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瞳问心 - xp1024.com
《灵瞳问心》


一 元朝覆灭 监国公主再现世

历史是有气味的。那是一股铁骑驰过扬起的尘土的味道。

蒙古高原自古以来在马背上奔波不息,草原上那扬起的尘土里生命的起伏与更迭一点都不比中原地区少。而在这片推崇力量和速度的漠北草原上,降生了坚毅勇猛同时也宽厚仁容的铁木真。1206年的春天,草原上万物复苏的季节,铁木真一统蒙古各部,在斡难河的源头上被推举为蒙古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尊成吉思汗,正式登基为帝。

金朝因历代害怕蒙古部落壮大,每隔数年便要鼓动蒙古部落间互相残杀,或是直接派兵进入漠北草原发动战争,故与蒙古结为世仇。然后西南的西夏与金朝交好联盟,成吉思汗便先三次攻夏,随后伐金,攻下大部分中原。之后大汗挥师西征,西夏不予配合,成吉思汗便率归师灭了西夏,即年病逝。由其子完成了灭金建元大业。

在这蒙古帝国版图的疯狂扩张中,史书上记载描述地都是男儿们冲锋上阵,挥洒热血的模样,却有一位奇女子,竟然也能够占得住几页纸笔,那就是成吉思汗和孛儿帖的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公主嫁与蒙古汪古部,在大汗过世之后,因其聪慧果敢,掌管汪古部和为蒙古帝国参政二十年之久。史称,监国公主。嫁与三任丈夫之后,便再无记载,只有街头说书的人会故作神秘地提起这位监国公主在元朝建立之后的某个夜晚,隐去身形,策马去往不知处了,从此隐姓埋名,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了。

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北伐攻陷大都,元朝结束。元廷退居漠北,史称北元。北元后主天元十年(1388年)去大元国号,北元亡。

这一年,北元的元年,在喜马拉雅山脉这冰雪之乡的山洞里,孛儿伯姬十岁了。

自有记忆以来,伯姬便生活在这冰雪常年覆盖的山坳里。村子里的人都自称山隐族人,也不过二三十户的样子。四周都是神山的山峰,高耸入云霄,这山坳里天气多变,却也正因为多变的天气而有着水塘和野花野草。听照顾自己的族里掌事木奶奶说,从山隐族这里的神山开始一直往西北方向去,站着十四座巍峨不已的神山,从没有人真正见过神山之巅,大家都说这十四座最高耸的神山都是直达苍穹,可以与蒙古的神,苍狼白鹿直接见面的通路,只不过神山艰险,没有人真的爬上去见过苍狼白鹿罢了。这神山,也就是蒙古的神当时为助蒙古帝国远伐派出的最顶天立地的十四名威猛的将士,在帮助最伟大的帝王铁木真打赢关键的战役之后化身为神山,世世代代守护着蒙古。也守护着在神山脚下的山隐族人。“因为我们山隐啊,就是那成吉思汗最骄傲的女儿,监国公主的后代。这位公主,就是你的曾祖母。”木奶奶弯腰叠着刚晒好的衣物,回头,一字一句地说,生怕伯姬听不明白。

孛儿伯姬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用力嚼了嚼刚努力扯下的馕。听到这里,赶紧擦了擦嘴角的饼屑,“真的吗?木奶奶!”

“这还能有假。我一个老奶奶了还骗你这个小娃娃不成。”见伯姬跳下了椅子,赶紧上前抱住了奶奶的腰,木吉拉松疼爱地摸了摸伯姬的小脑袋和手感极好的绒发。

“那奶奶你快再和我说说这监国公主的故事!以前听你说的时候,怎么你不告诉我她可是我的老祖宗呀!”伯姬赶紧跑回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做好,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

“那是时候未到。今年你十岁了,是要告诉你了。”木奶奶背过身去继续叠衣服,说话的时候手却轻微地抖了一下。

伯姬终于十岁了。该要带她去公主洞里面见祖宗之魂了。

监国公主和她的几任丈夫的婚姻在史书上,都被记载着无子嗣。可是谁也不知道的是,公主在众人眼下的销声匿迹,是她的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记录在册的丈夫赵武毅王,孛要合所应允且秘密协助安排的。孛要合派出了汪古部最精锐的一只部队随公主而去,命其终身誓死护卫公主。而这一支部队,据说数年后又有大部分人当时带着一个婴儿穿过草原,跨过戈壁,来到神山山脉里定居。这一部分人就是山隐族人的先祖。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先祖与蒙古帝国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山隐族人都知道的就是要保护族长。而这婴儿,就是公主的女儿,公主的血脉便是山隐世代的族长。而这血脉里,匍匐着一股神力。

监国公主当时托付了自己的女儿给这支精锐,并把部队的首领招进蒙古包里密谈许久。众人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需要这整整一夜,只知道凌晨破晓时分,首领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肃穆和震惊。他当时出来后,缓慢地走了数步之后,回过头去,深深地跪在蒙古包前行了拜神的大礼。众人不解,却在首领的大礼之后,但此去殊途,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到公主身边继续守护,便也跟着首领深深跪下行礼。蒙古包里的那人,似乎是看到了外面的情形,低低地叹了口气。

首领带着一行人来到神山山脉里,找到最宜居的地方扎下根,自称山隐族,做了族中的掌事。自此之后,族里的掌事便也世代被口口相传了公主后嗣的血脉的秘密。

监国公主的血脉里有一股神力。这神力若能苏醒,便双目通神!可看穿一切事物,与天地对话!

阿剌海别吉正是她那一代的苏醒过来的人。

可是她并不确定这血脉何时在哪一代上苏醒,她的父母并没有,祖母也没有,可听祖母说她们这一支祖上的确有位老祖宗,听闻能够读懂星辰,看穿万物。可那位祖宗终身未嫁,更无子嗣,族人说她整日疯疯癫癫,后来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封无字天书与族谱锁在一起,叮嘱每一个后人祭祖的时候都要看一看这无字天书。可至今都没有人看出什么,无非就是一块没有任何字的牛皮罢了。阿剌海别吉在十岁那年因一场不明缘由的疾病昏迷五日之后,醒来便觉得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看到身边的每个人,忽然能看到他们内心的表情和想法,对方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看见蒙古包外的小牛,忽然发现能看出它是哪头母牛的新生崽,有一缕透明地七彩光丝联系着它们母子。望天,能明白苍鹰掠过地轨迹和此行的方向,望地,能读懂花草生长的窃窃私语,望远处,若是努力定睛,竟然隔着数座帐篷,能看到父王在戒备森严地行宫里与亲将议事。

这样的能力别吉不敢多用,每次用了头疼欲裂。到了十五岁那年,祭祖时看到那封传说中的无字天书,别吉吓得立刻把那牛皮丢远了去。

那封牛皮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字迹!怎么会是无字天书?!

震惊之余,祭祖就要结束了,别吉才又鼓起勇气拿起这封信。通篇看了下来,她才是彻底地明白了。原来这位祖宗也是有着如此双目的人,却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便用毕生去寻找这能力的来源和限制。她也只找到了祖上几位相似能力的祖先,稍微总结出一些经验以供给后代子孙中若还有这样的人。双目通神,不知源起何处,却在他们这一支里反复出现在女性身上,别的部落宗族里并未听说过这样的人。看来这神力是在他们的血脉里。血脉苏醒之后,若是使用眼力,总会头晕目眩,而经过几位祖先的经验,需要苏醒之人去叩拜神山,他们这样的人拜过喜马拉雅山脉,拜过喀喇昆仑山脉那十四座天将化作的神山之后,回来便会好,所以也许这能力就是天神的馈赠。而要说这能力的限制,别吉着急地看了下去。

那位留下书信的祖宗犹豫了,下笔似乎停顿了许久。那个地方有着污迹,似乎是祖宗也不知道或是不确定而始终揉搓这处留下的痕迹。

“如果说这能力的限制之处,大概就是血脉苏醒之人将会毕生孤独。”

这里的字迹格外深,那位祖宗似乎情绪激烈,极其用力地一笔一画地刻下这些字。

这位祖宗继续写道,“继承了山神的馈赠,据说每一代被选中苏醒过来的人的寿命也自然会比常人多些。大约有两百多年。可是这宿命加上这延长了的时光,就是足足两百多年的孤独,是不是一种更残忍的代价呢。”别吉似乎看到祖宗仰天长叹的模样。

毕生孤独?

15岁的阿剌海别吉还不懂。

可后来,她这一生,挥别了子嗣,送走了父母,更迭了数位夫君。后来的她,好像有些懂了。所以蒙古包里的她,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帐篷外的众人跪拜的模样,看见那襁褓中的婴儿在空中踢着的小脚。送走女儿,是因为孛要合虽然能容她出走,甚至能容她寻找自己的挚爱与其结婚,却不会容忍她的女儿,成吉思汗的孙女流落草原。而且,孛要合是知道她的双目之灵的,更不会放过她的子女。

她只能找出已经成为自己心腹的部分人,把女儿秘密送走,去那神山脚下。既然是神山的馈赠,就让神山去守护这支血脉。也让她的后人离开草原,离开这片只推崇拳头和铁骑的地方。血脉没有苏醒的时候,就做个普通的山民。血脉苏醒了之后,也就在山里守着族人守着山过此一生。

她这一生,让眼睛成为了战争和政权的附属品。而世人敬她爱她记得她,也只因为监国公主这四个字。世人都觉得这四个字辉煌无比,大概只有她,觉得这四个字简直是千疮百孔,是她最后悔的地方。

“伯姬,等会木奶奶带你去一个地方。是我们族人纪念监国公主的地方。小时候怕你乱动不让你进,只让你逢年过节在洞外面跪着,这次你终于可以进去啦。”衣服叠好了,木奶奶叮嘱伯姬赶紧把肉馕吃完,好好洗漱。

“唔,真哒!太好啦!木奶奶你偏心,巴丹那么小都可以抱着进去,我都不能进。”想到巴丹这个五岁的胖娃娃都能被他阿妈抱着进去,伯姬嘟起了小嘴,表示抗议。

“巴丹可比你懂事!你看看你一个女儿家,天天爬上爬下,还撺掇族里孩子和你一起去爬山采药!神山神圣,你们小孩子去爬,不先祭拜出了危险可怎么办!外面那池塘里的鱼苗本来就少,都快要被你捞上来放回去给折腾没了!”木奶奶看见小伯姬还在那儿挤眉弄眼地一副拼命挤眼泪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出来。

“好啦!伯姬知道了!我去洗脸!”伯姬一看这一出没有达到预计效果,木奶奶感觉要生气了,赶紧溜下椅子,拍了拍手,一溜烟往门外跑。

洗干净后,伯姬用力地拍了拍小脸蛋,想把水就这么拍干。却发现水珠根本没有掉,便拿起袖子,左右手开工,胡乱地把脸擦干。手也顺势往袖子和身上蹭了蹭。还好穿的袄子是深色的,奶奶看不出来。伯姬吐了吐舌头,装作很整洁地回到屋里。

木奶奶握着伯姬的小手慢慢地向公主洞走去。伯姬穿着袄子鼓鼓囊囊的像个圆圆的小童子,其实身形有些纤弱,手更是细细软软的。山隐的第一代族长就是监国公主的女儿,她并没有出现她母亲那样的能力,而后就是伯姬的母亲,掌事一职便由首领传给了自己最能干的侄女,木吉拉松,拉松陪着伯姬的母亲帖海别吉一起长大,也没有见她母亲展示出任何与常人不同之处来,故而对叔叔的叮嘱有些不置可否,心底里虽然敬畏,却有些不相信的。不过传下来的传统就是族长十岁的时候要进公主洞独自祭拜一天一夜。山神与祖先之魂,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不能忘的。

“伯姬来,跪在这里。这是你曾祖母的像,这是我们山隐族曾有一位最坚毅地勇士爬到了神山的某一处山顶采到的神山山石,而这一幅,是伟大的神苍狼白鹿为蒙古派下的十四名战士化作的神山地图。以后若有机会,你也许会一一走访过去。”木奶奶从山洞中凿出的一小块空间里,一点一点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最后还拿出了一张裹了好几层的牛皮,乍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块普通牛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收在这洞里。曾祖母的像倒是请了巧手的藏人工匠绘在了石壁上,色彩鲜艳,老祖宗样子和蔼。洞顶上还有苍狼白鹿守护蒙古帝国的俯视图。伯姬第一次进到洞里,对一切都好奇极了。虽然自己早已耐不住问过了族里人洞里的样子,可是描述的再细却也百闻不如一见啊。

伯姬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屏住呼吸抬头仔细地看着四周。

“你是草原的女儿,你是蒙古帝国的公主。”木奶奶手上拿着平日里她缝补衣服的针线包向伯姬走过去。要取一滴眉间血放在那神山石上,便是代表山隐与这神山再次结下盟誓,求得神山庇护。

这些木奶奶和伯姬早早说过,伯姬都知道。但,知道仅仅是知道,不代表不害怕啊!!!伯姬有些紧张地看着奶奶拿着针的手,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服。脸蛋儿被吓地煞白煞白的。“伯姬,就你这样还和巴丹吹你是天下最神勇的族长呢?”木奶奶看着伯姬的表情,忍俊不禁地调侃她。

“唔。是啊是啊,我,又怎么会怕呢!”伯姬努力咽了一口口水下肚,自我安慰道,我可是族长呢。我要保护好木奶奶,保护巴丹,保护好刺儿盖叔叔,松海阿吉阿姨,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族人呢。就大概是小虫子咬一下的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伯姬暗下决心,闭上眼睛皱着眉头等着。

“十岁的小人儿皱什么眉头,可有什么烦心事呀?”木奶奶慈祥地摸了摸伯姬的头。

“才没有什么烦心事呢,不是怕,哎呀!!”伯姬听了木奶奶的话忽地展开了眉头睁眼要和木奶奶辩论一番,说时迟那时快,木奶奶趁她注意力在其他地方的时候果断扎了一针,取了一滴血,滴在了左手早就拿着准备好的神山石上。

木奶奶又欺负我,伯姬委屈地看着石头上自己那珍贵的一滴血。

“好了,我要出去等你了。你就在这里闭上眼睛好好祭祖,背一背家训。饿了喊我就好。”木奶奶把贡品都放好在桌上,叮嘱了伯姬一番便出去了。

伯姬可不是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的主,看见木奶奶后脚出了洞去,她前脚就爬起来了。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小小的洞里逛了个遍,然后就趴在桌前和那块小石头对话,“小石头呀小石头,你可是喝了我的血,那是不是就要拜我为老大呢?”伯姬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那石头上的自己的血,看看干了没。不过这雪一般白皙透彻的石头上,形状就如那一座座雪山,就像是缩小了的神山放在了桌子上和大的果子一般大小,石头上的那一滴血,便像是艳极了的红色雪莲,开在山巅。红色雪莲只听那些登过山的勇士们提起过,自己也不曾亲眼看过,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过应该就是这样吧,伯姬心里暗自想到。

不知过了多久,伯姬还在桌子前趴着看那块石头,眼皮子渐渐重了起来,身体也软了下去,小小的身体竟就倒伏在跪地用的蒲团上,沉沉地,沉沉地睡过去了。

二 藏夏村 李景末

“景末今年十二了啊!真的是长成一个大小子了!”“是啊,一眨眼就这么大了!来,小叔,今天一定要喝好吃好啊!”一位中年男子在几桌宴席之中来回穿梭,脸上早已有微醺的红晕,却还是拿着酒碗到处与人干杯。

神山脚下,紧紧贴着山口有一处村落,村口前供登山人歇脚的小木亭子上写着“藏夏村”。有时候古格都城里的人要翻山去山脉那头的不丹,或者新摩罗王统治下的尼泊尔,都会在这个村子前歇歇脚整顿修养一番,只知道这村子一直在这儿就有了,村里的人却不是藏人,没有藏族的姓,也没有藏族人的吃喝习惯,于是在这个亭子也只能喝喝水,吃不上什么。

村里的人有时候外出,对外人会声称自己是夏尔巴人,藏语里夏尔的意思是东方,而巴则是人的意思,这样一说,大家便也都知道他们说自己就是来自东方的人,既然他们不愿意细说,便也没人追问过。

藏夏村。藏夏,众人都以为只不过是因为生活在西藏地区而起的纪念祖先的部落名,殊不知,是一个把夏之王朝血脉藏起来的精锐部队组成的村落。藏起来,躲在藏区,关明正大地告诉天下这里有着西夏王朝真正的传承!

这群来自东方的人,是西夏王族的后代,羌族里的党项人。西夏王朝共10位君主,皇家姓李。开超君主,景宗李元昊,灭亡君主末帝李睍,今日正在过十二岁生辰的孩子名为景末,大概意为时刻不忘王朝繁盛和覆灭,传承党项之荣耀。而亡国的仇人,就是那漠北的蒙古帝国,因其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入侵六次后拆散金夏同盟,导致西夏和金朝自相残杀后亡国与蒙古。

景末这一支姓从甘孜迁徙到喜马拉雅山下,为的就是一个族中老人代代口口相传的一个故事。

当时1227年成吉思汗再次入侵西夏,蒙古军围攻西夏首都时,8月崩于战场,当时末帝已经投降,蒙古方却狡猾无比,秘不发丧,诱末帝入城杀死,随后进入皇城焚城,势要赶尽杀绝所有李姓子孙,蒙古的蛮人们杀得眼红,渐渐杀戮不限于皇城,首都中兴府内火光冲天,遍地哀嚎!城中数万人口皆被屠杀!老人们说,那时候天空变色,河水里全都是血,似乎是那地狱开启了俗世的大门,要将一切都吞了去!

而史书却只字未提!甚至还虚假史实,硬生生在史书里歌颂了一位将领力谏群雄,阻止了这一场屠城。最终,景末的祖先因为当时生下来便双目失明,当时以为不祥,早就草草扔在了城外农户家里寄养,才得以保存了这一只血脉。

这一只皇族血脉虽然得以幸存至今,却代代子孙的眼里都有一些白翳,时不时眼里视物皆起波浪,眼眶周围剧痛而能够预见未来之景象,之后则会陷入昏迷。

成吉思汗崩后,其三女儿监国数十年,史书上虽记载无子,但一心想要报仇复国的党项人却抓住了一个为她接生的蒙古婆婆得知公主长女生下来便送往了苍茫的西藏之西,那成熟又辉煌地古格王朝所在地。于是这一只从战争屠城中幸存下来的精兵遗将便自动组织称护送王朝血脉的部队,都改成李姓,这样皇室的血脉成为他们的宗室本家,便也不会引人注目了。他们追着线索也一路跟了过来,在喜马拉雅的一个山口遇到风暴,这下便跟丢了踪迹。百年来藏夏的族人进山,爬山,便都是为了找到那一支灭国屠城的仇人们的足迹,要为当时漫山遍野的冤魂讨个说法。

不是没找到过,神山天气难以预测,阴晴多变,且多风暴,很多时候厉害一些地族人爬得高些,走得远了些便都很难再回来。尸首冻成了冰才被发现,被发现时有的尸首上能看出与人搏斗的痕迹,那搏斗倒下的族人手里紧紧抓住的衣角上绣着蒙古的图腾。这让藏夏族人确信,那逃出草原的蒙古一支的的确确就在山里。只要牢牢地守住这神山通往古格都城的唯一一条大路,便不怕等不到他们!若是他们另辟小径去往都城,山路凶险,也不必多虑。

今天的藏夏村里一片喜庆欢乐,原来是宗室的孙子李景末过十二岁生辰。刚才在席间不断进酒的中年男人便是他的父亲,李望林;而被李望称呼小叔的便是村里的长老之一李德沐爷爷了。景末称他为小爷爷。村里的另外两位长老也与德沐爷爷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一位是景末的大爷爷李德明,一位是景末的大伯伯李望宗。望宗大伯的儿子李景秋今年也刚过15岁生辰,已经是藏夏村里爬山最灵活的好手了,景末特别缠他这位堂哥,经常要闹着和他一起去爬山探险。

“哥哥嫂嫂!我们来晚了,今天走在山里忽地下了场暴雨,我们躲了躲耽误了一些时间,可还是淋成了落汤鸡!哈哈哈。”脆亮明朗地笑声从村口就传了过来。

“姑姑姑父!”景末听到是姑姑的声音,赶忙放下碗筷,也不管堂哥有没有答应他刚才说要上山的生日愿望,跑下桌去迎接姑姑去了。

“哎呀!让我来看看我这长成帅小伙的侄子!”姑姑把给哥哥家带的贺礼一把全扔给姑父,拉住景末的手围着他绕了好几圈。景合抓住父亲的裤子,有些害羞也有些好奇地从父亲身后探出了小小的脑袋。“景合,还不叫哥哥?”

景末的父母赶紧迎了上来,把东西接了过去,一边也唠叨姑姑姑父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姑父憨憨地笑着说,“没事儿,望月嫁给我嫁的远了一点,看你们机会少,给大哥大嫂和大伯小叔他们自然也要带些东西。”一边也把躲在身后的女儿拉了出来。

“小景合!哎哟,你们也真的是,这几年过来也不带她过来。还好这次带她来了!不然我这舅妈真的是要想坏她了!”景末母亲玉卿看见这身后出来的一个小人儿欢喜地不得了。景末也默默凑了上去,好奇地看着这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

“嗯,哥哥。”景合低下头,有些害羞,声音也低低脆脆的。

“哎哟,那我呢~?”玉卿一把就把景合抱了起来,轻轻揉了揉小肉脸颊。

景合悄悄抬起眼,向父母求助,“这是舅妈,小时候见到你就不肯让你下地走路,如今你都九岁了,舅妈还这么宠你!”姑父路玛有着不丹人的憨厚淳朴,也有着高原人的爽直。

“舅妈好。”景合轻轻地喊了一声。

“诶!哎呀,我真的是太喜欢女儿了!不像景末这小子,整天泥土里滚来滚去的。你们快进来,换身衣服,不能受了风寒。”舅妈抱着景合就返去席间,一边走还一边念念有词唠叨着景末和他爹的邋遢。

景末这时候才发现,的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脸颊上还有些灰土,这生日过的,脸都没好好洗。姑姑给他擦了擦,宠爱地拉起他的手也一起回去了。

景末回去洗完脸,却发现父母亲和大爷爷小爷爷们都不在席间了。只有堂哥和姑姑一家聊得热火朝天,不对,是姑姑聊得热火朝天。景秋哥哥那性子,半天都不愿说出一个字来的高冷闷葫芦,现在被姑姑拉着只有不断点头的份。景末也坐过去,给姑父满上酒。

“不行!”宗祠里景末的父亲断然拒绝。

“大伯,小叔,还有望林他大哥。景末才将将十二,这件事,就不能推一推吗?”玉卿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些为难。

“望林啊,你可知道德复,”大爷爷提到了弟弟的名字,眼睛里暗了暗,“你父亲,当时给你这个孩子起名叫景末的意思。”

“。。。我知道。父亲,父亲与我说过。”李望林望着父亲的牌位,低声说。

“那你就应该知道他对景末的厚望。这是我们世世代代的重任。景末是时候,该知道了。”大爷爷肃穆起来,厉声说道。

“二弟,弟妹。景末虽然小,但我能看出来他是我们西夏王室的好汉,古来十二三岁便上阵杀敌的数不甚数。这事情,他迟早是要知道的。”李望宗叹了一口气,望了望窗外儿子的方向。

“大哥,大伯。这些道理我都是知道的,玉卿也明白。我们护不了他一辈子。可是我的父亲,还被风雪留在了这神山之上,还有世世代代那么多的李家好男儿都留在了这山里。百余年过去了,依然没有那蒙古一族的任何消息,我们是否,不应该只为了这仇恨活着呢!”

李望林抬起头,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铿锵有力地说出每一个字,“百年前,西夏被蒙古灭国,战乱四起,都城被屠。这百年后,元朝在今朝也已然覆灭,失了大都,不用说,肯定也是硝烟四起,杀戮遍地,中原有了新的皇帝,立了新的国号。我们是否,也可以放下一些仇恨,让族人,让我们的子孙后代都可以活出自己的日子呢?”

玉卿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她知道这里是李家的宗祠,她没办法插上什么话。可是丈夫说出了她心里的每一句所想。这是他们夫妻最近夜里总会睡不着起来交谈的事情。景末十二岁是个大生日,族里长老们肯定会希望唤景末进宗祠,把族里背负的秘密和使命都告诉他,让他传承下去。可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丈夫望林都不愿意。

是啊,这都百余年过去了,元朝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何谈复仇之说呢?藏夏村人这几代都生活在这神山脚下,生活不算富裕,但也算足够了,家家生活地安宁美满,若不是因为这口口相传的使命,那些最优秀最有朝气的青年人就不会因为一个百年前的仇怨,因为一个从未被确认过的故事而葬送了自己的生命于这神山之上。

村里已经有些村民家里不愿再让儿子卷入此事从而有意隐瞒,或者把儿子早早地送去古格都城里学徒,哪怕是要把这么小的孩子从身边放走,也不愿意让他在村里长大去爬那神山了。

望宗听了弟弟的一席话,不禁握紧了拳头。“李望林!我看你真的是忘了祖宗的遗命了!”大哥看着弟弟暗自地下的头,不由得愤怒。“你姓李,西夏皇室的李!西夏皇室为何至今只剩我们这一支!那是因为他们都死在了蒙古人的刀下!”他恨不得把弟弟打趴下。

“为何只剩下我们这一支!那是因为,我们的祖宗被赶出了皇室!”李望林听到哥哥的训斥,愤然抬起头!

“够了!”

德沐爷爷一挥手,让兄弟二人都闭上嘴。大哥不愿听到这些,这里供着的各位祖先也不愿听到这些。

这里站着的四位男人眼里的白翳似乎都暗淡了下去,显得有些落寞。

玉卿不敢出声。

“够了。你们是景末的父母,既然你们这么反对,我们也不该强迫。”德明大爷爷坐在太师椅上,无力地挥一挥手。望林和玉卿欣喜地互看了一眼。

“十六岁。”

“我们就等到十六岁,景末成长为藏夏村里的成年男人的时候。便由不得父母来帮他做决定了!”德明爷爷站起身,留下一句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三 伯姬 今天起你就是阿隐了

“唔--”伯姬伸长了懒腰,腿一直弯着都有些麻了。自己是睡着了?洞里看不见日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不过感觉才一小会儿。伯姬赶紧站起身来敲敲自己的小腿肚子,站起身来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这才感觉到筋骨又是自己的了。

神山的石头还在眼前放着,石尖上的一粒红色的印记似乎还在提醒着这位站着的小姑娘眉间的疼痛。伯姬赶紧揉了揉额头。看到石头旁边的贡品有刺儿盖叔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都城里卖了织物带回来的藏族糕点,有奶渣,有酥酪糕,还有星!奶渣有些像是点心糖,是用那雪山上牦牛的牛奶制成的,酸酸地非常有嚼劲。而星已经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的,诱人的红枣片就躺在糕上,馋地伯姬恨不得把嘴巴能张大到天上去把这些好吃的都吃掉!

伯姬左手抓了几块奶渣,右手拿了一块酥酪糕,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地细细品味着。抬起头,望着那壁画上的公主祖宗,觉得亲切不已。“木奶奶经常和我说祖宗的故事,木奶奶说她的叔叔曾跟着祖宗寸步不离,见证过很多很多神迹,也说您是这个苍穹下最聪慧善良的公主,辅佐了成吉思汗和后来好几位哥哥们打稳了江山,扩张了无限的疆土,那时候,整个星空之下都是蒙古的。”伯姬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木奶奶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丰功伟绩,我觉得她都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这些点心,可是,我知道我喜欢,不如,”伯姬把奶渣一把放进嘴巴里,嘟囔着说,“我来替您吃了!您若是喜欢吃什么,如果能告诉我,我之后让刺儿盖叔叔给您带过来。他是我们山隐族里最机智也最矫健的人了,您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能从都城或者不丹那里找到给您带回来的。”伯姬又拿了几颗奶渣在手里。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的,壁画上的曾祖母似乎是垂眼偷偷笑了一回。

油油地右手本来想继续拿一个糕点,却发现了糕点旁边的用羊毛裹紧的牛皮。伯姬放下奶渣,把手往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打开这卷牛皮文。摊开来后,乍一看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层普通的牛皮罢了。可是隐隐约约好像有些什么,伯姬皱紧了眉头,再定睛往上面看去,扑面而来的文字!忽地有些震惊,两手攥紧了牛皮,摇了摇脑袋,更凝神往里看去。是的,这张牛皮上写满了文字!

伯姬从小便跟着母亲学字读书,后来,后来母亲和父亲一夜之间不见了之后。便是木奶奶一直在严厉教导,所以伯姬年纪虽小,但早已阅过众多书籍,也悄悄地让刺儿盖叔叔外出兑换货物的时候给她带了好几本戏文回来偷偷地看。

这文字,说的云里雾里的,到底写的什么呀。伯姬慢慢地看完了这封众所周知的无字天书,觉得有些疲倦,把这书往桌上放上去,头便开始有些痛了。说不上来是哪里疼,但这疼痛是从眼周开始的,一会像是有人用榔头敲打,一会又像是里面充满了水撑地要爆炸。伯姬扶着头,终于忍不住了,晕倒了下去。

“伯姬?”

“伯姬?”

嗯?睁开眼睛,伯姬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和木奶奶的住处了,躺在了绣着她最爱的云朵图案的棉被里。看到木奶奶关切地坐在自己身边,想要张口喊她,却一张口头依然有些昏昏沉沉。

“醒了!醒了好啊,终于醒了,这都睡了一天了。我见你前几天一天一夜没有喊我,还在想你这娃娃,真的祭祖之时还是表现的这么好,早知道之前就带你进去了。没想到祭祖的时间结束了你都没出来,我赶紧进去找你。就发现你昏倒在地上,”木奶奶声音里有些焦急,一会儿摸摸伯姬的额头,一会抓着伯姬的小手,十分关切,“然后你手里还有这几颗奶渣。”木奶奶笑着假装责备伯姬。

啊,原来我倒下的时候还不忘抓了一把奶渣,伯姬心里有些窘迫。

“醒了就好,你饿就该早点喊我呀,真是的,这孩子也太实在了。”木奶奶把桌上的奶渣拿过来放进伯姬手里,“你再躺会,我去看看给你做的饭怎么样了。刺儿盖叔叔知道你饿了整整两天之后,特地出去给你抓了只羊要补补。”

羊肉!伯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原来木奶奶以为自己是饿晕过去的。伯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好像看过那牛皮书,便有了她和那位墙上的曾祖母之间的秘密一样。

伯姬又昏睡了许久,再一睁眼已经是夜里了,还是因为桌上羊腿的肉香把伯姬给馋醒了。估计夜已深,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声响了,偶尔还有村口那几家养的小狗互相叫唤两声。伯姬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抓起羊腿就啃了起来。填饱了小肚皮之后,裹了一件袄子,想去看看木奶奶有没有睡。

走出房门,看见院子里泄了一地的月光,书上有写水银便也是这般银色的光辉,中原还真的是什么都有啊。伯姬被月色吸引,走进了院子里,仰头去找月亮。只可惜,这山坳里抬头看到的天空是细长型的,两侧高耸的山峰都挡住了视线。月亮估计就刚刚越过了右侧的这个山峰吧。不过星辰倒是慷慨的,山隐族人头顶的这一片天空上也寄居着很多颗星辰,闪耀璀璨。像是一个个调皮的小朋友在和伯姬玩捉迷藏。可是看着看着,这星空似乎与往日不同。星星都还在那个位置,可是伯姬仔细望向它们似乎能看清楚星辰背后那排兵布阵的若有若无的银丝光线,好像看到了这些星辰下一刻要移动的轨迹,似乎又看到了某些星辰向凡间的有所指。

这些星星怎么了?伯姬收回目光,晃了晃脑袋,还是我的头晕还没好?

伯姬看向终日矗立在村子两旁的巍峨神山,却忽然觉得今日在这月光下,神山似乎变得也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有了生命。虽然并不是木奶奶所说的神将所化,但伯姬似乎看到了神山内部的溶洞和暗河,看到了山那边在背风处护着两个崽子睡觉的雪豹,看到了羊群紧紧蜷缩在一起静静地休息。这,这是幻象吗?再抬眼,雪山那头,跨过一片石滩和黄土地,竟隐约闪烁着古格都城的明亮。

伯姬不敢再看了。怕看到的东西越多她就要越害怕,这幻觉哪儿有这么清楚还仔细的?连羊群有几只她都能数得过来。伯姬捏紧了拳头,把指甲掐进了手掌心里,感受到疼痛才松开,奇怪,这不是做梦?

“伯姬!”木奶奶的声音把伯姬的思绪扯了回来,伯姬赶紧转身望向木奶奶,慌张地想把嘴擦擦干净,不知道刚才吃了羊腿是不是满嘴的油。看到木奶奶的眼睛,伯姬刚抬起的手便愣在了嘴边。木奶奶的眼睛里似乎是有个小人在说话,声音也是木奶奶的,这孩子怎么出了洞之后这么奇怪,她妈妈小时候并不这样啊,难道叔叔说的公主的故事是真的?

伯姬睁大了眼睛,害怕极了。木奶奶只是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什么话都没有说啊,为什么我在她眼睛里读懂了这么多?

这孩子怎么了?呆住了?不会是在洞里被吓到了吧!木奶奶伸出手在伯姬眼前晃了晃。“快跟我回屋里去。这手都冻僵了快。”

伯姬坐在椅子上上,拿着暖手壶,怎么都想不通。这世界怎么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刚才木奶奶的眼睛告诉我这和我母亲当年不一样,“木奶奶,我母亲,”伯姬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木奶奶一直坐在另一头的椅子上给伯姬煮热水。“我母亲十岁的时候,也进过公主洞吗?”伯姬看着木奶奶的背,她鼓起了勇气,想要再确认一下自己刚才是否真的能从人的眼睛里读出心声。

木奶奶听到这个问题,背瞬间有些微微挺直了,随后很快又恢复了,回过头来,眼神里有些闪躲。伯姬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直直地看向木奶奶的眼睛。

这,怎么和这孩子说呢。哎,迟早也要说的。木奶奶把手里的抹布放下,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是啊,你母亲当年十岁的时候也进去过。不过她很快就出来了,洞里有些暗,她有些害怕,非让我陪着,可族规里定了不准。我也是狠下心来没进去,和你这次一样。她后来饿了,很快就出来喊我了。不像你,倒是硬撑着,把自己饿昏了过去。”

嗯,木奶奶似乎说的就是她心中所想。

“木奶奶,以前你说,我的父亲母亲是被山神留在了山上。”伯姬低下头,怯怯地说起这件事。伯姬心里始终有个心结:父母那一夜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木奶奶和族人都告诉自己他们是外出的时候被山神留下来做客了,可是,即使是年幼的她也不相信,山神就是山隐的守护者,怎么会不让伯姬的父母回家呢。伯姬幼年的时候,曾一个人乱走迷路了,找到了族里人浣衣的水源,正准备跑过去,却听到对面的塔伦叔叔跑过来着急忙慌地喊河边的妻子说阿别和她的丈夫出走了,留下一封信像是再也不要回来了!阿别就是伯姬的母亲,帖海别吉。

木奶奶愣了愣,抬头笑着对伯姬说,“傻娃娃,山神大人是我们的守护神啊,你的母亲也是蒙古尊贵的公主,自然要好好招待。”

伯姬猛地抬起头,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原来她低下头,眼里早噙满了泪水,她只希望木奶奶这一次可以给她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木奶奶愣住了,伯姬看向她的眼睛就像那高原雪山上的小豹子,充满了警惕和稚嫩的怒气。伯姬望见奶奶眼睛的那一刻呆住了,眼里的愤怒一瞬间就消散了,取而代之地是悲伤。

“木奶奶,你别骗我了。你的眼睛在和我说,他们是抛下了我,离开了山隐族人。”

木奶奶惊地瞬间站了起来。腰间喀嚓响了一声,“哎哟”木奶奶忍不住惊呼一声扶住自己的腰。伯姬赶忙站起来扶奶奶坐下。

“你说,你说我的眼睛告诉你的?”木奶奶把伯姬的手从腰间抓过来紧紧握住,抬眼望着她。木吉拉松已经年迈的双眼里忽然燃起了星空一样明亮璀璨的光,像是抓住了神迹一样的激动。

伯姬点点头。

“苏醒了。果真苏醒了。叔叔说的,公主说的竟然都是真的!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木奶奶激动地坐直了腰,两手攥地伯姬的小手生疼。“那张牛皮,我放在台子上的那张牛皮你可是看了?”木奶奶想起进去找伯姬的时候,发现伯姬昏倒在地,那张牛皮敞开着放在桌上。

“嗯,看了。”

“那上面,可有字?”木奶奶急切地问到,看到伯姬咧着小嘴才发现自己弄疼她了,赶紧把手松开给她揉了揉。

“全是字。”伯姬低下头,她明白了。

木奶奶好像是看不到牛皮纸上的字的,牛皮纸上也写了这封信用了作者特殊的念力加持,只有能够与那牛皮书信的作者一样双目通神的子孙才可看到,而对于他人,则就是一部无字天书。

许久,伯姬低地脖子都有些酸了,木奶奶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她抬起眼看向她,却发现木奶奶的眼里竟然噙着泪水。伯姬赶紧伸出小手帮木奶奶擦去泪水。

“伯姬,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山隐族的阿隐了。”

伯姬的小手愣在空中,木奶奶的眼睛里有着好多好多的情绪,伯姬都读不过来,有欣喜,有敬畏,有激动,有不安。阿隐,族规里说只有被山神和尊贵的监国公主的祖先之魂所选中的血脉苏醒了之后的族长才能赐名阿隐,因为阿隐是有守护山隐全族的力量,双目通神,可看穿一切事物,可与天地对话!

四 神山的子女们终将相遇

刚刚破晓,雪域上空出现了金色的光芒,刚升起的太阳照射在神山山顶上,那雪白的地方似乎就被披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铠甲。日照金山,神山脚下一群来朝圣的僧人深深跪了下去。

藏夏村子里还是一片宁静,众人都还在熟睡中。李景末这个时候学着村里堂哥和一些长辈出门登山时候的样子,把裤脚绑紧,塞入一个小小的匕首。昨晚蹑手蹑脚地去伙房里偷拿了几块肉馕,早早用布巾包裹好了塞进袄子胸口的空档里。似乎景秋堂哥往日里出门的时候就这样打扮,应该没什么遗漏了,嗯!景末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的装备,觉得可以出发了!

从八九岁开始,景末便经常看见景秋堂哥和村里其他哥哥叔叔们从村子后面有一条路出去,有时候一人,有时候三两人说笑结伴着去。自从有次偷偷跟着他们发现他们是登山去了之后,便经常央求着父母和哥哥们也要一起去。可是从来没有被允许过,父亲说自己胳膊腿太细,不够强壮;母亲说神山有灵,不接受小孩子上去,景末若是跟着堂哥,堂哥也会一起被拒绝进入神山的。不让登山也就罢了,村里去不丹,或是去古格都城,还有村头的李旭叔叔竟能去往德里苏丹国做生意买卖,听他们回到村里说的见闻简直让景末心痒痒的!这些负责外出行商的队伍里也不能带上景末!

于是景末天天就在神山脚下奔跑,每天都试着能不能跑起来比风还快;堂哥在村里的时候便缠着堂哥学习一下手脚功夫,练基本功,一心想让自己变地强一点,再强一点。也许过几年等到十二岁了,成为村里的小男子汉了,能像堂哥一样武功了得,便能够上得了神山,去得了域外。

那时候堂哥被路过苦行的高僧看中,因缘际会下便在村外找了一个洞口住下了,为的就是指点他一二。堂哥十二岁那年,照常去找这大师傅的时候,却见到师傅只留下一封信,人却早已云游而去了。景末一直就是哥哥的小尾巴,天天跟着他,那天也一蹦一跳地拿着几块饼和哥哥一同前去的,从哥哥身后探出头看见那信上也就寥寥数字,似乎是,“夏逝入秋。”小小的景末不懂这晦涩地几个字,刚准备问堂哥,却发现堂哥的表情似乎如临大敌,手握紧了无数次又松开,最终慢慢地把纸折好放在洞里之前师傅打坐的地方,用石头压好,跪拜了几次,便拉着景末往洞外走。景末想,堂哥这时候肯定很伤心吧,这位光头大师傅教了他三年了,景秋堂哥十分勤学苦练,大师傅也总是对他称赞不已。“景末,回去后你不要和任何人说师傅留下的字条的事情。”堂哥停下脚步,扶着景末的小肩膀,郑重地交代着。景末用力点了点头,堂哥很少说话,这样严肃的话就更少说了,景末知道轻重。再说,那几个字谁能懂哇。

就这样日盼夜盼地到了十二岁的生辰,可昨晚景末和父母提起过两天想和堂哥一起上山的时候,依然被否了!他已经是个儿高强壮的藏夏小伙子了,常年不允许登山或出远门,让他现在是全村里皮肤最白的那个!简直就像行商的叔叔们描述的那些游手好闲,从不劳作的公子哥儿一样!他羡慕堂哥有些黝黑的肤色,那是神山和太阳所给予的颜色。他羡慕行商的叔叔们见多识广,能够赚金子请好医生来村里给大爷爷治腿。

今天我可是满十二岁了,神山不会再拒绝我了。景末扎紧了腰带悄悄推门出去,心里暗暗想着自己成功登一回山,阿爸阿妈便不会再拦着了。

景末也知道父母只是担心他,村里的哥哥们说过神山上有很多艰险之处,更会有些虎视眈眈地动物隐藏地极好。前两年接连几位叔叔都一去不复返,村里有人说是山谷里的蒙古部落吃人,景末当时听着心里只觉得疑惑和这说法唬人,这西域雪山里怎么会有书上记载着漠北草原上的蒙古人?村里也有人说就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风神留下了他们的姓名。不过不论如何,此行需要万分小心,这几年跟着景秋堂哥的苦练应该也能帮上一些忙。

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小路,景末身形一隐,在村里的第一盏灯亮起来之前,就进了山路,从藏夏村里消失了。

已经准备上山的景末身手矫健,很快就来到了一片山谷碎石坡道,视野一下便被打开了。没想到村子后面稀松的小树林后蜿蜒前进一小会,竟能到如此开阔之地。景末抬头想看看这坡道的尽头,尽头处是一个山口,山口后面似乎有一大块蓝色的冰雪,他蹲下来,用手仔细摸过地上的碎石。那看来这一片应该都是冰川侵蚀过的地方,而那远处的冰蓝色便是退到山上的冰川了。这几年凡是有村里哥哥们从山上下来,景末都恨不得想问清楚每一个细节,所以对于神山基础的认知都早已了熟于心。

那便没有什么危险,小心点便是。景末直起身来,学着堂哥练功地姿势,轻盈地在石尖上点过,聚精会神地看着地面,找到相对较好的落脚点之后便迅速地踩踏着上山。

这一大片山谷坡道蔚为壮观,顶头的山口望着很近,当景末真正进入其中开始登山后却觉得始终都靠近不得。景末灵活地身影就像石间的小兔子一般在石头上来回飞跃,曲折前进。人在这石道上显得实在有些太渺小了。有些地方并无碎石,而是一大块高耸的岩石,景末用手指紧紧抠住缝隙,腰间一个发力,把右腿甩上去再慢慢把手肘放上石头,再把身体挪上去。若是有鹰在天空飞着,一定会看到这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明明有些稚嫩的动作,却就像生长在高山山坡上的动物一样动作干净,有韧性且灵活。

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跳跃不知过去了多久,景末找一块稍微平坦一些的大石块坐了下来准备休息一会,擦了擦脸上的汗,抬起头来看那山口,近了!似乎都能看到山口上的冰舌。景末掏出肉馕用嘴撕了一大块下来一边平缓着呼吸,一边慢慢嚼着。地上忽然暗了下来,景末抬头望着天。

天色有变。出门时候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已经乌云慢慢聚集了起来,渐渐地要望不见蓝天了。身旁和前路上的冰裂缝也狰狞了起来。多变的天气,景末心里想到景秋堂哥说过山上最需要时刻注意的就是天气。于是便三下五除二把手里剩下的馕塞进嘴里,准备继续前行,这一片地方一望无际,到处都是碎石,若是暴雨下来,无处可躲,只有去到山口!在山口上有凹进去的一块地方,可以躲进去挡雨。

阴云密布下的山色略显苍茫,风渐渐地变大了。能见度有些下来了。

终于!“轰隆隆!”第一滴雨打在岩石上的时候,景末终于爬上了山口,翻进了那延伸出来的石壁下狭小的空间。

回望来时的路,这一路竟有好几里。宽阔的坡道看似一望无际,人深陷其中攀爬的时候容易忘了时间忘了疲劳。这会儿歇下来,躺在不大的躲雨空间里,景末才觉得浑身肌肉有些酸痛。大概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了。出门的时候刚刚破晓,这时候估计是中午或是下午了。

景末在那儿躺着喘气休息了许久,才翻坐起来,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想来山神也是庇佑他的,才会等他将将到了山口的时候,这才降雨下来。景末胸口还有些起伏,一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了很久才放松一下,另一个也是因为海拔的确上来了,往下看,大概有一千多米的落差,还好他常在山脚下跑步,并不会在乎这一点高度。

雨一直下。不知过了多久,从那山脚下便开始放晴,很快,山口这里的雨也停了。景末走出去望了望天,风停了,头顶上那是一望无垠的蓝天。时机难得,景末暗想着便检查好身上所带的物品再次上路了。

身旁就是冰舌,再往前走就能遇到真正的冰川了。脚下的地像是那坚硬的棉花一样,冰雪裹住了地面上的岩石,在阳光下时不时会反光刺眼一些,还有一些裂缝里正在极其缓慢地流淌着冰河,慢到景末等了等都看不出来有流动过。走了许久,冰裂缝多了起来,地面也陡然变地陡峭,景末尝试了一下,太滑。这里的地面冰雪已经积地太厚,不在像之前还偶尔有岩石露在外面,这个坡道上的冰雪大概已经覆盖了千万年之久,景末的布鞋是上不去的。于是他开始打量四周,看看是否有别的小径。

右手边的山峰里似乎有一些小路可以通往别的地方,景末想了想,第一次登山,也只是试试自己最远可以走到哪里,也并非只有这一处山峰攀登不可,便抬脚往右边去了。

神山肃穆庞大,望着近在咫尺的山峰和岩石,真正用双脚丈量起来就会发现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景末走到一半,风又渐渐大了起来,这儿的风里不像是之前石坡上的风只有泠冽,这儿的风里夹杂了无数细小的冰雪颗粒,挂在脸上手上都刀割似地疼。景末把肉馕的布巾解开系在脸上才方能前进。

风越来越大了。在耳边呼啸着打了个弯儿再咆哮远去,视野里已经是一片皑皑白雪,伸出手,景末低头,勉强用力才能看到五指。我是否要返回山口那儿?这样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景末心中有些着急了。可是四周环视一圈,还哪里能辨别方向!天地一色,再也找不到那山峰,那山口,还是刚才尝试了无法继续攀登的冰川了!!

“啊!”

这里密集的冰裂缝,景末再也无法小心了。哪怕是寸步向前慢慢移动,也实在看不清地面。景末还没反应过来,竟失足踩入一条冰河,一个失重,跌落了下去。似乎是条很窄的逢,景末正好侧身掉了进去后跌落在一个坡道上向下滚落。

良久。没有想象中的刺骨的冰凉,没有想象中的脚掌被冻在河里。身体四周似乎有些暖和了起来。眼睛在雪地里呆了太久,一时有些看不清周围。倒是屁股,不出意外地十分地疼。

“巴丹,你去看看那是个什么人。”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脆地,十分有朝气。

“阿姐吓人,你是族长你应该去。”还有个更稚嫩的小奶音,不过中气很足。

景末揉了揉眼睛,想让它尽快适应起来,这是哪儿,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自己不是在雪山上从冰河的裂缝里吗?

“你这个胆小的小娃娃,跟着我!有我保护你!”声音往这边来了,可视野里还是有些模糊。景末努力甩了甩头,眼睛这是怎么了?

“哎呀,你这小肉手别拉着我衣服,我要站不稳啦~~~!”小姑娘似乎在前面准备爬上坡来,没想到一个可能是身后的小娃娃有些害怕,抓着阿姐的衣服让小姑娘一个重心不稳,似乎是要跌倒。

“小心!”景末有些看不清楚,但还是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怕那小姑娘摔着。

结果,伯姬倒是往后一仰,赶紧后脚踩稳找到了重心,往前一看,惊呼了一声。巴丹小肉球被自己下意识地推了一下,和那坡上滚落下来的人撞在了一起!巴丹倒是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揉着手,山上掉下来的那人好像是,仰面直接昏过去了。

五 你跑不过它

脸上有些痒痒的,景末抬手在面前挥了挥,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阿姐阿姐!哥哥醒了!”巴丹一直在景末身旁用一根野草逗他的鼻孔玩儿,看见地上的人醒了,吓得跳起来赶紧去找阿姐。

景末用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我这是在哪儿?没有做梦吧。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哎哟,可疼。还在山上,四周的确都是山峰环绕,高耸入云,却看不出是藏夏村头附近的那座山峰。山谷里的温度比刚才在山口上要温暖许多,自己还在刚才滚落下来的山坡上,这里的坡上倒是长了许多野草野花,多是土沙,石头少也小多了,并没有那么硌人。不远处有个圆圆的小娃娃跑跑跳跳地去找在一条细长水流旁蹲着的小姑娘。

“醒啦?”伯姬站起身,刚才那男孩儿滚落下来的时候,有块布巾落在了坡道上,她正在水里洗着那条布巾。听到巴丹说那人醒了,便赶紧把布巾的水拧干,拉住巴丹的手一起走过去。

“你是谁?”

“你是谁?”

阳光照在神山上被冰雪覆盖着的山壁上,折射进这个山谷,照在了伯姬和景末相遇的地方。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女有些好奇又有些警惕地看着对方。

“嗨,看你刚晕倒的份上,我就先说吧。我叫孛儿伯姬。嗯,不过,”伯姬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你就叫我阿隐吧。从今晚后我都叫阿隐了。这是巴丹。你呢?”

景末看她二人也都是孩子,这位自称是阿隐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放在肩膀上,穿着缝着金丝的素色袄子,看上去活泼的紧。巴丹就是一个还刚到阿隐膝盖的小胖孩子,便也稍稍放下了心防。“我是景末,李景末。”

阿隐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名字,发现手里有些凉。才想起来把布巾递给他,“喏,你的布巾。我看你掉下来的时候它也脏了,就顺手给你洗啦。”阿隐想看看他的眼睛,判断一下这人说的是否属实。

自从那个晚上木奶奶说从此便要改名阿隐的时候,她便觉得这种读人心的能力有些新奇。竟然能一眼看穿众人内心!十岁的阿隐觉得自己厉害极了。

虽然若是用眼睛用的多了,时有头疼,但想到自己有着通天的本领就觉得特别神气。有时候发现族人们在隐瞒一些心思的时候总会得意地把他们的真实心意说出来。

可是很快,族里的人渐渐地都不和她说话了。遇到她,总是低着头或者绕着路走开了。木奶奶让全族的人从此便喊她阿隐,可是有些晚上,她却开始悄悄想念起了族里人亲切地喊她伯姬的时候。阿隐去找木奶奶问为什么大家好像都不喜欢她了,就连刺儿盖叔叔有时候都不愿意和她说话了,如果说话总是别过脸去,不让阿隐看到眼睛。木奶奶笑着安慰她说,那是因为阿隐成为了山隐最强的族长了,族长就是和大家有所距离的。大家是开始敬畏阿隐了。

阿隐有些想不通,觉得这份所谓的敬畏,似乎并不好。阿隐不开心,族人也不开心,这怎么会是好事呢?

阿隐渐渐地学会了看到什么都不再去说,只会移开眼睛笑一笑权且听着。似乎这样,才会有人敢与她说话。但始终说话的伙伴们还是几乎没有了。

族里现在也只有巴丹还天天跟在阿隐后面,阿姐阿姐的喊着。巴丹的眼里满是纯净和天真烂漫,阿隐也最疼他。这天木奶奶有些事情要外出,阿隐便悄悄带着巴丹来村外探险来了。听到远处的有响动,没想到捡到一位从天而降的少年。

景末说这谢谢,伸手来拿布巾。阿隐热烈地找到他的眼神看过去。

两人都懵住了。

景末拿到了布巾的手却忘了收回来,这位山里的阿隐姑娘的眼睛格外明亮,有着太阳的炽热,也有月色的温柔,更有那千万星辰的璀璨。再一看,她眼里似乎有着千千万万种情绪,却最终化成了一股柔和。真好看。神山里的阿隐,难道是山神的女儿吗?

阿隐愣住了。景末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藏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翳,像是戏文里说江南水乡清晨里,水面上泛起的水雾一样。水雾飘渺灵动,背后却依然是平静的水面。正如景末的眼睛里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没有一丝波动,像是深不见底的却又像空无一物。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隐不信,是自己眼睛用了的太多了?还是,还是失去了那个能力?她心里稍微有些慌张,急忙抓住景末还没来及收回的手,一着急把景末往身前一拉,自己也蹲了下去想要凑上去看。一时间,两人竟贴地如此之近。阿隐没有在乎这些,只是紧紧地看着景末的眼睛。

不对,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也并不像以前没有双目通灵的时候,看其他人的感觉,和那种普普通通地看不出心思是不一样的。这位叫做李景末的少年,心中真的空无一物?还是说,只是他我看不穿?

阿隐皱起了眉头,不自觉地呼气重了些。呼出的空气轻轻吹在景末的鼻子上,景末有些痒。

“阿姐怎么啦?”巴丹伸出小手抱住阿隐的胳膊,阿隐才发现自己和少年离地太近了。惊地赶紧松开了手。景末也讪讪地赶紧把布巾拿回来放进怀里。

“没事。”阿隐心里有些纳闷。这个少年并不是山隐的族人,那是不是自己也许只能读懂山隐人的内心呢?

想到这里,阿隐忽地有些失落,却又有些欢喜地松了口气。失落是发现自己的能力并不是那么的神奇,却同时有些欢喜,是因为也许这样族人就不会再这么躲着她,也许这神山外面的人,戏文里的大千世界里也还会有人待她如正常人一样了。

“没事哒!”阿隐又说了一次,这次的语气欢快极了。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人开心不已的事情,阿隐抬起眼睛,欢喜地摸摸巴丹的头。景末对这位小姑娘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这一句话说出来,眼睛里亮闪闪的。

“阿姐,饿。”巴丹抱着自己的小肚皮,委屈巴巴地抱住了阿隐的腿撒娇。

阿隐抬起头,日头有些弱了,今天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可这眼前的人,“李?”

“景末,喊我景末就好。”景末见小姑娘皱眉。

“好,那,嗯,景末兄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里,回家的路可认识吗?”阿隐想了想,戏文里似乎这神山外就是这么喊刚认识的少年郎的?

哈哈哈,景末心里一个没忍住。景末兄弟!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更何况出自一个像神山精灵一般清秀可爱的小姑娘之口。

阿隐见他嘴角有些抽动,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连忙走上前去。景末看着她忽然靠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凉凉的软软的小手便搭在了他的额头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隐自小不舒服的时候,木奶奶总会先把手搭上额头看看热不热,于是她也有一学一。

景末还从未和女孩子这般亲近过。刚才又是近乎贴面,现在又是肢体的碰触。虽然偶尔景合妹妹来村里的时候会一起玩耍,不过那也是大家一起又是兄弟姐妹,总和这里的,有些不一样。

“并不发热,那应该还好。巴丹饿了,我们得回去了。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回家方便吗?”阿隐收回了手,关心地问道。山隐村子附近很少见到外人,要么是村里的刺儿盖叔叔带着几位叔叔去外地兑换货物,要么就是白玛或是他的父母从不丹运货物过来。阿隐也问过木奶奶,为何他们要隐居山中;木奶奶说因为山隐族世代使命就是守山守阿隐,山外似乎有些危险,于是叮嘱阿隐不要随意出了村子。白玛和他的父母据说世代为山隐族运送货物,也是山隐的旧人,故而信得过,若是有其他人找到了村子,阿隐便要立刻躲起来。

所以,这位景末兄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看他当时从一个山坡上滚落下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回的了家。

“我十二岁了,如果比你年长的话,你便叫我景末哥哥吧。”景末爬起来,往刚才摔下来的地方上看去。

“我还是喊你景末吧。”阿隐心想,我可是山隐族长,岂能在巴丹面前喊外族人哥哥,那不是扫了我族长的威风。

“嗯。”景末回过头来,心里却对阿隐稍稍有些不舍。不过天色的确不早了,再不回家,阿爸阿妈也要担心了。

“好,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回家也小心。”阿隐拉住巴丹还放在肚皮上的小手,准备往村子的方向走去。还没回过头,忽然就僵在了原地。“嘘--”阿隐轻轻地示意了巴丹和身后的景末。

巴丹不解地抬头望着阿姐,刚要出声,阿隐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巴丹的嘴巴。景末也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阿隐为何会忽然间绷住了弦一样的紧张。顺着阿隐的眼睛望过去,不远处也就是一处普通的积雪盖住的山壁和一些碎石,什么也没有呀。

那里!就在数十米远处,有一只雪豹!它是个母亲,身后绕过几个弯的小山洞里有两只刚学会奔跑的小雪豹在互相打闹着。而它们的母亲正虎视眈眈地往它们的方向极度缓慢地匍匐着,准备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再骤然发起攻击。若不是阿隐的眼睛能辩伪装看清万物本相,这三个孩子,至少巴丹,估计是要做了雪豹母子的今晚盘中餐了。

巴丹这时候也感受到阿姐的紧张了,于是默不作声,两只小手箍紧了阿姐的手。阿隐知道景末可能没看到雪豹,伸手把景末拉近身旁。阿隐的手这时候因为紧张而更有些冰凉,手心还出了些汗。景末能感受到手掌心里包住的小手在微微颤抖着,但却异常坚定,用力地带着他慢慢地往后退。

“前方有雪豹。”阿隐轻轻地把消息告诉景末。小手也在景末的手心里用力按了按,似乎是在告诉他不要害怕,有她在。

景末听到是雪豹!瞬间毛孔都竖了起来,浑身进入了戒备状态。不过身边的这个小人儿,一手牵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一手牵着比她高出一个头又比她强壮的我,眼里死死盯着前面的一块石头一样的地方,眼神里满满地是警惕和小心,却恰恰没有丝毫恐惧,更是拉紧了身边人的手,她那纤小地身躯似乎能够顶天地里地保护起这方小小空间里所有正处于危险的生命。景末用余光看着阿隐,心里有处地方不断地在怦怦,怦怦地跳着,好像知道这往后余生里,眼里便要全都是她了。

景末反过来捏了两下阿隐的手,让她放心,不要害怕。身体慢慢地蹲了下去,右手往小腿肚处去摸那把出门前特意装着的匕首。带匕首,一是为了开路凿冰,还有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防这些猛兽。

阿隐感受到景末的异动,有些惊讶地快速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手里刀光一闪,她也知道了,于是不再看他,继续紧紧盯着豹子的动向。

景末的手有些挣扎,似乎是要逃开阿隐的手心。不行!阿隐用眼神狠狠地制止了景末。她知道,景末是想自己去引开雪豹,“你跑不过它!”阿隐压低了声音,紧张地说道。

景末微微一笑,这小丫头,随便一动便能知道我的心思,还真的是机灵。

他慢慢地看了看四周,都是山路,多碎石,这种地面上的确跑不过那头豹子。平日里在村外与大风赛跑,可几乎都是平底草原。的确不能冒险。不过,景末扭头看了看身旁的阿隐和巴丹,为了他们,我也要拼一次。

阿隐紧紧拉住景末的手,她不知道景末要做什么,但看上去一定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透这个人,但他的眼神让人安心。

“跑不掉,我把它吓走。”景末的声音低低地从身边传来。轻轻地却很有分量。阿隐不敢移开眼睛,雪豹又前进了两步,如果此时放松警惕,它就要飞奔起来了。我们这里巴丹最小,雪豹一定会以他为目标,阿隐想到这里,拉着巴丹的手,让他慢慢地退到阿隐身后去。景末说的不错,跑是跑不掉的,那么就只能与它对抗,如果真的能把它吓走也是好的。

阿隐紧紧,紧紧地盯着雪豹的双眼。那双眼里没有思考,却有着单纯对猎物的锁定和猎杀的欲望。祖宗刻在牛皮里的信上说,双目有灵,可与天地对话。可是这几个月来,对于这世间万物,阿隐只能说稍微读得懂一些,却还不晓得如何进行沟通。如果我能够让这雪豹感到恐惧,也许它也会退!阿隐心里把这些念头都迅速过了一遍,想着要如何脱身。

景末已经慢慢地走到了阿隐和巴丹的身前,轻轻放开了阿隐的手,放开的时候温柔地在阿隐的手背上拍了两下,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他有安排。只见景末张开双臂,把阿隐和巴丹护在身后。身子缓缓矮了下去,右手握紧了匕首。天色已经不是那么亮了,匕首反射的出来的光在山谷里有些耀眼。

雪豹已经走到景末能看见的地方了。一人一兽就这么对峙着,山谷里静极了,就像那暴风雨狂袭而来的前夕那样的寂静,空气里都能呼吸到紧张的味道。

雪豹慢慢伸出前掌,悄无声息地落地,景末不再退后,而是也大跨步向前踏了一步,喉咙里低低地发出吼声,眼睛死死地盯着雪豹。

阿隐把巴丹紧紧护在身后,一刻也不敢松懈,手心里全是汗。

对峙了许久,阿隐前额的汗水都要流进眼睛里了。可她不敢揉,连眨眼都不敢!

唰!扬起尘土,雪豹骤起,往景末方向扑过去,景末绷紧了身体像一根离弦地箭一样弹跳起来,迎面冲了出去!

阿隐不禁惊呼出声,可没有放松,再次尝试把所有所有的想法和念力都集中在眼里,想着要去恐吓那只豹子。希望自己能真的目光如炬,能帮的上景末一二!

雪豹伸直了两只前掌,向靠近了的景末飞扑上去,却就在那将将掌风能打到这人类少年的肩颈的时候,脑袋一空,似乎感受到了附近更恐怖的一股气息,急忙收掌。而景末趁机挥舞匕首,划伤了豹子的掌心。雪豹痛叫一声后落地,便急忙往山上跑去了。

景末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呆了似的,手脚紧绷地时间太长,危机解除了,瞬间有些脱力。

彼时景末和阿隐都还不知道自己就在刚刚,同时拯救了对方的性命。

“阿姐!阿姐!”巴丹低低又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赶忙跑回来,却发现阿隐晕倒在地。

六 最小的勇士

景末见到阿隐晕倒在地,心里一阵揪紧,赶紧跑了过来。“巴丹,你阿姐怎么了?”

“呜呜呜,不知道,阿姐,阿姐刚才一下子就忽然倒了。哥哥,你快看看她呀!”巴丹的声音里有了哭腔,肚子也在咕咕叫,刚才一直被阿姐紧紧护在身后,根本没看清那和哥哥打斗的野兽,但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巴丹别怕,那豹子已经走了。”景末看着巴丹心神不宁地样子有些心疼,才这么小的一个娃娃。他低下头去观察了一下阿隐。阿隐的呼吸还算平稳,可能是紧张地有些脱力了。这也难怪,他刚才也只是顶在前面挥了一刀,心里也是紧张地不行,刚才手脚都还有些发抖。阿隐可能是担心巴丹和自己,所以更是忧虑。应该只是脱力,休息一会应该会好。

“巴丹,阿姐只是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会。你知道怎么回你们的家吗?”天色暗了下来,又经过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地对峙和搏斗,景末也有些筋疲力尽。

巴丹乖巧地擦了擦眼泪,可是为难地摇了摇头。“都是阿姐带着,我,我不认识。”巴丹有些委屈地咬住了嘴唇,阿姐为了保护自己都晕倒了,可是自己连路都不识。没法带阿姐回家休息。

刚才也观察过了,如果要去寻找回藏夏的路,估计也要找一段时间。现在大家都又饿又累,而且如果把阿隐和巴丹放在这里自己先去探路,又不放心。景末低下头想要想一个完全的办法。

“不过,我和阿姐有时候会在这水里捞鱼。阿姐说,木奶奶定期会让刺儿盖叔叔带点鱼回来放进村子旁边的一些水洼里。”肚子又在抗议了,巴丹摸着自己的小肚皮,如果阿姐就是睡一会,那不知道这位哥哥能不能捞鱼给自己吃。

景末听到此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小不点,倒是心宽得很。看来的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原地休息了,等阿隐醒过来,一切都好办。“你阿姐能捞得到,我肯定也可以。等会她休息好了,起来也要吃一些的。”景末默许了巴丹的提议。可是,自己有匕首,也能用手抓,可四下找不到火引子,这可怎么吃呢?

“太好啦!”巴丹简直要欢呼起来,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些家伙什。

景末瞪大了眼睛看着位小娃娃从他的袄子里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很多个东西,有火引子还有几个小纸包。太好了,这下就有火了。能生火,不仅能吃鱼,还能取暖吓退一些野兽,可是那纸包是什么?

就见这巴丹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小纸包,里面都是白花花的奶渣!

他赶紧自己拿起了两个塞嘴里,小手也不忘给阿姐的嘴里塞了一个,正准备收起来的时候,看见景末瞧着他,又把小手摊开送到景末面前,“阿哥你也吃一个!”

嘴里嚼着奶渣,挽起裤脚,在这冰凉地山谷水洼里捞鱼。李景末大概今早壮志酬筹地出门的时候,可没有想过现在的自己竟在做这个。哎,吃了别人的糖,就必须要给他抓几条鱼呀。刚轻轻地把阿隐抱到这水源旁边,还被巴丹小娃娃警惕地盯着,生怕要把他阿姐吃了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景末迅速地把刀扎了下去!拎出水面便是一条在刀尖上还在活蹦乱跳地鱼,景末把鱼拍晕,扔上岸,对着巴丹说,“巴丹看好鱼啊!我再给你阿姐抓两条再上去。”

原来神山的山谷里竟然也是有鱼的。以为这神山上除了冰雪便是岩石,没有活蹦乱跳地东西呢。可是今天,竟然不知道从哪条冰裂缝里掉到这个山谷来,遇到了雪豹,遇到了阿隐和巴丹,就连这旁边的水洼里都有好多条肥美的鱼儿。神山有灵,李景末是真的信了。

景末又扔上来几条鱼,这才上岸,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色彻底暗了下去。下水之前,用巴丹带在身上的火引子架起了火堆,让他们姐弟俩在旁边烤着火,也暖和些。原来这阿隐经常带巴丹出来在山里四处逛,身上总会带着几个火引子,万一饿了便去抓个鱼烤来吃。听巴丹说,村里照顾阿隐的那位奶奶平日里总不准他们出来,所以只要那位奶奶有事在忙,阿隐带上巴丹溜地比谁都快。

景末也在火堆旁坐了下来,一边烘烤一下自己的湿了的裤腿,一边也把鱼用匕首稍微处理一下,找了几根木条串好。火光一窜一窜的,照在旁边正在熟睡的阿隐脸上,把她的小脸照地红扑扑的,隐约还能看到那长长的眼睫毛有些微微地颤动,可爱极了。

“阿哥,你说阿姐怎么还不醒呀。”巴丹凑过来,嘴里说的是关心阿姐的话,眼睛却是很诚实地盯着景末手里的鱼,小手还不易察觉地搓了搓。

“应该等会鱼烤好了,就会醒了。”景末安慰着他,不忍拆穿这位小娃娃的心思。

“嗯嗯,一定是这样的。”巴丹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他其他几个小纸包都拿出来,放在面前的地上放好了。

“你这些是什么?”景末终于忍不住了。

“佐料呀!有盐巴,有糖,还有白玛哥哥上次专门给阿姐带的什么胡椒什么的。”巴丹眨着大眼睛,自豪地一一给景末介绍过来。

。。。准备地,如此齐全。。。

景末看着正在熟睡的阿隐,觉得这对姐弟还真的是他在神山上的师傅了。要烤起鱼来,他们俩还真的是,万物俱备啊。。。

火堆上的几条烤鱼已经滋啦滋啦地在往外冒油了,再过一会儿就能吃了。巴丹已经馋得咽了好几次口水。烤鱼这种技术活儿,巴丹不久前拍着胸脯一手包办了,说他经验足,阿姐都说他烤的鱼好吃。景末也躺了下来,听着火堆里干草和木头噼里啪啦的声音,望着几座山峰之间夹出的那片星空,心里无比宁静。

既来之,则安之吧。一时半会肯定回不去的,之前让巴丹指了一下自己掉下来的地方,发现实在是没有办法爬上去。看来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景末有些想自己的父母,他们肯定要担心了,之后也许更不让我上山了,想到这里,景末叹了一口气。

忽然心里一动,侧过头去到看巴丹身旁还在熟睡的阿隐的侧脸。阿隐,孛儿伯姬,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不过看到她,原先有些因为回不了村里说服父母自己能登山了的懊恼情绪便一瞬间云消雾散了。心情安静了下来。

好像就可以这么一直看着她。

“烤好了!”巴丹欢快地拍着小手,扯着景末的袖子,想要让景末拿给他。

景末一股脑儿坐了起来,宠溺地摸了摸巴丹的头。“呐,第一条鱼就是巴丹的。烤鱼的功劳可都是你的!”巴丹还煞有其事地给自己的鱼上撒了点盐,歪着头想了想之后还大胆地撒了撒胡椒。可惜,一口吃下去,被呛地连连咳嗽。“这什么味道!咳咳,真的是,咳咳,”巴丹赶紧把撒了胡椒的鱼塞进景末的手里,张大了小嘴,两只小手都忙不迭地往嘴里煽风。眼泪都要咳出来了。

“胡椒是辣的,你这么小的小娃娃,还有这个胆量?来,你吃这一条,你这条给我吃吧。”景末忍住笑,拍了拍巴丹的背,又重新给他递了一条。

皎洁明月已经升上正空了,将将好就在这山谷的正上方了。今夜月盘又大又圆,明亮的很,照进这小小的一片山谷。山谷里有一簇不大不小的篝火火堆,旁边有三个人的人影。其中一大一小正在张大了嘴边哈气边扯着鱼肉,而另一人,躺在他们旁边,似乎在酣睡。

“巴丹,你们是从哪里走到这山谷来的?”景末忽然想到还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住哪里。

“我们是山隐族人啊,就从村里过来的呀。”巴丹专心致志地在挑鱼刺。

“山隐族?”景末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以往上山的哥哥叔叔们,去这个方向行商的藏夏村人似乎都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对呀,阿姐说我们是因为隐居在山里,所以老祖宗懒得起名字,就叫山隐族了。”

隐居山中?是自己孤陋寡闻了。神山山脉绵延不断,这山中的人自然会有,可能还会有更多的这样的山隐族呢。景末若有所思。

“嗯,”阿隐似乎有些醒了,喉咙里轻轻地发出了一些声音。

“阿姐!阿姐你醒了!”巴丹连忙放下鱼,凑近了阿隐。

景末也放下鱼,跑到另一边,轻轻地准备扶阿隐坐起来。

“嗨,我说我梦里闻到什么东西那么香,原来是巴丹的烤鱼呀。”阿隐坐起来,看了眼前景象,声音有些虚弱。

“你,感觉如何?”景末一时间也不知道问些什么,阿隐坐起来之后便迅速收回了手,显得有些局促。

阿隐看着巴丹津津有味地吃着鱼,小嘴巴上都还有一些鱼皮粘在上面,顿时便安心下来。刚才,刚才我怎么会忽然晕倒?想到这里,阿隐忽然觉得头还是有些疼。便不自觉地用手扶住了头。

“头疼吗?”景末见状,语气中多了一丝忧心。

阿隐轻轻摇了摇头。还好,还能忍得住。这样的头疼就像之前双目之灵用得过多了时候的疼痛一样,就是那种眼睛酸涩,整个头顶里面似乎有些小鱼儿在四处乱窜一样一阵一阵地抽痛。刚才,一心想要传达给那只豹子一个信息,就是尽一切可能吓退它,也不知道成功了没,见到它扑景末并未成功后,就实在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了。看来那位祖宗留下的信里说的神山朝拜之旅是势在必行的了。

见阿隐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说话,景末去水边掬了一捧水来,让她喝几口。

阿隐有些心怀歉意地看着他,想必巴丹是麻烦他照顾了,刚才也多亏了他才能成功斥退那豹子。这一次出来,还真的是什么都给碰上了。竟然能碰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山外人,更何况极少在村子附近出现的雪豹。

“来,吃条鱼吧。才能有些力气。”景末递给她,也贴心地从巴丹的盐巴纸包里顺了些佐料。阿隐喝了几口水后,方才觉得身体又是自己的了。接过景末的鱼,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扑鼻地香气,肚子这才咕咕叫了起来。便也不多说,大口朵颐了起来。

当空的明月已经悄悄将身形躲进了旁边的一座山峰后面,深夜里山谷中的烤鱼三人组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处境,吃着小鱼儿,有说有笑着。

“景末,你说你们村子就在那山脚下?”阿隐好奇地看着他。村里外出的叔叔们从未提起过藏夏这个村子。难道藏夏也和山隐一样,把村子整个隐藏起来了?嗯?隐藏?“哈哈哈,景末景末,你说我们两个村子,一个是山隐,一个是藏夏哦,连起来不就是隐藏?哈哈哈”阿隐似乎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把自己都逗乐地前仰后伏。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有这个意思哈哈哈。”景末蹙了蹙眉,发现还真的是这样。难道这神山的子民们竟都这么不爱张扬,喜欢把整个村子给臧起来?

