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忏 - xp1024.com
《灵忏》


水哥的探班小剧场

(近来接到读者私信,怒骂沉粼居然是渣男!!那位君着实被气得够呛,为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水哥决定来一次突击探班,纠正沉粼同学作风上的问题……

水:你知道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吗?

沉:(一脸惊讶)???

水:九十一章,自己去看。

沉:(良久)委屈啊,你要这个亚子的,甩锅给我。

水:你说神马?信不信我咔嚓了你的戏份!(恶狠狠威胁

沉:所以,嗯?第二季换人?

(介于这家伙有恃无恐的样子,水哥决定给他安插个膈应的人,嘿嘿嘿……

泽:你好。

沉:你就是后妈请来的救兵,你是哪个葱?

泽:096

沉:……

沉:我觉得,咱俩应该统一战线。

泽:(笑意)比如呢?你把女主让给我?

沉:不存在的。

泽:你要是惨一些,也可以。貌似最近一直都在虐我。

沉:(笑而不语)走走,好兄弟,一起去洗澡,,,

第一章 死路

他感到一片雪花落在鼻尖上。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方水岸上,半副身子浸在冰湖中。那湖水蓝得纯粹,深不见底,没一丝的杂色。

这是哪里?

他茫然地摸了摸身上的衣物,记忆中自己在灯烛明亮的殿堂,受人恭维道贺……又怎么会泡在湖里?

梦魇,一定是梦魇。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景色明晰,依旧只有湛蓝的湖和冰凉的雪花。他蹿出一股骇意,试图迈步,才发现双腿泡在冰湖中早已麻木,好像骨头被抽去了一般使不上力气。

他双手撑在岸上,为了不让自己滑到湖里去,只得尽力去扒住那些光滑的鹅卵石。这个别扭又屈辱的姿势令他窜出一股无名火,他怒喊道:“谁啊?出来!别闹了——”

良久,空荡荡的雪峰中,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久久绕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猛然间,他瞥见暗处隐隐约约的黑影,那里恍惚有一个人。

“谁,谁啊?”

他感到汗毛竖起,大声喊道:“谁在那里?到底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你可知我乃何人?”

“你知道伤害我的后果如何?”

无论他嘶吼些什么,对方始终默然,他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

朔风凛冽,寒气逼人。半截身子浸入冰寒中,终于,他有些崩溃。

“阁下何方神圣?吾跟你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若是就此罢手,吾保证不会追究你……一切都好商量。”

远处的人影融化在黑暗中,光线微蒙只能勾勒出一片模糊的剪影,何况二人之间还隔着簌簌如帘的雪花。

他有些气恼,自己的嘶喊石如大海,对方根本就没理会的意思。他活这么大岁数,心里还从未像此刻这般无措迷乱。

他在心中默念,心安,心安,不要慌。

灰暗的天空下,一片片六瓣雪花融化在自己的脸上,这白刷刷的冷物似乎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盯见暗处的人影终于微微动了一下,好像为自己所说的话动容。

他一喜,竭力平缓呼吸:“不管你是谁,我也不会追究你是谁。只要你现在放开我,你想要的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我保证,回去就给你个显赫的神位,叫你免去千年苦修。”

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呼吸起伏,气息喘喘,吞吐的白气雾化凝结旋作冰碴。他忽然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应该说这些话,但现下情势所迫,对方很明显未怀善意,若不加以软言利诱,恐怕会引起什么不妙的结果。

半晌,黑影从黑暗中缓缓淡出,一步一步走到湖边。

黑衣人屈腿半跪,指尖滑过湛蓝的湖水。

对方这个意味不明的动作令他感到迷惑,他的视线更须臾不敢移开。他脸颊抽动,竭力想要有所反抗,可该死的双腿偏偏像离了筋一般,软糯无力。

“你,你要干什么!”

黑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手中多了一支蜡烛。

摩擦的一瞬间,明黄的火焰霎时从烛顶涌出来。黑影一手护焰,另一手轻轻地将蜡烛插在雪地上。

明晃晃的火焰照亮了黑衣人的半张脸,那双眼潋滟幻惑,犹如世间万千光华粉碎,汇聚在一点,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艳。

“啊!你竟是……你是……怎么可能……”

而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眼球暴起,手脚疯狂挣扎,引得水面翻涌,蓝水四溅。

黑衣人盯着那一抹灵动的火焰,从怀中抽出一张黄得发皱的纸条。纸条上有红黑相间的符文,在赤红的火焰中呈现出一副诡异的样子,转瞬焚尽。

他双腿开始剧烈地抽搐,眼中不知何时噙满泪水。他想做最后的央求,可是他的喉咙哽咽发不出一丝声音。

对方嘴角笑了一下。

他脑中“嗡”地一声,忽然意识到这一次再也逃不过了。

一切的思绪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喊,“来人啊,快来人————”他剧烈挣扎,手腕间血水滴落,漂染了湖水原本的纯净。

