并不分明,知道自己希望看着她抽完一根烟。

他把烟按死在瓷碗里,看紧她失魂的眼睛,空出两支手来,趁着女孩无力反抗的时候,捧着她的脸。

父亲也这样做过,有一天夜里,父亲叫醒了她,呢呢喃喃的说了一大堆,末了,哭着说:

“小妹,爸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一次要比较久一点,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弟弟,他还那么小。”隔壁房里传来母亲的抽泣声。父亲捧着她的脸,迎着父亲吹拂的热气,似懂非懂的听着。

“有些事,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爸爸要跟你们分开一阵子了。”爸爸走了以后,五岁大的弟弟,常常对人说:

“爸爸是个坏男人,他跟狐狸精跑掉了!”母亲因为孩子的说法,投合了自己的意思,没有纠正过他。

母亲决定送她到附近住宿的教会学校去就读,十几岁的小女孩,常常因为强烈的思念与不安,在夜里不住的哭泣。家,只有在梦里偶尔才能寻得。

“你要不要喝咖啡!我泡的咖啡还不错哦!”想到后来努力的要避开“家”和思念的阴影,在素食店里打工资助自己是学来的手艺,心里开始有些骄傲。

“好啊!不过这么晚了,还喝咖啡,恐怕睡不着的……”男孩获得了一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有着少许的兴奋。

罗莎没有想到为了振奋自己的一个单纯的想法,倒成了男孩以为的暗示,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忙改口说:

“那算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我无所谓的……”男孩的语气里充满着莫名的自信。

罗莎望着他好看的眼睛,心里有着些不安宁的荡漾,漫无目的的说着:

“你常常到那种地方去吗?”说完有些僵硬的微笑着,将眼光避开。微弱的床头灯,映着她唇上颤动的纤毛,不施脂粉的脸庞,泛着丰富的血色,二十岁,像一只刚出笼腾蒸热气、熟透饱满的粉白包子,该当是摆在祭台上的。不管它是祭谁,凡人都不配觊觎。

男孩看得有些心慌意乱的胡诌说:

“什么地方……?”说完发觉自己捧着女孩的脸的手,太久了。开始发烫发热,贪婪的轻移到她的颈窝上。女孩因为他突然的举动,惊惶地后退了一些,麻了的双手,让盛了烟蒂的瓷碗,跌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你看!”她瞪了他一眼。

“还好不是咖啡!”男孩调皮的说着,帮她拍着裙子上的灰,有几丝烟草,弹跳到着了丝袜的膝上。

他伏了下去,轻轻地吹着,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烟味,那只瓷碗因无暇搭理,嗡嗡嗡地滚到老远的墙角才翻了过来,碗底的框框像一只幽暗中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说:

“我自己来……。”出奇的镇静……

一双发抖着的手,已经搭在他的肩上,男孩快速的心跳,透过指梢,敲在她的每一个细胞上。

他抬起头来,火热的呼吸,像是撩人的烙印,毫不留情的穿戳过她的胸膛,好看的眼睛,睫毛尖上反射着床头灯昏黄的光晕。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烟味,几乎让自己呼吸窒息。

那烟味吹拂在女孩的颈窝,唇上……。墙角的瓷碗,在黑暗中,睁着生气的大眼睛,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他拢着她及肩的长发,又把它弄得很乱。额上的几撮刘海,倔强的竖了起来,他顽皮的吹着。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几乎是耳语地说着。

“嗯!”男孩不负责任的翻着白眼,吹着她的刘海。

“你常到那种地方去吗?”你常这样对女孩子吗?她其实是这样想着。慵懒的偏着头,嘴角布满怀疑地线条。还故意挑衅的斜眼看着他。

男孩拢着她头发的手,轻柔地顺着她耳根滑下,生硬地解开她衬衣上的第一个扣子。

她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有些生气的说:

“不可以!”

