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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孤鹰》


章回目录



第一章一缕幽魂随波去

第二章骤见五鬼驼黑魅

第三章龙王忧起三江涛

第四章解铃还是系铃人

第五章五百里云谲波诡

第六章豺狼虎豹起腥风

第七章又见鹰隼掠夜穹

第八章悠悠长河逼命来

第九章遥见血云映千帆

第十章英雄最是情义长

第十一章不是系铃难解铃

第十二章何堪阿姐魂飞苦

第十三章关山险阻步步难

第十四章惊涛骇浪动地来

第十五章黑岩风云起如飚

第十六章鲸穴险逾虎狼窝

第十七章沉天豁命搏老煞

第十八章阴风愁雾心似晦

第十九章世事如波起伏起

第二十章色心淫性易招灾

第二十一章霹雳烽火拂晓血

第二十二章追魂夺命镝锋寒

第二十三章山林岁月浮尘梦

第二十四章飞鸥出云血似烟

第二十五章百劫余生境若幻

第二十六章浮海乘波凝杀气

第二十七章金戈铁马谈笑间

第二十八章月黑风高祭血旗

第二十九章赤眸毒胆夺命来

第三十章天愁地惨泣飞魂

第三十一章月落星沉事如烟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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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缕幽魂随波去

日正当中,流晖如火。

海滩上的沙砾是灼热的,海面上的波纹是平缓的,潮来潮去,却洗不净染在灰白色沙滩上的斑斑血迹,血迹原本殷红,浸染着沙粒,就变成暗淡的紫褐了。

沙滩上躺着五个人,四个男人、一个女人。

从倒卧后的形状,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为死人的僵硬与扭曲姿势,往往不是活人能够摆置得出来的,所以,有没有留着那一口气,在富经验的行家眼里,区分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现在,屈归灵骑在他的“惊雷”背上,正默然凝视着面前横竖的五个躯体,同时,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个躯体里,已有四具可以称为“尸体”了,尚未成为“尸体”的一位,便是那个女人。

不过,屈归灵知道,那个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只隔着一线而已。

女人很年轻,模样也似乎相当姣美,为什么要使用“似乎”这种不肯定的字眼呢?因为那女人秀发披散,衣裙皱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污,甚至连脸庞上都布有几道翻绽的伤口,人被这么一糟塌,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坏,怕就难以绝对准确了。

屈归灵缓缓下马,将枣儿红的罩衫轻掖入腰,举步之间毫无声息的来到那女人身边,当他低头俯视,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睁开——仿佛她受到了什么奇异的感应一样。

多美的一双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绝望的煎熬下,这仍然称得上是一对灵秀的明眸,它深邃、幽远、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荡漾,能把那满腔的凄苦无奈、漾入人心。

是的,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只有青春的滋泽,才足以衬托出这双媚丽的眼睛,虽然,它燃烧中的光辉已经快到尽头了。

轻轻跪下单膝,屈归灵细致的拂去女人脸庞上的发丝及沙粒,视线避开了对方腹部的巨大伤口,憎恶的皱着眉——他从不喜欢任何伤痕的样子,他认为每一桩破坏人体均匀的伤痕,都表示一种罪恶。

那年轻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动嘴唇,好像要诉说什么,屈归灵侧脸俯贴下去,同时也嗅到了一股血腥与体香的掺合气息;女人的声音低弱细微,令人不禁联想起风中残烛、断线飘摇向九霄之外的风筝!

“我……我叫何如霜……壮士……相遇于人鬼异途……之前……也是有缘……能不能……烦请壮士帮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则存没皆感……”

屈归灵不忍拒绝,亦不愿拒绝,他点点头,耳朵贴得更近了。

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阵,脸色越变惨白,一层青翳覆盖在她眉眼当中,双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扩散,她像是努力提着一口气,急促又断续地道:“在……在我贴胸……胸的暗袋里……有一封信……请……请壮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帮’的总堂……亲自……交……交给何起涛……”

屈归灵又点头;女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宛似在和某种无形的压迫力量挣扎:“取……取……我的项……链做……证物……”

屈归灵用手按住对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着他,眼瞳深处,生命之火正在熄灭:“务……必!”

屈归灵的脸颊肌肉痉挛了一下,断然回道:“当然!”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仿佛要伸手去握住屈归灵的手,眼睛那么激情又忘形的盯视着屈归灵,这不移不转的盯视,像煞千百年前他们已经如此凝望过了,双方竟有着依稀相识的感觉,在那个时空、那段岁月里原就有着这样不泯的契合?轮回了多少世才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刹已成永诀?

屈归灵近乎木然的抚上了何如霜那双不曾瞑合、却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触里,充满了惆怅悲戚;陌路相见,交似浮萍,如何会生出这般的伤感情怀,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

生与死,只是自然界中一项不变的定律,永恒的循环,屈归灵见过经过,早已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间,极少事物得以引发他心绪的激动或感情的波荡,可是,像眼前的这次乍遇初识,却给予他无以摆脱的沉痛,他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因由所使然。

在离开浪潮奔止的远岸掘上五个凹坑,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尽管沙土较软,亦累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为安,总是对死者的一种交待、活人的一项慰藉,魂兮归去,且看报应人间。

“海口集”距离屈归灵现在站立的地方并不很近,总也在五百里开外,五百里路,若以他胯下的“惊雷”足程来算,约莫亦得跑上两天才成,他心里急着想把揣在怀中的那封沾满血迹、牛皮纸加盖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问题在于他还有另一件要事横在眉睫——与郝青山之会。

这场约会,决不是一桩令人愉快的晤面,正好相反,它的内涵乃是十分火爆的;郝青山和屈归灵曾经是朋友,不算很亲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个深夜,郝青山的独生儿子在“双槐镇”企图强暴一家小酒馆的掌柜女儿,屈归灵恰巧在那里饮酒,见状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诫那登徒子,对方当时也灌多了黄汤、加上仗恃着老子的威势,居然借酒装疯、愣不买帐,于是,接下来便挨了屈归灵一顿好揍,这顿揍挨得不轻,连左臂都打折了,事后,显然这小子的老爹极不高兴,向屈归灵下了帖子约见,虽然双方尚未朝面,屈归灵也明白必是会无好会了。

从他居住的“千叠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庄”,这片滨海的“落月湾”乃是必经之地,因此,他才会遇上何如霜,才会在心间无端打上这么一个结,此时,他必须先到“大王庄”去,“大王庄”就在“落日湾”

前面三十里处,而且,约会的时辰也快到了,他自来不愿失信。

“惊雷”是一匹浑身毛色油黑乌亮的骏马,它是屈归灵多年来相依相恃的伙伴,马儿通灵,时常能与屈归灵心意沟通,它一直陪着主人出生入死,周旋于充满险恶的环境里,马儿是永不会见异思迁、永不会受功利诱惑的,所以,屈归灵与他的坐骑有着血肉相连的手足之情。

蹄声不徐不缓的往前淌,青山绿水,亦不过过眼烟云,柳桥陌路,也就逐渐遗在身后了。

“大王庄”约莫有百来户人家,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农,百来户人家被四周翠碧油绿的庄稼地围绕着,鸡犬相应、炊烟不绝,衬以远处的层山叠峰,宁静清幽,颇富乡趣,一点江湖上那种森严冷肃的霸气都没有。

但是,郝青山便住在这儿,他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九连帮”大首脑,“九连帮”在北地九个大码头都操持着监栈仓储买卖,财源滚滚,人多势大,黑白两道上全有他们的影响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这么一个帮会的头领,居然落户在如此平实纯朴的田庄之内。

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几乎不须要询问,屈归灵就一直登门而达——那是整座庄子里最堂皇气派的房屋,高围墙、黄铜大门,还起得有里外三层的楼阁,农村中起楼阁,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门,包管不错。

门只叩了两下,已自内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青衣小厮,长得眉清目秀,一副机灵模样;他先是朝屈归灵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着腰问:“这位爷,尊姓可是屈?”

屈归灵淡淡地道:“不错,姓屈。”

小厮的腰压得更低了,同时侧身一边,脸上堆满了笑:“屈爷且往里请,我家老爷早在候着大驾了。”

回头望一眼拴在石阶左旁木桩上的坐骑,屈归灵脚步才抬,那小厮已可意地道:“屈爷宽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会着人照料。”

点点头,屈归灵由对方在前引领,经过中间这片铺着麻石地的敞院,直达正面的楼阁,楼阁底层,是座大厅,身材魁伟,满脸大黑胡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厅门口相迎,此外半个人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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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归灵满布风尘又泛着古铜色泽的粗糙面孔上,透着几分倦意,却仍顾着基本的礼数,他踏上几步,先行抱拳:“久违郝兄,近来可好?”

郝青山强颜一笑,也拱拱手道:“本来还过得去,却叫你触了霉头,搞得我满心窝囊!”

屈归灵平静地道:“事情始末,郝兄大概已有耳闻,如果是我不对,甘愿领罚,否则,还请郝兄对小儿辈慎加管束,以免招惹更大争端!”

哼了哼,郝青山向厅里一比手:“进来再谈吧。”

两个人分宾主坐下,若大的厅堂里,只他们隔几相对,酸枝长几上早沏好了酽茶,显然是准备“专程候教”了。

屈归灵没有说话,目光冷峻的注视着郝青山,他在等待郝青山开口,看看这位“九连帮”的巨擘为了他儿子要数落些什么。

干咳一声,郝青山单刀直入地道:“屈兄,这番劳驾请了你来,为了什么,想屈兄你心里一定明白?”

屈归灵道:“不,我不明白,尚要烦郝兄有以见示。”

一双牛蛋眼蓦然瞪起,郝青山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气咻咻地道:“我问你,十七天前在‘双槐镇’,你打断了我儿子一条左臂,这笔帐,你该如何向我算法,又该怎样与我交待?”

屈归灵七情不动地道:“令郎企图强暴良家妇女,经我劝阻不听,更待施狠耍赖,略予薄惩,正是代表郝兄管教,郝兄不知感激,反而责怪于我,本末倒置,未免不妥!”

郝青山勃然大怒,厉声道:“娘的,我的儿子用得着你来替我管教?再说就算你要管教,也不能下这等重手,我只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平日里恨不得眼皮上供着、嘴巴里含着,如同心肝宝贝,你,你居然为了一点小小不言的差错便恁般将他糟塌?”

屈归灵缓缓地道:“公庭之中,强欲污辱人家女子,郝兄,已经不能说是‘小小不言的差错’,且我再三规劝在前,令郎仗势不受,郝兄岂可怪罪于我?”

郝青山粗暴地道:“我不管这些,你如此扫我颜面,好歹总要向我做个交待!”

双手互合胸腹之前,屈归灵沉着地道:“郝兄的意思,要我怎么交待?”

略微迟疑了一下,郝青山咬着牙道:“其一,放炮赔情,披红谢罪;其二,当着众人之前自断左臂!”

深深的看着对方,屈归灵的眼睛里有一种怪异的光芒在闪动,郝青山被他瞧得老大不自在,却越发怒火上冲,恶狠狠的咆哮:“你少用这种眼色看我,屈归灵,人家怕你这只孤鹰,我姓郝的可不含糊,便摆明了告诉你,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你他娘有登天的能耐,不过是放单一个,我姓郝的乃是捻股的堂口还怕你翻得出掌心?”

摇摇头,屈归灵道:“郝兄,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我凭什么单刀赴会?‘九连帮’在道上是个老帮,郝兄你也成名不易,还是多少退一步想吧。”

郝青山火辣地道:“你是在威胁我?屈归灵,今日你要不还我一个公道,便决计走不出我家大门!”

上身微微前倾,屈归灵恳切地道:“郝兄,我们总算朋友一场,我认为我有责任提醒你几件事:首先,错误是由令郎所造成,曲不在我,再则‘九连帮’人多势大是不错,但唬不住我屈归灵,郝兄,我以一己之力,独斗过比你们更强盛的组合,缠斗过比你个人更霸道的巨枭,你可以看见,我依旧活在这里;接着我要说,郝兄,切莫小不忍而乱大谋,令郎咎由自取的一条断臂,到底要较许多人命损失得轻!”

霍然从坐椅中站起,郝青山额浮筋络,满颔的黑胡子根根拂动:“这么说,你是不肯依我的法子做交待了?”

屈归灵安坐不动,极为从容地道:“你是在胡闹、在不知所云,郝兄,只怕你要为你自己找大麻烦了!”

突然狞笑一声,郝青山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打开始我便不曾奢想能以轻了,屈归灵,眼下你是来得去不得了!”

屈归灵神态安详地道:“如果你没有事先布置,预按埋伏,我才会觉得奇怪,但郝兄,你可要想清楚,这人间世上,没有那么多顺理成章的如意算盘!”

郝青山一步斜出,双手互击,大厅的左右侧门应声而启,十余条人影迅速闪现,个个兵刃在手,杀气腾腾,竟是一副围袭群杀的架势!

厅门外的敞院中,这时也涌到了三十多名疾装劲服的彪形大汉,刀枪并举,镝锋成林,阵仗摆得好不惊人!

郝青山冷森的瞧着屈归灵,阴沉沉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九连帮’已遣下四个码头十二名‘红带子’大师兄等着侍候你了,若是不够,还有我两位老友‘白猿叟’舒苇、‘灭魄枪’韩煊在,你要自忖招架得了,无妨豁上,要是认为吃不住,如今答应我的条件还来得及!”

慢慢站起身来,屈归灵慢慢地道:“尚未交手见过真章,郝兄,我亦不能确知是否招架得了,总要试过,方得分晓。”

郝青山目光如火,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你这胆上生毛,不知死活的狂夫,你是真不要命了?”

屈归灵轻拂衣袖,表情深沉:“我刚才已经说过,见得真章,方见分晓,郝兄,我这条命固不值钱,但谁要谁的命,眼前论断,未免言之过早!”

猛一声暴叱,郝青山握拳透掌,气冲牛斗:“给我杀!”

退后一步,屈归灵闲闲地道:“且慢,别给郝兄砸坏东西,要松散外头去,地方大,玩起来也方便!”

说着,他人往外走,那一十二名“九连帮”的好手却分成两排,雁翅般急步奔去,光景像是防范他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屈归灵的形态中不止是带着倦意,尤其流露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厌烦——他时常怀疑以自己的天性来说,怎么会适合在复杂诡变又残酷血腥的江湖圈子里打滚,但却也悠悠晃晃的混过了大半生,拿粗横与暴戾串连起来的日子充填了这数十年的光阴,搏杀同争斗形如每天的例行功课,无时无刻不在因应着某些不可逆料的突发事故,生活这么漫无休止的紧绷下来,似乎神经都显得麻木了,感受上除了无奈,仍是无奈……

这时,郝青山当面而立,重重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姓屈的,这可全是你自己找的!”

屈归灵一派萧索地道:“真难相信你也能在道上混及如此层次,郝兄,以你为人行事的作风,早该混垮了才是,唉,人世无常,果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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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青山猛一挫牙,声似霹雳:“拿下!”

斜立两排、腰上缠着大红宽边丝带的十二名“九连帮”“大师兄”,立时跃出了六员,六个人六件兵刃,分自六个不同的角度,又狂又疾的招呼向屈归灵身上!

屈归灵身形纹丝不动,双目凝注一点,两肩水平,右臂倏翻,只见一抹银光猝似蛇电掣闪,破空之声尖啸如泣,六名扑杀上来的“大师兄”,已有四位怪号着抛肩挫跌,每个人的胛骨部位,都是一片猩红!

剩下的那两位,慌不迭的塌身暴退,双双一个踉跄,几乎就撞成了一堆!

屈归灵根本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手上拎着一支银光灿亮的竿子,这支银竿前尖后丰,长约三尺,手握处的一截,粗若小口酒杯,越上越细,到了竿端,已细锐如针,银竿极具韧力,弹性亦强,他拿在乎里并未抖动,竿身却在轻微颤晃,尖芒闪映,仿佛流眩着一抹秋水。

武林中厮混久了的人们,有谁没见过“穿心刺”么?屈归灵手上拎着的这支细长银竿就是了,似竿若刺,反正都是要命的玩意。

郝青山不止是惊恐,更且羞恼不已;他当然知道号称“孤鹰”的屈归灵是一号什等样的角色,却未曾料及人家功力之高竟已达到这步田地,自己的十二名得力手下,也在水里火里翻腾了若干年,见过的阵仗,遇上的好手亦不可谓不多,居然就在一招之下,三对便栽了两双,这种窝囊成绩,如何使他下得了台?

四周响起了一阵不安的鼓噪,其余六名“红带子”“大师兄”虽然面上变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合拢支援,郝青山大喝一声,红着眼叫:“通通退下,由我亲自来收拾他!”

当围上的人又退回去的时候,屈归灵手中的“穿心刺”斜指向上,闲散自如的道:“郝兄,你难道尚不了解我的苦心,一点也不领情?”

郝青山愤怒地道:“你出手伤了我四员属下,新仇加上旧恨,找你算帐正来不及,又领什么鸟情?”

屈归灵道:“莫非你还看不出来,我原可杀了他们?郝兄,刺尖戮指,随心所欲,下手的部位,本是由我挑拣,为什么我不拣那致命的所在?”

窒了一窒,郝青山恼恨的咆哮:“姓屈的,用不着故意示惠,以求宽纵,随你怎么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也断断饶你不得!”

屈归灵丝毫不带笑意的笑了笑:“仁尽义至,庶不亏心,郝兄,你要怎么办,悉随尊意郝青山右手打横伸出,大吼着:”刀来!“

一名早已候在后边的劲装大汉,闻声急步趋前,双手捧上一把三寸半宽、三尺五长、赤铜鞘、镶金嵌玉的“劈山刀”来,郝青山拔刀出鞘,刀锋竟然闪泛着谈淡的红光,宛如刃身的精铁本质便流动着血液,又似刀口的血痕自始未干,看上去寒气森森,别具杀机!

屈归灵目注刀刃,微微额首,颇为赞许地道:“久闻郝兄有一把劈山型的好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刀取名‘莹血’,尤其传神,郝兄运刀赐教之际,尚祈手下留情。”

冷笑一声,郝青山气汹汹地道:“现在求饶,为时已晚,屈归灵,人说引颈一快,你就咬牙等着挨刀吧!”

“穿心刺”颤悠悠的斜指于天,屈归灵不徐不缓地道:“郝兄久有‘滚雷刀’之美誉,刀似滚雷,必然可观,但若叫我‘引颈一快’,却尚不甘,郝兄,还须看你的手段如何!”

郝青山口骂一句“去你娘的”,庞大的身体已蓦弹三丈,人在空中,身形滚腾旋转,“莹血刀”随着翻滚的动作回绕飞舞,刹那间只见赤芒流闪,丹辉匝奔,有如一团来自九天的火云,急罩屈归灵!

“穿心刺”一抖而出,“噗”声穿入火云之中,屈归灵同时双足猝蹬,人已快不可言的到了七尺之外——他站在那里,像是本来就站在那里一样。

猩赤的波光倏然颤荡,郝青山一个大旋身走出五步,赶快伸腿挪臂,朝自己混身上下检视,看看是不是有受伤的地方。

屈归灵叹了口气,道:“这一刺准头稍偏,郝兄,你的刀法绵密紧凑也发挥了作用,所以只刺中你左手袍袖上侧三寸之处,其他无碍。”

慌忙举起左边袍袖来看,郝青山不由心往下沉,背脊透凉,可不是么,袍袖靠上侧的三寸部位,正有一个小洞对穿!

猛一跺脚,这位“九连帮”的舵把子暴烈地叫嚣:“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姓屈的,这不是你有意放水,而是你的功力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好比程咬金的三斧头,锐势一过,你就黔驴技穷了!”

屈归灵皱着眉道:“然则你怎么不在我的衣衫上留下点记号?”

狞笑一声,郝青山道:“我无须在你衣衫上留记号,郝某人自来不做不关痛痒的事,屈归灵,我要在你身子上、骨头肉上留记号,叫你永生永世都摆不脱的记号!”

屈归灵道:“既然你已横了心非要溅血搏命不可,郝兄,我只好勉力奉陪。”

“莹血刀”齐胸竖立,郝青山重重地道:“打开始,老子就不曾说过和你闹着玩,屈归灵,你的时辰到了!”

屈归灵形色骤然转为阴寒,双目益见锐利冷峭,他慢慢蹲下腰身,“穿心刺”前端下垂,后端略为高提,左手却怪异的托在右手腕下,似是这支竿子突兀间增加了极大重量一样。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已自大厅中翩然掠到,其中一个拦在郝青山之前,另一个抢上几步,面对屈归灵,声若洪钟大吕般呵呵笑道:“好一招‘散魂指’的起手式,屈老弟,你果然要见真章啦?”

说话的人,是一个须眉俱白,尖额削腮,模样猴头猴脑的精瘦小老儿,这老家伙一袭褐布衣褂,亦足登着双粗麻鞋,若不是出现在此时此地,他那德性,便活脱一个挑着担子卖豆腐脑的!

屈归灵缓缓收势,静静地道:“‘白猿叟’舒苇?”

对方是一声笑:“正是我老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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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在郝青山前面的一位,是个普通个头的中年人,穿着平实,容貌也和人间世的千万人一样平实,没有什么特征,看不出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他瞧着屈归灵,含笑自荐:“我叫韩煊,靠着一杆梨花枪起家,小鼻子小眼的角色,怕是不入清听。”

不错,果是“灭魄枪”韩煊,武林中玩枪的顶尖高手之一!

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久仰,二位来意,自是不善了?”

“白猿叟”舒苇笑嘻嘻地道:“老实说,我早就劝过老郝,是他那宝贝儿子不对,能忍一口气过去算了,但老郝好歹亦算是台面上的人物,外头提起来有名有姓,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打落门牙合血吞也不是办法,所以几经商议,才请了老弟你来做个了结,却未料到老弟你竟是一身硬骨,半点帐不买,倒叫我们好生为难……”

屈归灵道:“舒大兄,不是我不买帐,实在这帐买不起,郝兄开出来的条件,是断子绝孙的主意,我若依了,往后还有我走的路么?”

那边,郝青山大吼大叫:“血债血偿,你伤了我儿子,我要你同样找补,有什么不对?!”

舒苇回头向郝青山使了个眼色,依旧笑容可掬地道:“老弟,现在你还可以考虑考虑,在外头混嘛,争的就是个颜面,颜面过得去,什么事都没有了,何苦非要弄得大兴干戈、血溅三步?”

屈归灵道:“如果仍是原来那两个条件,舒大兄,也就不必再做考虑了。”

舒苇搓搓手,道:“任择其一如何?”

摇摇头,屈归灵道:“不,因为我没有错。”

舒苇的笑容越来越勉强了,他干声打着哈哈:“那么,老弟你是个什么主意呢?”

屈归灵平和却十分坚决地道:“为了我与郝兄以往的一段交情,我愿意赔补纹银百两,聊致孩子伤慰之忧,再有所求,便无能为力了!”

不待舒苇有以回应,站在韩煊背后的郝青山已暴跳如雷地吼骂起来:“去你娘那一百两银子,屈归灵,你自己留着买棺材吧,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听听,你们听清楚了?拿区区一百两银子买我姓郝的颜面,这,这还是他娘人说的话么?”

舒苇亦不禁沉下脸来,皓白的须眉全在无风自动,他冷硬地道:“这就是你的最后决定?”

屈归灵淡然道:“不错,这就是我的最后决定!”

舒苇大声道:“再没有商量余地了?”

屈归灵道:“没有。”

此刻,韩煊走上前来,边解下背后斜背着的一只狭长油布裹卷,显得相当无奈地苦笑道:“离合际遇,原是上天注定,是仇非友,是友非仇,看来我们与屈兄的这段梁子是难以避免了,舒老哥,多说亦是无益!”

舒苇打鼻孔中冷哼一声,冲着屈归灵道:“老弟台,别让你的名声蒙蔽了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间世上没有吃定的事,你不叫我们下台,我们只有豁出去侍侯你了!”

屈归灵道:“我明白,而且还将并肩子上,舒大兄,理穷继之以暴,这种事屡见不鲜,我经多了,绝对不会奇怪。”

一侧,发出轻微的“卡嚓”声响,韩煊已把他平时分解为两截的梨花枪接合为一,九寸长短的枪尖雪白锃亮,锋利无比,衬着血红的缨花,漆黑的枪杆,尚未出手,已有几分无形的压迫气势。

舒苇退回三步,双手往腰后回抄,再翻现的时候,业已多出一付套至腕际的“钉勾手”——软牛皮的套子,嵌连着尖锐倒勾的钢指,看上去歹毒十分!

屈归灵默默地站立着,“穿心刺”轻点地面似乎漫不经心地在等候着第一个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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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骤见五鬼驼黑魅

突然,韩煊又开腔道:“屈兄,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屈归灵道:“此话怎说?”

韩煊僵着面孔道:“舒老哥与我,虽不算什么人物,总也在道上混了大半辈子,就凭我们两个,莫非还承受不起屈兄你的‘天残剑’?”

“白猿叟”舒苇这才想起屈归灵现在所使的“穿心刺”,只是他惯常运用的两种兵刃之一,仅能算是第二类武器,换句话说,第一类武器是“天残剑”,对付的自是第一类敌人,用第二类武器“穿心刺”,应付的不就是第二类敌人了?他个人在江湖上活蹦乱跳了这许多年,韩煊亦是顶儿尖儿的一流枪把子,弄到未了,居然叫人家看成了配角,这口气,又如何咽他得下?

不由大大地冒了心火:“简直岂有此理,韩老弟若是不提,我还险些忘了,屈归灵,你他奶奶瞄人也不是这种瞄法,怎么着,就认定了我们矮你一头?”

轻拍腰际,屈归灵淡淡一笑:“二位无须妄自非薄,小看了自己,剑在腰间,随时可出——只要二位有本事逼我出剑,否则,亦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话说得有道理,却不大中听,舒苇气咻咻地道:“你别嚣张得过了份,屈归灵,我们哥俩要逼不出你的”天残剑‘来,就并肩向你跪下,叩头齐声叫爹!“

韩煊本待阻止,却已不及,他竖枪稳把,越发专注一志,非得设法打赢这场烂仗不可,要不然,那声爹叫是不叫?

屈归灵不愠不火,“穿心刺”轻轻一抖,腰身微蹲,刺尖向前下垂,后端略提,左手托上右腕,似乎刺有千钧。

不错,又是“散魂指”的起手式。

舒苇没来由的觉得嘴巴发干,喉咙透紧,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他戴着“钉勾手”的双掌交错胸前,面对着屈归灵,竟有面对一座石山的感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还是“灭魂枪”韩煊首先发难,他的梨花枪蓦然颤起一朵斗大的枪花,在雪亮的寒光与猩赤的缨穗蓬飞里,冷芒若电,居中暴出!

屈归灵的“穿心刺”看上去竟是如此缓慢的徐徐推送挺迎,平时软韧的刺杆,此际笔直坚硬,仿佛钢杵,偏又准确无比,几乎在一推之下便击中韩煊那石火似的来枪,“呛”一声震响里,韩煊长枪荡起,势成一个大弧,要不是姓韩的死力抓紧,随势移趋,差一点就把家伙弄脱了手!

就在双方分合的须臾,“白猿叟”舒苇猝然扑上,“钉勾手”自左右并扣,同时身形蹦起,罩顶踹踢,行动之快捷诡异,果似老猿成精、变化无穷!

屈归灵招式不变,仍然看似缓慢的一刺推出,仅将推出的角度微微上仰,于是,舒苇的双垂攻势便宛如遇上了一股无形无质却凌厉至极的劲气,“穿心刺”夹在劲气之中,当头戮到,竟是快得令人不敢置信!

怪叫一声,舒苇拧腰弓背,两腿绞弹,不要命的斜翻出手,却在翻滚的刹那,蓦觉裆底一凉,惊得他全身肌肉骤缩,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边,郝青山几步抢了过来,手提“莹血刀”,气急败坏的冲着犹在喘息未定的韩煊叫嚷:“老韩,你还在看什么光景?朝上围哪,这一遭我也跟着淌!”

韩煊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上这杆梨花枪的枪尖,沉重地摇头:“我看用不着再上了,老郝。”

郝青山三分迷惑,七分不满地道:“什么意思?”

韩煊苦涩地道:“再上也是白搭,老郝,屈归灵功力精湛、深不可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脸色顿变,郝青山怒道:“不过也是肉做的一个人,你却把他当成金刚罗汉了?老韩,你要扮孬装熊随你的便,我可咽不下这口鸟气!”

韩煊将长枪横起,伸手一指枪尖,郝青山顺势看去,不由心腔子顿紧,两眼也发了直——九寸长短的雪亮枪刃,便在正面突凸的楞脊中间,整齐浑圆的透穿了一个洞孔,就像事先打量好了再精心凿穿的一样!

郝青山深知韩煊的这杆长枪,枪刃乃是以百炼精钢打造,坚利无比,如果只在交手磕击的瞬息间就被对方一点穿透,则人家使用的兵器强硬度倒在其次,仅仅那份手劲、眼力、内蕴气脉的融汇流转,业已到达难以思议的地步了!

这时,舒苇也夹紧下裆,姿态古怪又滑稽的走到近前,一张猴脸宛似挤得出苦汁来,压着嗓门窒着腔调说话,模样活脱一个受了冤气的老顽童:“老郝,眼前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姓屈的过份邪门,委实奈何他不得,好在君子报仇,三年不晚,饶过这一遭,下次再找机会算帐……”

郝青山挫着牙道:“就这么轻易放他离开?只要姓屈的一步踏出大门外,‘九连帮’便算颜面扫地了!”

舒苇叹了口气,道:“你可要把情况弄清楚,老郝,姓屈的假如不想踏出你家大门,反过头来要斩尽杀绝,我们又拿什么法子去阻拦他?”

郝青山犹在嘴硬:“我们人强马壮,损伤极微,有足够的本钱与他拼耗到底,姓屈的想要斩尽杀绝,乃是做梦,你们也休得煞了自家的威风!”

舒苇低声道:“还威风哩,老郝,先不提你那四位‘红带子’‘大师兄’上手就栽了两双,就说我们哥三吧,谁又不曾被姓屈的留下记号?无论他是有心饶情抑或功力的境界只能至此,我们却未能在人家身上留下记号也是事实呀!继续拼下去,包管要出人命,而十有九成是我方的人命!”

韩煊沉沉地道:“舒老哥说得是,老郝,这不是装孬扮熊或贪生怕死的问题,乃是有无回补及效果的问题,万一拼倒了满地人,姓屈的却毫发无损,这等拼法,就没啥个意义了!”

郝青山满头沁汗,急躁懊恼地道:“但,但我儿子的一条手臂,莫不成就此罢休?”

舐了舐嘴唇,韩煊无奈地道:“舒老哥方才讲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眼前势不如人,又能如何?”

猛一跺脚,郝青山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四周围伺的一千人马,在片刻的错愕僵寂后,亦悄悄散去,先时满天戾气,却恁快便雨过天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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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归灵意态祥和的以右手“穿心刺”轻敲左手掌,含笑开口:“舒大兄,韩兄,看光景,是可以放我走了?”

舒苇大为尴尬,却不得不说几句场面话撑持撑持:“姓屈的,你也用不着得了便宜卖乖,我辈武林中人,胜败本乃常事,今日吃你拔了头筹,再碰上的当口,包不准你就血淋淋的横倒在地,叩头求饶,总之梁子是结定了,迟早你都要替眼前的作为付出代价!”

屈归灵微一抖手,“穿心刺”“锵”“锵”两声缩套回去,变成尺长的一截银管,他把银管插进长衫之内,眼中的光芒略带捉狭:“下次再见,尚请二位高抬贵手,能放则放,得过且过,当二位迫我叩头的时候,亦请忽忘二位到底不曾逼出我的‘天残剑’来!”

舒苇想起了前面说过的那段话,不由极感狼狈——不是说过逼不出人家的“天残剑”来,就跪地叩头,和韩煊齐声叫爹么?现在人家明点出来,则这声“爹”叫是不叫哇?

旁边的韩煊亦羞恼交加,大不是味的埋怨着舒苇:“都是你,口不择言,如今小辫子捏在姓屈的手里,看我们将来怎么抬头?”

屈归灵一声轻笑,朝二人拱了拱手,飘然自去,几乎就在他身形刚出大门的同时,奔蹄声业已响起,擂鼓似的由近而远……

这是一段山路,崎岖起伏,路面不平,策马而行,相当吃力,加上群峰层叠,四野寂寂,行走起来就益发枯燥无味了。

头顶的云层阴霾灰暗,滚滚荡荡,风势渐大,似乎有下雨的味道,林木野草随风倾斜,籁籁有声,吸一口气,像也透着几丝凉湿……

屈归灵正待快马加鞭,紧赶一程,以避过这场临头的风雨,视线抬处,却不由微微一怔——百步之外的一块桩状山岩上,赫然站着一个细瘦的人影,那人全身黑衣,发髻上扎着的黑色束带亦在随风飘舞,远远望去,像是人的面孔也一片黝黑。

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种情景,屈归灵当然知道决不会是好路数,半生铁血江湖,出入草莽,怨隙结得多了,不定规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便能遇见些追魂夺命的事,有些辰光,更无先兆前机,往往经历过一番血战之后,才搞得明白血战的因由为何;现在,屈归灵还不清楚那人站在那么高的山岩顶上是为什么,但至少来意不善却可断言!

“惊雷”放缓了步子,蹄声悠扬又有节奏的往前逼近,等到了两丈多远的距离,屈归灵便停止下来,仰首上望,不发一言。

不错,那是个瘦瘦小小的人,一张面孔也果然黑得出奇,乌油油的黑中透亮,屈归灵看过许多黑皮肤的角儿,像这种黑法他尚是头一遭见;那人亦正低头俯视着他,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屈归灵继续策骑前行,十分小心的慢慢靠向路边,当他接近到隔那山岩尚有丈许远的当口,岩顶上的那人已腾身而下——身形笔直降落,却飘飘冉冉,活似脚底下托着云彩、踏着风轮,就如此悄无声息的降到马头之前。

对方所露的这一手轻身术,屈归灵自然识货,亦不由暗里吃惊,这种功夫,有个名称,叫做“五鬼大背驼”,相传自西土黄教系属“般若奇”,流入中原武林,但在七十年前便已绝传了,屈归灵少壮之时,曾亲睹一位喇嘛僧施展过这种功夫,就在那时,喇嘛僧大概也近古稀之龄了。

山风更形强劲的吹刮着,乌云滚转,大地一片晕暗,而林木萧索,似在呜咽。

瘦瘦小小,混身漆黑的那个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注屈归灵,形态上看不出有什么恶意,但屈归灵知道,有许多双手血腥的魔煞,在表面上也经常不露丝毫痕迹,以貌取人,往往会铸成大错。

慢慢的,屈归灵下马,马儿乖巧,像是懂得眼前的情势紧张凶险,兀自溜向一边。

那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屈归灵注意到对方的牙齿,因为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皮肤越黑的人,大多生有一付好看的白牙?

屈归灵也笑了笑,同时自感渐愧,他知道个人的这付牙齿,绝对比不上人家漂亮。

那人的声音很细很尖,还带着娇嫩的尾韵,然而,却决不是个女人!

“我叫宫子郁,屈兄。”

咽了口唾味,屈归灵慎重地道:“‘黑摩韧’宫子郁?”

对方又笑了,大眼睛水莹澄澈,流盼生姿,不是女人,竟硬像个女人:“难为你也知道我,屈兄,我对你,可是神交已久。”

屈归灵道:“宫兄找我,大概有事?”

点点头,宫子郁道:“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想要屈兄身上的一件东西。”

屈归灵带几分调侃的语气:“该不是要我项上人头吧?”

宫子郁耸耸肩膀,显得并不领略屈归灵的风趣:“这也说不定,如果屈兄不肯承让那件东西,接下来,恐怕就得强取尊驾的脑袋了!”

一点也不羞恼,屈归灵泰山不动地道:“我不太愿意和你这样的好手为敌,宫兄,且说说看,你要的是什么?”

宫子郁道:“你身上有封信,牛皮封套加盖火漆印的信,或者,上面还沾着血迹,一个女人的血迹。”

屈归灵心里响起了警号,开始觉得他揽下的这桩事情不简单了,“黑摩韧”宫子郁的出现,不仅突兀,更传达了麻烦的讯息——怀中的信,必然不止是一封信而已!

宫子郁冷冷地逼了一句:“给不给?”

屈归灵从容地道:“宫兄,你要知道,这封信不是给不给的问题,关键在于我有没有权给,受人之托,须忠人之事,信主托我交付的对象并非宫兄,我若贸然转手,岂非有负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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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子郁黝黑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七情六欲的变化,只是腔调更冷了:

“托付你的人已经死了,对一个死人,没有遵守承诺的必要,该谨记的是你还没有死,你还活着,所以,自己保重要紧!”

屈归灵道:“这种说法,我不能接受,尤其在宫兄如此毫无道理的强索硬逼之下,更难苟同!”

宫子郁的声音忽然轻了,近乎低语:“何如霜不是你的什么人,甚至你们素不相识,犯不着为她赴汤蹈火,背这样的凶险,屈兄,听我的劝,明哲方能保身,‘千帆帮’的混水你无须去趟,毕竟,那个圈子隔着你太遥远了!”

屈归灵恳切的道:“我并不要去趟任何人的混水,宫兄,我只是受人之托,前往交付一封信件而已,就算你待居中拦截,至少也该有个说得出的理由吧?”

宫子郁道:“有人请找出面,向你索回这封信,屈兄,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

觉得胸口有一股气闷塞着,屈归灵深深的做了一次呼吸,形色便同此时的天空一样,随即阴沉下来,腔调也变得生硬了:“那么,我可以回答宫兄的,亦仅仅两字‘不行’罢了。”

漆黑的脸孔上透出一抹罕见的红霞,宫子郁叹喟一声:“你说过,你并不十分愿意与我为敌,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

屈归灵静静地道:“一种道义上的承诺,一种责任上的自负;对一个濒死的人最后的请托,既然答允了,就该贯彻始终,否则,良心便永不会安宁。”

宫子郁道:“即使良心不得安宁,总比良心停止跳动要来得容易承受些。”

摇摇头,屈归灵道:“不要过份高估了自己,宫兄,‘昆仑黑摩韧,牛鬼蛇神一把抓’是江湖同道对你的奉承,如果你真以为能够‘牛鬼蛇神一把抓’,就犯下妄想的错误了!”

宫子郁的声音更低微:“你敢轻视于我?”

屈归灵道:“不敢,但人还是谦虚点好,宫兄,须知谦虚是美德。”

于是,风更大了,风中挟着雨滴,旋飞在人的头脸上,雨滴打着肌肤,不止冷凉,尚有种麻麻辣辣的感觉。

宫子郁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鲨鱼皮缕嵌金箍的精巧短剑来,拔出短剑的一刹,剑尖的芒彩吞吐,仿佛眩亮起一抹闪电,剑锋泛漾着森森碧光,像在他手里不停地颤动跳跃。

屈归灵一声不响,抽出他的“穿心刺”,刺竿未现之前,仅是一截尺长的银管。

短剑在宫子郁手中闪烁流转,他轻悄的一笑,不带丁点杀机地道:“剑称‘九寸肠’,屈兄听说过么?”

屈归灵颔首道:“铸剑的材料来自南海‘白沙岛’特产的一种‘青玉钢’,百斤钢村,始能炼出一寸剑刃,剑成之后,不但削铁如泥,吹发立断,便是剑尖芒锋,亦足裂人肌肤,如今普天之下,仅得同样短剑之柄,分为‘九寸肠’、‘八寸舌’、‘七寸指’,宫兄拥有其三之一,弥足为庆,刀剑之属,一寸短即一寸险,由此可见宫兄修为,必然不凡!“

宫子郁笑道:“好见识,且看我宫某人以手中‘九寸肠’,搏杀凌风孤鹰,”昆仑黑摩韧,牛鬼蛇神一把抓‘,谁敢逆我而生?“

屈归灵目光冷沉地望着这位狂傲怪异、又传说从来不曾遇过敌手的“黑摩韧”,心中思量,这一番恐怕真要大费周章了。

“九寸肠”在宫子郁手上微微一闪,居然没有丝毫声息地便到了屈归灵咽喉,他全身卓立如山,右腕倏振,“穿心刺”“锵”的一响弹出,而响声在后,银光在前,寒辉似电,激射剑尖。

宫子郁的笑声仍旧带着娇嫩的尾韵,却宛若来自幽冥,那么不可捉摸地绕到屈归灵身后,锐劲四溢中,竟然同时指向屈归灵背脊上下十三个部位!

“穿心刺”便在刹那间幻化成十三溜冷焰,仿佛有所指引般飞截十三股剑尖的来势,宫子郁的剑芒尚在凝形未散,人已有如移魂似的转到屈归灵侧面,一剑又出,诡绝如魅!

只这几次连串融合于瞬息的变化转易,已可看出宫子郁的艺业之高,不但剑术超凡,轻功卓异,身法手眼的运用更为精湛独到,他的一柄剑似可分离化解成几十柄剑,一个人更像肉身影形俱能出窍散聚一样,如此将虚实倒换,随心隐现,周旋于方寸之间,这等功力,确也升堂入室,趋近宗匠之属了!

迎着宫子郁这突如其来,神鬼莫测的一剑,屈归灵的“穿心刺”斜插于地,当刺尖出手,一道三寸宽窄、三尺有半的光带就似卷起了千层雪、万斛浪一般反涌回卷,芒彩激飞的须臾,山风四荡,暴雨分散,空气也被割裂般的呼啸,血影溅处,宫子郁倏退丈外,左肩上已翻开一条赤漓漓的伤口!

寒光回绕,极轻的一声金铁扣响传来,方才的那道匹练已经消失无影,要不是宫子郁的肩头血痕犹在,先时的一幕,几同幻觉。

漆黑的脸上依旧不见其他颜色,难断高深,这位“昆仑黑摩韧”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注视了屈归灵好一阵,身子突转,便仿若踏着云雾,乘着山风飘出去好远好远。

雨仍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峰顶涧幽,俱隐在一片濛濛的水雾之中,林木应合着风雨摆动,发出的声音,像带几分呻吟。

用手指刮去眉稍的水滴,屈归灵拔回“穿心刺”,唤过坐骑,继续冒雨赶路,只是打这一程开始,他的心情业已越来越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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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龙王忧起三江涛

山脚下的这间野店,亦笼罩在绵密的烟雨之中,店开在这里,原该生意冷清才是,但看样子,买卖似乎还不错,纵然是在如此的天气下。

屈归灵到达店前的时候,门口两侧的横栏上已经栓着四匹马儿,他下了坐骑,全身透湿的推门入内,脚步刚踏进门槛,便感到气氛不对。

店家呆呆地站在屋角,好像没有看到有这么一位客人进来,反而是盘踞一桌的四名黄衣大汉倏然自板凳上起立,四个人一齐迎向屈归灵。

整个店里,除了这四个不知来历的黄衣汉子,再不见其他客人,而且,屈归灵也注意到,这四个人刚才所据的桌面上,并没有任何吃食,甚至连一双筷子、一只杯碗都没摆。

他静静的站在门边,静静的注视着向他迎来的四个黄衣人,水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往下流淌,有清晰的回响传来。

四个人在屈归灵身前三步的位置站定,竟然同时抱拳躬身,态度上十分恭谨;屈归灵微微让开,回施一礼,却仍嘴唇紧闭,未出一言。

四个黄衣人里,那满脸于思的一个,再往前轻趋半步,声音粗宏地唱喏起来:“雪舞风朔,一柱不移;劲节凛然,唯我黄香……”

屈归灵深沉地一笑:“原来四位是”黄香社‘的朋友,’黄香社‘威震黄河两岸,力撼五湖四海,声名传扬天下,却不知四位来到这荒山僻野,冲着我屈某人亮招牌,又有什么指教?“

满脸于思的这一位哈着腰身,必恭必敬地道:“在下佟无双,隶属‘黄香社’‘接引舵’,汞列舵主之职,顷奉敝上曹老当家谕令,要在下等专程赶来,有请屈壮士前往一晤!”

“黄香社”是江湖上最具实力的水面帮会之一,不但控制着黄河上下的大半船运营生,就连沿河两岸的邻近地盘也全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以内,但凡与河漕有关的事项,无论扬帆走水,设仓开栈,或是公私两道,明暗称量,全得看“黄香社”的颜色而定,“黄香社”之下除了设有“接引舵”、“红棍坛”之外,另有“宣日堂”“昭月堂”“寒星堂”的编制,所属之中,尽多能人异士与悍将杀手,绝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码头:“黄香社”老当家“三龙王”曹笃,更是一位名震天下,德术双修的前辈,不同于一于关着房门起道号的二流子货,曹老当家为人公正,心存仁厚,只要在圈子里混过几天的角色,一提起“三龙王”,大都尊一声“三老龙王”,那股子敬仰之情,可是由衷而生,当然,屈归灵久经江湖,人家的行情不会不知,佟无双这么一说,他倒觉得颇为纳罕:“佟舵主,三老龙王是山顶上的一座颠尖,要望他,得仰着脖颈,却不知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会突然传见于我?”

佟无双陪着笑道:“回屈壮士的话,我们老当家只传下了这道谕令,要在下等务必把尊驾请到,至于请屈壮士前去,待商谈些什么,就不是在下所知道的了,屈壮士枉驾一趟,不就可以明白了么?”

屈归灵道:“佟舵主,你们消息倒灵,怎会将我的行踪探查得如此准确清楚?”

佟无双坦诚地道:“本来没有这么清楚,是因为尊驾踹了‘九连帮’的招牌,消息外传之后,上头经过仔细研判,才断定尊驾可能会循这条近路越山而下,方遣了在下在此恭候,算时间,也等了大半天啦……”

“哦”了一声,屈归灵若有所悟地道:“看样子,三老龙王早就在找我?”

佟无双颔首道:“是的,早就在寻找屈壮士了。”

屈归灵紧接着道:“大概,三老龙王也明白我待去往何方吧?”

双目中光芒微闪,佟无双的口风紧了:“老当家并没有明说屈壮士的去处,在下等亦不敢妄测他老人家是否知晓。”

不禁沉吟起来,屈归灵有些为难地道:“佟舵主,照说三老龙王相传,我是一定该应召的,但因要务缠身,且此去贵组合堂口所在‘伏波岛’也实在过于遥远,来回费时,怕误了我待办之事,能不能请佟舵主上回三老龙王,等我此行返转,再行拜谒求教?”

佟无双和悦地道:“有关这一层上,我们老当家早已替屈壮士顾虑到了,如今老当家并不在”伏波岛“,人已抵达前面三十里处的‘三清宫’静候大驾,三十里路,有快马代步,转眼便到,事情谈过,约莫不至耽误屈壮士的行程……”

话说到这里,屈归灵意会到是非走一趟不可了,再加回思,他与“黄香社”素无瓜葛,三老龙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料想亦无恶意,这位“黄香社”的首脑人物,既然费煞苦心,不惜移樽就教的做了这番安排,一定有其道理,若是不去,非但失敬,说不定还将误了大事,岂非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于是,他摊开双手,笑吟吟地道:“佟舵主,三老龙王既然这么体恤后辈,不计舟车劳顿前来相就,我再有一千个理由,也不敢推托,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了!”

佟无双明明白白地道:“屈壮士无须多疑,老当家的有请,仅只为某项隐忧就商于尊驾,绝对没有其他意图,屈壮士高明,当能体悟敝上心念。”

屈归灵笑道:“当然,如果三老龙王要找我的碴,可用的方法多得很,又何必劳师动众,费这么一番手脚?”

佟无双有些窘迫地道:“屈壮士言重了。”

屈归灵忽然冒出一句话:“‘千帆帮’是否与贵组合有着牵连?”

略一犹豫,佟无双道:“都是在水面上混饭吃的江湖同道,难免有声息相通的地方,亦难免少不了利害争执,但大体来说,我们和‘千帆帮’的兄弟还处得不错,屈壮士有此一问,莫非与‘千帆帮’有什么渊源,或是听到了外间什么闲话?”

知道佟无双是明知故问,以退为进,屈归灵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佟舵主可别想深了;我们走吧?让三老龙王多等,就是我们的罪过!”

四位“黄香社”的伙计簇拥着屈归灵走出大门,外面,雨仍在飘着,他们却视若无睹,五人五骑,直放三十里处的“三清宫”而去,是的,可不能让三老龙王候久了。

“三清宫”供奉的是三清祖师,小小一座道观,座落在一片平岗之下,四周由深郁的竹林子围绕,雨洗幽篁之后,越见碧绿欲滴,人还不曾踏入观内,一股沁凉,业已透进心脾。

道观跨院后,有一个小巧的月洞门,穿门而过,是一间雅致朴实的斋屋,白发苍苍,却满面红光的“黄香社”大当家“三龙王”曹笃正当门迎立,冲着屈归灵,老远便抱拳为礼,呵呵笑道:“这一位,想是那只永远盘旋于九天之上,凌风振翼,翱翔千里的‘孤鹰’屈老弟了。”

屈归灵深深一躬,沉静地道:“三老龙王溢美太甚,在下不敢承当,倒是‘黄香社,雄踞天河,声威日隆,三老龙王颂袖群伦,仰之弥高,幸蒙宠召,在下不胜惶恐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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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笃连道“客气”,然后伸手肃客,并不曾多望恭立于侧的佟无双等同人一眼,进入斋屋,只见纤尘不染的白木地板上,仅置两张席垫,一张黑漆矮几,矮几上两杯清茶,犹在冒着袅袅水气,除此之外,屋中四壁皆空,再无其他陈设。

二人分宾主坐下,曹笃先举起矮几上的细瓷茶杯敬客,待各自啜过一口,这位名扬天下的“三龙王”才长长吁了口气,放下茶杯,神态十分从容地道:“此茶名唤‘竹青’,是这座‘三清宫’的特产,茶园便是他们的庙地,由几个老道专司负责收撷茶尖,经过精心烘焙,再用观后山泉烧沸冲沏,茶味清纯隽永,为不可多得的妙品,老弟细润几口,沿喉缓吞,包管五内滋畅,舌底留芳……”

屈归灵连声称谢,只好又浅啜两口,当然,茶是好茶,奈何他此刻实在无心品尝,就算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他在琢磨的是,曹笃以素昧生平之交,约他至此相见,玄机所在,不知是否和他先时的臆测相同?

曹笃睁着那双威而不凌,明而不锐的眼睛端详着屈归灵,语气和悦地道:“老弟,此番相请,实嫌冒昧,承你给脸赏光,我这里先谢过了。”

隔着矮几,屈归灵微微欠身道:“三老龙王言重,有缘拜识前辈,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事,若非前辈遣人传见,恐怕便有心一谒犹难寻其门呢。”

曹笃笑道:“好说好说……”

沉吟片刻,他又接着道:“我为什么费上如许周折,把老弟你请来此处,老弟心里可有个底?”

知道就快接触正题了,屈归灵坐直身子,双目正视,颇为谨慎地道:“还请三老龙王示下。”

曹笃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将双手平搁在盘曲的两膝上,先是半晌无语,模样似在考量着如何措词,然后,才放低声调道:“前几日,老弟是否曾经过‘落月湾’?”

心腔子收缩了一下,屈归灵颔首道:

“曾经路过。”

两掌叠起于腹前,曹笃又道:“在老弟你经过‘落月湾’的时候,曾伸手管了一桩闲事?”

屈归灵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果是为了那件事,他镇定地道:“三老龙王,在下不认为管的那档子事是闲事,一个垂死的少女,一点不悖常情的要求、任何具有侧隐之心的人,相信都不忍推托他顾,不但在下,甚至包括三老龙王你!”

曹笃笑了笑,道:“话是不错,但老弟,人世间有许多事,却并不像浮面那样单纯,譬喻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只是个尖,谁知道底下还连着一大串呢,你揽下的事,正是如此,不止是一个濒死的女人,一点这女人的请托而已,它的背后,尚潜伏着莫大的危机,张布着交叠的血腥,其中思怨纠缠,极可能发展为白骨架山,哀鸿盈野的结局!”

屈归灵有些不敢置信,他微显愕然之色。

“三老龙王,既然有人不是寿终正寝,恩怨轮回当所难免,但是,其中牵涉,真有这般深远,后果会有如此严重?”

叹了口气,曹笃沉重地道:“老弟,我还会骗你不成?我宁愿我是说错了,判岔了,然而,事实俱在,且必定将朝那不可收拾的局面演进,自我宽慰,非但无补于未来,尤更坏事!”

屈归灵默然半晌,始低缓地道:“三老龙王,能不能请你说得更详细点?这件事的经纬到底如何,又有什么样的内情,关连着哪些人,又哪一种因由使得它具有如此强烈的爆炸性?”

曹笃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眼睛望着浮在淡碧色茶水上的几片叶梗,慎审地道:“一是基于私德,二则我受人所托,必须严为保密,三来此事内涵十分错综复杂,一旦外泄,便足以引起漫天烽火,遍地杀伐,是以其间因果始末,还是不说为妙……”

屈归灵道:“那么,在下又以什么根据来断定这真是一桩影响重大的事故呢?”

曹笃放回茶杯,抬起视线:“以我的忠告与劝谏,老弟。”

屈归灵道:“三老龙王传召在下来此,当不只是给予在下这番忠告与劝谏吧?”

点点头,曹笃道:“不错,我是抱着一片慈悲心怀,有意化解这段冤孽,平息这场纷争,避免众多无辜牵连受害,进而消弥那可能随时将起的江湖浩劫!”

屈归灵道:“三者龙王想已成竹在胸,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曹笃正色道:“这就要看你肯不肯合作了,老弟,或者可以说,你愿不愿意同我一样抒发慈悲?”

咬咬下唇,屈归灵道:

“尚请三老龙王明示,若为力之所及,在下必不敢推辞。”

曹笃简单明了地道:“何如霜在临死之前,有一封信交给你,这封信,她必然嘱托你亲转‘千帆帮’的何起涛,老弟,如果你想挽救那些条人命,化除连番的血雨干戈,这封信就万万交不得!”

屈归灵锁着眉心道:“若不转交,又待如何处置?”

曹笃道:“你可以把信给我,也可以自行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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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思忖了一会,屈归灵道:“在下必须知道这样做的理由,然后,才能决定适当的因应方式。”

曹笃有些失望地道:“我不能告诉你详细的内情,原因我已经说过,老弟,你的诚挚信守令人钦佩,但择善方可固执,这封信是个祸源,相信我,毁了它始能天下太平,始能保住许多不该牺牲的人命——”

屈归灵平静地道:“在下可以断言,三老龙王,那何如霜何姑娘及另外几条性命,必然是赔在这封信上,以生死做代价,来换取此信送达适切的对象手中,这封信的内容便一定关系重大,在下不能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理由,便自行做主,加以销毁,如此,不仅有负死者所托,亦永远分不出事情的黑白是非,前辈明人,当能体谅在下苦衷!”

曹笃望了屈归灵好一阵,不禁颇生叹喟地道:“我早就明白叫你交出信来,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因为我清楚你是一个有原则、有主见、有强烈责任感的人,但形势所在,于心不忍,再加受人重托,亦不宜袖手规避,老弟,我的难处,你也要谅解。”

屈归灵道:“未能从命,还请前辈包涵。”

从矮几前站起身来,曹笃负着双手往返踱了两步,忧形于色地道:“不过,我可要奉劝老弟你几句话,我固然尊重你,赏识你,佩服你的行事为人,你不愿交出信件,我决不愿以其他方式强求,但是,想要这封信的人,却会不计任何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倾其全力达成目的,老弟,那封信对你而言,怕是怀壁在身,象以齿危……”

屈归灵感激地道:“多谢前辈关怀,更感前辈宽容,身携此信,足以招凶惹祸,在下谒及前辈之先,已有警觉,更明确的说,在下早经一劫了!”

“哦”了一声,曹笃扬着一双花白的寿眉,有几分惊讶地道:“他们的行动却是好快,老弟,可知是什么人对你不利?”

屈归灵道:“动手的人毫不掩藏身份,举止大方得很,是‘昆仑黑摩韧’宫子郁。”

曹笃摇摇头,微带迷惘地道:“奇怪,宫子郁和他何来渊源,竟能驱使这样的高手为其效命?此人也真算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了,唉,看情形,他是果不罢休!”

屈归灵淡淡地道:“敌暗我明,防范较难,这背后主使夺信之人,三老龙王能否略透端倪?”

曹笃苦笑道:“如果能够,我岂有不说之理?老弟,透露此人底细,即等于揭开了此事隐密的序幕,灾难就会来得更快,老弟,我知道这般相待,对你颇不公平,但为了迁就形势,抑压祸端,只得委屈你了……”

屈归灵道:“三老龙王的难处,在下省得,往后在下自将加意留心,时刻谨慎,等带到了信,大概就算跳出火坑,远离是非了。”

曹笃表情阴晦地道:“若是有这么简单,我倒要预祝你马到成功之后远走飞扬;怕的是你一朝惹上这个麻烦,便身陷泥沼,难以自拔,想摆脱都摆脱不得!”

屈归灵笑道:“三老龙王明鉴,无论在任何情况的压迫下,在下这一生来还没有做过不愿去做的事,进退在我,主动由心,强加逼从,在下决不屈服!”

曹笃深沉地道:“没有人会强加逼从于你,但老弟,你却是个重情感、讲道义、论是非的人,这是你的长处,然而在今天的世风之下,何尝又不是你的弱点?路见不平,目睹冤郁,你岂会拂袖他顾,横心不管?要是你没有这样的铁石肝肠,麻烦就将缠身了……”

回味着曹笃的语意,屈归灵若有所悟,他抬起头来,声调极低地道:“由前辈的话里,在下大约能辨识出一点意思来,前辈,信中所牵连的事情,恐怕其曲在于那企图夺信之人吧?”

曹笃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红润也消褪了些,他艰涩地道:“我并没有表示过任何意思,老弟,但凭你自己琢磨就好!”

屈归灵忽然感到有些儿落寞孤单,也有些儿失望,他缓缓地道:“不知前辈与这欲图夺信之人是何种特殊关系,也不知前辈是受迫于何种境况之下,竟对此人如此包容偏袒?三老龙王素以公正耿介著称于世,莫非在这场风波里,便会失却原则,扭曲形象?”

皓白的发丝突然无风自动,曹笃不是愤怒,而是激动,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的震荡,一再深深呼吸,片刻之后,才算平静下来,却双目幽沉,未发一语。

屈归灵跟着起身,语气变得相当婉和:“三老龙王,请恕在下直言无状,只因一时感慨,修词遣句有欠斟酌,放肆之处,备乞宽宥……”

摆摆手,曹笃的动作首次显示出龙钟老态,他吃力地道:“你没有错,老弟,也讲得对,然则人生在世,诸般苦恼,不如意事甚多,就连统驭万众、指调千桅者如我,在舳舻相接的浩荡局面下,也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老弟,关于此事,我的立场非常困难,现在不便明言,终有一天会真象大白,水落石出,那时,或许你就多少能够谅解我今日的态度了!”

屈归灵恳切地道:“在下相信三老龙王必有苦衷,在下亦深知人处情、理交迫之间的无奈,对于前辈的人格操守,在下仍抱有坚定的信念,不管最后的结果为何,三老龙王永远是在下心目中的三老龙王——劲节凛然、一柱不移!”

曹笃的反应十分复杂,感动掺和着宽慰,被人认知肯定后的喜悦中,尚有那么一丝丝无以言喻的愧疚,他轻叹一声,道:“老弟,只有你这几句话,老大我已自认不亏晚节,甚可面对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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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顿之后,他又接着道:“此去‘千帆帮’总坛所在述有一段路程,这一路去,我可断言滋扰必然迭生,险厄层出不穷,稍不留神,即有杀身之祸,老弟你要千万小心了。”

屈归灵道:“多谢前辈关怀指点,在下自当慎加防范;前辈,那意图夺信之人,似乎颇有份量,来头不小?”

曹笃迟疑须臾,始隐晦地道:“我只能这样说,他是个极有威望,更具实力的人物,也是个深负野心,表里完全迥异的枭雄,如果他要不惜手段的对付你,老弟,容我客观的说,你的机会只怕不大!”

屈归灵平淡地道:“前辈,人活一生,总会遇到几次该为却难为的事,如果俱以成败的比算来论定良知的收发,则恶势横行,天下尚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

望着屈归灵,良久,曹笃才感叹又赞许地道:“你是对的,老弟,但愿诸佛佑你,保你益寿延年,岁岁平安,比起你来,我真是老朽昏庸了!”

屈归灵欠身道:“前辈无须自谦太甚。‘黄香’一脉,流传久远,事功俱在,若非前辈领导有方,何来今日?老朽实乃不朽才是!”

曹笃拱了拱手,微微露出一抹笑颜:“抬举抬举,老弟,江山代有人才出,与你们年纪较轻的一辈相比,我们的看法同做法,确有许多跟不上时尚了,他日有缘,还得向老弟有所请益——”

屈归灵道:“不敢——前辈如若再无他事,尚容在下告辞,此去‘海口集’,犹有数百里之遥,早走早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曹笃道:“一路小心,老弟。”

离开“三清宫”,雨已歇了,屈归灵快马加鞭,直奔“海口集”的方向,他赶得那么急迫,宛似要将这几百里的路途一口气走尽!

“惊雷”在发力奔驰的时候,便显示出它无穷的潜能来,鬃毛飞扬间仿佛腾云驭风,蹄声滚滚,果似惊雷,就在这么密集的蹄声里,有一个尖厉的音响突兀插入,调门之高,竟然压过了连串的蹄声!

这声尖厉的号叫,来自离路边不远的一片杂木林子里,听音调,像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在极度恐惧情况下的女人所发出的尖叫,不在那种惊悸的慑迫中,要想发出如此腔调,只怕还不容易!

“惊雷”的奔速并没有减慢,它的动态完全操纵在主人的示意下,当屈归灵不曾传达第二个命令,它就会一直按照第一个命令继续下去,屈归灵当然也听到林子里发出的这声尖叫,但他却犹豫着是否要去查看,只是这略一迟疑,马儿已奔出十多丈外。

当第二声更形凄厉高亢的呼号传来,才使屈归灵缓缰停马,他扭回头来,暗自品味着叫声中的意义——那是由情绪里的绝望、焦急、颤悸、不甘又悲愤所融合成嘶号,是一种声音的反抗与控诉,人在走头无路却乏力自保的时候,往往就会有这样的叫声并现;于是,他转过马头,奔回林边。

几乎在坐骑尚未停稳的刹那,屈归灵的身形已怒矢般射向林内,触目所见,是一幅最最令人憎恶又发指的景象——一个少妇被四仰八凡的缚在地下,手脚全用鹿皮筋紧套在四只木桩上,衣裳尽遭撕裂,赤裸裸张躺在那里,活似一头无助的白羊!

另一个五六岁的稚龄童子,呆呆站在远处,神情恐惧、不知所措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不是他所能理解、却体会得到其中邪异内涵的惨况,正浑身颤抖个不停。

孩子与女人,延伸关连,显然若似母子的干系。

四条虎背熊腰,形容狰狞的大汉,有两个已经捞起下衫,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业已摆出,典型的强暴轮奸惨剧,又待重演——天晓得,像这样坏人贞节,泯灭人性的罪孽,却已沿传循环了多少岁月!

屈归灵身形入林,脚尖不曾沾地,沾着的乃是人肉,只见他一个旋身,那两位裤子褪下一半的仁兄已怪号连声,双双表演了一对黄狗吃屎,上身伏在地面,各自啃了一嘴泥土!

另两个汉子惊得“嗷”的一声嚎叫,分向左右跃开,跃开的瞬间,已各自抽出别在后腰带上的“鬼头刀”,亮晃晃的摆出架势!

背朝着仰躺地下的少妇,屈归灵斜肩脱去长衫,回手抛出,竟那么准确的落在少妇裸露的身子上,恰好遮盖住大部分不该现示的所在。

执刀的两位仁兄彼此互觑一眼,眼神中已有着难以掩隐的怯意,但灰土抹了满脸满头,却不能就此下台,其中那个缺了半片左耳的汉子先是夸张的一声大吼,拉开嗓门叫嚣:“好个大胆狗头,你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通天道路你不走,却跑来管我们兄弟的闲事,你八成是不想活啦?!”

屈归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亮刀的两个人,语声仿若一颗颗跳动的冰珠子,冷进人心:“是禽兽一类的事,人就不该做,你们做了,就不能算人,既然不算人,活着便算多余,所以,你们通通要死,半口不存!”

缺了半片左耳的那个,手中“鬼头刀”一扬,朝天狂笑——却透着中气十分的不足:“你算什么东西?口气竟是不小,爷们随意找点乐子,小小不言的把戏,轮得着你来张牙舞爪?他娘,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太岁头上动土,‘青衫府’的招牌你惹得起?”

屈归灵厌倦地道:“不管你们是哪个码头,哪个堂口,今天是通杀无赦——说吧,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要劳我相送?”

另一个全身黑毛茸茸,有若大猩猩变种的汉子,突然眼神一硬,咬着牙道:“开口杀,闭口杀,我操你的血亲,你当我哥几个都是木头,便摆在这里任你劈砍?你有本事便动手哇,看看到底是谁能宰得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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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时,两位满口泥沙的朋友也摇摇晃晃的爬将起来,一边朝外吐着唾沫,一边嘶哑着嗓调叫嚷:

“咱们并肩子上,活做了这个杀千刀的野种,四个对一个,压也压死他!”

左耳半缺的那位猛的挽了个刀花,劲风呼呼里,似是勇气顷增:“围上去,兄弟们,宰了这王八蛋,还有那骚婆娘留得玩!”

“穿心刺”的银芒只若深云浓雾中的那么一抹电闪,稍现即逝,左耳半缺的这一位已猝然全身僵直,双目凸瞪着,宛如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似的空茫望向前方,紧接着一阵抽搐,人像脱了水般萎缩于地。

这人并没有遭受什么重创,只是,喉头对穿后颈,多出一个小小的血孔罢了。

俄顷的震窒之后,大猩猩似的仁兄狂吼如雷,挥刀暴砍,刀刃划过一度半弧,光亮还凝聚在空间,“穿心刺”已从他前心进出三次,血水喷洒得像开了泉,不禁令人怀疑,这家伙身上哪来这么丰盛的源头?

剩下的两个刚待往上冲,才骇然发现在起步的前后一瞬,已与他们的伙计告了永别——幽明异途,就跨得如此快法!

于是,那两位再也顾不得颜面,顾不得地下的伴当,双双向后转,拔腿便逃,而“穿心刺”便活似魔鬼的咒语,如影随形,附骨钉肉,闪掠的刹那,奔逃中的两人尖嗥着前仆,更同在后胸勺下标出一溜血箭!

“锵”的一声收回竿身,屈归灵把手中的尺长银管掖回腰间;四条人命的幻灭,在他手中只是一瞬,而一瞬并非快意,却亦是一种无奈的苦恼,他一直有这么一项观念——人的行为如果失去做人的最低准则,活着便是多余,这些多余的人,总该有个慈悲的人站出来送他们上路,很不幸,他往往就扮上了这个角色,对他而言,实在也叫不得已。

少妇的一声呻吟,唤回他的注意,转过身来,他的视线却投向另一个看不见少妇身体的角度:“希望我来得尚是时候,没有使你遭到进一步的屈辱,这位嫂子。”

覆盖在枣红长衫下的躯体微微蠕动,传来的声音依旧是悸惧颤栗的:“多谢相救……要不是壮士你伏义伸援,我,我便死了也不能瞑目;壮士,那几个丧天害理的强徒,你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少妇是被横缚在地上,由于目力能及的方位受到限制,当然看不真确始才发生的那一幕打杀,但由声响的回示中,至少她知道必已经过一番冲突,而施救的人站在面前,多半便脱难有望了。

屈归灵低沉地道:“放心,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从这个阳间世整个赶走了,这位嫂子,你也好起来收拾收拾,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处吧。”

少妇哼唧了一声,显得十分羞窘地道:“壮士,还要麻烦你一下,因为……因为我现在没有法子起来……”

屈归灵小心地蹲下身子,口中应道:“我来帮你——”

这是一只纤细白嫩的足踝,五趾修长,有若半透明的象牙骨般依序并排,叫人见了,有忍不住轻轻摸上一把的欲念;足踝关节部位,正好被那一圈软韧的鹿皮筋紧紧缚套着,鹿皮筋打了死结缠绕在深钉入土的木桩上,受缚之处的肌肤便被勒陷下凹,四周的表皮突浮,业已泛青显紫,瘀肿起来。

屈归灵从软皮靴附连的暗鞘中抽出一把长只三寸的柳叶窄刀,弯下腰来,轻巧的将那圈鹿皮筋割断,同时注意着不使自己的手指沾触到少妇的脚踝。

就在刀锋挑起,鹿皮筋截断的刹那,他感到背后猝然起了一阵极其细微却来势急锐的劲风,虽在绝对的意外之下,本能的反应仍促使他往斜刺里飞扑而出,他的动作够快够猛,但依然稍迟半步——躲过了锐风袭击的主目标背心位置,却未能毫发无损的全身退避,“嗤”的一声轻响下,他的右臂衣衫已被那股锐劲洞开,肤绽肉裂,血花涌现,模样仿若是遭到什么利器划过!

缓缓回身,屈归灵视线所及,那原来被四仰八叉绑在地下的少妇,这时刻居然已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身上披着他的枣红色外衫,半敞着前襟,玉体玲珑,丘壑隐现,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刚才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挑眉瞅着屈归灵。

屈归灵望一眼呆在远处的那个稚童,孩子依旧不明所以,满脸惊惧空茫的形色愣愣看着这边,似乎实在弄不明白几个大人在玩什么把戏。

目光又落回少妇的面庞上,只有这时,屈归灵才算较为仔细地端详过对方的颜容,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女人,肤色如雪,显露着脂玉似的柔润光泽,但面貌五官却不是很美,脸庞稍嫌宽大,嘴唇略阔而厚,尤其是那双眼睛,流波欲滴,睥睨之间宛若带着几分挑逗,此情此景,她以这付姿态站在全然陌生的屈归灵身前,竟怡然自得,毫无忸怩之状!

于是,那女人稍稍昂头,轻轻笑了,语声清朗中透着不欲掩隐的得意:“千思万想,你都不会想到我有这一招吧,屈归灵?”

屈归灵吸了口气,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以他惯有的冷凝音调道:“你是谁?谁支使你来做这件事?另外,现在你就笑,未免笑得太早了。”

那女人向前走近一步,有意无意使披在身上的长衫开合着:“我叫沈鹰艳,知道我的人,都喜欢称我为‘水鹫’,屈归灵,你明白‘水鹫’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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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四章解铃还是系铃人

屈归灵当然明白“水鹫”是什么,那是一种与鹰类似的凶猛大鸟,巨喙利爪,性悄暴戾好斗,嗜肉喜血,贪婪无厌,能以振翼飞腾九重霄,亦可敛翅直穿三尺水,人有此称,其刁悍难缠,也就不言可喻了。

沈鹰艳斜睇着屈归灵,声音腻腻地道:“瞧你这神情,好像不曾听说过我这号人物?”

屈归灵道:“耳生得很,而且真正立名扬万的角儿,也少有用这种卑鄙手段阴着坑人的!”

吃吃笑了,沈鹰艳道:“几十年江湖打滚,居然没有把你的棱角磨平,将你的观念挫圆,实在是一桩奇怪的事;屈归灵,人要朝下活,就必得有活下去的法则,在生存为先的前提之下,保命续命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陈腔滥调,根本不在考虑之例,你该想通却想不通,难怪今日要吃大亏!”

屈归灵道:“我说过,你笑得太早了,这一点皮肉之伤,无关大碍,你以此般恶毒行径还报他人的一片慈悲心怀,待吃亏的恐怕是你!”

沈鹰艳毫不在乎地道:“屈归灵,这个题目且先摆下,刚才你说过对我的名号十分陌生,你不知道我这号人物,并不要紧,我问你,贵州‘九歌湖’住着一户沈姓人家,这家人对你有没有什么意义?”

眼下的肌肉迅速跳动起来,屈归灵僵窒了好一阵,才缓缓地道:“沈家的‘绝毒寒阴指’天下闻名,你——莫非和沈家有什么关系?”

沈鹰艳笑得有如花枝乱颤:“我姓沈,也练得‘绝毒寒阴指’这门要命的活儿,屈归灵,你说说看,这份关系还浅得了吗?沈家老主人沈雪峰和我最亲,嗯!明确点说,他就是我的老爹爹!”

不由头皮发麻,手心也沁出冷汗,屈归灵强持镇定地道:“先时你偷袭我的那一招,大概就是用的沈家‘绝毒寒阴指’?”

沈鹰艳得意地道:“不错,而且尚是全力施为,姓屈的,你躲得快,但还不够快,指风见血,毒性已沾肌入脉,至多半个时辰,就可挖坑把你埋了!”

贵州“九歌湖”沈家的独门绝活“绝毒寒阴指‘,乃是江湖中沿传未泯、最为狠毒的邪异武功之一,指起若戟,强劲如矢,击实目标固能造成莫大伤害,即便指风所及,同样裂肌碎骨,最主要的是指起风出,俱含奇毒,一旦破肤见血,毒性立入,至多一个时辰之内足以致命,屈归灵早知道这门功夫的厉害,不知道的却是未曾料及自己也会挨上一记!

干涩的咽了口唾沫,他低沉地道:“你这样对付我,目的也是为了那封信?”

沈鹰艳坦白地道:“正是,否则我与你无怨无仇,又何苦如此牺牲色相,费煞心机的喂你一记‘绝毒寒阴指’?”

屈归灵觉得心跳加快,胸口起了胀闷感,他吸了口气,尽量表现得平静自若:“为什么不趁此时机,出手抢信?”

摇摇头,沈鹰艳笑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看你现在体内蕴毒,已是强弩之末,但剩下的那点潜力,亦足够我吃他不消,困兽反噬,最是凶悍,我犯不着冒这个风险,姓屈的,我不急,只须慢慢等待,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稳稳当当从你身上摸出那封信来。”

屈归灵道:“我却不会这么容易如你的心愿,我有两种方式能以选择,其一,趁毒发之前将你除去,其二,即时离开此地,我不相信凭你的本事拦得住我!”

沈鹰艳狡诘地眨了眨眼,伸出粉红的丁香小舌舐润着她丰厚的嘴唇:“屈归灵,安排这次行动,我们花费了不少心思,对于各项可能的发展与后果,都曾做过最完善又详尽的准备,你此刻的反应,当然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我们早就防着了——”

于是,从林子的四周,开始出现了人影幢幢,这些影子悄无声息却行动快速的游走着,各自占据有利的攻击位置,同时亦完全阻绝了屈归灵的退路!

沈鹰艳一副泰山笃定,胜算在握的表情,她好整以暇地道:“你看到我们的布置了?所以,你的两项选择,实际上乃是毫无选择,你除不掉我,你也逃不脱,何况我仍然能够躲避,能够反抗?而你的时间却将越来越少,毒性的扩展是渐进的,屈归灵,它逐步蔓延,每当一段辰光过去,你的机会就更微渺了!”

屈归灵竭力镇定着自己,迅速思考着渡过眼前劫难的方法,脑筋在连连转动,却总是转不出一条可行的路子,只这须臾之间,他觉得身子里外处处不得劲,就好像那“绝毒阴寒指”的毒性业已全盘扩散了似的!

沈鹰艳以一种颇为同情的口吻接着道:“屈归灵,大概你已经觉得不舒服了?我劝你就站在那儿,别轻举妄动,因为体力的耗费,更增加血液流循的快速,带动呼吸急促,使心脏的收缩紧迫,毒性的散发当然跟着加快,你若一直保持静止状态,就可以多活一刻。”

屈归灵僵木地一笑:“站在这里等死?如果静与动的后果相同,还不若拼命一搏来得上算,至少,不一定白死,包不准能捞回点本利来!”

沈鹰艳惊觉地退后两步,双手戒备地交环在胸前,语调却仍相当轻松:“你毫无希望,屈归灵,只要你劲力分耗,就必然死得更快些!”

屈归灵长长吁了口气,似是尚未能决定他的因应策略,也像有些彷徨无主:“沈鹰艳,这‘绝毒寒阴指’的奇毒,可有解方?”

沈鹰艳格格笑道:“当然有,却只得我沈家独此一味,除了沈家的独门解药之外,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方法能够化解其中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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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轻咳一声,屈归灵用手掩着嘴唇,显出几分痛苦之色:“你身上带得有解药?”

沈鹰艳眉梢微扬:“这是我的事,没有必要告诉你,姓屈的,如果你想找我求取解药,那就是天下的笑话了,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正是我,我岂会再饶回你的性命?”

屈归灵道:“假如我愿意把信交给你?”

意外的怔了怔,沈鹰艳随即又笑了,笑得胸前的乳峰不停地颤动:“少来这套过门,姓屈的,我们深知你的个性为人,你是那种豁上命也要遵守信诺的痴呆之辈,断不会临难变节,此外,就算你现在拿出信来,也绝对不能饶你,因为一旦你能活下去,还会轻易放过我们吗?至于夺回信件的可能,则更不在话下了!”

屈归灵瘦削而满布风尘的面庞上浮现起一抹难言的苦楚,他沙哑地道:“这么说来,我是一点转机也没有了?”

沈鹰艳道:“是的,你只有死路一条,屈归灵,任你名满天下,威慑两道,恐怕亦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得此般的下场,栽在我沈鹰艳的手中吧?”

屈归灵颔首道:“我的确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但是,我怀疑这是否已到了应该结局的辰光?”

沈鹰艳冷笑道:“不用再痴心妄想了,屈归灵,你很快即将濒临死亡;你会先感到内腑灼热,有如烈火燃烧,然后,你的呼吸便越见急促,不须多久,全身便呈现赤红,跟着脉管裂溢,鲜血将会从你的七窍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流出,那时,你就有置身冰窖的酷寒感受,这种感受,亦是你肉体反应的终极,到你死亡,到永远,这种阴冷都将一直陪伴着你……”

屈归灵喃喃地道:“‘绝毒寒阴指’竟然毒辣至此,真是始未料及……”

沈鹰艳重重地道:“人这一辈子,料不到的事很多,否则,今天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绝地了!”

侧过脸去,屈归灵望了望仍站在远处的那个小童,沉滞地道:“沈鹰艳,那个孩子,和你有什么渊源?”

沈鹰艳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无关痛痒地硬着声道:“毫无渊源,我甚至在计划进行之前没有见过他,说穿,只是一件道具而已,有这孩子配衬,可以把气氛弄得更为逼真一点,不是吗?”

屈归灵叹喟地道:“你们实在残忍,为了达到目地,如此不择手段,居然把一个稚龄幼童置于此般险恶境地,一点都不顾虑孩子的安全,漠视无辜生命若斯,天良何在?”

沈鹰艳透着一抹讽刺意味地道:“人命本同草芥,一条无关无涉的人命,自就更不值几文了,屈归灵,你已身业已难保,犹在悲天悯人,为题外担忧,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屈归灵苦涩地道:“并不可笑,这是慈悲,沈鹰艳,我们同时身在江湖,同样双手血腥,然而杀人的观念与原则却大相迳庭,你们为了本身利益所在,随之所好,漫无限制施以滥屠,我却为了一定的因由方才搏击,一念之别,相差何止天壤?”

沈鹰艳嗤笑一声,揶揄地道:“把你这套老掉牙的说词带到棺材里去吧,姓屈的,等你死了,我再研究研究到底是你的观念正确,还是我的看法有理!”

屈归灵指着那小童道:“看看那孩子,沈鹰艳,谁无父母,谁无后嗣,你真忍得下心来?”

本能的,沈鹰艳漫不经心的将眼波飘向那幼童所站的位置,于是,这就够了,屈归灵想要的便是对方分心分神的一刹,纵然仅乃瞬息之间,时效上已经绰绰有余。

身形的闪动恍同电火猝映,屈归灵以快得不可言喻的速度扑向沈鹰艳,时光仿佛停顿在他动作的须臾里,当沈鹰艳惊觉有变,屈归灵已到了她的面前,而指掌飞旋,有似狂风暴雨,有若落花飘零,别说没有招架的余地,她甚至连人家的招式都未看清,身子已恍如陷坠怒涛骇浪之中,猛烈的几次翻腾起伏,人已四肢瘫痪的上了屈归灵肩头,屈归灵人在马背,马正飞奔。

后面,有惊急焦恐地叱喝吼叫声连连传来,有暗器的破空音响在呼啸,但都落在滚荡的蹄翻尘埃里,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烟沙晦迷,惊雷已远,隔着烟沙,许多人影追窜奔撵,却宛似在追撵一个梦幻。

马鞍上驼着两个人,一是屈归灵,一是沈鹰艳,但马儿奔速不减,驰骋若风。

小小的一个山坳子,四周有密密的竹林围遮着,风吹竹动,时而发出一片籁簌清音,这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正适合进行某些交易。

现在,屈归灵就在和沈鹰艳进行着一项交易——以命换命的交易。

沈鹰艳的模样称得上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之外,另加上鼻青眼肿,肌肤瘀血处处,再衬以上下泥污沾布,光景就越发不忍卒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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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屈归灵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尽管自己身体内的反应已经越来越不妙,表面上他却丝毫不动声色,只背负双手,默然无语。

猛将长发抛摔向后,沈鹰艳咬牙切齿,态度十分泼野地咆哮:“姓屈的,你使得好卑鄙的手段,你以为把我掳来,就能逼我给你解毒?

告诉你,那是做梦,我决不可能受你胁迫,你死定了!“

屈归灵静静地道:“不错,掳你来此,目的在求取解药,但我不会在你身上施加任何暴力,总要你想通了,自愿拿出解药,那才叫好聚好散。”

沈鹰艳凸瞪两眼,蛮悍地道:“打算用怀柔手法来笼络我?软化我?屈归灵,你死了心吧,姑奶奶是软硬不吃!”

屈归灵道:“你想岔了,我也无须来笼络你,软化你,沈鹰艳,我只是在做一个对你我来说,都非常公平的交易,谁都不必吃亏。”

脸上掠过一抹疑惑不安的神色,沈鹰艳却仍口气强硬地道:“什么意思?”

屈归灵声音悠远,宛似苍苍山峦间的回音,显不出一丁一点的激荡:“假如我要死,是不是仍死在你的‘绝毒寒阴指’之下?”

一扬头,沈鹰艳道:“当然!”

屈归灵接着道:“换句话说,是你取了我的性命?”

沈鹰艳尖锐地道:“这还用问?”

屈归灵阴沉地笑了:“很好,你要我的命,我自然也可以要你的命,一报还一报,这个交易,岂不公平?”

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沈鹰艳内心震悸,嗓调就不由提高了:“你,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屈归灵找着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坐下,举止从容不迫地道:“我的主意很简单,沈鹰艳,我不会用暴力相迫,更不会以卑颜相求,我仅仅须要等待,等到你所说的毒发状况出现,而在毒性扩散到某一个程度之前——姑且定为我功力尚可施展的范围之内吧,如果你还不拿出解药,我就会先杀死你,然后再行上路,一对一,大家算是扯平了。

沈鹰艳蓦地跳了起来,面容扭曲,青细的筋络浮现额头,狂声大叫:“你这个肮脏龌龊的屠夫,你想要我死?你打算让我赔命?怕你没有这种本事,这等福份,姑奶奶我偏就不死,偏要往下消遥活着,你奈何得了我吗?”

屈归灵淡漠地道:“我能与不能,相信你和我一样清楚,而且我记得刚才已经为你做了一次示范,沈鹰艳,背后偷袭的功夫不算真功夫,要正面搏杀,方见修为,若是你我正面较量,你敌不过我三招!”

沈鹰艳红着双眼,披散头发,模样有几分发了疯颠似地骇人:“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自吹自擂,自己往脸上贴金,我不敌你三招?

我光是累也能把你活活累死,不信你就试试!“

屈归灵面容倦怠,出语冷凝:“到了那一刻,我会试的,试成是你的命,不成是你的幸,沈鹰艳,叫骂嚣闹,非但失态失仪,于你的下场并无补益!”

骤然呆了半晌,沈鹰艳抓紧披在身上的衣衫前襟,悻悻地道:“你逮不住我,我会跑。”

摇摇头,屈归灵平缓地道:“当然你会跑,问题是,你跑不了,因为我的出手太快,快到你不可想像的地步,沈鹰艳,当我亮式,你便将惊觉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快速的手法,但在你惊觉的刹那,一切都已太迟了!”

沈鹰艳咬着牙道:“我不信——”

“信”字甫在她唇边打转,寒光闪处,复归寂静,就连她的思想尚未及体悟这是怎么回事之前,耳边一撮青丝,业已轻轻飘落!

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这位“水鹫”立时背脊泛凉,浑身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不是不信么?人家瞬息里就叫你信了!

屈归灵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仍然面露倦怠之色,仿佛刚才的那抹寒光收射,与他全无关连一样,但发丝缤纷,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

怔怔地拈着一撮自己的头发,沈鹰艳这时才真正有了胆破心惊的感触,那是一种什么武功,一种什么招术?能在心念不及转动间便出手收式,将光影形质幻化向虚无?如此把时空的过程浓缩于须臾,实在令人难以思议!

吞了口唾沫,她脸庞惨白,吸着气道:

“先前,是你……你削落了我的头发?”

屈归灵目光下垂,状似老僧入定:“再一次示范而已,沈鹰艳。”

嘴角抽搐着,沈鹰艳绝望又沮丧地道:“看来我是跑不掉了……”

屈归灵依旧不曾正眼相视,只冷清地道:“不是看来,沈鹰艳,乃是必定,你必定跑不掉——如果我不让你跑掉的话。”

沈鹰艳沙哑地道:“当然你不会让我跑掉,是吗?”

屈归灵道:“你已经知道答案,何须再问?”

情绪又突兀激动起来,沈鹰艳喘吁着道:“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的本领又高过我这么多,怎么可以以强凌弱,硬要我陪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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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屈归灵阴冷地道:“论起来你已经占足便宜了,沈鹰艳,先不说以你的身份、威望、技艺,无一能与我相比,单只为人的节义同操守而言,你亦等而言下之,不值一提,拿你的命换我的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沈鹰艳又羞又恼地叫嚣:“这是你的看法,我并不觉得比你低微,丝毫也不觉得!”

叹息一声,屈归灵道:“时辰就快到了,尚有什么可争执?是非成败转头空,我能认命,沈鹰艳,你也就憋一口气,跟着垫底吧。”

双手扯着头发,沈鹰艳恐惧地呻吟:“不,我不要死,我不要陪你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没有活够啊……”

屈归灵的内腑已开始不规律地偶而翻腾收缩,呼吸的气息也有了灼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阴阳两分,就在不远!

缓缓站立起来,他抬眼望天,仿佛是在端详将要攀乘天上哪一朵云彩:“你原可以不死的,沈鹰艳,没有人希望你死,你的生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鹰艳咬着嘴唇,俏润的鼻翼急速翕合,她的双目直愣愣地凝瞪不动,胸前起伏剧烈,两手时松时握,好像正在和什么无形的禁制挣扎抗争,显得相当痛苦。

屈归灵闲散地道:“多想想吧,你尚年轻,有你绮丽的人生,美好的未来,说不定会遇上一个深爱着你的男人,替他生下一大群乖巧的孩子,共组一个甜蜜的家庭……

当有一天,你们鬓发已霜,全家围炉共话的辰光,回想今日,便恍同南柯一梦了……“

沈鹰艳没有说话,深深垂下头去,双肩却不停地耸动着。

屈归灵又感慨地道:“人间世上,会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终生的幸福、期冀的远景来得真切重要?金银财宝只是一堆冰冷的陪衬物,没有知觉、没有思想、没有情感,仅是利用它的流通价值,带给人于奢侈之后更加深沉的空虚罢了,而名欲之念尤不确实,古今以还,除了建有千秋功业的圣贤君皇,尚有几许人留传后世?保住生命,享受生命,才是最及时的打算,人活着,为自己找苦恼,就未免太不值了……”

迅速抬起头来,沈鹰艳极为冷锐地注视屈归灵,形容古怪而果决:“姓屈的,一向只知道你武功强,手段狠,却不晓得你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口才,真是舌灿莲花,玄妙无尽——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字字句句都触进了我的心底!”

屈归灵平静地道:“现在,你大概有了决定?”

用力点头,沈鹰艳道:“有了,我决定不要陪你死。”

屈归灵悠然道:“所以?”

沈鹰艳无可奈何地道:“所以只有设法使你也不要死。”

上下打量着沈鹰艳,屈归灵微带笑意地道:“这是个非常适当的决定,不过,你身无寸缕,聊以遮体的这件外衣也是我的,我不大容易猜测到你能把解药藏在何处。”

沈鹰艳拂开长发,露出双耳戴着的两粒珍珠耳坠,珠色呈现着莹亮的银白,大小有如小指甲,她伸手旋下珠坠,拈在两指间:“珠子里面是中空的,藏得有解药,只要服用半粒珠子的容量,就可祛毒保安——”

说着话,她小心翼翼的将珠子转开,珍珠的顶端原来还有个特制的隐入式螺盖,其小其巧仅若绿豆,要不是十指尖尖,手法细致,换了个粗手大脚的男人,还真叫没辙呢!