黑衣人看着他身下抖起的涟漪,沉静得没有一丝波动。直等他喊到喉裂,干净利落地戴上一副手套。右手两指夹了一锋薄薄的刀片,向他走来。

刀锋精准地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如瀑喷涌到半空中。

“咳——”他软塌塌地歪在岸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一双写满惊异的双眼再也没有闭上。

水光漓漓之上,一尾湛蓝色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弧线从夜空中滑过。

第二章 霜冻下的尸体

蓝滇湖。

万年不曾有活物的毐川湖渊,今日异常的热闹,方圆一里的地方全是人。

述说者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故事,底下的人眼睛也不眨地听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减内心的慌张和恐惧。

山垭处,十几名护卫组成一道人墙,阻止骚乱人群的涌进。稍有人往前探进一步,立即便会招来大声呵斥,甚至当场拿下。

和妶刚一落脚,一大群人就拥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这些人大多无病呻吟,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看别人是多么多么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就像苍蝇一样满天飞。

和妶皱了皱眉,找个由头支开他们,快步向山垭口走去。她听说凶事后便急匆匆赶来,可没想到看热闹的人已经这么多了。

周遭景色奇丽悲壮,两堵斜劈的万仞断崖,尖顶相互挤压。崖后环着荒山,亮花花的雪覆在群山上,黑黑白白,有如一面巨大的灵堂立在天地之间,苍凉得有些瘆人。

和妶没走多久,小祭师木客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她一番,“姑娘便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仙使?”

和妶点点头,“里面境况如何?”

木客神色一凛,拜了一拜,简单解释道:“今日辰时,蓝滇湖的巡逻侍卫凌柳,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晃过。当时天色黑沉,凌柳看不太清,他略一走进,就发现……有个尸体在那。周围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小仙想可能是凶手杀人后……”

和妶懒得听他那些不靠谱的臆想,咳了一声,打断道:“先带我进去看看吧。”

木客一脸遗憾的样子,带着和妶向谷口走去。蓝滇湖便在谷心之处。一洼蓝汪汪的湖水在阳光下幽光闪烁,显得奇异又不真实。

这里已经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雪了,此事刚刚放晴,冷风嗖嗖,叫人不禁发抖。和妶逆风走来,远远地看见湖边倚着一座银灿灿的冰雕——

那并不是一座冰雕。

一个男人仰面朝天,脸上覆结了一层青紫色的霜冻,早已死去多时。他双目暴凸,极度地惊恐扭曲,脖颈之处有三寸来长的狰狞伤口,直切喉管。鲜血不凝,汩汩淌流,落入蓝湖化为乌黑,沉入湖底。

猩红的颜色渲染在冰晶之上,红蓝渲染,触目惊心。微光从山顶上斜射下来,透过冰晶向四面八方弹照,组成一朵明灭不定的六芒花虚影。

祭司们正忙着诵读超生咒,一些侍卫正用小凿子撬开积压的冰霜。和妶瞥见青石旁的点点黑色,残留一小段未尽的蜡烛。她捡起那段蜡烛,发现只是一根普通的白蜡,并无任何可取之处。

木客道:“遇害的是上清的赤逢伯仙上。他府邸的女眷刚刚才来过,要死要活地大闹了一场,定要我们交出凶手。”顿了顿,叹道,“赤逢伯也是上清的老人了,不知是多大的仇恨,叫人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死在这荒原之中。”

和妶倒也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死法,只是这一次死者位高权重,若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恐怕难平众怒。

和妶拈起手中的蜡烛,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客很是惊讶,“姑娘怎地把这个拿来了?小仙还道是今早祭司们不小心丢下的。”

和妶见这人也忒不靠谱,白了他一眼,“怎地如此大意?此物若是凶手留下,恐怕就要铸成大错了。”

木客思忖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应该是赤逢伯临死之前烧过什么东西……”

和妶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凶手干的?”

“啊?”木客挠了挠头,“凶手点蜡烛干什么呀?这冰天雪地的,难道是为了取暖?”

和妶摇摇头暗叹一声,回到湖边的木帐篷中,掏出怀中的书册。这本《死者笔录》已经写了大半了,记载了自己当太子学徒以来遇见的所有凶事、怪事。相比之下,今日的事情却令人无从下笔,毕竟凶手不知、缘由不知,只知道个死者的名字,又有什么好写的呢?

此番太子楼澈派自己前来调查此事,若是辜负了太子的期望,恐怕便再也得不到倚重了。

正当烦恼之际,木客追了进来,“和妶姑娘,那些祭司嫌这里天寒地冻的,煮了些热奶,你要不要趁热来一碗?”

和妶接过他手里热腾腾的奶,喝了一大口,道:“你可知道,死者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

木客正盘算着将功赎罪的戏码,听得和妶如此一问顿时眼中大亮,“小仙自然知晓。死者赤逢伯乃是恓元君的心腹门生,在上清界已有五万岁的仙灵,千万年来锋芒大展,铲除妖魔邪道无数,穷奇、梼杌等凶兽也曾被他拽下一条翅膀来,仙力之强,上清独步。此番骤然遇难,任谁也无法轻易接受……”

“他可有结什么仇?”