巴丹也听不大懂阿哥阿姐在笑什么,默默地拿起第三条鱼开始吃。

“你经常带巴丹出来烤鱼?”景末有些佩服这小小巴丹的食量。

“是啊,你别看巴丹吃得多,他可厉害着了,虽然才五岁,可是和族里其他孩子摔跤的时候,能把十一二岁的孩子都摔在地上。”阿隐骄傲地看了看巴丹,“他是我身边的小勇士。”

巴丹见阿姐称赞他,连忙深深地点了点头,“巴丹要一直跟着阿姐,保护阿姐。”

一位五岁孩子的话,也许众人听了不会放在心上,景末第一次见他们,也只觉得姐弟情深。

不过阿隐记住了,阿隐相信巴丹说到做到。

巴丹说出的这句话更是他心底里的一句话,他这一生,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阿姐,他真的做到了。

七 走 跟我回山隐

景末又拾来一些干草放在火堆旁,巴丹在一旁已经打盹儿睡着了。阿隐把身体往后仰着,双手撑在身后,望着夜空有些出神。

景末添了一些干草进去,搅了搅,让火堆烧地旺一些。夜深了,巴丹和衣而睡,不能着凉。他隔着窜动的火苗静静地望着阿隐的侧脸,在猜测她正在想些什么。

阿隐似乎觉察到他的眼神,不再抬眼看着星空,而是平视找到了景末的眼睛。透过火光,也许也是休息的还不够,那一双眼睛,是更看不清了。

“景末,谢谢你。”阿隐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是真的非常感谢他。

“没什么的,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那豹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到,自己逃走的。”景末腼腆地摇摇头。

也许,我还真的帮上了一些忙吧哈哈,阿隐也不再细想,若不是景末在他们身前与豹子对峙和拼了命地去搏斗,她的微弱之力根本不足以吓退那头母豹。不过,他和族里的人都不一样。

山外的人阿隐只见过白玛和他的父母。白玛与她相似年纪,是一个黝黑淳朴又高高瘦瘦的不丹男孩子。阿隐稍微懂了一些自己的双目之灵后,便没有刻意去探查过白玛的心神,族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和她说话了,她可不想失去白玛这个朋友。如果读不懂景末,也许山隐族以外的人,包括白玛她也读不懂吧。

阿隐抱膝坐在火堆旁取暖,头轻轻地枕在膝盖上,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火堆那边时不时在捣弄干草的景末。李景末。山隐族都是蒙古人,没有李这个姓,戏文上的那些故事里倒是有人会姓李。景末也是来自古格都城那边的吗?不过他与那豹子僵持搏斗时候的镇定和勇猛又很像我们蒙古族的汉子。晕倒前最后一丝还清醒的理智就是在担心自己晕倒之后,巴丹怎么办,没想到他留了下来,给巴丹捕鱼生火,近日得遇,话虽不多,但真的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啊。

景末知道阿隐一直在看他。他也不敢抬头,手里不敢停下来。

还好有火光印着,不然估计夜空上的星星都要全部笑话他脸红地像个苹果似的了。

阿隐渐渐把眼光放在了火苗上,若是有意,这火苗火心在哪儿,是否强壮,如何加强她都是能看到的,只是现在累了。什么都不想去看了。和巴丹在村子外面也是经常生起这样一个火堆,烤烤鱼取取暖。不过这深夜里还在村子外面的,倒是第一次。木奶奶不知道有没有从外面回来,若是回来了没找着他们,估计是要吹鼻子瞪眼或者着急的。想到木奶奶,阿隐嘴角笑了起来,虽然没有父母的陪伴,族里人似乎对我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亲切,不过我有巴丹啊,还有木奶奶在牵挂着我呢。这样想着,心里便也暖洋洋了起来。

原来夜里的山谷是这么的静谧和美丽啊。星辰璀璨的样子在冰雪上打出了小小的,闪烁的七彩的光,而月亮,阿隐抬起头,啊,月亮又藏起来啦。

从小到大,阿隐只见过这片状的夜空。可这苍穹明明无边无际广阔无比,为何山隐族的上空却只有这一小片星空?

阿隐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识到真正的无穷。能像祖先们写地那样,双目之灵可神通天地,护万物,守八方,可她们写地如此豪情壮志,但笔下还是有些痛苦挣扎的意思?回去,我得好好问问木奶奶。

不过现在,星空璀璨,冰雪圣洁,这山谷里呀,有篝火,有酣睡的巴丹,还有让人总觉得很安心的景末。似乎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景末,你知道如何回你们村子吗?”等会天亮了,阿隐就要带着巴丹回族里。眼下她并不敢熟睡,若有什么事情发生,景末一个人也许应付不来。

“嗯,刚才我看了一下,似乎掉下来的地方是回不去了。明日我得找一番。”景末抬起眼望向现在已是黑黢黢的山谷尽头,心中泛起一丝忧虑,不知道能否找得到回去的路。

“那你贸然上路不妥。”阿隐听出了景末语气中有些许不确定。

景末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但似乎也并无他法。

“不如你明天和我们一起回山隐,族里有几位叔叔经常出山做买卖,也许他们知道藏夏村子在哪儿,从这山谷里怎么去。”阿隐想了想,觉得这样最安全,“这样你也可以在族里好好休息,之后回家的时候带些干粮上路。”

这样听上去,的确是万全之策。景末有些暗自吃惊地看着阿隐,她看着也还是十足地稚气未脱,景末以为就是带着巴丹此处玩耍地很神气的一位小姑娘,却没想到这时候的说话做事已经考虑地十分周全,隐隐有了一家之长的风范,并不像只是会带着盐巴和火引子随时准备捞鱼吃的小孩子。

“那太好啦!这小胖子太重了,每次回家走不动路都让我抱,可把我给累坏了,明天就靠你啦!”阿隐忽地展颜一笑,小声欢呼了一把,说罢还对景末眨了眨眼。

景末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也不禁笑了出来。哈哈哈,还是巴丹说的对,阿姐虽然有十岁了,比巴丹长五岁,但他还是觉得阿姐有时候太幼稚了。还记得巴丹边嚼着鱼边愤愤地说,也不知道回忆起哪些被阿姐捉弄过的事情。

天蒙蒙亮,景末也早撑不住,用手撑着头打盹儿睡着了。火堆旁边的阿隐却不见身影。这才见阿隐已经在水边走走停停,时不时俯身踩一些草。巴丹打了个哈切,用手揉了揉眼睛,看着要醒了。

有鹰略过,山谷里渐渐多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就像整个天地也从沉眠中苏醒了过来一样。一切,都又活了过来。

景末的手一个没撑住,猛地惊醒了过来,眯着眼望了望四周,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醒啦!”阿隐欢快地跑过来,身上有一股沁人地清香,她也把头发重新梳了一下,整个人干净又清爽。“喏~,这是神山上的甘霖草,你从草秆的中间咬断它,吸吸看!”阿隐给景末手里塞了一把刚摘下还有着露珠的小草,这草,看着,就像普通的杂草一般。景末有些疑惑。

“很好喝的。喝一些这个咱们就一起回族里。”阿隐自己叼了一根,边说也边走向巴丹,准备把这个小胖娃摇醒。

景末学着阿隐的样子,从中间咬住,去试着吸这小草茎里的汁水。入嘴便是清香扑鼻,甘甜甘甜的!也因生长在神山之上,还有着一夜霜露,所以还有些冰凉,喝下肚里整个人都觉得舒服极了。景末心想,不知道景秋堂哥是否知道这甘霖草,有没有试过,这次登山之旅真的让景末开了许多眼界,回去之后不论如何也要让父母安心,同意自己攀爬神山。就算,景末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正在逗巴丹的阿隐的背影,就算为了见她,他也要对神山熟悉起来,这样下次他就可以保护她,照顾她了。

巴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在甘霖草的诱惑下也算乖乖起来了,听到阿姐说就要回村,巴丹的脸上是又阴又晴。喜的是回族里毕竟有糕点食物,可是没那么开心的就是族里又闷又无趣。

巴丹从小在村里长大,这么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娃娃,其实没有人不喜欢的,可就在上半年,巴丹的阿爸出了山便一去不复返了。是刺儿盖叔叔带着巴丹阿爸一起出山做买卖的,回来的时候,刺儿盖叔叔只有一个人生气地回来了。进了村子就去找巴丹的母亲理论去了,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一直都在计划出逃。巴丹的阿妈是又悲又怒,抱着巴丹哭诉了许久。这之后,村里人便总若有若无地不与巴丹母子来往,孩子们则更是仗着大人们的气焰,常常欺负巴丹说他阿爸是个叛族者,指着他说他没有阿爸,以后也只会是个懦夫。巴丹一开始总是一边哭着一边回家去找阿妈,可是后来看见阿妈也被族人欺负,而总在家里独自落泪后,便听到这些嘲笑声,就直接上去把那些指着他笑的孩子们都全部摔倒在地,看到他们摔在地上哭着找阿爸阿妈的时候也指着他们笑。这时候只有阿隐会拉着他的手让他平静,带他出来逛神山,捞鱼吃。所以阿隐对巴丹来说,从来都不只是族长,而就是他的阿姐。

这次阿隐他们遇见景末的地方离村子还是挺远的,他们一般并不往这里来。只是前几次出游的地方的甘霖草都被他们采了喝光了,于是只能跑远一些再找找看,这一跑,便是遇到了从天而降的景末。

于是这回家的路也并不是那么的熟悉。阿隐努力回忆着昨天一路走过来的印象,也不愿再浪费双目之灵力,绕错了好几个弯,这才远远地看见山隐族人的屋子还有更远处的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蒙古包。为了不忘祖先,山隐族在村口附近建了几个蒙古包,做孩子们的书堂,族里的老人到了年纪便会不再外出或劳作,而是成为娃娃们的师傅教他们认字读书。

“啊!就是这条路,终于看见村子了。哎哟,有些累了,咱们歇歇。”阿隐看到村子便放下心来,欢呼一声,回头与景末,和挂在景末身上的巴丹说。

巴丹滴溜溜地从景末阿哥身上爬下来,坐在了阿姐身旁。景末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巴丹,果然是不能小瞧了他,小小一只,可重!。。。

“景末,我们,嗯,”眼见着就能进族里了,阿隐有些犹豫,“我们族人并不是很喜欢外人,不,不是不喜欢,是不习惯。所以可能并不会太接受,等会我让巴丹进去找木奶奶,我先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她会帮我们的。”阿隐虽小,但自从阿妈和阿爸出走之后,自小就成了族长,成为阿隐之后,更是懂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所以事事提前安排,替众人想得周全已经是她的习惯了。

“好,听你的。”这小姑娘,时而机灵调皮,时而老成持重,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性格,景末也见到阿隐的神情稍微有些严肃紧张了起来,便也不多说,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也看到隐隐约约的村子模样,“咦,那白色的帐篷,”景末不解,那是什么,似乎也从未见过。

“嗨,阿哥,那个你也不知道啊,”巴丹觉得这位阿哥真是傻得可以,鱼怎么烤也不会,带着盐巴也觉得稀奇,今天上午甘霖草也不曾见过,这会儿连蒙古包都不认识。

“哦,那是我们村子里用来做孩子的学堂的,是蒙古包。山隐一族为了纪念祖先特地建了留用至今的。”阿隐用眼神制止巴丹调侃景末,有些歉意也颇有些自豪地给他介绍道。

蒙古包?

景末内心一惊。努力让自己不露声色。藏夏村里有人总说这神山腹地中有一群蒙古人,竟然是真的???不过村里人说这蒙古人有着吃人的可怕,这景末是从来都不信的,这几日和巴丹阿隐相处下来,他便更是不信了。

可是,原来山隐族,是蒙古人?难怪看见阿隐和巴丹的衣着与藏夏有些不同,又和都城里来的藏人也不一样,原来是这样。

阿隐见景末一时语塞,眉头紧蹙,似乎困惑的很,也微微一笑,“是不是觉得蒙古人怎么会出现在离草原这么远的雪域?”

景末听到阿隐的话,也放松了下来,认真地点点头。

“我也不知道!”阿隐调皮地逗他一乐,“嗨,我也问过木奶奶,这读过的书上和戏文里,蒙古族,好像都是在大草原上驰骋着的一个民族,或是一个国,我们山隐却已经在这雪域神山里住了好几代人了,似乎我的祖母就是带着山隐来此地的第一代人,不过到底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是祖宗告诉我们,我们是要和神山相互守护的。”阿隐低下头,用手指绕弄着脚边的小草。

景末听阿隐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些茫然,又有一些无奈。

是啊,阿隐的阿爸阿妈,上一任山隐族长竟然弃山隐而去,巴丹的阿爸似乎也是为在古格都城出逃谋划了几年。这些年,族人的心思,阿隐不是不知道。

若说是从前,阿隐可能不会察觉,可是自从双目之灵苏醒了过来,她便能看到众人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一些心思。多少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世代住在这山谷腹地,而有能力也有资格出游兑换货物的人却总是那么几个,太多人的心,都早已离开了雪域,离开了山隐。

而巴丹的阿爸出走,抛妻弃子,最难过最愤怒的应该是巴丹他们母子二人啊。可是能够理解,愿意帮助巴丹母子的族人竟然是那么的少,原本有些想要伸出援助之手的族人却害怕自己此行与大多数人不同,而怕惹来是非,竟然也加入了欺负他们的群体之中!阿隐看在眼里,心里是又急又痛。只能每次拉开巴丹带他去散心,也让木奶奶把巴丹的母亲收在身边,与阿隐住的靠近,平日里替木奶奶做一些重活一起互相照顾着。这样的山隐族,阿隐不知道如何守护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守护他们。族人对她,倒不敢厌恶,只是敬畏,认为阿隐是神山之女,是苍狼白鹿天神派来守护他们的神女,只是这读透人心的本事的确让人不敢接近罢了。

越来越靠近山隐了,阿隐一路想着这些都有些忘我了。景末出声提醒,才发现不到五十步处,便是巴丹母亲的屋子了。阿隐他们出来,也是从村子的后面绕出来的,而住在最里面的也正好是族长阿隐的屋子和木奶奶和巴丹母子俩的。

“巴丹,快回去找你阿妈,问问木奶奶在不在,快去。”阿隐拍了拍巴丹的小肉手,让他赶紧去做一个冲锋小战士。

“嗯!”巴丹点点头。小小的巴丹虽然还小,好吃了些,但大事儿上从不含糊。所以也才能让木奶奶放心他很小的时候就进公主洞祭拜。

阿隐带着景末蹑手蹑脚地准备回自己的屋。

“咳咳,站住!”

八 我们要再相见

木奶奶昨天是去不丹了,见着了阿隐的父母,也是上一任族长,告诉他们伯姬果然成为了阿隐,监国公主的老祖宗的血脉彻底苏醒了。夜里回到村里,刚准备和阿隐说一说她父母的事情,却四下找不着人。和巴丹的阿妈一沟通,便知道这白天里阿隐又带着巴丹从村子后面溜上山去了。

平日里阿隐带着巴丹溜达到了晚上总是要回来的,木奶奶在公主洞里待了一夜,祈求山神保佑,也许这姐弟俩只是稍微贪玩了些迷了路,不要碰上野兽或是意外。

苦等了一夜,人都不见回来,木奶奶是真的着急了。正准备去找村里几个爬山的好手让他们外出去寻去,还没走出院子,就看见有两个猫着腰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往院子里来。这孩子,真是把奶奶急坏了!只是,怎么还带了一个少年回来?

“咳咳,站住!”

木奶奶的声音!

阿隐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哎,怕什么来什么。本想着巴丹若打听到木奶奶已经回来了,我便先一个人去找木奶奶给景末的出场铺垫一下。这下可好,阿隐苦恼着挠了挠头。“嘿嘿,木奶奶!哎呀,这,这么巧啊!”

景末在一旁听到阿隐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听阿隐和巴丹一路嘀嘀咕咕说要怎么瞒过这位木奶奶,就知道这是位我们藏夏村子里大爷爷一样的人物了。

“还巧呢!”这孩子,这话说的!木奶奶眼睛瞪大了,差点穿不上气来。

“木奶奶,您也刚回来吧~”阿隐赶紧迎上去,给奶奶抹着胸口,“所以巧呀,我和您说,这,”阿隐的嘴变得格外的乖巧起来。

木奶奶有些生气地推着她,不让阿隐扶着。拐杖在地上一跺。

阿隐也知道事情厉害了,便索性装起害怕来,“我们昨天遇上雪豹了!!!”说罢还悄悄偷看木奶奶眼色。

“什,什么?”木奶奶本来都已板起了脸,准备开始教训阿隐了,听到这句话可大惊失色,杵着拐杖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神山上的豹子?那,那可是传说中神将的座骑,令人又恐又惊的神兽啊。老人们代代相传的故事里,那些雪豹有仙法,隐匿身形在冰雪与碎石之中,常人根本看不见他们,而它们同时又凶猛异常,速度极快。可以说山隐族里最厉害的登山人遇到这雪豹,也只有献上性命的份儿了。

“真的?那你们,你和巴丹,”木奶奶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赶紧抓起阿隐的手,围着她转了一圈,想要看看这宝贝族长身上是否掉了哪块肉。

“还好我们厉害呀。不过要多亏了这位兄弟呢!”阿隐早就想好,景末是她和巴丹的救命恩人,木奶奶不会为难他的。

“什么兄弟,阿隐你再这么说话,之后那些戏文我可都要没收了。”木奶奶瞪了阿隐一眼,这个女娃娃,和男孩子称兄道弟的,真的是成何体统。她看向景末。

“木奶奶您好,我是李景末。”景末赶紧给这位奶奶抱手聚了一躬,希望奶奶不要为难阿隐和巴丹。

“李景末。”木奶奶重复了一遍景末的名字,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什么。藏夏村在山口外的事情,木奶奶的叔叔一直都是知道的,这才安排了山隐最精壮勇猛的成年男子们每一代接替着最早护着公主长女过来的那只精锐队伍的角色,担当起守护族长,守护村子的重任。当时一行人虽然行踪隐秘,但也有五十余人,一路从漠北移动至这古格雪域,若是被有心人盯上,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只是叔叔并未搞清楚藏夏村里的人为何时常入山刺探山隐的消息,不过来者不善,基本都被处理掉了。阿隐族长还小,多年来也并未有人来犯,故而这个消息木奶奶也从未和阿隐提起。

山隐一族对山外之人素来保持高度的警惕,百年来,往往都是族人内部通婚,原本大家都是服饰公主的侍卫随从,互相之间并未有任何血缘关系,固然也从来没有什么忌讳。木奶奶仔细地把这少年从上打量到下,实在拿不准他是否就是叔叔嘴里说过的雪域里唯一的敌人。

“其实是阿隐和巴丹救了我。”景末见奶奶满眼狐疑,十分犹豫,心想定是对他的来历起了疑心。

“我和巴丹还是就去那些老地方准备采点甘霖草吃,可是听到景末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声音,这才跑过去。只是,”阿隐赶忙把话题接了过来,怕景末说出什么木奶奶不喜欢的事情,那可就糟了,“只是,我们刚准备就地分别,带着巴丹回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那豹子。它还带着两只小豹子,所以大概它们也是饿了。”

景末第一次听说还有两只小豹子,吓得回头瞧了瞧阿隐。阿隐向他点点头,之前没告诉他,也是怕他担心。

木奶奶点点头,若是阿隐,能发现雪豹是自然的事情。“可是那豹子凶猛,”木奶奶还是心有余悸。

“是啊,那豹子从喉咙里发出的低吼,一阵一阵的,我和巴丹都吓坏了。景末挡在我们前面的,后来,也是他吓退了它们。”

景末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的,本想反驳,看到阿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也不再多说。

“那真的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我们山隐要感谢你。”木奶奶郑重地对景末微微弯了弯腰。

“奶奶,巴丹倒是睡了一夜,我和景末守着他,一夜都没合过眼呢。所以我才把他带回来,想说他也是保护我们,休息好了再回家。”阿隐见这情势一片大好,抱着木奶奶的手撒起娇来。

“这倒是,不过你保护巴丹也是对的。那快回去补一觉,起来后我给你们做些东西吃。”木奶奶摸了摸阿隐的脑袋,这大半年,阿隐似乎高了不少,“这位小伙子,你就睡我屋里吧。”

木奶奶把景末安排好,见阿隐也睡下了,这才去公主洞里感谢山神。

阿隐早已沉沉地进入梦乡了,可是景末却还是想要早些回到家里,让父亲母亲安心。这不,才躺下一会儿,翻来覆去地便又坐起来了。景末穿好布鞋,把匕首又放在了脚踝那儿同样的位置上,准备出去找木奶奶问路。

出门的时候正碰上木奶奶从一个洞口走出来,“咦?”

“木奶奶您好。”景末连忙作揖。

“怎么,睡不着啊。”木奶奶关切地看着他。

“嗯。”景末想了一想,整理了一下才又开口,“木奶奶,方才阿隐说地都有些夸大了,主要还是阿隐救了我。我昨日是想要独自攀登神山试试看的,不想在一个山口上掉入了一条冰裂缝,之后便滚落入阿隐他们在的那个山谷。”景末是个实在又诚恳的孩子,不愿瞒着一丝一毫。

“嗯。”木奶奶欣慰地看着他,心里觉得是个好孩子。

“后来,其实也是阿隐发现了那只豹子,我和巴丹都还什么都没有看见。”在景末心里,阿隐这是救了他两次。只是他有所不知的是,吓退豹子的事情,若不是阿隐与他一起并肩搏斗,想来并不会那么顺利。

“只是,我掉下来的那条裂缝没有办法再原路返回了。所以一时间,我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阿隐便说,族里也许有常常登山的勇士们会知道从这里去往我家的路,所以我也才和阿隐一同回来,打扰您了。”景末明白,山隐不喜外人,所以他也不愿让阿隐为难,自己硬着头皮问问看是否能有人给他之路。

“原来如此。”木奶奶这才把阿隐他们昨日的奇遇拼凑完整了起来。看来下次阿隐再带着巴丹出行,自己得找个族里最强壮的护卫暗中去护着他们。昨天的事情,若不是有这位少年在,估计这两个孩子也是凶多吉少。

“这不难,村里人出行的路线我也是都知道一二,不知道你的家在何处,如果我不清楚,我会帮你找人询问。”想到这儿,木奶奶对景末越发亲切了起来。

“谢谢奶奶!景末是山脚下的藏夏村人。村子紧贴着一出山口,与古格都城方向也不远。”景末连忙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告与木奶奶。

藏夏!

藏夏村!

木奶奶听到景末嘴里的藏夏二字时,后面的便再也听不进去了。这位少年,是藏夏村人!!!

木奶奶垂下眼帘,假装思索。可是拄着拐杖的手却默默地攥了起来,攥进到指甲快要陷进了木头都不自知。叔叔,叔叔说的藏夏村。就是那个跟着山隐定居雪域,百余年来不断派人进山打探山隐一族消息的藏夏!那么他,就也是藏夏的探人或者刺客了!

木奶奶忽地抬头皱紧了眉头,狠狠盯着景末。左手悄悄地背向身后,以便随时拿出发出信号,让山隐护卫迅速集合来此地,保护阿隐。

景末有些局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奶奶不再亲切,反而是凶狠无比地看着自己。景末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木奶奶见此人并没有任何动作,稍微放下心来,她一个老人对上这一个年轻力壮的少年是没有什么胜算的,不过眼前的这人,仿佛是真的迷了路。不过,不可轻信,也许是想先取得阿隐的信任,从而带他入村!

“木奶奶,我,是否说错了什么话?昨日破晓的时候,我瞒着家里人出来第一次登山,他们并不知晓,所以到现在见我未回去,可能着急得很。我也很担心他们。”景末鼓起勇气,向奶奶解释道。

“这是你第一次登山?你多大了。”木奶奶冷冷地问了一句。

“景末刚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是的,家里的父母从不让景末登山。所以,所以我才不知道路也不知道如何徒步冰川,这才跌落。”景末有些紧张。

这孩子说的倒是都挺合理。可是总觉得不能放心,就像刚才,自己若不是正巧告拜山神完毕出来,他不就一个人出了屋子,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去了吗!想到这里,木奶奶的心又沉了一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我,才会说是向我来问路的。

景末并不知道木奶奶此时心里在挣扎些什么。藏夏与山隐之怨,由于他父母的全力反对,从而长老们和村民也都从未向他提起。景末的父母,也许还有一些藏夏的村人也是这么想的,希望这所有的家丑国恨能够在这百余年后罢手。再深的仇恨,也斗转星移了数百年。灭了西夏的元朝也已不复存在,哪怕是现在退回蒙古做了北元,也已经再也无法祸害西夏子民了。成吉思汗的陵墓都也已无处可寻。为何藏夏的族人,就不能做一个普通的村民呢?

“阿哥!”巴丹从他阿妈屋里跑出来,见着景末与木奶奶正说着话,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了。

“阿哥是要回家了吗?”巴丹抓了一把奶渣,往景末手里塞了很多。

“是啊,阿哥的阿爸阿妈也在家里等着呢。我正在和木奶奶问路。”景末宠爱地摸了摸巴丹的圆脑袋。

木奶奶一时拿不准主意。叔叔说过藏夏是山隐最大的威胁,不过藏夏的确数年并未来犯,最近出去探路的护卫小伙子们回来也都说没有遇到过可疑地登山客或过路人。这个孩子,阿隐和巴丹都很信任他。对了,阿隐信任他。若这孩子有别的心思,阿隐应该能看出来。既然阿隐都能选择把他带回来,那他说的应该的的确确是真的。想到这里,木奶奶才总算松了口气。

木奶奶也摸了摸巴丹,告诉景末回去的一条隐蔽的小路。在景末上路之前,木奶奶再三地叮嘱他,山隐一族百年隐居于此,不希望被世人所打扰。还请景末为了继续保护阿隐,保护巴丹,而保守住山隐的秘密。景末郑重地点点头,深深地与奶奶聚了一躬。牵住巴丹的小肉手,让他和阿姐说他先回家了,以后,他一定会来看他们的。

只是木奶奶万万想不到的是,阿隐竟看不透景末。

也许是那山神的安排,也许是因为旁人不愿他们苦恼而对他们的守护。

所幸这两个孩子都因缘际会地竟从不知晓对方的村落就是自己族人的宿敌,而他们的偶然相遇,和在生死与共之后,下意识所选择的互相信任,让两个村落都避免了诸多能够导致全族倾灭的矛盾。

历史从未停止过前进。

这一年,说起是北元的元年,但其实是元朝无奈覆灭退回草原上的最后一次喘息。

而这两位雪域的孩子,也在这一年开始感受到命运的洪涛汹涌,将他们带领去一个,又一个选择的路口。

九 无他 只因神山就在那

景末一路谨记木奶奶所指导地几个路口,憋着一股气一路攀爬,想要早些让父母安心,终于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走进了藏夏的村子。

“是景末!景末回来啦!”村外正在给过路僧人倒茶的李旭嫂嫂看见他,赶忙往村里喊人,一边也把他搀进亭子,见他有些虚弱,赶紧给到了碗水。

景末有些脱力,一路赶地有些着急,木奶奶说这条路一般要走上一天,他硬是花了大半天就走到了。谢过李旭嫂嫂之后,仰头咕噜咕噜那一碗水一口便喝光了。余光里瞧见村口急匆匆地有几个人正往外走。

“你这孩子!急死人了!”玉卿还拿着锅铲,一边抹泪一边走进来拉住儿子的手。昨天一天不见景末,以为这孩子又出门和他哥哥赛跑练功夫去了,没想到晚上哥哥从外面回来了才知道景末并不与他在一起。一个晚上没回来,玉卿和丈夫一夜没睡,等到后半夜觉得事情压不住了,找到两位爷爷一商量,今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景秋和另外几个族里的小伙子都分头去村外山里寻他去了。等了一天,除了景秋,其他人都回来了说没见着景末,可把玉卿给急坏了。刚才在伙房里给家里人烧菜,边烧边抹泪。这不,听到村口李旭那口子的喊声,锅铲都忘了放下便立刻跑了出来。

景末心里一酸,见着母亲抹泪,又是一幅焦虑又欢喜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这次可真是让他们担心了。望林站在玉卿身后,轻轻地把手搭在夫人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安慰她地同时也是在镇定自己的情绪。儿子毫无消息地这两天一夜,他虽然没有怎么言语,但心里的恐惧和担忧一点也不比玉卿少。只是玉卿已经慌乱地手足无措了,他这时候怎么能够再表现出来呢。

“爹,娘,儿子回来了。”景末一时哽咽,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景末!”李景秋刚刚从村里后山上赶下来,没有找着他这堂弟,听村里人说景末回来了,正在外面亭子坐着,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看见叔叔嫂嫂都有些泪眼婆娑,李景秋看着这堂弟就有些火。

“哥,”景末抬起头,看见景秋也是满头大汗,平日里来去潇洒,从不喜怒形于色的堂哥正怒眼瞪着他。“你让叔叔嫂嫂好担心!你去哪儿了。”景秋看见弟弟没事,也稍微放下心来,语气也软了一些。

玉卿摸着景末的脸,看看儿子这两天有没有哪里瘦了苦了。

“景末让大家担心了,”景末低下头去,“我,我上山了。”

景末的一句话似乎给本来只是有些涟漪的水面上抛下了一个重重的石头。众人心里大惊,所思虑地倒是个不一样。景末的父母连忙互看了一眼,望林的眼里暗了暗,玉卿的眼里则是一丝惊慌。景秋心里倒是觉得这堂弟似乎是真的长大了,不过听父亲说,族里的事情并没有和景末说,那景末应该只是想要去登登山,并不是去探路或是寻找那些蒙古人,只是神山艰险,看来他这两天受了不少苦。

景秋见叔叔嫂嫂并不说话,心思一转,大概知道他们在担心些什么,便也想替他们解了心结,“景末,为何要上山?”这孩子,自小就天天要我说那些山上的故事和见闻,可是叔叔嫂嫂偏偏不让他去,这几年一直跟着我拜师练功,就是为了强身健体来给他们证明他身子骨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唉,堂弟就是这样一个再纯善不过的人了,不会与那蒙古人的事情有任何瓜葛的。景秋问出来,也是为了宽叔叔嫂嫂的心。

“因为,因为就是想去。”景末也的确思考不出什么,似乎这就是心底里的一种本性和声音,在指引着他去往神山,不断地向上攀爬。

“怎么彻夜未归。”见叔叔嫂嫂的神态有所缓和,景秋继续问。

景末回来的一路上,早已下了决心不能透露任何关于阿隐或是她族人的消息。木奶奶如此郑重地嘱咐,必然有其原因。阿隐和巴丹如此善良美好的人们,也不应该因为我的一次偶遇而被外人打扰。

“昨日上午破晓,我便悄悄出了门,”说道这里,景末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母亲一眼,“爬上了后山的那大石坡之后,就来到了一片冰川,只是很多冰川十分陡峭又很滑,我上不去。”景末给父母到了一碗茶,抓住母亲的手,让她不用再担心。

“我正准备去旁边绕路走的时候,风大雪大,看不清地面,我便掉入了一处冰裂缝,”玉卿惊呼一声,那冰河冰裂缝岂是人能够掉进去还活着出来的?她赶紧站起来抓住儿子的肩膀,要检查他这一身有没有受伤。

景末拍拍母亲的手,“掉下去之后,竟然并不寒冷,我到了一处山谷之中。还好山谷里有水洼,我便在那里过了一夜。”景末沉默了,雪豹的事情,便不说了吧。说了会让母亲更担心。至于水洼里的鱼和旁边的甘霖草,似乎都是阿隐族人才知道的事情,便是也不能说,不然若是堂哥问起,他可是经常上山的好手,也许能够因为这些寻到阿隐他们的住处。

望林点点头,认可儿子临危不惧的做法。景秋听到这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后来,便是今天我便一直在找路,终于绕出了山,便一路往回跑了。”景末把这两天的奇遇囫囵吞枣地就这么说完了,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父亲母亲,最主要的是堂哥信了没有。

“你这孩子,若实在想登山,和我们说一声就是。你也大了,我们也会好好听你的想法。若是让村里几个好手带着你一起就不会遭这苦了。”望林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心里有些心疼。自己和玉卿一直想要保护好他,可是忘了景末已经长大,也没想到他竟然对有些事情如此坚持,今早和景秋交待的时候才从景秋那里得知,这傻儿子这几年吃了多少苦,为的就是早些也能够登上神山。

景秋并未言语。景末的话他是信的。只是总觉得这两天应该不仅仅是发生了这些。看景末的眼神总有些犹豫和闪躲,也许也是隐藏了一些惊险,不愿叔嫂担忧吧。

便也默默转过身去,和着叔叔嫂嫂带着景末一起回村子去了。

景秋的父亲望宗,也是藏夏的长老之一,来弟弟弟妹的屋子里,看了看已经熟睡下的景末,把弟弟望林喊了出来。

“景末是去登山了?”望宗的问话里有着不容置疑地语气。

“是。小时候一直不让,怕他危险,也怕他遇见蒙古人,便搪塞他说过了十二岁成了少年郎就让他去。没想到,他一直铭记着。昨日生辰宴席上也问过我,我当时有些醉酒,并未多想,还是像以前一样让他再等等。没想到,”望林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和玉卿一直想要护着他,我知道。”望宗也叹了口气,眼睛移开了落在了院子里不远处正背对着他们,负手站着的景秋身上。“父亲给我起名望宗,也是希望我铭记宗族之辱。景秋今年十五了,他也是十二岁的时候被父亲唤了去授予重任的。那时候,我心里,也是千万个不忍。”

望林听见大哥的语气里含着许许多多的情绪。

他和大哥自幼一起长大,大哥成稳,自小就一直护着他和望月,望月刚生下来那几年,路还走不齐,却每天必须要去看一看摸摸山中的雪花才能安觉,那都是大哥天天抱着她爬上去,让她用小手碰一碰,在雪上按出一个小手印,望月就总会笑开了怀,乐地花枝乱颤的,下山的时候就在大哥怀里睡着了。后来,大哥有一天独自一人被大爷爷喊进了祠堂出来后,便再也没怎么见他笑过了。似乎心头上压了很大一块石头,但对望林望月还是那么有耐心,总是事事冲在他们前面挡着。再后来望林望月也被唤进了祠堂,听到这似乎陌生却又有着血脉之连的祖宗们的大怨之时,望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望向大哥。大哥没有看他,站在一旁,拳头握地生疼。

那之后,便是望林望月的父亲自登山一去不复返之后,大哥变得更沉默了。望林和大哥不止一次地交心过,百余年的查探都没有结果,而这滔天大罪,说到底,是战争,是恶毒的欲望的罪。如果在山谷里真的找到了那群蒙古人,也该和他们藏夏一样,也应该只是一些平平凡凡守着妻儿过日子的人罢了。他们并未犯下什么过错,那时候,如果藏夏的村人举起刀剑去砍杀他们,那与百年前的那支蒙古军队又有什么区别?

大哥他,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也许明白,但留给望宗的选择余地实在是太小了。

望宗的祖父便是那当时被西夏王室抛弃在外的遗子,也正因如此才从那场屠杀中存活了下来。祖父随着部下到这雪域的时候早已成年,从小也并不在王室中长大,听闻那追踪的成吉思汗的孙女,蒙古最厉害的公主的女儿仅仅只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便不忍心让属下在路途中就进行刺杀。就是他的这一慈悲之念,山隐一族才得以顺利进山扎根。

可是随他而来的第一批藏夏村人都是从皇城里逃命出来的死忠侍卫们,他们的家人亲眷大多都留在了城里,成了蒙古铁骑的刀下魂。他们对蒙古的仇恨是滔天的。主子在路上放过了一次绝好的机会,到了雪域里,趁着山隐族人还未完全安置下来,有几个身手矫捷的侍卫组成了敢死队,深入神山找到山隐人与之厮杀了一场。唯一留了一口气挣扎回来要报信的人只是惊恐万分地说了一句,神兽,他们有神兽便咽气了。望宗的祖父这才反映过来,哪怕他们不寻仇,也要防着山隐对他们的扫荡。这才同意世世代代将这定期查探山隐,解决一切藏夏隐患,尽一切手段阻止山隐出山的任务传了下去。

藏夏的秘密和守族大任传到了今天,望宗知晓这秘密的沉重和这任务的艰巨,所以当弟弟不愿让景末知道的时候,他心里是明白的。当年景秋被爷爷喊过去的时候,望宗想要阻止,但那到了嗓子眼的话,最终还是未说出口,只是对景秋挥了挥手,让他听爷爷的。

“我们李家的儿子,个个都是智勇双全的好男儿。景末对征服神山,挑战自己是有着天生的冲动的。”望宗收回思绪,转过头来与弟弟嘱咐道。

“是。”

“就让他去吧。他在这山里遇到什么都是他的运;这是他的命数,也许比你这么用自己的方法护着要好得多。”望宗这次来,本来是想借此机会劝说弟弟让景末也加入巡山的队伍,明白事情的厉害。只是刚才思绪有些飘地远了,话到了嘴边,就软了下来,只是关怀弟弟不用太过拘束景末,年轻人会走出他们自己的路。

望林惊喜地猛然抬起头。他本来还在想这次怎么拦着哥哥,没想到哥哥只最后留了一句如此心热的话便走了。他深深地对哥哥的背影作了一个揖,心里暖洋洋的,好像回到了和大哥无话不谈的那些时候。

“望宗长老!快去看看呀,好像是古格王的人来了,说要找村里话事人有重要的事情相谈!”望宗没走出去多远,村口报信的人便跑了过来。

望林也疑惑地看着他们,古格王?

王为何会遣人来藏夏村?

十 小王子

公元1368年的古格王朝,是前所未有的经济,佛教和文化艺术发展的繁荣昌盛时期。都城里的人们安居乐业,商贾云集。札不让的市集上几乎可以买到任何想买的东西,这里有生丝,陶瓷,和茶叶,这里也有克什米尔最纤细最珍贵的羊毛,更是有着德里苏丹来的商人贩卖的珊瑚和琥珀!山隐和藏夏的村人都常常在这里交换货品,购买物资。

而在整个古格,只有古格王普赞知道山隐一族的存在。这是当时阿剌海别吉与现古格王的曾祖父,当时的王,达成的一致协议。保护山隐保护公主后人,蒙古之后撤出古格,永不再犯。阿隐血脉苏醒之后,若能够走遍神山,完全继承双目之灵,也是必须要去古格城内拜见古格王,以保持两族之好。

望林望着大哥匆匆向村外赶去的身影不经疑惑,古格王为何要遣人前来?

村外有一架远看十分朴实无话的马车。可若是仔细看去,这马的马蹄铁可竟都是银铜镀金打造的,车身上隐约用银丝细细勾勒描绘出了一副佛祖讲经图,莲座上茎叶的每一笔叶脉都清晰可见,众生更是栩栩如生。这样的画工与用料,都彰显了这车上之人的身份贵重。

在村口站着等着李望宗的是一位高大挺拔的藏人侍卫,与望宗稍微行礼见过之后便表达了来意。原来是古格王的小王子想要征服神山,听闻山脚下的藏夏村里男子成年后皆是爬山好手,故来想请一位向导指引着,助王子登山。

侍从说完之后,马车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撩开,一位穿着尊贵的少年探头走下车来。

扎西丹泽,十二岁,是古格王朝的小王子,自小成长在古格的都城札不让里。

只见他信步前行,走到望宗的面前,那藏人侍从低头退在了他的身后。“久闻藏夏村登山好手的名气,不知扎西是否能够请到一两位哥哥,教导我一同上山?”扎西给望宗微微颔首,右手轻轻放在左肩。年纪轻轻,身形也并不可与侍从的威武高大相比,可遇见陌生长辈的时候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当中也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当然,能为王子效力,是藏夏的福气。”望宗赶忙给王子回了一个礼,并邀请他们入村细谈。

小王子习武,身形修长健壮,是古格王当王储来培养的。扎西还有个哥哥,旺堆,自小因为被法王看中带在身边演习宗教佛法,日后是要继承法王衣钵的。那么丹泽便是古格王最看重的子嗣了。只是听闻这位小王子自幼丧母,在旺堆还未离开王宫去法王殿的时候,常常被人欺负,并不被重视,更不用说看好了,只是后来旺堆王子去了法王殿,宫里这才转了风向,众人开始讨好他起来。他似乎是并不怎么记得小时候受到的欺辱,对众人也都春风和煦,守礼地很。大家一开始还有些小心翼翼,后来见他一如既往地和善可亲,便也认为他定是那时小,不记得什么了。

望宗还担心小王子是否能忍受这粗野山村的环境,没想到扎西坐在木椅上,捧着碗一口便把茶水饮了下去,丝毫不介意这比起王宫来逊色地多得多的地方。望宗心里暗暗觉得这位小王子将会是个厉害的人物。

“王子可已经有了安排?”王子也示意望宗不必多礼,一起坐着说话。

“长老说的是。喜马拉雅雪域自古便是我们西域的神山,更是古格的护卫者。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我想这西域里,没有少年不会望着这终年冰雪覆盖的神山而不对它日思夜想。”扎西顿了顿,给望宗也倒了一杯茶,“我也只是有这样一个孩子气的想法罢了。也想来看看这神山上有些什么,冰雪若围绕在身边到底是什么感受,又或者从这山上看看札不让,看看西域又是什么样子,仅此而已。”

望宗忙接过茶来,仔细听着。

“故而这次与父王请辞,就是想要试试看自己能在这山上走多远。只是丹泽自小在宫里长大,并没有什么机会来到这里,所以是一点点眉目都没有。向宫里众人打听了一下,便听闻了藏夏的大名。听闻藏夏是雪域神山的指路人,若在藏夏村人的指导下还走不出神山,等不了山顶的话,那便无人能够被神山接受。”扎西向屋里的藏夏村人举了一下茶杯,“这次出行,我想若能够在村里叨扰两日,准备齐全,再与一两位哥哥一同上山,开一下眼界,那便是最好了。”

王子要下榻在此地!望宗一时间觉得稍微有些棘手,王子的衣食住行不知道能否安排的妥当不说,安全更是一个重中之重的关键。

看出望宗的忧虑,扎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不过长老不必忧心我的住宿与守卫,我也安排了几位古格王城里最勇猛的护卫和带了一些日常的起居用品,不过他们都在十里外候着。若您同意,他们才会前行过来。这次出行,我也与父王告知,是我自己一意孤行,神山艰险,由不得人,若是有什么危险出现,与藏夏无关,万万不得怪罪。”

扎西虽然才十二岁,可在宫内长大,尝尽了人情冷暖,自然是事事提前策划,深思熟虑,不过这次登山,却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次任性。古格王室并不需要征服神山以昭告天下王之勇猛,对于现在他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来说,这次举动也的确是冒险了些。可是扎西偏要来。也许是向众多自幼看不起他,认为他处处不如哥哥旺堆的人们证明些什么;也许是想让父王知道,他,扎西丹泽并不只是一个无奈之选,而是那山神保佑地天选之子;也许呢,也只是想听任自己的内心一次,只小小地放肆一次,做一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似乎这样自己就还是自己,而不是在王宫内那个能够被所有人喜欢,却独独被自己厌恶的自己。

望宗听到小王子这么说,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略加思索之后,便让侍从去把景秋喊进来。

“望宗先代替藏夏,在此谢过王子的用心良苦了。既然王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藏夏定然愿意倾出全族之力以助王子达成心愿。”望宗见景秋踏入屋内,“这是李景秋,是我的儿子,请容我这么说,景秋也许是藏夏的登山少年里最杰出的一位。也数次上过山,指引路人,解救过客,王子若想上山,这几日便可以让我这儿子多与您说一说,准备好了之后,景秋也会先行上山观测好天气,便能尽量确保安全无虞了。”

望宗不是没想过应该让儿子置身事外,可是景秋眼下就在村里,若不让他来,估计王子必然能够从他人口中得知一二,到时反而是坏事。而且景秋,也是他最信任的指路人了,由他带着王子上山,想必藏夏村稍微可以安心一些。

“原来长老的儿子也生地如此英勇,扎西佩服。那么,这几日便要忧劳景秋哥哥了。”王子称呼景秋为哥哥,其实是早在出宫之前便做好了所有的调查工作,自然是知道藏夏村小长老李望宗的独子,李景秋,今朝方十五岁。

听到此话,景秋心里微微一沉,这么客气的小王子,也许并不是好相与的少年啊。拱手作揖,也算尽到了礼数。

这一处族屋里正乌央乌央站满了人围着望宗与小王子正在交谈。走廊尽头的望林玉卿的屋里也有着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里屋里,景末还在睡着,这两天地极致的疲劳让景末累极了,赶到家里,睡在熟悉的床铺上,才真正地安下心来,头还没碰到枕头就沉沉地进入梦乡了。而外屋里,大爷爷坐在椅子上颇有些忧虑地在和景末父亲叮嘱些什么。

“景末已经年十二了,这几代下来,我们西夏李家的血便要苏醒了。”

望林听着大伯的话,心也揪紧了起来。终于,还是到时候了。

“你知道的,你的爷爷,也就是我和德复德沐的父亲,当年就是罹患眼疾从而自小生活在皇城之外,也因此才得了性命来到此地。父亲的眼疾并非是常人所能得,自然那些御医和江湖神医什么的也看不出什么,只说是天生魔障,治不好。这才惹得祖父皇帝,”李德明嘴唇动了动,却有些不忍心说出已经到了嘴边的词,“这才使得父亲在郊外成长。”

望林垂下头,静静地听着。

“父亲眼疾发作之时,双眼黑瞳消失,双目皆变为白瞳,能视未来,片刻之后便好。模样会有些吓人,所以那些人,才都害怕他,逐了他出来。”德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还记得自己幼时,第一次见到父亲眼疾发作,也惊恐不已,拿手里的东西向父亲丢了去,过了好久才慢慢接受父亲的样子。

“当时谁都不知道这眼疾从何而来,是否遗传。我并没有这样的情况,大家便也以为是父亲天赋异禀,可是德复十二岁那年,抱着头哭喊着晕倒之后,族里喊来了医生查看,才发现德复的双眼里都有一丝白翳。”德明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看着坐在自己下手的望林,思绪一下子飘了好远。似乎看到了最调皮却又最正直的弟弟德复,还坐在那儿对着自己挤眉弄眼,调侃说大哥又想他了。

“自此之后,虽然德复有时候眼疾发作,并不会出现父亲那样黑瞳全然变白的情况,不过依然能够短暂地视未来所发生之事,而之后总会头疼欲裂晕厥过去一段时间。”德明似乎想到了什么,胸口起伏了起来,“他,他那次上山,大概,”德明的眼睛望向了门口,忽地停住了。

望林并未因为这停顿而抬头。放在双膝上的手渐渐握紧成了拳。

“唉,往事不必再提。我这次来是想要提醒你,我和德沐到今天也并未出现过这样的眼疾,望宗和景秋自然也没有,你小时候,我们请路过的赤脚大仙来看过,眼里确实有一丝白翳,不过似乎到今天发作的也极少。只是景末,”德明的不安集在了双目的黑瞳里,浓到要滴了出来。

“大伯说的是。景末的眼里也有白翳,所以其实这次景末上山,今日才归,虽然他自己与我们说得轻巧,但我也担心是因为眼疾发作。不过这么大的事,如果发作了,他该是不会瞒着我们。”望林明白大伯的意思,“所以也许这次是真的山神庇护,祖宗保佑,是景末的幸运。不过他的眼疾,从现在起,应该会随时发作了,我和玉卿会看好他。”望林自己的第一次眼疾发作也是在十二岁左右,所以那次生辰宴上景末问他是否能够登山了,他也才含糊其辞搪塞了过去。

正在交谈的两个人也许因为自己心里都各有所思,心思乱得很,又或者是里屋没有燃灯,所以才没有注意到通往里屋的木门那儿,阴影里,景末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十一 少年人,孤独是什么

景末在那里又站了许久。

后来大爷爷和父亲开始讨论这次古格小王子到来,和景秋即将带着王子登山的事情。大爷爷说几句话便会叹口气,似乎觉得藏夏村子与古格王室开始有了交道并不是一件喜人的事情。父亲则会劝着大爷爷放宽心,一是信任景秋,一个也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藏夏在山脚下百余年,神山的使者,引路人,或者雪域脚夫这样的名号的确是早已在西域传开了,只不过藏人会把他们与不丹那儿山脚下的村庄一起统统称为夏尔巴人,藏语的意思也就是来自东方的人。藏人知道他们祖先从哪里来,却也不知道具体何处或是因何而来,不过藏人也并不在乎。

所以若是这古格的王子想要登山,藏夏村子的确是首选了,望林接着安慰大伯道,“应该是大家都会理解的,大概不会有人居心叵测编造出一些劳什子故事的。”

景末虽然不太听得明白后面这些关于往事和藏夏村之间的利害关系,不过关于这位王子将要和景秋哥哥一同上山的事儿听的是清清楚楚。景末见父亲起身准备送大爷爷出门了,便连忙光着脚丫跑回到床铺之上,扯过被子闭上眼睛假寐,但心里却是咚咚,咚咚地激动着。

第一次上山也许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总体来说,让景末近距离感受到了神山的巍峨和肃穆,也让景末结识了阿隐和巴丹。景末闭上眼睛,似乎就能回到那个和他们在山谷里吃鱼烤火地那个夜晚。

还好父亲所说的那种眼疾并没有发作,不然也许事情就没有这么顺利了。不过这次一路回来的时候,心里便想着一定要再回到山上去,要跟着景秋堂哥多上山历练,这样之后自己若一人进山找阿隐,也不会再惹出这些让别人担心的事情了。

父亲的脚步声!景末更是紧张地努力放平呼吸,心里却也还疑惑着不明白为什么不想要父亲知道自己早已醒了。

只听父亲轻轻地在床边坐下,许久,帮景末掖了掖被子,把声音压地极低,微微叹了口气,便起身出去了。景末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床上面的帷幔。父亲的担忧他似乎能够明白,不过也就正如大爷爷所说的,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也渐渐地有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雪域腹地。

阿隐也从床上醒了过来,动了动身子,发现浑身还有些酸痛。大概是昨日遇见那豹子实在是有些太紧张了,后来又在碎石泥土上躺了那么久。扭头望了望窗外,竟已是夜里了。月色从窗户洒了进来,散了一地。床尾对着的窗户还被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儿,估计是木奶奶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封闭特意留着的。

还是家里好呀。在那山谷里,巴丹这小子倒是稀里糊涂地能够睡着,她可一点儿都睡不着。当时夜里本来视线便并不开阔,若真的是有什么事,也必须要她来替大家看着,才能紧急示警。咦,对了,那个李景末呢?

阿隐翻身下床,抓了一件长袄子披在身上便推门出去了。木奶奶的屋子里并没有亮灯,借着月色往里看了看,景末并不在房里。阿隐又往前走了走,见着巴丹母亲那屋里灯火摇曳着,也有着煮弄事物的声响。阿隐心里一喜,故意放轻了脚步声,想要去偷偷地吓一吓他们。

“啊哈!”阿隐猛地推开房门,张开五指,做老虎状大吼了一声。见着巴丹母亲从炉子那边往后弹了一下,便咯咯地笑开了。这才抬脚往里走,回手把门带上。阿隐笑盈盈地上去抱住巴丹的母亲给她赔不是,被从灶台后面走出来的木奶奶狠狠刮了一下鼻子。

“好香哇!别松姨,今晚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阿隐往里屋探了探头,巴丹这个小娃娃正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小老虎花被子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呢。阿隐心里稍微有些失落,景末也不在这里?

“做了你最爱吃的肉馕,我也学过一些外族人的手艺,一直想再试试。阿隐来,快尝尝别松姨的这油饼怎么样。”别松姨是个不高不瘦的蒙族女人,圆圆的脸盘子上有些风霜和高原留下的印记,可是这些小斑点在她的脸上却显得可爱极了。阿隐的记忆里,别松姨一直都是爱笑,从不计较,带着自己的大胖小子四处给别人家帮忙去的身影。她的做饭手艺和缝补手艺在山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不,阿隐好多件衣裳和被褥都是经过别松姨的巧手才能做得出来的。只是在巴丹的父亲走了之后,便不怎么与族人来往了,只有面对阿隐和木奶奶的时候,才依然会笑地自在。

“木奶奶,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呢?”阿隐见别松姨的油饼黄金透亮,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拿。

“那孩子早就回去了。”木奶奶闷声答了一句。心里其实还有好些顾虑要说,但话到嘴边,看见阿隐还有些在意的样子也都吞了回去。

“唔,也好,也好。”阿隐喝了一口奶茶,垂着眼吹了吹热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阿隐,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你那朋友?”木奶奶也走了过来,坐在阿隐身边,有些严肃地看着她。

阿隐抬起头看着木奶奶。阿隐有些疲累不说,木奶奶虽然从不怕直视阿隐的眼睛,阿隐也对她心怀尊重,除了那个晚上对着木奶奶第一次使用灵瞳之后,便再也没有刻意去读过奶奶的心了。只是,虽然未用灵瞳,阿隐也觉得木奶奶似乎在忧虑担心些什么。

阿隐放下碗,沉默了一会。慢慢地摇了摇头。

木奶奶大惊,她原本对那藏夏的孩子放下心来是以为阿隐探过其心!!!

阿隐见木奶奶神色大变,她双目里竟有了深深的恐惧,不禁伸手握住了木奶奶的手,关切地问,“奶奶,怎么了?”

木奶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是若真的祸事因此而起,那么阿隐和整个山隐都会陷入危难。此事,暂时还不能让阿隐知道。她还未去拜遍神山,能力尚且不稳。唉,捡来的少年,若是山隐的祸事真的从因那少年而起,她也必然会自责不已,可是,这其实大概就是神的旨意了吧。在阿隐真正继承血脉之前,我要保护好她和整个村子。看来等会要去找隐卫商量对策,给景末指明的那条路明日就要派人去毁掉,加强戒备。

希望,希望那个少年只是真的迷路。

“没事,”木奶奶拍了拍阿隐的手,“奶奶只是担心外人知道了来山隐在哪儿,之后便再也没有清净的日子了。本来也就是想问问你怎么看你那位朋友。”

“木奶奶,景末,我信他。”阿隐给木奶奶倒了一杯奶茶。虽然也只是一两日的交情,虽然也看不清他眼里的世界,但总觉得那样清澈那样善良的人并不会是坏人。

“嗯,”木奶奶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等会你随我来公主洞,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昨晚从不丹回来,便准备和阿隐说说她阿爸阿妈的事情的,今天看来去叩拜神山山脉的事情也必须要提上日程了。“嗯,正好我也有些不明白的,之后也问问您。”阿隐抵不住肚子咕咕咕叫,别松姨的馕和油饼真的是一绝,好吃地都要停不下来了。

从别松姨的屋里出来,夜色又深了一些,霜露又重了一分。地上轻轻地铺了一层薄雪,阿隐裹紧自己的袄子,踩着木奶奶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奶奶去到了公主洞里。

“阿隐啊,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木奶奶把洞里的蒲团整了一整,示意阿隐也跪下来。“奶奶,这也是我一直想问您的。昨日的确是遇见了那雪豹,我虽然害怕,但我也知道若我都害怕逃走了,巴丹估计是要回不来了,我也可能回不来。”阿隐陷入到回忆当中,也严肃了起来。“我是山隐族长,必然是要守护整个族人的。我记得老祖宗在牛皮上写过阿隐的双目之灵是可以与万物心意相通的,于是便一直一直在盯着那豹子,希望能吓走它,给它传递一丝能够令其生惧的东西。”阿隐努力在回忆当时一心想要把一个信息给具象化,想要把这种令其生惧的东西拧成一股念力透过雪豹的眼睛传达给它。

木奶奶听着心情有些激动,胸口渐渐起伏了起来。

“就在那豹子扑向景末的一瞬间,我似乎是做到了!可是,我也不清楚我有没有做到,因为很快眼前世界逐渐发黑,只看到景末想那豹子挥了一刀,似乎是伤了它的脚掌,我这才稍微放心下来,随后便晕倒过去了。”阿隐摇了摇头,“所以,我也在想,虽然不确定当时我那股念力是否真的帮的上景末,但之后脱力晕倒是确实。”

“一定是你救了他们。”木奶奶的声音都急促了起来,“我就知道应该是你。”自从阿隐的灵瞳苏醒,木奶奶便对叔叔传下来的话深信不疑了。叔叔说过,在离开监国公主的那个夜晚,公主把他喊进帐篷之后,就是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他,并在他面前展示了灵瞳之力。他如梦似醒地走出帐篷后,发现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神山有神,万物有灵,而蒙古帝国便是真真实实的被神灵守护着,他有些震惊,有些忘我,回过头,便要给帐篷里的公主行拜神之礼。若是这三个孩子能吓走一头为自己饥饿的孩子正在猎食的成年雪豹,阿隐应该就是那个最关键的人。

“之前你总与我说目力用多了之后会头痛,这一次更是直接脱力晕倒,大概也是应了老祖宗说过的那句话。这也是我今晚想和你说的一件事,就是神山行走之事,应该是势在必行且迫在眉睫了。”木奶奶眼里略有担忧,这样的一个孩子,独自行走神山,是不是也太危险了。虽然快十一岁了,可也仅仅是十一岁啊。这喜马拉雅和那喀喇昆仑两条巍峨的神山山脉,险峻得很,木奶奶自己都未曾走过,连山隐族最骁勇善战的叔叔都未曾走过。

“嗯。”阿隐心里也清楚,若是想要更好地守护族人,这一趟,她必须去,并且必须要活着回来,变得更强。

“还有就是,我要与你说的就是,你成为阿隐的事情,前几日我去不丹找到你的阿爸阿妈说了。”木奶奶有些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话题,“上次你问我关于你阿妈的事情,我觉得还没有到时候,这一次,我也想把她当时留下的信给你看看。然后,”木奶奶从木盒里抽出一封信来,“今天,你若有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是时候了,阿别的女儿不再是孛儿伯姬,已经是山隐族的阿隐了。在去叩拜神山之旅行前,阿隐应该知道阿别的事情。

阿隐拿过那封信。那封信并不是留给她的,而是留给木奶奶或者是山隐全族的。

阿别的信里诉说着每次跟着刺儿盖或丈夫孛列台,去不丹去古格城里换取粮食的时候,古格是通往中原和西陆的东西贸易中继站,不丹则是神山另一头的山脚下安宁和睦的小村子,它们都有着许许多多的手工业者和外来耍戏的手艺人,十分繁华。有时候能见到藏民的歌舞,有时候能和马拉国的香料贩子聊上天。

外面的天空比从山谷里看到的天要宽广多了,也要蓝许多。一直在山里生活,却从来未见过如此浩瀚壮阔的山脉。她自知得不到山神和祖先的祝福,母亲生她生的极晚,生育之后身体便十分虚弱了,与父亲一起上路去叩拜神山后,也再没有回来过。她从小便没有父母在身旁,只有木吉拉松姑姑陪在身边长大说着祖母的故事和曾祖父的神勇,更不知道那传说中的阿隐之神力到底是不是真的,日夜祭拜的山神是否还在。

这一切一切的不确定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山中的岁月。她要走,她要逃,要逃离这困住山隐族中女儿百年的牢笼。可是伯姬,她也想把自己的女儿带走,可每个晚上看着女儿熟睡的面庞,心里却总是有一丝隐约的感觉,是爱,却更多的有一种敬畏,那是一种莫名的,从心底里血管里似乎要喷薄而出的敬畏,总是要努力忍住在年幼的女儿面前跪下去低下头的冲动。

信里写着,若是伯姬也并没有祖宗所说的血脉之力,那么她和丈夫会在伯姬12岁的时候回来接她。可如果伯姬真的就是这两百年间的阿隐,那她把女儿留在这里让她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也算对得起族人了。

信罢。她就这样地走了。

据说阿隐的阿爸孛列台只字未留。也不知道是太厌倦了还是有些心虚。

阿隐并没有木奶奶想象中地会伤心,会难过,会哭喊或者会有很多个问题。阿隐看过,只是也慢慢地把信折好,放在膝上,望着曾祖母的壁画,轻轻地问出了一个也是她昨日就想到一定要问的问题,“老祖宗说双目之灵的代价便是毕生孤独。”

“木奶奶,阿隐不懂,孤独是什么?”

十二 何时启程

木奶奶站在香台旁身形一颤。阿隐的这个问题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设想过阿隐也许会问她阿妈住在哪儿,还好吗,会不会回来看阿隐等等。却没想到阿隐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写那封牛皮信的老祖宗说,这代价也许是毕生孤独。她的确终生未嫁,每有心仪之人,却越是在乎,便越是忍不住往往用那灵瞳窥视那人的心,有时候伤了自己,有时候伤了别人。后来她便决然一人行走在这苍穹之下,天地之间。”阿隐无意识地不停在抚摸手里那封信,“后来曾祖母也在后面添上了几句,写着为了部落,为了帝国,她做了八十年的灵瞳保管人罢了,而后,她不会再用灵瞳,只想在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地方真正地作为阿剌海别吉活一次。”阿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们写的话,虽然阿隐读不懂,但读起来都有些让人伤心。”

木奶奶心里一酸。赐名阿隐,这个族规其实就是抹去了成为阿隐的这些孩子们自己的名字。这两百年间,伯姬是山隐族的阿隐,也许之后的千千万万年里又有无数个阿隐。虽说她们有着尊贵的地位和神灵一般的能力,可是她们身上的担子也是那么的重。木奶奶虽然无法对两位祖宗的话感同身受,但作为山隐的掌事,她继承了叔叔的意志,万事都以山隐为重,一切都已保护族长来守护山隐为终身追求。

“阿隐不要多想。孤独是什么,木奶奶也不知道。但木奶奶知道,守着你,守着山隐,守着公主洞,我便从未感到过孤独。也许历代阿隐或祖宗们有她们自己的一些故事和想法吧,所以才有感而发随手写下的。你也不必当真,该懂的时候,就会懂了。”木奶奶把阿隐手里一直在揉搓的信慢慢拿了回来,重新锁进了小木盒里,放回岩壁。

“是,”阿隐微微扯了扯嘴角,对木奶奶笑了笑,“阿隐知道了。阿隐不日就会启程。寻着祖宗们的足迹,叩拜神山。”

明月从不懈怠,从这个山峰升上了当空,又轻轻地躲进对面的山峰,然后渐渐地消失在地平面上。太阳已经升起了。

这两天扎西丹泽一直跟着景秋在做登山前的准备,景末自然也是和以前一样,景秋在村里的时候,每日都是跟着景秋的。每日上午和傍晚的赛跑现在成了这几位年轻人之间最好玩的事情了。

小王子如今也不再像初入村时候那般拘束和彬彬有礼了。“李景末!我们再比一次!”只见丹泽叉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手里还指着早早就到了终点,正靠着山壁压着腿的景末。景末背着身子,笑着对着后面摇摇手,“上午不来了,我已经达到我的目标了,小王子,你也不用沮丧,我可是天天上午都这么跑过来的。”“叫我丹泽!你可能不能叫我王子。”丹泽走了过去,知道景末在调侃他,也与景末肩并肩一起把脚放在石头上蹦直了,拉了拉筋。

还记得前几天刚开始和李景秋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丹泽也只是与景秋坐在亭子里进行神山山脉路线的一些询问和注意事项的讨论,当时丹泽也依然是对景秋十分客气,景秋本来话也并不多,此时也是问一答一。只是很快,这微妙的平衡便被冲了过来的景末打破了。

“堂哥!今早怎么不出去跑步了?”

见李景末跑过来,丹泽心里便知道这应该就是藏夏村原来的二长老李德复的孙子,李望林的儿子了。李景末的信息并不是很多,似乎家人不愿意放他出村,故而对外留下的信息便比他的堂哥李景秋要少得多了,线人来报应该是个温和又似乎会有些执拗坚持的孩子罢了。

“失礼,这是景秋堂弟,李景末。”景秋看见景末,轻轻地山脉图收到一边,示意景末与王子行礼。

景末见王子就坐在堂哥对面,才觉得也许有些失言,低头作揖。丹泽也与他点点头,对着这位和他同龄岁的少年有些好奇。本来丹泽这一趟神山之旅便是他在十二岁生辰之后,想给自己的一次任性自在的机会,能够远离宫里那些阿谀谄媚的人,更远离需要说话做事前深思熟虑的日子,也想看看这藏夏村子里十二岁的少年们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王子,堂哥,这次我也与你们一同上山。”景秋听闻立刻回头看向景末,“我与父亲母亲都说过了,几位长老也同意了。”景末连忙补上。

玉卿这时候正在屋里还和望林生着气呢,说他怎么这时候在长老们面前还帮着儿子说话。景末上山遇险才回来,这过几天又要去登山,虽然这次会有景秋带着,但做母亲的心里总是放不下来。望林也只能好好哄着自己的夫人,儿子也大了,拦是再也拦不住了,不如就让他学会如何在神山上自保。只是,望林心里最大的那个担忧并没有说出来,怕惹得夫人要哭,他只是担忧景末的眼疾,那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

“那太好了,这两天听闻你前几日登山遇险,全凭着智慧和坚韧克服了难关,我本来也还想什么时候请你来,听听你的经历呢。快也来坐下。”丹泽面露喜色,心想着正好会一会这位同龄人。

景秋若有所思地看着面色坚定地堂弟,也并不阻拦,示意景末过来坐下。

这几日景秋便是会教他们一些如何判断山中天气,如何判断地面是否结实,如何在一望无际的冰雪里找路等等这些道理,更重要地则是训练王子在这比都城更高一些的地方的身体适应能力。一开始,是王子看着景末去跑。景末跑起来似乎真的能和风一样快,丹泽也不服输,可谁知第一天跟着景末跑出去没多远,便捂着胸口呼吸有些困难了,心跳地极快,景秋连忙让王子的侍从扶着王子回村里休息去了。

景末去伙房里泡了一壶雪莲茶水给王子送了过去。

“这条路我跑了四年了,所以你才觉得我跑得快。你身子也不弱,只是可能藏夏比札不让要高许多,你一时不适应。”景末见王子的屋里其实一个下人都没有,不觉有些惊讶,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把茶水端到他床前。

“我不喜欢屋子里有别人。”丹泽知道景末有些疑惑,便出言解释了一下。

“我就是给你送个茶,雪莲泡的茶水会缓解你的心跳,我们给路过的行人都是这么泡的。”景末以为王子是在指责他的意思。

“不是你。”丹泽见景末误会了,连忙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伸出手让他坐下来,“不是说你,我习惯了屋里没有任何人,所以侍从下人们都遣了出去。”景末见他坐起来,连忙扶着他坐好,靠着枕头舒服一些。“在札不让的时候,在宫里也是这样。”丹泽说着说着,也低下头去,自己浅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怪癖。

“谁会喜欢自己睡觉休息的时候,屋里站着许多人。”景末笑着,认为这的确是再正常不过了。

丹泽听闻,也由衷地笑出了声。接过景末的茶水,抿了抿。

“你只是一时不适应,若你也在我们村外跑上一段时间,你也会跑的和我一样快。”景末知道丹泽贵为王子,可能已经习惯事事为人先,这一次跑步没跑过他,也许会很沮丧,他想宽宽丹泽的心。

“我明白,谢谢你。”丹泽放下杯子,看着景末。想到线人传回宫里的那句对李景末的评价,的确是个温和又坚韧的人。丹泽不经想到自己,若自己也生活在一个普通平凡的家庭里,有着李望林和玉卿这么温柔朴实的父母,现在的自己可能大概也会是眼前的少年模样吧。

“那你快趁热喝茶,凉了也许会拉肚子呢。”景末见他半天也不动那茶水。

“好。”丹泽笑了笑,低头吹了吹茶水,似乎也不是那么烫了,便一仰头都喝了进去。

“啊,我也并不是在催你。”景末见这小王子还真是个性急的人,把茶碗端了回来,祝福他躺回去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扎西丹泽重新躺进了被窝,望着窗外,还是日头正旺的下午,屋子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屋外倒是有一些孩童戏耍或者远处伙房的锅碗瓢盆的声音。这天地都静了下来,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用去不断的揣摩,不用时刻注意言辞,不用夜夜挑灯才能万事堪堪走在别人的前面。景末对他,和藏夏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哪怕是李景秋,虽然孤傲,但也始终铭记着他的王子身份,对他颇有距离;而景末这几日,对待他就像对待景秋或是任何一个村里其他的少年一样。昨晚景秋不在,景末还悄悄地与他分享前几日他在山上碰见雪豹这等极度惊险之事,嬉笑相处间,丹泽似乎收获了自己从来都未曾有过的朋友。刚才的那一碗雪莲茶喝了下去之后,心跳的确是慢慢地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不再是仿佛要跳出胸腔那样地激烈了。

丹泽舍不得合上眼睛就这么睡去,因为这样安谧平静的日子,就像他从神明那里偷过来的一样。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大口呼吸大声说笑,和景末能够做自己也可以全然坦坦荡荡的朋友。这样的时光和这样的友谊,对他来说,真的是太弥足珍贵了。

“王子,巴朗求见。”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丹泽心里一沉,收回了目光。巴朗是丹泽的心腹,也是丹泽的小舅舅,宫里宫外的最重要最核心的事情他都会交与巴朗去做。若是巴朗直接来报的事情,必然不是小事。

“进来说话。”丹泽扬声一句,自己也坐了起来。

“听闻王子刚才有些不适。”巴朗走了进来,是一个身材健壮,目光烁烁的青年男人。进来便与王子行礼,抬起头,眉宇非凡。

“无碍,可是宫里的消息?”这次出行之前,巴朗特意被王子留在了宫里,最得力的人当然要放在最危险的地方,这样丹泽才能时刻掌握着宫内的动向。

“王子英明。旺堆王子近日似乎是要回宫一趟。”巴朗在宫里自然也是维持住王子的单纯无害的形象,暗中替丹泽收集各路消息,这才能投其所好,讨得众多王亲贵戚的欢心,最重要的也是宫里头那几位的欢心。巴朗知道自己的姐姐当时含冤而终,自己的小外甥从小忍辱负重,如今这个局面,都城里的人虽然都说小王子只是运气好,捡了大王子要去做法王的漏,可他心里清楚,大王子当初被法王看中到如今这看似前途无量的局面,却都是小王子日夜苦心经营才能造就的样子。也只有小王子成为古格的王,才能活下来!才能不再受人冷眼,更是才能真正向那些当初加害于姐姐的人报仇。

哼。那个废物。丹泽心里冷笑一声。

扎西旺堆只不过是王后所生,占了一个先天的便宜。从小张扬跋扈,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天天被那王后教导着去讨父王欢心。法王与父王之间素来传有不合,也只是维护者一个表面上的和平罢了。那日动了些心思,遣人在法王面前说了两句,法王便在一年一度来宫里的法会上把旺堆要了过去,看见王后那惊慌失措的脸,真真实实是大快人心!旺堆和那王后必然是不肯乖乖地把王储的位子就这样让出来的,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越显得不愿意,法王便越是要把旺堆留下,若是下一任法王是扎西旺堆,无论是现在的父王还是要之后的扎西丹泽继任之后,便都是要好好待他们法王殿的。加上密宗现在在札不让已经发扬了起来,若是能有王室贵为王子的旺堆成为首领,想必信徒和追随者只会更多。巴朗之前打探的消息是明年年初,法王就会宣布旺堆代替他去三年一度的传法,徒步过数十个国家,近万里传法之后,回到札不让法王殿的旺堆,将会成为下一任法王。

也许法王也大概能知道这样做的受益者也还有扎西丹泽这一人,只是那是古格王室内自己的事情,便也不关他们佛寺的任何事了。

这消息,想必是王后现在也是知晓了,才会趁着丹泽不在宫里的时候,让旺堆紧急回宫寻找解决对策。看来,这藏夏村里偷来的闲散时光,也是该告一段落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明日再与景末赛跑一日,后日就要去登山。

“巴朗,你再去探明,确认旺堆回宫的具体日子和路程。若法王不知道旺堆要回宫的事,那他应该要知道。”丹泽想了想,给巴朗布置了任务之后,又喊来一个下人,“你去把李家两位兄弟请过来,就说我有事相问。”

景秋带着景末过来了,一进屋便看见王子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正在品茶了。

“丹泽你好些了?”景末见他坐地端正。景秋见王子如此装束,刚才过来的时候还有一个精兵模样的人从这屋出来匆匆离去,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一些。

“好多了。我请景秋大哥来,是想问,我们何时启程?”