屈归灵笑笑,道:“这里面装的,确是解药?”

沈鹰艳眼神一冷,不快地道:“你以为我会骗你?”

屈归灵不以为忤地道:“不是你会不会骗我的问题,沈鹰艳,在目前的情势下,我认为还是谨慎些好,易地而处,大概你也将有些顾虑——”

沈鹰艳板着脸道:“说吧,你所谓的‘谨慎’,是待怎么个做法?”

走前一步,屈归灵看了看沈鹰艳手指间拈着的这粒珠坠,低声道:“你说过,只要服下珠子里一半容量的解药,就足够祛毒保安?”

沈鹰艳道:“没有错,服多了便形同浪费,获得的效果全都一样!”

屈归灵道:“那么,你先服用一半,剩下一半再给我。”

狠狠瞪了屈归灵一眼,沈鹰艳火辣地道:“你可真是着着留后、步步为营,姓屈的!”

屈归灵叹口气道:“性命交关的事,不得不多加小心,如果其中无诈,你便不须推托,更不用气恼,依言做了,岂非越显挚诚?”

沈鹰艳二话不说,仰起头来,高举珠坠,让屈归灵清清楚楚看到白珠顶那绿豆大小的缺口中流下一线血红的粉未,直入嘴内。

估量着入口的药份已有珠子容量的一半,沈鹰艳倏然以手指堵住珠孔,把珠坠平递给屈归灵,边撇着唇角道“这样一来,你该相信了吧?”

接过珠坠,屈归灵道:“多谢你的合作,却不妨再等一会以观后效。”

沈鹰艳哼了一声:“我倒无所谓,姓屈的,怕只怕你的时辰不多了,等不及了!”

屈归灵形色安详地道:“每一个人的体能状况虽然各自不同,但对于身子内部的反应应可把握分寸,到了什么时候该服解药,我的官感功能自有先兆,所以不必过虑,如果你确是一番美意,我又怎堪辜负?”

沈鹰艳悻悻地道:“少耍嘴皮子,只要你搞清楚,你的命愣赖着我的命,别自误误人就行!”

屈归灵微笑无语,静静过了片刻,在他又一次注视过沈鹰艳的神态气色之后,才将珠坠内剩下的一半粉未倾入自己喉中。

赤红色的药粉,却透着一股薄荷般的清凉幽香,粉末顺喉滑落,效应几乎是立即的,宛如一片轻潮,迅速抚平了内腑的涌荡,散发了那阵阵将起的灼热,屈归灵的肌肤毛孔间,顿时淋漓沁汗,汗水又黏又稠,略现黑色,犹泛着不可闻的腥膻之气!

屈归灵觉得全身舒泰清爽,由内到外,似是经历了一番伐毛洗髓的过程,但感邪秽尽除,气畅神朗,尤其心头的负荷卸落,更有魔劫余生后的轻快!

沈鹰艳瞅着化解毒性之后的屈归灵,却不由恨得连连向地下跺了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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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五章五百里云谲波诡

几脚一跺下来,沈鹰艳披在身上的长衫便抖散敞开,又展露出那一身羊脂白玉似的玲珑体肤,她赶紧将襟口抓拢,怒冲冲地瞪着屈归灵道:“看什么看?才替你解了毒,莫不成就起了色心,想占你家姑奶奶的便宜?”

屈归灵深深呼吸几次,气定神闲地道:“我并没有看你,只是你自己具有暴露身体的习惯,同时,你也不可低估了我,沈鹰艳,男人比较易起色心是不错,我当然亦不例外,但似你这等对象,还不至于引发我兴起什么遐思绮念。”

沈鹰艳像骤然受了奇耻大辱,咆哮着道:“姓屈的,你敢侮辱我?”

屈归灵道:“实话实说罢了,幸勿见怪。”

往后一撇腿,沈鹰艳大声道:“好,我们总算交易过了,你已经换回你的性命,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屈归灵道:“你可以走,但不是现在。”

一怔之后,沈鹰艳不由色变:“姓屈的,你打算在利用过我之后食言毁诺,将我强行留置?”

屈归灵和悦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仅是为了个人的安全理由,不得不屈驾三天。”

沈鹰艳的声音迸自齿缝:“什么个人的安全理由?”

屈归灵道:“你已经给了我解药,我也服食过了,而且效果显著,是不是?”

沈鹰艳冷冷地道:“说下去呀!”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问题在于——我服食下去的所谓解药,到底是否为真的解药,抑或某项暂时顶替的代用品?就算是真的解药,你给的份量够不够?能不能长期祛除体内残毒?这些疑虑必须加以澄清,而有关毒性的施解之道,我完全不懂,虚实变化的一本帐全在你肚皮里,要澄清疑虑,只有一个方法——等待,我认为三天辰光,应可得到答案。”

沈鹰艳闻言之下,差一点气疯了心,她一步抢到屈归灵身前,形容狞厉,张牙舞爪,模样似是恨不能把屈归灵生啖活吞了:“姓屈的,看你外表长得像个人样,干的却全不是人事,分明双方敲定的勾当,一朝成事,你拣着了便宜,居然说变卦就变卦,真正无情无义卑鄙龌龊之至,在道上闯混了这许多年,你屈归灵就是这么混法的?”

屈归灵道:“我并没有变卦,也决不会背信,沈鹰艳,我答应过以命易命,但至少要等我自认活得够踏实了才能践诺,我当然要放你走,只是留你三天做更进一步的保证而已,你如此恼恨不甘,莫非是真个心中有鬼?”

沈鹰艳大叫:

“我还有我的活干,凭什么被你挽留三天?我现在就要走!”

屈归灵的语调变硬了:“沈鹰艳,你要搞清楚,以我的个性,实在不愿意和你这种人相处一起,哪怕多裱上一分一刻,亦弥足令我厌恶,形势所逼,方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自以为奇货可居,想豁了边!”

僵窒片刻,沈鹰艳“嘶”“嘶”吸着气道:“你又算什么东西?自我标榜,大言不惭,当姑奶奶我稀罕你?”

屈归灵道:“很好,我们彼此都不喜欢对方,这可以消除许多不必要的拘束,明来明去,最是干脆不过;沈鹰艳,三天之后的此时,如果我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未见蕴毒征候,你尽可自便,怎么爬怎么滚我全不管!”

沈鹰艳磨牙如挫,痛恨地道:“姓屈的,你丝毫不感念我对你的救命之情,反而处处在态度上奚落我,在言谈间卑视我,这笔帐,你千万要记牢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给我逮住机会,我将要连本带利向你索讨!”

屈归灵不以为意地道:“多年来,我曾遭受过无数次恫吓,你的威胁,仅算是最寻常的一种,沈鹰艳,我会牢记你的话,便等着你来讨债便是。”

沈鹰艳板着脸道:“这三天里,我们却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该不会死呆在此地吧?”

屈归灵道:“恐怕要委屈你枉驾一段路程,陪着我向‘海口集’淌过去,总之前后三天功夫,哪里到了时间,我们就在哪里分道扬镳!”

沈鹰艳气恼地道:“看样子,你说了就算数,我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屈归灵笑道:“很抱歉,你大概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敌我交锋,原本如此,赢家往往气焰高张,比较能采主动,输的一方,只好忍讳一点了。”

沈鹰艳不再说话,管自裹紧前襟,双臂环护胸前,冷眼瞅着屈归灵,态势生像是怕屈归灵过来剥了她身上的长衫一样。

夜色初临,屈归灵歇马在一片刚刚收割过的庄稼地边,田角一偶,有幢孤零又残破的草寮,他牵着马,马背上驼着沈鹰艳,踏过松软的泥土来到草寮之前——意思很明显,是要在这儿留宿一宿了。

进入这间散发着干草气味的田寮,屈归灵转到半坍的门后,伸手一摸,竟给他摸出半截蜡烛来,用火摺子点燃蜡烛,他又十分熟悉的把烛座插在左壁下的一方磨眼中,看他对此处环境之了解,宛若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沈鹰艳打量着眼前的容身之处——屋顶早开天窗,间隙里可见星光,四壁是以麦秸混合着泥巴糊成,亦已斑剥不堪,同样的泥地上铺着捆捆干草,烛影摇晃下,几同来到了什么人家的牛棚马厩,但瞧向屈归灵,模样却自然顺和,一付甘之若饴的形状。

不禁又是心火上升,沈鹰艳冷冷一哼,铁青着面庞道:“姓屈的,你把我带来这里,光景是今晚就在这个狗窝似的肮脏所在过夜了?”

屈归灵正好盘膝坐下,先是舒了口气,才安安闲闲地道:

“这里不是挺好么?地方虽然稍嫌简陋,但有顶有壁,有门有窗,足以避风遮雨,比之露宿荒郊,蚊叮虫咬,到底要受用多了……”

沈鹰艳怒道:“我看你是故意糟塌我,什么地方不好住,偏偏拣了这个鬼地方来过夜?

你就算再是小器吝啬,找片小客栈开两间客房总成吧?像这种破损邋遢的茅寮草屋,也是人能住得的?“

屈归灵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稍安勿躁,这一时你是刚进来,可能还不大习惯,再过一阵,就会觉得顺当多了,老实说,我倒以为这个所在挺不错,又清静、又舒坦,也不算脏,而最近的镇甸犹在四五十里以外,到了那儿,岂非三更半夜了?不如就在此处趁早歇下,省事省钱,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

沈鹰艳没好气地道:“反正你是不把我当人看,存了心折磨我;姓屈的,你大概来过这片草寮不止一次吧?顺手顺脚,轻车熟路的,像是回了家那般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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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屈归灵道:“这是第三次在此地留宿了,往‘海口集’,正好顺路,琢磨着就又摸过来了。”

此时的沈鹰艳,早已换过一套屈归灵的衣裤,穿在身上显得宽大松跨,有些不伦不类,但赤身裸体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这种情形就更不会在意了;站着到底辛苦,她也索兴一屁股坐在一捆干草上,毫无倦怠地道:“姓屈的,你要是困,就先睡吧,我还想坐一会,盘算点心事……”

屈归灵似笑非笑地道:“等我睡了,你好再来一记‘绝毒寒阴指’,而且这一次是对准我的心窝来?”

两眼一瞪,沈鹰艳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岂是这种暗里下毒手的角色?”

屈归灵双手抚膝,静静地道:“今天你已做过一次了,只一次,就差点要我的命,所以我不想再冒第二次险,沈鹰艳,容我坦白的说,小人也好,君子亦罢,我实在不能相信你!”

沈鹰艳咬着下唇,半晌,才沉沉的道:“这一辈子,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叫你信得过,姓屈的,我明白你这种人的心态,任是对谁,你都要防着三分!”

伸了个懒腰,屈归灵有意无意地道:“长夜漫漫,你既没有睡意,我也还能挺上一会,横竖闲着亦是闲着,何妨聊聊?沈鹰艳,这次你卖力卖命,不惜牺牲色相来算计我,背后那位唆使你的主儿,却是何方神圣?”

“噗嗤”笑了,沈鹰艳斜挑双眉:“看你蛮机灵老成的,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傻问题?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屈归灵道:“假如我一定要得到答案,我自信可以得到,但我不大愿意那么做,沈鹰艳,你知道那么做是十分粗鲁,而且又伤感情的!”

一扬脸,沈鹰艳道:“你想拿刑逼我?姓屈的,你说过只是以命易命,不会伤害我的身体,不会以暴力要我屈从,这三天的强行霸留,已算外搭,怎么着?你还打算食言背信?”

摇摇头,屈归灵道:“所以我刚才说过,我不大愿意那么做,当然,内心却有些不情愿!”

沈鹰艳重重地道:“一言九鼎,不是一般王八兔子贼办得到的,那得有极崇高的人格品节才行!”

知道这娘们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皮里阳秋,别有阴损;屈归灵淡淡一笑道:“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施虐行暴,你也用不着出言无德;沈鹰艳,‘黄香社’和你有什么关系?是否别具渊源?”

沈鹰艳眼珠子一转,哈哈笑道:“‘黄香社’是‘黄香社’,在黄河充他的大霸天,我们沈家人是沈家人,与‘黄香社’是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彼此连边都沾不上,何来关系,又会具有哪门子渊源?”

口风是如此之紧,越显得这女人不简单,屈归灵眼见套话不易,却碍于先前的承诺,难以行强,只好故作淡然地道:“你不肯露底,其实也无所谓,等我到了‘千帆帮’,一切真象即可大白,差的仅仅是个早知道,晚知道罢了。”

略略向前倾俯着上半身,沈鹰艳扮出一副关切又诚恳的表情:“屈归灵,事到如今,你要不要听我几句金玉良言?”

屈归灵笑道:“倒要请你多加教示。”

沈鹰艳不悦地道:“我可是真心诚意要点化点化你,你别嬉皮笑脸的不识好歹,要听就正经听,不想听拉倒,死活是你的事,反正也扯不到我头上!”

屈归灵和颜悦色地道:“你说吧,我这不正在听着?”

先把两只过长的袖口卷捋起来,露出左右一双雪白如藕的手臂,沈鹰艳模样像是要和谁打架似的,一副女混混的形状:“屈归灵,人呐,得要识时务,知道看风色,你抵死抵活抱着那封信不放,等于扛着一道催命符在肩上,我不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实说给你听,你若是不早早交出那封信,决计活不到‘千帆帮’的窑口,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在半截腰上对付你,你再有登天的本领,却难防那么些明枪暗箭,所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姓何的婆娘又不是你什么姘头情妇,为她冒这种险,上算么?”

屈归灵道:“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她,对一个垂死的人最后的要求,肯定的承诺乃是神圣不过的,否则,活着的人良心难安,九泉之下的魂魄亦将怨恚不宁,沈鹰艳,立信是处世的根本,我不能有头无尾,半途而废!”

哼了哼,沈鹰艳讥诮地道:“九泉之下的魂魄怨恚不宁,你看见了?听到了?姓屈的,我劝你还是多替你自己打算打算吧,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犹在那里悲天悯人,怜香惜玉,岂不是愚蠢加上莫明其妙?”

屈归灵叹喟地道:

“沈鹰艳,我们同为江湖人是不错,但层次与境界却大不相同,你的思想观念里压根就没有仁义信守这一套,只知趋炎附势,弱肉强食,你我好似身处两极,实在难以相互沟通。”

沈鹰艳生硬地一笑:“别以为只有你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人家就全是横眉竖目、恶状恶形的牛鬼神蛇,屈归灵,道理是空的,看不到摸不着,充其量仅是挂在嘴皮子上的说词而已,现实却四楞四角的摆在眼前,你要空谈道理,不顾现实形势,我包管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碰掉老命!”

屈归灵道:“那得要看形势是否真有这么强硬才能确定,沈鹰艳,我的脑袋,可也不软!”

唇角微撇,沈鹰艳道:“这只是你一贯的自大狂所带给你的幻觉罢了,姓屈的,你想和人家比,还相差了老大一截呢,不信,到时候怕你哭都哭不出来!”

“要这封信的人——也就是幕后指使你的那个主子,真有这么厉害?”

沈鹰艳恼怒地道:“他可不是我什么主子,我也不受他的指使,姑奶奶要的是钱,谁付银子替谁办事,你少在这里狗眼看人低,小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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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屈归灵略一沉吟,道:“沈鹰艳,既然有钱好办事,我们彼此何妨打个商量?”

沈鹰艳的脸上掠过一抹狡诘的神色,先打鼻管里发出一声笑,才慢吞吞地道:“商量什么?”

搓搓手,屈归灵道:“我也付钱给你,你与我合作,怎么样?”

沈鹰艳挑着双眉道:“你打谱给姑奶奶我多少银钿?”

屈归灵伸出一只巴掌:“如何?”

眨眨眼,沈鹰艳道:“这是多少?”

屈归灵道:“五百两。”

“呸”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沈鹰艳面上变色,尖起嗓门道:“五百两?姓屈的,你以为我是哪一等叫花子臭要饭?居然想拿五百两破银子收买我?好大爷,留着你那五百两银子,自己买付棺材用吧,个杀千刀的,找消遣人也不是这种消遣法!”

屈归灵却不以为忤,他道:“那么,你想要多少?”

沈鹰艳不屑地道:“老实明说了吧,姓屈的,姑奶奶我这次牺牲色相,破开这一身白肉给人端详,可是三万余银子换来的,成事与否,都是这个价钱,而且金额预收,概不退还,你五百两银子想干什么?顶多老娘露个脚趾头给你看!”

屈归灵苦笑道:

“你这样的价码,未免高得离谱,我不抢不偷,既未开赌包娼,又不曾走镖护院,只靠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收租过活,慢说三万两银子,就算三千两,我也一样拿不出来……”

不觉睁大了眼睛,沈鹰艳有些意外的瞧着屈归灵,纳罕地道:“敢情我们大名鼎鼎,桀骜不群的‘孤鹰’,竟是一个穷措大?姓屈的,凭你的本事声威,发横财的机会所在多有,你真会那么清贫?”

屈归灵正色道:“不错,这些年来我的确有许多发财的机会,也有不少来钱的路子,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功便不能受禄,尤其非份之财,更难领受,银子是好的,却须拿得心安,用得坦荡,否则,人格就次了!”

沈鹰艳吃吃笑道:“无怪你这么穷,姓屈的,装一脑袋这种迂腐观念,恐怕你还要继续穷下去,人生美好,来日无多,不用金多银子点缀着,活得有什么意思?你算白挨这几十年光阴啦……”

说到这里,她忽发奇想,兴冲冲地道:“喂,你既然穷到这副德性,我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怎么样?”

屈归灵平静地道:“什么发财机会?”

沈鹰艳忙道:“我付五万两银票,换你身上那封信对你而言不值半文的信件,如何?”

五万两银子,合算当今的市价,足足可买好多顷肥沃良田,也足以令一大家子人口享用终生了,委实是一笔大数目,然而对屈归灵来说,却似与他毫无关连,像是在谈论一桩别人的闲事一般,他淡若白水,心如古井地道:“你知道,我不能卖。”

沈鹰艳立道:“再加一万两?”

屈归灵道:“不必枉费心思了,沈鹰艳,哪怕你再加十万两,我也决不会出让!”

沈鹰艳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骂着:“真正食古不化,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是?姓屈的,此刻你不要钱,一朝到了关节上,我怕你连命都保不住,人财两空,那才叫冤!”

屈归灵一笑道:“为信求仁,何冤之有?沈鹰艳,你的想法才叫脏,以为天下事都能拿财帛来做行事的准则?你错了,钱不是万灵丹,人世间,也有财帛买不到的东西!”

一阵鸟啾,便在这时突然掠过草寮的上空,啾音尖锐急促,清亮绕旋,仿佛人的唿哨声相似,连串的激荡出去。

屈归灵侧耳聆听,脸容上不禁流露出疑惑的神气,沈鹰艳却精神倏振,笑眯眯地道:“这是一种名叫‘金眼雕’的奇种异鸟,目力绝佳,长于追踪猎物,虽在数里高的天空,也能发现它要找寻的目标,就算夜暗之下,亦可透视随循,百不失一,当我们离开山坳子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它在天上的影子了。”

屈归灵形色不动,淡淡地道:“你是说,你的同伙业已跟踪来到了这里?”

沈鹰艳得意地道:“不止来到了这里,据我看,大概已将这片草寮包围啦!”

仍然盘膝坐着,屈归灵也笑了:“你很高兴?”

沈鹰艳一挺丰满的胸脯:“我当然高兴,姓屈的,给你金子银子你不要,给你蟒袍玉带你懒上朝,好,如今便给你当头来一刀,看你还狂不狂?”

屈归灵安详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高兴,沈鹰艳,你总是免不了犯老毛病,永远都高兴得太早了……”

沈鹰艳阴着脸道:“屈归灵,你用不着贬损我,这一遭,就是你的大限到了;他们知道你是谁,也清楚你的能耐如何,所以,一旦围上来,便必然有十足十的把握治倒你,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

拈一根草梗在手指间搓揉着,屈归灵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道:“世间事,常常会有意外发生的,沈鹰艳,眼前可能又是一次意外。”

重重一哼,不待沈鹰艳回答什么,草寮之外,已响起一个沉浑的腔调:“屈归灵,是你出来,还是要我们进去?”

沈鹰艳骤然灿笑如花,娇生生地道:“好叫你得知,姓屈的,外头说话的这一位,名叫甘元斗,人称‘白额王’,是‘大苍山’‘五虎将’中的头一号人物。

缓缓站起,屈归灵道:“你似乎和他们很熟?”

沈鹰艳哧哧笑道:“我们同被安排在这次的计划中,原先说好,如我万一失风,他们就接续第二波行动,却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快法,节骨眼上打了我的翻天印,使他们措手不及,难以援助,不过呢,错开这个村,尚有下座庄,迟早仍得碰上,你瞧瞧,不是全来啦?”

屈归灵摇头道:“你又开始高兴了,嗯?”

“虎”的站起身来,沈鹰艳怒道:“死到临头,犹在卖弄你的风流倜傥,坐怀不乱?姓屈的,你栽定了,我看你再怎么装扮那份洒脱?”

于是,草寮外再次传来原先的那个沉浑声音:“屈归灵,我们已经把这个地方重重包围,哪怕你胁生双翼,亦难以飞遁,光棍点,自己出来交待吧!”

屈归灵冲着沈鹰艳露齿一笑,语气中充满了温柔,而内涵却杀机盈溢:“在催了,沈鹰艳,我们便一同出去会见好朋友,记得你要走在我前面,相距不可近于三步,远于五步,如果你在任何情况下逾越我所规定的范围,就打算来生再见喽。”

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沈鹰艳已能感受到屈归灵言词中那股阴森的残酷意韵,她非常明白,人家决不是说着吓唬她的,若是到了那一刻,屈归灵势必出手夺命,而且,连眼皮都不会撩一下!

屈归灵又轻轻地道:

“你听清楚了?”

干干咽着唾液,沈鹰艳这一时竟变得出奇的驯服!

“听清楚了。”

屈归灵伸手做了个“请”的表示,沈鹰艳只好硬起头皮,按照交待走在前面,却不知怎的,双腿拉动间,像煞系连着千斤铁锤。

草寮外面,一片黑沉,只有寮内的一抹烛光摇曳晃动,把走出来的两条人影,拉得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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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六章豺狼虎豹起腥风

于是,屈归灵的声音便宛如夜色里流滚的成串冰珠子,不但听在沈鹰艳的耳内透着森寒,连心底也禁不住泛起丝丝凉意:“够了,你就停在那里。”

沈鹰艳依言站住,半点不敢反抗,她知道这一刻才是生死交关的辰光,两阵对峙,她正好夹在中间,不论哪一方抢先发难,她都极可能首当其冲,现在,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个高兴得太早了?

黑暗中,突然火摺子闪亮,燃起了几盏气死风灯,风灯迅速高挑向上,在那青晔晔的火焰映晃下,五条人影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位现身出来,五个人全是腰粗膀阔的彪形大汉,但见人人容貌狰狞,举止沉练潜稳,果然气势如虎!

来人静静的围立四周,只有右首那面似银盆、眉浓如刷的大汉开口说话:“屈归灵?”

屈归灵微微点头:“不错。”

那人单刀直入地道:“我是甘元斗,‘大苍山’‘五虎将’的头一个,‘白额王’甘元斗!”

屈归灵道:“我知道,沈鹰艳已经事先向我介绍过了。”

甘元斗形色冷凝地道:“屈归灵,我们的来意,想你一定心里有数?”

屈归灵笑笑,道:“当然有数,但我决不会在我活着的时候把信交出来,这一点,相信各位也自心中有数。”

定定的看着屈归灵,甘元斗道:“那么,你是非逼得我们用强不可了?”

屈归灵道:“这是你们唯一可行的路,不过,希望列位在动手之前,先掂掂各自的份量轻重,凭白牺牲,不止不值,更且愚蠢;另外一个问题我也要尽早奉告,沈鹰艳在我手里,一朝交锋,恐怕她免不了就得拿命陪祭!”

甘元斗无动于衷地道:“沈鹰艳不是问题,她的安危并不在我们考虑之例,换句话说,她是生是死,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明白讲,我们真正顾忌的是你,屈归灵,你若不能使我兄弟顺利交差,则正如你方才所言——只有搏杀一途!”

屈归灵叹了口气,道:“论起来,你们和沈鹰艳也算伴当,好歹是同一个阵营的人,只为了达到那龌龊目的,就连伙伴朋友的生命都不甩啦?”

甘元斗银盆似的大脸上一片漠然,仿佛屈归灵所提的人与事,和他根本八竿子捞不着边一样,他极为冷淡地道:“你不必故意拿言语拨弄,屈归灵,行道江湖,固然各有各的一套,但原则却只有一个——成事为先,其他枝微末节,如果有影响成事之虑,只好一概不予理会!”

窝囊了老久的沈鹰艳,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狂笑一声,发出的嗓调竟似裂帛:“好,好一个兔死狗烹,过河拆桥,甘元斗,话可是你说的,成事为先,六亲不认,我却怕你打错了算盘,你真当狡兔死尽,人也过了河?老实告诉你,还差得远呢!”

甘元斗阴沉的注视着沈鹰艳,声音平板地道:“在我们同意替人家卖力办这档事的时候,彼此已经说妥了,不能以任何因由阻碍目的的达成,此中自然亦包括了个人的安危在内,沈鹰艳,不是我们不搭救你,却要先行完成任务!”

沈鹰艳愤怒地叫:“甘元斗,你没听到姓屈的放出的言语?一待动手,他就先取我的性命,你们不管我的死活,愣要抢着争功,岂不是拿我一条命当儿戏?”

甘元斗道:“这是屈归灵不仁,你却怨不得我们兄弟,所谓得人钱财,予人消灾,如今你受制敌手,梗在中间,又叫我们从何选择?”

“呸”了一声,沈鹰艳扭曲着面容咆哮:“你们就不会先想个法子救我出去?事情也不必急在眼前,眼前可缀着我的命哪!”

甘元斗冷清地道:“好不容易才堵上屈归灵,岂有轻纵之理?此时不动他的手,后缘难期,沈鹰艳,我们兄弟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站在沈鹰艳背后的屈归灵,十分有趣的观望着这一幕“窝里反”,他觉得这丑戏唱得未免滑稽,在滑稽中,亦丝丝流露出人性的自私可悲;他暗里摇头,轻声道:“看样子,沈鹰艳,你的伙伴们并不似你原先想像中那般同仇敌忾,抱着虎穴救美的意念而来,相反的,他们硬要扮做一道催命符呢?”

回头狠瞪了屈归灵一眼,沈鹰艳咬着牙道:“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姓屈的,你这手小花招,姑奶奶早就看透了!”

屈归灵感喟地道:“人么,总不免要交朋友,结伴当,关键在于该和些什么样的角色知命交心!像甘元斗这一类人,纯系贪婪奸狡、见利忘义之辈,一切俱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可能顾虑到他人的处境或艰困,你与这些鬼头蛤蟆脸捻股子办事,还有你的便宜占?瞧瞧吧,眼下胜负未分,他们就先把你卖了!”

沈鹰艳窒着声道:“骑在驴背上读唱本,且走着瞧,想卖我?没那么容易!”

屈归灵小声道:“问题是他们待借刀杀人——沈鹰艳,他们要逼着动手,我就只好先收拾你!”

虽是背对着屈归灵,屈归灵也清楚看出沈鹰艳的身子在剧烈抖动,急促的呼吸使得她双肩耸伏不停,光景仿佛是体内憋着的一股怨气就快炸开!

甘元斗已在暗比手示,其他四员彪形大汉慢慢围拢,极其谨慎的各自占取有利位置,模样是准备出手硬干了!

微微偏过脸来,沈鹰艳像是下了最大决心,吐字吸气都带着喘:“姓屈的,你,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

屈归灵低声问道:

“怎么帮法?”

沈鹰艳声如蚊蚋:“甘元斗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也就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姓屈的,看情势他们是非动手不可,亦就是说他们铁了心要冷眼看我命丧当前,我决咽不下这口气,屈归灵,我求你不要杀我,至少在这一刻不要!”

屈归灵慢慢地道:“你将何以回报?”

沈鹰艳略一沉寂,始细若游丝般道:“反手倒把。”

一柄雪亮的朴刀,便在此际闪映着经天的寒辉劈向屈归灵背脊,使刀偷袭的这一位,是个宽额赤面的巨汉!

银光宛似一溜灿丽喷自屈归灵的手掌,焰苗冲着刀刃顶上,却在同时如电火般分叉,芒彩倏眩,赤面巨汉已狂嗥一声,丢刀捂喉,人像喝醉了酒也似打着旋转翻出!

两只判官笔暴指屈归灵的双目,运笔的人虎背熊腰,尤其一脸腾腾杀气,他这里甫始逼近,第三个手舞金瓜锤的仁兄也扑上前来,锤起如风,搂头盖顶便展开夹击!

屈归灵身形猝闪,竟从判官笔掣飞的尖锋与金瓜锤交舞的滚荡间隙穿出,“穿心刺”倒射回掠,仿佛流泉喷散,霞光万道,只在明灭的一刹,两个对手的额门中央立时绽裂一洞,腥赤的鲜血交融着乳白的脑浆飘扬四洒,甚至不闻半声呻吟,两个人已经撞跌做一堆!

由下往上,那突兀蹿起的人影行动矫捷如豹,恁大的体型,却丝毫不现滞重之态,几乎在他窜升的须臾,一柄三尖两刃刀已到了屈归灵小腹之前!

屈归灵的“穿心刺”骤指于地,刺尖弯弹,人已猛腾三尺,对方来势却竟不竭,双腿交错,原招续进,居然有着如影随形的压力!

冷冷一哼,屈归灵的“穿心刺”闪电般缩收横截,就在彼此兵器将交击的刹那,夜暗中一股强锐的无形劲气突起,如影随形的朋友蓦地闷吭一声,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杵拦腰猛挥,打闭了气似的软软倒栽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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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霹雳般的吼喝出自甘元斗口中,他五官歪扭,银盆似的大脸一片赤红:“沈鹰艳,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无耻贱人,你你……你竟敢反叛我们,帮着姓屈的施毒手!”

望一眼那躺在地下,犹自四肢抽搐着的仁兄,沈鹰艳一张面庞显得阴惨惨的:“甘元斗,姑奶奶我算是豁出去了,你们不仁,老娘就不义,你们拿我的命当儿戏,我就把你们的生命当笑话,且看这一场玩下来,谁会玩儿完!”

甘元斗的目光扫过地下的三具半尸体——剩下那仍抽搐的一位,离着成为尸体也差不远了——不由急痛攻心,恨不能将沈鹰艳抓来生咽活吞:“你逃不掉,跑不了的,你这黑心黑肝的娼妇,阴狠毒辣的婊子,你必定会遭到报应,天雷要劈你,电闪要殛你,你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又是“呸”的一口唾沫吐过去,沈鹰艳斜眼瞅着屈归灵,硬梆梆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大苍山’的‘五虎将’,如今摆在面前的便是四条虎尸;那第一个拿朴刀打偷袭的,是‘五虎将’的老二‘赤额王’闻开达,用判官笔的是老三‘青额王’赵朴,使金爪锤的是老五‘灰额王’常灏,想以三尖两刃刀算计你的是老四‘黑额王’易军;现在‘五虎将’业已散了局,端只剩下一个光杆老大‘白额王’甘元斗了,待怎么收拾他,你琢磨着消遣吧!”

甘元斗伸指如戟,双目凸瞪,宛似漾着漓漓血光:“是你,沈鹰艳,是你这个毒妇害死了易军,是你以‘绝毒寒阴指’暗算了他,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替易老四报仇啊……”

哼了一声,沈鹰艳不屑地道:“你可吓着我了,甘元斗,这就叫拆桥不成先落河,恶有恶报;要替你兄弟复仇,尽管放马过来,光在那里空吆喝,莫不成便能把你兄弟的一缕冤魂吆喝回来?”

甘元斗用力吸气,却仍禁不住全身颤抖,舌尖发直:“贱人……你不要得意,你犯下如此滔天罪孽,所余只得绝路一条……

不须路转,无用水连,就在眼前,你便难逃劫数!“

眉梢子轻扬,沈鹰艳道:“就凭你?甘元斗,你给姑奶奶我省省吧,姓屈的早在等着剥你这张人皮,你要逃过了他,再和老娘玩几手也不迟!”

忽然,屈归灵双目四巡,低声道:“沈鹰艳,听甘元斗的口气,追来的人好像不止是‘五虎将’而已,似乎他们尚另有帮手隐伏未出,你对他们的情形较熟,认为如何?”

这时,沈鹰艳才像想起了什么,不由猛的打了个寒噤,神色间立刻浮出惶悸:“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不错,我们这次共同行动的人手,除了我与甘元斗他们之外,另有‘风火双轮’马俊,‘追魂无影’黄汉云,‘铁赖子’窦标几个,在林子里佯装对我施暴的那些汉子,就都是马俊的手下……”

略微一顿,她又若有所思地接着道:“而且我还获得暗示,背后那位主儿,可能暗地里派有他自己的得力心腹潜随着……”

屈归灵道:“现在只有甘元斗的一拨人露面,其余的想必隐伏附近,在这种情形下,不必臆测他们的进退,因为绝对是免不了一场拼杀的,这些人物不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断断不会临阵退缩!”

沈鹰艳不安地向周围搜视,忐忑地道:“我提的这几个人,你都知道?”

屈归灵颔首道:“全是些狠恶难缠的角色,真不明白那隐在背后的朋友是怎么将这些邪魔串连起来的,此中‘铁赖子’窦标尤其悍不畏死,是个卖肉沽血的泼皮货,沈鹰艳,等一歇可有乐子了!”

甘元斗这时已经稍见平静下来,冲着屈归灵的那双眼睛,活脱就似毒蛇闪动的蛇信:“你们如今才想到这个问题,业已迟了,不错,追踪到此地来的人手不止是我们兄弟五个,另外还有许多,比你们预料中的更多,屈归灵,现下已不单是你交不交出那封信的事了,你必须要为我四个拜弟的性命偿付代价,我要剜你的心,抹你的血,斩下你的头颅祭祀亡魂!”

屈归灵深沉得不带丝毫情绪反应,历尽风霜的脸庞上只透着那么几分淡淡的无奈与苦涩,他摇摇头,语声干冷:

“那么,甘元斗,你还在等什么?他们又在等什么?”

沈鹰艳悄悄扯了扯屈归灵的衣角,有些喘息地道:“来了,姓屈的,那话儿来了……”

在夜色的掩遮下,有三条人影逐渐脱离朦胧,进入气死风灯的光圈之中,三个人分成一前两后的三角形点距缓缓来近,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顶着颗光葫芦似的脑袋,身材肥矮粗横,青森森的灯火映照着他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孔,居然疤痕瘰疬纵横,乍见之下,恍若是用腊脂捏染的!

后头的两位,那靠右的仁兄生得高头大马,方正脸膛,坏就坏在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这撮山羊胡子完全破坏了他原本尚称堂皇的貌相,看上去竟有点贼兮兮刁滑味道:左侧的那位却是又瘦又小,身长不满五尺,窄削的面孔也黄皮干瘪,望之不似人脸,加上他走起路来轻轻飘飘,仿佛脚不沾土似的,越发显得份量不够,令人兴起一巴掌就能将他拍扁在地的感觉。

沈鹰艳又喘了口气,低促地道:“走在前面的那人就是‘铁赖子’窦标,后头右手的一个是‘风火双轮’马俊,靠左侧的一个是‘追魂无影’黄汉云,姓屈的,一塌刮子都来了,我看场面是大大不妙——”

屈归灵形色安详地道:“妙不妙也就是那么回事,你不要紧张,沈鹰艳,紧张只是自己压迫自己,人家该怎么办仍旧会照章办理,分毫亦饶你不过,看开点,横竖卯上就是了!”

那边,甘元斗让开一步,灯光闪映里,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凄黯:“三位兄台,甘某无能,未曾成事,反倒白白搭上四位拜弟性命,尚请三位兄台相助一臂,诛除屈獠沈叛,复仇竟功,一举双得!”

前面的“铁赖子”窦标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瞪视着屈归灵,两只灰沉沉的眼珠子毫不眨动,目光冰寒木然,有若一双死鱼的眼睛!

高头大马的“风火双轮”马俊,不由眉心紧皱,瞅着沈鹰艳道:“你怎么玩起‘窝里反’的把戏来了?沈姑娘,难道你不明白后果的严重么?慢提拿钱就得替人办事的道理,光凭你沈家这点底子,又如何与那位主儿相抗衡?沈姑娘,眼下的纰漏,你可真扩大了!”

沈鹰艳猛一仰头,腔调生硬地道:“老马,相信你们各位一直就守伏在附近,事情的经过约莫也都清楚,天下哪有这种不通人性,不顾同伙死活的道理?姓甘的兄弟五个只管逼着屈归灵动手,以便抢信争功,却根本不考虑我的性命还握在姓屈的掌心,他们不思如何救我脱险,单单打谱强进强出,安了心要我尸横就地,这等不仁不义的做法,叫我逆来顺受,可是万万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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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马俊阴着脸孔道:“就算你不甘逆来顺受,也不合反手倒把,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姓屈的暗算自己人,沈姑娘,更何况行动之前,还有言在先,大家早就说妥了不能以任何理由阻碍事情的进行,里外里,你都未免做得逾份了!”

沈鹰艳怒道:“你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心思?不理自己人死活,只求达成目的?”

马俊重重地道:“这不是我的心思,却是出钱主儿的要求,大伙的共同决定!”

沈鹰艳双手叉腰,凶悍地道: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老马,只因受执在屈归灵手里的人不是你们,只为了我倒霉才碰上这桩事,换上是各位,恐怕说法又不相同了!”

摸了摸颔下的山羊胡子,马俊的唇角浮起一抹冷森的微笑:“我们就事论事,不必妄做臆测,没有发生的情况,谁也无从论断,问题在于你已经犯下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行,该当如何自处?”

“呸”的吐了口唾沫,沈鹰艳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浑身发抖:“放你娘的狗臭屁,姑奶奶我求命保命,又算犯了哪一条天规王法?如何自处?我就这么自处,并且做给你们看了,怎么着?你们还能拿我去砍头?”

马俊脸色一沉,厉声道:“你说对了,正是要拿你去砍头,沈鹰艳你这种叛逆行为,乃是江湖大忌,可列十恶之首,若不加以惩治,如何振纲常、服人心?”

沈鹰艳似是豁出去了,她跺着脚,舞着手,瞋目切齿地大叫:“姓马的,老娘这颗头就顶在脖子上,你有本事倒是来取取看,我要含糊你们,今晚就不会这么干,既然干了,便不在乎一条钢鞭撑到底,沈家的姑奶奶,岂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

一侧,屈归灵点头微笑:“说得好,沈鹰艳,况且在你身边还有我区区在下,你给我一分,我报你以十分,点滴涌泉,也叫你看看什么才是道义担当!”

沈鹰艳异常感激地望着屈归灵,突然间嗓门都有些哽咽了:“谢谢你,屈归灵,我也决不会忘记你深宏大度、雪中送炭的义举!”

一直不曾开过口的“追魂无影”黄汉云,面无表情的瞧着沈鹰艳与屈归灵,嗓音沉缓滞重,也是一样的不带平仄韵调:“这是一桩很奇怪的事情,屈归灵是我们追堵的对象,沈鹰艳却是我们同一阵营的伙伴,只是大半夜下来,形势就完全走了样,伙伴变成了敌人,敌人和伙伴又结了党,天下的因缘际遇,竟然如此光怪陆离,难以顶料,我看着这两个人,便不由觉得世间之事,有时未免演变得太过可笑。

马俊眼珠子一翻,道:“继续演变下去,你就更会觉得可笑了,汉云兄,不独伙伴勾搭了敌人,只怕还要和敌人联起手来对付我们哩!”

黄汉云端详着沈鹰艳,慢吞吞地道:“沈姑娘,这一步棋,你可是走错了,走得大错特错了,就算眼前你能逃过我们这一关,朝后去,那位主儿你也搪得过么?你这样蛮干,非但替自己留下无穷后患,亦少不了给你家人凭添麻烦!”

沈鹰艳冷冷地道:“是你们逼我上这座刀山,怨不得我,各位不拿我的性命当命看,难不成我设法自保求生尚错了?朝后的事,朝后再说,眼前各位要怎么办,我好歹接着就是。”

马俊阴寒地一笑:“汉云兄,沈鹰艳自忖是找着靠山了,看她那等有恃无恐法,只这般跋扈嚣张,便要给她重重教训,绝对轻饶不得!”

不等黄汉云回话,“铁赖子”窦标已极不耐烦的拉开他那宛如钝刀刮锅底的刺耳嗓门,音调在粗哑中泛着尖锐的哮叫:“两位伙计,我们是干什么来的?哪有这么些鸟淡好扯?不论有理无理,通通宰回去交差,光在耗唾沫星子,能成什么卵事?”

马俊似乎对这位“铁赖子”颇生惮忌,闻言之下,赶忙陪笑道:“当然,当然,咱们这就动手,里外里一并做了!”

窦标又粗声粗气地道:“实话好说不好听,姓屈的功夫一等一,心狠手辣更是拔尖的货,要收拾他,谁也别想单打独斗捞头功,大伙并肩子上才有胜算的希望,力量分散就将吃他各个击破,记牢了要领,这会该动手了!”

屈归灵笑道:“窦标,你倒是实事求是,没有虚饰门面的习惯。”

窦标恶狠狠地抛过来一句话:“老子不同你闲扯——”

“扯”字尚在他的齿缝间飘浮,这位“铁赖子”粗横的身形已暴起临头,屈归灵刺尖如闪,猝指对方小腹,窦标腾空的躯体却突兀斜翻,右腕伸缩,一只粗若儿臂,长只尺半的“鹤嘴杵”已笔直戮向屈归灵的左胸!

又一股劲风倏起,“追魂无影”黄汉云只在上步之间,已经逼入屈归灵的中宫之内,他的双手上各握着一柄“八角链子”,影像掣映的刹那,锤头已到了屈归灵的脑门!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屈归灵甫始接战,就知道遇上强劲对手了,在两路夹击下,他的“穿心刺”斗然四散蓬飞,宛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雪舞光溅里,锐气破空,好像连空气都被撕裂了!

于是,窦标骂着粗口,疾速跃掠躲让,黄汉云也在一闪之下腾空三丈,“风火双轮”马俊觑准时机,猛然扑近,一对斗大的九叶刀轮旋转若电,“沙沙”的刃口磨擦声仿佛就在啃啮着人心!

另一头,“白额王”甘元斗也早就提着他的砍山刀,发了狂似的杀向沈鹰艳。

屈归灵目光凝聚,不退不闪,当马俊的两只刀轮滚雷也似接近的瞬息,他甚至已经感受得到那触肤的森寒锐气,“穿心刺”像煞虚无中突现的诅咒,以宛似追回千万年流光的快速暴射而出,马俊的刀轮只在够上位置的寸许之前,已被刺尖戮中肩头,更透过肩胛骨,将他撞跌得四仰八叉!

“追魂无影”黄汉云亦是一个狠角色,他连看也不看马俊一眼,身形回翩,再次攻来,“八角链子锤”挥飞纵横,又紧又密锤影交织,有如漫空的流星乱石!

屈归灵站立原地,“穿心刺”点线相连,猝闪猝弹,招式绵亘不息,疾似电光石火,但闻金铁交击之声盈耳,里芒拨拨明灭,只在眨眼之间,黄汉云的攻势已被完全截阻破解!

一声吼喝像是平地起了个焦雷,窦标活脱一头莽牛般冲了上来,手上的“鹤嘴杵”在刹那间幻化成无数翔舞的尖啄,而啄嘴却集中向一个焦点:“老子和你拼了!”

屈归灵忽然往前迎上,“穿心刺”抢先抖弹飞点,去势强劲,力道是可洞石透碑,冲来的窦标双手握杵,正待硬接,屈归灵的身形业已怪异的旋向一侧,而身形旋动间,一道三寸宽窄,三尺有半的雪亮光带已蓦然舒卷,舒卷仿若极细的电火,倏闪倏灭——眼见窦标胸膛上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块血淋淋的抛起,方才听到镝锋破空的尖啸传来!

窦标不止是痛,削肉的撞击力量更将他推出五步,一屁股坐跌于地,要不是他手劲还强,恐怕连家伙也丢了!

正待调头再行攻扑的“追魂无影”黄汉云,一看到这种情形,不由胆颤心惊,鼓起的一口气立时泄了大半,脚步一沉,身形就慢了下来,他有意扮做从容之状,奈何就是装扮不出,一开口,听音竟然恁般暗哑:“窦兄,你,呃,还挺得住么?”

窦标手抚伤口,颤巍巍地从地下挣扎着站起,凸瞪着眼睛大叫:“你倒是往上冲呀,我挺不挺得住关你鸟事?姓黄的,休要装孬扮熊,在这等节骨眼上敲过门!”

屈归灵双自炯炯的瞧着黄汉云,等这位“追魂无影”有些窘迫加上愤怒的也瞧过来,他适时伸手招引,态势竟若招魂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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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第七章又见鹰隼掠夜穹

眼前的情况,可把黄汉云难住了,真叫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他僵立在那里,倒提着一对“八角链子锤”,管只眨巴着眼睛,一张干黄的窄脸上宛似抹着一层黑灰!

屈归灵放下招引的手臂,拿指头轻轻敲弹着“穿心刺”的握柄套管:“味道不大好消受,是么?技不如人,有时候就难免碰上这等窝囊场面。”

黄汉云“咯咯”咬牙,摆出姿态:“你不用得意,姓屈的,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要是你认为业已吃稳坐实,就大错特错了!”

窦标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双目中凶光盈溢,像是一头受伤之后,正待发狂反噬的野兽。

“黄汉云,你休得在这里穷磨蹭,唾沫星子可打不倒姓屈的,娘的个屁,你不上,老子上,也好叫你看看,收了人家银子应该怎么替人办事!”

黄汉云面孔涨赤,又是羞恼,又是气愤,更带着三分顾忌的辩驳:“打仗拼命也得讲究方法手段,岂有像你这样不顾死活,硬冲愣撞的?

我们主要是想成事,不到万不得已,犯不上拿性命去豁,任是你‘铁赖子’,亦只得一条命,不巧拼掉了,谁又赔补得你第二条?“

大概胸前那块肉掉得是真痛,窦标走近几步,又停下来喘气,斑疤密布的面孔上泛着一片青白,整幅前襟,全被鲜血浸透了,他左手捂着伤处,嗓音越形亢厉:“事到如今,大伙斤斗早已栽去南天门,除了死拼硬干,还有什么卵的方式手段可言?黄汉云,老子不同你费口舌,有种的跟着并肩子朝上杀,没种就一旁闪着风凉,想要两全其美,又不冒险又得光彩,天下哪有这等的便宜?”

黄汉云悻悻地道:“我们共有三个人,此刻却已伤了两员,以我一己之力,如何对付得了姓屈的?明知前面是个火坑,还愣要往坑里跳,这不是糟蹋人命是什么?”

窦标怒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你懂是不懂?黄汉云,你当你想打就打,想退就退?姓屈的可由不得你如此潇洒,今晚若是摆他不平,他就必然将我们摆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自己估量着看吧!”

那一头,“风火双轮”马俊龇牙裂嘴地哑着声叫:“汉云兄,窦兄说得有理,形势已至这步田地,姓屈的断断不会轻纵我们,不若豁力一拼,尚有生望,现下只剩你一个人囫囵完整,千万要多加把劲朝上一顶啊!”

干瘪的双颊抽搐着,黄汉云气愤愤地道:“我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姓屈的?你光在那里吆喝,却半步不前,端把要命的担子逼我独自来挑,我要挑得起倒还罢了,分明是压死人的一座山,我又拿什么去顶?”

屈归灵不知有什么打算,他一会注意沈鹰艳与甘元斗拼斗的情形,一会又冷眼端详着面前争执不休的三个敌人,模样安闲,似乎等着再看上一出“窝里反”。

马俊的声音提高了,显示着强烈的不满:

“汉云兄,没有人要你独自个挑此重担,我只是请你多加承当一点而已,你也看到我与窦兄伤得不轻,但我们仍然会倾力以赴,宁可血溅命断,亦不做那孬种!”

黄汉云变脸道:“你说我是孬种?”

马俊厉声道:“是不是孬种,你自己心里有数!”

黄汉云忽然冷凄凄地笑了,手上的“八角链子锤”却在难以抑止的抖晃:“几十年闯荡江湖,提起来也算有名有姓,尚不曾被人如此慢侮过,马俊,若是今夜得以不死,你便必须还我一个公道!”

马俊不甘示弱地道:“随时皆可奉陪,你这‘追魂无影’吓得了别人,可唬不住我!”

正在闲闲观望的屈归灵,此际踏上一步,双手分摇,以一种十分诚恳的语气道:“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道上行走,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低看陋视,这样吧,我便暂且退让一边,各位有什么怨恨恼愤,无妨尽先解决,等各位的问题摆平,我们再另见真章。”

黄汉云明知屈归灵使的是一石二鸟离间之计,但场面僵在眼前,要他主动圆转,老脸上实在挂不住,同时马俊出言尖刻,亦令他心中积怨难消,索兴豁将出去,大大搅混一番,往后的结果如何,且到时再说了:“马俊,姓展的业已放了话过来,我也认为这样正好,要了断,不妨尽早!”

马俊未曾料到黄汉云个头虽小,火气却恁大,居然不挑时间地点,就在此刻便待内讧,他不禁有些失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应付是好。

屈归灵打铁趁热,紧接着道:“没有错,要了断,越早越好,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口鸟气憋着,能叫人六神不安,了断了断,又了又断,老黄说的是干脆!”

一见马俊犹豫困惑的形状,黄汉云不由大为痛快,更是咄咄逼上:“马俊,你不是指我孬种么?对付一个欠缺胆量勇气的人,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好比探囊取物,手到擒来,这等既增光彩,又占便宜的事,还到哪里去找?”

屈归灵连连点头:“说得是,老马,你就爽快点凑合了吧,莫不成你也一下子变孬啦?”

猛的大吼一声,马俊面容歪扭,混身上下剧烈的抖动着,两只眼球似欲凸出眼眶:“姓黄的,你明明知道这是屈归灵的离间之计,明明晓得姓屈的故意挑拨我们自相残杀,却仍然甘愿上当,好,我们是一根丝线拴着两只蚂蚱,敢情你不想活了,我还怕他个鸟?要死,大家便死做一堆!”

捂着胸口的窦标,左看一眼黄汉云,右瞅一眼马俊,几乎就气炸了心肺:“我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你两人是打谱干什么?现在是唱窝里反的辰光么?放着正经事不办,自己人先起内讧,真叫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一把年纪莫不成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马俊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窦兄,你是亲眼看到的,黄汉云这匹夫存心找碴,意气用事,为了私怨,完全不顾大局成败,拿语言逼我动手,这种反叛倒戈的行为,说不定是和屈归灵早就串通好的!”

黄汉云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才是里外不一,暗藏祸心,如假包换的男盗女娼!”

恨恨地跺着脚,由于震动伤口,窦标又痛得额淌冷汗,扯歪了嘴:“不要吵,不要争了,有什么话,且摆在事后再说,眼前大伙必得联手合力,才能抗住姓屈的,若是自乱阵脚,便正中了屈某下怀,我们非被他各个击破,逐一歼杀不可,待自寻死路,法子多多,犯不上死在姓屈的手里!”

马俊闷着声道:“我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全是黄汉云撒野,硬逼着叫我翻脸……”

窦标不耐烦地道:“别说了,大伙围上去!”

“追魂无影”黄汉云也不再吭气,慢吞吞的向前凑近,光景是像已经平下这口气,打算与他的伴当们“同心协力”,第二次捻起股来上阵了!

屈归灵笑了笑,道:“怎么着?你们自己不想先热闹热闹了?雷声大,雨点小,未免无趣。”

窦标挫着牙道:“姓屈的,你趁早死了心吧,玩这种三岁孩子也看得破的鬼把戏,我们岂会上你的邪当,就是这一遭,便必定要将你摆平!”

屈归灵耸耸肩道:“转来绕去,圈子却又拐回到原处,三位朋友既然舍我不下,我如何能不加奉陪?只是再度交锋,你们就不会有任何一个是竖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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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重重一哼,窦标狠辣地道:“我包管你也周整不了,姓屈的,老子们哪怕死光绝尽,亦得拉你垫底!”

屈归灵侧首叫了一声:“沈鹰艳,你同姓甘的纠缠了这一会,还能继续往下撑么?”

身形闪腾如飞的沈鹰艳,在对付甘元斗的过程中,吃力固是相当吃力,但进退挥洒之间,却还保持着有攻有拒的余地,甘元斗招熟劲浑,较为主动是不错,然而若想在短时间内击败沈鹰艳,看情形亦不大容易;屈归灵这发声一问,沈鹰艳在连连躲过对方的横扫三刀后,尖起喉咙道:“你放心放手干你的去,我这里一半时还不要紧,且等你活宰了那三个狗娘养的,再回头帮我生剥甘元斗的人皮!”

屈归灵颔首道:“行,你就多担待点啦!”

窦标闷喝一声,“鹤嘴杵”居中猛戮,杵端甫伸,人已一个大斜转,抖起十六条交织的杵影,罗网般罩向屈归灵!

这里窦标一动,那边黄汉云也配合着下手,“八角链子锤”“哗啦啦”

一串响,锤头飞挥四扬,宛似一阵星雨流石,猝然暴落!

屈归灵就在敌人发动攻势的同时,身子向前俯倒,水平贴在地面,却在贴地的一刹,游鱼似的滑掠开去,于是,窦标的杵影捣空,黄汉云飞锤纵横,亦仅砸向一片虚然。

“穿心刺”激射起一点寒芒,其势之快,追光越虹,招式用老的黄汉云倏然缩成一团,急速侧滚,却已慢了半步,本能的一声闷吭起处,他老人家那只左耳已然血淋淋的被挑上了夜空。

“风火双轮”马俊觑准时机,从背后狠扑而上,双刀轮旋出芒彩如涛,对着屈归灵的腰肋便招呼下去,屈归灵人才挺起,却似身如飘絮,随着旋斩的锋刃翻滚移荡,身形始动,长刺若电,原本就肩胛不够灵活的马俊竟然招架不及,透喉穿颈,人已打横摔出丈外!

惊得怪叫如泣,黄汉云侧掠九步,舌头发直地干嚎:“老马完了,老马完了哇……”

窦标挥杵再冲,嘴里咆哮:“嚎你娘的哪门子丧?还不给我接劲上——”

屈归灵手中的“穿心刺”忽然抖弹,刺尖抖弹的弧度骤然形成一副扇面似的光虹,光虹仿佛是由无数细密的实质颗粒所组合,坚实若一道可以随意移动的铜墙铁壁,窦标的“鹤嘴杵”眨眼挥击十二次,却也在瞬息间反荡回十二次,在连串的金铁震动声里,光虹猝而扩张,有如水银泄地,向四方倾覆掩溢,窦标狂吼着一飞冲天,更在身形腾起的一刹暴翻倒射,杵端挺戮,形同九穹之上飞来的怒矢!

扇面似的光弧波闪眩灿,正面迎上,又在倏然间光敛芒散,化为乌有,窦标这奋力一击,顿时失去目标,就在他身落杵下,尚未及有所反应之前,右侧上端,一抹冷电划空而至,像煞云霾中突兀的蛇火,来得如此快速凌厉,更如此的不可思议,窦标刚刚弓背待起,已被这抹冷电撞入肋侧,粗横的躯体“澎”声兜抬,向外翻滚而出,每一个翻滚,都洒下大片的赤血如雨!

这时,“追魂无影”黄汉云脑袋一缩,人已掠出五丈之远,再次起落,人已无迹无踪,不错,可真正称得起是“追魂无影”呢。

屈归灵吁了口气,缓步走向沈鹰艳与甘元斗拼杀的地方——两个人捉对儿耗战,正拼得热闹着,而这边的结局他们也都瞧清楚了。

只这片刻前后,甘元斗已是心神大乱,刀法亦立见虚浮,反过来,沈鹰艳却越加灵巧矫捷,大有扭转乾坤,扳逆回顺之势。

屈归灵当然明白,并不是甘元斗的功力忽然萎消,更不是沈鹰艳的火候突兀增强,关键仅在于心理与士气方面罢了;甘元斗眼见己方人马,非死即逃,一溃而不可收拾,大局崩颓,求胜无望,你叫他如何还能平心静气的豁斗下去?恐怕不必屈归灵插手帮场,甘元斗也难得打出个结尾来!

一个漂亮的空心斤斗之后,沈鹰艳挥指如戟,再加点戮,口里迅叫:“姓屈的,还是你行,我算服了你啦!”

双手负在背后,屈归灵笑道:“你这里,须要我帮衬帮衬么?”

沈鹰艳躲过对方劈来的一刀,立还五掌六脚,笑吃吃地道:“如果你愿意早点结束这场把戏,当然就须劳驾一番,否则,便由我自己来做了断,但时间上恐怕得稍微延后几分……”

屈归灵道:“此非久留之地,你不是说过你们背后那位主儿,很可能尚派得有他自己的手下暗中随行监视么?为了避免麻烦,我以为还是早求了结比较合宜。”

沈鹰艳身形回旋,又一式“绝毒寒阴指”弹出,当指风破空,发出“噗”

的一声锐响,她迅速侧掠,脱离圈外,轻飘飘的抛下一句话:“那就让给你啦!”

屈归灵右腕微振,“呛”的一声,“穿心刺”环节弹出,刺尖迎空抖颤,幻映出寒星一点,在气死风灯的清冷光华中冷冷闪眨。

甘元斗已是满头大汗,喘息吁吁,他愣愣地在场中僵立片刻,猛然将手中砍山刀丢弃于地,在一声“哐琅琅”的震响里,不由仰天悲啸,嚎嗥如泣:

“兄弟们,不是老哥哥不替你们报仇,而是天不肋我,大势已去,难以替你们为力了……亲不是亲,友不成友,你们叫我到哪里去伸冤诉屈啊……”

屈归灵静静地站立着,静静地注视甘元斗那无可抑止的悲亢激动,他自是深深体会得到对方此时的心境与情绪,英雄拆剑,壮士无颜,乃是何其苍凉不堪!

模样十分狞厉的怒瞪着屈归灵,甘元斗嘴抽颊搐,直着嗓门嘶吼:“你以为我会向你屈膝求饶?以为我会向你卑颜俯首?姓屈的,你要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一条性命就在这里,剜剐任便,今生不能替我兄弟报仇雪恨,就算轮回转世,我们也要化为人孽,寻你索命!”

屈归灵的手腕又是一抖,“呛”声起处,“穿心刺”环节缩回套管之内,他将套管插回腰际,摇摇头,低沉又缓慢地道:“我不杀你,甘元斗,我也知道你不会向我屈膝求生,因为如果那样,你在江湖上早就混不到今天,也早就没有人托你办事了;闯道混世的朋友,都应该有点格节,否则,不但你可耻,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桩悲哀?”

甘元斗默然片刻,才生硬地道:“姓屈的,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你杀不杀我,今天的梁子都是结定了,我决不会为了领这份情而抹煞我四个兄弟的斑斑血债,我仍将不顾一切的找你索还公道,所以……”

屈归灵淡然道:“所以怎么样?”

甘元斗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动了几下,语声艰涩却非常坚定地道:“所以你若现在打消这个主意,还来得及,姓屈的,我并不欠你什么!”

屈归灵平静地道:“我不会讨你的情,甘元斗,往后你想怎么办,全凭你的意思,你可以当做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微微一笑,他又接着道:“不过,下一次有幸遇上,我就不敢保证仍有今天的宽宏大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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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咬咬牙,甘元斗道:“屈归灵,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你这几句话,对我并不构成任何意义!”

屈归灵不再多说,转过身来欲招呼沈鹰艳,却发觉沈鹰艳早已不在现场,游目四顾,依然踪影全无,光景竟像是不告而别啦!

不免兴起几分迷惑,屈归灵难以揣测沈鹰艳如此作为,到底原因何在?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那个娘们都不必有这样的举止,至少,在目前并没有人扰着她,缠着她呀!

气死风灯的光芒依旧青朦朦的散漾着,屈归灵望一眼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的甘元斗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走向他的坐骑。

只要过了前面的“双叉渡”,约莫再走上百多里路,就能抵达“海口集”

了;一路过来,屈归灵对于沈鹰艳的私下溜走颇为不解,同时也有些懊恼,因为他自认在经过这一番患难之后,应该可以向沈鹰艳接触到进一步的问题,说不定便能把那企图夺信的主儿给找出来,现在那娘们撒腿一走,这个疑团恐怕就得到达“海口集”才能解开,不错,目的已在不远,令他感到忧虑的是,能够顺顺当当的抵达目的地么?

“双叉渡”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渡河,说它不宽,两岸仅有二十来丈的距离,说它不窄,还非得搭渡船方可过河;渡船是一只老旧的舢板,船尾上依着橹舵的汉子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泛亮,大太阳底下,连顶草笠也不戴,一颗光脑袋青皮森森,像是才用剃刀刮过不久,人模样要是粗黑浑横,但却挺有精神。

这条舢板,平时该可坐上十来个人,现在,仅有屈归灵一位搭客,以及他的马儿。

船老大冲着屈归灵一龇牙——倒是满口雪白,沙着嗓门招呼:“这位大爷,可是待搭船渡河?”

打量着空荡荡的船面,屈归灵道:“还得等人么?”

那汉子笑嘻嘻地道:“不等也行,大爷你连人带马,只多赏几文就得,本来每一个客人实收十五枚,如果独个儿包船过去,只收半吊钱,大太阳下,热得慌,怕的是这一阵搭客少,大爷若是要等,有你等的了……”

屈归灵谨慎的牵着坐骑踏上舢板,在船身的轻微摇晃下,他拣着中间一条横板坐了下来:“解缆过河吧,我给你半吊就是。”

湿漉漉的麻结缆抛上船首,船老大开始摇橹行舟;河水流得十分缓慢,日光映照着水面,波光粼粼,金霞万道,橹声混合着水流声,节奏单调而沉闷,若是催眠,这悠悠款乃之声倒挺合用。

望着光活眩闪的河水,屈归灵正想着心事,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抬头注视船尾的那一位,那人却似全神贯注地摇橹前行,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与和详,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但他总觉得某个地方不大妥当。

般尾的橹舵僚拨起一波水花,水花翻白,又随即扩散开去,橹舵斜扬,划过一度小小的弧线,再次入水,再次激起一波轻涛,然后,水波又散——是了,屈归灵恍然醒悟——就是这里不对,河流并不湍急,这条渡船却怎的划得这等缓慢法?

船老大仍旧专心一志的在摇橹,双目凝注远处,两臂颇有韵律的来回操作,光景似是几十年来他就不曾变更过这样的驭舟姿势。

屈归灵轻咳一声,态度安闲地道:“船家,你是期盼着和什么人在河面上会合么?”

船老大看了看屈归灵,又笑出那一口白牙?

“你怎么知道?”

屈归灵也笑道:“二十来丈的河面,你摇了这一阵,还不到河心,而水流缓慢,你明明可以横直到达对面渡口,却顺流淌下去一大截;老船家了,除非另有心思,否则怎会有此疏失?”

迎着阳光,船老大笑得一片灿烂,活像有什么喜事令他心花怒放:“果然不愧是屈归灵,经验老到,反应快捷,无论什么法门都能叫你一猜就着;不错,我是在等人,等两个人,一个你想见,一个你不想见,抱歉的是,无论你想不想见,这两个人你都得见!”

屈归灵道:“看来我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了?”

船老大连连点头:“屈归灵,你已经上了贼船啦,贼船好上,下去就难喽。”

双手撑扶在横板上,屈归灵打量着船尾摇橹的这一位,颇感兴趣地道:“老兄,你大概不是摇船摆渡的吧?”

那人在额头上抹了把汗,顺手抛向河里,一张黑油油的面孔憨直得决不令人讨厌:“我正是摇船摆渡的,只不过,嘿嘿,摇的不是这条船,渡的也不是这条河,我摇的船比这条舢板大得多,渡的不是河,是汪洋大海,那种风味,可要较小河行舟痛快上十百倍……”

屈归灵静静地道:“用这种方式胁迫我去见人,老兄,只怕你们是来意不善了?”

那人笑道:“善与不善,要看你交不交出身上那封信了;屈归灵,要达成目的,有时候免不了得运用点小手法,你知道,逼你就范,并不容易。”

屈归灵道:“你不一定能逼我就范,老兄,对于水性,我并不陌生。”

黑厚的脸膛上浮现着一种骄傲的神色,那人双手摇橹,沉浑有力,自然匀顺,仿如长橹在水,乃与他连体随心:“屈归灵,要论武功,你是一等一,任谁也不敢说能擒伏于你,但若论到水性,你的道行还差得远;逐波百里,潜涛半日,右手制蛇鳗,左掌握鲨蛟,这样的境界,大概你在水里尚办不到吧?”

屈归灵老老实实地道:“却还技不至此,但老兄,莫非你就能有这等的功力?”

那人大笑道:“当然有,‘海夜叉’田听潮如果没有此般功力,天下何人尚能具有?”

坐直了身子,屈归灵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不生变化,他冲着船尾拱拱手道:“想不到竟在这里幸会田兄,‘天连水,水连天,一桴渡海是老田’,田兄水中功力,难出其右,果然不曾托大妄言!”

田听潮哈哈笑道:“连你屈归灵也听过我田某的小小虚名,倒真是不简单,然而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明白要在水里逞强,只怕还强我不过吧?”

屈归灵道:“是的,确然强不过你。”

一只手拢着桴舵,田听潮另一只手向河流下游指了指,颔首道:“所以么,你最好能安份点,也免得彼此间动手动脚,伤了和气,屈归灵,要见你的人,已经从那头来啦。”

屈归灵顺着船首望过去,河的另一边,正有一条尖头快艇,在左右八只长桨的翻飞下,如箭似的破浪前来,虽是逆流而上,竟是速度不减,眨眨眼便到了近前。

于是,站在船头部位的“惊雷”,有些不安的低嘶起来,连续喷鼻刨蹄,马首挥摆,似也感觉出情况的紧张与窒迫……

田听潮好整以暇地道:“你这匹马儿,倒还挺有灵性的,屈归灵,它在替你着急喽。”

屈归灵没有回答,目光投注在迅速移近的那只尖头快艇上,快艇漆成纯黑色,艇首两侧各画着一排白森森的尖锐鲨齿,左右分坐着四名身穿黑油布水靠的光头桨手,快艇中间,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一位,赫然竟是夜来脚底抹油,不告而别的沈鹰艳,沈鹰艳背后,却是一位剑眉星目、唇若丹朱的俊逸青年,这青年人只着一袭黑衫,而风拂衣袂,发带飘舞,自有一股超群拔萃的洒脱形象。

八只长桨离水竖起,桨手的动作整齐划一,快艇距离舢板丈许远近,已自缓住,屈归灵端详着对面艇上的沈鹰艳,只见她容颜憔悴、哭丧着一张脸孔,额头上还留着一块瘀青,显见曾经吃过不少苦头,不怎么消遥快活。

沈鹰艳见到屈归灵,模样十分的尴尬,她强扮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隔着一段水面,腔调暗哑地发话道:“姓屈的,真个人生何处不相见,只经过大半宿,这不又遇上了?”

屈归灵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野药?翻来覆去净是你的把戏,在这里按下的一步截棋,约莫又是你私下出的主意吧?”

沈鹰艳忙道:“这决不是我的点子,姓屈的,你当我此刻是处在什么情况之下?我也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早成了人家的俘虏啦!”

怔了怔,屈归灵愕然道:“俘虏?谁的俘虏?”

站在沈鹰艳背后那位漂亮的青年微微跨上一步,颔首笑道:“我的俘虏,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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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八章悠悠长河逼命来

打量着这位英姿飒爽、秀逸不群的人物,屈归灵极为谨慎地道:“老兄是——?”

对方欠了欠身,和悦尔雅地道:“在下危中行,‘燕子’危中行。”

屈归灵想了想,脑海里却没有什么印象,似乎从来不曾听过这么一号人物;他有些迷惘地道:“我们并不相识,应该不会结有什么梁子才对。”

此时,快艇两边的八位桨手,有四名伸桨入水,轻轻划动,以保持逆流推送下两条船的间距;危中行目注屈归灵,道:纠葛的来源与起因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认识才会发生,譬如剪草劫掠,强人和苦主之间又何尝相识?但行为却付诸施事了,屈兄,天下很有些拐弯抹角,更难以解释的事情存在。“

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屈归灵道:“危兄此来,莫不是也为了我身上的这封信件?”

点点头,危中行道:“不错,我很遗憾昨天夜里,凭‘五虎将’与窦标、黄汉云、马俊众人之力,都未能从你手中取到信件,无可奈何之下,只有采此下策,在河面上向屈兄强求了。”

屈归灵道:“危兄又是受谁指使?难道危兄与窦标等一干人供奉的皆是同一个主子?”

危中行正色道:“不,窦标他们同沈鹰艳一样,全是受雇者,我才是真正属于组合里的成员,这次我乃奉命暗中随行,监视他们的行动成效,不料却使我意外的失望;‘海口集’已近在眼前,屈兄,再不拦阻你,一切就太迟了……”

屈归灵缓缓地道:“所以,你只好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亲自出面设计陷谋于我?”

危中行摊摊手,道:“也可以这么说。”

屈归灵略略提高了声音:“危兄,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属于哪一个组合,受谁的指使?”

危中行道:“很抱歉,我不能说。”

回头望了望掌舵的田听潮,屈归灵只见这位“海夜叉”若无其事的冲着自己露齿而笑,人在水上,他竟悠然无忌至此,未免令屈归灵觉得气短。

危中行安详地道:“田大哥与我,都是同一个帮口的,事到如今,我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行事了。”

屈归灵指着样子如丧考妣的沈鹰艳,不解地道:“既然各位要自力行事,则又裹胁着沈鹰艳做什么?”

危中行道:“我们带了沈鹰艳来,当然有我们的作用,屈兄,你很快就会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作用;这个女子非常狡猾,不过,这一次她的狡猾,却对我们很有价值。”

屈归灵的目光扫过沈鹰艳的面庞,沈鹰艳表情上充满了无可奈何,她苦笑道:“我可不是有意坑你,姓屈的,人在走背运的时候,渴凉水都能塞牙缝,我原有我的打算,谁知道才一转身,就被危老弟截了下来,逼着我到这里和你朝面……”

两条船慢慢向下流飘移着,舢板上的田听潮与快艇上面的八名桨手,十分有效而精密地控制着船身的距离与速率,总使彼此间相隔着适度的位置;屈归灵的身子稍稍前倾,不免狐疑地道:“他们要的是我,不,是我怀中的这封信件,你对他们的利用价值业已消失,却不停地跟着帮衬凑合,沈鹰艳,我委实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心态,敲的是哪门算盘?”

沈鹰艳讪讪地道:“姓屈的,你莫怪我,我说过,只是运气不好,才阴错阳差的把事情弄拧了……”

危中行笑吟吟地道:“还是由我来解释吧,屈兄,昨晚沈鹰艳之所以暗地溜走,原因仅为要避开你,她知道我们有人隐伏监视在侧,情况的进行必已落入我们眼里,与你串在一起,安全堪虑,她也明白我们主要对象是你,抛下你,等于移转目标,她就能以轻松消遥了,但我们却不会让她白白溜脱,她必须要为她自私怯懦的背叛行为偿付代价,我们一定要惩罚她,是而在她自认危难已成过去的时候,我们便下手将她逮个正着……”

沈鹰艳插嘴道:“所谓见面三分情,危老弟咱们也算是朝过两次面,何苦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又不是罪犯,逮个什么劲?叫你们截下就是了。”

危中行没有搭理,管自说下去:“依我们的意思,是在惩处过这女人之后,再另外设法来拦截你,但沈鹰艳一见性命难保,苟安图存的自私心理油然而生,她央我们饶她一命,她有法子帮我们对付你,在听过她所说的法子以后,我们认为颇有价值,所以,就把她一并带来印证印证——”

屈归灵道:“她有法子对付我?危兄,恐怕你们上当了,我实在想不出沈鹰艳还有什么挟制我的能耐!”

轻拍沈鹰艳的肩头,危中行道:“这一段,你来说吧!”

干咳一声,沈鹰艳不敢正视屈归灵,她低垂着脸孔,期期艾艾地道:“姓屈的……很对不住你,因为,呃,我又骗了你一次……但,但是我绝对不想害你,我有言在先,我原是别有打算……”

屈归灵相当沉得住气,他轻描淡写地道:“你要说什么,无妨直截了当地把话讲明,反正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或早或晚,总得摊开来面对现实,不是么?”

使劲在眼睛上揉了揉——沈鹰艳不是抹泪,只是一个惯常的,争取同情的小动作:

“姓屈的,屈归灵,你,你身上中的‘绝毒寒阴指’的毒性,并没有完全祛除,我给你的解药份量,只能化解一半的体内蕴毒……”

屈归灵心头一震,逆血上涌,瞳孔在瞬息间放大了,于是他用力摔头,强持镇定地道:“这是谎话,沈鹰艳,你也明白这是谎话,否则,你绝对不敢跟我三天,提供我观察药效的空间,如果你不是彻底为我解除了余毒,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而你,却是一个爱惜自己生命胜过一切的女人!”

叹了口气,沈鹰艳道:“屈归灵,老实告诉你,你体内尚未清除的余毒,要在七天之后才能发作,第一次给你服用的解药,其份量多少,能以化解的蕴毒程度有若干,我都经过仔细计算,所以我断定你在七天之后才会再次显示毒发征候,我也才敢随你三天,你不要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不相信,就害了你自己……”

危中行补充着道:“屈兄,你可以检视一下你的两手手心,在掌纹交会的部位,隐隐各聚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瘀痕,那就是余毒未除的征兆,当瘀痕逐渐扩展,也就表示毒性开始向身体四周蔓延了……”

屈归灵迅速伸开双掌看察,这一看,不由冷汗淋漓,怒火顿升——可不是?两手手心,果然各有一团乌瘀,就像是两块隐约不清的胎记痣印一样,但是他知道,他的掌心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东西!

危中行诡密地一笑道:“如何?我们该没有骗你吧?”

努力调匀着呼吸,屈归灵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沉稳,然后,他对沈鹰艳道:“从头开始,你就存心要我活不下去,嗯?”

沈鹰艳慌忙摇头,急切地道:“你别冤枉我,屈归灵,说真话,在昨夜草寮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自草寮的情况有了演变之后,我已经更改主意,我原是计划等你到达‘海口集’‘千帆帮’的堂口过后,再觅机递送解药给你,事实上,我人已跟着向‘海口集’的路线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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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屈归灵冷冷地道:“假如我届时到不了‘海口集’呢?”

沈鹰艳苦着脸道:“如果以七天的功夫你还到不了‘海口集’,大概你就永难抵达,更也不须要我的解药了……”

重重一哼,屈归灵,又气又恼地道:“你倒算计得巧!”

沈鹰艳十分内疚地道:“不是我想害你,屈归灵,实在是逼到头上,没有法儿,你对我有两次不杀之恩,我再怎么混帐,也不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是真心要帮你化解余毒,却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终免不了遭此一劫。”

屈归灵怒道:“若非你早存祸心,场面也不致于弄到如此地步,亏你还有这么多说词!”

沈鹰艳呐呐地道:

“你得多包涵,多原谅……”

危中行接上来道:“屈兄,若是你现在把信件交出来,我立时就叫沈鹰艳将解药奉上,还你一条大好生命,否则,不须我们动手,阁下只怕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咽了口唾沫,屈归灵道:“你们真是一脉相传,但求成事,不择手段,任什么卑鄙龌龊的法子都使得出来,就不怕贻笑江湖,令人齿冷?”

危中行面不改色地道:“人生便是一场无奈,屈兄,江湖更为诡异黑暗,活在今世,只问如何过得下去,难以讲究心安,设若事事问道理,言曲直,多少人的日子就混不下去啦!”

舢板尾舵那边,沉默了老久的田听潮,这时不徐不缓地搭口道:“屈归灵,你是个聪明人,不妨多寻思寻思,一旦你待硬抗,首先遇上的便是翻船,人马落水,我不信你尚有陆上的威风,退一步说,就算你在水里脱得了身,不过几天即将毒发而亡,左右全是一条绝路,为什么不拣中间的生门去走?人只有一条命,撂下了,可没有补缀哪!”

危中行也沉声道:“而且何如霜与屈兄非亲非故,毫无渊源可言,屈兄为她流血效力,已经足够有余,萍水一面,只几句虚托,犯得上卖一条命?”

沈鹰艳激动地叫道:“屈归灵,你就省省吧,为那娘们,你吃了这许多苦头,也算对得起她了,更无愧于立身处世的品节,仁尽义至之余,你还要证明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屈归灵静寂了一会,才幽冷地道:“前是绝崖,后有追兵,看样子,任何抗拮都属多余了。”

危中行像是十分同情,又十分关切地道:“形势比人强,屈兄,眼前的情况如何,你该看得清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满足于那一份不甘服的英雄感以外,对事实毫无补益,屈兄练达,当不会贸然冲动——”

沉思片刻之后,屈归灵抬头问:“沈鹰艳,你身上还带着解药么?”

沈鹰艳忙道:“带得有,带得有,这一次我保证决不诓你,解药服食下去,包你药到毒祛,永绝后患;屈归灵,你要能想得开,顺了他们,也就算保住了性命,我心里的负疚亦可大为减轻……”

屈归灵阴沉地道:“你发誓此中不再有花样?”

沈鹰艳跺了跺脚,急吼吼地道:“我要是有一丁半点的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姓屈的,你要搞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的要救你,或许我算不上个好人,但也决坏不到六亲不认,香臭不分的地步……”

一伸手,屈归灵道:“解药拿来。”

沈鹰艳边匆匆解除仅剩一粒的耳上珠坠,边侧首望向危中行。

“费了这多心力,人家总算表示妥协啦,危老弟,解药可以给了吧?”

危中行有恃无恐地一笑道:“当然,烟波浩渺,我也不怕屈兄能以水遁隐去;为了显示我方诚意,谨先奉上解药,屈兄安心之后,信件自便拿得顺当了。”

沈鹰艳动作极快,抖手间,珠坠化为一点银芒,隔水投了过来,屈归灵两指倏伸,挟住珠坠,略一审视,似笑非笑地道:“得服用多少份量,才能彻底祛清余毒?珠坠所盛一半的量,抑或整个服下?”

沈鹰艳有些窘迫地道:“珠子里装的药末得一次服用,才能将余毒完全祛除,屈归灵,这一次可是真话,你别又在疑神疑鬼,自误时机……”

将珠坠放妥,屈归灵的双瞳中忽然漾起一抹难分难舍的哀怅之情,他小心翼翼的从舢板上站立起来,极轻柔的抚摸着坐骑的背臀,口中却笑得爽朗清亮:“危兄,多谢你如此慷慨大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有一点误会。”

危中行稳若泰山般道:“误会?我却不知是什么误会,尚请屈兄有以见示。”

屈归灵道:“解药承蒙沈鹰艳赏赐了,然而我可曾说过收到解药便将交出信件的话么?”

神色微变,危中行依旧忍耐着道:“这是顺理成章之事,何须一再加以赘言?屈兄自是深知获得解药及由信件交换,莫非屈兄自认得计,尚另有说词?”

屈归灵沉缓地道:“从始至终,我就没有允诺过拿解药交换信件,危兄的说法,只是一厢情愿,想当然耳,因此,解药我虽拿到,却无由奉上信件。”

危中行表情僵硬了,他阴冷地道:“屈兄,你是在逼迫我们无礼了,而你也明白,于此浩荡河水之上,只怕尊驾侥幸渺茫,又何苦非要我们费一番手脚,敬酒不吃端吃罚酒?”

屈归灵笑道:“各位皆乃水中蛟龙,浪里白条,经验丰富,功力老到,戏波弄涛这一方面,我承认不是各位对手。”

微微扬起面孔,危中行傲然道:“屈兄既有此自知之明,便该料到迟早难逃我方掌握,届时阶下囚,岂不如今座上客的风光?结果如一,屈兄犯得着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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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屈归灵淡淡地道:“大概危兄忘了,我在水中既敌不过各位,就不一定非在水里纠缠不可,海阔天空,俱是翱翔奔腾之所,修为在身,还怕无处施展么?”

危中行立时神情戒备,却仍有几分狐疑不解地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屈兄,我倒不信,你尚有何处可以施为?”

沈鹰艳也惴惴不安地道:“屈归灵,你千万不要撞豁了边,到头来弄个进退不得舢板的尾舵上,田听潮龇着一口白牙,模样宛似在瞧一场什么把戏,有趣得紧地道:”不去水里,屈归灵,难不成你就胁生双翼,和我们到天空玩玩?”

屈归灵道:“正是,不过人在悬虚凌空之境,各位大概就不比水里那般纵横自如了。”

危中行身形倏动,同时暴叱:“拖他下水——”

斗然间,屈归灵腾空三丈有奇,从尾舵冲来的田听潮一扑不中,舢板立时颠簸摇晃起来,“惊雷”嘶叫如泣,屈归灵的身子猝而侧旋,从三丈多的高度斜斜掠出四丈之外,但是,人却仍在河面之上,距离对岸,至少尚有八九丈远近!

只见快艇上的危中行双手翻挥,一只只雪亮的“燕尾镖”锐啸着追射屈归灵,漫空银光闪掣中,屈归灵身形不停转挪滚回,更眼看着就要坠入河中!

田听潮半声不吭,一个猛子钻下水,再露头的时候,人已在屈归灵将要坠落的位置下方了——光景仿佛只等着手到擒来。

离着水面尚有三四尺的高度,屈归灵双臂倏振,两脚交互踢踹,人又往上拔起丈许,“呼”一声再掠出三丈多远!

田听潮株守不获,反应亦快,人往水底一沉,清清楚楚水下一条影像,有若虎鲨攫食般飞潜向前,快猛得不可言喻。

屈归灵的身体又已力竭下坠,他在接近河面的瞬息,“穿心刺”蓦而挥现——却不是以刺尖点水,乃是以刺竿横击水面,寒芒流灿,水花四溅,藉着竿身的反弹之力,人向上腾,每一腾起,便又掠投丈外,这种利用反弹力道的循环方式,不但将他有效的节节送渡彼岸,更使潜伏水中的田听潮备受威胁,冒头露脸,皆须躲躲闪闪,万分小心,否则只要挨上一记,怕就再也浮不起来了。

就在屈归灵将要飞达岸边的一刹,快艇上的危中行“唰”一声射向半空,身形长掠,美妙如燕子凌波,人在空中,骤然侧旋,六团黑忽忽的球状物体,业已暴掷而出,东西出手,他又在一个优美的半弧线下掠回快艇。

屈归灵脚尖甫始沾上陆地,那六团大小有如核桃,通体黝黑的球状物体,已在他头顶两丈许的高度突然互相撞击,霹雳似爆炸声混合着烟硝火焰顿时向周遭分散蓬飞,而火焰是青蓝色的,烟硝是灰白色的,白霭青芒闪忽里,带着一股出奇的呛辣气息——这不是寻常的火器,竟是最为歹毒的白磷炸药!

屈归灵马上发觉形势不妙,他扑地侧翻,却仍不免沾上几点星火;白磷一旦着物燃烧,其可怕之处是浸透到底,附着物若不烧成灰烬,便决不熄灭,磷火带有剧毒,万一处理失当,溃肌蚀骨犹是小事,如果毒性循着血脉攻心,就算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个活人来,屈归灵自然识得厉害,腰腿之上几处磷焰才燃,他已毫不考虑的从靴筒中拔出那柄锋利的匕首,削肉抛火,鲜血方溅,人却不稍停留的怒矢般长射而去。

河面快艇上,危中行脸色铁青,凝视着屈归灵身影消失的方向抿唇无语,神色阴沉得吓人。

田听潮仍在水波间载浮载沉,屈归灵奋力脱身的一幕,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股子窝囊懊恼的感觉,决不在危中行之下;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这边是过于乐观,过于一厢情愿了,不错,人家在水里敌不过你,又何须非到水里纠缠不可?

至于沈鹰艳,此际早已忧惶得想不到其他问题,只在心中飞快琢磨——自己却该怎么办是好?

服下了沈鹰艳给的解药,屈归灵又经过一次相同的折磨以后,确实感到神清气爽,有脱胎换骨般的轻松鲜活,他肯定这一遭必然已将体内余毒除尽了,沈鹰艳没有再诓他,话是那样说么,一个人再坏,也坏不到六亲不认,香臭不分的地步,好歹自己对那婆娘总有两次不杀之恩呀!

裹妥了伤处,他连打个尖的耽搁都不愿,便急匆匆地抄着近路奔向“海口集”,夜长梦多,身上揣着的这封信真个如同催命符,早交待了早完事,这一阵下来,也实在是受够了。

百来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能叫短,往常有脚力代步感觉不出什么,眼下只能劳动两条尊腿踏踩,难免不有前途迢遥之叹,一面走,他不由一面暗自唏嘘,临危弃马,虽是为了顾全大局,延绵机后,但仍少不了一份歉疚,仿佛有几分背离故友的惭惶心怀。

到达“海口集”,天色刚好拂晓,在暗濛濛的天光里,他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去敲“千帆帮”的大门,即便是白痴,也会料及对方必然在左近按伏得有暗桩监视,待如何设法不动声色的与那要见面的人见上一面,尚须再耗一番心思。

“海口集”是座大码头,不但四围五府十三县的陆路货材都经此出海,海上船只运来的洋杂物品也以此处为转运集散之地,港口中千桅云集,舻舳相连,更带动得市面一片繁荣喧嚣,才只天亮,街弄间业已人声嘈杂的热闹起来。

屈归灵觉得肚子饿了,信步走到一片卖早点的摊子前,跟老板要了一碗甜豆汁,两套驴肉烧饼,人就站在一边连吃带喝起来。

在摊子上吃东西的人不少,大多是下三流角色的穿着打扮,不但衣着粗陋,谈话也粗陋,三字经百家姓掺合着烧饼豆汁的香味一起弥漫在空气里,闹哄哄的翻腾着,有两个一身短打,据案大嚼的汉子正在边吃边谈,嗓门不大,却足够让站立旁边的屈归灵听得清楚,实际上他不听也不行;脸上生有几点麻子的那个壮汉吞下嘴里的油条,喝了口豆汁,接着方才的话把道:“所以说嘛,普天之下,谁还再敢托大称尊?在‘海口集’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都有人胆上生毛,冲着‘千帆帮’的何老板触霉头,其他那些半生不熟的货,尚能不加检点小心么?”

他那干瘦斜眼的同伴不由先叹口气,咬一嘴烧饼,含混不清地道:“事情就透着邪,在咱们地头上,‘千帆帮’是何等份量?何老板又是什么人物?呃……那是一座鼎、一块天哪……唔,那十几个吃了狼心豹子胆的东西,就这么大剌剌的半夜摸进去行刺,他们果真活腻味了不成?”

生麻点的这位摇了摇头,放低了嗓音:“听我那个在帮里‘天’字旗船队当头目的堂弟说,何老板多少也受了点伤,摸进总坛行刺的十五个刺客,当场便被放倒了七员,拉开他们的蒙面头罩,却一个也不认识,想都属于外地来的杀乎,说是其中有一个当时还留着口气,却不待审问,就嚼舌自尽了,娘的,可狠着来!”

干瘦斜眼的仁兄又咬了口烧饼,沉沉地道:“昨晚上,‘千帆帮’的总坛算是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麻四哥,你知道我小舅子便在总坛粮磨房干执事,夜来正巧轮他值班,到今天大早回来,脸上犹是煞白煞白的不曾还过魂来,据他说,那十五名刺客,极可能是何老板的仇家派来的,和大小姐失踪的事亦有着牵连……”

麻皮朋友“嗤”了一声:“废话不是?这他奶奶的刺客,一来就来了十五员之多,若非何老板的仇家派遣,莫不成尚是他亲家指使来的?你舅子不过一个小小的粮磨房执事,又从何得知这桩凶案与大小姐的失踪有关?”

斜眼的一位有些不大高兴,却仍记得压着声音:“娘的,我舅子不过是个小小的粮磨执事?你那堂弟难道就是‘千帆帮’的大掌舵啦?有些消息,帮里派在外头的兄弟不一定晓得,倒是在堂口办事的人比较清楚内幕,我说麻四哥,谈起灵通活络,你老兄还差一头,与兄弟我比,犹得朝后站上一站哩……”

一口喝净碗里的豆汁,麻皮嘿嘿笑道:“斜眼刀,你就给我免了吧,别人不知道你,我还有不知道你?休在我麻四面前充俏丽,你要不仗着你舅子在帮里那么点关系,上个月‘春荷院’闹酒的事,你早就叫李老鸨子派人砸扁啦!”

斜眼的朋友连打着嘘声,抬起眼珠子左右溜梭,屈归灵若无其事的也将豆汁喝完,管自付帐离去。

两个人方才的谈话,不由得他不注意聆听,而越听下去,便也越觉事态严重,情况益见紧张,走在路上,他感到脑袋紊乱,胸口郁郁作闷,不由联想到许多事,再仔细分辨,却又似什么事都不得要领,混沌一片;他问着自己,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场面?自己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如今又陷入什么纠缠中了?