“赤逢伯为人谨慎,德高望重,乃是一代宗师辈的人物,都是对旁人施恩,没听说结过什么仇啊。哦对了——”木客说着急忙跑出去取回一片薄薄的短刃,“这是凌柳在尸体身边发现的,上面还沾着血,凶手应当就是以此伤人的。”

和妶接过那断刃托在手心,瞪了木客一眼,“如此紧要之物,你怎么才给我?”

木客尴尬一笑,“是小仙疏忽了。小仙遇事不足,还请姑娘莫要禀了太子殿下才好。”

和妶细看那断刃薄如纸,只如一根指节那般长短,与湖边的白蜡一般并无丝毫特别之处。便是此物直切赤逢伯喉咙,一刀毙了他的性命。

能使这般轻小之物行凶,想来凶手指力非同小可。和妶心念一动,刚想再问那木客小仙,见他也是一头雾水,便只得叹道:“行,叫祭司们多念几遍往生咒,早日超脱亡魂。我先回去复命了。”

……

第三章 追凶

月幕降临,星光惨淡。

上清界的议政殿中,灯火通明,气氛凝重至极——这几个时辰就像一场梦一样,充满了离奇和难以置信,可这一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地发生了。

二百余位各路仙家次第跪伏在大殿之上,低着头,这个时刻最怕自己的某个无心之举招来祸事,一举一动皆可被当成杀人凶手看待。

虽然大家对于赤逢伯之死一事颇多疑虑,也各有几分揣测,但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敢胡乱说出来。

和妶站在太子楼澈身后也不敢轻易多言。她从蓝滇湖归来之后,将赤逢伯之死一五一十的地禀明太子,没想到招来的竟是一顿斥责。德音宫中凝重无比,诸仙冷眼偷瞥面色铁青的上神巨魄——九重天司法大神。

巨魄似在强忍心中悲愤,“蓝滇湖发生了什么,想必各位已经清楚了吧。赤逢伯仙上……被人一刀断喉,直接割散了仙元,元神早已湮灭。仙上的肉身泡在蓝滇湖中,直到为毐川巡逻侍卫凌柳发现。经考,毐川周围的曜阵为人所破,天玑阁中少了整整一十七份典卷。凶手诛仙盗卷,狂妄至极,无异于对我上清的挑衅,我上清誓将其挫骨扬灰,绝不容忍!”

众仙脸上表情各异,有的义愤填膺地横眉怒目,有的黯然低下头去,有的则一脸坚毅,仿佛已经知晓了凶手是谁。

巨魄淡淡扫过台下诸神,继续道:“依仙上脖颈间的伤痕来看,凶徒所使之物乃是断刃短刀一类利器,开过刃,注过灵,且刀法快准狠,一刀致命。”

诸仙依旧沉默地聆听,不知是在为赤逢伯的死默哀,还是被这晴天霹雳吓傻了。

巨魄继续道:“毐川历来是仙家圣地,其环山布满了曜阵,即便是上神之身,若是不曾修炼曜术之法,也绝难破解。赤逢伯仙上的天玑阁就在毐川之地,其环山的曜阵已经为人所破,且能在瞬息之间做到无声无息,相信此人定对曜术深有修炼。”

所谓“曜术”乃是古仙术最厉害、最正统的一种力量,相传是鸿蒙之始伴天地而生,传到今日大部分已经陨落,当世唯一会使的也就只有天帝地藏一人。诸仙仙龄有限,大多不识“曜术”之奥秘之处,毐川曜阵被破还不觉得如何。稍有见识的老仙却知道其中厉害,顿感一股冷气袭上后背。

太子楼澈道:“凶手既能破除曜阵,对曜术的造诣不可小觑,当真棘手至极……”

曜术一直是禁术,此番听来众仙不免心中惴惴。只听巨魄沉声道:“六界之中,莫非王土。这样一个善使断刃、曜术灵通的人物,本君想找起来应该不会很难。“

这时木客怯怯看向巨魄,轻声道:“小仙不太知道什么是曜术。可是,有没有可能,凶手只是手段高超罢了,用了些什么特别的招数或神器破了曜阵,并不会那什么……”

和妶暗笑木客这糊涂鬼在蓝滇湖便一窍不通,害得自己被太子责骂,这时候竟又来乱说话,且看他如何出丑。果见巨魄目光凛然,甚为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不会。太子殿下,麻烦您来说。”

木客悻悻闭上嘴,对上和妶似笑非笑的目光,羞得赧然垂下头去。

楼澈接过话茬儿:“毐川出事之后,本君就立即想到了赤逢伯仙上的天玑阁。那天玑阁中藏了赤逢伯仙上毕生的仙术宝典,可谓是千万年的心血,其中有不少失落的密宗典籍。本君到天玑阁之时,阁中的天兵和仙童都被人迷晕了,偌大的天玑阁中东西不见丢失,有几本书被动过了,又被放回了原位。”