十三 天地崩塌

景末听着丹泽如此问,也有些心潮澎湃地望向堂哥。最近这些日子,他一直就在等着景秋什么时候说一句明日我们就上山。神山上的冰雪日夜在吸引着他,也许他内心里更想看到的是冰雪后面的山谷里,会在水边弯下腰去采摘甘霖草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景秋刚才已经猜到一二,估计小王子应该是宫内有些其他的事情,时间变得紧迫了起来。“原本我准备再训练两三天即可上山,若是丹泽王子宫内事务繁忙,不如就定在后日。”景秋仔细看着王子的神情。

“好,那我们明日再练一日,后日上山。有劳景秋大哥了。”丹泽站起身来,微微向景秋颔首。

景秋先出去了,景末和丹泽打闹了几句,检查了一下丹泽的身体似乎是真的没事儿了便也出门去了。丹泽把之前喊进来的下人松玛又唤了进来,“札不让城内的人可找好了?”丹泽沉声问道。

“找好了。都按照王子的要求,有说书的,有外地来的买卖人,有小乞丐,也有世代在城里开铺子的。”松玛把前几日在城内物色好的人选一一和王子过了一遍。

“好。那便等后日我登山归来。”丹泽背过身去,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握紧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要嵌入掌心的肉里,他似乎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第二天景秋与小王子和景末过了一遍明日的计划,便让他们自己去跑步玩耍去了。

预计登山的这天终于来了。这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冲动,也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计谋。扎西丹泽作为一个热血男儿,被这神山圣景所吸引是真,但他作为一个好不容易才得到父王与宫内诸人待见的小王子,要将这次冲动行径化为自己夺下王储之位的关键一步也是真。

今日登山归来,在他明日回宫的一路上,札不让都城里也会在各个角落响起丹泽王子英勇威猛,是神山选中的王子等等这一类说法。这样,看他那娇生惯养贪生怕死的旺堆哥哥,下一任法王殿下,还有什么脸面要在父王面前求得认可。

丹泽一步一步,低着头跟在景秋后面,思绪万千。这儿的日子也终于还是要结束了,像神明偷来的这闲散日子,他无尽感激。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时光,也从未有过的友谊。今日过后,他就要回到都城里继续去做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小王子,要继续去那众人强颜欢笑,做那一个他都快要不认识的自己了。

“你们先在此地休息,我要先行上山探一下路看一下天气。”一行四人,景秋为首,景末和丹泽紧跟在后面,丹泽带上了松玛殿后。

景秋带他们去往的并不是村子的后山,而是从村口一路向北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的一条入山口。景末这几日听景秋讲解才晓得,村子后山的那个冰川后退之后留下的碎石坡也只是藏夏村子里的小伙子最早登山时候的一些练习用的去处,因为的确正如景末当日所经历的一样,登到了那山口冰舌之后,几乎就寸步难行了,于是想要再往上攀登往往是不可行的。所以若是要真正能够登上一些小的山峰的山路并不在那里,而是在村子四周。这一次景秋选择了一条较为舒缓的山路,若能够顺利登顶,那也是有近三千仞的山峰了,藏夏的村子就在两千多仞的一处山口,而札不让都城比藏夏村要低了许多,所以景末之前才这么安慰丹泽说他必然是不太适应这高度。喜马拉雅雪域最高的高峰偶尔在天气晴朗时可见,谁都不知道那个顶峰有多高,只能叹说那山声万仞有余。

这次景秋让弟弟和小王子先行就地休息的地方三面环山,已经地处在一片小小的冰川之上,能够眺望到近在咫尺的巍峨神山。山脉绵延,所见之处竟看不见尽头,实在是令人感慨苍穹之大,天地之壮阔。

“丹泽,你明日就要回去了?”景末递给丹泽一块肉馕,心里也对这个伙伴颇有不舍。景末在村子里的伙伴们并不少,他为人温和开朗,做事又有担当,大家还是愿意跟随着他的;只是丹泽却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各自的成长环境并不同,又或者各自的生活也有些天差地别,景末总觉得丹泽有很多心事,在藏夏村的这些日子里,丹泽笑地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此番两人分离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嗯。”丹泽也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松玛在两位少年之后一丈远,负手站着。丹泽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在地上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他又何尝舍得,只是他没有景末那么幸运,投身在如此谦逊温柔的一个家庭里,有着这么些互相扶持的家人们。在他的世界里,若他不去争,便是顺了所有人的心,对他自己来说,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的母亲就是个活生生的先例。

“对了,这个给你。”丹泽忽地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从袄子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次来得急,也没有从宫里带出什么,前几日让松玛回宫一趟,拿了这个给你。”这样东西用金丝织成的手帕裹着,打开后竟是一把锋锐无比的拉孜藏刀!刀鞘由白银和黄铜相交融制作,雕着一枚栩栩如生的虎头图案。“你们时常登山,我看你也常用匕首小刀,想来这个你肯定能用得到。”

景末把手帕打开,仔细地看着这柄小刀,内心惊喜不已,孜龙刀可是再难得不过的藏刀了,也是藏刀里最锋利的,刀刃和刀把处因有包铁而做的异常精致。这柄刀比景末原来惯用的匕首要更小巧一些,可是出鞘的时候,那股锐气便能脱鞘而出冲天而去,令人惊叹。景末虽然欢喜,但却不知道怎么能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

“你就拿着。好刀就要配好的勇士。本来也是四方进贡,我自小也有自己用熟的藏刀,所以这一柄若是一直呆在我的宫里,怕是要在橱柜里落上一层厚厚的灰了。”丹泽见到景末蹙着眉头,望着他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的模样便笑了两声,好好劝说他收下这个小小的心意,“这包裹着金丝帕,应该是前两年蒙古人的使者来古格的时候送上来的,我觉得的确是精美绝伦,不过我也是堂堂男儿,用不了这些帕子,这次倒是被那宫女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裹着这柄刀交给了松玛。你也别嫌弃。”

丹泽当时看见松玛用这金丝帕裹着藏刀也觉得诧异,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的确数年前蒙古人来贺过一次父王的寿辰,那时候献上了牛羊好酒和许多金丝织品,只是丹泽并没有选择的余地,都是王后挑了之后还专门捡了这女子用的金丝帕都送到了丹泽的宫里去,意在提醒他母亲早逝和羞辱他的男儿气概。当时丹泽并未露出任何不快,只让人谢谢王后并把金丝帕收了起来。所以可能宫女们知道他从来不喜这金丝帕,便做了主张用它裹了那藏刀。丹泽想了想,也并不在乎日后王后若是拿这个说事,他再也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丹泽了。

景末听闻这是蒙古的织品,不由得心里一动,也许阿隐会喜欢。想到这里,他便也不再推脱,“这柄刀,我真的太喜欢。感谢你,扎西丹泽。”景末站起来,要与丹泽行礼,丹泽连忙也站起身来扶住他,“景末,不必与我多礼。你配得上这把刀,我只是替它寻了一个好主人。”丹泽心里并未说出的话却还有很多,景末啊,也许我们之后不会再相见,日后千辛万苦,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更丑陋,也许更虚伪,也许不再是这时候能这样坦然与你相交的扎西丹泽了,若你看见这把刀,能记起我,记得我在藏夏的模样,那便是最好了。

“丹泽王子,恐怕我们今日还是回去村里比较好。”景秋大踏步地从山上下来了,微微有些喘气。

“为何?”丹泽一听今日恐无法上山,便也紧张了起来。

“我刚才先行探路,发现山中有些起风了,不远处山峰上也有云朵聚集。等我们上山之后,极有可能会起狂风。此地虽然相较于其他地方安全些,但若是狂风到了我们的右侧,那里的雪顶离我们较近,还是会有危险的。”景秋话从来便不多,一向只说要害,这一次详细说明了这么多,想来他的确想要尽力阻止王子今日登山。

“那我们是否可以等一等?也许等那风过去,”丹泽皱紧了眉头,昨日巴朗来报,旺堆后日回宫,自己必须在他之前回去。不能给那对母子俩一丝可趁之机。

“我预计这风大概会在一个时辰之后起,只是,若要等大风完全过去,至少也是要两个时辰左右的,那样的话,留给我们下山的时间就不够了。是另一种危险。”景秋摇摇头。他知道也许扫了王子的兴致,但安全第一,王子不能在藏夏这里出事。

丹泽听到此话,走向一边,望着这四周的神山良久。

“景秋大哥,我与望宗长老说过,我的安危不会与藏夏有任何关系。”丹泽坚定地说着,“王宫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日,我必须上山。”丹泽的语气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有些恳求的意思。

松玛听闻,立刻紧张地上前一步,丹泽抬手制止了他。

“景秋大哥刚才说,也许大风会在一个时辰后到达,那么我们就在这一个时辰内登顶如何?”丹泽向景秋走近一步,语气更加不容置疑。

好一位王子!景秋虽然不明白这位丹泽王子为何对登神山有如此强烈的执念,不过这等杀伐果断的性格,还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并不只是一位王宫深处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的样子。

景秋不由得也被丹泽的气势所触动,“那景秋愿意与王子一同尝试。”

景秋带着丹泽在前,松玛跟在其后,景秋安排景末在登山队伍的最后进行四周的观察和殿后。出发之前,景秋特地嘱咐景末要时刻关注东面那座靠的很近的小山峰上雪顶的动静,景秋的原话是,“神山里除了天气,其他最令人惧怕的便是漫天雪浪,若是东面那座山上的雪层有一丝晃动,你便要立刻提醒大家。”担当着殿后和示警重任的李景末自然不敢懈怠。近日里景秋与他说了很多山里的知识,虽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他也知道堂哥是担心他,所以才和他说这么多。

景秋说的不错,不远处的几座山峰上乌云聚集,已经开始下雪了。四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步伐。

这条山路,的确如景秋所说,是一个稍微舒缓的坡道,蜿蜒上升,眼下,他们已经绕进山的背面开始斜着往上攀登了。回头已经看不见当时短暂休息的地方,只能看到渐渐大了起来的风雪里的后面的那座小山的样子。抬起头,太阳在众多乌云的背后,挤出了一两条缝隙透出来几丝金光,打在了雪山之上,在这似乎要被白雪笼罩的天地之间发散出了万丈光芒,是有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种大美。

“调整呼吸,步伐一致。”在半山腰处,景秋让大家停下来稍作歇息。他拿出一截绳子,让每个人缠绕在自己腰上,将大家连在了一起。等会要过一段最险的路,便是在山的侧面在一段自然形成的雪檐下走过去,过了这一段,路便会好走许多,也就离这个山顶不远了。

景末也默默地时刻注意着东面和前方雪檐的动静,到了山腰上,雪倒是下的小了一些,不过风的确变大了。景秋曾经提醒过,雪檐往往危险,若能迅速通过,那便是最好的,所以也一般会把大家都绑在一起,这样若是一两人出事,其他人也能够迅速反应,顺着绳子去营救。

丹泽的神色也有些凝重。刚才一路上来,身体已经有些累了,不过还能坚持,抬头不远处就是此行要登的山顶了。这座山顶也是从札不让王宫里能望到的最高的神山山顶。从小他在宫内受了欺辱,便总是会偷偷跑到最高处去眺望这座山峰,不论他是哭是笑,是疯是癫,这座山峰长年积雪,总是宁静肃穆地守在这儿,一次又一次给了他重新面对的勇气。如今,他若是能爬上这座山峰,这座山峰就会彻底地住进他的心里,成为他的定心丸。他不再需要去爬上那最高处望见它了,因为它就会流淌进他的血里,刻进他的骨头里,赐给他源源不断的勇气和支持。

就要通过了!四人一阵激动,趁着这股激动的心情,他们又加快了脚程,准备一鼓作气顺着斜坡向上攀爬。

轰隆隆!打雷了?

不!是雪!

雪崩了!

铺天盖地的雪浪从东面的山坡上喷涌而来,地面震动不已,众人在雪檐下难以站稳,头顶上的雪层被这震动,似乎也要断裂了!

整座神山,要活了!

“快速通过!上山!”景秋见状,迅速做出判断,这种情况下无法撤退!刚刚通过了大半部分的雪檐,此时撤退,必然会有灭顶之灾。东面的山体雪崩,离他们现在这座山还有一段距离,只有雪浪能够攻击到,雪却倾覆不来,只能上山,到了坚硬踏实的一块地方,站稳了过一会便能挺过去!

隔这一座小小山谷的距离,都能感受到这雪浪的边缘的威力,众人不敢想象若自己是在攀登东面那座山,会是何等下场。都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飞起来。

咔,咔,有一丝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在大家的头顶上响起,景末听到了!

景末抬起头,雪檐要塌!

景末不敢高声言语,景秋交代过,经过雪檐的时候,万不可大声说话,也会造成雪顶的坍塌。连忙望向队伍前方,景秋已经快要出去了,丹泽也紧跟其后,松玛则是一直紧紧护着王子,若此刻雪檐塌下来,基本上只会冲向他和松玛,而大家身上的绳子则会带着景秋和王子一起坠落!

景末颈后的都要汗湿了,现在却因为极度地紧张和恐惧让他感觉到寒冷!

“快走!要塌了!”景末拿出丹泽送他的藏刀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胸前的绳子划断!不再噤声,大声喊了一句的同时,用力把松玛推出雪檐之外。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随着景末的声音和松玛的落地,在头顶上响起,那一刻,雪檐上千万斤厚重的白雪砰然坠下,一片茫茫,天地在这一刻,似乎要坍塌了!

整座山谷像在打雷,也像在呜咽一样。

而那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的雪浪,向山下呼啸而去。

十四 若生

雪浪铺天盖地地卷起了李景末的时候,景末只来得及看一眼松玛和丹泽还有景秋已经在安全的地带,便被卷进了大雪之中。

雪檐的雪大多是松软的新雪,但卷起来的石块和冰块不断地打在景末的身上,擦出一道一道火辣辣地血痕,景末本能地锁紧身体,把头和脖颈深深地卷向腹部,右手紧紧地握着那柄藏刀,也许这就是他之后要生存下来的依赖了!景末狠狠地撞到了地面上,又被雪浪推着向前滚去,背部一阵剧痛,似乎是什么打在了背上。景末用力地将两只手抱头撑在前面,给自己始终留出一个呼吸的空间。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而在雪浪中的李景末却又觉得似乎是过了千千万万年。他想到了父亲的疼爱,母亲的温柔眉眼,他想到了景秋刚才回头看见他那惊恐的眼神,他想到了丹泽在山下郑重地递给他一柄藏刀,他还想到了大爷爷,想到了小爷爷,还想到了小时候爷爷还在的时候,最后的最后,他想到了那日山谷里阿隐的模样。

真,真好。我若生,希望,还能有你们。

景末不知道滚落了多久,背后的雪浪似乎也挺下了咆哮,他眼里的世界也渐渐地,渐渐地,暗了下去。

站在山上的三人,此刻都愣在了原地。

一言不发地看着刚才通过的地方,那块雪檐已经不复存在,被雪浪冲击过的地方平滑如新,雷鸣声停止了,山谷里的回声停止了,刚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谁,是谁在呜咽?

松玛摸着自己身后绳子被砍断的痕迹,这一个高大的藏族汉子,手不经颤抖了起来,喉咙里有些哽咽。

景秋迅速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绳子,怎么解却都解不开。好不容易扯开了,他扒开丹泽和松玛,往回走到景末刚刚站着的地方,他站在那里,身形似乎被定住了。丹泽也错愕万分,许久没有缓过神来,忽然,他抓住松玛,“松玛,松玛!!李景末,你后面的李景末呢!”

松玛的手上还有一丝刚才扑倒在地擦出的血丝,他攥紧了那截断掉的绳子,血也慢慢地沁了进去,顺着绳子的尾巴,一滴,一滴,落在了雪地上。白雪皑皑的山上,那一两滴红色的血迹,鲜红无比,看着十分刺眼。

“李景末呢!!!”丹泽拼命地摇着松玛。他不信,他和松玛都过来了,为什么李景末不见了!为什么绳子会断?为什么景末不见了!

“景末兄弟,推了我一把,在后面,把绳子割断了。”松玛砰一声跪倒在地。

李景秋的背影在雪地里格外的消瘦,也许是风吹起了雪,让人有些看不清,不然藏夏的李景秋什么时候在神山上因为恐惧而颤抖过。

丹泽心里一空。景末是为了救他们。

若景末和松玛被雪掩埋,必然会连累景秋和他。而他在千钧一刻之际,把松玛推到了安全的地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一个人被雪浪打翻过去。

这世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丹泽也跌坐在地上,不禁哑然失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丹泽呆呆地看着前方,乌云已经散去了,在这儿的山峰上,也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都城,看见王宫,呵,那里的人,每一个都精明聪慧的紧,孰利孰弊,回报几何,代价几何,算得能比神仙都清楚,他们谁都不蠢谁都不傻,也活得比谁都久,可是在这神山上呢。这神山上的李景末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傻。丹泽滚烫的眼泪,在他不经意间悄悄滴落了下来,融化了一片冰雪。

这苍穹!这神山!你们可还是睁眼的吗?!丹泽抬起头,怒眼瞪向这沧茫,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却还是无法忍住。上一次这样哭,还是在母亲被打,郁郁而终的时候了。

李景秋在景末掉下去的地方站了许久。谁也看不到他的神情是什么。也许是愤怒,是王子硬要今日上山?也许是自责,是他让景末殿后观察四周情况?也许是诧异,彷徨,恐惧,或者是迷茫?

景末从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四处跟着他这个哥哥,大家都说他是景秋的小尾巴。景末对神山充满了好奇,总是会抓着他这个哥哥要把那登山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给他听。景秋不善言辞,也不愿多解释自己,村子里的其他人误会景秋的时候,经常是景末找了机会去和别人解释。

他这个弟弟,李景秋站在那里,忘记了天地,忘记了呼吸。他这个弟弟,从不让他多烦心,上一次私自上山是唯一的一次,这一次,这一次。。。李景秋不敢继续想下去。

丹泽擦了擦眼泪,心里默默下了决定。这不开眼的雪域神山,我扎西丹泽不信也罢!以前是自己太懦弱了,总以为是这神圣雪山在支撑着自己,而如今,他不再需要了。他总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足够强大,足够心思敏捷,就能够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而如今呢,他自母亲去后唯一最珍惜的人,也还是抓不住,护不了!到头来,景末就像他的母亲一样,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了他。

若自己要在在风云谲诡的古格王宫里存活下来,成为古格的王,那一定不是这座神山,而是他母亲,是李景末,是他自己,还有千千万万要站在他身后的人支撑着他。所以,他不会再去宫内有着最高眺望点的冈齐拉贡殿!

从今往后,他只信自己,只信自己信得过的人!

丹泽走向景秋,知道景秋必然也悲痛不已,忍了许久,还是开口了,“景秋大哥。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话还没有说话,景秋伸手打断了他。

“不。王子不用自责。”景秋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丹泽王子不必自责。我是此行的向导,景末出事,”景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的错。”

丹泽诧异地看着他,这几日相处下来,丹泽也发现这位景秋公子也比情报上的信息要令人敬佩地多。

“如果王子信得过我,”景末转过身来,对着王子深深作揖,“请让您的侍从下山寻找景末的踪迹,我带王子迅速登顶。”刹那之间,景秋已经做了决定。

“不,”丹泽不假思索,景秋身体一震,拳头攥地更紧了一些,“我们一起下山。”

景秋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讶异,抬起头来。

“我本以为神山有灵,之前一直护着我在宫里周全。如今看来,也是有眼无珠。这山,不登也罢!”丹泽愤然,“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山,能找到范围也大一些,也许可以更快地找到景末。”

景秋心里对眼前的丹泽王子油然升起了一股敬意。从山脚下的果断,到此刻的决定。这位坊间传说中最好说话,没有什么主见的温善王子看来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这样的扎西丹泽让李景秋看到了一国之君的风范。

景秋感恩地点了点头,解开了众人腰间的绳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过去。

而彼时在雪域的那一侧,有一个少年正背着一筐新鲜果子往山里走去。

他就是白玛。不丹人,家里世代与山隐族人有着通货的往来关系。听自己的祖父母说,似乎是老祖宗受了山隐族某位老祖宗的恩,便定下了这规矩。白玛也是自小便跟着父母挑着担提着东西,定期会送些货物进山,最近这几十年,好像有些山隐人也溜了出来生活在不丹了,邻里之间给了白玛家不少方便和生意,于是白玛的父母让白玛送货送地也勤快了一些。这不,今天是市集上刚刚上市的一些瓜果,父亲让白玛去给山隐族送一些。

白玛正在景合家吃着饭呢,听到了父亲喊他,便三两下把饭菜划进嘴里,和景合父母告辞出了门。

不丹本来就也是很小的一个地方,靠近西域的这一块村子便是更小了。当时景末的姑姑偶尔结识了是不丹人的姑父,后来便嫁了过来。与白玛家正是邻居,景合从小便是和白玛一起玩到大的。不过山隐族是个秘密的存在,白玛家人也从不外传,白玛也知道利害,自小也都没有和景合说过。

今日这些瓜果里,有阿隐爱吃的橙子,得赶紧给她送过去。白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轻车熟路地在蜿蜒的山道上走着。今天这太阳好,照地山底的草原上绿盈盈的,不远处还有牧家的牛羊在慢吞吞地吃草。白玛心里一动,想选另外一条路,从山隐村子后面入村,这样也给阿隐一个惊喜。

绕进了山的背面后,头顶上便飘来了一些云彩,数缕阳光被这些云彩所遮挡着,在地上形成了斑斑驳驳的阴影。白玛哼着山歌,慢慢地也快到山隐了。

轰隆隆!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

白玛吓了一跳,镇定下来才发现应该是眼前这山背后不知哪里发生了山崩,那震耳欲聋地气势,估计是有庞大的雪块崩塌了下来吧。这声音其实也并不陌生,山脉深处常常会有这样的声音。这时候白玛的父母便会说是神山显灵。

白玛耸了耸肩,背好篓筐继续上路了。绕过这座山,再往前走过一片水洼,就到了。

将将绕过这座山口,正要通过一处沟槽,白玛忽地感受到一股气浪将他掀翻在地。迎面而来一些残碎的雪雾,白玛捂住眼睛,被这雪浪呛到了。原来那雪崩竟然就发生在这背后的几座山上,冲下来的气浪席卷着沿路的积雪腾空而起炸向了四面八方,有一小部分冲进了这座山谷里,又顺着这里的沟槽滚落下来。就是这小小的气浪余威,把白玛震倒在地。

“这可真是厉害。”白玛检查了一下撑地的手肘,有些刺痛,似乎是擦破了一些,赶紧跪了下来,向神山深处跪拜祈福。

祈福完了之后,刚准备拾起篓筐赶紧去山隐村里找一些药膏涂抹一下,白玛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雪堆里似乎有一个黑黑的东西。

白玛揉了揉眼睛,像是个人!

十五 那人

那土坡上,似乎蜷缩着的,是一个人!

白玛连忙放下了篓筐,慢慢地走上前去。

是个人!是个少年模样,只是满身苍夷,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了,隐约露出了被划出血痕累累的身体。少年的手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头颈,身体紧紧地缩在了一起。

白玛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裹在那雪浪里一起被抛过来的!

他赶忙上前,把那人身上身边的小小碎石扔开,把那人扶着慢慢躺平下来。只见那人眉间紧锁,右手紧紧地握住一把刀,左手握拳,手心里似乎有一张帕子,却不见任何动静。

白玛有些害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这人,这人还活着吗?他慢慢地,慢慢地去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可是山里风大,他这样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无法判断到底是那人的呼吸还是这山间的风息。白玛使劲回想了一下平日里他头疼发热的时候,不丹的赤脚大夫是怎么给他治病的,也学着样子把手指搭上了那人的手腕,四处找一找能不能感受到经脉的跳动。

这里找不到。再往上移一点,这里也没有。好像要再移到右边一些。

有了!十分微弱,但是在缓慢跳跃着的!

这人还活着!

太好了。白玛长舒了一口气,坐倒在地上。见这面前这衣服都快要被撕成布条的可怜人,心里有些疑惑。

阿爸说山崩都是神山显灵,那这个少年难道便是那神山里的精灵?可若是精灵,这副模样也太惨了些。又或者是神山是对这个少年发怒?这才有点像。不过神山也是仁慈的,这样令人生畏的天地崩塌之景象,竟然又能护此少年性命。想必这位少年还是神山的宠儿罢。

可这下就难办了。白玛救起此人,便不能再弃之不理。眼下还要送货物去山隐族。这可怎么是好,白玛忽然一下陷入了两难之地。

见天色还早,白玛便把篓筐也拿了回来,放在这人身旁。在四周附近寻了一处稍微平坦的藏身之地,便先把人架在背上扛了过去,再把一篓筐果子也运了过去。若不是白玛常常担着重物行走山路,这会儿还真没有力气扛起这样一个昏迷的同龄人。

晕倒的人手臂上还有几处在流血,白玛正好用那人裤腿处已经成了缕缕布条的地方扯下一两条帮他临时包扎好,希望能就此止血。白玛也顺势轻轻检查了一下他全身上下的骨头,似乎是没有什么明显断裂的地方,虽然这人身上全是血,看来应该大多是一些擦伤,有几处地方也被锋利的石块边缘划地皮开肉绽,不过应该都只是一些皮肉之伤。

检查过后,白玛也稍微放下心来。既然是这样,那应该没有那么着急去找大夫。这人肯定一时半会也无法苏醒过来,还是应该他自己先去山隐,把果子交给阿隐,顺便看看山隐那里的大夫是否能够一起出来看一看这个少年。

想到这里,白玛越发觉得这才是万全之策。便从篓筐里挑出几个软糯的果子,比较方便咬得动的,放在了躺着那人的手边。以便万一这人真的醒过来了,也有些个果子垫垫饥。

白玛弯着腰,走出这个天然形成的小岩洞后,四处找了一些碎石和干草挡在了洞的入口,也是为了洞里那人的安全考虑。

“我会回来的!”白玛轻轻地说了一句,闭上眼睛为躺着的少年心里默念祈福了几句之后,便背着篓筐加快了脚程。

自从上次景末从山隐回了藏夏之后,木奶奶便要求隐卫加强了村子周边的盯梢。这不,白玛刚刚绕过山来,走进了村子后湖的地方,隐卫便已经发现了。不过白玛是山隐的常客,他们便也不再在意。

白玛一边走也一边担心着洞里少年身上的血气会引来这山里一些野兽动物,心想着等会放下果子,便要把阿隐喊过去瞧瞧。

“白玛!”

白玛听见阿隐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村口。连忙欢喜地伸直了手臂大力挥了挥手。“阿隐!”

阿隐正牵着她最爱的骏马,阿喜,往村外走去。前几日和木奶奶洞里谈心之后,阿隐便在收拾东西,准备踏上这叩拜神山之旅。此途一去遥远,要经数年,自然要准备的东西也就多一些。巴丹知道阿姐要一个人出远门的时候,也哭闹了一场,后来还是乖乖地往阿姐的包袱里塞满了奶渣子,还凶狠狠地对阿喜说一定要保护好阿姐,不然回来就要割了它的后腿肉做肉干吃。

此时阿喜身上左右两侧各驮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有一两件衣裳,一些盘缠,一些保存时间很长的馕饼,和那卷祖宗传下来的牛皮信。阿隐的身上只见别了一个小小的银铃铛和一把精致的匕首以防身。她的头发已经高高束起,一副不丹城里的少年公子模样。

这样装束的阿隐,让白玛看地呆了一呆。

“快让我看看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看来我拖到这个时候才出发,是神山的旨意啊!肯定是舍不得我没吃到这次白玛带的好东西。”阿隐看见白玛背着满满一篓筐,虽然还没看见是什么,不过肯定是她会喜欢的!

“阿隐,你这是要出远门?”白玛也笑了笑,就地把篓筐放了下来抱在胸前,迎着阿隐走过去。

“是果子!太棒了!”阿隐跑了上来,看见各种各样的果子,眼睛里都似乎在发亮。

“是啊,今天一大早市集上刚到的,阿爸让我送一些给你们。诺,有你爱吃的橙子。”白玛挑出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橙子递给阿隐。

“哇!有橙子!”阿隐拿着橙子,觉得选择今天才出发简直是最正确的决定了,“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呢。”阿喜也慢慢地轻提马蹄,跟了上来,等在小主人的身边。

“远门?你这是要去哪儿?”白玛一愣,山隐族人不是极少外出么?为何是族长的阿隐自己需要出一趟远门呢?

“嗨,老祖宗的规矩,族长需得独自一人拜遍这神山山脉上的山峰,从这儿的喜马拉雅山脉一路北上,去到那喀喇昆仑山脉。也就是一直走到那东部汗国的都城喀什,那便是结束了,到头了。”阿隐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了说。

可其实这趟旅程并不好走。那次阿隐还特地与木奶奶确认过,看不清景末应该是景末的个人体质是否有一些特殊的原因在里面,但其实外族人,天下人,阿隐都是能看得清的。可虽然阿隐有着这双目之灵,能够避免许多危险,只是这趟拜山之旅本来便是艰苦万分,次去数年,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老祖宗的信上留着说,她从蒙古出发一路从喀喇昆仑南下拜山,也是花了三年有余。

这次阿隐一去,估计也是三年左右的光景吧。

白玛知道阿隐不愿让他担心,这么长的一段路,阿隐一个人,要辛苦了。

他也不多言语,默默地从篓筐里挑出所有的橙子,一个一个放进阿喜身上的包袱里。

“嗨,你给我这么多做什么,阿喜可要埋怨你了。”阿隐见他动作,不由得打趣一番。

“我也只能多给你一些橙子做路上的消遣了。你一个人,可要千万小心些。”白玛闷闷地认真道。

白玛第一次遇见阿隐的时候,那时候阿隐还不叫阿隐,似乎叫伯姬,总是牵着木奶奶的手,躲在奶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和他阿爸挑着货物进村。后来隔了几年,他阿爸便放手让白玛单独进山送货了,阿隐也成为阿隐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在族人之间沉着冷静地嘱咐事物,安排事情了,只是偶尔在村外的水洼那里,看见阿隐带着小巴丹一起在烤鱼的时候,就还能看见阿隐像小时候一般,两股长长地麻花辫垂在耳旁,无忧无虑,看向所有事物的眼神里都充满着好奇和隐隐约约的一丝羞怯。

“唔唔,那咱们那就两年或者三年后见啦!”阿隐已经忙不迭地剥开了一个橙子,塞了一瓣进了嘴巴。

“哦对了!木奶奶或是你们山隐的萨仁大夫在吗?”白玛忽地想起洞里少年那浑身是血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焦虑起来。

“恩,阿爸似乎是有些不舒服,”阿隐轻轻摇了摇头,说到这里,手里拨了拨弄还没有扳下来的橙子,“所以木奶奶带着萨忍叔叔去看他了。可能你们路上正好错过了。”说罢,阿隐故作轻松地挤出笑眼看着白玛。

阿隐的阿爸阿妈离开山隐之后,是在不丹城里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木奶奶有时候会过去看看他们,阿隐倒是没有去过,也并不是不愿意,这是每一次都不凑巧罢了,可能答应了巴丹要去捞鱼,可能是肚子疼得慌必须要外出去采点甘霖草来喝一喝,可能后山上出了一朵颜色好看的云彩必须现在要去看看等等这些原因吧。

“哦?孛列台叔叔不舒服吗?”白玛挠了挠头,可能的确是他一时兴起绕了一条远路走了过来,不然也许会遇见木奶奶他们。

“嗯,应该没什么,捎过来的信里写着并无大碍,只是想请萨仁叔叔有时间的时候去看看便是。”阿隐手快,小嘴巴嚼地也快,这不多一会儿工夫,一个大橙子便只剩一半了。

白玛想了想,既然阿隐也要出山,那正好一起去看看那个少年,阿隐聪慧,也许能出个什么计策。“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浑身都是血的少年,刚才不远处有山崩,你听到了吗?”白玛接过来阿隐帮他剥好的那一半橙子,只拿了一小瓣,剩下的又塞回到阿隐的手里去。

“听到听到了!这也太突然了,我正在屋里吓了一跳呢。”阿隐连忙点头。两只明亮的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当时的一丝害怕。

“那少年估计就是被那雪包裹着冲到了路边来,我赶忙看了看他,还活着,给他稍微处理了一下才过来,所以可能没见着木奶奶他们。这下可怎么办,萨仁大夫也正好不在村子里。”白玛心里着急。

“快带我去看看,”阿隐听着这事儿的确紧急,转念一想,“不,你稍等我会。哎呀,你跟我一起来吧。把果子放巴丹那屋里,别松姨会把果子分好的,你随我去萨仁叔叔那屋里找找有没有什么跌打创伤药之类的这些,咱们带上再回去找你救的那人。”阿隐连忙把剩下的橙子都塞进嘴里,拉起白玛的手就要回村里。阿喜用鼻子喷了几口气,似乎是在表示疑惑,阿隐回过头拍了拍它,耐心叮嘱着说,“我要回村子里有点事,马上就出来,你就在此地等我,不要走远了啊~。”阿喜用前蹄刨了刨地面,点点头。

等他们再从村子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后,阿喜果然还在原地优哉游哉地小口啃着路边的野草。阿隐让白玛也牵了一匹马出来,想说等会要是真的有需要,用马驮着那人也方便些。阿隐回头和白玛说,“快,上马,我跟着你。”心里总是有些七上八下的焦虑,似乎她知道前方等着她的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对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白玛策马在前,阿隐紧随其后,太阳正升在当空,终年不化的雪顶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而那深深的山谷之中的一条鹅肠小路上,这两位少年少女策马扬鞭地赶往一处隐秘的小山洞,昨夜下的薄薄一层积雪被马蹄扬起在空中,似雾似雪又似云烟。

十六 是你

到了!

白玛翻身下马,把马拴好。连忙走上去拨开之前自己放在洞口的那些石块和干草,进去看了看。那人还在,身旁的果子也是分毫没有动过。看来这期间他就一直这么昏迷者,从未醒来。

阿隐也把阿喜拴在路边,带着瓶瓶罐罐的药粉药丸走了进去。

白玛说的不错,这人浑身是血,衣服也看上去都被撕烂了,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那可是山崩啊!木奶奶和刺儿盖叔叔都曾说起过这可怕的山崩,是神山震怒的表现。据说千万斤重的积雪会像打雷一样在人的头顶上炸开,以雷霆万钧之势冲下山坡。这少年,究竟是为什么会被山神惩罚呢?还是他不小心被卷入此中?

阿隐小心翼翼地在那人裤脚处蹲下来,轻轻地卷起他的裤脚,生怕牵扯到有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弄疼了他。“白玛,这人得要带回山隐。在这里没有办法处理这些伤口的。”阿隐语气严肃,这人的伤势比自己想象地要重,眼下木奶奶和萨仁叔叔都不在,自己出行的计划可能还要再推迟两三天了。

“好。”白玛也不多说,拉住少年的手,慢慢地背起他,阿隐一抬头便看到了少年的脸。

是他?

是他!

阿隐心中大惊。怎么会是李景末?

景末的脸上也有一些血印,不过他清秀的模样阿隐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唉,阿隐常年在这山谷里,救的人可不多,只遇到过两次。第一次是从山缝里滚落下来的一个人,第二次便是在这山洞里浑身是血,一直在昏迷的一个人。

李景末,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阿隐帮着白玛把景末抬到了马背上,白玛坐了上去扶着他,两人准备回村。沿途的隐卫看见族长阿隐带回来一个人,便上前询问阿隐是否需要帮忙。阿隐挥了挥手,说是山隐族的旧人,不用在意,此次在山外受伤,还是要接回来修养一番的。隐卫这才放下心来,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阿隐跟在白玛后面,慢慢地唤着阿喜跟着。眼里看着前面马背上随着马的走动而一起一伏的人,心里被揪紧了。

景末浑身上下都是伤。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上次他让巴丹转达给阿隐的那句话,说一定会再来看她。难道,是因为来看她受的伤?阿隐轻轻摇了摇头,脑子里太乱了。理不出头绪来。白玛说,一小股雪浪包裹着他冲卷下这附近的山坡,阿隐不敢想象那个场面。那该是多么的可怖啊。

进了村子,阿隐帮着白玛一起把景末扶进她的屋里,随后又把巴丹从美美地午觉里拔了出来,让他帮着白玛哥哥一起去打了一大桶水。阿隐则是和别松姨一起在屋里煮起了热水。

白玛和阿隐来唤巴丹的时候,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可把别松姨吓一大跳。后来见着他们救回来的人才知道不是他俩受伤。别松姨并不像族里其他人那样排斥外族人,自从巴丹的阿爸抛下了他们之后,别松姨也恨过外族人一段时间,可很快,她便觉得其实哪里的人也都一样。而外面的人也许才不会像族里的人这么刻薄,这么排他,她恨地不过仅仅是巴丹阿爸,并不是那个外面的世界啊。

别松姨比他们这些孩子更有经验,这才指挥他们该去打水的打水,该要烧水的烧水。好不容易忙活出一大桶温热的水出来,他们准备要把景末身上的伤口都好好清洗清洗,换上完整干净的衣服才能上药膏。别松姨让阿隐在外面,毕竟是个男孩子,阿隐这个姑娘家不方便进来。阿隐便只能在外面焦虑地等着,担心他们会弄疼他,刚才她仅仅只是看了景末腿上的伤,就是那么的惨不忍睹了,她也不敢想象景末身上会有多少道那样的伤口。

许久,巴丹先跑出来了。甩着两个肉肉的小胳膊,“可累坏我了。阿姐!阿哥他身上太吓人了!”

阿隐抱住前来撒娇的巴丹,揉了揉他的头,“辛苦巴丹了,来,喝点水。”巴丹爬上椅子,拿起碗,咕噜咕噜地便把一碗水都喝了下去。

“阿姐,阿哥怎么弄的?是不是又遇见上次那豹子,打了一架?”巴丹喘着气,眨巴着眼睛问阿隐。

“阿姐也不知道。是你白玛阿哥发现的景末阿哥。”阿隐心不在焉地摸着碗的边沿,耳朵一直在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水声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给景末上药了。

又过了一会,巴丹趴在桌子上都快要睡着了。别松姨带着白玛出来了,阿隐担心地看着别松姨,别松姨和蔼地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头。

阿隐的心这才放下来,起身跑进屋里去。

白玛见着阿隐飞奔过去的身影,忙到现在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咦,怎么好像阿隐似乎认识这个小子?

阿隐跑进房里,快到床边的时候又赶紧停了下来慢慢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阿隐和木奶奶这儿都没有男人衣服,别松姨拿了一件以前巴丹阿爸的衣服给景末换上了。景末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躺在被褥里,脸色还有些苍白。

阿隐在床边坐了下来。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的一角,拿起景末的一只手,微微撸起了一点袖子。手臂上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都被小心地上好了药。阿隐心里一疼,连忙把袖子又放了下来,把景末的手放回被窝里,掖好了被子。

这个人,怎么总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阿隐现在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仔细地看着不知道是在昏迷还是在熟睡的景末的脸庞。她还记得景末的那双眼睛,看见景末,她才知道戏本子上所说的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那般的少年是什么样的。这次见他,比上次皮肤黝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屡屡登山的原因。鼻子额头上也都有一些浅浅地伤痕,估计便是这一次山崩留下的。

阿隐叹了口气,起身去桌子上拿了药膏来,用手指蘸取了一些轻轻地抹在景末的鼻梁和眉毛上方的额头上。景末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

原来啊,并不是她看不透外族人,而是她独独看不透他,看不透李景末这个人。

那这是为何呢。若这灵瞳是神山的恩赐,那么看不透他,山神又是为何要如此安排呢?

阿隐一开始总有些想不明白。后来也想明白了,既然是山神的安排,那便接受便是,终会有能够明白的那一天不是吗?所以阿隐也算明白了。

后来阿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巴丹的小嘴巴早就把上次遇见景末阿哥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给白玛阿哥听过了,白玛也感叹景末对抗雪豹之勇气,别松姨在旁边忙着做事也一边听一边点头。

白玛那天晚些时候便回去了。木奶奶和萨仁叔叔也并未回来,估计是以为阿隐已经出发了,山隐族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便准备在不丹那儿多住几天。

就这样,景末在阿隐的房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山外也过去了一天一夜。

昨日景秋和王子决定立刻下山寻找景末,可是找遍了山下各处角落,却愣是一片衣角都找不到。景秋不愿离去,自己的那个小尾巴怎么可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内心深处更是恐惧,不知道如何向叔叔嫂嫂交代。

而扎西丹泽也是垂头丧气地跌坐在上山前他与景末嬉笑打闹的那个地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

日头已经浅浅地落了下去,眼看着月亮就要升上来了。

只见远处一阵尘土飞杨,似乎是来了不少人。

为首的是巴朗,后面有许多藏夏村人。这里面,丹泽认得出有景末的爹娘。

巴朗看见王子远远地坐在地上,快马加鞭赶到了跟前,“王子!巴朗今日进村恭候王子登山的消息,听到山崩之声便立刻往这里赶来。巴朗来晚了!”巴朗从马上翻下来,便单膝跪在了丹泽的面前。

“无事。”丹泽许久没有开口,一说话,嗓子竟然有些哑了。

藏夏的村人也到了,望宗和望林都来了,望林本来不让玉卿过来,但玉卿在家跟猫抓了心一样,心里总觉得要出事,一定要跟过来。

望宗一眼看见更远的地方来回在走动似乎在寻找些什么的景秋。

望林和玉卿则满眼焦虑地伸长了脖子,四处期待着看见儿子景末的身影。一路赶过来,看见这山下坐了几个人,看来人还是没事的。只是,只是走近了之后,见到了扎西小王子,见到了王子的随从那个叫松玛的小伙子,再远些,看见大哥喊了声景秋走过去了,可是景末呢?

景末呢?

望林本来在远处见着了人影之后稍微放下的心现在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敢说话,只是在这山脚下也四处找着。玉卿紧紧抓着丈夫的手,也一声不吭。她害怕,她期待马上,马上就能看见景末在哪个石头后面坐着,或是躺着,或是跳出来说,娘,我在这儿呢。

她在家里担心地说个不停,一直在埋怨望林不该让景末跟过来的,可在这里,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太阳就要落下了,山间的温度降了下来,风也渐渐地大了起来,风声里似乎有着呜咽。

不远处巴朗和王子的交谈声,一些藏夏村人在相互说着话,稍微远一点,望宗和景秋站在了一起也在喃喃低语些什么。可是在这嘈杂之中的望林和玉卿二人,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言不发。

他们很默契地互相谁都不说话,都在闷着头努力找着。

玉卿更是一边找,一边忍不住地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也不管,用手胡乱地抹去,继续迎着风去找。

她不要停下来。

还没有找到儿子,她怎么能停下来?

她也没有时间思考,她停不下来,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她就要被那恐惧和绝望所淹没了。

可是眼泪越流越多,越来越止不住。天已经几乎要完全暗了下来,她和丈夫把这个整个山脚已经完完整整地来回走了两遍,她还是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

眼泪像止不住的线一样淌过她的脸颊。

她终于承受不住了。

她再也,再也抵抗不住心底里那巨大的恐惧,她没有力气了!

她停了下来。

望林感受到妻子的颤抖,他也停了下来。望林不敢看他的妻子。

“景,景末啊,”玉卿轻轻,轻轻地唤了一句,身子便软了下去。

望林赶忙抱住她,忍住心里的痛,轻轻抹去妻子脸上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紧紧地抱住已经伤心晕厥过去的妻子,默默地坐在了地上。

远处的望宗拍了拍景秋的肩膀,直直地站着,沉默地看着弟弟和弟媳的身影。

丹泽深吸了一口气,“巴朗,仔细听好。城里松玛找好的那些人,交代他们去传古格小王子历经千辛万险,通过神山山崩地裂的考验,毫发无伤,必是天选之人。也多亏了古格王的福泽保佑,才能够获得神山认可,歌颂古格王千寿万寿。”丹泽停了一停,“藏夏村护王子有功,可谓神勇,李望林之子李景末最为突出,大赏;若日后李望林或李景秋有事相求,我扎西丹泽许他们两个请求!”

巴朗听到小主子斩钉截铁地语气,联想这现在的一些局面,心中不由得明白了一二,对藏夏族人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感激。他沉声,低头接令。

丹泽望着已经升起的月亮。这月亮和昨晚的那一轮,看上去并无区别。依然皎洁,依然明亮。依然遥远。

只是昨晚坐在丹泽身边,陪他一起赏月的那个人。如今,竟就这么消失在神山里了。

丹泽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身边已经变地冰凉的地面,这身边,又是空空如也了。

十七 重生

是夜,别松姨带着巴丹已经睡下了。

阿隐还在景末的屋里,自说自话着。“你这个人,真的是很神奇。我的双目之灵也看不穿你,你睡了这么久也还不饿。”阿隐用手撑着头,坐在桌子旁,歪着头看向躺在床上这两天来一动未动的景末。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我想你也是有阿爸阿妈的,你这样,他们知道吗?总让人担心。”阿隐大声埋怨了一句后,立刻伸长了脑袋去看景末有没有动静。

唔,还是没有一动不动。真的是,也不知道饿吗?阿隐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跟他说话来刺激他醒过来这个尝试,拿上了桌子上的两瓶药膏,坐去了床边。

身上有些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这是好事,昨天白玛和别松阿姨都确认过了,还好没有断手断脚,不然这可就不是他们几个能应付过来的事情了。

阿隐用手蘸了一些药膏,去给景末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都抹上一些。这两天几乎都是阿隐在给他上药,别松姨也还要忙着族里的一些针线活儿之后要带去都城卖的,也抽不出太多时间。

“你说你,上次爬山跌了下来,晕了一会儿。这次爬山被雪打扒了下来,这要晕多久呢?”阿隐嘀嘀咕咕着,一时没注意,手可能重了些。

“嘶---”手下的那人轻声吸了一口气。眉头皱了起来。

有动静了!

景末要醒了!

“李景末!你醒啦!”阿隐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惊喜地赶紧把药瓶放在床边上,仔细看着他。

景末刚才睡得昏沉,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还说道他令人不省心得很。不过那时候还是觉得脑子沉沉的,实在还想继续睡下去。可就在刚才,额头上一阵剧痛。把他在梦里都要疼出一身汗来,他也没忍住喊出了声。

使劲地撑开了眼皮,眼前就看到有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在很近很近地盯着他。他吓了一跳,猛地睁开了双眼。

阿隐望着望着景末竟然睁眼了!她不禁欢呼了一声,这几天的功夫真的没白费。

景末愣了一会,眯着眼睛紧紧盯着阿隐,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个屋子。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阿,阿隐?”景末的声音嘶哑,阿隐听状赶紧去桌子那里到了一碗温水过来。

“是我。是不是很惊讶~咱们又见面了。”阿隐端着水过来,却发现景末躺在床上有些没有力气,便把水也放在床边上,准备扶他坐起来。

“你别动,我来扶你。”阿隐见景末急着要撑起身子,连忙制止了他,“咱们又见面啦,你又受伤了。”景末不动不知道,一动这才知道身上估计是有无数条伤口在撕裂,剧痛无比,疼地他都快要喊了出来,好不容易咬着牙借着阿隐的力坐起来,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诺,喝点水。你先别说话。我说给你听。”阿隐把水递给他,见他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便示意他先把这碗水喝下去,润润嗓子。

“你这满身的伤,加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自然是虚弱。所以你先把水喝下去,我等会给你盛一些肉粥,那样才有力气。”阿隐把药罐子盖好,拿在手上。“是白玛,我们山隐在不丹的朋友白玛,路过山里有一处,捡到了你。”

阿隐知道景末想知道什么。她按了按景末的手,让他不要着急,慢慢喝。

“当时你是被一股雪浪夹着冲进那个山谷的,白玛遇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衣服也都被撕烂了,”阿隐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景末的脸忽然就红了,她连忙将手轻轻搭上景末的额头,这下景末的脸就更热了,“还好还好,并不发热,昨天夜里你的身体倒是烫地吓人。”阿隐把景末喝完的碗接过去,转身走向桌子,这才没看到她刚才最后一句话,就像那点燃木堆的火星一样,一下子把景末的脸点地通红。

“咦,你觉得身子热吗?”阿隐见他这样,在想是不是又发烫了。“没有,没有,你继续说。”景末连忙又摇手又摇头的,局促不已。

阿隐见他这样,心想果然身体上受了这么多伤,脑子应该也是有些被伤到的。不由得有些心疼他。

“白玛带我过去找你,我本来是要出远门的,不过既然是你,那我还是要好好对你负责的。”阿隐把床边柜子里的那柄小刀和金丝帕拿了出来,递给景末,“当时找到你,你的气息都十分微弱了,可是两手里还紧紧攥着这两样东西,我也把它们都洗干净了,放在这儿。”

景末接过那柄藏刀和轻盈精美的金丝帕。心里一片柔软。

真好。

在那铺天盖地的雪浪里,他只记得最后一个念头是,若此番能生,他就要陪在那些他喜爱的人的身旁。神山有灵,也许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便把他又送到了阿隐的身边。景末低头不语,两只手臂上全是一道一道涂满了药膏的伤痕。这两天他虽然沉睡,却能感受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痛,可是偶尔能感受到有人在轻轻触碰着他的身体,每一次触碰,似乎那钻心的疼痛便轻减了一分。他才能多次再睡过去。

如今看来,那个温柔的人就是阿隐。

许久没见,阿隐似乎和上次见都有些不一样了。还是一样的活泼可爱,不过,更多了一分安静,又仿佛多了一分忧郁。

“阿隐,你又救了我一命。”景末抬起眼说。

阿隐回过头,见景末严肃,不禁狡黠地一笑,“是啊!好几命了呢,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景末看着阿隐的笑眼,也不觉笑出了声,“听你的。”

阿隐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只希望你下次不要再有这样的危险时候了。”阿隐把药膏塞进他怀里,“你都醒了,那就你自己涂啦。免得我又把你疼醒。”

“这个是给你的。”景末连忙把金丝帕放进阿隐的手里,“上次见你,你的衣服上有金丝缠绕。这金丝帕也是蒙古所产,我想你可能会喜欢。”景末垂下眼睛不敢看她。

“原来是给我的!”阿隐欢呼一声,“我在洗的时候还在想这么漂亮精致的小帕子是谁用的呢,竟然就是给我的!”阿隐连忙打开了帕子用手仔细摸着,欣喜不已。可忽然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把帕子收在手里,“那你手里紧紧攥着它,难道真的是在来找我的路上遇险的?”阿隐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小小翘翘的嘴巴嘟在了一起,脸上写满了担心和自责。

“不是的,不是你的原因。”景末连忙解释道,“我此番登山,是因为别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可不要多想,咳咳。”一着急也咳嗽了起来。

阿隐赶紧坐过去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

景末还是有些虚弱,一咳嗽起来,身子便有些颤抖无力,“你等着,我去给你盛一碗肉粥来。”

阿隐端着肉粥回来的时候,景末靠在床边,把给她的金丝帕仔细折好放在了床头。阿隐坐在他身边,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

景末看着阿隐低下头给他吹一吹粥上的热气,心里暖洋洋地舒适极了。

真好。

整整一碗肉粥都喝了下去,景末也倦了,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阿隐这才安心,轻轻地把金丝帕收进衣裳的胸口位置,给景末掖好了被子,这才关上门,去别松姨的屋子休息去了。

雪域的西边,一个村落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孛列台趁着妻子睡下,来到平日里无人进出的偏屋里点起了灯。他在屋子里焦虑地踱步着,手指一直在互相揉搓。只见他是不是悄悄打开房门,望着门口的那条小路,似乎是在等人来。

脚步声近了。孛列台肩膀一紧,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木门上响了一声长三声短的敲门声,来的就是他在等的人!“请进。”他压低了声音对着门外说了一句。

木门无声地被推开。夜幕那无尽的黑暗里,木奶奶和萨仁大夫走进了屋内。

木吉拉松和阿隐的母亲阿别在一起生活了几十载,阿别的阿爸阿妈又自小离她而去,她们俩之间的感情可谓是极深的,似母女,也似朋友。所以在阿别和孛列台离开山隐去了不丹之后,木吉拉松也依然一直和他们有所联络。

上一次过来,便是阿隐能力苏醒的时候,木吉拉松十分激动地拉着阿别的手告诉她祖宗们的话竟然都是真的。与木吉拉松的激动有所不同,阿别震惊之余却有些失落。

本来希望伯姬也不要继承这什么玄之又玄的双目之灵,她过两年就想要回去接她,到时候她可再也不管什么山隐一族没有族长这种绑架人的说法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就应该跟在父母后头跑步打闹的年纪,做什么族长。

而如今,自己当时的预感是真的,祖母留下的话也是真的。阿别当时苦笑着和木吉拉松说,原来我们这一族还真的是那蒙古帝国王室的正统血脉。有些事情,竟是想逃都逃不掉。木吉拉松安慰她说道这是阿隐的荣耀,也是阿隐的命运。山隐族和蒙古帝国始终都是这么强大,山神始终都会庇佑阿隐的。

当时两人在感慨万分的时候,阿隐的阿爸孛列台坐在旁边,沉默不言,只是眼神放远,看着那遥遥的神山雪顶,似乎有些刺眼,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这之后,孛列台在家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才出来。阿别以为他是心疼女儿,只是不善言辞罢了,便也不拦着,见着的时候安慰他几句,也想等他自己恢复过来。

最近听闻阿隐要踏上叩拜神山之旅了,阿别在家里担心地不得了,日夜为阿隐想这神山方向跪下去祈福。孛列台似乎也忧心忡忡,便让出来的藏夏人带了信回去,想请木奶奶和萨仁大夫来看看。

“阿台,你这是怎么了。”木吉拉松一进屋,把斗篷解开。她见孛列台也根本不是生病虚弱的样子,便也知道他此次邀请话里有话。

“拉松姑姑,您快这边坐。萨仁,你也坐这儿。”孛列台一听这话忙咧开嘴哈着腰,脸上堆满了笑,赶紧上前去接过了木吉拉松手上的斗篷,拍了拍上面的雪花,把它叠好放在了椅子上。

“您二位喝喝茶暖暖身子。我的确是身体不适。想请萨仁来给我看看。”孛列台也坐下,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萨仁是一个精瘦的蒙族汉子,平时话很少,只愿呆在自己屋子里翻看各处搜集来的医术,总爱钻研一些不同寻常的方子或治病方法。他的医术是家里传下来的,这百余年来萨仁他们这一家便也都是族里的大夫。看了一眼木吉拉松,得到了首肯后,这才伸出手要给孛列台把脉。

萨仁仔细检查了孛列台一番之后,也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木吉拉松点了点头。

“好你个阿台,不痛不痒地也没有生病,到底是哪里不适了?”木吉拉松就知道这孛列台心思多。当时阿别要嫁给他的时候,木吉拉松便不是很愿意。孛列台虽然也出身自当时一路护着公主长女跟过来的有名将士之后,不过此人从小便爱投机取巧,总让人觉得不够敞亮,也没有能保家护国的气概。只是看他对阿别一直呵护备至,温柔体贴,便也才同意了他们这门婚事。

“拉松姑姑别着急。我也可能就是忧心我家阿隐,这才最近两天有些胸口绞痛,口干舌燥的。”孛列台见木吉拉松似乎要走,连忙说道,“阿隐的事情,您上次和阿别说了之后,阿别也是日日夜夜睡不着。不过我看你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这才找您过来。您可以和我说,我能受得住。我也是关心自家闺女,想多知道一些她的消息罢了。”

木吉拉松听了这话,这才重又坐下来。

“萨仁,你也不用出去,”她见萨仁站起来就要转身出去,似乎是主动地避嫌,便也开口道,“这是族长的秘密,历来也只有掌事,族长的家庭和族里的大夫知道。这次你在,也正好一起听着。”

孛列台听到此处,眼里似乎闪过一道精光,忙垂下眼来,给二位倒茶,不再言语。

十八 隔墙有耳

萨仁听见木吉拉松让他坐下,他便转身回来,默默地坐下了。

“阿隐的事情,的确是要和你们说的。”木吉拉松叹了口气,想到阿别有些难过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一阵失落,“阿别上次不让我再说下去了,我才没有继续。若是阿隐的家人和萨仁,你这位我们山隐的大夫支撑,阿隐想要在这百年内守护山隐也不容易。”木吉拉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有些东西暗了下去。

“阿隐此次出行,就是要拜遍雪山,去到那喀喇昆仑山脉之不能去之处,在那儿远远地往那漠北草原再一拜,便算是完成了。”木吉拉松悠悠地开口道,“这一去,道路艰险,不过阿隐她有神山庇佑,应该能逢凶化吉。只是一去数年,也需要三年后才能回来了。”

萨仁点点头,孛列台则望着烛台,若有所思,他想听地可并不是这些。

“上次没来得及和阿别说的便是这双目之灵的代价。”木吉拉松见孛列台有些走神,不经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不满。孛列台忙转过头来,一脸陪笑。

“听叔叔说,关于这灵瞳的秘密应该全部是记录在那张牛皮纸上。不过那是一位有着灵瞳的祖宗用念力刻下的字,也只有同样有着双目之灵的子孙才能看到,阿别的祖母,伟大的蒙古帝国监国公主便能看到,阿隐同样也看到了。”木吉拉松一口气说出了牛皮信这张外人看来只是无字天书的秘密,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

她放下茶碗,继续说道,“不过,监国公主当时托孤给叔叔的时候也大致说了一下,并也希望这个秘密能够只在掌事,族长和大夫之间保存,不希望任何其他人,知晓此等机密。”木吉拉松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用眼神狠狠地盯着孛列台和萨仁,那两人连忙俯首,表示誓死不外传。

“灵瞳虽然能视千里万物,可观星辰,知人心。却似乎是需要灵瞳所持之人付出巨大代价的。”木吉拉松轻轻叹了口气,眼前似乎看到自小就在她膝下长起来的天真烂漫的阿隐的小脸蛋。

“传说她们都有着长与常人两三倍的寿命,却似乎命中注定孤苦终生。”木吉拉松慢慢地吐出这压在了心底许久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在这凡世,谁不渴望有着那两百多年的寿命,只是,若知道这寿命的代价便是孤苦伶仃呢?那么,会选择一个人去为族人为帝国呕心沥血孤身奋战,去看着所有的人离开发现这世事一场空,或者一个人随意去这天地间成疯成魔吗?

是啊,也许一个人在普通的一生中也未必能遇到那相爱相知相守的有缘人,未必能够子孙绕膝,未必能够建功立业施展抱负,可是他/她总有这个机会不是吗?

而成为阿隐,灵瞳苏醒。她,便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不是吗?

更何况,这灵瞳,根本不是什么瓜果,阿隐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

是这血脉选择了她。是这灵瞳选择了她。是神山选择了她。

而孛儿伯姬呢?她在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去选的时候,血脉自行苏醒。然后,她被赐名阿隐。

那孛儿伯姬就是阿隐吗?

也许是,分明是还是同一个人,还是她。但也不是。阿隐有阿隐这个名字所拥有的命运,而现在阿隐这个名字覆在了孛儿伯姬这个名字之上。

再也没有人叫她伯姬了。

若是今天她的阿爸阿妈见到她,也必须要向她行李,唤她阿隐。

这是祖宗和山神赐给她的名字。而她,也习惯自称阿隐了。

木吉拉松想到襁褓里的阿隐的模样,觉得这时光真的是不等人啊。

孛列台眼里亮起了精光,这就是他想要知道的!他只是之前隐隐约约听过木吉拉松的叔叔和阿隐的祖母提到过,后来便也因此才主动去接近阿别。不过阿隐的祖母并没有这样的能力,阿别也没有,他也有些不确定当年偶然间听到的这些话到底是不是只是一番神话传说罢了,世人用来美言那监国公主罢了的。

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阿隐的灵瞳是真的,那么这多于凡人的寿命便也是真的了!

孛列台一直是在盯着那烛台看,眼里一直便都有那跳跃的火苗倒影,一闪一闪的十分亮堂,所以此时,那两人也并未觉得他眼里有异。

这小屋子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都陷入了沉默。

各有心思。

白玛这时候提着一篮果子刚刚走进阿隐阿爸阿妈家的门,正准备往正屋里喊门,这才发现主屋里的灯都熄了,估计是早早歇下了。昨日从山隐那儿回来,阿爸见他回地晚便让他先休息了,今天吃了晚饭才想起来也要给阿隐阿爸阿妈送点果子过来,所以才差白玛过来。

白玛在院子里看了几扇窗户里都是暗的,便准备回去明日再来了。忽地听到院子右侧,似乎是平日里堆放些货物的那个小屋还亮着,细细嗦嗦地也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便有些好奇,顺着声音寻了过去。

还没走近,忽然那木门从里面被猛然推开,有人低声喝了一句,“谁!”吓得白玛赶紧躲进旁边大树的阴影里。他没有看清开门的人是谁,但这声音确实不像孛列台叔叔。难道,是坏人?

白玛眉头皱了起来,把果篮子放下,等那人把门又重新关上,过了一会,才敢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那小偏屋很小,也就是去年孛列台叔叔才简单搭起来平时会放一些杂物用的。白玛轻手轻脚地蹲在侧面的窗户下,屏住呼吸,想听听里面到底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若是那坏人,他等会回去就告诉阿爸让他过来守着阿隐的阿爸阿妈。

白玛只听那屋内,孛列台的声音响了起来,“拉松姑姑这番话,倒是实实在在吓着我了。哪个阿爸愿意自己子女孤苦伶仃?更何况是那两百多年的岁月?”可是孛列台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忧虑,反倒是有些欢快。

屋内,木吉拉松看着孛列台,心存疑惑,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正好萨仁大夫也在这里,听听我这方法可不可行。阿隐是我和阿别的骨肉,身上流淌着的自然是我和阿别的血。若是她有这样的血脉传承,不知道我,”孛列台拉长了尾音,顿了一顿,有些心虚地想看看木吉拉松的反应。

“你什么你!你自然是没有这传承的。只有监国公主的后代才会有,她的血脉是在阿别的血里!”木吉拉松怕不是要气歪了嘴,这孛列台竟然说出这种异想天开的话!木吉拉松心里一沉,难道这人从很久之前便是觊觎这血脉才和阿别在一起的?她眯起了双眼,紧紧盯着孛列台,冷冷笑着,“阿台啊,我可从不知道你对着双目之灵感兴趣。”

“嗨,拉松姑姑,您这是在说什么。我对这双目之灵是从来都不知晓也不明白的!就是最近您和阿别说起阿隐的事儿,我才有所耳闻。今晚听您这么一说,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孛列台连忙摊手否认,“听到您说的这些,我心里为阿隐感到不平,感到委屈啊!”

木吉拉松看他这副样子,说的话也有些在理,倒也打消了一些疑虑。

“那便好。那你想说什么。”木吉拉松不耐烦地点点头,拿起茶碗。

“这不是萨仁大夫正好在,我也想问问,不知道我这个做阿爸的,能不能为女儿分忧!”孛列台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把他面前的茶碗往桌上啪的一放!

白玛在窗外没怎么听明白,怎么好像阿隐有危险的样子,而孛列台正在和木奶奶一起,还有山隐的萨仁大夫在这里似乎是在商量对策。他得要再听听。

木吉拉松听见这话,不由得心神一震。她不禁看向孛列台,恨不得也能用那个双目之灵看一看这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此话,听着像是三岁小儿的玩笑话,这可怎么分忧?萨仁大夫在又能怎么样?

萨仁听到孛列台此话,倒是第一次抬起头来,冷漠地眼神里难得闪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他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不过对于他这医痴来说,听到此话,倒是真的让他心里一动,他忍不住要好好对这话研习体味一番。

“阿台,别绕弯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木吉拉松觉得有些累了,揉了揉额头,觉得这孛列台真的是不知所云。

“嘿嘿,拉松姑姑我这就说,我这就说。”孛列台又给木吉拉松续上一杯水,“我才疏学浅,但我这关心阿隐的心意却不比任何人少。若女儿要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两百余年,我这做阿爸的早早去了,怎么能放心地闭上眼!没有人照顾她,也没有人爱护她。”孛列台说着说着,似乎有些哽咽,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女儿就要一个人在这世上漂泊,实在可怜地紧。

“所以,我在想,既然我与她是父女二人,也许血脉也能稍微互相承认。当然,我也只是在妄想,萨仁大夫听听我这胡言乱语有没有一点点可取之处。”孛列台知道萨仁动心了,他那个痴傻之人,天天沉迷于各个地方搜刮的古怪方子,点子越怪越奇特,他便越喜欢,自己的这一提议,他一定会听进心里去,哪怕是再难地想法,也许萨仁都有办法让这想法实现!

果不其然,萨仁虽然依旧低着头,但身体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孛列台不动声色地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后,接着说道,“不丹这里经常有路过的赤脚医生说起过有些时候会把一个人的血取一些出来,让另一个人喝下去,或者是用其他方法,让这两人互享气血,”他停了下来,见到木吉拉松的眉头皱地越来越紧,连忙又说道,“当然,这两人都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一人为了救另一个人的命所采取的非常之措施罢了。所以啊,我想用自己的身体试试,是否可以为阿隐分享一些这血脉带来的祸害之处。”孛列台轻轻地说出来,看那木吉拉松的神情并不是看穿了他的本意而会立刻勃然大怒那种,便又放心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样共血之后,也许阿隐这个代价就破了,又或者我也可以多照顾阿隐几年。”孛列台并不是第一天有这个想法了。

之前他只是一直不确定这山隐族长的灵瞳传说的真假,如今在女儿身上变成了现实!他便迅速就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偷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似乎是有异于常人的长寿这一说法。他便苦思冥想了数日才想出这般的好说辞,自己觉得有了点把握之后才敢邀来木吉拉松和那萨仁。赌的就是他们看不穿他觊觎那两百年的寿命这最终的目的!!!

小屋子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白玛可是心怦怦怦怦地在狂跳,蜷紧地身体上出了许多汗。什么两百年的孤苦伶仃,什么代价,他听不懂,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他只知道,把阿隐的血要取出来!那阿隐还活得了吗!

白玛的脑子里一片嗡嗡地,他已经什么都听不下去了。他甚至想要现在就起身,推门进去质问孛列台叔叔,他怎么会想到要把自己女儿的血放出来给他自己?他想要去质问木奶奶,为什么这样可怕的话竟然不去反驳?

这些大人们,都疯了吗?

白玛颤抖着身体,努力压住自己的气息,慢慢地伸长了腿,蹑手蹑脚地再从回廊退了出去。经过那棵大树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果篮绊了一跤,这才想起来还有果篮在这儿,这才忙不迭地把它拿起来,头也不回地飞奔出院子。

白玛不知道后来的小屋子又继续说了些什么,木奶奶会不会厉声呵斥孛列台叔叔这番胡话。白玛只知道,阿隐有危险,而且这危险,是来自她最亲近的人!

十九 启程

白玛提着篮子出了院子之后,便马不停蹄地飞奔回自己的家里,到家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跑地太急了还是刚刚听到的消息过于惊人,他感觉他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你这孩子,做事怎么还这么毛躁。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吓谁呢。”白玛的阿爸听到门口这动静赶紧走出来,见着白玛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桌子正在倒水,只见他手也拿不稳,倒进碗的水也撒了大半在桌上。

他阿爸赶紧拿了抹布过来,一边把桌上的水擦干净一边念叨着,“咦,怎么果篮还提回来了?他们不在家?”

“睡了,”白玛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慌慌地,觉得告诉自己的阿爸阿妈并不妥,还是有机会赶紧和阿隐说。也许,也许木奶奶后面会否定孛列台叔叔这个疯狂的想法,“他们都睡了。”

“那你慢慢回来便是,也不赶时间。看把你给跑的。”阿爸心疼地又给他倒了一碗水,“等会喝完把碗收拾好啊,我和你阿妈在屋里对今年的账呢,你自己进屋。”阿爸把手在抹布上擦擦干,又回屋里去了。

白玛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茶碗,似乎是并未听见阿爸的话。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孛列台叔叔,是阿隐的阿爸啊!这样的共血的想法,真的是太可怕了,他怎么舍得阿隐冒这样的危险?难道,真的如他所说,是阿隐得了什么很难治的病症,他只是想减轻阿隐的病痛?

白玛想不明白。阿隐的眼睛很厉害,这他是知道的,可是若是阿隐有什么不适,他也的确并不知道。白玛越想越混乱,他快要分辨不清了,但他知道的是,共血这种做法,对阿隐来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听那些大人的话,阿隐的病痛并不会有性命之虞,可若是这共血的法子一去尝试,那便是立刻就有丢了性命的可能!

白玛走向门外,坐在门槛上,远远地望着一轮明月下的层层叠叠的神山山脉。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奔过去告诉阿隐。

许久,他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他又转头看向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孛列台叔叔和阿别姨的家,那里面现在还有木奶奶和萨仁大夫。应该都是些最关爱阿隐的人们啊。白玛一千一万个想不明白,这些大人们,真的会想不通他一个十二岁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吗?

翌日,白玛本想再找个由头进山一趟,把这消息告知阿隐。他知道阿隐应该还未启程,不过在山里捡到一人和阿隐推迟了出山这个消息,他也谁都没有说。只无奈白玛的阿爸一大早便把白玛从被窝里拎出来丢在了马上,说是今年的账面上有几笔还未核实,他要带着白玛出门几天,找到熟悉的那几家商贩,去把数字给弄明白了。

白玛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背上,不时回头看着那神山。心里焦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慢慢地跟着阿爸都绕出了村子,往山下去了。再回头,背后已然看不见山脉了。白玛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孛列台叔叔和木奶奶都以为阿隐已经出发了,想来不会是最近就要做出这等事情。他连忙夹紧了马的肚子往前加快了速度,想着赶紧把事情办完回来进山去找阿隐。

山隐的村子里也又是一个日上三竿的上午。景末休息了这几日,身上许多浅一些的伤口都已经开始愈合结痂。深一些的口子还是得要用布条扎着,每日换药。只是景末总还是有时候会胸痛气短,可这些症状,阿隐和别松姨都是无能为力的。

这天阿隐看着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踱步的景末,心想这样下去也并不是办法,便开口喊住了他,“我觉得啊,景末,你必须要出去找大夫才能全好。”

景末也停了下来,擦去额头上细密的一层汗。自从能够起床下地之后,他便是有精力的时候就会到这院子里慢慢地走一走。身体移动地很慢,但他心里十分地着急。他不愿连累山隐人帮他去藏夏村子里传消息,可是心里焦虑啊。他想到母亲的泪眼,就心里一酸,这好些天过去了,他的爹娘找不着他,景秋堂哥也不知道会怎样自责。他想要尽快好起来,就能够走出去。

听闻阿隐此话,景末抬起头来,不知道阿隐是准备说什么。

阿隐见景末疑惑的神情,真诚中还有一些呆呆的,不禁笑出了声,想要调侃调侃他,“不如你试试看能不能走出这大山!去到那都城里,肯定有最好的医生,哈哈哈。”阿隐都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景末也不由得浅浅笑了笑,这阿隐说是变得有些稳重了,可还是这般机灵神气。

“好啦,不逗你了。我说真的,”阿隐从回廊里走了出来,“你这皮肉之伤虽然有药膏可以慢慢治愈,可是我总觉得你可能也有些内伤。”阿隐走近景末,小手也捏了捏景末的胳膊,痛得景末嘶得一声咧起了嘴角。“啊,弄痛你了。”阿隐赶忙撒开手,急忙向他道歉。景末挥挥手,让她不别介意。

“这内伤,我和别松姨是怎么也帮不上忙了。”阿隐皱起了眉头,回想起昨夜里她也聚精会神起来尝试着能不能看穿景末的胸口,也许真的能看到是哪里血气郁结呢?只是两只眼睛瞪得脑仁儿都疼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看来神山之行势在必行了。这如今,她也再帮不上景末了,便不能耽误他的治病良机,若是时间拖久了,变成了旧疾可就麻烦了。

“我和刺儿盖叔叔说了,等会中午他出山的时候把你带上。正好他也要拖着一些货物去都城卖,你便躺在货车上和他一起出山。你告诉他何时放下你,你也方便回自己家里报个平安。”阿隐把两手背在后面,以防自己又忘了景末的伤口弄痛他。

景末听到要出山的消息,有些惊喜地看向阿隐,而后又觉得有些不舍。阿隐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像一汪清泉上时不时有水珠一闪一闪着那耀眼的光。

景末想要在阿隐的眼睛里看到些什么,也许想要看到阿隐会不会也有些不舍。

阿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迅速把眼神移开了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片脚下的地方还需要她的眼睛,还需要她的力量,她也该启程了。

景末见她闪躲,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连忙也开了腔,“这几日你说你要出远门了?”听阿隐说起她这次旅途,似乎十分遥远,路途应该还有些艰难,不知道她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嗯,既然你稍微能够走回家找好大夫来瞧瞧了,我也准备今天和你一起出发的。”阿隐用脚尖踢了踢草边的小石子儿。包袱她昨晚上已经重新收拾好了,阿喜今天一大早也喂地饱饱的,今天别松姨还又烤了很多馕给她塞进了布袋子里。是时候了。

景末看着她。这几日他听见别松姨有时候唤阿隐族长,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竟然是山隐的族长。见她低下头有些闷闷的样子,便知道这个担子并不轻。也许这次必须要一个人上路完成的神山之旅也是作为她作为族长的一个重任吧。景末有些心疼,阿隐这瘦小的肩膀上竟有着这样重的担子吗。他不禁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头,毛茸茸的一些细小的乱发在都要翘上天去了。

阿隐似乎感受到景末的不吭声,笑着抬起头来,“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阿隐也知道此行山高路远,怕是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了。“不过,这么多年来,能在山隐住这么久的外人也就你一个,那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也是不错的。”

景末开怀大笑,一不小心扯到背部的伤口又疼得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说什么呐说得这么开心!”别松姨捧着两碗奶茶走出来,递给他们,顺便也要喊这俩孩子回屋里吃午饭了。上午听阿隐说今天他们都要出发启程了,中午得吃好些吃得饱饱的。

“中午刚炖好的羊肉,阿隐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尝到我的手艺了,快多吃些,我已经也给你装了一些带上路。”两个孩子都低头喝了一大口奶茶,腮帮子喝得鼓鼓的。别松姨也帮阿隐扶着景末一起往屋里走去。

热气腾腾又香喷喷的一顿吃完后,阿隐享受地摸摸自己的肚子,“真想把别松姨也带上,这样我一路就可谓是游山玩水咯!”她抱住别松姨的手在胸前,小脸蛋使劲儿地在别松姨的手臂上蹭。

“你可放开我啊,我知道你这是在擦嘴蹭油呢,”别松姨故作嫌弃地要推开阿隐,“真不知道是巴丹和你学的,还是你跟巴丹那个臭小子学来的。”巴丹愣头愣脑地把脸从大饭碗里抬起来,塞地满满的嘴巴边上还有好几个米粒。难得有机会煮米来吃,巴丹可来不及说话。

景末瞧着桌上这几人,心里也是说不出地温暖。这几日也偶尔会遇见一些族人,不过他们对景末冷眼,看见阿隐更是简单行个礼后,便低下头迅速地跑开了。这总让景末有些好奇,这还是一族之人吗?

藏夏村子里虽然没有村长什么的存在,不过大家也都其乐融融,就像阿隐和巴丹,和别松姨这样的相处一样,自然,舒服又温暖。可是在这儿,山隐族人似乎和阿隐之间,甚至和别松姨之间,都有这样一股明显的隔阂存在着。景末不明白,但见到阿隐的神情也有些尴尬和为难后,也不愿多问,让她烦心。

“好啦好啦,别松姨你们快回去,不用送啦!”饭后,刺儿盖叔叔已经在后村口拉着马车,牵着阿喜等他们了,别松姨拉着巴丹的小手也一路跟出来有些不舍。巴丹悄悄地跑过来,往阿隐和景末手里塞了满满一把奶渣,奶声奶气地装着大人模样让他俩路上都要小心,可把阿隐和景末逗坏了。

“快回吧!路上灰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阿隐使劲地往后面挥挥手,让别松姨和巴丹别跟着了,快回去。

刺儿盖和阿隐把景末一起扶上这送货的马车,帮他调整了一个稍微舒适一些的姿势坐下,刺儿盖便去前头赶上马往外走了。阿隐轻轻叹了口气,刺儿盖叔叔还是这样防着她。虽然对她也如从前那般好,但现在也不敢多直视她,话也少多了。若是视线偶尔对上了,也总会眼神闪烁着快速地移开。

这次神山之旅,阿隐自己心底里也是愿意去的。

她想要去,能够彻底掌握这双目之灵后,也许她能够更好地控制这灵瞳,想看的时候再去看,不需看的时候便不看,这样她就可以让族人放心,让刺儿盖叔叔放心,也许大家还能回到从前那个一起心无芥蒂地开开心心的时候。

她想要去,也许拜完神山之后,她也能看穿更多地事情,比如就能看到景末的胸痛到底是伤在哪里,也许能问问星辰阿妈阿爸为何要丢下自己,也许能看到巴丹的阿爸去了哪里,也许,也许真的可以做更多更厉害的事情。

这样,也许就能保护所有人啦。

阿隐坐在货物之间,望着远处的雪顶心里就这样默默地想着。而景末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阿隐,也许这趟路你走了回来真的可以更好的保护你的族人了。

那你自己呢?