是的,他当然明白,一切的变故枝节,完全关系着身上的这封信件,问题是,信件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竟令得有人如此不惜代价的要获得它、截取它?甚至流血舍命皆在所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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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第九章遥见血云映千帆

“千帆帮”的总堂口,座落在“海口集”西直大街的中段,占地既广且深,虎皮石的高耸院墙围绕着层重毗连的楼阁亭台,院落前后巨木遍植绿荫郁沉,在那种凝肃的气氛里,颇有几分侯门如海的味道。

许是夜来发生变故的原因,但见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四周,到处都是哨卡林立,戒备森严,头札紫巾、身着紫色劲装、打着千层浪绑腿的“千帆帮”弟兄,个个神情端穆,眼劲尖锐的往来巡弋不停,任何移动中的目标,只要稍一靠近,皆躲不过他们的拦截或盘查,直将一座总堂口防卫得有如一只滴水不漏的铁桶。

屈归灵人在远处,已经把这边的情形观察得十分清楚,他在琢磨,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到里面会晤何起涛,而且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迹。

他当然想像得到,个人能够隐在远处窥探虚实,企图劫夺信件的对头一定也会派遣人手如法泡制,一切足以引起对方疑窦的方法都不能考虑,他必须暗中行事,让敌人莫测高深,臆测不到情势的发展已到达何等地步,否则,事急生变,局面的逆转怕就不易控制了。

正在他苦苦思忖,犹无良策的当儿,突兀一阵马蹄声冲耳而来,五匹健马,从西直大街对面的一条横巷中奔出,五位马上骑士,一式耀眼的黄衣,跨骑挥鞭之余,意气飞扬,显得来头不小。

这五个人甫始出现,屈归灵已不由眼神一亮,他认出领头的那个胡须汉子,不正是日前见过面的“黄香社”“接引舵”舵主佟无双么?不出他所料,佟无双一行五骑,果然直奔“千帆帮”总堂口的大门阶前下马,在“千帆帮”

的守卫弟兄迎接下,昂首阔步,排闼而入。

脑子里闪过一个意念,屈归灵不紧不慢的凑到街边人家的骑楼之下,勾首佝腰的行向那条横巷附近,他打算等得佟无双出来以后,随尾跟去,说不定可以请这位佟舵主多少帮点忙。

他判断佟无双一行人忽然来此,八成是听到何起涛昨夜出事,代表“黄香社”前来慰问的,而探望慰藉之举,一般不会逗留过久,他相信消停之间,人就能转出来了。

只是前后绕了两次圈子,屈归灵已看到佟无双他们五人匆匆出门,后面,还有两个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千帆帮”的朋友殷殷相送,双方略作寒暄之后,佟无双等五人已经接僵上马,对着原路奔来。

不管马儿多么善奔善跑,市镇长街之内到底不能像荒郊野外那样放骑驰骋,佟无双五骑行进,也只是小跑而已,这对屈归灵来说,有了不少方便,因为他也不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中施展轻身提纵的功夫,这不但显眼,就更透着卖弄了。

佟无双等五骑在前,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缓住势子,再行数步,纷纷在一幢两层高的红砖小楼门口下马,其中一名黄衣人刚待趋近敲门,屈归灵已抢身而上,冲着佟无双抱拳招呼:“佟舵主别来无恙?人生若寄,萍踪飘零,在此相逢,真个幸会了!”

佟无双先是一愣,跟着神情立显惊惶紧张,他迅速向四周查看一遍,才一把拖着屈归灵奔向门前,模样之急迫不安,丝毫没有“幸会”的味道。

大概门里的人也听到了外间动静,正好在这时将门启开,佟无双一言不发,拉着屈归灵快步闯入,其势仓促,差点便把开门的人撞了个四仰八叉!

直到进入楼下小厅里,佟无双才算吁了口气,他却不先和屈归灵说话,只一叠声交待随后跟来的几名手下人:“你们且把前后门关紧了,所有窗户掩上,加派桩卡严密守获四周,不准任何闲杂人等闯荡进出,还有,屈壮士来此之事,务须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句,要是漏出风声,看我不活剥了你们身上的人皮!”

几名黄衣大汉喏喏连声,匆忙退出,这时,佟无双才肃容落坐,却已满头冷汗;他双手不停的搓揉着,惴惴里带着相当的歉意:“屈壮士,你还不知道你担负着多大的风险与干系,刚才猛古丁这一冒头,吓得我差点闭气过去,事出意外,不得不立时安排某些因应措施,失周失礼之处,尚乞屈壮士包涵……”

屈归灵笑道:“我也晓得情势严重,却未料及严重到这等地步,凭你堂堂‘黄香社’的‘接引舵’舵主,都在朝面之下颜色大变,慌了手脚——”

佟无双苦笑道:“屈壮士,你还不明白其中厉害,牵连之广,若非事态险恶,触发在即,我岂会在甫见尊驾之余仓惶至此?屈壮士,昨夜‘千帆帮’总堂出了事,不知尊驾曾否有所耳闻?”

屈归灵点头道:“一大早就听说了,这桩事,‘海口集’市面上沸沸腾腾的传扬得极快……”

直视着屈归灵,佟无双的形色间透着三分讶异、七分钦佩,他低声道:“尊驾是什么时候抵达‘海口集’的?”

屈归灵道:“天还不亮就到了,佟舵主,为何有此一问?”

佟无双赞叹地道:“说真话,屈壮士,自你没有接受敝上规劝,离开‘三清宫’之后,敝上和我们一干人都替你担忧不已,大家认为,你能到达‘海口集’的希望实在不大,但你却到了,先时猛一照面,我还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哩!”

屈归灵坦然道:“各位的忧虑亦没有错,我的确是差一点就来不了啦,佟舵主,你没看见我只是一条光杆活人在这里,连坐骑都弄丢了?路途屡遭狙击,历尽凶险,要不是老天保佑,自己还算命大,这一会,早不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佟无双谨慎地问:“那么,尊驾是否已进入‘千帆帮’,与何起涛何老板见过面了?”

屈归灵道:“还没有,就因为夜来‘千帆帮’发生变故,警卫忽增,我不愿贸然求见,引起枝节误会,更顾虑形迹泄露,被企图夺信的人窥及端倪,发生意外,正在苦思何来两全之计而不得的时候,你老兄恰巧出现了,我判断你是受命来探慰何起涛的,便等你出来,将这个难处同你商议商议再说。”

佟无双道:“其实我并非‘受命’来探慰何老板,昨晚我正好来到三十里外的‘全兴渡’公干,今早听到‘千帆帮’总堂内出事的消息,基于江湖礼数、同道交情,当然不能免去这个探慰惯例,却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地与尊驾撞上!”

屈归灵微微一笑:“所谓来得早不如碰得巧,要不是遇上佟舵主你,我一时还真不知该拿什么法子在不动声色里晤见何起涛呢!”

佟无双严肃地道:“屈壮士,看样子你仍未打消原意?”

屈归灵颔首道:“不错,而且在经过如许周折,屡次连番磨难犹能劫后余生之下,就永远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了,佟舵主想能明白?”

佟无双表情复杂的望着屈归灵,好一阵,始沉沉缓缓地道:“如此说来,尊驾仍然要将信件交给何起涛?”

屈归灵正色道:“当然,信件原本就该交给他,佟舵主,我历尽艰险,多次流血搏命,便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若其不然,我则何苦?”

站起身来,佟无双在小厅中来回蹀踱片刻,嗓调有些生涩地道:“屈壮士……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想法子在避开夺信者耳目的情形之下,将你秘密送进‘千帆帮’总堂,与何起涛见面?”

一拍手,屈归灵道:“我正是这个打算,佟舵主,还望你赐助一臂。”

佟无双又搓起手来,显得颇为吃力地道:“你不明白此中牵连,屈壮士,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不能帮忙,如果万一把事情走漏出去,不但我要出大麻烦,只怕我们老爷子也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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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屈归灵道:“你不说,你的几位手下不说,我也不说,事情怎会走漏出去?”

佟无双坐了回来,尽力推开烦躁,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屈壮士,你身上所怀的那封信件,关系重大,影响深远,这一层想你知道,你不清楚的是我们老爷子在这场不幸的纷争里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为了这件事,心情矛盾紊乱,受的痛苦及折磨实难为外人道,屈壮士,我们老爷子很看得起你,也很欣赏你的骨格气节,但他却有他的苦衷,他没有法子点明你……屈壮士,我个人对你的敬仰,相信你亦感觉得到,而老爷子的苦处同样是我的苦处,我,我想帮你,可是,实在又不能帮……”

屈归灵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道:“我想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这个意念,在‘三清宫’面谒三老龙王的时候就有了,佟舵主,你不必为难,作罢就是。”

佟无双面有愧色地道:“屈壮士,你不会把我看成一个没有担当、不分是非的怯懦之辈吧?”

屈归灵笑道:“佟舵主言重了,其实正好相反,老兄一心为主,赤胆尽忠,不惜牺牲自己的立场观点,去履行某些不甘不愿的义务,这种痛苦的忍受,才弥足令人钦佩!”

叹了口气,佟无双道:“屈壮士能以见谅我这身不由己的苦衷,我虽是仍感窝囊,却堪可告慰了。”

屈归灵起身抱拳:“多有打扰,殊觉不安,佟舵主,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有期——”

佟无双跟着站起,脸上的神色阴暗不定的变化着,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屈归灵管自走到小厅门边,这位“黄香社”“接引舵”舵主才蓦然一咬牙,脱口低呼:“屈壮士,且慢一步!”

屈归灵站住,微带讶异地回头望向佟无双:“还有事么,佟舵主?”

佟无双这时反倒面无表情了:“门边的那张雕花矮柜里,有一套我穿旧了的衣裤,麻烦尊驾顺便帮我带出去丢弃……”

屈归灵反应极快,他立刻俯身掀开柜盖,柜子上层果然摆着一套摺叠整齐的黄色衣裤,这套衣裤虽然不是全新,却也决不至于陈旧到须要丢弃的程度,而衣裤乃是“黄香社”的制式服装,佟无双的用意,则不言可喻了。

顺手把衣服塞入长衫之内,屈归灵对着佟无双微微一躬:“我会照你的意思丢弃这套衣裳,佟舵主,一切都请释念。”

佟无双僵硬的笑了笑,拱手道:“多有拜托,屈壮士,并恕我不送。”

屈归灵启门而出,心中颇生感触,这人间世上,情义的流露往往并不与相交的辰光成正比,以他与佟无双来说,彼此到底也才见过两面啊。

“黄香社”的服饰,表面看来是一样的款式,一色的鲜黄,其实服饰上已另含着级职身份的表征,在内行人眼里,一看即知穿着者地位的高下,屈归灵现在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襟口右侧方以灰色丝线缀绣着六道细致的波纹图形,这六道波纹图形,即已表示出来人在“黄香社”的职位高于大头领之上!

屈归灵来到“干帆帮”总堂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入黑了,天色黑,总堂口的大门四周可不黑,不但不黑,反而灯火明亮,照耀得左近范围恍同白昼,屈归灵当然不会顶着灯光大剌剌的由正门进入,他绕到日间早已看好了的东侧门方向,那里虽也有几盏风灯悬挂着,光影却要比正门的辉煌景象黯淡了许多。

不过这东侧门,灯火固是不够灿亮,防守却也半点不马虎,屈归灵人才靠近,已被从暗中跃出来的四名紫衣大汉截住去路,四个人一露面便是采的四角包围阵势,将屈归灵牢牢拦在中间。

屈归灵双手抱拳,一片和悦地道:“各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

四个人形色冷凝的打量着他,其中一个白脸胖子慢吞吞地开口道:“朋友直楞楞地朝这里闯,可是有什么贵干?”屈归灵微笑道:“有紧急要事,待求见何老板。”

白脸胖子狐疑地道:“紧急要事?在这个辰光你待见我们老板?是什么人叫你来的?堂口里你认识我们哪一个?”

一连串的盘询下,屈归灵尚未及回答,对方四人中,已有一个注意到屈归灵的穿着打扮,他轻轻碰了碰白脸胖子,又朝屈归灵的身上努努嘴,白脸胖子这才发觉人家那一袭鲜黄,神态也立即缓和下来。

“哦,原来朋友是‘黄香社’的兄弟,先时没有辩识清楚,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兄弟你多加曲谅——”

接着,他又凑近了些,目光投注向屈归灵的右襟部位,这一看,表情又转,已从缓和变为肃然起敬了:“小的范保才,这厢给大哥请安,不知大哥在‘黄香社’的身份是——?”

屈归灵摇头道:“不可说。”

这范保才似有所悟,忙不迭地道:“是,是,不可说,不可说;大哥寅夜赶来,必有要公待办,小的本不敢稍加耽延,只是上命所在,得依程序行事,还请大哥略候片刻,小的在请示过后,立送大哥入内——”

说着,他回头低叱:“蔡昆,还不赶紧进去向当班禁卫首领禀报?”

叫蔡昆的汉子答应一声,快步奔进东侧门之内,只是俄顷之间,已偕同另一个瘦长蓄髯的中年人奔了出来,那中年人一见屈归灵,立时趋前躬身见礼:“在下马杰,为本帮总堂禁卫首领之一,闻说这位大哥有要公急事,待即刻晋见敝上?”

屈归灵道:“不错,而且越快越好。”

马杰略一犹豫,放低了声音:“不知这位大哥是否备有名帖,以便在下呈报候示?或者,高姓大名见教亦可!”

屈归灵十分严肃地道:“马兄,如果我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求见何老板,又何必转弯抹角招惹麻烦?这并非是我故作神秘,实在事情紧急,又务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才采取这样的法子,请你相信我,其中不会有任何阴谋,我只是为了帮助你们而来!”

马杰沉吟了一会,终于点头道:“好吧,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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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侧门之内,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快步前行,在细微的履踏声响中,但见浓荫深处或廊角楼底,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成队的守卫往来巡行不断,确实称得上戒备森严,气氛肃煞。

来到一幢宽宏的楼宇前面,马杰先请屈归灵到楼下的前厅落坐,自己匆匆奔出,间中,一名紫衣大汉进来奉茶敬客,但是,在奉茶之后,却侍立于侧,再也不曾离开半步。

并没有令屈归灵等候多久,已有两个仪表不凡的人物随着马杰来到厅堂,这两个人,一位年约六旬,五官清奇,肤白如玉,举止之间自见雍容,另一位大概四十上下,身材魁伟,方面大耳,随意挥洒,皆流露出一股虎虎威势;年纪大的这一位,经马杰引介,是“千帆帮”二当家“摩云擒龙手”

霍邦,霸气外露的一位,便是“千帆帮”的大掌法“虎鲨”屠难生——折腾了这一阵子,却仍然没有见到大老板何起涛。

霍邦与屠难生刚刚偕同马杰走入,那名紫衣汉子即已垂手退出,双方略事寒暄,霍邦便单刀直入,话归正题:“首先,是否能以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据马杰来报,兄台似有隐衷,一直不肯以名号见示——‘黄香社’与敝帮素来交善,三老龙王更是我们向所崇敬的前辈,说起来全都不外,只在今早,‘黄香社’还派了他们‘接引舵’的舵主‘断流刀’佟无双前来探望过我们当家,双方交情既够,彼此之间便没有不可开诚布公的事……“

屈归灵笑道:“二当家,老实说我没有什么苦衷,之所以隐匿行迹,不愿透露底蕴,亦非故弄玄虚,主要还是为了顾全各位目前的处境……”

霍邦诧异地道:“顾全我们的处境?请你把话说明白些。”

屠难生忽然冷冷地插进来道:“这位老兄,你身着‘黄香社’服饰,襟绣六道海波纹,显见乃是‘黄香社’大头领级以上的地位,居这种地位的人,‘黄香社’里没有几个,我们就算不全认识,至少也听过名姓,老兄你非但眼生,尤其不肯透露万儿,实难令人不起疑窦,恕我说句失敬的话,阁下是不是‘黄香社’所属,我看还大有问题!”

屈归灵不愠不怒地道:“大掌法果然目光尖锐,析理分明,见解鞭辟入里,高人一等,不错,我不是‘黄香社’的人,只是暗中取了他们一套衣服,以便混充进来罢了。”

话才出口,厅中三位“千帆帮”的人物立即面上变色,霍帮上身突挺,声音也变得厉烈了:“朋友,你到底是谁?用这种手段混蒙入本帮总堂,有何企图?今天若是交待不清,恐怕你就来得去不得了!”

屠难生亦阴沉地一笑,接口道:“看你也不像是喜好开玩笑的人,老兄,如果你说不出个道理因由来,这场乐子就有得你消遣了!”

屈归灵先悠闲自若地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然后,才和和悦悦地道:“我当然不会在历尽艰险、出生入死之余,大老远跑来此地与各位开玩笑,各位不用紧张,请相信我的动机绝对是善意的。”

霍邦冷峻地道:“朋友,我们很忙,有话尚请直说,不要兜圈子扯闲淡!”

屈归灵平静地道:“我姓屈,屈归灵。”

三个人的神色又是一变,霍邦深深凝注着屈归灵,好半晌,吁了口气:“孤鹰?”

屈归灵颔首道:“正是在下。”

霍邦的态度马上大大不同了,脸上的严霜立化秋风,颇有改容相敬的味道:“原来竟是屈兄,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屈兄勿以见责……”

屈归灵笑道:“是我话没讲清楚,惹起各位疑心,设身处地想一想,至此多事之秋,谁也免不了急躁。”

坐在斜对面的屠难生也陪着笑道:“不是我埋怨屈兄,早把尊姓大名说出来,不就什么误会都没有了?”

屈归灵恳切地道:“可能是我过于谨慎了些,屠兄,此来贵帮堂口,所担干系匪轻,稍有失闪,便牵连极大,且消息如若泄露,则必立时引起刀兵血祸,是而言行之间,不敢不加小心……”

霍邦微微向前倾俯上身,不觉嗓门也放低了:“不知屈兄驾临,有什么紧要大事见告?”

屈归灵道:“一封信。”

霍邦与屠难生都愣了愣,几乎是齐声问道:“一封信?”

屈归灵形容凝重地道:“是的,二当家,大掌法;请问有一位何如霜何姑娘,与贵帮何老板是什么关系?”

两个人同时大大一震,霍邦急切地道:“屈兄,你可是有了如霜的消息?她正是我们当家的大小姐!”

屈归灵沉默了一会,表情黯淡地道:“很抱歉带给各位的是一桩恶耗,何姑娘已经去了……”

霍邦僵窒了好半晌,一张清癯白皙的面孔不禁扭曲起来,他哑着声道:“你,屈兄,你是说,如霜她……她死了?”

屈归灵轻轻点头:“同何姑娘一齐被害的,还有另外四个人。”霍邦音调颤抖着:“那是派出去侍卫如霜的本帮四名好手‘浪里四蛟’……屈兄,就没剩一张活口?”

屈归灵苦笑道:“是我亲手掩埋了他们……”

这时,屠难生激动得两眼全泛了赤:“屈兄,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屈归灵道:“不知道,当我抵达现场的时候,情形已经很糟,那四位朋友业已断气,便是何姑娘亦已在弥留状态,她托我拿一封信亲呈何老板,再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去了……”

说着,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只湖水绿的丝面小荷包来,打开荷包,一条细致闪亮的小金链子已摊在手掌上,小金链子还悬吊着一块方形雕镂着隐隐云帆图纹的白玉坠,霍邦一看到这件饰物,立时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声低号,泪水便夺眶而出!

屠难生强忍哀伤,咽着声道:“没有错……是如霜的项链,打九岁那年她就戴着,却未想到项链还在,人已不在了……”

吸着气,霍邦抽噎着道:“屈兄,那封信——?”

屈归灵肃穆地道:“信就在我身上,二当家,但我允诺过何姑娘,要将此信亲呈何老板。”

连连点头,霍邦抹着泪道:“原该如此,原该如此;屈兄,且请稍坐一时,我去去就来!”

于是,他匆忙起身,向站在一边的马杰招招手,两个人急步走出厅外,屈归灵望着他们的背影,禁不住长叹一声,胸膈之间宛如压上一块千斤重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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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屠难生沙哑地道:“屈兄,不晓得有没有找寻凶手的线索?”

屈归灵道:“有,为了送达这封信,一路过来,我屡遭狙杀,下手的人不乏江湖知名之士,循着这些人追下去,便不难找到元凶祸首!”

屠难生咬牙切齿地道:“我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些丧尽天良的豺狼虎豹,无论用什么代价,都必须替如霜报仇,这孩子死得惨,死得冤啊……”

屈归灵也颇为伤感地道:“虽然我与何姑娘生平只见过那一面,但她高雅的气质、娴淑的风范却已表现在弥留的片刻间,我相信她在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温柔知礼、善良恭顺的好女孩……”

屠难生吸着鼻子道:“如霜的乖巧灵慧且不用说,尤其对父母的孝敬、长辈的尊从,更是发自天性,一丝不苟,她的好,她的贤、好的品德,都是那么完美无瑕,令人疼她疼得毫无保留……屈兄,你再也不能看到比如霜还完美的孩子了……”

屈归灵喃喃地道:“我知道,大掌法,我知道……”

重重以右拳击打自己左掌,屠难生悲愤地道:“居然有人狠得下心来残害她,那是些什么人?是些什么黑心黑肝、披着人皮的畜牲?世间道逆,莫非老天也不睁眼么?”

屈归灵沉重地道:“大掌法且请节哀,天道循环,总是不爽的,此时不报,他日必报!”

屠难生努力平静着情绪,脸颊的肌肉却仍然难以抑止地微微抽搐着:“半个月前,她离家到‘青牛坪’‘白梅园’去向她义父贺甲子之寿,临走之前,犹笑语如花,春风满面,丝毫不见凶兆,谁都不会想到,这孩子一去竟成永诀,再也回不来了……”

屈归灵细心地问:“不知住在‘白梅园’的何姑娘义父是哪一位?”

屠难生道:“‘七巧元君’吴若耶,屈兄或许曾有耳闻?”

“七巧元君”吴若耶是一位名满大江南北的武林巨擘,生平以棋、羿、书、画、诗、美食及武功七种技艺拔萃江湖,除了这些称绝一时的本事之外,为人慷慨豪迈,雍容大度,亦甚得一般同道的景仰亲近,三年之前才洗手归隐,在其精工鸠建的“青牛坪”“白梅园”中享其老福,如此一个响叮当的大人物,屈归灵怎会没有耳闻?他却带几分意外地道:“吴前辈的大名,自是早就久仰了,不曾想到他竟是何姑娘的义父……”

屠难生意兴索落地道:“吴大哥与我们老板有四十余年的交情,打弱冠之前,两个人就称莫逆了,他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对如霜一直喜欢得不得了,因此他退隐之前,我们老板干脆就让如霜拜在他膝下了……”

屈归灵用心听着,忽道:

“何姑娘出门的时候,可曾说过准备多少日子才回来?”

屠难生迅速地道:“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过少则五六天,多则七八天,一定能够回家,实际上她在外面耽久了,我们老板也不放心,到得第七天傍黑未见如霜的影子,老板便已派人前往‘青牛坪’接人,此去‘青牛坪’紧赶一程两日即达,但派去的兄弟却扑了个空,据吴大哥说,在迎护的兄弟到达前三天,如霜已经带着‘浪里四蛟’离开了!”

算算时间,屈归灵道:“这样说来,她只在‘青牛坪’‘白梅园’吴前辈那里待了两日?”

屠难生道:“不错,而且照路程盘算,他应该早已回到家了,事实上却不见踪影,我们老板焦急之下,四面八方派人去找,偏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些日来,简直弄得人心惶惶,里外不安,人没下落不说,昨晚上又莫名其妙的闯进十多名刺客来,幸好我们的关防尚够严密,发觉得快,把闯入的刺客大部制服,令人困扰的是,却丝毫线索都未获得——为什么原因来行刺,是谁的主使,甚至刺客的身份为何,全不知道,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屈兄,你来了,你带着如霜的招魂幡来了…”

屈归灵感到周身泛凉,双眼迷濛,喉头间宛似梗塞着什么,而心中浮沉的那种酸楚,竟也使他有号啕一哭的冲动!

屠难生双手捂着面孔,哽咽地道:“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没想到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屈兄,老天有眼么?你说,老天真有眼么?”

屈归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深深领会得到屠难生的痛苦与悲哀,他刚想说几句于事无补的抚慰话,厅门突被撞开,在霍邦的扶持下,一个相貌堂堂、面如噀血的六旬老人,已经步履踉跄的奔入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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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第十章英雄最是情义长

屠难生立即离座迎上前去,声音悲怆地低呼:“老板,你务必要节哀顺变——”

红面老人双目中泪光闪漾,却强自忍耐着不使泪水溢流,他的两侧“太阳穴”在急速跳动,唇角也连续不停的痉掣,见到站在面前的屈归灵,更是全身颤抖,双腿瘫软,不得不让霍邦扶到正中的太师椅上落坐。

屈归灵踏上一步,抱拳躬身:“在下屈归灵,今晚有幸,总算见着何帮主了。”

当然,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正是“千帆帮”帮主、江湖中最具实力的帮派首脑之一、水路称尊的二皇上“一啸水寒”何起涛了;他目定定的注视着屈归灵,眼神散乱而凄楚,过了一阵,才颤巍巍的抬抬手:“屈老弟,请坐……”

屈归灵回座之后,没有先开口,礼貌上,他是等着何起涛问话。

闭闭眼,何起涛的嗓门在呼噜着,仿佛拉起一具风箱,而箱中掺着水湿:“据霍二弟来报,说你带来信息,如霜她……她已不在人世了?”

屈归灵低声道:“我很遗憾给帮主带来这个不幸的消息,大略经过情形,已向霍二当家与屠大掌法有所陈述,帮主如果有什么须要查询之处,尽管垂示,我非常乐意再做说明。”

以手按额,何起涛呻吟般道:“如此说来,霜儿真是死了?”

屈归灵轻喟一声,目光垂下。

何起涛带着哭音道:“你,你携来霜儿的一封信?”

屈归灵又伸手入怀,拿出一只用油布包摺着的大方胜,拆开来,便展露出那封牛皮纸加火漆的信封,信封上,原来沾染的血迹斑斑,却已变成点点黑褐了;连着项链玉坠,一同双手呈奉到何起涛面前。

接过信,只一打眼,何起涛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涕泗齐流,他泣叫道:“是霜儿的笔迹,错不了,是霜儿的笔迹啊……”

霍邦半跪下来,用力搓揉着何起涛胸口,又是哀伤、又是焦虑的道:“当家的,你好歹都得把持住,千万不能叫悲郁损伤了身子,人已经去了,你若再糟塌自己,叫全帮上下情何以堪?当家的,你要节哀,要振作啊……”

何起涛呜咽着连连顿足,神情惨痛:“你,你叫我怎么把持,如何振作?我已年逾花甲,老而不死,却要我这白发人去送那黑发之人,上天对我何其不仁,又何其不公……”

霍邦也抹着泪道:“对如霜,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叫她就这么白死,更不能任她埋骨异地,连座像样的永息之所都没有,当家的,这全得由你作主安排,你若是乱了方寸,一干人便越发失措了……”

略略靠近了些,屠难生接着道:“还有,如霜如霞姐妹情深,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噩耗,假设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被她得悉消息,恐怕大有不妥,老板你若不自行克制,又如何去安抚如霞?老板,我们可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何起涛悲切地呢喃道:“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是多么不幸……两年前死了娘,正当青年年华,却又被人硬生生拆散她们的手足情,如霜死了,叫她活着的亲人怎么过下去?

幽明异途,竟无奈何得令人椎心断肠……“

屠难生哀哀的道:“老板,你要善自珍重,如霞那里,还非得老板亲自去抚慰才行——”

本来不想说话的屈归灵,此刻不得不提醒情绪已陷入极度伤恸中的何起涛:“帮主,我在思量,可能令媛的这封信里,有着她被杀害的因由可寻!”

身子蓦地一震,何起涛差点跳了起来,他拿衣袖往上抹去,紧紧抓着手中的信:“说得对,屈老弟,你说得对,总算点化了我,你坐一会,我进去仔细看信,马上就来,霍二弟,跟我到里面走一趟。”

当两个人匆忙走入厅堂后的内室,屈归灵不禁对着屠难生叹气:“父女情深,我没料到何帮主竟然一恸至此,方才的场面,我几乎不知该怎么适应是好了……”

屠难生摇头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言语与慰藉都属多余,除非令死者回生,一切形式上的行为,皆不能对直接承受惨痛的人稍有补益……到底,骨肉是连心的。”

屈归灵道:“所以我才不知如何适应是好,人死灯灭,再往何处唤魂招魄?大掌法,何帮主那句‘无奈何得令人椎心断肠’,听来最是凄凉……”

屠难生低下头去,又缓缓抬起,他酸涩地道:“不过,二当家的话正有道理,如霜虽然已遭不幸,我们对她的死亡无能为力,却可替她身后做许多事,至少,也要令她死得瞑目,不再含恨缠冤于九泉……”

屈归灵道:“我相信各位做得到,大掌法。”

屠难生形态真挚地道:“是你帮了我们大忙,屈兄,在今天这个世道里,守信遵诺的人有,但为一个死人的托付而坚持到底的朋友就不多了,尤其为了应承此项信守还必须历经凶险,饱受生命胁迫,犹能贯彻始终者,除了屈兄之外,更有何人?”

拱拱手,屈归灵忙道:“大掌法高抬了。”

脸上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又接着道:“听各位始才所言,何如霜何姑娘还有一位手足情深的妹妹?”

屠难生颔首道:“不错,如霜的妹妹叫如霞,姐妹两人自小就日夜黏在一起,吃一样的穿一样的,甚至在前几年连睡都睡在一张床上,两个相差不到三岁,并成对儿却分不出大小,再也没有见过像她姐妹这么要好的了……”

屈归灵道:“何帮主的夫人,大掌法,在两年前仙逝了?”

叹口气,屠难生道:“屈兄英义,赴此患难,说起来也不算外人,我便老实告诉屈兄无妨——我们老板娘不是寿终正寝,乃是意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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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不禁吃了一惊,屈归灵愕然问:“意外死亡?”

屠难生沉重地道:“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本帮适逢成帮二十一年庆会,道上同源,各门各派到来祝贺的人数极多,整个总堂里外张灯结彩,人涌如潮,流水席开着,执事弟兄上下张罗,八方应付,忙得满头大汗,老板夫妇当然更加闲不着,从一大早就前后招呼,迎送波波不绝的贵宾,赶到起更,老板娘实在累了,便先回内院歇息,等乱到半夜,才算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老板精疲力竭的拖着身子回到寝居,始察觉一场惨剧已经在这大好日子里发生!”

屈归灵舐舐嘴唇,道:“何帮主看到的必是一幅十分怖栗的情景?”

屠难生眼下的肌肉跳动着,缓缓地道:“是的,他看到老板娘死了,脖子上有明显的紫瘀掐痕,致命处却是左胸一刀,而且,衣裳不整,下裙撕裂,明确的说,是半裸的。”

屈归灵怔了半晌,才有些吃力地道:“你的意思是——大掌法,帮主夫人乃遭人奸杀?”

屠难生阴鸷地道:“不完全是这样,凶手的目地可能想先奸后杀,但他强暴手段并未得逞,才在羞怒慌乱的情形下害死了老板娘——我如此论断,自有证据,经老板的仔细检视,老板娘固然下裳碎裂,亵衣裤却仍完整未褪,且挣扎的痕迹斑斑可见,不论何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中进行交合……”

屈归灵的形态里流露着不可掩隐的厌恶,他恨声道:“真正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大掌法,事情发生以后,对凶手的身份,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

屠难生凄苦地道:“没有,除了老板娘的遗体,除了房中一片凌乱,找不着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屈兄,如果有法子追查元凶,我们岂会含悲负冤,让那畜生消遥迄今?”

紧皱双眉,屈归灵道:“大掌法,这件事,外面似乎并不知道真像?我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

屠难生笑得十分难看:“事情发生在‘千帆帮’的总堂口之内,光景又是如此尴尬,为了组合的声望,老板的威誉,无论如何亦不能明抖出去,我们只好向外宣称老板娘是因为急病猝逝,连发丧出殡都一概从简,但你想像得到,老兄弟们心里的窝囊悲愤却到了什么程度,老板本人与如霜姐妹,那一阵子都差点发了狂!”

屈归灵冷静地道:“有一项臆测足资肯定——凶手必是素识之人,要不然,他混不进‘千帆帮’总堂口的内院,亦难以摸清帮主夫妇的寝居,更不可能预知何夫人要独自先行返回住处!”

屠难生道:

“这一桩,我们的看法相同,难在当天到贺的来宾上千,形形色色,各帮各派的人物都有,待要逐一过滤、进而加以认定,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江湖同道,出身复杂、良莠不齐,若说哪一个有问题,只怕多半人都脱不了嫌疑,无凭无证的指控,万一所指不确,捅的纰漏与惹的风波就不易收场了……”

屈归灵道:“此倒也是事实,不过,总有几个特别可疑的对象吧?”

摇着头,屠难生道:“如果说特别可疑的份子,少说亦上数十,这些人又分据各方,如何在不动声色的原则下个别搜证清查,屈兄,我们有人,却没有这许多眼明心细的角色,一个闹不好泄了底,麻烦就大啦!”

屈归灵道:“何帮主这两年来所受的打击真叫不小,夫人方逝,爱女又去,换成一个没有担当、情感脆弱的人,大概精神就会完全崩溃——”

屠难生忧虑地道:“就算是老板吧,这两桩不幸对他也够呛的了!”

忽然,屈归灵若有所思地道:“大掌法,有个问题,不知是否问得?”

屠难生道:“屈兄但问无妨。”

略一犹豫,屈归灵始道:“帮主夫人遇难之时,大概是什么年纪?”

“四十三岁——老板娘比老板整整小了二十岁;老板娘原是‘海口集’一条货船船主的独生女,当年为了抢生意,老板娘的父亲得罪了另一艘船的东家,那人与地方上一批二混子有来往,暗里便唆使这干青皮无赖去找麻烦,要强逼老板娘她爹拱手退让,老人家自是不肯,那些混帐就待揍人烧船,正巧碰上我们老板经过,那时节,我们老板初创帮口,已算得上有头有面了,他一看不像话,挺身拦下了这档子事,言语之下,当然化难消灾,也就这么认识了老板娘,许是感恩图报,亦可能是敬重英雄,老板娘没几年就嫁给老板了,别看岁数上有差异,他们夫妇可一向是鹣鲽情深,恩爱渝恒……”

屈归灵赶紧道:“我不是指这一方面,大掌法别想岔了,老实说,我在以帮主的高寿猜测夫人的年纪,因为我纳闷,如果帮主伉俪的岁数相差无几,则行凶之徒的心态就未免癫狂反常了!”

屠难生以一种了解的眼神望着屈归灵,语气也比刚才从容多了:“莫怪屈兄心中起疑,如果以我们老板的年龄来推测老板娘的岁数,再看发生的这桩变故,难免就透着怪诞了,事实却非如此,出事的那年,老板娘方过四十,姿容仍极秀丽,由于调养得法,看上去仅似三十许人……”

屈归灵含有深意地道:“依我的看法,只怕凶手的动机不一定完全在于劫色,潜入内院可能另有目的,在所图不遂之后,始索兴一不做二不休,转对夫人无礼——大掌法,请问帮主夫人是否谙习武功?”

屠难生道:“老板娘不会武功。”

沉吟了一阵,屈归灵正想说什么,大厅的里间房门已经启开,何起涛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霍邦跟随其后,两个人的表情木纳晦暗,形色灰败,仿佛在这片刻前后,都已衰老了好多年。

屈归灵由座上站起,心中难过地看着这两位老人,不用说,何如霜的信里,必是叙述了一些十分令人惊震怖栗的事情……

何起涛沉重的坐到椅上,目光呆滞的凝注一点,好半晌不曾开口,霍邦也着了魔似地僵直坐在那儿,脸上一边的颊肉微微痉掣不停。

空气像是冰冻住了,在一片寒瑟里,隐隐散漾着肃煞的韵息……

屠难生憋不住了,他轻咳一声,颇为小心地道:“老板,如霜的信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可点明了杀害她的凶手是谁?”

何起涛悠悠一声长叹,尾音颤抖,恍若咽噎:“惨啊……人心人性,竟然狠毒至此,阴诡至此,要不是霜儿拿命去换来这些真像,我们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屠难生急切地道:“如霜是怎么说的?老板,她获悉的又是些什么秘密?对她下毒手的是哪一个畜牲?”

一旁,霍邦阴晦地道:“信上不但点明了杀害如霜的凶手是谁,连两年前嫂子为何惨遭横死的内情也说得一清二楚,实际上,这两桩悬案,全是一个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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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屠难生双目暴睁,额上青筋凸起,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人?二当家,你倒是快说话呀!”

咽了口唾沫,霍邦苦涩地道:“‘铁桨旗’的魏长风!”

像当顶响起一记焦雷,震得屠难生全身摇晃,面白如纸,堂堂的“千帆帮”大掌法,此刻居然舌头发直、口齿不清起来:“什……什么?二二……当家,你,你是说,说谋害老板娘与如霜的元凶……竟是……是‘铁桨旗’的瓢把子……魏长风?”

用力点头,霍邦斩钉截铁地道:“绝对不错,就是魏长风,那个身为‘铁桨旗’瓢把子的魏长风、与‘黄香社’三老龙王曹笃结成儿女亲家的魏长风,也是和我们当家的有着金兰之谊的魏长风!”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屠难生才喃喃地道:“天老爷……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那暗里以血手攫杀我们的恶魔,居然会是魏长风,名扬七海、威慑九江的魏长风……”

于是,连屈归灵也不禁心惊神摇,大为动容——“铁桨旗”的瓢把子魏长风,不但是水路码头的宗主人物,就算在一般武林道上,亦有着他不可一世的崇高地位,魏长风号称“怒鲸”,而人如其号,个性刚烈,行事火爆,由于他本身的煊赫经历、武学素养,但有声色发作,确然四海震荡,波涌涛掀,不折不扣像是怒鲸翻滚,水天变色。

“铁桨旗”与“黄香社”、“千帆帮”,都是水路江湖的名帮大派,三个组合鼎足而立,平日关系全也十分融洽和谐,做得到福祸与共,患难相扶的境地,彼此间除了纵的沟通,尚有横的联系,“黄香社”三老龙王的长女,便是嫁给魏长风的独子魏一鸥,同时,魏长风本人和何起涛更乃八拜之交,有金兰兄弟的情份,像这么一个人,在这么一种深切的渊源下,指明了他是谋害何起涛妻女的凶手,如何不使人惊愕震骇,难以置信?此际,屠难生面向何起涛,强自镇定着道:“老板,这可是真的?”

何起涛形容愁惨地道:“以霜儿信中所叙,看来是假不了……”

屠难生咬着牙道:“但是,为了什么?魏长风和老板你是拜把子弟兄,大家平日里走得勤快,双方有这么深厚的交情,他下如此毒手,总该有个因由吧?”

何起涛虚弱的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道:“是的,他有因由,霜儿也在信上说清楚了……”

屠难生大声道:“还请老板明示。”

将身子坐直,何起涛用双手抹了把脸——两只宽大厚实的手掌仍在不可抑止地抖索着——然后,他努力振作精神,为了使自己能够将话说得清晰明白:“难生,魏长风平昔的为人如何,心性如何?你拣你知道的告诉我。”

怔了怔,屠难生不晓得在这个关口上,何起涛为何犹有此一问,他略一迟疑,慢吞吞地道:“谁都知道魏长风脾气暴躁,个性粗豪,但向来为人行事,却尚守得住分寸,辨得清道理,不是一个仗势凌人,蛮横跋扈之辈,要说他的毛病,乃是好胜心太强,不肯服输屈就——”

何起涛沉沉地道:“说得对,难生,这两次灾祸,起因便肇始于他那不服输的个性上!”

屠难生疑惑地道:“老板,不知此话怎讲?”

何起涛闭闭眼睛,痛苦地道:“我再问你,在我们水路圈子里,固是由‘黄香社’、‘铁桨旗’、‘千帆帮’鼎足为三,但我们三个领头的,哪一个武功最强?”

沉吟了片歇,屠难生才道:“单以三位的武功修为来论断,不易分出轩轾,如果说要到分存亡,拼生死的最后关头,则老板你师传的独门绝学‘大寂四剑’便有抵定乾坤之妙!”

呼吸急促起来,何起涛的脸色赤中泛紫,握拳透掌:“难生,难生,两年之前,你嫂子不幸遭害,肇因就是丧在这‘大寂四剑’的剑谱上面!”

屠难生愕然道:“但,老板,‘大寂四剑’的剑谱经你事后检点,并没有遗失呀!”

何起涛磨牙如挫:“霜儿的信上已有解释,在我们两年前帮庆的那一晚,魏长风趁乱潜入内院我夫妻寝居之中,意图盗取这套剑谱,却未料到你大嫂因为过于劳累,提早返回住处而撞个正着,他在情急之下,索兴翻脸逼迫你大嫂交出剑谱,你大嫂自是峻拒不从,进而打算挣扎示警,魏长风生恐事败,才杀了你大嫂灭口,人死了,房间也搜乱了,他仍然不曾得逞——”

屠难生回头看着屈归灵,轻声道:“屈兄,事情大部分被你猜对了,凶手果然是熟人,而且,目的并不在于劫色,我们判断误差的地方,仅是凶手先进房中,后被老板娘碰上,而非凶手跟随老板娘潜入寝居……”

何起涛激动地道:“这又有什么分别?无论谁先谁后,人总是死了!”

屈归灵静静地道:“何帮主,其中大有分别,由此可见魏长风动机不在劫色,夫人衣裳破裂,仅是挣扎下的巧合,至少,夫人未遭玷污,仍是清白无瑕的!”

何起涛怒道:“不管怎么说,魏长风杀我妻女,依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屈归灵道:“当然,何帮主,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霍邦在旁接口道:“当家的话还没有说完;魏长风之所以甘冒此大不韪,以他如此尊高的身份去盗取‘大寂四剑’的剑谱,主要目的便在于盗得剑谱之后,好加以研究分析,寻思破解之法,以便能够压制当家的,眼看他倒不一定有什么独霸江山的野心,他是不服输,也防范着有一天大局分裂之际好拿来对付我们,总之,起意决不善良!”

长叹一声,何起涛道:“我何曾有意以我的‘大寂四剑’去威胁魏长风?又几时起过唯我独尊的念头?江湖一把伞,有难万人掩,大家全有千百张嘴在等着吃饭,谁能断谁的路呢?可恨魏长风却萌生毒念,存心恶绝,无理无由的掀起这漫天血雨腥风,他毁了我,何尝不是毁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啊……”

屈归灵道:“何帮主,此中内情,可谓异常曲折隐密,令媛却是在什么机缘之下获悉其前因后果?”

何起涛沉重地道:“是一句话,是魏长风的一句话引起了霜儿疑窦——这孩子太聪明,太机灵,她的聪明与机灵固然使她揭发了母亲惨死的真相,却也累她赔进去自己的生命!”

屈归灵道:“能不能请帮主说得详细些?”

霍邦形色忧戚地插进来道:“当家的先歇口气吧,接下去让我来说——这趟如霜领着‘浪里四蛟’前往‘青牛坪’‘白梅园’去向她义父‘七巧元君’吴若郁拜寿,魏长风亦是座上客,如霜在席间恰好被安排与姓魏的合坐一桌,本来便彼此熟稔,谈起话来即无所拘束,在酒宴快要终结的当口,魏长风大概喝多了几杯酒,又假惺惺地出言慰悼起我们嫂子来,千不该,万不该,他竟说漏了一句话,他向如霜表示,嫂子死得真惨,一刀入心,凶手泯灭人性,莫甚于此……”

何起涛僵寒着面孔道:“而内人之死,当初基于颜面问题,一概向外宣称是急症突发,不治而死,除了我父女及帮里极有数的几个亲近兄弟外,连一干自己人都全然不晓,魏长风又如何知道内人是死于刀伤,且一刀入心?”

霍邦又道:“这句话立刻引起如霜疑心,而魏长风一言溜出,神色亦变,他当即乱以他语,并匆匆退席,如霜越想越是不对,自则不肯轻易放过,不待中宵,便亲自潜入魏长风暂寓的精舍之内,向魏长风严词诘问,姓魏的搪塞不过,在恼羞成怒之余。干脆豁将出去,把事情始末和盘托出,然后不等天亮,即行离去……”

屈归灵道:“何姑娘未免考虑欠周了,她就不怕盘出真相之后,魏长风当场将她灭口于精舍之中?”

霍邦叹息着道:“所以才说如霜这孩子过于聪明了;她事先已将‘浪里四蛟’分布在精舍之外,以为接应,同时她方处于‘白梅园’内,魏长风不免惮忌,生恐惊动吴若老,对他殊多不便,这才忌讳着连夜离开,然而,在他向如霜透露真像的时候,亦早决定了不让如霜活下去的主意,这一点,如霜也明白……”

屈归灵不解地道:“但是,何姑娘为什么不向她义父‘七巧元君’吴前辈求援呢?”

霍邦幽徐地道:“这孩子宅心仁厚,思维细密,姓魏的向她透露真像之后,曾威胁她不得泄漏给吴若老知晓,否则玉石俱焚,六亲诛绝,事实上,如霜亦清楚她义父业已洗手归隐,无论其处境,实力,各方面皆不允许再和魏长风对抗,如果她露了风声给吴若老,吴若老势必不能坐视,牵累波及之下,跟着来的便是刀兵连连,血肉横飞,吴若老清修之地,立将化为修罗鬼域,一片愁惨……

为了她义父的得享晚年,如霜未做只字投诉,只留下一天时间来写好这封信,自己别作逃命求生的打算……“

屈归灵缓缓地道:“终究,何姑娘还是未能逃过魏长风的毒手……”

霍邦表情木然道:“她早已知道此劫难渡,信里剖析分明,她担心的只有一样——不知这封信能否顺利交到我们当家的手里。”

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屈归灵脸上,何起涛神色怆楚,咽着声道:“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感谢才好,屈老弟,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交换霜儿的绝笔信平安送达——冥冥中,霜儿大概早已预料到会遇上你这么一位遵诺执诚的人!”

屈归灵道:“帮主高抬,我只遗憾到得晚了一步……”

是的,确然晚了一步,但世间事往往都是晚了一步,如果样样般般皆是恰到好处,适逢其会,天底下也就没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这么些遗憾悲悔了。

大厅里,四个人是四张郁凝的面庞,是八只相对黯然的眸瞳,愁惨似一块无形的巨石,如此沉重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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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第十一章不是系铃难解铃

在僵窒的气氛里,屠难生猛地站起,恨声道:“这样说来,昨晚摸进来的那群刺客,六成也是受姓魏的指使而行凶!”

何起涛道:“那干刺客里,不乏好手,他们是存心想要我的命,幸好大伙发觉得早,我的反应还不算慢,才险险逃过这一劫……”

霍邦形色阴沉地道:“大概是姓魏的在最后拦截屈兄不遂之后,生恐如霜的信件将送达当家的手中,因此才先发制人,不让我们有得悉真相的机会——”

屠难生冷笑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霜灵佑屈兄逢凶化吉,履险如夷,终于还是送到了信,揭发了魏长风这衣冠禽兽的滔天罪行——他尚是老板的结拜兄弟呢,简直猪狗不如!”

屈归灵低声道:“有两个人,我想请问一下,各位是不是知道他们出身来历?”

屠难生忙道:“屈兄且请示下,是哪两个人?”

轻咳一声,屈归灵道:“‘海夜叉’田听潮,‘燕子’危中行。

两眼大睁,屠难生诧异地道:“田听潮本是‘黄香社’‘宣日堂’的二堂主,在‘黄香社’中,地位极为崇高,但在年余之前,闻说业已离开原来职位,另谋他就去了,而‘燕子’危中行一向活跃在渤海一带,是个水面上独立组合‘长橹会’的瓢把子,不知屈兄为何问起此二人来?莫不成另有因由?”

屈归灵叹息着道:“掩饰得真好,真妙……”

何起涛疑惑地问:“老弟是指——摇摇头,屈归灵道:”不错,我正是在说田听潮与危中行两个,在渡口上,他们把的便是最后一关,而且几乎就被他们得逞,当时由他们的语气判断,我肯定这两位朋友即是那企图夺信者的直属手下,但照屠大掌法这么一说,他们却又不是……“

重重一哼,何起涛道:“以前或者不是魏长风的人,如今必然脱不了干系!”

屈归灵道:“所以说他们把身份掩饰得好,就算有人追根,一时也不易盘出底细来。”

霍邦接过来道:“这两个人都有一身好水性,屈兄若在水面上和他们发生冲突,千万要小心!”

屈归灵耸肩道:“二当家说得正是,若非我这几下子提纵功夫还勉强派得上用场,只在过渡的那条船上就叫他们摆平了,回想起来,也真是险!”

略一沉吟,他又道:“另外有档子事,现在寻思,方才恍然大悟——在我到达‘海口集’之前,‘黄香社’的三老龙王亦曾约见于我,也是劝告我不要把何姑娘的信函送来,并且表示信中所叙,牵连极大,更有引起兵刀浩劫的可能,言谈之间,似有苦衷,我虽婉拒了他,他除开神情遗憾,却未苛责于我……”

怔默了一会,何起涛语声干冷地道:“曹笃为人十分正派,道义观念极重,看来魏长风已将此事始末转告了他,否则,他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他如今立场之窘迫艰困,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而亲家总是亲家,渊源所系,他不能不出力。”

屈归灵正色道:“帮主算是说到正题了,这桩公案,帮主往后是个什么计较?”

屠难生抢着道:“自然不可罢休,老板娘与如霜的血仇,绝对要报!”

屈归灵道:“这是件流血残命的大事,一旦行动,后果便极端严重,大掌法,你认为‘黄香社’会采取什么态度?水路码头,‘千帆帮’、‘黄香社’、‘铁桨旗’是鼎足而三,如若三老龙王站在魏长风‘铁桨旗’一边,贵帮恐怕就吃重了。”

屠难生是一副破斧沉舟的表情:“任凭搅起漫天腥风,掀七海三江浊浪,我们也要同姓魏的拼到底!”

侧首注视何起涛,屈归灵慎重地道:“帮主的看法如何?”

面颊上的肌肉颤搐了一下,何起涛坐直身体非常缓慢地道:“我以为……决裂的形势难以避免,恐怕非要流血不可;屈老弟,其中不止是我何某妻女的两条命,还包括得有整个组合的尊严及威信,有人杀害我妻,杀害我女,更派遣大群刺客闯入老巢来准备将我本人亦一齐剪除,我们假设依旧闷声不响,缩头缩尾,将来‘千帆帮’尚能在道上讨生活么?”

霍邦也凝重道:“而魏长风包藏祸心,存意不良,即便我们能以隐忍,他迟早也放不过我们,今日不发,他时必发,在制敌机先的前提下,我们就要吃很大的亏了……”

屈归灵喃喃地道:“这倒也是事实……”

何起涛微微合上双眼,嗓调沉闷:“我同曹笃,亦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平时彼此走动得虽不怎么勤快,契谊总是有的,他的个性我明白,是被那层儿女亲家的关系困住了,要不然,他不但不会搭理此事,反过来更将深恶痛绝……我的看法,一朝兴起干戈,‘黄香社’大概不见得会替魏长风出多大的力,至少,明着不会……”

霍邦有些忧虑地道:“当家的,有没有必要派人去见曹老大?干脆把事情摊开来明讲,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要战要避,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屈归灵搭腔道:“只怕三老龙王未必方便做明确答复,他夹在中间,实是左右为难。”

屠难生不由心火上升:“要说讲道理,不该我们去问曹老大的意思,应是他找我们表明立场才对,事情他既已插过手,且有包庇之嫌,莫非连几句话都摆不出来?”

霍邦皱着眉道:“难生不要急躁,兹事体大,必须从长计议,鲁莽不得……”

何起涛沙哑地道:“曹笃的处境尴尬,可能是他不便先找我们谈论的原因,我们派人去问他的打算,倒也不失是个可行的法子,必要时,二弟你就走一遭吧?”

霍邦微微哈腰:“但凭当家的吩咐。”

何起涛又向屠难生道:“等会下去,你马上召集帮里重要兄弟聚议,宣达红灯信号,叫大家紧急备战,船上码头,生意来往,都得加派人手防护,还有,先不必说明是为了什么,免得激起兄弟们的怒气,冲动之下乱了章法……”

屠难生道:“老板放心,我包管办得妥贴。”

看着屈归灵,何起涛接着道:“今晚上我们就把话说到这里,屈兄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屈归灵似是在考虑着什么,忽道:“何帮主,我在想,如果要起干戈,不妨也算我一份。”

微愣地直视着屈归灵,何起涛的嘴角不停抽动着,好一阵,他始稳定下情绪:“屈老弟,你对我们所做的,已经超出了你的本份太多……我们再有所求,就是不识进退了,不,我们不能连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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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屈归灵平静地道:“令媛临终前的嘱托,使我觉得我该为她做的不止是送到这封信而已,我愿意替她再尽绵薄,或者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是,我做了就会感到心安,何帮主,请相信我,这个决定并非出于此情此景的感触而发,乃是我几经斟酌才认知的意念!”

何起涛的眼眶泛红,呐呐地道:“不过……不过……屈老弟,这样我们岂非太奢求于你,太牵累于你?”

淡淡一笑,屈归灵道:“说到牵连,帮主,打一开始,我就已经被牵连进来了,不是么?”

“千帆帮”总堂口里,有一座正式接待贵宾用的独立大厅,名字就叫“桅房”,“桅房”的石砌建筑高大恢宏,线条简单而有力,整幢屋宇是一般楼房的三层之高,从顶至地,便只是这座大厅的全部格局:“桅房”内的布置厚重朴实,窗明几净,敞亮宽阔,人一走进来,就有一种安定平静的感觉。

此刻,“桅房”的大门开启,何起涛正在接待一位意想得到的访客———“黄香社”的大当家“三老龙王”曹笃,与他一起迎驾的,还有霍邦、屠难生,当然,免不了要屈归灵做陪。

曹笃是轻车简从,仅带着两个人来,一个是他的贴身近卫“双棍搅天”

金秀,一个便是“黄香社”接引舵“的舵主佟无双,但这两位却不曾跟随着进入大厅,在到达门口的时候,便已自动伫立于外。

与何起涛及霍邦、屠难生匆匆寒暄过后,曹笃目光投注在屈归灵脸上,彼此一见礼,俱不由摇头苦笑,心中那股酸涩,简直不用提了。

人相继落座,下人献上香茗,即刻退出,大厅中先有一阵短暂的沉寂,然后,曹笃轻咳一声,神色间有着掩隐不住的窘迫:“起涛,我这趟日夜兼程赶来,为的是什么事,相信你也清楚——”

何起涛的声音有点沙哑:“我想曹老此来,是为了你弟妹与侄女遭害之事……前天晚上我还在和霍二弟商议,打算要他专程跑一趟‘伏波岛’,向曹老你请示一下,这笔漫天的血债,我该如何自处,曹老忧己及人,却先不辞旅途劳苦,赶了过来,隆情高谊,实令我何起涛感激不尽……”

曹笃老脸透红,尴尬不已地道:“你就别再挖苦我了,起涛,我们是老朋友,你该知道我的处境极其为难,其中痛苦彷徨,非局中人不能体验,起涛,至少你须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我只是不愿风波闹大,平添无数冤魂厉鬼……”

面颊痉掣了一下,何起涛低沉地道:“曹老悲天悯人的心意,我领会得到,问题在于我的妻女如此无辜横死,这两条冤魂厉鬼,就算白搭,就可以不做数了么?”

连连摇手,曹笃忙道:“你不可误会,起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决不是这个意思……”

何起涛苦涩地道:“眼前我心乱如麻,悲痛无限,还望曹老有以教我,怎生解脱?”

曹笃搓着手,迟疑地道:“起涛,听说你前天已经下令全帮进入红灯状况,勒令所属加强备战了?”

点点头,何起涛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曹老,对方杀害了我的妻女不算,业已更进一步有了斩草除根的行动,要不是兄弟们反应快,我也早遭那人的毒手了!”

曹笃恨恨地骂着:“真是混帐,作的孽还不够么?居然一而再三,不休不饶,却叫我夹在中间,难以下台,即便是成了气候,亦不该这般胡来,天下竟有如此浑人……”

何起涛没有答话,当然,所指为谁,双方都心里有数。

霍邦擎起茶杯,向曹笃敬了敬,自己啜了一口,才强颜笑道:“敢问曹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曹老的尊见却是如何?”

曹笃干笑着道:“霍老二,我来的目的,各位自是肚里雪亮,事情出了,固然属于大不幸,但好歹总得有个收场,若是任由扩张下去,则必干戈四起,狼烟遍地,镝锋之下,又不知要伐伤多少生命,我与两边正主儿都有关系,都有交情,自认为当仁不让,便厚着这张老脸出面说合试试……”

霍邦极为含蓄地道:“不知曹老是以什么方式,什么原则来‘说合’?”

曹笃谨慎地道:“我想,由魏长风亲自来到贵帮口披红谢罪,再赔偿白银二十万两,让出三处码头做为补报,并保证嗣后永远不再有侵犯之举,起涛是不是能以顺得下这口气?”

何起涛惨笑一声,颤着嗓音道:

“曹老,我只问曹老一句话——如果把曹老的立场换成我,曹老是否能够接受此项条件,把这桩血债一笔带过?”

曹笃沉默了一会,吃力地道:“恐怕不能……”

何起涛深深吸了口气,道:“然则我又如何而能?”

曹笃形色略显沮丧,颇生感慨:“起涛,我在这个时候赶来你处,自知关节上并不适当,但大势所逼,又不能不勉为其难,你清楚我跟魏长风的渊源,我们是亲家,可是这档子事,屈理在他,手段未免过于狠辣,我决不偏袒徇私,混淆是非,不过,这场争纷一旦爆发,则影响深远,后果严重,搞不好就是个极为凄惨的结局,我不愿亦不忍见你们双方如此残杀火并,明知其难以为,也出得出头斡旋不可,你不替我想,不替你自己和魏长风想,却得为那干势必有所牺牲的无辜生命设想,何苦一定要流血成河,白骨叠山?起涛,你就顺下这口气吧……”

闭闭眼,何起涛慢慢地道:“曹老,以你的修养豁达,都顺不下这口气,我却怎生顺下?”

叹息一声,曹笃转头向着屈归灵:“老弟,你带的这封信,可是带出大纰漏来了!”

屈归灵微微躬身,平静地道:“在下只是遵守一个承诺,贯彻始终而已,此外,人间世的曲直黑白必须伸张澄清,或许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但却值得付出,否则,天下公理何存、公道何在?三老龙王心怀慈悲,悲天悯人,在下十分钦佩,但三老龙王总不会以此一念之仁,令冤屈水沉,报应不明,使那血手黑心之辈逍遥于轮回之外吧?”

曹笃僵窒了半晌,才不快地道:“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搞,要死多少人,闯出多大的灾祸?”

屈归灵从容地道:“回三老龙王,江湖不外人伦,有时候,以暴止暴,牙眼相还是避免不了的,做了什么,便须偿付什么,托诸于虚浮的道理,恐怕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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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曹笃双眼一瞪,怒道:“你——”

霍邦赶紧起身,打着圆场:“曹老包涵,曹老见谅,都是为了我们当家的事,二位千万不要存有芥蒂,要是不然,我们就更难安了……”

屈归灵心平气和地道:“在下决不是有意顶撞三老龙王,只是心有郁结,如梗在喉,不吐则不快,三老龙王为武林耆宿,江湖前辈,在下若有失言之处,尚乞三老龙王宽宥……”

曹笃微愣了俄顷,颓然挥手:“罢了,屈老弟,也是我情绪不好,才惹来你这一顿逆耳之言,唉,形势已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心安,如何自处?”

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求三老龙王明哲保身。”

不由哼了哼,曹笃斜睨着屈归灵:

“看情形,你是有意下手帮着起涛这边了?”

屈归灵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江湖人的天赋,三老龙王鹰睨踏四海,领袖群英,正是触世若观,见解精辟,想不会反对在下的作为吧?”

曹笃不停摇头,嘿嘿苦笑:“我说不过你,老弟,只是我明白一点——麻烦可大了!”

这时,何起涛忽道:“曹老,我想向曹老讨一句话。”

曹笃正襟危坐,凝重地道:“什么话?”

何起涛坦白地道:“假如——曹老,当然不仅是假如,我们和魏长风兴起干戈,我希望曹老明示一句,届时曹老是待如何做法?”

曹笃目定定的望着何起涛,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也非常痛苦,过了好久,他始肃穆地道:“我谁也不帮,起涛,我不帮魏长风,是为了他屈理,不能助你,是为了我和魏长风的至亲关系,这个答复,你还满意么?”

何起涛神情凛然:“曹老有此一言,足见宅心仁厚,严明公正,这里我先谢过了。”

曹笃忧戚地道:“老实说,要是没有这一层渊源在,我不但不会帮着魏长风,反过来我一定会帮你向他讨还公道,今天的情形,我却不能这样做,论起来,个人已经不算守得住立场了,起涛,你无须谢我,倒是我该自觉惭愧——”

何起涛诚挚地道:“曹老快别这么说,在此般亲情血源的压力之下,曹老犹能择善固执,不失偏颇,维护住这一股亢正无私之气,为人为事上,业已仰俯不愧,我谢曹老,出自肺腑,所谓患难中才见真性,曹老的是达人……”

气氛到现在算是好得多了,霍邦笑道:“曹老,那魏长风,想是已与曹老碰过了面?”

曹笃颔首道:“他闯下的这场祸,是在屈老弟出面保信之后始告诉我,因为他似有预感,觉得截夺此信十分不易,而信若截不下来,各位获悉真相只是早晚的事,他衡量形势。认为有知会于我的必要……那天晚上他独自来到‘伏波岛’,约我辟室密谈,当我弄清楚是怎么一个头尾之余,人就差一点发了疯,这许多年来,我还极少像那样愤怒激动过,我对他不停地严词痛责,厉声斥骂,整整咆哮了大半宿,但骂是骂了,于事又有何补?”

顿了顿,这位“三老龙王”端起杯来喝了口茶,又接着说下去:“前两天,当他确定未能拦阻屈老弟闯关以后,便匆匆来到我处就商,为了他的纰漏,我已出面向屈老弟说合一次,屈老弟虽未赏脸,我却毫不为忏,这一遭,眼看事情就要爆发,在他请托之下,又如何能够袖手不管?所以明知希望渺茫,亦只好劳动这把老骨头再跑一趟……”

霍邦道:“曹老所提的赔补条件,是魏长风的建议?”

曹笃笑得相当难堪:

“当然,设若是我,根本提也休提,但他有此一说,我却不得不替他转达。”

霍邦微笑着道:“据他的判断,曹老此来,成功的机率如何?”

略一沉吟,曹笃道:“他也明白比算不大,霍老二,这是两条命,一条是起涛的妻、一条是起涛的女,毁人家业,绝人血亲,有形的补偿往往是难作抚慰的……”

霍邦看了何起涛一眼,含有深意地道:“曹老,我不敢说魏长风搬请曹老出面说项,是一条缓兵之计,至少他清楚本身罪孽深重,而血债如山,不共戴天,决不是轻易更可解决的,这一下,曹老在此与我等商谈,姓魏的那一边,恐怕早已大张旗鼓,枕戈待战了!”

曹笃稳练地道:“山雨欲来,风自满楼,两国交兵,当然弓刀早备,霍老二,江湖事,原本就是这等的格局,你又何须再来语我?”

霍邦笑道:“曹老却是明达——”

看着屈归灵,曹笃的语气是冲着何起涛:“有了屈老弟这么一位好帮手,起涛的阵势就壮大得多喽,不过来日凶险,波涛暗涌,各位也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才是……”

屈归灵注意聆听,似有所思:“三老龙王的意思,是说魏长风早有所备,蓄势待发了?”

曹笃呵呵一笑:“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屈老弟,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到这里,他矍然而起,向着座中四人拱了拱手:“言止于此,不再打扰,各位,容我老头子告辞了。”

“千帆帮”自何起涛以下,三个人匆匆起身,屈归灵也迅速让到一边,他们都没有出言挽留曹笃,因为此时此景,谁都知道曹笃不宜久待,虚言浮词的羁客,未免就流于矫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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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送曹笃出“桅房”的正门,屈归灵与佟无双打过照面,佟无双却面无表情,连眼都不眨,模样竟像是和屈归灵从未见过,素昧平生也似。

走回“桅房”的曲径之间,何起涛似是满怀心事,蹙眉不语,霍邦也目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屠难生和屈归灵并肩而行,忍不住叹吁着道:“好好的一片江山,富饶的流水码头,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血肉白骨,作孽的却只有一个人……唉,姓魏的真该打进十八层地狱!”

屈归灵淡淡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样的,一人造孽,时常也能搞成遍地哀鸿,大掌法,三老龙王不是说过了么,江湖事,难免就是这么个格局……”

屠难生笑道:“曹老大对你,屈兄,可是高看得很哩,平日里,谁有胆子敢像你那样顶撞他?连我们老板都要退让三分,他却拿你没有皮调。”

屈归灵道:“理直自就气壮,大掌法,三老龙王不是包涵我,是折在道理上。”

屠难生轻声道:“你不知当时我替你好捏了一把冷汗……”

屈归灵正想说什么,前行的何起涛已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依你们看,魏长风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发难?”

霍邦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在指间搓揉着,相当慎重地道:“只等曹笃回去,约莫就是他下手的辰光了,当家的,不会超过三五天!”

屠难生冷静地道:“二当家,我认为魏长风不一定要等曹老大回去才动手,说不定他已经在附近或半途上候着曹老大,更说不定人就在‘海口集’某处,一待得到确实回音,判明和解无望,随时便可行动!”

连连点头,何起涛道:“不错,难生的见解很有道理,有关这一点,曹笃是不会透露我们的,但在方才谈话当中,他已隐隐约约有了暗示,打此刻开始,溅血搏命,仅在指顾之间——”

屠难生道:“老板,不是从现在才开始,三四天前,就可能随时发生情况了!”

何起涛道:“我方的准备工作可已周全?”

屠难生道:“都已尊照老板谕示交待下去,但我们的面太大,水陆码头又较繁杂,一朝火并开始,是否能完全顾及,谁也不敢担保。”

于是,屈归灵接上话来:“何帮主,我有一点浅见,不知能不能说?”

何起涛走近一步,忙道:“求之不得,尚请老弟明示。”

屈归灵双目中精芒闪闪,隐泛血光:“刚才屠大掌法已经说过,贵帮的面大点多,目标显著,要般般顾全,实不可能,眼前的情况,是敌暗我明,我露骨点说,是个等着挨打的局面,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等着挨打?为什么不能反被动为主动?”

不待何起涛有所表示,霍邦已一拍双手,激奋地喝一声彩:“有道理,屈兄的见解有道理,当家的,我们应该先发制人,不须坐在这里等他们来;‘铁桨旗’的垛子窑是‘黑岩半岛’,主码头是‘平滩’,副码头在‘蹄子港’,从这三方面一齐下手,正可打他个土崩鱼烂!”

何起涛背着双手仔细寻思,过了片刻,始形色极为严肃地道:“二弟,屈老弟的看法固然比我们的策略积极,但如果兵分三路,又要攻击,又得自保,我们可以调遣的人手是不是足够?”

霍邦掐着指头算了又算,眼睛望向屠难生,屠难生咧咧嘴,稍显犹豫地道:“这就要看姓魏的那边目前实力到底如何了,他们明摆着的几号人物,哪些上得了台盘,哪些滥芋充数,我们大概有底,难处在于姓魏的有没有暗地招兵买马,另置埋伏?答案若是有,要确估双方力量,做精准布署,恐怕就不大容易……”

何起涛刚刚点头,屈归灵已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三位,我自告奋勇,负责攻袭‘黑岩半岛’魏长风的老巢,和姓魏的哪里碰上哪里算,只要派一个人搭配我的行动便可,但是,我要求派给我的人必须是一流的好手!”

何起涛心头不免震动,他不甚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原因,令得屈归灵甘于如此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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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何堪阿姐魂飞苦

眼前,一池荷花;风拂水面,荷香飘漾,微波皱晃起圈圈涟漪,四周很静,静得即使一声鸟鸣,都显得有些聒噪了。

屈归灵坐在一张池边的石椅上,双脚蹬着椅前半截树桩,目光凝视池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或者是在等候着什么。

一个体魄奇伟,方面大耳的魁悟汉子出现在回廊转角处,这人向左右略一探望,业已瞧见屈归灵的身影,他急步走了过来,却轻悄得宛若一只狸猫,不带丁点声息。

大约距离屈归灵还有丈许远近,屈归灵已自石椅上站起,从容转过身来,含着笑意向来人招呼:“叶兄?”

这大块头微微躬身,宽大方正的面孔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脸部的肌肉,像是胶皮凝聚,厚重而僵硬,甚至连腔调也是如此:“叶潜龙奉谕拜见屈大哥,并遵从屈大哥差遣行事——”

屈归灵拱手道:“不敢当,叶兄,打今天开始,至从‘黑岩半岛’回转,我们哥俩可要亲近一段日子——我是说,如果我们还回得来的话。”

叶潜龙道:“最好两人都能回来,若是只能回来一个,那不是我。”

屈归灵笑道:“此话怎说?”

眼皮垂塌着,叶潜龙木然道:“因为我一定会死在屈大哥的前面,这趟任务,我奉命要以生命掩护屈大哥,是以不容屈大哥有所失闪,除非我无能为力了。”

屈归灵摇头道:“何帮主厚爱有加,我屈某人感激不尽,但对这种谕示,却不敢苟同,叶兄,此去‘黑岩半岛’,当然危机重重,有赖我二人合力同心,豁命以赴,才有功成之望,并不是谁一定要替谁挡在前面或哪一个必须执意维护哪一个始可求胜致果,我们的原则在于为‘千帆帮’讨还公道,各人的份量并无二致……”

叶潜龙平板地道:“这是屈大哥体恤,但上命所谕,遵令而行总是没有错的。”

在叶潜龙到来见面之前,屈归灵已经获知他的出身来历——此人师承的“鬼剑门”在武林中是一个名不见经传,极少人知晓的门派,但这个小小的门派却香火渊远,源起滇边伊始,已有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代代相传,只收一个门人,当然,一个禀赋特优,心地厚实的门人,所以“鬼剑门”每一代只有师徒二人,到得叶潜龙这一代,他早早便已物色到一个好弟子,将本身所学倾囊相授之后,他那徒弟如今尚在修习精练的阶段,因而他已没有后顾之虑,打八年前就被何起涛网罗到麾下来了。

“鬼剑门”的成员虽少,山门虽窄,但独传的武学精粹却高明之极。他们的门人历代相传,都使用同一把剑,同一把又宽又重,钝尖利锋的:“双鱼剑”,做徒弟的人,在师父不曾归山以前,是没有资格去动那柄“双鱼剑”

的,只有自己另找材料打一把类似的家伙凑合着使用:“鬼剑门”在两道上延续至今,就好似一点锥尖露头于沙粒之上,决不显眼,更不招风,但却锐利无比,不容轻视!

叶潜龙素有“默剑穿山”之称,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剑出如雷动天啸,力足断碑裂石,但是,要想他在拚斗中事前或事后说一句话,却十分不易,喜怒哀乐,杀人与被杀之间,他多是沉默的。

在“千帆帮”,他的身份相当崇高,是何起涛的“总堂巡行”,有点像官家钦命按察使的味道。

这样一位人物,何起涛竟派了他来搭配屈归灵的行动,更严令须受屈归灵节制,亦足见何起涛相敬之重,倚升之深了。

不过,何起涛也曾有言在先,他告诉屈归灵,叶潜龙此人,是绝对的铁胆忠心,绝对的悍不畏死,但拗性特大,而且木讷寡言,处得好可沥血剖肝,处不好,别扭自亦不在话下。

屈归灵和悦的望着这位“千帆帮”的“总堂巡行”,忽然兴起一种面对拖犁老牛的感觉——忠耿卖力,鞠躬尽瘁,却固执不渝。

明知屈归灵在看着自己,叶潜龙楞是不吭不响,双目平视,只望着荷池中一片姹红淡白,活脱那儿真有什么好看的也似。

屈归灵不觉也顺着叶潜龙的目光瞧了过去,边闲闲地道:“叶兄,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合适?”

粗大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叶潜龙道:“这应该由屈大哥你来决定,我怎敢妄逾轻言?”

屈归灵道:“事不宜迟,午膳之后启行如何?”

叶潜龙点点头,没有出声。

屈归灵心中的忧虑油然而生——这么一个出身特异,在帮职务崇高的人,这么一个年纪分明比他老大,却冲着他尊以“大哥”的人,偏偏又是如此呆板枯燥,言语乏味,却须伴随左右,更历经生死,一段日子下来,可不够呛的了?

背着手踱了几步,他又笑道:“叶兄,闻说你师承滇边‘鬼剑门’,剑上功夫,必定不凡,等机缘到来,我可等着大开眼界,见识见识呢!”

叶潜龙连眼珠子也不转地道:“‘双鱼剑’上,其实也没什么功夫,武技之道,不论使哪一样兵器,左右不过在于敢拚不敢拚罢了,一夫豁命,犹且万夫莫敌哩。”

屈归灵不免尴尬地道:“说得是,但叶兄智勇双全,当更胜匹夫之能——”

叶潜龙道:“是你抬举,屈大哥。”

直觉得有些词穷了,屈归灵望望天色,故作讶然道:“辰光竟已不早,叶兄,我们也好进去准备准备了。”

叶潜龙慢吞吞地道:“一切皆已准备竣事,只等时辰一到,听大哥你吩咐,即可上路。”

屈归灵怔忡片歇,苦笑道:“叶兄办事周到仔细,这一路前去,相烦相扰之处必多,还请叶兄多加担待。”

宽大的脸膛上连纹褶都不见抽动,叶潜龙似是在自言自语:“份内之事,不须客气。”

屈归灵咽着唾沫,道:“我想,在动身之前,该去向何帮主、霍二当家及屠大掌法告辞一声——”

叶潜龙道:“老板与二当家已在炷香时刻之前皆行‘上水码头’察视‘玄’字船队去了,屠掌法正巡行总堂各处,屈大哥要在临走前打招呼,恐怕只能见着屠掌法,待与老板、二当家朝面,就得等到傍黑才行……”

屈归灵忙道:“事不宜迟,我就不等他们二位了,反正话已交待清楚,见面也不过仅是礼数,叶兄,我们这就去找屠大掌法招呼一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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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伸手肃让,叶潜龙道:“屈大哥请。”

屈归灵不再虚套,赶紧迈步前行,一面走,暗里不禁连连叹气——现在苦是打谱换个人做搭档,怕是万万来不及啦……

随在后面的叶潜龙大步紧跟,昂首挺胸之间,仿佛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位“屈大哥”,业已有如哑巴吃黄莲,苦在心头了。

双人双骑,直指向“铁桨旗”的垛子窑“黑岩半岛”,叶潜龙是识途老马,知道怎么走法——这些年里,也曾去过“黑岩半岛”好几次,他做梦亦不曾想到,有一天旧地重游,为的竟是流血搏命。

世事无常,人心多变,这位“默剑穿山”免不了感慨系之,但是,情绪上的波动,却绝对反应不到他的脸上来,他那张脸,仍然僵木如故。

屈归灵坐在鞍上,听着蹄声得得,很容易就勾起他对自己爱骑的思念来,他不知道“惊雷”现在的处境如何,然而他可以肯定他的马儿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习武之人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共同癖好——出色的马匹,人见人爱。

他不禁在默默计算,此往“黑岩半岛”,约有一百八十里路左右,假若以他的“惊雷”发力来跑,大概两头见日,一天可达,但以现在骑的这匹马儿脚程来说,恐怕就得多耗上半日功夫,纵然胯下的马儿也算是不差的品种。

两个人各想着心事,各怀着感触,几乎无视于四周景物的移换消逝,而道路,便一大段,一大段地抛在尘土飞扬之后了……

路的前面,出现了一片幽幽绿绿的竹林,林边有一幢原竹搭成的简陋酒肆,青布酒招斜挑着迎风飘展,好像是在招呼过往行旅下马喝上一杯,滋润滋润让沙尘呛干了的喉舌。

微微松缰,放缓了坐骑的奔速,屈归灵侧首向叶潜龙笑问:“也在马背上折腾这一阵了,叶兄,有没有兴趣到那片小酒铺子来上两杯?”

叶潜龙眼睛不瞧屈归灵,只定定的望着酒肆外拴马栏上拴着的一匹马,那是一匹毛色呈现栗褐的骏马,配着一副乳白色边镶纯银钉扣的别致鞍具,看上去十分惹眼。

轻咳一声,屈归灵以为这位总堂巡行,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叶兄,要不要驻马喝两杯?”

叶潜龙一带马缰,声调浊重地道:

“只怕不喝也不行,屈大哥。”

屈归灵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赶忙道:“是否打算歇马,全看叶兄的兴致,若是认为无此需要,我们便再赶一程,待到下一个站头才休息,叶兄不必勉强……”

叶潜龙唇角的肌肉微微扯动,胯下的坐骑已近乎漫步了,他低声道:“屈大哥,我不是说你在勉强我,而是另有不得不停下的因由,你看到酒铺子外头拴着的那匹马了?”

屈归灵点点头,疑惑地道:“看到了,就那匹栗褐色的马不是?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

任自己的坐骑行向酒肆之前,叶潜龙一面在鞍上向店内探头探脑:“我认识这匹马的主人。”

屈归灵“哦”了一声,不大在意地道:“是谁?”

叶潜龙的神色间透着一股迷惘,迷惘里还羼杂着无可名状的紧张,如此情形,在一向木讷深沉,喜怒不露于外的他来说,倒是有点不同寻常,这边厢他尚未不及回答屈归灵的问话,酒肆门内,已忽然走出一位衣裙如雪,明眸皓齿的少女来,少女,一头乌云似的秀发,如瀑布也似自然披泻向双肩,齐项用一只细巧的雕花银环束紧,而在琼鼻樱唇的巧妙搭配配间,她偏又生有一双浓黑的眉毛,益发显得这位姑娘的姿容不凡,在俏丽中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挺拔刚烈之气。

一见到这少女出现,叶潜龙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翻身下马,急步趋前,他和人家像是极熟,腔调里有着掩隐不住的讶异:“如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是老板有什么交待要你转告我们?”

屈归灵恍然大悟,眼前的姑娘,原来就是何如霜的嫡亲胞妹,何起涛的二千金何如霞,难怪叶潜龙一眼之下,就能将她的坐骑辨认出来,要是辨认不出,那才叫古怪呢。何如霞一张姣美的面庞上,却怀满了悒郁,令得她的俏丽容颜竟凝聚得那么冷漠,那么萧索,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捍格;叶潜龙刚刚来到近前,她已一言不发,扭转身子管自走进酒肆,长发抛飞下,留给叶潜龙的是满头雾水。

随后离鞍下马,屈归灵一边轻轻将缰绳绕牢,边悄声问道:“叶兄,这一位,想是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

叶潜龙摊摊手,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迷惘地道:“可不正是她,怪了,这丫头不好好待在堂口里,在这兵荒马乱的多事之秋,却跑出来作啥?就算老板有什么重要事情差遣,从头从尾算,也轮不到派她抛头露面担风险呀!”

屈归灵笑了笑:“进去问问不就明白啦?”

叶潜龙嘴里咕哝着,与屈归灵走进店里,零散的几付斑竹桌椅不成规则地四处摆置,何如霞独自个占坐在靠窗的座头上,从那儿望出去,正好可以瞧见来路上的光景,看样子,她是有心在这里等人的。

来到桌前,叶潜龙的双颊向上扯了扯,算是笑过了,他压低嗓门道:“如霞,你这是怎么啦?问你话也不作声,在生谁的气么?”

何如霞明丽的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冷冷地道:“叶叔,你就这么不吭不响的走了人,叫我怎么不生气?”

叶潜龙不由一愣:

“不吭不响的走了人?如霞,这话可是怎么说?屈大哥与我,乃是受了你爹之命,出门办一桩要事,奉谕在前,上路在后,却又碍着你哪一段了?”

不待何如霞有所表示,店掌柜兼店伙计的那个黑瘦矮子已走了上来,哈腰陪笑:“二位客官请坐,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小店有上好的‘竹叶青’、‘汾白’、外带‘老黄酒’,下酒的吃食有盐水花生、卤豆干、鸡翅鸭爪子另外豆鼓小鱼干,若是饿了呢,肉末子烧饼也还现成,就是凉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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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叶潜龙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你来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肉末烧饼,我们只渴不饿!”

掌柜的喏喏退去,何如霞流波移动,瞟向屈归灵脸上,但那流波却是生硬的,丝毫不带少女眼神里惯有的那种柔媚。

叶潜龙忙道:“如霞,这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屈归灵屈大哥,你恐怕还没见过吧?”

何如霞既不起身,也不施礼,仅是淡漠地点点头:“早听爹提过他了,姐的信,就是他带来的……”

神情冷峻,举止倨傲,言谈之间尤其骄矜,像是谁也得对她退让三分的德性,比起她老子还来得高高在上。

叶潜龙先请屈归灵落坐,自己也拉了把竹椅坐下,他一抹嘴,放重了语声:“如霞,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原因忽然来到这里,是老板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溜了出来?”

何如霞静静地道:“当然是我自己溜了出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爹怎会容我私自逛荡?”

叶潜龙怔忡地道:“那,你偷溜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哼了哼,何如霞道:“等你们呀!”

叶潜龙呆了片歇,呐呐地道:“等我们?等我们干啥?”

何如霞直截了当地道:“和你们一起去‘黑岩半岛’,叶叔,我要亲手替姐姐报仇,宰了魏长风!”

叶潜龙吃了一惊,嗓门不觉就高了:“这怎么行——”

赶紧向周围瞧了瞧,他又警惕的放低了声问:“这怎么行?如霞,我不许你如此胡闹,现在你就给我回去,一刻也不准耽搁,你也不想想,老板若是发觉你失踪,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何如霞道:“没关系,我早留了信给爹,叫水云在我离开后亲呈,信里说得清清楚楚,相信爹会同意我的做法。”叶潜龙沉着脸道:“老板才不会同意你的做法,如霞,你这叫先斩后奏,造成事实,非常要不得;老板的烦恼苦闷已经够多,你不该再给他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你必须马上回‘海口集’堂口去——”

摇摇头,何如霞道:

“叶叔,你也算从小看我长大的,你明白我的个性,这么些年来,只要是我决定做的事,哪一桩改变过主意,谁又能改变我的主意?”

叶潜龙僵窒住了——不错,这位何家二小姐,自幼便性子倔强,脾气刚直,拗起来如同一条小牛,称得上宁折不弯,和她姐姐如霜的柔顺温婉完全是两个对比;怪就怪在她谁都不服,甚至对她父母也有憋扭的时候,却单单听她姐姐的话,不管她怎么闹情绪,只要她姐姐一劝一说,便整个烟消云散了;如今,她姐姐不在人世,她为的又是替姐姐索债复仇,待要令她回心转意,打消念头,真个谈何容易!

这时,店伙计端上酒菜,待他退下之后,屈归灵才相当审慎地开口道:“二姑娘,你们姐妹手足情深,我也听到令尊说过,二姑娘骤闻噩耗,悲愤哀痛,不克自持之心境当不待言,二姑娘欲为令姐报仇,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此去‘黑岩半岛’,凶险处处,艰危异常,稍微不慎,即有性命之虞,令尊已失一女,如果二姑娘你万一再有失闪,则叫令尊情何以堪?因而无论就现实形态或孝亲立场来说,二姑娘皆不宜前往……”

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屈归灵,但何如霞的眼神却是尖锐又冷峻的:“你说完了?”

屈归灵陡生不快,却强自按捺着:“二姑娘,我纯是一番好意——”

何如霞辛辣地道:“收回你的好意吧,屈先生,咱们到‘黑岩半岛’,你和叶叔进行你们的事,我找我的目标,各干各的,我决不须要你们的掩护或照顾,对我自己的能耐,我有信心!”

屈归灵吸了口气,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独自前往‘黑岩半岛’,却在此地等候我们?”

何如霞生硬地道:“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沿路上总有不便之处,有男性陪同,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再说,前去‘黑岩半岛’的路途我并不熟,跟着你们,正好带引,我在这里等候二位,就是这两个原因!”

叶潜龙又气又急地道:“如霞,对屈大哥,不可如此无礼,你知道屈大哥为了送达你姐姐的信,担了多大风险,受过多少折腾?眼下又不顾艰危,仗义相助,主动请缨替你姐姐讨还公道,种种般般,皆是大仁大勇的恩卿义士,你正该心存德感才是,怎能以这种态度相待?”

一甩长发,何如霞尖刻地道:“我用不着感谢他,相反地,我恨他!”

不但叶潜龙,连屈归灵也一样大出意外——他的所作所为,就算不是恩义的表现吧,至少扯不上怨恚,何如霞居然恨他,这却是从何说起?恩将仇报,亦不是这个报法呀!

叶潜龙似乎真个动怒了,他脸色铁青,双目突瞪,沉厉的一声断喝:“如霞——”

屈归灵此时却展颜笑了,他先向叶潜龙比了个劝阻的手势,模样十分安详地道:“二姑娘,我倒想知道,二姑娘为什么会恨我?”

何如霞毫不畏缩地看着屈归灵,重重地道:“因为你晚了一步——屈先生,在你有生之年里,总是晚了一步吗?”

全身蓦地一颤,屈归灵觉得有些晕眩,两眼也闪过刹那的晕黑,他唇角抽搐,喃喃自语:“晚了一步……我总是晚了一步么?”

叶潜龙愤怒地道:“如霞,你再要出言无状,行为放肆,我可要替你爹教训你了!”

猛然挺胸,何如霞略显激动地道:“我不在乎,叶叔,随你骂、你打、你杀了我都行,话我非说明白不可,如果屈先生早到一步,姐就不会死,如果他早到一步,所有的情势即将全然改观,因为他到晚了,才使这结局悲惨致死,才令我们全家痛苦终生……”

连连跺脚,叶潜龙又是窘迫,又是恼火:“你这孩子疯了?这不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么?屈大哥不是神仙,如何能够未卜先知晓得即将发生的事?在他经过‘落月湾’之前,甚至不认识你姐姐,人家在萍水相逢的情形下,犹且慨然应诺了如霜的要求,出生入死贯彻至终,这等信义之人,还到哪里去找?你不心怀感念却也罢了,又怎合以怨报德?荒唐,简直荒唐!”

屈归灵的面庞泛着苍白,在这须臾前后,竟已显得憔悴不少:“叶兄,二姑娘的责怪,亦不无道理,我是晚到了一步,这晚到一步,便成永世遗憾,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过,设若当时我能早些抵达,或可消弥这一场血腥恨事,变不至给何帮主父女带来这一片愁惨了……”

叶潜龙怆然长叹:“冥冥中自有天数啊,屈大哥,这又如何怪得了你?”

屈归灵沉重地道:“我与何姑娘,此生只见过一面,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但对她的不幸遭遇,我竟有着不同寻常的伤感与失落……相信我,我的难受决不比各位稍有淡薄,对何姑娘,我……我仿佛在好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像是认识许多许多年了……”

何如霞怔怔的望着屈归灵,微张着嘴,表情中充满了悸震和惊愕,她说不出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一种什么回味,但,她却觉得身体颤抖,四肢冰冷,心底深处,有一股浓烈的热流在上升,上升……

叶潜龙也目瞪口呆地瞧着屈归灵发愣,人世间有轮回之说,有今生来世的传言,莫非幽明两界,果真牵连着那一段难分难割的缘份,超越时空而在亘久后的某时某刻相接合?

故事湮远又苍黄了,灵性和感性却不会蚀灭,或许,古老虚渺的传说,就将应验在某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上;天底下,有些不可解的谜,谁又能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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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第十三章关山险阻步步难

桌上的酒菜没有人动,气氛在僵凝中泛着苦怅,再有多少幽思憧憬,总是虚幻,黄昏沙冢,人已远去,任凭生者尽什么心力,也觉得不那么落实了。

叶潜龙太息一声,望着何如霞:“听我的劝,如霞,回去吧,在你如今的立场上,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自己,活得更坚强、更快乐,这样,才能使老板感到人生有意义,才能叫他领着一大伙过下去,假若你也有了闪失,老板往后的日子就难了……”

何如霞摇头道:“叶叔,你知道我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我不是不听你的,只因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与感受,我若不能替姐姐亲手报仇,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时叔,我一闭上眼,姐的模样就浮现脑中,她的形象好凄惨、好孤伶,不须夜来入梦,姐的魂魄即在我身边飘荡,我要使姐安息,使姐瞑目,我必得替她做点什么……”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要达成某项目的,他的神态和言词间便会显示出刚拗不屈的意韵,这种意韵虽是无形的,却能使聆听者深有领受,现在,何如霞的情况正是如此——屈归灵及叶潜龙不禁颇觉棘手了。

何如霞又接着道:“假如你们一定不准我跟随,我也会另想法子前往‘黑岩半岛’,你们不可能用绳索拴着我,拿枷梏套着我,腿生在我身上,我自将走寄走向该去的地方。”

叶潜龙怒道:“我可以押着你回去!”