巨魄点点头,“各位分明了吧?凶手本身对曜术一道颇有修炼,破阵、杀人,乃是为了夺取天玑阁中珍藏的曜术秘籍。”

众仙都有种恍然之感,一时间殿中中窃窃私语。但见巨魄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主人,这才纷纷闭嘴。楼澈忽然道:“巨魄仙上,本君还有一言。”

巨魄道:“殿下请讲。”

楼澈起身:“正如仙上所言,凶手是一个断刃使得厉害,有精通曜术之人。这精通曜术之人多善故弄玄虚,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可这断刃使得厉害之人,恐怕有一人当之无愧。”

此言一语中的,还未等楼澈说出口,底下已有好几名仙家已轻呼了出来。

巨魄叹道:“殿下说的,可是那昊仓老怪?”

楼澈道:“正是。论起断刃,恐怕无出其右。”

巨魄皱眉道:“本君也想过此人。此人向来独来独往,无恶不作,乃是远有臭名的大盗,又加上此人杀人从来只用一柄一尺长的断刃,更是大有可疑。可并无证据,不能凭此定罪。”

楼澈微微笑道:“不会,巨魄君且看这个。”说着招手呼一仙倌,端上一叠书卷,“这便是天玑阁中所有被动过的书卷。凶手的真正目的,便隐藏其中。”

巨魄定睛一看,只见那些书目琳琅,有《韩湘子》《孟梁子》《古滇琴谱》《食庖秘籍》……几乎囊括各个方面,其中好几本书目因为常年不曾翻阅而落了灰。

巨魄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凶手到底想干什么?”

楼澈轻笑道:“很简单,一点点拙劣的障眼法罢了。凶手自作聪明,故意抽出多本毫不相干的书目,便是为了掩人耳目,从而让我们发现不了他真实的目的。还好天玑阁的仙童素爱偷懒,不然这个破绽还真是难以发现。”说着接过仙倌手中的书卷,一本一本细细捏在手中,道:“是这本了。”

楼澈抽出的那本,正是《昊仓法》。巨魄道:“此书虽有昊仓二字,却何以见得一定是此书?”

楼澈道:“很简单。此书叠放已久,可与其他书比起来,灰尘却少得多,可见是被人翻看的时候将灰尘抖落了。其他几本书只是凶手信手而拿,自然没有破绽。此书的内容,正是昊仓那大盗的罪案史,也有一些对应的法术压制法。”

使得一手好断刃,又动了对自己不利的书……和妶见众仙皆是一副坚定的模样,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昊仓大盗,不由得她不信,可是凶手真的是他吗

楼澈转过头对和妶轻轻道:“别忘了记下来。”

和妶正自愣神,随即点点头。众仙端坐两个时辰,此时见凶手何人已颇有眉目,人人脸上略显喜色。

楼澈向众人道:“昊仓那厮的老巢本君知道,只是从前也从未将他放在眼中。如今此人竟敢捅下这等篓子,上清定然容不得他了!”

楼澈等人也表示赞同。众人压迫之下,巨魄道:“好。出动三百天兵,前去直端了昊仓那厮的老巢!”

第四章 宁潼坨巨影

冥荒,宁潼坨。

宁潼坨乃是冥荒至为险恶之地,黧绿的磷火和恶鬼的眼睛是这里唯一的光源,三途川纵横交织,藏匿有上古时代残留的大凶生灵,鬼魅魍魉飘乎游荡。

云巅之上唱颂歌的圣祭司是永远不会明白这样一个地方,这里光明永不融于黑暗。

诸仙追寻到了昊仓老怪的气味,巨魄便立即遣了三百天兵堵上门来。

这是一次秘密追捕,上清诸仙俱是精神抖擞。此行人数虽不多,可稍有懈怠就会走路风声,那昊仓老怪便会先行逃窜,到时候不免前功尽弃。

况且冥荒凶险无比,前途更是诡谲难测,不知会遇上什么不可想象的麻烦,早一分手中便多握一分筹码。

“都跟紧一点,小心……”巨魄低声下令,步步靠近宁潼坨,更不能出一点的差错。

隐没在黑暗中的诸仙被潮腐和尸气包裹,周遭有恐怖怪异的景象时刻揪着内心——水下浮肿的女鬼只有半截身子,枯树上猫头鹰油绿的尖眼,苇叶间没有脸老嬷妇在曳舟……

“那宁潼坨原非昊仓老怪的住所。相传原来的主人乃是名女子,人称玄股鬼母,当鬼的时候灵力高强,又有一手画人皮的好本领,后来她被老僵王嫌弃,曾带着遗腹的鬼婴住在这里,容颜渐渐老去,怨气冲天,俨然成了个缩水佝偻的恶妇,日日靠着吸食过路人的精元维持容貌,这宁潼坨也就生生变作一个鬼坑来……”

“那,宁潼坨怎地就成了昊仓老怪的巢穴?”