阿隐望着山出了神,景末也是定住了一般地望着她,我此番回去,也要好好历练,这样下次尽量不要被你救,而是可以好好地保护你了。

今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神山的山脉腹地里这一条山间小路上,响起了哒哒,哒哒这轻快又不疾不徐的马蹄声。马车的后面扬起了许多灰,车上的少年人各自望着自己心中所想,时间似乎都要停住了。

是个启程的好天气。

二十 踏雪归来

神山上的雪顶终年不化,山脚下的青草枯了又生。巴丹渐渐地会一个人去烤鱼,白玛始终打听着阿隐的消息。

整整三年过去了。

景末已经十五岁了,个头几乎要和景秋一样高了。

三年前景末强忍着伤痛,足足花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才走到村子里。夜里敲开自家屋门的时候,一直都难以入睡的玉卿打开门,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直到看到了孩子满身的伤,疲劳地脱力倒在了地上,这才欣喜地放声大哭。这样的失而复得,她快要受不住了。

几位长老和景秋听闻消息之后也立刻赶来望林的屋子里,见到景末昏迷在床上的样子,都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据说大爷爷后来走进祠堂,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也有人说看见景秋也不声不响地跟了进去,随着大爷爷跪着,感恩祖宗保佑。

一直被扎西丹泽秘密派着驻扎在藏夏村子旁守护景末父母和李景秋的松玛,打探清楚了消息之后也激动不已,马不停蹄地策马回了札不让,要亲自把景末回来的消息连夜告诉丹泽王子。

丹泽当时正在殿内与巴朗筹划这几日应对旺堆和他那母后的事情,听到松玛带来的消息后惊喜地差点烫了手,走出殿外,望向远处那似乎也许是藏夏的方向,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栏杆,用颤抖地声音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而后仔细叮嘱松玛在都城里选几个好大夫送过去给景末疗伤。

这几年里,景末的眼疾也发作过几次。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景秋正带着他在附近的山坡上识辨药草,忽然他便感觉手里的药草发亮异常,而后眼里的景色便成了波浪一般浮动了起来。他抬起头,眼里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亮,渐渐地变成了一道白光笼罩了所有的东西,而后他便看到了景秋带着他下山回家,母亲上前来接过他们手中的东西这一场景。这一个画面一闪而过,眼里的世界又迅速暗了下去,然后便是铺天盖地地头疼涌了上来。景末忍不住喊出了声来,紧紧闭着双眼,扶着前额慢慢地蹲了下去,坐在了地上。景秋回头见到景末这个样子,心里大概明白应该是弟弟的第一次眼疾犯了,便赶紧扶着他坐好,用手慢慢地帮他揉着双眼旁边的穴位。他见过二爷爷和望林叔眼疾发作时候的样子,小爷爷和玉卿嫂便都是这样缓解他们的痛苦的。

景末在那里强忍着头痛欲裂,额头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哥哥的手也一直不知疲劳地在帮他揉着,似乎真的每揉一下就会缓解一分。许久后,这头疼也如退潮一般终于平息了。景末慢慢地睁开眼睛,太久未睁眼了,一开始还有些被冰雪刺痛的感觉,不一会才适应过来,眼里的世界又重归平静。

景末用手抓住景秋的手,和哥哥说他现在好了,景秋这才停下来。

弟弟回来伤愈之后,景秋几乎是与他寸步不离。似乎是生怕自己又把弟弟弄丢了。景末也打趣他,说自己以前是堂哥的小尾巴,现在堂哥倒是变成自己的尾巴了。景秋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并不多言语,只是执拗地要跟着他。

景末那时候觉得有些乏了,便拉着景秋下山了。回到了家里才幡然发现,这一路下山的情景,入了村口,母亲迎上来的样子,和他刚才眼疾发作时看到的竟然一模一样。隐约记得之前偷偷听过大爷爷和父亲提过眼疾的事情,又找了父亲问清楚这才明白原来李家世代眼疾里可以窥探未来一二。只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像祖宗那样,双眼全然变成白瞳般厉害罢了。

这两年,景末的眼疾愈发的严重。不仅发作地频繁,且每一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那视野里如波涛般汹涌浮现的景象也越来越具体。

去年,他在幻象里看到了喜马拉雅那高高的神峰半山腰上,有一场吞噬了十几个穿着僧袍的苦行僧的风暴。大爷爷派人去调查了,的确有这样一个队伍。这行人是从德里苏丹出发的,一路到了马拉和不丹。族里的人打听来预计是下周才翻过山,到达古格,那么这翻越山口应该是足足一周之后。

族内从未有人预见到的未来是可以到一周之后的。二爷爷和望林也都只能预见到接下来的三天,极少次能见到五天之后,更何况是整整七天后!

众人当天派了几个青年登山好手在附近的半山腰上等了几个小时,只见万里无云,都是晴空,便认为这一次景末也许看到的的的确确有些失误了,应该始终是幻象并不是警示,可谁知就在下午刚刚看见僧人们绕过山来的时候,风云突变,一阵不知从何刮起的狂风忽然席卷而来,在这旁边山上的藏夏人都一下子被暴风雪挡住了视线,这场令人胆战心惊的风暴真的发生了!

等这神山上空再度放晴的时候,众人再往那山处望去,只见厚厚地积雪盖住了所有的痕迹,那一行苦行僧也不见所踪。大爷爷在村里听说了消息后,赶紧加派了人手一起去山上救人。最后紧赶慢赶,终于是救下数人。

可是这样强大的预示能力,也意味着更加剧烈的疼痛和其导致的更长时间的昏迷。去年这一次预警后,景末足足昏迷了一个月。望林和几位长老都手足无措,族内从未有人有过如此强的能力,甚至可以和那老祖宗一般,寻常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所以也并没有人知道如何缓解又如何能够帮得上他。

今年这已经到了八月了,山里都已经渐渐地凉了下来。这一年里眼疾倒还一次未曾犯过,可是景末心里没有一丝开心,只得苦笑。希望这次可别又是卯足了劲憋了个大的,那可是不知道下一次发作的时候会有多可怕了。

这三年里,景末经常趁景秋外出的时候自己一人独自上山,悄悄地想寻着自己记忆里的路找到山隐村,去看看阿隐回来了没有。只是那最初木奶奶指给他的那条,他可能是有些记错了,顺着那条路总是绕着弯子就出山了,再也找不到山隐那一片的山谷。还是按照刺儿盖叔叔当时把他运出来的那条路,虽然远一些,也更难找一些,他试着找了好几次才确认了路线能够走回到山隐。路上的隐卫偶尔能看见他,不过因为知道这孩子在村里也住过一段时间,也从未生出什么乱子便也没有管他。

不过每一次他也只是悄悄地在巴丹的窗户外面敲两声打个暗号,巴丹就会蹑手蹑脚地跑出来与他说话。巴丹也长成一个大孩子了,但也还是那么爱吃奶渣。景末每次去,也会给他带点好吃的糕点。

最近一次去找他的时候,巴丹激动地和他说阿隐阿姐应该快要回来了!阿隐虽说是独自前行,但木奶奶始终是放心不下的,暗中也派了一些隐卫沿途跟着,这才能时刻知道阿隐的动向。这次隐卫传回来的消息就是阿隐族长已经到了东部汗国的都城喀什了,可能随时便可以启程归来,阿喜是蒙古族的骏马,脚程很快的。也许就在这几个月了。

景末有时候就会坐在村口的亭子里,看那夕阳笼罩着这一片山脉,想象着金黄金黄的神山脚下,阿隐正策着马在往这里飞驰而来。

三年过去了啊,阿隐,你还好吗?

山那一侧的白玛有时候也会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神山,想着阿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三年前的孛列台叔叔是那样想的,现在,他还会那么疯狂吗?木奶奶呢,到底会不会同意呢?

李景合也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这种时候便会跟着白玛哥哥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静静地望着那神山,心里想着也许什么时候可以和白玛哥哥一起策马去往那山里。想着想着她总会犯困,脑袋往前一点,一点的。这时候白玛就会收回思绪,把景合的小脑袋扶上自己的肩膀,让她好好睡一会。

阿隐走了三年,一路拜了三年,用力攀爬过所有自己能够攀登的山峰,与念着佛经的僧人一起转过大大小小的圣湖。

那时沿着唐古拉山脉一路前行,在纳木措遇到了牦牛群,那是个一望无际的大湖啊,阿隐看到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感动。戏文里说的天宫也不过就是这样美吧。纳木措的湖水一直是温柔平缓地在拍打着砂石,好像与她身旁的唐古拉轻言细语地互相陪伴着,也就这样度过了千万年。

夜间在湖边的小村子里住了一晚,淳朴好客的藏人村民们都点起了篝火,夜里的湖边是极冷的。阿隐的衣服带的有些不够厚,村里人又拿出了棉袄和棉被裹在她身上。她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喝着酥油茶,一起唱歌敬天上的星星。听着湖水的拍岸声和村民的歌声,阿隐不知怎么地,眼眶就湿了。

原来这苍穹如此浩瀚,这完整的星空是这样的无边无际啊!山隐族的那个山谷上空,日日夜夜见到地就只有那一片被割裂的天空,就像山隐族人接触到的世界一样,也仅仅只是这万千世界中割裂出来的一小片罢了。

万物都有因缘,阿隐走到这里遇见这些村民是缘分,走在山里遇到转山的僧人是缘分,那么在这片星空下,也希望族人能够看到这完完整整浩瀚无垠的青空的想法,也深深地在阿隐的心里种下了因缘。

当晚阿隐和衣而睡,天还未亮,寄宿那户的小姑娘便端着酥油茶来敲阿隐的门了,原来是喊她早早起来去看日出。

湖边有一个不高的小山丘,村里有些牧民起早要放牧,便总是会在山丘上看了日出再去劳作。这户人家觉得阿隐过路,既然也是朝拜神山的,那也许也会对日出心怀崇敬便想要喊上她一起。

她裹紧了这户人家的大棉袄,也随着众人慢慢上了山。

湖面上渐渐有了一丝金光,远处水天一色的地方也渐渐分了开来。上有青空点白云,下有静湖透金光。那一颗小小的金色的点冒了头出来,那光亮,炽热,耀眼,阿隐无法直视,但还是忍不住去看向它。

等着太阳一跃而出的时候,山头的牧民们欢呼一声,便吆喝着下山要去放牧了。

阿隐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湖面被撒满金光而从深色便的透蓝起来,望着那一团火一样的太阳,似乎是在悟些什么,双眼不知觉中竟噙满了泪水。

阿隐是看到了什么吗?

也许是看到了这世界之宏大,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日出,看到了太阳升起时背后悄悄隐下去的月亮,看到了这天空和湖水的寂美。

也许是看到了在山谷里从未见到的景色,看到了山隐族人从未想过的人生。远方的山峦亘古不变地纵横在那目极之处,矗立在这湛蓝的苍穹之下,极为壮阔,极为纯洁,极为神圣。

阿隐也走过一片峡谷,红土赤壁,土地苍茫。两侧的路边有时候是黄褐色的砂岩巨石,覆着薄薄一层雪,若有光撒上去便是让人觉得温暖又晶莹,若是背着光的时候走过去,就是令人感到震慑又狰狞。

走在峡谷的山顶上,便能看到那一条条红色的山脊顺着一个方向在地面上涌动不已,好似一条条巨龙在这片土地上翻滚。那薄薄的积雪也如同海的浪花,也似那龙鳞,这幅雄浑壮阔的景,让阿隐看地嗔目结舌。

眺望远方,阿隐能看到极远处。平原上星星点点地撒着村庄,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嵌着微微隆起的山脉,模糊了风沙与浮云。

太阳渐渐西沉,天边尽头的颜色便不断地在变化,脚底下的峡谷深渊也渐渐进入沉睡。每一处惊叹都在敲打着阿隐的心。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阿隐胸中晕染开来,似乎是这天地间的奥秘向阿隐撕开了一个口子,让她得以查看一二。阿隐不禁跪下,深深地拜了下去。这天地,要拜!

终于走到了东部汗国的都城,阿隐昨日上那喀喇昆仑山上遥遥地往漠北草原的方向拜了下去。这一路上使用灵瞳的时候,似乎也不再费力,看得也更清楚了些。

这一趟,也许辛苦,但阿隐明白祖宗的用意。不过,阿隐心里有个想法也日益坚定了起来。

阿隐准备回程了。她收拾好行囊,放在了阿喜身上。

出来三年多,族里的一切都还好吗?景末那人不会又遇上什么危险了吧。阿隐想到景末,不禁垂眼莞尔一笑。

她翻身上马,迎着日出,便要踏雪回家了。

只见她的身后那片天,也风起云涌了起来。

二十一 背叛

木吉拉松三年前在不丹,当时听到孛列台的那个骇人听闻的想法的时候,仅仅是犹豫了一下便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太过疯狂。她当时看着孛列台已经快要藏不住欲望的那个嘴脸,实在是难以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为阿隐打算。

她是老了,她也没有那双目之灵,但这么多年的掌族中大小事务的经验也能告诉她,孛列台另有所图。她当下便一口回绝了他,也明确告诉萨仁,阿隐族长尊贵,千万动不得,这可是关乎到山隐族整个族的气运。若是这一支就这么没了,谁都没有办法跟老祖宗交代!

眼下阿隐已经安全地完成这拜山之旅了,估计很快便能回到族里来。木奶奶擦着阿隐屋内的桌子,也在想着,真好,这日子啊,便又要和从前一样平静下来了。

孛列台在不丹也得到了阿隐即将回族的消息,对阿隐那长寿的血脉的觊觎之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恶念一旦起了,便是再也难以消去,这三年里,他能感受到自己在不断地老去,这也让他越来越焦虑了起来。这一年里,他偷偷联系上了萨仁,让他继续去捣鼓一些能达到共血目的的偏方。木吉拉松能够挡得住他一时,可挡不了他一世!更何况,他不信,木吉拉松也愿意这样苍老死去!

他在等,他现在还能耐得住性子。他要等一个时机,再去煽动一次木吉拉松,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再就三次。孛列台像一只豺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那神山山谷,不断地在踱步绕圈,似乎在等着他的同伴跟上来,便就要一起冲进去了。

而在他的背后,却有着白玛的一双眼睛。白玛也正在焦虑地等着阿隐回来。他最近一直在盯着孛列台叔叔,他并不觉得孛列台会放弃那疯狂的想法。无论如何,他要提醒阿隐。

“回来了!族长回来了!”

最外面的山口上的隐卫远远地看见了阿喜和它背上的阿隐,便马不停蹄地跑回了族里告诉众人。

木奶奶赶紧来到院子里,巴丹也光着脚丫就跑了出来,别松姨在后面拿着鞋子追。

族里人都激动极了。虽然族长的灵瞳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似乎在族长面前,自己便赤裸裸地再也不能有任何个人的想法了,但这样强大的族长也让他们感到安全。这是他们的族长啊!还会有谁能够伤害到他们了呢?

阿隐并不知道村子里人们的激动,只是快要进山口的时候,却勒马停住了。

她抬头望着这天险入口,狭长,局促。

从这里进去之后的路她心里默默走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会经过一股长长的山道绕着两三座山,然后视野便能够打开一些进入一片较为平坦的山谷,那里有几片小湖,有甘霖草的位置就在其中西面那座小湖边。然后便又是一股曲折的山路,不是山隐族人,便很容易忽略通往山隐的那个小小又隐蔽的弯道。

走上那个弯道不远处,便就是山隐村子了。

这百余年来,山隐族人都隐居在此。阿隐想到这里,低下头收回了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驱马进入了山口。

一路上也正如她心里所想的那样,在这里向左,在那里往右,并未遇见什么人。不过就在山隐族将要整个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看见了许多人。

那是她的族人,木奶奶和别松姨带着长高了的巴丹站在人群的前面,巴丹使劲儿地在向她招手,木奶奶还是那么慈祥地在笑着。其他族人站在他们的后面也欢呼着她的归来。她的心软了下来,这就是她要保护的人们呀。

这三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变了,有些好像一直都没有变。

今年山隐的族人特地要等着族长阿隐回来,才一起欢度塔克恩节。塔克恩节也就是敖包节,是蒙古族祭祀天地日月的节日,往往在山花烂漫,青草覆盖的夏日里找个好日子全族人一起过。山隐这一支虽然藏在了神山深处,并不在草原上,但也还是保留了很多祖宗的规矩和节日传统。

这不,村外的敖包已经已经搭了起来,每个族人都捡来石块认认真真地堆砌起来的。敖包前已经摆上了羊肉和奶酒,还有一些油果子,就等着阿隐回来带领众人跪拜敖包,祈求全年平安无事,风调雨顺,吉利祥和了!若是在草原上,是要请来僧人诵经祈福,求得来年大地水草丰盛,生畜兴旺的。只是在这山隐村,很多程序便也因地制宜地简化了。

阿隐被族人前拥后护着进了村,阿喜也被牵了去要好好修养一番。巴丹从人群里挤到阿隐身边,阿姐阿姐地唤着。阿隐疼爱地揉了揉巴丹的头发,这孩子都长高到她的胸口了,再也不是那个只能抱着大腿还要人背着的五岁小娃娃了。

这天晚上,阿隐便也带着族人在敖包前祭祀了天地,饮下了别松姨自酿的奶酒,看着族里的男孩子摔跤和赛马,也嘱咐女孩子们多吃一些多喝一些。坐在这篝火旁边,阿隐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纳木措的那个晚上,透过火光看着身边这群喝着奶酒红着脸蛋的族人们,心里暖暖的。

这三年,一点都不苦。

若这眼睛能护他们周全,那边真的一点都不苦。

木奶奶悄悄地把阿隐拉到一旁,领着她进了公主洞。

阿隐也明白,回来也是要好好叩拜一下老祖宗。这趟神山之旅,多亏了山神和祖宗之魂的保佑。

“阿隐啊,你现在也十三四岁了,这一趟回来,便是真正的族长了。”木奶奶在她身后轻轻地说道。

“嗯。阿隐知道。”阿隐拜完之后,并不起身,还是跪在那儿,看着曾祖母的像。

“这几年,过得可还好?”木奶奶也不敢打扰她的思绪,但心中总是时时牵挂着的。

“这三年多,阿隐一点都不苦,”阿隐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木奶奶,“阿隐去了很多地方,拜了许多神山圣湖,也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

阿隐起身站了起来,木奶奶这才觉得阿隐长高了。阿隐依然还是绑着两股麻花辫,却脱了许多稚气,面容清丽了起来,已然长成了翩翩少女。木奶奶看向阿隐的眼睛,她从不怕,她也知道阿隐并不会故意去查探她的想法。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多了一丝坚毅,少了一分怯意。

阿隐是真的长大了。

“木奶奶,阿隐此番回来,的确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和打算。”阿隐有些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她不知道木奶奶会不会喜欢她的这个想法,但她觉得这就是对的,她想要这么做。

“哦?快说说看,我们的族长已经有安排了。”木奶奶乐呵呵地说着,眼角的褶皱里也泛着慈爱的笑意。

“我想带族人出山。”阿隐转过身去,望着曾祖母的像咬了咬牙,坚定地说了出来。

木奶奶大惊,两颊都颤了颤,“什么?”

“不论是在古格,不丹,或是那马拉国,还是再回到蒙古草原上,我希望山隐的族人们能够回归外面的世界。”阿隐知道这个想法是惊人的,也许有些不合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但她此番游历下来的心得与想法,也许也是山神的旨意啊。

“木奶奶,我是族长,我的阿妈以前也是族长。她都有着离开的心思,族人何尝没有?”阿隐的脸在阴影里,木奶奶一时看不清楚她说话时候的表情。听见阿隐提起她的阿爸阿妈,木奶奶的心也是一沉。木奶奶心疼阿隐,但她也心疼阿别。阿别抛下了阿隐,她一开始是不解是愤怒的,但慢慢地也接受了。

“我日日夜夜都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我看到他们对自由生活在阳光下的渴望。我知道木奶奶您调动隐卫防止一切外人找到山隐,可是隐卫能阻止人心吗?”阿隐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我虽在山中,但也知道这天下之大,苍穹之广阔。这中原,早就不是蒙古帝国的天下了。”阿隐转过山来,安静地望着木奶奶。

木奶奶身体一震,她何尝不知道,三年前,元朝便退回了漠北草原,蒙古帝国大势已去。

“现在的退回到漠北上的北元不再需要神山这一道天险防线,若是山神需要守护,我一个人守,就够了。”阿隐的语气十分的平静,似乎说的事情与她并无干系一样。

“木奶奶,隐卫和我说你要他们主要防着的是一群西夏人,似乎是百年间有这样一股西夏人常来刺探追杀山隐族人,可自我有记忆以来,也并未有人来犯过。我也读了史书,若是西夏人来,也冲着我一个人即可。毕竟蒙古皇室血脉的也就我一个人,不是吗?”阿隐又继续娓娓道来,木奶奶已经被阿隐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震惊的言语给定在了原地。

“当时就是因为王朝更迭而祸及了两国的无辜百姓,甚至埋下了这百余年仇恨的种子,不该啊。”阿隐抬起头,看着洞顶,她想到了这过去三年里无数个能够仰望苍穹直视星空的夜晚。“当时是那蒙古帝国的皇室与那西夏人的皇室之间的斗争,难道这怨恨的种子还要继续祸及他人吗?”

西夏人的事情,是三年前出山的时候,刺儿盖叔叔半路与隐卫交谈时候她才得知的。景末当时睡着了,她也想要下车走动走动,这才走近了他们听到了这些话。出了山之后,她留意搜集了一些当时元初的记载,有的是正史,有的是野史道听途说的故事,才大致摸索出了事情的原貌。

她那时候才终于知晓为何木奶奶对外人如此紧张,为何族人世世代代不愿出山。

“木奶奶,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空,其实是无边无际的。”阿隐忽然说了这一句,木奶奶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可是我们那么多族人终其一生,只认得我们山谷上方这片段的青空。他们不知道太阳从哪里升起,不知道月亮原来会从西边落下,他们没有看见过极远处山脉纵横交缠,他们也不知道这生活可以有那么多种可能性。”

木奶奶明白阿隐想说什么了。

“山隐族不该被困于此啊。”阿隐叹了一口气。

“至少是除了我以外的山隐族,他们不该被困于此。”这一次,阿隐说得更加坚定。她也激动地转过身来,眼光炽热地看着木奶奶,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认同。

木奶奶却没有看她。

木吉拉松的眼神绕过阿隐,望着石壁上的监国公主的样貌,许久不出声。

末了,她才张开嘴,轻轻念道,“明睿有智略,车驾征伐四出,尝使留守,军国大政,谘禀而后行,师出无内顾之忧,公主之力居多。”这是《元史》列传里的一篇提到阿剌海别吉的描述。

她收回目光,看向阿隐。阿隐低下头,木奶奶看向她的一瞬间,她便知道了,木奶奶并不认同她的想法。

“阿隐。这一趟出山,是让你叩拜神山,掌握双目之灵的。并不是让你去看这山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的!”木奶奶一字一句地在批评着她,拐杖也重重地跺在了地上。

“阿别逃了,是她错了!巴丹的阿爸逃了,也是他错了!可是,阿别并没有你的灵瞳,巴丹阿爸并不是族长。他们走了便走了!”木奶奶怒急了,阿隐说这么多,莫不是就要叛山弃祖!

“我不是要逃,我,”阿隐一听这话,连忙要解释自己。木奶奶手一挥,让她先住口。

“你什么你!你让山隐族人迁移出去,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这和你一个人出去,留山隐族人在这里有什么区别!你是山隐族长,你是要守护神山,守护山隐族的!你和山隐族是分不开的!你一个人,怎么守山!你一个人,若是有人加害于你,你还怎么守护山隐全族?”木奶奶急得一直在跺拐杖,心里想这孩子怎么出去这三年心思变了这么大?

“山隐一族不得出山,这是族规!你也不能把自己和山隐一族分开,分开就是背叛!你懂不懂!”木奶奶大声训斥着阿隐。

阿隐的眼眶里眼泪在打转。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怎么会是背叛,她从来都只是想要保护山隐,给族人他们想要的,给他们更好的日子啊!

二十二 初识

木奶奶气得拂袖而去,而阿隐一个人在公主洞里独自苦苦思考。

这是她这最近两年间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个想法,那些山巅上的圣湖,那一望无际的地面,那灿烂不已的星空,那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哪一个山隐族人看过?曾祖母把女儿送进神山腹地,是为了保全女儿,也是为了让这一支血脉脱离帝权的控制。

可是,族人并不该受此束缚啊。阿隐叹了一口气,跪累了,便趴在那供台上。

百余年了,随着有些族人外出次数的增多,带回来的东西也是各种各样,他们嘴里的故事更是让未曾出山的族人心生向往。

她怎么会不知道,也许木奶奶并未想过出山,可是族民们心里恐怕多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听隐卫说一直是那威胁的西夏人,近十年也都毫无动静,未起波澜,族人出山的心思只怕是更甚。

给族人更好的生活,他们想要的生活,为什么就成了背叛了呢?这是她做族长想要做的第一个决定,为什么就错了呢?

老祖宗,我错了吗?阿隐抬起头,望着墙上笑容可掬的监国公主,心里惴惴不安。

外面的篝火也渐渐熄灭,族里的人也都散去了回到自己的屋里酣睡。

木奶奶在自己屋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些逃出山隐的人是他们错了呀,苍穹有多大,星空有多广,这与山隐何干?阿别逃避了自己的责任,对山外的世界心生向往,是她的错,只是她并未有灵瞳,所以并未惹出任何祸事,只是苦了阿隐。那一两个逃到山外的山隐族人也是背叛了山隐的族规,世世代代守山,守阿隐,这就是山隐人存在的意义,还需要什么其他的意义?

阿隐要送族人出山?山隐出了山,还叫什么山隐?阿隐说这神山山脉万里绵延,若是要守,她一个人年年去守着便是。真真是小孩子家的气话,这就是对老祖宗对神山的背叛!

她不禁坐起身来,去到屋子角落里有几个大的木箱,平日里放一些不用的被褥和衣物的。她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从身上里衣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咔哒”,盒子被打开了。

木盒里全是信。都是这三年来孛列台每隔两月便会寄过来的信。刚开始她拆了几次,发现也都是老生常谈,担忧阿隐,提议共血计划等等的,她也厌烦了,烧了几次,后来也不知怎么地便把他的信都收了起来。这两年多的信过来的时候,她看不都看都直接锁了起来。

今夜她难得地打开了这个木盒,用手指尖儿轻轻地在最上面的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也不看信,也不做其他。

许久她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迅速把盒子又扣上了。皱起眉头,似乎对这盒子十分嫌弃厌恶地样子赶紧锁起来扔进了木箱里。

月亮升起了又落下,阿隐和木奶奶都一夜无眠。

景末今天一大早便起床出门了。这几年的时光里,他个头也高了,人也俊朗了起来,若说三年前还是个孩子模样,如今便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翩翩少年了。只是笑起来,那眼里还是有着和以前同样的真挚与青涩。

算着日子,阿隐应该要回来了。趁着景秋去了都城有事,他准备今天再进山去看看。

如今这条路走起来也是轻车熟路,不消两个时辰便走到了。到了村子口,他见着地上还有昨夜篝火的痕迹还有遍地的一些肉食骨头与酒壶。似乎是刚刚才办过什么庆典。

他绕过去,也还是轻轻地敲了敲巴丹屋子的窗户,等了许久竟没有人应答。难道巴丹也出门了?还是还没醒?他想到那些酒香四溢的酒壶杯盏,想着大约应该是巴丹这小子贪杯在睡懒觉呢。

景末便也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走进院子里望见阿隐的屋子,心里有些忐忑。

山隐办了这样的盛事,也许可能就是为了迎接阿隐归来,这三年来的想念临到真正要见到她的时候,就像那波涛汹涌的海浪将要拍岸的时候忽然底部一空,猛地退潮退回了海里一样。

似乎这时候,就没有什么勇气了,千万滴想念的思绪要悄悄地退回那大海里,和其他的情绪融在一起,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景末也不知道是否该去敲门,但日头已经升地挺高了,山隐族里的人都会从昨晚的奶酒余味中醒过来。这样安安静静的还容他在院子里随便走的时间也不多了。

正当他踌躇不前的时候,阿隐的房门从里面被推开了!景末一惊,身体忽地有些僵硬。

阿隐其实彻夜未眠,早上才稍稍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她在屋里洗漱好才推门出来。踏出房门,将将一抬眼的那一刹那,她也愣住了。

院子里小径上有一人,听见她的声响,正转过身来看向她,微风拂过,那人见了她便微微一笑,还是初见时的那般温润如玉。他站在那儿,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好一个陌上少年郎!

“你回来了。”景末见阿隐也愣在那里,终于憋出了一句话。阿隐也还是像记忆里那样可爱动人,今朝再见,又多了一丝清丽和娇羞。

“你,你怎么来了?”阿隐这才踏出房门,赶紧走入院中,到了景末的跟前。

两人都长高了许多,眉宇间有些熟悉,又有些青涩。此时阿隐又一如三年前那样站在景末面前,抬起眼看他,是朋友间多年未见的惊喜,却也多了一丝阿隐所不熟悉的心动。

“我,时常回来看看巴丹。所以,”景末忽然见着这思念的姑娘便婷婷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刹时脸变得通红,慌张了起来。

“哦?我说巴丹怎么还是这般胖胖的,原来是有你一直给他捞鱼加餐。”阿隐看他局促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便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景末见阿隐露出像以前那样古灵精怪的调皮模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身体也放松了下来。真好,阿隐回来了。

这时候若让木奶奶见着景末,估计是会不开心的,阿隐便带景末出了村子,沿着小路走去他们初遇的山谷。一路上阿隐手舞足蹈地给景末比划着她这三年见到的新鲜事物,景末也就紧紧跟在她身边,笑而不语地应着,时不时伸出手怕阿隐光顾着扭头和他说话,没看好路摔着。

景末这三年也想过等阿隐回来,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和她说,只是真见着了她,却觉得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是这么看着她,守着她,便已是满心欢喜了。

“景末,我第一次看见这整片整片的青空啊!”阿隐说着也向那天空伸出双手,似乎要比划出这苍天的大小,“从前只在戏本子里读那些战争沙场的宏大场面,我都无法理解,什么是延伸到天际的硝烟,什么是越过万人取对方将领首级的惊天一枪,什么是日落时分的漫天晚霞。”

阿隐边说着,边也似乎是看到了这些场面,神情有些向往。“所以,我想把族人带出去,我想要他们也看见。他们值得生活在完整的阳光下。”

景末看见阿隐眼睛里的点点星光,似乎是这三年的见闻,便点燃了阿隐想要把山隐带出山的想法。这想法一起,便也瞬间起了燎原之势,席卷了阿隐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为何木奶奶不让呢。这怎么会是背叛呢。”阿隐轻轻地一跃,跃过地面上的小小水洼,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这并不是背叛。”景末知道自己并不了解山隐,但他理解阿隐的想法。他也知道如此善良的她,并不是想要逃避责任仅是要逃离神山。如果这是山隐族人想要的,那么阿隐作为族长这么想,并非毫无道理。

两人走到那日初遇时守了一夜篝火的小湖边,景末这次早已熟识了甘霖草的模样,弯下腰来给阿隐采了一把。阿隐许久没有见着甘霖草了,用手折开那茎段,仔细地凑上去喝了一些汁水,不禁说了一句,“还是回来好,真甜。”见景末喝那汁水的姿势依然有些笨拙,不经笑了起来要去抢他手里的。

两人在湖边嬉笑打闹着,阳光照射在两侧山峰的冰雪之上,偶尔会有一两只鹰飞过。似乎这山谷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阿姐!”巴丹的一声呼喊打破了这一丝宁静,两个人抢来抢去互相紧紧握着的手也立刻像触了电一样分开了。

阿隐往景末身后探头看去,远远地山脚处有一个小不点正努力往这里跑过来,小不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巴丹!白玛!”阿隐招呼他们赶紧过来。景末也把手里仅存的甘霖草理地整齐一些,都放进了阿隐的手里。阿隐看见他这么动作,抬起头对景末甜甜地笑开了。

“阿姐,白玛阿哥,他要找你。”巴丹跑近了的时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毕竟是个小胖子。“景,景末阿哥!”

“你快歇一歇,来,这些甘霖草是你景末阿哥给你采的。”阿隐摸了摸巴丹的小脑袋,手里留了几根刚景末塞过来,其他的都给了巴丹。她回头看了一眼景末,询问似的眼神像在征求他的同意,景末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景末阿哥!阿哥今天怎么不来先找我!”巴丹一把便咬了几根。

“找了呀,不过不知道是谁昨晚可能奶酒喝多了。怎么敲都醒不过来。”景末跟阿隐在一起,也学会了这般戏弄巴丹。

巴丹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专心喝他的甘霖去了。

白玛跟在后面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三年过去,白玛也黝黑了些,身体更壮实了些,穿着不丹特有的过膝长袍,显得人高大又挺拔。他早与山隐和不丹之间的隐卫成了好友,若是阿隐回来,那隐卫便会在约定好的地方及时插上五彩经幡来通知白玛。

白玛这才第一时间便找了个理由赶了过来,这不,刚刚把货物在别松姨那儿卸下,四处寻不得阿隐,巴丹便说有可能会在这儿。果然在!不过,阿隐的身边似乎是?

“是你!”白玛看清了景末之后,惊呼一声。

上次景末雪崩之后,被雪浪冲到了腹地某处的山脚下,遍体鳞伤,几乎丧命,是白玛路过捡到了他,这才能喊上阿隐把景末带回村里进行了及时地救治和包扎。不过白玛当时第二天便就启程回去了,所以一时也没来得及询问阿隐从何认识得这人,又或者这人到底是谁。

而景末一直都处在昏迷之中,自然也不识得白玛。不过倒是听阿隐有时候会提起是一位叫白玛的少年当时救了他。

“你就是白玛?”景末这才反应过来,巴丹口中的白玛阿哥应该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景末不由分说便退后了一步,向白玛深深地作了揖,这才准备要介绍自己。

阿隐看这两人此时才得以相知,也不愿他们生分,便开口了,“你们今天竟才真正相识,真真是缘分!这是白玛,这位呢,是李景末。若不是白玛,景末你上次可真的就太危险了。这山里哪还有第二个人能看到你呀。”阿隐瞪大了眼睛,要吓唬景末。

景末哈哈大笑,不过对白玛还是心怀真诚的十足的感恩。他当时回去后,父亲和景秋也好奇是谁救治了他,他也说不上来,阿隐的事情不能透露,而白玛更是未曾谋面。不过阿隐当时便说过是白玛找到了他,于是他也好与村里人说是一个不丹的少年路过发现了他,带他回去抹了几天药膏。只是萍水相逢,也无从谢起,父亲这才作罢。

景末上前一步,“阿隐当年便天天与我说是白玛找到了我,这才把我救起,我李景末第一次见到救命恩人,还请-”

这边话还没说完,阿隐忽然把脑袋伸长了过来,“第一次?我怎么记得你也欠我一个救命之恩?”说罢还皱了皱眉,摸摸鼻头,活脱脱一个顽皮的少年模样。

白玛见状,也开怀大笑起来,连忙摆手,“景末兄弟不用多说。你既是阿隐的朋友,那也是受到山神的庇护的。我当时也是一时兴起才走到了那里,发现了景末兄弟,如今看来,果然都是山神的安排,你还是要感谢阿隐啊!”

白玛满心都是对那件事情的忧虑,此时竟没有想到为何景末和景合的名字如此相似。

景末这边话刚被打断,听了阿隐和白玛的一番话,便也收起了那番正式却略显疏远的话,不再多言语,深深地对白玛抱拳一番,以表示自己的感恩之心。

巴丹看着阿姐阿哥们又是笑又是相互作礼的,有些不解,想着也让他们多说说话,自己便走到了湖边,对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里悠然自得的小鱼,摩拳擦掌了起来。

“对了!阿隐,这次我赶紧过来,是有要紧事和你说!”白玛见巴丹走开了,这才压低了声音。想到三年前他偷偷听到的那场对话,他的心又有些慌了起来。

二十三 小心

阿隐还是第一次见白玛如此焦虑,还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她歪了歪头,不禁问出声,“发生什么了?”

白玛的心情都写在脸上,这时候除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之外,他也有些顾虑是否该在景末面前提起这些事。景末见状,便准备去看看巴丹,不料阿隐反手抓住了他,“没事的,白玛,景末不是外人。也许他也能一起出谋划策呢。”

刚才在湖边只有他和阿隐的时候,玩笑间他们握住了对方的手,阿隐的手有一些微凉,但软软却又有一股劲儿的让景末有些舍不得松开。这次阿隐又主动抓住了他的手,他的耳朵根都要红了。

白玛看见阿隐这样待景末,而景末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也稍稍明白了一些,便也不再顾及。的确,景末不是山隐人,对阿隐来说也不是外人,这件事情,也许景末还真的可以帮的上忙。

白玛让二人一起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这才想好了怎么说。“阿隐,这件事我三年前就想立刻告诉你。可是那时候没来得及,你也已经启程出山了。”白玛低下头,这段话说得总有些没有底气,若是当时能够不顾一切的进山,也许她还并未出发。后来随阿爸出游,走了一圈德里苏丹,回来已经是一月有余了,想来她必然是已经出发了,这才没有再进山了。

“你还记得我当时能碰到景末兄弟,是因为要进山送些果子。”白玛抬起头,黢黑的瞳孔里满满的是焦急。

阿隐轻轻抬眼,调用了双目之灵看了他一眼,心里便大概知晓白玛要说的事情了。她心里微微一沉。低下头,不再言语。

“后来我回了不丹之后,阿爸便让我也送一些去给你阿爸阿妈,也就是阿别姨和孛列台叔叔。”白玛说到这里,有些停了下来。

阿隐抱膝坐着,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她双臂箍紧了小腿,心跳得很快,若真如她刚才看到的那样,她该怎么办?那是她的阿爸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令人心寒到极致的想法?那木奶奶呢?木奶奶难道也同意了?

她紧张地手臂抱得越来越紧,手指尖都要泛紫了,景末感受到她身体的异样,用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阿隐身体先是一颤,她看见是他,才又笑了笑,又把头埋了回去,手臂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看你阿妈已经睡下了,可是后院里放杂物的屋子灯还亮着,正准备去问问是不是孛列台叔叔,就见到萨仁大夫从里面探头出来,很凶的模样。我便有些不敢了,但又觉得他们神情可疑,索性就蹲在窗户下听了一段时间。”要讲到重点了,白玛铺垫了这么久也是在给自己铺垫,他始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去理解当时孛列台叔叔的那番话。

“孛列台叔叔说,阿隐你的血脉对你极其危险,可能有些不好的后果,所以,”白玛挠挠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所以,他便想要我的血。”阿隐轻声地接了一句。

白玛和景末都惊呆了,相互迅速看了一眼,白玛点点头,景末心里也是掀起了滔天巨浪。这是什么话?想要阿隐的血?等等,阿隐的血脉对阿隐来说极其危险?这都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玛见阿隐有些不悦,连忙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孛列台叔叔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他问萨仁大夫这世上有没有可能共血的这种情况。但我只知道这对阿隐你来说肯定是危险的,而且你不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也许,也许孛列台叔叔的确是担心你,可能是在想法子护着你,但是,”白玛胡乱解释着,看见阿隐慢慢地抬起了头,才停了下来。

“是啊。也许是要护着我,”阿隐望着在湖的边缘里正到处蹦跶着摸鱼的巴丹,喃喃地说道,“也许并不是想要我的命。”

景末着急地抓住了阿隐的肩膀,“阿隐,你的血脉怎么了?什么不好的后果,什么共血?白玛说的是什么意思?”

景末只知道阿隐是族长,却没有想过为何十岁的阿隐就能够是族长。

白玛也猛点头,他听阿爸阿妈提起过山隐的族长都有神赐的双目,却并不知晓其中密辛,所以他也无从得知那日夜里大人们所聊到的代价一事,更无从判断孛列台叔叔要做的事情到底是好是坏。

“哈哈哈,看你们这急的。”阿隐见两人焦虑,打了个哈哈。便把自己双目之灵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些,也说道这也是这过去几年里出山的主要目的。说着说着,阿隐忽然转过头来,

“不过李景末,你很神奇,我若用那灵瞳,唯独看不透你。”阿隐很认真地又凑了上去仔仔细细地用那双目之灵充盈了整个眼眶,却依然看不到分毫景末的内心。看到的就是忽然颤抖的长睫毛,瞳孔里若隐若现的一丝白翳,和他眼里满满地震惊和不知所措。

白玛见景末局促的样子被逗乐了,哈哈一笑,引得阿隐回过神来,又坐了回去。懊恼地想着,这神山都拜完了,竟然还看不透李景末这个小子。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你身怀异宝?”阿隐不甘心地上下打量着李景末,那眼神里的懊恼和狡黠,大概下一刻就想要扑到他的身上去找是不是有什么宝贝能够阻挡她的能力了。

景末连忙挥手,把袖子和胸口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出来给她看了,想要自证清白。白玛已经笑痛了肚子,要仰倒在地上了。

“好啦好啦,先不管你了。虽然独独看不透你,但既然你总是被我救起,所以你也可能不是很厉害。”阿隐将信将疑地这才放过他,“不过,似乎在祖宗留下来的信上有些着说我们这样的灵瞳苏醒之人,也许会有两百余年的寿命。”阿隐停了下来,似乎是要看看这两位的反应。

白玛和景末都睁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气,两百余年?果然是山神所赐的福气!白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小姑娘竟要活成两百多岁的老婆婆,景末心里也震惊无比,却有些难受,想到他自己也许无法伴她终老。

这两位的反应都让阿隐非常满意,成功吓到他们了。尤其是白玛,竟然还想自己两百多岁的老婆婆会是什么样,阿隐不禁用眼神瞪了他一下,白玛赶紧收回了思绪,嘿嘿笑了两声。而景末震惊之余,似乎又有些怜悯和遗憾,阿隐似乎能够明白他的心意,她伸手过去,按了按他的手臂,告诉他不用担心。

“至于他们所说的什么不好的后果,什么代价嘛,”阿隐拖长了尾音,双手向后一撑,仰起头来看着那雪顶,“据说,是毕生孤独。”用很随意的语气淡淡地说了出来。

三年前的自己在那洞里问过木奶奶,孤独是什么。这三年里,她偶尔也会想起这个问题。

也许孤独是那一个人转湖,也许孤独是与藏族村民们聚在一起围着篝火起舞,却依然没有人可以转过身去告诉他今夜的月亮真美,也许孤独是在那峡谷之巅,往下望着深渊时候的丝毫恐惧感,也许孤独是攀爬山峰之时,风雪拍打过来的时候,只能静静地紧靠山壁默默地等风雪过去时,那种连自己都即将忘记,感受不到的时候?

阿隐还是不懂孤独是什么。又什么才能算是毕生孤独。

景末和白玛听到此,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思考起这个问题。什么是孤独?没有家人,决然一身?无人理解,独自前行?求一求不得之物?寻一寻不到之人?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好像很多都能算得上孤独,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不上,也许只是苦闷,孤单,固执,忧虑等等罢了。

不仅仅是他们,三年过去了,若是问扎西丹泽去,这位古格的小王子,也大概是回答不上来的。扎西旺堆已然作为法王的继承人去出游各国了,不再能够对他产生威胁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古格的王子便只有他一个了,可是古格王依然没有立他为王储。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还在王城之中苦苦经营。

“你们说,我阿爸到底是要为我分忧,还是要那看似长生的寿命呢。”阿隐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这神山。

景末和白玛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下去。将一个人的血要放出来,然后以不知道何种方式与另一人的血进行中和,之后再两人共同分享,这种天方夜谭似的想法怎么也不符合常理。若是孛列台叔叔真的心疼阿隐,那便是担忧阿隐孤独或是无人照顾,那么可以想到的方法有千种万种!怎么,也不会想到共血这一条上去。

竟然要用这么危险的一个方子,很难让人不去怀疑孛列台要阿隐的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隐望着天似是喃喃自语,自己仿佛丝毫不在意答案。

忽地发现身边静了下来,回过神来发现这两人都耷拉着脸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啊!是吃了什么特别苦的东西?”阿隐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是,你不是在问我们嘛,我觉得也许你要小心你阿爸。”白玛被阿隐问得一愣。

景末抬起眼来,眼里担忧地紧,满满的都是心疼。这孛列台叔叔,不是阿隐的阿爸吗?真的有父亲,会这样觊觎女儿的命?这,这是何等残忍的事情。他不敢想象。为什么阿隐这么美好的姑娘会有这样的父亲!

阿隐知道景末在想什么。她苦笑了一下。她何尝不曾问过?为何,为何自己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豺狼般的想法。那自己的阿妈呢?难道也知道这件事?

她悄悄低下头,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抹去了眼泪。

可是景末看见了。

阿隐装着毫不在乎,但她心里也知道自己阿爸要的是什么。

景末好想抱住她。六岁被父母所抛弃,十岁就成为一族之长,为了族人在外游历三年,而如今因为自身的一点点特殊被生父觊觎着,甚至是如果要牺牲掉她的性命估计也是不眨眼的事情。

为何这样的事情,要发生在阿隐身上。

为何发生了这样的事,阿隐还是这样的善良?

她始终在为别人打算着。出山了三年回来,木奶奶并不在乎她吃了多少苦,走了多少弯路,是否受了委屈,只在乎她的灵瞳是否可以守护全族了。而她想要做出第一个真正为全族今后生活考量的决定的时候,木奶奶却指责她这是要叛山弃祖。

白玛望着远处的山有些走了神,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隐。他知道这是个很难的时刻。

景末见她垂下眼,晶莹的泪珠默无声息地要滑落,他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了它。

阿隐也愣住了,她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没有发现景末一直在看着她。

阿隐泪眼未干地瞧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不愿让他再看见自己失落又无助的样子。景末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阿隐的脑袋。手掌心里,还能感受到阿隐极其隐忍着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

景末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只知道,他今生要守好阿隐。

忽然,景末眼里的阿隐发亮了,也许是太阳越过了山头,照在了阿隐身上?他看向白玛,白玛的身影也渐渐在发亮。他们的身影有些亮到刺眼了,眼前的山谷似乎软成了波浪,浮动了起来,景末心里一紧,糟了,是眼疾要犯了!等会又要晕厥过去了!

当整个眼前的世界都似波浪舞动着渐渐发白到什么都看不见时,忽然一个景象出现了!景末知道,这就是这一次的预视要来了!

是一个身形不是很高,却与阿隐有一些些像的中年男人,在一个木屋里与木奶奶低声筹划着什么。屋里还有一个精瘦的男子,并不在意他们的对话,只在角落里摆弄着自己的一些工具。景末心里着急,知道也许这就是阿隐的阿爸,孛列台!那他们难道真的要对阿隐动手了?!

景末努力地想要再看清一些,再听清一些,但只听到祭祖这隐约的字样。只见那中年男人在纸上圈了一些地方,景末的意识想要凑过去看一看,便听到木奶奶在画面里说祭祖的时候,阿隐要五感皆闭,专注于用双目之灵的精神力与祖先沟通,与天地沟通。中年男人听了便点点头,喊了角落里的男子过去,嘱咐了他一些事情。景末便是怎么也听不到了。

正在焦虑之时,眼前景象一暗,头疼即起,头痛欲裂。他能听到阿隐和白玛围在他身边,喊着他问他怎么了。景末痛地无力回答,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不知道又要晕厥多久,不能耽误了时间,他咬紧了牙关挤出了几个字,重复了一次,便彻底丧失了意识晕倒过去。

白玛和阿隐对视无言,虽然景末只说了两遍,但他们都听清楚了。景末拼了命说出来了四个字,

“小心!祭祖。”

二十四 我会等你

阿隐拧紧了眉头。祭祖?那是十日后的事情。她这一次着急赶回来也是为了要准备今年的祭祖。

景末刚才是怎么了?他的眼里那丝若隐若现的白翳刚似乎笼罩住了整个瞳孔,而景末的表情显得他痛苦无比。他紧紧地用手按住自己的眼睛,额头上出了密密地一层汗。眼下更是像疼晕了过去一样。

白玛在她身边也有些不知所措,巴丹还在水里扑腾着,似乎是要捞到鱼儿了。

“白玛我们扶景末到躺下,我要好好看一看景末,可能无暇顾及巴丹,你去看着他,别让他再往深处走了,这水不深,但对他也危险。”阿隐迅速冷静了下来,让白玛去护着巴丹,她想试一试灵瞳。

不久前在喀什寄宿的客栈里,客栈的老板娘的小女儿有一天正在厅堂里如往常一样玩耍着呢,砰地一声忽然倒地,大家都以为是夏日炎炎,中暑了,于是将她赶紧抱到了树荫底下,用蘸了冷水的布巾敷着头。

只是那小女儿始终小脸通红渐渐都有些发紫了,众人着急地也没有办法,大夫还在村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阿隐默默坐在她身边,凝神了一会儿,开了灵瞳仔仔细细地看向孩子的经脉去,这才发现是她胸口那块儿,用来呼吸的地方里被一块糕点给堵住了,于是赶紧提醒老板娘是不是孩子刚才在吃什么呛住了,得拍拍背。

老板娘和众人其实谁也没有看见孩子在做什么,不过这时候也只能将信将疑地试试看,果不其然!拍出了一块奶疙瘩,孩子这才喘上气哭出声来。阿隐也才松了一口气。老板对她感激不尽,握着她的手连连要喊菩萨,阿隐赶忙谢绝了,不过心里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可视万物,竟然还有这样的能力。

白玛已经走去巴丹那里,问他捞鱼的情况怎么样了。阿隐便不再担心他们那里,她望着景末,觉得这番景象怎么这么熟悉?

这个李景末,果然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三年过去了,再次见面又是这样的戏码!阿隐苦笑了一下,可是想到景末并不知道山隐族祭祖的日子,也不知道祭祖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怎么会说出那四个字?

小心!祭祖。

那层白翳原来竟会忽然长大,罩住瞳孔!是不是景末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什么?

阿隐摇了摇头,想把这些琐碎的心思都放到一边。她要凝下心神,看看景末的头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久,景末慢慢地睁开眼来,印入眼帘地是头顶上那片悠悠青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哪儿。

微风袭来,小草被吹倒在景末的脸颊上,挠地他有些痒。不远处还有扑腾水花的声音。景末想要抬起手拨开脸旁边的一些野草。

不对!他是眼疾发作陷入的昏迷,去年是一个月,这一次醒来,难道说已经一月有余了?他内心一惊,吓地要赶紧爬起来。

阿隐在旁边被他猛地起身给吓到了,“醒了?”

景末听到这清脆如银铃般地声音,才发现阿隐就坐在他身旁用一根小草逗着他。他不明白,这,这是梦里吗?他不是眼疾发作了吗?

“咦,傻了?”阿隐见景末一脸呆愣,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心想难道我刚才还有些血气淤结之处没找着?这把脑子给烧坏了?她伸出手在景末的眼前晃了一晃。

景末一把抓住她的手,稍微用力了一些,阿隐嘶得一声喊出了口。心里更是埋怨起这个尽是给自己惹麻烦的李景末。怎么真的把他救起来了,这人好像是傻了?难道自己学艺不精?

而景末这儿内心也是无数个问题萦绕在心头。这人是阿隐吗?刚抓住了她的手,软糯糯的,有温度,她还似乎有些被抓疼了。这还是我刚才晕倒的地方,巴丹和白玛在湖水里捞鱼。日头还并没有下去,难道,真的还是今天吗?难道这一次就只晕了这么一小会儿?

景末不明白,瞠目结舌地也忘记松开阿隐的手了。

阿隐倒是也不着急,另一只小手啪地轻轻打了一下景末的手。景末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了手,见阿隐的小手被抓得通红,又下意识地握住了给她揉了一揉。

“是不是还愣着呢?刚才晕倒的时候倒是乖巧地很呢。”阿隐倒也不在乎,不过现在也不再是小时候那么不懂男女之分了,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脸颊上红了几分。

“我,怎么会醒过来?”景末终于有些明白现在的情况,这才问出口。

“那还能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我咯~,”阿隐把手里的小草一扔,拍了拍手,可自豪了,“还记得三年前出山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阿隐忽然皱起了眉头,故作语重心长的样子歪着头看向景末,景末被突然这么一问,也不敢说什么,便就摇了摇头。

“我说你可别再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了。你倒好,跑到我面前,又晕倒了。那我当然也要再救你一回咯。”阿隐点着自己的小鼻子,一副实在没有办法,能力高强趾高气昂的样子。

景末被阿隐逗乐了,“还请阿隐族长和我说说我刚才是怎么了。”

阿隐也这才正经危坐地要给他说正事,“你刚才就给我和白玛说了四个字便晕倒过去了。可还记得?”

远处的白玛见景末坐了起来,这才知道景末醒了,赶忙上岸套上了长袍也坐了过来听着。

“自然记得,你要小心祭祖。我看到,”景末这也才想到预视里这番重要的事情,连忙要仔仔细细地告知于阿隐,“我这眼疾也是天生的,我父亲和祖父也都有的。说来也很奇特,眼疾发作的时候,会有一小段时间看见一些未来的景象,根据这预示的强弱会决定之后我们昏迷的时间长短。”

原来是这样!刚才内视景末的身体发现的一些问题,加上晕倒前景末说的那几个字,阿隐的确是有些猜测,不过景末的这番话的确是帮她拼上了她推论中的最后一片拼图。

“我看见一个和你有些许相像的中年男人和木奶奶在一个木屋子里交头接耳地策划着什么,屋内还有一个精瘦的男子,神情有些古怪,并没有和他们对话,我只听到木奶奶说祭祖之时,你的五感皆闭,要和山神去交流。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似乎是心里有了一些打算。”景末努力回忆了一番。

“那就是孛列台叔叔!”白玛惊呼到,阿隐也点点头。

景末继续说,“我也这么猜想,我看到那有些古怪的男子总是拨弄一些细小的刀具和奇怪的瓶瓶罐罐,让人心里不是很舒服,所以我猜想是不是他们准备在祭祖时对你不利。而我这眼疾,去年因为预示到了一周之后的事情便足足昏迷了一个月,这一次我也不知你们何时祭祖,心里想着一定不能耽误你,才拼了命也要喊出几个字告知你们。却没料到,”景末顿住了,他实在是难以相信这一次怎么仅仅昏迷了一个时辰?

“没料到我阿隐的厉害吧!”阿隐打趣了一句,可是心里却在滴血。

之前听白玛说起阿爸的这种打算已经是令人心寒,可是景末看见的,会是真的吗?木奶奶,真的要和他们一起谋划?

木奶奶,怎么也在这里面?木奶奶,是我在山隐唯一的亲人了呀。是因为昨晚的争执?是不是她觉得我要背叛她了所以才?

我这,是不是给木奶奶在找借口呢?

木奶奶,到底为何会答应阿爸这样残忍又疯狂的想法?!!!

阿隐不明白。

这看似长生的寿命,真的胜过一切吗?

阿隐感到恐惧。不是对双目之灵,不是对毕生孤独,不是对这被选中的命运感到恐惧,她对人心感到恐惧。

阿爸还是小时候那个会抱着她举高高的阿爸吗?木奶奶,还是那个存影不离,走到哪里都会牵着她护着她的木奶奶吗?阿妈临走时的信里写着她有些害怕自己的女儿,可是现在,这个女儿,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不再是自己以为的那些人了。她有些害怕他们。

这双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啊,有时候也看不清人心啊。还是是我自己的心,蒙住了自己的眼,不愿去相信罢了?

阿隐是真的想不明白。

从小便什么事情什么心思都看得出看得透,所以没有朋友,阿爸阿妈害怕,族人疏离,这都让阿隐变得小心翼翼,养成了有时候看到的东西也当做没看见,不记得,不多说的习惯。

孤独孤独,也许就是因为有时候看得太清楚而已。

哪怕是在现在,她也不愿相信木奶奶会真的这样做。

“阿隐你把我喊醒的?”景末睁大了眼睛,难道阿隐能够治他们藏夏的眼疾?村子里的长老们还有爷爷和父亲都说这无解,他上次醒过来见着母亲在床头默默抹泪,心里也知道这可能并无办法,可是阿隐究竟为何?

阿隐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强压住内心的惊恐。挤出了一丝微笑,“你忘了我的眼睛?”阿隐便和白玛景末他们说起了自己是如何发现能够内视人的躯体的事情,自然这一次也能够看清景末身体里胡乱到处窜的血气,在眼睛周围有好几个血气淤结不通畅之处,她凝神聚力,用念力慢慢地为其疏通,这才逐步安抚住景末身体里的血气,让它们平静下来恢复正常。

景末听得瞠目结舌。原来阿隐的眼睛还能有这样的能力?

“阿隐,你的阿爸莫非是为了灵瞳?”白玛听下来也觉得这真真匪夷所思,难道就像阿隐有这样一个宝贝,而孛列台叔叔想要?

“不,”阿隐心里早就明白了,“这眼睛他怎么都用不了。嗨,你们也别多想,也许是真的要为我分忧呀。”

她强忍着笑了笑,景末看在眼里,心里一阵纠紧。他知道阿隐并不这么想。也许她不愿意相信,也许她不愿意让景末和白玛担心。

“阿隐,你说,阿别姨会知道吗?”白玛也觉得这气氛陡然有些沉重了起来,不过他内心里有这个疑虑已经好久了。阿别姨难道也真的觉得孛列台叔叔的想法是好的法子?

阿隐随手抓起一块小石头,装作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在摆弄的这小石块,抿了抿嘴,轻轻吐出几个字,“不知道。”她又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没什么所谓了。”她把手里的石头往远处扔了去,视线也一直跟了过去。

“阿别姨一定不知道!他们上次谈话便是瞒着她,我要去单独告诉阿别姨,若真的是要为你分忧,一定有别的法子!”白玛忽地站起来,似乎是对阿隐有些毫不在意的态度有些愤怒又有些担心。

“阿隐你自己要多多小心!祭祖的时候我会找机会进山,也就十天后了,你们每年都这个日子对吧!我今天就回去告诉阿别姨,也许她可以让孛列台叔叔打消这个想法!”白玛一口气说了许多,便要起身往回跑了,阿隐连忙站起来要拦住他,白玛只是眼神坚定地看了看她,又让景末看好阿隐,就立刻往村子跑去了,估计是拿起篮子便要回不丹。

看着白玛火急火燎的背影,阿隐笑了笑,“小时候见白玛阿哥就是一个性子急躁的人,好几次进山的时候因为赶路跑得快,山路颠簸,沿路好多果子和粮食掉在了路上他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因此木奶奶说了他好几次,”提到了木奶奶,阿隐的笑容忽然凝固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把表情收了起来,“他也没怎么改,今天看来,还是这样。”这才轻轻地把话说完。

阿隐也回过头来和景末说,“时候不早了,巴丹再这么扑腾下去得受凉发热了,那时候我可不知道怎么和别松姨交代。你也回吧,我没事的。”说罢,她便要去把巴丹抓上岸。

景末站在她身后,想说些什么却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了。说什么,我要留在这里保护你?你不可能没有事,你事情很严重?

原来祭祖就是十天之后,景末十六岁的生辰就在一周后了,这是个大生辰,景末的父母早早就忙碌了起来,景末必须要回去。他看着阿隐的背影,有很多话想要说,却说不出来。

“阿隐你务必要小心。”阿隐听到这话一愣,站住了,回过头来笑着点点头。

“过几日我便要过十六岁生辰,”景末想要解释一下,虽然不知道他能怎么留下,留下后又能做些什么,但他的心意是想要护着她的,只是正因为有生辰宴要过,他亦不愿意让父母担心。

阿隐抬起头,原来不久便是景末的十六岁生辰了?

“所以我这几日必须得回去。十日后,你祭祖的时候,我一定会来守着你。”景末暗暗地握紧了拳头,眼前人就是心上人,他必要护她周全。

“原来你要过生辰了!那是要好好祝贺的呀!怎么不早些说,我们今日还可以给你祝贺一番。”阿隐连忙走过来,似乎是没听见景末的后面那半句话。

景末又要开口,阿隐示意他不必再说,“我知道的,那我等你。”

阿隐抬起眼看向景末,景末也许并没有灵瞳那样看透人心的本领,但他在阿隐的眼神里看到了信任和期待。登时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阿隐又回过身去,跑到水边把巴丹拎了出来,岸边上已经躺了好几条还在蹦哒的鱼儿,看来都是巴丹这一下午收获颇丰。巴丹娴熟地把几条鱼串在了一起,硬要让景末阿哥带回家去,景末只好接着。

阿隐让巴丹拎着鱼先跑回去,让别松姨好准备起来。她看向手里拎着还在滴水的鱼,一直还站在那儿眼里写满了担心和不舍的景末,“快回去,我也会给你准备一份礼物。十日后,我等你。”

二十五 序幕拉开

阿隐同巴丹回到了村里,木奶奶刚准备问他们这一天都去哪里了,看见巴丹手里的鱼,这才张了张嘴也没有问出口。

阿隐见木奶奶似乎心情好些了,也微微笑了笑。木奶奶转身回去时,阿隐才收起了微笑,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从有记忆开始,一直伴在自己身旁的就是木奶奶,且听她说母亲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严厉又慈爱的木奶奶真的会同意阿爸的话吗?

景末说到的那个精瘦又有些古怪的男人一定就是萨仁大夫了,那么他们俩和阿爸,原来一直在谋划着这件事吗?

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来。阿隐低下头狠狠地自嘲了一把。还身有双目之灵呢,连自己一个人都保护不得,我竟然还要妄想保护族人。

只怪我从未将眼神投向身边人罢。

阿隐又抬起眼,此时若仔细看,她的双瞳已经微微与往常不同了,泛着琉璃的奇光异彩,若是让人看见,定会深陷其中。阿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双眼有了这般变化,大概是她下了决心要从此万事小心吧。

眼里的光彩一瞬即过,阿隐的双瞳又似乎恢复到往常模样了,不过阿隐自己知道,她不会再为族人而撤下所有的心防,哪怕,哪怕是对木奶奶。

景末这时也拎着鱼回到了村里,景秋已经从都城回来了,正在村口等着他,见弟弟拎着几条鱼回来,眉毛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便跟着他一起进屋了。

眼看着景末的十六岁生辰就要到了,大爷爷早早地便告诉望林和玉卿这一次他们是怎么也拦不住了。藏夏村子的事情,李家的身世,他自己的使命,景末必须要知道了。望林他们在景末十二岁的时候勉强拦下了几位长老,当时便定下了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会让景末知晓。

景秋自然是知道的。他十二岁的时候便被自己父亲喊进了祠堂,知晓了一切。只是他那时候还小,只懂得父亲和各位爷爷告诉他,这是家仇国恨,他的一腔热血必然要洒在这神山里与那蒙古人的战斗中。后来,他慢慢长大了,可是每一年巡山的时候却不如小时候那般有决心了。

他渐渐地开始去思考,去质疑若是真的遇见蒙古人,真的一定要非战不可,斗个你死我活吗?那山里的蒙古人没有伤害过藏夏村子里任何一个人,他能下得去手吗?那蒙古人知道有藏夏这一支人在日夜盯着他们吗?

只是他从不曾言语。这都是他自己的疑惑罢了,有时候他觉得也许是他软弱了。也许是他从未上过战场,胆怯了。

直到堂弟景末十二岁生辰的时候,他守在祠堂外面听到望林叔在里面与父亲和几位爷爷的争论的时候,他才知道似乎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他能够明白望林叔和玉卿嫂嫂想要保护景末的心情。

藏夏李家的孩子,就忘了百年前的西夏王朝,就这样做一个雪域登山的夏尔巴人不好吗。

景末这几年常常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人进山,联想到之前他在山里的两次遇险,也许景末在山里或山的那边是有朋友的,若真不巧,就是那族里的世仇蒙古人,不知道他这弟弟到底会如何。景秋心里隐隐约约的有着这样的担心,今日见景末拎着鱼回来了,不知怎地,这种担心更甚。

不过仿佛过几日景末便也要知晓藏夏李氏族人的宿命了,景秋从心底里也有一股想拦着的冲动。他有一丝预感,景末这次十六岁生辰宴,也许会过得不那么顺心。

这几日里景末的父母亲都在忙着备宴,偶尔歇了下来,也不见眉头舒展,景末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心,只是问了他们也不肯说。不过生辰宴后两日便是山隐族的祭祖大日了,景末心里也更紧张阿隐。

不知道这几日阿隐在族里还是否过得好。

这几日里,山隐族人才刚刚把前些日子祭天地的衣物洗了干净,就要开始准备祭祖时候的穿着和酒肉了。族里的人都十分忙碌。萨仁大夫的屋门却是一天都没有开过,不过这也并不稀奇,萨仁大夫性格本来就有些冷僻,从来也不与族人多走动,只有在需要他治病拿药的时候才能见着他。

木奶奶最近也总是不见踪影。这倒是罕见的,阿隐心里苦笑。前几日木奶奶来了她屋里又仔细地问了她是否一定要将族人带出山,她并未动摇,阿隐还是说,“这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也值得山外在更宽广的天空下生活。”

木奶奶从不曾防着她,可最近眼神也开始闪躲了起来。偶尔被阿隐抓住的一瞥里她能看到木奶奶的犹豫和迟疑。

原来木奶奶是在犹豫的。知道这一点,阿隐似乎轻松了许多。并不在乎木奶奶最后会下什么样的决定。

就在祭祖的前五天,阿隐的阿爸阿妈回来了。虽也是逃离了山隐,族人并不是很乐意见到他们,不过看在是族长的阿爸阿妈的面子上才冷冷地放了他们进村。

孛列台自然不用多说,他看向阿隐的眼神里赤裸裸地都是贪婪,阿隐从他的心境里还读出了一丝藏地极深的狠毒。灵瞳觉醒之后,真正看见自己的阿爸,读出他心里的万千心思,阿隐反而释然了。

并不是灵瞳的错,并不是自己怀璧其罪,原来孛列台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偷听祖母谈话,接近阿妈,发现阿妈也并没有双目之灵后便怂恿阿妈抛下阿隐去往他处生活。得知阿隐的血脉竟能如此长寿之后,这部了几十年的棋终于要走上至关重要的将军那一步了。

所以,他回来了。

阿隐强忍住心中的恶心和憎恶接受了他的行礼。

只见他阴鹜的眼神看了一眼阿隐身后的人群。阿隐不用回头,也不用费心思去读他的眼神都知道他在人群里找萨仁和木吉拉松奶奶。

倒是阿别,她的阿妈,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痛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阿隐。阿隐看见了,在阿别望向她的第一眼里,她就看懂了。

原来阿妈是不知道的。原来阿妈是前两天白玛回去找机会和她说了她才知道的。她惊慌失措,她深深恐惧过,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她深知孛列台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万万劝不回的。她能想到的就是立刻赶往女儿身边去保护她,她抛下过女儿一次,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弃她不管了。

阿隐心里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努力着要做到心如磐石的她,这一瞬间内心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壁垒轰然倒塌。

这么多天,一直在告诉自己时刻要小心,谁都不可信,很用力很用力地才劝服了自己不再寒心,也来不及伤心,只能靠自己了。

而这一刻,阿别的出现,击溃了阿隐内心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所有防线。

阿隐终于找到一个依然还是印象中那个爱她疼她的人,她忽然好像还是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十三岁的孩子,她还是有阿妈在她身边的,这一股委屈便用上了心头。阿隐不禁低声啜泣了起来。

木奶奶见阿隐和阿别相拥而泣,也只是以为是母女多年后相见的重逢之泪罢了。却不知,这母女二人的眼泪里都有着心碎的血。

许久,阿别也觉得不能引起别人怀疑,忙擦去了阿隐脸上的泪,强颜欢笑地说,“祭祖是大事,你今年拜山归来,也要成为真正的山隐族长了。是喜事。我要帮着你准备准备。”阿隐也点点头,站起来对阿妈笑了笑。

孛列台早已不在这里,估计是去萨仁的屋里去了。木奶奶此时决心未下,见着阿别与阿隐母女情深,也有些触动。领着她们回屋里去。

木奶奶正给阿隐端来茶水,准备坐下一起聊一聊的时候,阿隐说话了,“木奶奶,阿隐很多年没有见阿妈了,您先出去忙吧,我有些话想和阿妈说说。”阿别有些尴尬地抬起头看向拉松姑姑,不知道为何阿隐对木奶奶的态度如此冷淡,白玛只和她说了孛列台的想法,她说了不知之后,白玛也没有提过别人了。难道说?

不会的,拉松姑姑是誓死对山隐效忠的人,若说山隐族里谁都有可能背叛阿隐,她绝对不会!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吧,等会我问问阿隐,阿别心里过了一番这些考量。

木奶奶也有些惊讶,不过也还是听了阿隐的命令出去把门关上了。

这几日里阿隐的确有时候会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关于这拥有灵瞳之人的寿命和代价之类的,今天孛列台过来后,阿隐又对她如此冷漠。莫不是?木奶奶心下一沉,若阿隐用灵瞳去看了孛列台,那万一是看到了他的狼子野心计划里还有她的身影?

这可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萨仁早就被孛列台收买了,都不用刻意给好处收买,让萨仁去实施这些异想天开的假想便是给他最大的好处了!临近祭祖,孛列台的书信也来得越来越勤,尤其是之前她回了一封关于阿隐也许要带着山隐离开神山叛离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这之后,孛列台几乎是每日一封地劝木吉拉松早早下定决心,还劝说她也许木吉拉松也能够与阿隐共血,有了更长的寿命之后,木吉拉松便可以盯着阿隐恪守族规,她也能够完成她作为山隐掌事的使命了。

孛列台的这一番说辞真正地说动了木吉拉松。

这几日她给阿隐端去的茶水里都有着让血气充盈的药物,这也是萨仁给出的主意,她觉得应该对阿隐身体也无害,这才答应下来天天备着。

难道阿隐发现了?

木吉拉松心里一阵慌张,看了看四下无人,赶紧跑去了萨仁的屋子里要去和孛列台当面好好谈谈。

屋里,阿隐用手一直拨弄着木奶奶刚端上来的茶碗边缘,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随手将茶碗里的水倒在了花盆里。

阿别见她这一举动,不由得大惊,“难道拉松姑姑?”

阿隐点了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吧。”

阿别当下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他们是疯了吗!木吉拉松竟也如此?!”说罢便要冲出去,阿隐连忙拉住她。

“阿妈莫急。”一开始初见到阿妈的委屈现在也已经慢慢平息,心如寒冰的阿隐这时候才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渐渐地化冻了。

这一点点温暖,对阿隐现在来说,就够了。就像是暗无边际的寒夜里,忽然闪耀起一丝火光,阿隐在这黑夜里一直忘记时间地奔跑着,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这一点火光,便觉得活过来了。

“这水里只是一些补充血气的药物罢了,前些天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祭祖要耗费诸多心力,木奶奶才特意准备的。不过这几日,我有一些新的猜测了。”阿隐用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似乎这新的猜测也不用多说。

阿别望着阿隐,望了好久,久到阿隐听到了泪水滴到地面上的声音,赶紧抬头看向阿妈。

阿别就站在那儿,眼泪忍不住地一直扑簌簌地往下掉。阿隐手忙脚乱地要去给她擦,可阿隐自己,却也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阿别看着眼前的女儿出了神。

眼前这个孩子还这么小,瘦弱的肩膀上却似乎背负着千万斤沉重的担子。可她也不喊苦,也不喊累,血脉也不由她便在她的体内觉醒,众人唤她族长,仰望着她指望着她去给族人带来更好的日子,可谁还记得她只有十三岁!她也只是个孩子啊。

阿别扯着嘴角笑了笑,帮阿隐擦去了眼泪,这才坐下。

“阿隐,你有双目之灵。是不是可以告诉我,阿妈这一辈子看错了阿爸。”阿别温柔地问阿隐。

阿隐愣住了,她没有想过阿妈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一个。

她不忍心告诉阿妈,于是轻轻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好。”阿别明白了。

回想起多年前孛列台还是个小伙子,全族的姑娘们都欢喜他,而自己只是相貌平平的一个少女的时候,他天天会登山去采稀奇地花朵药物献给她,带她出村去对着神山唱歌,去市集上换来珍贵的金丝给她织衣裳。

她那时候受宠若惊,也曾担心过孛列台是因为她是族长才接近的她,可她自己并没有双目之灵,全族人包括孛列台也都是知道的。而他依然是对她十足的好,她这才接受了他的心意。

嫁与他之后,虽然谈到过灵瞳和祖母的监国之能,却也并未见他有过多的好奇或是情绪波动,所以根本无从想到他竟然会对阿隐产生那样的觊觎之心。

白玛初初告诉她的时候,阿别并不相信。阿隐是她和孛列台的亲生女儿,不会有阿爸想要残害自己的女儿的!可那之后她趁着孛列台出门的档口翻找到了他与萨仁之间的通信。萨仁准备好了器具,还描绘了图稿,甚至连在哪里割开阿隐的血管都标地一清二楚!!!

她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把书信放回原位的了。

那晚她独自一人在山脚下走了很久很久。

走到月亮都快要落下,孛列台远远地找到了她。她抬头看见自己的丈夫,忍住千万句已经准备好的质问,哭诉和恳求,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我想女儿了,只是出来太久,竟忘了回去的路。”

二十六 藏夏的宿命

“快,去找你景末和景秋哥哥玩。”望月带着自己的女儿下了马车,一边从马车上拎下来一些酒食,一边让女儿景合先进村里去。

从不丹到藏夏,马车慢慢悠悠地在山脉里穿行要走上一天,望月也是坐地腰酸背痛。这次景合父亲来不了,他平日里和白玛的父亲都是一起出门行商,这次似乎是有一笔香料生意出了问题,得要他们都去一趟德里苏丹当面与那苏丹人商量商量,白玛也被带上了。

白玛今年也十六了,望月想到这里,不禁抬眼看了看已经跑远了的女儿。景合也十二了,这俩孩子自幼青梅竹马便一直在一起,也许这次等白玛他们回来,也是要谈谈订亲的事儿了。

“望月回来啦!”景末的父亲望林大踏步地走了出来,见着妹妹是满心欢喜,赶紧要接过来望月手上的东西。

“怎么能不回来,景末十六岁的大日子,我不来,你和大哥可能都会去不丹抓我过来呢。”望月也盈盈一笑,见着后面跟过来的玉卿嫂嫂点了点头。

“快进来快进来,这赶了一天的路,可累坏了吧。”玉卿上来挽住望月的手,亲昵地要把她带回去好好休息。玉卿和望月一般大,两人也都是从小在藏夏村子里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得很。玉卿和望林订亲的时候,望月还生她哥哥的气,总觉得把她的玉卿给抢走了。

望月也一把握住玉卿的手,心疼地搓了搓,“哎呀玉卿你这手啊,是不是又一直在水里泡着做事,我上次给你带的药膏有没有一直涂着?”玉卿也按了按她的手,连连笑着点头,“一直都有涂着呢,香香的,你哥还说那味道奇怪,我也不管他。不用担心我哈哈。”

望林在前面听见妻子和妹妹在告自己的状呢,连忙回过头来连连挥手,可这一挥手,手上拎的酒壶也被晃地丁零当啷的,望月眼睛一瞪,生怕他把这酒壶给弄碎咯。望林这才讪讪地又放下手,求饶地看了看二位,才回过头去加快了步伐走回村里去了。

望月和玉卿对视一眼,两人都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村里的伙房里此刻也正热火朝天地备着菜。明日便是李家景末的十六岁生辰了。今年上一次这么热闹是景秋的十九岁生辰,望月一家人也回来一起,顺便帮景合一块儿过了十二岁生辰。

这时候望月和玉卿正在屋里闲话一些女儿家的家常琐事。

“景合年十二了,我听你上次和我说过,你们在不丹也有位挚友的儿子和景末一般年纪,和景合似乎很合得来。”玉卿也在帮望月她们铺床。

“是啊,那孩子叫白玛。的确和景末一般大,他和景合从小一起长大,等景合父亲回来,我就要和他商量商量要不要定个亲得了。”望月手里也在忙活着,说道女儿的婚事,不经走了走神。

“嗨,这是好事儿啊。从小都在你门面跟前长起来的,我听你们说的那些,白玛是个靠得住的好小伙。景合过去,放心。”玉卿见望月似乎有些舍不得,忙坐下来安慰道。“唉,不过你也帮我张罗张罗。”

望月听玉卿这么说,狡黠地用肩膀碰了一下她,“帮你们家景末张罗一下?”