何如霞唇角轻撇,不以为意地道:“得了吧,叶叔,你与屈先生同往‘黑岩半岛’,主要是做报复性的重点攻击,涣散敌方军心士气,两人搭配行动,进退掩护,游走狙杀,必须严密合作,缺一不可,你要押我回去,屈先生的任务一朝放单,恐怕效果就得大打折扣,弄不好陷入重围,生死莫卜,你又如何向爹爹交差?”

重重一哼,叶潜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容颜十分难看地道:“你,你倒是以为吃定了?”

何如霞淡淡地道:“侄女不敢,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叶潜龙无可奈何的望向屈归灵,屈归灵摊摊双手,苦笑道:“我没有意见,叶兄,该讲该劝的,我们都做过了,不是么?”

搔搔头皮,叶潜龙为难地道:“但是,万一要出了漏子,老板面前却怎生是好?”

屈归灵道:“刀枪无眼,一旦上手便为性命之搏,叶兄,你我谁也不敢担保不出意外。”

何如霞冷冷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若出了差池,是我自愿自找,与二位概无干系!”

叶潜龙悻然道:“这是你的话,老板可不这么想,屈大哥和我更不这么想!”

何如霞毫不妥协地道:“不管人家怎么想,我是去定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叶叔,你心里明白,你们没有任何说服我或强制我的机会!”

叶潜龙愣了半晌,叹口气道:“不错,我们的确没有机会……”

屈归灵道:“那么,就只有应承她了?”

咬咬牙,叶潜龙恼火地道:“如霞,你非跟着去,我和屈大哥谅也拦你不住,但在上路之前,却得约法三章,你若允了,我们便勉强要你随行,如是不允,我拚了误事也非押你回去不可,你,怎么说?”

何如霞形色不动地道:“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还不知道叶叔你那三章约法,到底是个什么内容,能不能接受,至少等你把话讲明了,才好斟酌。”

气得一拍桌面,叶潜龙恨恨地道:“其一,在到达‘黑岩半岛’前后,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屈大哥同我的指示,绝对不准擅自行事;其二,你只能去办我们交待的任务,不许节外生枝;其三,当我们叫你脱离现场的时候,务须立即脱离,无论在什么形势之下,都不得稍有耽延或犹豫——就这三点,如霞,你做得到做不到?”

屈归灵心中怀疑,如此束手缚脚的条件,只怕何二小姐不肯遵从,大出预料的是,何如霞居然毫不迟疑的一口应承下来:“就这么说,叶叔,我答应照你所规定的约法去做!”

叶潜龙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伸手摸着下巴,双目注定何如霞,慢吞吞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同意完全依我们的吩咐约束行止?”

何如霞正色道:“叶叔,你自小看我长大,什么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算话?”

叶潜龙颔首道:“说得也是,好吧,如霞,我便拚着替你担待这一遭!”

桌上的酒菜仍然没有人动,屈归灵不知叶潜龙的胃口如何,他自己可是半点食欲都提不起来,打从何如霞现身开始,打从他听到何如霞的要求又明知难以规劝,心情就一直不曾开朗过。

三匹马不徐不缓的在道路上奔驰,蹄声清脆而又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那蹄声不止是回响着时空的消逝,更也将人们的思绪扯出老远老远了……

道路边的斜坡上,四人四骑静静的伫立不动,马上骑士的八只眼睛随着屈归灵、叶潜龙,与何如霞的马行速度慢慢移转,看光景,他们就像是专门冲着这三位来的。

当然,屈归灵和他的伙伴们亦早已注意到斜坡上那四个不速之客,在这种情势之下,无论对方以任何原因出现在此,他们都不能往好处去想。

领头在前的屈归灵微微侧过脸来,以低沉的腔调向叶潜龙道:“看见那坡上的四个了,叶兄?”

叶潜龙道:“才转过那道弯就看见了,却不知是什么路数,会不会冲着我们而来?”

屈归灵道:

“还是认为冲着我们而来比较合适,叶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样子。”

殿后的何如霞接口道:“我也不喜欢。”

于是,坡上的四名骑士开始策马下行,马儿移动的势子不紧不慢,看得出他们是有意把握间距,在屈归灵等人由路口接近的时候恰好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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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那四个马上的人,全穿着一式黑色软皮紧身衣靠,胸肩处还缀钉着银亮的钉扣,于他们坐骑偶而转折的角度里望去,可以看到他们斜背身后的宽扁豹皮鞘囊,但见鞘囊外的纯钢手把上飘拂着大红绸巾,至于鞘囊之内是何种兵器,则就不得而知了。

当屈归灵三个人渐渐接近,四名骑士亦刚好一字排开,横拦路前——果然不错,是那话儿来了。

屈归灵勒住坐骑,目光冷淡的瞧向对方,那四位的容貌都十分平凡,没有什么特征,除了体格皆极壮健,皮肤黝黑之外,简直找不出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他们不是如此打扮,不是以这种姿态在眼前出现,换个场面或穿章,就和一般农夫及苦力没啥分别了。

四名骑士中最右边的那一个,先是逐次端详过他们三人,才和和悦悦地开口道:“请问,三位里面,有没有‘千帆帮’的朋友?”

叶潜龙不吭一声,何如霞也没有说话。

屈归灵平静地道:“不知尊驾为何有此一问?”

那人笑笑,道:“老兄先别管为何有此一向,只请示下三位的身份,我们弄清楚了,必然不会留难。”

屈归灵道:“阁下是?”

那人相当客气地道:“江湖朋友都称呼我们哥四个是‘木面四判’,其实我们兄弟只是长像单调了点,倒还不至于木头木脑,我叫公冶飞,这是我二拜弟长孙彪、三拜弟司徒敬、四拜弟尉迟发,武林末流,大概不入老兄清听吧?”

屈归灵知道“木面四判”这几位仁兄的来历,他们都是青康藏一带“筏帮”所属的骁将,在他们的地头上,名气可是响叮当,叫人纳闷的是,这四位判爷不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里风光消遥,却跑来此处查问人家是否“千帆帮”做什?

公冶飞接着道:“我们业已报名亮万了,方才的问题,老兄能不能有以见教?”

屈归灵道:“很抱歉,在下三人,与‘千帆帮’毫无瓜葛,八竿子都捞不着边。”

微微一怔之后,公冶飞道:“老兄不是在骗我们吧?”

屈归灵从容地道:“确是实言。”

在公冶飞旁边的长孙彪忽然轻咳一声,慢条斯理的拿着言语:“从这里往‘黑岩半岛’‘铁桨旗’的垛子窑,约莫尚有一百一二十里路,这条道直指的方向便是‘黑岩半岛’,各位顺着朝下淌,大概是打谱到半岛上游历游历吧?”

屈归灵莞尔道:“兄台这话未免就透着滑稽了,我们自有我们的去处,无缘无故却跑到‘黑岩半岛’何为?这条路不错是指着‘黑岩半岛’的方向,但其中岔道很多,中间一拐,不就去了别处啦?”

公冶飞忙道:“然则老兄是待前往何地?”

屈归灵道:“明告各位亦无妨,我们三人是要到‘大仓镇,去吃一位朋友的喜酒,那位朋友早年丧妻,直到四十好几才又续弦,光景十分难得,虽是路途遥远,忝为知父,亦不得不专程一贺,里外里全向公冶飞兄表明,该可以放我们过关了吧?”

伸出舌头舐润着嘴唇,公冶飞干笑道:“不敢,算我们兄弟看走了眼,冒失之处,还望三位多予包涵……”

“好说好说。”

“木面四判”立即策马退到路边,让开地方给屈归灵他们通过,当屈归灵等三人三骑甫始走出丈许远近,一个温厚的声音已突兀响起:“如霞姑娘——”

何如霞人在马上,本能的回应一声,扭转头来查看——目光瞥处,却是四张平凡的面孔所带着的不平凡的邪恶狞笑。

这可恨又可恶的小把戏!

不错,“木面四判”只是人们形容他们相貌的单调寻常而已,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木讷,相反的,他们还机伶得紧,用这种简明而往往最有效的方法辨识真伪,大多对于较生嫩的角儿易见功果,他们不试测成功机率微渺的屈归灵、叶潜龙,端端向何如霞下手,固然何如霞的外表适于猜度,她的江湖阅历不足,也是“木面四判”据而诱发的原因。

屈归灵暗里叹一口气,挽住缰绳,轻轻圈回半个马身来,默然无语。

叶潜龙更是干脆,他索性偏腿下马,双手环抱胸前,摆出一付随时都可以动手拚命的架势,没有丁点情绪上的反应。

刚才出声使诈的人,乃是“木面四判”中的老三司徒敬,现在,他面露微笑,仍然以他那惯有的、温厚又笃诚的音调道:“果然是何大帮主的二千金,如霞姑娘,难得你赏脸了。”

何如霞的面庞上透现着一抹羞恼又愤怒的红晕,她唇角痉挛着,死盯着司徒敬不瞬,一双黑白分明的俏眼里宛似在喷着火焰:“你认出了我,又怎么样?”

司徒敬谦和地道:“只是向姑娘证明,我们兄弟并不真的很愚蠢罢了,如果要怎样,不是我能拿的主意,这得问我们老大,看他的说法了。”

何如霞眉梢子竖起,辛辣地道:“公冶飞,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无妨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大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罗哩八嗦,耽误时间!”

公冶飞两只微微肿涨的眼泡鼓跳了一下,他打了个哈哈,四平八稳地道:“首先,二姑娘,我要请问的是,姑娘你与身边的这两位,是否要去‘黑岩半岛’?”

一晃头,何如霞道:“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搓搓手,公冶飞依旧不愠不怒地道:“二姑娘,听我一声劝,还是调转马头,好生回去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何如霞重重地道:“反过来说,进一步即是死路,公冶飞,你是这个意思吗?”

公冶飞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筏帮’派了我们兄弟四个兼程赶来,要我们向魏老爷子帐下报到,供效魏老爷子调遣支使,但行前帮主另有交代,叫我们兄弟在力之所及,尽量为双方化仇解怨,将流血可能局限至最小程度,幸好第一关就是我兄弟几个把守,见到三位,疑似‘千帆帮’的朋友,这才出声招呼,善言规劝,二姑娘若能朝远处看,容忍几分,便是彼此的福气了……”

何如霞神色冷肃,如泛严霜,她的腔调亦如同一颗颗迸跳的冰珠子:“我娘,我姐,我‘千帆帮’的属下,一共是六条人命,公冶飞,岂能由你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一笔勾消?别说你,即使‘筏帮’的简重光简大帮主来,恐怕也不敢自信有这等担待!”

一直不曾开口的尉迟发,不禁容颜微变,提高了声音:“二姑娘,我们兄弟是一番好意,接受与否,全然在你,但姑娘口词之间,对我们当家的却须加斟酌,不可轻慢了江湖礼数!”

双眸中的光芒忽然变硬了,何如霞白皙的额头上立刻浮现了细凸的青色筋络,而不待她有所表示,屈归灵已带马面对“木面四判”,平平淡淡地启声道:“四位朋友,盛情我们心领,简大当家的厚意我们更是铭感不已,问题在于形势已成,仇恨铸定,除了牙眼相还,别无他法,孽是魏长风所造,他不思以相对的方式来谢罪,却只知以各种手段广邀帮手,企图以强横暴力掩弥自己的血腥邪恶,迫人低头臣服,如此跋扈张狂的行径,换成四位,怕也不甘默而以息吧?”

公冶飞望了他三个拜弟一眼,干涩地吞着唾沫道:“话这么说是不错,但总然冤家宜解不宜结,站在同道立场,我们雅不愿见到这般自相残杀的局面发生,要知道干戈一起,就难收场了啊!”

屈归灵笑得惨澹:“公冶兄,这不是你或我能以挽回的事,可以挽回情势恶化的人,又偏偏不肯向消弥干戈的路子上走,真是徒唤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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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公冶飞不解地道:“你是指——”

屈归灵道:“要化解这连番将起的,血雨腥风,只有一个人能够办到——魏长风自己!”

不由呆了呆,公冶飞道:“魏老爷子能够办到?他却该如何去做?”

屈归灵闲闲笑道:“一死而已,公冶兄,十分简单,只是一死而已。”蓦地颤震了一下,公冶飞哑口无言——是的,千丝万缕,所缚所缠,也仅仅是一个结罢了,这个结全绕系在魏长风身上,他若是知错知罪,有敢于承当的勇气与魄力,一切纷争即可消弥于无形,然而,他会这么做么?有谁能劝他这么做?自古艰难唯一死,何况魏长风并不认为他应该死……

公冶飞晃了晃脑袋,吃力地道:“老兄,你知道这行不通……”

点点头,屈归灵道:“所以狼烟四起,血云迷漫,其咎并不在我;一个人犯了错,闯了祸,不但不反躬自省,更且变本加利,以非为是,强将本身的罪恶求诉于暴力庇护,如果再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做点公道事,这天下,亦就不成其为人间世了!”

公冶飞尴尬地道:“老兄,站在我们的立场,可不能这么想,你知道,我们帮主,与魏老爷子有着极深的交情,这件事,他也叫拿鸭子上架——”

屈归灵道:“这个我明白,但交情归交情,是非论是非,总不合因为简帮主和魏长风关系不错,就认定姓魏的造孽得有理吧?”

公冶飞干笑道:“我们不谈这些,老兄,再谈就谈不下去了——如此说来,三位是准备扑向‘黑岩半岛’?”

屈归灵面无表情地道:“记得我说过,公冶兄,我们是往‘大仓镇’吃一位老友的喜酒。”

公冶飞呐呐地道:“是的,你说过,你是这样说过……”

何如霞冷锐地接口道:“事情都摆明了,公冶飞,你们四个有什么打算,尽早抖出来,是好是歹,我们全都接着!”

一侧,司徒敬笑吟吟地道:“二姑娘,有话好说,不必这么‘冲’呀!”

忽然,公冶飞神色古怪地道:“兄弟们,有谁看到何二姑娘与她的两位伴当经过此地么?”

司徒敬耸耸肩,道:“没有,从一大早守在这里,就不曾发现什么扎眼的人物经过……”

长孙彪与尉迟发双双一愣,他们陡然明白了两个兄弟的意思,却不觉大感犹豫起来,公冶飞目定定的瞪着这二位,加强语气道:“老二、老四,我和老三一直不曾看到有什么可疑的角儿路过坡卜,你们看到了么?”

吸了口气。长孙彪艰辛地道:“我……我什么也没见到……”

尉迟发左觑右探了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不错,呃,什么也没看到……”

公冶飞果真像无视于屈归灵等三人的存在,他的目光越过三人头顶,遥遥瞧向远处,边嘿嘿笑道:“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坡上守着,可别漏过了‘千帆帮’的人物才好。”

四人四骑,就这么泼刺刺地奔向斜坡,临走之前,连个招呼也没打,仿佛是,屈归灵与叶潜龙、何如霞三个,只是隐在空气中的三缕游魂而已。

何如霞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迷惘地道:“这四个人,他们是怎么啦?疯言疯语的,莫非是脑子有毛病?”

屈归灵笑道:“不,他们脑子没有毛病,他们只是触发了良知,洞开了心灵……”

尘沙扬处,四骑隐没,而蹄声渐渺,想是绕到斜坡之后去了……

白昼的天气相当燠热,但一入了夜,露降风起,仍不免带着几分凉意;林旁溪边,叶潜龙早已升起一堆篝火,三个人围火而坐,熊熊的焰苗映照着三张冷寂的面孔,显得都有满怀心事。

何如霞拿着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柴薪,使火光燃烧得越发旺盛,她的双眸,在跳跃的芒彩闪眩里,幻漾着奇异的波光;日间的事,对她心理上颇有影响,以致令这位美艳却幽癖的大姑娘时时不安的向黑暗中探视,透着心神惶惶。

突起的一声哗剥爆响,惊得她蓦然一颤,恍悟之后,却目瞪的瞧着屈归灵与叶潜龙——她不甘承认自己紧张过度,反倒先摆出一付预防调侃的防卫姿势出来。

屈归灵觉得好笑,但他当然不会笑出来,例如霞的脾气他已大概摸熟,此时此景,犯不着再去挨她一顿抢白或顶撞。

叶潜龙也没有笑,不过他自恃身份,少不得适时说上几句:“定下心来,如霞,既然走上这条路,就须要从容应付,慎戒慌乱,犯不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般惧悸法,胆大心细,就错不到哪里!”

何如霞脸庞红红地道:“叶叔,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谁说我在慌乱,在怯惧?这点定力若尚没有,还敢跟着你们出来丢人显眼?我只是比较审慎些……”

屈归灵笑道:“叶兄,看情形,通往‘黑岩半岛’的各条通路,姓魏的可能都已派出探马监视,或按下狙击桩卡,要想草木不惊的抵达目的,怕不容易。”

时潜龙沉沉地道:“我在寻思,魏长风得要投注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把这些条通路关口密守严封?他挑起如此一场争端,‘铁桨旗’的营生犹能正常运转么?上上下下,岂不全卷进混水里跟着趟啦?”

手上的枯枝洒出一溜火星,何如霞恨声道:“活该他们趟混水,最好经此一闹,先把‘铁桨旗’买卖通通拖垮!”

叶潜龙道:“没那么简单,如霞,你也清楚,魏长风近几年算是熬成气候了……”

何如霞咬着牙道:“不错,他是熬成气候了,但却做上皇帝想升天,还意图独占江山呢!”

叶潜龙苦涩地道:“凡是人心不能满足,禀性贪得无厌,就种下莫大的祸根了,魏长风的局面已经相当可观,为什么尚要得陇望蜀,不肯守成?就算真个由他独并江山,他又能有多少安慰?”

屈归灵轻轻地道:“叶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淡泊自甘,知足知份,天下早也就太平了;不过,为求权势名利,不惜血手残命,到底能横得下这种心的角儿不多魏长风豺狼其性,虽说他已成了气候,却非得打他落水不可,否则,一旦霸局砥定,就更不知要冤死若干无辜!”

叶潜龙深深颔首:“这真是个魔星、孽障——”

就在此刻,何如霞忽地睁大眼睛,悚然四顾,一边仓促地道:“别说话,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响动?”

屈归灵与叶潜龙立时噤声倾听,而风拂树梢,流水潺潺,却没有什么特异的动静;要论听力反应,何如霞是不及屈归灵和叶潜龙甚远,连他们都不曾发觉有何不妥,照常理判断,何如霞太过于敏感了——叶潜龙心里这样咕哝,但屈归灵的想法比较慎重,他摇摇手,示意慎戒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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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于是,如一片落叶、一丝轻絮,两条人影从树林掩映间毫无声息地飘然而下,两个人全是一袭镶滚金边的锦服,只不过,一个是白衫、一个是白裙——好俊好美的一双男女。

有时候,不能单凭人的直觉,这种直觉属于本能意识间的敏感,它往往比久经训练磨砺的成就更有实效、更为灵验,现在,情况就是如此了,屈归灵和叶潜龙并没有查觉有人摸近,但听力不及他们甚远的何如霞却有了感应,这不是说何如霞突兀里有什么进步,而是她人在紧张状态下偶起的疑窦见了效验,岂不是果真来了邪祟?

这一男一女,甫始朝面,给予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两个人的肌肤都极为白细、极为柔润,透射着玉一般的光泽,而男的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生得非常俊挺,女的秀发如云、凤眼琼鼻,配着一张菱形小嘴,宜喜若嗔;两个人周身里外,全似散散发着那等和煦亲切的气息,目光相触,如沐春风,才一相见,便无形中叫人对他们兴起一股爱慕温馨的意念,竟有企盼接近的欲望——那奇异的感觉,便在这里了。

屈归灵当然能够马上控制住自己这种不同寻常的古怪反应,心中的警惕更且加强,他首先想到的是对方的功力,人家居然摸到近身不足寻丈的树林之上,却令他与叶潜龙毫无所觉,如此造诣,就大大值得他们留心了!

叶潜龙仍旧沉着一张面孔,半声不响,他默默注视着跟前这一男一女,连脸上一根筋肉都不见扯动,好像是,他就这么瞧着人家,业已瞧了老半辈子啦。

只有何如霞比较激动,她早就抓着她的“鸳鸯剑”跳将起来,跳将起来以后,却又瞪着对方发愣,光景似是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那一男一女走了过来,不,简直像浮在空气中飘了过来,就那么微微跨步,便双双到了屈归灵他们三个面前,宛如一粒沙尘也没沾染。

叶潜龙看了屈归灵一眼,屈归灵唇角勾动了一下,算是表现了一抹笑颜:“夜半荒郊,敢问二位莅临,有何见教?”

一男一女相视微笑,神态雍容蔼然,倒像是老友重逢那般,显示着说不出的熟络味道;男的那位先是朝着他们拱拱手,语调清亮地道:“刚刚与内子路过此处,遥见营火灿丽,不觉有心前来拜识一番,看看是哪几位高人雅士具这等郊野观星,天幕地帐的幽趣,这一看,方知果然不虚此行,算是遇上真正的男女英杰了……”

屈归灵咧咧嘴,道:“不敢当,只怕二位才是真正的男女英杰,飞身凌梢,潜隐至眉睫之前,犹令我等不知不觉,如许功力,实在使人钦服!”

那英挺的男士又彬彬有礼地道:“我叫江桦,这是拙荆任雪缔——”

屈归灵的眼皮子不由急速跳了跳,他侧脸望向叶潜龙,这位“默剑穿山”

也正好望向他,两人都体会得出彼此的心意——这一下可遇到鬼了,他们做梦亦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碰上江桦与他的浑家任雪绮,这对夫妻看似和悦温润,尔雅谦恭,实则是一对名符其实的刽子手,黑道上闻风胆落的“阴阳无常”!

不待屈归灵有所表示,江桦已笑着摇手,以一种十分了解的语气道:“兄台不必费神引见,各位的来历,我都知道,兄台是仗义拔刀的屈归灵,那一位乃‘千帆帮’的‘总堂巡行’,‘默剑穿山’叶潜龙,至于这位姑娘么,当然就是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了……”

屈归灵镇定地道:“江兄与尊夫人是路经此处?”

江桦笑道:“正是。”

屈归灵缓缓地道:“只是经过得太凑巧了,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们碰上,而且,江兄也好眼力,大家素昧平生,江兄居然一眼之下,就能把我们每人的身份辨识出来,丝毫不爽——”

朗声一笑,江桦道:“所以我方才说过,常有好奇心,总是不会错的,此行果然不虚,要是我夫妇不来这营火闪亮的地方探看,岂非与各位失之交臂?那该多么可惜!”

屈归灵道:“怎么算是可惜?”

江桦和悦地道:“老实讲,这趟我夫妇从家里出来,是因为受到‘铁桨旗’魏大当家的邀请,前往‘黑岩半岛’替他尽点心力,在我们接受邀请的同时,也收到一份图说,图说的内容,便是详列了‘千帆帮’各位好手的年龄、体形、面貌特征等各项资料,并且尽可能的绘制了图画,有关屈兄的描述,更是名列前榜,所以我才能一眼之下,辨认出各位的身份来,而我夫妇应邀的目的,就是要对付各位,半途间遇上了,正好抢这头功,如果与各位失之交臂,岂不可惜?”

屈归灵“哦”了一声:“江兄倒是实人实话,挺爽快的,难怪晤面之下,贤伉俪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敢情是见猎心喜,功成在望了?”

何如霞从愣怔中悚然惊悟,原来这一对俊男美妇,竟又是魏长风的索命使者,一股激奋突然由心底升起,“铿”声脆响,她的“鸳鸯剑”已经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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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第十四章惊涛骇浪动地来

叶潜龙沉着地伸臂横阻何如霞,他面无表情,泰山不动地道:“稍安毋躁,如霞。”

从露面到现在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任雪绮,朝着何如霞俏皮的眨眨眼,声如银铃般道:“哟,何家二妹了,看不出你葱白水净的娇模样儿,性子倒还挺火爆的呢!别急,你要真有兴趣,待会儿姐姐我包准陪着你过几招,让你消散消散就是……”

何如霞小巧的鼻翅儿急快翕动,额头上又浮起了淡青色的细微筋络,她狠狠瞪着任雪绮,冷锐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不会怕你,把道儿划下来,姑娘必定接着!”

任雪绮笑得有如黄莺初啼,煞是好听:“你这就犯了忌啦,我说何家二妹子,动手过招之前,最不合心浮气躁,神思激动,得把握情绪,控制意念,才不易为敌方所乘,像你这么一懊恼,打起架来胜算就不大喽!”

何如霞怒道:“输赢是我的事,犯不着你来罗嗦!”

任雪绮掩嘴轻笑,似乎她面对任何事故形势都能如此开朗愉快一般:“我纯系一番好意,何家二妹子,你要不愿听,我少说几句不就行了!”

屈归灵有意站向何如霞前面,他是深恐这位二姑奶奶不知轻重,贸然出手,因为何如霞并不洞悉“阴阳无常”这两口子到底是什等样的人物,以何如霞的武功造诣来说,如果冒冒失失的与这两口子交锋,情况并不乐观;屈归灵虽然还不明白何二小姐的艺业是哪一流的水准,但他决不敢让二小姐试挡这头一阵!

江桦似是十分有趣地打量着何如霞,然后,他又朝着屈归灵笑道:“很抱歉初次见面便是这么一个不很和谐的局势,但我们夫妇没有其他选择,希望三位能够加以曲涵才好——”

屈归灵淡淡地道:“江兄客气了,总是各为其主,谁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白色的衣袖微拂,江桦笑容如故:“那么,我夫妇就得罪了。”

屈归灵目光凝聚,卓立不动,而全身肌肉紧绷,血液流循加速,看他外表悠闲自若,实则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江桦右手略举,袍袖滑褪至肘弯部位,这时,人们才看清他握在手上的一支尺长黝黑铁管,管头还嵌连着一枚拳大的圆球;江桦显示出来的玩意,看着不大起眼,但屈归灵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江桦手上的武器乃是一件异常犀利歹毒的兵刃,名叫“碎胆莲”,是一桩道道地地的杀人家伙!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都没有动作,任雪绮则安详地走到一边,双手轻捧胸前,面含微笑,光景倒似“隔山观虎斗”的味道。

当然,屈归灵明白任雪绮决不可能“隔山观虎斗”,叶潜龙也一样心里有数,他看似神色不动,其实早就暗中防范着了。

“碎胆莲”猝然伸出,只一伸出,就到了屈归灵的鼻尖,屈归灵双肩如盘,纹风不移,一溜灿亮的银芒却从他手中飞射而去,暴指对方下腹;就在莲现芒飞的同时,江桦身形倏然水平飘起,“铮”声轻响,铁管顶端的拳大圆球已经爆弹开来,形成一朵蓝光流旋,锋沿如刃的八瓣莲花!

莲花剐向屈归灵的面孔。

飞射出去的寒芒,便在此刻猛的一颤,活蛇般倒掣而回,就像天空流星的曳尾,那么准又那么快得不可言喻的撞击到莲瓣之上,火花四溅里,江桦浮空的身子斜出七尺,屈归灵也退后三步。

任雪绮的白色身影,只那么一闪已到了近前,她的动作与她老公配合得天衣无缝,准确之极,江华甫始挪开,她那一条狠光闪闪的链子锥头发出时有影无风,不但劲疾无匹,尤其阴银泼辣!

如一阵狂风突起,屈归灵旋出丈外,反手之间,“穿心刺”的芒束爆裂,宛若一蓬光雨洒落,一枚冰球炸散,莹屑碎雪,漫空卷落!

任雪绮好像不曾料到屈归灵的功力如此精湛凌厉,在惊噫声中,人似风中飘絮,忽然翩飞而出,她那里才往后退,叶潜龙已半声不吭,疯虎出柙般打横扑上,又重又宽的“双鱼剑”翻搅挥劈,活脱刹时掀起滔天的浊浪!

人在空中一个折转,江桦已来到叶潜龙背后,但是,不等他展开夹攻,屈归灵已似鬼魅般移近,冷芒如电,抢先弹指江桦左肋!

江桦也够狠,他居然不闪不躲,瞬息的接触间,他竟硬生生将躯体提升三寸,“穿心刺”“嗤”的一声透衣而过,“碎胆莲”闪如石火,“呱”的一记已带飞了屈归灵肩头一块皮肉!

屈归灵脚尖一点,人往侧走,一直插不进手的何如霞睹状大惊,念着就待过来支援,屈归灵挥挥手,“穿心刺”的前端细竿微微颤晃,像是替它主人在一声声地轻叹。

江桦并没有乘势追击——他深知高手相搏,切忌贪进喜功之道,他从不犯错,不冒失,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而现在,他站住了,眼中似乎看不到他的浑家正在和叶潜龙拚得激烈无比。

何如霞焦急地大叫:“屈先生,你歇会儿,让我来斗这姓江的——”

右手稳定的执着“穿心刺”,屈归灵的形色平静而淡漠,左肩上血淋淋的伤口,宛如是伤在别人身上,与他痛痒无关似的;他既不喘息、亦不愤怒,只是定定注视着江桦,口中却对何如霞说话:“你不要妄动,二姑娘,我的情形,并不若你想像的那么糟。”

跺跺脚,何如霞气恼地叫:“可是,你已经受了伤啦,屈先生,你用不着逞强,我的本领也不似你想像中的那么差!”

屈归灵道:“我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二姑娘,请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法!”

怔了怔,何如霞悻悻地退到一边,看她瞋目切齿的模样,显然真有了火气。

江桦温文地笑了,他微微欠身道:“屈兄,幸蒙承让一招,但愿没有把你伤得太重……”屈归灵本来还在怀疑,就算“阴阳无常”江氏夫妻再怎么自恃修为,自命不凡,要以夫妇二人之力搏击他与叶潜龙,制胜的比算未免过于冒险,但如今他方明白,对方并没有求诸侥幸,人家确然是有真才实学,不只有真才实学,在斗杀的经验、镇定的功夫、养气的层次上,都具备极深极精的造诣,他们敢于这般主动搦战,其道理决非出自狂妄。

江桦又笑吟吟地道:“你一点也不愤怒、不激动,屈兄,好像你并不为下一个回合担忧?”

屈归灵道:“我为什么要为下一个回合担忧?江兄,你知道你只是伤了我丁点皮肉而已,这对我的战力毫无影响,倒是尊驾你,应多加小心了。”

江桦洒脱地道:“是么?你以为你能够赢我?”

目光投注在“穿心刺”尖锐的竿端上,屈归灵似笑非笑,静如古井:“老实说,我不能确定能否赢你,但我会尽量往这个目标去做,江兄,我半生以还,无论大小阵仗,都是在为求胜致果而努力——”

江桦笑道:“我们的作法相同——”

“同”字刚在他的嘴唇翕动下出音,“碎胆莲”已抖现朵朵晶花,狂飞横卷,灿丽夺目的莲瓣仿佛脱体而出,于夜空中交纵流旋,划破空气,回溢着那等的厉啸!

屈归灵猝然振腕,“穿心刺”突兀凝成一个圆弧,一个滴水不漏的银亮圆弧,弧周如碗,刹时倒扣,朵朵晶花投入弧中,便像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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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江桦面色倏变,大斜身,人已飞起三丈,屈归灵的“穿心刺”如影随形,挑高弹戮,银芒纷闪,有若千矢并发!

于是江桦腾升三丈多高的躯体又蓦地倒射而回,来势疾劲,似流光掣现,“碎胆莲”倏映之下,以击雷贯顶之威兜头劈落!

只见屈归灵身形旋滚,“穿心刺”居中暴刺,竿尖透空,声同鬼泣,江桦的“碎胆莲”劈顶而下,正好迎上屈归灵这力有万钧的一刺。

但是,等江桦的兵器撞击上屈归灵的“穿心刺”,他才惊觉大事不妙——碎胆莲“的莲瓣竟在一震之下将刺竿轻易磕落,着力处完全不像”穿心刺“

出势时的凌厉浑沉,而刺竿坠跌的刹那,屈归灵旋转的身形已隐融进一道长龙般的绚烂光柱中,光柱舒卷,似龙经九天,在一片紫电精芒的迸射下,江桦的一条右臂已齐肩抛脱,血喷如雨,犹带着热乎乎的气息!

正与叶潜龙力拼中的任雪绮,顾不得继续缠战,她双臂飞挥,人已卷到丈夫身前,链子锥微沉猛起,陨星也似直射屈归灵融身其中的光柱。

金铁交击的声响并不清脆,却带着奇异的细碎声,任雪绮只觉手上一轻,她的链子锥已连着锥头加缀一段银链化为粉磨铁屑,乱雪似的缤纷飘落。

叶潜龙僵寒着一张脸孔,双手握着他那柄又重又宽、钝头利锋,刃面上合雕连体双鱼的长剑步步来近,两眼中,杀气腾腾。

一个人再是怎么英雄好汉,再是如何精练功艺,丢了一条手臂仍不是桩容易承担的事,江桦此刻已然面如死灰,肩胛处断臂的伤口血涌似泉,他摇晃晃的站在那里,只这一刹,眼眶子都已深深凹陷下去!

任雪绮护在丈夫面前,原先那种春风似的笑颜早已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无可掩隐的悲愤惶急,难以矫饰的惊悸窒惧,先时她劝人平心静气的一番话,业已不知抛到何处去了。

何如霞冷冷瞅着这一对落难夫妻,眉梢眼角,流露着发自心底的报复快意,她正在想——眼看你扬威武,眼看你落尘土,这轮回,可不是快?

屈归灵的“天残剑”不知何时已经缠回腰间,现在,他俯身捡起地下的“穿心刺”,往回轻挫,前头的几截竿身已缩还套管之中。

叶潜龙看着他,慢吞吞地开口道:“屈大哥,这里要怎么收拾善后?”

手中拈着“穿心刺”的银亮套管,轻轻敲击着自己掌心,屈归灵的视线飘游在江桦与任雪绮两口子的脸孔上:“至少,他们‘黑岩半岛’是不能去了。”

顿了顿,他又对着江桦道:“你说呢,江兄?”

自齿缝中吸着气,江桦的嘴唇都显得扁瘪了:“不错……‘黑岩半岛’不能去了……”

屈归灵点点头,道:“而且,江兄,我也没有骗你。”

江桦痛得直哆嗦:“骗……骗我?”

屈归灵形态安详地道:“我说过,半生以还,无论大小阵仗,我都为了求胜致果而努力,任何时地,俱皆以功成为目标——你知道,我是说的真心话。”

咬咬牙,江桦的身子又大大晃荡了一下:“是的……你是说的真心话……”

屈归灵注视任雪绮,道:“嫂夫人,你也同意不去‘黑岩半岛’了?”

任雪绮急迫得透着哭音道:“我同意,只要你放我们离开,不但不去‘黑岩半岛’,魏长风的事我们也不再插手……屈归灵,你行行好,江桦受伤极重,再不赶紧医治,光流血就会流死他!”

不等屈归灵说话,叶潜龙已警惕地道:“屈大哥,纵虎容易擒虎难!”

何如霞也愤然道:“这两个人半点商量不打,便来要我们性命的,屈先生,你多考量,别慷他人之慨!”

屈归灵叹了口气:“江桦咱们这段梁子,算是结定了,嗯?”

江桦仰首向天,闭嘴不言,看得出他面上颊肉在不停地抽搐……

叶潜龙深沉地道:“这梁子,原可以不结的,屈大哥,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

那边,任雪绮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姓叶的,我夫妻和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竟如此心狠手辣的落井下石?‘千帆帮’的英雄好汉,莫不成都是照你这样以趁人之危起家的?”

叶潜龙哼了一声,眼珠子上翻:“不必叫嚣,任雪绮,你两口子才是同流合污,冲着我们落井下石,种什么得什么,有本事为虎作伥,就不该贪生怕死!”

任雪绮气得全身发抖,颤着声道:“这一刻算你狠,叶潜龙,我不会忘记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叶潜龙冷森地道:

“休说这一刻,你两口子除了这一刻,还有哪一刻?”

猛地一狞笑,任雪绮朝着屈归灵泣号:“你说,屈归灵,你说要把我们夫妻如何处置?”

挥挥手,屈归灵神色严肃地道:“去吧。”

叶潜龙急道:“屈大哥——”

屈归灵苦笑道:“请原谅我,叶兄,我不惯在这种情形之下杀人——纵然那是敌人。”

吸了口气,叶潜龙略略哈腰退向一边,不再多说一句话,何如霞只恨得连连跺脚,用力将手中的“鸳鸯剑”插回鞘内。

任雪绮深深看了屈归灵一眼,长发向后摔起,拉着她的夫婿风一样奔掠向黑暗之中,只是瞬息之间,已经踪影杳然。

屈归灵沉默无语,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委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黑岩半岛”是一片满布黑色礁岩的险恶地域,伸出海中的面积,宽有三里多,长约五里余,形状类似一瓣伸张的兰花叶子,当然,却决没有兰花叶子那种幽雅馨芳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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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就在“黑岩半岛”的中央,于嶙峋礁石的围绕间,筑有一座十分宽广,但却阴沉灰郁的庄院,高大的院墙,全由就地取材的乌黑石块堆砌,墙头嵌有倒勾刺网,四角并各耸立着一座楼堡,粗浑的方形门柱镶装着生铁大门,连庄院中的每幢屋宇也都是一色的黑岩叠成,而不管房屋的格局有异、大小不同,其气氛之沉闷、色泽之晦涩,都一样压得人们心头窒翳。

大约是接近海边的缘故,这里的空气相当潮湿,无论建筑物或礁石的表面,全像沾着一层漉漉的水雾,不过,半岛左右两侧,却分别有着一处形势良佳的港湾,港湾皆成凹状,经三边的天然礁堤与部分的人工坝栏圈围,湾内竟是风平浪静;两处港湾的岸边,都有三座石砌的宽长码头,直伸入海,现在,泊靠的各型船只,只怕不下二三十艘!

“铁桨旗”可供选择做为垛子窑的地方很多,但他们别处不拣,端端挑了这么一个景观狰狞、天候恶劣无常的所在,主要的用意,可能就是贪图这两座港湾的条件理想吧?

在进入“黑岩半岛”前的三里之遥,屈归灵他们就已将各自的坐骑寄放到一位樵户家中,为什么平地不寄反倒不惮其烦的往半山上樵户家里去绕这个弯?目的亦是为了保密,照常理推断,吃山和吃水的行当,应该不会有什么牵连才对。

此刻,他们三人正隐藏在一个黑岩嵯叠的石坳子内,这里既可容身,又可不受海风吹袭,在行动之前,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将息之处。

屈归灵与叶潜龙前来“黑岩半岛”,主要是做扰敌性的牵扯攻击和重点狙杀,然而他们在亲眼目睹此间的形势之后,业已感觉到任务进行不易,决非像当初他俩所预料的那般简单。这里地理环境复杂,通道崎岖狭窄,人际关系单纯——几乎只有“铁桨旗”的所属方得进出——而“铁桨旗”的庄院又全是由礁石砌造,甚至连他娘放把火都烧不着!

从石隙中眺望着前面那座绵亘宽广的庄院,屈归灵不禁幽幽沉沉地道:“这地方真叫险恶,叶兄,你以前来过此地几多次?”

叶潜龙垂着双眉道:

“前后来过三次,都不曾久留,只打个转就走了。”

屈归灵低声道:“在你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曾否查觉此地环境地形皆极特殊,要想对他们施以打击,颇有困难?”

叶潜龙道:“老实说,前几次来,全是为了公事,交待过后抽腿便走,做梦也不曾料到有一天会与他们反脸成仇;那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根本无法作比,当初谁又会去考虑这里的环境地形或是攻袭问题?直到如今,才体悟出这个鬼地方竟然恁般邪门!”

斜倚在一块黑石上的何如霞不由撇撇唇角,略带揶揄地道:“叶叔,这里只有你曾经来过,事前却没有一言半语对此地情况的描述,等到了地头,始发觉行动棘手,你这反应,未免稍嫌迟钝了点。”

叶潜龙瞪着眼道:“我从前来‘黑岩半岛’,是以同行同道的身份来,被他们奉若上宾,当然觉得事事妥贴,样样顺心,看哪里都不觉扎眼,现在却是以敌对立场来砸人家老窝,自则处处都显得碍事;你别只顾说风凉话,如霞,再怎么论,我的经验总要比你来得多!”

微微一笑,何如霞道:“叶叔,我向来不习惯掩饰心中的想法,实话实讲,你可别生气呀!”

叶潜龙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气好生?你少尖嘴利舌的拨弄人,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到这儿,他又转向屈归灵问:“屈大哥,场面就是这么一个场面,无论形势怎么恶劣,干还是要干,你说呢?”

屈归灵颔首道:“不错,只等天黑下来,就动他们的手!”

叶潜龙像想起了什么,从左边的贴腰囊袋里摸出三付夹肉烧饼来,一人分了一付,烧饼放久了,不但冷硬,尚透着干涩,何如霞咬上一口,已不禁皱眉,表现得兴味缺缺。

屈归灵倒是吃得十分带劲,他望着何家二小姐,一番好意地道:“二姑娘,你还是多少吃点的好,这一餐下了肚,就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吃着第二顿了,夜来行动,最耗体力,肠胃里不打底是撑不住的。”

何如霞顺手将夹肉烧饼丢到地下,双眼瞅着乌沉沉的天空,冷冷淡淡地道:“这种又干又冷的东西,我吃不下,不过请你放心,即使我不打底,仍然有力气应付状况,误不了你和叶叔的事!”

屈归灵一笑无言,叶潜龙赶紧投来歉意的一瞥,神色间带三分无可奈何的懊恼!

就在屈归灵刚刚吞下最后一口烧饼的时候,忽然把视线投向左侧那片嵯峨横竖的礁石方向,形态也立刻有了警惕的反应,叶潜龙似是也察觉有什么不对,连忙把剑下的一小块残饼塞进嘴里,并朝屈归灵打了个手式。

何如霞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伏身石下,低促地问道:“叶叔,你们可是发现了哪儿不对劲?”

“嘘”了一声,叶潜龙压着嗓门道:

“有人向咱们这边过来了,你没听见还带着喘声?”

嘴唇一撅,何如霞不高兴地道:“我要是听到了,还会问你?”

于是,那吁吁的喘息声便越来越接近了,照音浪与那人行动间拖泥带水的传声推测,对方似乎显得极为慌张、极为恐惧,光景像是正在急不择路的狼狈逃生……

脸孔隐在岩石之后,叶潜龙只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窥探动静,屈归灵则好整以暇的贴靠着一条石脊不动,忽然,叶潜龙小声说话了:“是有个人往这边跑了过来,身形闪闪躲躲的,还不时向后面张望,像是被鬼追着一样……唔,那家伙约模带着伤,咦?竟是个女人!”

女人?屈归灵迅速转到叶潜龙背后,顺着他的肩头看出去,礁石参差间,果其不然有个女人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跌地奔向这边,屈归灵再一细瞧,却忍不住笑了,不错,那是个女人,还是个他认识的女人!

“水鹫”沈鹰艳。

俗语儿有时也真说得准而有趣,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不是么?

叶潜龙迷惑地道:“你笑什么,屈大哥?”

屈归灵悄悄地道:“我认得这个女人,叶兄,她叫沈鹰艳。”

叶潜龙摇摇头,表示不曾听闻,他接着道:“可要帮她一把?”

屈归灵笑道:“帮她一把亦无不可,我想,这对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

他们静静地等候着,片刻之后,沈鹰艳已经奔至近前,她仓惶四顾,跃身蹿过石坳子旁的两截礁岩缺口,却冷不防被屈归灵伸手扯落下来,一声骇叫尚未及出口,屈归灵已把这婆娘的嘴巴捂上!

心胆俱裂的沈鹰艳方待奋力挣扎,目光瞥处,竟是屈归灵那张含笑俯视的面庞——虽然布满风霜,却绝对流露着善意的面庞!

惊惶的表情立即消失,双眸中的悸惧也马上化为无比的喜悦,沈鹰艳形色间的变幻,刹那里便是两个极致,她拍拍屈归灵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掌,表示她已领悟这番善意,不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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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黑岩风云起如飚

屈归灵才一松手,沈鹰艳已一骨碌从地下跳起,她喘着气,又惊又喜地颤着声问:“真是我命不该绝啊,屈归灵,你却怎么会鬼差神使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这里?”

屈归灵笑道:“从我带着何如霜何姑娘的信件,送达‘海口集’‘千帆帮’的总堂口开始,这就是一个脉络相传的完整故事了,沈鹰艳,你是聪明人,莫非想不出来?”

沈鹰艳略一寻思,已自了悟:“这么说来,你是帮着何起涛那一伙,来踹老魏垛子窑的?”

屈归灵坦白地道:“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连连摇头,沈鹰艳不以为然地道:“屈归灵啊,就算你艺高人胆大,也不作兴这般自寻死路,姓魏的是何等人物?他手下又有多少死士骁将?单凭你一个——不,三个人,居然便待砸人家的老窝、抄人家的底?你们乃是闭着眼跳火坑,通通嫌命长啦?”

一旁,何如霞冷冷地道:“你是谁?红口白牙净说些泄气话,自己窝囊,可不该把别人也一道看遍了!”

怔了怔,沈鹰艳却硬生生憋住了这口气,反而陪着笑道:“对不起,这位姑娘是——?”

屈归灵赶忙打着圆场道:“这是‘千帆帮’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

沈鹰艳微微一福,尽管心里不是滋味,脸上的笑容可一点也不淡:“原来是二小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当着二小姐的面前胡言乱语,惹得二小姐不痛快,这全是我的罪过,还望二小姐大人大量,莫要见怪才是……”

何如霞僵着脸没有答腔,倒是叶潜龙看不过去,极为少有的主动搭上话来:“沈姑娘好说,我是叶潜龙——”

沈鹰艳“啊”了一声,做出一副“如雷贯耳”的夸张表情,立刻又见了礼:“叶总巡行,想不到在这儿会遇上你,可真是久仰啦……”

叶潜龙放低了声调道:“沈姑娘,看你模样,似是不怎么妥贴,好像正在逃避什么?”

沈鹰艳犹有余悸的朝方才过来的方向看了看,身子本能的抖索了一下:“总巡行,实不相瞒,我如今和一头丧家之犬差不多少,‘铁桨旗’的追兵说来就来,一旦吃他们拿住,就不将我尸分八块,也必定剥皮抽筋,我可得尽早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屈归灵平静地道:“别慌,至少到目前,还不见追兵的影子,你无妨先歇会儿,喘口气,我们还有点小事想麻烦你指引指引,在此期间万一有人摸上来,我们也负责替你退敌就是!”

拍着自己胸口,沈鹰艳有些心惊胆颤地道:“恁是恨不能插翅飞走,冲着你姓屈的亦不得不留下来,算一算,我对你亏欠不少,我说屈归灵,‘双叉渡’河上那一码事,你可怪不得我,我是被那干杀千刀逼着干的……”

屈归灵笑笑,道:“你待保命图活,也说不得了,但第二次的解药,份量该已足够我祛毒延寿了吧?”

沈鹰艳干笑着道:“别挖苦人了,姓屈的,要是第二次我仍在骗你,你还活得到如今?”

顿了顿,她望一眼旁边神色冷郁的何如霞,声音极轻极轻地道:“这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屈归灵,大约你们在看过那封信以后全清楚了?”

屈归灵点头:“里外里,都是魏长风一个人作的孽!”

沈鹰艳叹口气,愁眉苦脸地道:“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敢将狙杀你的因由据实相告的苦衷了吧?

魏长风的虎威我招惹不起,谁泄了他的密,谁就非倒霉不可,我一个江湖女混子,再有三头六臂,也斗不过他那么大的势力,人待朝下活,就不得不为自己设想……“

屈归灵似笑非笑地道:“但到头来你也不曾落得两面光滑,危中行他们照样要收拾你!”

沈鹰艳的眼皮子蓦地往上抽,她恨恨地道:“‘双叉渡’的河面上,你是跑了,我却朝哪里逃去?他们把我押回‘黑岩半岛’这鬼地方,三不管先囚起来,好几天不问不闻,我正担心姓魏的会如何处置我,前天夜里才从守卫的嘴里套出消息来。原来整个事情已经掀开了,大麻烦跟着就到,姓魏的连日加夜忙着召集属下,广邀帮手,商议应对之策,一时顾不得整治我,我听到消息,可是惊喜交集,再三思忖之下,决定趁此难得良机,冒险破牢逃走……”

屈归灵道:“看样子,你是成功啦?”

摊摊手,沈鹰艳道:“我是假装得了‘绞肠痧’,在石牢中又叫又滚,引诱守卫入门探视,才借机做了他们手脚,这一阵,约模已被他们同伙发现了。”

屈归灵知道沈鹰艳内心的那种压迫感,也明白她急于离去的焦灼欲念,于是,他很简单的发出他想问的几个问题:“沈鹰艳,有关‘黑岩半岛’‘铁桨旗’内部的布置情形,我们还不大清楚,有些事,尚得烦你就你所知,给我们点拨点拨——魏长风如今人在何处?他都邀请了外面哪些帮手,以及,他们总堂口的防卫实力、分布状况如何?”

沈鹰艳苦笑过:“你别对我有太大的希望,屈归灵,我和你一样,那些人早已不把我当伙伴看了,从‘双叉渡’被押回来,我就是囚犯一个,还能得到什么机密消息?”

屈归灵皱着眉道:“莫不成你一点情况都不知道?”

思索了片刻,沈鹰艳迟疑着道:“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只是所知实在有限,而且是否必定可靠也不敢说,屈归灵,我照我听过的讲出来,准确性如何,就要你自己判断了……

魏长风像是有时在他堂口里,有时外出,什么辰光人在何处,除了他身边几个心腹,谁都拿不准,至于外头他邀请了哪些帮手,我只零零碎碎听守卫的人提起几个名号,好像有‘赤瞳子’柴宣、‘摘瓢’熊光渭、筏帮的什么四判、‘贯月俄’方化,和‘阴阳无常’一干人,其余还有些什么角色,我就不晓得了。“

屈归灵道:“你提供的消息对我们尚有帮助,沈鹰艳,接着说下去!”

沈鹰艳细细回想着,缓慢地道:“至于‘铁桨旗’本身的实力如何,以及内部的布署情形,我所知道的一点资料,恐怕就太没有价值了;被关的那几天里,一共出来放风三次,只看到他们巡逻的密度增加,明桩暗卡也按插了不少,但哪儿有什么人指挥、何处有些什么机关埋伏、他们的好手又是怎么个搭配法,可就完全搞不清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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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一直也在注意聆听的叶潜龙,不觉大感失望——沈鹰艳所能提供的敌情,委实用途不大,除了多指出几个外来的助拳者,其余的说了等于没有说,他深深吸了口气,插进来道:“沈姑娘,你仅能告诉我们这些?”

沈鹰艳十分抱歉地道:“总巡行,很对不住,这已经是我全部所知,我人在‘铁桨旗’的老窑里,不过一个囚犯,何能指望他们对我推心置腹?能活到今天不被他们宰掉,已算是烧了高香!”

叶潜龙咧着嘴道:“不管怎么说,沈姑娘,我们还是谢谢你了。”

沈鹰艳目注屈归灵,神情有些儿央告:“如果没有别的事,屈归灵,我想——”

屈归灵道:“请便,一路小心,可不要又着了道!”

沈鹰艳带几分窘迫地道:“说真话,这个时候我撒鸭子一走,未免有点临难苟免、贪生怕死的味道,但,唉,我实在惹不起姓魏的与他那一干凶神恶煞,能闪着还是远闪为妙,屈归灵,你好歹得曲涵着……”

屈归灵笑了:“你有这份心,我已很感激了,你走吧,沈鹰艳,我不会怪你的,这本就不关你的事,再则,你和‘千帆帮’之间,也没有这种卖命的交情,人各有志,人各有路,恕我不送了。”

沈鹰艳想开口说什么,嘴唇蠕动,却欲言又止,于是,她低下头,转身而去。

望着沈鹰艳迅速消失于礁岩间的背影,何如霞微带不屑的撇撇唇角:“这个姓沈的女人,不但邪气,而且孬种,怎么看她就怎么不顺眼!”

屈归灵淡淡地道:

“其实她还不算顶坏,人嘛,生活在这种复杂险恶的环境里,便不得不动脑筋保护自己,或者点子想多了,感觉上就未免透着疏离……”

哼了一声,何如霞瞪了屈归灵一眼:“谁想和她亲近?”

叶潜龙忙道:“如霞,怎么可以这样对屈大哥说话?沈姑娘再是如何,人家总是屈大哥的朋友,与你带生不熟的,由不得你这般恣意批评!”

何如霞抬头瞧向阴霾的天空,胸口起伏,却紧闭着嘴唇,好歹不曾回敬过来。

早已领教过这位何二小姐的脾气,屈归灵虽则不以为然,但并不觉得如何不快,他笑了笑,有意把题目从沈鹰艳身上扯开:“天色暗了,叶兄,这个半岛上的天候,好像比其他地方特别来得阴晦。”

叶潜龙道:“可不是?人在这里一待久了,连心情也都沉甸甸,湿塌塌的了……”

屈归灵轻声道:“再等顿饭辰光,只待夜色较浓,我们就开始行动,但叶兄,二姑娘恐怕不方便随我们一同袭击‘铁桨旗’的老窑,该如何安置她,你得事先有个腹案,别到时候又使她不满!”

叶潜龙眉宇之间,宛似打结,他斜睨了那头的何如霞一眼,干涩地道:“我想,让她躲在一处容易隐蔽行藏的地方,为我们打接应,如有万一,她退身突围亦比较麻利,屈大哥,你说呢?”

微微耸肩,屈归灵道:“只要二姑娘能接受就行,叶兄,你看着办,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

眼珠子一翻,叶潜龙悻悻地道:“大家有言在先,这丫头要是不听指挥,看我怎生来教训她!”

屈归灵刚想说什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在左侧的礁石顶上冒出了三条黑色身影,三个人居高临下,目光炯亮的俯视着他们,模样倒像是早已知道他们窝藏在这石坳子里一样。

屈归灵不由心头一跳,正在诧异这几个人怎么来得如此诡密飘忽,礁石顶上,三个黑衣人中的一个已嗓调低沉地发了话:“‘铁桨旗’‘雷鸣殿’所属‘三刀断虹’裴琮、苏明峰、罗瑞就是我们兄弟三个,请问下面的朋友来自何帮何派何码头?”

这“三刀断虹”虽然显示着警戒的神色,但语气却相当温和,并没有立即的敌对行动,屈归灵脑筋一转,即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魏长风处在大战将起的凶险境况中,目前正广邀帮手,礼聘高才到来助拳,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且多为生脸孔,“铁桨旗‘的哥儿们不一定能认识几个,因此即使发现陌生人,也不敢稍有鲁莽,必得问清楚底蕴,始有进一步的措施,这种情况,无疑便给了他们一个暂且混充或近身搏击的机会。

叶潜龙靠近屈归灵,轻促地道:“‘三刀断虹’是隶属于‘雷鸣殿’的九名大把头中的三个,都有一身好功夫,屈大哥,可要小心应付,免得被他们传出警号,坏了大事!”

屈归灵悄声道:“他们认不认得你?”

摇摇头,叶潜龙道:“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姓,但不曾见面。”

屈归灵仰起头来,以一种颇为清朗从容的语声道:“三位大把头,在下几人是奉了敝寨主之命,专程从‘七星山’赶来,向魏瓢把子报到,听候瓢把子差遣的——”

原先说话的黑衣人,这时形态更见和善,却有些不太明白地追问下来:“兄弟裴琮,请教朋友,贵寨窑口设在‘七星山’,敢请示下组合名称,以便代为传报。”

屈归灵安详自若地道:“‘莽牛寨’,裴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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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那裴琮在上面念道了几遍,带几分尴尬的打了个哈哈,略显歉然地道:“对不住,朋友,因为近期莅临半岛助阵的各方英雄豪杰太多,兄弟们不曾随身携带备注册页,脑子里一时又记不周全,三位来自‘七星山’‘莽牛寨’想是不错,尊姓大名还烦见告,疏失冒犯之处,尚望三位海涵……”

屈归灵紧接着道:“在下屈德,我那位伴当名唤叶仁,姑娘姓何,全是一个帮口的伙计……”

“三刀断虹”分别从礁岩顶上跃落,在裴琮的黑衣飘飞下,屈归灵正巧看到他将一只短短的竹笛,塞入腰板带中——可真叫险。

叶潜龙低促地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屈归灵面露微笑,回答的声音却冷森如刃:“干掉他们!”

于是,裴琮与他的两个兄弟来近了,姓裴的一边朝前走,边笑吟吟地伸出手道:“屈兄,请将敝瓢把子署名敬邀的碟文交付兄弟一阅,这是手续,请勿见怪,然后,兄弟自会引领各位到庄内宾馆歇息。”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招——屈归灵却神态自若,右手摸向怀里,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在下这就将碟文呈验,裴兄,贵瓢把子那一手字,写得好苍劲——”

说着话,他的脚步也往上凑,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到只有三两步,裴琮手还在伸着,嘴巴才张开,不待吐出第一个字音,屈归灵的右手已从怀中抽现,但是,抽现的手上没有执着什么碟文,仅是一只尺许长的银管,而裴琮的眸瞳里甫始映入银管的影像,“铮”一声脆响,一抹寒电已若石火般弹出,“穿心刺”的细锐竿尖,就那么快不可言的在呼吸相闻的交触处射入裴琮的心脏!

从第一个反应,裴琮是察觉了屈归灵手上的武器,然而却也是他最后一个反应,他根本来不及有所思维,有所讶异,一切就已结束。

跟在裴琮后头的,是他拜弟苏明峰,苏明峰只是听到一声机簧的响动,一柄宽如人掌,钝尖利刃的“双鱼剑”已光华炫目的劈到头顶,剑锋割裂空气,宛似鱼鳍破水,发出“咚”“咚”怪响,他慌忙缩颈斜窜,背脊上一大片人肉业已血淋淋地抛上半空!

同一时间,何如霞亦猛扑罗瑞,何如霞的“鸳鸯剑”形式,恰与叶潜龙的“双鱼剑”相反——那是一对又窄又薄的剑身并合使用一个剑鞘,外面看去是一把剑,抽出之后,可以单剑施为,也可分为双剑攻拒,小巧利落,极其狠毒。

罗瑞跟在最后,变化猝起,由于距离上的空间,已给了他抗拒的机会,但见他身形急旋,配在腰际的“鬼头刀”暴翻出鞘,何如霞双剑分刺,却在出手的一刹,“哐”“哐”两响被罗瑞连续封开!

叶潜龙不声不吭,魁梧的躯体凌空倒流,“双鱼剑”光波汹涌,仿佛浪起千层,落雪缤纷,罗瑞虽然拚命闪躲,胸前背后,亦顿时绽裂了六道伤口!

另一边,背脊受创的苏明峰几次想抽取插在腰带上的短笛,全被屈归灵挥掠若流星穿绕般的刺尖逼得难以如愿,至于拔刀自卫,就更没有余暇了。

血和汗沾染得苏明峰一头一身,他豁力窜跳避让,声嘶气竭地吼喝:“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对我兄弟如此斩尽杀绝?用这种阴狠手段害人,‘铁桨旗’断断不会饶过你们……”

屈归灵看似贴地前冲,却在身形射出的须臾弓背向右飞起,当他难以思议的回旋成半个弧度,“穿心刺”的刺尖便透进苏明峰的颈侧,将这位连刀都来不及拔出的“三刀断虹”之一挑抛三尺,重重撞向一块礁石又反弹落地!

苏明峰的身子在地下轻轻抽搐,仅是抽搐了两三下,罗瑞的半片脑袋也在“双鱼剑”的斜飞中怪形异状的甩上了天,殷赤的鲜血和稠白的脑浆四溅迸洒,那股出奇的锈腥气,简直能薰得人作呕!

不错,差一点就有人作呕了——何如霞匆匆背身跑出老远,以手捂着口鼻,双肩不停耸动,像是强忍住心口间的翻腾……

叶潜龙拿靴底抹去剑刃上的血渍,瞧着何如霞那股难受样儿,不禁连连摇头,屈归灵早已收回他的“穿心刺”,走过来不带什么表情地道:“叶兄,既然开了张,咱们就趁早动手,大干他一番!”

叶潜龙悄悄一指何如霞,憋着声气道:“且等片刻,这丫头大概少见血腥场合,正在那里反胃欲呕哩。”

屈归灵平淡地道:“杀人也不是桩容易的事,有的人硬是下不了手,也永远无法顺应习惯。”

叶潜龙沉沉地道:“可不是?如霞使着性子,楞要跟着来,现在可尝到滋味了,不知她明不明白,这才只是开始?越朝后越凄惨,我真担心她受不了!”

屈归灵道:“此刻退出,还来得及,叶兄,你能不能藉机会劝一劝二姑娘?”

默然片刻,叶潜龙有些勉强地道:“我试试看——”

那边的何如霞霍地转身过来,形容在苍白中带着萧索,她冷冷地道:“谁也别想劝我退出,我是替姐姐报仇来的,不错,我不习惯这种怖栗血腥的场面,但我自信可以忍受,你们在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的时候,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甘之若饴吧?”

还没踏出一步的叶潜龙,立刻收住势子站定原处,双手尴尬地搓揉着:“如霞!话呢,是说得有理,但你要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像眼前这等血糊淋漓的景象,将会连续不断的发生,那种悸惧感是相当压迫人的,你少有经验,怕你一时难以承受——”

何如霞扬着脸道:“叶叔,多经验几次就会习惯了!”

屈归灵轻描淡写的接过来道:

“求取经验,该在平时就常受磨练,厂增体悟,临阵捕杀之余再来学习,不但不切实际,更把生死牵连看得轻忽了!”

狠狠瞪着屈归灵,何如霞咬着牙道:“屈先生,你凭什么来教训我?”

屈归灵似是早就预料会得着这么一句回话,他微微一笑,毫不气恼地道:“不是教训,二姑娘,仅是上谏,忠言往往逆于耳,你说可是?”

用力一跺脚,何如霞愤怒地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有我的主见,任何人也左右不了我——包括你在内!”

屈归灵安详地道:“二姑娘息怒,我当然知道左右不了你,亦从不敢有此奢念,我已有言在先,仅仅是忠言上谏而已,二姑娘若觉得不中听,只当没听到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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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潜龙叹了口气,低声道:“劝也白劝,这丫头一朝发了性子,就拗执得像条牛,屈大哥,我看算了吧!”

屈归灵道:“不随着她,还能怎么办?”

顿了顿,他又压着声音道:“为了不使二姑娘涉险,叶兄,只有用你先前说过的法子——把她安插在一处便于周旋的隐密所在,必要时,也好趁早抽身突脱……”

叶潜龙道:“就这么定规吧,屈大哥,咱们上路。”

三个人离开了石坳子,闪闪躲躲的摸向前面的那片庄院,而夜色渐浓,浪涛声波波喧腾,永不停息又极有节奏地起伏来去,海风杂着盐腥气吹舐着,原是春末夏初的节令,竟寒瑟瑟的有着深秋般的凉意了。

来到一堆错叠的礁石之旁,屈归灵已悄悄向叶潜龙使了眼色,叶潜龙仔细打量着这堆礁石——位置正好隔着庄院左侧院墙有六七丈远近,石端的高度与墙顶平行,可能还略高一点,石型嵯峨杂乱,人隐其中,颇具掩蔽性,且退路良好,有这些礁岩可供掩护,把何如霞安排在这里,乃是再好不过。

半伏着身子的何如霞,一见屈归灵和叶潜龙在这种光景下忽然停止下来,不由起了疑惑,她扭转面庞,低促地问:“怎么不动啦?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情况?”

叶潜龙轻咳一声,把脸色沉下,语声加重:“眼前就要摸进‘铁桨旗’的垛子窑上干事了,如霞,我们三个可得严密配合,谨慎行动,丝毫不能有所疏忽,你明白么?”

何如霞静静地道:“我明白,而且我也并没有不听调遣。”

叶潜龙道:“很好,现在我们就开始分配任务,你便隐藏在这堆礁石里,注意四周动静,替我与屈大哥打接应,如果万一发现情势不妙,不必等我们两个出来,你务须先行撤身走人——”

眉梢子骤然挑起,何如霞面露愠色:“万一情势不妙,我先逃命,叶叔,这还叫打接应吗?这岂不是临难苟免?”

叶潜龙窒噎了一下,忙道:

“我,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如果我们身陷重围或局面大乱的辰光,你就不用冒险来援了,看状况能脱身便脱身,我们两个自有求活图存之道,如霞,刀兵凶危,你切切不可贸然造次——”

何如霞冷峻地道:“这只是个苟安的闲差,叶叔,我来此地,可不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重重一哼,叶潜龙道:“如霞,我们有言在先,约法三章,你要是不听调度,休怪我六亲不论,大事摆下,押你回‘海口集’向老板讨公道!”

听到这一番话,何如霞才有些顾虑了,她咬着下唇,好一阵子之后,始悻然道:“叶叔,你拿出约法来压我,我没有话说,也不敢顶驳,但可有一桩,要我在这里打接应,行,却决不能只叫我隔岸观火,临阵脱逃,真到了节骨眼上,我必须要尽我打接应的责任,亦是替姐姐出口怨气!”

叶潜龙犹豫着道:“这——”

伸手拍了拍叶潜龙肩头,屈归灵凑在他耳边,嘴里呵出一口凉意:“暂且依了她吧!叶兄,再说下去,就未免把二姑娘当成三岁稚童啦。”

勉强点了点头,叶潜龙道:“也罢,就这么说定,但如霞,绝对不准你擅自行动,轻言涉险,你明白?”

何如霞道:“我明白,叶叔。”

于是,两个人眼瞅着何如霞跃身上了礁岩顶,又等她找妥了藏身处安顿下来,这才一步一回头的潜向前面的“铁桨旗”庄院,纵然如此,两颗心仍似晃悠悠的半悬着,老久不落实。

夜色更浓了。

天空中无星无月。

沉郁厚重的石砌庄院中,却连续亮起了风灯火把,光华繁灿亮丽,像将天空的星月全搬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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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鲸穴险逾虎狼窝

石砌的围墙虽高,对屈归灵和叶潜龙而言,并发生不了任何阻碍作用,他们轻轻悄悄地上了墙顶,又轻轻悄悄地落到地面,灯火点点,灿亮闪烁,却又在他们身上映幻过一溜细碎的光影,两个人已经隐入黑暗的死角里。

庄院中固是处处明亮,但却不算热闹,至少,比起这繁星似的灯笼火把来,它应衬托出的景象及气氛未免稍嫌冷清——没有什么声响,不见熙攘的人群,偶而有巡逻的队伍疾步经过,远近也仅传来那么一两声低沉的叱问;这片庄院,似是被它自己郁重的形态凝窒住了。

屈归灵的背脊紧贴着这座石室的外壁,石壁透过衣衫,浸沁着一股极不舒服的冷硬感觉,这股感觉不但黏在肌肤上,也渗进心底,使得他情绪间都泛漾起那等的灰涩,几乎就想插上翅膀,越早飞离越好。

叶潜龙和他并立在一起,这位“千帆帮”的“总堂巡行”木然站着,模样生硬,好像如果屈归灵不出主意,他就能一辈子这么站下去的味道。

扯了扯叶潜龙的衣角,屈归灵细声问道:“叶兄,魏长风本人住在哪幢房子里,你知不知道?”

叶潜龙道:“他们称呼姓魏的住处是‘鲸穴’,位置似在庄院的后进,一幢两层楼的独立屋宇,我也只是听说,却不曾去过……”

屈归灵道:“好,我们就先冲着魏长风下手,假设能够一击而中,不敢说永绝后患,至少可使大多无辜生灵得免涂炭,问题就更容易解决了!”

点点头,叶潜龙道:“主意不错,杀掉姓魏的,便不啻活人无数,屈大哥,我们这算做功德呢!”

屈归灵一笑,向叶潜龙示意前行领路,他们小心翼翼地借着地形地物的阴影或凸凹的格局掩护着行踪前进,在避过几处明桩暗卡之后,终于来到庄院的后面,也发现了那幢宽敞厚实的二层石楼——他们确定没有找错目标,因为楼前的门楣上,正挂着一块褐底白字的木匾,上头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鲸穴”。

叶潜龙蹲伏在阴暗里,他伸手朝石楼指了指,不觉呼吸略显急促:“到了,就是这儿,不会错,希望魏长风正巧在里面,也免得我们多费手脚。”

细细端详着石楼的建筑形式同关系位置,屈归灵十分慎重地道:“叶兄,不管魏长风本人是否正在其内,我们都要速战速决,避免纠缠,当头一击之下,立时后撤,要不然,就有身陷重围之虞!”

叶潜龙道:“我省得,‘鲸穴’是‘铁桨旗’发号施令的重地,核心中的核心,一旦传出警讯,自则触动整个防卫体系,若不快逃,岂非嫌命长了?”

屈归灵低喝道:“走!”

两条身影,宛似夜空中蓦起的一对飞鸿,眨眼之下已掠至石楼后侧的窗户,没有带起一点声息,一丝风声,仿佛燕子经波,秋水无痕。

窗户内一片漆黑,不闻响动,屈归灵攀附在框沿边,贴耳聆听了一会,突地伸手推开窗格,身形微翻,人已进入房里。

俄顷以后,他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叶兄,可以进来了。”

紧攀在窗框另一边的叶潜龙,双腿轻拳,身子上耸,游鱼似的滑入房中,脚触处,一片轻柔温软,地下敢情还铺设着什么毛毯一类的玩意哩。

屈归灵的语声从屋角悠悠响起:“这像是魏长风的书斋,存书极多极博,只不知他有没有时间看,看不看得懂?”

叶潜龙闭闭眼,使自己的视力较适应房中的光度,于是,他发觉这里果然是间书斋,一排排的线装书籍罗列在四壁的紫檀木书架上,靠窗摆着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进门处尚置有坐榻,几只酸枝雕花高脚几上或竖玉瓶,或坐香炉,布置竟还带着三份雅气。

屈归灵的身影飘了过来,叶潜龙忙道:“屈大哥,人既不在这里,我们是否要逐房去搜?”

掩向门边,屈归灵轻轻启开一线,瞄单目朝外窥探,然后,他招招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从门缝外,有光亮映入,显然外面点得有灯火,叶潜龙快步趋前,轻声道:“小心行藏,屈大哥——”

屈归灵迅速推门闪出,叶潜龙随后跟上,现在他们察觉正置身在一条宽阔的走道上,走道两边,各有四门紧闭,头尾处亦分别是另一扇掩拢的门扉,这表示二楼上一共有十一间屋子,书房内不见魏长风的踪影,或有可能他就在其余十间屋子的任何一间之内!

略一沉吟,屈归灵像箭一样标射向走道尽头那扇门扉,人到门前,猝然侧移,左手倏伸又缩,那扉沉厚的木门已应声往外开启。

门后,是一间相当宽大的寝室——有垂挂着深色锦帐的铜床、有衣柜、有卧椅、有长几,而且,有灯、有人。

人便端端正正的坐在卧椅上。

这人的年纪,大概在五十上下,一张狭长无肉的面孔上,透着暗青的色调,双目细长,瞳孔中的光芒冷酷如蛇,此刻,他抿着薄薄的嘴唇,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门边的屈归灵,以及尚在走道那一头的叶潜龙。

屈归灵说不出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有点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觉得紧张,更庆幸找到了狙击的目标——但隐约中,他内心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事情的变化,似乎不该是这个形态,宛如,这个形态的衍生并非偶然,倒像是事先经过设计规定的!

坐在卧椅上的那人,缓缓摸着自己刮得青渗渗的下巴,而他黑色的袍袖褪落,露出一截纯白的紧口绞纹箭袖来;他注视着屈归灵,语气平淡得像在市场摊子上买一把青菜:“朋友,先容我自行介绍,我叫安磐,‘铁桨旗’的所属称呼我是‘二头儿’,江湖同源叫我‘青面魔君’,这么一说,你大概已经明白我是谁了吧?”

屈归灵不免失望,真的失望,房中的这个人,竟然不是魏长风!接着他又想开了,也罢,虽不是魏长风,却是魏长风手下第一大将,他的左右股肱‘青面魔君’安磐,逮不着魏长风,折他一员好手,也算不虚此行了!

安磐神色安详,一点也不惊恐惶乱,仿佛他早就预知,并且在等待这一刻降临似的——轻剔着自己的指甲,他又缓缓地道:“现在朋友,我业已介绍过我自己,该轮到你报个名号,引见引见了。”

屈归灵冷静地道:“安磐,你以为,我是干什么来的?”

细长的双眼倏然开合,精芒宛如蛇信吞吐,猝现又敛,这位“铁桨旗”

的第二号人物不带丝毫笑意地笑了笑,悠闲地道:“你倒说说看,此时此情此景,你——不你们二位以这种方式进入‘鲸穴’重地,是打谱干什么来的?记住,如果你们要编造一个没有恶意的理由,必须编得令人信服才行,而我,常常是很挑剔的。”

屈归灵根本不想编什么理由,事实上,他也明白编任何理由只怕都瞒不过这姓安的,他不是为了编理由而来,所以,索性单刀直入:“安磐,我不会给你挑剔的机会,我们来了,正如你方才所言,此时此情此景,用这种方式进入‘鲸穴’,你应该清楚我们是为何而来,这无须编理由,你和我们一样,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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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安磐姿势不动地道:“朋友,你还不曾告诉我,你是谁?”

屈归灵冷硬地道:“我姓屈。”

安磐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

“孤鹰?屈归灵?”

屈归灵被对方笑得不大舒服,他面无表情地道:“不错;难道我的名号,会使你如此高兴?”

安磐的形色间,流露看不可掩隐的振奋,他目不稍瞬地瞧着屈归灵,样子有点像一头饿兽虎视着眼前的肥美猎物,显得垂涎三尺:“你来得好,屈归灵,我们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虚掷,终于钓着两条也说不定。”

屈归灵冷冷地道:“安磐,不要这么泰山笃定,世间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安磐十分殷切地在向屈归灵解说——活脱将屈归灵当作一个共参机密的老友,而这机密又是春风得意的一桩杰作;他的神态里有着急欲表功的自诩:“屈归灵,你们现在立足的地方,老实说,乃是一个陷阱,是一个早在数天之前便已布置妥当的陷阱;我们曾经详细研究过‘千帆帮’可能采取的行动步骤、报复方案,也做过好多项预测及防范,于再三的推敲之后,我们认为,‘千帆帮’直接派遣高手潜进‘黑岩半岛’的‘铁桨庄院’,向‘鲸穴’作必死狙袭乃是最可能采用的几种手段之一;因此,瓢把子事先便已搬出‘鲸穴’,改由我来坐镇指挥,你不知道,近数日来,我是多么期盼‘千帆帮’的刺客光临,一等再等之下,差点令我失却信心了,就在这样的焦虑忐忑里,你们来了,更是由你领着头到来,从而使得我方耗神费时的辛苦设计不致落空,又得回报,你说,我怎么不高兴、不自傲?”

屈归灵的呼吸稍见滞重,他目光四转——二楼上仍是一片寂静、一片深沉,并没有任何异常状况发生,至少,眼前还没有。

走道另一头的叶潜龙,早也听清了安磐的每一句话,但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字亦不曾入耳,左手执着宽阔银亮的超大型剑鞘,右手轻抚剑柄,人站在那里,就似一尊七情不动的石像。

安磐似是猜得透屈归灵的想法,他干干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张望,屈归灵,在埋伏发动以前,你什么也看不到,譬喻表面平静的大海,刹时前波如明镜,刹时后,嘿嘿,说不定就怒浪滔天了!”

屈归灵道:“看你这副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的模样,大概这个计谋就是阁下你拟定的吧?”

安磐老实不客气地点着头道:“好说,好说,正是我一手策划,头尾安排;屈归灵,承你二位赏脸,果然一脚踏入,送上门来,你想想,要是你们不来,我的这出戏却怎生往下去演?白搭精力事小,颜面攸关可就事大了!”

歇了口气,他又接着道:“原先,我还一直在担心,就算‘千帆帮’的刺客中计入彀,却不知是哪一等的角色,假如掉进来的只是几个上不得台盘的货,则未免令人失望,此刻我才叫放了心,屈归灵,你够份量,你是我们除了何起涛之外的第二个目标,由你先行垫底,我可面子十足……”

不管怎么沉着,怎么镇定,也不管历练了多少大小场面,屈归灵如今亦免不了背脊泛寒,手心沁汗,他的直觉竟不幸触中——这个形势,当真并非偶然,竟的确是经过人为设计定规的!

安磐坐在卧椅上,大马金刀地续道:“屈归灵,我看得出,你已经开始疑惧、开始畏缩了,你想退出、想逃走?我劝你打消这样的念头,因为在我的严密布署之下,你不会有一点希望。”

屈归灵忽然也笑了:“我发觉,安磐,你有一个毛病,要知道,当人们初初相见,就能被挑出毛病,决不是一个好现象,这表示虚浮、夸大、不落实。”

安磐的一双倒眉蓦地耸起,又立时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道:“说说看,我有什么毛病?”

屈归灵淡淡地道:“你的毛病在于喜欢自说自话,在于自我陶醉,安磐,你要记住,所有未曾发生的事,其演变与走势都不见得会依照某方面塑定的模式去发展,它将千变万化,难以逆料——如果另一方面不肯合作,甚至意图相背的话!”

摇摇头,安磐颇有信心地道:“现在的情况却非如此,屈归灵,事实上你们已经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屈归灵道:“这又是你自己的结论。”

伸出那只枯干又细长的左手,安磐遥点着走道头上的叶潜龙,似笑非笑地道:“不用急,屈归灵,现下暂且不谈谁的结论正确,先让我们把另一位贵客的身份弄清楚;唔,这人我虽没有见过,瞧那形貌,似乎挺熟,我来猜猜看——嗯,大概他就是‘千帆帮’的‘总堂巡行’、‘鬼剑门’独一无二的传人‘默剑穿山’叶潜龙老同行吧?”

叶潜龙的外表上没有丝毫反应,依然半截铁塔似地站在原处,双目平视,姿态不变,连脸上的肌肉都不见扯动一下!

屈归灵倒是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安磐,果然吃你一猜就着,能如此认人识人,莫怪干得上魏长风的副手!”

安磐四平八稳地道:“这不是难事,叶潜龙的外像特殊,活似挂了招牌,人往那里一站,便乃一副早经书就的图样,岂有猜不中的道理?”

略略移近一步,屈归灵道:“三皇五帝全已表过,安磐,你还不准备发动阵势,须知夜长梦就多。”

安磐深深注视着屈归灵,细长的双眼里闪映着一抹古怪的光彩:“我明白你的打算——只要在你认为适合下手的辰光,你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下手,至于我这边的布置情形如何,你并不考虑,屈归灵,你是这个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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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沉天豁命搏老煞

屈归灵淡淡地笑道:“既你如此知己知彼,却尚在等待什么?”

安磐从卧椅上站起身来,邪异地一笑:“我没有在等待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潜入‘鲸穴’的人具有哪种身份,以及,到底来了多少人,现在,我的两个问题全已得到答案,所以我已经不必再等待下去。”

屈归灵的眼神倏硬,身形微弓,安磐的足尖突然轻碰卧椅右下侧的那支红木雕花脚柱,就在屈归灵站立的位置,脚底约有五尺正方的一块地板,骤而翻转,一排钢矛,由翻转的空隙猝往上插,而屈归灵却已闪电般掠进室内!

安磐的反应极为正常,好像他也料到那排钢矛伤不了屈归灵,他轻轻往后一滑,手指已拈住钢床床头垂自承尘的一条黑色丝带,几乎在他手指拈上丝带的同时,屋顶雕刻成一团团福寿图形的木嵌承尘,蓦然在“哗”的一声齐齐缩叠,展露出间隔式的无数圆洞来,但闻机括连响,圆洞中短矢如雨猛烈又密集的笼罩洒落——只除了铜床所在的范围!

屈归灵自卫的方法,更是简单之至——当机括声甫起,他人在半空,一个斤斗从空中翻出,等他双脚落实,眼前的寝居之内,已是满地密钉着锐利短矢,亮晃晃的宛若果真下过一场箭雨。

站在铜床旁边,安磐笑得有几分无奈,他摊摊手,摇着头道:“孤鹰不愧就是孤鹰,这些机关埋伏,还真对你派不上用场……”

屈归灵不紧不慢地道:“你的所谓‘严密布署’、‘心血设计’,莫不成就是指的这等玩意?”

安磐扬眉道:“怎么着?”

屈归灵笑了笑,道:“如果你指望这些坑孩子的把戏来陷住我们,安磐,恐怕你就失之天真了。”

安盘跟着笑道:“不过,你不会以为我果然如此天真吧?”

屈归灵道:“当然不会,否则,你怎能干上魏长风的副手?”

安磐连续击掌三响,稍稍一顿,再击两响,二楼上原是门扉紧闭的其他九个房间,立刻整齐一致的门向外推,每扇门内,都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黑巾黑衣黑靴的人。

当门而立的九个黑衣人,显然全是“铁桨旗”的一时之选,他们容貌或有俊丑、体态或有肥瘦,可是那种盈目的杀气,不惜誓死一拚的志概,却仿佛凝形成势,便看不见摸不着,却也深深震撼了人心。

安磐像是一个独沽一味的商人,形色骄傲的在介绍着他得意的各式商品:“这九个人,屈归灵,全是我们‘铁桨旗’‘雷’、‘电’、‘风’、‘云’四殿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我说好手,可能你心中不以为然,但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不是夸言,他们的能耐,以及他们的忠勇,将给你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屈归灵的脑子里不由浮起“三刀断虹”的影像来,那三位,不也是“铁桨旗”“雷鸣殿”的好手么?冲着安磐露齿一笑,他道:“相信你说得不错,安磐,我们就在这里豁起来看么?”

安磐狡猾地道:“既要拚命,在哪里拚都是一样,外面虽说地方大,追逐奔腾起来却挺累人,楼上窄是窄了点,但回环进退之间,才越发可显功力,屈归灵,你就认了命,别出歪主意啦。”

屈归灵道:“地方是你们的,安磐,只要你们不怕弄得血糊淋漓,我自然更不在乎。”

安磐轻描淡写地挥挥手,似是在吩咐饭馆里跑堂的开始上菜:“时候到了,我说兄弟们。”

最靠近寝室,左侧头上的那扇门内,这位又黄又瘦的仁兄便一个斤斗倒翻三尺,人在悬空,两只“峨眉刺”掣掠吞吐,飞快刺向屈归灵。

几乎不分先后,右侧边房中的那个粗矮汉子,亦贴地暴扑,一柄“分水薄刀”活脱片片波光,像打着旋转般斜飘而至。

屈归灵卓立如山,寸步不移,他的目光凝聚在芒影的闪动与奇幻的变势中——“穿心刺”倏然抖起一点寒星,只是一点,那干黄瘦小的朋友已兵器猛荡,人往后仰,而星点猝斜,同一时间击中连翩削来的“分水薄刀”,使刀的仁兄溜地回滚,虎口上业已见血。

走道另一边,叶潜龙也独力迎住三个对手,围攻他的三个人,一个头如芭斗,腰粗膀阔,体形决不比叶潜龙稍逊,正握着一把大号“鱼鳞紫金刀”

做主力攻击;另一个缺了左耳右眼的伙计,则使着一对“倒刃勾”跳跳蹦蹦似只猴儿般绕着圈子游斗;第三位更是阴邪,人窝在门里,抽冷子便是一记狠招,这家伙的武器是一杆“没穗枪”,光溜溜的矛尖伸缩如电,配上他那细瘦的身子,倒是相当合适。

攻扑屈归灵的两人才向后退,其他房门内又窜出了四位来,这四个人在不够宽敞的走道中,却有他们独特的应战方法——两个人各执着一只“爬山爪”支持体重,分由左右壁端攀附过来,爪扣爪起,竟然游走如飞,运行下空出的另一只手则挥剑如虹,芒刃闪炫,密若骤雨。

这两位是居高临下,从上头施展,那两个则并肩齐步,就由走道正面进攻,两个人使用的玩意更见趁手,一个拿着“方天戟”,一个直挺“大扫刀”,真正是长枪巨刃、冲锋陷阵来了。

走道的面积只有这么宽窄,高度亦仅得如此上下,四位仁兄把空间完全占满,短家伙险、长家伙强,得理不饶人的猛扑过来,光景是根本不让屈归灵有抗拒的余地!

屈归灵的“穿心刺”,长约三尺有半,抖到尽头,也够不着对方刀戟的另一端,而长戟掀戮,扫刀挥霍之下,高攀在壁顶的两位犹仍剑势飞旋,咄咄逼人,背后寝室之内,还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青面魔君”安磐,眼前的情况,可确实有些“坐腊”了!

寒光冷电以各种不同的形象汇聚向屈归灵,就在各式芒采将要接触到他身体前的刹那,他的身形暴翻猝施,于旋动的同时,晶莹闪耀的一片光焰突兀把他全身裹卷于内,并以难以言喻的快速往上往前飞掠——乍然看去,仿佛一道光柱在矫舞伸舒,宛似长龙经天,威猛至极。

金铁的碰撞声、折断声,便像千百柄大锤此起彼落时的嘈杂震动,扭曲的剑锋、变形的戟刃与刀身,零碎四散,交织反弹,当然,其中还掺合着人的肢体、内脏、毛发、血肉,不过,却难以辨识这些东西原来是什么形状,及属于哪个部位的了。

要是没有人见过“身剑合一”是什么样子,现在,屈归灵已表演过了。

层裹在他身上的光电,在须臾间消失,他脸色苍白,脚步微显踉跄地骤然回身,安磐的“万字夺”已冷焰炫目的到了头顶——安磐拿捏的出手时机十分准确,也异常狠毒,他知道运展这种“身剑合一”的至高剑法最耗真力,尤损本元,运展之际固然锐不可挡,无坚不摧,但时间决不会长,尤其在收剑的一刹,正是力竭气虚,精血浮沉未定的当口,执剑者必然有某种程度的恍惚吁喘现象,趁势猝攻,得手的比算相当不小,如今,他正是这样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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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屈归灵手上的“天残剑”是由最精最纯的缅钢打造,不但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其韧性之强,足可环腰为带,卷曲随心,使用这样的兵刃,绝对要有足够的内劲、灵巧的手法,以及气脉精魄与剑身的相通,才能如臂使指,浑同一体,平日里,他剑出剑收,顺势应变,皆是瞬息之事,此刻可不大一样,安磐来势如虎,又排拣在这么一个要命的关口上,收剑再出,只怕不及,但在气力虚浮的这一刹若是仓促运功,又恐劲道不足贯透剑锋,去速不够,更蒙其害——思维的转动只是俄顷,屈归灵身形暴退,右手倏抖,“天残剑”

活蛇也似卷绕于腕,左手上翻,“穿心刺”“铮”一声射出,强劲若矢!

安磐全身向右侧猛斜,飞起一夺硬击刺竿,另一夺蓦地划出一团光影,夺头却自光影的背面突现,万字形的寒芒闪亮,屈归灵的前胸已“嗤”一声裂开一道三寸长的血槽!

于是,那手执“分水薄刀”的朋友迅速从门内冲出,刀光盈雪,劈头就砍。

屈归灵身形忽然大大的一次摇晃,摇晃的速度之快,像是他根本就不曾摇晃过一样:“分水薄刀”三次斩空,他的右腕骤扬,“天残剑”又似活蛇飞吐,冷焰起处,那位仁兄已怪嚎一声,破胸开膛的倒滚出去,血喷得宛如瀑散!

使“峨眉刺”的伙计便在这时正好一头窜上,双刺上下并出,狠扎急戳来,屈归灵的“穿心刺”居中长射,竿尖透空,发出锐利的磨擦声响,而后出先至,不待对方的家伙够上位置,他的竿尖已将那人逼得狼狈腾挪——当然他不会让这位好兄弟继续腾挪下去,前刺的竿尖走势未变,只在突然的跳动下洒出一点星芒,星芒闪灿,使双刺的仁兄脑门上立刻爆现一朵血花,好鲜艳的一朵血花。

血花映浮的过程只是一瞬,生命的结果却是永恒,那又黄又瘦的小个子身躯朝上蹦跳,连声嗥叫都没有,便恁般安静的蜷伏下来,安静乖驯得像条小哈叭狗。

这两人对屈归灵发动狙袭到顺天应命的辰光,快得仅在人们的呼吸之间,几乎眨两次眼,就从开始到了终结,愤怒至极的安磐并不痛惜他两名手下的死亡,他恨的是因为这两个人占据了攻击的空间,挡住他追杀屈归灵的前进位置,如今,两名手下非但毫无价值的送了老命,他那或可侥幸获胜的珍贵时机亦已消失,目注遍地残尸赤血,叫他如何不气得咬牙切齿了。

姓安的在想什么,恼什么,屈归灵自然一清二楚,他靠在墙上,双眼轻眺,带几声呛咳的笑道:

“有时候,安磐,以众凌寡或以多打少,并不见得十分合算,你说是么?”

安磐阴恻恻地道:“你运道好,叫他们挡了我的路,否则,你早就和他们躺在一堆了!”