“昊仓老怪原本只是冥荒一介水鬼,便是这玄股鬼母养鬼为患,将这怪物养成今日这般祸害。后来悬孤鬼母不知所踪,这宁潼坨变成了昊仓那老鬼的巢穴,占据此地她摄精夺魄,恶名远扬,从前的名字也没了,人们都叫她这个绰号。”

诸仙话到此处截然而止。巨魄做了停止的手势,抬眼细细查看眼前的荒墟,“此地虽然阴森些,妖气却不甚重。我们这便进去,诸事小心。”

当下不消多说,巨、楼二人抢先踏进荒墟,诸仙紧随其后。荒墟之中四下寂静,众仙七手八脚气一通遍搜,除了沾了一身尸臭之外全无所获,倒是小鬼小妖狂窜乱逃,抓了一大把。

半个时辰闹下来,竟连昊仓老怪的影子都不见,众仙都有些丧气。巨魄脸色更是黑沉,四下张望,大有失望之意。

和妶贴在楼澈耳边轻声道:“殿下,那家伙怕是已经逃走了。”

楼澈鹰目一般的双眼又来回扫视一圈,刚要动身,忽听得隐隐约约的呜咽声。那声音飘渺旷远,断断续续,难以辨别从何而来,更难以确定是猫叫还是人声。

众仙警觉之余颇有几分惊喜,抖擞精神,又四下逻巡开来。巨魄祭出一枚光辉四射的南海夜明珠来,抛在高处熠光流转,淡青色的光芒顿时弥满一大片空间。

眼前霎时开朗,这才看清荒墟背后有一厚石壁,高不可测,顶端深入黑暗之中。一片溢光流彩之下,但见石壁斑斑驳驳,通体烟黄,本已残缺破旧,高处却雕镂着巨大的黑色壁画。

远远眺望来,那壁画造就得极是精湛优美,形似拟态将飞的神女,延颈秀项,腰如约素,举止姿势极尽高雅柔转,让人不敢动丝毫邪念,只欲稽首虔拜。

虽是事态紧急,众仙一时仰望壁画仍是失了神,仿佛一时半刻壁画上的飞天女就会从黑暗中走出来,翩翩而落,舞于众仙眼前。只是壁画通体黝黑,人人皆道是夜明珠明亮不够,若是飞上去近看,定可得佳人一颦一笑的细节。

便在此刻和妶猛地一抬头,不由得惊呼一声,“上面——”

众仙一凛,抬头一望,不禁瞠目结舌——一个不成人形的人被横空锁在高百尺的石壁和对面的石柱之间,躯体极尽扭曲,双脚离散,不同程度地蜷弯;双手分手被锁在石柱和石壁之上,凌空伸展,一副拥抱天空的姿势。

夜明珠珠芒暄暄,投射那人的影子在石壁上,远远看上去像石壁上飞天神女的壁画,诡异非常偏又极具美感。

壁画带来的美好感受顷刻间化为彻骨凉意,冰冻众仙的脊梁背,一时间冷气倒吸,血色尽褪。谁见过如此惊异奇诡的巨象?

原来所见的飞天神女乃是人活生生投下来的影子,睁着眼睛,瞪着身下的人,光想想便让人心惊肉跳。

诸仙中大多数人都见识过赤逢伯死亡的景象,如今乍见此巨象,地界不同,人不同,缘由不同,但其中蕴含的诡异又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的震撼,远超上一次。肉身虽遭受极致的扭曲和苦楚,身下的影子却能作茧化蝶,化作飞升旋转的美好映像,给黑暗笼罩中的人们以震撼和沉沦,如果不是那一仰望,世人了解到的他就永远只是超脱的美感。

这是一场杀戮,一方祭奠,一弯优美的旋律曲,一席极致纯粹的救赎仪式。

巨魄冷笑道:“好啊,真好啊!简直好得不得了!”

真是一场绝伦的笑话!凶手到底想干什么!报复?挑衅?还是以一种纯粹的游戏心态,单纯地炫技

可恶,可恶至极!

对方把泱泱上清诸仙当作自己游戏的玩偶,竟然用这么狂妄的方式一次次触及诸仙的底线。什么信使况亚,什么湖边焚灰,分明就是对方有意设计好的,引着这些玩偶落入彀中。

诸仙仿佛被定住一般,一时间呆若木鸡。巨魄最先反应过来,抢先飞到高空,其余陆陆续续地有天兵飞将上去,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那“飞天神女”解了下来。

那是个男人,手脚淤血圈了一环环的青紫,面如土色,比之僵尸尚且不如。嘴里叼着一片枯叶,像是某种毒花上的叶子。

巨魄拿下那片枯叶,粗声道:“都滚开!”伸手抵住那男子百会、肩贞等大穴,源源不断地为后者输功续命。饶是巨魄仙资深厚,几分输功下来也有些虚脱,所幸的是那男子终于缓缓睁开眼来,牙齿打颤,说起话来断断续续。

他正是众仙苦苦寻找的昊仓老怪。这个让整个上清如临大敌的家伙,自己还被绑在高空任人宰割。

“说!这是怎么回事!”巨魄脸色阴沉得可怕。

昊仓老怪本生得獐头鼠目,一身横肉,此时凶悍之气尽脱,浑身筛糠:“我……偷东西……遇上一人……我也没干什么啊呜呜……他让我……就在这了,我真什么……也没做。”

楼澈急道:“那抓你的那个人呢?你真一点也没看见?”