“景末倒是不着急,”玉卿连忙摆手,“主要是景秋。”

听玉卿提到景秋,望月这也眼神也黯了黯,叹了口气。景秋自幼丧母,这孩子的婚娶大事,往往是母亲在一旁琢磨叮嘱着,望宗又是村里的长老,平日里也想不起来这些事情。如今想来,还真是个问题。

“你也知道的,景秋他,是我带大的,我待他也像自己的儿子一般。”玉卿慢慢地说道,“只是这几年景末的眼疾越发严重,村子里很多事情大哥也让景秋外出去帮忙,总是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和他说说。他也年十九了,如今却连个订亲的姑娘家都没有,我这心,急啊!”

望月拍了拍玉卿的手,她知道玉卿善良,这几年景末的事情也层出不穷,她心里定是因为没有太多时间分给景秋而感到自责和焦虑。

“我这次回来也和大哥和大爷爷说一说,你别着急。不过景秋也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也许我们也左右不来。”望月揽过玉卿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安慰她。

谁知窗外的回廊里正站着景秋。只见他手里还拿着一些刺绣的手帕,是知晓姑姑和堂妹要过来,这几日特意去都城里买了回来的。刚准备送过来,谁知还未走到房门口,便听到了屋里嫂嫂和姑姑的低语。

他知道她们担心他。

不过,若是自己的母亲尚在,也不会麻烦这么多人替他担心了。

景秋忽地没了心情,便转身离去了。

景末倒是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正爬上了屋顶,倚着那突出的一部分,望着从古格都城方向升起的月亮,有些出了神。

“景末哥哥!”景合终于在院子里抬头找到了他,稚气十足地喊了他一声。这景末哥哥和景秋哥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让她好找。

景末这才回过神,低头看过去,一个散着秀发的小姑娘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地向他挥着手。他不禁心里一软,又看见院子里忙忙碌碌的村里人端着食物或是热茶从她背后的伙房里进进出出,去到了各个灯火通明的屋里去。时而有人会对景合喊着小心热水!把她吓一跳。

屋顶上方的世界是这么的静谧和清冷,而屋檐下面却是这样一个温暖热闹的小千世界。景末不经感到被暖流所包围着,这样的藏夏村落真的是太美了。

屋顶上一阵夜间的寒风吹来,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站起来准备下去,却看到这远处的神山山脉泛着冰冷微蓝的雪光,他想到了阿隐。若是阿隐来到藏夏,或者她生在藏夏,便不会遇到那些残酷又令人寒心之事啊。

明日过后,后日他便要进山去找她,提前一天守着她才能万无一失。

想罢,他便下到了院子里,牵起景合的小手去找其他的伙伴们了。

翌日,景末早早地便被父亲望林喊醒了,让他进去那宗祠拜祖,他拜祖之后,这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了。景末迷迷糊糊地洗了把脸,便走进了宗祠。

上香,跪拜,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年年都要这么做的。宗祠里空无一人,景末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年每次生辰时候来拜祖的时候,大爷爷小爷爷他们都会在。咦?今天难道他们还没起?景末拜完了之后,内心总觉得有些狐疑,不过的确今儿个起得早,也许真的是还没醒吧。伸了个懒腰之后便要推门出去。

手将将碰到门还未推,忽然听见门外不远父亲的声音。

“三位长老!还请留步!”

原来果然是起晚了,景末忍俊不禁地想象了一下大爷爷和大伯那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若是忽然发现睡了懒觉错过了景末的拜祖,会是什么样的懊恼表情。于是便想立刻出去看一看,可忽然听到了大爷爷的训斥声,手又停住了。

“李望林!你故意提早了景末的拜祖时辰,是不是还是要阻挡我们告诉景末?”大爷爷气地胡须都要立起来了。

原来父亲是提早喊醒了我?景末心里有些诧异,不知道大爷爷为何这么生气。还有,告诉我什么?

“景末今日生辰,望林自然是记得当年与几位长老的约定。”景末听见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还请各位等宴后下午与景末再说。先,先让孩子吃个饭吧。”

“望林说的也有道理,毕竟这是个大事,景末年纪也不小了,也许会有诸多问题。父亲,我们先一同入席,饭后再说吧。”这是大伯伯望宗的声音。

紧接着小爷爷的声音也起来似乎在和大爷爷小声说些什么。“你啊!真的是苦了我二弟对你的用心!”大爷爷念叨了望林一句,负手走开了。

门外似乎也有些脚步声响起随着大爷爷一起离开了,景末的手还搭在门上,这时候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开门了。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望林走过来,打开门,见着景末就站在屋里门口处愣愣地看着他,心想孩子大概是听到了些什么,便开口道,“拜好了便出来吧,村子里人都等着你来一起要开席了呢。”

景末并未动作,依然疑惑地看着父亲。望林回头见他这样,也知道瞒不住,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大爷爷下午会找你过去说些事情,也就是我们藏夏村子里的一些事情。”说着他自己皱起了眉头。

“快来吧,不要磨蹭了。”望林转过身去不看他,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已经尽己所能护了景末十六年,今朝知晓这村内秘辛,希望这十几年的培养能够让景末作出他自己的选择。

今后他自己的路,景末还是要一个人走出来的。

于是这整个生辰宴上,景末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总偷偷往大爷爷和大伯那桌看去。景秋在他身边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吃菜,”便往景末碗里夹了很多菜,让他顾不上东张西望。

酒过三巡,村里的人已经开始互相扶着划拳说笑起来了,景末也怎么都吃不下了。大爷爷望了他一眼,便离席往里面的祠堂走去了,望宗看了一眼景秋,景秋知道景末是时候要知道一些事情了。便喊了一声景末,让他随大爷爷一起过去。

景末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母亲,望林一直深深地看着他,这时候见他望过来便微微点了点头,让他不用紧张。而母亲玉卿则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出来,这让景末更不自在了。到底是要说些什么?

进了祠堂,景秋的父亲,景末的大伯见着他来,轻轻拍了拍景末的肩膀,让他如那往常一样先给祖宗磕个头。

景秋在院子里看见祠堂的门关了起来,才背过身离去,在别处静静地等堂弟出来。他知道,再从这里面出来的李景末,该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尾巴了。

景末在祠堂里,听见大爷爷开始娓娓道来藏夏村子的历史和来源。这整整一个时辰,景末跪在那里,心里惊涛骇浪。

从不解,到愤怒,到震惊,到质疑,到无奈。

不解于为何大爷爷要细述历史,不解于藏夏为何要从东面迁居,不解于藏夏为何名为藏夏?不解于李家原来并不是藏夏宗室,是西夏之后,为何要藏匿身份?

愤怒于祖宗因为眼疾被称为不祥逐出皇室王宫!愤怒于西夏王朝覆灭时,竟满城血光!

震惊,是那铁木真及其子女的奸计诱得西夏末帝深入,从而国破家亡!震惊那元朝将领竟然下令屠城!震惊那史书竟会掩盖真相,捏造事实,捧吹将领仁义!震惊那铁木真最名震天下的女儿,竟瞒过众人,有一支血脉传世于这雪域山谷之中!

竟就是阿隐的山隐一族!

当景末听到这里时,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原来藏夏成村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和狙杀那山隐一族?原来族里人一直用蒙古人做那吓唬孩子的比喻竟是真有其事?原来山隐一族对外界的敌意,也是源于藏夏的威胁?原来,原来我与阿隐两族,竟是世仇?!

不会的,也许山谷之中还有其他一群蒙古人?景末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的理智在拼了命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铁木真的女儿就是阿隐时而会提到的那位也有着双目之灵的老祖宗。那位祖宗也天资聪慧,是位女中豪杰。更有灵瞳加持,故能够在铁木真病逝后,监国二十余载,以一己之力,托起了整个蒙古帝国对苍茫大地的征服之绸缪。

百年前的那一个漫天血光的夜晚,在老人们的口口相传下,震慑了一代又一代藏夏村人。如今元朝已经覆灭,退回草原做了北元,可是那能够令人闻风丧胆的鞑靼铁骑至今都似乎还在村民的耳边心里不时嘶鸣,屠城的恐惧和仇恨印在了藏夏村人的血液里。

景末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忽然门口有个碗碟摔碎的声音,惊醒了宗祠内的所有人,望宗打开屋门,见着景合的小手还在颤抖着,地上碎了一个碟子,还有摔碎的糕点。

“我,我来找景末哥哥,这糕点,”景合惊吓地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捧着糕点要找景末哥哥吃,听有些村里人说见着他进了宗祠,这才跑过来。在门口听见大爷爷在训话,一时没敢进来,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血腥可怕的故事。

“景合,景合!”望月从前院跑了过来,见景合小小的身影站在祠堂门口,她一眼便望见里面景末跪在那里,背影也微微有些颤抖着,而大哥和大伯小叔都站在里面,便明白了过来。

玉卿和她说过自己和望林再也拦不住了,藏夏的秘密景末今天是一定会知晓了,玉卿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情。

望月心里一沉,不知道景合听到了什么,这不才发现景合不见了,就赶紧找过来了。她跑上前,拉住景合的手,“景合是不是想要拿糕点给哥哥吃。”她看见女儿似乎受了惊吓,强忍住心里的不安,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

景合呆呆地点点头,还有些害怕地看向大爷爷,“景末哥哥要拜祖,现在有事,咱们先回去等景末哥哥出来了再给他吃。好不好?”望月一把抱起景合,瞪了大哥望宗一眼,又有些怜惜地看了一眼景末的背影,掉头便走了。

“景合不要怕,不论你听到了什么,那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都是我们老祖宗和别人的老祖宗发生的事情了,和我们没有关系。”望月摸着女儿的头发,轻轻地安慰她。

望宗看着远去的妹妹身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这样把仇恨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到底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他又回想起,昨天夜里景秋难得地找过来说了那么多话,他说,“父亲,族中历史传下去自是必然,我们每一个人都该铭记自己的姓氏出于何处,自己的血脉起于哪里。不过,每一代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去选择是否仇恨,是否敌对,是否要尽一切手段去复仇,又或者是否释怀,是否只是抱着距离去各自生活。”

景秋的意思他明白。他也知道山里的蒙古人并未做出任何伤害藏夏村人的事情来,若真的要去砍去杀,也并不是君子所为。

每一年的进山搜寻,望宗听到没有搜到的时候总会悄悄地暗自松口气,有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要搜到还是不想搜到。

若真的搜到了,藏夏人该怎么做?

藏夏人又会怎么做?

望宗陷入了思考。而那背对着他们的李景末,却颤抖地厉害了起来。

二十七 该做出决定了

望宗有些担心地看着景末的背影,不知道他会如何消化这些消息。

景末内心挣扎得很。

阿隐竟是世仇的后人,如今她所领的山隐竟然是藏夏的心腹大患。自小看着景秋堂哥和其他村里的哥哥们常常进山,竟是为了搜寻山隐的下落?

元朝灭了西夏,亡了西夏李家,血洗满城百姓。等等,元朝?现如今,不是听说中原早已不是元朝了?已经是朱姓皇帝的天下了?

做藏夏的李家子弟便要年年巡山去寻那山隐人?若是找到了,要如何?

大爷爷他们,不,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其实认识那些蒙古人,在山隐养过伤,阿隐救过他数次!更何况,更何况!

他心里喜欢阿隐啊。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该怎么去面对?!

景末猛然抬起头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攥紧了拳头,身体强压住内心的狂风暴雨,微微地,不停地在颤抖。

“景末,你爷爷既然给你起这个名字,自然也是希望你记住西夏李家的辉煌与覆灭,更因为你爷爷继承了祖上的眼疾与预示未来的能力,所以你父亲和你也会如此。”大爷爷终于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景末了,他也似乎是一瞬间老了数岁,疲惫地坐了下来。

“李家素来要尊继承祖上神威的后代为家主,你父亲始终不愿意,但你不该例外。”大爷爷喘了口气,继续叮嘱着,“从今日起,你便要有藏夏未来家主的意识,要为藏夏祖先报仇雪恨,为村子的未来除去危险。你听到了没有!”

景末痴痴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似乎是没有听见大爷爷的话一样,跪在那里,端正笔直,一动不动。

“我问你听到了没有!”大爷爷见得不到回应,又高声问了一遍。

“父亲,景末才刚刚知晓这些族里秘辛,恐怕一时还无法理清头绪。也让他缓缓,他即是我们李家的子孙,想必一定不会做出让我们失望的决定。”望宗连忙上前解围。

“哼,你也是和你弟弟学得惫懒了!怎么现在和他一样有些妇人之见,拖拖拉拉。”大爷爷见自己的儿子上前阻拦,用鼻子哼了一声。

“您也说得乏了,该是回去午歇的时候了。小叔,您说呢。”望宗点点头应着父亲的责怪,转而向小叔叔求救。小爷爷也明白望宗的意思,便也扶起自己大哥的手,劝着他要回去了。

大爷爷令望宗再劝导劝导景末,便也摇了摇头出了门去。

望宗看着跪在那里僵硬着的景末,也不愿多言语,自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给景末留了一壶茶水,也出去关上了门。

望宗走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蔚蓝的青天想着,也许弟弟说的对,儿孙这一辈的路,还是该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啊。

忽地听闻脚步声,望宗低下头来看过去,是自己的儿子。一不留神,原来景秋已经这么大了。刚才在席间,妹妹和弟媳过来找他谈景秋的婚事,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疏忽了,竟忘了这样的大事。他不由得泛上一丝心疼。

“父亲。”景秋一路上看见大爷爷和小爷爷都出来了,便往祠堂这边赶来,眼下父亲也从里面出来了,就是不见景末。

望宗点点头。他明白自己这儿子虽不善言语,但对景末这堂弟是上心得很。他拍了拍儿子的背,“让景末自己静一静吧,你随我来。”他想是时候要和景秋说说终身大事的事情了。景秋点头,看了看祠堂紧闭的屋门,转身和父亲走了。

玉卿和望林也在不远处有些紧张地等着,好几次玉卿都想要冲进院子跑进那祠堂,都被望林拦下来了。“玉卿,咱们不急。事已至此,接下来是景末自己的选择了。”

景末似乎并未察觉到身边诸人的离开,他依然笔直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良久,他想要站起身来,却一个趔趄差点重又跪倒在地。原来跪地时间太久了,双腿都麻了。他也并无表情地慢慢站起来,缓缓地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应答?要给出什么样的应答?我能给出什么样的应答?

之前阿隐在湖边和自己说,她这三年游历在外,想要带族人走出命运的时候,我还大言不惭地说敬佩她支持她,同意她不应该拘泥于百余年前的约定。如今,这命运的选择竟然也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村里人至今对那蒙古人还有着仇恨和恐惧的态度,认为这支迁徙到神山腹地的蒙古人也是那恶狼豺豹,其实是不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些山隐族人呢?若他们认识阿隐,若他们认识巴丹,认识别松姨,便不会有这样的误解了罢!

大爷爷说本该十二岁便告诉我的,因为父亲的拼命阻拦这才拖到了今天。父亲也是知晓的,如果父亲也认为那蒙古人人该杀的话,为何要阻拦到今天呢?是因为父亲,也不认同大爷爷的话吗?

那景秋堂哥呢?他按理来说也是知道的,那他这么多次登山进山,他那么厉害又聪慧的人,是否已经找到山隐的一丝线索了?

景末的心太乱太乱。

一时间和阿隐成了世仇,一时间李家不再是藏夏的宗室,而原来是其他村人世代守卫的西夏王族后裔,一时间景末竟然就是下一任家主。而两天后,山隐就要祭祖了,阿隐眼下会有生命危险!

景末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涌上心头的疑问不解和那本能地想要拒绝一切的心思已经要淹没他了,他觉得要窒息了。

到底该怎么做决定?什么样的决定是正确的?正确又是什么?!

景末在祠堂里把自己锁了一天一夜。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晓这屋外的月亮升起又落下,眼下又升了起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苦苦挣扎,并未感受到饥饿或是疲倦,渴了便拿起手边的茶碗喝上一口水便又陷入了沉思。

景秋昨日和父亲商量过事情之后,便一直站在祠堂的门外守着他,等他出来。

而这一夜,也便是到了山隐的祭祖前夕了。

阿隐和阿别这几天日夜朝夕相伴,也许是这么多年来这对母女俩最敞开心胸相处融洽的日子。小时候孛列台总时不时怂恿着阿别远离阿隐,因为那孩子,用他的话说,眼睛里总有些东西让人觉得害怕,后来更是让阿别背井离乡抛弃了孩子。而如今,阿别说虽然她知道她也许永远失去了一个夫君,但她至少把女儿找回来了。

“阿隐啊,你若想要责怪,就怪阿妈。阿妈看错了一个人,错付了一生。当年为了一己私欲,竟弄丢了你。现在不想要再冒险要失去我最爱的女儿了。”阿别轻柔地帮阿隐梳着头发。女儿的一头秀发,自小便是要自己梳上几遍才能安心睡觉的,不知道这些年,她还有没有这个习惯,觉睡得是否还安稳,想到这里心又是一酸。

“阿妈,我不怪你。”阿隐伸出手握住了阿妈的手。那只手摸上去有些粗糙有些干裂了,阿隐心疼地忙拉过来看了看,要去找些药膏抹一抹。

阿别见女儿还心疼自己,更是眼里也泛酸,急忙拉住了阿隐,让她别忙。劝她说山里过日子的山隐族的女人,谁的手不是这样?

“阿妈,你觉得我想要带族人出山是背叛吗?”阿隐听了阿妈的话,便又想起都城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药膏,可以给山隐的族人取用。

阿别摇摇头,“不是,阿隐是位善良又能干的族长。族规是祖宗定下的,但日子是我们自己在过,既然族规让你成为了阿隐,族规里也写着阿隐负责全族上下大大小小的所有决定,那就不是背叛。阿隐你做出的决定,山隐应该跟随才是。”

虽然阿别出走之后,已经不算是山隐的人了,山隐的族人更不怎么欢迎她这位逃离的前族长,但族规的事情她还是略知一二的。这几日阿别也渐渐想通为何木吉拉松竟然也会答应孛列台一起痴心妄想,木吉拉松看似通晓事理,最恪守族规,可是她也许忠于的是她自己在山里,在这山隐一族的片隅之地的权力罢了。

阿隐听了阿妈对木奶奶的猜想,也若有所思,这权力,这百年的寿命,真的就会让人变得不再像个人吗?如此疯狂,如此善恶不分,如此背叛亲人?

而这几日,阿妈有时候坐在窗边,喃喃自语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她竟看错了人。阿别这几天总见木吉拉松往那萨仁大夫的屋里走动,孛列台更不用说了,几乎是住在萨仁那里,心里渐寒。

阿隐见着阿妈伤感,也不知道该如何上去安慰,心里却也有些悲凉。

因为可惜的是,阿隐她连犯错的能力都没有。一切都是真实,万物都是真相,所以阿隐不懂,为何戏本子里会有那样颠三倒四的误会又化解然后抱头痛哭的感慨戏码。那些故事说的都是这世间百态,是凡人便都有犯错,有顿悟,有哭过笑过悔过,可是她呢?

在阿隐眼里,真相一直都在那里,也许很多时候冷冰冰的,但永远坚不可摧,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期待而有所改变。可是阿隐偶尔也好奇那戏本子里的那些感情,那些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有时候阿隐不愿打扰阿妈休息,便会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想着她看到的真相,真的就是这世间万物唯一的真相了吗?终究是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只能自己摇摇头,骂自己妄想,但还是忍不住地会问自己其实才是那个天底下最愚昧的那个人?

自己才是唯一的被真实蒙蔽了双眼的那个。

世人皆说被假象遮掩了双眼,可若是被真实遮住了双眼呢?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另一个无时无刻无条件地以真实相待的人。难道这就是祖宗写的毕生孤独?

因为所见皆真?所见必真?

所以孤独?

如若没有这一望到底的明目,是不是也可以有那寻常的亲情友情又或是其他情感啊。

只是眼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阿隐收回了思绪,她下了决定,她一定要将山隐带出山,给他们以普天阳光下最广阔最自由最好的生活。

在这一个夜晚,似乎苍穹给这个世界下了咒语,喝令所有人都要做出决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木吉拉松。

“拉松姑姑,不能再犹豫了。这几日阿隐都不愿见你,你还不明了吗?”孛列台抓紧机会在给木吉拉松做最后的怂恿鼓动。“就因为你和她意见不投,她已经不愿再听你的话了。这以后阿隐带着族人出山去哪里,哪还会再听你的想法?也许,也许明日祭祖她就要立一个新的掌事!”

孛列台焦急地望向木吉拉松。这几日沟通下来,他已经找到木吉拉松的死穴了。他知道木吉拉松终生未嫁,更无子嗣,服侍了三任山隐族长,更是在阿别做族长的时候做了族里的掌事。除了做掌事和做族长最信任的那个人之外,木吉拉松什么都没有!于是,这也便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她一再说阿隐这是要叛山弃祖,其实她一直觉得这是在叛她弃她罢了!所以她不安,她恐慌,她不想要现状发生改变。

更何况,若是能长生一些,在她现在这个年纪,也是十分有诱惑力的事情。那不就也意味着做更长时间的掌事?

在这昏暗的灯光里,萨仁也在等着木吉拉松最后的许可。孛列台双手紧张地搓着,紧紧地盯住木吉拉松颤动的嘴唇,他要等她的一句话。

“明日,就按你们说的做吧。”

二十八 祭祖开始

夜已深,明天一早祭祖大典就要开始了。一切都准备就绪。

阿隐按照族规将会一早盛装进入公主洞,在木吉拉松的主导下开始一天一夜山隐族的祭祖和祈福。白天里山隐族人都会在自己的屋内与阿隐一起跪拜冥想,到了夜里便会开始点起篝火,一直载歌载舞到第二天早上迎接阿隐出来。

山隐族人早早地睡下了,为明日的庆典储蓄体力。而有些人却彻夜难眠。

木吉拉松手里拿着几个小药包从萨仁的屋子里悄悄地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无人,才放心地走回自己屋里去。

阿别努力回忆着之前偷偷看见的孛列台的信件,当时记得最后一封通信里有写着祭祖时的大致计划。明日所有人都不应该出自己的屋子,不过孛列台和萨仁应该会悄悄出村,从山的背面绕过去,沿着一条狭长的山路走去公主洞。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听见或撞见他们。而木吉拉松则会在洞里接应他们。

阿别握着女儿的手说,“明日你尽管入洞,想必木吉拉松不会对你动武,应该也只是像这几日在茶水里下功夫,我去那条小路上候着你阿爸,”说到这里,她和阿隐的神色都变了一变,阿别改嘴了重新说,“我去候着孛列台和萨仁,若是他们真的出现了,看见我也必然会惊讶和措手不及。孛列台定会顾及我们的夫妻情份,萨仁只是个会躲在暗处的,我也能够挡他们一挡。”

阿隐想想觉得不妥,孛列台能够想出这种残忍至极的想法,也许并不会顾及阿妈,只怕还是会横冲直撞,甚至会伤到阿妈。并不答应阿别的想法。

“难道还有什么法子!这村里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你说只有白玛和另一位山外的朋友知道此事。白玛这次过不来,我们从不丹过来之前就听闻他阿爸带着他去德里苏丹行商去了,即使他不想去可能也是没有办法,所以并不在村子里。至于你的那一位朋友,真的会来吗?”阿别皱着眉头又着急又只能压低了声音说话。

“他会来的。他说了,他就一定会来。”阿隐深深地点头。虽然灵瞳从未看到过景末的内心,但她就是无条件地信任他。

“那便好,我只需要挡住他们一会,你那朋友从山外过来,若是去公主洞,也就那一条小路,定能够遇上的。到时候交给他不就好了。”阿别又问阿隐那山外的朋友知不知道公主洞外的那条小路。

“他知道的,有段时间他住在这里疗伤,我这屋和公主洞附近大大小小的通路他都知道。上次我也和他说了祭祖在公主洞里,若是要有图谋不轨的人想要动手加害,定会从那条小路过来。”阿隐回想起来了,想到这里她便更有信心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在入洞之前都不要让木吉拉松起疑,进了公主洞之后,你也要徐徐诱之。”

“嗯嗯,明白。阿妈你也要千万小心。”

阿别继续叮嘱着阿隐一些这样那样的细节,月亮就在屋内人的低声细语中渐渐爬到了顶空,又往去处缓缓落了下去。

山脚的藏夏村子里,景末终于从祠堂里走了出来。

只见他面容憔悴了许多,跨出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倒,景秋一把扶住了他。他看见原来堂哥一直默默地守在门外,有些感动。

景秋也不言语,扶着他回了景末屋里,那里玉卿嫂嫂早早留好了一锅热汤。望林见景秋把儿子扶了过来,终于把悬着心放下了,便也在黑暗里隐去了身形。孩子们都长大了,让他们自己去面对属于自己的命运吧。

景秋给弟弟盛了一碗汤,这才坐下来,有些担忧地看着景末,却不言语。

景末难得地没有说话,也没有打趣堂哥,接过勺子,一勺一勺地把汤往嘴里送。从昨天下午在祠堂里一直动都没有动,直到今天夜里才出来,这时候才忽然发现肚子饿了。

之前心里一团乱麻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更何况什么疲劳什么饥饿。不过景末忽然发现了什么似地抬起头看了看景秋,景秋也是一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的样子,面容有些疲惫,但眼神里还是炯炯有神地有些忧虑地看着他。

“哥,你也快喝点。”景末重又拿起一个碗,给景秋盛满了一汤碗。

他不问景秋为何要守着他,他知道堂哥心疼他。他也知道李家背负的这些秘密和使命也早早压在了堂哥身上,而那些,同一辈的堂哥为自己扛了四年。

这四年的天真无邪,都是景秋在为他负重前行。

他也心疼景秋堂哥,只是他们之间还要问什么为什么,说什么感谢呢。心里都明白的,弟弟赶紧给哥哥盛碗汤便对了。

景秋也不多说,拿起勺子也喝了起来。

喝罢,景秋放下碗筷,看见景末已经走出了房门,站在回廊里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

景末在想,昨夜我在这屋顶上看月亮,东面远处是都城有扎西丹泽,西边往山里去有阿隐,低头看院子里是景合在唤我哥哥,藏夏的村里人忙忙碌碌,一片灯火初上万家祥和的景象。

而今夜,这月亮应该还是同样的月亮,又似乎不是昨夜的那一轮月亮了。

景秋轻轻地走过去,与弟弟并肩站立。他知道弟弟有话想说。

“哥,”景末开口了。许久未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嘶哑。

景秋转过身看向他。

“哥,有很多事情我还未想明白。更还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景末慢慢说起,“但今天,我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景秋听到这里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对景末的这个目的地,心里能猜到一二。

“我不知道我这么想是对是错,但父亲和你一起瞒了我四年,那便是希望我能够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景末说得很慢,似乎也在很努力地思考着。

“今天有一个地方,我答应了我的朋友。我一定要去,不然她会很危险。若她出了事,我不会原谅自己。这一点我非常确定,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出发了。”景末很严肃地看向景秋。

他信任景秋,才和他说这么多。

他现在已经知道藏夏人都在,或者都应该要以找到山隐一族为己任,景秋堂哥必然也有这样的任务在身。以景秋的聪慧,也许会联想到一些,但他相信景秋不会戳拆了他。

景秋也知道他弟弟在暗示些什么。

“你去吧。村里不会知道的。”景秋开口了。

景末眼里一喜,狠狠地抱了一下景秋,回屋里取了那柄丹泽送他的藏刀。出来时向堂哥点了点头,便走进了黑夜里,从村子口悄然地出去了。

景秋想了想,拿上了自己的刀,轻手轻脚地也跟了上去。

这一条路景末走得熟悉,于是趁着月色也能够很快便翻过了山口。山隐的隐卫都因为要准备明日的祭祖撤了去,这次让景秋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这条路景秋从未走过,岔路极多,也有些绕地远,若真的走上了这条路估计也不可能找得到山隐村子。他不近不远地跟着景末,而景末心里一心挂念着阿隐,也并未察觉。

破晓时分,山谷里因为温差渐渐起了一层水雾,景末和景秋的衣服上也都因为结上了露珠而有些湿漉漉的。

阿隐说过,祭祖开始地极早,应该就会在这时候了。

而这条小路,阿隐和他都走过无数次,是从村子外面通往公主洞的唯一通路。若那鬼父与那癫狂的大夫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地去到公主洞里,便一定会走这一条路。景末来回转了转,找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石壁凹陷处,躲了进去。

景秋虽然不明了景末在做什么,但既然他躲了起来,那必然有他这么做的道理。景秋离这条小路稍微有些距离,也找了一块隐身之处。

“咚,咚,咚!”

村子中心的鼓已经敲响了,木吉拉松虽然年迈,但敲上几次鼓的力气还是有的。这也是让她一直很自豪和坚持的事情。往年也都是由她来击鼓告知每家每户该上香开始冥想了。

只是今年,骄傲的心情里多了一分心虚和不安。

她手里紧紧攥着昨夜孛列台让萨仁塞给她的小药包。除了更大剂量的补充血气的药之外,还有一定量的麻药。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再好犹豫的了!她的手强忍着颤抖,迈开了坚定的步伐要去给阿隐备茶。

这边阿隐的屋里,阿别已经为女儿梳妆完毕,换上了盛装。只差头饰了,蒙古皇族的头饰精美绝伦,也有些厚重。

阿隐的这一次祭祖的头饰主要由希布阁和达如拉嘎构成,希布阁是绑在胸前左右辫发上的发饰,主要是由布和棉絮缝制而成的两个扁圆形物和向下伸出的两截小小的木棒。这木棒必须截取于蒙古包的两根椽子。

而在这木棒之上往往缝制着精致的外套,阿隐这次带上的便有着神山雪域里的雪莲花纹,缀上了金和红珊瑚。而在这小小外套的下沿还垂下了很多金银制作的穗子,每个穗子下面都还各自别出心裁地系了一个金银小铃铛。阿隐的头和身子轻轻一动,小铃铛便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而这达如拉嘎,又称头戴,则有更多的组成部分,而最要说华丽壮观的部分便是那卦串,即靠着双鬓垂至两肩的华美装饰。总体上是由大粒的青金石,红珊瑚,和绿松石组成。而在额箍的前面,坠有额穗子,每串穗子下面都垂这一颗小小的宝石,最大的一颗红珊瑚珠子则垂在阿隐的鼻梁上眉心之处。而起所有部件都是用金或银勾勒出的蝙蝠和雪莲模样,以求得圣洁和福报。

这蒙族的华丽头饰,本来便也可以作为姑娘的嫁妆,阿别轻轻地帮阿隐穿戴上,眼里似乎是看见了阿隐日后出嫁时候的样子,眼里不禁噙满了泪水。

阿隐见阿妈动容,不仅莞尔一笑,“阿妈,今日之后,你便搬回来住可好。”

阿别一愣,想到也许今日过后,孛列台和木吉拉松都无法再容身此地了,若是就这样能够找回和女儿的天伦之乐,也是一件喜事。

“好。今日之后,我便回来住,再也不离开你了。”阿别点点头,眼睛无法从女儿身上离开。

二十九 错付一生

阿隐站起身,身上的金银小铃铛发出一阵清亮又悦耳的声音。木奶奶随时就会回来领她入洞。

阿别紧紧握住了阿隐的手,“万事小心。我去去就回。”阿隐轻微地点点头,也握住了阿妈的手。

阿别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想要把她这美好的样子刻进心里似的。她安慰阿隐不用紧张,笑了笑,便出门要去拦孛列台了。

阿隐独自一人在屋里静静等着木吉拉松的到来。头饰和衣服都极其地厚重,但阿隐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重量,她只是望着窗外远处的雪顶,出了神。

“扣扣,”木吉拉松端着早间的茶水走了进来。

祭祖要开始了。

木吉拉松一直低着头走近了阿隐,慢慢地把吃食和茶水放在桌上,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她赶紧用袖子挡住了手,不愿让阿隐看出来。

阿隐直直地看向木吉拉松。

她对木奶奶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她希望木吉拉松不会做出最后的背叛,不会真的要加害于她,她希望木吉拉松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印象中的,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奶奶。

木吉拉松并未抬眼。事到如今,她已然是不敢看阿隐的眼睛了。

她不确定阿隐是否知道这些计划,又或者是否能怀疑到她头上,但她自己已是十分心虚了。她低着头看这食盘,忙开口说,“阿隐快吃些东西喝点茶水,等会我们就要进洞祭祖了。”

阿隐并未动作,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木吉拉松诧异地迅速抬头看了一眼阿隐,阿隐瞬时笑了。

“木奶奶今天怎么有些紧张,看都不看我一眼。阿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阿隐不再看她,移开了眼神看向盘子里的东西。

除了往日里有的补充血气的药物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药物。看上去就如普通茶水一样的水质在阿隐的眼里,则有轻轻地飘了一两丝紫色的絮状物。能够让血气充盈的是那显着金黄色的东西,平日里别松姨有时候为阿隐煮一些饭菜里也会放,所以阿隐前几日一眼便能识得。

据说是那特别稀奇的一样物件,夏天里只是地上平淡无奇的一棵草,但在冬天去看却其实是一条虫子。这样神奇少有的东西,每一年山隐人都会有一个月专门去那不远处的一个山谷里找寻,对身体有大补益。

那这紫色的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麻药罢。

阿隐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木吉拉松或是桌上的食盘。木吉拉松见阿隐还打趣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又赶忙低下了头,说,“阿隐竟然也会欺负奶奶了。你是百年来第一个灵瞳苏醒的族长,这又是你归山之后的第一次祭祖,奶奶自然是紧张的。若祖先之魂真的显灵,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阿隐并没有在听她说什么。阿隐看见那紫色不明物体的时候便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了。

实在是失望。

阿隐无数次想要把木吉拉松的肩膀扳过来,大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背叛阿妈,背叛自己!但她的手始终纹丝未动。

也许木吉拉松那难以掩藏的一些心底里丑陋的邪恶,阿隐不愿正面去看见。

木吉拉松错了。她大意了。

她这一辈子服侍了阿隐的祖母和阿妈,她们都没有双目之灵,都无法成为阿隐,所以似乎并不是完全清楚这灵瞳,到底为何唤为灵瞳,这阿隐的名字到底为何如此珍贵,不是常人所能受赐。

可视万物,上只星空,下至人心。

人心,杯中物,日月星辰的轨迹。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色。

阿隐不再是以前那个看见什么便会说出来的小孩子了,她早就不是了。早在族人开始因此而远离她的时候便学会了沉默。所以这么多天她在茶水里做的这些小把戏,也早早就被看穿了。

“木奶奶,我忽然有些想吃奶渣了,别松姨做的。您去帮我拿一些,我等会要带一些入洞。”阿隐面无表情地遣木吉拉松出了门。

随即便把茶水倒了,糕点掰碎了一些。

木吉拉松很快就回来了,见阿隐依然也坐在桌前,那身华服也让她不方便行动,桌子上的茶碗也空了,糕点似乎也吃了一些。心里稍稍有了点底。

“你啊,还像个孩子一样,这种时候了糕点吃得少,倒是要把奶渣带着。”木奶奶很自然地念叨了一句。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一样,她都是这么疼爱地念叨着阿隐的。

阿隐有些恍惚,不禁浅浅笑出了声,人心果然复杂。前脚可以怀着如此可怕的心思去在茶水里下药,后脚却又似乎表露出一些真正的关心。呵,果然复杂。

木吉拉松上前扶起阿隐,一老一小慢慢地往公主洞走去。

阿别在那条羊肠小道上不安地踱步。

若孛列台真的出现怎么办?她要怎么面对他?若他不出现呢,是不是说明他还是有些良知,最后一刻清醒了过来?

阿别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在这里遇见丈夫还是不希望遇见了。天儿已经亮了,不过日头还未升起,这山谷狭长,阳光还未能照射进来的时候,山谷里雾气还是有些重的,阿别感到彻身寒冷,用手不断地搓着自己的手臂,却怎么都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来了!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阿别紧张地手也不知道放哪里,紧紧盯着前方的雾气里。

是他!

伴了她几十年的那个人,从青涩的孩童时代,到求亲的那个时候,成亲的那天夜里,生下阿隐的时候,一起拉着手趁夜色逃离山隐定居不丹的时候,这所有的回忆就像跑马灯一样在阿别眼前闪过。所有的画面里,都是那张脸!

那个温柔敦厚的人,那个让自己心安的人,那个说要带自己走遍万水千山,呵护终身的人。

孛列台算准了时间,这时候阿隐应该已经入洞,正带着萨仁蹑手蹑脚走到了后山这条路上。山里有些雾气,他们正慢慢地往前行。

阿别!

阿别怎么会在这里?

萨仁见孛列台停下了脚步,伸头往前看了一眼,竟然是孛列台的妻子阿别,他也弄不明白,不过既然停了下来,他也并无所谓,等孛列台去处理就好了。他便稍微后退了两步,在路边站定了。

“你,”孛列台大惊。他看着气到颤抖的妻子,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怎,怎么会?阿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在等他的?阿别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极度地愤怒,难道,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你,你怎么来这里了。”孛列台紧张地咽着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阿别气到说不出话,狠狠地盯着孛列台。这人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真得要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我问你,”阿别强压着怒火和哭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你背后,萨仁为什么会和你一起!”

求求你了,不要说出那个答案。求求你,把我的丈夫还给我。

孛列台见阿别这样问,心里一沉,知道这计划不知怎么地被阿别知道了。他眉头一皱,“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屋里去。”

阿别的泪水止不住地沿着两颊流下,她来不及擦,她也根本没有在意。她控制不住地上前抓住孛列台的衣服,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不关我的事?”

“你这可是要去害我们的女儿啊,你和我说,不关我的事?”阿隐再也忍不住了,看见丈夫沉下来的脸觉得天地都要塌下来了,这不是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还给她啊!!!阿别用力拍打着他的胸肩,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早已碎了一地。

孛列台听见她的话,忽得抓紧了阿别的手腕,语气急乱了一分,“回屋里去!不要在此捣乱!”

阿别的手腕被抓的生疼,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孛列台,“你是我的丈夫。阿隐是你和我的骨肉,你要对她做什么?我在捣乱?”

阿别望着他,山谷间雾气缭绕,她忽然间觉得这一切似乎是梦境。是啊,这必然不是真实,她印象里的丈夫从来没有这一副面孔。

孛列台有些不耐烦了。将阿别甩向一边,企图不多言语直接走过去。

“孛列台你给我站住!”阿别踉跄地快要摔倒,手磕在岩壁上擦出了几道血痕,她大吼一声回过头去。

孛列台也勉强回过头来,看见阿别手上在流血,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柔软。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再望去,他的眼神里已经只有焦虑和厌恶了。

“阿别,看在你我夫妻之情上,你不要逼我。我无意伤害你。”孛列台冷冷地抛下一句便准备带着萨仁继续走。

阿别猛地掏出了袖子里一直藏着的匕首。冲了过去挡在孛列台前面。

“你到底为了什么!为长生?为灵瞳?还是为了什么你竟然要你自己骨肉的鲜血!”阿别怒吼着。她的眼睛早就哭肿了,眼里充满了红血丝,编好的头发也有些散落,手臂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尘土里。

不远处的景秋听到此话不由得心里一惊。这样残忍的事情?他望向景末的藏身之处,暗自想着景末想要救的朋友难道就是那个阿隐?

孛列台听到阿别的话,眼神忽然变得凶恶了起来,“你究竟知道多少?阿隐是不是也知道?!”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阿别的刀口走去,似乎并不在乎。

阿别见他动作,也有些惊慌,她怎么会真的让这柄小刀刺穿她丈夫的胸膛呢?也连忙后退。

“快说!阿隐是不是也知道!”孛列台已经毫无耐心了,大声呵斥着阿别。他心里有些烦躁起来,若是阿隐也知道,那么木吉拉松放倒阿隐的计划也未必能够成功。

功亏一篑!想到这三年多的筹划竟就要这样付诸东流,那即将到手的长生就要成为泡影!他的血沸腾了起来,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眼下只能尽快冲进公主洞,他和萨仁两个人去制服阿隐还是绰绰有余的。

“阿台,阿隐也并不是长生不老啊,比我们凡人也只是多了区区一百多年,还要孤寂终生。而且你怎么知道萨仁的医术能够成功?若是,若是你今天就死了呢?阿台啊!!!”阿别手足无措地想要劝孛列台放弃。

“让开!”孛列台已经没有时间听阿别说任何话了,他所要的长生就在不远处的公主洞里,他管不得任何其他事情。

“不要妄想长生了!灵瞳不属于你,祖先之血也不属于你!你怎么还不懂!”

“让开!!”

“孛列台!你清醒一点啊!!!那是你的女儿啊!!!我不可能,”阿别正激动地要再劝阻自己的丈夫,恍惚间,她听到了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她停下了还未说出口的话,皱着眉头,僵硬地缓缓低下了头。

她摸了摸胸口的血,沿着那柄刀看到了孛列台的手,再往上,是孛列台凶狠里又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丝惊恐的眼神。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吃力地喘着气。张一张口,便是吐了血出来。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满地都是震惊和不解。

那个几十年如一日在床畔,为自己揉着因为腿疾而常年酸痛的小腿的汉子,如今竟可以有这般凶恶的嘴脸,虽然颤抖着手,却依然把刀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萨仁见到这样的景象,在孛列台身后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景末再也忍不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阿隐的父亲竟被贪欲控制地如此可怕,竟然让宁愿杀妻弑女,他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不由分说地便要上去阻止孛列台继续害人。

景秋藏身的地方有一些距离,他并未看见孛列台已然拔刀要杀了自己的妻子,只见到景末跳了出去,一时犹豫也不愿让景末知道自己一路跟着他,便只能继续按耐住性子再等了等。

阿别的余光里看见有一位少年从不知处出来,已经和萨仁缠斗在一起,她心里想也许这就是阿隐所说的那位朋友了。

真可惜,没有能好好认识他。阿隐这么信任他,也许是可以托付的人啊。

孛列台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身后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想要抽出刀来立刻前往公主洞。可他正准备用力,却发现刀拔不出来。他看向阿别。

阿别用双手死死抓住了刀刃,不让他从自己的胸口里把刀拔出来。刀刃深深地割进了阿别的手掌,她也并不在乎,似乎是感受不到痛了一样。

她狠狠地盯着孛列台,缓缓,缓缓地摇了摇头,拼尽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阿隐,为那少年争取时间。

她好像没有办法再支撑了,她努力睁大了泪眼,瞳孔慢慢地有些放大了,就要看不清孛列台了。她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只手,伸向了孛列台的脸庞,好像还想要再摸一摸那熟悉的枕边人。

孛列台见阿别如此,他的身体也微微地一僵。

在永恒的黑暗包裹阿别之前,她倒了下去。

阿隐啊,阿妈爱错了人,终究是错付了一生。

三十 孓然一身

景末见阿隐的阿妈倒地,心里一惊,见孛列台还愣愣地站在原地,连忙刺中了萨仁,甩开了他,往前一冲要去阻止孛列台。

孛列台见阿别倒地,心里忽地有些惊醒了。手里的刀还在滴着血,滴着妻子的血。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心里一直都只是觉得娶阿别只是计划中的一环。

只是原来自己把自己都给骗过去了,阿隐的灵瞳苏醒之前,当山隐的这个血脉的故事还只是一个传闻的时候,他也依然是早起为她做饭,睡前帮她揉腿。

而现在,她却倒在了自己的刀下。再也醒不过来了,那双手再也没有温度了。

孛列台有些恍惚了。

背后小刀破空的声音惊醒了他,他下意识地回头用大刀格挡,这是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为何他也会在这里?

没有时间给孛列台再多思索了,萨仁已经受伤,这件事情既然做了,那便要做下去!他攥紧了大刀,狠狠地往景末头上劈去。景末苦苦地用丹泽送给他的那柄藏刀生生扛着,眼看着就要扛不住了。

景秋等不下去了,刚才似乎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不知道是谁,但再这样下去景末会有危险,他冲了过来,瞬间破了孛列台的招式,将景末救下一旁,自己与孛列台打斗了起来。

“景秋!”景末惊呼,他万万没有想到景秋跟着他一路过来了,心里稍稍一沉,虽然眼下解了他的围,但这样景秋便知道山隐和阿隐的所在了!景秋,难道是故意放我走,随我过来找到山隐所在的吗?

不过景末此时也没有空暇多想,景秋身手了得,自然能够应付得了孛列台的蒙古大刀。可是就在刚才景末走神的时候,只见萨仁从兜里拿出一柄细细长长的小刀,似乎就是大夫随身携带的那种,竟踉踉跄跄地要刺向景秋的后背。

景末来不及了,连忙把手里的藏刀飞了出去,正中萨仁的心口,萨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手里的小刀,两只手都捂住自己血正哗哗地往外流的胸口,似乎还想要扯下身上的衣服去按住止血,只是景末瞄得很准,他没有这个机会自救了。

孛列台见萨仁倒地,终于感到这个计划可能再也无法成功了,怒吼一声,震开了李景秋,景末连忙上去扶起景秋,把自己的藏刀也拔了出来,一手握刀一手护着景秋,警惕地看着近乎癫狂的孛列台。

孛列台恶狠狠地看着他们两个,提起了自己的刀,步伐沉重地向他们走去。

景秋从背后抓住了景末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景末不用回头也知道哥哥大概在想些什么,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刹那间,景末动了。

景末弯下腰,用他身子灵巧也比孛列台略矮一些的优势从孛列台的手臂下迅速地躲了过去,孛列台几乎是没有感觉到那锋利无比的藏刀在他的腰间狠狠地划了一道。等景末飞身过去,这才感觉到痛,正愤怒无比的时候,景秋的刀已经送到了他的胸前。

景末是在给景秋做冲锋也做掩护,他冲向孛列台的身形盖住了身后的景秋,这才有景秋这神出鬼没的惊天一刺。

景秋把刀狠狠插进孛列台的胸口之后,迅速地抽刀起身离开,在一旁蹲下等着孛列台地下一招。他知道,孛列台这样高大勇猛的蒙古汉子并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打倒。必然有后招,他需要时刻提高警惕才能护住景末。

可是他错了。

孛列台并没有再转身或再舞起大刀砍向他们,他只是用左手捂住了胸口,看了看这遍地狼藉的山谷,回过了头。右手还握着那柄大刀,刀尖在地面上划过,无数滴血也沿路滴落。

他走向了阿别。

“扑通”一身,孛列台跪倒在地,放开了刀,也不再捂住伤口的血,他想要用双手轻轻地把阿别抱起来,抱进怀里。

景秋退到了景末的面前,用刚才景末守着他的姿势护着景末。

孛列台也颤抖着抬起左手,拂过阿别散落在脸颊上的秀发,温柔地抚摸上阿别的脸。他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不!”景末惊呼出声。

孛列台抓住阿别的手,用她的手握住她当时用来阻挡自己的那柄小刀,用力地捅进了自己的心房。

他紧紧地咬住牙才未出声,而后他慢慢地也倒了下去,手里还是牢牢地抓着阿别的手,嘴角似乎竟然扯出了一丝笑容。

景末的身体有些颤抖。他知道倒在这里的是阿隐的阿爸阿妈,虽然今日一路赶过来的时候,他想过也许会有搏斗也许会有流血,但他从未想过死亡会离他这么近。藏夏村子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他更从没有看过如此血流遍地的景象。

难道,百余年前的西夏被屠城,大爷爷嘴里说的血光冲天。竟是这样的人间地狱吗!

景末愣住了,景秋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声音,连忙把景末手上的藏刀也拿过来收好,拽着景末离开了山谷。

景末一开始见景秋带他出山,还有些不愿,阿隐一定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让阿隐一个人去面对那幅场面。只是转念一想到若景秋真的和其他山隐人打了照面,那山隐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景末不能这样害了阿隐和她的族人,于是也闷着头跟了上去。

公主洞里的木吉拉松如坐针毡,按照萨仁的说法,这一点点麻药应该可以让阿隐睡去了,怎么阿隐毫无睡意?也不知道洞外面的那条小路他们走的顺不顺畅。

阿隐跪在曾祖母的画像之前,感到身后人的坐立不安,心里也有数,算了算时间,景末应该也能到的,他答应过我会来,那便会来。也许已经拦住了孛列台他们,“木奶奶,是有什么心事吗?”

木吉拉松被阿隐忽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没,没有心事。”

“那怎么如此心神不宁,在祖宗和山神面前,失了礼仪和分寸。”阿隐淡淡地回了她一句。

“是,阿隐说的是。”木吉拉松被这样一提醒,惊地赶紧看向那石壁上的画像,看了一眼更是内心恐惧,似乎那画像上的监国公主的眼睛正盯着她还看穿了她的一切谎言。

阿隐的华服让她行动有些不方便,脖颈也有些酸,她用手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回过身去,走到木吉拉松的眼前。

木奶奶心中大惊,她刚才被监国公主那一眼已经吓得不轻,这会儿阿隐怎么忽然起身过来了?

“阿,阿隐,你这是做什么。祭祖要,”木奶奶强装淡定,挤出一丝微笑,伸出手指了指画像前。

“祭祖要隆重肃穆,诚心诚意,以阿隐之灵瞳轻唤祖宗之离魂,以阿隐之灵力沟通神山之山灵,佑山隐,佑蒙古,佑阿隐。”阿隐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背诵着族规,说话的时候,她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木吉拉松。

“我说的对吗?木吉拉松,奶奶?”阿隐的话掷地有声。

木吉拉松听阿隐这样唤她,惊恐地抬起了头,眼睛也不自主地对上了阿隐的瞳。

阿隐都不屑得开启灵瞳去看那污浊不堪的眼神。

“木奶奶始终坐立难安,莫非是在等人?”阿隐有些嫌弃地移开了眼睛,望向了洞口。

木吉拉松杵着拐杖的手已经再也控制不住颤抖了。耳鬓流下了一滴汗。

“木奶奶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还这样精神烁烁,毫无半点困意。”

木吉拉松的身体僵硬在原地,她不敢扭头去看阿隐。

“木奶奶,事情能做得出来,为何说不出口?”阿隐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多说这些话,这些话终归是伤人伤己,为何就不能坦诚相待呢。

木吉拉松听到此话,扶着拐杖扑通一声给阿隐跪下了!

阿隐听到声音,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木奶奶,你这是到底为了什么?你这又是何苦啊。

“我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隐弯下腰,伸出手握住木吉拉松拐杖上的那只手,见到木奶奶这番景象,阿隐心中也是于心不忍,声音里更是带了一丝颤抖。

木奶奶的身体也忍不住有些颤栗了起来。几次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什么来。

“族长!掌事!不好了不好了!”别松姨忽然着急忙慌地跑进洞里来,她刚才听见外面有些刀剑的声响,实在有些担心,这才破了规矩一个人悄悄出去看了看。谁知竟然是那样一副可怕的景象!

“怎么了?”阿隐一手拉住别松姨,她的心里忽然很慌很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隐,阿隐你,”别松姨也没有时间去想为何木奶奶会跪在地上,只是登时看见阿隐,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她甚至后悔跑了进来,阿隐不能看到那个场景。

“别松姨怎么了!你快说啊!”阿隐见别松姨面露难色,也不敢看她,吞吞吐吐地什么也不愿说了,她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拎起厚重的衣服,也顾不得头上累赘的头饰,用力跑了出去。

这一路虽然不长,但阿隐跑得很累,衣服很重,她心里更是无比沉重。她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现在好像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这不是好事。

她心里慌急了,阿妈你说好的今日过后,便要搬回来与我住,可不能再诓我了。

当她终于绕过了那个拐角,一地的已经有些凝固了的深红色的血深深刺痛了阿隐的双眼。而在那血泊里,她看见了她的阿爸和阿妈。

虽然她阿妈的手里的那柄刀深深地插进了阿爸的心口,但阿爸的手还是覆在了阿妈的手上,另一只手似乎也要抚摸着阿妈的脸庞。

阿隐要站不住了。眼前的景象让她近乎晕厥。

她扑倒在阿妈身上,悲伤欲绝,想要嚎啕大哭却发现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胡乱地擦去阿妈脸上的血迹,要检查她身上的伤口,哪怕她握住阿妈的手已经是冰凉的,她也不管。阿隐拼了命地要用手捂住阿妈胸口的那处刀伤,想要把血按回去。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灵瞳,连忙擦干了泪水,努力地凝神用双目之灵去检查阿妈的身体,可是,可是她却看到生命的样子就像那星光一样闪耀而零碎,正在远离阿妈的身体。

阿隐下意识地要伸出手去捞去抓住那零碎的生命,可是却怎么也抓不住握不紧。任凭她怎么去用力,她都抓不住啊!!

阿隐摇着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用手握成拳狠狠地砸向地面,地上的碎石划破了她的手,她也丝毫不在乎。手上传来的这一点点痛,在告诉她这都是现实,剥夺了她所有的希望。

随后赶来的木吉拉松见到这一幕,面如死灰,自知计划败露,但也幡然醒悟。是她自己的那一丝贪欲,害死了自己一手养到大的阿别,而她竟然还想着要伤害阿别的女儿阿隐。

别松姨站在一旁看着阿隐心疼地啜泣,她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前任族长会和自己的丈夫拔刀相向,而那萨仁大夫也不知道怎么地卷入其中,但她看见阿隐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她阿妈身边痛不欲生的样子,眼里也酸酸地止不住地流泪。

阿隐摇头,使劲摇头,她抱紧了阿妈喃喃地说“我从未埋怨过你,我也听你的,我会原谅阿爸,阿爸一定只是一时想不开或者是被蒙蔽了。我会原谅他,我会原谅他啊!!!那你快回来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呢!今日之后你便要搬回来和我住的呢!!!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抛下我。”

阿隐说到后面已经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最后又只能怯怯地还像当年六岁时,发现阿爸阿妈不再会回来的时候一样,缩成小小的一团,低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她。

她能看到阿妈的生命在流逝,却怎么也抓不住。

这双眼睛,这幅血脉,到底要了有何用!!!

让族人害怕,让木奶奶不再慈善,让母亲觉得被禁锢,让父亲变得贪婪而丑陋,看得到的东西抓不住,改变不了,更不能视而不见,这所有的痛苦和害怕,谁人能懂!

阿隐此刻体内气血翻腾,胸口郁结而不得出,悲愤不已地抬眼问苍天!

之间她连连吐了几口血,晕倒了过去。

三十一 归于尘土

白玛第二天便赶来了山隐,别松姨守了吐血晕厥的阿隐一天一夜后实在撑不住了,还好白玛过来接替了她。

景末当时走的匆忙,身上也有一些皮外伤,更是忧心阿隐。当时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场那惨烈的景象,只怕她看了要伤心欲绝。这样可怕的残杀,景末再也不想看见了。

他望着景秋堂哥一边扯着布条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心里暗暗想到无论景秋是担心自己还是有着其他的想法跟了过来,现在他也知道山隐的存在了。阿别和孛列台的蒙古服饰也是显而易见地彰显了他们的身份。

如今不能回藏夏。

若是回了,长老和村里人见他俩满身是伤,山隐的事情必然瞒不过去。

怎么办!还能怎么做!山隐去不得,藏夏回不得。

景末有些焦虑地站起身来,在他们暂时休息的这个山丘上来回踱步,他望向遥远的天际。

有了!去都城!找扎西丹泽!

“哥,我们暂时回不了村子了。前几日,生辰宴之前我,我收到了丹泽小王子的一封密信,信里面说,说让我赶紧去都城一趟,”景末说谎有些磕磕巴巴,但也硬着头皮说了下来,“不如你这就陪我过去吧。”

景秋把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好了,听到弟弟这蹩脚的借口,嘴角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他知道这堂弟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小尾巴的心思就从来没有不明显过。

不过此番跟着景末,主要也是为了保护他。他的朋友果然就是那一支蒙古人,发现蒙古人的下落算是意外收获,只是景秋也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族人,又或者之后藏夏到底该怎么做。

所以也许,就从此地去都城,暂避一段时间的风头也未尝不可。

“好,听你的。”景秋并未抬头,应了景末一句。

景末站在风口里望着天际下的那片宏大的都城,熙熙攘攘。他隐隐预约地感觉到命运里新的一页即将翻开。

阿隐翻转醒来已是祭祖的三天之后了。

白玛正倚在窗口的桌子上打着盹儿,床头点上了助眠安神的香。日头悄悄地爬上了山,照射下来的光芒透过窗户纸撒在了屋内的地上,随着风时不时吹动窗户,地上的光斑亮点也就活泼地跳跃着。

这一切似乎都这么美好。

阿隐早就醒了。

她睁大了双眼躺在床上,静静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滴在她小巧的耳朵上,她也并未在意。

这山里只有两季,盛夏已过,这9月里,就要进入寒冬了。可这外面的温度,哪怕能让露珠成霜,滴水成冰,却也不及阿隐心中的寒冷。

她不愿醒来。

只要她清醒,她满眼都是那个阿爸阿妈倒在血泊中互相残杀的场面。那就像一片红色的梦魇,一直追着她要包裹她,让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忽然间,她想到,李景末呢?不是他说好会来的吗?是没有来,还是她晕厥之后才来发现来晚了?

为什么他没有来阻止孛列台?

她唯一看不透看不清的人,她在山隐之外最信任的人。他说好的会来的呀?

“咳咳,咳。”想到景末有可能没有来,他食言了!她心里一阵焦急,竟是又一次气血翻涌,忍不住吐了一口淤血出来。

这下把白玛惊醒了,他见阿隐竟醒了,连忙惊喜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要给她拿干净的帕子擦擦嘴。

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寻,看见床边折着一条精美干净的金丝帕子,也有些舍不得拿起来用,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白玛将金丝帕递给阿隐,阿隐见到那条帕子,是景末当时生死未卜时,还紧紧抓在手里要送给她的那条,心里触动,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抬手挥了挥,让白玛把金丝帕拿走,不要让她看见。

白玛见阿隐咳嗽加剧,连忙去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

他轻轻地扶阿隐起来,要递水给她润润嗓。阿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看来这两日也是辛苦他了。

“你真的是把我们都吓到了。”白玛见阿隐开始喝水,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刺儿盖叔叔来我们村里请大夫,我们才知道今年祭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阿隐的神情。

“我和阿爸那天祭祖夜里才到家,便听闻说今年山隐的祭祖中止了,你气血攻心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族里的大夫,”他愣住了,怕触及阿隐的伤心处,连忙圆了回去,“刺儿盖请了个不丹有名的大夫去看你。我也担心,便一起跟着过来看看。”

阿隐点点头,对白玛微微一笑,“辛苦你了,真的谢谢你。”

“嗨,跟我客气什么。我到了之后,别松姨也快估计是又急又累,也快要晕倒过去,那大夫便正好给你们俩都施了针,这才好了。”白玛接过阿隐喝完了水的茶碗,抬起手问她要不要再喝。

阿隐轻轻点点头。

白玛便起身去桌子那里,嘴里也继续说着,“你这一睡竟又睡了两天,可把人吓坏了。我等会就去告诉别松姨。族里的人也很担心你。”

“木吉拉松呢?”阿隐皱起眉头,忽然想起木奶奶。

白玛手一抖,茶碗里的水差点泼了出来。他坐了过来,示意阿隐先喝水。见她把水喝完了,白玛才准备说。

“我来的时候,木奶奶就不在村子里了。后来我问了别松姨,才知道有族里人看见木奶奶独自一人出村上山了,上前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也不回答,似乎是没听见一样,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道要去向神山天神请罪。”

白玛见阿隐垂下眼睛,并未有什么震动,“只是,只是那族里人看木奶奶,没有带任何干粮和衣物,所以以为是去去便回。可是到今天,也没有她要回来的消息。”

白玛说完也沉默了。

现在这个季节里,虽然日头正当午的时候偶尔还会汗流浃背,可是除去当午,都是极寒的气候。

白玛并未说出口,但阿隐是知道的。

木吉拉松此去,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窗户被风吹的吱吱呀呀响,地上的光影斑驳跳跃忙碌地不亦乐乎。

“那,那阿妈呢。”阿隐咬着唇,强忍住心头翻涌上来的悲愤,问出了这一句。

“族里人见你一直未醒,也不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包括孛列台叔叔,不,孛列台,还有萨仁,现在还都停在村外的蒙古包里。”白玛小心翼翼地说着,他也知道这是阿隐醒来后,无法避免的话题。

但他私心里还是希望阿隐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时间无忧无虑。

“我要去看她。”阿隐的声音已经有了压不住的哭腔,她掀开被子就要下来。只是,腿脚一个不稳,又跌坐在床上。

“大夫说你要静养,大悲大痛,伤及心神。”白玛有些心疼地抚着她。大悲大痛,大夫嘴里的这四个字似乎轻飘飘便说了出来,可是阿隐这瘦弱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地起这父母双亡,且是因为亲生父亲的贪欲而导致的反目成仇?

这太沉重了。

白玛这几日一直在自责当时为何要告诉阿别姨,也许不告诉她,她便不会知道此事,就不会要在山路上与孛列台狭路相逢了不是吗?

“都怪我,我不该告诉阿别姨,我不该错过祭祖那日,我,我,”白玛恨地要捶打自己,阿隐连忙抓住了白玛的手。

“怎么会是你的错,”阿隐把白玛的手放下,不希望他伤害自己。

“千错万错,”阿隐的眼睛望着身上的被子出了神,“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

我不该有这灵瞳,我不该苏醒这血脉,我不该是阿妈的孩子,我不该错信了他人,错信木吉拉松,错信李景末。

是啊。这全天底下灵瞳所看不透的人,为何我会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他?因为感觉?因为我用心去做的判断?

而我呢,一旦灵瞳所看不透,我便也会像阿妈一样,看错人,做错事?

可笑至极!

我如此怨恨这双眼睛,这副灵瞳。却发现没有了它,自己果然像瞎子一样看不清所有事情!

不得不依赖这双眼睛的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它所招惹来的是非?

那我也真的是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像一个废物一样。

若是厌恶,那便不要这双眼睛也罢,可是离开了这双眼睛做出的判断,真的就全是错的吗?

李景末,我真的信错了?

可是除开李景末的来与未来,孛列台的贪,木吉拉松的痴,阿别的惧也都是因我而起。

所以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阿隐手里的被子一角已经被她揉地要裂了,而她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是忘记了时光。

白玛捧着茶碗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既然起不了身,也不能耽误阿妈下葬。”阿隐吐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了一句。“白玛,麻烦你和族人去说,萨仁咎由自取,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去。”

“阿妈阿别藏于神山脚下,能够日夜仰望日月星辰,可以遥望漠北草原的地方。”阿隐说起阿别,声音变得温柔起来,眼神里也泛起了痛意。

“孛,孛列台呢?”白玛点点头,等了许久也不见阿隐说她阿爸的安排,不由得问出了声。

“孛列台,杀死监国公主的孙女,”阿隐眼神一沉,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罪不可赦。抬出去,扔在神山西边最贫瘠的山坳里,与阿妈相隔神山,永世不再见。”

白玛心里一颤,他这才明白过来当日大概发生了一些什么。

当时赶过来,别松姨不知道,木吉拉松也已经神志涣散说不出什么,他也只能凭空猜测。可如今,事情的真相从阿隐的口里说出,他不由得还是颤了一颤。

“与萨仁一样随便扔在山谷,任由动物叼了去吗?”白玛小心翼翼地问着。

听到此话,阿隐似乎有些疲了,她握紧的拳头松了松,也似乎叹了一口气,有些倦意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孛列台还是要葬于土地,”阿隐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头痛,她回想起祭祖前几日阿妈总会念与她说,希望她能够原谅阿爸,阿爸一定是鬼迷心窍或是一时脑热才做出这样的丑事,这不是她阿爸本来的样子。

也许比起要与阿隐单独相守一生的约定,阿妈可能更想要知道地是她毕生最爱的孛列台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阿妈可能更想要知道她有没有看错人。

阿隐又想起阿爸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孛列台睁着眼睛看向阿别,沾满了血的手指也仿佛要轻轻地去抚摸妻子的脸庞。

阿隐觉得闹心极了。

她不明白。如果爱,为何阿妈的胸口有孛列台的大刀刺入的伤口?如果不爱,这彻头彻尾地就是一场几十年的阴谋,那为何又要让阿妈的小刀刺进他自己的心房,还要这样看着阿别?

人心竟然如此难懂。

人心竟然如此复杂。

阿隐身负灵瞳,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还是要葬于土地,但他和阿妈,从今往后,不用再相见了。”

阿隐倦了。白玛给她盖好被子,便起身出门去安排这些事情了。

三十二 孤山上的古格王城

公元1371年,北元四年,新继任的元昭宗改年号为宣光,失守应昌,撤至和林,蒙古帝国的旧时帝都,在扩廓帖木儿将军的硬守下苦苦支撑。

忽必烈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子孙,旧时元朝梁王瓦尔密依然镇守云南,遥遥地继续忠效于北元。

这一年入冬,神山里的阿隐刚刚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正倚在床头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

山另一头不丹的白玛回到了村落之后,其阿爸阿妈开始商量起了白玛与青梅竹马的李景合的订亲一事。

藏夏的李景末与堂哥李景秋也刚刚在山隐族后山,公主洞外结束一场生死战斗。景末为了继续保护阿隐,不暴露山隐族的存在,以找古格的小王子扎西丹泽为借口,带着景秋走向了古格都城。景秋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不过也不加以拆穿。

在这神山脚下,吐蕃王朝消失之后,这一片便长期被不同势力所领导。在这雪域之西,位于孔雀河畔的古格王朝发展繁华,在古格王普赞的带领之下,国民安居乐业,富庶非常,呈现一片繁荣盛世。

象泉河畔,古格都城和王宫便就是建立在这一片平原和土山上。札不让的居民们大部分居住在河畔的浅滩平原上,一些达官显贵则在山体上开凿构建家室,与山上的王宫离地更近。

半山上便是古格王宫,它建立在一座单独的高耸山体上,易守难攻。整个王宫只修筑了一条隧道可以通到山顶上的皇宫,则是普赞和其王后央金拉姆的处理政务和生活的居所。

而除了这一条隧道,皇宫之外的地方则全部都是悬崖峭壁,万不可能有第二条路接近王与王后。

“王子!咱们确定要去见顿珠将军吗?”只见夜色里从半山腰的王宫偏门里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悄然而出。

多吉快走两步,紧紧跟上自己的主子-古格的大王子,扎西旺堆王子。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怕什么。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胆小怕事的随从。”旺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脚下却是一点也没有怠慢。

“不是,这王与顿珠将军速来有些不合,您这一去,”多吉皱起了眉头,总觉得王子的决定有些欠妥。

“有什么的?父王是父王,我是我。”旺堆听到此话,更是有些生气,他好歹也是最受宠的王子,更是王后所出,宫里宫外谁看见他都要低头哈腰讨好着。随便去见个人又怎么了。

“不管怎么说,也该是顿珠来见您呀!您贵为王子,怎么能屈尊去见一个臣子,多吉认为这顿珠也是太嚣张了。”旺堆听了此话身形一顿,后面闷着头唧唧歪歪的多吉差点撞上他,也连忙站住了。

“哼,他不过就是想看看我的诚意罢了。”旺堆恨恨地望向不远处灯火明亮处,忽明忽暗的眼神里总有一些藏着掖着的东西。

旺堆也刚从那万里讲法的旅程中回来不久。三年前扎西丹泽从雪山攀爬回宫之后,不仅仅是札不让,古格全国上下竟然都开始有了扎西丹泽才是神山赐福,古格王朝的天选之人这样的民间传言。

更可恶的是,丹泽的手下巴朗去了一趟法王殿之后,法王竟不允许他再回王宫,勒令他直接准备启程去苏丹论法。更是在他启程之后公告天下他,扎西旺堆就是下一任法王。

这简直是替他决定了所有未来,不让他有一丝后路!

要继承法王的时候,是旺堆快要到苏丹了,母后差遣的信使才追上来告诉了他这一消息。他不用想象便知道这定是扎西丹泽在捣鬼!

当时他恨不得立刻就让马夫调转方向立刻回宫,只是母后早已预料到他会勃然大怒有可能作出这样冲动的事情,才在信里又千万嘱咐他忍耐一时,先将法王的差事完成。毕竟这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一件,更何况此时扎西丹泽定会掉以轻心,然后他可以行万里,见诸王,这也是给自己寻找无数条后路的最佳时机。

母后的信里还写了一条极其重要的信息:父王作为古格盛世的开创者,更是牢记着祖先开创古格的艰苦与心酸。父王普赞有一个最为隐秘的心愿便是要一统吐蕃王朝的旧时版图,重振祖先雄风。

而这一次旺堆的万里论法之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成为他为父王探路之行!

旺堆不由得佩服母后的运筹帷幄,实在是女中豪杰,见到这样的信息后心中大喜。这才勤勤恳恳地走完了这三年的路。

而这三年当中,他的母后也在为他铺路。央金拉姆在皇宫之中,也凭着一己之力和暗中拉拢了一些思想传统的老臣一次又一次打消了普赞要立扎西丹泽为王储的念头。

不过立王储的事情未提上日程也并非是王后的劝阻,更是因为现在有着更让普赞烦恼的事情。就是朝中意见的不合。

在古格王国几百公里以外的一片平原河畔,达瓦贡布是这一代的拉达克国王。拉达克与古格王本是同宗,只是百余年前,吐蕃分崩离析时,各兄弟占地为王,形成了现在这片雪域下的格局。

拉达克对繁华的古格垂涎已久,多年前,贡布的父亲便试图攻打了一次古格,落败而逃,但也重挫了古格和普赞的父亲,当时的古格王。普赞的父亲最后因此逝世,从而普赞对拉达克恨之入骨。

故而近年来达瓦贡布对普赞的示好,和贸易互通与联姻的请求都被普赞挡了回去。

普赞认为达瓦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卑鄙的小人,当年达瓦的父亲也是假意逢迎,与自己的父亲甚至以兄弟相称,却不想最亲近的人竟会拔刀相向。

而朝中却有以顿珠将军为首的反对派并不同意普赞的决定。

顿珠今日还在朝堂上反驳王,认为上一辈的事情应该停留在上一辈,若古格还希望更进一步的话,此时便应该要放下所谓的屈辱和仇恨,与达瓦联手。哪怕拉达克王达瓦为人也许品行不端,但还是有可以利用之处。

普赞气得当场站起挥袖,“顿珠将军的心不知道还是不是向着古格,本王现在有些看不清了!此事不必再提。”这才压下了今日朝中的纷争。

旺堆从论法回来之后便直接回了王宫居住。而法王以为旺堆继承之事已经板上钉钉,便闭关去了,故而并不知晓旺堆竟然没有回法王殿这事。

今日下午旺堆正在自己的殿内闲来无事地逗着鸟儿,忽然母后那儿来人送来了一个消息,让他晚点时候隐秘地去一趟顿珠将军府上,说是有要事相商。他也并未多想,趁着夜色降临,王宫值守换人之际,带着贴身的随从多吉便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多吉竟如此唠叨,一路上碎碎念叨了这么多句。

“我怎么知道母后想要我去谈些什么,我去了不就知道了!”旺堆剜了一眼还在多嘴的多吉,恨自己怎么不能像丹泽有一个巴朗松玛一样的得力干将。

“是,王子聪慧,是多吉蠢笨了。”多吉见王子不悦,也不敢再多言语。这主子也是自己从小跟到大的,主子什么时候发怒了,是那种哄不好的怒气或只是烦躁不安,他都还能把握一二。

“来者何人!”顿珠将军的府邸便也修筑在这山腰上,离王宫极近。从宫内出来不远就走到了。

“在下多吉,大王子旺堆的贴身侍卫。”多吉忙堆着笑与那门卫说话,手暗暗指往身后的王子方向。旺堆站在阴影里,并不说话。

门卫见状,也心知肚明,低声地与王子行了礼,把门打开来让他们迅速进去了。

进了门,便有一个家仆领着旺堆和多吉走去厅堂。越是靠近,旺堆越是能听到丝竹之音和女人的欢笑之声。

多吉低着头跟在旺堆的后面,微微皱起了眉头。顿珠是世袭的将军,仗着父辈祖辈的战功狂妄自大。而他自己并未出战过,民间总说他沉迷于女色,贪生怕死,所以才一直在拉达克王国的事情上主和。

如今看来,这传言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多吉不做声响地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旺堆倒没有多吉这么多玲珑心思,听见这丝竹之声十分悦耳,心情愉悦了起来,也都忘了来的路上和多吉产生的争执。

“大王子驾临寒舍,真是有失远迎啊!”

走进厅堂里,四下看不见顿珠,直到他说了句话,旺堆才沿着声音透过层层舞女,看见了在屋内深处侧卧在榻上的顿珠将军。

顿珠的话里似乎还真的有些有失远迎的歉意,只是也不见他任何动作,依然卧在那里动也不动。这一下旺堆也不用多吉提醒,也知道这太不合礼数了。

“顿珠将军多年不见,腿脚还是这么的不好吗?如今见到大王子我,连身子都竟然起不来了!”旺堆喝止了一旁奏乐的乐队,挥袖让他们赶紧出去,刚才悦耳的声音现在听来真真是闹心。

乐队和舞女班子看了看旺堆的脸色,便也都低下头鱼贯而出,刹那间,厅堂里已然是清清静静,除了旺堆带着多吉,还有一些在场的家仆,便只有顿珠和被他紧紧揽着腰不放的一个舞女了。

只见那舞女在这样的场面下,脸色忽红忽白好不精彩。她本来软软慵懒地倚在顿珠身上要给将军喂酒喝,眼下她想走,可是腰上顿珠的手暗暗发力不让她逃。

她这还悬在空中的手举着盛满了酒的杯子也不禁颤抖了起来,杯子里的酒眼看着就要洒出来。

“没用的东西!”顿珠见这酒竟要洒到他的袄子上,实在是有些厌恶。嫌弃地一把把那女子推开。那舞女颤抖着把酒杯捡起来放在桌上后,慌乱中随意行了个礼便跑出去了。

“王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可是在取笑我啦。”顿珠将军整了整衣衫,慢悠悠地要站起身来,“旺堆王子可是下一任法王殿下,顿珠虽然不精通佛法,但也还是要尊称您一句法王的。”

旺堆不满地看着他,内心火冒三丈。他可不要做什么法王殿下,这顿珠胖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这不是以为您早已得法王真传,不拘泥于我们凡世间的繁琐礼节呢。”顿珠微微弯腰,就当行礼了,眼里话里尽是戏谑。

多吉站在王子身后,心里更是充满了对顿珠的不屑。这传言果不其然,顿珠将军也就是一个倚仗着祖上累累战功,欺软怕硬的胖子罢了。若不是顿珠父亲在多年前的拉达克一役中战功显赫,救下了当时的古格王,普赞的父王,普赞也不会容忍他至今日。

旺堆听到此话,更是被激地要上前争论一番。

多吉连忙冲上来拦在二人中间,“顿珠将军,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如传言中那般英勇威猛,只是我家王子一路行来,有些口干舌燥,也是央金王后催得紧,您看,”

多吉知道王后既然让王子前来,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此时不能因为一些小事伤了和气。提到央金王后,也是为了提醒顿珠不要忘记正事。

果不其然,顿珠本来要对多吉再发一通火,想着区区一个下人怎敢与他对话,只是听到了央金王后的名字,也这才收起了脾气。毕竟自己几斤几两他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能够在都城如鱼似水,也是因为有着央金王后和其家族在背后撑腰相助。

眼下旺堆已然是未来法王,本来已经毫无继承古格王位的可能,但央金偏不信。

有旺堆在雪域和邻国的游历与见识,哪一处不比那个出身平平,去登神山还遇到雪崩的扎西丹泽强?这百余年古格都是国王与法王并存,时常不合引起时局不稳,那为何扎西旺堆不能做那身兼两任的第一人?