屈归灵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瞳孔中的光芒却清澈明亮,他的声音略显暗哑,说话的气劲却相当沉浑悠长:“安磐,人活一生,都能逢着某些机会,不过,逢上了却须切实把握,因为机会来去无征无兆,稍纵即逝,这一次把握不住,下一遭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甚至永远不再,你失去了一次机会,我怀疑你还有相同的好运!”

“咯崩”一咬牙,安磐青森森的面颊往上吊起,他从齿缝中抽着气道:“场面只是开始,姓屈的,隔着落幕犹早,如果你认为你占了上风、赢了阵仗,就未免想得太乐观、太幼稚了。”

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走道那头尚在火并激战中的叶潜龙,屈归灵平静地道:“我们不是在赴你的酒宴,还等着一道菜一道菜的由你上?安磐,这是拚命,拚到我们认为够本够利的辰光,去留就不在于你了,我们若是要走,谅你也拦不住!”

冷冷一笑,安磐道:“看我拦不拦得住!”

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让我们彼此证明一下,安磐,这不是你一贯的自说自话能以定规的!”

一声嗥叫便接着屈归灵的语尾响起,屈归灵略略斜眼,正好看到那手使“没穗枪”,躲在房间门内阴着打偷袭的仁兄伸张两臂,一头撞跌——说是一头撞跌,未免笼统,因为严格论起来,那人已不算还有脑袋,脑袋早已被砸砍得血肉模糊,仿若一团烂柿子了!

安磐形色倏变,身躯微向前倾,屈归灵笑着将“穿心刺”横拦,闲闲地道:“你过去不得,姓安的,除非你先经过我这一关,你自己琢磨,有这个本事么?”

双夺交叉于胸前,安磐的表情忽然沉静下来,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音调,像是在朝空中某位能够帮助他的神祇祈告:“孟前辈、山前辈,安磐无能,还得有劳二位前辈圣驾,赐助一臂,以灭此獠!”

屈归灵并不以为安磐的模样可笑,更不轻断对方在装神弄鬼,他立即退后一步,全神戒备,直觉的反应,隐隐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凝结,而且迅速挤迫过来!

安磐身后的寝居里,靠着铜床的那面墙壁,就在这时悄无声息的旋开,从墙壁旋开的两侧空间中,各自缓步走出一个人来,右边的一个,身材胖大,秃顶无发但却白眉白髯,衬着满面红光,一袭白袍,倒有几分神仙中人的味道;左边的那位,长像与他的同伴正好相反,满脸皱纹褶叠,黄疏疏的头发毫不整理的任其杂乱披散,佝偻着腰身,手上握着一只色泽乌黑,通体盘结交错的“鸠首仗”,一步一顿,像是一阵风都能吹跑了他。

安磐赶紧往旁退让,哈腰弓背,似是在恭迎活祖宗一样迎接着这两位老人,他目光下垂,敬谨小心得连嗓门都有些沙哑了:

“孟前辈、山前辈,形势变化,殊出所料,在下眼见情况不易控制,方斗胆恭请二位法驾现身压制,有扰清神,尚乞恕宥——”

满面红光的白髯老头哈哈一笑,挥着手道:“我说安磐,你就别这么诚惶诚恐法啦,我们两个老不死,这趟来‘黑岩半岛’是干什么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自当豁劲替‘铁桨旗’挺上一挺,否则,岂不是只端着老招牌吃闲饭来了?”

安磐忙陪笑道:“言重言重,孟前辈是太也言重了……”

自这两位老人一出现,那边与叶潜龙拼得火爆的一双“铁桨旗”朋友,亦立时抽身撤下,面向叶潜龙,背对着这头,采取的是防卫的势子,看情形,他们乃在等候着进一步的发展与指示。

叶潜龙仍是老习惯,一声不吭的卓立原地,“双鱼剑”柱在身前,他两手垂叠,搁在剑柄之上,虽然带着微喘,气势却仍稳当之极;他不曾趁机追杀敌人,不是他发慈悲,他也警觉到局面有变,只怕大难将兴!

姓孟的老头儿瞧一眼遍地的血肉狼藉,不禁频频摇头,他的目光转投向屈归灵脸上,在一阵仔细端详之后,居然笑吟吟地开口道:“你叫屈归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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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屈归灵微微躬身道:“正是在下。”

老头儿拿左手拇指朝自己隆挺的鼻尖点了点,越发笑容可掬地道:“那么,你可知道我这老不死是谁?”

屈归灵神情肃穆——甚至透着艰涩地道:“前辈想是黄海‘赤严岛’‘白眉仙翁’孟天复孟老前辈……”

哈哈一笑,老头儿拍了拍手:“好见识,料不到我这老不死许多年不出江湖,却仍有不相干的人一眼就能把我认将出来,呵呵,‘赤严岛’的孤单岁月倒是未曾白抛!”

说到这里,他又一指身旁那枯瘦干瘪的佝偻老者,露着满口整齐坚硬的白牙道:“再考考你,屈归灵,这一个老家伙,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屈归灵缓缓地道:“‘终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独行’山莫古山老前辈?”

孟天复大笑道:“好,好,好眼力劲,不错,这专家伙正是‘一杖独行’山莫古,屈归灵,有你的,我们从未谋面,你招子一瞥就知道我和山莫古的底细,多少年闯道混世,总不算白搭!”

当然不算白搭,“白眉仙翁”孟天复、“一杖独行”山莫古,非但是武林中盛名烜赫的前辈怪杰,更是江湖上无出其有的“海怪山魅”,这两号难惹难缠的人物,如果还认不出来,刀口饭岂不是枉吃了?

“一杖独行”山莫古的个性,显然不似孟天复来得开朗,孟天复在大笑,他只手扶“鸠首杖”,冷着一张皱纹深刻的老脸,丁点表情不带,模样里还真透着特立独行的傲岸之态。

孟天复指指地下的横竖残尸,依然笑颜不改地向屈归灵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么?”

屈归灵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不知怎的,心腔子竟亦猛烈收缩了几下:

“是为在下所杀。”

孟天复嘴里“啧”了两声,道:“屈归灵,杀人也得讲求个手段才是,像你这样近似凌迟碎割的杀法,不嫌过份么?到底他们和你并没有深仇大恨呀!”

舐了舐嘴唇,屈归灵道:“生死搏命的关头,有时候难免考虑不到出手的方式,尤其在剑刃的快速旋转下,想要维持对方的完整更属不易,前辈高人,当能体谅现实状况下的无奈。”

一双虎眼翻起,孟天复道:“你是在说,他们是被你用‘身剑合一’的剑式所杀?”

屈归灵道:“在前辈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

嘿嘿一笑,孟天复道:“你倒挺谦虚,但却谦虚得不是时候;屈归灵,练剑练到你这等火候,亦大非易事,可惜今晚上要糟塌你了!”

屈归灵的丹田倏紧,有一股凉意从心底往上攀升,他强持镇定的道:“前辈与山前辈,都是武林中的先进,两道上的鼎柱,受千万人尊敬崇拜,风格节义,仰之弥高,而魏长风所作所为,丧天害理,触干大忌,为明人之不耻,二位前辈竟如此偏袒于他,亦不怕蒙受为虎作伥之议?”

孟天复眯着眼道:“屈归灵,你敢这样对我两个老不死说话,足见颇有胆识,现在,我们且不忙着玩真的,让我告诉你一点人生的经验、年次间的世故。”

一直不曾开口的山莫古,这时忽然轻咳一声,似乎是不大耐烦了,孟天复却不理他,管自兴致极佳的说下去:“首先,你必须明了魏长风跟我是什么关系,他的师父孟天敬,便是我的嫡亲哥哥,我对长风,有双重的师叔情份,虽然天敬大兄早逝,这些年来,长风却从来不曾疏忽过对我的孝敬,‘赤严岛’孤悬海隅,波涛汹涌,他仍然按时定省、嘘寒问暖,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海岛的岁月冷清寂寥,我又是个老人,还有什么比一颗赤诚虔敬的血心更能使我温暖与感念的?”

屈归灵的一颗血心却不禁在往下沉,他用力勾动着唇角,干涩地道:“不知前辈还和他有着这么一段渊源……”

孟天复笑道:“这段渊源可是深着啦,屈归灵,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说说,长风有了困难,我能袖手旁观么?所以,我就来了。”

屈归灵像是在挣扎着道:“但,孟前辈,是非曲直,却须有个公论,二位前辈不该昧于情份,便罔顾真理——”

哧哧笑了,孟天复道:“说到这里,才算点上了主题,屈归灵,我不是要告诉你一点人生的经验与年次间的世故么?你该记着,人活一生,不过百载,如何过得舒泰、活得痛快,方为主要意义,长风和我有这么深切的关系,大半辈子的情感,更由着我享受我喜欢的一切,提供我所有的需求,形势上我们已经密不可分,而你,竟要来破坏这种形势,你想想,我会答应么?至于你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公论真理,于现实情况中,未免就显得愚昧及微不足道了!”

吸了一口凉气,屈归灵居然连话都说不顺畅了:“你的意思是,前辈……只因为你们有这层渊源,有这种物欲上的供需关连,便任什么冤屈黑白都可以不论?”

重重点头,孟天复这一次不笑了:“正是,区区几条人命、细碎一些过节,要想在我们此等浩瀚的情份中发生分离作用,言来实在可笑,在我的意念里,早把这档子事的曲直给‘淹’了!”

屈归灵喃喃地道:“‘淹’了?”

孟天复沉缓地道:“或许你也想知道,山老鬼又是为什么来此插上一脚?理由很简单,他和我是莫逆之交,情逾手足,我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所以,我来了,他当然一齐到场!”

猛一摔头,屈归灵努力振作着自己:“孟前辈,这就是你的结论?”

孟天复颔首道:“不错,这就是我的结论,而且,绝对不会再有任何变动!”

回头看了叶潜龙一眼,屈归灵发现这位“默剑穿山”居然静恒如故,仿佛早已将一付臭皮囊拎在手上,随时皆可抛置似的。

孟天复又在说话:“屈归灵,事到如今,你是待自行束手就缚,还是要见过真章?”

屈归灵沉重地道:“前辈应当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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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孟天复自然知道答案,他却仍不放心,或故示宽容的加问了两句:“屈归灵,即使在我与山老头的联手之下?你可清楚你的胜算有几成?”

屈归灵坦白地道:“我们的胜算微乎其微,但人总要争一口气,争一个格,如果二位前辈和我们互易立场,想也会一样这么做!”

点点头,孟天复道:“唔,这倒是不假。”

接着,他望一眼身边的山莫古,笑了:“山老不死,我知道你早就不耐烦了,不用毛躁,这不到了动手的辰光啦?你说说,眼前的两个,你中意的是哪一个?”

山莫古垂塌着松弛的眼皮,有气无力地沙着嗓门道:“随便。”

孟天复笑道:“给个便宜你占,那‘鬼剑门’的大块头交由你来打发吧。”

山莫古哼了一声,柱着他的“鸠首杖”,佝偻着腰身,老态龙肿的“噔”、“噔”、“噔”,走过屈归灵身旁,直趋甬道的另一端,瞧他那种表面要死不活,实则目中无人的模样,未免令人气结!

正与叶潜龙对峙中的两名“铁桨旗”好手,一见山莫古来到近前,忙不迭地向他躬身行礼,这位“一杖独行”却看也不看一眼,手上的“鸠首杖”一顿,像是在朝着空气说话:“退下。”

当那两位仁兄匆忙后退的须臾,叶潜龙蓦然一脚踢向柱立身前的“双鱼剑”鞘尾,剑鞘映着灯光闪亮高扬,他的剑锋已经出鞘,剑尖倏挑,如同电击也似暴指山莫古的咽喉!

山莫古的外形是又老又丑又笨,但一朝动手过招,其反应之快捷诡异,简直匪夷所思——只见“鸠首杖”猛带向前,“当”的一声已将刺到喉间的剑尖截出,几乎不分先后,他的右掌斜飞,仿佛一刃翩闪,猝斩叶潜龙,叶潜龙抢剑旋身,已然退出三步!

山莫古挺立原地,“鸠首杖”顺掌溜弹,其劲势之强浑,竟激荡空气,在走道间带起层层旋涡,叶潜龙如此魁伟的身体,居然站立不稳,于陡起的气流回涌下急速摇晃!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屈归灵只一打眼,就明白山莫古的功力之高,确非虚传,叶潜龙已经足可算得上一等一的身法艺业,比起这位“一杖独行”来,相差几乎不止一截!

心中一动,他的双肩微微耸起,孟天复已两手一拍,笑嘻嘻地道:“屈归灵,那一头你帮不上忙,若是手痒,我这老不死正好陪你走上两趟!”

屈归灵暗里咬牙,冷冷地道:“孟前辈,在下得罪了!”

孟天复大刺刺地道:“不要紧,谁会得罪谁,现在还言之过早哩。”

身形侧斜,屈归灵的“穿心刺”起若流虹,笔直射向孟天复的眉心,而光芒甫现,他人已倒转,“天残剑”圈成一个刹那间凝结成的光环,由下往上,兜罩敌人全身!

盂天复“咽”了一声,双掌下压——仅是平平淡淡的一个招式,嘴里犹在说着话:“不错,是比那姓叶的来得高明……”

而劲气宛若从地下冒升,“忽噜噜”的怪响着,以他的身子为中心向四周翻卷扬溢,屈归灵立刻感到一片巨大的动荡力道像是无数股暗流交涌冲激,掀腾而来,任是闪退得够快,亦被推震得连连三次撞上墙门!

盂天复笑哧哧地道:“这是‘大周天混元一气掌’,屈归灵,你以前见识过么?”

屈归灵凝神聚气,双目毫不稍瞬的盯视着孟天复的瞳孔——他没有回答,在这种情况之下,任何细微的分心动作,都足可造成终生遗憾。

又拍拍手,孟天复形色安闲得活似在与老朋友话家常:“一般来说,‘大周天混元一气掌’比较适合用在狭隘的场所,因为空间的限制和阻隔,容易激起劲气反弹回旋,益发增加掌势的威力,屈归灵,你要注意,当我再将力道引指之际,你的处境就会更为艰困了!”

屈归灵仍旧紧闭着嘴唇,他的注意力完全摆在必须注意的地方。其实,不必孟天复这番“猫哭耗子”式的解说,屈归灵也深深明白此时此地,那“大周天混元一气掌”的厉害,他当然更清楚对方于再发之下,力道引带包卷的威势又是如何惊人,他在迅速考量应该用什么法子抗拒,他心里非常有数,他的时间业已不多了!

孟天复笑道:“再上来试一次,屈归灵,我们都不希望把交手的过程拖得太长久,是吧?”

屈归灵左手上的“穿心刺”便在这时洒出一蓬光雨,像是一团正月里迸放于高空的艳丽烟火,闪耀着形状不一却又密集飞溅的炫目芒焰,当孟天复的双掌再度向下压落,他的身形奋力上跃,只在一个幅度极小却快捷无比的回旋中,“哗”的一声寒光暴射,紫电流转,人与剑合,已似一道经天的长虹,挟着难以言喻的凌厉气势,卷射孟天复!

孟天复本来的念头,是要用他劝力浑厚的“大周天混元一气掌”如法炮制,冲散屈归灵在“穿心刺”上的攻击,然后再出煞着挫败屈归灵,他却没有料到人家的反应比他更快,不但招中套招,狠里夹狠,而运起“身剑合一”

的剑式竟然利落至此,几乎不须要任何聚气贯力的事先准备程序,只在瞬息间便可发挥人剑相合的功能!

惊愕仅只一刹,事实上亦不容他再有懊恼的余地,屈归灵的身体融裹在晶莹璀灿的湛湛的光柱中,疾进如矢,搅气成涡,一眨眼已到面前!

孟天复蓦地大吼出声,其声沉闷悠长,震得四壁晃动,积尘纷落,宛若怒狮嗥号,随着他的吼声,身上的白袍猝然蓬涨飞掀,人似虚浮空中不动,实则他形体四肢却在做着其快至极的小角度闪旋,由于他闪旋的动作太过细微迅捷,看上去便好似没有什么动作了,而打着回荡唿哨的暗劲隐流便围绕着他的身躯上下交互循环,形若气罩,这位“白眉仙翁”的回应固然怪异又完密,但内行人一看即知,乃是属于防卫性的。

白虹飞掠掣映,瞬息舒卷盘转,双方的接触只是几个须臾,疾同石火,连串的“噗”噗“闷响中,寒电倏收,屈归灵贴壁而立,脸上又浮现起一片泛青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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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孟天复也在微微喘气,光秃的脑门顶汗水隐见,白袍上最少亦有十几处利刃割破的裂痕,他肥大的双手十指间赫然尚淌着滴滴鲜血!

另一头,叶潜龙刚好险极的躲过了山莫古泼风似的十七拐,任是他的“双鱼剑”仍然翻挺纵横,气势上却已大见艰辛了。

孟天复长长吁了口气,背后,安磐已经急毛窜火地抢了上来,满脸惶恐之色:“孟前辈,孟前辈,姓屈的那厮不曾伤着你老人家吧?”

孟天复瞪了安磐一服,没有半点笑容——他不笑的时候,形貌居然十分冷肃严酷,安磐赶忙打个哈哈,低着上身退后。

转把目光投回屈归灵脸上,孟天复摇摇头,声调徐缓深沉地道:“大概有快二十年了吧?没有人叫我流过血,屈归灵,你终于开了例端。”

屈归灵努力稳定着自己内腑间血气的涌荡,他暗暗运功调息,却不能不冒险开口:“举凡人间事,不论哪一桩,总得有个开始……孟前辈,谁也难以称尊永世、屹立于秋,迟早都会逢上一遭!”

孟天复嘿嘿笑了:“不过,那个打破惯例,举事开端之人,恐怕就不免要付出代价,这代价,还一定非常惨痛,屈归灵,你想到了么?”

屈归灵干干地咽着唾沫道:

“人处在我这种情境之下,很难考虑到许多,孟前辈,若待般般周全,就只有俯首就戮,任由宰割一途了!”

提起犹在滴血的双手——手上约模绽裂着六七道细小的伤口,孟天复白眉轻皱:“很奇怪,以我苦练过一甲子之久的‘蹈光摄物’手法,竟然捏不住你的剑锋,屈归灵,你运剑的劲气与火候,称得上老到了!”

屈归灵坦然道:“孟前辈,自在下施展‘身剑合一’的剑法以来,还不曾遇上任何一个人敢以赤手相向,更遑论空拳夺剑了,前辈修为,确然精湛超凡,前辈未尝料及的只乃一端,在下所使之剑,为缅钢铸就,可坚可韧,与寻常硬体剑锋,自有不同,前辈恃艺夺取,没有将双手赔进,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孟天复嘿嘿笑道:“你说的也是实情,但屈归灵,下一次你可得千万小心,你从来没有遇上胆敢在‘身剑合一’剑法施为中赤手夺剑的人,现在你遇上了,又安知你能永远保住你的手中剑?”

屈归灵道:“这就要看造化了,孟前辈,看看在下有造化,或是前辈的造化大?”

哼了一声,孟天复道:“真正放肆!”

口中叱喝,人在微晃之下已到了屈归灵面前,这位功力惊人的白眉老怪双掌横扫,气劲方涌,他的位置竟难以思议的换到屈归灵背后——仿佛同时之间,突兀出现了两个孟天复一样!

屈归灵猝然全身缩成一团,“天残剑”溜体旋绕,冷电流闪中,“穿心刺”倏抖斜弹,银芒如星,宛似来自虚无!

孟天复宽大的白袍再次暴涨蓬飞,他吐气开声,双掌翻合,硬生生接住了那朵弹射至额门之前的寒星——也就是挟住了“穿心刺”又细又利的竿尖!

屈归灵反应之快,如同预期中的连贯动作,他左手猛挫竿柄,人向侧旋,“天残剑”刹时凝成一片晶雪似的光网,兜头罩扫孟天复。

双手夹合着细锐的“穿心刺”前端,孟天复身形微倾,已变做单掌抓牢竿身,他空出的右手,状似笔直伸展头顶,其实却在以肉眼不易察觉的快速震动作着游移,当剑锋与剑锋并连成的光网罩落,他的右手已在千百次融于一刹的晃闪中,蓦地以平面角度捏住了“天残剑”的锋刃!

屈归灵的一声厉叱,恍如半天响起的焦雷,只见他脸色瞬转灰白,抛去“穿心刺”,左手猛握右腕,双掌合力,随着身形的扭力抬剑,于是,孟天复闷哼一声,单脚划过一道弧线,屈归灵人已飞起,但他的剑仍在手中!

随着屈归灵身体飞抛的,还有两截断指——孟天复右手拇指与食指的上半截,断指在空中跳弹,血淋淋的像是两个叫屈的小精灵!

孟天复那一脚,力道非常沉重,虽然只是踹在屈归灵的后腰下,也震得他内俯翻腾,血脉回逆,差一点就闭过气去;背脊撞到墙壁的瞬息,他猛力以侧肩动作来抵消冲撞的反弹力量,饶是如此,人也震翻了一个斤斗,他有心挺身站起,双腿一软,却又坐回地下!

“青面魔君”安磐就站在三四步外,感谢老天,这个杀胚惧畏于孟天复的规矩,硬是不敢趁机抽冷子下手,但见他满脸杀机,双目中的神色贪婪急切,却提不起胆量潜越雷池一步!

孟天复缓缓逼近,根本不去看他的右手,好像失去的两小截手指,和他毫无关连似的,他只注视着坐倒地下的屈归灵,模样倒像生怕屈某人插翅飞了……

屈归灵在急促的喘息,灰白的面庞上汗水淋漓,他目定定的望着渐次逼近的孟天复,握着剑柄的右手五指,更越来越紧了。

就在这时,一条庞大的身影洒映着血光从走道的那一端冲来,“双鱼剑”

挥舞劈斩,仿佛怒浪骇涛,猛不可当,来人一边奋力扑杀,边声嘶如泣般大叫:“屈大哥,快走……”

当然,那是叶潜龙,受了伤的叶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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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安磐踏前一步,万字夺当胸交叉,声音冷锐地道:“走?谁都别想走!”

叶潜龙的背后,山莫古如影随形的跟来,木声木气地哼唧:“甭跑了,死在哪里全一个样……”

而孟天复本来不想在叶潜龙身上费手脚,他的目标完全对准了屈归灵,但他想不想是一回事,现实的情况又是一回事——叶潜龙形同疯虎,不要命的冲向孟天复,“双鱼剑”飞挥如练,锐劲破空,对这玩意可托大不得,锋刃过处,仍是能要人老命的!

白眉猝往上掀,孟天复原地暴旋,双掌翻回,一片无形罡力澎湃四涌四涌,又在涌荡的须臾结合为一道看不见的巨流近向叶潜龙;孟天复阴沉着面孔,双目透闪赤光:“你是找死——”

叶潜龙衣衫破碎,混身浴血,他的“双鱼剑”捭阖纵横,吼喝声极为凄厉:“快走啊,死两个不若死一个……”

倚在墙脚的屈归灵竭力往上挺升,心中却一阵绞痛——什么形势该采取哪一种因应措施,他比谁都清楚,若不能因势顺变,一贯强图挣扎,便只有自取灭亡,问题却在于,他有什么权力让叶潜龙单独来承受原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不幸?

凌厉又沉浑的劲气,击撞得叶潜龙身形滚仰,仆跌翻腾,但他剑出剑闪,仍然凶悍狂野,猛锐无比,纯系不要命的招式:“你快走……屈大哥……我奉命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掩护你……你若不走,我决不会先求幸免……屈大哥,我知道你的想法,但那不切实际啊……”

就在叶潜龙的嘶吼声里,山莫古业已掩上,“鸠首杖”落似山叠,这老山魅的嗓门却似在哼唱着招魂的挽歌:“都不用走了,来是两个,去是一双……”

强劲的罡力在激荡,剑尖在浮沉,鸠首形的杖端宛若百鸟散飞,有击闪声传响,有喘息,有强忍痛苦的吁颤,当然,还有不停冒现的血花。

突然一声“哗啦啦”的窗户碎裂声爆起,跟着便是安磐狼哭鬼号般的叫嚷:“不好,姓屈的逃走啦!”

孟天复回一步就到了安磐跟前,顺着安磐的手势,他看到右首头一间房内那扇洞碎的窗口,于是,他冷冷的说了一句:“我看你也快要变成个死人了。”

一下子便沁出了满头冷汗,安磐的一张狭长青脸立刻泛了乌紫:“安磐该死,安磐该死,只因不知前辈确意何在,不敢稍有造次,才有如此疏失——孟天复沉沉地道:”我那一脚,重逾数百斤,便不能裂碑,亦足可断桩,屈归灵受创必然不轻,谅他也跑不多远,安二当家,还不快追?“

一声“安二当家”,叫得安磐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他慌忙躬身道:“是,是,这就去追,这就去追——”

等安磐招呼过楼上仅存的两名手下匆匆离去,孟天复不由看一眼自己血淋淋的右掌,他猛一跺脚,也循着房内的那扇破窗飞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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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十八章阴风愁雾心似晦

大概是“铁桨旗”的人们太过相信孟天复与山莫古的本领,认为有他二位压场便足可吃定,所以在“鲸穴”之外,并没有另行布署什么高手做围堵接应,当屈归灵破窗而出,除了引起几个警戒中的小角色一阵愕然叫嚷,不曾遭到任何阻碍,人已越墙飞掠,长射进一片黑暗之中。

屈归灵知道自己的伤势不轻,血气翻涌下非但双眼泛花、内力不继,后腰部位连带着背脊竟也僵麻硬结,难以牵动,而心腔子不停的剧烈收缩,每一次收缩,便有一股热流往咽喉处冲激,他拼命憋着气吞咽下压,生怕血喷神颓,这一辈子就别想活着逃出“黑岩半岛”了。

他明白,人在这种情形下,是决计不能逞强的,眼前的因应之策,只有一桩——好歹且先躲过追兵再说,别提叫孟天复或山莫古追到没有活路,即使被安磐截住,也一样不好招架。

何如霞隐身“接应”的地方,他记得十分清楚,原先倒没想到真让这位何二小姐打“接应”,现在,预留的这一步却还派上了用场。

屈归灵的行动有若惊掠的飞鸿,一闪之下,人已上了这堆错叠嵯峨的礁石顶端,他刚刚往一个岩窝中伏身,斜刺里、冷芒猝映,一柄剑瞬间幻为一双,对着他的侧面戳来!

猛然向里缩贴,屈归灵低促地叫了一声:“二姑娘,是我!”

剑锋随着他的喊声收回,一阵淡淡的馨香轻拂,何如霞已从旁边的半截岩脊后现身,夜浓雾重,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语调中却显然透着忐忑忧惶:“是屈先生?”

屈归灵喘了口气,沙着声音道:“是我。”

何如霞机伶怜地打了个冷颤:“叶叔呢?”

黑暗里,屈归灵又不禁心腔子抽搐;他僵寂了须臾,才艰涩的道:“叶兄他……陷在‘鲸穴’中了……”

何如霞的语气仿佛玄冰,又冷又硬:“而你,却独个儿逃了出来?”

屈归灵哑着声道:“要不是叶兄拼死掩护于我,只怕我也难有生路……”身子往里靠近,何如霞的面容在夜色中苍白如纸:“你是说,叶叔已经遭到不幸?”

屈归灵呐呐地道:“在我脱离现场的一刹,叶兄已受重伤,二姑娘,叶兄生死如何,目前尚不敢断论,但是,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实难令人乐观……”

哼了哼,何如霞咬着牙道:“为什么你不和叶叔同进退、共生死?屈先生,你们是两个人进去,逃出来的竟只有你一个,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临难苟免、不仁不义的行为?”

屈归灵又是气愤、又是痛苦地呻吟着:“二姑娘,你不可断章取义、含血喷人,当时的形势你不知道,要想两个人一齐脱险,决无可能,至多饶出一个,甚或双双牺牲——”

说到此处,他突兀静止下来,何如霞想要开口,却在恁般僵寒的阴森感应下不期然的噤声——于是,她已听到岩窝之外,有衣袂飘风之声连续掠过,不多久,更有火把的光辉移动,但是,就听不到一丁一点的人声喧哗。

屈归灵靠在岩壁上,微仰着头,两只眼睛却大大的睁着,他的“天残剑”仍然灵蛇似的缠叠在右腕上,偶而闪炫起一兵冷芒——他早已打定主意,能够躲过这一劫,当然还有回来索讨公道的机会,否则,再缀上对方几个,亦算无憾了。

何如霞则板着脸庞一声不响,当岩窝外的火把光华忽隐忽现的映过她的侧面,衬托出来的只是一张宛若石雕般的假像。

此时此刻,再怎么多做解释亦是枉然,屈归灵不仅肉体上痛苦莫名,精神上的抑郁尤其如煎似熬,这算怎么一个说法呢?浴血豁命,为的乃是一个“义”字,“义”字的沿伸,却竟落得如此不明不白的一场委屈,莫不成天下的不平之事,果真管不得、睬不得?或者是,自己热心过份了?

时间在静静的流逝,但追索的敌人却似乎尚未放弃他们的希望,一拨拨的搜过来,一拨拨的查过去,火把在闪映,青红色的光焰在跳动,悠忽忽的飘移来去,夜暗里,就似溜溜阴魂不散的鬼火。

屈归灵也计算过,对方成功的机率并不大,“黑岩半岛”如此广阔,地形又这般复杂,时当深宵,天候恶劣,在层叠错落的礁岩纵布间,要想找着一个执意躲藏——或者已经趁隙远扬的人,何异大海捞针?况且这个人的反应机智又不太差,求生力强,若待追拿得手,更则难了。

最不能平衡的,屈归灵深知这孟天复,以孟天复的身份地位与武学修为而言,失掉的那两截手指,不啻是对他威望的严重,这样的打击,已不是泛泛的宽宏大度空言所能弥补,它必须用鲜血来解恨除怨,当然,屈归灵将尽量避免给予孟天复如此机会,眼前,只有双方运道的走势了。

何如霞依旧紧绷着脸孔,一声不吭,瞧这位何家二小姐的模样,和她有仇的不像是外面“铁桨旗”的朋友,倒似是与屈归灵透着那么几分不共戴天。

雾气更浓了,森森的寒潮无形无影的伸展渗浸,冷冽的海风在雾气外徘徊低咽,冰湿的感觉便往人骨缝里钻,这“黑岩半岛”,可真是一座现世的人间地狱……

天色微明,岩窝的四周浮沉着濛濛的雾氲,雾仍旧是那么深浓,只不过,晚间透着郁黑,拂晓又变做无底无边的乳白了。

空气冰寒,吸一口入肺,能冻得人混身起鸡皮疙瘩,春末夏初的节令,还有什么地方会有这种反常的气候?赶到果真进入冬季,那等雪凝天地,呵气成冰的日子,还能客人过下去么?

何如霞不期然的哆嗦了一下,目光瞥过屈归灵的脸孔,这时,她才骇异的发觉,屈归灵的面色竟如死灰,胸前血渍浸染,而血泽却早已痂结成一片紫褐!

略略犹豫了片刻,她轻轻地开口道;“屈先生,你,你可是受了伤?”

半撑着眼帘,屈归灵疲备地道:“没什么要紧,我还挺得下去。”

何如霞怔忡地道:“凭你的功力,竟也有人伤了你,那人的修为,必定已经不可思议了,屈先生,伤你的是谁?”

虽然明知说出来也可能只是白说,屈归灵仍旧吃力地道:

“是两个叫做‘海怪山魅’的武林前辈,二小姐,你听说过么?”

何如霞迷惘地摇着头道:“‘海怪山魅’?这是什么人?我从来就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吸了口气,屈归灵道:“那‘海怪’,就是黄海‘赤严岛’的‘白眉仙翁’孟天复,‘山魅’则为‘终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独行’山莫古……他们两人四十年前就已扬名江湖,称得上武学精湛、造诣深宏,内外修为都是顶尖的道流,我从来不曾想到,这两个人会和魏长风有什么渊源,更未料及他们竟如此替魏长风卖命……我疏忽了这个关节,叶兄也同样疏忽了这个关节,所以,结局便落到眼前的一场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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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何如霞双眉紧蹙,沉重地道:“照你的说法,屈先生,这两个老怪物竟是无缘无由、无征无兆,突然从莫须有之间跳出来为虎作伥的?”

舐润着干裂的嘴唇,屈归灵沙哑地道:“怨只怨我们消息欠缺灵通,对敌情的搜集不够缜密,二姑娘,他们两人的出现,当然不会是‘无缘无由、无征无兆’,仅是我们事先没有广做研议,细为推敲罢了,如果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得足够,便极可能免去这场灾祸……”

何如霞道:“这又是怎么说法?”

屈归灵强打精神道:“二姑娘,那孟天复,是魏长风师父孟天敬的嫡亲胞弟,不但彼此关系极深,这些年来,他更一直接受魏长风的奉养,双方来往十分亲密,从未有所中断,而孟天复生平最要好的挚交就是‘孤塔峰’的‘一杖独行’山莫古,二人声息相通,时做盘桓,任谁有事,俱皆并肩一体,共担共承……像这种消息,假如我们事前能深入刺探,预为析解,孟、山两人的动态自则便在考虑之中,因而提早防范,先行布署,情况即有改观的可能……”

何如霞道:“魏长风的师父孟天敬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谁又会去注意他那死鬼师父的关系?屈先生,这不该指责是我们疏忽,像这些陈年烂帐,若待一样一样去清理整顿,还得加以推敲析解,岂不烦死人了?”

屈归灵苦涩地一笑:“就因为没经过这一道手续,我与叶兄便栽了今天的斤斗……二姑娘,有时候,有些事,是必须要不惮其烦方能完满的……”

何如霞沉默了一会,始幽冷地道:“现在说这些,已经与事无补,屈先生,如今形势到了这步田地,你有什么打算?”

捂着嘴呛咳了几声,屈归灵低哑地道:“以我目前的体能状况,实难继续进行狙击任务,我想先行离开此地,方为当务之急,然后,待我伤势痊愈,再做进一步的行动。”

何如霞生硬地道:“叶叔呢?就这么弃他而去?”

面颊立刻抽紧了,屈归灵悲楚的道:“我们不是弃他而去,二姑娘,因为实际上我们现在是无能为力——”

何如霞尖锐地道:“先是我姐姐,后是我叶叔,屈先生,你都是‘无能为力’,历史重演的事向来不多,你却如法炮制来得个快,也不怕把词儿说顺了嘴?”

深深呼吸了一次,屈归灵顿时扭曲的面孔随着他呼吸的过程转趋平静,然后,他缓慢地道:“这一切情形,我都会向令尊做详细交待,是非亦自有公论;二姑娘,只请你慎自克制,不要把你积存心中的泄愤向我发泄,因为我并不是一个适于随他人郁愤的对象。”

何如霞冷冷地道:“我没有向你发泄我的郁愤,屈先生,我不过在陈述一桩事实罢了。”

屈归灵忍耐着道:“那是一桩事实,还是一项恶意的曲解?”

猛一仰头,何如霞道:“你心里明白,屈先生。”

萧索的笑了,屈归灵道:“我明白,二姑娘,我当然明白,至少,这两件事的发生,我全在现场,而你却不在,二姑娘,光凭臆测及个人的情感趋向为事实论直相,乃是极不正确更近乎荒谬的!”

窒噎了一下,何如霞愤怒了:“屈先生,你在指我胡说?”

屈归灵乏倦的叹息着:“二姑娘,你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做小孩子,我指的是什么,你应该明白,时间将会澄清一切,天下事,没有一桩能够永远混淆下去的。”

何如霞的声音从齿缝中迸跳出来,有如一颗一颗冷硬的冰珠子:“我等着瞧,屈先生,我等着瞧!”

屈归灵闭上嘴,闭得好紧好紧;他不但是累、是难受,尤其觉得消沉,草莽风云,血刃江湖,从来不曾有一时像此刻般的悲哀过,假如他没有途经“落月湾”、没有遇上何如霜,虽然难说目前他正何处消遥,至少不会陷在这鬼冷冰清的险地乃是笃定!

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天光只那灰苍苍、白茫茫的一片,没有日影、不见明暗,岩窝之外,除了风声浪声,寂静得宛同鬼域,像是“铁桨旗”上卜的凶神恶煞们,突兀间全跳进了海里。

屈归灵自然明白“铁桨旗”的伙计们不可能跳进海里,而外面的情形越是安静,便越发凶险,这证明对方十分沉着,毫不忙乱,不管有没有希望,他们依然定下心来,极其细密的进行着搜寻的工作。

过份的寂寥、过份的冷清,并不是一件好事,它往往给人的精神上带来无比的压力,意识间增加某些莫名其妙的幻觉,百无聊赖,最是单调枯燥,何况半席不到的岩窝面积内,对坐着两个冷脸心悖的伴当,这股子滋味,亦就更不好生受了。

许是憋不住恁般僵凝的气氛吧,何如霞两眼上仰,又冷冰冰地开了口:“屈先生,在你的指挥之下,可已决定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

屈归灵木然道:“总要等天黑以后,白昼行动,绽露痕迹的可能性比较大,我们必须尽量避免冒险,因为在现今的状况下,我们难以承担冒险的后果。”

何如霞的眼圈已泛现着一抹淡青,她的的模样看上去憔悴而困乏,但她却强撑着,用一种显然是带着三分赌气的语调道:“屈先生,我认为只要外面的危险性降低,我们就不必非等到天黑不可,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到礁岩四周去探查探查——”

屈归灵平静地道:“你知道,这样的请求我不会允准,二姑娘,这太过冒险。‘何如霞不悦地道:”若不到外面查看清楚,又如何得悉情况缓急?屈先生,窝在这里,只怕死路一条,你或者无所谓,我可憋不住!“

将面颊轻贴着冰冷粗糙的石面,屈归灵发觉自己克制的功夫又深入一层:“二姑娘,请你相信我的判断,窝在这里,决非死路一条,而且正好相反,我们只有静伏不动,才是使敌无计可施的自保之道,假设稍露行藏,则对方鹰犬立聚,将目标区锁定圈缩,逐一搜查,那时,就真个插翅也难飞了……”

何如霞懊恼地道:“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道理!”

屈归灵淡谈地道:“经验之谈而已,二姑娘,经验都是鲜血与生命换取得来,决非子虚。”

不自觉的用手摸向肚腹,何如霞喃喃地道:“人家都快饿死了……”

屈归灵还是头一次看到何如霞这种小儿女态,无意中竟自露娇憨;他有些新鲜的感觉,但言词仍不免微带调侃:“昨晚傍黑时分,你要是吃下那副夹肉烧饼,眼下就不会有这么饥饿,我早告诉过你,若是不吃,第二顿还不知何时才能上口,你根本不听劝,现在可尝到滋味了吧?”

何如霞瞪着眼道:“我怎么会知道一拖会拖得这么久?我还以为至多闹到半夜就能完事……”

屈归灵道:“所以说,你的经验尚嫌不足,否则,我又如何事前就有先见之明?”

何如霞嗔道:“你不用得理不饶人,屈先生,任你再是舌灿莲花,足智多谋,我们仍被困在这里乃是不争的事实,你要真像你自诩的那么经验老到,想法子尽快脱险才算是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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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屈归灵颔首道:“且等入夜,二姑娘,我保证我们出困的机会很大,至少,比你想像中来得大。”

哼了一声,何如霞道:“只要别等到把我饿死就行。”

屈归灵在身上摸了一阵,叹口气道:“我想不至于那般严重,二姑娘,很抱歉,实在是找不出一点果腹之物……”

肚子里响起几声咕噜,何如霞不禁十分窘迫,她转过脸去,只空空洞洞地望着岩窝外那一片浮沉的灰白,茫然间,不知她在寻思些什么?大概是,一碗热腾腾油汪汪的红烧牛肉面?

屈归灵对何如霞目前所受的煎熬极为同情,他晓得“饥饿”的味道是什么,更清楚“饥饿”在人的体能或意志上所造成的伤害有多大,世间多少英豪,古今若干圣贤,也没有几个闯得过这一关,堪堪落到名节不保!

同情尽管同情,他却没有法子为何如霞解决这最简单的谋食问题,他只能提早行动——越快离开这里,何如霞所遭的罪就越早结束。

时光慢慢的过去,虽然慢得有如蜗行,好歹总算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等夜幕垂临,屈归灵竟似苦熬了十年——对何如霞来说,感觉上又不知是多少个十年了!

雾又浓了,又变黑了,深稠得仿佛漫天盖地倾泼下无尽的墨汁,伸手抓一把,都有那等冷黏湿腻的感觉。

屈归灵轻轻启声道:“二姑娘,我们准备走吧。”

等这句招呼,何如霞已等了老半天,刹时间,她竟有着死囚获得大赦般的感动,忙不迭地将身子向外移,她急切地道:“谢天谢地,总要脱离苦海了……”

屈归灵赶忙伸手按住了何如霞的肩头,神色凝重地提出警告:“二姑娘,切勿轻举妄动,能否安然脱险,还在于我们自己的谨慎小心,容我在前开路,一切行止,请注意我的暗号点拨——”何如霞道:“说来说去,总之一句话,听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上身滑出岩窝之外,屈归灵回头一笑:“更关系着你的肠胃问题。”

不待何如霞再有表示,他已悄无声息的贴着礁石边缘落地,就这么一个不算剧烈的动作,也顿时引起一阵晕眩,尤其是后腰部位,牵扯着背脊与两肋,亦好像扭曲般产生了连续的抽痛。

靠在礁石上,他略略喘了口气,目光正向四周搜视,何如霞已经紧随而下,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屈先生,你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像你先前讲的那么轻松,这段路途,你真的挺熬得住吗?”

屈归灵低促地道:“放心,我以前受过比这更重的创伤,也一样耗过来了——二姑娘,咱们走!”

说着,他身形低伏,领头前行,曲直弯转,俱皆掩隐于怪石奇岩的嵯峨横竖之间,何如霞屏息紧随,许是情绪紧张过度,业已数次仆跌了。

浓雾仍在迷漫,黑暗一望无际,但这种令人厌恶的天气,对于他们如今的处境来说,却显得十分的偏爱,避险逃厄,还有什么能比晦冥的夜色更有帮助的?所以,尽管寒湿阴冷的空气凝聚不散,感觉起来,却似是好多了。

何如霞偶而回头,仍可见到雾氲朦胧中“铁桨旗”庄院的灯火凄迷,但是,除了庄院中的灯火之外,整个“黑岩半岛”便完全陷入一片漆黑,甚至连岛端两侧的码头上亦无半点明火晃亮,幽寂森严,宛同鬼域。

前行的屈归灵,忽然在一道平墩般的岩石前停下身来,他弓着腰,强屏呼吸,凝神注视着左侧方的某一点,何如霞立即跟着伏下,悄声问道:“发现了什么?”

屈归灵没有回答,因为他无须回答,何如霞就已经听到了一阵细碎的步履声移传过来,听声音,这些人不是在礁岩间窜跳,只是沿着岩底的隙缝迂回行走,人数不少,大概有五六个之谱,一边走,还一边谈着话呢。

一行人逐渐近了,有个粗嗓门首先把满腹的牢骚随风飘送过来。

“……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啦,却还不依不饶,愣逼着接下去搜,便搜翻了这片礁岩地,我也不信能搜得出只鸟来,天昏地暗的,隔上三尺不见人影,别自己打着自己就算烧了高香,又到哪里找活人去?”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也沉沉地接着道:“九成九是早跑了,人家又不是白痴,就窝在地头上等你来抓?怪只怪断的是孟老祖宗两截指头,宝得很,不找点补缀,交待不了哪……”

步履声细细碎碎的响着,在一脚高一脚低的移动中,反映出那般的无奈与怨恚,这些受人使唤的伙计们,看情形早也不带多少士气了。

等他们走远,屈归灵才抹了一把额门上的水痕,轻声道:“二姑娘,我们今晚出困的希望很大,‘铁桨旗’这些当差值勤的朋友们,显然都已不大起动,只要事情到了虚应敷衍的程度,就谈不上效率了。”

何如霞点头道:“听他们谈话,一肚子苦水,好像比我们还难过……”

屈归灵不再多耗,引着何如霞继续前进,一路上吃尽了辛苦,好在却没有再遇上什么凶险,直到脱离“黑岩半岛”的范围,两个人才在一片疏林子里喘吁吁的跌坐下来。

何如霞的累,主要是紧张加上饥饿,屈归灵的累,则多半肇因于他的内伤;人在性命交关的危急情况下,体能的亢奋程度往往超逾日常的负荷极限,不过,一朝情况消失,那种疲备的感觉,可就更深沉了。

两个人休息了约模个把时辰,屈归灵越觉不适,但他仍然强自忍受,打起精神道:“二姑娘,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尚得趱赶一程,到另一个地方——”

何如霞半倚半靠在一棵树干上,连说话的音调都提不起来了:“还要去哪儿?屈先生,我好累,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

挣扎着站起身来,屈归灵苦笑道:“此地离着‘黑岩半岛’太过接近,难保没有他们的追骑巡回,我们得再找个较安全的所在落脚,二姑娘,记得寄放马匹的那家樵户?”

何如霞叹着气道:“那家樵户座落在半山腰里,还得爬半片山才到得了,屈先生,想一想,就像是远在天边那么迢遥……”

屈归灵喑哑地道:“走吧!二姑娘,勉为其难。”

于是,何如霞只好咬紧牙关,举步艰难的跟着屈归灵走出林子,朝着目标进发,其实,从这里到那寄存马匹的樵户家,也只不过十来里路,但这十来里路,平时走来如同郊游踏青似的轻松愉快,此刻一步一颠,一脚一拐,倒真有点攀刀山的味道了。

天才蒙蒙亮,半山腰上的那家樵户已然在望,屈归灵不管何如霞愿不愿意,伸手搀扶着这位二小姐沿着山径往上走——他不是故献殷勤,而是眼见何如霞脸色透青,嘴唇泛白,全身抖索不停,再不帮上一把,恐怕就要用背的了。

那家樵户人口简单,只得夫妻一双外带个牛犊似的半桩小子,全家大小都挺本份老实;现在,当那老樵子睡眼惺忪的刚把一扇木门启开,猛然看见站在面前的屈归灵与何如霞,不由大吃一惊,仿佛是看到了恶鬼一样噔噔噔退后三步!

屈归灵双手往脸上一抹,和颜悦色地道:“老汪,别怕,前天就是我们把马匹寄存在你这里的……”

叫老汪的樵子定下神来,仔细看了看屈归灵及何如霞,这才放心迎上,却满面惊疑不安的道:“呃,屈公子、何姑娘,这,这是怎么一码事?两天不见,二位竟变成了如此模样?还有,还有那位叶大爷呢?”

挥挥手,屈归灵先不答话,将几乎挪不动腿的何如霞扶进堂屋,一边找椅子安置下这位二小姐,边急着向老汪交待:“麻烦你,老汪,先打盆热水来,再泡壶浓茶,另外不拘什么,只要是吃的,好孬全端上来,越快越好,人都要虚脱啦……”

老汪顾不得再发问,一叠声地答应着,又扯开嗓门把老婆儿子全叫起来,三个人一齐动手张罗,忙得鸡飞狗跳——但却透着那等心窝的亲切热络,好歹,总算是来到一处不须忌惮,具有人味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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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第十九章世事如波起伏起

等抹过脸,漱完口,祭罢了五脏庙,何如霞已是再也支持不住,由老汪浑家陪着到里间安歇去了,屈归灵却没有法子跟着一头倒下,他要先行疗治这一身内外创伤,否则,可能一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啦。

老汪目愣愣地瞧着屈归灵,小心翼翼地道:“呃,屈公子,你似乎是身子不大顺当?”

就着粗瓷碗啜了口热茶,屈归灵咽下满喉的糊涩味,点点头道:“不止是不顺当,更且受了内伤,老汪,你有没有熟识的郎中,请来给我看看?”

搔搔半秃的脑袋,老汪沉吟着道:“二十里外的‘冬和铺’,倒是有几家开草药店的兼替人把脉诊病,不过,都是些野郎中,小小不言的什么伤风咳嗽尚能治得,如果像你这种内伤,我看他们未必有法子医,可别一个弄不巧,耽误了大事……”

屈归灵虚软地道:“难不成附近就没有知名的大夫?”

老汪干笑着道:“公子爷,你也知道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一片贫瘠、百里恶山,住着的都是些穷人粗汉,如何养得起真正医术高明的郎中?要是确有点门道的大夫,早进了大城闹市去挂牌行医,强似待在此处饿个半死……”

屈归灵有些失望地道:“若是不识诊治内伤的郎中,自然不合下手,否则一朝出了岔错,能治好的毛病也搞成不治之症了……”

拳着一双粗手,老汪着急地道:“但是,公子爷,看你伤成这等模样,不赶紧找人瞧瞧又实在不行,你自己看不到自己,公子爷,人都有点变形啦!”

屈归灵又喝了一口令人无法回味的茶水,闷闷地道:“有什么法子?只有等何姑娘歇息过来,早早上道,到别的地方寻活路去。”

这时,一直站在门边的老汪那个半桩小子,忽然木愣愣地插上话道:“爹,现成有个救命菩萨,你怎的不去请?”

老汪呆了呆,随即瞪大眼睛叱喝:“嘘,老子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却不知何处有个现成的救命菩萨?二虎子,你休要在公子爷前胡言乱语,招一顿好打!”

二虎子委委屈屈地道:“我可没有胡说,爹,南山头住着的秦药师不就能治疑难杂症么?前年娘的那场咳痨,血吐了半面盆,还不是人家秦药师给治好的?”

老汪先是一窒,马上用力拍了拍自己脑门,笑呵呵地咧开大嘴道:“好乖儿子,你可提醒我了,怎的就没想起这号采野药的伙计来?不错,找他准行,别看老秦外貌不怎么样,手底下高得很哩!”

二虎子也喜孜孜地道:“爹,我的记性还管用吧?你的儿子浑是浑,却不是真浑……”

老汪“呸”了一声,笑骂道:“少他娘给了鼻子长了脸,自个儿起风骚,要不要找老秦,还得问过公子爷——”

屈归灵道:“老汪,照二虎子的说法,附近就有能够医治内伤的人?”

老汪忙道:“是这样的,屈公子,约模七八年前吧,那边南山头上,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邋遢汉子,这汉子脾气挺古怪,平常日里独来独往,闷不吭声,见着人他也不招呼,只挑着药担子找生计,我同他面对面遇上不止几十次,却连半句话也说不上,我他娘一气之下,以后再碰头亦懒得搭理他。就这么好些年过来,直到有一阵我老婆害了咳痨,找遍了‘冬和铺’那干野郎中全不管用,老婆的病情来得越凶,从早到黑咳个不停,一咳就是一手巾红,到末了,居然大咯起血来,正在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老秦竟木头木脑的寻上门来,探过病人之后,管自动手升火熬药,我一看这光景,不由他也只好由着他拨弄了。公子爷,却万万想不到我婆娘服过老秦三帖药下来,病情一下子好了大半,不到个把月,人已经活蹦乱跳啦!”

那二虎子也多嘴多舌地接着道:“还不止我娘亲呢,山脚下的李斜眼儿、北岭铁蛋他爷爷,害了重病没法治,全都是秦药师医好的,他又什么谢礼不收,只要一壶老酒就辣麻了,公子爷的伤,去找他包管没错!”

深山大泽之中,时有高士异人隐身芦居,像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只是得要碰上运气罢了,屈归灵不禁精神振作起来,他从竹椅间略略坐直身子,却仍带着几分顾虑:“话是这么说,老汪,但那秦药师的性子既然如此古怪,他肯不肯惠驾帮忙倒也难言,像这一类人,大多特立独行,不近常情,遇事得要他顺心顺意才肯插手,稍有拂逆,就请不动了。”

哈哈一笑,老汪道:“你放心吧,公子爷,自从老秦治好了我婆娘的咳痨以后,我们已经变成朋友啦,虽说两头来往得不算怎么亲近,至少见了面还打个招呼,逢年过节,我也不曾忘记叫二虎子捎缸酒、带两斤肉过去,在这一圈地里,我们称得上有交情……”

屈归灵道:“但愿是这么码事,老汪。”

老汪一拍他那厚实的胸膛,道:“错不了,公子爷,你且憩息一会,我这就去请老秦来替你治伤,他要敢罗嗦,看我能不能把个活人捆着抬到!”

说着一扭头,又冲着他儿子吆喝:“兀那二虎子,我去叫老秦过来,公子爷这儿,你他娘可得小心侍候着!”

二虎子伸手擤一把鼻涕,忙不迭地点头:“一切有我,爹你就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了!”

老汪嘴里骂了一声,急姥姥地冲出门外,看他那等兴头法,敢请对“秦药师”的信心不小,打谱真个去请一尊再世华陀回来了。

屈归灵闭上眼睛,脑海里思潮起伏,心绪不宁,任是乏累加上身子那股难受,却打盹一下都办不到,说他在想什么,实则什么也不能凝形,精神根本难以专注,但大小远近的过往情景隐现如幻,宛若梦魇般扰得他烦躁不安——他警惕着,莫非这就是心中的意魔?

二虎子谨慎地走了过来,愣呵呵地垂着双手站在椅边,他有些好奇地端详着微合双眼的屈归灵,说真的,江湖人与江湖事他也听说过,面前的江湖人,他却委实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稀奇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屈归灵精神与肉体的交相煎迫下,在二虎子直愣愣地呆立里,老汪已经一头撞进门来,满额的汗水,吁吁喘着气,脸上的表情似哭非笑,古怪得很。

二虎子一见他爹转了回来,立时迎上前去,眼珠子瞪着门外,迫不及待地问:“爹回来啦?可是去了有一阵子,秦药师呢?秦药师怎的不见?”

老汪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息,目光显得极不自然,僵滞中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愧悸神色,他吃力的翕合着嘴巴,声音低弱得宛似呻吟:“来了……老秦同我一道来了……”

二虎子拿腿就往外跑,老汪猛一挥手,把他儿子打了个踉跄,不待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二虎子有所表示,他已咆哮起来:“你给我乖乖待在这里,猴急着去赶死呀?娘的老秦又不是你亲祖宗,用得着你这畜生去扮那孝子贤孙?”

捂着热辣辣的面颊,二虎子实在搞不懂他老子是在发的哪门子火?好好的出去转了一圈,怎的才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啦?

不仅二虎子满脑袋疑惑,连屈归灵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回事呢?老汪的态度只在个前脚后转,就突然大不一样,仿佛,呃,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不,不仅是像受了委屈,更近乎遭遇到某种惊吓——缓缓自竹椅坐起,屈归灵静静地道:“老汪,有什么不对么?是不是发生了意外?”

老汪张合着嘴,正想竭力表达或暗示些什么,门外,一个五十来岁,面孔焦黄,蓄着一把杂乱胡须的瘦削汉子,已经猛古丁抢进屋里,他进屋的势子歪歪斜斜,脚步不稳,差一点就撞上了老汪的背脊——显然,这不是一个人正常的步速与姿态,他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硬推进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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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随在这人后面,出现了另两位不速之客,一个高头大马,腰粗膀阔,容貌狰狞丑恶,混身黑毛茸茸,活脱一只尚未蜕化周全的大猩猩,他的同伴却矮小枯干,生像猥琐,尖颔削腮,一双鼠眼衬着两撇鼠须,硬带着几分钻壁打洞的味道!

这两人一进屋,老汪的模样非但是不自然,更且流露出难以自制的恐惧,他慌忙往后退了几步,抖索索地道:“二……二位好汉,请你们手脚放轻点,千万别惊动了病人……”坐在椅子上,屈归灵冷漠地打量着那两个不速之客——固然,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好人,也有干千万万的坏人,而好人与坏人之间,都不可能将记号刻划在脑门上。一般而言,亦不合以相貌去论人之本性善恶,但是,相由心生,相由心显的说法却也不无道理,就有人顶了那付足以说明其禀性的嘴脸,让识者一眼便看得分明。现在,面前的两位,正就如此,要说他们是慈悲为怀的角儿,只有鬼才相信!

那猩猩冲着老汪“呸”的吐了口唾沫,瞪起一双牛蛋眼,嗓音粗浊地叱喝:“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少在这里罗嗦,若是惹得老子性起,先把你活剥了!”

打了个哆嗦,老汪立即缩头窝颈,噤若寒蝉,像个龟孙似的躲到了屋角。

矮小枯干的一位,伸手轻捻着唇上的一撇鼠须,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屈归灵脸孔上转动:“听说,呃,朋友,你受了内伤?而且,伤得相当之不轻?”

屈归灵淡然道:“不错。”

那人嘿嘿一笑,眯着眼道:“朋友的尊姓,是姓屈?”

屈归灵道:“不错。”

捻须的动作停止了,这一位目光凝聚,十分慎戒地跟着道:“屈归灵?”

屈归灵道:“不错。”

脚步缓缓向后倒退,这人的神情在警惕中透着一股说不出地兴奋:“大宝,我们猜对了,他果然是屈归灵,‘铁桨旗’目下侦骑四出,十万火急欲待追拿的屈归灵,真个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叫大宝的彪形汉子没有什么表情地道:“不是说还有一个女的么?那娘们人在哪里?小刁,要擒一双才有意思!”

贼兮兮的笑了,叫小刁的这一位是胸有成竹般道:“别急,大宝,别急,缀上一个就决计跑不了另外一个,至于那娘们藏在哪里,也自然会有人告诉我们,屈朋友,你说是么?”

屈归灵道:“你们是谁?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小刁双手互合,一本正经地道:“大家不妨实话实说,办起事来也彼此方便;屈朋友,我呢,叫刁云展,江湖同源都称我一声‘三心鼠’,我的这位伴当,叫全大宝,人称‘老黑猿’,我们哥俩自来是并肩混世,联手闯道,干什么营生也形影不离;当然,凭你‘孤鹰’屈归灵,可能不把我们这种字号的人物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不过,我们兄弟,对屈朋友你,却是仰之久矣,嗯嗯,仰之久矣……”

屈归灵没有说话,但有关对方的目的及来意,心底业已有数,他倒要看看,就拿这两个三流混子,吃杂八地的青皮,能把他如何摆置。

刁云展又接着道:“说真个的,近些日来,百业萧条,啥的营生都不大景气,我们兄弟也实在穷疯了,只因上几次做的案子尚未销结,风声正紧,附近的城镇难以下手,这才把主意打到此地来。谁知道竟是一脚踩进了穷神庙里,这山区僻野的住户,居然比我们哥俩还穷,简直就是家徒四壁,隔宿无粮,娘的,我们干了多年买卖,犹是头一遭遇着这么干瘪的所在,兄弟俩一商量,好歹再找一个肉头开刀,有收没收,调头走人,于是乎,恰巧就寻上了这采野药的那片破窑。屈朋友,你猜却怎么着?我们搜遍了屋里屋外,仅仅搜得一块三钱半重的银棵子,外带两吊零一枚制钱,奶奶个熊,辛苦这一阵,连喝顿老酒都不够!”

屈归灵冷冷地道:“后来,你们就碰上了登门求助的老汪?”

刁云展望了瑟缩在屋角的老汪一眼,道:“这老小子叫老汪?不错,你说对了,我们兄弟正在大叹时衰命背的当口,这老汪巧不巧的找上门来,说是要请采野药的去替人诊治内伤,我随口问了一句伤者是谁?啊哈,他就把朋友你的尊‘万儿’说了出来,还表示另有位姓何的姑娘与你在一道。我猛的记起这两天来,”铁桨旗“闹得乌烟瘴气,人仰马翻,倾力四处追拿的主儿正是有个姓屈叫屈归灵的么?要说巧,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所以呢,我们兄弟便跟过来瞧瞧,看看朋友你是不是‘铁桨旗’要逮的那一位?屈朋友,这步棋我们总算走对了,嘿嘿,果然正是阁下!至于姓何的娘们,不管她是什么人,就当做加挂的缀头吧!”

屈归灵慢吞吞地道:“刁云展,你的意思是说,要把我与何姑娘两个捆送到‘铁桨旗’去?”

刁云展笑哧哧地道:“正是这么个意思,屈朋友,你能说这不是一笔天降的横财么?”

摇摇头,屈归灵道:“不是,对二位而言,我看这只怕是一场天降的横祸!”

鼠眼蓦地瞪大,刁云展怒道:“姓屈的,你想吓唬我们兄弟?”

屈归灵道:“无须吓唬,刁云展,我所说的自非虚妄,当然有它的事实根据!”

刁云展阴凄凄地道:“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叫我们发不得横财的事实根据?”

屈归灵道:“第一,‘铁桨旗’急着想找我们是不错,但他们从来并没有提出悬赏的表示,二位若是寻上门去强索硬讨,不啻形同勒诈,凭‘铁将旗’的声威,岂会吃你们这一套?弄得不巧,二位只怕就得把两条性命赔上——”

哼了哼,刁云展道:“还有第二个事实根据么?”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有,那就是我这个人的问题。”

刁云展不由一呆:“你这个人的问题?你这个人会有什么问题?”

屈归灵道:“二位要将我与何姑娘捆送到‘铁桨旗’,莫非我们便如此乖顺,毫不反抗的俯首就擒?其中或许多少有点波折吧?”

刁云展忽然龇牙笑了:“原来你所指的事实根据竟是这么两桩,屈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我兄弟伙押人上‘铁桨旗’的垛子窑,绝对是低声下气、诚惶诚恐,不开口要一个蹦子,只听凭他们打赏,江湖有规矩,价码有行情,我们替‘铁桨旗’建了这么一记大功,姓魏的出手还少得了?至于摆平你和那小娘们,更是容易,屈朋友,我们不论你算什么三头六臂,眼下可是奄奄一息,人到了要请郎中来治伤的地步,还有何皮可调?待收拾过你,小娘们自无可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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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屈归灵倚回椅中,双目平视:“让我们赌一次运气吧,刁云展,看你们押得中,还是我押得中!”

刁云展斜睨了全大宝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说大宝,你成么?”

果真像巨猿般桀桀怪笑起来,全大宝喉管里不停打着呼噜:“看我使两根指头就活活掐死他!”

刁云展摆摆手:“别,可别掐死他,我们要活口,死人对我们就不管用了!”

全大宝开始缓缓向竹椅上的屈归灵逼近,看他踏步沉重,块头雄伟,这一移动起来,几乎和半座肉山也似,气势相当慑人!

老实说,屈归灵对自己的体能状况并无把握,他不知道是否搪得过眼前这一番搏击,但他却明白一点——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豁命以赴!

瑟缩在屋角的老汪,双手紧紧抓着二虎子的肩膀,惊恐得一对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二虎子则又是关切、又是焦急、又是不服气地握着两只拳头,怒冲冲地瞪着那一双凶煞,只有站在门边的邋遢汉子较为镇定,他默然注视着情况的演变,除了面颊的肌肉偶而抽搐,倒挺沉得住气。

全大宝距离屈归灵约有三尺远近的当口,居然搓着一双毛手站定下来,但他仅仅静止了瞬息光景,人已猛向上耸,泰山压顶般暴扑椅间的屈归灵!

一道冷电似的寒芒便在这时猝闪倏映,全大宝的两只毛手突兀血淋淋地抛掷空中,然而他却原式不变,重重压落,屈归灵倾椅侧翻,仍被全大宝粗壮的身体撞了个踉跄,险些踣跌于地!

失去双手的全大宝一声狂嗥,又一头冲向屈归灵,屈归灵身形飞旋,堪堪躲开,“三心鼠”刁云展动作奇快,斜刺里飞窜而上,手中一对牛耳尖刀带起一抹雪亮的光焰,屈归灵的大腿部位立刻鲜血涌现,他人朝后挫的刹那,全大宝正好抬脚踢中他的小腹,力道之猛,竟将他整个躯体踢兜起来,口中喷血,倒撞上墙又反弹横摔!

便在此际,内室里人影急掠,犀利的“鸳鸯剑”剑刃挥洒起朵朵剑花,而剑花飘忽于全大宝四周,只见这头巨猿吼号如啸,奔突冲撞,俄顷间身上已经多出十几条纵横交布的血槽!

不错,是何如霞赶出支应了。

刁云展一个空心斤斗翻到了何如霞背后,牛耳尖刀挑刺挂削,出手如风,何如霞回旋游走,双剑吞吐伸缩,宛如蛇信,照面间,两人已互换了七招十三式!

混身浴血,形状凄厉可怖的全大宝,瞪着两只铜铃眼,恍若不知疼痛的虎视着穿掠闪腾中的何如霞,模样像极了一双发狂的疯兽!

于是,就在何如霞的一次躲避动作下,全大宝半声不响,身子仿佛莽牛奔冲,山摇地动般全力撞击何如霞,何如霞双剑分戳,“嗤”声穿进了全大宝的左右肩胛,而全大宝骤然立定挺肩,将两臂肌肉绷紧,何如霞用力抽剑,竟似剑锋生根,连抽三次都没有抽回!

刁云展抢上一步,右肘倏起,重重捣在何如霞后脑之上,何如霞甚至没有来得及哼唧一声,身子业已软软滑倒。

一声狂笑起处,全大宝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抬腿就待往何如霞的胸口踩落,刁云展赶忙一把将他推开,瞪着双眼吆喝:“你是被宰疯了?活生生一条财路摆在这里,你却要踹死它?真正叫蠢!”

全大宝挥舞着两只血糊淋漓的断腕,似哭非笑地吼叫:

“我要他们的命,他们把我糟蹋成这付样子,我非杀掉这双狗男女不可……”

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刁云展冷冷地道:“要他们的命不用你动手,送他两人到‘铁桨旗’的窑口,自然有人代劳,包管便宜不了这一双,但这两人死活之分,对我们影响可就大了,送死的去哪比活的值银子?”

猛一跺脚,全大宝仰天大叫:“我恨,我恨啊……”

眼珠子上翻,刁云展不紧不慢地道:“恨?恨什么?想发财岂有不付代价的道理?今天你卖了好几斤人肉,明朝就会有大把银子的找补,吃不了亏,如果将活人弄成死人,大把银子变成小把,那才有得你恨的!”

全大宝咬着牙道:“好吧,我就听你的,小刁,现在赶快给我止血治伤,要是流血流死了,大把大把的银两就全不济事啦……”

刁云展笑了笑:“这才是聪明做法;要止血治伤,现成就有郎中在,包替你医得顺顺当当——”

说着话,他目光转向那门边的邋遢汉子,放粗了嗓音:“兀那采野药的,我这伴当挨了这一身狠剐,你他娘没见着?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过来侍候着?”

邋遢汉子显然就是秦药师了,闻声之下,毫不反抗的乖乖走了过来,一边顺手将缠在腰上的一条灰色布带解下,布带内侧居然缝制着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暗袋,袋里装着各种小瓶的药物,他人一来到全大宝身旁,立时动作熟练的替这个凶神上药扎伤,屋角里,老汪实在看得有气,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老秦——”

秦药师回头望了老汪一眼,又毫无表情的继续他的工作,刁云展发火地吆喝:“你叫唤什么?想挨两刀不成?”

老汪吓得一机伶,赶忙低下头去,二虎子血气上涌,起了一阵冲动,差点就待往前跃扑——他却硬生生忍耐住了,他当然明白,扑上去也只有一个后果,怕是自己非躺下来风凉不可。

刁云展亦不闲着,到屋前找了一大段老汪平时捆柴薪的粗麻绳来,前三后四的把屈归灵及何如霞绑了个结实,在拨弄着何如霞的身体间,他不止一次的呆呆端详着这位二姑娘的脸盘身材,好像直到如今,他才发觉何如霞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长得挺标致的女人。

全大宝龇牙咧嘴地受着秦药师摆布,招子却巡梭在刁云展的动作上,他猛吸一口气,又打着呼噜喷出来,一面怪声怪调地发话:“小刁,你他娘的好兴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起什么骚主意?八成是老毛病又犯了,唉哟……你这个采野药的手脚轻点不行么?我说小刁,尝鲜可不能独尝,我也得占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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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刁云展站起身来,形容暖昧地一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不过,你都给我省省吧,伤成这等熊样,还能办事?”

全大宝嚷着道:“老子伤是伤在其他部位,那玩意却毫发无损,活蹦乱跳得紧,又如何不能办事?小刁,你他娘别想吃独食!”

拍拍手,刁云展贼嘻嘻地道:“你这话可是说到哪里去了?我刁某是此等不讲义气的人么?罢,只要你能行,咱们哥俩秋色平分,成了吧?”

别看全大宝一个人伤得只剩半个人,劲头却来得大,他呵呵笑道:“这还差不多,那臭娘们,她割了我十几剑,我就要在她身子上找补回来!”

刁云展眨着一双鼠眼道:“但是,大宝,咱们仍照老规矩,得分个先来后到,我他娘要拔头筹——”

全大宝又痛得身子一抖,他怒瞪了正在上药的秦药师一眼,才悻悻地道:“每一次都是你拔头筹,就不能有个例外?”

吃吃笑了,刁云展坐到原先屈归灵所坐的那张竹椅上,慢条斯理地道:“上下尊卑,总该有点分别,我是兄长,当然遇事在前,你是老弟,自则往后排站,无规矩岂能成方圆?你多学着了。”

全大宝恼火地道:“断手挨刀的都是我,你却连根鸟毛也没掉,怎么说是你遇事在前?”

刁云展翘起二郎腿,晃晃荡荡地道:“偶而一次,大宝,你就生受了吧……”

贪婪又急躁地瞧着昏迷在地的何如霞,全大宝是一付迫不及待的模样:“呃,小刁,什么时候?”

刁云展扬起眉梢子:“什么什么时候?”

全大宝吼道:“玩这臭娘们呀,你那一阵子才打算快活?我可不耐烦久等!”

刁云展脸色一沉:“大宝,你也不是没见过女人,怎的这么个猴急法?眼下是大白天不是?

又当着这一伙人,我问你,你待怎么玩?“

窒了一窒,全大宝气冲冲地道:“你他娘要拔头筹,就等于挡在我的前面,你不动手,我只有干耗着,这不是引人心火上烧么?管他娘什么白天黑夜,小刁,等我包扎妥了,把这一屋子熊人赶出去,你先上马,完了事招呼一声,我跟着跨鞍,消遥过了,也就好上道啦!”

捻着一根鼠须沉吟片刻,刁云展的目光不停绕着何如霞的胸脯打转,然后,他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道:“好吧,咱们就这么办,也免得夜长梦多,娘的,这雌货可刁蛮得很!”

全大宝立时急姥姥地催促秦药师:“采野药的,你手法快点不行么?没见过像你这种半吊子郎中,要死不活的看着都有气……你若是误了老子好事,小心我来治你!”

秦药师仍然一声不响,只是进行着他的工作,神情专注仔细,似乎根本没听到全大宝的叫嚣辱骂。

老汪父子却大大的震骇了,从这两个恶煞的对话里,不是分明表白了他们的企图么?天爷,他们竟然堂而皇之的商议着一桩如此伤天害理的丑事,他们竟这般毫无羞耻、毫无人性的准备轮暴一位少女,而那少女又在全无反抗能力的境况中!这是个什么世界,天理何在,王法何存?

内心在呐喊,情绪在翻腾,但他们却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是完全的无能为力,因为他们也想活命——别说刁云展尚囫囵无缺,只算一个受伤甚重的全大宝,那份狂悍凶猛的兽性,就不是他父子得以消受的!

于是,秦药师终于完成了他的治伤过程,他沉默着将药物一一收回,又把那条灰布带子系回腰间,僵木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

全大宝稍微伸展了一下肢体,却痛得他脖子上那根粗筋猛的一抽,他咬牙强忍,瞪大双眼,口里一叠声地吆喝起来:“哎、哎、哎,屋子所有的人都给老子滚出去,滚得越快越好!”

“别这么鸡毛子喊叫的,有的是时间,还怕你玩不够?”

老汪突然扯开喉咙喊:“二虎子他娘,二虎子他娘啊,你倒是赶紧出来,跟我们到外头躲着啊……”

全大宝“咦”了一声,转过头来,正好看见老汪老婆趑趑趄趄,缩头缩脑地从里间走出,他上下一打量,豁然暴笑:“我操,原来屋里还有一个老帮子,可实在不中看,滚滚滚,一遭滚出去!”

老汪上前一把抓住老婆,另一手牵紧儿子,失了魂似地踉跄奔出门外,秦药师静静跟在后头,形态间像是刚刚出过一次最平常的诊疗工作。

刁云展笑哧哧地道:“现在,轮到你了,大宝,你也请吧。”

全大宝舐舐嘴唇,眼珠子直勾勾地停在何如霞身上,神情显得有些毛躁:“可要快,小刁,我实在等不及了!”

挥挥手,刁云展由竹椅上站起:“再怎么快,也得等到拨弄完事才行吧?不要罗嗦了,且往外请,延宕下去只是耽搁你自己的时间,大宝,外头候着啦!”

全大宝嘴里咕哝着,好歹举步走了出去,刁云展急忙上前把门关上,搓着两手转回身来,目光接触到何如霞的面庞,又不禁吞了口唾沫!

屋子里很静,屈归灵侧身躺在墙脚下,脸孔朝内,仍然僵寂不动,何如霞仰卧着,双目紧闭,鼻息微弱,若不仔细观察,几乎难以查觉她胸口仍在轻轻起伏。

于是,刁云展三脚两步来到何如霞身边,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再蹲下来开始解除何如霞四肢的束缚,伸出手去,他发现自己的一双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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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第二十章色心淫性易招灾

当刁云展解开了何如霞身上的第一个结扣,何如霞突然呻吟一声,身子倏而痉孪,紧接着睁开双眼,怔怔凝视着刁云展,很快地,眼中光芒转为尖锐冰冷,白皙的额头上也浮现起青细的筋络——她立刻明白了姓刁的在打什么主意!

刁云展想不到何如霞会在这时忽然苏醒,实际上,何如霞依旧头脑晕沉,眼前眩花,她的知觉恢复原该尚有一段持续时间,为什么会突兀里清醒过来,大约只能解释做直觉上的自卫反射吧?

一怔之后,刁云展马上加快动作,且犹不忘发声恫吓:“小娘子,你老老实实给我躺着,我不但不会伤害你,还包叫你痛痛快快,醉仙欲死,你若是起意抗拒叫嚷,就免不了皮肉受苦,外落个当场出丑——”

何如霞语声低弱,但却充满冷峻地开了口:“你想干什么?”

刁云展嘿嘿一笑:“小娘子,我正在替你宽衣解带,你倒是说说看,我想干什么?”

何如霞厉声道:“你敢!”

脸孔板起,刁云展恼羞成怒地道:“老子为什么不敢?姓何的娘们,你好生给我老子听着,如今我是刀俎,你为鱼肉,除了听凭宰割,你是鸟的门也没有,乖乖顺着我,有你的甜头吃,否则,哼哼,休怪老子辣手摧花!”

何如霞竟是出奇的冷静,她仰视着刁云展那一张丑脸,清清楚楚地道:“我不会容你得逞,我会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阻止你,你这无羞无耻的下流胚子、阴沟里的脏老鼠,天下再没有比你更龌龊、更卑鄙的了!”

眼皮子抽搐起来,刁云展的两边太阳穴也开始不住跳动,他咬牙切齿地道:“贱人,你,你竟敢骂我?”

何如霞重重地道:“骂你还怕污了我的嘴,你不要脸,没有品格,你简直不是人,是畜牲,是禽兽,枉披着一张人皮在人群里混,你早就该打进十八层地狱!”

挥掌打了何如霞一记耳光,刁云展怪叫起来:“你这小婊子、臭娘们,你是吃了狼心豹胆啦?冲着老子吐这等的浑话?

好,老子是没有品格,是不要脸,这没有品格、不要脸的人,今天就要玩你,就要奸你,叫你一辈子也揭不脱,洗不掉——“

何如霞不顾唇角流血,毅然转正脸庞,目光冷厉地瞪着刁云展:“试试看,就算是死,你亦休想达到目的!”

刁云展口沫横飞地嚣叫:“好,你死,你死给我看,老子更不怕玩死的!”

于是,一个沙哑又断续的声音幽幽响起,宛若传自九泉地心:“刁云展……天底下……有许多恶人……但良心泯灭至此……操守这般低劣……如你……却还确然少见!”

猛古丁跳起身来,刁云展半旋,这才发现说话的人是屈归灵;屈归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依着墙脚坐起,面色灰败,整个前襟沾满血迹,连嘴唇、腮边,亦是血污点点,紫褐斑斑,人坐在那儿,几乎就像只剩下半条命。

在须臾的紧张之后,刁云展不由勃然大怒,他指点着屈归灵,恶狠狠地骂道:“我当是谁在放些狗臭屁,原来是你姓屈的借尸还魂来了,怎么着?老子吃荤沾腥,爱的就是这个调调,你能啃了我的鸟去?”

屈归灵连声呛咳,气息衰弱:“刁云展……江湖……不是像你……这样混的……糟蹋一个少女的清白……尤为众人不齿……天地难容……”

刁云展冷笑一声,吊起两眼:“这是我的事,姓屈的,你管得着么?你能有本事管么?”

屈归灵吃力地道:“放过何姑娘……刁云展,你不为自己打算……也不想替后世子孙……

积德?“

朝地下“呸”地吐了口唾沫,刁云展张牙舞爪地道:“男女好合,大家痛快,这个打算正叫好,至于替后世子孙积德,我他娘无妻无子,积什么德?待到两腿一伸,全去他个六舅!”

屈归灵的双目黯淡,声音低微:“你真是个……绝子绝孙的东西!”

刁云展一愣之后,发了疯似地扑向屈归灵,口中吼骂着:“该死的王八蛋,老子就要你的命……”

在刁云展的脑袋里,屈归灵业已是个奄奄一息,甚至离死不远的重危之人,尤其在粗索捆绑之下,根本已无抗拒之力,他扑上前去,全心全意只在打算着如何教训屈归灵,给他一次重重的惩罚,但是,他却没有考虑到有句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屈归灵还没有死,还是个活人哩。

双方的距离不远,刁云展这一扑击,眨眼已到,他的势子极快极猛,双掌左右分掴屈归灵头脸,而屈归灵的两脚蓦地反蹬墙壁,整个人便像强矢一般笔直射出,刁云展往前冲跃,正好凑上。只见他挥掴的双掌尚未够上位置,屈归灵已一头顶撞在他胸口,彼此俱是一股猛劲,又全力施为,这撞击的劲道可就大了,刁云展的一口鲜血,随着胸骨的断裂声同时喷出,瘦削的身子抛空而起,连连打了两转,才重重附跌于地!

屋子里有着片刻的死寂,然后,屈归灵挣扎着跪起,望向四仰八叉躺在那里的刁云展,刁云展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双目凸瞪,嘴巴大张,满口的血泡衬托着他胸前白森森的、交杂刺出的胸骨,这等情状,要说他还活着,就未免大大离谱了。

何如霞透了口气,轻轻呼唤:“屈先生,屈先生,你,你还好吗?”

屈归灵努力调息着内腑间翻涌的血气,过了好一会,才艰难地道:“我……还好……二姑娘,你受惊了……”

闭闭眼,何如霞哀怨地道:“要不是亏了你,屈先生,我只怕不仅是受惊而已,大概现时已经死了!”

屈归灵咽回一口逆血,极为缓慢地道:“别说这些……吉人自有天相……二姑娘……你心慈福厚,总会化险为夷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之后,何如霞悄声道:“屈先生,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另外一个,可能正守在屋外……”

屈归灵暗哑地道:“我知道,我比他们预料中的时间苏醒得早……那姓全的,还在外面候着刁云展的招呼呢……”

何如霞迷惘地道:“候着他的招呼?招呼什么?”

又呛咳一声,屈归灵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他们……呃……他们准备……轮流……轮流……”

“咯崩”一咬牙,何如霞痛恨至极地道:“畜牲……畜牲……真是一对畜牲……”

屈归灵噎着声道:“不要激动……二姑娘……如今只剩下一个畜牲了,那一个……也容他不得!”

何如霞忧虑地道:“但,屈先生,我们在这种情形下,又如何对付外面的另一头野兽?”

屈归灵似是早有打算,他慢慢地道:“二姑娘,得要麻烦你帮我一把……我,我实在是移动困难……你能坐起来么?对,就是这样,现在,你看见屋角衣柜下我的剑了?”

费力坐起身来的何如霞,随着屈归灵的指引移动视线,果然看到了竖立在屋角一隅的那张陈旧衣柜,以及衣柜下面嵌边处的“天残剑”,剑似一段落虹静静抛置,却依然寒光阴泛,冷凛迫人。

同时,她也发现了自己的一对“鸳鸯剑”,但她的“鸳鸯剑”甩得较远,竟被丢在靠近房门的另一端,两件兵刃,还是以取较近的,“天残剑”来得容易,现下的情况里,可真叫咫尺天涯,行动艰难啊。

屈归灵低哑地道:“二姑娘……你试试看……试试能不能滚动身子过去,用脚把剑踢过来?”

何如霞点头道:“我想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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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双手是反绑在后腰,两脚从足踝部分并缚在一起,这种姿势,照说是很难动弹的,但何如霞利用腰臀的扭曲动作,辅以肩背的连续侧顶,身子便翻滚过去;她周而复始地不停动作,终于极为辛苦地滚到“天残剑”旁边,然后,她勾动双脚,一次又一次地把剑身逐寸推向屈归灵那头,整个的过程相当累人,何如霞却毕竟做成了。

屈归灵以膝盖按压剑柄,使锋刃横立,再令何如霞小心向后仰倒,双腕平搁锋口之上,来回不过数遭拖拉,缚紧两腕的麻索立断,接着下来,事情就容易多了,不到片刻,两个人身上的捆绑立去,四目相顾,都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庆幸。

何如霞轻揉着手腕,小声道:“屈先生,你的体能状况太差,门外那头畜牲,还是由我来对付他……”

屈归灵苦笑道:“别看全大宝身受重创,却仍凶性不减,一旦发起横来,也颇不易相与……二姑娘,我们仍然联手行动,临钒应变吧!”

何如霞居然毫无异议,十分顺从地道:“都听你的,屈先生……”

突然,门外就响起了全大宝那狼嗥似的怪叫:“我说小刁,你他娘还在盘肠大战呀?到底有完没完?这已是顿饭辰光啦,你犹不下马,成心吊我的胃口不是?那娘们如果被你折腾得要死不活,我尚有个什么搞头?”

闻声之下,何如霞把一张俏脸儿全气得泛了青,她挫着牙道:“真是恬不知耻……”

屈归灵道:“二姑娘,你就待在这里,我到门边去,假设我猜得不错,姓全的不用多久,就会破门而入,在第一个照面里,最好你能吸引他的注意……仅仅叫他有刹那分神的时间就够了!”

何如霞拾回她的“鸳鸯剑”,定定地站回原位:“我懂你的意思,屈先生。”

屈归灵也只是刚刚站立门边,全大宝的吼号声又传了进来,人似乎就在门外:“小刁,小刁,你不用在里头装聋作哑,独自快活,要是再不出声,老子就三不管冲进屋来,看你的交颈好戏还唱不唱得成!”

何如霞定定的望着门扉,神色冷森,小巧的鼻翼儿不住翁动,一排扁贝似的牙齿却深深咬入下唇,光景是恨到了极处。

屈归灵却微合双眼,贴墙静立,手上,“天残剑”懒蛇一样软软垂挂,时有寒光映闪,他的形状,几若老僧入定,七情不兴了。

俄顷的沉默之后,全大宝的吼叫声再度扬起,这一次,却真个暴跳如雷:“我操你的老亲娘,刁云展,平素里你吃面,我喝汤的把戏玩久了,你当我就真的骑到我头上啦?凭什么事事全得你往前站,我向后靠?你以为你就把我吃定了?今天老子偏偏不信邪,要给你来个翻身转面,你听着,我这里数到三,若是你不乖乖出来,老子便破门而入——”

屈归灵睁开双眼,向对面的何如霞比了个手式,他知道,事情就快发生了。

全大宝果然开始气冲牛斗的吆喝:“一!”

双目中的光芒宛如凝结成冰,何如霞手中的“鸳鸯剑”已经交叉竖立胸前。

外面,全大宝又在叫:“二!小刁,你听清楚,是他娘的第二个数啦。”

仍然贴墙静立不动,屈归灵好像任什么也没听到,脸色非常平静。

于是,全大宝石破天惊的一声狂吼:“三——刁云展,给你台阶你不下,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来了哇!”

随着这一串虎啸狼号,那扇关闭的木门立时“哗啦啦”四散迸裂,全大宝的身影半座小山似的冲将进来,那股子猛劲,几乎能把屋子都震垮!

外面光线较屋里明亮,全大宝一冲进来,立觉眼前一暗,但目光巡搜间,却先发觉了相对而立的何如霞,以及,闪炫在何如霞胸前的一双“鸳鸯剑”。

一愣之下,全大宝冲着何如霞大喝:

“你们不是在办事么?兀那臭娘们,为何你却独自个站在这里?小刁呢?”

何如霞没有回答,回答的是来自门后的一抹紫电晶光,那抹光芒来得其快无比,快得似乎要追蹑千百年来流逝的岁月,只是倏闪倏映,已经七次穿透了全大宝的胸膛,就在全大宝还不曾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人已蓦然颓倒——一双铜铃眼,犹自迷惘的呆瞪着喷溅于胸前的鲜血,仿佛尚不明白这鲜血是从哪儿来的!

事情的演变实在太炔,快得令人目眩神迷,何如霞挥剑的念头刚刚兴起,一切已告结束,当全大宝死在地下,她的“鸳鸯剑”也才堪堪向前伸出三寸而已。

屈归灵颓然坐倒墙角,又呛出一大口血,嘴鼻部分,沾染得一片腥赤!

慌忙奔到屈归灵身边,何如霞蹲下身子,又是惊恐、又是焦急地呼叫:“屈先生,屈先生,你再支持一回,我这就去找人帮忙,屈先生,你要挺着啊……”

屈归灵气若游丝,微微睁开两眼,想说什么,却又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混身一阵颤抖,何如霞丢开手上双剑,猛地站起,转身之下,几乎和门外进来的那人撞个满怀,那个人,正是秦药师。

一把抓住秦药师的前襟,何如霞急得几乎哭出声来:“快,快去找老汪,屈先生情形不对了,要马上请郎中来看——”

秦药师平静地道:“我就是老汪找来替屈先生治伤的人,何姑娘,我姓秦。”

何如霞流露在脸上的那种惊喜又感恩的表情,真挚得令人感动,她紧紧抓住秦药师的衣襟,声音里业已透着哽咽:“谢谢老天,谢谢老天,秦大夫,我竟不知道救命的人就在眼前,请你赶快为屈先生诊治,他的伤情,只怕不能再有延误了……”

轻轻拍着何如霞的手背,秦药师的形态安详而镇定,他和悦地道:“我会尽力,何姑娘,但要先请你放开手,我才能为屈先生治伤。”

不由粉脸一热,何如霞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了,她赶快松开紧抓着秦药师前襟的两手,退后一步,带几分窘迫地道:“对不起,我是一时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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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秦药师第一次有了微笑:“我了解你的感受,何姑娘。”

说着话,他走过去,开始替屈归灵细细号脉,手指移动间,眉头却渐渐凝皱起来。

何如霞一见秦药师的神色,已忍不住心头颤悸,刚想开口发问,门外人影晃动,老汪夫妻与二虎子业已回转,正探头探脑的朝屋里张望着,三张脸上,同是一副忐忑惶悚的表情,秦药师看到他们,立时出声招呼:“老汪,还得麻烦你跑趟腿,到我那里去取样东西。”

老汪一见地下的两具尸体,骤然打了个哆嗦,先拿身子挡在老婆面前:“这……这两个凶煞,全死了?”

秦药师淡淡地道:“废话不是?活人会是这个样子么?”

二虎子吐了口口水,恨声道:“真是死得便宜,等一下抱他们出去喂野狗!”

又是一哆嗦,老汪脸上透灰:“老秦,人是谁杀的?”

秦药师道:“若非何姑娘,便是屈先生,我没有这个本事,你呢?更甭谈了。”

何如霞着急地道:“秦大夫,你不是要麻烦老汪去拿样东西吗?那样东西可与治疗屈先生的伤有关?”

点点头,秦药师道:“不但有关,关系大着了——”

转过头,他又吩咐老汪道:“我屋里床头边摆着一只檀木箱子,你记得吧?好,打开箱子,最上层靠右侧有个不大的斑竹盒,老汪,把那斑竹盒给我拿来,那里的东西,对屈先生大有用处。”

老汪连声答应着,一边往外挪腿,边匆匆交待儿子:“二虎子呀,我去老秦家办事,你赶紧把这两具尸骸弄走,摆在这里血糊淋漓挺窝囊人的,当心别吓着你娘……”

一挺胸,二虎子道:“包在孩儿身上,一趟扛一个,两趟送完,三天不到就能叫野狗吃得尸骨无存!”

老汪先把老婆弄到屋后,才慌慌张张赶着走了,二虎子果然不含糊,斜肩扛起全大宝的尸首,任是尸首的重量压得他弯腰驼背,却连吭都不吭一声,步履蹒跚的上路而去。

何如霞忧心忡忡地向秦药师道:“秦大夫,屈先生的伤,是不是十分严重?”

秦药师沉吟着道:“的确不轻,尤其在受创之后,又连番耗费精力,震荡血气,引发腑脏移位,逆血上涌,心肺已经相当衰竭,等要完全治愈,怕得大费周章……”

何如霞忙道:“这样说来,是有救的了?”