巨魄脸色黑沉,道:“这家伙根本就是对方的障眼法,他什么都不知道。”一阵咬牙切齿,也不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谁:“很好。你要玩,本神定与你奉陪到底!”

第五章 阳九之厄

两个时辰前,上清诸神强势出击、捉拿残暴凶手,却最终铩羽而归。传闻很快传遍了六界大地,司法大神巨魄一向强势,此番着实被对手耍弄了一番,自知颜面扫地,更无脸见人。

昊仓老怪被投入穴底监牢中,其人口齿恍惚、精神疯癫,几番盘问之下说的一些话颠三倒四,根本作不得数。凶手故意留下线索,引得上清诸神步步深入,难道就是为了展示昊仓老怪嘴里那片叶子?还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义?

可究竟是什么呢?

“和妶,”太子楼澈看见身着墨烟色的女子走来,“他都说了什么?”

和妶站定,道:“禀殿下,那昊仓老怪疯疯癫癫的,只说有人指使他去天玑阁偷卷宗,随后就被绑在了宁潼坨,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一个连环计,凶手刻意如此设计,就为送来那片钩吻叶。”

说道此处和妶压低了嗓子,言道,除此之外,昊仓更吐露了一件更加意外的事。

这古川原是赤逢伯府邸的一位文官,痴迷于邪咒异语,对古文字也颇有兴味。同样因为家族的反对和排挤,加之他本人性本阴郁、多愁善感,与一个歌女一见如故。二人均遥感生命无望,相约服毒殉情。翌日醒来古川横死而那歌女安然无恙,歌女便以重罪斩杀。

上清诸神曾苦思冥想,这歌女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杀死古川,究其原因,今日擒得昊仓老怪,终得以明了。

原理二人殉情前一晚,那歌女曾于昊仓老怪处得一珍珠颈环,颈环喂有剧毒,歌女佩于脖颈尚不知觉,而古川在亲吻她之时舔毒而死。

待狱官再问昊仓究竟为何毒杀古川,那家伙垂首目陷,已然气绝。

楼澈沉吟道:“怎会有此事?”

和妶恨恨道:“小仙本以为凶手跟赤逢伯有些过节,才暗下毒手。没想到宁潼坨又发生这么一出,竟丝毫看不出凶手的目的,看来此人绝不简单。”

楼澈道:“对方是高手,本君原不指望他会在昊仓身上留下破绽。查清钩吻叶一事,看来还是要尽快。”又道:“还有一桩事,本君要与你说。”

和妶不明所以,楼澈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和妶惊道:“殿下所言可是真的?”

楼澈点点头,道:“除了你,本君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你莫要让本君失望。”

和妶抱拳道:“小仙定不负殿下期望,必让真相水落石出。”

楼澈道:“此事也不忙,尚有许多细节尚未分明,你且随本君到天玑阁走一遭。”

和妶心中迷茫,见楼澈如此说,定然心中有所打算,也便跟着同去了。天玑阁甫遭盗窃,阁口加增了十几名守卫,闲人更是不允进入。

守门的仙倌儿见二人忽然造访,连忙上前询问,楼澈将太子的玺印扣了出来,道:“本君要关于赤逢伯生平的全部案卷。”

仙倌皱眉道:“哎呦,那可就多了。赤逢伯仙上乃是上神,生平的案卷足足有三大架子那么多,不知……”

楼澈坚定道:“劳烦仙倌带路。”

那小仙倌推诿不得,曲曲折折地在书海中转了好几个圈子,在一片已经发灰的书册前止步,道:“二位仙上,这就是赤逢伯仙上生前的所有案卷了。”

和妶道:“咦?这些书,怎地全无色彩,连画像都是一片黑白?”

仙倌解释道;“仙上有所不知。这些书册的主人已然殒身。书亦通灵,没有主人的灵力浇筑,自然会变成这般。”

楼澈道:“和妶,你从最右第一排看起,本君从最左边倒数第一排看起,想来也能快些。务必仔仔细细,尤其注意那些关于结仇的记载。”

二人更不多说,扎在书海中钻研数个时辰,在赤逢伯十几万年漫长的仙龄中,各种大大小小的纷争浩如烟海,施恩结仇更是繁多冗杂,查验起来甚是费时。几人翻了大半日,最终得出的结论不过四条:

鸿元一万五千九百二十二年,赤逢伯在一次比武中赢了千仑道人,千仑道人气不过不久病死了,其家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鸿元三万七千七百年,有苗蛊族女子斥责赤逢伯始乱终弃,扬言必报此仇。后查证为虚。