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两只已经无力的垂放在跪坐着的腿上,像一个做错事,等待处罚的孩子。

墙上的花脸小丑,在昏弱的灯光里,仿佛用力在笑着……

二十岁,含苞待放的年纪,丰富饱满,只该放在祭台上,男孩忘了凡人不能够觊觎。

他解开她第二颗扣子,露出胸衣上细碎的蕾丝边。颤抖的手,滑了进去,引来女孩激烈地颤动……

停止了抗争,停止了与男孩的抗争,停止了与世界的抗争。

只是轻轻地让他拥着,好闻的烟味,吹在她的眼窝上、耳根上。她轻轻地躺了下来,像是遭遇了焚风的九月稻浪,只能一波一波的应和着。终于停止了对自己的抗争。

没有声息,一如她对生命原有的静默。

墙上的花脸小丑,看来有些模糊,像是黑夜里呢喃地她说话的父亲,虽然是笑着,却漾着一双湿润的眼,那双眼的后面,仿佛关着一重秘密,也关着一重痛楚,父亲在离家不久后,死于一次意外。

年幼的她,听闻母亲在夜里的暗泣,并且从母亲和邻人的窃窃细语里得到了一写讯息。她开始觉得父亲像是舞弄与母亲掌中的小丑,了解母亲的跋扈,下意识里,总是让自己和母亲对立,或许是因为不忍去想到父亲的眼泪吧?她想……

离开学校之后,就自然的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或任何一个人……

断绝了母亲的消息,断绝了全世界的消息。一个人搬到了东区,在这里可以看得见向东部开去的列车,是一幢高楼顶上的违建,小小的,不便宜,要用去她三分之一的薪水。

三分之一的薪水,得喝多少杯的酒才赚的来哪,刚上班时,酒店的经理问她是否取个艺名,她想“罗莎”满好的,跟酒店的名字一样。

几个月了,不太记得,总是发薪水,或缴房租时,才想到又过了一些天。白天不出门,让港剧和通俗小说伴着自己,这样是可以过一辈子的,

她想……

窗外,有列车哐当的,慢慢的滑过,刚来时,很不习惯这夜里滑过的巨物,渐渐地忘却了,为什么今天听来又格外的清楚……。有些昏沉,不记得多久了……

男孩起身,靠在床沿伸直了腿,抽着烟。她抱着膝,坐在床头,从背后露出皙白的肩,脸庞枕在膝上想着那几乎天天都会来酒店捧场的中年男子,瘦削的下巴,很有礼貌的,总是对迎上去的人笑着说:

“罗莎在忙吗?没关系,没关系!我还有存酒吗?那我坐下来等她好了!”干干净净的,想必有不少钱,来之前都刻意的梳理过一番,换了笔挺的衬衣,头发有些灰白,很诚恳的,偶尔鼓起勇气来说:

“我们去吃宵夜好吗?……没空啊……!没关系!没关系!不勉强你,那改天好了……”人真好。像那种早年丧妻的好爸爸。

“嫁给他!”因为心里突地这样想,吃吃地笑了起来,惊动了埋首猛抽着烟的男孩,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她,楼下有列火车,渐行渐远……

她想对他说:“你回去啦,好吗?”的念头,多过于想说:“留下来吧?”

现在想一个人坐着发呆,听火车来来去去的声音,今天夜里,这声音,她觉得喜欢。

想自己的母亲大概从来不曾对父亲委婉过吧!她不曾听到母亲对父亲说:

“留下来吧!”

男人喜欢自己的主张,她知道。虽然,她真的很想一个人静静地发呆。但她没有说:

“该回去了吧!”

男孩也是这样想的。她猜测……

“要不要来杯咖啡!”不是故意要打破静谧的气氛,她任性地说,看着男孩修剪得整齐的后脑勺,有种得胜的感觉。

“男人,在得到你之后就不一样了……。”这个时候,酒店的女经理,大概会这样说吧!自己没有,甚至于,只是因为想到女经理,才想到她的话,她想把男孩拥在胸前,帮他理好衣领,穿好鞋子,帮他开门目送他离去。

男孩不再像来时那般获得暗示似的兴奋,只说:

“不行!明天还要上班哪!”很微弱,女孩无法分辨他在得到她前后语气的差异……

男孩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又点了一根烟,罗莎因为他其实无话而努力的要想出话来说的样子,滑到他的面前说:

“你要忘掉今天晚上的事,我不会要你付什么责任的……。”