秦药师的双眸中闪动着光亮——那是属于一种对自己职业上颇生信心的骄傲;他微笑着道:“应该有救才对,何姑娘,而且像屈先生这么一位极具胆识、又富侠义感的好人,上天也有义务使他多福多寿,这才算是公道,是么?”

不知怎的竟然又觉得脸上发烫,何如霞略显羞涩地道:“屈先生……确是个好人……”

秦药师道:“我叫老汪去拿的东西,是一只已有五百年参龄的老须参,也是我所有药材中最珍贵的一样,挖得这只老须参,已有七八年了,我从来不舍得使用,这种老参,对于固本保元,凝气和血,俱有奇效,屈先生眼前的内伤,刚好适用,再加上我自己调治的几味搭配投服,相信能帮助屈先生渡过难关。”

何如霞感激逾恒地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秦大夫,在这儿能碰上你,简直是遇着活菩萨……”

秦药师笑道:

“不敢,何姑娘,好心才有好报。”

两人言谈间,二虎子又气吁吁地奔了回来,多一句话也不说,拖起刁云展的尸体便掀上肩头,扛着姓刁的这付臭皮囊,他显然轻松多了,三脚两步,人已走了个无踪无影!

没有多久,老汪也满头大汗的返达,递交给秦药师一具带有紫色斑点的盒子,果然有一只略成人形,须髯参差的淡褐老参,秦药师审视过后,招呼老汪引路,亲自到灶间调处去了。

何如霞又半蹲在屈归灵面前,专注的凝视着屈归灵那张灰白憔悴又血污沾染的面庞,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因素使然,她觉得好心疼、好难过,除了对自己的亲人至交,她极少有这样的感受,似乎屈归灵微弱的脉搏应合着她的心跳,游丝般的呼吸牵引着她的魂魄,稍有波动,便使她同受悸颤了……

一个人对一个人,思想观感上的改变原不该这么突兀快速,但事实上却确然如此,何如霞由怔忡的寻求自我解释——莫非只为了先前屈归灵冒死相救的那一段,抑或自己本来就心存敬慕,表面的排拒仅乃一种虚饰的姿态?

何如霞的沉思尚未获得确切的答案,秦药师和老汪已从灶间匆匆出来,两个人合力抬起屈归灵走向里屋——此时此情,老汪两口子的卧房只好权充屈归灵疗伤之所,由不得他夫妻享用了。

稍稍犹豫了一下,何如霞明知不大方便进去探视,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朝里移动,隐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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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第二十一章霹雳烽火拂晓血

何起涛突兀从睡梦里惊醒,朦胧中,他恍惚听到一声惨叫,一声音调极为熟悉的惨叫,就是现在,叫声的尾韵犹在耳边回荡不散,那颤抖的余波,仿佛是迸自心肺间一呼之后衰竭的挣扎,透着恁般的不甘,也仿佛要把这一声凄厉的呐喊穿过时空传送出去,表达一个信息——一个不祥的信息。

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何起涛转脸望向窗口,棉纸糊成的窗格外,仍然一片漆黑,说明了此刻依旧时在深宵,除了偶尔传来巡守者的步履声与低喝声,夜,终究还是沉寂又僵凝的。

他已经了无睡意,起身着装,一边轻轻击掌两响,房门悄然启开,他的贴身近卫“丹心七志士”中的贺晚晴急步趋入,垂手候差。

用力在自己面孔上抹了两把,这位“千帆帮”的龙头当家显得有些烦躁地道:“晚晴,今晚上总堂里是谁当值?”

贺晚晴低声道:“回老板的话,是玄字旗船队的大掌舵姜省非姜老大何起涛”哦“了一声,接着问:”二当家现在何处?“

贺晚晴道:“大概已回房歇着了,个把时辰之前,二当家才巡夜经过这儿。”

略一沉吟,何起涛道:“去请二当家来。”

贺晚晴答应着躬身退出,片刻后,霍邦已经大步走进房中,瞧他目光炯亮,神采奕奕的模样,竟是毫无惺松之状!

何起涛打量着霍邦,沙着声音道:“二弟,你似乎尚未入睡?”

霍邦笑道:“心里有事,总睡不安稳,其实只要每晚能静下来打坐调息上一两个时辰,亦堪可恢复疲劳,抵足一夜好睡了。”

先让霍邦坐下,何起涛才忧形于色地道:“二弟,我可是已经入梦,就在朦胧中,像是忽然听到一声惨叫,那叫声好熟,待我矍然惊醒,却又四周寂然,不复得闻……被这一搅,竟睡意全消,再也躺不安稳了……”

霍邦安慰着道:“许是这几日来当家的过于操劳,心情亦难免紧张,才会梦魇着了,这是常有的意识反应,白天的积郁忧虑,往往便会在梦中以另一种形态映现,当家的放松一点,幻觉便自消失……”

摇摇头,何起涛沉重地道:“不,二弟,我有一种感应,这感应极其不祥,我在担心,屈老弟他们前往‘黑岩半岛’的一组人,只怕已经出事了!”

霍邦忐忑地道:“当家的可是另有所悟?”

何起涛缓缓地道:“梦中闻到那一种惨叫……二弟,这便是恶兆之征啊……”

霍邦感到背脊上泛起一阵冰寒,他却强笑着道:“必是当家的对他们此行关切过度,日有所思,夜方有梦,恍惚中的神智映现,往往与事实大相迳庭,做不得准的。”

何起涛僵默了须臾,又叹着气道:“可恨如霞这个丫头,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胆敢不告而别,也跟着前往‘黑岩半岛’搅事,二弟,我不但忧挂于她的安危,更怕她为屈老弟及潜龙凭添累赘,这孩子,实在太不仰体我的苦心了……”

霍邦陪笑道:“这一层当家的倒不必过于牵挂,如霞冰雪聪明,慧诘灵巧,心思之活络,犹胜乃姐如霜,吉凶所见,自知趋避,何况还有屈归灵屈兄和潜龙两个的曲护照应,当家的宽念,如霞一定会平安回来。”

何起涛神色悒郁地道:“二弟,一想起那声似在耳边的惨叫声,我就不禁惶悚难安,但愿你的话说得对,这只是一个做不得准的梦魇霍邦忙道:”错不了,当家的,吉人自有天相,叶潜龙方面大耳,体魄修伟强壮,岂是短寿之相?说不定这家伙活得比我们还要长哩!“

这时,贺晚晴已沏好一壶浓茶,拿一面朱漆描花托盘端了进来,在小几上置妥两只盖杯,斟过了茶,才又轻轻退出门外。

何起涛擎起盖碗盅,掀盖拨去浮在茶水上的叶梗,浅浅啜了一口,吁着气道:“这两天,风声虽紧,却不见动静,我看他们是打算先吊着我们,等撑过了劲再抽冷子动手,二弟,你说呢?”

霍邦慎重地道:“或许有这个可能,当家的,但我看眼前如此僵持的局面,也就是这一二日便要打破,甚至更快发生骤变,亦不足为奇——”

双眉扬起,何起涛道:“怎么说?”

霍邦道:“因为屈兄与潜龙的攻势已经发动了。”

连连点头,何起涛面色肃煞地道:“很好,要来的早晚会来,该讨的总归要讨,二弟,我们的准备都完成了吧?”

霍邦凝重地道:“承当家的谕示之后,‘天’‘地’‘玄’‘黄’四旗船队所属的四百条船,大多扬帆他去,尽做了疏散,现在泊靠本地或附近码头的船只,不过三十余艘,尚有半数正在装卸货物,一待作业竣事,亦将加速驶离,可容对方攻击的目标已经大为减少。而四旗船队的四位大掌舵,二十名正护旗手,全已随着他们的头儿移守总坛,船队的事宜,便交由四旗船队的二掌舵及六十余名副护旗手调处,照形势判断,船队业已散离各地,遭到波及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总堂口,大概将成为敌方的主要扑击对象……”

何起涛道:“总堂口里的妇孺都撤走了吧?”

霍邦颔首道:

“昨日已经全数撤完,如今总坛之内,俱属精壮!”

又啜了口茶,何起涛将盖杯轻轻放回小几之上,一边嘴里盘算着道:“‘天’字旗的大掌舵是‘铁鬼手’荆之浩,由他和他的人负责正北面防守,最称允当;‘地’字旗‘飞鸿’常毅庵一伙埋伏东边,应该是个好安排;‘玄’字旗‘闪’刀姜省非带人守西边,‘黄’字旗‘黑龙’官小楼他们挡着南侧,大概也都错不了:再加上总堂口本身的人员配搭,应变力量差不多是够了……”

霍邦微微笑道:“只不知魏长风那边实力如何?当家的不觉得我们对于敌情所获太少?”

何起涛的眉心拧了个结,沉沉地道:“事起突然,谁会想到预先布置眼线?如何想到须要在自己拜把子兄弟的地盘组合内潜伏卧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现在待要补遗,已经来不及了!”

霍邦道:“对这件事,我一直耿耿在心,当家的,我们不曾派人在‘铁桨旗’卧底,只怕魏长风却早就有了奸细混在我们堂口之中!”

何起涛苦笑道:“这种情形,大概难以避免,二弟,如何因应,就要靠我们自己的警觉与提防了,你可曾做过什么反制方面的措施?”

霍邦道:“早交待过大家,务必慎言慎行,注意保密防奸,由上至下,只有一道纵的命令,横向串连,以纵令密集运转!四位大掌舵全是身经百战,历练丰富的好手,总堂口的各级禁卫亦多属精明老到,只要忠贞不缺,大致上不会发生问题,问题是怕有那早就变了节,昧了心的弟兄,若然,就防不胜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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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环抱胸前,何起涛闭目垂盾,似在深思,就在这一片沉寂中,外面更鼓敲响,隐隐传来,竟是将要天亮的辰光了。

这时,贺晚晴又蹑足走入,手中提着一把拭擦得净亮的铜壶,拿壶中滚水,替二人冲过第二遍茶,霍邦望着贺晚晴退出,才低声道:“当家的,天要亮了,当家的是不是趁这会儿再盹上一盹?”

睁开眼睛,何起涛伸了个腰,缓缓自椅上站起,他略显倦容地道:“不必了,二弟,索性由你陪我出去转几转,四周巡视一遍,权当溜溜腿吧。”

霍邦答应着刚刚站起,楼宇之外,已蓦地传来一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的威力之大,甚至连他们立身的楼房也起了晃动,积尘灰土,籁籁而落,更一片火光冲天飞扬,烟硝晦迷中,梁折墙颓的坍塌震荡不绝如缕,人声随即鼎沸,惊呼怒吼的音浪乱成一团!

何起涛神色倏变,瞬息间又恢复冷静,他两步抢到床头,掀枕取出他的兵器“八卦铸心刀”,掂刀入手,双目光芒似血。

“二弟,该来的果然来了,而且,的确比我们预料中要早!”

霍邦镇定地道:“我们上阵吧,当家的。”

门外,贺晚晴一闪而入,躬身急报:“老板,‘铁桨旗’敌踪已现,分兵三路攻入总坛,据值班标卫首领郑大通适才急禀,来敌之中,似以‘风啸’、‘云起’两殿之好手为主力,三路人马,数近六百之众,我方防守两边的‘玄’字旗姜大掌船、东侧‘地’字旗常大掌船、南面‘黄’字旗官大掌船,已经各率所属,反扑上去——“

何起涛沉声问:“七志士何在?”

贺晚晴忙道:“由头领潘光斗点齐,已在楼外阶下候差!”

何起涛道:“跟我来。”

三个人匆匆下楼,门外石阶之上,“丹心七志士”头领“赤棍”潘光斗早已率同他的五名手下肃立相候,何起涛多一句话也不说,挥挥手,九个人迅速奔向那一片火光人影相映红的混乱里。

从东边攻入的“铁桨旗”人马,乃是由他们“风啸殿”的殿主“生死环”

石重带领,并手下九名骁勇善战的大把头,二百名儿郎助阵,黑色的人影如波如浪,潮水般涌入,一式的鬼头刀,一式的灰皮盾,寒光闪耀,掺合着发自丹田的阵阵杀喊,把人的血液都激扬沸腾了。

迎着这一拨来敌的,正是“千帆帮”“地”字旗大掌舵“飞鸿”常毅庵,常毅庵领着他五位久经杀伐阵仗的“正护旗手”,百余名兄弟,在总坛十余名禁卫的支援中力拒敌方“风啸殿”的入侵者,人肉阵冲着人肉阵,刹时业已彼此切入!

芒闪血映下,常毅庵对上了石重,两个人原乃素识,只是处在眼前各为其主的搏命形势中,除了挥刀相拼,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由西侧冲来的“铁桨旗”所属,以“云起殿”殿主“长鞭”庐存敬一马当先,粗横魁梧的身子领头前扑,手上蟒皮包箍钢圈的长鞭挥舞得震天价响,他的九名大把头左右呼拥,二百手下并排挺进,声势亦是不小。

接战“云起殿”庐存敬的“千帆帮”主将,就是夜来恰好当值的“玄”

字旗大掌舵“闪刀”姜省非,这位“玄”字旗的大掌舵,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剽悍凶狠,勇不畏死,他领着他的五名“正护旗手”与一百多名麾下帮众,只一朝面便和来敌杀成一团,并且立时就见血溅尸横,有了伤亡!

“千帆帮”负责担任南面防务的,是“黄”字旗大掌舵“黑龙”官小楼,说起此人来头大,他原本是横行渤海水域的一帮海盗首脑,不但武功高强,心狠手辣,而且行动飘忽,神出鬼没,是一号极其难惹难缠的人物。由于消遥日子过惯了,便不免兴起目空天下的骄狂气焰,甚至连“千帆帮”的船队也动起脑筋来,几翻侵掠之下,激发了何起涛的愤怒,亲自带船出海,邀击官小楼;在一个浊浪汹涌的早晨,双方终于碰头,何起涛独挑这条“黑龙”

对决,而一场鏖战下来,何起涛虽未能以他的“八卦铸心刀”镇伏对方,却以他的不传之刃、不传之术——“慑魂剑”下运展的“大寂四剑”剑法败了官小楼。官小楼在惊服之余,心甘情愿的归顺了何起涛,做起“千帆帮”“地”

字旗的大掌舵来。现在,这位桀骜不驯,连当年同在渤海水面讨生活的“长橹会”会首危中行都得退让三分的官大掌舵披挂出马,气势上已经先透出一股凌厉。

但是,率众攻扑南侧的“铁桨旗”阵容,却决不比官小楼这边稍逊,为首者乃是“铁桨旗”方面的首席执法,素以冷面铁心闻名的“白髯血爪”万沧,以及万沧手下的十二名“掌刑”,二百名属众,双方甫始接触,立即将对将、兵对兵各不相让的展开了厮杀,血雨横飞的惨厉情景,不遑轻让于西边。

整个“千帆帮”的总坛,已经完全陷入一片疯狂的杀伐之中,原本北侧方不见敌踪,而敌踪的出现却弥足惊人——这一股人马,竟由魏长风亲自率领!

黑脸黑须的魏长风,穿着一身黑袍,形象威猛刚厉,别有一种雍容气度,他手中的一对“弯月斧”在黎明的晨曦中闪耀着冷森的寒光,跟随于他身边的,全是一流的硬把子——“黑摩韧”宫子郁、“海夜叉”田听潮、“燕子”危中行、生了两只火眼金睛的“赤瞳子”柴宣、容貌阴鸷狠沉的“摘标瓢”熊光渭、高头大马,有如巨灵般的“贯月戟”方化,以及另两个穿着豹皮紧身衣,头扎豹皮巾的光顶大汉,却不见“筏帮”的“木面四判”,当然,“阴阳无常”江桦、任雪绮夫妇亦不可能在此刻出现了。

镇守正北位的主将,是“千帆帮”的首席大掌舵,负责“天”字旗的“铁鬼手”荆之浩,这位首席大掌舵不但精明达练,老谋深算,其功力之强、反应之快,尤属全帮翘楚,目前虽然面对强敌如虎,他依旧沉得住气,魏长风等人甫一现身,他已横阻向前!

注视着白发似雪,却面庞油光红亮的荆之浩,魏长风一挥袍袖,冷冷地道:“老荆,我不难为你,去把何起涛叫来!”

双方本来就熟,当年的朋友,此刻竟变成了死敌,荆之浩实在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修长壮硕的身体半步不移,语气也十分生硬:“瓢把子,我不承情,如果你有本事放倒了我,再去找我们老板也不嫌迟!”

魏长风忽然冷峻地笑了:“老荆,你真是年纪越大越固执,今天的场面,你应该心里有数,我们敢于发动攻扑,就有必胜的把握,‘千帆帮’土崩鱼烂便在眼前,为何起涛,不值得卖这等老命,你如果现在抽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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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之浩的那把“铁鬼手”竖立身前,鬼手五指如爪,隐泛蓝光,他红润的脸上没有丁点表情:“对我说这些话,瓢把子,你不觉得乃是多余?我荆某人二十余载的一颗赤心,岂会听你几句滥言便抹黑了?”

一边,“燕子”危中行突然叱喝:“姓荆的,你也太无状!”

荆之浩连正眼也不看危中行,只声声冷笑:“放着‘长橹会’的首领不做,却跑到‘铁桨旗’去仰人鼻息,听差跑腿,这种天生的奴才,真个不提也罢!”

危中行勃然大怒,星目中光芒如火:“荆之浩,你敢出言侮辱于我?”

荆之浩扬起面孔,沉沉地道:“杀都杀得,何不能辱?”

危中行略略侧身,背后斜挂的两只“削刀轮”已到了手上,他阴恻恻地道:“早就想收拾你了,荆之浩,如今正是时候!”

魏长风走开几步,淡然道:

“破阵吧。”

不待危中行有任何动作,荆之浩的“铁鬼手”已横扫向危中行左肋,尖锐箕张的五只钢指快要沾到危中行的衣角,才传来鬼手挥动时的破空之声!

危中行冲天飞起,又在连串的斤斗下似翻而回,翻滚的过程间,“削刀轮”掣闪翩舞,恍若落月沉灯,团团涌罩荆之浩。

“铁鬼手”便仿佛刹时幻成了多臂魔神旋转的胳膊,朝四面八方,朝能以充塞的空隙中穿织抓扣,金铁交击的声音密如正月响起的花炮,危中行第一次接触下己被逼退七步!

“赤瞳子”柴宣双目火红,闪不吭声的暴蹿而上,身形腾跃里,一条镶包铜头的三节棍“哗啦啦”卷袭下来,力道沉猛,颇具威胁。

荆之浩身形微闪,反手间鬼手骤挑,却在挑出的一刹回带,柴宣抽棍横截,业已不及,“刮”的一声,胸口上便现出了五道血淋淋的长痕!

于是,“海夜叉”田听潮,霍的舞起那只又重又粗的铁桨,长身加入战圈。但这一次,围峙四周的“千帆帮”所属立时有了回应,五名“正护旗手”

中的两个,打斜刺里切迎上来,他们全是“天”字旗中拔尖的好手,一个叫范樵,一个叫吴浪,合称“双死角”——两人所使用的四只巨大糜鹿角,乃经过特殊调合的药汁泡过,几番薰晒之后,坚硬如钢,二人惯于夹击双攻,且又出手无情,是而有“双死角”的称谓,眼下并肩迎击田听潮,立时就缠了个难分难解!

魏长风的神色已略显不耐,他本来打算一动手便给荆之浩等人施一记下马威,谁知双方这一豁上,竟然陷入鏖战的场面,如此不仅延误戎机,且不易与其他各路人马的行动配合,若不速战速决,只怕将影响整个局势——他的目光移向“摘瓢”熊光渭,能光渭即刻会意,身形低塌,人已飞出,隔着荆之浩尚有丈许,一面斗大锃亮的黄铜钹“嗖”的一声凌空旋斩,去势之快,真个有钹现头落的功架!

用不着荆之浩来对付这面飞钹,一条粗逾儿臂的白腊杆倏然一抖直点,杆端颤如旋碟,“呛”的一记已把飞钹戳歪,而钹身偏转,又湍溜溜的掠回熊光渭手中!

执用白腊杆的人,亦是“天”字旗的五大“正护旗手”之一,有个号,叫“通天臂”,名为赵钧,其实他臂未通天,这条白腊杆倒几乎能呼风唤雨了;熊光渭的飞钹堪堪收回,赵钧已挺杆长刺,杆头抖闪点桃,千变万化,熊光渭才一接手,便知是铁扫把碰上石地堂,有得磨了!

魏长风领着其余的人缓步向关,包围周遭的百余名“千帆帮”兄弟亦列成圆阵,绕着他们团团转,圆阵并逐渐往内收缩,光景是要逐步断绝他们的去路……

突然,魏长风的“弯月斧”向左右暴斩,凝形的晶芒才现,双斧却又居中猝泄,四名“千帆帮”的弟兄尖号着抛跌,血光甫涌,又有四名汉子歪身斜倒;另一位“正护旗手”“旋风扁担”包百岁大喊着向前扑击,老桂竹的扁担尚未抡下,牛高马大的“贯月戟”方化已横拦硬截,七尺半长的镔铁戟飞回绕转,芒辉赛雪,一下子便堵住了包百岁!

“天”字旗五名“正护旗手”,如今只剩“落花棍”孙铁肩还闲着,但孙铁肩一张紫膛脸上却早已冷汗淋漓,因为下一个应该截击魏长风的,就轮到他了,而任凭拿老命搁上,岂有分毫把握?

魏长风迈出的步伐已经加大,瘦黑的面孔展现着一片冷森刚厉,“弯月斧”的刀口上还滴着点点鲜血,昂首前行之余,大有谁奈我何的气势!

孙铁肩猛一咬牙,挺胸跃上,那只黑漆栗棍搂头便挥,魏长风竟连正眼也不看,顶着挥落的棍子仍往前走,眼瞅着棍便要砸上魏长风的脑袋,他身后两个穿着豹皮紧身衣的大汉蓦然分闪合迎,一个横臂硬架,另一个直冲孙铁肩。瞬息里,黑漆栗木棍打上了那横臂硬架的仁兄肘节,但闻“咋喳”一声暴响,断的并非对方手臂,居然是孙正护旗的棍子!

冲来的这一位双掌如风,正砍下落,孙铁肩错步急躲,已然心里有数——两个身穿豹皮衣的光头大汉,绝对有着横练功夫,看情形,像是“铁布衫”

的一类,只不知他们练到了什么火候。

在孙铁肩的迅速闪避间,魏长风目不斜视,大步行过,不待孙铁肩稍做拦阻,那两个具有一身横练功夫的朋友,又已双双夹杀过来!

折断了小半的黑漆栗木棍,蓦地扫向右边的光头汉子,棍身倏点反弹,几乎在同一时间,业已捣上左边的另一位,但这两个人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任由木棍连番敲打,“砰”“砰”声响,如击败革,不仅毫发未伤,反把孙铁肩震退了好几步!

孙铁肩顾不得手腕竣麻,暴吼声中,飞腿踢向其中之一,那穿着豹皮衣的光头大汉狞笑出声,孙铁肩的足尖踢踹他的心口,他立刻大大方方把心口送上,只听到“咚”的一记,那人纹风不动,孙铁肩的足踝却已震断!

骨胳的断裂声最是痛彻心脾,孙铁肩人往后倒,差点便一口气没喘上来,另一个光头大汉踏步上前,双掌齐落,就仿佛两块铁板也似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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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名“千帆帮”的弟兄带刀撞入,人往前冲,雪亮的朴刀绕身飞旋,两个光头汉子跃腾而起,四掌翻扬,一片唏哩哗啦的碰击声里,三柄朴刀抛上了半天,三名撞入的“千帆帮”弟兄也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横摔出去——个个都是满嘴的鲜血狂喷!

地下的孙铁肩狂吼若啸,双手紧握大半截木棍,由下往上,奋力插戳对方一人的胯裆,那光头大汉双腿一夹,已将棍端夹牢,更双膝重重曲跪,正好跪压在孙铁肩的胸膛之上——胸骨的折裂声清脆响起,孙铁肩的口中像喷泉般标出三尺多高的血箭,不待光头大汉从孙铁肩胸口起立,又一名帮里弟兄挥刀暴斩过来,但光头大汉形似不觉,任由朴刀的锋刃砍上背脊,而刹时刀甩人翻,连光头大汉的豹皮衣都没割破一角!

一声嘶哑的呼号不知出自谁人嘴里,怖厉宛同狼嗥:“孙正护旗被他们害死了……”

“通天臂”赵钧赤红着双眼,白腊杆连抖连舞,硬生生逼退熊光渭三步,他突然转身急掠,杆头倏翻,恶狠狠点向那两个光头大汉!

两个光头汉子正快步追向前行的魏长风,腊杆点来,四手齐伸,光景是打算愣抓,赵钧身形猝沉,抽杆旋尾,腊杆骤颤,“咚”的一声捣上一个的小腹,几乎不分先后,又“咚”的一响击中另一位的下颇。

又四名“千帆帮”的儿郎,适时贴地滚进,朴刀如波,既快且狠的削砍这两人的脚踝!

两个光头大汉各自挨了赵钧一记重击,全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身子都不曾摇晃一下,脚下四柄朴刀砍来,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刀锋与自己的足踝接触,刃口沾上裤脚,只是发出“噗”一声闷响,四柄朴刀反弹荡起,他们的四只人脚跟着已经踹上了四名“千帆帮”兄弟的脸面!

血花花的人脸晃映在尘土飞扬里,这两个光头大汉又一点不闲地扑向了赵钧!

这时,“摘瓢”熊光渭也跟着追到,一对铜钹交互磕击,铿锵声中,钹刃已在近前。

赵钧虽有“通天臂”之称,一只白腊杆上也确实有他独到的功夫,但面对三个强敌,却大感狼狈,几次攻拒下来,业已是窘态毕露,招架无方。

以一敌二的荆之浩早把一切情形看在眼里,他心中当然是忧急,当然是悲愤交加,但他依旧形色不动,“铁鬼手”纵横掣闪,威力益盛,一边冷静地出声点拨:“赵钧过来,与我并肩而战——”

赵钧正在竭力抵御三个强敌的猛攻,闻声之下,脚步甫移,马上就被对方截封:“摘瓢”熊光渭双钹翩舞如风,狂声大笑:“用不着并肩而战了,你们就等着被各个击破,分别受歼吧!”

骤然一声惨号又起,“旋风扁担”包百岁的老桂竹家伙刚刚砍折了“贯月戟”方化的后颈骨,而方化的镔铁戟戟尖亦同时送进了他的腹腔——惨号声发自包百岁,因为方化已经永远出不了声了。

往前大步迈进中的魏长风见状之下,突兀停步,一张黑脸上杀气盈溢,酷毒之形,就仿同一条噬扑猎物之前的眼镜蛇!

于是,一支花旗火箭冲天飞起,缤纷的红色烟火爆散在旭日初升的晨空中,十分炫目,却也十分惊心!

火箭是荆之浩施放的,他本来不愿求救,但大势逆转,生死交迫,业已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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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追魂夺命镝锋寒

一直还没有出过手的“黑摩韧”宫子郁,自始至终,便和魏长风保持着一段距离,这种距离的保持,完全是战术上的运用,以便于他和魏长风之间相互呼应,彼此支援,现在,花旗火箭升空,魏长风停止了前行的动作,宫子郁便知道一场狠杀又要在原地再次展开。

火箭的余焰尚在空中闪耀未熄,赵钧的白腊杆又重重敲上那两名光头大汉中一个的脑袋,腊杆敲落的力道,原本足可砸断牛颈,但那光头大汉不仅不躲,反而用力上顶,“嘭”的击响之下,因为腊杆的弹性极韧,倒是不曾折断,却一下子跳荡起老高,赵钧的身子不由斜震三步,正好迎上熊光渭的钹刃!

赤红的热血从赵钧胸腹间喷出,他面孔顿时扭曲,一杆挥出义未能砸中熊光渭,另一个光头大汉猛一掌自后劈来,直把赵钧打得溜地翻滚,却是再也爬不起身了。

荆之浩的“铁鬼手”便在这时穿过危中行合击落空的“削刀轮”,“当”

一声磕开了“赤瞳子”柴宣的三节棍头,如刃般的鬼手倏沉,刹时扣住了柴宣咽喉,鬼手横拧,柴宣闷嗥一声,人已倒地——看情形,亦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魏长风唇角抽搐了一下,冷叱出声:“大太保、二太保,还不去对付姓荆的?”

那两个身着豹皮紧身衣的光头大汉,闻声之下齐齐回喏,冲着荆之浩便围了上去。

就在这情况危急的须臾,空中人影连闪,何起涛、霍邦,与“丹心七志士”等已翩然而到,他们来得不算快,却还及时,否则,荆之浩的乐子不小。

九个人甫一落地,马上各据方向,进入适宜出手的有利位置,何起涛目注魏长风,真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的五官紧绷,脸色铁青,几乎连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魏长风反而若无其事,只是微微僵窒了瞬息,立即嘿嘿笑道:“何二哥,咱们兄弟久违了。”

何起涛额浮青筋,两侧的太阳穴在急速的突突跳动,他挫着牙道:“不要和我称兄道弟,姓魏的,我何某人没有你这一号禽兽不如的手足!”

魏长风淡淡地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何二哥,事情该怎么办是另一个说法,可别失了你一帮之主的气度风范。”

何起涛忍不住激动地嘶号起来:“魏长风,你不是人,你是个枉披着一张人皮的畜牲,凡是人,岂会有你这种杀嫂谋侄的行为?又如何狠得下心来挥兵相残于兄长?魏长风,你狼心狗肺,苛毒残横,你该遭天谴,该死无葬身之地!”

魏长风七情不动,冷凄凄地道:“你不要太天真了,何二哥,江湖上打滚,讲究的是实力,比较的是份量,成者为王败者寇,哪有这么多仁义可言?‘千帆帮’日益坐大,强揽硬包,早已严重威胁到本旗的生存,你却不知收敛谦让,一任你的组合扩张,本旗要自保,当然就必须抑制你们。原来,我只打算取去你‘大寂四剑’的剑谱,使你失掉部分优势而有所警惕,可惜未能如愿;后来又阴错阳差的漏了口风给如霜,我为顾全大局,犹苦劝如霜守密隐忍,切勿掀起风波,可恨这妮子却执意不允,独断专行,她要陷我于绝地,也就怪不得我要下她的手——”

何起涛目露血光,声似狼嗥:“一派胡言,满嘴乖张,魏长风,你是血口喷人,以非为是,‘千帆帮’自创帮以来,早就与你‘铁桨旗’、曹老的‘黄香社’划清地盘,定规码头,二十余年以还,何尝稍有逾越?你是狼子野心,贪婪成性,妄图独霸江山,坐地称尊,却编得好一番欺天瞒地的说词,魏长风,待用鲜血白骨来架构你的宝座,以绝义来巩固你的基业,只怕你要土崩鱼烂、万劫不复!”

黑须拂动,魏长风阴沉地道:“早知我们是沟通不了的,何二哥,所以我才采取了这最后手段,虽然未免过于极端,却证明我的选择并没有错!”

何起涛仰天狂笑,形色惨厉:“魏长风,不必再做任何虚饰,你要流血,你想残命,行,我陪着你,绝对陪你豁到底,我倒要看看,苍天在上,是如何个评断!”

魏长风生硬地道:“不错,何二哥,而且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结论!”

何起涛手中的“八卦铸心力”“噌”一声出鞘,刀锋森寒,芒焰流灿,宛如一泓秋水,精雕在刀面的那枚八卦图,亦似在冷光中炫闪跳动。

魏长风向前迎上,一对“弯月斧”两侧斜起,全神贯注于何起涛握刀的右手。

于是,霍邦略略凑近,低声向何起涛道:“当家的,还是由我来吧!”

何起涛满脸严霜,缓缓地道:“我要亲自替你嫂子及侄女报仇,二弟,其他的事就交给你了!”

霍邦静静地道:“当家的,小心——”

微微点头,何起涛的“八卦铸心力”已平平推出,刀口流芒如波,起伏掣闪,就那么平顺缓和的一刀,却似已涵括四面八方,将每一个可能退避的角度完全笼罩在镝锋之下!

魏长风卓立不动,猝然间“弯月斧”弹扬,何起涛的“八卦铸心刀”已在倏晃之下刺向魏长风的小腹——魏长风竟不曾拦截得住这一刀!

身形暴退,魏长风却在退后的同时转位反攻,“弯月斧”飞斩如虹,十九斧融为一斧砍出,何起涛的刀锋凝为匹练,长旋横卷,立时将敌人的攻击封住,而且封得严丝合缝、涓滴不漏!

魏长风开始以守为攻,稳札稳打,他的身法矫捷,动作神速,用飘忽游移、瞬间环转的战术来对付何起涛长江大河般滔滔不绝、延绵不断的招式;这两位激战中的高手,一个是凌厉巧快,一个是沉浑凝练,看光景,一时半刻间,恐怕难以分出胜负。

叫“大太保”“二太保”的那两个光头大汉,一直虎伺于侧,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而荆之浩虽与危中行拼得剧烈,却逐步向这两个“太保”

站立的位置移动——他有他的打算,赵钧、孙铁肩都是追随他多年的得力兄弟,如今命断身殉,他必须对他们的死亡做个交待。

这个交待,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谁要了他们的命,便向谁去索回命来。

荆之浩的举动,正拼得头晕眼花、浑身大汗的危中行并不曾查觉,但冷眼做壁上观的“黑摩韧”宫子郁却看得分明,因此,他也不着痕迹的在慢慢靠近,准备及时拦截荆之浩。

当危中行的“削刀轮”滑过荆之浩右肩的俄顷,这位“千帆帮”的首席大掌舵猛然斜扑出去,“铁鬼手”翻飞如电,快不可言的抓向两名光头大汉中的一个后颈!

这二位“太保”,荆之浩早已看出全具有一身深厚的横练功夫,但却也有他们共同的弱点,就是动作较为迟缓,反应亦较慢,他希望以速度钳制对方,或许能够占得机先,再做必死之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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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铁鬼手”来似电掣,首当其冲的乃是横眉竖眼的“大太保”,鬼手沾颈,他才惊觉,但仗着自己到家的横练功夫,亦不甚为意,蹲身扬手,就想硬捞,鬼手越过他的头皮,却突往下沉,钢指所指,竟是这“大太保”的眼睛!

横练功夫里,不论是“金钟罩”抑或“铁布衫”,任你练到第几层的火候,也不可能把气劲贯注至眼部,换句话说,一旦锐气入眼,照样要受伤遭罪。这“大太保”自然明白厉害,他狂吼一声,赶忙双掌急抓,鬼手却又飘闪,这次钢指箕张,刮过他的咽喉,由于荆之浩腕劲奇猛,立时就把“大太保”的喉部刮出三道血痕来!

“二太保”刚刚扑向荆之浩,荆之浩已猝往后挫,“铁鬼手”横击,“嘭”的一记便将对方拦腰砸翻,溜地滚出,他抢步上前,正待再补一记,“黑摩韧”宫子郁已惊鸿般掠到头顶,“九寸肠”兜空刺落!

用不着荆之浩动手反拒,霍邦已经飞闪来近,身形凌空翻转,双掌舒卷,差一点就勾上了宫子郁背脊,宫子郁不及再向荆子浩下手,回剑仰身,歉然退出。

霍邦素有“摩云擒龙手”之称,掌上修为,极其精湛深厚,宫子郁退得够快,他进得更快,掌势起如霹雳狂风暴雨般马上就罩住了那位“黑摩韧”!

两位“太保”方才吃了闷亏,自则不肯甘休,双双吼喝着扑击荆之浩,荆之浩乃是求之不得,“铁鬼手”挥展之间,不但危中行,连两位“太保”

也一起笑纳于指影锐劲之下!

于是,“摘瓢”熊光渭起了夹击何起涛的主意,但他身形甫向那边移动,“丹心七志士”的首领“赤棍”潘光斗已经横步迎上,儿臂粗的朱漆棍往地下一顿,却发出“当”的一声金铁震响,乖乖,他这根棍子,居然是生铁打造,比起“落花棍”孙铁肩来,又要高上一级了!

熊光渭也不多话,双钹互击,挺身削杀,潘光斗更是干脆,巨棍挥起,抡出里外十一圈风环,怒涛悬瀑也似浩荡卷来,只接一手,熊光渭已感到压力沉重,不知不觉间倒退出七八步去!

以一击三的荆之浩,主要狙杀目标并不放在危中行身上,他处心积虑要干掉的便是那两个身穿豹皮衣的“太保”,在走马灯似的厮杀间,他一直注意寻找对方的“罩眼”可能隐藏的部位,但交手急促,进退匆忙,一时倒还真不容易琢磨,因此他暗中下了决心,不再去探究“罩眼”的所在了,索性硬打硬砸,来个生吞活吃他娘的!

“铁鬼手”抓向危中行,危中行轮切轮斩,猛迎狠接,“大太保”、“二太保”却由左右冲抱,凭着皮粗肉厚,打谱近身压制荆之浩。

突兀里,荆之浩的鬼手横撑,闪电般顶住了“大太保”身上——模样像极了他偎进“二太保”的怀中,而他左手探怀翻出,指节晃动间一把细若毫芒的银光散飞,“二太保”便杀猪似地起了一声嗥号,双手捂着眼睛,痛得满地翻腾!

荆之浩生平有一桩极少人知的绝活儿,叫“荆芒术”,这“荆芒术”是一种施放暗器的功夫;寻常时,他怀中总置有一只阔口皮囊,皮囊的锦缎上以百只为一束,插着二束银针,银针细似毛发,淬有剧毒,施展的时候,用拇指与中指轻拈每束针尾,贯以内力挥散制敌。这种暗器手法,由于无声无息,且针芒扩展的面积极大,针上又淬有剧毒,所以极具功效,但缺点是针轻芒细,易受风力及人体运动时所带气流影响,难以至远,必须靠近才能发挥威力;这门功夫,荆之浩向来罕使,现在他是恨极了,别说“荆芒术”,要他拿老牙去咬那两个“太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张嘴!

“二太保”这一滚地哀号,“大太保”已不禁一愣,一愣之后,勃然大怒,双手互合下已紧紧抓牢了顶在他肚皮上的“铁鬼手”,喉头起一声嘶吼,奋力便将“铁鬼手”往自己这边扯夺——。

又是一蓬如丝如雾的银针漫头洒到,随着银针而至的,当然是荆之浩的身子,他的身子撞击“大太保”石柱似的躯体,几乎就把骨架震散,但“大太保”也只能给荆之浩这么一点反击,然后,他也与他兄弟相同,朦着两眼嚎叫起来,一面叫一面蹦,那等痛苦,活脱是万蚁啮心!

变化快到只在瞬息,危中行没有来得及援救两个“大太保”当中任何一个,他不由瞋目切齿,气得一张俊脸全泛了灰青:“荆之浩,亏你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竟龌龊至此,用这种下三流的阴损伎俩伤人害人,你……你还有没有一点风度,有没有一点德格?”

荆之浩声声冷笑:“和你们这群冷血黑心的杀才,还谈什么风度,论什么德格?歼之诛之,方为当务之急,危中行,只要能将你们个个宰绝,我敢情男盗女娼,也在所不计!”

危中行怪声大叫:“你这条老狗,我今天拼着玉石俱焚,也断断饶你不过!”

“铁鬼手”举起,荆之浩狠酷地道:“我们正是一个心思,危中行。”

就是那两位“太保”,一个滚地、一个蹦跳,一片鬼哭狼嚎声中,荆之浩形若疯虎也似再度攻向危中行,这一次,他不但气势如虹,威猛更盛,那股子凌厉,简直就凝成形了!

另一头,“海夜叉”田听潮的处境也不比危中行强到哪里,他的两个对手“双死角”范樵、吴浪,打一开始就是拼命三郎的搏杀方式,这两个“千帆帮”的“正护旗手”,又为“天”字旗下最拔尖的剽悍角色,田听潮虽不是省油的灯,遇上范樵、吴浪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亦实在感到有些吃他不消。

双方拼到如今,业已上了百招,田听潮自己觉得压力越来越沉重,后力不继的现象也逐渐显露出来,手上挥舞的铁桨,原先又轻又顺,眼下却运展吃力,双臂的肌肉都似乎僵麻得失去感觉了。范樵与吴浪两个,固然也是汗水淋漓,喘息吁吁,却决没有丝毫合稀泥的打算,两个人四只巨大多刺的麇鹿角奋力进击,轮番攻扑,闪腾分合之间,搭配得天衣无缝,紧凑之极,而这是陆地,不是水面,田听潮那一身了得的水性完全派不上用场,除了咬牙强撑,也只剩咬牙强撑了!

事情发生得很快,田听潮一桨劈出,目标指向吴浪,正常的反应该是吴浪躲闪或者招架才对,然而吴浪没有躲闪,更没有招架,他直举糜鹿角,悍不畏死的一头撞进,田听潮如果原式不变,大概可以一桨劈倒吴浪,但同样的情形下,吴浪那对又硬又重的麋鹿角亦必定能招呼到他身上——刹那的犹豫之后,他赶忙抽桨旋让,于是,范樵便以相似的招数,从另一边冲了过来!

这时,田听潮要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他猛一咬牙,铁桨暴出,桨叶磕开了范樵的左手角,捣中胸膛,而范樵的右手角亦迎面落下,重重砸上田听潮的脑袋,双方的骨骼碎裂声同时响起,吴浪抢步挺进,两角齐挥,竟把田听潮打得飞起三尺,连脊椎都震成数段!

吴浪没有过去探视田听潮是死是活,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出手之下的力道轻重,也明白可能造成的后果,他急于照顾的是他的兄弟范樵,范樵就坐在地下,胸膛扁凹,一根杂着血丝的白骨穿肌透出,他的脸色灰败,唇角流淌着鲜血,可是,神态却出奇的满足与安详,毫无痛苦遗憾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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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走到范樵身前,吴浪缓缓跪下,他用双臂环搂着范樵,目现泪光,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范樵活不成了。

那边,“丹心七志士”中的六位,又走出贺晚晴、杨雪舫、鲁思进三个,贺晚晴用的是一对“金瓜锤”,杨雪舫手执“勾连枪”,鲁思进的家伙则是一柄长丧门剑,他们三人出来,不是摆架势的,一涌齐上,目标正是在与“赤棍”潘光斗火拼的“摘瓢”熊光渭!

这样一来,熊光渭的苦头可就吃足了,以一对一,他已经觉得难敌潘光斗,如今又凭添三员功力不比潘光斗逊色的虎将,光景岂不是雪上加霜?只几个照面下来,他窘态立现,马上就落了下风!

“赤棍”潘光斗的那种狠恶法,决不在“鞭死角”之下,一条生铁朱漆棍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就像一条活龙,扫砸捣撞,风疾云涌,浑无破绽。而贺晚晴、杨雪舫、鲁思进三人亦是颇有默契,轮番进退,交互支援,和潘光斗搭配得异常严密,“摘瓢”熊光渭使尽了吃奶力气,仅仅挣了个左冲右突,狼狈不堪,眼瞅着就要难看了——却是做梦也想不到,让姓熊的难看的人,并非“丹心七志土”这四位,竟是那边厢犹在环搂着范樵尸体的吴浪。吴浪就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弹身而起,一双“糜鹿角”贴地叉入,精疲力竭中的熊光渭不曾防及这来自圈外的猝袭,仓惶躲避下难免重心不稳,脚步歪斜,吴浪打横翻起右手角已结结实实的捣在熊光渭背上!

双钹翻扬于一刹,熊光渭的身躯随着钹面的翻扬抢出五步,“哇”一声吐出一口赤热的鲜血,血光甫现,潘光斗的巨棍已当头砸落!

暗里咬紧牙根,熊光渭奋力扭身撑腿,双钹猛向上迎,“眶啷”一声金铁震击,他人已反挫得跪倒在地,不待他有第二个动作,杨雪舫的“勾连枪”

闪擦而过,连皮带肉的一大块肌里便被挑割起来,痛得他怪嚎如泣,回钹飞削,钱刃的冷光只划出一道半弧,业已“呛”的一家伙抛上了天——贺晚晴一锤拦砸,刚好砸个正着!

熊光渭的面孔上,忽然漾现一抹奇异的表情,那种表情十分悲凉,宛如一缕归魂在注视着自己躺在棺材里的遗骸一样,有说不出的沮丧与无奈;他开始仆地翻滚,但是,只在第三个侧滚间,鲁思进的长丧门剑已透胸暴刺,将这位亦以骁勇狂悍闻名的“摘瓢”活生生钉死当场!

潘光斗一向思虑周密,反应敏捷,指挥调度,有大将之风,他的赤铁棍上扬,冷沉地叱喝着:“伙计们,把握时机,随我往上圈,沽捉那元凶罪魁魏长风!”

连同杀红了眼的吴浪,他们一共五人,就像五条出海的怒蛟,冲着魏长风扑去。不独如此,一直站在旁边,为何起涛掠阵的另三员“丹心七志士”

——何良、杜宜昌、袁衡等见到阵势发动,更不甘落后,三员志士齐声大吼,随同他们头儿潘光斗飞抄而上!

魏长风当然有自知之明,他的武功与何起涛相较,是灵快有余,沉稳不足,而修为在伯仲之间的高手,一旦交锋,往往免不了便是一场持久的缠斗,假如不想以险招对决,缠斗下来的结果,沉稳的一方胜算必大,眼前与何起涛之战,他业已有几分力不从心的艰困,如今一下子又增加八员死士,他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何起涛并不阻止手下们的围攻,他分得清利害形势,也晓得在什么时间场合才该讲究江湖规矩,目前的血战,事关整个组合的存亡,他个人的荣辱,血债家仇如果能以报得,则更不在话下,亲手施为,固然大快人心,用其他方法达成目的,亦是殊途同归,此情此景,已考虑不了那许多……

阵势的形成非常迅速,魏长风的应变亦决不稍慢,他略一忖度,身形暴起,凌空一个斤斗,人又拔升四丈之高,双臂振处,大鸟般斜掠至十余丈外,人朝外掠,一句话虚虚飘飘地落了下来:“危中行,下令退却!”

何起涛率众追去,一边瞋目狂吼:“无耻无胆的卑鄙匹夫,你真有脸逃走?”

魏长风的轻身术无疑是第一流的,尤其在这紧急亡命的节骨眼上,越发是第一流了,只见他起落如飞,翩若惊鸿,几次闪腾,已经踪影杳然,把追赶他的一伙人丢得老远老远!

危中行霍然后跃,随着他后跃的动作,六枚核桃大小圆形黑色物体抛手掷出。这六枚圆球,四枚掷向面前的敌人,两枚抛向空中,刹时球爆焰起,青蓝色的火苗闪炫灿亮,灰白色的烟雾四散迷漫,荆之浩见多识广,一瞥之下,立即知道对方抛出的乃是含有奇毒的磷质火器,他一边飞快腾避,边口中大叫:“大家快躲,那是白磷弹——”

就在一片混乱中,危中行也早走了个无影无踪,说他是“燕子”,还真像燕子,寻常人,有几个能似他这般身轻如燕的?

宫子郁的身法亦不落后,霍邦见他要退,如何轻易放得?却是数度围圈,未能阻截,这位“昆仑”派的“黑摩韧”将他的“九寸肠”炸成一团光球,芒敛光散之余,人已不知去了何处。

“千帆帮”总坛东侧的战事,也随着危中行那两枚白磷弹的炸裂而告一段落,据守东侧的“千帆帮”主将,是“地”字旗大掌舵“飞鸿”常毅庵,在经过与“铁桨旗”“风啸殿”殿主石重为首的一番激斗之后,双方损失都相当惨重。常毅庵和石重两人分别负伤不说,“千帆帮”“地”字旗属下的五名“正护旗子”战死了邱运巨、李亦安两个,伤了一个贾兴,百名兄弟折损了三十余名,负责支援的总坛十余位禁卫也伤亡过半,但比起“铁桨旗”来,他们并不吃亏:“铁桨旗”除了“风啸殿”殿主“生死环”石重本人带伤外,手下九名大把头五死二伤,只剩两个囫囵的,二百多名儿郎光是遗尸就有八十多具,还有二十几个爬不动的,犹在地下辗转哀号,惨不忍睹。

劫后光景,十分凄凉,到处是断刀残肢,到处是血渍殷然,而“桅房”

已被火药炸塌,余烟袅绕,残烬未熄,“千帆帮”的兄弟们虽说击退来敌,却了无胜利者应有的欢欣振奋,反倒人人哀侧,一片戚戚。

负责西边防务的“千帆帮”“玄”字旗大掌舵“闪刀”姜省非,是被手下抬离斗场的,他所受的内外伤十分严重,几乎去掉半条命了;不过,他的对手,“铁桨旗”“云起殿”殿主“长鞭”庐存敬亦替他垫了底,姓庐的付出的代价是一条腿,一条左腿,如今人虽被抢救出去,生死若何,还是个问题。

姜省非率领的五名“正护旗手”,牺牲相当惨重,除开“病狮”秦刀还留着一口气,其他单合浦、司马生厚、钱忠、曲大祥四名完全战死,百名多手下整齐无缺的还不到三十员,这一场火并下来,姜省非的一路人马,差不多就赔进去了大部分。

当然,人命的耗损到了这步田地,亦决非虚掷,“铁桨旗”“云起殿”

方面,九名大把头无一幸存,两百多手下,遗尸竟达一百五十余具之众,再算算他们还有若干带伤的,剩下那一小撮,便不叫全军覆没,也差不多远了。

西侧的战况,显然比其他各处犹要来得惨烈,现在,就够伤神的了。

至于镇守“千帆帮”总堂口南面的“黄”字旗大掌舵“黑龙”官小楼,是除北边荆之浩以外唯一没事的一位。在他与“铁桨旗”的首席执法“白髯血爪”万沧的搏杀过程中,他当然出手无情,攻势强猛,万沧却稳札稳打,并不贪功急进,于是双方便陷入拉锯式的鏖战。两员主将固则打得难分难解,生死胜负倒不易决断,可是在他们捉对儿较量间,彼此所属的厮杀就份外凄厉了,“铁桨旗”刑掌的十二名“掌刑”,落了个六死六伤,二百人马仅退出去不到一百名:“千帆帮”“黄”字旗这边,五名“正护旗手”是两死两伤,百余击众也躺下了六十有多。直到情况结束,官小楼尚在纳闷,他以为这场拼战,必然是冲刺到底,一方不死绝死光,就决不会停止,却未曾料及,这么快便有了结果,而且,是如此一个半途而废,虎头蛇尾的结果。

这条“黑龙”总觉得心里梗着什么,有种讪讪的,亏负职守的感触,交刃豁命,居然没有流血——无论是流别人或自己的血,在他看来,就不是味道了,对阵拼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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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山林岁月浮尘梦

经过秦药师悉心的治疗,加上老汪全家殷勤的服侍、屈归灵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当然,何如霞更是功不可没,这段日子里,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全心意投注在屈归灵身上,体贴入微,温婉细致,像个新婚可人的小妻子。

人在情感上的转变,的确是不能以常理去推论的,连何如霞也迷惘于如此的转变。但是,她喜欢这种转变,感受上不止是新鲜,更是兴奋,属于儿女私情的那种兴奋,她知道自己,嗯,大概已经爱上屈归灵了。

何如霞的态度迥异于以往,屈归灵并非木石,岂有察觉不出之理?那良久沈默的凝视、一颦一笑间的韵致,在在流露出她心底的秘密。屈归灵不是受宠若惊,却有着不知如何顺其自然的窘迫,半生以来,也曾爱过,那段恋情业已湮远模糊,朦胧得难以记忆,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而眼前佳人如玉,柔情似水,鲜活的意兴强烈的震撼着他的心弦,他原以为在这一方面已是心同古井,岂知不然,古井是无波的,他却涟漪圈圈,欲迎又止了。

养伤的辰光过得好快,不觉里,山中岁月,已悠悠忽忽的流逝了三十个昼夜。

大清早,屈归灵漱洗之后,独自一人到屋外散步。大概在十天以前吧,他就能不用人挽扶,放单溜腿了——上次累积起来的内外创伤,委实够呛,直到现在,偶而还觉得身子发软哩。

他起得早,秦药师来得更早,走没几步,秦药师已在远远的山路上向他打招呼了。这个遁身荒泽,却不忘济世救人的来野药者,屈归灵对他的好感,并不仅在于单纯的有关个人的施医续命之恩。

秦药师加快脚步,迎面走来,他一面端详着屈归灵的气色,喜笑颜开:“屈先生,你模样较之昨天又强多了,走几步路,也还顺当吧?”

屈归灵笑道:“就是怕走多了两脚发软,有时候稍一过累,气就喘得急,感觉上还是虚,秦药师,依你看,尚须耗上多少日子才能全好?”

秦药师搓着手道:“照你当初的伤势情况,能有今天的成绩,已经颇不容易了。屈先生,你可是从鬼门关上给硬拖回来的,不瞒你说,在动手替你医治的当口,我还真是心里打鼓,七上八下的不落实呢!”

哈哈一笑,屈归灵道:“你客气,药师。”

顺手翻着屈归灵的眼皮,看了看舌苔,再把过脉,秦药师道:“约莫还得再过个把月才行,一个月之后,我担保还你的活蹦乱跳,强健如昔!”

屈归灵的形色忽然暗淡下来,他摇摇头,有些意态消沉道:“恐怕不能再耽那么久了,药师,只养了这一个月的伤,我耽心已耽误了很多事,外面或许早就闹得天翻地覆……”

经过这些天来的融洽相处,秦药师亦大概清楚了屈归灵与何如霞的来龙去脉,知道他们的出身来历,闻言之下,连忙温言相慰:“你指的是‘千帆帮’的事?屈先生,‘千帆帮’是个大帮口,属下猛将如云,强兵似虎,对可能发生的状况不会应付不了,你别多操心,伤神忧烦,亦足以影响身子的康复。再说,你就是要替他们出力,也得有这份力气才行,身子不养好,累了人,更累了自己……”

屈归灵苦笑道:“话这么说是不错,但心里悬着事,日里夜里都不得安宁。药师,还要麻烦你多费点神,好歹把治伤的期间缩短,我真要憋慌了!”

与屈归灵并肩往回路上走着,秦药师沉吟着道:“你知道,屈先生,人的伤情已经稳住,如今是在调理阶段,调理身子是急不得的事,如果硬要加速复原,也不是没有法子,下几味稍重稍猛的补药方,便有立竿见影的功效,问题是怕生后遗症,将来对身体或有影响……”

屈归灵忙道:“这个不用你耽心,药师,我们习武的人,身底子一向厚实,更谙运气行功之道,足以承受寻常之辈所不能负荷的调理方子,你就下手办吧!”

秦药师不禁笑了:“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这又不是打杀拼斗,下手办还行么?”

屈归灵亦笑道:“那就多有偏劳了,药师。”

秦药师道:“我总尽力就是,不过,处方加重之余,也得顾着不能伤到你的身底子,且让我寻思寻思再为你配药,你别心急,屈先生,须知欲速则不达。”

屈归灵颔首道:“一切全凭药师你了。”

两人边谈边走,来到屋前,门儿又“呀”一声启开,何如霞容光焕发的举步行出,见到屈归灵与秦药师,先向秦药师招呼过后,才又埋怨着屈归灵:“你看你,怎么说都说不听,大清早,露气重,伤还没全好,就顶着湿雾往外跑,也不怕风寒入骨?将来有你腰酸背痛的日子!”

屈归灵打着哈哈道:“没这么严重,二姑娘,我是憋得慌,早晨起来溜溜腿,觉得还挺松快自在的。”

秦药师接着道:“照医理上说,病人能有限度的活动活动,对身体的复原应该是有益无害的,但二姑娘的关怀亦不无道理,清晨雾气重,等日头上了天再出门总比较合宜……”

何如霞格格笑了:“屈先生,你听到人家药师的话啦?虽然话是说得‘刀切豆腐两面光’,至少证明我的见解没有错,你还是多歇着,少劳累的好!”

门里,二虎子愣头愣脑的蹦了出来,嘻开一张大嘴吆喝着:“吃早饭啦,娘要我请大伙进屋上桌,今早的饭食可美着哩,一大锅菜肉面疙瘩外带香喷喷的白米子儿,好够劲道……”

秦药师一听之下,先就咽了口唾沫,边搓着手往屋里赶,边笑呵呵的道:“乖乖,老汪是不想过日子啦!大清早就吃得这等丰美法,除了菜肉面疙瘩另外尚搭配着大白米饭,这倒不得不叨扰一顿!”

何如霞眼波流转,对着屈归灵嫣然一笑,声音放得极低极低:“昨天才给老汪一百两银子,今早他就办起盛筵招待我们了,屈先生,这家子人是不是憨厚纯朴得非常可爱?”

屈归灵微笑点头,目光投注在何如霞姣美的面容上,一刹里,觉得眼前的这位大姑娘更是可爱,可爱得贴心之极!

一条细细的山泉斜挂下来,经过嶙峋的石隙间蜿蜒流去,一株柳树垂条如絮,迎风飘摇,除了偶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这里是一片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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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何如霞坐在一块平滑的岩石上,双手托着下颚,神色有些怔忡忧郁。

屈归灵伸手拨弄着泉水,无意里回头看到何如霞的模样,不由得走了过来,把水湿的一双手就着外衣擦干,边柔和的问:“你在想什么,二姑娘?是不是心里惦记着家,惦记着帮主?”

叹了口气,何如霞沉沉的道:“前些天我做了个梦,一直没向你提,那个梦,想起来就免不了心惊肉跳……”

屈归灵也在何如霞对面拣了块石头坐下,他望着何如霞,平静的道:“大概是一场噩梦?”

何如霞点点头:“是的,是一块噩梦,我梦到‘海口集’我们帮的总坛里一片火光,杀喊震天,刀光剑影交相辉映,大群人奔来跑去,每一张脸孔都染着血,都扭曲得变了形,突然间,一切景象又消失了,只看到若隐若现的无数幽魂在残垣败壁的堂口中飘忽,朦胧里,似乎听到爹在呼唤我,那声音,好空洞、好悠长,像是……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送过来……”

屈归灵凝重的道:“日有所思,夜方有梦,二姑娘,不过心灵感应,有时也能在下意认的状态中传达某些真实的信息,我不愿安慰你说决无此事,但却不见得会有你梦中所睹那般情况凄惨,凭心说,这些天里,我也一直惶惶不宁,记挂着贵帮可能面临的突变……”

何如霞轻轻的道:“你的伤势,屈先生,听秦药师说,本来至少还须养息个把月以上才算痊愈,但他应你的要求,把药方子下重了些,不过也得半月余始可运作如常,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心有牵挂,好歹,先养妥了伤再论行止吧……”

屈归灵恳切的道:“情绪若是不安稳,再好的补药亦会在功效上打折扣,我的身子状况,我自己心里有数,虽未完全康复,亦八九不离十了,叫我再耽在这里,也实在耽不下去,我想,请秦药师把药份先给配好,一路走、一路服用,待抵达地点,光景也就差不多了……”

何如霞犹豫的道:“屈先生,这样做,行吗?”

屈归灵笑道:“没有问题,身子是自己的,我也不愿意故意糟蹋自己呀!”

抿抿嘴唇,何如霞一时静默着没有说话,她当然明白,屈归灵之所以如此急迫的希望偕她离开,伤势痊愈问题只是故示轻松而已,主要全在于关切“千帆帮”的安危,亦就是同她心中所牵、梦里所挂息息相连,这种牺牲自我,发乎道义的奉献精神,委实令人感动。

屈归灵望着她,道:“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又想起什么烦心的事?”

何如霞柔柔的一笑,道:

“不,我在想你。”

屈归灵怔了怔,道:“想我?”

何如霞道:“屈先生,你实在是个好人,当今之世,只为了一句承诺,便拿生命做担负,流血流汗也坚持到底,这样的侠义之属,真正少见……”

屈归灵拱拱毛:“过奖了,二姑娘。”

何如霞轻声道:“关于以前的那些事,屈先生,你不会见怪吧?”

屈归灵有些不解的道:“以前的哪些事?二姑娘,我不明白你是指——”

垂下视线,何如霞赧然道:“我是说我以前对你的态度,屈先生,因为我急躁的个性,加上对事实的误解,曾经不止一次的冒犯过你,现在回想,完全是个人的想法偏激与不够成熟所致,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屈归灵笑了:“二姑娘言重,我对二姑娘的举止,像是积恨未消的样子么?”

何如霞愧疚的道:“所以我才越想越难为情,屈先生,只要你能曲谅,我就安心了。”

屈归灵道:“在你这种年纪,二姑娘,自则有你认为理所当然的反应,无论这样的反应是否成熟,都不能算做过失,因为人的经验和世故,大多随着岁月的递加而增长,圆通达练,也得到了那个年龄才行……”

哼了哼,何如霞抗声道:“屈先生,我已经不小了,过八月,就二十二啦,二十二岁的女人家,还能叫小?”

屈归灵哧哧笑道:“我没有说你小,二姑娘,我的意思是,我比你可要老得多,见解或涵养方面理该较为深广,如果我们全一样毛躁行动,遇事不求彻悟,恐怕早拆了伙,搭档不下去了。”何如霞也不禁掩着嘴笑:“屈先生,还记得我数落你遇事总是迟了一步?现在想想,委实是无理取闹,在那种关口上,你也并不愿意迟上一步,阴错阳差,只能说因果早定,怎能怪得了你?”屈归灵缓缓的道:“有件事,我可没有延迟半分,恰好在节骨眼上及时处置了。”

何如霞思索着问:“你说的是哪件事?”

屈归灵道:“刁云展与全大宝的事,二姑娘,天幸我在紧要的一刻苏醒过来,要不然大恨铸成,不独你首蒙其害,我更有何颜再见令尊?”

何如霞粉面飞红,果似霞照,嘴里狠狠的说着话,目光却其柔似水:“提起那两个畜生,我就满腔的火——屈先生,当时若非你在,我,我就完了……”

屈归灵笑道:

“事后我仅有一个想法,天可怜见,这次可不曾误了正办,好歹扳回一局!”

轻“啐”一声,何如霞的脸蛋儿涨得红馥馥的:“别提了,提起来好不令人羞死恨死——”

屈归灵凝视着眼前这一朵花的大姑娘,真正从心底庆幸这朵花不曾遭受摧残,否则,何止是不幸?简直就是罪大恶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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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来的时候是三人三骑,回去的时候却少了一人,望着这乘空骑,屈归灵与何如霞都不由心头沉重,隐隐抽扯着肝肠。

还没有抵达“海口集”之前,沿途已经听到许多传闻——“千帆帮”和“铁桨旗”火并的消息,正绘影绘形、或真或假的在江湖上喧腾着,而不管传闻中的情节有若干虚实,唯一的结论总错不了:双方终于开战了!

两人三骑,非但是归心似箭,更且是心忧如焚,不歇不停的往回路上飞奔着,恨不能缩地有术,一步就踏进“千帆帮”堂口的大门。

蹄声如雷里,他们已越过了“牛角沱”,“牛角沱”是一片滨临洛河的小村庄,由此地到“海口集”,便不足二十里地了。

沙尘飞扬于十二只马蹄的起落间,灰蒙蒙的彷佛一层层滚荡的雾气。何如霞每每抢奔在前,叱喝连声,马鞭不停的挥舞,鞭梢子破空发出的尖响,强烈显示出她越近家门,越为急切忧躁的心情来。

何如霞的情绪,屈归灵是十分理解的,噩梦成真,她的惶恐焦虑当然更胜于人,屈归灵只沉默的紧随在后,暗中祈祷“千帆帮”经此一劫,千万不要弄得大丧元气或一蹶不振才好。

突然间,狂奔于前的何如霞猛然挟腿收缰,马匹在急速的驰骋中蓦地全身打横,又人立而起,“唏聿聿”长嘶若泣,何如霞紧抓缰绳,贴俯鞍上,差一点就被她自己这个骤起的动作掀下马背。

紧随在后的屈归灵,应变就比何如霞从容多了,他倏见何如霞马身横止,立时带缰斜出,坐骑只抢出几步,便稳稳当当的停止下来,他人在马上,纹风不动,仅两眼冷沉的盯视着道路当中——那使他们不能前进的因由就明搁在那儿。

何如霞一面挥扇眼前的尘雾,边气恼的大叫:“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存心找碴不是?路有这么宽,你竟硬是拦着我的马头撞?”

就在道路中间,站着一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缺少右臂,突然出现得彷若幽灵般的男人,此刻,这个男人正微仰着面孔,含笑向屈归灵招呼。

等何如霞看清楚了面前的人,禁不住脱口惊呼:“这不是姓江的吗?”

不错,那是江桦,一个多月之前才断了右臂的江桦。

江桦仍然在笑,但那抹微笑却毫无笑的本质,笑得冷涩、刻毒;笑得悲怆、阴寒,笑中宛如噙着血痕;他非常平淡的开口道:“是的,是我,何二姑娘,是我姓江的,天下何其大又何其小,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碰面了,不知这是无意抑或巧合?”

屈归灵七情不动的接上来道:“天意也好,巧合亦罢,江桦,这么快就碰上面,只怕对你并不适宜!”

江桦深沉的道:

“无论什么事,该来的时候总是要来,争迟争早没有什么意义,屈归灵,我等这一天、这一刻,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迫不及待了——”

屈归灵面无表情的道:“断臂之伤,乃属巨创,纵有再世华陀为你诊治,月余之功,亦难望痊愈如常,江桦,你这样沉不住气,足见心胸狭隘、睚眦不容,成不了独镇方面的人物!”

江桦阴凄凄的道:“但能雪耻复仇,湔除此恨非则独镇方面付诸一笑,甚至连这条性命要与不要,亦无所惜。屈归灵,仇火焚心,令我寝食难安啊!”

那边的马背上,何如霞横眉竖目,气冲冲的叱喝着:“姓江的,当日就不该轻饶过你,若是早早斩杀剑下,你还何来眼前的嚣张?”

江桦淡然道:“当日我亦不曾求之不杀,更没有表示过丝毫回馈之意,你们心知肚明,我江某人一条手臂不能白抛,势必有以补找!”

扭头回来狠狠瞪了屈归灵一眼,何如霞的火爆脾气又发作了:“屈先生,你看到了吧?纵虎归山,遗患无穷,那天叫你杀,你硬是不杀,也不知你表的是哪门子妇人之仁?如今可好,你不杀人,人要杀你,节骨眼上毫不领情的堵上来啦!”

屈归灵摇头道:“二姑娘,江桦算不上是一头虎,虎有威,不似他这么轻忽急躁。”

何如霞懊恼的道;“如果你当时听我的话,何来眼前的麻烦?咱们一放缰,早到家门了!”

江桦似乎有所仗恃,神态间显得颇为镇定自若,他慢条其理的道:“何二姑娘,你那个家,早回去、晚回去,都不要紧,因为已经是一片瓦砾、满目疮痍了,便添上你二位,又能济什么事!”

心腔子猛一收缩,何如霞厉声道:“你胡说,‘铁桨旗’偷袭我们‘千帆帮’谁也知道乃是铩羽而归,半点便宜没占着,姓江的,你妖言惑众,我们不上你这个当!”

江桦目光平视,悠悠的道:“何二姑娘,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海口集’已近在咫尺,如果你尚能留命回转,便知我江某人言之不虚……那光景,惨啊……”

何如霞怒道:“放屁,你莫非亲眼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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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江桦叹口气道:“当然,我虽因臂伤,不便亲自参与,但双方的攻杀战况,却一直在旁目睹,‘铁桨旗’精英尽出,所向披靡,‘千帆帮’节节败退,招架无方,仅仅几次冲扑,‘千帆帮’已是横尸遍地、血流成河,狼奔豕突之下,连个负隅顽抗的局面都撑不出……”

身上陡然起了一阵冷颤,何如霞的脸色大变,任是言词依旧倔强,却已透出那等难以掩饰的悲愤情态;她咬牙切齿的道:“姓江的,我不会相信你那一番鬼话,我们‘千帆帮’兵强将猛,好手如云,岂会如此不堪一击?你是故意颠倒事实,混淆黑白,全在瞎扯!”

江桦又浮现出那种古怪且令人觉得极不舒服的微笑,漫声道:

“等着瞧吧,何二姑娘,只要你还瞧得到,就明白我是否在瞎扯!”

屈归灵忽道:“二姑娘,我认为眼下我们无须争论他的话是真是假,主要于怎么解决问题——看看是他过我们的关,还是我们过他的关!”

何如霞恨声道:“屈先生,这一次你大概不会再发那种莫名其妙的慈悲了吧?”

屈归灵有些尴尬的道:“即使我想慈悲,恐怕江桦也不会慈悲我了——二姑娘,他可是豁命来的!”

江桦斜斜走出几步,脸上的气色虽然不佳,但由那种深刻仇恨与渴望报复所组合成的怨毒心理,却凝结为股坚强的意志,意志反映于形象,病容憔悴里,便就煞气盈溢了。

何如霞骗腿下马,“鸳鸯剑”紧握手中,模样显见是一触即发——双手环抱前,屈归灵却不正视江桦,他的语调在平淡中流露着几分对敌人故作神秘的不耐:“江桦,一个多月之前,你四肢健全,样件不缺,已经敌我不过,现地你少掉一条右臂,自然更非我的对手,但是你却日夜伺伏,不依不饶的找上门来,这表示你已握有自认为能以制胜的条件,何妨把你的底牌掀揭出来,我们早完事早了断,省得彼此牵肠挂肚的空悬着!”

江桦冷森的道:“屈归灵,你比我想像中要聪明一点,可是,却还不够顶聪明!”

屈归灵神色萧索的道:“我倒要看看你的锦囊妙计里按的是哪一条?江桦,最好能出乎我的意料,否则,今天你得失去的,就不止是一只手臂了!”

路旁的一个矮平土岗之后,人影微闪,任雪绮已婀娜多姿的走了出来,多日不见,这位女“无常”显然也枯槁了不少,虽说身段窈窕依旧,踏步如莲,脸上的纹痕、双瞳中的神韵,却蕴藏着隐隐的晦涩辛酸,模样儿泛着一股说不出的悒郁——她想是不会自己折磨自己,八成是被她老公的痛苦所波及了。

看到任雪绮出现,屈归灵并没有丁点意外的感觉,老实说,要是这“阴阳无常”两口子不搭在一起,那才令他难以思议哩。

任雪绮抿抿唇,表情阴冷的注视着屈归灵,声音中带著喑哑:“屈归灵,如果我们今天又栽在你手里,别说是我当家的一条命,连我这条命亦一并奉送,彻头彻尾,都请你成全了吧!”

屈归灵生硬的道:“假如只有你们夫妻二人,任雪绮,我成全你们的希望就非常大了,但我不相信你们会自视到如此之高,敢以你二人之力来戮杀于我!”

任雪绮大声道:“屈归灵,我们输过你一次没有错,然而输过一次并不意味着就永远难以抬头,你张狂至此,说不定报应即在眼前!”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若说报应,大概不会来自二位身上,任雪绮,你倒是把你们隐藏着的‘报应’搬出来给我看看,也好叫我掂量一下,够不够那‘报应’的斤两?”

任雪绮慢慢把视线转向她刚刚转出来的土岗之上,屈归灵随着她眼睛转动的角度望过去,土岗之顶,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穿灰袍的僧人。

僧人的体形十分高大,手中执着一柄粗重的“方便铲”,圆颅大耳,高额隆准,生像异常威猛,看上去,没有多少出家人应有的飘逸出尘之气,倒带着相当浓烈的霸势。

屈归灵不由暗自加了戒备,因为这个和尚的出现方式,业已表达了一项警兆——以屈归灵所具有的感应力来说,在这么接近的距离里,他竟然不会察觉和尚是什么时候走上土岗的!

任雪绮目注土岗上挺立的僧人,形容间流露着恁般的虔敬与崇仰,似乎僧人便是她全心全意的生命寄托,令人感受到她那股抑制着自己膜拜下去的冲动……

那和尚,会是谁呢?

江桦面向土岗,上身微躬,以极为尊敬的口吻朗声发话:“飞鸥师父,到底还得劳你的法驾——”

和尚往前跨出一步——仅只一步,人已从土岗上飘然而下,好像他识得缩地之术一样,一步踏落,身子已来在四丈多外!

江桦的一声“飞鸥师父”,立时替屈归灵在脑中所蕴藏的丰杂见闻间检出来了一条索引,顺着索引追忆下去,他很快就想起了这“飞鸥师父”的出身来历,这一想起,不禁令他心底又泛愁叹!

真是此时何时、此地何地?鬼差神使也不该这么凑巧,偏偏在临到家门的节骨眼上再遭遇如此一尊难惹难缠的双面菩萨!

悄悄靠近了屈归灵,何如霞放低嗓门,形色上难免惊疑不定的轻轻询问着:“屈先生,这个和尚是何方神圣?瞧两口子,竟当做菩萨供了……”

舐舐嘴唇,屈归灵低声道:“你先别急,二姑娘,沉住气,凡事有我顶在前面,没什么要紧——”

何如霞已惊觉到情况不大佳妙,她焦急的扯扯屈归灵衣角,凑得更近:“瞧你像有点紧张?屈先生,这和尚是什么来历,你还没有告诉我!”

不等屈归灵回答,那僧人已单掌问讯当胸,声如洪钟大吕,余响不绝:“老衲飞鸥,少林嵩山第十二代弃徒,如今浪迹空门,徜徉方外,做一个佛俗之间的引渡人,暇时么,亦不免红尘走走,管点人世杂务,有如眼前便是了。”

何如霞虽不明白这“飞鸥和尚”是个什么轻重角色,但光看人家的气宇举止,再瞧江桦夫妇对他的恭顺之态,料想决非等闲之辈,和尚主动答话,她先是怔窒片歇,却又马上有了气:“大和尚,你一个出家人,正该找处深寺古庙,清清静静念佛修心才是,怎的却六根不净,跑到这里管起江湖闲事来了?”

飞鸥和尚淡淡一笑道:“入世即为出世,我佛慈悲,容得人动心不动,人间不平,总该管得!”

何如霞怒道:“何谓不平?你是替他们两口子不平,还是为我们不平?”

赶紧拉了何如霞一把,屈归灵上前一步,半挡在这位何二小姐身前,而他表面上沉稳如故,实则捏了两手心的冷汗!

飞鸥和尚又笑了,笑得不带一点出家人的空灵味道,笑中竟有着隐隐的血腥气息。

江桦夫妻也跟着在笑,那种笑,要说没有幸灾乐祸的成份,谁也不信,他们两口子好像一直就希望能有这个场面出现,越能早早激怒大和尚越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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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第二十四章飞鸥出云血似烟

有关这“飞鸥和尚”的出身来历,何如霞固然是懵懂不明,屈归灵却是早已听闻过若干流传,这些流传,具有多少真实性且不去说,但点滴涓汇,皆不免令人入耳心惊;传言中,说这“飞鸥和尚”原来为嵩山少林寺第十二代弟子,一身武功,已尽得少林真传,如果一直不出毛病,很有可能早就接掌了“大雄正殿”或“达摩院”长老职务,至少亦可入主“藏经阁”——这等身份,在少林寺中,乃属一流大师之位,寻常日下,与掌门方丈都是平起平坐,地位至尊,麻烦便出在“飞鸥和尚”有样嗜好,使他一辈子也爬不到那些个高位,不但爬不到,甚至连少林屋檐都待不下去。

“飞鸥和尚”武功强,有悟性,也淡泊于名利,他的一切,大多适合任何一位少林僧人参禅习道的条件,问题在于他过份嗜血残暴,有强烈的杀生冲动。嵩山幅员广袤,林深势险,平时免不了有各类大小野兽出没,一旦被他见到,不论哪种兽类,必是有杀无赦,用这种手法来满足他出自本能的杀生欲,倒也罢了,纰漏出在有一年他奉派下山云游随缘,期限三月,不到十天,沿途就有七帮盗匪合计一百九十九人被他残杀殆尽,这一百九十九名匪人,或为捻股,或为单放,他却不问首从,一概诛绝,等到三个月期满回山,那些奸淫掳掠与鸡鸣狗盗之辈,有头有脸的加上没没无闻的,总共三百余人全被他送了终,于是江湖喧腾,风声四传,把嵩山少林寺大门前两尊坐镇的石雕狮子都震动了!

“飞鸥和尚”杀的虽然俱为邪恶之徒,且行犯当场,可是佛门清规,到底容不得如此杀生染血,少林寺的各位长老在几场戒律会议争论下来,大和尚仍不免两山一叠,被请出了陀墙之外。

从那个时候开始,“飞鸥和尚”就如同猛虎出柙,狂龙游海,尽情过他嗜血宰人的瘾了,举凡是犯下恶行的角儿吃他遇上,轻重不拘,主随休论,是通通斩尽杀绝,半口不留。江湖同源,有的称赞他是“嫉恶如仇”;有的痛斥他“凶残狂悖”,而不管怎么批评,他依然我行我素,甘之若饴;他离开少林门墙迄今,约莫已有十五六年了吧,这十五六年以还,双手之下,却又添了若干万鬼悍魂。

“飞鸥和尚”以前在少林的时候,当然不是用这个法号,他原称“明心”,如今少林一脉,业已传至第十四代“悟”字辈了。

这位大和尚,之所以改称法号,主要原因固是为了不满于山门对他的处置,另一项因由,是表明他从此随风迎浪,海阔天空,可以自由自在的心意;而实际上,他也的确有一项了不得的轻身功夫——“飞鸥术”,闻说他施展此术,身若鸥起,不但快捷如电,并且可在虚空长久盘旋不落,临高下击,越见犀利;黑道朋友,听到“飞鸥术”就面青唇白,甚或抱头鼠窜者竟大有人在!

现在,这个传闻中“嫉恶如仇”、“杀人如麻”的出家人就站在面前,不但站在面前,显然还是站在对立的地位,你说,屈归灵如何不感到头大心忧?

何如霞单手插腰,气冲冲的喝着:“你笑什么?和尚,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帮着姓江的两口子,就是为虎作伥、自落恶名?”

飞鸥和尚微微摇头,表面上仍然一片和气:

“女施主,此言差矣,老衲与江桦,相交相识三十余年,他的为人行事,老衲非常清楚,或曰杀性太重,斩的乃是罪有应得之人,到头来却落个断臂成残,不独他心中不平,老天只怕亦看不过去,所以,那伤害他的人便必须付出代价,在某些方面作相对的赔补!”

何如霞气得脸庞通红,她跺着脚叫嚷:“和尚,你年纪并不很大,怎样却老糊涂了?你莫非不明白江桦夫妇是干什么吃的吧?他两口子号称‘阴阳无常’,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刽子手,横里竖里,拿暴力当饭吃,在刀口讨生活,夫妻两个是一样的心狠手辣,寡绝无情,你一个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善恶分明,怎能帮着这种魔煞寻公道?

事实上还根本没有公道!“

飞鸥和尚平静的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女施主,据我所知,情形并非如此,江桦伉俪,自有其除恶务尽、以暴制暴的不得已苦衷,人有了名,外面的毁谤就不一而足了,这种痛楚,别人不明白,老衲我却深有体会……”

何如霞闻言之下,不觉怒火更盛——这是什么话?分明是执意偏袒、存了心一面倒嘛!她遥指着大和尚鼻尖,双眼圆瞪:“你才是一面之词,曲意徇私!和尚,就算他们两个的为人行事如你所言,你怎么不问一问姓江的那条右臂是凭什么被斩断的?千万人有千万条右臂,为什么别人的臂不被砍,偏偏只砍了他的?”

飞鸥和尚不慌不忙的道:“江桦失去手臂的原由,老衲深知,是为了他接受‘铁桨旗’魏施主的邀请前往‘黑岩半岛’助拳,半途上巧遇各位,出面拦截才有此结果。”

何如霞大声道:“那不结了?他主动向我们挑衅搦战,在公平较斗之下落败折臂,这完全是咎由自取,却又怪得谁来?”

飞鸥和尚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桦伉俪应邀赴‘黑岩半岛’助拳,原就是为了对付各位,途中相遇,正好截击,这亦表示对邀请者的一番忠耿赤诚,有何非是之处?若他遇而不见,才叫失份呢!”

气极了的何如霞“呸”了一声,咬牙切齿的道:“想不到你一个出家人也这么不通情理,不但断章取义,更且信口雌黄,和尚,头顶三尺有神明,你如此不识正邪、不分黑白,当心五雷殛顶!”

飞鸥和尚淡淡的道:“女施主,老衲是否会遭五雷殛顶,无庸操心,女施主还是多替自己延年益寿打算吧!”

何如霞正要再度回敬几句重话,屈归灵已在连使眼色加以阻止,然后,他面对飞鸥和尚,平心静气、不亢不卑的道:“大师父,久闻大师父行道江湖,抱一片佛心,以雷霆之威铲恶除害,大义凛然,令人弥足钦佩,但有关在下与江桦夫妻之争,大师父所闻所断,恐怕略有谬误失真之处,大师父望重武林,名扬四海,止动之间,尚请三思才是。”

飞鸥和尚微微一笑道:“屈施主客气了,老衲我只是一个少林弃徒、方外游魂,谈得上什么‘望重武林’、‘名扬四海’?至于江桦伉丽与施主你的这档子公案,实已不必多说,千言万语,诸般理由,抵不上他失去的一条膀子,老衲之意,不知施主明白不明白?”

屈归灵如何不明白?和尚已经点拨得清清楚楚——不管孰是孰非,前因后果为何,他帮着江桦夫妇找场的决心已定,再说什么,也都无挤于事,看情形,是非得硬干一番不可了!

何如霞忍不住又叫了起来:“屈先生,这和尚的话你还听不出?他是摆明了要不问青红皂白帮着姓江的两口子找我们晦气,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总之非见真章不得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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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屈归灵注视着江桦,忽然问飞鸥和尚:“大师父,记得方才你说过,与江桦有三十余年的交情?”

飞鸥和尚缓缓的道:“不错,老衲是这么说过,而且,事实亦乃如此,不知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屈归灵道:“看江桦的年纪,也就在三十岁上下,大师父莫非在江桦童稚之时就认得他?”

嘿嘿一笑,飞鸥和尚道:“问得好,江桦今年三十有二,不但在他童稚之时,甚至在他出世之日,老衲就已经认得他了。屈施主,好叫你得知,江桦的生身之母,名叫许慧娘,老衲的俗家姓名,叫许英钰,那许慧娘,正是老衲的嫡亲妹子!”

屈归灵默然半晌,才苦笑着道:“这样说来,江桦乃是大师父你的亲外甥了?”

飞鸥和尚颔首道:“完全正确,所谓郎舅至亲,虽出家之人,亦不能忘情,屈施主,你说说,江桦断的这条手臂,老衲能不管么?”

屈归灵生涩的道:“当然要管,而且,根本上也就没有什么是非可以争论了!”

只手当胸,飞鸥和尚道:“得罪得罪。”

冷冷一哼,何如霞怒道:“原来是这么一码事,偏偏还要强词狡辩,虚言掩饰,明着是个出家人,却也不知把那一肚子佛法心经修行到哪里去了!”

飞鸥和尚脸色一沉,阴森的道:“女施主,老衲念你是一个妇道,三番两次出言不逊,皆已忍隐未发,你却一而再四,咄咄相逼,莫非以为老衲惩你不得?”

何如霞猛一昂头,夷然不惧的道:“少给姑娘我来这一套!和尚,打开始,你就没存着慈悲之心,没打算轻放过我们,横竖都得卯上,口词间就不必再兜圈子了!”

飞鸥和尚寒凛的一笑道:“倒是个挺泼辣的丫头,要不结实教训一顿,怕将来越发蛮悍了。”

一边,江桦陪笑道:“飞鸥师父,这妮子不须劳驾师父,我与雪绮足能把她服贴下来……”

“嗯”了一声,飞鸥和尚瞅着屈归灵,目光炯利的道:“屈施主,各人有各人的阵仗,施主与老衲,便比划一番如何?”

表面上说是“比划”,听字意相当的轻松,但屈归灵知道实际的内涵决非如此,这场“比划”,十有八九得生死见真章,不横下一个,只怕是完不了事!

对自己的情况,他并不怎么担心,他担心的是何如霞,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对方分明有分击围杀的打算,以他的功力迎拒飞鸥和尚,胜负虽未敢言,差亦差不到哪里去;问题在于何如霞,何二姑娘的身手,必然不敌江桦夫妇,更甚者,大概连他夫妇中的任何一个都敌不住,怎么来解决这层隐忧,才是当务之急!

何如霞却真合了那句俗话——“初生之犊不畏虎”,她手执“鸳鸯剑”,竖眉瞋目,英气勃然,竟无半点怯意,早已摆明了是一触即发的功架!

现在,江桦缓步移向左边,任雪绮行往右侧,两口子全都面带微笑,微笑中却杀机凝形,瞧这两口子,显然都横了心啦!

飞鸥和尚轻挥衣袍,身子宛似在空气中飘动,他笑吟吟的道:“别管他们了,屈施主,自家的安危也得多留点神,当拳不让父哪!”

屈归灵平静的道:“多谢大帅父提示,在下自当谨慎。”

粗大的“方便铲”往地下顿了顿,锋利的铲刃闪过一抹寒芒,飞鸥和尚又道:“屈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一旦动手,老衲向来不存悲天悯人之念,必然招招下狠,式式朝绝,施主可要小心了!”

屈归灵从来就没存着丝毫侥幸之意,他相当了解对方的为人心性及行事法则,只要上场交手,则即是博命之争了;这时,他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声调冷漠的道:“大师父释虑,性命交关之事,在下想要相让,只怕亦相让不起!”

飞鸥和尚大笑道:“说得好,屈施主,老衲有僭了!”谈笑之中,飞鸥和尚已然发难,方便铲兜胸直戳,而分明铲刃闪掣于前,他连人带铲已经神鬼莫测的同时转到屈归灵背后,锐风疾起,攻势又来!

屈归灵猛向上跃,身形弹升的瞬息,人已斜翻,“天残剑”有如毒蛇吐信,暴射而出。飞鸥和尚“嗯”了一声,铲尾倒挑,“当”声磕开剑锋,铲头划过一道半弧,直取屈归灵颈项,动作之快速凌厉,难以言喻!

甫行接触之下,屈归灵就已感到对方的压力沉重,进退攻拒间圆熟流畅,几乎是无懈可击,他知道,此番又碰上了真正的高手,有得纠缠的了——顺着铲刃的弧光,他的身子像是突兀失去了重量,随着刃风飘浮起来,只在飘忽的过程中,剑如雪飞瀑,寒芒如雨般罩向和尚。

飞鸥和尚脚步旋转,影像炫闪如真似幻,方便铲呼轰纵横,劲势浩荡,遮天盖地,一面还在中气十足的叱喝:“真是过瘾之极,屈施主,老衲至少已有三年余不曾遇上似你这等的对手了……”

屈归灵小心运展,心中却不由泛苦——大和尚的命好,乐得自在逍遥,已三年余没有遇上过瘾的对手;他的命舛,一两个月来业已连逢魔煞,吃足苦头,和尚好像在玩游戏,他可是卯上劲拼老命哩。

这头两个人一动上手,那边厢“阴阳无常”江桦夫妇自然不会闲着,江桦死白着一张面孔,阴阴冷冷的发话道:

“何二姑娘,闲来无聊,我夫妻二人便陪着你松散松散如何?”

居然明明白白的摆出以多欺少的架势,何如霞一听之下,顿时怒从心中起,她手上的“鸳鸯剑”横举胸前,火爆的道:“早知道你们起的就是这个谱,姓江的,尽管放马过来,姑娘断不含糊!”

任雪绮微微笑道:“何家二妹子的气魄不弱,倒不能不配衬配衬,二妹子,我夫妻好歹都得成全了你——就如同你也会处心积虑的要成全我们一样!”

何如霞愤怒的道:“只恨屈先生当时那一念之仁,方留下你这一双祸害,若是他目前听了我的,你们两口如何还能人模人样站在此地讲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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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任雪绮眼神一硬,重重的道:“所以我们夫妻必须要报答你,何家二妹子,报答你那一条毒心!”

何如霞咬着牙道:“你唬不住我,任雪绮,容你两口子一起上,也未见能以得逞!”

这时,江桦望了望激战中的屈归灵与飞鸥和尚,声音低沉却肃煞的道:“我们得赶快了,雪绮,时机稍纵即逝,去掉一个算一个——”

何如霞的反应几乎是立即的,“鸳鸯剑”脱鞘分刺江桦夫妇,冷电交凝,彷佛秋水盈波,江桦竟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翻腕振臂,“碎胆莲”蓦地敲在剑锋之上,莲瓣突张,直取何如霞咽喉!

才被震得一个踉跄的何如霞,拼命向一侧跳出,任雪骑觑准间隙,链子锥疾似流星,透空飞射,银光炫映于刹那,锥头已到了何如霞左胁!

何如霞暗自挫牙,双剑回挑,金铁撞击声中,她又被反弹三步,身子尚未站稳,江桦的“碎胆莲”已经如影随形般指到胸前!

现在,何如霞算是尝到了滋味,明白了自己眼高手低的那股子冲劲要误事;她尖叱一声,双剑合绞江桦的莲瓣,但江桦只是身形微晃,莲瓣寒芒闪处,又扣向她身上七个不同的致命部位!

同一时间,任雪绮低窜进入,链子锥近距难暴出,猛袭何如霞小腹!