鸿元三万八千一百二十年,东洲容景上神“六界第一美男”称号被赤逢伯划掉,容景多次上门寻仇。

鸿元四万两千三百四十五年,此年无结交大仇,多有施恩,六界歌颂。

楼澈擦擦额角的汗,“这些事情,本君都是知道的。千仑子的儿子常年卧病,一家人常年住在悬圃删下去就医;苗蛊女子根本就是想攀龙附凤。天帝已经她贬下凡去了;至于容景,更是一个不阴不阳的家伙,过分在意自己的容貌,手无缚鸡之力,最后找了个灵力高强的女神仙倒插门,根本不足为惧——还要再找啊。”

和妶苦笑道:“殿下,赤逢伯仙上本人德高望重,方才列举那四条,已算是最大的仇怨了,实在找不出来还有什么……”

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或许,仙上无意间得罪了某些人而不自知呢?若是这样的话,天玑阁的书卷自然不会记录。”

楼澈沉默半晌,道:“这样吧,先叫仙倌把四年中六界发生的大事都调出来。先找波及最大的事。”

片刻,又列出了一串:

鸿元一万五千九百二十二年,上清界五王夺嫡。

鸿元三万七千七百年,苗蛊族女子闹事那年,先帝殒身,天帝地藏登位,同年其胞弟焚主掌控冥荒。

鸿元三万八千一百二十年,东洲容景寻仇那年,东夷大殿介瑜病重而死,赤逢伯亲自照顾。

鸿元四万两千三百四十五年,乃是上一个阳九之厄年。

和妶沉吟道:“上一个阳九之厄年……今年乃是八万两千三百四十五年,不也是阳九之厄年吗?”

楼澈道:“这阳九之厄所说,只是《阳虚》传统天象所预测的灾厄之年,最早出自古阿狱族的铭文历法。时隔万年,许多东西早已不能尽信了。”

和妶沉声道:“上一个阳九之厄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打开书卷,上面关于此的记录赫然一片空白。

楼澈似乎似乎有些愣神,半晌才道:“……《阳虚》的灾厄之说,乃是五百年一个轮回。五百年前,六界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所有人神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天帝已下令毁去关于那一年、那件事的所有记载。”

和妶道:“东夷大殿下介瑜病重那年,是赤逢伯派人亲自照顾的,后来东夷大殿不治而亡,会不会跟今日之事有关?”

楼澈道:“依赤逢兄的人品德行二轮,他完全没有理由加害介瑜。后来天医也查验过,那介瑜死时浑身青紫斑痕,乃是死于府钩吻之毒。后来东夷的人也曾大闹一场,后来查出是他们自己内部人,在介瑜的枕头里加了过量的府钩吻,这才酿成惨祸。”

顿一顿,又道:“可怜赤逢仙上无端被疑,背上了不少不明不白的骂名。”

和妶道:“会不会当时没解释清楚,有人认定了赤逢伯是凶手,过了万年仍来报复寻仇?”

楼澈摇摇头,道:“不大可能会是这样。东夷那边因为四万年前的那场浩劫,消失殆尽,几乎就没有一个后人留下。而我们所面对的对手,是一个心思缜密、手段老成的人,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应该接受过很长时候的筹谋。”

和妶沉吟道:“要么就是,凶手就是自己看不过去,所有主动掺和到这件事情中?”

楼澈道:“看来,还要去东夷走一趟了,或许可以得到真相。”

第六章 密函

和妶从天机阁回来,感到心中虽是一片乱麻,却隐隐了一个想法。

她用一只狼毫蘸上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四个人名:赤逢伯、昊仓、古川、歌女。

沉吟片刻,侧锋一转,又添上:钩吻叶、颈环、宁潼坨。

墨至枯笔,她落下:阳九之厄。

落笔,她沉吟片刻,想起一个重要角色实在不能忽视,可她却又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那个人,那个真正杀死赤逢伯的人。

于是她最后补上清骨的一字:他。

这一切究竟有怎样的联系?

宣纸沙沙作响,她指尖沾染浓黑的墨迹,如作画般将所有的名字勾连在一起。

渐渐的,她的心中浮现出一幅朦胧的画面。这幅画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精致,可远远没到完整的地步。一切的一切看似完全合理,可最最中心的地方却有一个可怕的疏忽,一个可以操控全局的关键点。

那是什么呢?

她秀眉一蹙,离开桌案,给一个正在敲门的小童打开了门。

“和妶姑娘,如您所料。我暗中查遍了赤逢伯近日来的所作所为,终于发现有一封被送错的信。那封信不知是谁寄给赤逢伯的,只因信封上画满了古怪的魔文,信使以为只有异文官古川才会收到这种信,就将此信误送给了古川。三日后,古川暴毙……”

和妶轻轻关上了房门。温软的阳光透过眼瞳,屋内的一草一物都是那样地分明。她重新拿起狼毫,在宣纸的中心写下的字如锥画沙:信。

……

赤逢伯并非生来仙身,少年时渴慕天空中腾云之感,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实现成仙之夙愿。