旺堆是她央金的儿子,自然聪慧伶俐,法王与国王的事物都能处理得当!

更何况,如今若普赞还想要一统西域,重回吐蕃王朝旧时版图盛况,那旺堆就要做他计划里那举足轻重的一人!

央金暗中也是赞同要与拉达克联姻结亲的,旺堆的妹妹扎西洛桑今年刚满十二,一直养在深宫,那达瓦贡布的大王子不也才年二十,据说早已有妾室,但正妃之位一直空着呢。也不管儿子德吉乐不乐意,达瓦从来的打算就是让古格的女儿来做这正妃。

拉达克的战士们可是这雪域里不可多得的铁兵。央金时不时也适当地在普赞身边吹一吹枕边风,不过她比顿珠要聪明多了,从不会说得让普赞大怒,每每见好就收。

央金知道顿珠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在拉达克有一些人脉,也许能够联系上拉达克王宫里说话有分量的人。

如今央金就要顿珠来相助王子另辟蹊径,这样旺堆与她双管齐下,那还愁普赞不传王位与她儿吗?

三十三 孤山上的古格王城(二)

“还是这位小兄弟提醒了我,怎么都没有人给王子倒茶啊!”顿珠听了多吉的话,这才神色一凛,换上一副笑脸,假装呵斥下人招待不周。

旺堆见状也才冷笑一声,自顾自向前踏上台阶,坐上了主位。多吉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顿珠见旺堆并不理他,越过了自己坐上了主位。见这一个毛头小子一脸得瑟,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接过下人的茶水,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心里不禁想到,这么多年这小子若不是央金为他鞍前马后地操持着,早就被他那丹泽弟弟给弄死了。胆识谋略,为人处事,哪处能比得上扎西丹泽一点半点。真真是个扶不上墙的。

只是眼下央金手段厉害,家族势力强大,顿珠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堆上笑脸,让下人赶紧端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旺堆的下手边上。

“母后让我今夜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你且说说看。”旺堆见他脸色吃瘪,心里不由得大爽。

顿珠听见如此盛气凌人的话,不禁脸色又黑了一分,不过很快便也调整过来,他笑道,“央金王后真的是说笑了,若是有事情要安排,一句话吩咐下来,我顿珠二话不说地便会去做。怎还敢劳烦旺堆王子大驾光临。”

“不用假殷勤,我人已经来了。本王子可没有时间和你耗着。”旺堆抬起手不耐烦地挥了挥。说得好听,那我人来到你面前了,你都没有半分要下榻行礼的意思,如今还多说这些废话作甚。旺堆心里的鄙夷已经快要溢于言表了。

多吉了解主子有些烦躁了,连忙给旺堆端起了茶碗,也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提醒了一下主子,不能对将军太不敬。

旺堆明白多吉的用意,只是也有些厌烦地撇开了眼睛,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需要多吉时时刻刻地给他提醒照顾着。

“是是,还是旺堆王子爽快,是我多言了。”顿珠气极反笑,内心里早将这扎西旺堆千刀万剐扔进荒山里去了。

顿珠也喝了一口茶,凝一下心神,这才开口,“不知旺堆王子是否知道拉达克王国?又或者是听说过他们的王,达瓦贡布?”

旺堆蹙起了眉头。他才刚回宫不久,与母后也才见过一次,并未听过过多的关于达瓦贡布的事情。但拉达克他是知道的,父王自小在督促他习武用功的时候就讲过无数次拉达克的故事。

父王说过,拉达克人狡猾至极,每一个都如豺狼虎豹一般凶残可恶。

二十几年前的战事里,他们会将古格王宫里的女子从山上扔下,就为了看古格妇孺衣裙上的披肩在空中飞舞,像飞翔的鸟一样,也为了听老少妇孺惊恐的尖叫,他们会在山脚下大声欢呼着好看,好看,再扔一个!

父王每次说到这个故事,都会气得发抖,眼里充满悲愤和力量。而那时候幼小的旺堆还以为父王和他一样,是在害怕。

不过这些事情都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如今听起顿珠提起,他不禁也打了个寒战,浑身有些不自在。“你提拉达克做什么?那不就是我们的敌人!”

旺堆有些恐惧慌张的样子被顿珠尽收眼底,他心里不禁嘲笑,看来这旺堆王子不仅脑子空空,胆量也是少得可怜。

“诶,王子此言差矣。中原有句话,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那么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事也早已经过去了。王子可不能像王那样活在过去,而应该和您母后,聪慧过人的央金王后多讨论讨论。”顿珠一抬手,向下人示意。

站在厅堂门口的家仆顿时明了主子的意思,出门似乎是去拿些什么东西了。

“王子可能未曾听说,三百年前,我们古格的王和拉达克的王可是亲兄弟啊。自然,和我们南下的普兰国国王也是亲兄弟,就是这三兄弟一直掌管着我们这一带阿里地区。”

顿珠说起这百年前的事情,倒也头头是道,丝毫不像他在世人面前那一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样子。

旺堆还有些紧张,也耐着性子继续听。

“王子年纪尚轻,可能对蒙古人的记忆颇少,也是自然。这一两百年,在我们这一片阿里地区可是有一个蒙古人的元帅府,那里面常驻着两名元帅还时常查一查我们藏人的户籍人口。想想也真是可笑至极,这中原甚至是漠北的帝国王朝竟把手伸地这么远。”顿珠摇摇头,不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说来也神奇,那蒙古人似乎是与我们古格伟大的开国祖先有过什么约定,他们干涉过拉达克,也干涉过普兰的治理,却从未踏步过古格。”

顿珠忽然想起了有个神乎其神的传言,似乎是古格王室曾答应过某位蒙古公主要守护些什么,不过内心觉得那实在是传说罢了,不值一提。

“但就在五六年前吧,这元帅府里的蒙古人逃了!我是何人,作为古格的将军,自然是要日夜监视这外朝人在我们藏人土地上设立的官府的。当我得知这蒙古人不知去向之后,便知道这中原的天啊,大概是要变了。”顿珠故意拖长了尾音,显得得意洋洋老神在在。

旺堆有些听不下去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关他何事?

顿珠见旺堆有些没了耐心,便也继续开口道,“王子别急呀。若是这些事情您不知晓,又怎么会理解央金王后的一片苦心啊。”

说罢,顿珠的家仆也捧着一样东西来到了堂前。

“呈上来吧。”顿珠一挥手。

只见那家仆小心翼翼地走上跟前,在顿珠和旺堆面前站定,低下头把手上的托盘高高举起。

“这是?”旺堆对那织布下面掩盖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不由得问出口。

“王子您一看便知。”顿珠笑眯眯地站起了身,要为王子揭开织布。

织布打开,多吉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是那极其稀有的宝中之宝,右旋白海螺!镶金嵌银,螺身铺满了绿松石和红宝石,竟有成年男子手掌般大小,实在是令人惊奇!

旺堆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眼睛被这精美绝伦的法螺深深吸引!

佛经载,佛祖释伽牟尼说法时声震四方,有如海螺之音。又相传释迦牟尼佛在鹿野苑宣说“四圣谛”初***时,帝释天等选一右旋白色海螺献给佛祖,自此佛教法会之际,右旋海螺因象征着吉祥圆满,和平安谧而作为重要法器而称为法螺。

佛教当中的右旋海螺其实是一般人认为的左旋,真正的右旋海螺极其稀少,十分珍贵,往往成千上万的海螺里都找不到一个左旋的。法螺的左旋也象征着原始佛,阿达尔玛(普贤王如来)佛母在转动宇宙的**。

佛经载,不动明王(密教护法神)即是从原始佛母处护持法旨,而手拿著法螺普度众生。雪域民间更有传说法螺便是那不动明王的化身,是明王的遗身舍利。密宗行者有一些则更是见螺如见佛。

法螺本身便罕见至极,更何况是这样大有这样泛着珍珠光芒的白色法螺!

就是法王殿里,这样品相的法螺也只有一件,甚至都不如眼前这一件,供奉于正殿,置于青稞之上。法王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它,包括旺堆。

而如今,就在扎西旺堆面前,有着这样一颗华丽无比的珍稀法螺。令旺堆大开眼界,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海螺,赞不绝口。

顿珠见旺堆喜欢,忙开口说道,“旺堆王子,这,您看可还喜欢?”

旺堆已是似乎听不见他说话了的,满眼都是这件法螺,螺身优美,镶嵌精致,加上它自身的乳白色光芒,这一件海螺真的是旺堆见过最美的物件。他似乎沉醉于此,心里也有些更看不上法王殿了,如今这法王殿里最尊贵的宝贝,他有了一件一模一样,不,是更好的!

顿珠给旺堆身后的多吉使了个颜色,多吉点头。

多吉走上前去,轻轻扶住旺堆拿着法螺的手,“王子若是喜欢,我们问问顿珠将军是否能够忍痛割爱?”

旺堆这才反应过来顿珠方才也只是让自己看一看这法螺,还未说出这物件到底是个什么名堂。于是也微蹙了眉头,收起了惊叹的神情,将这法螺放了回去。

“这位小兄弟这么说可就生分了,”顿珠假意对多吉的话不满,看见旺堆还意犹未尽地盯着这海螺看,便又开口,“这法螺本来就是要送给旺堆王子的。”

旺堆差点没有激动地蹦起来,虽然身边人总对这位王子要求极高,可他也只是一个将将十七岁的少年,仅比丹泽大上一岁。可是扎西丹泽为人成熟稳重,所以众人看他,这位王后嫡出的长子,更是法王看中的佛法有缘人,便总是把标准定的很高。

“顿珠将军此话当真?”旺堆的嘴角已快要笑到天上去了。

“顿珠说话,何时有假!不过顿珠也只是借花献佛罢了。”顿珠抓住机会,要让旺堆知道这幕后的有心人。

“哦?顿珠将军何意?”旺堆听闻此话,有些不解,这古格上下,除了顿珠将军家底丰厚,难不成还有谁能有这通天的本领,不知从哪儿能得来这样一只绝品!

“这便还请旺堆王子坐下来,细细听来我刚才所说到的事情,”顿珠将这海螺轻轻地拿起放进旺堆的手里,挥了挥手让屋里的家仆全部都下去。

屋内只剩顿珠与旺堆主仆二人后,顿珠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蒙古人一走,这整个雪域便再没有其他族人的势力了。当然,听说蒙古人的朝廷是中原的元朝,几十年前便战乱不堪,早已无暇顾及阿里。而拉达克长期在蒙古人的高压下早已弹尽粮绝,他们那时迫不得已才要往古格这里来,其实为的,只不过就是一口吃食啊!”

顿珠谈起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事,竟显出对拉达克人的无尽哀怜,旺堆手里把玩着法螺,但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那些说拉达克人残暴无良的传闻,都只是传闻罢了。”顿珠要说到正题了,他小心翼翼地铺垫着。

“当时不过是为了能让孩子吃上饭罢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误会,所以战争也是很惨烈,这我不能否认。我的阿爸,古格的大将军,也是拼死战斗的。”顿珠这来来回回的叙事让旺堆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这都过去了。都是误会,也都是往事。如今拉达克也富裕起来繁荣起来了,此等误会便不会再有。王子您看您这手里的惊世绝品,便是拉达克王达瓦贡布特意为您选的。”顿珠终于说到了重点。

旺堆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法螺摔了出去,好不容易镇定心神才紧紧拿好了这宝贝。

他身后的多吉低着头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大惊!央金王后知道顿珠能接触一些拉达克的达官显贵,甚至是重臣,却没有想到竟然直接与达瓦贡布相交!

这可远远超出了央金王后对顿珠的判断,他回宫之后必得第一时间向王后汇报。

而顿珠并未在意旺堆身后的多吉。他派人查过,多吉自幼入宫,从小便是旺堆的伴当,也并没有和王后宫里不寻常的走动,应该只是旺堆的人。所以他才放心留多吉也在这里听到这些话。

旺堆只是顾得尴尬,这法螺拿着也不是,不拿又舍不得。

“王子不用害怕。就如我刚才所说,这中原的天要变了,现在还没有派那劳什子元帅,但保不齐过几年,过十几年就会有将领士兵过来,又要来凌驾在我们藏人之上了。蒙古人不动古格,可不代表这如今的中原皇帝不动古格啊。”顿珠意味深长地分析给旺堆听。

“若是到那时候,拉达克又穷了,又闹饥荒,而古格也不再有如今的盛况,甚至普兰国也想不开了,我们阿里三方混战,那可再无太平之日了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顿珠不断暗示旺堆,既然他怕几十年前的拉达克人,那么就不要让拉达克人再次陷入疯狂!

“如今富庶起来的拉达克人善良美好,更是愿意给王子您搜罗这等天下美物。若是他们再次饥荒?若再次闹出了误会,那时候也许就是旺堆王子您和我要上战场了啊!”顿珠觉得旺堆有些愚笨,不如直接点明了说。

旺堆听到此话,脸色忽地煞白。手指都要抠进那法螺上的绿松石间的空隙里去了。

顿珠心满意足地看着旺堆这般模样,自知今晚这开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是夜,旺堆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顿珠将军府,又是如何回到王宫自己的殿里了。只记得顿珠说的这几番话,和手里那精妙绝伦的法螺。

脑子里似乎有着千万条思绪,又似乎一片空白。想得乏了,更是谁也没有喊,合衣躺床上睡着了。

多吉确认王子已经入睡,便点起了能让人睡得更沉一些的香,以防旺堆半夜惊醒起来唤他。他蹑手蹑脚地关上了寝殿的门,和宫里其他下人吩咐了两句,自己佯装回屋的路上,见四下无人,迅速地抄着近路身影一闪,进了一处岩洞。

原本这古格王宫里,通往山顶处王的居所的道路只有那一条隧道。

可是在多吉消失身影的岩洞里,竟还有一条密道,直直通往山顶上的王后的居所。

三十四 齐聚王城

九月底的神山里已是经常飘雪了。

阿别和孛列台在五日前下葬,阿隐也终于有力气起身去看了看他们。终究是她的至亲啊,还记得小时候会爬上他们膝头讨抱,然后被他们逗地咯咯直笑。

阿隐那日坐在阿妈的墓前想了很久,后来认为阿妈也许希望她还是去看一眼阿爸,所以她才又去了一趟孛列台的下葬之地。她用手轻轻抚过那土地,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整,她喃喃地说,若是有来生,你和阿妈还是不必再见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日,她坐在别松姨的屋子里,趁着巴丹午睡,跟着别松姨在外屋学织衣。寒风从窗户缝里席卷了进来,睡梦里的巴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天是越来越冷了,这木奶奶,”别松姨走到窗边要将窗户紧紧地关了起来,看见这窗外漫天飞舞的小雪不经想起了上山七八日的木吉拉松,不过也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再开口。

阿隐手里一顿,不过也只是停顿了一瞬罢了。

阿隐继续织着手里的衣,头也不抬地说道,“木吉拉松,大概是去陪伴山神了。”过了半晌,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碗,“山隐族是时候出山了。”

别松姨震惊地回过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族,族长说山隐要什么?要出山?

阿隐看向别松姨,“先不急,本来三年前我就该去拜见古格王,后来也想等着这灵瞳稳定些再去,于是便拖到了现在。这几日我也休养地差不多了,近期就出发吧。对了!我想带上巴丹,他从未出过山,也去见见繁华的都城,别松姨可以吗?”

别松姨听闻阿隐要带上巴丹去面见古格王,也有些心生欢喜。儿子渐渐大了,是要出去见见世面,有阿隐带着,她也最放心。

刚才定是她听错了,阿隐说的应该是她要出山,而非山隐族要出了山去。

她往里屋里看去,温柔的眼光落在巴丹的身上,她向阿隐点点头。“你带他,我放心。我这就给你们收拾东西去。”

阿隐也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茶碗的边缘,在她出神思考的时候,手里这个动作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

此次入城,她不仅仅只是循规蹈矩,她希望能够让古格王派兵护送族人出山!

逃开那不知藏在何处的西夏村落,在都城安居乐业地生活下去。

守山也好,被刺也罢,这山里的生活因灵瞳而起,那自然也有我独自承担便好。这山外灿烂又广阔的天空啊,山隐的族人值得在那样无边无际的阳光下行走。

山隐族族长按照族规,当上族长之后必要去拜会一次古格王,毕竟古格在一直为山隐提供庇护与粮食,这也是当年监国公主与古格王定下的规矩,也正是这样,蒙古军才会撤出古格,不再干预古格王的统治。

这百余年来,阿隐的祖母和母亲都曾去过一次王城拜见过古格王。只是并未曾有苏醒的灵瞳,于是这样的拜见也显得可有可无,只是个形式罢了。

而今朝的阿隐却不一样。

阿隐就是当年监国公主口中将会身负神责的后人,那时的古格王目睹了监国公主的神迹,才自然心甘情愿地要为公主守护山隐千秋万代。

当年的古格王也将这山隐的秘密深深地封存了起来。只有历代古格王登基之后,且坐稳王座两年后,才能拿着自己手里的这一半钥匙去找法王殿保管的另一半钥匙,打开藏在深山里的王族密室,看见山隐的传承。

古格王与法王常常为兄弟,也屡屡不和,顾才能相互合作,也能够相互制约,来保证这个秘密的隐秘性。

当今的古格王已在位十余年。当十多年前普赞打开密室,翻阅这个秘密的时候,内心的惊骇是无与伦比的。之后他便一直暗中派人仔细盯着山隐的动向,尤其是村中族长的一举一动,终于在近年来发现了一丝异样。

山隐族这一代的新族长,不知何故,不再用本名,而是三四年前被掌事赐名阿隐。而这位阿隐小姑娘,也是这百年间第一个出游历练万里神山山脉的族长。

古格王的密探曾也装过迷路的僧人和过客,在不丹多次探查与山隐族有接触的山隐故人或是商贩,竟打听到一个惊天的消息,就是山隐的族长有着山神的双眼,可洞察世间万物!

这一切都和密室里的那封信留下的内容对上了!

终于在近期,探子回报,山隐族族长游世归来了。

好!这一阵子,外有拉达克人的不断骚扰,内又要准备王后的寿辰宴,蒙古人前脚刚走,中原的朱姓皇帝便也派了使者前来,普赞真真忙得焦头烂额。难得听闻这一个好消息,他准备等一等看那位族长是否记得起要来面见,若真的贵人多忘事,他再宣她也不迟。

从山隐族动身去到都城紧赶慢赶也要七八日,阿隐动身的时候,已经上路的景末景秋两兄弟已是到了城门底下了。

景末因为一时来不及想出应对之法,又不愿和景秋满身是伤的回村里去暴露山隐的存在,便只想着拖延时间把景秋拽到了都城来,真正到了札不让,又有些没了主意,这可要怎么入王宫,怎么找丹泽。

景秋长他三岁,事事比他经历地早又多一些,所以很多事情已经暗中帮他安排妥当了。比如他们出山的第二天,景秋便在藏夏村里人常常经过的小路上留下了信息,让家中父老知晓他们的去向而不至于太担心。

又比如快要到都城的时候,他便趁着景末休息的时候,早已找人打听好小王子扎西丹泽爱吃城里南边苏丹人铺子里的羊肉,常常会遣人去那里采买的消息。

他知道景末不过是灵机一动的借口,小王子也根本没有密信过来,只是既然到了札不让,那还是找机会拜见一下小王子比较好,这样也不会让景末的小心思穿帮。

景末也努力装着镇定,带着景秋在这城里逛着。

他在阿隐出山的那三年里跟着村人来过一两次札不让,也还不算太陌生。只是在时常为村里办事,几乎月月都要来札不让的景秋面前,也的确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景秋跟在景末身边,也笑而不语。

“啊!哥,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这一趟可事发突然,都还没有和我爹我娘说过,这下这都六七日过去了!”景末这才想起玉卿那着急慌张的眼神,他的心一下空了,恨不得插上翅膀要飞回去告诉爹娘他和景秋没事,急忙拉着景秋的手要往回走。

“没事,我沿路留了信息,他们知道的。”景秋反手按了按景末的手,让他不要担心。

景末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脸上刚才一着急,涨得红通通地。他讪讪地挠着头,“还是景秋堂哥你想得周到,不然大伯可能还要找我爹要人了,说我又跑了不提,把你也弄丢了,哈哈哈。”

景秋偏头想了想,父亲望宗急躁地跑去弟弟望林屋里要人,旁边的玉卿嫂嫂还在焦虑地啜泣,这个画面还真是不敢想象。他轻笑着摇摇头。

“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景末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步,都没听见自己肚子的咕咕声,景秋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便准备带弟弟就去城南那家羊肉铺子,也许今儿个就能撞见小王子的人。

找到铺子找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坐了下来。景末看见景秋手臂上的血痂,心里涌起一阵愧疚。这谎不该再圆下去了,景秋自幼对他极好,这一次跟着他想必也是因为担心他。

这些天在路上,景末并不怎么言语,更不曾提起阿隐或山隐的事情,也没有说起那之前大爷爷和他在祠堂说的那些话。

景秋便也不提,两个兄弟就像是小时候结伴出门的时候一样,只是谈谈气候和路上所见的风景。只是这一次,景秋更多的会说一些在村外遇上过的危险,也想让景末心里不要对伤害了那两人有过多的阴影。

“哥,”景末艰难地开了口,景秋看向他,“我。”

景秋见他欲言又止,大概也猜得到他想要说什么。这弟弟,自小便极其善良温柔,自然是舍不得带着哥哥吃苦的。景秋抬起手,“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你呢?”

景末见哥哥如此,心里也涌起一阵暖意,更是不愿再拖延下去了,“我也差不多了。不过哥,之前你,”说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他只是想要确认景秋不会做出伤害阿隐的事情。

“跟着你,是怕你出事,”景秋微微叹了一口气,给自己和景末都倒上茶水,“只是我也没想到,你要救的朋友,竟然就是藏夏村子要找的蒙古人。”他把茶碗递给景末,事情还是说开了好,不然这景末不知道要犹豫到什么时候。

景末听了景秋的话,惊地猛然抬起了头。

“爷爷也和你说过了。你在祠堂里想了一天一夜,可有结果。”景秋不看他,自顾自端起了茶碗,眼里一直盯着门口看那进进出出的人。

该下的决定还是要下的。

景末在祠堂里拖了一天一夜,在从山里到札不让的一路上又拖了六日,他其实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一边是阿隐和自己亲身相处交谈过的山隐族人,一边是百余年前的亡国灭家之仇,可有结果?

景末还是无解。

“山里的蒙古人,他们现在是山隐族。我被他们救起过数次,从未见过他们害人。”景末只能去论述事实。

可是然后呢?

“大爷爷说的家国之仇,我本无法想象。可当我真正看到了血流满地的时候,才能够理解他和祖先的悲愤之情。”景末继续阐述着事实。

这都是他的真实感受。可若是让他去选择?

“只是,除了择其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景末忿然地捏紧了茶碗。景秋这才回过头,看向纠结的景末。

不出所料,这才是他的弟弟。

这才是李景末。

景秋知道他不会轻易地去选择。

若是景末直接选择抛弃祖宗的教诲和长老的叮嘱,坚决地去反对,要为山里的朋友鸣不平,那是不孝。若是景末毫不犹豫地被历史上的仇恨蒙蔽了双眼,任由蒙古人自相残杀,甚至直接提供山隐一族的所在,那便是愚孝和不义。

景末不是那样的人。望林叔和玉卿嫂的呵护和培养没有白费,也许景末有着这样的想法,自己的父亲望宗甚至都会理解和同意。

这股怨恨随着年月已经逐渐在藏夏人的血里淡去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正如那漠北的蒙古人在这神山里,叫做山隐。而他们西夏的王室在这儿,亦更名为藏夏。

那么真真正正的做两个新的种族村落不好吗?百余年间早已相安无事,而那百年前的惨事,又真的能够只归咎于一小部分人吗?

景秋翻阅过数本史书,有元史,也有夏史金史,更有民间流传的数本野史。对那一场昏天暗地的战事都没有一个完全确定的说法。

即使是那场惨剧真的发生了,可为何族规里不去记载当时成吉思汗正在挥师西征,深入神山西面,正是因为西夏末帝遣一股精兵潜入漠北,在蒙古帝国的腹地进行了一番屠杀,才致使蒙古大汗震怒,回师灭了西夏?而这位蒙古的传奇大汗更是气急病逝在与西夏对峙的营地之中。

若真要说这仇恨,也许蒙古人对西夏的仇恨也并不浅罢。

只是,这样的怨恨还可以无差别地放在百余年后的子孙后代身上吗?那是不是藏夏人也应该承受山隐人也该有的雷霆之怒呢。

这像是一个结,紧紧地箍着景秋的心。

如今,这个结更是捆紧了景末的心。

“是啊,也许应该要有别的方法。”景秋也不经意间说出了本心。

景末听见哥哥赞同他的话,眼里狂喜,他就知道景秋不是一个不通事理的人!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原来并不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原来这样的想法并不会迎来暴风雪一般的指责!

他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既然确认了景秋的想法,那也是时候和哥哥说实话了,小王子并没有些什么密信过来,他们下午便启程回家吧。

“哥,还有一事,”景末正准备开口,只见景秋忽然抬起手止住他的话且站起身来。他疑惑地看着景秋。

景秋快步走向门口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低声与那人说了几句话,并从怀里掏出了景末的藏刀。只见那人见了藏刀之后神色一变,微微地向景秋行了礼,也往景末的方向弯了弯腰。

景末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是谁?

那侍卫跟着景秋一起走了过来,景末睁大眼睛询问地望向景秋。

“这位是当时与松玛形影不离的苏巴侍卫,走吧,我们跟着他便可入宫见到丹泽王子了。”景秋的眼力好,当时跟着丹泽来藏夏的一行人一开始浩浩荡荡十几号人,他大约都能记得长相和名字,所以他刚才一直盯着门口,就是要看有没有王子的人。

运气不错,等了不久便看见苏巴,这下便能入宫了。

景末听罢,嘴张大地都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了。望向景秋的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刚准备开口承认自己撒的这个小谎,现在又被吞下去了。他也连忙跟上苏巴和景秋,心里不禁对自己这位堂哥佩服地五体投地。

他看着景秋的背影,不禁内心感叹,哥你也太神了。

等等,来都城真的是我的主意吗?

三十五 齐聚王城(二)

景末跟着景秋和苏巴正拾级而上,要进入王宫。阿隐和巴丹从山隐出发了。

阿隐依然骑着她最爱的阿喜,而巴丹则也是个能够策马扬鞭的小小少年郎了。再过六日,他们应该便可以抵达都城。

普赞派往山隐的暗探也已经快马往宫里赶去,要将山隐族族长启程入都城面见的消息早一步禀告给王上。

而丹泽王子也正在自己的殿里与巴朗商量着不日就要举办的王后寿宴。

“王子,旺堆近日回宫后并没有多与王后走动,似乎是有些刻意避嫌。”午后阳光正好,松玛守在殿外,另一位贴身侍从苏巴被派出了宫去买些王子最爱的羊肉去了。屋内巴朗正在给丹泽磨墨。

丹泽正俯首案上,聚精会神地在描一朵雪莲花。雪莲是这雪域圣物,虽身为王子不能随时出行,但宫里的雪莲是断不了的,月月都会有极好地供上来给王后滋补。

往日里这些好东西丹泽都是看不见的,只是这两年普赞王似乎对丹泽有些愧疚之心,便总是会先拨一些给丹泽,惹得央金王后不悦。

“是啊。可如今避嫌还有什么用。此次旺堆说法回城,法王殿都没有踏进一步便回了这王宫。若说是央金这几年没有时刻联系她儿子,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丹泽小心地勾勒一笔,将这雪莲的一叶花瓣描地是栩栩如生。

“您说普赞怀疑这央金拉姆?”巴朗不解,还希望王子明示。

“央金有心思让她儿子做了法王又做古格王,可她怎么也不问问普赞和法王是否同意。这几百年来从未有过一人做两王的先例,她以为是集权,所以就觉得普赞应该认同,应该也觉得何乐而不为,”丹泽提起笔,看了看卷中花朵,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只是她大错特错,这其实是分权。”

他用笔尖蘸了一些南红玛瑙磨成粉的明亮颜料,轻轻在花蕊上点了点。

“古格如今富庶非常,繁荣昌盛,王与法王相互分工,相互制约,虽常有不和,但就因为有这个不和,才能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受对方干扰。”丹泽放下了笔,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巴朗望着眼前的王子,内心充满了敬佩和忠诚。

巴朗姐姐当时便是全族里最美最纯洁的少女,只因为普赞王的一次狩猎偶遇他们族人便爱上了巴朗的姐姐,也就是丹泽的母亲。

只是一个偏远村落的农家少女入了这都城王宫,要如何比地过贵族大家出身的央金拉姆。尤其是央金的儿子刚满一岁,这少女竟然也生下一位王子。更是触了央金的逆鳞。

而这之后的事,便也不用多说了。普赞对宫内女人的爱怎么比得上他对朝堂,对王国,对一统西域的爱。当巴朗的姐姐无法指望普赞的时候,央金便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欺凌羞辱她,包括她的儿子扎西丹泽。

终于有一天,央金栽赃陷害她与宫内侍卫私通,在她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的时候,普赞才匆匆赶到喝止了这场闹剧。

可是那之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丹泽回忆起阿妈郁郁而终之前的那段时光,殿内只有一两个人服侍,就是巴朗和松玛,没有吃食没有衣服没有保暖的被褥。那时候巴朗一直会去都城里街头卖艺耍刀,才换来粮食和一两床被褥。

丹泽永远记得所有人的冷眼相待,所有人的落井下石,更记得央金牵着旺堆重重地踩过阿妈的手离开时候洋洋得意的表情。

从那一刻起,丹泽就不再是个孩子。

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位拼了命才能在这王宫里活下去,而且他还要活得好的王子。

这些年他饱读诗书,苦读兵法,天未亮就会在院子里勤练武术,还请了几位刀剑师傅专门教他耍刀舞剑。他要变得比所有人聪明,也要比所有人都强壮。

他心里深深地了解父王的个性是不可能同意央金的那个疯狂想法的,古格王若与古格法王是同一人,那么这天下就要乱了套了,又或者在天下乱了之前那个身兼两王的人,自己先疯。

以丹泽的了解,普赞是极其自负又需要功绩傍身以求得天下赞誉的人。所以他最大的抱负便是一统西域,但这样的成就可不需要通过与拉达克联姻,或是屈服于法王的能量而达成,那样的话,这就不是他个人的成就了。

而央金一直暗中给旺堆铺的路子,无非就是希望旺堆在佛法信徒中的威信,能够帮普赞打开前往各国的局面。顿珠那个贪生怕死的将军能够伸长了脖子在宫内与普赞叫板,无非也是仗着自家族上的战功和央金的扶持罢了。

这两步,央金都错了。

她那么高傲自大的丈夫,怎么会需要自己的儿子,又是下一届的法王去做先锋,再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拉达克的大军,让顿珠将军去做一个商贩,用金银珠宝收拢各国的将领?

那他普赞还怎么堂堂正正地领兵率将,做一个顶天立地地藏人汉子,古格的王?

普赞能把古格带上这富强的康庄大道,可不是靠这些裙带和市井的偏路子。

央金终归有些妇人之仁,更是因为要为儿子绸缪,而打错了算盘。

“王子,旺堆身边的多吉?”巴朗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地提醒丹泽。

“不着急,既然央金的手伸得这么长,一条隧道都不够她的人过,还要暗度陈仓,那我们静观其变。若真有什么事情,她也就是在自掘坟墓罢了。”

丹泽知道,巴朗说地便是那多吉,屡次被丹泽派去监视的人发现前往一处不起眼的岩洞,又总会消失上几个时辰,终于前几日找到机会去那岩洞里探查一番,发现了密道,预计应该是通往山顶的。

“还有一事,是顿珠府里我们的人,今日才得到机会来报,昨夜旺堆和顿珠在府上密谈了许久。”

哦?丹泽挑起了眉。他缓缓走向书案,将刚才绘好的那幅画仔细放了上去。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抬起眼陷入沉思。剑眉英目,目若朗星,说的大概就是如今这十六岁丹泽的模样了。

“央金看来是真的疯了。”丹泽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地给出了一句结论。

巴朗见王子似乎心里已有眉目,虽不明白王子缘何下次结论,但也自知无需多问。

他只需要听王子的指令就对了。丹泽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的主子不会害他,更不会出错。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松玛似乎惊呼出了声,巴朗立刻疾步走向门口,要去探查是否有什么状况,丹泽也皱起了眉头。

“王子!藏夏的李家兄弟来了!”还没等巴朗出声询问,松玛激动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李家?

景末?景秋?他们怎么会来?

丹泽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连忙放下手里刚捧起的书卷,匆匆走向门口去。

“丹泽!”

一路走进王宫,景末发现这里与宫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那些说书的讲的那些几进几出的深宫估计是中原才有的皇宫吧,古格的王宫依山而建,还是相对简单许多有些像连成一大片的大户人家罢了。

不过他也明白这里始终是宫廷,要谨言慎行,这才一路小心,也不愿给丹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眼下看见丹泽从宫门后露出了身影,他也实在有些激动!这多快要四年了!自从上次雪山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巴朗看到是他们也放下心来,开怀地笑了出来。

李家兄弟大概是这古格王国里,小王子唯二能真心相对的人了。尤其是景末,当时他听松玛说是景末果断割了绳子,为了不连累他与王子而一个人被那山崩雪浪卷了进去的时候,他的心也是揪了起来。

后来景末兄弟竟然奇迹一般地活着回来了,他便觉得这神山有灵,苍穹有眼,定是不愿让丹泽王子孤独自责,才将景末兄弟还了回来。

丹泽见着他们,真是忽觉回到了那无忧无虑地藏夏时光,眼前不禁一阵恍惚。他嘴角有着止不住的笑意,他连忙走下台阶,扶起就要行礼的景秋,又拉住了景末的手,激动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真好!”

巴朗可是第一次见到自家的小王子如此语无伦次过,眼睛忍不住酸了一酸。

“王子,李家兄弟,我们快别站在院子里呀!苏巴刚买了您最爱吃的那家羊肉,正热乎着呢。”松玛见主子开心,心里也欣喜非常,今天这院子里可就像过节了一样!

“对,对!你们快进来说,进来说。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还有你,李景末!当年死里逃生也不知道给我一个信!要不是松玛一直在村外守着,我估计要伤心到今天呢!”丹泽经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一手抓着景末,一手握着景秋的手腕,要拉着他们进殿。

“哈哈哈,是我的错,我的错!我当时能活下来一直忙着跪在祖宗灵前谢天谢地了!”景末收下丹泽的埋怨,他看见丹泽眼里竟泛起泪珠,心里也有些感伤和局促。

那都是四年前了。

那时他们都还只有十二岁,景秋也才将将十五。景秋那时候已经背负起村里的使命三年了,而他后来听了一些说书和坊间故事才知道,丹泽从小在宫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只有他,在父母的呵护下是三人里最无忧无虑的那一个。

而如今一见,三人又都有了自己的成长和际遇,若硬要比较起来,景末还是觉得自己是那个肩上担子最轻的,能力最弱的。

也许是幸运,但他也希望能够为景秋遮风挡雨,为丹泽分忧解难。

丹泽也招呼巴朗坐下,也让松玛苏巴进来一起,围着暖炉吃着羊腿,好不热闹。

席间丹泽看出来景末的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我的定心石。”景末不解地看向他。

“遇见你与景秋之前,我似乎已经活得不像我自己了。而只有做那个最不像自己的人,我才能在宫里活下去。但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会不见”丹泽坦然地说道,“但遇见你们之后,我不再害怕了。”

巴朗也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王子。这是他第一次听王子说自己的心事。

“你们教会我,真实的宝贵和真实所拥有的无穷力量。在藏夏村,我才真正地坦然接受那个也许体弱,也许胆小,也许懒惰,也许急躁的自己。而你,”丹泽想到那场可怕的山崩,“而你被雪浪卷走之后,我便也不再信这神山。”

丹泽过了一会,拿起奶酒抿了一口,“我只信自己。”

他又低下头,神秘兮兮地说,“只是神山将你送回到我和景秋身边,我这下不知道是不是又莽撞了哈哈哈!也许还是要信一信那雪山的!”丹泽大笑。

景末和景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丹泽还是四年前那个会耍孩子脾气的那个小王子。似乎有些事情,真的从未变过。

“所以,你和景秋可是我的定心石。今天你们自己送上门的啊,我可不会轻易放人。”丹泽借着酒劲,袒露了一点点私心。

在这枯燥无趣的王宫里,所见之处尽是勾心斗角和谨小慎微。

景末和景秋的到来给丹泽的心里洒下了一片光,他紧紧,紧紧地抓着。这是他心里唯一的一片温暖和光亮了。

都城外的土路上,阿隐和巴丹走着小路顺利出了山。巴丹第一次出山见什么都稀奇的紧,一路上大呼小叫的。

阿隐揉了揉耳朵,自己怎么带了个话唠出来。不禁双腿一夹,阿喜跑了起来。

“阿姐,阿姐等等我啊!我还没说完呢!”

三十六 终将燎原

再过几日便是央金王后的寿辰了。

景末和景秋还未到来的时候,丹泽便在思索寿宴上到底要送什么。以他的立场,其实送些什么,央金都不会喜欢的,甚至还会贬低嘲笑一番赠与他人。所以丹泽也不想大费心思来自讨没趣。

如今景末景秋来了,丹泽更是想要与他们多欢聚一些时光,难得有机会能够放下宫内的事情一二,他也想要抓住每一个时刻。

当然,该做的工作还是不能停。宫里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眼线网还是日复一日地给丹泽和巴朗传递着信息。

比如几年前就被苏巴收买,被丹泽收为己用的旺堆宫里的一个下人如今就带来了一个颇有趣味的消息。据说旺堆王子最近得一宝物,日夜不离手,也总是会遣开下人才会自己打开来欣赏把玩,十分神秘。

丹泽让巴朗调遣都城中和边境的一些眼线盯紧了顿珠。他觉得这宝物既然出现在旺堆和顿珠深夜见面之后,那线索就一定在顿珠身上。

这不,丹泽正与景秋下棋,景末在一旁院子里和松玛练武的时候,巴朗收集到了信息回来了。

“王子!果不其然!”巴朗气喘吁吁地走进殿内,景末和松玛也好奇地停了下来走上前。

“进来说,松玛,你和苏巴小心守住殿门,也让外面的下人们放机灵些仔细着。”丹泽见状,一挥手让景末进来,吩咐松玛盯住宫殿,此时不得有任何差池。

松玛领命出去关上了门,巴朗有些为难地稍微看了一眼景秋和景末。

景秋在一旁默默地移开了棋局,他也知道巴朗此行回来大概是有要紧事,他起身准备带着景末离开。

丹泽一把抓住了景秋的手,抬眼看去,“无妨。”他示意让景秋和景末坐下,也让巴朗喝口茶水缓一缓。

“无妨,李家兄弟都是我最重要也是最信任的朋友,”丹泽又似乎转念想到了什么,脸色也有些一变,转过身来轻声与景秋说,“只是我不愿连累你们。我令巴朗去查之事,若是给你们惹祸上身,我就难辞其咎了。”

景秋微微低头给丹泽行礼,“王子视景秋为可信之人,为挚友,景秋亦如此。王子不必多虑,景秋愿为王子分忧。”

景末本就为丹泽担心,见哥哥如此,便更加坚定地表态也要留下来,若是还能有帮上忙的地方,那是更好了。

丹泽感动地点点头,不经感慨上天其实待他不薄,给了他忠心的一干手下,更是赠与他两位挚友。他丹泽何德何能,可以与景秋景末并肩前行?

他必不要负了这二人,要担得起如此真挚厚重的情谊啊!

巴朗见此,也不再拘泥,将茶碗放回桌上,与丹泽细细说来,“那日边境有人看见顿珠随同自己的商队过境去到了拉达克王国内,于是也暗自一路追了过去,想要探清顿珠在拉达克的接头人到底是谁。”他说到这里,不经深吸了一口气。

丹泽皱眉,能让巴朗如此吃惊,难道真如他们所料,顿珠能够接触到拉达克王宠臣,次仁将军?如若是此,那麻烦就真的大了。

次仁占堆,拉达克王达瓦贡布的宠臣,是拉达克的将军。次仁这个将军可是名副其实的领兵之才,要比顿珠这个将军强过千倍万倍。也正是有次仁,拉达克的军队才会名震阿里,甚至在整个雪域高原上都有着威慑四方的能力。

“果真是次仁?”丹泽问出声。

巴朗急忙点头,但又微微摇了摇头。

丹泽不解,“有何不对?”

“拉达克的人十分谨慎,让顿珠在山上野林绕了许久,我们的人也差一点就被发现,无法靠近,只能在附近的山头上小心望着。”巴朗虽然三言两语便说清了这秘密跟踪的过程,但当时的惊心动魄却是让身手矫健的他听起来,都要捏好几把汗。

“最后在那山顶上,与顿珠一人见面的,不仅仅有次仁。”巴朗一字一句地仔细说着,上午他听到线人的消息的时候震惊地不能自已,再三与线人确认了有没有看错。这一路上回宫,他都是懵的,只想赶紧报给王子,只有王子才能理清思绪了。

丹泽见他语气,便知道应该还有他们意料之外的人在。只是,巴朗的神情如此纠结,这人难道藏得那么深,我们这半年来都没有想到?

“还有谁?”

“还有,我与线人再三确认过了,还有一位。就是拉达克如今的王,达瓦贡布。”巴朗终于说了出来,他额头上的汗都快要滴了下来。

顿珠一直是古格的亲拉达克一派的首位代表,说起这其中缘由的话,众人包括普赞王也知道他大部分的家产都是得益于从拉达克入雪域山脉以西做的织布和宝石买卖,故都以为这立场大概只是因财而起。

此话对,也不对。

顿珠亲拉达克,起因自然是为了贸易金钱,但最近半年却又多了一丝权势的觊觎在这里面。

自从丹泽发现顿珠最近常常亲自与商队出发,却只在拉达克国内便下马,不再跟队一路西去,便觉得此事有异。遣人小心调查了一番之后,发现这是因为顿珠结交了拉达克的达官显贵,开始频繁出入他们的府邸。

而也正是这半年开始,拉达克频频向古格示好。常常派出使节说是要来古格都城,札不让,体验和观摩一番;又或者是献上山中奇宝或者妖娆舞女。

这个月来,更是提出要向普赞唯一也是最小的女儿,央金王后之女,旺堆的妹妹,扎西洛桑求亲。达瓦贡布亲笔写了一封信给普赞,说诚心诚意地要为父亲犯下的错误道歉,也想要一扫父辈们结下的误会,所以请求洛桑公主能够下嫁于他的长子做正室王妃。

据说普赞王当时在殿内看过这封信后,不禁颤抖着把书信扔了回去,大骂达瓦小人心思,这与当年的拉达克王的卑劣手段毫无区别,便让人把使节立刻轰了出去。

那这样看来,顿珠在拉达克国内的作用和角色是几何,丹泽都不用说,巴朗这个未怎么读过书的武将都能想明白这其中关联。

丹泽曾与巴朗讨论过,也许有些拉达克的皇亲贵胄在为顿珠牵线,用这两国相争的事情许了顿珠什么。只是后来,又发现了央金的家族和顿珠的暗中来往,这样事情又多了一层意味。

央金要权力,要儿子当上王储,坐上古格王的宝座。

顿珠要钱财,要安逸度日,要千秋万世的权势去保证他的奢靡享受。

为此,央金不惜牺牲十二岁的女儿嫁去拉达克那蛮荒之地,嫁给那从未谋面的已年方二十的一位王子。她也不惧怕得罪法王,一封书信勒令旺堆回都城后立刻入宫,不回法王殿。她更不担心普赞王发现她私下笼络朝臣,为王子结党营私。

而如今呢,有了央金做后盾的顿珠攀上了次仁,更是有了资格与达瓦贡布见面。

而这一切计谋的中心,如今有了一个不谙世事,扶不上墙的扎西旺堆。

央金这一步是不是走地太狂妄了!

她如今让旺堆与顿珠见面,便是彻底地把儿子拉了进来。以她老谋深算的性格,必定是所有路都铺好了,才会把旺堆牵涉进来。

毕竟这王位,只能旺堆去坐,不是吗?

这王位,若是她自己可以坐,想必她是连旺堆都可以牺牲的罢。

景末和景秋听闻此事,惊愕地看向对方,沉默不语。没想到这朝局如此风云谲诡,牵涉众多。

古格和拉达克素来不和,几十年前那场边境战事的惨烈老人们都还历历在目,普赞王如今对拉达克的强硬态度赢得了国民的一片赞赏和拥护,却没有想到,古格的将军竟私下与拉达克王有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在深山野林中去谈。

丹泽初听到巴朗吐出达瓦的名字时,眼前一亮,眼里充满了惊讶,担心和忧虑的复杂情绪。只是他略加思考之后,嘴角轻轻上扬,又说出了昨日与巴朗说的同样一句话,“看来,这央金,是真的疯了。”

旺堆牵涉进来,通过次仁联络上达瓦。

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央金拉姆,再也没有后路了。她必须要为她的疯狂付出代价。

而丹泽只需要在这其中添添柴火,这事终将燎原。

三十七 洛桑公主

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景末和景秋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丹泽带来何等影响,而巴朗则是有些不解为何王子又得出了与昨日一样的结论。三人都神色紧张地看着丹泽。

丹泽见面前这几人眉毛都要拧成一团了,不禁展颜,“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巴朗连忙担忧地出声道,“王子,如今这顿珠竟然私下去见那拉达克王,这再也不是什么宝石买卖,这,这会不会是要叛,”巴朗刚要说出那字,丹泽抬起手让他住口。

“不可胡说。”丹泽不希望事情未明了之前,他的宫殿里有任何揣测和可以让人拿住把柄的字眼。

巴朗明白,是他鲁莽了。

丹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也向景末他们说,“近日听城里的牧民农户说王宫北面的雪山上发现了雪豹,不知你们这次还愿意和我一起上山吗?”他笑了笑。四年前的那场登山,如今想来真是有些恍如隔世了。

“雪豹?”景末心里一惊,他并不是想起了四年前那场可怕的雪崩,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想到了阿隐。

一路前往都城来的路上,他都在担心阿隐。当时走得匆忙,未能与阿隐见上面安慰她。若是她独自一人看见那血流成河的景象,不知会有多伤心。

还记得景末初次瞒着家里人,要去逞那登山之勇的时候,未能看清楚是从何处掉入了山谷,与阿隐得以相遇。本来也只是一面之缘,便要各自回家。

可就是那初遇时候,因为一只雪豹的出现,将他们的命运从此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景末不经伸手,去摸还在右脚脚踝处一直贴身放着的那柄匕首,就是这一柄匕首给了他勇气,让他能够挡在阿隐和巴丹前面,独自面对那弓起身子的豹子。也是这匕首,捕到了许许多多的鱼,蘸着巴丹带的盐巴,填饱了他们三人的肚子。

想到阿隐偶尔会羞涩的脸庞,景末的心都要化了。他不紧微微笑出了声。

“怎么?景末你见过雪豹?”丹泽捕捉到了景末细微的表情变化。

“啊,”景末忽然听到丹泽喊他,一时回过神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景秋也扭过头疑惑地看着他,景末这几年几乎都是跟着自己上山的。自己若不在村子里,景末自己进山的话,族人也说往往出去半天就回来了,也并未听说过藏夏附近见过雪豹的事情啊。

景末见丹泽邀请他们哥俩去猎雪豹,想起了阿隐和几年前的事情,心里也稍稍有些激动。他看了看景秋有些不解又有些担心的眼神,心想这时候仅仅把雪豹的事情说一说,应该也无妨了吧。

“哈,也没什么。几年前,在山里遇上了一回。”景末有些不好意思地要伸手去拿茶碗。

景秋听此忽地坐直了身体,扭转过来,严肃地看向景末,“何时?怎么从未和我说过?”

景末难为情地笑了笑,“很早了,那时不愿说出来是不想你担心。后来,也就忘了这事。也是小事。”

“小事!李景末,你竟如此厉害,我扎西丹泽真的是好运气!你单独遇上那雪豹,还能全身而退?”丹泽在一旁听着,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惊呼。

景秋微蹙眉头,景末的反应和说辞,让他不得不想到景末的第一次上山。那时景末私自上山,过了一天一夜才回到村里,只是和望林叔叔说是迷路了,找了一个山洞躲了一夜。那时他便心里起疑,觉得景末似乎隐藏了一些什么。难道真的是那次?

景末第一次上山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还遇上了雪豹?

若他真的只有独身一人,十二岁的景末如何能够在雪豹的爪下逃生,身上还一点伤痕都没有?

莫非,他那个时候便遇到了山隐族的蒙古人?

景秋盯着景末正冲着王子连连挥手,很是不愿意把抵挡雪豹的荣耀拦下来的模样,陷入了深思。

丹泽见景秋眉头深锁,也不希望因为这事让他们兄弟俩尴尬,“景秋,也只有你才能带出来的好弟弟!藏夏村果然藏龙卧虎,那便这么定了,明日咱们就去猎那雪豹去!这样给央金母后的礼物便也有了!”

巴朗听王子这样说,心里不禁疑惑。

打猎雪豹可不是件容易事,往往要兴师动众,数人围猎才能得手。丹泽王子一向不愿意麻烦他人,之前也更是说过央金寿辰的礼物不必多费心思,这会儿怎么?

丹泽刚准备给景秋的茶碗里倒茶,发现巴朗又在右手边一副犯难的样子,他也不禁觉得可爱。

自己这小舅舅,论身手,估计在古格国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有时候这论心思,还是有些太耿直了。

丹泽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准备与巴朗挑明开来,“近日你说旺堆与央金来往并不多,一是父王见到会不悦,更多的也是要防着我从中抓住把柄。再几日就是央金的寿辰了,我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好好讨论家国大计啊。”

巴朗这才有些明白,不禁觉得王子这一步以退为进实属高明。

丹泽要离开王城两日前去打猎雪豹的消息,等会就会传遍宫城。那时,央金也许还会要多想一想,当旺堆这个无脑的人必然会按耐不住,肆无忌惮起来。如今把旺堆放进计划里的央金,便也身不由己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间点上去狩猎雪豹,不是要猎取来送给央金王后的,还能做什么?这一个举动,便是让天下人都要知道丹泽将会呈上的寿礼是什么。

丹泽此刻显得如此胸有成竹,他心里想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呢?若就是这雪豹,那岂不是没了惊喜?

此行更是有第三个目的,那便是丹泽的私心了。

他不想将景末和景秋留在宫中陪着他卷入此事,更想弥补四年前结伴登山出游的遗憾。

“松玛!”丹泽高声喊了一句。

“通知下去,集结十位宫中得力侍卫,随我明日出城狩猎雪豹。此事要让众人都知道,且听得清楚。”丹泽向进来的松玛吩咐了一句,也让苏巴去收拾一些狩猎要用到的衣物和工具。

松玛与苏巴领命出去了之后,丹泽看向巴朗,“巴朗你留在宫中。我只去两日,有景秋景末在我身边,不会有事的。你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他沉思片刻,“一定要在这几日摸清旺堆的宝贝是什么。”

“我并不在乎那宝物是否是要献给央金,更不在乎那宝物有多稀奇。我倒是希望它越稀奇越好,”丹泽怕巴朗不明白他的用意,“这宝物是经顿珠手给旺堆的,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来自于次仁或达瓦的东西。所以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才能有应对之策。”

巴朗深深地弯下腰去,他知道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他必不会让王子失望。

而此时在那高高的山顶上王后的居所里,扎西洛桑正在大发脾气。

“我是不会去拉达克的!我不愿意!你们谁说了都没有用!”“哐啷!”殿内传来东西砸地的声音,还有一个稚气十足的女孩子的叫喊。

央金拉姆午睡起来,刚刚被下人告知洛桑公主已经一路从山腰上的宫殿闯了上来。

她听见主殿里那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禁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央金拉姆今年便要过三十有五的寿辰了,举手抬足颇具风韵,眉眼间现在长满了疲惫和心机,不过隐约间也还是能看到年少时的俊俏模样。

十五岁嫁与普赞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贵族小姐,也曾向往要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肆意纵马,又或者能够陪在阿爸阿妈的膝下做个无忧无虑地小妇人。

只是嫁进王宫,成为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母族的辉煌,儿子的荣耀,还有更重要的,自己在这山顶上俯瞰众生的位置。这都是她非要不可的。

“你在这儿吵什么?”央金起身去了主殿内,刚跨步进去,就差点被飞出来的书卷砸到。

洛桑也被吓到了,本来也只是想要发发脾气。可刚才要真的砸到母后,那可是有着三天的抄经和一周的静坐等着她。

央金看不也看她一眼,拂袖步入殿内坐了下来。脸色好不吓人。

洛桑慢慢地移了过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人们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她灵机一动,猛然扑上去抱住了母后的腿,两手放在央金的膝盖上要嚎啕大哭,“呜呜哇哇哇,我舍不得您啊!!!我也舍不得父王啊!!我一千个,一万个,不一万万个不愿意要嫁给那什么拉达克的什么老王子啊!”

下人们也被公主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过反应过来后便又赶紧低下头,努力忍住笑。

央金娜了挪腿,想把她推开。谁知洛桑抱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放。

“你给我起来!堂堂古格公主,像什么样!”央金用手狠狠地把洛桑拽了起来,她最看不得儿女哭的样子,头疼,简直一个比一个丢人。

洛桑见母后动怒了,连忙实相地站起来低下头去,时不时抽泣一声。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问过你意思吗?这和你无关!”央金挥手,让下人端些茶点上来,午睡起来有着总要吃一些瓜果的习惯。

洛桑见母后严厉非常,也不敢顶嘴回去,只是小小声很委屈地嘟囔了了一句,“是我嫁人,当然与我有关。”

央金听到了,但也懒得理她。

这孩子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懂她是在为他们好呢!旺堆做上古格的王,洛桑会成为拉达克未来的王后,日子也许苦了一些,但这样两个王国都是他们一族的了!这可是多么滔天的权势!

下人将果盘和糕点摆放上来,央金抬起手取了一颗酸梅入口,闭起眼睛要养会神。真是要降一降心里的火气,这几个孩子都不让她省心。若是哪一个能有扎西丹泽一半的努力就好了!

想起那个从来在她面前毕恭毕敬从不出错的扎西丹泽,央金就气不打一出来。

这两年普赞屡屡想要立他为王储,毕竟他也就两个儿子,旺堆是要做法王的人。她可是花了好多口舌才拦下了一次又一次,这倒好,还让普赞觉得欠那小儿子的了,时不时把下面进贡上来的好东西赏过去,真是气人。

再看看旺堆,让他游历回来直接回宫便把他吓得够呛,回来之后就躲在自己宫里一步都不愿意出来,若不是自己亲自写信让他去见顿珠,估计他还是不会出门。

而眼前这个小女儿呢,一点都不明白母亲和兄长的处境,还在这儿由着性子吵得人头疼,等会再把普赞吵过来,那她央金又少不得被普赞骂一顿。

“闭嘴!”央金越想越气,听着那低声啜泣就一阵无名火要从喉咙冒出来一样。

洛桑听见母后训斥,抬起泪眼,委屈地看着央金。

当她第一次听到宫里传言说拉达克来求亲的时候,还嗤之以鼻。父王的态度是有目共睹地,母亲自然也不舍得让她嫁去那贫瘠蛮荒的地方。更何况听说求娶的王子早已有了家室,二十有余,比她大这么多,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只是后来虽然宫里传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母亲的手书竟然来了,信里竟让她做好联姻结亲的准备!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被下人拦了无数次,今天终于逮着机会跑上来要问问母亲到底为何这样狠心。

可是,母亲真的好凶啊。。。

“哭什么?结亲是为你好。你在古格之后顶多嫁给个将军重臣,或者嫁去是边境的大族,哪一个能够是王子?哪一个能让你当上王后?”央金见女儿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禁心里也一软,语气也放地缓和了一些。

“可是!”

“没有可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说你能嫁,你就能嫁。”央金语气一转,又严肃了起来,“也是为了你哥,也为了我,为了我们一族。”

洛桑着急了起来,怎么这婚事还牵涉了这么多人?怎么她好像身不由己,不得不嫁了?

“父王不会同意的!”她喊出来,父王的态度是她的救命稻草,这事情可不像母亲在信里写的那么板上钉钉。

“哼,他?”央金听到洛桑提起普赞。普赞的确是她这计谋里最麻烦的那一步,如今民心所向,让普赞低头就更难了。

不过联姻之事,可大,亦可小。

既然由上而下的指婚行不通,那便将其变小,变得普通,变成只是寻常的儿女之情,又有何不可?

若是儿女之间你情我愿,国民必然也会理解,普赞便也不会去做拆散有情人的恶人。而联姻之后,这风向,就不得不变了。

所以洛桑出嫁,并且是自愿出嫁,是这往后计谋里最关键的一步。

“他同不同意是要看你的,他那么疼你,自然是听你的意思。”央金放下手里的糕点,牵住洛桑的小手,把她拉近了过来,抚摸着她的绒发。

“我自然是不愿意!”洛桑想都没想,就飞快地回了一句。

“啪!”

洛桑捂住通红的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央金。

“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听到不愿意这三个字。你只有愿意,你只能愿意!”央金放下手,挥手让下人带公主出去。

洛桑捂着脸,脑袋里一片空白。母亲从未打过她,更没有如此恶狠狠地扇她耳光。

下人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引她出去,她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殿内深处的母亲。

只见央金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手上又拿起了一枚果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更是看都没有往洛桑这里看一眼。

那个阴影里的人,还是她的母亲吗?

三十八 风云起

洛桑失魂落魄地从山洞里的通道走出来,回到山腰上的王宫里。她是瞒着宫里人出来的,送她出来的那些人都回王后宫里去了,所以此时的她,独身一人。

手已经放下了,但右边的脸还是有些热辣辣地疼。可是更疼的,是她心里。

为了母亲,为了兄长,为了族人,她只有愿意,她只能愿意。

母亲的这些话像魔障一样还在她耳边打转,眼前这道宫墙,竟忽然看上去这么高,又这么长。就像旺堆阿哥的鸟笼一样,困住了这宫墙里的所有人。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洛桑的心声像鼓鸣一样在她内心深处不断地引起回声。可她找不到答案,母后不允许她问,更不会给她答案。

洛桑十二岁了。自小便是生活在这里,她从未觉得像如今这般孤单和寒冷。

她本来去往山顶之前想着若是母后不乐意,她便要下山回来去找旺堆阿哥做救兵。可是现在看来,也是不必了。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甚至想着若是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就不用烦恼要为了谁去嫁给谁这种事情了。

左手边的宫殿内传来一阵欢笑,她站住了。回过神来往里看了看。她看到了苏巴,那这里便是丹泽阿哥的居所了。

古格王宫比起中原的皇宫来说要简陋随意得多,亦不会为各处宫殿起名,都只是按照殿内居住之人来分辨的,时常会在殿外的宫墙上装饰起一些殿主人的收藏喜好,以此来分辨。

比如旺堆的殿外墙上就嵌着佛门八宝,又称八吉祥,便是那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宝幢和**,与旺堆将是下一任法王的身份相得益彰。

丹泽的殿外宫墙上则十分朴素,星星点点地缀了几朵雪莲的图案,据说也是纪念他的母亲。

丹泽阿哥是看着洛桑从小长大的,虽然母后和自己的阿哥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丹泽,但洛桑很喜欢他,总觉得他比旺堆阿哥要聪明多了,对自己又温柔又有耐心。听见他殿里的笑声,洛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

“洛桑公主!”苏巴见到她,大声行礼了一番,也当时提醒殿内的王子。

“嗨!我还想吓吓丹泽阿哥的呢。”洛桑刚准备蹑手蹑脚地凑上去,被苏巴这大嘴巴喊了一声,破坏了她的计划。

“洛桑!咦,你一个人?”丹泽从屋内打开门,嘴角还有笑意。

洛桑伸长了脑袋往里看了一眼,也看不清楚有谁,巴朗也跟在丹泽身后走了出来,向洛桑行礼。

丹泽见洛桑脸上有些红红的,又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了,连忙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

“怎么了?”丹泽轻轻地摸了摸洛桑的头,这孩子,大概是这王宫里最真心实意愿意与他做朋友的了,既不像她兄长那样傲慢无知,也不像她母后那样心思深沉,权欲熏心,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势利。

她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女孩,心思干净明了。丹泽没有得势的时候,她也总是一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从不允许下人对她的丹泽阿哥不尊不敬。

所以面对洛桑的时候,丹泽也总是会露出温柔的一面。

“唔,没,没事。”被丹泽一问,洛桑又想起刚才母后那凶狠的模样,心里一酸。嘴里说着没事,眼泪却吧嗒吧嗒,不停地往下掉。

巴朗在丹泽身后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禁也有些惊奇,这宫里还有人能够欺负洛桑成这样?

丹泽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知道是景秋他们,便也不在意。

“王子,我和景末先回房里了。”景秋见殿里来了客人,也不便再叨扰,拉着景末与丹泽打了一声招呼,便准备回偏殿去。

洛桑泪眼婆娑地沿着声音看过去,她看见了棱角分明的冷俊的景秋,一时间,心都漏跳了一拍。

丹泽也点头同意,并未看见洛桑眼里望向景秋的时候,一闪而过的光。他回头让苏巴随他们一起,也帮他们收拾一些东西出来,明日要带上。

“明日出城?你们要去哪里?”洛桑这才把眼睛从景秋身上收了回来,急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不着急,快进来歇一歇。看你哭地梨花带雨的,若是你宫里人找了过来,那非要说我欺负了你不成。”丹泽笑了笑,拉起洛桑的手带她走进殿内。

“你这是去哪里了?弄得如此狼狈,而且怎么还就你一个人?”丹泽给她递过去一方手帕,又让巴朗去打点水来给公主洗脸。

“也没什么,就是母后说了我几句。”洛桑想到这事就有些烦躁,也不愿再去想它,便挥挥手搪塞了过去。“倒是你可不要瞒我,你明天要出城去?”

“哈哈哈,瞒不过你,明日的确是要出城。”丹泽见她有些心烦气躁的样子便也能猜到一二,大概就是联姻的事情。如果他猜得不错,央金应该是想用洛桑的联姻来扭转普赞的态度,打开她儿子若是想做上王座的唯一一条路。

果然蛇蝎心肠,自己的儿女也被算计地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丹泽微微摇了摇头,只叹洛桑生在了帝王家,又是普赞的独女,也是可怜可叹了。

“去哪里!带上我呗!”洛桑的小脑袋凑了上来,这王宫看着就厌烦,出城这样的好事情,去哪里都可以!

丹泽一惊,连忙挥手,“这怎么可以。我们出城是去上山狩猎雪豹,你去太危险了,不行不行。”

“雪豹?!我见都没见过,是要送给母后的寿礼?”洛桑的心思被丹泽已经转移到那漫天飘雪的雪山上去了,一时间觉得十分新奇。

“是啊,最近都城里有人说猎到过,雪豹难得一见,眼见着要入冬了。拿一块豹皮给母后做些小东西,暖暖手也是好的。”丹泽习惯了,在这宫里除了面对巴朗松玛会直呼央金的名字,或者只喊她做王后,其他人面前还是会称她一声母后的。

“我要去我要去!这宫里我是真的不想呆着了,阿哥你明日带上我,我最近也跟着师傅学了一些功夫,必定不会拖你后腿!你放心!”洛桑连忙拍拍胸脯要向丹泽自荐,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带上她?

这,丹泽一时拿不好主意。并不是要防着她,只是的的确确担心她的安全,若是再因此被央金抓住了把柄可就不妥了。

只是眼前这小姑娘,在王宫里也是出了名的想一出是一出,而且总嚷嚷着要说到做到的,只怕是很难拒绝了。

更何况今天才在央金那儿受了气回来,这时候劝她乖乖回宫里歇着,估计是要比猎一头雪豹都难了。丹泽有点心累。。。

罢了罢了。既然她是与拉达克结亲的重要筹码,把她拉拢过来,掌握在自己手上也总会好一些,此行并不危险,只是给宫里的人做一场大戏罢了。

丹泽好不容易搬出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自己,无奈地笑了笑。

洛桑一见丹泽苦笑,便知道有戏了。“太棒了!就知道丹泽阿哥你对我最好了!”她开心地蹦了起来,一把抱住了丹泽。

“我这就回宫去收拾东西,明早破晓的时候便来找你!你可不准不等我,悄悄咪咪地就溜出宫去啊!不然我可就要生气了。”洛桑刚要跑出殿门,又回头“威胁”了一下丹泽,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出去。

巴朗进来,担忧地看了丹泽一眼,丹泽也只还是苦笑,吩咐了句,“加派几个人手,务必护得公主周全。”

而札不让都城外的荒茫大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骑着马不疾不徐地往都城赶去。

阿隐隐约记得阿妈和她说过去拜见这古格王时候的情景。阿妈描述都城繁华的时候,眼里也有些向往,说起那都城里藏人的装束和铺子里买卖的那些货品时,语气中都还流露出一些惊奇。

如今她也踏上了这一条进城的路。只不过总觉得有那么些不一样。

也许是她灵瞳的苏醒让她变成了这百余年来最重要的一任山隐族长,也许是她此行怀抱着一个重要的决定,又或者,是因为她此行身后还跟着一个甩也甩不掉的话痨小尾巴。

“阿姐阿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巴丹扯着嗓子问了一嘴。

阿隐在前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这个时辰里巴丹问地第无数遍了!她晃晃脑袋,当作没听见。

“阿姐阿姐,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们。”巴丹策马上来,凑近了阿隐信誓旦旦地说道,说罢自己还往身后看了几眼,心里始终有些七上八下的。

“嗯?跟着?”这句话是新的,没听过,阿隐勉强被吊起了兴趣,勒住阿喜,回头仔细看了看。

风沙较大,这路途又蜿蜒众多,她不得不用起双目之灵勘察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远处的确有一些人,不过都是赶着马车或是货物的,远远地倒也看不清双眼,便谈不上看出他们有什么心思了。

一路上也没见过木吉拉松和隐卫提到过的夏人,不过按他们所言,这夏人也来到雪域有近两百年了,穿着和举止估计也早已和藏人分不清了。

“你这小脑袋,往四处看怎么就不看路呢?”阿隐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巴丹的脑门,让他不用紧张,快到前面去给阿姐开路。

巴丹欢呼了一声便跑到了前面去,又去看那眼前的风景去了。

阿隐让巴丹去前面,也是还有一些不放心。她殿后,应该能更敏锐地感觉到是否有人盯着他们,安全一些。

她刚没有找到,但并不代表巴丹的感觉就是错的。虽然刚才收了眼神回来之后应该要放下心来才是,可不知怎么的,阿隐也始终觉得在某个地方,有一双眼睛一直追着他们。

就在阿隐刚才的视线里,远处一座极其普通的山坳中,有一人极其安静地趴在那里。哪怕是有人从这山坳里走过,从那人身边走过,也许都发现不了这人的存在。

他等了一会,迅速地抬起头望向阿隐和巴丹的方向,确认他们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前行了之后,猛地爬起来往山后面跑。

那里他解开了拴在这里的马,收拾干净岩洞里一些生活的痕迹之后,立刻翻身上马低喝一声,便往中原云南的方向去了。

他是元朝粱王瓦尔密派出的密探。

这是公元1371年的冬天了,北元在漠北草原上苦苦地守着,云南的粱王不屈明朝招抚,要誓死效忠元朝大汗,也依然在镇守着云南地区。可就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夏日里,粱王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礼。

有一位叫做忽日勒和克的中年男人徒步走到粱王府前的时候,已经是双脚的血泡都要磨破了,衣服也残破不堪。若不是他用蒙语高呼蒙古王室的名字,早就被府上的家丁轰走了。

此人声称自己有着能够帮助蒙古复国的大秘密,一定要求要见到粱王,这秘密也只能说给粱王听。粱王瓦尔密征战多年,也根本不怕这样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便把他召了进来问了几句。

这一问,可真的是问出了惊天的秘密。

忽日勒和克,就是巴丹的阿爸。

勒和克一心想要回到自己的国土,却不想路过古格的时候才听闻元朝覆灭,中原竟早已改朝换代成为明朝了!这才当下转变了念头,寻到现在还坚守在云南的粱王府邸,将阿隐的身世,和阿隐灵瞳苏醒的事情全盘说与了粱王!

勒和克并不知晓灵瞳的全部秘密,但那能够看透人心的双眸在他看来便已经是惊人的神迹。更何况被赐名阿隐,木吉拉松说过阿隐将会与监国公主一样有着护国之威。那这样的秘密,够不够格给他自己换来一个栖身之所呢?

粱王听了勒和克的故事之后,将自己关在屋里足足关了两日!

瓦尔密自幼听族里老人是传过一些被尊为长公主,或是监国公主的阿剌海别吉的传说,只是她竟然悄悄藏了一支子嗣于这神山雪域之中,而且竟然似乎又有后人完整继承了她的血脉和神能!这一切,这一切都太震惊了。

若真是如此,那元朝复国有望!

于是粱王秘密派出了一枚暗探前往勒和克所说的山隐地区,要去亲眼证实这位阿隐姑娘的存在。

暗探才刚到山隐,第一眼便就看到了阿隐用灵瞳探病,又用灵力去疗愈别松姨的顽疾头疼的样子!当下便觉惊异无比,记录了下来,又想再多观察数日的时候,发现阿隐和巴丹出山了。

这不,在山里俯下身子一动不动,才能逃过阿隐时不时回眸的探视。今天这暗探终于摸清楚阿隐他们的路线了,原来是要入札不让!

他也达成了探密的任务,此时就只剩快马加鞭地回到云南,告知粱王了。

三十九 要做古格的王

天刚刚破晓,洛桑就悄悄拿着自己的小包裹翻自己的窗户跑了出来,她可要早早地去找丹泽阿哥,不给他们一丝丢下她的机会。

丹泽正在景末景秋的房里和他们商量着,这一次狩猎雪豹其实更多的只是一次出游,只是借了这么一个名头,最后若是能带回来一两只豹子是最好,若是带不回来也并不可惜。

景末开口,“听说在古格的文化里,雪豹是山神的狗?”似乎还有些神圣的意味。那他们到底该不该去狩猎呢。

丹泽明白景末的意思,“是啊,在我们藏人的传统里的确是这么理解的。不过西山上的豹子最近据说多次叼走牧民的羊羔,若是我们去除掉一两只,也并不是坏事。”

景末这才放心下来。狩猎雪豹对于藏夏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忌讳,但若是会影响到丹泽,那便不好了。

景秋在一旁默默听着,看见弟弟开始不动神色地照顾别人了,心里也有些安慰,也许他也应该是时候放手了,让景末自己去成长。他一定可以的。

“丹泽阿哥!丹泽阿哥!”原本静谧的院子里,洛桑的两声嗓子惊起树桠上正在休憩的一从鸟。

“啊,对了,你们也和我来,今日还有一人也要与我们一同出行。”丹泽听见洛桑的声音,这才想起她来,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脑门,让景末景秋跟他出来。

“来了来了!洛桑过来。”丹泽走出去向洛桑招了招手。

洛桑伸了伸小脑袋,看见昨日遇见的冷峻的帅气小哥也正站在丹泽阿哥的身后,不由得小脸羞红了起来,脚下也变得欢快了。

“景末,景秋,这是扎西洛桑,我妹妹。是个顽皮的小孩儿,这回要跟着我们一起,也还请你们多照顾了。”丹泽正式地向李家兄弟介绍洛桑,也为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感到抱歉。

“洛桑!这是李景末,这位是李景秋,都是你的阿哥。这两日我们一起出去,你可不要乱跑,路上危险,一定要时刻在我身边,或是这两位阿哥在身边才可以,知道了没?”丹泽故作严肃地叮嘱洛桑,这个小丫头淘气的很,此行还是要多多注意。

松玛带着十五位身强力壮的侍卫和数只猎犬,早已站在殿外马车旁等候了。本来找了十位,后来听巴朗吩咐公主要来,便又去寻了五位。他这一搜寻,按照王子交代的,几乎弄得王宫人人皆知丹泽小王子要出游两日狩猎雪豹去了。

这不,旺堆宫里听了这消息,今天等丹泽前脚一走,旺堆后脚便准备上去山顶找母后去。旺堆这些小心思也都传到了丹泽宫里。

巴朗倚在殿门上,望着王子坐进了马车,景秋扶着洛桑上车,心想我家王子果然厉害,算无遗策。

马车一行,走到西山上报告有羊羔丢失的牧民家附近的时候,已是下午了。车里的众人这才下来,踏上了草地,望着着一望无际的山谷和四周高耸入天的岩石峭壁,四个人都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广阔天地才是雪域,这无边无际才是神山啊!

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暖了每一个人的心,也照亮了四周的岩石和草甸。这里山腰上有座古寺,至今也还有僧人在里面参法辩经,据说这里有条石道也是古老的唐蕃商道。

若是能登上这雪顶,往四周眺望,便能看到这里石山嶙峋,正是雪豹最爱的栖息地。而有条蜿蜒的河道在这起伏的神山山脉中穿梭到天际。

找到当地的牧民打听才知道,因为这里石山与草甸交错充分,所以时常能看到雪豹,狼,甚至有棕熊的踪迹。最近这半个月,放出去的羊羔常常少一个两个,跟着出去才发现是被豹子叼走了。

稍作休息之后,丹泽便与景秋商量制定了登山的路线,而松玛带着侍卫和猎犬找了一位当地的牧民,准备主要去寻雪豹。

这些洛桑可着急了,帅气的阿哥要去和丹泽阿哥去登山了,可是她又没有见过雪豹,更是没见过狩猎的样子,她都想去,这可怎么办啊~

“洛桑不急,今日你先随我们登山,这山顶不高,一个时辰左右便能够下来,倒时候我们会与松玛汇合一起去看看那豹子。”丹泽笑着摸了摸洛桑的头,她着急地小脑袋扭来扭去一时看看景秋,一时看看松玛那边。

这一路上虽然大部分时候,大家都在各自休息,可丹泽却实实在在地看见洛桑的眼神一直往景秋那儿飘着。

这小丫头片子,难道还看上景秋了?