在双重夹击之下,何如霞立时乱了手脚,她双剑上下飞舞,人往后跃,可是在时空及角度的限制里,显然她已无法躲过两个敌人的攻势——。

一道长虹似的流光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矫射而至,流光迸溅着紫电寒星,尖端光沿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锐啸,江桦夫妇惊号出声,慌不迭的分头扑滚,流光旋腾舒卷中,两口子虽然逃出命去,背脊上却已双双见彩!

就随在这道虹芒之后,飞鸥和尚接踵跟来,粗重的方便铲呼轰挥舞,力阻虹光的盘绕矫掣,铲飞铲挥之下,他犹身形起落如电,反防着流虹的刺扫卷射,须臾间双方已做过七十余次的接触,虹光斜掠暴敛,飞鸥和尚也倏退丈外,只这瞬息,两个人全已是汗水淋漓!

惊魂未定的何如霞,瞧着屈归灵那近乎病态的倦容,禁不住脱口大叫:“屈先生,你,你不碍事吧?”

大口大口喘息着,屈归灵摇摇手,双目注定飞鸥和尚,哑着嗓门道:“我不要紧……倒是你,二姑娘,姓江的两口子……可曾将你伤着?”

何如霞稍稍安下心来道:“他们没伤着我,只是好险!”

咽了口唾沫,屈归灵的表情上浮现出一抹宽慰,他拭了把汗,喘着气道:“没伤着就好,二姑娘,千万小心……江桦两口子绝对不存丝毫善念……”

提起这话,何如霞又忍不住有了气,她眼珠子上翻,悻悻的道:“还说呢,都是你当初留下这双祸害,差点就叫我替你垫了底!”

屈归灵尚未答话,对面的飞鸥和尚已喘吁初定,大和尚怒瞪着屈归灵,方便铲连连跺地有声,边恶狠狠的吼喝着:“你好本事,屈施主,在老衲巨铲之下,犹能分身有术,伤我外甥夫妇,老衲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有第二次施展机会!”

屈归灵干涩的笑道:“情急拼命罢了,大师父,如何谈得上好本事?”

冷冷一哼,飞鸥和尚峻厉的道:“屈施主,对老衲而言,你方才的行为不止是对老衲甥媳二人实质的伤害,尤其形同侮辱老衲,这口气,难以咽得!”

屈归灵静静的道:“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大师父,你咽不咽得下这口气,对整个结论又有什么差异?横竖免不了一战,或者,免不了一死而已!”

飞鸥和尚目光尖锐的注视着屈归灵,半晌,才形态凛烈的道:“屈施主早有这种打算,乃是最好不过,无论一战或一死,让我们继续下去!”

屈归灵镇定的道:“请大师父赐招。”

何如霞挪步凑近,惶惶然压低着声音道:“屈先生,这和尚好厉害,比我想像中更要难缠,你还撑得住吗?”

屈归灵冷沉的道:“里外不过一拼。”

顿了顿,他又以非常轻微的音调道:“二姑娘,你的位置不可距我太远,无论如何,都要把握在一丈五六的范围之内,以便情况危急时,来得及伸援纾难……”

点点头,何如霞紧张的道:“我知道。”

飞鸥和尚开始缓慢的移动步子,在屈归灵前方走过去又绕回来,模样似是一个绘师,正在端详替人画像的方位角度,其实他当然不是在端详替人画像的方位角度,他乃是在相忖着什么间距出手,才能有最佳的致命功效!

江桦夫妇又已打点精神,重振旗鼓的摸了上来,两口子的衣衫全自背部碎裂,浸染着殷红的血渍飘垂摆动,衬着他们的披头散发,面青唇白,光景十分的狼狈,唯其如此,狼狈中更见怨毒了。

吃了先前的那次亏,何如霞现在可是慎重多了,“鸳鸯剑”一前一后,交叠封卫,两眼不敢稍瞬的盯视着江桦夫妻,由于剑柄抓得太紧,以至指骨关节突凸,连颜色都泛了青白!

屈归灵全身不动,只有眼球随着飞鸥和尚的身子移转,他体会得到大和尚此刻的心情,因而特别注意对方的第一波攻击,和尚的愤怒与委屈,固然将影响他发动时的判断同准确性,但不可否认的,亦必然加强他力道的连展,一击之下,其威猛自则惊人。

就像一片灰云忽然升起,飞鸥和尚的躯体在毫无征兆的情形里猝而凌空,凌空的同时,铲刃幻化为成串的弧光打着旋转飞落,彷佛千月并殒,万环齐颓,发出那样慑人的呼啸之声,锋刃所罩,寸土不余!

屈归灵原地暴翻,“哗”的一轻响起处,银波漫升,刹时将他全身卷裹在一道圆桶形的光柱里,光柱随即贴地舒展,宛若矫龙游腾,以不可思议的快速,穿闪于密密的圆弧之间,偶而响起一声清脆的撞击,也偶而迸射出一溜火星,环弧交织着,流虹盘绕着,除了锐风盈溢、寒气如削,这场生死之斗,简直就在寂静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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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蓦地,江桦半声不吭,斜刺里扑向何如霞,“碎胆莲”抖起一团光蕊,光蕊初现,人已暴弹九尺,兜头又是七招并落!

何如霞虽说早有预防,敌人的狙击却太过猛辣,她双剑急挥快挑,仍然难以招架对方的攻势,情急之下,只有滚地翻腾,“碎胆莲”连续砸打,泥土飞扬,一个个的浅洼,几乎就贴着何如霞翻滚的身子迅速排接——这等的好机会,任雪绮如何轻易放得?她也一样闷声不响,飞身而上,链子锥倏闪如电,十九锥布成开成一面夺命之网,狠取何如霞。

形势的恶劣已经明摆明显,这一刹间,何如霞竟是出奇的镇静,头脑也是异常的清灵,她并没有指望屈归灵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危急情况下来得及搭救,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与敌偕亡——至少,也捞一个够本!

骤然从地下平跃而起,何如霞不再躲避,她双手分握:“鸳鸯剑”成犄角之形,像只疯虎般猛一头撞向紧迫而来的江桦,剑尖颤动,冷芒似雪,她甚至不看一眼迎面挥来的“碎胆莲”!

双方的距离本来就近,彼此的攻击又十分快捷,眼看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江桦的“碎胆莲”将绞碎何如霞的面孔,而何如霞的“鸳鸯剑”亦将刺入江桦的两胁之内,如果硬要比较胜负,比的也只是轻重之别罢了!

那道长虹就在这时舒卷而至,有如匹练流泄,又似飞瀑挂落,耀眼的毫芒涨溢炫映,宛若烈阳,虹光发出“咝咝”异响,在光华的外沿更散漾着淡淡的青白色雾气,亮丽如日,却澈寒若冰,它就那么准确又及时的从何如霞与江桦将要接触的密窄中间点通过,并同时把射来的十九点锥影横阻于光沿之处!

一声闷嗥颤生生的迸起,两条人影分别仆跌出去;江桦那只紧握“碎胆莲”的左手已经不再连接在原来的部位,而是落在地下微微蠕动,这一次还算好,他的左手虽然也被削断,长短却缩了一截,不是齐肩,只是齐肘,问题在于,断总是断了。

何如霞亦滚跌尘埃,她没有受伤,仅为惊窒过度,本能的反射作用而已。

任雪绮惨号着大奔向她的夫婿,手上尚拎着她那残缺斑剥的亮银链子锥,这声惨号,内涵凄厉无比,倒像是她自己断了条手肘也似。

飞鸥和尚便在这时自空掠来,方便铲笔直前戳,连人带铲,仿若一只射自九天之上的巨矢,毫不犹豫更快似闪电般切入正在旋飞中的长虹——交刃的过程只乃瞬息,情势的变化仅为须曳,拼杀虽在多角度进行,却于刹那间便综为同一个结论,一个无可避免的血腥结论!

长虹蓦地急速波颤,抖动着向上盘升,宛如一条受创的云龙,而飞鸥和尚狂吼着倒弹暴跃,双足沾地,几个踉跄之下又一屁股坐跌!

“哗”的一声轻响,虹散光敛,屈归灵人已落在丈许开外,他的额头上裂绽一条寸多长的伤口,鲜血沿颊流淌,胸前胁间,亦展布着七道纵横不一的血糟,由上到下,业已一片猩红狼藉!

从表面上看,飞鸥和尚的情况似乎比屈归灵要风光些,他除了跌坐地下,吁吁喘息之外,就只有右胸的僧衣划裂,显现出一道血痕。但是,为什么他的脸色竟灰败至此,且痛苦沮丧之态这般溢于言表?

屈归灵还站得住,固然站得相当艰辛,站得摇摇晃晃,却好歹是站住了。

又是一声号叫,任雪绮满面涕泗交流,哭得有如杜鹃啼血,断人肝肠:“师父,师父,姓屈的好狠的心啊,他……他又把江桦的左手废了……”

飞鸥和尚仍在喘息,面孔的肌肉不停抽搐,太阳穴连连鼓跳,双目凸瞪,胸口急剧起伏,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一句话回答。

屈归灵望向何如霞,沙哑的开口道:“二姑娘,你安好么?”

只这一句话,何如霞刹时百感交集,双目热泪盈眶,喉头哽咽,血流沸腾,她起了一股冲动,几乎就想奔过去拥抱住屈归灵——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点点头,仅能颤声吐出几个字:“我……我还好……”

屈归灵慢慢移动着脚步,向何如霞靠近,飞鸥和尚坐在地下,连眼珠子都不稍转,像是根本不曾看到屈归灵的动作一样。那边,跪在江桦身旁的任雪绮,不由悲愤填膺的泣叫着:“师父,他们想逃,他们打算就这么无付无偿的逃走,师父,你老要阻止他们,要替你的外甥报仇啊!师父,师父,求你开金口,求你现神威……”

飞鸥和尚盘坐在地,依旧不言不语,当然,也依旧没有丁点回应。

屈归灵向何如霞伸出手去,语声里透着乏倦:“我们走吧,二姑娘。”

非常自然接住屈归灵伸过来的手,手好冰凉,何如霞紧紧握住,却有些愕然道:“能走吗?”

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微笑,屈归灵不再多说什么,他引领着何如霞,步履蹒跚的走往坐骑之旁,直到他们上马扬鞭,灰沙飞扬中奔出了好大一段距离,何如霞才定下心来,确认是“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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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百劫余生境若幻

屈归灵一路行来,举止非常从容,他不但毫无急迫紧张之态,更在半途里先找到一家药铺,由铺子里的郎中替他把伤处上药包扎过了,才又上马与何如霞偕行,他是这么消停自若,何如霞却正好相反,一路来惶惶然不断回顾,连声催促,简直将一颗心吊上了喉咙眼,生怕飞鸥和尚突兀追到。

离开药铺上了路,何如霞算是稍稍定了心,但仍不免下意识的快马加鞭,往前趱赶,那等惴惴不安的模样,看在屈归灵眼中,颇觉可笑,他当然不好意思真笑出来,只有策马并行,故意把语调放得极为轻松的道:“快到家了,二姑娘,急也不必急在一时,何妨慢点赶路,也从容些?”

何如霞微松疆绳,却白了屈归灵一眼,闷着声道:“看你倒似个没事人似的,屈先生,一路上来,我急你不急,莫非你就不在乎那和尚追了上来?你可要搞清楚,他受的伤比你轻得多!”

手抚鞍前“判官头”,屈归灵笑吟吟的道:“你怎么知道飞鸥和尚的伤势比我轻得多?”

何如霞嗔道:“我有眼睛,不会看呀?你身子上上下下,血糊淋漓的翻绽了六七处伤口,那臭和尚却只有胸前的一条血痕,两相比较,谁吃的亏大还用多说?”

屈归灵道:“既然你认定我吃的亏大,为什么飞鸥和尚竟不趁隙追杀,反倒坐地下不起不动?”

哼了哼,何如霞道:“那只是他一时耗力过度,气脉运转不及接续罢了,屈先生,我们是取了巧,否则,一旦等他力道恢复,想跑也跑不掉了,如今侥幸逃出,瞧你那副慢条斯理的赶路法儿,真叫急死人!”

摇摇头,屈归灵道:“我们没有取巧,二姑娘,一点也没有取巧,像我与飞鸥和尚的武功层次,尤其在搏命的关头,想以取巧求胜,乃是荒谬而不可思议的,彼此间的拼斗,全属真才实学,以硬碰硬,胜负分明之余,相信双方俱无遗憾!”

何如霞有些不解的道:“屈先生,你的意思是说——说飞鸥和尚不是不追赶我们,而是他已无力追赶?”

屈归灵道:“一点不错,二姑娘,他受的伤,比你从外表所看到的要严重得多,严重到不但使他再无余力拦阻我们,甚至连站起身来都有困难;飞鸥和尚决不是个甘于认命服输之人——除非事实上他已无可回天!”

何如霞回思着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屈先生,那任雪绮的呼叫声多么凄惨,多么悲怨,以飞鸥和尚的个性来说,如果他做得到,就不可能充耳不闻,毫无反应……莫非这和尚确然是心余力拙了?”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在我们最后接触的一刹,我的剑尖曾透入他背后脊骨的‘敲尾穴’,深浅大约三分,这一剑,飞鸥和尚受创匪轻,莫说他当时难以动弹,就是将来能够活动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和尚本身的造化——”

何如霞惊愕的道:“屈先生,这岂不是说,飞鸥和尚受创之重,已经与残废无异?”

屈归灵沉缓的道:“也不一定,因为剑锋透入骨穴不深,暂时性的伤害自不待言,是不是会造成长久的瘫痪,还要看受创者个人体质的强弱及治疗方式的得当与否;飞鸥和尚身底子厚实,又谙熟血气调息之功,按道理说,该不会成残,但能够恢复到什么情况,还要靠他自己的努力,当然,难免亦有几分机运的比算在内。”

何如霞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体会到,武学的领域,真是宛如浩海,广瀚无边,眼睛看到的情景,往往并不代表实际的反映,分明败了,却是胜了,分明胜了,却是败了,屈先生,我承认这一道上,我差你太远……”

手指轻绕着缰绳,屈归灵并无沾沾喜的感觉,他神色凝重的道:“练功夫固然靠天赋、靠根底、靠明师、靠勤学,但尤其不可缺的是经验与胆识,二姑娘,你年纪轻,历练不够是必然的现象,你自认比不上我,而我比不上的还大有人在,武学之道,不止浩瀚,更则凶险莫测!”

沉吟了好一会,何如霞低幽幽的道:“不知命里是怎么往定的,这辈不但沾上这一行,且还聚成了这一股,想一想,还真令人犯愁,看样子,怕要终生淌下去了……”

屈归灵静静的道:“二姑娘,人总得有活下去的方式,不论以什么方式讨生活,便都依他的特点形成各种内涵迥异的团体,互相撑持着谋求养储生存的利头;以‘千帆帮’来说,多少人的家小赖之糊口,多少相关的行业赖之延传,帮的存在,不止它已经存在,尚有它必须存在的理由,所以,这不单纯是个人的喜憎问题,更牵连着责任,极大极重的责任,令尊亦或有怨叹难为之苦,却也只有肩承重担、扛荷到底,说起来,二姑娘你倒算是轻松自在多了!”

何如霞点头道:“你说的我懂,要不是为了帮里成千上万的兄弟眷属都得张口吃饭,我爹早就收摊子交待出去了。屈先生,早在我娘死的时候,我爹就起了收刀退隐的念头,只因这付担子不能轻抛,他老人家才不得不咬着牙根继续撑下去……”

屈归灵道:“这就是江湖人的痛苦,二姑娘,唤做莫奈何,等你年事渐长,将更能体会此中的辛酸,人活一世,有许多不愿做却非做不可的事,在大环境的压迫下,想要随心所欲,未免就太过奢求了!”

看了屈归灵一眼,何如霞道:“我已告诉过你不止一次,屈先生,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出头的人还能叫小?”

屈归灵忙道:“对不起,二姑娘,我老习惯把自己的年纪与你比较,便总觉得你岁数太轻——”

何如霞忽然笑道:“你时不时提起我的年龄,屈先生,我怀疑你别有暗喻,要提示我一些什么吧?”

屈归灵尴尬的道:“二姑娘且勿误会,我只是想到就说,何来什么暗喻及其他影射?”

何如霞格格笑道:“没有最好,屈先生,前面已是‘海口集’,咱们放马狂奔一程,早到家门早安心,烦你紧跟着我来,可别落后太远呀!”

说着话,她立时挥鞭策骑,加速奔去,屈归灵只好牵着另一乘空马随后紧跟,蹄声如雷中,两人三骑进入市集,何如霞轻车熟路,但见她忽左忽右,倏绕倏转,坐骑奔势未减,却草木不惊,片刻后业已来到“千帆帮”的总堂之前!

马儿前冲余劲犹在,几名身着紫衣的大汉,已自两侧隐蔽处闪出抢上,一面扯缰勒马,一边拉开嗓门,以充满惊喜的腔调大叫:“里面当值的兄弟们,还不快快上禀帮主,二小姐回来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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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却是好尖好快的几对招子,何如霞骗腿落地,冲着牵缰的那个大块头问:“贾子杰,我爹他们都还好吧?”

叫贾子杰的大块头连忙躬身哈腰,咧开一口黄板大牙道:“回二小姐的话,帮主及一干主事们全都健旺如常,毫发未伤,倒把些偷袭暗攻的王八蛋杀得人仰马翻,落花流水,这一仗,我们打得可漂亮啦!”

何如霞禁不住笑了,真是打心底笑了,她扭头瞅一眼刚刚下马的屈归灵,娇媚中带着佯嗔,一叠声的催促着:“屈先生,你动作快点行不行,没听到我爹他们安好无恙,这一仗我们打赢了。”

屈归灵把缰绳交到一名“千帆帮”兄弟手里,也颇觉宽慰的笑着道:“真是老天保佑,功德无量,二姑娘,善与恶之间,就这么报应了!”

何如霞急道:“少唠叨了,屈先生,赶紧随我进去见过爹和一干尊长们,还有好些事得报与爹知道呢!”

于是,又由何如霞领头,两人匆匆行入大门之内,在进门的一刹里,屈归灵不觉浮起一抹奇异的感触——曾在此间,却没有见过何如霞,离开此间,倒在外边遇上了,人与人的相逢相识,冥冥中是否果真系在那个“缘”字上呢?

对桌而坐,何起涛、霍邦、屠难生等与屈归灵目目相视,都有恍如隔世的唏嘘,一别不及两月,彼此俱已历经生死,阴阳界上打过一转了;何如霞则坐在一只锦墩上,斜倚在乃父膝边,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在此表露无余,不见丁点习有的纵恣模样,人倒像变了个人。

喝过一口茶,何起涛目注屈归灵,虽有矜持,而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屈老弟,你的气色微显青白,透露虚涩,莫不成在这一身外伤之余,还另外受过内创?”

屈归灵微微欠身道:“帮主高明,不过内伤已经大部痊愈了,只要再养息几天,便可一切无碍……”

何起涛深挚的道:“大德不言谢,屈老弟,你如此仗义舍身,为我‘千帆帮’流血豁命,替我何某人老妻长女讨还公道,恩祇若海同山,‘千帆帮’上上下下,何家世世代代,永不会忘记你的德义之赐……”

屈归灵身子斜开,平静的道:“帮主言重,在下不敢应承。”

轻轻摆手,何起涛接着道:“屈老弟,‘黑岩半岛’之行,得失如何,尚请见示——”

坐在何起涛旁边的屠难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干咳一声,急切的问道:“屈兄,你们去‘黑岩半岛’原是三个人,回来的只有你同霞儿两个,怎的不见叶潜龙?是不是潜龙出了什么意外?”

不等屈归灵回答,何起涛已缓缓比了个手式,态度从容的道:“不要忙,难生,等屈老弟慢慢告诉我们,事情既已发生,无论好坏,总会有个结论,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个什么结论了。”

屈归灵在六道目光的凝注下,先啜了口茶,然后,才仔细又扼要的把他们前往“黑岩半岛”狙袭“铁桨旗”垛子窑的经过情形及突围实况叙述了一遍,中间,何如霞偶有补充,直讲到先前与飞鸥和尚、江桦夫妇的搏杀,方在相当索落的语气里结束了陈诉。

室中有着片刻的僵窒,而屠难生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激动的嘶呼起来:“这么说……屈兄,潜龙显然是凶多吉少了?‘铁桨旗’那些天打雷劈的恶毒畜生,他们竟然杀害了潜龙,他们竟然坑死了他——”

屈归灵十分愧疚的道:“大掌法,这都是我的无能与疏失所致,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我对不起叶兄,也对不起各位,叶兄如果遇到不幸,我应该负起全部责任……”

屠难生面孔扭曲,咬牙切齿的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只要一日不踏碎‘铁桨旗’,我们便断难罢休!”

何起涛面色沉重的道:“与‘铁桨旗’不能并存的事实,早以铸定,不止是潜龙的这笔血债要讨,其他伤亡弟兄的仇恨亦须加以结算,难生不必激愤,这乃是必行之事……”

说着,他又转向屈归灵道:“屈老弟,你千万不要自责,潜龙的失闪,你没有一点干系,当时形势如此,便神仙也难扭转逆局,你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要承担掩护的角色,否则,便只有双双战死一途,假设你们这样做了,不但不智,更且对自己不仁,任何一个有决断的人,都不该采此下策,我当然明白你们当时的心情,屈老弟,无论是掩护者或被护掩者,所感受的痛苦俱极深巨……”

霍邦也接口道:“何况,潜龙在临行之前,业经受命,责成他倾以全力维护屈兄的安全,潜龙没有苟且敷衍,果然俯仰无愧的尽到他的本份!”

屈归灵苦涩的道:“叶兄的决心早就向我表明了,在将要出发的当口,他来见我,便明明确确的告诉我——最好两个人都能回来,若是只能回来一个则必不是他,他说他已经奉到指示,要以生命来掩护我,不容我有所失闪,除非……除非到了他无能为力的时候……”

霍邦的嗓音亦带着硬咽:“潜龙向来是这种个性,言出必行,稳扎落实,赋于他的任务,从不会打过折扣,但凡应承下来,豁上命也要办成……”

何如霞瞅着屈归灵,眨着眼道:“会不会,屈先生,叶叔仍有生存的希望?到底你没看到最后的结局……”

屈归灵吃力的道:“我和你一样巴盼有奇迹出现,但,但……当时的情况,实在令人不敢乐观。”

何起涛悒郁的阴着脸孔道:“霞儿,有许多事,往往是不需要看到最后结局的,照常情研判推测,便可得到误差极小的定论,照你叶叔所处的险恶形势来看,他活命的机率相当渺茫,我们都期盼他得以不死,却不宜拿情绪来影响判断……”

何如霞伤感的道:“爹说得是,不过女儿认为,除非得到确切消息,至少不该放弃希望……”

何起涛道:“我们会得到确切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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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难生在自己面孔上抹了一把,沙哑着声音道:“老板,上次‘铁桨旗’的人马大举来袭,你派我做总提调,人站在高楼顶只管发令传信、派遣调补,压根没有上场动手的机会,若轮到下一遭,这总提调我是不干了,非求老板你答应我参加实战不可,要不亲手宰杀‘铁桨旗’几个杂碎,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何起涛道:“不用急,难生,总有机会就是。”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又转向屈归灵道:“以你的看法,屈老弟,那‘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莫古两人,他们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什么火候?莫非真个出神入化了么?”

屈归灵谨慎的道:“这两个人的功力之深,确然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尤其他们在精、神、气的凝练上,更有相当的成就,他们知道搏杀的奥妙,懂得意念与招式的配合,能够活用内外双重修为替敌对者制造死亡陷阱,总之,他们是施展暴力的行家,或者还谈不到出神入化,但却不易相与!”

何起涛勉强笑了笑,道:“提起孟天复,倒是我们失算了,孟天复的哥哥孟天敬虽为魏长风的师父,却已弃世多年,我们根本没朝他这一层关系上去推想,感觉里,那简直已是上辈子的事,想想看,连我们都已是花甲以上的老人,论起我们的上一代,追溯旧昔,岂不是太也湮远了?”

屈归灵道:“所以他两个老鹰头一现身,把我也着实吓了一跳,说真的,连做梦亦不曾梦到‘铁桨旗’里居然窝着这么一双混世的老皱皮!”。

何如霞插嘴道:“要是你能早早梦到,我叶叔也就不会落到此步生死不明的悲惨田地了!”

屈归灵虽在微笑,神态却十分严肃:“二姑娘此言,恐怕稍欠斟酌,重责在肩,大任当前,刀山油锅也只有去闯,临难退缩的事,慢说我碍于自尊,不便苟从,就算潜龙兄,亦必然不会应允,孟天复与山莫古固则强悍凶邪,好歹却只认命!”

何如霞不由脸上一热,有些嗔意的道:“我并不是要你们临难退缩,我的意思,是多少可以做一点事前的防范,心理上也好有个准备,这总比突兀应变要从容宽裕。屈先生,你是怎么啦?

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我的碴不是?“

瞪了女儿一眼,何起涛斥道:“霞儿何来此言?对屈叔叔怎可这般不知收敛?”

一声“屈叔叔”不但叫得何如霞大大不甘不服,就连屈归灵自己,亦难免脸上泛赤,不知怎的,竟还有着一股心虚的窘迫感。

何如霞斜着眼儿视屈归灵似笑非笑的道:“屈叔叔?爹,你老人家不该这个样子,无论张三李四,只要先和你认识了,就硬行提高一辈,非压到女儿头上不可,长辈嘛,总该有辈的条件才行……”

愣了愣,何起涛有气的道:“长辈就是长辈,还要什么条件?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浑了!”

何如霞振振有词的道:“爹,做长辈的当然要有做长辈的条件,譬喻说渊源、关系、戚谊等等的牵连都得考虑,再就是年纪的差别、相识的环境场合等,亦须加以衡量,不能把每一个你老人家认得的人都论成你的平辈,譬喻说市集里摆豆腐摊的刘秃子,‘天字旗’旗船上刷马桶的潘二憨儿,从小侍候我姐妹的赵嫂,不也都年纪一大把?你老人家能叫我去称他们一声刘大叔、潘二伯,或是赵大娘吗?”

这番话,倒把何起涛弄得一时无言以对,他支吾了片刻,只好板着脸,用老爹的身份往下压:“不要油嘴滑舌,给我说这些歪理,屈叔叔的情形,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霞儿,女孩子家应该懂得规矩,识得礼数,才不会被别人看笑话,你休再胡言乱语,没得让屈叔叔见嫌!”

格格一笑,何如霞掩着嘴儿道:“他才不会嫌我呢,爹。”

又是一呆,何起涛目注屈归灵,而向来深沉稳练,举止雍容,有山崩色不变、刀落目不瞬修为的这位“孤鹰”,居然脸色透红,局促不安,双手互搓着,像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在须臾的愕异之后,何起涛立有所悟,他眼含笑意,嘴里却在佯责女儿:“疯丫头,不可无礼!”

霍邦旁观者清,自然更是心中有数,这时,他上身微倾,不但在姿势间与屈归灵拉近了距离,感觉里,连精神也更契合了:“屈兄与霞儿,亦相处了一段日子,她的脾性大概也多少摸着一些,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百无禁忌,屈兄莫要见怪才好。”

屈归灵颇为尴尬的干笑着道:“不怪不怪,这还算客气的呢,二姑娘那等雌威,我可是领教得多了!”

几句话一出口,不禁引起何起涛与霍邦的哈哈大笑,屠难生虽悲戚未去,亦忍俊不禁,唇角向上勾起了莞尔的弧度。

于是,室中的气氛,就变得活泼多了,也祥和多了,不但漾着温暖,还溢着丝丝甜意。

何起涛摸着下已,眼神不止是亲切,更流露着慈祥,他望着屈归灵,道:“屈老弟,这一阵子你委实太过辛苦,在下一步行动之前,应该好好养歇些日,平时要多休息,多补补身子,把心情放松,其他的事不必去烦心,我们几个不能常常抽空,霞儿可以陪着你,只是她那小性子,你好歹得包涵着……”

屈归灵自己也觉得脸孔发烫,他赶忙道:“我的伤势差不多全好了,不劳帮主记挂,日常调理,亦自会做得……”

何起涛笑道:“有个人陪你,至少也可解闷,不论堂口或市集上,霞儿亦较你熟悉,四处走走,正可引导引导,总比独自一个来得有趣。”

不等屈归灵再有话说,何如霞已笑吟吟的出了声:“屈先生,你就不必推三阻四了,这可是你的福气,别人想叫我陪,连门都没有哩!”

屈归灵只好咧开嘴窘兮兮的陪着笑,这等场合,他乃是生平仅遇,如何应对得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同时,他更诧异于个人在这一方面反应之拙钝——拙钝得居然快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小池边,筑有一座巧雅的八角亭,亭周莳有百花,花儿绽蕾开放,争艳斗丽,色彩缤纷,微风拂来,清香扑鼻,人坐亭中,就算没喝酒,也会有几分薰然陶然,何况何如霞一袭翠裳,艳光相照,笑靥迎处,越发令人飘飘欲醉了。

现在,屈归灵正有这种飘飘欲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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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何如霞靠在亭柱上,眼波盈盈,绕着屈归灵的脸盘滴溜打转,倒把屈归灵瞧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伸手轻轻抚整着鬓边的一绺垂发,何如霞走近前来,笑得有些诡异的开口道:“屈先生,有个问题,我想向你请教,不过,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才行。”

屈归灵咽了口唾沫,小心的道:“我只要能够回答的,必然从实相告,二姑娘,你可不作兴拣些令人‘坐腊’的题目发问。”何如霞笑嘻嘻的道:“这个问题十分简单,保证不会使你‘坐蜡’,但可要言之由衷我才答应——屈先生,我问你,你到底愿意做我的长辈呢,或是和我以平辈相论?”

屈归灵犹豫半晌,吞吞吐吐的道:“你也明白,二姑娘,我从来就不敢以你的长辈自居,如此定规,呃,可全是令尊的意思……我岂能妄自托大?”

何如霞眨着眼道:“这样说来,你是愿意同我以平辈相论了?”

搓搓手,屈归灵干笑道:“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把彼此间的辈分弄得这么清楚不可?二姑娘,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何如霞脸色一沉,冷冷的道:“你不知道?屈先生,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这般畏首畏尾,躲躲藏藏,往后还能有什么相当?”

真叫风云莫测不是?这位二姑奶奶刚刚尚是倩笑如花,眼眉含春,顷刻之间意就变了颜色,把一片绮丽轻柔化做寒霜飞雪;屈归灵啼笑皆非的道:“有话好说,二姑娘,怎的说变脸就变脸?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

何如霞目光灼灼的逼视着屈归灵,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吐自唇缝:“屈先生,我要你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屈归灵实在想不到何如霞会这么单刀直入又大胆明确的问出这句话来,一时不由大为窘迫,面红耳赤之下,舌头竟似打了结般越发不灵活了:“这这……二姑娘,这叫我……呃,怎么说?”

何如霞重重的道:“好说得很,喜欢,或是不喜欢?”

赶忙定一定神,把乱哄哄的头脑冷静下来,屈归灵细心品味着何如霞的问题,然后,他猛一咬牙,模样仿佛是向上天认了命:“喜欢!”

何如霞并没有因为得到这个答案而流露出丝毫欣悦的表情,她仍然板着脸道:“喜欢和爱中间,是有着长远差距的,屈先生,对于我,你喜欢的程度,是否已超越喜欢的实质?也就是说,你不但喜欢我,更且爱上我?”

屈归灵舐舐嘴唇,索性豁上了:“是的,我,我除了喜欢你,也爱你……”

点点头,何如霞这时才有了笑容,她缓缓的道:“这就对了,屈先生,只有同辈始能相爱,如果辈份分出尊卑长幼,还要纠缠的话,岂非乱了伦常?你既然爱我,就该在辈份上和我一样争取平等,而你先前却一再态度混淆,言词虚昧,心中有情却嘴上无情自然算不得有担当,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大高兴了?”

屈归灵尴尬的笑着道:“二姑娘切莫误会,我不是心中有情嘴上无情,只是,呃,我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深恐冒然表达,唐突了二姑娘,那就有失君子之道了……”

何如霞轻轻的道:“爱不须准备的,屈先生,当它该来的时候,它就来了,任何蓄意的张罗或刻求,都会使爱变得生硬、变得虑饰与无趣!”

谈到“爱”,尤其是男女之间这种“爱”,屈归灵实在陌生得很,但是,他却已经感受到爱的喜悦、爱的鲜活及甜蜜,他的眼睛发亮,血脉顺畅,不止是心境显得特别开朗,全身也轻快无比,天更蓝了,花更艳了,面前何如霞,亦变得益加娇媚动人,形质柔丽,气韵如诗,恨不能一把搂入怀中,好好亨受那一番温馨——唇角勾动了一下,何如霞平静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屈先生。”

心腔子猛然一缩,屈归灵略现慌张的道:“呃,二姑娘,你,你怎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何如霞笑了笑,道:“假如我没有猜错,屈先生,你很想和我亲热亲热,对不对?”

这一下,屈归灵可真是招架不住了,他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原来稍嫌苍白的面孔也泛起无可掩饰的朱赤,甚至连耳根子都发了烫:“老天,你像是学过‘测心术’……”

何如霞笑得又甜又美,了无丝毫愠意:“我没有学过‘测心术’,屈先生,只是我多少了解你们男人的心理,在什么时候起什么意念,大致相去不会太远,尤其遐思荡漾的辰光,就把心中想的反映到脸上来了,那种神情,骗不了人,更骗不过一个细心的女人。”

屈归灵赶忙收敛心神,正襟危坐,仍不免透着几分忸怩,说话也讪讪的了:“对不起,二姑娘,我不该起这样的意念,这使我觉得很污浊,很伧俗,唐突之处,还请二姑娘包涵曲谅……”

何如霞恳切的道:“我没有怪你,一点也没有怪你,屈先生,在眼前的情景里,你若是毫无绮念,那就不正常了,不但不正常,岂不更显得我欠缺吸引力?你想和我亲近,绝对是顺理成章的反应,只要发乎情、止乎礼,我们都不算罪过……”

干笑一声,屈归灵红着脸道:“不敢冒犯二姑娘,况且你我之间,时机尚未成熟,就此打住吧。”

何如霞神态安详的道:“屈先生,我们既然彼此相爱,还要等待什么时机成熟?爱就爱到底、爱到死,否则不如不爱,畏首畏尾,似迎还拒,最是暧昧矫情!”

屈归灵又慌了,他不知该如何来回应何如霞这番赤裸火辣的盛意,正在支吾失措的当口,何如霞已经轻轻凑了过来,闭上眼,仰起面庞,柔润粉红的樱唇微张,若含苞待放的花蕾,芬芳甜美,诱人极了。

于是,屈归灵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嘴唇是什么时候迎上去的,当双唇胶合,屈归灵才晕陶陶的发觉,他们在“吻”,是在“亲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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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第二十六章浮海乘波凝杀气

“海口集”港外十多里的水面,三艘双桅大鸡眼帆船,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巡游着,船上的双帆都只半升,并不十分着力的兜着风劲前进,高翘的船尾下,划出淡淡的波痕,光景显得平静又和祥,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味道。

阳光照耀里,似乎真像是个逛海的日子。

但是,位居当中那艘船的船舱内,气氛却颇为僵凝,不仅毫无平静和祥的意味,更且充斥着森寒的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悸栗隐伏着,萧索里,透着令人窒息的重压。

船舱的面积相当广阔,一干人便围成圆形坐在那儿,圆的顶高点,坐着是魏长风,环绕四周的人们,则有“铁桨旗”下“风啸殿”殿主“生死环”石重、“云起殿”殿主“长鞭”卢存敬、首席执法“白髯血爪”万沧、“燕子”危中行、“黑摩韧”宫子郁,以及另两个形象冷肃、体格瘦削的中年人。

石重气色灰败,右臂满缠白布,整只胳膊用一条丝带倒挂在脖颈下,身子虽在长衫的遮盖里,仍然显出多处极不调和的凸凹,可见他身上另有包扎,受创不止一端;卢存敬的模样更不堪瞧,一条左腿齐膝截去,断口处的裹布尚印着血渍,他人坐在那里,不如说是半躺着,时不时呛咳连声,分明一付老病缠绵,油枯灯尽的德性。

“白髯血爪”万沧的样子远算不错,他倒是混身周整,完好不缺,只是表情沉郁凝重,看上去阴晦苦涩,带着一股霉气,了无奋发欣荣之状,瞧在眼里,未免令人泄劲伤神。

宫子郁与危中行也都紧崩着面孔,目光下垂,双手交叠,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在做作的镇静中隐透着冷峻——或者是沮丧。

那两个面貌严酷的中年人,留着短髭的一位,是“铁桨旗”“电舞殿”

的殿主“九翼鹏”卫啸;横过鼻梁一条刀疤的朋友,则为魏长风的多年至交“反手夺命”沙无恨,沙无恨乃是千里迢迢,特地从西陲赶来,替魏长风助拳掠阵的。

在经过长长的沉寂之后,魏长风终于悠悠忽忽的开了口,声音之幽渺飘回,宛如来自墓墟地心:“从上次卷袭‘千帆帮’总坛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息整补,养精蓄锐,应该可以再行发起第二次攻击,不过,我看各位眼下的态势,似乎都不大起劲,士气低落至此,这仗还能打么?”

围绕周遭的人们没有一个吭声,大家都默然危坐,像是皆已神游太虚去了。魏长风双目巡转,冷冷一哼,语调逐渐变为严厉:“无论任何一个帮口、一个集团,它生存的基础就是团结,团结才能奋进,奋进依恃的是士气、是决心,这仿佛一列竖立的骨牌,有其连贯作用,立则并立,倒则俱倒;自我”铁桨旗“成帮以来,雄峙四海,扬威江湖,可谓是无往不利,又几曾有过今天的颓唐,目前的衰败?然而势由人创、运由人争,莫非各位就甘心认命,只在一次打击之下便失却勇气,丧了意志?”

又在一阵僵窒以后,“白髯血爪”万沧先是一声干咳,才小心翼翼的道:“瓢把子的话没有错,我也不相信大伙只吃过一次败仗便消了锐气,问题在于人的意志要配合现实的形势,方能发挥士气的功效,瓢把子,眼前的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在头一次攻击蒙受重大损失之后,我们如今的力量是否足够展开第二次阵仗,恐怕大为可忧——”

魏长风不悦的道:“你不要单考虑我方的实力消长,万首座,经过那一次交锋,‘千帆帮’又何尝不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丧?两相抵算,他们的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风啸殿”殿主石重稍微移动了一下坐姿,嗓调暗哑的启口道:“瓢把子,‘千帆帮’的折损固然不比我们小,但以现存的力量而言,他们却超过我们,又是以逸待劳,占尽地利的优势,我方若是不能补充人马,增强实力,以压倒性的优势攻扑,结论至多和第一次的拼杀相偌,假设行动的发起,只为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瓢把子,我认为意义上就值得斟酌了!”

“白髯血爪”万沧深深颔首,表示赞同:“石殿主的看法极有见地,瓢把子,我们争的是全胜,是敌亡我存,不该有两败俱伤的打算,如此,则非得从长计议,善谋对策不可!”

魏长风烦躁的道:“现下何来‘压倒性的优势’?月前一战,不但本旗所属损伤惨重,几不成军,连远来助阵的各方好友也大半殉难牺牲,卖命流血的事,临时再图广邀帮手,增强实力,真是谈何容易!”

一直沉默着不曾出声的“反手夺命”沙无恨,习惯性的摸索着自己鼻梁上的那条疤痕,身形微向前倾,平静又徐缓的道:“长风兄,我有一言,不知是否问得?”

魏长风忙道:“且请直说无妨。”

沙无恨淡淡的道:“‘黄香社’的‘三龙王’曹笃,与长风兄你不是儿女亲家吗谊属至亲,‘黄香社’又人强马壮,兵多将广,应该能够帮得上忙才是。”

魏长风苦笑一声,摊开双手,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连连摇头道;“无恨,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位亲家的习性古怪,为人偏执,这档子事发生以来,他没帮着‘千帆帮’扯我后腿,已算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如果指望他助我一臂,未免缘木求鱼,想也休想!”

沙无恨不禁诧异的道:“长风兄,此话怎说?”

魏长风叹口气道:“曹笃是老古板,事事要问道理、论曲直,行止之间,俱以是非为原则,他认为这桩争执过错在我,出师无名,因此不肯助我一臂,殊不知江湖上乃以成败论英雄,要砥定千秋大业,往往不能拿一般的道德水准来衡量行事的手段,自古以还,朝代的替换,江山的轮转,多少是有道理的?”

沉默了一会,沙无恨淡淡的道:“人各有志,这也无须去怪他,只希望小儿女辈不要为了此事发生龃龉才好!”

魏长风神色阴滞的道:“两口子已经吵过几次了,若不是我出面压着,怕要闹得不可开交……”

沙无恨道:“但凡某些状况发生,许多后遗症也就跟着来了,其形势的演变,甚至难以想像,长风兄,你得谨慎控制着,千万别弄僵了你与‘黄香社’的关系,照我的看法,曹笃表面上不肯出兵,心里头仍是向着你的,到了节骨眼上,他至少尚有缓行圆转的动用,我们缺不得这个人!”

魏长风颔首道:“你说得对,事实上,他业已明暗帮我掩饰说合数遭,因为他不愿正式来援,有时想想虽不免气愤,但过后寻思,却也能谅解他的苦衷,无恨,就如同你方才所说,人各有志,亦怪不得他。”

又用右手食指轻轻抚弄着鼻梁上的疤痕,沙无恨沉吟着道:“长风兄,‘黄香社’目前难以寄望相援,你的心中,可有其他邀兵的路子?”

魏长风涩涩的道:“我先时已经说过,邀人流血卖命的事,谈何容易?何况‘千帆帮’不是省油的灯,度情量势,愿意和他们结怨的主儿就越发难找了!”

“白髯血爪”万沧接口道:“而照卫殿主自堂口带来的消息,对方显然也有意抄我们的底,上一次虽说只摸进老巢两个人,却造成我们不小的损失,接下去必定尚有阴谋待逞,瓢把子,基业的稳固最是重要,我们远战于外,务必得防着‘千帆帮’趁隙刨根……”

魏长风皱起双眉道:“万首座,你的意思是说,不宜再从堂口里抽调兵力来做支援?”

万沧垂着目光道:“我们在外用兵,飘把子,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弹性极大,但若根本不保,则如飘萍,连个下栓所在都没有,那就惨了!”

魏长风冷冷的道:“情况大概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万首座,你不要忘记,‘铁桨庄’”

里,有我师叔‘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二叔坐镇,他两位修为之深,已不啻陆地神仙,有力敌万夫之能,再加上安磐的辅助,不论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怕也难得讨了巧去,你的看法,怕是过虑了。“

万沧显得有些吃力的道:“瓢把子,孟前辈与山前辈的能耐,自是无庸置疑,但我们仍须加意小心,谨慎防范,据卫殿主说,孟前辈这次也吃了亏,手部受创不轻——”

哼了一声,魏长风道:“不错,然而伤了孟师叔的人结果又如何?他仅仅流了孟师叔几滴血,赔上的却是一条命,叶潜龙早就死烂了!”

万沧脱口道:“伤了孟前辈的不是叶潜龙,瓢把子,那是屈归灵,”孤鹰‘屈归灵!“

双眼暴睁,魏长风怒道:“就算是屈归灵,又有什么不同?”

万沧吸了口气,道:“飘把子,屈归灵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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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魏长风也吸了口气,尽量压制着自己:“屈归灵是逃脱了,万首座,这其中莫非还包含着什么特殊意义么?”

万沧低沉的道:“我并不是有所影射,瓢把子,我的意思是,对方拥有的好手,比我们估计实力要高,而且有不乏舍生忘死,拼命豁命之辈,甚至修为精湛如孟前辈,亦未能占到绝对的上风,我在担心,他们下一步行动展开之际,只凭孟前辈与山前辈的虎威,是否罩得住整个局势……”

魏长风道:“还有安磐,还有‘雷鸣殿’、‘电舞殿’的两支人马为辅,我倒不信‘千帆帮’有通天的本领,能掀腾起‘黑岩半岛’本旗的的垛子窑!”

万沧肃穆的道:“所以,瓢把子,留守堂口的弟兄责任重大,万万不能再行抽调,否则内部一旦空虚,敌方正好乘隙而入,情况就相当不妙了……”

好一阵不曾开口的“生死环”石重,这时干咳一声,接上来道:“瓢把子,如今的形势是明摆明显着,堂口的人马不能抽调,若待第二次攻扑‘千帆帮’,就只有靠我们现有的力量,以现有的力量搏击对方,成败如何,实难断言,我认为,这个险冒得太大……”

魏长风僵默了片刻,脸色十分阴沉的对“电舞殿”殿主“九翼鹏”卫啸道:“你的看法如何?”

清了清嗓子,卫啸微微欠身:“石殿主的高见固然有理,但我的意思却与他稍有差异,瓢把子,我们如今的情形势同骑虎,阵仗拉开,且已交锋接战过了,就算我们要退缩,人家亦必定不肯甘休,除非全旗散伙,各自隐奔,便只有继续的拚搏下去,不管实力厚薄,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一边的“反手夺命”沙无恨蓦的喝了声彩,连连鼓掌,赞叹着道:“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长风兄,卫兄的看法直截了当,说穿了仅得两字——拚命;拚输拚赢,各凭造化,可恃的全在大家伙有没有那片赤胆忠心了!”

魏长风略见激动的道:“万首座、石殿主,二位觉得卫殿主的见解有理无理、对是不对?”

话说到这时里,万沧与石重又如何反驳?横竖是豁出去了,要认命,只有并肩子认,再条陈利害,怕就会落个“畏缩怯儒”的罪名,这等口实,是谁也担当不起的;两个人互觑一眼,由万沧开口道:“既然卫殿主有此决心,我们自则赞同,唯以一死追随瓢把子豁战到底!”

魏长风大笑道:“好,好,让我们切实计议,仔细筹划,待兄弟们连心合力,这一次,就要血洗‘千帆帮’,杀他个鸡犬无存、片甲不留!”

“燕子”危中行第一次拿了言语:“飘把子,我要求打前锋、攻头阵,月前这恨,定须湔雪,我们的损失的、赔折的一切,都要‘千帆帮’十倍百倍的报还!”

魏长风点头道:“不会令你失望,中行,但存一口气在,‘铁桨旗’上下必然要讨还公道!”

沙无恨忽然若有所思的道:“长风兄,你不是还邀约过‘阴阳无常’江桦和任雪绮夫妇么?怎的未见他二人踪影?”

此时此处,提这档子事,未免有点煞风景,应了“哪壶不开提那壶”的俗话了,但魏长风又不能不回答,他仍然笑道,却笑得泛苦:“无恨,你有所不知,江桦两口子人早赶了过来,不巧却半途遇上了屈归灵他们,两口子贪功心切,抢先拦击,一场激战之下,夫妇双双栽了跟斗,那一仗,江桦就折了一条手臂……”

卫啸跟着道:“事情尚不止此,江桦两口了回去调养了一段时日,大概是越想越恨,忍不住又赶到‘海口集’对外的必经通路上守伏,居然就被他们等到了屈归灵,第二次交手下来,江桦仅存的另一条手臂也报了废,据说他老婆任雪绮当场就几乎发了疯!”

魏长风摇头道:“这夫妇两亦未免太沉不住气,行动前后,都没跟我们联系,擅自涉险,才落得这等结果,真叫人又是难过、又是扼腕……”

卫啸忙道:“出事之后,瓢把子已交待送了一万两银子过去,聊表慰藉之忱!”

沙无恨锁着眉心道:“那屈归灵,竟有如此身手?长风兄,我看这人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魏长风咬咬牙道:“也不知我与他有何恨何仇,整个事情都是由他一手搅和起来,更帮着‘千帆帮’和我们为敌,那种死心塌地法,提起来就令人切齿!”

沙无恨缓缓的道:“江桦夫妇也是莫名其妙,明知道凭他二人之力对付不了屈归灵,却偏偏一而再的去狙击那姓屈的,这不是自己触自己的霉头么?”

魏长风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嗓音也有些发沙:“他们倒不是瞎行动,两口子第二次伏击屈归灵的时候,乃是有备而去,请得有帮手,而且是十分够份量的一位帮手。”

“哦”了一声,沙无恨道:“请的是谁?”

魏张风道:“飞鸥和尚。”

眉梢扬起,沙无恨吃惊的道:“请的是飞鸥和尚?这样说来,连‘飞鸥和尚’也未能敌过屈归灵?”

魏长风沉重的道:“和尚不但栽了跟斗,听说这跟斗还栽得不轻,屈归灵用剑伤了他的尾椎骨,将来能否活动自如,大有疑问,我看情况不很乐观……”

沙无恨叹息着道:“想那飞鸥和尚,出身少林,功力何等深厚精纯?却把半世英名坏在屈某人手中,他这口气恐怕再怎么咽也咽不下!”

魏长风的遗憾挂在脸上,戚戚然道:“要是大和尚不负伤,倒是一位极佳的帮手,各方面都派得上用场,而他虽不曾受我亲托,论起来也是为了我们的事遭此磨难,若有机会,希望能和他见见面,略抒感谢之意。”

卫啸插进来道:“见面的机会一定是有的,瓢把子,而且这段过节不会就此拉倒,飞鸥和尚心高气傲,睚眦必报,吃了恁大的亏,绝对不可能隐忍甘服,他迟早都会找到屈归灵结算这笔旧帐!”

手指在鼻梁间轻轻刮过,沙无恨无声的叹了口气,语调平淡的道:

“问题在于,和尚的身子如果养不好,又拿什么东西去报仇?”

半躺在椅子上的“长鞭”卢存敬,突然挣扎着坐直了上身,瞪着双眼,带几分不服的道:“话不是这么说,无恨兄,所谓残而不废,以我打比,断了一条腿,这仇就不能报啦?行动不方便没有关系,还可使这双手,甚且以嘴巴去啃去咬,好歹扯下对方一块人肉来也甘愿!”

连忙拱手,沙无恨陪笑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存敬兄尚请见谅,我只是有话直说,别无他意——”

卢存敬目光沉滞,气色灰暗,他两只手撑扶椅臂,悠悠忽忽的道:“我也不是怪你,无恨兄,人遭遇这等打击,连心胸都不由变窄了,冒犯之处,亦请老兄莫要挂在心上才好,唉……”

魏长风和悦的搭口道:“卢殿主,为了‘铁桨旗’,你业已尽了本份,付出心力,且先养歇着,在伤势未曾痊愈之前,一切都有我们来担待。”

卢存敬好强的道:“不,瓢把子,我还能撑,还能干,我可不是废物,你不能把我闲搁着!”

魏长风黑髯微颤,颇为动容:“卢殿主,就凭你这几句话,这股不屈之志,谁敢说我们‘铁桨旗’心不可用、土气已泯?好,时辰一到,必有你的一份!”

卢存敬大声道:“多谢瓢把子成全!”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个刚刚爬上山巅的旅人,又疲惫的靠回椅上,粗浊的喘息起来。

暗里,“白髯血爪”万沧眼神透着悲悯的瞧向卢存敬,心中不禁为这把老骨头难过——单凭一口气,便挡得住枪林箭雨的凌厉么?

魏长风又开始说话,内容完全是计议下一次攻扑“千帆帮”的细节与步骤,他的嘴唇不停翁张,牙齿的瓷光闪亮,但在万沧和石重看来,竟似是泛着血腥味,映幻着一片赤漓,字字句句,也都若淹没于隐约的鬼哭狼嚎声中了。

船在缓慢的前行,海面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但在遥远的天边,却已聚起一抹阴暗的云霾逐渐向四周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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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第二十七章金戈铁马谈笑间

几座假山,一角花榭,除了偶而传来的数声鸟鸣,气氛显得宁静又安详。

这是霍邦所居的精舍后院,现在,他正背负双手,在假山前的碎石小径上走来走去,脚底踩过石砾,响起细微的磨擦声,看样子,这位“千帆帮”

的第二号首脑,心情却并不怎么宁静安详。

屈归灵是受邀而来的,陪他一同过来的人,是大掌法屠难生,屠难生的脸色也凝重得紧,沿途伴随,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

看到屈归灵,霍邦免去俗礼,只匆匆迎上几步,开门见山的道:“屈兄,很抱歉劳你大驾,‘铁桨旗’那方面有新的情况传过来了——”

屈归灵平静的道:“怎么说?”

霍邦低声道:“根据我们所得的可靠消息,‘铁桨旗’自上次铩羽而归之后,不但不曾休生养息,检讨省悔,最近更且调集兵力,重新布署;准备再度进犯本帮,所悉密报指出,对方日来活动频繁,人马出没诡异,种种迹象显示,他们发起第二次攻击,恐怕就在近前……”

屈归灵淡淡的一笑道:“二当家,这原是预料中事,假若他们就此销声匿迹,龟缩不出,那才叫奇怪。”

霍邦颔首道:“原是这么说,不过当家的另有个想法,他现下正忙着,临时抽不出空来与兄细谈,特地叫我请了屈兄来,就因应之策合计一番。”

屈归灵道:“帮主想必有了腹案?”

虽然明知左右没有闲人,霍邦仍旧戒惕的向四周环视一遍,语气极为慎重的道:“当家的意思,是将屈兄先时的应敌之策加以延伸,加以扩大——”

屈归灵反应十分迅速:“二当家是指——主动攻击?”

一边,屠难生道:“是的,不但采取主动攻击、抢先攻击的策略,更要把战场从‘千帆帮’总堂移转到外面,屈兄,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不能老搁着任由对方糟蹋蹂躏!”

屈归灵道:“各位的尊见我完全同意,但在我们展开主动攻击之前,有几个问题,却必须先行了解,知己知彼,方可制敌竟功……”

霍帮忙道:“且请明示,屈兄,或许我与难生已有端仉,能够即做解说。”

略微沉吟之后,屈归灵道:“第一,‘铁桨旗’方面主力按在何处?能否加以正确捕捉?第二,他们在上次败退之后,如今阵容可有增强?若然,又添补了哪些好手助拳?第三,对方大概的行进路线及攻击计划我们是否能做预先揣测?”

霍邦缓缓的道:“关于屈兄这几个问题,我们业已就所得情报做过研判,而结论与事实相信不会差距太大;‘铁桨旗’那边,主力约莫按在离着‘海口集’十多里远近的‘曲堤’外海上,共有二十余艘单桅及双桅帆船,人数可能在七八百人至千人左右,如果要截击他们,最恰当的时机就是等他们舍舟登陆的那一阵,其次,于海上狙袭,亦不失为一种奏效方法——“

屠难生接口道:“以我们的密报内容来看,对方似乎没有再邀到什么好手助阵,但是,却把本身所有的实力全部集中,光景像待孤注一掷,做最后决战!”

霍邦又补充道:“说到这里,他们可的能行进路线及攻击计划,我方就不必多加揣测了,因为邀战的地点与时机乃由我方主动,不等他们发起,我们就要抢先下手,而这一次,必然会有一个决定性的结果,不分存亡,断不罢休!”

屈归灵慎重的道:“二位,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霍邦与屠难生互觑一眼,两人的神色颇为隐密,霍邦压低了嗓门道:“消息的可靠性错不了,不瞒屈兄,这些情报,是由‘铁桨旗,内部中枢传过来的,暗递消息的人,是他们其中一个地位甚高的的首要,基于人道和悲悯的原则,他无法苟同魏长风的黩武好战、狂暴嗜血,乃主动与我们搭线输诚,目的只为了要将双方可能伤亡减少到最低的程度屈归灵稍感意外的”哦“了一声,眉梢轻扬,随即朝着霍邦及屠难生笑了:”二位,想不到贵帮的门道还真不小,居然连’铁桨旗‘的核心人物也拉拢上了,不过,这会不会是个引人入彀的陷阱,二位尚须慎加考量。“

霍邦也笑道:“我们早已再三查证过了,此人确是诚心诚意弃暗投明,他如此作为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贪图任何条件——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条件,只是他厌烦了魏长风昧于私欲,求强好胜的跋扈心态,更凛惧姓魏的那种不顾一切,趋迫手下卖命舍生的恶毒手段——白骨叠山,血流盈渠的惨况,仅为满足魏长风个人的野心妄念,这位朋友难以苟同,而此番慈悲胸怀,求诸于内险碍重重,难获回应,则只有通达我方,共谋成全之道了。”

屈归灵道:“但是,我们有几分成全此人意愿的把握?”

霍邦表情严肃的道:“不敢说,屈兄,总是尽力而为,你也明白,两军交锋,白刃镝锥之下,要想执意容让,实在不易,只有事前对弟兄们多加告诫,反复提示,促使大家减少杀生,以擒王为目标,如此,或可消弥部份伤亡之祸……”

屈归灵道:“这个人不惜顶着叛帮背义的罪名,为的乃是祈求若干无辜生命之得保,实谓仁者,二当家冲着他这一番心愿,倒不便令其过于失望才好!”

霍邦道:“我说过,总会尽力而为。”

屠难生笑了,跟着道:“屈兄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屈归灵道:“如果方便告诉我,二位自会直说,否则,就是不宜让我知晓,一个人应知道他该知道的事,而不该知道的事,大可不必问闻。”

看了霍邦一眼,屠难生凑近来道:“这件事,虽属极高机密,但屈兄与我们之间,决无不可言者——‘铁桨旗’的这位朋友,就是他们的首席执法,‘白髯血爪’万沧!”

屈归灵这一下才真有些吃惊了,“铁桨旗”的阵营中,别人起这个念头,还勉强说得过去,而万沧乃是他们的执法首脑,其对帮门的忠耿与向心力,应该更胜他人,但偏偏执法犯法,领头起变,岂非不可思议?

体会得出屈归灵心中的愕异,屠难生微微一笑,放低了声音道:“觉得奇怪,是吧?不瞒屈兄,当初我们经由一位关系人传来万沧输诚的意愿时,也着实愣了一阵子,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后来问清楚了此中因由,又与万沧见面恳谈之后,才确定他的动机真挚无疑,他试图挽救‘铁桨旗’沦于溃灭,希望能尽量减少人命折损,除开与我方合作,再无他途!”

霍邦接着道:“魏长风丧心病狂,一意孤行,完全不计成败的后果,他这种刚愎专擅的作为,已引起内部普遍的不满,万沧只是一条导线,我们预计一旦开始交锋,‘铁桨旗’方面必然断续有人起而响应,或者怠战虚委,或者散逃他去,下次对阵,便是魏长风旗倒兵败之日!”

摇着头,屠难生又道:“两国交兵也好,两帮争战亦罢,实力强弱倒属其次,凭的就是一股士气,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当人们不情愿去打那不知为何而打的仗时,输赢早已判定,纵使硬起强攻,落的也只是个倾亡罢了!”

屈归灵沉思了好一会,谨慎的道:“形势虽然如此,但我们却不能过于乐观,仍须步步为营,小心从事,就算万沧传来的消息完全无讹,情况往往亦有变化的时候,魏长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既发起第二次攻扑,便有他认为胜券在握的条件。二位,他内部的危机,本身并不知道,而攻势甫起,前锋仍锐,万一头个回合我方失利,恐怕那些有心揖手弃戈之辈,届时也只好随波逐流、蜂涌向前了……”

霍邦肃然动容,连连点头道:“屈兄说得极是,这却不可不防,第一次遭遇,我们就务必要全力施为,打得他手足失措,招架无方,从而引起他内部哗变,里应外合,方能奏功!”。

屈归灵道:“二当家,我方现下的实力如何?有没有把握压制‘铁桨旗’?”

霍邦笑道:“如果单照万沧的说法,以‘铁桨旗’目前的阵容,大概不是我们的对手,尤其士气方面我们这边正是如虹之势,人人磨拳擦掌,斗志昂扬,恨不能早日接收,砥定大局!”

屈归灵道:“那就好,二当家,但为什么二当家与大掌法先前却又形色凝重,显得忧心忡忡?莫非还有不曾见告的隐衷存在?”

叹了口气,霍邦道:“不错,我们是有点忧虑,屈兄,以整个形势来看,我方的确占着上风,独有一桩,怕影响大局,进而扭转成败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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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屈归灵注意的问:“此话怎说?”

霍邦道:“据万沧的情报指出,‘白眉仙翁’孟天复、‘一杖独行’山莫古两个老怪,已由‘黑岩半岛’来至魂长风处,换句话说,我们主动邀击的第一个回合,便将碰上这一对老怪,而成败所系又全在第一个回合,有他两人在,我们的有利情况就要大打折扣了……”

想起在“黑岩半岛”,“鲸穴”之内与孟天复、山莫古的那场浴血苦战,屈归灵亦不由暗自打了个寒噤,他僵默片刻,始强笑着道:“看来,魏长风确然是打算孤注一掷了,竟连他镇寨的两块法宝都搬了出来,光景明摆着豁出去拚到底啦!”

霍邦涩涩的道:“当家的命我两个请屈兄来此,除开阐述敌我眼前形势之外,主要就是请教屈兄高明,该如何对付孟天复与山莫古这一双老魔头?”

屠难生紧接着道:“屈兄,此二人乃关键所系,能否一举成功,端看对他们有无抑制之道——”

屈归灵好久没有答腔,过了一阵,他才垂下目光,冷冷清清的吐出一个字:“有。”

霍邦与屠难生两人精神倏振,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急切问道:“对策何在?”

屈归灵沉缓的道:“无他,拚命而已。”

先是一片失望又隐泛不满的神情浮现在霍邦及屠难生的脸孔上,但在须臾的寻思之后,两人的形色又逐渐改变了,他们彷佛在这俄顷之间顿悟了什么、豁通了什么,于是,二人齐齐点头,四只眼睛里光芒闪烁——霍邦重重抱拳,略显激动的道:“屈兄高明,顿开茅塞,不错,搏杀制胜之无他,端在勇往直前、奋不顾身,可笑我和难生,半世江湖,几十年刀枪打滚,临到强敌当前,偏偏悟不透这一层最简单的道理,惭愧,真叫惭愧!”

屈归灵忧戚的笑了:“二当家言重了,我所说的,只是个最笨的法子,除了以命相搏,实在别无他策,但求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霍邦凛然道:“但有必死之心,何事不可成?”

屈归灵道:“二当家,帮主是否已经决定,准备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霍邦道:“三天之后。”

心里算了算日期,屈归灵道:“我想,各位当然不会漏了我。”

霍邦笑道:“仰仗屈兄大力之处正多,怎会漏了屈兄?只是‘千帆帮’上下,对屈兄索求过繁,屈兄勿以为忤,我们已感到万幸了!”

就是这谈笑间的一段话,已经决定了另一次生死搏杀的承诺,这是性命的交托,血肉的付出,但屈归灵了无遗憾,人活着,原该为了值得的理由及笃守的信则去冒险牺牲,尤其江湖过客、武林闯将,特别要捧着一个“义”字当头,屈归灵遇上的,非仅义字,亦有情字,情义所在,他还有什么犹豫?

在“千帆帮”的龙头帮主何起涛裁决之下,奇袭“铁桨旗”的各项行动细节已经定案,人手的选派亦告完成,当然由何起涛本人统率全军,而霍邦、屠难生同时披挂上阵之外,“天”字旗大掌舵“铁鬼手”荆之浩以下仅存的一位“正护旗手”“双死角”之一吴浪:“地”字旗大掌舵“飞鸿”常毅庵及所属的三名“正护旗手”贾兴、程光、钟家麒:“黄”字旗大掌舵“黑龙”

官小楼麾下的三名“正护旗手”上官有为、燕寻春、黄要强等全部出动。其中,“地”字旗的“飞鸿”常毅庵、贾兴,“黄”字旗的燕寻春、黄要强几位,尚是伤后初愈,却也不顾一切,磨刀待试了。

“玄”字旗已经抽调不出人马参战,“玄”字旗的大掌舵“闪刀”姜省非,由于当时受创极重,到如今还躺在榻上养息着,他手下的五名“正护旗手”,也在上次与“铁桨旗”的火拚中折损四员,仅剩下的一个“病狮”秦力,伤得和他一样凄惨,这一旗的兄弟,能保住大旗不倒,已是万幸,如今他们所能做的,仅存放哨巡更的差事而已。

何起涛的贴身近卫“丹心七志士”自则随行,在“千帆帮”此次出击的阵势中,唯一的外援,只有屈归灵,因此,他越觉得肩压沉重,精神也不期然的逐渐紧张起来。

“千帆帮”的四支船队,仍旧由他们所属的四位二掌舵及六十余名“副护旗手”督卫着散泊他方,要等到这场漫天的烽火烧过再驶回来,船队乃是帮口的命脉,安全上的顾虑,是绝对不能疏忽的。

现在,隔着大军出战的日子尚存一天,在若干好手的正面主攻任务下,还精挑了三百名强键勇悍的帮中弟兄作为后援,经日以来,这三百名弟兄秣马厉兵,枕戈待旦,早已亢奋得沉不住气了。

“千帆帮”尽管在全力奋战,呈现于外的面貌却一如往昔,看上去虽然还是防守森严、更鼓不绝,给人的印象只是加强自卫的层次罢了,不像他们有出击的打算,一点也不像。

这种外弛内张的情形,他们要一直维持下去,一直要维持到交锋的那一刻为止,等到“铁桨旗”的人发觉了实况,结果也早就确定了。

生死争斗之前的等待是非常折磨人的,非但寝食难安,做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来,人的心里不止是亢奋,还带着无可言喻的焦惶与忧惧,看山不是山,见水不似水,在一切没有了断的辰光,时间便渡得如煎若熬了……

室中寂静悄然,屈归灵对灯独坐,目定定的注视着灯光摇晃,焰蕊伸缩,其实,他眼中什么也不曾看见,脑海里,什么亦不曾去想,他只觉得一片空茫,一片莫名所以的空茫……

预定出动的的时间是明晚起更之际,从这里到“曲堤”的攻击发起点,约莫仅须半个时辰的工夫,也就是说,从出动到接触,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寒光映月、血肉横飞的一刻即将来临——而在那一刻到来的当口,还不知是否确有明月相亲呢。

“千帆帮”业经确悉,“铁桨旗”的船队已从外海驶近离岸不及里许的水面,船队移动的原因非常简单——他们亦是选定同样的日期对“千帆帮”

发动总攻,双方差的仅是时辰有异,“铁桨旗”泊岸集结的辰光定在三更,扑袭的的时间定在拂晓,又是拂晓!

如果把两边拟定攻击的时辰加以印合,便得出一个结论:“铁桨旗”出动登陆的时间,正是“千帆帮”进入埋伏地点准备狙击之后的一个多时辰,假设情况不再发生变化,“铁桨旗”就等于把自己整个送入虎口中了。

形势虽对己方如此有利,但屈归灵却高兴不起来,丝毫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更似一场梦魇、一抹魅影——而梦魇中融合着魅影,便这般如幻似真的紧迫着他、郁窒着他,每一触思,甚至连呼吸都滞重了。

是的,“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莫古,两个人加起来,正好比一对冤孽——前辈子的冤孽、追魂索命的冤孽!

屈归灵这几天来,一直苦苦思索着这个萦心牵肠的问题,全在于考量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那两个老魔;不错,拚命是最有效的因应之策,症结却在拚上性命能否换来相等的代价,答案若是相背的,则命就拚得可笑与不值了,他不清楚“千帆帮”的首要们有没有在这一层上多做忖度,但直觉里,他认为这乃是他自己的责任和担当,负荷虽然沉重,但他咬着牙关也要肩承下来!

不论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忍受多少的痛苦,就算对“千帆帮”的知遇、对何家姐妹的一点回报吧!尤其何家姐妹,到底是生死缘啊!

想到这里,屈归灵的唇角不由微微抽搐起来,同时,他恍似听到了叩门的剥啄声,声音很轻而且只敲叩了两三下就停了,好像等着进门的那一位,心中也存着几分犹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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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摇摇头,屈归灵吁一口气,用他惯常平静淡漠的声调发问:“哪一位?”

门外,传来的竟是何如霞娇嫩的嗓音:“屈先生,是我,如霞。”

微微兴起一丝讶异,但无可讳言的,屈归灵更有一股惊喜的感觉,他站起身来,过去将门启开,灯火映处,可不正是何如霞那一俏丽中略显苍白的脸庞?一面伸手让客,他一边由衷的笑着道:“这么晚了,还没去睡?”

何如霞走进屋里,就在方才屈归灵所坐的椅子上坐下,极为自然的拢了拢鬓发,目光却不停的在屈归灵脸上打转:“你怎么也不睡?”

屈归灵耸耸肩:“睡不着。”

何如霞笑道:“和你一样,我也睡不着。”

在另外一张酸梭雕桦椅上坐下,屈归灵瞧着何如霞,轻轻搓着两手:“二姑娘,你像有心事?”

何如霞坦然道:“是的,我有心事,而且,我知道你也有心事,屈先生,我更相信我们两人都有着类似的心事——明晚的行动,在精神上是一桩极大的压力,对不对?”

屈归灵点点头,道:“成败所系,就难以令人淡然处之了,二姑娘,明晚一战,乃是存亡攸关!”

何如霞道:“你的顾虑,除了这一战的过程掌握之外,犹担心如何应付孟天复、山莫古两个老怪物的威胁,屈先生,你是否正为此事烦恼?”

屈归灵道:“真乃一语中的,二姑娘,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轻喟一声,何如霞道:“不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我,屈先生,而是你已把心事写在脸上了,你很少像这个样子,像现在这么焦虑不安……屈先生,那两个人,真的如此可畏,能给你这么大的压力吗?”

屈归灵苦笑道:“你不曾面对过这两个人,不明白他们的厉害,二姑娘,那是一种极为可怕的经验,与他两人较斗,好像是力搏着一座山、一片海,雄浑浩阔,令人有无从下手或后继空乏之感,半生风浪,历经战阵,我还没遇上比他两个更难缠的敌人!”

微愣了一会,何如霞神色悒郁的道:“那么,你可会想出了破解甚至于自保之策?”

屈归灵沉重的道:“到眼前为止,我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破解他们两人相加的威胁,不能破敌,就更谈不上自保了……”

何如霞的心口上彷佛升堵着一口滞气,胸隔间立刻郁闷起来,她好半晌没出声,然后,声音就变得低哑了:“屈先生,在这种情形下交手,岂不是太不公平,也太没有价值了?”

屈归灵想挤出一丝笑容,奈何却实在挤不出来,他微显吃力的道:“说到公平,二姑娘,江湖上弱肉强食,勾心斗角,处处都充满残酷艰险,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论的是实力以及不管用什么方式谋求的胜利,那跟公平完公扯不上关系,至于相对的价值,就必须要看个人如何来认定了——”

何如霞怔怔的道:“你是怎么认定的?屈先生。”

咽了口唾沫,屈归灵慢吞吞的道:“我以为,在投注全力之后,无论有没有任何收获,都算有收获了……”

“嗤”了一声,何如霞不以为然的道:“这算哪门子的价值观念?如果白白送死,你也叫做有了收获?”

屈归灵道:“其实我不否认这样的想法迹近悲哀,但却是无奈的,二姑娘,当一个人倾尽所能,把血肉生命一齐赔垫上去,到头来能够获取多少代价,已经不是这个人所可计较的了,自我解嘲的说法,但凡多少捞回一点,都算收获吧!”

何如霞生气的道:“屈先生,你不觉得你是在糟蹋自己?不觉得这样的牺牲欠缺意义?”

屈归灵叹息着道:“我也明白舍身不能成功的遗憾及痛苦,然则你叫我怎么办?退缩、袖手,抑或逃走?二姑娘,我宁肯死,也永不可能做这种事!”

咬咬牙,何如霞恨恨的道:“他们不能把你当祭品,屈先生,对我们这一窝子,你做得已经够了!”

屈归灵正色道:“二姑娘不可如此说——‘千帆帮’上下没有任何人逼我卖命,是我甘心情愿捋袖效力,存亡荣辱皆为自取,牵连不上他人!”

何如霞不能平的跺着脚:“但是为什么有了难题只叫你一个人去承当、去苦恼?你在这里愁肠百结、深宵不寐,忧虑的是全局成败、是‘千帆帮’首须面对的全局成败,而大伙应该同策共济的事,全推到你一个人头上,他们就不能替你分点扰、担点劳?”

女心可不真是向外?只要她爱上哪个人,哪个人就会成为她生命的全部了——屈归灵早已宽涵于词句的尖锐,但觉得心底涌起一阵暖流,漾着甜蜜的馨香,他目注着何如霞,颇为感动的道:“别气恼,二姑娘,他们也像你一样的关怀我、体恤我,没有人愿意让我稍有损伤,这一阵,说不定他们亦正在苦思对策,寻找却敌致胜的两全之道……”

哼一哼,何如霞挑着眉梢子道:“你也用不着帮着人家说好话、打圆场,总之我只有一个主意,如果冲锋陷阵、犯险赴难全叫你一个人去顶,我是决计不会答应,这次行动,我也要跟着去,假若你愣想充英雄、扮好汉,行,咱们俩一堆,我陪你就是!”

屈归灵一惊之下不由发急:“二姑娘万万不可造次,这趟贵帮全军出动,与敌对决,乃是生死之斗、存亡之争,危险性极大,更不知攸关若干性命,岂是玩笑得的?你还是留守堂口,静候捷报的好!”

何如霞冷冷的道:“少给我来这一套片儿汤,屈先生,你当我是一般弱不禁风、端知躲在闺阁中刺花绣草的娘儿们?你去得的地方我都去得,而且,谁也拦不住我,若是不信,你可以试试!”

何如霞执拗与倔强的性子,屈归灵早就领教过,而且深知她是说到做到,宁折毋弯,半点商量不打的,眼下越拦着她,事情便越要僵,为今之计,只有暂且缓过去再说,到时候万一再劝她不住,伤脑筋也让大伙来伤,现在他单独一人,可委实招惹不起这位姑奶奶;于是,陪着笑,他道:“好在还有一日的辰光,尽这一日工夫,你方不方便去,无妨多加考量,相信帮主亦有他的看法,二姑娘,我不说话就是了。”

凤眼一瞪,何如霞道:“屈先生,你以为拿我爹来压我,就把我吓住了,嗯?”

连连摆手,屈归灵忙道:“你别误会,二姑娘,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的个性我多少了解一点,一朝铁了心,谁也扭不转来,明着不行,暗里照干,哪个敢不顺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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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忍不住“噗哧”笑了,何如霞佯嗔道:“听你说的,我好像变成一只母老虎啦!”

屈归灵情不自禁的道:“就算是一只母老虎,二姑娘,你也是最漂亮可人的母老虎。”

何如霞心头甜滋滋的,却免不了有几分羞涩,她微红着脸庞,轻声道:“你扯到哪儿去了?平时里,看你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谁也不敢相信你暗地里还挺会给人灌迷魂汤……”

屈归灵笑道:“是你教我的,二姑娘,要爱,就不必掩饰,无须矫情,有感即发,便是真率。”

何如霞垂下目光,语气又转为伤感:“所以,我要留住你这份爱,屈先生,假如事情没有较大的把握,我决不允许你去单独涉险……这一生里,我失去的已经太多!”

屈归灵呵慰着道:“车抵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二姑娘,这个难题,终究定会解决的,说不定帮主和二当家他们已有良策,足资因应——”

何如霞道:“如果他们同你一样,到现在还没有想出妥善的法子来呢?你又该做何打算?”

又搓着手,屈归灵道:“一定会有法子的,我确信一定会有法子,孟天复与山莫古两个不是陆地神仙,何来无懈可击的周全?铜浇铁铸,也经不起天火烧呀!”

何如霞闷着声道:“你只是故意安慰我,前言比对后语,可见言不由衷;屈先生,假设你有放那把天火的本事,也不会对这两个老怪物头大至此了!”

屈归灵支吾了一下,有点尴尬的道:“也不见得言不由衷,拚杀搏战,并非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况随时都会发生变化;武功高,修为深,固然较占上风,但机运与巧合往往亦关系成败,说不定我鸿运当头,反过来扳倒这一对老家伙也未敢言……”

白了屈归灵一眼,何如霞幽幽的道:“把一场生死之战的结果寄望于运气上,屈先生,你自己也该觉得太过虚无飘渺了吧?凡事不应求侥幸,何况还是这般毫无根据、比算极微的侥幸,别忘了,押注的可是生命!”

屈归灵干笑着道:“你且放宽心,二姑娘,明天还有一整日的工夫,让我同帮主他们再仔细合计合计,更难保灵机一动,别有顿悟,你总听过一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呀!”

叹一口气,何如霞喃喃的道:“但愿是如此了……”

屈归灵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夜深了,二姑娘,你不回房去歇着?”

何如霞大大方方的摇摇头,道:“我还不困,我想多陪陪你,或者,要你多陪陪我,屈先生,你乏了吗?”

紧跟着摇头,屈归灵忙道:“不,我不乏,一点也不乏。”

桌上的灯花忽然跳动,爆开一个双蕊,但是,何如霞与屈归灵全没注意,他们只是默默的互相凝注,眼波流灿里,彼此倾诉着心底的意愿,不用迸吐一个字,便已意会神合,灵犀通连,真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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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第二十八章月黑风高祭血旗

“曲堤”只是这个滨海小渔村的名称,它其实并没有堤,村里村外都没有堤,海岸线倒挺曲折的。

天空黑黑,乌云滚荡,果真是无月无星,海风从一无遮拦的水面吹来,有时还打着尖锐的唿哨,潮涌潮落,浪花翻腾,就更透着那种淘尽千古英雄豪杰的冷肃味道了。

“千帆帮”的人马,在何起涛亲自率领下,已经到达海边,而且分别进入预定的攻击位置——地形地势早就再三探查过了,且曾绘图研议,哪一旗布署在哪一点,事前皆已定案,因此一到地头,各循所归,不但驾轻就熟,尤其有条不紊,很迅速的便全部埋伏妥当。

标示点是正对“曲堤”背后的一座笔架型小山中峰顶颠,“铁桨旗”的船队将以这个标示点做为泊岸登陆的指标,当然,“千帆帮”的伏兵亦以这个指标半径来安排狙袭的陷阱,消息不会有错,也是万沧提供的。

“千帆帮”的兄弟们没有骑马,都拿两条腿走来的,是所谓衔枚疾行,好在路不算长,十几里地远近,鼓一口气就抵达了,为的只是求个隐密静肃,打突击,可不作兴摆起万马奔腾的架势。

风刮着,一阵接一阵的掠舞过去,有时更在人的头顶盘旋着,风里泛着咸腥味,还带点冷蒙蒙的水雾,海面上一片漆黑,不见任何桅灯渔火,看起来,“铁桨旗”方面的行动也是够谨慎的。

岸边首连着大片沙滩,沙滩并不平坦,除了沙,尚分布着凸凹鳞峋的大小礁石,礁石的表层粗糙又坚硬,碰上去决不好玩,沙滩和礁石,现在瞧进眼里全是乌黝黝一团黑,但白天却是另一种颜色,它们大多是灰褐的,部份浮现着青绿,色泽不算调和,而这里也说不上是处赏心悦目的所在。

流血搏命的地方,便往往透着阴森险峻,沉郁削峻,难得找着个开朗祥和的景观。

礁滩再上去,有一条隆起的土岗,岗脊上下,杂草丛生,还长着些不知名的矮树野藤,这些玩意纠缠掺混着,就形成了天然的掩蔽,此刻,何起涛指挥所便设立在土岗之顶,从这里望下去,视野辽阔,可以把整个滩面一览无余。

但是,现在滩面上却没有啥个看头,用尽眼力,也不过偶而见到波光闪荡,外加那一成不变的沉晦如墨,情调枯燥得紧。

何起涛盘膝坐在临时挖掘出来的这个洼坑里,管自闭目养息,屠难生却趴在岗顶极目眺望海面,模样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隔着何起涛盘坐的位置五步之外,是“丹心七志士”中的杨雪航,杨雪肪可不敢像自己主子一样泰然安坐,他是半哈着腰站在那儿,要不是间歇移动一下,倒像是木雕泥塑的了。

在屠难生趴伏的所在不及丈许远近,屈归灵静静的守候于一丛杂草之后,他旁边,当然缺不了何如霞,这丫头,到底被她吵着闹着跟来了,情形正如她所说的——谁也拦不住。

黑暗中,何如霞的双瞳反射着冷莹的光芒,她裹紧了束发的丝巾,虽是压低着嗓音,却也明明白白的透出了她的不耐:“海面上鬼影子不见一只,像这样等下去,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有完?”

屈归灵看她一眼,形色安详道:“叫你守在家里听消息,你偏不肯,要死要活的非跟着来不可,既来了,又这么沉不住气,真是何苦自己找麻烦?”

何如霞冒火道:“这是我的事,你少罗嗦,连我爹都得让我三分,怎么着,你倒敢排揎起我来了?”

屈归灵笑了笑,道:“你好歹定下心来等着吧,二姑娘,姓万的消息递过来,不会错,他们三更泊岸,随即登陆,不到那个时分,急也是白急!”

何如霞没好气的抬着杠道:“假如姓万的情报有误,或者他们临时变更行动计划呢?你能打包票?”

抓起一把细沙,又任沙粒自指缝间隙泻落,屈归灵心平气和的道:“整体行动,时间的安排与遵守最为重要,若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改变,尤其行动的得失关系全局成败,就更要按步就班的实施了,二姑娘,现在对方显然尚未发生万不得已的情况,是而改变行动时间的可能就小之又小……”

何如霞悻悻的道:“或者姓万的出错——”

摇摇头,屈归灵道:“这样重要的消息,万沧不会出错,事实上,他已将同样的情报内容通知过我们三次,截至今晚最后的联络时间为止,并没有任何改变,所以它的正确性应无疑问。”

冷笑一声,何如霞道:“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求证过程和应变方法,我却懵然不知,屈先生,真该恭喜你,在我们帮口里,只这些日子工夫,你居然已经参与到最高阶层,问闻机密的等级,连我都超过了!”

拱拱手,屈归灵无奈的笑着:“得罪得罪,二姑娘,这可不是我有意僭越,乃是帮主及贵帮各位首要们过份抬举,盛情难却之下,不得不附诸骥尾,滥竽充数一番……”

何如霞其实心中高兴得很,因为自己属意的人,能获得大家的尊重及认同,不就代表了个人的眼光正确、见地独到么?她了解她父亲和长辈们对她情感投注的默许,知道不会在与屈归灵的契合上发生阻碍,然而,美满的将来,还要看今晚这一关能否顺利渡过才算做数,一想到海面的某处,浮移着那些待要扑岸的豺狼虎豹,她一颗蹦跳的心不由得又揪紧了!

屈归灵诧异的望着她,轻声道:“怎么不说话了?二姑娘,你该不是真在生我的气吧?希望你谅解,我的立场相当困难,其实我从不想奢求什么,更没有本份之外的企图,我只是——”

拦住了屈归灵的语尾,何如霞沉沉的道:“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现在烦的事,根本和你说的扯不上一点干系,屈先生,我担心即将来临的这场风暴,福祸之分,便将决断于此……”

屈归灵从容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古人原是这么说的,好歹豁力撑着、顶着就是!”

何如霞蹙着眉道:“说得倒是轻松,你就不明白人家心头是多么个滞重法,屈先生,我一直想要问你,今天一整日,你和爹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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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屈归灵道:“还不都是些应敌求胜之道,可喜的是,帮主和贵帮各位首要们虽然深具信心,却毫不骄大轻纵,每一项步骤都经过详细规划研议,人手的支援配合亦在桌面上再三模拟演练,整个局势都已纳入控制,所以,你不必忧虑担心,今晚之战,我们的胜算相当不小……”

何如霞强颜笑道:“我可没有你这样乐观,屈先生,毕竟这只是我们单方面打的如意算盘,事情临时会有什么演变,可谁也不敢保准!”

屈归灵迎着夜风,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咸湿味道的空气,加强着语调道:“要有信心,二姑娘,就如同令尊与贵帮上下一直肯定的结论——胜利心属我方!”

何如霞突然问道:“孟天复、山莫古这两个老怪物的难题,你们也已经解决啦?”

屈归灵笑得带点干涩的道:“算你问到事情的关节上,不错,这层阻碍,经过大家再三商议,反复考量之后,终于商讨出应付的法子,管叫那两个老魔星届时撒不成野!”

目光投注在屈归灵脸上,何如霞慎重的道:“是什么法子?”

屈归灵故作轻松之状:“无论是哪一等的高手,总有他的弱点,人不是神,所以不可能十全十美,点滴不漏,我们便针对他两个的弱点,寻隙加以击破……”

何如霞的声音变得尖锐了:“这个道理不用你来强调,我也明白,屈先生,我只问你,击破的方法是什么?”

咽了口唾沫,屈归灵略显迟疑的道:“当然是诱其出手,在拼斗中窥察敌人弱处,适时扑击歼杀——”

但觉得背脊上一阵泛冷,何如霞的双眼中光芒幽暗,心往下沉,连嗓音都哑了:“屈先生,你不愿令我担忧的一番好意我很明白,不该的却是过分哄瞒我了,我不是三岁稚童,事情的轻重利害我还分得清楚,至少,比你或你们大伙想像中要分得清楚,说来说去,你们并没有筹思出一个妥善的计策来对付那两个老魔头,是吗?”

屈归灵忙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法子已经有了,寻其破绽而攻之,二姑娘,这叫——”

打断了屈归灵的话,何如霞面布严霜,冷冽的道:“这叫硬打硬碰,视死如归——屈先生,正面较斗,以技求胜,完全是毫无圆转余地的传统拼搏方式,其中何来智谋巧妙可言?而孟天复、山莫古的功力高出各位甚多,像这样的斗杀,你们还到哪里去求侥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不到一帮子人商议了大半天,竟只得出如此一个结论,屈先生,你不觉得荒唐可悲吗?”

屈归灵沉默片歇,才低缓的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二姑娘,决战的过程中,仍有某些技巧可为运用……”

哼了一声,何如霞道:“人家的修为如何,你可是领教过,应该肚里有数,我怕在你尚未及找出对方破绽以前,自己的破绽已先被对方找出,那时辰,你的乐子就大了!”

屈归灵道:“这一层我们也早顾虑到,所以,对付孟天复、山莫古的人选便不止一个!”

何如霞咬着牙道:“你一定是当然人选?”

屈归灵赶紧解释:“没有人视我为当然人选,二姑娘,我是自愿请缨,主动上阵,为了我这个要求,令尊还犹豫了好久,是我坚持,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何如霞恨声道:“你倒勇敢!”

屈归灵苦笑道:“在我这样的年纪与江湖历练来说,已经不是徒逞匹夫之勇的时候了,二姑娘,我做事一向是宁折毋弯,贯彻始终的性子,既插手了这桩纠葛,且黑白业已分明,便决不半途而废,尤其在贵帮上下的善待有加里,自觉和贵帮有了齿唇相依的认同感,福祸与共,乃是一种极其自然的情态反应,最不能推诿含混的,是你对我的好,为报知遇,该当豁命以赴,断无丝毫血气上的冲动……”

愣了一会,何如霞的语声微微颤抖着:“你也该当知道,我不希望你轻言涉险……”

屈归灵真挚的道:“一个男人,要面对现实,当危难临头,必须有所承担,二姑娘,谁无父母,谁无子弟?艰巨在前,总得有人领先去扛、去顶,你不愿挡第一阵,谁又愿意他们的亲属子弟犯难攻坚?不可忘记令尊是全帮的首领,精神的支柱,帮的兴衰存亡与他有莫大的关系,但御敌抗侮他又必得率先靠前,为了两全,势须有人代表他择一肩扛,二姑娘,我毛遂自荐,想你不会认做唐突吧?”

眸瞳里闪漾着莹莹流波,几度唇吻翕合,何如霞始哽咽着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我非常明白,屈先生,我……我只怕会苦了……”

轻拍何如霞手背,屈归灵低声道:“当仁不让的事,是无须谦怀的,说不定有人想抢这份差使,还不够资格呢!”

何如霞心口涌起一股连她亦分不清的甜酸感受,几乎控制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什么时候了?亏你还有心情说俏皮话,就不知人家多发愁……”

屈归灵扮着笑脸道:“不愁,不愁,等会交锋的辰光,决不止我一个人去对付那两个魔星,人手已经挑定,保证阵容坚强,叫两个老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何如霞正色道:“屈先生,我有一句话,可得讲在前头,免得到时候你又嫌我擅做主张——”

屈归灵生怕这位二姑奶奶又出点子,再兴主意,赶忙打声哈哈,想带过话题:“不用急,靠后有你说话的时间,眼前咱们该准备着接仗交兵啦……”

何如霞神色倏沉,声调突兀的凛烈起来,与方才的凄婉柔媚,像是忽的换了一个人:“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这句话不能等到以后,我现在就要说!”

想笑却笑不出来,屈归灵摊摊手挪了挪位置,表面上倒还从容:“二姑娘,你这是怎么啦?老毛病又犯了不是?真叫风云突变,天机难测,前一刻尚笑语温润,后一刻便雷霆交加,就算千面观音吧,怕也没有你这种七情交替的换转法——”

何如霞生硬的道:“屈先生,我不要听那些插科打诨,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抗不住孟天复和山莫古两个,或者我认为你的情况有了危险,无论在任何形势之下,我都会加入战阵,与你一起承担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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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归灵着急的道:“千万不可如此莽撞,二姑娘,你要明白,这是——”

何如霞面无表情的接上来道:“这是你说的:齿唇相依,福祸与共!”