掩上了铁门送走了他,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他已经有了她。

熄了灯静静的躺在床上,夜里除了南来北去的火车声音,她仿佛还觉得男孩胶底球鞋在地板上徘徊的声音。

“他不会再来了!”最后一次这样告诉自己,身上某处有些微弱的疼楚,她带着这仅有的感觉,沉沉地睡去……。其实还满喜欢着男孩的,她想,但她不想留住他……

梦中断断续续地有些人来拜访,父亲,母亲,弟弟,和胶底球鞋刮在地板上的纷乱声音……

父亲在世的时候,不管夫妻间怎样的争执,总不见母亲轻易的将悲伤写在冷漠的脸上,她以为自己多少遗传了母亲固执的性格,懂事之后,偶尔看着自己,会觉得像是看着母亲,知道是自己将自己驱离了母亲和弟弟的那个家,心中并没有多少怨尤。

搬到这里之后,却也只让弟弟来看过一次。带着他的“男友”。她给了弟弟一些钱,看弟弟和弟弟的男友也领着一地胶底鞋刮着地板的杂乱声息离去,她想到父亲的话:

“你要多照顾弟弟哦!他还那么小。”弟弟长的漂亮,她心疼他拥有了父、母亲长相上的优点。酒店的女经理常常说:

“这城里并不是没有帅哥哪!只可惜帅哥都不是男的……。”

她愤恨的想象母亲现在应该是得意的,小时候她常常在生气时对没有了父亲的姐弟俩说的话:

“不可以相信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确实在弟弟的心里发了芽,扎了根。报复性的觉得弟弟已经完全在投合了母亲的期望,但是他心疼弟弟的变化。

“男人,都是一个样子,都是不可信任的吗?”其实,她也不清楚。

“我虽非什么贞节烈女!嘿!(他叫什么名字呢?一下子想不起来?)但我也不是那种随意任人取侧的单纯女子啊!”偶尔,夜里喝多了酒,回到家里,一个人对着镜子学着港剧里,那些亟死报复的女杀手,侧着脸看自己,细细的咀嚼,存放在自己性情里那种极不轻易示人的孤寂痛感。常常她会因为战胜了空泛的日子而兴奋。

顶多,手里握着电话,随意的播了几个号码。不待对方回答就急忙的挂掉,像她今天夜里做的那样。

“不是我!不是我!”她反复的告诉自己,看到那幅不断地拉动着笑颜的小丑图,一阵晕眩,就将肚子里一夜不能消化的酒精,统统吐了出来。

罗莎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哭了很久很久,觉得异常的虚弱,浴室的镜面上,结了迷蒙的一层雾气,她看着陌生的自己。想自己的喜怒,仿佛都

已脱身而去,剩下的只是一具没有了体液的躯壳,像那些秋后攀附在树干上的蝉壳,没有主人,只能从属于自然,属于命运,或者只属于一种未知的被动。

慢慢地有一股恐惧和了解,在泪眼中成型。她用手背擦去濡漫了一脸的泪水,快速地旋开了热水龙头,动作坚定得令自己也感到讶异。

她将两只手泡在滚烫的热水里,泛出绯红,额上由于这激烈的举动,涔涔地渗出了汗水。

她站在镜子前,拂手抹去镜面上的水气,端详了自己好一会儿,直到那道像扇形拂过的痕迹,重又结上了雾气。

她取出了一片刀片,握在颤抖的手中。那片结了雾气的镜面,像是连接不良的影像画面,闪烁着片片段段,无法关联的退色影像。

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自己,在他的臂弯里,有着最温柔的庇护,有着熟悉好闻的体味,她想着遥远的父亲,不知道在那里会不会孤独,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遍植了鲜花,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天使每天都歌唱着,她想着遥远的父亲,想到仰躺在父亲温暖臂弯里的感觉,想到马上就可以见面的父亲,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呢?“爸爸!我好想您啊!”

她将手放在滚烫的热水里,疲倦地张开眼睛,汗水涔涔地滑落过鼻尖,滴落在搦冒着烟气的水面上,看见自己柔美的脸庞被激起的水纹,切割成散乱的一圈又一圈。

她咬紧着牙,狠狠地在手腕上划了一刀,血丝丝的从切口渗了出来,温热的体液,滚烫的水结合之后,成一缕殷红慢慢地沉降……。慢慢地沉降……。她软弱的伏在浴缸边缘,脑海里绞乱着一池轻柔地记忆……

“你如果知道那些像蒲公英一样的飞虫、蜉蝣吧!听说它们一辈子都不吃不喝,而且只有短短的一天生命,……它要在这一天里面,找到它理想的对象,传宗接代,真不可思议呢?”男孩曾对她这样说。

“如果,你只有一天生命,你要做些什么事呢?”她这样问他。

“大概,也只有交配吧!”他促狭的拧拧她的脸颊这样说。

“男人的心,是用什么做的呢?为什么他们尽是想到这些……?”