景秋独自稍微往山上走了一会,这才回过头来和丹泽确认了路线。景末心里暖洋洋的,景秋就是一直都是这么可靠。有他在,景末似乎不会有任何担心。

“好!那我们就不浪费时间了,这就上山。松玛!你照顾好牧民师傅和大家!”丹泽挥着手向不远处的松玛吩咐了一声,松玛远远地应了一声。

依然是四年前的那个顺序,景秋开路,丹泽随后,景末殿后,只是这一次丹泽地身后,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洛桑。

于是这本来是一场怀旧和重温四年前彼此相遇的登山,变成了洛桑带着三位阿哥的第一次出宫郊游。

“丹泽阿哥,我能走你前面吗?我,我有些害怕。”还没走几步,洛桑便兴冲冲地想要更靠近景秋一些,也不等丹泽答应,便不由分说地将丹泽挤在身后。

景秋回过头来,见洛桑抬起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也不便说些什么,“跟紧了,这里要小心。”

“嗯嗯!景秋阿哥,你是经常登山吗?”这孩子平日里也不曾登山,怎么第一次登山气也不喘,人也不累,倒还精神得很。

“嗯。”景秋在前面仔细看着路的状况,漫不经心得应了一声。

“这么厉害!你和丹泽阿哥是怎么认识的呀?你是丹泽阿哥的侍从吗?我怎么从未在宫里见过你?”洛桑紧紧跟在景秋身后,一蹦一跳地,开心极了,心里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要问景秋。

“洛桑!”丹泽咳了两声,让洛桑不要问这么多,景秋现在哪有什么精力来答复她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无妨,”景秋的身形顿了一下,回首与丹泽说了一声,才又转过身去继续前行,空气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后,只听景秋的声音在前面响起,“登山认识的,不是侍从。”

洛桑心里隐隐有些激动,景秋阿哥回她了!哪怕丹泽阿哥不让她说话,但景秋阿哥说了无妨!看来他还是不讨厌自己的嘛。

这是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坡,山顶也并不高,平日里牧民为了赶自家的牦牛和小羊也会翻过山去。不过在这冬日里,山顶上也已经积上了不薄不厚的一层雪,还是颇有一些雪山登顶的意境。

刚登上山顶,就听见不远处的山腰上猎犬狂吠,雪豹来了!

洛桑有些新奇又有些紧张,半山腰处地松玛一群人离他们也并不远,若是猎犬围起来追赶那豹子,能跑到他们这边来也不一定。

丹泽轻轻地护住洛桑,也有些在意地往山下探去。

是了,松玛与那些侍卫一起跟在猎犬身后,正形成一个包围圈,而那圈子里面有一个行动敏捷的白色身影,正是一头雪豹!

景秋也看见了,不过他立刻抬起眼警惕地开始观察四周。丹泽注意到景秋的动作,不禁低声问他怎么了。

景秋也轻轻地示意景末过来,到他的身边来,一边说,“牧民说这个月来丢了几只羊羔了,这应该是一群雪豹。”

景秋的话提醒了大家,丹泽心里一紧地同时也不由得佩服起景秋思考缜密,遇到事情沉着冷静。看来景秋四年前就能够是藏夏村子里最优秀的少年,四年后也必然还是。

他们四个人在山顶逐渐靠近围成了一个圈,将洛桑护在最里面。

“在那儿!”景秋出声提醒了一下丹泽和景末。

果不其然,就在不到一里之外的岩石顶端上,有两只身形已经接近成年的小豹子正躺在那里,紧紧盯着山腰上他们母亲的情况。这雪山上一般都是母豹子带着自己的幼崽独自成为一个群体迁居和狩猎。

谈话间,那两只小豹子也已经站了起来,微微弓起了身体,似乎是感受到了母豹的危险。

其中有一只忽然转头看向景秋丹泽的方向,背上的皮毛也肉眼可见地立了起来。

丹泽习惯使剑,可就在登上之前解了下来交给了松玛,以防他遇见豹子。这下丹泽身边只有一把随身的藏刀,和送给景末的那一柄类似,都是拉孜手作的锐利无比地藏刀。

景秋则善用一把短刀,从不离身。如今他已经将刀抽了出来挡在身前,并且慢慢地把丹泽也护在了身后。

这一下,丹泽洛桑和景末便都被他护在身后了。

哥哥抽刀挡在身前的这个背影,景末看的太多了。他是景秋的小尾巴,从小就被哥哥护在身后,这一次,他也想要保护景秋!景末伸出左手抓住景秋的手,景秋回过头来用眼神命令他回去,他也坚定地看着景秋,告诉他相信我,我们一起。

洛桑见景秋危险,本来也想要冲上去护着他,硬是被丹泽拉住了。这个时候,洛桑不能出一点差错。

丹泽见李家兄弟又一次将危险挡在外面,不禁心生感动,也短短地闭上眼凝神了一瞬,他扎西丹泽今生有李家兄弟,真的是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若是上前,景秋定是不让的,他只能想别的法子来化解眼前的危机。小豹子终归只是小豹子,看见他们三个高大的少年护着一个女孩子,应该是不敢上前的。

那么问题就出在那头母豹身上了。

能将两头小豹喂养到趋近成年,那这头母豹的战斗力自然是不弱的。趁着景秋他们防着小豹子,丹泽仔细观察了一下山腰处松玛他们的围猎。

这群侍卫毕竟也不是天天在这雪山高原上守豹子的猎户,平日里只是伺候王宫里的显贵们罢了,虽然拳脚功夫了得,不过对这豹子,似乎也无从下手。

如今要么立刻拿下母豹,要么将这豹子赶走,这两只小豹子也才会退去。

丹泽抬起手指放在嘴里吹响了一声悠长的哨子。这是让松玛行动的哨子。无论如何,现在立刻行动!

松玛得令,指挥侍卫和猎犬缩小包围圈!

只见那雪豹似乎是意识到了危险,也急燥起来,猛地弹起身体往那峭壁上跑去,猎犬也跟了上去,但人去没办法像它们那样飞檐走壁,于是也只能笨拙地在后面赶着。

它是要逃回小豹子所在的高地!若是她到了那里,离景秋丹泽他们就近了!

松玛一眼看出了王子的危险,立刻吹向嘴边的口哨,让猎犬上前断了它的去路,把它往下面赶。

只见那母豹子别无他法,猎犬数量众多,齐齐咬上来的话也是令它害怕的。只能转头往山下跑,山上的两头小豹子焦虑地在原地踏着步转圈,也并不在看向景秋他们。

猎犬赶着母豹子往河道深处去了,侍卫们也追了过去。那两头小豹子见母亲不见踪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景秋他们,便头也不回地也追着母亲跑下山去。

丹泽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母豹子将将就要上来的那一刻,真的是令人胆战心惊。

洛桑紧紧抓着丹泽的袖子,小脸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在山顶上被冻得煞白。

景秋将刀收起来,拍了拍身边景末的肩膀。

我这弟弟,是可以独当一面了。

洛桑看见那豹子不在了,山腰处的松玛他们也跑远了,这才反映过来,连忙走上前扯住景秋的袖子,“你有没有怎么样?还好吧?”

景秋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小姑娘这样缠着,藏夏村子里都是弟弟,妹妹景合也是个羞涩内向的性子,他一时有些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洛桑过来,景秋没事,你放心。”丹泽明白景秋的尴尬。他也从未见过景秋是如何待姑娘家的。不知道话极少的景秋,面对姑娘的时候会不会还是这么面冷心热,一字千金的。但现在,还希望他不要讨厌洛桑。

洛桑见景秋蹙起了眉头,心里有些慌张,也怕他嫌弃自己,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想了想还是放开了,站到了丹泽的身边。

“这山顶上的风景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呢,”丹泽想要尝试放松一下大家的心情。

他目之所及,竟似乎是无穷尽的雪山山脉,这份广阔,着实让他大悦,这才是他在王宫里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目的啊!

要做古格的王,不仅仅是为了将央金和旺堆踩在脚下,而是为了这苍茫无垠的天地啊!

四十 留在王城

四人在山顶上逗留了一会,便准备下山了。这山上的风景固然好,只是寒风凛冽,冻得人瑟瑟发抖啊。

回到半山腰上的牧民家里,松玛他们也还没有回来。洛桑此时也不愿再嚷嚷着要去一同围猎雪豹了,仅是刚才那两只小豹子的凝视就让她吓得不轻。

牧民的妻子抱着一个奶娃娃正在为王子和众人烹着酥油茶,在着牦牛毛编织成的帐篷里坐着,果然是暖和许多。

景末碰了碰景秋的胳膊,问他,“若是那母豹子被猎住了,那两只小豹子能够生活下去吗?”

景秋见弟弟眼里有些不舍,心里也一软,拍了拍他肩膀,“能的。万物之间皆有竞争,但也可留由天择。”景末仁善,有这样的担心自然是正常的,只是这世界上的事情,又岂是一句两句可以解释得清楚,又或者是他一念之间可以改变的。

母豹子为自己和孩子猎取了羊羔,那羊羔的母亲又去找谁要回自己的孩子呢?扎西丹泽用这雪豹的皮和性命给自己铺了一条路,可是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也还是生存罢了。

景末仔细听着堂哥的话,眼里的白翳一闪一闪的,许是因为火炉里的火光罢。他似乎点了点头,明白了些什么。

丹泽听见他们的对话,也不由得沉思了一会,又随机自嘲地笑了笑。

洛桑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凑在丹泽阿哥旁边,捧着酥油茶,可是因为太烫了也只能伸出舌头一点又一点地舔着,像只小猫在喝水一样。

“景秋说得对,我们人都有这么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那想必万物也都是有这样一条规律的。若是旺堆在这儿,估计要说因果轮回哈哈哈。我虽不信法王的那些说教,但我也明白种瓜得瓜,今日我若欠了这雪豹的,必然也会在别的地方要我还回去,我随时准备着。”

丹泽看得很开,虽不是佛教信徒,但也觉得因果轮回,屡报不爽。也许今日的围猎,是什么别的地方欠了他的要还给他,又或者是他种下一个新的因,后日也必然要得一个果。

总归是还得清的。丹泽也并不贪婪,他只是要去夺回那属于他母亲的清白和尊重,要去得到一个他该得的东西罢了。丹泽不怕,他的命都是这古格的,他终归还得起。

洛桑听见丹泽说起她哥哥,小脸蛋立刻就脸色难看了起来。

“洛桑,今日见到这雪豹了,如何?”丹泽余光撇见她听下了喝茶,便想着也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

“不如何,可怕得很。”洛桑没好气地嘟囔着,把茶碗放回了桌上。

“哈哈哈,原来我们宫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洛桑,胆子似乎没有那么大嘛!”丹泽大笑,洛桑吃瘪的样子真的太可爱了,忍不住多逗了她两句。

“哼,你就会笑我。你们怎么都要欺负我!”洛桑可没有心情开玩笑,母后欺负他,旺堆阿哥指望不上,怎么丹泽阿哥也来取笑她!所以她胆子小,还不能有脑子,必须得嫁给那个拉达克的什么狗屁王子吗!

她气地跑出了帐篷,一个人气鼓鼓地跑到不远处的草甸上。可跑了出来,发现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这下该怎么做,索性蹲了下来,忿忿地揪起身边的小草,不想理会任何人。

丹泽担心她安危,也连忙跑了出来,景秋不放心他俩,也跟了出来。景末正在低头喝茶,一个没留神,帐篷里三个人都不见了。

“是阿哥错了,洛桑可是我们古格最勇敢的公主,怎么会胆小呢。”丹泽在草丛里找到洛桑这个小团团,走了过来。

洛桑扭过身去,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她是在对自己生气,连一个小豹子都怕,还怎么能够坚持自己的婚姻大事。她原来也就是这么一个胆小普通的人,很有可能最后会真得听母后的话嫁去拉达克的人!

这样的认识让她感到害怕,她对自己愤怒啊,可是又那么的无力。这样的无助让她泣不成声。

“好啦,宫里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你都可以和我说。你一个人面对不了,还有我啊?”丹泽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揉着她的头发。他知道洛桑为何这样伤心,一定是想到了自己要嫁去拉达克的命运罢。

“没事的没事的,我是你的丹泽阿哥啊,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再说了,这不还有景秋阿哥呢?”丹泽抱着洛桑,还转过去看了看景秋。

景秋眉头微蹙,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洛桑听了这句话,倒是立刻把头抬起来了。她挣开丹泽的手,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呢,就扑闪着眼睛拉住景秋的袖子,“真的吗?景秋阿哥也会陪着我吗?”

景秋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丹泽倒是看见洛桑的举动有些头疼。洛桑若是真喜欢上了景秋,这可真的是乱了,乱了。

洛桑见景秋不回答,“你既然不是丹泽阿哥的侍卫,那我想让你来做我的侍卫!我宫里正好缺你!”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正好缺你?丹泽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见景秋为难,准备上去拉开洛桑。

“公主厚爱,景秋实难从命。”景秋出声了,丹泽也一愣,没想到景秋回绝地如此果断。

洛桑的眼泪正要又嘀嗒下来的时候,景秋又开口了,“景秋愿做丹泽王子的侍卫,尽心尽力辅佐王子。”

丹泽上前正准备拉开洛桑的手就这么停在了空中。

丹泽心里狂喜。景秋愿来我身旁?!

丹泽早就有此心,景末年幼且仁善,若是留在身边,也许对丹泽对景末都不是一件好事。但景秋智勇双全,心思深邃且细腻,必然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伙伴。

但藏夏人世代守村,极少有真正出了村子在外面成家立业的,似乎这是他们的一个规矩。所以他也不便提出,让景秋景末为难。

而景秋的眼里充满了坚定。扎西丹泽是他认可的王子,这也是他思索许久,给出自己的另外一条路。

景秋并非对追逐权势,只是在村子里继续蹉跎岁月,夹在自己的人生价值与村子里的百年余仇之间,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决策。更何况父亲望宗也有意为他准备亲事,只是他也无意按照安排成婚。男儿就该志从己心,志在四方不是吗?

而今日在这雪山顶上与丹泽和景末并肩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时教过他的高僧留下来的那句话,“夏逝入秋。”

也许是时候放下西夏,放下藏夏,过好他景秋自己想要的人生了。

“好!景秋你愿意来,真的是我财富!更是我最大的收获!”丹泽有些惊喜地语无伦次,使劲拍了拍景秋的肩膀,一把把他搂过来。

景末站在不远处的帐篷口,见丹泽大力拥抱着景秋,洛桑在一旁不知是喜是悲的样子,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啦?!”

“景末!快过来!!”丹泽见景末伸长了脑袋,赶紧招呼他过来。

“景秋今日起就要做我的贴身护卫了!将与我并肩战斗了!我还一直担心他不愿,没想到啊!!”还没等景末走近,丹泽就迫不及待得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景末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什么?景末睁大了眼睛望向景秋,堂哥要留在王城?

景秋也毫不避让地回视景末,让他莫担心,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和景末单独说几句。”景秋拉开了景末,走到一旁,“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景末眉头拧紧了,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留在王城,卷入朝政,不再回藏夏,之后也许就要定居都城!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吗?

“景末,这是我想要的。”景秋明白弟弟的担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搭在景末的肩膀上。

景末抬起头,这是景秋想要的?

“那日在羊肉铺子你问过我,难道在村子的仇恨和自己内心的选择中没有第二条路了吗?”景秋不再看他,而是垂下眼转过身去,望向那夕阳里想被洒上了一层金的雪顶。

“这便是我给自己寻的第二条路。我自十二岁便知晓了家族密辛,近年来始终备受挣扎。但我找不到解决方法。”

景末望着景秋的背影,并不作声。他明白,知晓秘密这么多年来,哥哥内心的疑惑和痛苦一点都不比他少。

“但你也许可以!”景秋转过来,坚定地和他说。

景末不解。

“这么多年来我们未曾有村人真正找到或是与山里的蒙古人交流过,甚至连他们在雪域这里叫做山隐一族都不知晓,”景末苦笑,“那么更枉论要如何去解决两族人之间的仇恨与过节了。不过你是知道的,而且你是在不知晓任何秘密的时候,与他们成为了真正的朋友的人。”

景末低下头,的确是这样。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内心苦苦煎熬。

“也许转机就在你身上。而你,”景秋温柔地轻拂了一下景末的头毛,“而你,已经准备好了。”

高原上总会在傍晚时分起风,将草甸吹地倒伏,也吹起松松软软的雪花。

景末看向堂哥,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景末你可以的。所以我也想放手让你自己去面对,你如今已经可以在雪豹面前也护着我了,不是吗?”景秋难得说这么多话,语气更是如此疼爱。

景末一直都明白哥哥对他的守护,他也的确想要不再做景秋的小尾巴,而是做那可以去为景秋遮风挡雨的人。如今哥哥有自己想去做的事情,不正是藏夏人为自己而活的开始吗?

景末点点头,抱了抱景秋。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景秋说的话,做出的选择,从未错过。他信景秋,必然就会一直信下去。

四十一 寿辰吉宴

央金的寿宴摆在了山腰处的大殿里。

没有放在山顶上摆宴,一个是因为上山的通道仅有那山中一条,众人上山朝拜有些不便,更可能会破坏通道,二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古格王宫里的大事皆会在山腰大殿里举行,更显得央金拉姆的地位崇高。

此时殿内已经换上了红橙色为主,再配以大面积石绿青金等冷色调的图案壁画,以凸显出皇室王家庄严又浪漫,悲壮又英勇,阳光与阴柔的审美风格。且这壁画若仔细看去,更是要惊叹于画匠的工笔细腻,一丝一毫的墨线勾勒和其中轻柔丰盈的填彩,实在让人拍案叫绝。

丹泽洛桑和景秋景末他们于昨日便回到了宫里,今日景末便准备出宫独自回藏夏,而景秋也已经书信一封解释了他要留下的原委,会由景末带回去。信里自然没有写出景秋的一些真实的想法,不过是写了一些冠冕堂皇想要建功立业这样的场面话罢了。

洛桑后来见到景秋成了丹泽的贴身护卫,虽然只有一点点不开心,但总体来说还是非常满意的了。若是想见,那也是天天能见的人了!

丹泽带着景秋和巴朗入席,已经坐下地一些人见着丹泽身边多了一个生面孔,也不由得往这里多看了几眼,旺堆则是鄙夷地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本来跟着旺堆入席的洛桑见丹泽和景秋来了,便拎着裙角蹦蹦哒哒地跑过去了,硬是要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侍女们拦也拦不出。

顿珠倚着扶手,懒懒地靠着,见洛桑跑走去粘着丹泽身边的新人,眯起来的眼睛里稍微闪过了一丝玩味的精光。他往身边的旺堆那儿扬起了下巴,“咦,这洛桑公主似乎是认识丹泽王子身边的新红人啊。”

旺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理睬顿珠的调侃,“公主岂是你这等人可以随意说起的!不知所谓。”

顿珠脸色一变,旺堆身后的多吉连忙给顿珠作揖赔罪,才堪堪忍住怒气,也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旺堆。

宾客依然到齐了,普赞和央金携手入了大殿,坐下之后,礼官便吹响号角,宣布吉宴的开始。

十名女子掩面,着披肩,手拿彩绸,漫步上到殿中,随着低音鼓点的响起,开始稳重又轻盈地开始这藏区流传千年的鲜舞,有时也写作玄。古格宫廷里传统地是有十三段玄,舞姿生动,表情怡然,动作典雅。

只是有许多人的心思并不在这身形优美的舞蹈上。

央金举杯敬向普赞,推杯换盏中含笑说了些什么,普赞听罢似乎并不赞同,脸色忽冷,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便放了下来。央金神情一滞,忙又凑近了上去说了许多好话似的,普赞的脸色这才有些温和。

顿珠举起杯子,透过舞女的身影,遥遥地给丹泽举了个杯,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些戏谑。丹泽也并不在意,浅浅笑着举杯共饮。

洛桑小心翼翼地看着身边的景秋,轻声问他饿不饿。景秋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舞蹈散去,宴会也就正式开始了。旺堆第一个起身走到殿中,多吉捧着一个木盒站在他身后。

贺寿辰,送寿礼的时候到了。

丹泽微微转过去给巴朗点了一个头,巴朗便领命将等会要呈上去的礼物拿到了跟前。

“旺堆祝母后万福金康!这么多年感恩母后辛勤照料陪伴父王与小儿和妹妹洛桑。旺堆给您行大礼了!”只见旺堆跪了下去,要去行那三跪九叩之礼,央金拉姆的脸上写着无比的安慰和满意。

洛桑倒是坐在丹泽身边,使劲往后缩着,希望所有人看不见她才好。

多吉的礼物打开,是一颗竟有拳头大小的悬珠!

通体碧绿,圆滑而光润,在盒子里,若轻轻掩上绒布,则浑身发亮,竟还有一层绿色一层淡蓝色的两种光晕,如同一颗珠光宝气的亮闪闪的翡翠。旺堆又让众人将大殿的窗户遮掩,这一颗悬珠发的亮光竟照亮了整座大殿!

众人感叹不已,央金和普赞也略显惊讶,令人赶紧呈上来。

“旺堆虽在外游历说法数载,但时刻不敢忘了父王和母后的教导,于是在各个地方总会想要寻一些宝物回来献给父王和母后。”旺堆见众人的反映皆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不经洋洋得意地低下头更是自夸了一番。

央金听到此话,心里一沉,连忙看向普赞的脸色。果不其然,普赞听了此话眉间一紧,她最近才有些醒悟知道普赞并不喜欢旺堆这么说。

这儿子从小便是那法王的继承人,虽有过不舍,但若是下任法王出自王宫,对普赞政权的巩固也是好事,于是也顺水推舟地赞同了。

只是,这旺堆若身在法王殿,却还不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认真学习,做好天下僧徒的追随典范,仍然一味地往这王宫靠拢,只怕会给王宫带来负面作用!

真是个没头脑的王后教养出的好儿子。也不知道法王看上他哪一点!不过法王也是呆痴之人,看对眼了也不一定。普赞心里冷笑一声。

旺堆正低着头等父王母后的夸赞呢,却不料迟迟等不来那预想中的奖赏,不禁微微抬起了头。央金这时候赶紧圆了个场面,“我儿有这样的孝顺心思实在是令人宽慰,看来也是法王教导有方,改日法王出关,我们也该请他来王宫坐坐。”

这一下将旺堆的所为都推在了法王身上,应该好些了吧。央金迟疑地看了一眼普赞,挥挥手让旺堆赶紧入座。

丹泽将这一系列举动都收入眼底,心里不禁冷笑了两声,现在才反应过来普赞的心思是不是有些太迟了呢。

只见他拂袖起身,带着巴朗走入殿中,向父王行礼。

“丹泽给母后贺寿!祝母后父王万寿无疆,福泽绵延!佑我古格,佑天下子民!”丹泽跪下,给央金普赞嗑长头行大礼。

众人皆知小王子丹泽前两日去西山猎雪豹,便此时也都心知肚明,觉得这巴朗手上捧着的应该就是那雪豹皮毛了。只见那盘子里还露出一截豹尾,那便更是毫无惊喜了。

“听闻丹泽你昨日刚从西山回来?”央金拿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回母后,是的。”丹泽起身,并不在意殿内在座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也不给我一些猜的乐趣。那这寿礼,大概就是那雪豹皮毛了?”央金微微笑着,语气里却是冰冷非常。直接点破,并不在乎要给他留什么颜面。

丹泽浅笑,“母后聪慧异常,儿臣自然是瞒不过的。”他揭开了巴朗手上那托盘的遮布,果然是一只完整的雪豹皮毛!此雪豹之大之凶猛,哪怕是仅剩一层皮毛,暴露在大殿之内时,众人还都是被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硕大的头颅,明亮的眼睛,锋利的牙齿和爪子,都让人感到威胁,不禁脊梁上爬起丝丝寒意。

景秋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解。这只豹皮看上去并不像他们前日看到的那只母豹子。那只母豹子远远没有巴朗手上的这只大。

洛桑则是怕地早就把头扭了过去,身子悄悄地凑近了景秋,不由自主得颤栗了起来。

景秋不动声色地把手抬高了些,放在桌子上,隐约挡住了后面的洛桑。

普赞见央金有些不悦,也不愿为难小儿子,正准备打圆场的时候,丹泽又有所动作。

“所以儿臣便绞尽脑汁,又给母后寻来了一天下奇宝,还希望能够为这寿宴增光添彩,博母后一喜!”

众人看见丹泽慢慢地用手拨开了雪豹的皮毛,嘴里说的这话竟是还有寿礼!不禁都有些惊讶,伸长了脖子要去看。

普赞刚准备抬起的手,也落了下去拿起酒杯,示意央金共饮,且等等看丹泽还有什么好东西。

雪豹的皮之前是折叠在一起放在那托盘上,如今被丹泽展开,众人才知道这竟然是一只身长近六尺的庞大豹子!实在是令人震撼!

只见丹泽伸手进被豹子皮紧紧裹住的托盘中间,缓缓拿起了一样东西。

众人看了过去,看清了是什么之后都面露惊喜,交投称赞。而就在丹泽站着的位置一旁的顿珠和旺堆见了之后,脸色大变,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

“此为天下罕有的右旋海螺,儿臣特意命人在整个雪域藏区搜寻数月,终于找到这一件品相如此完美,精美异常的法螺。并托人交给高僧手中,随着高僧转过数座神山圣湖,更是有着山神的祝福。”丹泽将法螺举高,给众人看个清楚。

古格现在已有大部分人信奉佛法,家里也多少都供着一些八宝物件和图案,自然都是知道法螺的难得和寓意。此时都纷纷点头,称赞丹泽王子心思细腻,做事圆满。

“兄长常年在法王座下饱读经书,若说兄长是古格最有佛缘之人,那么母后则可比是以身孕育佛法,自然早已拥有无上功德和福寿。丹泽献上法螺,也是希望能够沾得母后和兄长的佛缘,得以感悟自生。”丹泽再一鞠躬,话间已是将央金吹捧上了天,更是将旺堆和法王的关系锤地紧紧的。

央金见这法螺,有些坐立不安地看了一眼旺堆和顿珠。而丹泽的一席话赢得众人好感,更让普赞连连点头,心里更是记恨上了他。

“父王也请看,这法螺想必是这整个雪域里最独一无二的一枚了。通体莹白,镶嵌精美。”丹泽也转身向普赞邀功。

景秋一手默默护着洛桑,一边有些警惕着身边众人的反映,尤其是对面旺堆脸上又气又急的样子让他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丹泽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从来都是韬光养晦,如今怎么可能在这殿上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自夸起来了?

丹泽王子想来必有所谋,景秋要做的就是配合他和保护好洛桑。

只见丹泽还将这法螺呈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在座的皇亲贵胄也都频频点头,不由得惊叹这法螺的稀有和精美。

旺堆刚才就有些委屈,憋地一肚子气,现在见着丹泽风光地游走在大殿之上,更是有些急躁地要忍不住了,“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算什么天下罕有!丹泽我弟,你莫不是被下人给诓骗了吧!”

旺堆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丹泽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地垂下眼,“还请兄长赐教。”

央金紧张不已,连忙和多吉使了个颜色。多吉心领神会,赶紧拉住了旺堆,抢在前面说话,“丹泽王子勿生气,我家王子只是因为在法王殿上的大法螺面前日夜诵经学佛,自然是要以法王殿的法螺为天下第一的。”

正在气头上的旺堆倒是不领情,将多吉的手甩开,“你看,我的下人都知道法王殿就有一枚比你这好上千倍万倍的法螺宝物。不过我好心告诉你,你这不仅仅不是天下第一,连天下第二都不是,我宫里就有一枚天下第一,法王殿的都才排得上第二!”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议论纷纷,顿珠与央金都大惊失色,普赞皱眉。

旺堆这才回宫多久,法王殿都比不上的法螺宝物,他这儿都有了?他最忌讳王子结党,光是央金在耳边吹的风就够了,不过他觉得旺堆并不是这么贪心的儿子,不过现在看来,难道旺堆还真的也有心争一争这王位?

“兄长这么一提醒,是丹泽孤陋寡闻了。只是不知旺堆王子的宝物,从何而来,我也好之后向那商人多寻一些好东西。”丹泽见旺堆中计,心中一喜。

顿珠此时坐直了身体,手心微微出汗,生怕旺堆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旺堆刚才说出了那话之后,见到母后脸色大变,父王似乎也有些不喜,一下子慌了起来,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此时便支支吾吾说着也就是因为自己一直修习佛法,故而有许多商人慕名带着宝物前来。又补充说着这法螺并不是他自己的,也只是献给佛祖的罢了。

央金挥手让他赶紧坐回去,不要再丢人了。丹泽也才缓步回到作为落席,他也见好就收,并不多问,只是表达了一些今日在寿宴上竟没有看见如此精美绝伦的法螺的可惜。

是夜,丹泽走出寝殿,在院子中间找到独自负手望月的景秋。

卸下白日里华服金饰的他,显得十分疲惫落寞。

他在景秋身边也抬起头来望了一会星月,有些自嘲地问景秋,“今日寿宴上,是不是觉得我心机深重。”

景秋这才发现丹泽就在身边,忙行了一个礼,丹泽摇摇头扶起他的手。

“还愿跟着我吗?在这深宫中。”丹泽的语气有些不自觉地变快了,似乎是有些不自信,也有些慌张。

四十二 寿宴当夜

丹泽是在担心。

前几日他们在西山狩猎的时候,巴朗的密信就已经送到了。丹泽得知顿珠送给旺堆的是一件可以称得上是稀世珍宝的法螺的时候,这一系列的计划便已经在丹泽心中成形了。

旺堆对那法螺爱不释手,甚至到了去哪儿都要拿在手里的地步,那么就极有可能是不会把它当作寿礼献上去的。

那么就只有用激将的方法才能让普赞知道这个事情了。不论宴席上顿珠或是央金会怎么说来止损,这一点普赞和旺堆的离间做到,丹泽就达到目的了。

做君王的,疑心病不可谓不重。

只是景秋也就在前日刚刚表明了心意要追随与他,丹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将整个计划先与他沟通。如今若是景秋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玩弄计谋的心机深重之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待他。

丹泽不安地看着景秋。

景秋略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景秋十二岁起,便肩负了藏夏村子里各种各样的任务走南闯北,到过许多的地方,见过许多的人。在这世上的行走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要尊重每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没有人有资格,去评判又或是批评别人为了生存而采取的方式和手段。丹泽王子忍辱负重,聪慧过人,若是必须要用尽各种手段才能在这深宫中活下去,那么这些计谋,景秋便都觉得是必要的。”

丹泽激动地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按住景秋的肩。

景秋又继续说道,“大千世界,忠于己心,不必在乎别人想什么。景秋最早愿追随王子,也是因为王子的杀伐果断和强大的内心。”

丹泽听此,大力地拍了拍景秋,不禁展颜感叹,“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而此时不远处旺堆的宫殿里,旺堆正跪在地上,还委屈地争辩着什么。

“你还要说!说什么!说顿珠不知道怎么从拉达克寻来这么一颗宝物,竟然献给了你?还要说法王殿里的东西都不如你宫里地,你就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王都没有见过没有摸过的宝物你这儿都有?!”央金坐在殿中,气地把手边的茶碗砸在了旺堆眼前的地面上。

洛桑也小心翼翼地跪在旁边。她只是被母后拎过来地,虽然她觉得这完全不关她的事。

“你也是!那天从我宫里出去之后竟然就跟着丹泽那些人出宫了?!我该说你是我的好女儿,给我去收集可用的信息呢还是说你蠢呢?”央金气极反笑。

“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我天天谋划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俩!现在一个是我拦也拦不住,自己要往那死路里去跑,另一个是我赶也赶不动,怎么都不肯联姻。好!好,真是好啊!!!”央金看见跪着的这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普赞的心思她是越来越拿不准了,而如今儿子也如这扶不上墙的烂泥。这几日听闻前朝又有老臣建议要立储,而普赞竟然还说等着寿宴一过,便要认真考虑这事。

那如今呢!今天这寿宴过了呀!寿宴上谁眼里心里都看得清楚,旺堆并不得普赞欢心,更不得众人心意!倒是丹泽,颇有孝心,又亲自上山猎豹,又别出心裁得了法螺,普赞都频频点头。

央金握紧了桌角,狠狠地看了一眼旺堆,便移开眼睛看向别处。气归气,但总还要想法子啊!

不然这王储过不了多久,就要落在丹泽身上了。旺堆这归来没有回法王殿的事情,也就要传过去了,虽然法王闭关,但殿里定有些七嘴八舌的人要把这事儿传到法王耳朵里去。

殿门外传来多吉的声音,“王后,旺堆王子,洛桑公主,顿珠将军求见。”

央金神情一凛,一挥手让旺堆和洛桑起来,去旁边坐好。“快请进。”

门推开,只见顿珠穿着宫内武侍的衣服,只身一人跨了进来。“拜见王后,两位王子和公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还要劳烦顿珠将军亲自前来!快请坐。”央金换上一副关心地样子,连忙走过去亲自扶起顿珠。她知道今日旺堆的行为最不能伤的,就是顿珠的支持。

“好说好说,只是有些消息不敢劳王后大驾,那还是我自己跑一趟比较稳妥。”顿珠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碗就开始喝茶。

央金听他这么说,便也坐了回去,“还请将军说一说,什么消息如此慎重?”

旺堆倒是瞧不上顿珠那一副作威作福的样子,在自己的宫殿里如此大摇大摆,也不看看宫殿主人他扎西旺堆的脸色。

顿珠抬起眼,看了看对面椅子上不安分的洛桑。

央金明白他的意思,“洛桑,快回自己的宫里去吧,天晚了,早些休息。不要再跑去找丹泽他们。”洛桑像是脚底抹油了一样立刻从椅子里弹起来,溜了出去。虽然母后叮嘱了句不要再和丹泽接触,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她从未放在心上。

顿珠见殿门重新关上,这才放下茶碗,低下了声音说“臣见过达瓦贡布了。”

旺堆大惊,他只知道顿珠与拉达克有关,却不想竟然都见过拉达克的王!他惊恐地看了一眼母后,央金瞪了他一眼,责备他的大惊小怪。

顿珠此次去见达瓦的事情,央金是知道的。她必然是要时刻掌握顿珠的行踪的,并且顿珠在拉达克国内的行为也有她的背后扶持,只是她未曾想到顿珠可以这么快的接触到次仁占堆将军和拉达克的王,达瓦贡布。

央金点点头,表示知道,示意他继续说。

顿珠见状便也知道自己心中估计得没错,央金果然安排了人在他的身边,他的一举一动,央金王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下心里冷笑一声。

“达瓦托我与您带个话,拉达克想要和古格联手。”顿珠不疾不徐地说着,仔细观察着央金的反应,“若普赞不从,那么达瓦并不介意有一个愿意与拉达克合作的古格之王。”

此话一出,殿内的另外两个人心里都倒吸了一口气。

顿珠也脸上犯难,他当时听到达瓦凶狠地眼神盯着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便恨不得拔腿就跑。

这可就不是谋划扶持王储这种小事了。

这,这可就是谋逆啊!

旺堆惊得连忙摆手,望着母后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这拉达克人果然狼子野心,一个个如豺狼虎豹一般可怕!不达目的不罢休啊,这,这我们哪里知道他为何一定要与古格结盟?想必,想必肯定也是个圈套!就像爷爷,”

“闭嘴!”没等旺堆说完,央金就喝止了他。唠唠叨叨地,央金嫌烦。

央金眯起眼睛,并不表态,也不显得惊讶,倒是看向顿珠,“哦?我有些不明白,还请顿珠将军帮着解释解释。”

顿珠叹了一口气,他也只是想要求得万世荣华富贵,美人在怀罢了,可如今必须要在两国政权中心中辗转,令他为难,为难啊!

“是,达瓦表达给臣的意思就是他也有些不愿再一味地被拒绝,现在也没什么耐心了。旺堆王子问得好,拉达克为何一定要与古格达成同盟。大概是因为他们现在极其需要古格的牧民商人与其子民通商沟通,据说拉达克已经连续数年有上千流民逃往古格。若是长此以往,拉达克现在再强的军队也熬不住。”

顿珠擦了擦头上的汗,他也只是一介商人。无奈被冠上将军的名号,如今竟然还被卷入这样的事情。可惜如今,是没有退路了。

旺堆已经在殿上焦虑地来回踱步了,“母后!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应该立刻报告给父王,表明衷心啊,这可怎么办!我,我没有那种心思,我忠诚于父王的!”他见母后一直沉默不语,越发焦虑了起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思考的?

顿珠瞥了一眼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旺堆,心里有些不安。这已经是一条不归路了,只是,要和这样的人捆绑在一条船上?若这里站着的是丹泽王子,想必顿珠就不会这么怕。

“坐下!慌里慌张地像什么样子!你是古格的大王子,以后要做古格王的人!这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你吓地!”央金见旺堆在眼前转悠实在厌烦,让他赶紧坐下。

她的想法倒是与顿珠类似。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此刻向普赞坦白这一切,必然没有好下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按照达瓦的提议,也许还能搏出一条生路!

更何况今日寿宴上的那番景象,丹泽王子大概不日就要成为王储了。他们也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顿珠见央金沉思,便知道她大概是要答应达瓦的这个要求了。唉,从此再无回头路。只希望这旺堆王子有着做王的气运,受佛祖保佑罢。

殿内的火苗一闪一闪,光影闪烁中,这几人的心思也忽明忽暗。门外的院子里也起风了。

古格的天要变了。

四十三 山隐族长北元公主

阿隐和巴丹也终于走到了札不让的城门下。他们身后不远,正是刚疾驰而出的景末。只是他们并未看见彼此,眼里也都只有自己的目的地。

“这札不让,站在神山上看着好近,走起来竟然要这么多天,可把我累坏了。”巴丹翻身下马,走到阿姐身边,嘟囔着小声抱怨。

阿隐摸了摸巴丹的小脑袋,是啊,终于到了。

她这时也有些好奇地看着这城门口穿梭来往的人们,衣着不同,牵着马,牵着牛羊还有骆驼的都有。入了那城门,里面似乎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阿隐第一次来到这里,一切都是陌生而新奇的。

才走没多久,街道尽头就有数人纵马前来,她也抓紧了巴丹的小手走到一边,准备等那些人过去了再往前走。

只见那一队人为首的,便是普赞派往山隐村做暗中调查的那人!

车队到阿隐和巴丹的跟前停了下来,那人下马,径直走向阿隐。他向着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的阿隐行了礼,“在下殿前将军索赤见过山隐族长,王上知晓族长入城,特地派我前来邀请护卫您入宫。”

巴丹紧紧地抓着阿姐的手,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眼前这男人高大威猛,低下头都比阿姐高出很多,这他们可逃不掉。

阿隐见是古格王的人,稍微有些放松,只是心里暗自惊讶为何古格王知道她会来,这殿前将军还能认出她的样貌来。

“见过索赤将军。那还劳烦您带路了。”阿隐紧张地挤出一个微笑,拉着巴丹跟了上去。

一路上,姐弟俩跟着索赤穿过都城,看见不少好玩好吃的铺子,巴丹都会拉拉阿姐的手让阿隐记下来,之后有机会要出来去逛一逛的。

阿隐也就浅浅笑一笑,让巴丹多看看多记着一些,不愿让他看出自己内心的紧张。

不知道古格的王会不会很吓人呢?

之前出来游历神山的时候听那些牧民藏人说,拉达克的王长了一个会吃人的怪兽头颅,因为总率领军队大肆训练,土地又荒芜,于是他们什么都吃。古格的王倒是像那神山上的野牦牛,威猛异常,也十分地不好接近,但带着古格年年有肉吃,有酒喝,国民也十分自在。

所以阿隐这么一听,虽然对古格王也有一丝害怕,但更多地也还是敬佩。毕竟能够为自己子民创造安居乐业的繁荣昌盛的王国的,都是很厉害又真正爱护子民的王。

只是这王竟然也像阿隐一样,有着能够看穿很多东西的眼睛一样,比如这一次,就看到她要来。

“还请族长随我来。这位小朋友,”索赤已经带着阿隐和巴丹来到了通往山顶的隧道入口。

“无妨,他是我弟弟,从小便跟着我。”阿隐连忙护着巴丹,这里人生地不熟,若是让人把巴丹带走,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是,那便听族长的。”索赤鞠躬,抬起手来示意阿隐走入隧道。

眼前一片冗长向上的楼梯通道,虽有些局促,但楼梯很宽,能同时容二三人并肩通过。石壁上每隔三尺便有一盏油灯,常年不灭。阿隐不太清楚这通向哪里,也第一次见这样的通道,有些不解。

“族长放心,我们正在往山顶处王上的宫殿走。此条通道也是山腰王宫里通往山顶的唯一一条通路,往日里宫里的侍卫和王子公主们也是走这条路上到山顶的。”索赤见阿隐有些犹豫,细心解释道。

阿隐点点头,拉着巴丹的手,抬起脚登了上去。

过了许久,当阿隐眼前一亮,出现洞口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挡住了眼睛,一时有些无法适应这天光。

索赤也从隧道里出来,走到阿隐身边,“族长请随我来。”

跨进议事大殿,阿隐不禁为四周墙上的壁画之精美感到赞叹,大殿深处的王座上也气势非凡,更是镶嵌了无数宝石,显示出这椅子主人身份的尊贵无比。

索赤将阿隐带入殿中之后,便退了出去站在殿门外守着。巴丹在这殿里也是转来转去,好奇地用小手摸了摸墙上的壁画和装饰。侧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阿隐连忙喊了一声,“巴丹,快过来!”

巴丹也懂事,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站在阿姐身边。还没喘上口气,侧门里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阿隐循着声音望去,正走近的这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身着藏袍,头顶蜜蜡发饰,胸前挂满了五六串由巨大绿松石,红珊瑚和蜜蜡串成的项链。再抬眼,这男子神态威严,笑容可掬。

这位,就应该是古格的王,普赞了。

“快赐座!”男人还未走到王位,便大声让殿外的下人拿椅子来。

“山隐族族长阿隐,拜见古格王。”阿隐带着巴丹给这男人行了一个蒙古大礼。

普赞连忙扶起,“阿隐旅途劳累,辛苦辛苦了。”便拉着她去旁边坐下,也让巴丹坐了下来,这才走回去自己的王位上落座。

“始终闻名不如一见啊!久仰山隐族族长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清丽了得。”其实刚见到阿隐,普赞心里是略微吃惊的。索赤所报回来的种种神迹,竟是由这样一个小姑娘做出来的?他有些不敢相信。

“王上过誉了。阿隐前几年因为有些私事,所以未能及时前来拜见,还请王上宽恕。”阿隐微微低头,此行是要为山隐族寻个安全出山的法子的,定然不能得罪眼前这人。

“诶,那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只是本王听闻族长本名并不是阿隐,敢问是何种缘故让族长改名为阿隐呢?”普赞单刀直入地想要见识一下阿隐的本领,便也不再绕弯子了。

阿隐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擅长这样客套的场合,直来直往也是她的个性。

“回王的话,阿隐只是赐名,本名为孛儿伯姬。自十岁后,祖先血脉苏醒后,族中掌事便说要赐名阿隐。从此才舍了本名,一直以阿隐为名至今。”阿隐不知道普赞王到底掌握了多少她的信息,她有些不安。

血脉苏醒!这为小姑娘也算为人诚恳,并不对我藏私,普赞想到这一点,对眼前山隐族长更是满意了起来。

“哦?血脉苏醒?此话怎讲。”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阿隐心里一沉,只是这灵瞳已经惹出不少争端,她还是该小心为上,“阿隐祖上是蒙古帝国的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也正是与王上祖先所签订古格与山隐世代相守的条约的人,”阿隐顿了一下,她是想要先提醒这位普赞王,莫忘根本。

“监国公主的血脉里眼力非凡,可视千里,亦可判断人心,这便是所谓地血脉苏醒了。”阿隐低下头,并不抬眼。

巴丹坐在一旁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一动也不敢动。

不错,这就是灵瞳之说了!如今得以阿隐本人承认,看来是错不了了。只是这阿隐故意将双目之灵说得平凡了一些,估计也是有自己的顾虑吧,这一点普赞也能理解,毕竟怀璧其罪。

“竟如此神奇!族长,不,本王可以称呼族长为阿隐姑娘吗?”

“自然可以。”

“那有请阿隐姑娘抬起眼,不如看一看本王现在心里想着什么?”普赞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

“阿隐怎敢窥探王上的心思。阿隐平日里都不会使用双目之灵,所以看人也与一般人无二。”阿隐连连摇头,她总觉得若与普赞王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似乎是个令人感到极其不安的盒子,一旦打开,后果就不再受她控制了。

“无妨无妨,本王也想知道古格怎么才能更好的守护山隐一族,不是吗?”普赞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阿隐听普赞此话,隐隐约约中还有一丝威胁的意思,便知道此番试验,是躲不过的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凝神抬眼。她也对着王微微一笑,让他不用紧张,同时使用灵瞳看向普赞王,探寻了一番。

只看一眼,她便收起了双目之灵。普赞王也似乎捕捉到了阿隐眼神里那转瞬而逝的七彩之光。

“那阿隐便直说了。王上似乎有些烦恼王储的事情,我在王上的心里看到一个男孩子的身影,只是看得不是很清楚。”阿隐直视着普赞,朗声说道。

普赞王内心惊叹,就在阿隐入宫之前,他刚宣了丹泽前来觐见,准备与丹泽讨论一些事情。只是没想到索赤那么快地找到了阿隐,并且已经带她上山,才急匆匆地赶过来先与她见面。

普赞微微蹙眉,深深地看向阿隐的双眸,似乎要在这眼睛里再找着那炫彩之光。灵瞳果然了得,并且能够随意控制,自己不该因为阿隐姑娘小巧的模样而小瞧了她。几百年前,那位监国公主不也是凭借一己之躯,指挥前方的铁骑打下了万里江山!

真的是天助我也!这阿里三国,甚至是吐蕃旧地,如今是真真正正的有希望全数收复了!普赞想到这个可能性,激动地不能自已。

阿隐见普赞心潮澎湃,心里也清楚这双灵瞳给他带来的震撼。如今她已在王宫深处,若是还想要用古格的力量护着山隐族出山,她也不能再在意自己是否被卷入宫廷朝政之中了。

“王上,阿隐此来,的确是按例要拜见王上,不过,阿隐还有一事相求。”阿隐站起身来,走在殿中深深作揖。巴丹虽不知道阿姐在说什么,但也忙不迭地跟了过去,有模有样地学着作揖。

“哦?阿隐姑娘请讲,若是能帮的上忙,本王必然全力以赴。”有事相求便是好事,眼下正愁无法让阿隐甘心效力于他,那现在看来今日真的是心想事成啊!这必然是一桩送上门的好生意了。

阿隐见普赞一口应允,便也不再扭捏,“阿隐作为山隐族长,必然是为族人鞠躬尽瘁。此次相求,是希望王上能够护送族人出山,并且在都城里可以给山隐族人一席之地,让他们从此在都城里生活下去。”

巴丹猛地抬头,着急地拽着阿姐的袖子。阿姐想要把整个村子带出山,放在这都城里?这,这可以吗?

阿隐轻轻抚摸着巴丹的手,让他不用着急,抬眼望向普赞王,等待他的回复。

刚才在普赞的心里,她还看到了一丝细小,却蓬勃的野心,是想要驰骋雪域征服天下的野心,那么自己的这双灵瞳,对他来说便是一个不小的诱惑。这一点点小事,普赞必然是会答应的。

“此事不难,本王若安排下去,一周之内便能完成,更会给你们山隐族人分配一些土地和铺面,让你们族人可以安然地生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是为何?啊,当然本王也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若是阿隐姑娘愿意,再回答便可。”普赞的确不解,山隐族人世代隐居山中,也才因此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如今是要整体出山了?

阿隐心口一块大石落下。这事情普赞王准了,那基本就妥了,如今还要给土地和铺面,实在是非常有诚意了。“王上的恩情,阿隐感激不尽!”

“山隐族出山的这个决定,是我下的。”阿隐抓住巴丹的小手,坚定地说道,“阿隐在外游历数年,见过这完整的苍穹和浩瀚无际的神山和草甸,自然也希望族人们能够生活在完全的阳光之下,而不仅仅再居住于一小片天空之下。”

“更大的原因也是要顺应他们的心意,”巴丹听到阿姐的话,心思一动想到了自己出走多年的父亲,鼻头一酸,低下了头,“祖宗当时将祖母与族人送进山中,是为了远离蒙古帝国,远离纷争,也要躲避一路上西夏人的追杀。如今这些烦恼,似乎也都不再存在了。”

“近年来,阿隐聆听族人的心声无数,有许多便是想要走出山坳,拥抱天下的。所以,我也想为他们做一些我能做的。”阿隐真诚地看着普赞王的眼睛,她要让王知道,若是这事办不成,阿隐必然不会答应普赞王的任何请求。

“明白了,阿隐姑娘小小年纪,却为族人思虑众多,令人钦佩啊。”普赞明白了,这就是他要用来换阿隐的效力的事情。

“多谢王上,若不是据说西夏后人仍在追逐山隐人的行踪,阿隐也不敢叨扰王上的。阿隐并不知晓那群夏人现居何处,但也忠心希望两族人不要再因百余年前的战争恶果再去冤冤相报了。”阿隐再次作揖,再次表明处境,也希望普赞王不要觉得自己是在明码标价地贩卖忠心。

“丹泽王子到了!”索赤在门口轻生提醒了一句。

普赞还未回味过来阿隐的话,下意识地招了招手,“让他进来!”,丹泽是要做王储人,和阿隐认识一下也好。

丹泽本来以为父王只召见了他一人,却不曾想到了大殿,索赤将军让他稍等通报,殿内竟然还有人?不会是旺堆吧!

丹泽走了进去,与父王行礼后,才去看右前方坐着的那人。

竟然是位从未见过的姑娘!

只见阿隐微微扭头看向他,轻轻一笑,点了一下头。

是一位俏生生地姑娘,却给人感觉清冷,看似瘦弱却十分坚毅。那一笑,丹泽看了更是惊为天人,似乎就是山上雪莲所化作地精灵。丹泽一下子失语了,就愣在原地。

普赞不禁笑了一声提醒自己这傻儿子,“丹泽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见过山隐族的族长,阿隐姑娘。”

山隐?从未听说过古格国内有这样一支望族?丹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见过阿隐姑娘,我是丹泽,扎西丹泽。”

四十四 做这古格王子妃

阿隐也是初见这位王子,只见他身着青金色的藏袍,发髻绑地干净高高地束起,身形要比寻常藏人汉子纤长些。

只见这位温润如玉的王子附身介绍自己为扎西丹泽,阿隐也微微一笑,“见过王子,我是阿隐。”

普赞王见二人年龄相仿,丹泽似乎又对阿隐一见倾心,心思一动,便让丹泽也留下来,一起议事。

“丹泽我儿,快坐下吧。父王找你来本来是为了商议王储一事,不过阿隐姑娘正好此时入了宫城,你们便也一起认识认识,毕竟之后古格的天下是你们的。”普赞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阿隐当下有些不安,古格的天下里缘何要有她?而且王储之事,事关重大,普赞王为何随随便便就能够在她一个外人面前提起?

丹泽心里一喜,他料想到了今日可能是有关王储一事,没想到父王也这么爽快地说了出来。

只是,古格的天下,丹泽疑惑地看了阿隐一眼。这位神山上的仙子一样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父王竟如此看重?

“阿隐姑娘,我们继续说说刚才的事情。你放心,山隐的族人本王今天就让索赤带领一队精兵前去帮忙,也会一路护送回都城。城内的住宅和土地自然到时候也会安排好的。”普赞看向阿隐的眼里有一些热忱和期望。

阿隐知道普赞在期待什么,不过有了古格王的相助,山隐出山必然是无忧的了。那便也就够了。

阿隐站起身,牵着巴丹的手一起给普赞王行礼,“阿隐替山隐族人谢过王上,谢过索赤将军了。”她不再言语,静静等着普赞王说出自己的要求。

“只是,阿隐姑娘所说的那西夏的后人,本王也的确不知道具体在何处,这可能的确是个麻烦。”普赞皱起了眉头,假意苦恼着。

西夏的后人?

丹泽不动声色地思索了一番。眼下这番情景似乎是这位阿隐姑娘有事相求于父王,似乎是把自己的族人要从山里搬出来进札不让,而同时他们又在找西夏的后人?

西夏,西夏,莫非是藏夏那个村子?

丹泽心里一紧,他读过许多史书,曾记得有本野史的注上的确写着当时西夏亡国之后,有一些人往西迁徙,有的来到雪域,有的甚至翻过了神山去到了不丹等等。而西夏的姓氏,丹泽努力回忆着,这才有些醍醐灌顶似地明白过来!

西夏的皇帝就是姓李!

等会再仔细听听,之后回去也一定要和景秋问问清楚,看看他是否知道阿隐姑娘,又或者阿隐的族人和藏夏是否有什么关联。

“敢问阿隐姑娘年方几何?”普赞王才根本不惧那支夏人呢,他只是想挑起一个由头来引出他接下来的想法。

阿剌海别吉可以监国,护着蒙古帝国攻进万里疆土,守住部落,那么她之后的下一任阿隐也同样可以护住古格,看清战术和人心,做古格的军师和监国!

阿隐似乎是感应到了一些什么,抬起双眼,流转灵瞳看向普赞,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普赞王果然是想要把自己和古格王室绑在一起,从而期冀实现他的宏图大志!他想要怎么绑?!阿隐想要看地再清楚一些。

只是这普赞王又是何许人也,能够以一己之力将古格从几十年前的战后乱城变成如今的繁荣王国的天之将才!他也能看出阿隐正在紧张地探视他的内心,他岿然不动,坦坦荡荡地对视着她,不避让,不掩饰。

“聪慧如阿隐姑娘,想必已经猜到我的用意了。”普赞王笑了笑,“今日本王唤丹泽前来,本来是想讨论立他为王储的事情,如今阿隐姑娘又犹如神助一般降临王宫。想必真的是神山天神的安排了。”

丹泽此刻也听出一些意味了,他心潮澎湃地屏住了呼吸。

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努力终于等到了今日。

而且父王的意思里,还有一些安排似乎还包括着这位阿隐姑娘?

“想必你们二人还有些羞涩,本来这婚姻大事,也是父母之命。如今本王就替丹泽做个主,向阿隐姑娘提亲。”

普赞的这句话如同青天落雷,炸响在殿内丹泽和阿隐的内心。

丹泽有些震惊地看向父王,又欣喜不已地看向阿隐。

阿隐早已低下头去,此时看似并无反应,只是细细看去,手指抓着椅背已经握地发青了。

联姻。是联姻,这就是普赞王的意思!

与古格王室捆绑,为何我没有看出来是用结亲联姻的方式?阿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身旁的巴丹也只听了个半懂不懂,“提亲?”他小小声地拽着阿姐的袖子问了句,阿姐要嫁人了?嫁给谁,景末阿哥吗?

“若是成为古格王子妃,更是以后的王后,那么山隐族便也是古格王室的亲人,想必那支夏人无论在何处,都还是要给本王一分颜面的,这样才可以彻底避免出现意外啊。”普赞王见阿隐有些僵硬,也不着急,慢慢地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本王还小的时候,曾听父王说过神山内有山隐一族,世代守护圣山。札不让离神山山脉颇近,也更是你阿隐姑娘决定要将族人搬过来的地方。那么你在王宫里,既可守护圣山,又可继续守护族人,有了王子妃的身份,加上阿隐姑娘的灵眸一双,也许可以守护更多的苍生啊。”普赞放下茶碗,不疾不徐。

阿隐抬起眼,看向扎西丹泽。

丹泽正在悄悄看着她,心生爱慕的小眼神忽地撞进她的眼里,一时来不及收回,脸也刷地红了起来。当下手也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了,局促得紧。

阿隐想知道他,这位王子是怎么想的。

她看得出王子的一片心意,那片喜爱里纯净无暇。

不过阿隐也能看到这位王子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是刚才普赞王说到的王储的位置,又或者说就是这古格天下。

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少年英才,不过,阿隐心里忽然浮现出景末的笑脸,但她摇了摇头,将回忆摇散了去。只是定亲是终身大事,不得玩笑。阿隐无法作答。

“王上为山隐族想地十分周到,阿隐心领了这份情谊。阿隐只是一介蒙古遗民,身份低微,恐怕配不上王子。更何况阿隐自从领了族长的使命那日起,便是要担着族长的宿命,祖宗们说这灵瞳的苏醒换来的便是毕生的孤独,还是不能连累了王子。”阿隐诚恳地说着。

对于灵瞳的神通与代价,普赞都是心里有数的。自己继任五年后才去那密室打开翻到山隐族族长的血脉秘密,这可是他复国大计的重要一步,当时他便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不过历史上即使是监国公主也是有三番几次地嫁人经历,更是有血脉留存于世,普赞深信古格的王室受地乃是圣山天神的守护,这一点小小坎坷,奈何不了他们什么!

“阿隐姑娘说的这毕生孤独的宿命,丹泽你怕不怕?”普赞浅笑不语,想了想转过头去问了丹泽。

丹泽还在努力思索着刚才阿隐说到的蒙古遗民的事情,听见父王问话,连忙站起身来,“丹泽愿听从父王教诲。阿隐姑娘若不嫌弃,也还是可以试着相信我的。丹泽从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普赞满意地点点头,“阿隐姑娘还是再想想吧。咱们过几日再议。不过索赤今天就会带兵前去迎接山隐族人,这一点上你放心。我们古格王室的汉子也向来不怕这些,顶天立地,为了心爱的女人,受一些小伤挫折算些什么!”

阿隐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也只好礼貌地抿了抿嘴,先领着巴丹退下了。索赤带着他们去了山腰上临近洛桑公主的一间空着的宫殿先安顿了下来。

殿内现下只剩普赞与丹泽二人了,侍从都早早地被遣在了门外。

“丹泽我儿,刚才让你留下也是让你知道阿隐姑娘的一些事情。”普赞此时语气轻松,显得对刚才的事情胸有成竹,“阿隐是山隐一族的族长,他们与我们古格历来有些渊源。刚才你也听到了,是蒙古帝国的后人。”

丹泽垂眼听着。刚才没有听错,刚才阿隐说的果然是蒙古。那么西夏和蒙古之间的血仇便就是他们口中的危险了。

“阿隐是元朝开国皇帝成吉思汗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的曾孙。有着贵族血脉,曾祖母治世之能。所以若有她能够辅佐你,古格的天下就更稳了。”普赞仔细叮嘱着,给丹泽说清一些利益关系。

他看得出来丹泽似有动心,只是儿女情长在家国大业面前不足一提,他要告诉丹泽这场联姻的重要性,不要为了一些所谓的情绪误了事情。

丹泽听了连忙起身,要跪拜父王。这就是要把江山交给他的意思啊!

“起来吧,父王不日便会颁下立储诏书,你好好接着便是。这几日你多去阿隐姑娘那处走动走动,带她看看这都城,你们二人也好熟悉熟悉。”普赞挥了挥手,准备让他回了。

普赞本来还想要考量丹泽一二,不过阿隐的到来打乱了他的心思,联姻的话也只能选丹泽了,不过这的确也是更好的计划。

四十五 花间酿

景末日夜兼程赶回了家里,将景秋的信和事情都与长老们说了。

当时望宗大伯和大爷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自己这个儿子好。明明是藏夏村最年少有为的青年人,如今竟自己投身于官场当中,卷入王宫事物里去了。

“唉,我当时见着那小王子来到村里就预感到有这一天。”大爷爷有些无奈地拍了一下桌子,摇了摇头,走出了房去,背影上看来似乎一时之间又苍老了许多。

景末的父亲望林坐在大伯身旁,“大哥也不用多虑,景秋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既然他有此决定,也必然有他的原因。我们是应该相信他。”

只见大伯轻轻叹了口气,握住望林的手,“也许你说的对,我们做父母的,也只能帮衬着,真到帮不了的那一天,就应该让他们潇潇洒洒地走出自己的路去。”

望林也将手附上去,用力按了按,鼻头有些酸,一时说不出话来。

景末如今也大了,又何尝不是呢?生辰那天知道了家族的秘密,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之后竟然就与景秋不见了,担心了一天之后才收到景秋留下的信息说是去上山了,而后又去了都城,再然后,就是他一个人回来了。

孩子们已经开始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了,做父母的,也只能是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心中默默祈福罢了。

饭桌上只剩这哥俩了,他们也一杯一杯地互相倒着,去感慨孩子们真的长大了。

“景末快过来,十六岁之后为娘的都没有好好看看你。你这一去就是十几天,现在才回来。”玉卿有些埋怨地喊着儿子。

景末有些内疚地走了过去,给母亲端上了一碗茶。

“怎么,今天刚到家又想走?我看到你在屋里收拾衣裳呢。”玉卿接过茶碗,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景末手一愣,这才讪讪地笑着,也不做回答。总觉得说什么母亲都要生气。他的确是在准备衣裳和擦了擦藏刀,明日他想要一早就进山去找阿隐。

此事不能再拖了。

这一路快马加鞭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要尽快去找到阿隐看看她。

如今景秋留在了都城,他也和哥哥确认过了,并不会向族人透露山隐的消息。一切都安全了,他可以回去找她了。

距离她的阿爸阿妈出事已经半月有余,自己当时迫不得已未能留下来陪在她身边,也还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笑,就知道笑,真是拿你没办法。儿大不由娘啦!不管你了,我去找你父亲了。不然喝醉了又和他大哥打起来可不好收场,那两人也是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喝一喝总会闹起来,打完了还哈哈笑,让人头疼。”玉卿瞥了一眼景末,让他也跟上,一路念叨着望林往外屋走了过去。

走了过去,果然父亲和大伯都醉了,两人一人抱着一壶酒在划拳和逗着对方喝酒,景末也有些忍不住笑意。每次都是这个时候才觉得大伯和父亲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好啦好啦,你们二位,上好的花间酿都给你们糟蹋了。我来数数是不是把前几日从城里买回来的都喝掉了?”玉卿叉着腰上去开始要去拿望林手上的那壶酒。

“果不其然!你们两个大酒鬼!景末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帮忙,把你大伯拉回去睡觉。我扶着你爹。”

景末连忙跑上前去要去扶大伯。

“哟!这是景秋还是景末啊?”大伯醉眼惺忪地看着景末,张开口一股酒气喷到了景末的脸上,札不让城里才有的这产自中原的花间酿,醇厚甜美,景末小时候偷偷用筷子蘸了几滴悄悄尝过,不过辣得眼泪都要滴下来了,后来也再没敢尝试。

“你个傻子!这是我儿子!景秋可高可帅了!”望林大笑着指着大哥。一旁的景末听得有些尴尬,这真的是亲爹。。。

“别听你爹瞎说,我们都觉得你比景秋英俊多了,浓眉大眼的。”玉卿连忙捂住自家夫君的嘴巴,跟儿子挤眉弄眼的。

“对的对的,我家景秋可帅气了,这做了王子侍卫,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成亲啊!”大伯忽然一顿脚,差点没踩着景末。

景末硬着头皮连忙扶着大伯回他屋里去,在回廊里被夜风一吹,望宗也才稍微清醒了一些,拍了拍景末的手让他回去。景末不放心,还是把大伯弄进了被窝里才安心地回来。

回屋里一看,父亲早已扯着呼睡过去了。

“景末你也早些休息吧,”玉卿看了看他,又想到了一些什么,“如今你大了,若是要出门,就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也不会拦着,也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

景末刚要把父亲这儿的房门给关上,听到了母亲的祝福,深深地点了点头,手搭在门上僵持了一会,才说,“明日我要上一趟山,您们放心。”

玉卿笑着点点头,让他快早点去休息吧。

这孩子,真的是个闷葫芦。什么事情都必须点明了说清楚,才能换来他一两句话。

翌日破晓,景末已经在山里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这条路他轻车路熟的,加上是去见阿隐,脚下更是虎虎生风,走得比平日里都要轻快上许多。

到了!

他在村口外面绕了绕,并未见到熟人,于是还是绕去了巴丹屋子的后面,敲了敲窗户。

不过一会儿,有人来开了窗户四处张望。

“巴丹!”景末跳出来想要吓一吓巴丹,这一喊可不要紧,别松姨和景末都惊地叫了一声。

“哎哟,是你这小子。可把别松姨给吓着了。”别松姨看清楚是他,才送了一大口气,赶紧招呼他从前门走过来。

景末也愣了一愣,今日巴丹不在家?这么早这孩子会去哪里。

景末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别松姨倒了歉,才敢走进屋来。

“你是来找阿隐和巴丹的吧,”别松姨给他倒了杯水,“他们早就出山啦,现在估计应该到了都城了,正办事儿呢。”

出山了?

去了都城?

景末惊地水都没咽下去,差点呛着。

“哎哟你这孩子,喝慢点别呛着呀。”别松姨看他这样子又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

“别松姨您说他们,他们去了都城?”景末连忙放下茶碗,想问个清楚。

“是啊,大约十日之前了吧,”别松姨又拿起手里的织物开始做手工,眼见着要入深冬了,她想要给巴丹和阿隐多缝一些好看的袄子。

“十日了啊。”景末心里暗暗算着,那岂不是景末大约四天前刚从都城出来的时候,阿隐他们入城了?竟然这么错过了!

“您可知阿隐带着巴丹去做什么事情?”

“具体不是那么清楚,不过我们山隐的族长总是要拜见古格王的,这次阿隐说她该要去了。应该就是去见见那古格的王吧。”别松姨用织针挠了挠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往门外看去有一阵马蹄踏过的尘烟。族里人也有些都走了出来,别松姨让景末坐在屋里,她出门去看看。

“出山?”

“去都城了!”

“族长大恩大德啊!!!我们要去札不让生活了!”“太棒了,再也不用过这山里的日子了。”“哎哟咱们出去能生活下去吗?”

“你没听那领头的将军说了,到了都城,房子铺面还有分了土地给我们啊!”“哎哟我们这小族长真厉害!一办就办个大事儿!”

“是吧,我就听说族长这次回来就准备要带我们出山啊。诶你听说了没,城里都传遍了,中原的元朝似乎是没了,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还能回草原上去?”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草原上哪有札不让好啊。我家老祖宗说了当时搬到这山里来,就是为了躲蒙古将军和元朝皇帝们,如今也不用躲了,我们的好日子自然就来了。”

景末在屋里听到这些围在一起的山隐族民的对话,心里又惊又喜。

惊地是原来阿隐只身前往都城王宫去谈的竟然是这件事,喜地是这是阿隐的愿望,她终于做到了!

“这下我可要把城里的花酿有多少喝多少哈哈哈哈!”门外爽朗的笑声盖过了许多不安和怀疑声。

阿隐是对的。她的族人的确都渴望着在光天化日下生活行走,更潇洒肆意地活着,而不是隐居山中,终日守着这方寸天地。

别松姨走了进来,一脸喜色。

太好了。她也只是听阿隐隐约提过,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竟然是真的!也许,也许还能寻到巴丹的阿爸!

“你这小子还真是福星!今天来给别松姨带来这么大的喜事儿!”别松姨热情地揽住景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得赶紧收拾收拾了,这可是古格王身边的亲军啊!说是要亲自护送我们入城。我们族长阿隐真的是厉害,这么大的事都能这么快地谈妥。说是还要送我们土地和铺面啊!”别松姨乐得手忙脚乱的。

索赤将军率亲军到来的消息在族里炸开了锅,大多数族人都是欢天喜地地回家里收拾家当了,一些人有些不安或者有些害怕,也都被人劝了回去。

“别松姨,那您先忙着,我这就先出山了。阿隐估计会在城中等你们,我还是去城里找他们吧。”景末见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也想着赶紧去见阿隐,这下便要告辞了。

“好嘞好嘞,快去吧,路上小心些哈!”别松姨正在里屋收拾衣裳着呢,探出头来送了一下景末便又回去了。

景末虽然心里为阿隐开心,她做到了她想做的,不是吗?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预想,往不可控的方向上去了。

会是什么呢?

从他那日未见到阿隐,领着景秋掉头离开开始;从他带着景秋去到都城见到丹泽开始;从景秋在那西面雪山之上决定追随丹泽开始;这一切似乎都超出了他的设想。

而阿隐在这些天里,葬了阿爸阿妈,带上巴丹去到了札不让,见到了古格王,还将这件大事如此轻易地安排了下来!

这一切都要失控了。

景末觉得他和阿隐再也不会是这山谷湖水边嬉笑打闹的他们了,好像也再回不来带着巴丹捞着鱼过上一夜了。

这山里所有一切他所熟悉的,关于他和阿隐的秘密和记忆,这一切好像都要一去不复返了!

他向别松姨借了匹马,跨了上去,揣着七上八下的心,纵马直接向都城方向去了。他像是要去追什么。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在追赶些什么。但他心里异常清楚,若他再不赶去,便就要永远追不上了。

四十六 元夏往事

丹泽那日回到自己宫里,找来景秋想要问问藏夏村子是不是就是西夏人的后代。

景秋坐在王子的对面,倒上了茶。桌上的燃香烟雾徐徐升起。

“景秋,今日我刚听到了一个消息,内心有诸多猜测,想要请你与我核实一番。”丹泽诚恳地开口。

景秋放下茶壶的手一顿,心里似乎有些预感。

“相传百余年前,西夏王国有一支族人迁往西域,来到雪域高原。”丹泽便也开门见山了。他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景秋是否是西夏人后代,他也根本不在在乎,只是现在事情关系到他可能的未来王子妃,他还是希望多了解一些。

景秋听此内心实在震慑,他垂下眼,尽力不在表面上显露出来。

丹泽见景秋并不开口,心下了然。看来他的猜想没有错,这藏夏村子果然就是藏着西夏遗珠,而李景秋李景末他们,应该也就是当年王室的一支了。

“景秋,我并不介意藏夏是否是西夏后人。在我眼里,藏夏村子里的那段时日,是我最幸福最开心的日子。你们兄弟俩,也一直都是我的定心石。”丹泽用茶碗碰了一下景秋的杯子,继续说道,“不过今日听闻之事也许会与藏夏稍微有些关系,故而我会与你确认。这样我之后也才好保护你,保护藏夏。”

丹泽的声音有些疲劳,也有些无奈,但有着十分的真挚和坚定。

景秋抬起眼,眼神里泛出感动和一丝为难。他依然决定不开口。

丹泽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之后会看情况安排好的。”他抬头将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透过袅袅香烟看向窗外的明月。

这一轮明月下,索赤领着亲军整装从宫里出发,而云南元朝梁王的使节也刚刚抵达札不让。

阿隐和巴丹的住所里,一个小孩子的人影正在到处跑着,而身边一位少女正倚在窗口,用手托着头也在看月亮。

衣衫飘动,另一只芊芊玉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木质窗框,黝黑的头发上束了一条金丝带,再仔细一看才发现用的是一条金丝帕巾。

“阿姐,这屋子也太大了,我跑了这么久才跑一圈回来!”巴丹捧着自己的小肚子,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讨水喝。

“你个小顽皮,这几天风餐露宿都没睡个好觉,你今天不赶紧洗洗躺床上去?”阿隐有些宠溺地抬起袖子给巴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不急不急,我还没玩够呢!”说着巴丹又要跑远,他忽然站定了回头望着,“阿姐,今天那个王上说要给你提亲?那是什么意思?”

阿隐一听到这事儿,心里就一阵烦躁。懒得理巴丹,挥了挥手让他自己去玩。自己也将头枕在手臂上,感受着习习夜风的抚摸。

头上的金丝巾也被吹了起来,碰上了阿隐的脸蛋。阿隐把它解了下来,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景末那天到底有没有来?

阿爸和阿妈身体上的伤痕都是互相的兵器,可是萨仁身上的伤口并不是由当时地上的任何一把兵器造成的。像极了是景末随身的那把藏刀所留下的印子。

若是来了,为何不见我?

若是来了,为何没能阻止阿妈被伤害。

想着想着眼眶就湿了,阿隐把脸埋进臂弯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泪水都早已留在了手臂里,湿了窗框。

有一日在山谷里仔细探查景末的血脉和他晕倒的病状时,隐约觉得他与许多人都要不同。景末自然不是蒙古人,不过也不是藏人的身体模样,因为白玛就是不丹的藏人。

而当隐卫第一次提起夏人的时候,她便想到她和景末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提起景末的村落是藏夏,她还开过的那个玩笑–难道藏夏也和山隐一样,把整个村子都藏起来了?他们的两个村子,一个是山隐,一个是藏夏,连起来就是隐藏。

当时她还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一样,觉得特别可乐,笑得前仰后合的。

所以她心里一直有一个隐藏极深的直觉,那便是景末来自的藏夏村子就是那支让山隐如临大敌的西夏后人。

只是她一直都把这个直觉深深地压下去,从不去想。

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祭祖那日,景末没有来;或是来了却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又或者是至今都未能再见的这种局面,似乎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阿隐觉得有些心烦,将景末送给她的那条金丝帕揉成一团摔在了书案上。

夜深了,巴丹也疲了,去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呼呼大睡去了。

阿隐趴在窗台上也有些困了,被冷风一吹,这才醒过来将窗户关上,回屋里熄灯了。

翌日,普赞王接到了元朝梁王使节求见的信函。

他也立刻宣了他们前来觐见。虽然已经与元朝之间,除了山隐的事情,其他都毫无瓜葛了,但梁王瓦尔密的威名也是有所耳闻的。

元朝早已退回草原,瓦尔密依然坚守云南,并表态依然效忠北元皇帝。云南地险,明朝皇帝数次进攻和试图劝降后都无果,实乃真汉子。

此次派使节前来,不知所为何事,不过想必也是会有些麻烦,普赞想了想,反正搪塞过去便是。

梁王的使节入了殿,送上密函一封,便守在一旁静静等着普赞的回复。

梁王自从巴丹的父亲,忽日勒和克那里得知了阿剌海别吉的曾孙女竟身负惊世之才,便希望能够将阿隐和其族人带回蒙古,再次辅佐蒙古帝国收复大都,收复江山。

此时1371年,元昭宗刚刚继位不久,北元军队连连溃败于明军,现在急需当时监国公主那样的人物再世相助啊!

普赞看明白了。这梁王就是来要人的。

看来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阿隐的消息,并且还知道阿隐现在就在都城,甚至可能就在王宫之中,便直接一封书信过来,希望古格王能够协助将阿隐完璧归赵。

普赞将使节打发下去先住下,推辞说并不知道阿隐身在何处,更不清楚竟然还有这样一位能人少女生长在古格境内,容他多些时日找一找。

北元与明朝的战事,普赞也时刻关注着,元朝大势已去,其实哪怕是直接拒绝他们的要求,也并不需要害怕些什么。只是现在拉达克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云南再多一个敌人,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看来这联姻之事刻不容缓,再将丹泽就是王储的事情同时宣告天下,那么这阿隐就是王子妃,更是未来的古格王后,自然就有理由打发掉北元的要求了。

“报!”