屈归灵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伏身于草丛后的屠难生已兴奋又紧张的低呼起来:“有动静了,兔崽子们到底憋不住啦!”

屈归灵和何如霞的目光立刻投注向乌黝黝的海面上,而方才尚是一片黑暗的海面,只这须臾之间,业已出现了另一幅景象——另一幅怪异诡密的景象。

就仿佛是自虚无中突然凝生,也宛若从水底悄悄冒升上来,近百盏大小不一的灯火便骤而亮起,在海波之上浮沉移晃,灯火呈现着昏黄的色彩,荡洋着死气沉沉的晦郁,飘忽明灭,无声无息,颇似一只只幽灵的眼睛,显得空茫而索落……

水面上的点点灯火,当然是桅灯或船照,这些灯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亮起,足见“铁桨旗”方面的行动亦极其小心,他们为恐泄露集结位置,竟冒险于黑暗的海面上鼓浪行船,直到抢滩之前,才亮灯探路,这番措施,也算得上周密大胆了。

何起涛早从避风处站立起来,目光炯然的注视着海上点点灯火的起伏移动,他迎着潮声,略略提高了嗓门问道:“距离大概多远?”

屠难生移过去几步,估量着道:“约莫里许远近,如今正在涨潮,配合着潮涌的势子,炷香光景就能抵岸!”

何起涛肃穆的道:“消息说的是对方单桅船只约有二十余艘,眼下看起来好像不止此数,难生,会出岔么?”

屠难生道:“应该把小艇或舢板也算进去,数目就差不多了,这里只有滩礁,没有码头,大船靠岸比较困难,用梭艇打前站并不困难……”

点点头,何起涛道:“他们这一次,仍然来了不少人,照船数看,可能人手在七百员以上!”

嘿嘿一笑,屠难生豪壮的道:“多多益善,老板,只这一遭,便要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将‘铁桨旗’的旗号丢入波涛,使其永沉水底,万劫不复!”

何起涛沉着的道:“我们这边都准备妥当了么?”

屠难生道:“早周全了,如今只等老板你一声令下,便可群起而攻,刀矛齐下!”

何起涛目注水面,慎重的道:“似乎稍微远了点,再等他们继续接近一段再动手,雪舫——”

肃立在何起涛身后的杨雪舫赶紧跨前两步,恭声应道:“小的在。”

何起涛道:“信号火箭都备妥了?”

杨雪舫瘦削无肉的面孔上流露着一股强自抑制的亢奋神色,他迅速的道:“没有错,小的便端候着帮主下令,分样施放信号!”

背负起双手,何起涛喃喃的道:“也好,事情总归得有个决断,早了比晚了要强……”

屠难生接口道:“老板放心,我有预感,今晚上我们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深沉的一笑,何起涛道:“但愿是如此了。”

这边,屈归灵看了轻偎在身侧的何如霞一眼,带几分感触的放低声音道:“令尊确有一方雄主之风,大敌当前,沉稳如故,丝毫不显紧张慌乱,二姑娘,比起令尊的镇定,我就望尘莫及了……”

何如霞微笑道:“不必客气,屈先生,你的火候之纯,也够瞧的,别忘了我见过你的临场架势!”

屈归灵摇头道:“单打独斗,和指挥大军对阵,完全是两种情形,修为不够,断难当此艰巨,大将之才与匹夫之勇,差别就在这里了。”

用手整理着被海风吹乱了的发丝,何如霞没来由的叹一口气,幽幽的道:“屈先生,杀伐将起,血云弥漫,在这一刻,你有没有和平时不一样的感受?”

屈归灵默然片刻,沉缓道:“但觉心情窒闷,难以开朗,肩头上像扛着座无形的山,压得喘不过气来,至于惴疑忧悸,则就更不在话下了……”

何如霞坦白的道:“我的感觉也和你一样,所以对于杀伐之事,我早已下了结论——还是不沾为妙,避之则祥,屈先生,我们何其不幸,俱皆生为江湖人!”

屈归灵深深的望着何如霞,极轻极柔的道:“如果这一劫过得去,二姑娘,我们便可以做个选择,人间世上,尽多安和乐利之处,不在道上闯混,也另有生活下去的方式……”

眨眨眼,何如霞道:“你说的话可要记得,别事过了又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屈归灵静静的道:“我会记得,二姑娘。”

这时,那一头传来何起涛浑厚苍劲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宛如擂在人心上:“难生观察敌前战况演变,雪舫,准备施放信号,展开行动——”

不由得紧紧握住屈归灵的手,何如霞两眼圆睁,呼吸也变得急促了:“时辰到了,屈先生……”

随着她微颤的尾音,何起涛已响起一声冷喝:“飞焰弹!”

杨雪舫发响斯应,立即覆诵:“是,飞焰弹——”

只见这位“丹心七志士”的兄弟右手翻扬,拇指与食中两指已捻稳着一只圆锥形的花旗火箭,左手的火摺子适时抖亮,毫无间歇的凑近底部的引线,焰花爆燃的瞬息,他回身振臂,这只白铁亮的火箭已“嗤”一声腾空,眨眼炸散,在沉沉的夜暗现出一蓬猩赤的光雨——宛如缤纷的血芒!

火箭炸开的顷刻,海滩右侧方那片嶙峋的礁石地带,已蓦而亮起数十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球,火球并非静止,而是各自循着一定的圆规急回绕飞旋,于是,一个个的火球便形成一圈圈的光环,尚带着火球回旋时那种特异的“呼”“呼”声响,景象既壮观、又奇幻。

几乎在同一时间,旋转中的火球突兀凌空飞抛,有如流星殒石般划破黑暗,纷纷带着闪耀的焰尾撞击海面上任何移动的目标!

火球是由一种特殊的油胶调制而成,以长索连系钢丝兜网,在人们抡臂旋身中抛出,这种火球,质地脆软,一经碰击,便四散分裂,碎裂后的块粒并不熄灭,仍会继续燃烧,如不加以扑灭,能够一直烧到原质成烬方止,是一桩十分霸道的火器。

抛掷“飞馅弹”的投手,“千帆帮”一共训练了五十名,这五十个人全是百中选一、臂力特强的壮汉,他们不但个个有一把好力气,更且目光锐利,腰眼活络,运劲借势都有独到之处,在经过长时期的严格训练后,要没有一掷之下十丈远近的功力,或落弹点在三尺方圆之内,即不算合格,一切便得从头来起,直到抛出了规定成绩,才等于过了第一关,更要在夜间投出了相等的距离准头,始能结业,训练的日子长达十八个月,待到功成出师的那一天,五十个人早就练熟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回旋垫步、挥索投球,八九不离十,几乎准确到能砸中十丈外的一只海碗——就这五十名饱经夹磨的角色,此刻一齐运展,索飞球曳之下,“铁桨旗”的乐子如何小得了?

火球拖着灿丽的尾焰运展迸溅着星芒,在夜空中划过一条炫亮的弧线,于是,“砰”“砰”的撞击声里,火花四射,烈焰腾卷,刹时间十余只载满人的尖头舢板及四五艘单双桅大船,已烧着火燃烧起来。

赤红的火舌吞吐蔓延,烧得海上波光折丹,一片猩艳,人们在狂号尖嗥着奔撞推挤,争先恐后的跃向水中,也有那身上沾着火烧着肉的,喉管里逼出来的腔调就越发惨厉得够瞧了。五十名久经训练的投手,在第一轮火球抛出之后,非常熟练的立刻装上第二枚球体于钢丝编制的网兜之内,点火投球,又是光环回闪,又是流星如雨,眨眼里,水面上的船艇再度被击中大小十余艘!船在燃烧,人在呼号,不断的物体落水声衬着偶而闪泛的兵刃寒芒,更显得景况凄怖,顷刻之前犹平静深沉的海面,只这瞬息,竟己变成了活鲜鲜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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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零

土岗顶上,何起涛形态冷酷,面色僵凝,不带任何七情六欲的反映,彷佛目中所视,耳间所闻,与他毫无关连,现在,他正要把这种“毫无关连”

的歼敌意志继续延伸下去:“云舫,石弩。”

杨雪舫回应道:“是,石弩。”

随着他的声音,又一只火箭穿升夜空,烟火炸出一团青白色的光云,光云闪现的同时,“飞焰弹”的投手们迅即停止动作,隐入黑暗的礁凹岩隙中。

攻击的间距,业经测量安排,长短远近,亦由不同的武器担负任务,“飞焰弹”的歇止,并不表示攻击停顿,相反的,这代表着另一场凌厉的轰击即将开始。

几乎紧接着那五十名“飞焰弹”投手的隐伏,土岗侧地的据高点附近,马上响起连串又沉闷的机括响动声,夜影里,只见每次声音响动,全带起一只粗圆长杆的倒翻,杆头碗形的承槽内,一枚巨大的石块便掠空飞去,巨石经天,发出慑人心魄的呼啸声,而落石的范围,恰好是离着滩边丈许之处——“铁桨旗”人马眼前正在卖力找登岸位置!

石块冲激得浪花四溅,落在船上,船只不破即覆,砸中人身,人身便就不成人身了。距离与角度是早就标示好的,依照标定的方位投置石弩,板簧发射,当然落点不差,谁要在这个当口闯入落石区域之内,面对由天而降、形同流星殒石般的石弹,就端靠自己的眼快身活,以求生路啦。

经过这两阵飞焰石弹的攻击,水面上“铁桨旗”的人马自是吃亏不小,但尽管倾舟伤人,主力仍在,大小百来只船艇,约莫还有六七十艘未曾受损,此刻,所有尚能运作的船只,在他们一鼓作气的催动下,业已驶近滩头,不等船停靠实,上面的负载已纷纷跃舟涉水,狼嗥虎啸般狂声呐喊着冲上岸来!

站在何起涛身边的屠难生,面对这两军交锋的前的俄顷,反而有着出奇的冷静,他望了望何起涛,从容又镇定的道:“他们上来了,老板,听那嗓门,似乎还颇有几分后劲!”

何起涛连眼皮子也没有撩动一下,吁了口气,沉沉缓缓的道:“雪舫,长弓手。”

杨雪舫极快的复诵:“是,长弓手。”

第三只火箭腾空,爆出四射的流焰,流焰呈现着刺眼的橘红及亮蓝色彩,而像是呼应着天上璀灿的色彩,一溜溜冷锐的白芒倏起,纵横交织,有如一面突兀凝成的光网,光网密结,带着死亡的气息,兜顶罩向礁滩下蜂涌而来的人影。

箭镞破空的声音尖利又快速,它的反应亦如立竿见影,声声痛号惨叫立时不绝如缕,有人仆倒,有人翻滚,也有人在跳动闪挪,兵刃的芒彩炫映,金铁的撞击铿锵,不过,几阵箭雨,也仅是暂时将冲上的人潮阻滞了片刻而已。

黑暗中看不到血的鲜艳、血的炫丽,但是,人们却可以在亢奋的情绪中,激昂的杀机里,闻嗅到飘漾于空气间的血腥味——有点像生铁上的铁锈味道,因为这种味道的刺激,人们的原始兽性更形勃升,嗜血的冲动,便也流露无遗了。

滩上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一片杀气腾腾的混乱,船桅的灯光摇晃,残艇的火焰熊熊,人影奔突,寒芒流闪,不知谁在狂叱怒骂,也不知谁在呼号呐喊,有的地方业已接仗,兵器的碰击声绵密清脆,像洒落遍地的冰珠。

何起涛站在那里,宛如一尊冰冷的石雕塑像,屠难生亦紧闭双唇,不发一言,他们只静静注视着下面情况的演变,似是注视着另一个世界的般般幻影,模样深沉得恍似已无感应。

几步之外的何如霞却憋不住了,她暗里扯了屈归灵的衣角一下,显得有些焦灼的道:“爹和难生叔是怎么了?人家已经冲上岸到了眼前,他们怎么还不发令迎击?看上去两位老先生都像没事人似的……”

屈归灵低声道:“我们已经暗中布好一个袋形陷阱,袋口在滩边,袋底就是这座土岗,等他们再深入一点,便可适时收口袭杀,你别急,时辰就快到了!”

何如霞不解的问:“袋形陷阱?”

屈归灵道:“不错,那是一种围聚歼杀的战阵,眼前的地形,十分适宜运用此项战阵。”

何如霞寻思了须臾,显然是不大放心,她的语气里透着疑窦:“你们没搞错吧?共三百多人,要围歼人家七八百甚至上千人,围得住吗?”

轻轻捏了何如霞的手掌,屈归灵一边是安慰,一面表示着极大的自信:“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于心,且两军交战,制敌致果,兵在精而不在多,二姑娘,对方正在逐步踏入我们预先布妥的陷阱,每一步发展,皆在我们早期的判断之中,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今晚的决战,我们应该已经有了一半的胜算!”

何如霞正想说什么,那一头,何起涛的语声又像闷雷般敲上人的心头:“情况差不多了,雪舫,立时发令下去,开始袭杀围攻!”

杨雪肪沉声道:“是,开始袭杀围攻!”

于是,再一只火箭射上黝暗的夜空,火箭喷凝成一股单纯的红焰,宛如一柄斩入人心的血刃,像刚自胸膛拔出,还赤淋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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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赤眸毒胆夺命来

土岗之下,更沿着整片礁滩,形成了一个半圆,灯笼火把就是以这种形势与无比的快速点燃起来,灯火迎着海风晃荡,杆座却全固定在附着物上,并非灯火之下都有人影,人影自四面八方扑向滩头。

首先发动攻击的一组人马,仍是以“铁鬼手”荆之浩带头的“天”字旗所属,他个人一马当先,有如猛虎出柙,照面之间,鬼手掣掠,已经血肉横飞的敲翻了五名来敌,但是“铁桨旗”方面显然不容他如此猖獗,斜刺里有人切入,正是新近来援的“电舞殿”殿主、“九翼鹏”卫啸!

卫啸与荆之浩也是素识,然而此情此景,不但难叙契阔,更且得远避嫌疑,虽不至于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冲动,那种故人旧谊的情份,却已荡然无存,双方甫始接触,立即各不退让的杀成一团!

荆之浩手下唯一尚能登场应战的“正护旗手”、“双死角”之一吴浪,紧随着他的老上司行动,这边厢荆之浩一对上卫啸,“电舞殿”的九名大把已围住了吴浪。不过他们以多吃少的企图却未能得逞——“丹心七志士”中的五位:贺晚晴、鲁思进、何良、杜宜昌、袁衡等业已适时赶到,和吴浪并肩子抗敌了!

抢滩深入的“燕子”危中行刚刚掠到土岗下面,已被由上跃落的屠难生截住,屠难生素有“虎鲨”之号,最是骁勇凶悍不过,他一截住危中行,手上的大铡刀已泼雪撼风般狂扫而来,出势之猛,运招之毒,像是早与危中行结过不共戴天之仇!

礁滩的左侧,“千帆帮”“地”字旗大掌舵“飞鸿”常毅庵率众迎战的对象,正是“铁桨旗”“风啸殿”殿主“行死环”石重,两个人此番相遇,算是“二度梅”了,然而彼此之间皆有默契,进退过招,外表看来剧烈,其实只为虚应故事——透过“白髯血爪”万沧的沟通,双方的立场都已有所了解,是以这第二次拼斗,就决不同于头一遭那么真刀真枪,杀气腾腾啦。

他们两位是如此,但却不能把心思明告于手下,因而两个带头的动作固是仅止于表演,他们的儿郎们却互拼得扎实火辣,毫不含糊,“地”字旗的三名“正访护旗手”贾兴、程光、钟家麒,全是卯足了劲在搏命,石重所属的四名大把头也在倾力抗拮,光景是不分生死、断不休的模样!

至于两方的一般兄弟,则更杀进杀出,刀光剑影,斗得不可开交了。

“黄”字旗的大掌舵“黑龙”官小楼,这一次算是找上了够呛的对手——来自西陲的武林大豪“反手夺命”沙无恨:两个人都是一样桀骜不驯的性子,一样崖岸自高的心思,一朝豁上,场面之剧烈,便是毫不矫作的龙争虎斗,官小楼属下的三名“正护旗手”,则领着人马与对方“雷鸣殿”的五名“大把头”缠做一团。“雷鸣殿”原本也有九位“大把头,只是经过屈归灵和叶潜龙前些日那一场狙杀,如今亦仅剩下五员了!

“铁将旗”“云起殿”的精英,则只有一位抱伤上阵——虚弱不堪的“长鞭”卢存敬真可说是拿一条老命在横拼,他的九员“大把头”,已在首领进袭“千帆帮”的战役中死得尽净,如今,自已由人抬在一乘软兜上抢滩,而杀伐的场面一旦摆开,便没有情份好讲,无论他是完整抑或残缺,全不在敌对者的考虑之例——既然上阵,就算强仇,除了袭杀,再无他途。

截袭卢存敬的,是“千帆帮”总坛的禁卫首领马杰,马杰领着他两个伙计范保才与蔡昆合围而上,竟也来势汹汹颇生锐气;老实说,卢存敬假如在正常状况下,马杰根本不够沾边的资格,怎么轮亦轮不到他邀击人家,问题是卢存敬现在的体能情形大弱于往昔,马杰自则不须客气,乡下人卖柿子——当然挑软的捏,这是战阵,哪有多少慈悲可言?

卢存敬眼见对方扑上来消遣自家的人物,居然是这等寻常角儿,一股子怒气便忍不住往上冲,人坐有细藤软兜里,双目已泛上红,包扎着钢圈的蟒皮长鞭怪蛇也似穿飞抽扫,更日爹日娘的怒骂不停。马杰他们三人却是识得利害,不肯正面攻拒,只围着姓卢的软兜四周窜走闪击,游回之间,倒也有打有还,卢存敬要不是还有一干手下儿郎帮衬维护,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丑认栽!

战况进行得十分激烈,整片滩上,像一锅沸汤般翻腾着,但在翻腾的气氛里,却有一股寒凛的锐势在凝形、在伸展,并且以坚定又稳沉的步调逼向土岗,四周的拼斗宛如排排浪花,全在接触到这锐势之前就飘荡开去了……

是的,这股锐势是由一行人所形成,他们分别是魏长风、宫子郁、万沧,以及随在后面的“白眉仙翁”孟天复、“一杖独行”山莫古。

土岗之上,何起涛卓然挺立,衣袍迎风舞,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魏长风等一行人的逐步来到,他身边,杨雪舫则鼻孔大张,嘴唇紧抿,额上青筋暴浮,一对“勾边枪”的枪杆都似握进掌心里了。

这时,屈归灵单独移近何起涛,何如霞见状之下,也忙跟着凑了过来,屈归灵望一眼这位二姑娘,不由叹了口气,然后,才低声向何起涛道:“帮主,情报似乎不错,是孟天复与山莫古这两个老怪物到了!”

何起涛微微点头,音调略显沙哑:“他们选择对象的眼力很准,毫不拖泥带水便冲着我来了!”

屈归灵道:“不,是冲着‘我们’来了!”

何起涛深深的看了看屈归灵,多少激情挚感,便全包含在这一瞥之中——最是生死见交情,存亡当前,还有什么比福祸与共的伙伴更令人贴心的?

何如霞但觉眼眶一阵潮湿,竟有悸震的感触,她抑制着将起的哽咽,只紧紧在暗里握住屈归灵的左手,把自己的千恩万谢,无限情愫,都在这顷刻间用心语传送过去。

于是,杨雪舫呼吸急迫的道:“他们快到了,老板——”

何起涛“嗯”了一声:“这是必然的结果,雪舫,他们迟早都会到的。”

拍拍杨雪舫的肩头——何起涛对手下们极少有这种亲切的动作,杨雪舫方觉惊愕失措,何起涛又缓缓的接下去道:“所以,你无妨把自己放轻松点,同大伙一齐准备着应付这一关!”

舐舐嘴唇,杨雪舫躬身道:“是的,老板,小的会好好准备着应付这一关。”

在土岗高处的灯火映照下,魏长风一行人的轮廓越见清楚,甚至连他们的五官神情也俱入视线,因此,那种逼心慑魄的压制感,亦就益形沉重了,五张人脸宛如浴着血光,阴酷得像是刚从九幽地府爬上来的勾魂使者……

屈归灵无声的叹喟着,悄问何如霞道:“二姑娘,目前的情势,你该看得明白,莫非你非要凑这个热闹不可?”

一双凤眼瞪了起来,何如霞生气的道:

“我这是在为帮口出力,替我姐姐报仇,更为了替母亲尽一份做女儿的心意,怎么能叫‘凑热闹’屈先生,你说话可得多少斟酌点!”

屈归灵不是不想再斟酌,实际上,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斟酌”了,因为魏长风他们五个人,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业已登至土岗的半腰,不过是十余步的距离,便来到眼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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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杨雪舫此刻低促的道:“老板,我们迎上去?”

何起涛静静的道:“不忙,看他们的行动再做决定。”

就在接近至丈许远近的光景,魏长风一行人停下脚步,十道目光锐利又迅速的向四周搜视,然后,魏长风才毫无笑意的笑了笑:“何二哥,算起来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我们老兄弟又见面了,只不过,这一次竟由你采取主动,拔了头筹,倒是我事先不曾料及——”

何起涛冷漠的道:“人总该有点长进,不合老是坐在那里任由宰割,魏长风,你说对不对?”

魏长风生硬的笑道:“你把我们登岸的时辰、地点,甚至兵力的多寡,都估算得相当正确,何二哥,恐怕不是全由你或你的智囊团合计臆测的结果吧?”

何起涛僵着面孔道:“这是我们的事,你无须知道,而且,我们也不会让你知道!”

魂长风双目倏寒,杀气腾腾的道:“告诉我,你卖通了我们之中的哪一个?是谁出卖了我们?”

轻蔑的笑了,何起涛道:“这算什么?威协抑或逼迫?魏长风,你又当我是何许人?可怜你还懵懂酣梦里,沉醉幻觉中,你到现在尚不明白你已尽失人心、众叛亲离?到眼前犹不知道士气涣散、败象早逞?不但我‘千帆帮’人人欲诛你而后快,连你们‘铁桨旗’上下亦恨不能挣脱枷锁,逃离苦海,好叫你这穷兵黩武、狂悖贪婪的独夫去面对绝亡,号天不应!”

深深吸了口气,魏长风的眼角在难以查觉的抽搐,他努力平抑着自己衍生心底的疑虑及愤怒,特意用一种闲淡的声音说话:“何二哥,你编得好故事,我倒不晓得何二哥还有这么一手编故事的才能——”

何起涛沉缓的道:“你明白我不是编故事,魏长风,因为你已亲自见到故事之外的事实,事实是不须编造的,而且你心里很有数,你的劫运到了!”

狂笑一声,魏长风面孔微见扭曲,双手挥舞着呐喊:“我心里扎实得很,姓何的,我比你更有自信,你看到周遭的情况了么?

处处杀伐,战火遍野,刀在挥,血在溅,‘铁桨旗’的兄弟正以雷霆之威、虎狼之猛来歼杀你们这些败类渣滓,这叫‘军心涣散’、‘众叛亲离’?何起涛,不是我懵懂,是你迷糊了!“

何起涛平淡的道:“这只是暂时的情形,维持不了多久,魏长风,你将能看到,局面很快就会起变化,快到令你不敢置信的程度!”

魏长风黑须拂动,霹雳般叱喝:“何起涛,只是眼前你已死到临头,犹敢满嘴胡訾、妖言惑众?!”

一直站在魏长风后面的孟天复与山莫古两人,到现在才有了动作;孟天复先是哧哧笑的打了个哈哈,背负双手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带点斜角的瞅着何起涛,大剌剌的道:“何起涛?”

何起涛硬梆梆的回应道:“不错。”

孟天复形色不变的道:“你大概知道我是谁吧?”

何起涛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是魏长风的师叔,‘黄海’‘赤严岛’上的‘白眉仙翁’孟天复!”

孟天复笑呵呵的点着头,突然间神情一沉,满脸如布严霜:“何起涛,既知我谊属尊长,却敢如此张狂,你还有个上下之分么?”

何起涛夷然不惧的道:“说起尊长,也要看是哪一类的尊长,像足下这种是非不明、善恶莫辨、更助纣为虐、恃强出头的尊长,实在不认也罢!”

孟天复忽然笑了,却是笑中隐藏着肃煞,流露着极度强烈的酷毒:“何起涛,就凭你放肆至此,我便决计饶你不得!”

何起涛阴沉的道:“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轻纵于我,孟天复,你们原本就抱定斩尽杀绝的主意而来,至于我的态度如何,早已不在你们的考虑之例——是好是歹,终究全要走到那条路上!”

孟天复厉声道:“很好,你既然明白,我便不与你多费唇舌,手底下且超渡了——”

干咳一声,山莫古要死不活的道:“早就该这么办啦,我说老孟,不过在收拾这姓何的之前,你不想同那姓屈的小伙子亲热亲热?喏,我看到他人就站在面前,几天不见,气色不错,模样还挺光鲜的呢!”

孟天复自然也早看见屈归灵,只是他并不着急,他业已胸有成竹,他认为眼下的场面,便不是胜算在握,亦可谓十掏八攒,他相信屈归灵这一次不会再有机会脱离他的手掌心,横竖早晚的事,为什么不放得从容些呢?

望着屈归灵,这位功力高深无比的“白眉仙翁”又哈哈笑了,他一派慈眉善目的模样,活脱在对一个可亲的晚生子弟说话:“年轻人,久不相见啦,倒叫老夫我好生思念,你大概也忘不了我这糟老头吧?”

暗里咽了口唾沫,屈归灵干涩的挤出一抹微笑,哈了哈腰身:“前辈眷顾有加,在下未免惶愧,‘黑岩半岛’一别之后,无时不以前辈尊体为念,冒犯之处,尚请前辈有以宽宥……”

孟天复伸出右手来,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在灯火的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到各缺了一小截,他捻动着两只残缺的手指,笑容可掬的道:“你看见了?我这两截指头,就是被你那把软剑削掉的,还不错,你总还记惦着这档子事,当然你也知道,光凭这点小伤,尚要不了我的老命,所以贱体粗安,仍能吃睡正常——”

顿了顿,他又诡异的笑着接下去道:“屈归灵,跟着我就要向你讲老实话了,话可能不中听,但绝对不掺假,希望你念在老头子一片挚诚上,莫予见怪。”

虽然明知道不会是好话,屈归灵抱着横竖总得豁上的心理,相当泰然道:“前辈一向是直心直肠,快人快语,有什么教诲,尚请明示,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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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孟天复用他右手的两截断指,轻轻捻动着左边垂挂下来的白眉眉梢,慢吞吞的道:“自我跻身江湖以还,就已经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数十年来,决无更易,这个规矩很简单,任何流我血的人,都必须要拿性命来做赔补,我可以十分自负的说,除了两次意外,其余的没有一个能够违背我所定的规矩,流过我血的人,全都死光了,只有两个人尚未遭到报复,一个在二十年前,便已天涯海角,不知所终;另一个,呃,屈归灵,就是你,但你没有上一位那么侥幸,因为那个王八蛋早已龟缩不出,虽经我多年追寻查访,仍无消息,可是你却正在眼前,结论就是,你死定了!”

屈归灵感受得到孟天复的那股深浓恨意,也体会得出在对方故做从容的言谈里所包含着的愤怒与不甘,他神色肃穆的道:“我不会逃走,更不会躲藏,前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毫无生望,活路要靠自己挣扎奋斗来求取;而你,前辈,也不是主宰生死的神祇,你的一句话甚或你的意愿,亦非为别人最后命运的决断!”

孟天复竟连连点头道:“说得好,年轻人,说得好,显然我们都须要来加以证实,是么?”

屈归灵道:“我想这个程序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我们彼此都不能确信对方的估量正确不误。”

这时,“一杖独行”山莫古老疾呼拉着发一声怪笑,阴凄凄的插进来道:“上一次,老孟,这姓屈的王八羔子算他命大,居然重伤到那等地步幸而不死,这一遭,可万万不容他再活出命去,招牌砸一次叫疏忽,砸上两次就是咱们老朽无能了……”

孟天复嘿嘿一笑:“你放心,老不死的,他要能再看到明朝的天光,我就从此退出这红尘十丈,匿居黄海,永不踏出‘赤岩岛’一步!”

在后面的魏长风不忘适时替他的二师叔打气,也顺便一泄个人的郁恨:“二师叔不必顾虑,姓屈的报应临头,绝对逃不出你老的神威之下!”

从开始到现在,屈归灵尚不曾与魏长风交谈一句话,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见过魏长风,如今姓魏的冲着他拿了言语,境界却确然不高,他不禁有些讶异,一个江湖巨擘,海上大豪,难道就是以这种涵养与意识形态来统率他手下数千儿郎,叱咤风云于一方?!

孟天复豁然笑了:“长风释念,且看师叔来挫他的气焰,拎他的项上人头!”

于是,沉默了一阵子的何起涛也冷冷的搭上言语:“辰光不早,下面打得热闹,我们也不好闲着,事情总要有个解决,各位用不着客气了!”

魏长风目瞪何起涛,大声道:“不错,事情总要有个解决,而且越快越好,何起涛,这场灾祸缘因你我二人而起,我两人就先做个了断吧!”

何起涛的眸瞳深处宛如闪漾着一抹淋淋血光,他面部肌肉僵硬,额头青筋浮动,每一个字完全从唇缝中迸出。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魏长风,我祈求这一天的来临已经太长久了——”

那时隐泛着青蓝光泽的弯月斧,忽的一转上了魏长风的双手,他缓缓的道:“我和你一样迫不及待,只要你多话一日,就是我的痛苦!”

何起涛掀起袍襟掖于腰间,然后,伸手拔出插在后腰板带上的“八卦铸心刀”,宽大的刀锋寒芒映流,有若秋水,镂在刃面上的八卦图纹精华炫动,夺人尽魄,他注视着魏长风,脚步开始做小幅度的移走。

魏长风冷森的道:“为何不用你最擅长的‘摄魂剑’?”

何起涛的身形慢慢移动,声调凛烈:“当该用的时候,我自然会用——魏长风,你怕的就是这个,不是么?”

魏长风出手如电,双斧从左右交叉合斩,何起涛蓦然停步,“八卦铸心刀”只是微微一晃,“铿锵”两声融为一响,弯月斧已在火星烁闪下翻荡回去!

大旋身!魏长风贴地滚进,双斧已叠舞急扫,流光交织四溢,彷若水银倾泻,而何起涛仍然不让不躲,刀起刀落,不但快似石火,尤其准确无比,刀刀着点,密不透风的一一封死了敌人的攻势!

两个人甫始对上,孟天复已向他的老伴当山莫古使了眼色,山莫古伸了个懒腰,闷恹恹的走向何起涛,边有气无力的道:“看你二位打得热闹,我这老朽不免手痒,来来来,便算我一份,大家凑合着切磋切磋!”

何如霞冷哼一声,拔尖了嗓门:“老不要脸,亏你还是武林中的前辈,竟用这种下作手段以众凌寡?”

斜眼望着何如霞,山莫古阴恻恻的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小丫头。”

早就豁出去了,何如霞步步不让的道:“我叫你老不要脸,因为你为老不尊,做的竟是不要脸的事!”

满面深刻的皱褶都抖动起来,山莫古一双眼盯着何如霞,眼中光芒像毒蛇吞吐的红信,他把手中的鸠首杖点着何如霞,语声冷锐得似一柄寒刃:“你过来,小丫头。”

头一昂,何如霞的“鸳鸯剑”,“呛”一声出鞘,她倔强的抗顶着道:“过来就过来,你当姑娘我含糊你?”

屈归灵适时拦向何如霞身前,一面迅速递着手式,一面对着山莫古道:“山前辈,挑对手可得挑不离谱的对手,斗起来才痛快相当,净想拣软的捏,恐怕有失前辈你的身份吧?”

山莫古阴着声道:“如此说来,你自认和我比较,并不离谱,而且,有意替那丫头片子上阵了?”

屈归灵颔首道:“正是这个意思,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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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鸠首杖来得速度之快,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根本不见山莫古有什么动作,杖首的鸠喙已点至胸前,好在屈归灵早已全神戒备,山莫古的攻势快,他的反应也丝毫不慢,猛一吸腹弓腰,匹练似的光华起处,来至胸前的鸠首杖已被重重震开!

山莫古喝一声“好”,脚步轻滑,杖身纵横,便彷佛巨杵层叠,擂木翻滚,排山压顶的覆罩下来,气势之凌厉,实在罕见!

屈归灵领教过山莫古的手段,杖影才现,他人如飞鸿,又似一个有形无质、存活在两度空间的幽灵,便那么精确、又那么其快之极的在杖风杵雨中穿回闪腾起来,于有限的隙缝里,将身体做着各种不同的扭曲翻滚姿态,间或剑出如虹,照样是有打有还!

掠阵观战的孟天复,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却越看越气、越看越惊,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屈归灵的身手又有了进展,什么情况之下,人的技艺会如长春藤,总是那么不停不歇的攀生着?于是,他更加下定决心,要尽一切力量斩断这根藤茎,否则,他知道,“海怪山魅”往后就别想再过安稳日子了!

心里这么寻思着,脚步已经开始向屈归灵那边移动,同时,孟天复一张原本红油油的脸孔也极快的透出了肃煞的铁青之色!

何如霞旁观者清,睹状之下,她双剑倏横,口中尖叱:“孟天复,孟老鬼,你也想和山莫古一样的耍不要脸吗?”

孟天复继续迫上,边不屑的道:“叫嚣谩骂解决不了问题,死丫头,更可悲的是你连叫嚣谩骂的时间都不长久了!”

一直守护在何起涛那侧的杨雪舫,此刻一个虎跳来到近前,他的“勾连枪”朝天竖起,人站得像是一座小山:“孟前辈,‘丹心七志士’杨雪舫不揣浅薄,特来侍候!”

眯着眼打量杨雪舫,孟天复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正世道变了不是?什么虾兵蟹将、穿墙打洞的货也都想上台盘,就凭我这号人物,居然连番遇着些三流混子、九流杂碎,要不横下心来痛宰几个,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鸟气?”

杨雪舫大声道:“孟前辈,我不是三流混子、九流杂碎,我或者武功比不上你,但我和你一样,都是江湖中人,而且,品格决不比你低下!”

孟天复脸然一沉,双眸如火:“我不管你是谁,你只要和道一点——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勾连枪”霍然平直,杨雪舫形态凛烈,毫不畏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前辈既有心成全,我好歹受教就是!”

孟天复气得大喝一声:“我操——”

一声喝骂尚未休止,半空中人影倏映,冷芒闪飞,宛若凝电,快得难以言喻的指向杨雪舫,并同时传来“黑摩韧”宫子郁的声音;“不烦前辈动手,我宫子郁代劳了!”

杨雪舫横枪勾翻,身形疾转,宫子郁凌空腾舞,剑势矫卷如灵蛇飞鸿,接触的一刹,杨雪舫已被逼退五步!

于是,何如霞闷声不响,“鸳鸯剑”流烁苦夜空中殒星的曳尾,猝然刺向那半途杀出来的“黑摩韧”宫子郁!

宫子郁不愧是“昆仑”的好手,何如霞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并没有使他慌乱,“九寸肠”指点之间,立时也将何如霞涵括入他的剑芒之内!

孟天复的脸上掠过一抹几乎挤得出血来的微笑,又开始往屈归灵与山莫古拼斗的位置移动——他不想放走任何适于歼杀的机会!

在灯光的晃映中,一条人影忽然冒了出来,冒出来的角度,正好是孟天复前进过的后侧方,也就是说,十分有利的一个出手方位。

孟天复停止动作,微微扭头望过去,不待他开口,那人已笑吟吟的出了言语:“在下霍邦,忝掌‘千帆帮’二当家之识,这边厢先向孟前辈请安了。”

鼻孔里发了一声冷哼,孟天复端详着霍邦,不由怒气上升:“霍邦,你人往这里一站,显见是冲着我来的,怎么着?想找我老头子称量称量?”

拱拱手,霍邦的神色带着三分谦虚、七分强硬,却是亢胜于卑的道:“说到称量前辈,那是言重了,在下担待不起,不过呢,前辈若存心夹攻屈归灵,在下却认为有失公允,难以苟同,而留着在下置闲于此,不正好供前辈试手么?”

孟天复目定定的注视着霍邦,蓦地笑了起来,他连连点着头道:“很好,霍邦,说得好,做得更好,看来,你们早把人手的配置安排妥了,无论独打群殴,皆是步骤齐一的连环套,而你,必然是布在一定位置上准备对付我的一着棋,嗯?”

霍邦依然笑容不改,他躬了躬身,显得从容不迫的道:“不敢,在下只是聊备下格,端候着替前辈散心喂招罢了。”

孟天复的白眉轻皱,若有所思,他本能的搓揉双手,以一种顿悟的语气道:“我想起来了,霍邦,你素有‘摩云擒龙手”之称,亦是以掌上功夫见长,说起来我们也是走的同一路数,你大概想用你的掌功来测试一下我在这方面的造诣如何,是这样么?“

霍邦又拱拱手,言词却没有一点与他拱手的动作相配合,硬得很:“在下何能,岂敢测试前辈的掌上神功?说穿了只是一个意思——恁情拼上一死,也要阻遏前辈的锐势,不令前辈凶念得逞!”

孟天复双掌缓缓提起,脸上杀机凝布,他的口唇翕张,仅吐出两个字:“有种——”

“种”字的余音犹在袅绕不散,空气间,像是突兀起了一声爆炸,随着震耳的音响,炸波推动翻涌,气流激荡,一阵接一阵的狂飚便卷向霍邦,不但声势惊人,那等罡猛的力道,尤其不易招架!

没有错,孟天复已运展了他一世修为的“大周天混元一气掌”,而且还是全力运展,恨不能一发之下,就把霍邦震死当场!

霍邦并不仅是嘴硬而已,他也存着极度的戒惕,当空气中的炸音才响,人已飞跃至三丈之高,随着气的的推动,几次试探下落的适当空隙,但见身影浮沉上下,抖手十七掌已抛向孟天复!

狂声大笑中,孟天复双掌大开大盖,纵横交合,宛似能将天地拢于掌心之内,而劲气回荡,风啸若泣,掌势之雄浑恢宏,几有令风云变色之概!

霍邦当然不是孟天复的对手,他亦早就明白自己不是孟天复的对手,因此进退攻拒,完全采取游斗闪腾的方式,稍沾即走,随打随退,决不与孟天复正面交锋,到底他也算一流的高手,虽不堪同孟天复相比拟,但要纠缠拖延、打闪击战,却仍有其不可忽视的实力,是以一时之间,双方竟然陷于胶着了。

灯火映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悄然隐伏着,他不是别个,正是“丹心七志士”的首领,以剽悍勇猛著称的“赤棍”潘光斗,如今潘光斗双目炯然的注视着前面战况的演变,他在等候着——等候在适当的时机里应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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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第三十章天愁地惨泣飞魂

“燕子”危中行与屠难生之间的恶斗,已经超过了百余招,现在看上去,危中行脸浮油光、额泛虚汗,呼吸也显然的急促起来,颇有几分后力不继的模样,屠难生虽然不似先前交战时的灵快矫捷,但凶狠如故,那柄特大号的大铡刀挥舞旋斩,有若死神手中抡动的刨尸杵,危中行的一对削刀轮尽管竭力招架,却已相形见绌,呈现强弩之末的味道了!

就在危中行另一次仓惶跃避中,屠难生的面孔倏然扭曲,掠头而起,大铡刀映过一抹半弧,暴斩危中行的背脊,这位昔日“长橹会”的首领本能的抛肩旋回,双轮斜出,打算硬拒来势,屠难生挥刃疾进的一刹,人已推柄翻弹,落到危中行的背后。

换句话说,危中行双轮磕拒的对象,只是一柄靠着余力推送,无人操纵的兵刃!

轮与刃触的瞬息,危中行才发觉他碰着的竟是一件没有人掌握的武器,在此同时,他神色骤变,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股从来亦未曾经受过的沉重力量,便在中行的惊怖里撞上他的背脊,他觉得似是被一头巨象兜背踏落,又宛如为一群狂奔的怒牛使锐角顶起,刹那间,他全身的力道从某个看不到的缺口中泄出,身体意识突然变得那么轻飘、那么恍惚,感觉中,甚至悠悠荡荡的向云端浮升上去了……

望着危中行仆倒在地下的躯体,屠难生的反应几近麻木,他知道危中行绝对不可能活命了,在他的“锤手”横击之下,被击中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还能不断气的,何况,他尚是全力施为!

抹去额角上的汗水,屠难生的脚步刚待挪动,猝闻头顶劲风强锐,他人向下蹲,双掌反挥,又是一记结结实实的锤手!

来人身手十分了得,凌空倒滚,同时出击,乖乖,居然是一只四趾尖利、弯曲如钩的钢铸鹰爪——不错,“白髯血爪”万沧!

微微一愕之后,屠难生一个旋步抢回地下的大铡刀,二话不说,立即向万沧攻去,万沧一边迎战,一边低压着嗓门道:“你把姓危的摆平啦?”

大铡刀翻飞得宛如雪溅冰散,虎虎有声,屠难生也及声回应:“却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若非他失算中计,恐怕还得拖下去——”

万沧进退游走,似模似样,鹰爪纵制中,竟是如释重负的语气:“岗子上业已展开了全面厮杀,兵对兵,将对将,光景可热闹了,独独我就找不着真戏假作的对象,正愁再不上手就要露马脚,幸好你这里及时放倒了危中行,我瞅空赶紧下来补上空缺……你知道,要换个贵帮不识内情的兄弟,还真难收场哩,到底该扮到什么地步才叫到火候,可谁也拿不准……”

屠难生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身形急速腾挪,大铡刀闪闪流灿,声音便钻过冷芒的炫跳溜了过来:“万老兄,不是说你手下还有六名‘掌刑’在么?怎的如今一个不见?”

万沧故作奋力迎拒之状,却先叹了口气,腔调中充满了无奈:“剩下这六个亦早都带了伤,能再派上用场的只有三员,他们三个原是分在小舢板上登岸,却兜头吃了你们一顿流弹石弩外加飞箭,现下一个不见,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两个人打得外张内弛,另外的地方却没有他们这儿这么轻松愉快,首先,抱伤上阵,豁命以赴的“长鞭”卢存敬那里,就在此刻起了骤变——经过一段时间的鏖战以后,卢存敬虽有一干手下帮着应付马杰、范保才及蔡昆三人的攻击,到底是重创之身,尚未痊愈,功夫好耐不得血气虚,帮衬的这些儿郎手脚又不够利落,几番拼杀下来,已被马杰他们三个劈倒了十多员,卢存敬那股子“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怨气一起,就什么也不顾的要拿老命垫上了!

坐在软兜上的这位“铁桨旗”“云起殿”的殿主,甫始偏头躲过蔡昆的刀,另一位“千帆帮”的总坛护卫范保才已猛的踢翻了一个彪形汉子接隙扑上,朴刀如电,对准卢存敬的胸口狠插下来!

卢存敬的一双眼猝向上吊,面颊肌肉抽紧,这次他根本不避不让,长鞭暴抖斜带,“唰”一声缠住了保才刺来的刀锋,仅剩的一条右腿飞快踹出——范保才握刀直送,身子却奋力上跃,同样两脚如风,蹬向卢存敬的脸盘。

事情就像这样演进,却结束得出人意外的快,双方接触前的一刹,卢存敬全身蓦然倒仰,范保才两脚落空,下裆已被对方重重踢中,他身躯打横,跟着已吃人家缠上刀锋的长鞭扯摔出五步之外!

生死之系,只在卢存敬那向后一仰,可怜范保才到死也来不及哼卿一声!

范保才这一幕结束得快,马杰的另一场却接续得更快,他伴当的身子刚刚横跌,他已从软兜后面暴蹿而上,人执刀进,刀与体合,仰后的卢存敬尚未及恢复原来的姿式,马杰的朴刀已到了脊梁!

卢存敬是真个打谱“马革裹尸”的味道,只见他喉中发出一声闷吼,长鞭怪蛇似的翻卷,索影闪处,已在马杰脖子上绕了三圈,鞭身立时抽紧,把一个马杰头下脚上的顺着软兜抛过——只是,卢存敬或许忽略了马杰手上那柄朴刀,那柄锋利雪亮的朴刀。

“扑通”一声沉响,马杰人摔在礁滩上,脖颈却歪扭成一个怪异的角度,一个活人不可能摆置成的角度,他双眼凸瞪,嘴巴大张,彷佛要凝住什么、呐喊什么,大概,他已经看到了深插在卢存敬胸口间的那柄朴刀,而正想发出一声欢呼?

蔡昆悲号着,挥动着他的兵刃,像疯狂了一样冲杀向眼前那寥寥可数、且已心胆俱裂的“铁桨旗”人马当中。前一百二十招里,双方是平分秋色,难见轩轾,但一百二十招之后,内力较为悠长且心性沉定稳健的荆之浩就已逐渐占了优势,攻拒移换的主动亦渐次由他掌握,卫啸的败象呈现了!

高手相搏,一旦某方面呈现了败象,距离终结的时间就非常快了,因为他的对手不会轻易放弃辛苦得来的优势,必将在主动能以操纵的时机里猛施压力,痛下杀手!

眼前,情况正是这样。

荆之浩在挥出七招十一式之后,紧跟着身形暴施,鬼手指划间彷若来自天上地下,来自四面八方,空气发出锐啸,无形的气流随着鬼手的映隐波震涌荡,声势极其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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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卫啸似乎也知道分生死、决存亡的关头到了,他没有做任何退避苟延的打算,“飞凤刀”突兀像一枚炸碎了的冰球,在万千长短不一、冷焰灿闪的芒辉下扫罩荆之浩,两团互相幻映着迥异光形的实体接触,密集的金铁交击声,就似是石地堂上撒落满地的铁弹珠——铁鬼手在光芒敛散的须臾蓦然直竖指天,荆之浩卓立原地,额头上裂开一道寸许长的血口子,鲜血沿着鼻洼、沿着眉梢往下流淌,染红了他半边脸孔,也染紫了他的袍襟,不但如此,那柄削薄狭窄的“飞凤刀”更插在他的左肩胛骨里,刀锋泛寒,还在微微晃动着呢!

隔他七尺之外,卫啸半坐半卧于两块礁石之间,这位素有“九翼鹏”美号的“铁桨旗”“电舞殿”殿主容颜却相当安详,没有那种痛苦的扭曲、怨毒的狰狞,虽然,他全身上下,只有咽喉洞裂的一处伤口。

荆之浩注视着这昔日的老友,不禁鼻端泛酸,悲从中来,他嘴唇翕合着,不知在呢喃些什么——江湖中人,原本就是飘客,死为游魂,魂兮魂兮,又何曾归来!

这时,九名“电舞殿”的大把头,业已在死伤各一,目睹了卫啸的阵亡,剩下的七员大把头免不得心惊胆寒,士气顿挫,“双死角”吴浪觑准时机,奋身扑击,坚硬巨大的麋鹿角狂挥猛扫,又一名大把头丢弃兵刃,满脑袋血糊淋漓的翻跌出去!

“丹心七志士”中的贺晚晴脚步打旋,身形晃闪,一对金瓜锤串连滚动,像是抛起成百颗黄澄澄的光球,与他对手的那名大把头躲让不及,忽的发一声狂号,连人带他的三尖两刃刀冲了过来,贺晚晴虽然兜头将敌人砸了个溜地滚,自己的手臂上却亦见彩挂红!

又一声混杂的长嗥传自近侧,竟是何良的一双镔铁梨花短枪分别透入了两名大把头的胸腔,许是他贪功太切,疏忽了个人的安危,其中一具大把头的护手山叉却也插进了他的喉咙,那混成一片的嗥叫,业已分不清是谁在嘶喊了!

其实,谁在嘶喊并不重要,反正都是濒死前的一种回应、一种信号,不甘也罢、不愿也罢,这样的回应与信号仍在持续下去——“丹心七志士”所属的林宜昌,居然和一各拼战中的大把头滚抱成一团,他们两个在沙地礁岩间翻腾纠缠着,嘴里全发出那种不似人声的尖叫,每一滚跌,彼此的身上都冒出一股新的血箭;每一翻展,都会出现一道新的伤口,他们用自己的兵刃不停向对方躯体戳刺、剜豁,而过程又是出奇的快速,等贺晚晴踉跄赶到,这拥抱着的两个死敌,已经寂然不动了。

另一边,鲁思进正运起他的长丧门剑将对方的一个大把头兜腹刺穿,而袁衡却没有同僚鲁思进那样的运气,当他的大板斧斩入这各大把头的右肋时,人家手中匕首亦飞快的反削,连耳朵加颊肉,几乎削去了他血淋淋的小半斤!

仅存的那个“电舞殿”大把头,实在用不着再进一步下他的手了,这位仁兄不但断了一条腿,肋骨也折了四根,他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呻吟着,两只眼睛却瞪如核桃,眼中充满了怨惧乞怜的神色,鲁思进举了举他的长丧门剑,又颓然放下,只恶狠狠的冲着沙地吐了口唾沫。

“黑龙”官小楼发髻散乱,披拂于一头一肩,他一张瘦削冷酷的脸上透着铁青,嘴唇紧闭,鼻孔大张,徐徐的呼吸着,脚步每一移动,皆似有万钧之重,手上的一把长柄如眉刀熠熠生寒,随着他身形的移动微微抖颤——“反手夺命”沙无恨的衣袍前襟上裂开一条尺许长的破口,隐隐尚有血渍渗出,他却恍同未觉,只双目凝聚,跟着官小楼的动作打转,他那一对粗大沉重的“判官笔”则交叉胸前,纹丝不动。

在两个人的意识里,已经根本不问不离于身外的境况,完全将精神专注在对手身上,浑然间,天地之大,恍若只有他们彼此——这当然不是男女间那种忘情的绮丽,只缘于生死仍此所系,一发之失,便交关性命,他们早就察觉,这次算是找着真正的硬把子了。

双方的拼斗,已过一百五十余招,痛若的是在这一百五十招的过程里,他们发现竟然功力相当,难分高下,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甚至斩获方面,亦是各见颜色,像这样的搏杀,却如何才是了局?

缠斗的时间过于长久而徒劳无功,一种本能的想法就会随之滋生,这种想法十分残酷又惨烈,那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敌人的命,或者是拿自己的死亡去换取敌人的死亡,若有机运、有奇迹,正负面的结果还是不敢断言的!

于是,官小楼有了动作。

官小楼的长柄如眉刀彷佛一弯新月,凌空落下,在自上而下的间隙中,一弯新月又猝然幻化为无数弯新月,新月如眉,刀似秋霜!

沙无恨的左手判官笔突兀抛起,半旋身,右手笔猛击抛起的左手笔,那只粗大尖锐的判官笔便像怒矢射日,飞鸿奔天,暴掠身前,随着笔射笔飞,沙无恨双手执仅存的一只判官笔,透中回撞。

两条身影倏触立分,官小楼歪歪斜斜退出三步,他以手上的长柄如眉刀拄挺于地,然后咧嘴笑了,这一笑,鲜血沿着唇角流淌,一滴一滴的艳红绽浸在脚下的礁滩下,随即又转为一团团的紫褐,他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猛然伸手拔出插在心窝部位的那只判官笔!

拔笔的一刹,官小楼瘦长的身子,剧烈抖索着,只是片刻,又归于静止,但他却没有倾倒下去,他依然拄刀挺立,两眼盯视前方,宛若其生,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仅是眸瞳中神色,变得空茫幽寂了吧?

至于沙无恨,却要比官小楼好受得多,他的头颅飞抛在离他身体的寻丈之外,失去首级虽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痛若到底短暂,俄顷前后,却渡轮回,天下诸般死法,还有较此更干脆利落的么?

“雷鸣殿”的五名大把头,在官小楼与沙无恨拼战结束的当口,也完全随着沙无恨下落黄泉,而“千帆帮”“黄”字旗的三位“正护旗手”当然亦非白拣到这笔战果,三个人陪上两员,剩下的一位,大腿上亦陪上一刀。

双方的拼杀并未歇止,只是情况已经冷落了许多,两边的人马仍零零落落的厮斗着、奔突着,但声竭力尽的凄惨光景,令人意识到这场疯狂搏战,业已将近尾声了。

“千帆帮”“地”字旗的大掌舵“飞鸿”常毅庵,和“铁桨旗”“风啸殿”殿主“生死环”石重之战,虽是虚应事故,却未免越打越不来劲,他们这种慵懒的气氛,无形中亦感染了彼此的下属——常毅庵手下的三名“正护旗手”与石重所属的四名大把头,已从狠命拼杀逐渐演变为各求自保,这些人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下意识里就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动手过招,好像仅止于演练的程度,先前一鼓作气的奋勇火辣,随着时间的过去,竟若陈酒发酵,完全走味啦!

不但是常毅庵和石重这边是如此,土岗下的屠难生与万沧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两个人的一番做作,已受到周遭形势转为冷寂的影响,手底下自然就缓慢下来,他们一面打,一面游目四顾,眼瞅着光景暗淡,是待要收场的情况,但心里又都明白,土岗上头,恐怕离着收场还有一段间距呢。

他们的想法没有错,土岗子上,战况正趋剧烈,别说离着收场尚远,热闹刚有得瞧,双方的火并,堪堪进入方兴未艾的地步!

何起涛力搏魏长风,各自全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当然,何起涛还留了一手——战到现在,魏长风已经居于劣势,但这劣势并不十分明显,魏长风的抗拒力只是缓慢的受到压制,换句话说,如果何起涛不以奇式险招应敌,两人间的较斗仍将继续一段辰光。

“黑摩韧”宫子郁,一向功力精湛,手上那柄小巧锋利的“九寸肠”尤其使得出神入化,假若他与杨雪舫或何如霞以一对一,早就会有了结果,但以一敌二,情形就不大一样,加以杨雪舫及何如霞业已豁将出去,两人夹攻并击,皆是不要命的打法。宫子郁受人之托才来助拳掠阵,和对方复仇保帮、齿唇相依的心态颇有不同,要他拼命求胜,主观就不易接受,是而搏杀下来,他也仅只占了一点上风,谈到得手奏功,还差了不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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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霍帮独斗孟天复的场面已经改观,“丹心七志士”的首领“赤棍”潘光斗早已现身相助,潘光斗修为浑厚,技艺扎实,是个骁勇又稳重的角色,若要论起真本领,他比霍邦,也不过就是稍逊半肩而已,有他为助,霍邦顿感压力减轻,待要挫败孟天复固仍艰难,至少,已从完全的游斗躲避战术转为有守有攻的局面了。

最苦的就是屈归灵,他以一己之力抗拮“一杖独行”山莫古,其周旋之吃重不是身历斯境,难以体会;山莫古与孟天复合称“海怪山魅”,一在水上独尊,一在陆上称霸,气候都到了家,二人之间的功力,实居伯仲,孟天复固然倚老卖老,在外面代言代揽,处处拔净山莫古的头筹,但若论到武功深浅,山莫古决不稍让,这么一号魔头,由屈归灵单打独斗,不啻对挑孟天复一样,乐子如何小得了?

两边不管是捉对也好,群攻亦罢,拼打的情形是益见火爆激烈,而土岗之下,人们逐渐聚拢,在闪晃的灯火映照里,由服饰上可以大致分辨出来,聚拢的人们,居然大多都是“千帆帮”的人马!

第一个察觉这种情形的,就是山莫古,因为他独战屈归灵之下,尚有余力,得以观察四周的动静,这一看清睹明,饶他功高盖世,技倾天下,亦不由吃了一惊,杖飞枝舞中脱口吆喝:“下头在搞什么鬼名堂?怎的都是‘千帆帮’的一干小孙小儿往上凑来?”

孟天复挥掌旋身,目光瞥处,心腔子也是一紧,他提高了嗓门道:“长风,你倒瞧瞧,这是怎么回事?你那些手下都干什么吃的去了?”

正在艰苦支撑的魏长风,不待他师叔发问,业已抽空看明了土岗下的情况,他一面奋力攻拒,一边又惊又怒的振吭高呼:“万沧、卫啸、卢存敬、石重、危中行……你们在哪里?你们都在干什么?我命令你们马上给我回话,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何起涛的“八卦铸心刀”如风如浪,波波不息,他冷冷一笑,沉着声道:“这还用回话?魏长风,还是告诉你,‘铁桨旗’已经全军覆没了,既已全军覆没,你的那干手下何来活口?”

魏长风黑脸涨赤,成为一团紫褐,他发了狂似的运斧飞斩,高声怪叫:“你休想在这里危言耸听,故造假象,凭你‘千帆帮’一干牛鬼蛇神、跳梁小丑,岂能撼我铁桨一脉?姓何的,我们不上你的当!”

身形穿闪若电,倏来倏去间,何起涛刀走虹飞,匹练矫卷,声势更见凌厉,他以一种非常冷静的语气道:“要不是‘铁桨旗’已经全军覆没,土崩鱼烂,为什么团聚上来的尽是我千帆儿郎?魏长风,你的人马呢?他们为何不出面邀击,不现身拦截?这只有一个结论,‘铁桨旗’完了!”

魏长风在进退出招间,身法手眼已微显散乱,他愤怒又激动的吼喝:“放屁!,你完全妖言惑众,一派胡言,没有人相信你的鬼话!”

孟天复巨掌挥展,沉缓的出击;“稳住,长风,千万稳住……”

接着他的语尾,屠难生的声音铿锵传来,有如金铁交击,撼人心弦:“回报老板,岗下战阵已全部结束,‘铁桨旗’来敌非歼即俘,无一幸免,老板洪福,我方已大获全胜!”

何起涛挥刀旋锋,意气风发:“魏长风,你听到了?”

削瘦的面庞倏然歪曲,魏长风黑须拂动,双目怒瞪如铃:“鬼话,全是鬼话——”

山莫古杖影纵横中怪声怪气的接口道:“不要紧,魏贤侄,一点也不要紧,就算下面吃了瘪,这岗子上头还有得搞,你要明白,这里打赢了才能叫赢!”

话这么说是不错,但魏长风忧虑的却是怕打不赢,至少,“千帆帮”若在下面占足上风,原先被牵扯住的一干好手即可抽身来援,他们眼前的优势立将生变,转优为劣亦大有可能,届时,又拿什么去赢人家?

土岗子上,“千帆帮”兄弟越集越多,火把灯笼的光辉也越聚越亮,照耀得岗子四周一片明晃,放眼看去,竟没有一员“铁桨旗”的人马,光景不但透着肃煞,更透着诡异,真正是触目心惊!

缓缓的,有人向这边靠近了,靠近的这些人行动十分谨慎,灯光反照着他们的脸孔,把轮廓描绘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千帆帮”的大掌法“虎鲨”

屠难生、“天”字旗首席大掌舵“铁鬼手”荆之浩、“地”字旗大掌舵“飞鸿”常毅庵,以及“丹心七志士”所属的贺晚晴、鲁思进等,火光是红中现青的,甚至把荆之浩、贺晚晴身上的血迹,都映得那么鲜艳灿丽!

魏长风的一颗心骤然揪紧了,他已知道,何起涛说的不是鬼话,屠难生说的更不是鬼话,鬼话是虚无飘渺的,然而这些人的到来却千真万确,全活生生的摆在面前,鬼话能造成这样的事实么?

见到这般情景,不仅魏长风的心揪紧,连孟天复、山莫古都不由暗自吃惊,忍不住诅咒起“铁桨旗”那些人的低能无用来,但诅咒却于事无补,他们明白,再不采取最后手段,只怕是挽不回这生死交系的一局了!

突兀里,孟天复双掌掀起一片罡劲,狂飚回荡下,他大喝一声:“聚拢!”

声出形动,但见魏长风、山莫古、宫子郁齐齐抽身,闪电般掠到近前,与孟天复背背相靠排成一个四面皆顾的四角阵势。

何起涛更不怠慢,左手一举,错步侧移,冷冷的叱了出三个字:“天罗网——”

于是,霍邦、潘光斗、杨雪舫立即列为一排,却保持相当间距的站开,屈归灵则独闪到一个斜角点上,正在靠近的荆之浩一拉鲁思进,快步绕一边,常毅庵和贺晚晴走到另一边,剩下一个面便由屠难生顶上,恰好也是个四方合围的阵形,但却更多出两个点,两个有如利刃插出的点——一个点是何起涛本人,一个点是屈归灵。

“千帆帮”这边的阵势布成,非常迅速熟练,只有何如霞透着满面迷惘之色,而且,迷惘中显然还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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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第三十一章月落星沉事如烟

孟天复同山莫古到底是成了精的老江湖,大风大浪见多经惯,神色上仍然镇定如故——就连魏长风这样的一方豪杰、七海之雄,到这时也不由容颜惶凄,显现着掩隐不住的紧张,“黑摩韧”宫子郁的表情,更像抹上了一层灰,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豪气壮概,不知道一下子跑到哪里去了。

站在一边发闷的何如霞,忍不住狠狠跺了跺脚,又是懊恼、又是气愤的叫:“爹,你们净顾着摆你们的阵势,我呢?我又待干什么?总不能把我闲搁着呀!”

何起涛目光凝注面前的四人,不移不动,嘴里却在对着女儿讲话:“如霞退下掠阵即可,这里无须你来插手,以防万一有失——”

一张小嘴嘟起老高,何如霞不依的道:“为什么偏叫我一个人看光景?爹,我跟着大伙来,可不是只管充架势的!”

脸色一沉,何起涛这次不再多费唇舌,只单单吐出两个字,却是斩钉截铁:“退下!”

由眼角余光,屈归灵看着何如霞委委屈屈的独自蹙到一隅,不觉心中老大不忍,但此时此地,又何尝能够稍做表示?何况,这也是为了何如霞的安全设想,面对的敌人,尽属精英翘楚之材,且个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在生死决战之前,以何如霞的身手而论,不但不宜参予掣肘,更该避得越远越好!

忽然,孟天复发出一声大笑,故作轻松的道:“何起涛,你以为你们摆出这个滥阵仗,就唬住我们四个人了?”

何起涛冷冷的道:“我们不必吓唬任何人,孟天复,我们只是要以实力做到我们应该做的!”

孟天复嘿嘿一笑,道:“有自信是桩好事,但自信得过了份就变成妄自尊大了,何起涛,打现在开始直到了局,中间还隔着好长一段哩!”

山莫古痰咳一声,也阴恻恻的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天下哪有这么多颠阴倒阳之事?道上打滚了大半辈子,莫非临到白头还受一干黄口小儿之欺?他娘的,说给谁听,谁也不信!”

孟天复哧哧笑着道:“山老鬼可千万大意不得,你不信阴沟里翻大船,他们却信得紧呢!”

一双三角眼往上斜吊,山莫古头上两侧的太阳穴跳了跳,怪声道:“便阴沟里翻了船,亦不合单扣下我们,好歹,得找几个垫背!”

何起涛面无表情的道:“我们的人都在这里,姓山的,哪个合适替哪位垫背,尽可挑拣,只是,光用口说恐怕不行,要多少费点力气才办得到!”

死死的盯着何起涛,山莫古夜枭泣号般笑了起来,入耳好不惊心:“你有种,何起涛,真是有种,我倒要看看,你能发横到几时!”

何起涛生硬的道:

“用不多久了山莫古,形势是个什么结局,我们都能眼睁睁的看到!”

孟天复大声接口道:“你小心,何起涛,一旦动手,我们第一个要摆平的就是你!”

猛一昂头,何起涛宏烈的道:“来吧,我等着!”

就在此时,灯光映照不到的黑暗中,蓦地响起一个凄厉又悠长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哭调,拔得很高,颤抖的音浪宛如撩拨着人们的心弦,像极了冤魂悲泣、幽灵索命,妖异中透着怖栗;“血仇血报啊,血债血偿……”

于是,何起涛随着这亢厉的音调出手了,“八卦铸心刀”反映着青赤的焰苗,自黝暗的空间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斩首孟天复!

孟天复表面信心十足,功架做尽,其实骨子里亦不免有些发毛,何起涛的刀芒初现,他的掌劲已掀浪舞云般兜头迎上!

何起涛闪身回避,就在他避开的同时,霍邦奋力挥掌硬顶,两股强浑的掌风瞬息交触,一声震响里,霍邦脚步不稳的退出三步,而孟天复也身形打晃,脸上微微色变!

潘光斗跃空七尺,朱漆生铁棍夹着雷霆万钧之势,猛砸山莫古!

一声冷笑出自山莫古的鼻孔,他的鸠首杖平平扬起,却在扬起的须臾暴翻斜挑,快得无可言喻的指向潘光斗小腹!

潘光斗凌空换式的刹那,杨雪舫低窜急掠,勾连枪直刺山莫古胸膛,速度之快,亦是追魂夺命的招术,但见鸠首杖杖尾横落,“当”的一声磕开枪尖,山莫古不由气得大骂:“该死的小王八羔子!”

骂声里,荆之浩的铁鬼手突然遥取魏长风,魏长风虽说早有防备,由于铁鬼手的来势过于猛烈迅束,双斧挥拒之下,亦难免手心出汗,背脊泛寒。

弯月斧的光华尚凝现未散,屠难生身形猝旋立进,雪亮的大铡刀横斩而至,锋刃破空,锐气如啸,魏长风双斧回转,宫子郁已抢先挥剑封拒!

当然,天罗网的阵形一旦布下,便没有让敌人得心应手的道理,宫子郁这一表功出招,立刻推动了整个网面的运展,“飞鸿”常毅庵薄刀如电,斜刺骤至,宫子郁闪得够快,刀口贴耳擦过,那股冷风,不仅着肌若削,甚且把心腔子都绷紧了!

山莫古看得有气,断然咤叱,鸠首杖狠戳常毅庵,杖似擂杵,常毅庵走若流云,贺晚晴由一侧掩上,金瓜锤“呛”一声砸中杖端,火星四溅中,固然震得他倒歪数步,但山莫古也是双臂一麻,忍不住“三字经”连连出口!

孟天复沉浑罡烈的劲力蓦地带起一个翻腾的无形旋涡,将刚刚逼近的鲁思进兜起三尺,又重重推撞出去,夜色中寒光暴闪,屈归灵人与剑合,险极的贴着孟天复头皮掠过,当剑尾回绕,孟天复连挥九掌,却掌掌落空!

鸠首杖狂舞飞穿,山莫古沙着嗓门叫:“老孟,小心那天杀的屈归灵打暗算!”

何起涛随声展开正面攻击,“八卦铸心刀”匹练般卷向山莫古,这位老山魅挥杖硬迎,刀掣杖起,金铁交撞之声不绝于耳,何起涛贯注全身功力,大显神威,强敌当前,竟是不遑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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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九

宫子郁的“九寸肠”,又在魏长风的弯月斧掩护之下,流电也似伸缩吞吐,而潘光斗的朱漆生铁棍亦若毒龙出洞、翻江倒海,毫不客气的接刃开磕,住来纵横;荆之浩适时来援,铁鬼手点抓扣拿,狠准兼备,几乎把魏如风和宫子郁的招式完全封杀!

霍邦又对上了孟天复,这次换成屠难生从旁夹击,常毅庵助攻,孟天复任是功力不凡,老谋深算,亦不禁大感吃力,尤其令他倍受威协的,是一直虎视眈眈,待机而动的屈归灵——因为连老天爷也不会知道,屈归灵下一步狙击将在何时!

山莫古挥杖搏击何起涛,眨眼便相互过了七八招,而只这七八招的感受,已令他颇生戒惕,大为意外;在他原先的想法之中,何起涛无论名望如何、功力如何,再高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若要和他比较,尤其难望项背,但这一面对面的称量下来,事实居然完全出乎预料,何起涛艺业之精纯、动作之老到、气度之沉练,几乎不在他的修为之下,目前摆明的又是拼命的架势,照这样的情况演变下去,后果不但堪虑,说句泄气话,简直就毫无制胜之望了!

魏长风双斧连套转,抖出波波芒彩,流灿回飞,他亦看出形势不妙,黑脸上宛似抹着一层森青,背靠着孟天复的背,他觉得出自己这位老师叔肌肉的运作,贯力时的紧迫,甚至心跳的急促,出招换式间,他忍不住焦灼的低问:“师叔,看情形像是不大乐观,这时辰,安磐和舒明光也该把该请的人请来了才对,会不会节骨眼上出了岔子?”

掌力呼轰卷荡,余劲澎湃里,孟天复白眉飘扬,气涌如山:“琢磨着眼前怎么过关斩将吧,顾不得下一刻的事了,我说长风!”

魏长风迅速移换着方位,斧起斧落,一边在咬牙切齿的咒骂:“好叫我不甘——”

孟天复袍袖兜起,劲气啸旋四溢,他冷冷一哼,厉声厉色的道:“休说这等的丧气话,胜败存亡之分,算算还早得很哩!”

突兀间,夜空中又是冷电一抹,疾射猝映,这一次,遥刺的月标不是孟天复,换成了昆仑来的“黑摩韧”宫子郁!

“九寸肠”浮起朵朵剑星,星似游尘围堵向那凌虚而至的长虹,刹时七声镝锋撞击脆响合为一响,虹光暴回,屈归灵又站立原处,宫子郁在深深呼吸着,左颊上赫然绽裂一道伤口,不到两寸,却血色鲜艳的一道伤口!

孟天复在屈归灵猝袭的过程间,曾经连出三掌截攻,但是掌势涌现,仅只捕捉到屈归灵的影子,影子是虚空的,当然他也未能得到任何实质上的收获!

山莫古挥杖狠搏何起涛,由于心情激动,怒火上升,竟差一点抢出了己方四人所布的阵形,他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早已忘记什么叫气度、什么叫风范了:“姓屈的,你他娘有种就正面上,老是兜圈子从背后暗算人,合着哪一类的鸡鸣狗盗?也不怕丢你祖宗十八代的脸?”

屈归灵卓立原处,有如岳峙渊渟,他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恼怒,因为他知道死亡的阴影恨快就要覆盖下来,当人们面对死亡——不管是敌人抑或自己,情绪上的反应,又有什么美意可言?

于是,不知谁在泣叫,仍旧是原先那个颤抖中掺杂着凄厉的悠长音调:“血债血偿啊,血仇血报……”

霍邦便在泣叫的同时运足全身功力,猛袭孟天复,孟天复沉喝如雷,身躯蓦地弓起,双掌上翻,卷荡的气劲立刻像长江大河般反涌而上,双方都没有避让的意思,完全硬接硬打,当两股罡风在瞬息间交合,霍邦的身子宛如被一只无形的巨大魔手抓抛空中,连连翻滚,孟天复也步履踉跄,爆出几声剧咳。

屠难生“呼呼”声贴地抢进,大铡刀快似流电,狠斩孟天复胸胁,姓孟的居然不退不躲,更踏前一步,身上的白袍猝然澎涨,左手倏出,就那么准,以拇指食指头的力量,牢牢钳住了屠难生奋力劈来的大铡刀!

不错,又是孟天复的绝技之一:“蹈光摄物”。

屠难生的应变措施如同连贯反射,他一抽刀身,发觉彷佛生根于孟天复的两指之间,整个身形便立即斜弹,双脚飞蹴对方头脸!

孟天复大笑若啸,右掌暴起,结结实实切上屠难生蹴来的双脚,而“黑摩韧”宫子郁的阵形角度刚巧移转至近前,手中的“九寸肠”猝然映出一溜寒芒,眨眼间已经三次进出于屠难生的腹腔!

就像天外飞来的诅咒——那么血淋淋的——正在半空中翻滚的霍邦,骤而伸腰展臂,一个斤斗到了孟天复头顶,当孟天复右掌切斩屠难生的足踝,左手尚捏着大铡刀刀锋的一刹,他的掌影已成串暴泻,有如弧刃旋舞,翩翩若满天的落叶!

锐劲纵横交错里,孟天复突的起了一声怪叫,宫子郁的“九寸肠”尾芒泛闪,还洒着屠难生体内的鲜血,屠难生竟不吭不响,面带微笑的骤而翻侧,似虎扑般抱住了宫子郁,同时,他的嘴巴咬住宫子郁的咽喉,两手十指也插入宫子郁的肋胁,一任姓宫的惊号狂跳,把“九寸肠”朝他身上乱刺乱戳,却毫不放口松手,仍然面露微笑,似乎对方所戳刺的,只是另一具皮囊罢了!

孟天复业已脱出了四面阵形之外,原来满透红光的一张胖脸,此刻却一片暗青,白眉飘拂,长髯抖动,一双眼睛更鼓似铜铃,模样好不吓人!

霍邦正半坐在地下,一口一口的吐着血——他虽说好不容易击中孟天复一掌,付出的代价却着实不轻,孟天复在挨掌的须臾,用“混元气”反震之力,亦照样重创了霍邦!

杀伐像是一个轮回,一个永难停止的轮回,它总是这么冷酷又决不容情的转动着,这边孟天复喘吁未定,屠难生和宫子郁尚滚跌在地,扑腾滚转,那边,杨雪舫连人带枪,长虹贯日似一头撞向魏长风!

魏长风尖叱厉吼,双斧刚刚架开荆之浩的“铁鬼手”,杨雪舫已不要命的冲上,魏长风久经阵仗,尽阅血腥,当然明白一旦像这样的打法开始,即是最后的决死关头来临了,他猛一咬牙,身形半旋,左手斧挥击敌人勾连枪,右手斧横切敌人肚腹,双式并出,捷似石火!

勾连枪的前端勾环铿一声扣住了魏长风的斧刃,但斧刃却蓦地绞脱斜扬,将杨雪舫带升三尺,只听到“噗嗤”一声闷响,杨雪舫的腹部便有若涨裂了的羊胆泡,肠脏内腑,花花绿绿的流泄一地!

一道蓝汪汪的光华,就在这时彷佛极西的电火般映现,它来得像是一场噩梦、一个报应——人们的意识中方才体认到它的存在,其实他已经来了。

魏长风身形暴闪,斧出斧飞似梨花朵朵,弦月并舞,蓝辉过处,他头扬腰扭,却已齐额裂开一条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是了,“大寂四剑”终于展现,这一剑,何起涛足以慑敌之魂,他自则是拿时间换取空间,而杨雪舫,更是拿自己的生命替主子制造复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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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

山莫古的叫声活脱狼嗥,鸠首杖跟手而来,他一面嘶声鬼号着:

“贤侄小心,何起涛亮出他的‘摄魂剑’了!”

荆之浩一声大吼,横截山莫古,鬼手掣掠,锐力交织,山莫古挥杖贯劲,杖势宛若飞瀑怒涛,反卷荆之浩,甫行接触,便是金铁交击,一片震响,荆之浩正被敌人的巨大力道推出几步,“飞鸿”常毅庵已挺身而上,那把又薄又利的快刀纵闪吞吐,有似千百条灵蛇流窜!

山莫古高声大骂,硬迎这两位“千帆帮”的一等好手,杖抡风起,云变天愁,居然声势惊人,丝毫未露败迹!

暗影中,有个人连翻带滚的扑来,长丧门剑贴地扫砍,冲着山莫古的两只尊足狠狠招呼——这人是鲁思进,早被孟天复震伤,堪堪喘过一口气来的鲁思进!

山莫古突的凌空浮起两尺,鸠首杖的杖尾斜挑,“吭啷啷——”一声颤响,鲁思进扫来的长丧门剑已带着一抹流辉抛坠入黑暗之中,杖尾挑剑的同时又暴落,就那么歹毒的插入了鲁思进的背脊,还透出一声清脆的骨骼折断声!

屈归灵的身躯便融进了他“天残剑”强力催动的剑光里,光芒在疾速的贴身回转,把人带起,把锋刃旋飞得像是一具硕大又无坚不摧的刀轮,轮幻成灿亮的形体以难为其喻的快速前进,山莫古悚然相应,杖似杵起,却已稍慢一步!

耀眼的光华来回绕泄于呼轰的杖影间,像它逗弄着杖身,也像杖身追赶着它,山莫古左胁见彩,在一百杖挥尽的俄顷,寒光骤敛,屈归灵落地打个转,业已汗身透衣衫!

手捂着胸口的孟天复,便似鬼魅般悄无声息的猝掩而到,他来得那么快,以至像他原来就在那个位置上,身动掌出,力道凝聚若两股洪流,漫天盖地夹罩屈归灵!

“天残剑”彷佛有着极敏锐的感应性,劲道才起,剑刃已骤然震动,寒光暴溢,炫目的冷焰有如晶莹的水波,一下子便包裹住屈归灵的躯体,并以惊人的去势飞射孟天复。

狂飚冲激着光束,像怒浪拍打礁石,礁石或被它掩盖,或受到损蚀,但却依然屹立,不会倾倒,而礁石是活的,正对着孟天复摇晃不定的射来!

这时,孟天复犯了一个错误,他竟迎面而上,左手伸缩闪攫,再次运用起他的绝活“蹈光摄物”来——只是他忘了一件事,在受创之下,他已经没有平时的劲力与身法步眼了!

寒光蓦颤的一刹,孟天复的手指钳住了“天残剑”的锋面,可是他未能完全控制住剑刃的冲力,但觉手指倏滑,剑尖前挺,不仅整只手掌皮肉全被豁开,连腕际的血管也一起切断,热血狂喷之余,孟天复瞋目厉叱,右掌立翻,屈归灵吸腹弓背,却仍被震得翻出几个斤斗,张嘴吐出一口黑血!

山莫古一边力拼荆之浩与常毅庵,边扭曲着脸孔,口沫四溅的狂叫:“老孟赶快运气闭脉,你手腕上的血管断了哇!”

孟天复不但满脸胡子溅沾着血迹,一袭白袍更是猩赤斑斑,他双目凸突,五官歪扯,形态之狰狞,恍同厉鬼,屈归灵却不怕他这副模样,身子一挺,又大步走了过来。

山莫古嘴里不停咒骂着,要想横拦屈归灵,但荆之浩和常毅庵拼死不退,使尽全力纠缠着他,不仅如此,连贺晚晴也卯足了劲,愣是不让山莫古抽身赴援!

陡然间,屈归灵剑似虹起,抖出一片星芒光点,孟天复单掌圈飞,劲势甫扬,屈归灵人已闪出丈许之外,却只足一点地,又再次扑上,周而复始,眨眼里已是六度往返!

鸠首杖猛开猛磕中,山莫古看出了屈归灵的用意,他不禁大骇,惊恐交集的大吼;“老孟,你别着了姓屈的道,他是故意诱你出力耗劲,不使你及时运气封脉,你还不赶快收手,找地方先把自己照料了?”

孟天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并且不停呛咳着,脸孔岂只透青,更泛着灰紫,他的丰腴、健朗、精力,似乎在这片刻前后,顿然消泄一空,变得如此萎颓、如此苍老、如此憔悴,又如此死气沉沉了!

山莫古奋力冲突,左折右回下急得暴跳如雷:“快走,老孟,你快走,血流多了会死人的哇,姓屈的挖了陷坑,你可别睁着眼往里跳!”

孟天复步履不稳,身子也在左右摇晃,他使袍袖抹一把白髯上的血迹,双目神色既是空茫,又是古怪的瞪视着前面不远处的屈归灵,但话却是对山莫古说的,腔调嘶哑,气息微弱:“山老鬼,你甭再吆喝了……我业已试过几次……然则脉滞气散,竟是力不从心,无法以内劲止血……我现在觉得好累、好虚软,只想倒下头来睡上一大觉……”

山莫古团团转,在荆之浩、常毅庵、贺晚晴三人的围攻下彷若困兽,他发疯似的运展着手中鸠首杖,红着眼吼叫:“你不能睡,老孟,决不能睡,一朝躺下,你这辈子都起不来啦!”

孟天复忽然吃吃笑了,笑声里却没有丝毫笑的意味,更似带着对生命的嘲弄,对死亡的那种无奈感叹,他嘴皮子翕合着,竟力提高声音:“我就快躺下了,山老鬼,我的状况自己明白……可是,我不能独个儿走,不是早说过么,得找个人替我垫底,我看……屈归灵最合适!”

山莫古杖起如山叠岳重,满头大汗的四面冲突,更在摧肝沥血般嘶叫:“你不要傻,老孟,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再说,老孟,咱们兄弟两搅和了几十年,你他娘总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受那孤零罪呀!”

孟天复眯着双眼,高一脚低一脚的逼近屈归灵,答话似在吟哦:“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山老鬼,今生尘缘已尽,再会求诸来世吧……”

第111页

一一一

突兀间,屈归灵长身而起,身形甫动,剑芒幻作漫天的光雨喷罩孟天复,而孟天复的反应真是个“尘缘已尽”的架势,他猛然以无比迅捷的动作打横斜飞,双掌刹时分成十六个不同的角度,却全挟着裂碑碎石的威力合涌齐集,屈归灵立刻身与剑融,有若一道翻滚矫腾的光柱居中暴射,于是,焰彩在迸溅、在散乱;狂飚在抖动、在冲激,两条人影倏触倏分,屈归灵一个倒翻斤斗没有站稳,踉跄后退中身子一阵抽搐,痛得他单膝跪向地下!

孟天复的形状显得相当安祥,屈归灵那透过他心脏的一剑,并没有令他感觉到多大痛苦,这位“白眉仙翁”就好像睡觉一样,微微卷曲着躺在那里,毫无一般死亡者惯见的狞怖之态,他的白眉白髯,仍在风中轻轻拂,只是,却欠缺那股子生气了……

死去的人模样安祥;活着的却几乎发癫狂,山莫古像野兽般嗥号着,硬拿那瘦棱棱肩胛接了常毅庵一刀,杖首猝点,已把闪让不及的贺晚晴左膝敲碎,大旋身,他再接荆之浩的“铁鬼手”,一边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叫:“屈归灵,我要扒出你的心肝五脏,活啖你身上人肉,我要把你挫骨扬灰啊……”

滚跌在地的贺晚晴,猛然向前扑进,左手一枚金瓜锤,使尽生平之力投掷山莫古,黄光才现,已被山莫古杖尾磕飞,贺晚晴决不怠慢,一咬牙,右手的金瓜锤又紧接投出!

山莫古大吼一声,横起杖身,“当”的一记震落了第二枚金瓜锤,杖首如电,直指贺晚晴扑来的躯体,而在鸠首杖的尖啄嵌入贺晚晴腰肋的一刹,这位“丹心七志士”的勇者已发死力紧紧抱住杖首不放!

一抽未能抽回杖身,山莫古立知不妙,他第二个反应尚未及付诸行动,荆之浩的“铁鬼手”已“噗”声闷响,重重扣住他的后颈窝!

“杀啊……”

山莫古尖号着,奋出全力猛抡鸠首杖,杖端还拖着贺晚晴的身子,就这么晃悠而起——荆之浩猝向上跃,“铁鬼手”借势翻扭,“咔崩”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传来,已将山莫古的颈骨生生折拗!

那颗骷髅似的脑袋,以一种奇异可怖形状垂挂在肩膀上,但山莫古并未即时倒下,他仍在嘴里发出窒息般的嗥号,舞动鸠首杖追赶荆之浩与常毅庵,直到两圈之后,才一头仆倒下去!

另一边,魏长风业已混身浴血,至少带了六七处创伤,他的死敌何起涛胸口亦已见彩,情况却显然比他强得多,“丹心七志士”的首领“赤棍”潘光斗双手紧握朱漆生铁棍,在一旁虎视眈眈,为何起涛掠阵,眼前的形势,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早就优劣分明,胜败定局了。

握在何起涛手中的“摄魂剑”,长只三尺,窄如拇指,通体蓝芒莹莹,晶亮璀灿,稍一晃动,剑尖尾焰流闪,恍同秋水一泓,剑锋饮血之后,却点滴不沾其上,杀人夺命,端是利器!

魏长风双斧交叉,横竖胸前,他粗浊的喘息声宛似拉起风箱,面孔上布着一层令人伤感的死灰,瘦长的身影越见孤独凄凉,他和每一个在场的人同样明白眼前的事实——他是绝对没有指望的了!

现在,荆之浩、常毅庵正缓慢又小心的往这边接近,甚至屈归灵也在何如霞的挽扶下蹒跚行来,只有霍邦仍跌坐原处,目光惨然的凝注着与宫子郁叠做一团的屠难生……

于此片刻的沉寂中,魏长风彷佛看到了他一生的过往,往事像潮水股映现在他的脑海,一幕幕、一场场,有如活动的图画极快的拉扯、重叠,其中或是英气风发、或是咤叱自若、或是壮阔威猛、或是血光隐隐……然后,他打了个寒噤,又回到了现实,现实又是多么冷酷悲惨,没有英气风发,没有咤叱自若,更没有壮阔威猛;有的,只是血光隐隐,隐隐血光,真个月落星沉,世事如烟啊……。

看一眼执剑卓立的何起涛,魏长风突然霹雳般大吼,双斧并举,却在瞬息间化为四飞的片片流电,交织翻泻而出!

何起涛半步不移,等到冷芒近身,他手中“摄魂剑”蓦而长吟若凤鸣,剑尖抖出七个光弧,光弧旋动着像月初升,又刹时扩展开来,紫焰清辉炫目奋魄,不但将飞到的缤纷斧芒完全吞没,更连魏长风的身形也一起罩入!

不错,这是“大寂四剑”的第四招“天地冥寂”。

魏长风的身子猛然向外撞扑,他几乎是不停的打旋转,每一次旋转,都抛洒出热赤赤的鲜血,斑斑点点,甚至让人嗅得着那股鲜血特有的铁腥味!

“赤棍”潘光斗一起又顿,他目定定的瞧着魏长风仆翻下去,刚待举步前往查验,何起涛已挥了挥手,神情萧索又乏倦的道:“罢了……”

荆之浩一个箭步抢上前来,朝何起涛躬身称贺:“恭喜当家的血仇得报,替夫人与霜儿湔除了冤恨……”

长叹一声,何起涛无限沉痛,也无限酸楚的道:“之浩,白骨叠山,血流成河,这仇、这冤,未免报得代价太大了……”

荆之浩唯唯喏喏,没有出声,常毅庵向他使了个眼色,走上来道:“当家的,战火已熄,大局已定,我方已获全胜,还请当家的早些回去传捷报、安军心,这里自有荆首座与我收拾残余,处理善后——”

缓缓颔首,何起涛走向岗顶,默然注视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此刻,水面平静,波浪不兴,在海洋的壮阔里,凝聚着自然的永恒,人的生命,人的死亡,对浩瀚的大海而言,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

东方,天色已经透亮,晓晖将起,云霞反射一片淡红,这血腥的一夜,终于是过去了。

何如霞抬头仰望屈归灵,单只屈归灵的憔悴疲惫,就令她心痛不已,但心痛却掺杂着喜悦,有如新生的喜悦,她一再告诉自己,好歹,这场浩劫业已安渡,往后的岁月,该是充满和祥安宁的吧?

作者者的话

一一二

作者的话

敬爱的大陆读者:本人高见几,笔名柳残阳,这次我的作品有机会在大陆出版,我感到甚为荣幸,遗憾的是我的笔名在大陆屡被侵权者盗用,竟多达数十种。市面上还出现了“柳(■)阳”、“柳残(■)”等鱼目混珠的书,为防伪冒,特开列以下我1961年至1994年所著武侠小说书目,请广大大陆读者鉴别。

柳残阳武侠小说书目

一、《烈日孤鹰》

二、《麟角雄风》

三、《巨灵出阵》

四、《眨眼剑》

五、《江湖之狼》

六、《牧虎三山》

七、《阎王梭》

八、《铁面夫心》

九、《忠义江湖》

十、《关山万里飘客》

十一、《血魂山之誓》

十二、《大雪满弓刀》

十三、《屠龙手》

十四、《追魂帖》

十五、《洪门传奇》

十六、《怒剑狂火》

十七、《索命鞭》

十八、《青龙在天》

十九、《天宝志异》

二十、《血魄忠魂困蛟龙》

二十一、《铁剑丹心》

二十二、《魔箫》

二十三、《金家楼》

二十四、《独尊劫》

二十五、《渡心指》

二十六、《雷之魄》

二十七、《生死锤》

二十八、《邪神门徒》

二十九、《如来八法》

三十、《邪神外传》

三十一、《苍鹰》

三十二、《十方瘟神》

三十三、《天魁星》

三十四、《大煞手》

三十五、《竹与剑》

三十六、《大龙头》

三十七、《火符》

三十八、《傲爷刀》

三十九、《神手无相》

四十、《修罗七绝》

四十一、《幻剑毒刃》

四十二、《星魂》

四十三、《血斧》

四十四、《劫后恩仇》

四十五、《金雕盟》

四十六、《荡魔志》

四十七、《霜月刀》

四十八、《拂晓刺杀》

四十九、《剪翼》

五十、《七海飞龙记》

五十一、《千手剑》

五十二、《铁脚媳妇》

五十三、《伤情箭》

五十四、《血刀江湖载酒行》

五十五、《血烟劫》

五十六、《沥血伏龙》

五十七、《凤凰罗汉坐山虎》

五十八、《杀伐》

五十九、《千魔之仇》

六十、《侠盗来如风》

六十一、《五岳风云》

六十二、《断刃》

六十三、《鹰扬天下》

三十余年间,本人所著武侠作品计约七十一部,但为读者负责起见,“全集”中筛汰了部分不够畅快的作品。上述六十三部小说均为本人的精心之作,“全集”之外,不再另有其它柳残阳武侠小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公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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