“要是没有我娘家的背景,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能混出什么名堂!”母亲对正要出门的父亲这样说。

“你要像个男人的话,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看看你在外面的行径,和你那群狐党狗友……。你算是个男人吗?”甩了门就走的父亲,门后总遗留下母亲长夜的暗泣。

酒店里常来捧场的那位素净男人,在家里也像父亲那样吧!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父亲在外面大概也是惶恐的静待别人家的女儿吧!是不是他也说:

“他正在忙吗?没关系!没关系!我坐下来等她好了……。”

“等待什么呢?”如果着牙国内的等待,有些什么意义的话,自己是应该察觉的。

念书的时候,是很多男孩子的目标和话题,巷子口杂货铺念大学的小伙子,就不知几次的挡住她的去路,递给她好些文情并茂的书信。

那种参杂着慌张、兴奋的日子,仿佛也随着年纪消逝了,最后一次看到那小伙子时,他正挽着一个长发飘逸的女孩,往公车站走去,奇怪自己为什么始终没有给人家好脸色看。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他,虽然他长得满脸的青春痘;却常常也可以的要找些理由,逛到那杂货铺里去,弟弟开始戏谑的笑她:“发情的母狗,又去会男人了!”

如果他身边挽着的是自己,看起来是不是自然些呢?

这些事,清楚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小时候妈妈会带着她和弟弟散步到巷子口,杂货铺那长青春痘的男孩骑着脚踏车,追着他那只土狗,在小公园里转圈圈,公园里秋千的边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小白花,爸爸常常成束的摘来让她赏玩,起风时,一丝丝飞扬在霞黄的天空中,好美!好美……

幸福大概就像是这毛茸茸的花儿吧!经不得一点点的风波,你要紧紧地拥在胸前……紧紧地拥在胸前……

吃力的睁开眼睛时,是母亲苍白的脸庞,好一阵子不见,仿佛母亲又憔悴了一些,试着移动身体时,才发觉自己虚弱得像是粘在床上一样,一会儿,才意识过来,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

母亲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酒店的女经理坐在靠门的桌沿边上,听见她说:

“好了!好了!干我们这行的女孩少有不过这一关的。”

她扬了扬自己的双手。

“看看我!一、二、三,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又想不开,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这样就走了的话,那有多不甘心哪!”

母亲神色惊惶转着她伤心的眼珠。生怕自己的女儿从这话里重又获得不良的暗示。

罗莎奇怪这女人,竟然能把这样的话说得稀松平常,不耐烦的别过头去,看着隔壁床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女人,老女人的呼吸慢的好像空气是固体似的,凝结了在她的四周。

老女人的旁边是微微向上翻起的百叶窗,傍晚昏弱的阳光,穿透过叶片上一道道平整的缝隙,斜射在洁白的床单上。

灰尘有规律的排列,轻柔的上下左右飘移着,好像是说好要一起奔向阳光的源头,如果把窗子打开的话,他们一定一起逃走。像她现在的心情,如果她可以起身的话,她一定要随着那些灰尘,一起逃向阳光的源头,逃离这床,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和关心。想着想着,又沉沉地睡去……

朦胧中,听见护士跟母亲说话:

“是一个穿着素白的中年男子,送她到医院来的……。他帮她办好手续,也没留下姓名,说是出去买点东西……。”

“回来时,手上带了一束花,我们值班小姐还问他这么晚了去哪儿买的花哪?他填了些表格,关系人栏上填的是父女,待了好一会儿,快天亮时才走……。”

“刚刚你儿子过来说,她爸爸早就过世了,我才觉得奇怪,过来问问,还好送来的早,晚一点,怕就麻烦了……。”

罗莎眯起眼睛,看着床头那束已经凋萎了的蒲公英花,百叶窗边,又几抹细碎的花影,柔柔白白的舞动在空气中,好像要等待机会,奔向窗外,奔向阳光的源头。

背后是弟弟甜甜的声音和母亲的抽泣。

“妈妈!没事了!没事了……。或许爸爸真的来过也说不定哪……。”

那颗在眼眶里挣扎了许久许久的泪珠,终于,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在洁白的枕巾上……

——1989.11.3 小甫生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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