昨日派出去的探子有了回信,普赞拿过呈上来的密函仔细看着。

原来那山脚下的藏夏村子便是那支西夏人。这藏夏,普赞似乎觉得有些眼熟,用手指敲着书案,皱紧了眉头努力回忆着。

丹泽数年前去登那神山,是否请的就是这藏夏村子的帮助?好像他最近身边添了的新人,也是那时候结识的李家人?

如今这丹泽又是要与阿隐接亲的孩子,普赞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妥,需要再多问问,“来人,把丹泽王子喊上来,本王有事要问他。”

不一会儿,丹泽便从通道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景秋。丹泽回过身来,“你先在殿外等我,我去看看父王此次召见是否与藏夏有关。”

景秋点点头,负手走开,站在了殿外。

丹泽理了一下衣襟,走入了殿内。

“拜见父王。”

普赞放下手中的笔,看见丹泽到了跟前,也换上了慈父的笑容,“来啦。快坐。”

丹泽谢过父王后,略一拂袖,稳稳坐了下去。

普赞并未着急开口,而是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自己这小儿子。只见丹泽略颔首,身形镇定自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如钟。

普赞看了半晌,丹泽也丝毫未动,果然是心性坚定又深有耐心的一个孩子。他不禁赞赏地微微点了点头。

只是有时候看见他,似乎还会看见他母亲的影子。

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她。

普赞心里有些感叹,只是身为君王,有太多地身不由己了。

如今普赞自己的位子坐稳了,不再需要看央金的脸色了。丹泽也在许多方面比旺堆优秀得多,这王储的位子该他来坐。

普赞也不再多想,开口问道,“昨日阿隐姑娘提起的西夏人,丹泽你还记得吗?”

果然是!丹泽心里有数了。他就是料到以普赞多疑又事必躬亲的性子,昨日必定就会去撒网调查此事,想必今日是查到了些什么才会急召他来。

所以他也把景秋带上了,一个也是为了保护景秋,不会被人趁着自己不在带走,也以防之后说起什么,需要景秋进来表态。

“儿臣记得。阿隐姑娘是蒙古公主,两百多年前,蒙古与西夏势不两立,自然有些遗留的冤仇。”丹泽略一沉思,假意思考了一番。

“嗯,不错。虽然那支西夏人不成气候,自然不是索赤的对手,但父王也还是希望能够知道在何处,是何人,会不会对古格不利。”普赞停了一下,看向丹泽,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之后,会王子妃和你不利。”

丹泽起身走入殿中,稍一行礼,开口道,“父王为儿臣着想,儿臣感恩不尽。父王从小教导丹泽如何做事,丹泽故而也常常会问自己遇到一些事情,父王会怎么做。于是儿臣也调查了一番。”

藏夏就是西夏人的事情,丹泽早已决定了,还是由自己说出为好,这样才能打消父王对自己,和对景秋的怀疑。

“哦?那丹泽查出了什么?”普赞越来越欣赏自己这个小儿子了。

“父王还记得儿臣数年前,曾去神山脚下,试图攀登雪顶,却偶遇山崩,但受神灵保佑安然无恙的事情吗?”想必普赞心里也定然有这件事,丹泽还是需要从头解释起来才稳妥一些。

“嗯,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然后呢?”普赞装作恍然大悟又有些不解的样子。

“当时是儿臣第一次出都城,更是第一次要去征服神山。于是变向宫内数人打听登山的好手,兄长常年在宫外,所以知道许多民间的能人异士,这才给我推荐的藏夏村子。”当时的确安排了一个人,让藏夏是登山能手的消息是从旺堆宫里传出来的。

当时的丹泽做事处处极其小心谨慎,没想到随意的一个小小安排,今日也能够帮助他圆上一个故事。也真的是要感谢当初的自己了。

“嗯,不错。”普赞经过这一提醒,也才想起来这消息的的确确是从旺堆宫里出来的,还记得丹泽当时还跑过来问自己,自己嫌他聒噪,让他就去听他哥的。

“儿臣去到藏夏村子后,发现村里人十分友善好客,也淳朴善良。山崩之时,更是李家兄弟以性命相搏,才保住了儿臣。儿臣自以为结交到了人生挚友。”进入了正题,丹泽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儿臣从来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能够将性命交给我,或是换取我的安全的人。于是前几日得以偶遇的时候,也恳请李家景秋大哥能够在我身边,与巴朗松玛一同辅佐我,为古格苍生谋福。”丹泽悄悄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普赞的表情,见普赞频频点头,心这才稍微有些放了下来。

“所以昨日回去,我便与景秋密谈,问了问藏夏和西夏的关系。”

普赞挑眉,“哦?”

“果不其然,藏夏村子就是西夏的后人迁徙而来。”这一个事实是抹杀不掉的,还不如自己承认了最光明磊落。

“与那蒙古人的世仇,他们藏夏村子的每个人自然也听父辈说起过,”丹泽继续不急不慢地说着,“不过据景秋所言,近几十年来,两族人已经基本上没有来往了。只是作为家族的秘辛,这秘密和故事还是会世代流传下来。”

普赞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既是因为丹泽所言不虚,也是因为丹泽对此事的处理十分妥当。

“原来如此,父王也只是听闻了西夏人的确生活在某处山脚下,没想到就是你身边新的侍卫的家乡。不过看来你心思细腻,万事想地周全,此事已经有了眉目了。那便之后也交给你来处理,也只是是你自己的家事了。”普赞又抬起笔,准备继续批阅奏书了。

丹泽见状便也低头谢恩,准备告退了。

“对了!这几日多去找阿隐姑娘,她第一次来都城,还是要让她多多了解我们才是。”普赞又叮嘱了一句,才让他下去。

丹泽领了命,退了出去。

四十七 帮第二个忙

“阿隐姑娘到了。”殿前的侍卫通报了一声。

阿隐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侍卫,并不是索赤将军。看来索赤前几日出发,现在也许正在帮着山隐族人装运家当呢。

在宫里住了一两日,巴丹已经和周围的一些侍女侍卫都混熟了,大家也都觉得这个小胖娃娃可爱得紧,今日便也把他托给了宫里的侍女,阿隐独自一人来觐见古格王。

阿隐轻轻叹了口气,她也知道上次只是暂时拖延了一会时间,联姻的事情,她总是要给个答复的。今天这次召见,也许就是让她给答案的吧。

古格王能够派遣卫队护送山隐出山,更是慷慨解囊,赠予了房屋和土地,以保障山隐族人出山之后,世世代代的生计。这的确是大恩大德了,阿隐应该要报答他。不过还希望普赞王能够同意她只做一个挂名军师那样的人物,而不需要牵涉过深吧。

她也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说服普赞,如今到了殿门口,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阿隐拎起裙子,抬脚走了进去。

“阿隐姑娘来了!快请坐请坐。”普赞见阿隐的身影,令侍卫连忙加了一把椅子,茶水也立刻端了上来。

阿隐有些不知所措,这阵仗,怎么好似不是来逼婚的?

她行礼坐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水,等着普赞开口。

普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烦恼,“阿隐姑娘,不瞒你说,最近这两天本王是愁得很啊!”

阿隐眉头紧蹙,不知道普赞这要唱地是哪出。她放下茶碗,故作忧虑地问道,“不知道什么事情令古格王如此担忧?”

普赞笑称,“阿隐姑娘,你不是仔细看一看本王的眼睛不就一切明了了。”

阿隐连连摆手,“王上的心思岂能是容我随意去看的,我与王上二人对话之时,从来不用双目之灵。”

普赞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但还是装着一脸愁容,“好,阿隐姑娘你是好啊。可是,可是。。。唉。。”

阿隐见他欲言又止,觉得这件事情肯定与自己有关,难道是那夏人阻拦,山隐出山不利?

“王上,可是山隐出山不利?是索赤将军带回来的消息吗?”她焦急地问道。

普赞听了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忙笑着摆摆手,“山隐出山非常顺利,本王收到的消息是,索赤已经顺利按照你给的地图找到了山隐,并且帮助族人收拾好了家当,估计不日就可以出发回都城了。”

那就好。看来这件事一切顺利,那就好。

普赞捕捉着阿隐细微地表情,继续说道,“本王记得阿隐姑娘,虽说是山隐族的族长,但血脉上,是蒙古帝国的公主吧。”

阿隐听了一惊,此时谈起蒙古国公主的身份?

所以果然还是联姻的事情?那为何普赞要愁苦多日呢?这身份若带来的不是益处,弊处会从何而来呢。

难道与蒙古或北元有关?

阿隐不动声色地在深思的模样,被普赞尽收眼底。看来这阿隐,除了身负灵瞳这得天独厚的优势,心思也比众人细腻聪慧。果然如那梁王所说,监国公主的后代,必然也有着如同公主那般的惊世之才。

普赞满意地开口道,“昨日元朝梁王瓦尔密,从云南派来了使节。竟点名要阿隐姑娘和山隐族人回那漠北草原上去,这样便可以助蒙古复国,更是重现当年监国公主之飒爽英姿。”他仔细盯着阿隐。

阿隐心里一沉。果然如此!

梁王?云南?

梁王的故事她在画本戏本子上读过一二,的确是元朝的传奇将军,至今不降。哪怕与北元皇室相隔千里万里,他也依然始终效忠蒙古皇室。

不过山隐的事情鲜有人知,梁王是怎么会知道阿隐和山隐族的事情?

必是有人泄密!会是谁?

阿隐一时间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因为她忽然发现,原来这一路上她和巴丹都觉得有人在跟着他们的感觉,是真的!而且山隐的事情,她以为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如今,如今看来却是要天下皆知了!!

不过,会不会是这普赞诓我?阿隐想到这里,也轻轻摇了摇头,这几乎是最小的可能了。扯出这样日后一查便知的谎言,于他于我都没有好处。

“阿隐姑娘不妨还是用灵瞳看看本王便知,本王并不在乎,阿隐姑娘还是很信得过的。正好本王今天也说得有些乏了,阿隐姑娘就当举手之劳吧。”普赞嘴角微微扬起,拿起茶碗,不准备再言语。

阿隐也不客气了,运起念力调用灵瞳,看向普赞的眼睛。

果然句句属实,阿隐看到了梁王使节的模样,也看到了那封密函的内容,更是看到了普赞王心里的不情不愿。

普赞自然是不愿意拱手让出阿隐,只是也不愿多一个敌人。

此一眼,普赞王坦坦荡荡,更是把心底里对阿隐的期冀也展露得明明白白。他自然是想要阿隐助他一臂之力,于是是怎样都不愿意将阿隐送去给梁王的。

阿隐低头一笑,“王上果然胸怀天下,为人坦荡,难怪古格王国处处的子民都对王上赞不绝口,阿隐也十分敬佩。”

普赞气定神闲地把茶碗放了下来,他想要的,从不遮着掩着,因为他一定会得到!

“阿隐姑娘也看到本王和整个古格对你的诚意了。不过,本王也不是蛮横无理之人,还是想要听听阿隐姑娘自己的想法的。若是阿隐愿意回到北元,那本王也不会强硬留下。”普赞这话十分客气,语气里却有些不容拒绝的威严。

阿隐明白普赞想要的答案。

而且阿隐也并不愿意带着山隐回到北元。

现在需要阿隐的北元,还是祖宗那时,策马驰骋,逍遥恣意的蒙古草原吗?现在需要阿隐的皇室,还是当时团结一致,相互谦让,不为权利只为征服的那个家吗?

阿隐不熟悉他们,更不了解他们,只知道现在的北元,就像一架穷途末路的马车,病急乱投医。竟想要请一个将将十四岁的少女去做监国?

阿隐不用询问星辰,就能知道元朝气数将尽。北元北元,不过是逞强的最后一口气罢了。

祖宗的话是让阿隐守山,哪怕知道后代当中一定会有子孙成为阿隐,也并没有交代阿隐就必须要监国而离开神山。这里有着天神的十四位将军化作的神山,也许这里才是蒙古帝国的根。

阿隐不能离开。

也不愿意离开。北元的衰落是必然的,宫廷内尔虞我诈贪图享受,宫廷外的草原悍将有多少无法适应中原江南!

这一去几乎就是把在安逸生活中成长的这一代山隐族人放入虎口。战争,会第一个吞噬掉他们。

阿隐坚定地摇了摇头,“王上英明,阿隐不愿带着山隐族人回去漠北。那里,已经不再是家了。”

“还请古格王帮忙,回绝北元使节。我的职责在神山,再山隐族人,不在那远在天边的蒙古,若自己的族人都无法守护,还怎么谈得上守护整个蒙古。”

普赞大喜,阿隐的心思是他唯一无法掌控的。此次梁王的事情,他最担心的便是阿隐。若阿隐愿意并执意要回北元,那他也其实束手无策,也许最多只能再与她商谈一个友好条约,仅此而已。

于是他思索了一日才召见阿隐,心想不如就把这一切摊开来放在阿隐面前。阿隐年少却心思缜密,游历数年,一直为族人谋取利益,他赌的就是阿隐的心!

“好!有了阿隐姑娘这句话,就是梁王亲自来到跟前要人,本王普赞也一定会帮你和山隐族撑腰!”普赞拍案,心情十分舒畅。

“不过,”他话锋一转,皱起了眉头,显得十分焦虑,“阿隐姑娘,本王说一句不好听的,你别介意。元朝虽然已经几近覆灭,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蒙古铁骑的威猛天下皆知啊。若是本王无缘无故地如此袒护你与山隐,只怕,”

他停了下来,看向阿隐。

阿隐攥紧了拳头。果然,还是要联姻才说得过去吗?

普赞见阿隐紧张,自知达到了敲打的目的,便继续说道,“还请阿隐姑娘尽快给本王和丹泽王子一个回复,若是订亲,那么本王和古格才能光明正大地守着姑娘和山隐啊。而且,此事事关古格未来王后,想必梁王也会理解的。”

阿隐脸上憋得通红,有些为难。

“不过,本王也不是要强人所难,这几日本王也让丹泽多去带着你逛逛札不让,熟悉一下都城。你也可以多多了解一下他。”

普赞的话软了下来,他也知道,一味地用利益和人情想逼迫,总也换不来心甘情愿,“丹泽是本王的小儿子。他的母亲早逝,自小受了很多苦,不过心地善良,为人细致,想必和阿隐姑娘是很谈得来的。”

“本王帮上山隐的两个忙,其实不足挂齿。不过本王也是心疼丹泽,想为他觅得一位知己贤妻。阿隐姑娘,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吧。”

普赞王能做到今天的丰功伟绩,靠的可不仅仅是铁拳和勇猛,更多地是刚柔并济,对那人心的掌握。

四十八 札不让的夜

阿隐回到了山腰上的寝宫中,见巴丹在侍女姐姐那儿,趴在书案上认认真真地描着画本子,心里总归是片刻回到了安宁。

是啊,普赞王说的并没有错,他也的确已经无偿在为山隐做了许多件事,而且也并不应该因为普赞的联姻提议,就对丹泽产生不好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毕竟,扎西丹泽小王子和阿隐的立场是一样的不是吗?也都是被提议的那一方罢了。

而事到如今,一味地想要避嫌也是不可能的了。普赞王的第二个人情,为了阿隐去北元拒绝梁王使节,也给到了。

无论这事情想起来多让人烦躁,阿隐也必须要去面对了。阿隐挠了挠头,躺在书案旁边,望着屋顶上的梁,想要数一数那木头上有多少条纹路。

所幸的是,丹泽王子这两天并未来邀请或是打扰,对他这样善解人意的行为,阿隐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那日一见,阿隐便知晓丹泽的确对自己一见钟情,却也为人小心。有着王子甚至未来古格之王的聪慧与气度,却谦谦有礼,温润如玉,做事从不乖张。如今结合起普赞对丹泽的说法,加上丹泽这两天并未来打扰,这一份为他人着想的心思看来,便也更说得通了。

只是,心里总还是会想起那个总是会受了伤,从山上不知道哪里滚下来到她脚边,需要阿隐救起来疗伤的那个李景末呀。

想到景末,阿隐心里有些上火,燥地翻身坐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那条金丝手帕,铺在了书案上,呆呆地望着。

她不禁屈膝抱紧了自己。

她还不懂什么是爱,不过就是看见一个人,心会漏跳一拍。或者他说什么话,都会相信。又或者是看不见他的时候,便会时常想起他?

就像看见金丝手帕会想起,看见擦伤的药膏会想起,看见月亮的时候会想起;而过了一些日子之后,看见茶碗会想起,被微风拂过会想起,目光所及之处都能够想起?

阿隐看过很多戏本子,只知道喜爱一个人,或者想要嫁给一个人,都只求一个心甘情愿,若是愿,那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去嫁的!若是不愿,那便做不到光明磊落的心境,那又如何度过漫漫长日?

只是啊,阿隐微微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些茶碗里的水,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只是啊,能够在婚嫁当中真正求得心甘情愿的人,又是何等幸运!

也许这凡世间,最没有按照自己心意来做的人,就是她了罢。阿隐自嘲了一声,手尖下的力道也不自觉变重了些。

只怕我是没有那个资格。太多的宿命和重任都排在自己的心意之前。阿隐轻叹,眼里早就没了为自己而流的泪水。

看清了那么多事实和真相,却从未想过看看自己的心。

曾祖母一生嫁人三次,或许还有更多,在她后来隐姓埋名的那段时间里无人知晓,会不会至少有那么一次是她追随了自己的内心呢?阿妈和祖母嫁得自己所爱之人,一个错付,一个幸福,可她们都不是阿隐。

景末那天没来,之后阿隐也不敢问过星辰,从小到大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点就是去信任,不去每时每刻地查探真相。

用这双眼睛去看,固然什么答案都能得到,可那就真的一点点与人交往的乐趣都没有了。有所知,有所不知,也许才会有朋友。也许孤独也根本不是什么代价,而是这双明目所带来的必然结果罢了。

星辰早已替每一个凡人做好了决定,包括凡人阿隐。

在这苍穹夜幕下,谁又能够凌驾于谁之上呢。都被束缚在世间万物的真相法则之中苦中作乐罢了。

阿隐在想,不论藏夏是不是那一支山隐族人视为大敌的西夏人,也许景末也有着他自己的打算和决定吧。又或许这段时间是发生了一些什么呢。

但无论那西夏人是谁,在哪儿,也许就在他们这一代,不论是山隐,还是追到了雪域的夏人,都终于可以放下百年仇怨,一起走在阳光下呢?

阿隐透过窗户看见稍远些的宫门外,扎西丹泽王子到了。

她用手掌抹掉书案上随意画的一些水迹,用丝帕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这事情似乎也并不会给阿隐许多时间思考了,她要为她的族人做出选择了。

“丹泽见过阿隐姑娘,还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丹泽的身后站着景秋,景秋听到阿隐的名字,眉头蹙了起来,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这几日,丹泽虽然有心,但也的确不愿意让阿隐觉得为难,故而从未来叨扰。只是今天父王再三叮嘱,他这才鼓起了勇气过来。

同时带上景秋,也是想要让他们认识起来,之后再揭开相互之间的身份秘密,这样也许会对两族之间的不解之结真的找到一些法子。

巴朗最近也都不在宫里,由于上次顿珠见过拉达克王达瓦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眼下丹泽必须要出动最精英的力量去探清央金和顿珠的所有打算,以免在王储的事情确定之前再生事端。于是巴朗亲自出宫,带着最得力的探子们去四处查探消息了。

“王子客气了。这几日,阿隐,还要谢过王子。”阿隐也稍稍行了礼,颇有些不好意思。

丹泽一愣,也迅速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这份顾虑,阿隐都是明白的!他当下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连忙笑着摆手,“是我来晚了,阿隐姑娘初次来札不让,我理应多介绍些。不如就叫我丹泽把。”

阿隐见他慌张地样子,也不禁笑出声来,点了点头。

阿隐回头问了一下巴丹的情况,侍女说巴丹已经睡熟了,她这才放心地回过头来,“也请丹泽就唤我阿隐就好,那请带路吧!”

丹泽这时候,才稍稍缓解了一丝紧张。初次在大殿上见阿隐,觉得她眉眼间似水一般柔美,又像雪顶上的岩石坚强不可催。着实令丹泽心生向往,却又觉得这样的距离感令人紧张。

今夜得见,月华下的她,亭亭玉立在院子中央。黑发似瀑布一般放在身后,语气清缓,轻轻一笑的模样就像是那覆满雪霜的草甸一夜入春似的,让人觉得温暖非常。

景秋在丹泽身后还在思考,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隐约听过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

一行三人身后远远地跟了几位侍从,便这样出了宫,走下山,进了札不让繁华热闹的夜市里。

这边有的商贩还在烤着骆驼肉,那边又在吆喝中原的花酿酒,有些店家的孩子还没有入睡,便就在父母的铺面旁边追逐打闹着。

阿隐新奇地看着这一切,觉得有意思极了。

丹泽在阿隐身旁,看见她的脸庞被这夜市里的灯火点亮,心里似乎有一处从未触碰过的地方也被点亮了。

就想这样陪在她身边,去看一切她想要去看的东西,去一切她想要去的地方,看见她眼里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的,似乎就够了。

从前要去争夺的公平,用计谋去得到的礼遇,和现在步步为营要得到的古格天下,好像在今夜忽然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丹泽的眼里,阿隐拿起这盏纸灯,又被另一个商铺的折扇吸引,有些犹豫苦恼地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的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美丽温柔的,但也会为了护住丹泽而咬紧牙关奋力活着的母亲。

他还记得阿妈在病榻上总是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让他离开王宫,离开都城,回到雪山上,回到阿妈的部落里去。

阿妈曾经有次精神很好,难得地下了床走到了窗边,望着屋外纷飞的大雪说对着丹泽说,希望他以后讨一个可爱又善良的妻子,就守着妻儿和牦牛藏绵羊,在帐篷里的火炉旁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丹泽那时候满满的心疼和愤怒,根本无法理解也听不进阿妈说的话。

而此刻,他跟在阿隐的身后,时而给她介绍一些札不让的特色小吃,又时而看见她好奇地凑上去,却被手艺人变出来的鸽子吓一跳的懊恼样子,他忽然就懂了阿妈那时候说的话。

守着妻儿,守着火炉,就在雪山草甸岩石旁,自由自在,潇洒恣意地过上一辈子。

这么多年在札不让的王宫里,丹泽从未如此安心过。

这和在藏夏村子里的安宁不一样,那是和自己相处地平静。

陪在阿隐身旁,丹泽知道脸颊有些酸,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从未放下来过。他也从未发现札不让的夜是如此的美过。

这一刻,他的心头上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眼里心里都是阿隐。阿隐开心,他便会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也从未像过此刻一样真心谢过父王,若不是他的提议,丹泽也不会有机会站在阿隐身边,不是吗?

景秋在丹泽身后忽然攥紧了拳。他想起来了。

阿隐,这个名字就是那日倒在血泊里的夫妇所呼唤的女儿的名字。也就应该是景末要去救的朋友!所以,她是山隐的人!

这一下想起来之后,更多的问题萦绕上了心头。这位蒙古姑娘为何会出现在王宫,丹泽王子又为何要亲自陪她?

这,会不会就是为何丹泽前几日问他关于藏夏事情的缘由?

丹泽忽然感受到景秋在身后身体僵了一僵,并未跟上来,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见景秋眼里忽然多了一丝对阿隐的警惕和疑惑,丹泽心里略一沉吟,难道景秋之前与阿隐相识?不过阿隐似乎并不认识景秋。

丹泽拍了拍景秋的臂膀,让他跟上。低下头的那一刻,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不过都等回宫之后再细细询问吧。

阿隐浅尝了一点点花酿,辣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吐了吐舌头要水喝,脸上也起了一些红晕,十分可爱。

这一夜,哪怕就是为了丹泽的私心,他也想要夜长一些,再长一些。

而此刻在山腰处顿珠将军府上,旺堆和多吉带着央金的密信正在和顿珠苦苦筹划着。

近日来央金听闻了普赞要给丹泽指婚的消息,宫里更是传遍了不日将立丹泽为王储的风声。央金想尽了办法才探知到普赞看上的儿媳妇,是一位山里来的小族族长姑娘,目前也就住在宫里。

但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是丹泽要做之后的古格王,那么这位王子妃必然是为位高权重的人,又或者是一位能助丹泽许多的能人。不然以普赞那么实用的性子,不可能只见了一两面,便要指定她为王子妃。

于是她将这一切疑虑都写进了密函,让旺堆与顿珠仔细商量对策。包括达瓦上次的推翻普赞,自立为王的暗示,央金甚至也默许为最后的非常手段。因为若这位姑娘的确有什么惊世之才,那旺堆之后翻身做王的希望则更加渺茫。

一阵风过,密室里烛光摇曳,顿珠和旺堆站起身来望向那扇通往室内的暗门。来者掀开斗篷的帽子,就是那拉达克的次仁将军!

四十九 荧惑守心 帝王有难

次仁将军亲自到来!

顿珠链忙堆满了笑,迎了上去,“哟,次仁将军怎得还亲自赶来,随便差遣一个下人来不就好了。”

旺堆本来也有些震惊,不过见到顿珠那拍马屁的模样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一时之间,便杵在那里,并未动作。

次仁并不看顿珠,向旺堆稍微一拱手,“古格的王子殿下都亲临了,我怎敢不亲自前来。”

顿珠见次仁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也不恼,将暗门轻轻关上,回过头来快步走到书案旁。

“次仁将军做事亲力亲为,还真是令在下佩服。”顿珠边说着话,边将刚才手里拿给旺堆看的东西又一次展开来,递给了次仁将军。

“这是?”

“在下虽然不在宫里当职,不过数年前还是塞了一些亲戚进那亲兵队伍,这就是他们这些日子分别报告上来的一些宫殿构造图。王子和次仁将军请放心,他们各自只是汇报一座两座宫殿,都未曾起过疑心,我将它们都绘制了下来,拼在了一起。”顿珠讨好似地连连笑着。

旺堆心里一阵害怕。刚才顿珠将这一沓图纸拿出来的时候,他便是惊讶不已了。如今,他们是真的要做到这一步了吗?

他不懂为何母后一定要他做上王储,坐上古格王位。争也争不过,那就算了呀。法王殿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了,更何况还不用操心国事,平添千万烦恼丝。

怎么如今,这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了?竟是冒着谋逆的风险,也要去做上那宝座?

旺堆自己就是个没主意的,大事上都会去问母后,小事上他又很依赖多吉。所以这会儿在密室里,多吉也一直站在他身后,他才觉得安心许多。

而现在,眼前书案上就是宫殿的构造图,甚至还画出了通往山顶的密道。次仁将军身上的战甲上又始终有着一股血腥气,旺堆不愿意多靠近。若是在次仁身边站久了,怕是要吐出来或者晕过去。

“顿珠将军果然是古格王国里最机灵的生意人。”次仁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似乎受过一些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伤,脸上右颊眼下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疤痕,每次说话时,疤痕也总会微微颤抖,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此时,次仁这低沉阴鹜的声音听着让人好不难受,像那锈上了的马蹄铁在石头上摩擦般的刺耳的声音。

次仁冷冷笑着,语气里也充满了讥讽和嘲笑。旺堆皱紧了眉头,越来越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与虎谋皮,有些自取灭亡的意思。

他想要回去再好好劝劝母后,拉达克人的残忍善战和狡猾是不值得相信的。更何况旺堆并不是要一无所有啊。

让扎西丹泽那个臭小子当上古格王,的确是心里有些不爽,但他也是要做法王的人。丹泽并不会拿他或者母后怎么样的,更不会逼迫妹妹洛桑还要嫁去给拉达克的蛮人。旺堆摇了摇头,鼻子动了一下,有些嫌弃地偷偷瞧了一眼次仁。

旺堆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多吉的眼睛。多吉知道主子是心生退路了。

其实旺堆王子从小到大,也就是嚣张跋扈了些,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所以此等谋划,央金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将他拉进来的。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他,一方面也是怕他坏了计策。

而旺堆抬个眉毛瘪一下嘴,多吉都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旺堆以为多吉自小是他的玩伴,自然是对他忠心耿耿。却没想到多吉的姨母就是旺堆的奶妈,多吉一家更是深受央金恩惠,故而多吉从小便一直都是央金的人。

“次仁将军,顿珠的这一份图纸也只是以备万一。我们想必是用不上的。”次仁和顿珠正在研究那些图纸,旺堆试探性地,迟疑地说了一句。

次仁抬起了眼睛,有些凶恶又有些嘲讽地看着旺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想到旺堆王子如此心慈手软。看来是还不知道你的弟媳妇的来历吧。”

顿珠听此也抬起了头,“哦?次仁将军也听闻了此事?”

多吉依然低着头,但耳朵早已高高地竖了起来。央金派人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打听出来那位据说是山隐一族的族长的来历。如今这拉达克人倒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次仁奸邪一笑,脸上的疤痕难看又可怖地皱了起来。旺堆连忙移开了眼睛,不愿看他。

“看来古格的人们还真的是十分善良天真。竟也不好奇普赞王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又或者他亲自挑选的下一任古格王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次仁挑眉,有些不屑地看着眼神闪躲的扎西旺堆,而后又扫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顿珠。

“罢了,你们可能也只是无能了一些,查不出什么。不过拉达克立国靠的是什么,军队和野心。”次仁丝毫不在乎在旺堆和顿珠面前显示出他们的狼子野心。在他看来,这两人实在不足为惧。

“还请次仁将军明示。”顿珠见次仁或者拉达克定是查到了些什么。

次仁见顿珠哈腰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国将军竟是如此面貌,实在是令人反胃。

顿珠似乎并未看见次仁的表情,依然浅浅笑着。

“普赞王钦点的那位王子妃,是神山山谷内山隐一族的族长。名为阿隐,可是这位姑娘,可还真的不是普通人啊。”次仁眯起了眼睛,为了探知山隐和阿隐的秘密,拉达克在这神山里,折损了至少三四位精英暗探,这才换得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这也是为何次仁今晚要亲自前来,因为他带来的这个消息,将会直接决定拉达克与央金和旺堆合作的下一步该如何走。这样重要的事情,他必须要亲自前来。

“山隐一族,是来自漠北草原的蒙古人。就是那曾经踏平过西域万里的蒙古铁骑。而这族长,更是来自蒙古帝国的王室。所以若是称呼这位阿隐姑娘一声北元公主,也是完全可以的。”

次仁此话一出,顿珠和旺堆都睁大了眼睛,双双对视了一眼。万万没想到,竟是蒙古公主?

那普赞王这是,想要做什么?

次仁见他二人惊愕,轻笑了一声,“事情还没完呢,你们大可以过一会再惊讶。等到听完这位阿隐姑娘的身世本领,想必你们就会知道这一沓宫殿构造图,可能是远远不够的了。”

什么?此事还有隐情?旺堆惊地立刻看向次仁,又被他的表情所吓了一下,嘴角有些抽搐。

“你们不好奇为何蒙古人的公主会世代隐居在这山谷之中吗?”次仁说到这里,激动地将小小的茶碗竟然砰然捏碎。他似乎沉浸在知晓这个秘密的狂喜之中,眼神里最深处还有一丝恐惧,竟让他对被划破的手都毫无感觉。

顿珠连忙掏出一块手帕,要上前帮次仁将军捂住受伤的手指,次仁不耐烦地推开了顿珠的手。似乎是嫌弃顿珠打扰了他的欣喜。

“这蒙古公主,竟然有着看透万物的通天之能!!!”

次仁激动地向着屋顶挥舞了一下拳头,一滴血溅在了旺堆的脸上。

可是旺堆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更管不了脸上被溅了些什么。次仁说的,这看透万物的,通天之能?是什么?

顿珠也是一脸被震慑住了的模样,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次仁这才回过神来,将顿珠手里的手帕一把拿了过来,在手上随意缠了两圈。又开口道,“看透万物,上观星辰可未卜先知,下观凡尘俗世可看破人心。这位北元公主的身世血脉,可真真是厉害的很啊。”

他嫌弃地将地上的茶碗碎片踢开了去,“若不是一开始与你们接触,现在达瓦王可是很有心要去结识一下扎西丹泽王子,和他未来的王子妃,阿隐姑娘呢。”

顿珠首先反应过来,暂不论那位姑娘的听上去玄之又玄的能力,次仁这句话里的不满和威胁,他是接收到了的。

旺堆一时呆立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次仁说的是真的吗?如果这样的能人异士成为了丹泽的妻子,这古格的天下,甚至是阿里,或整个西域的天下。。。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倒时候,丹泽能容得下他和母后吗?

多吉此时站在旺堆身后,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栗着。

央金王后数次猜想过这位山隐族长的厉害之处,也许是山谷里的宝藏,又或者是山隐族人的武力超群,又等等,等等。却从未想过这等惊世之才!

若这样的姑娘真的与丹泽订亲,那王子和央金王后便是毫无可能再靠近权力中心了。他的手在袖子里颤抖着,他想要尽快,甚至是立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央金王后去。

“如何?如今看来,是不是眼前这些草图,根本都不够看的了?”次仁将缠绕在右手上的手帕解了下来,见血止的差不多了,便擦了擦手,又扔还给了顿珠。

“事到如今,普赞不日便会安排他二人订亲,更有可能同时宣布扎西丹泽的王储之位。这件事情,也已经超出了达瓦王最初的预想了。我们本来也只是希望能够有一个富庶友好的邻邦,而现在,我们也要为了自保而考虑了。”次仁眼神变得凶狠了起来。

若是丹泽和这位阿隐上位,必然不如旺堆和央金好控制。若是那位小王子为了讨普赞的欢心,对拉达克的态度也是有如普赞一般厌恶冷淡,那么拉达克接下来面临的困境,就可想而知了。

虽有着虎虎生风的军队,可面对有着神山赐灵之人,达瓦和次仁都没有把握。

眼下,古格的这一场王位争夺,竟也将要成了拉达克的存亡之战了!

密室里的这三个人沉默着,各自心头都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着。如今,这一战,竟是不得不战了!

顿珠知道自己从来不得丹泽欢喜,又或者说他是根本看不清扎西丹泽。

丹泽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谦让含蓄,可是结合起他的身世,这样的王子就令人难以琢磨了。如今再加上那样的王子妃。顿珠不禁打了个寒战,别说世代的繁华富贵了,他这一代估计都不得善终。

而此时在那纷纷扰扰的都城灯火里,夜也越来越深了。

丹泽有些不舍,但这一点分寸他还是有的。“阿隐,今晚可玩地开心?”此时的他,手上已经拿着五六个小包裹了,景秋手上也有一些,不过主要还是丹泽想要自己帮阿隐提着。

阿隐也有些不好意思,“啊,是我一时逛地开心了,忘了时间。我自己来拿就好。”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丹泽见她羞愧地样子,脸蛋红扑扑地,衬着夜里灯火,可爱得紧。一时心里漏跳了一拍,见她伸手过来,连忙想要挥手说不用。一时间左手还拎着东西呢,也伸出去抓住了阿隐的手。

两个人都愣住了,又迅速地都像烫到火一样立刻把手弹开了。阿隐有些呆呆地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丹泽的手心好烫。丹泽立刻错开身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胸膛里的心扑通,扑通,跳地有些快。

“不,不用了。阿隐是客人,我要照顾好你。”丹泽清了清嗓子,假装镇定。

“夜深了,阿隐我们回吧。”他好喜欢喊她的名字。丹泽转过身来,见阿隐笑盈盈地看着他,一时失了神。

“前几日初次见你,觉得你也会像王上或者那些戏本子上写的王子一样古板严肃,没想到今晚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你呀。”阿隐见他脸红,竟然觉得这丹泽王子还是挺可爱的。

原来这心系天下的王子,也如我们常人一般,手心会发烫,会脸红,紧张的时候会结巴,看着喜欢的人的时候,眼睛里亮亮地全是星星。

阿隐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心意,便扭开了头,假意去看那遥远的夜幕。

只是本来只是无心一撇,可是越看,她越觉得不安。

不对!她凝神看向了夜空。

丹泽见她蹙眉紧张,不由得凑近了去,小声问道,“阿隐怎么了?”

罚星留在心宿,荧荧似火。荧惑守心!阿隐不禁心中大惊。她转身看向丹泽,略一思索,伸出手拉住他走远了几步,远离了侍卫和景秋。

丹泽被阿隐牵住了手,心又开始不安分地乱跳了起来,人也十分不解,“怎么了?”

“荧惑守心,帝王有难!”

五十 两族秘密

“荧惑守心,帝王有难!”

丹泽一听大惊,连忙低声询问具体事宜。

阿隐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只看这星辰,只能看到帝王有难。这罚星正指西北,阿隐并没有此前经验,如今不知道是西北的帝王有劫,还是祸从西北出。

阿隐和丹泽说了自己的这些猜想。

“西北,”丹泽蹙眉沉吟了一会,“那便是拉达克了!”当下心里一沉,果然如他所料,央金伙同拉达克王室,这是要兵走险着,破釜沉舟了!

“阿隐,我们先回宫。”丹泽决定带众人立刻回宫,巴朗今夜应该要回来,他需要巴朗的消息来再做决策。

“景秋,你先行快速回宫,将阿隐宫中的那位巴丹小少爷带回我宫里。另外加强防守。有人,可能要下死手了。”丹泽凑近景秋,轻声嘱咐了一句。

能够让央金和顿珠如此不计后果地孤注一掷的,必定有阿隐的原因。丹泽有些担忧地看着阿隐,她美丽聪慧,父王又曾说过阿隐有着监国之才,更是北元的公主,如今要指婚给丹泽。这些原因加起来,是足以推动他们要去谋逆而去求未来一条生路的。

而那拉达克,其野心勃勃,路人皆知。如今这样的一个原因也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更好的借口来搅乱古格罢了。

阿隐回首,认真地在看向天边的星辰。丹泽望着她的侧颜,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如今这王宫里,他终于有了可以付出所有想要去保护的人,那么阿隐这一道洒进他心里的光,他一定会紧紧地握住,也会拼了命地去守着她。

阿隐随丹泽众人一起回到宫里,正准备往自己宫里走去的时候,丹泽一把拽着了她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随自己回宫。

阿隐明白,回到这宫墙里,有许多话便不能说出口了,甚至是一举一动都要时刻小心谨慎,只是她担心巴丹啊,略一沉思,她也同意了,先回丹泽宫里好说话。

谁知进了丹泽的宫里,巴丹的小脑袋就从主殿的门缝里探了出来,阿隐惊喜,连忙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望向丹泽,丹泽笑笑不语。阿隐心想,好一个心思细腻的古格储君!敢情是我们回来的路上就差人将巴丹先接了过来。

“阿姐,你们去哪里啦!巴丹都睡了一觉,怎么天还没亮呢?”巴丹揉了揉眼睛。

她瞬间放心了许多,赶紧拎着裙子跑了上去,摸了摸巴丹的小脸蛋。“巴丹睡得还好吗?”

“嗯嗯,啊,还是想睡觉。”巴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眼泪都要下来了。阿隐揉了一下他的小肉手,“那就再去睡一会,巴丹只是被我们吵醒了,快去吧。”

巴丹边打哈欠边点了点头,眯着眼睛有些晕晕地又往里屋去了。

阿隐回过头来,“谢谢你呀,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担心他?”

丹泽也刚刚检查了一下夜防,让景秋也走进殿里,将刚才夜市上买的一些小玩意都放在了书案上,示意阿隐走过来坐下。

“如今到了这一步,我们有些事情都要敞开来一起谈一谈。不然可能无法齐心协力面对接下来的纷争。”丹泽语气有些凝重,本来想要自己先和景秋了解一下,再去思考如何化解藏夏和阿隐一族之间的事情,可是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景秋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他大概明白王子的意思。

阿隐有些疑惑。

“巴丹是我让景秋先行一步,回到宫里来赶紧把他带过来的。”丹泽先回答了阿隐的问题,继续道“阿隐你看到的星象可能的确预示着宫内的一些事情,而这其中,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丹泽说出口,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的直接赤诚。他看见阿姨的眼神忽然有些闪躲了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额,对,因为你是刚来王宫,并不熟悉宫里的人是人非,可能,可能处境最危险。”丹泽努力地想要解释一番,但还是有些越描越黑的意思,着急地抓着茶壶要倒水。

景秋抱着刀站在台阶下,有些识趣地移开了目光。这些孩子,可他转念一想,若景末所说的重要的朋友的的确确就是这位阿隐,唉,罢了罢了,景末也是要肩负藏夏未来的那个人,也许他们终将无法并肩。

“是这样的。那我就直说了,你和景秋都不是外人。如今虽非所愿,但事情到了这么地步,也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先将所有的不合放在一旁,共渡难关。”丹泽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句,景秋和阿隐都有些严肃了起来。

“阿隐,景秋是我的随身侍卫,也是我多年前攀登神山的向导,更是我的一位知己与好帮手。”丹泽郑重地向阿隐介绍景秋,眼神里有些担忧,也有些不容置疑的慎重。

阿隐点点头,却有些不明白丹泽为何要从这说起。

“那日与你和父王在殿上,听闻山隐一族要搬入都城的事情之时,我才了解到原来山隐一直在防卫山外的一支西夏遗孤。”丹泽低头沉思了一会,终于还是将这句话落地有声地说了出来!

景秋握紧了刀,王子说出这话,其实也就是向他承认了山隐就是那支蒙古人的事实!多年来仅仅在父亲和爷爷训话里听闻过的蒙古人,哪怕是上次与景末前去山谷深处也只是仅此一瞥,如今他们的族长竟真的就坐在自己眼前!

阿隐心里一动,不经意间流转灵瞳望向景秋,心里大骇!

那一瞬间景秋心里所想,皆被阿隐读出!

藏夏村子的模样,祠堂里景秋爷爷的训话,他父亲偶尔在出行前的叮嘱,视野里更多的还有景末!藏夏村子果然就是西夏人!

是了,景末,景秋,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公主洞外?阿妈和阿爸的搏斗身影?

什么?

阿隐一个激动,站起身来,眼睛里七彩流溢,紧紧地看着景秋。

景秋刚才还有些心绪不宁,被阿隐这样一看,则是满心的警惕,不由得向后稍稍一退。丹泽见状,听闻过阿隐的能力,现在估计就是在使用那双目之灵探视景秋内心,他有些紧张,也跟着站了起来,随时准备介入二人中间。

是阿妈!景秋的记忆里,他冲上去在孛列台的刀下救出景末的时候,阿妈已经倒在血泊里了。景末很早就冲了出去,只是景秋并未看见那条狭长的山谷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也许景末冲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又也许是自己最害怕的那个设想,是阿妈自己没了求生的念想。

阿隐望着景秋心里的那场回忆,怔怔地站在那儿,眼泪一滴,又一滴,忍不住地从眼里滑落。

她不由自己地抬起手,还想要去伸手拉住阿妈,想要再去握住阿妈的手。她有些受不住了,蹲下来抱住自己,痛哭出声。

景秋有些不明眼前的景象,为何阿隐会看着他泪流满面?

丹泽也并不知道阿隐的这一段伤心过往,但他猜想也许是景秋心里的一些事情让她触景生情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见阿隐梨花带雨,斗大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地上,他一时心疼。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窗边那书架下,翻找了一会,从压在最底层的小柜子里找出几条金丝手帕。

他也心急,也不管到底哪一条好看什么的,一把全拿了过来。靠近阿隐的时候,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蹲了下来,将手帕递了过去。

阿隐稍微平静了一些,想起阿妈,心里还是无尽地痛苦,她出神地盯着地面。

忽然眼前丹泽递过来一些金丝帕。

她看着这金丝帕,觉得有些可悲。蒙古皇室好金丝,衣着用度处处可见,天下皆知。景末当时送过来的那张帕子,她是那么的欢喜。可那之后呢,这金丝帕用得最多的时候,便是拭泪。

那一日,若她对景末有一丝丝的不信任,便不会让阿妈单独去阻拦孛列台。可就是这完完全全的信任,让她失去了阿妈不是吗?

景末是来了。可是一切都晚了。

阿隐心里也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并不是景末的错。

这其实是她自己的错。该早一些看清阿别内心的绝望,该早点看清木吉拉松的执念,该早一些,看清自己的无能。

她摇头轻轻笑了笑,从怀里也拿出一张,放在丹泽的手上,果然还真的是一模一样呢。

如今她不愿再回草原,不愿效忠蒙古皇室,她也不愿再用这金丝织物了。

丹泽见她的动作,皱起了眉头。

为何阿隐也会有一张?而且,这张竟与宫里的做工和模样能够如此一致?他忽然想到当年送给景末那把藏刀的时候,包着刀的那一张帕子!走线花纹,就是这一张!

是了,景秋能认出阿隐,那么景末认识阿隐也是十分合理了。只是,他们两族人不是水火不相容吗?为何。。。丹泽陷入了沉思。

阿隐用手抹去眼泪,慢慢站了起来,“阿隐失态了,还请丹泽和景秋大哥见谅。”

丹泽也站起身来,见她腿脚有些不稳,可能有些麻了,赶紧扶住了她往桌边去。阿隐有些感激地看了看他。

景秋并不知道阿隐的灵瞳之能,故而依然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丹泽的意思,我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那就由我来说吧。”阿隐坐了下来之后,饮了口茶,也给丹泽倒了一杯,眼里安慰着他,想让他放心,自己没事了。

“景秋大哥也许刚刚被我吓到了,阿隐自小双目略有一些不寻常,故而能看星象,能读人心。所以刚刚,未经过您的同意,不小心探视到了一些景秋大哥的心事和记忆。”阿隐抱有歉意地看着景秋。

景秋眉头一紧,从未听过的天下奇闻!这,这可是灵瞳啊。蒙古的公主竟有如此才能?所以,刚才也许是看见了她自己父母相残的那段回忆?他顿时,对阿隐也产生了歉疚之情。

景秋正神,抱刀向阿隐微微欠了欠身。当日未能救下阿隐的母亲,也的确是景末与他多日来的梦魇。

“景秋大哥不用多礼,母亲的事,”阿隐谈到阿别,声音有些颤抖了起来,“的确,你我无能为力。我,也还要感谢景末和您,救我于水火之中。”她攥紧了拳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完这句话。

丹泽似乎听出了一些什么,原来景末和景秋救过阿隐?难怪他们相识,只是,阿隐的母亲?

“不过这都不是今日里要谈的事情,如今丹泽起了个头,我也想要继续下去。山隐和藏夏的往事,我希望能够在我们这一代将它了了。”阿隐轻轻甩了甩头发,重新整顿自己的情绪,如今这两族的大事才是紧要的。

景秋听了,心里有一丝宽慰和轻松。

难得她能与景末是生死相交的朋友!从刚才阿隐对自己恭敬有礼的模样,他便觉得也许藏夏村子的对山中那蒙古人的敌意真的应该要减少些了。

“景秋愿闻其详。”

五十一 织网

阿隐见景秋的模样,也松了一口气。之前也有些担心夏人是不好沟通的,如今看来,既然他们能够有景末和景秋,想必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百年前的因战争结下的仇怨,我想,还是希望我们两族都找到一些方法能够放下,并且和平相处,一起生活在古格地区。”阿隐真挚地看着景秋,丹泽也有些感动,若是元夏两族人真的能够在古格这里抛开前怨,一起生活,也是古格的一大幸事啊。

“若能与藏夏族人共同谋划一个彻底的安定未来,那将是最好不过的了。”阿隐站起身来,给景秋深深鞠了一个躬,景秋连忙上前,“阿隐姑娘说的在理。景秋愿意向族内长老转达山隐的诚意。”

“百年前的战争,早已无法说清是谁的过错。但当时若真的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那的确是当时的蒙族将领的过错,阿隐认下。只是仇怨始终应该有个了结,不应该背负在两族人的世代子孙身上了。”阿隐也有些要说明的意思。

“现在的村民们都是无辜的。藏夏为了祖先的仇而举起大刀,而山隐为了祖先的错一再东躲西藏。阿隐还记得在祖母做族长的那时候,曾经在山谷里辗转三四处居所,就因为要躲避来人。”阿隐抬起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景秋。

“这世世代代下去,仇怨只会越积越深,对族人们都是极不公平的。所以,阿隐才恳请普赞王将山隐族人护送到都城来,扎根生活,因为这样的安稳日子才是他们值得拥有的。景秋大哥,若能与我一起促成两族人的和谈,那阿隐再感激不过了。”

丹泽若有所思,事情的原委就在这里了。他颇具敬佩地看向阿隐,原来除了天赋异禀,她也是为族人思前想后地安排了许多事情。这份思虑,这份舍我,这份善良,丹泽曾经在母亲身上看见过。

如今看见阿隐,他当下了然,这个人,这份婚约,也许是他这一辈子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

他手里还拿着那一叠金丝帕,最上面的是阿隐刚才塞过来的,应该是景末送与她的那一张。

他不禁攥紧了手心,有些不愿意提醒她再将那手帕拿回去。心里隐隐约约的一沉。

阿隐见丹泽不说话,看了过去,才发现他拿着丝帕的手握得通红。她扑哧一笑,“你握这么紧做什么。”

丹泽见她莞尔,不由得一紧张,也没有多想,就把手张开递了过去。递过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心里直后悔。

阿隐见他如此,以为是要把那丝帕还给自己。刚准备伸手去拿,后来看见那丝帕与丹泽手里剩下的那些几乎一模一样,便心里一动,摇了摇手,“不用了,这金丝帕,本来也是蒙古人爱用的式样。如今我已经决意不回草原,也不用看着挂念了。”

“更何况,这丝帕总是用来擦眼泪擦伤口什么的,多的是不好的回忆。估计也是不太适合我哈哈哈。我看这几张看着都好像,那不如也跟它告个别,让它回到该回的地方去。”阿隐伸手去拿了茶碗,喝了口茶。

心里有些揪着,余光瞅见那丝帕。

那是景末送给她的。她一直都记得。

只是,那段山中的岁月,似乎终是远了。

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如今抬起头来的那轮明月,是在札不让上空的一轮皓月。如今的族人也将要搬到这个都城里生活下去,而如今普赞王也替阿隐打发了北元的使者。

景末的确是那藏夏的人,如今想来,也实在觉得命运有些在捉弄人的意思。又或者,她与景末的相遇就是为了蒙古与西夏的今日和睦?

即便如此,那些曾经的微微心动,也逐渐被巨变的生活与选择敲碎了,碎了如那草木之灵,不知不觉地消散在空气里,摸不着,抓不住。

决定已经做下了,不是吗?

只是她还有个小小的想法,之后要与丹泽商量,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

“好,那我一起帮你收着。若你之后想要回去,也好拿。”丹泽略微有些激动地把手帕都收了起来,放进了书案边的小抽屉里。

景秋点点头,“我明白了,景秋最近会修书一封给族中长老,说明事情原委,还希望他们能够也与我们有共同的想法。”

“好,这是第一件事。”丹泽放好了手帕,见景秋和阿隐将两族隐情都说了出来,也有了一个暂时的结果,觉得这一块心中大石姑且放下,是时候要讲现在最要紧的大事了。

“景秋,刚才阿隐夜观星象,发现有人对父王甚至是古格基业图谋不轨,你怎么看?”丹泽抛了一个问题给景秋,他相信景秋的判断。

“竟有此事?”景秋皱紧了眉头,联系起这段时间宫里的一些变动,以及最近和王子和巴朗的密谈,他不禁有了一个令人生惧的猜测,他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你尽管说,也许我们想到了一起。”丹泽见他这副神情,心里一沉,想必景秋与他估计所想相同。

景秋有些严肃地睁大了双眼,看向丹泽,“那景秋便直说了。我猜想,是否可能是旺堆王子将要谋逆造反!”

掷地有声。

阿隐一瞬间也有些恍然大悟,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心宿有三颗星,分别应该代表帝王与王子,而今夜那颗罚星隐隐匍匐在其中一颗星旁边,正是一颗王子之星。

丹泽沉重地点了点头,吹了声口哨,让松玛加强殿内外戒备。松玛在殿外回了一声,窸窣的脚步声也瞬间在大殿周围蔓延开来。很快,整座丹泽的宫殿都被暗中加强保护了起来。

“我也这么想。”他坐下来,也唤景秋坐了下来,三人围坐在书案旁边,凑在一起低声说话。

“旺堆与央金之前通过顿珠将军,与拉达克的达瓦和次仁将军联络上了。而如今,父王想要将阿隐指婚于我的消息,也没有想过要隐藏一二,所以他们必然也已经知道了。我最担心的情况便是,他们知道了阿隐,你的详细情况。”

阿隐神情一凛,所以丹泽也立刻想到了我和巴丹的安危,于是立刻就让景秋将巴丹接进了宫里,自己回宫的时候也是直接回到了他的寝宫。不禁暗自敬佩了丹泽心思之细腻和谨慎。

“而这也是他们所最惧怕的情形,若是阿隐嫁给我,”丹泽忽然对上了阿隐的眼睛,有些慌张地赶紧避开了去,“那么父王也必然是要立我为王储,央金想要继续掌控古格王国的野心将不可能再实现。而父王,”丹泽顿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话是否应该说出来,他有些忧心地看着阿隐。

阿隐温柔地看着他,她知道丹泽在犹豫些什么。普赞看中她,无非是看中她的灵瞳和监国之能,那么必然是有利用她来完成收复吐蕃的想法的。而丹泽呢,如今看来,聪慧如他,必然也是清楚普赞的意思,不过他现在是担心她的了。

阿隐轻轻点点头,示意丹泽继续说下去。丹泽也明白她的意思,坚定地看着阿隐,想要告诉她无论如何他会护着她,守着她。

“父王有此婚约建议,也的的确确是为了宏图壮志,这就是拉达克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了,”丹泽紧蹙眉头,“如今拉达克和央金的敌人已经完全一致了,那便是阿隐和我,更有父王。”

景秋在书案下的手握紧了刀柄,如今敌人强大,且此事迫在眉睫。

“不过,阿隐,”丹泽憋红了脸,有句话他想要说很久了,却很害怕得到不想听的那个回答,可是如今事赶事,他再不安,也还是要表明态度的,“额,虽然,嗯,你没有给父王答复,或者,给我答复。嗯,不对不对,就是给父王吧,但我想说的就是,我和父王依然一定会全力以赴去保护你,和你的族人的。”

丹泽赶紧去抓茶壶倒起水来,也不敢看阿隐的表情和反应。

景秋明白王子的心意,只是他转念一想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景末,不经心情有些复杂。

阿隐一愣,也登时反应过来。

“我,”阿隐也想说些什么,她看见丹泽立刻抬起眼睛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她此时并不愿意。

也并无不愿意。

此时地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若是心里一动,想要无时无刻去见到那人的感觉,那么似乎她对景末有过,但如今想来,也是近乎没有了。而对丹泽,她有欣赏,有敬佩,甚至现在还多了一丝丝依赖,但这就足以嫁给他了吗?

不过,哪怕是对景末的那些懵懂心动,能够足以嫁给景末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嫁给一个人,阿隐却如今连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都还没有弄明白,又怎么谈得上缔结婚约。

丹泽见阿隐欲言又止,眼里的光迅速地黯了下去,神情失落地阿隐心里一疼。

“丹泽,我不知道。”阿隐想要说一些让他开心的话,但那也许并不真实,所以也还是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丹泽点点头。

屋子里陷入一阵尴尬的安静,门外忽然想起了叩门声,随即巴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巴朗求见。”屋里的人心里都迅速松了口气,丹泽更是直接爬起身来,亲自去开了门。

巴朗进了殿内,浑身风尘仆仆,手臂上更是有一些暗红色的已经结疤了的伤口。只见他行礼之后,接过丹泽递过去的茶碗,一饮而尽。

“王子神机妙算。次仁这几日都在都城之内,顿珠府上。巴朗特意去边城潜伏了一两天,发现拉达克的精兵这两日已经开始往边城汇集,用的是调兵和安抚将士回京的由头。”巴朗这几天吃了许多苦,也终于将消息及时地送了回来。

丹泽拍了拍他的肩膀,“松玛昨日与我说,顿珠在宫内的亲戚侍卫们最近都被他秘密召见过,据说也就是汇报一些日常监守时刻和人员编制的事情,他们都以为是在暗中查岗。”

“那日,顿珠府中的人见到顿珠和旺堆多吉进入密室,随后又有一神秘长袍男子单独进入,从身长与背影来看,极有可能就是次仁。”巴朗闷着声补充了一句,“此外,拉达克最近朝廷上,时常议论普赞是否要攻下拉达克以报先王之恨,或是要,统一吐蕃全部旧地。”

是了,现在事情就完全对上了。

若普赞执意要求阿隐与丹泽联姻,将要在订婚宴上宣布丹泽为王储的消息的话,那么那日宴会也将是拉达克和央金密谋下来,将普赞和丹泽阿隐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

丹泽和阿隐都想到了一起,两人迅速看向了对方,

“我答应!”

“你不能答应!”

五十二 万事俱备

“我答应!”

“你不能答应!”

丹泽和阿隐又想到了一起,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口。

随后又都一愣。丹泽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阿隐似乎是说她答应?

阿隐见他满眼都是期冀和热忱,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我,我是说,订亲此事必须要定下来,这样才有明确的日期和动手地点。我们也才好安排事情。若是没有订亲之事,那便更不知道他们会何时下手,反而不利。”

对阿隐不利,就是对山隐不利。若阿隐无法保全自己,那么山隐族人也只有被欺负抹杀的下场了。

如今联姻之事,已经势在必行了。

既然此事对于山隐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对于阿隐自己来说,又只是可有可无。那么事急从权,如今要答应下来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丹泽刚才破口而出地让阿隐不能答应订亲,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就是纯粹地在担心阿隐,若是真的要订亲,那么央金和顿珠的恨对阿隐便是不死不休了。

他这十六年来的卧薪尝胆的小心度日,不愿意再将阿隐拖入泥潭,更不想要看到阿隐和母亲一样被他们针对。

“这,”丹泽听见阿隐的理由,也觉得似乎合理,而且阿隐竟然答应了!这让丹泽无暇再去想其他,既然阿隐愿意,那么他就是刀山火海,他拼了命也要守护住她!

阿隐低着头,并未看到丹泽眼里的流光溢彩,继续说道,“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他们若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和能力,想必是怎么都不会放过我的。所以,不如应战!”

阿隐的声音虽然轻细,但语气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

景秋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这位阿隐族长此时展现的担当和气魄,若如普赞王所安排,与丹泽王子联姻,倒也是相互匹配。

丹泽也握紧了拳头,强忍住想要去拉住阿隐的手。“阿隐,你说了愿意,那我丹泽,必会守你,护你。我,”丹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潮澎湃。

阿隐抬起眼,“只是阿隐需要为父母守孝,倒时候也请丹泽和普赞王理解,成亲之事,三年之后再说。还请丹泽王子一定要护住山隐。”

她想了一想,伸出手拍了拍丹泽握紧的拳头,“给我一些时间。阿隐历代有着孤独终生的宿命,我不想拖累了你。”

丹泽立刻反手抓住了阿隐的手,热烈地看着她。原来她的父母最近发生这些事情?他心疼不已。

清澈可爱,智勇双全,这样的女子,他再也找不到的。能让他怦然心动,放下所有戒备的女子,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他动了动嘴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用力地点点头,他理解阿隐的意思。

阿隐如今若说是为了大局和山隐做出此决定,那么三年后,丹泽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

订亲一事决议之后,屋内四人迅速开始讨论如何布防,时而颤动的小火苗一蹿一蹿的,将阿隐和丹泽的侧影映在了窗上,忽明忽暗。

而此时,藏夏的几位出来巡山的小伙子们正在望宗跟前汇报,近日他们发现有一处山谷里动静很大,似乎有马车数具来回奔波的声音。更是看到了有一些人从一处十分隐蔽的山道上走了出来,而且是和这些年来在山上通过的旅客和行走商人都不一样的生面孔。

望宗同意这些年轻人的猜想,也许就是那群蒙古人?最近是否有什么动静要出山了?

不过今夜已深,他准备明天一大早就组织村里精锐,前去探查究竟。

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很多,族里众人都歇息下了。景末景秋的姑姑,也就是望宗和望林的妹妹来了,原来是不丹有个叫白玛的孩子给景合提了亲,两人也是婚事将近,姑姑这次过来,除了要带到这个好消息之外,还要去都城置办一些嫁妆。

景末的母亲玉卿也倚在窗口,望着明月深思。

景末前几日出了门之后,到今天也没个音信。孩子大了,已经在外面有自己要处理的事情了。自从那日生辰,爷爷们和他说过藏夏的秘密之后,这孩子就似乎有了很重的心事。

如今也许又去了都城也说不定,想到这里,玉卿不经将身上的披肩捂紧了些,起身关了窗户,走到了书案前。

她想了片刻,给自己磨了一些墨,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家书。明日准备让姑姑带进城里放景秋那里,若是遇到了景末就给他。景末从小到大,她和望林就是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坚持自己赤子之心的人,不用被族内使命又或是世俗要求所累,追逐自己的本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内心的安宁。

如今,哪怕景末要成为下一任家主,她也依然会这么叮嘱他。

待到放下笔的时候,天竟然已经要微微破晓了。她轻轻地走出门,去找李望月,让这位姑姑今日出发的时候带上这份家书。

翌日,望宗带领了一行十五人出发进山了。村子里都在议论纷纷,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有一家妇人说是发现了蒙古人的踪迹了,小长老要带着大家去给祖宗们报仇了。

待到他们顺着那马车印迹,一路摸到山隐村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地方早已人去楼空。不过村外还有蒙古包扎下地痕迹,更是有一两个破旧的蒙古包依然矗立在那里,宣告着之前使用者的身份。

而在山外放哨的人则立刻前来回报,是古格的军队在护送这一些马车,往都城方向去了!

望宗又怒又喜,怒地是真的找到了山里的的确确有蒙古人的存在,这可是一直在身边的低人啊,喜地是两方错开了。他内心也并没有把握,若是真的当面对质的话,他会不会愿意再牺牲藏夏这一代青年人的性命,又或者去与一群也并未对他们动过手的人厮杀。

当这被教导是仇敌的人们,只生活在故事和想象里,总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当真正自己去面对的时候,总还是会有些自己的判断和想法。

不仅仅是李望宗,他身后的这些青年人,又有多少是真的会向陌生人举起大刀的呢。

山隐族人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都城里,而护送的索赤将军和其精兵更是有着日行千里的能耐,所以这一行马车走得也是非常快。估计再过三两日,便能入城。

札不让的最高点,普赞的宫殿里,他颇有期待地看着低下头行礼的阿隐。

北元战事吃紧,使者每一天都会求见,普赞也不着急,只是将每一天使者递上来的求见函都送到阿隐那里去。毕竟阿隐点头要做王子妃了之后,普赞才好光明正大地打发掉他们。

今儿个一早,阿隐就来了。还是和丹泽一起来的。

普赞微笑,“阿隐姑娘今日可是有好消息要带给本王?”

阿隐微微点了点头,也抬起笑眼,柔柔地说了一句,“阿隐认为普赞王的联姻提议实在在理,若是山隐族人能够在宫内一起见证订亲,也该是会非常开心的。”

“好!”普赞还是没忍住,一想到阿隐可以监国,可以助他一展鸿图,又瞬间激动了起来。

“那真的是太好了,阿隐姑娘做的决定不会错的。那么这真的是我们古格的福气啊,丹泽!也是你的福气!”普赞大笑,指了指丹泽。

丹泽连忙站起身来。

“只是有一事还请普赞王和丹泽王子谅解,”阿隐再度开口,丹泽看了她一眼,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

“哦?阿隐姑娘还有什么顾虑或者要求,统统提出来,本王一定理解!”普赞大手一挥,有些顾忌地看着她。

“阿隐的阿爸阿妈今年才刚下葬,阿隐还请普赞王谅解,订亲并不耽误,但成亲还请等我为他们守孝之后。”

普赞王略沉吟了一会,这才开口,“是本王疏忽了。原来阿隐姑娘刚刚失去两位至亲,丹泽是你的未来夫婿,本王便就是你的父王,整个古格都是你的亲人,阿隐姑娘还请节哀顺变。有没有需要本王去做去安排的。”

普赞王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和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关怀。若是平常臣子,估计此时是受宠若惊,觉得古格王的这份恩情天大地大。只是丹泽从小便是在宫中煎熬长大,阿隐更是有一双甚至不用灵力都可以看清人心的清澈双眼,心里更是亮如明镜。

此时她也只是装作动容,低头谢恩。

如此恩威并重的普赞,果然是好一位手段高明的君王。

订亲之事,便这么定下来了。索赤传来的消息,三日后,山隐族将全部进入都城安排妥当,那么订亲宴就放在了五日之后,正好也是良辰吉日,同时普赞也将公告天下丹泽就是王储。

走出大殿,阿隐和丹泽对视一眼,他们知道,留给自己人布防的时间不多了。五日后订亲的消息估计不消一会儿,就能传到央金和顿珠那里。

巴朗已经赶去与索赤将军汇合,会在半路上悄悄替换索赤带领山隐入城,而索赤则会提前回来,秘密调动都城布防,改变一些大殿周围的布置,放出一些宫内的错误消息给顿珠,同时暗中要寻找,和控制住现在已经潜入札不让的拉达克人。

洛桑昨日已经被央金秘密送出王宫,准备送到拉达克国内。一方面五日之后的起事能护得洛桑安全,另一方面若是洛桑真的能够与拉达克王子联姻,也算是一步后招。

只是央金不知道洛桑能够安分守己地上路,是因为景秋已经被丹泽安排坐进了马车里。洛桑哭着喊着上车后才能够静下来,一路无言。景秋此去,要保护洛桑的同时,也将会在边境处扰乱拉达克暗自集结的军队视线。

多吉在宫里的相好已经被松玛控制住了,由此他会开始去尽量能够将多吉掌握在手里。同时央金宫里的那条通往山腰的暗道,也做好了安排。

阿隐和丹泽一前一后地从山上下来,心里都装着满满的心事。阿隐下最后一层台阶一个趔趄没站稳,丹泽连忙伸手迎面抱住了她。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松开,慌乱中眼神交错在了一起。

那一眼,阿隐从丹泽的眼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五十三 十订亲前夕

景末快马加鞭三四日,已是到了都城脚下。可刚刚进了城,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何找起阿隐。无奈之下,只能先去王宫找景秋和丹泽看看能否帮着一起找人。

松玛得到侍卫的通传,这才知道景末来了。赶紧走到宫门口将他引了进来,“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松玛大哥是在笑话我呢,之前匆匆忙忙回家也是为了家里有些事情,如今才发现要找的人竟然就在札不让,这不,才又回来了。”景末苦笑着,这几天日夜兼程,一身风尘仆仆。

“哦?原来景末小兄弟是要找人啊,那找王子绝对立刻给你找到。”松玛刚刚和多吉见过面,明日订亲宴席上央金和拉达克共谋的一些安排,多吉已经供了出来,毕竟他相好的就是洛桑宫里的一个小宫女,那位小宫女甚至都怀上了多吉的骨肉,他这时候也总该为自己的血脉好好想一想了。

只是这消息还不确定真假,松玛报上去之后,丹泽也在琢磨着呢。

“多谢松玛大哥了。我堂哥怎么没见来?”景末也纳闷,怎么不是景秋来接的他。

“景秋有点事情刚好前几日出城了。你放心,景秋有勇有谋,心思细腻,王子十分器重你哥。”松玛拍了拍景末的肩膀,他自己对景秋也是十分钦佩的。

景末点点头,如此不巧。不过他也不多言语,堂哥在这里过得好那便好。

这边山顶上,古格王普赞今日终于再次宣见了梁王的使者。

“诶,”那使者今日终于得见普赞王,刚要着急说话,普赞一抬手,示意他稍微等等,“来使是我们的贵客,不着急不着急。”

那蒙古使者对普赞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多天了,每天都会递上求见的帖子,每日都不得见。今日竟出乎意料地宣了,本来还有些喜出望外,以为普赞王答应了梁王的请求,可现在这一见,似乎又不是这样。

“本王今日召你来,也是和你分享分享我们古格的一个大喜事儿。”普赞喜笑颜开的,似乎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要说出来了。

“本王想邀请你,蒙古贵客,参与明日古格的一场订亲宴席。”使者的不自在,普赞尽收眼底,不过他并不在乎,要的就是来客的不自在。不然怎么显得出他的从容和运筹帷幄呢?

“在下不明白,在下奉梁王的命,前来古格是希望能够带回我们蒙古的公主,阿隐,”使者急匆匆地想要表明心意,又被普赞一个抬手打断了。

“这些本王都清楚,不过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谈。宴席过后再谈,不知道贵使可否给本王,给古格这一个面子啊。”普赞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旁人却丝毫感受不到笑意。

梁王的来使也能够感受到这股帝王的威压,也只能识相地鞠躬来表达这是他的荣幸。

景末跟着松玛走近丹泽的宫殿,只见整个庭院张灯结彩,挂上了许多红彤彤的装饰。又有一些金丝银缕的坠子从房檐上垂下来,坠子下面系着一颗颗宝石,阳光洒在上面,七彩的光便会在墙上,地上跳来跳去,好看极了。

“松玛大哥,这可是有什么喜事儿?”景末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伸出手要去够一够一颗被微风拂起的绿松石。

松玛爽朗地笑了起来,“可不是吗,景末兄弟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家王子明日就要订亲啦!”

订亲?扎西丹泽?

景末一愣,这可是大喜事儿啊!怎么景秋也没有写封信什么的。“真的?丹泽要订亲了?对方是谁家姑娘?”

松玛挠了挠后脑勺,显得有些为难,“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王上亲自为王子千挑万选的,这几日也一直住在我们偏殿,不过今日上午刚刚出宫去了。”

嗯?古格王亲自挑选的,想必定是某位名门闺秀了,可是名门闺秀怎么会就住在丹泽的殿里?这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妥的地方。

不过,不知道丹泽自己对这门亲事是否乐意呢?

景末刚想到这里,就见丹泽从屋内走出,张开双臂欣喜地要上前抱住他。“好你的!你怎么来了?”

“咱们又见面了!本来着急回家就是为了找个人,如今打听到了说这人可能进札不让了,才折返过来。本来还想请你和景秋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呢。”丹泽虽贵为王子,但景末在他面前从不虚与委蛇,他们几人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往。

“包在我身上了。不过可能要过两日,不知,”丹泽松开怀抱,有些疑虑地看着景末,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得了这两日。

明天可是个大日子。订亲,护驾,和稳固自己的王储之位就看明日一博了,虽说丹泽已经处处小心,安排妥当了,但央金和顿珠一日不入牢,他这心就一日不安。

今日阿隐一大早便带着巴丹出宫去了,他们是去接山隐族人入城的。

巴朗按中替换索赤的事情,并无人发现,毕竟路途中尘土飞杨,都是身着盔甲,面罩纱布的。不过路途中的确遇到了似乎是跟踪的人,已经多在城里其他地方下榻了一日,甩掉了那些人,今日才会住进普赞王给山隐安排的居所。

山隐二十几户人,明日都会进宫来见证族长和古格王储定下这门亲事。这消息刚刚传到族里人群的时候,可引起好一番沸腾的欢呼呢。

山隐这里的事情到现在还是十分顺利的。多吉这里的策反也颇有成效,通往央金宫里的密道里已经布置了好几出机关。明日订亲一开始,那洞口更会立刻被混了水的砂土掩埋,届时干了,就会像铜墙铁壁一样坚固。

如今消息最不明确的就是景秋和洛桑在的边境了。

若拉达克的军队真的能够突围入札不让,那这一切王宫内的小打小斗,可就都不够看了。

所以明日将决定许多人的命运,千万出不得差错。

景末想都没想,连忙点点头,“当然可以,我也是今天来了才知道你就要订亲了!这几日你自然是很忙的,不用管我。”这几日可是丹泽的大日子呢,他有点懊悔,来的有些不是时候了。

丹泽见他神色有些暗淡,心下了然,“景末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来得正是时候!明日订亲这个大事,这下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更安心了!”既是让景末放宽心,也是把他放在自己身边,护他周全。

如今他已经入宫了,那便只有随时跟紧自己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丹泽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些苦涩。明明只是自己的命运,却把所有最在乎的人都牵扯了进来。

罢了罢了,那也好,就一定不容失败了。

丹泽暗中给自己打气,为了阿隐,为了景末,为了巴朗松玛景秋洛桑,明日是一场不容失败的硬仗。

古格边境。

在即将要赶到和拉达克人交接的地界时,景秋从马车里忽然出手,打晕了随从的侍卫和车夫,将他们绑了起来扔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留了些烙饼和水,让他们至少能够撑得过这几天。

自己则赶着车带着车内的洛桑转道,去了远处山村里不起眼的一间夯土屋里。

本来央金想要把洛桑送入拉达克境内,和次仁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队伍,这样将洛桑直接送进拉达克王宫。

要扎西洛桑来做一个质子筹码,也是达瓦和次仁强烈要求的,作为他们这次为央金和旺堆出兵的一个条件。

毕竟洛桑和拉达克大王子的婚约谣言已经传遍了两国上下,相信这一场该成不成的婚约能够成为拉达克,以及央金双方共同的退路。

若是拉达克进攻不成,手持洛桑,甚至是洛桑和拉达克大王子已有夫妻之实的话,那么普赞也不会猛烈反扑,之后若是丹泽继任,与他那王后在大拓疆土时也会顾及一些。

而央金这里也是同理,若反叛不成,洛桑则可以被安上一个因为儿女之情私奔到拉达克的痴情名声,看在远在天边的女儿面子上,普赞应该也会稍微对她手下留情。

那么他们的这个算盘,丹泽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你还好吗?”景秋确认了一下四周并无可疑之人,关上了小院子的门。院里的马也垂下头开始吃草。马和马车刚路过集市的时候都换了一批。

洛桑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倚着树根坐着。

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长了之后,那微微的自来卷就变得很明显了。白嫩如瓷的小脸蛋上还有些惊魂未定地红晕,她可没遇过这样打斗或者看似逃命的事情。

景秋走近了,看见她的样子,心里也有一丝不忍。声音放轻了一些,又问了一遍。

洛桑似乎是这时候才听到景秋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

景秋实在无法想象,为何会有这样的母亲,竟狠心至此,将儿女完全看作棋子。只考虑如何利己,却丝毫不顾及孩子的性命。洛桑这样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若是就这样进了拉达克,后果是真的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景秋心都要揪起来了。眼前的洛桑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小狗一样,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空洞和无助。

他不禁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进屋里去坐。

可谁知洛桑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站起身来,冲进了景秋的怀抱。两只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景秋愣住了。

洛桑拼了命地抱紧了景秋。

许久,似乎是终于有些缓过神来,她慢慢地开始啜泣,直到放声大哭。

景秋感受到怀里的小人儿肩膀耸动,腰上的手也是越箍越紧。本来有些紧张,无处安放的双手,也慢慢地放松下来,轻轻地环住了洛桑的肩膀。

他沉默地拍着洛桑的背,抬起头看向这头顶上的青空。

和藏夏村子里看到的一样,和西山雪顶上看到的一样,和王宫里看到的也一样。

同一片苍穹下,这人啊,奔波东西,忙碌碌地如蝼蚁一般。

这所有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地方,发生在同样的人身上。而这,就是苍穹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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