为了这个看似荒谬的念头,妻子带着孩子离他而去,父母也气得和他断绝了关系。和千千万万个修仙者一样,他受尽了千难万苦。

他烧了无数柱虔诚的香,拜求了无数自称神通广大的道长,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江湖术士们把他骗的孑然一身,最窘迫的时候只能去沿街乞讨。

赤逢伯本资质平庸,难堪修炼大任,一次又一次地被各种修炼门派拒之门外。几次因为强练邪功走火入魔,险些被妖魔拉向畜生道。

屡屡挫败将他满腔的热血挫骨扬灰,当初成仙的执念也被磨灭得一干二净。他终于明白,成仙这件事,只是用来憧憬的,根本不可能实现。

就在他心生绝望,快要回家去种田砍柴之时,一扇门悄然为他打开,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昂贵礼物,昂贵得他根本要不起。

他被太阴君看中,灌灵注功,做起了书童。这样一个清雅的差事,书房侍墨,品论政史,修仙练道,逍遥快乐。幸运与苦痛转换得毫无预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隐匿在云雾中,显得那样地不真实。

他不知道太阴君为何会看上这样一个平凡的他,这是使他相信了缘分和命。

殊不知,这是两样最不可相信的东西,因为许多横空降落的幸运背后,都是藏匿在深处的罪恶。

为了报答太阴君的知遇之恩,他拼命地用自己微博的仙力为主人做事。随着年月的流逝,赤逢伯渐渐对他信任,将府邸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

他从前就是一介草芥凡人,现在在仙界都俨然有些地位,无疑对他来说是毕生不可多得的宝藏。他将赤逢伯视为自己的再生父母,德行无量的大恩人。

直到有一天,太阴君告诉他一件惊天大秘密,并且以绝对强硬的姿势邀请他加入进来。他没有办法,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

之后不久赤逢伯就被派去给东易的大皇子介羽治病。按照商量好的计划,他将府钩吻的汁液加入介羽的汤药、饮食中,直到三个月后,嵎夷的大殿下介瑜忽然暴毙了,留下幼小的儿女哭了三天三夜。

介瑜的尸体他偷偷看了一眼,浑身的紫白花斑,正是府钩吻中毒的特征。在这场蓄意谋杀中,没有人肯去做那个耿直的鸣冤人。

六界表面上平静和睦,背地里却酝酿着一场大风暴,谁也不知道参与其中的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开玩笑。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仙倌,他也没有任何能力违背这一切。

这件事沉寂了三百年。三百年之后,鸿元八万两千三百四十五年,初入元一百零六岁,外有灾岁九,避吉趋凶,乃是阳虚上讲的“阳九之厄”。天地不幸,白日为幽,日月噬白吐黑,江河逆流阴枯,诸仙薨,百兽散,乃是两千年轮回一次的大灾大恶之年。

头年霜降,赤逢伯府邸接到一封匿名信,纸面熏黄,皱皱巴巴,写满了怪异的魔文符号。信使每天要分拣大量的信件,一般这样奇怪的信只会是古川君的——那个府里专门研究奇门密宗的居士。

信使将信投给了古川君,隔天就因为这个错误而遭到了主人赤逢伯的一顿斥责。古川君今日来醉生梦死一塌糊涂,信使又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将信要了回来。

赤逢伯拿回那封信,发现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怪文。他颤颤巍巍地抽出那张纸,那是一些光怪诡异的符文,参差不齐,字与字之间似乎还隔着一些空当。

这时他手指一颤,纸从指尖滑了下去。一阵风吹过,那黧黄的字条飘在空中,扑到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化为灰烬。

他扑到火炉上也没能救回那张薄纸。追悔莫及又在其次,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他某一段过往告诉他,这封密函来者不善,必定牵连着某些极其重要的事情,但他又说不准那是什么。

几日来他辗转难眠,惴惴不安,他忽然想到古川可能也看过那封信。那家伙平日爱钻研奇门文字,说不定这些文字他能认得……又或者他假装不知此事,背地里散播谣言……

不行,他绝不能容忍这件事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无论古川看没看过这封密函,他都必须死!

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令温和善良的他迅速下了杀手。他暗中传唤自己的血滴子昊仓老怪,并秘授其暗杀之法门。他知道古川和一个歌女芜私下的关系,便算准了时机,令喂有剧毒的颈环送与那歌女,于是古川便在与爱人的耳鬓厮磨中丢了性命。

古川到底看没看过那封信不得而知。赤逢伯穷尽心智没有料到的是,那晚古川与歌女相约殉情,他即便不动手古川也是要死的。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古川如愿暴毙,那歌女成了替罪羊腰斩于刑场,密函也已毁弃,他以为此事就此了结,没想到自己也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那一段的记忆模糊得很,只记得自己睡梦中感到寒冷,醒来就瘫在一湾冰湖中。隐隐约约看见个神秘人,自己怎么求都不行,直到那人划开令自己的喉咙。

他到死也没明白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

第七章 鬼灯如漆

德音宫外,形形色色的各路仙神。

焚城斋心思大圣,灵狐剑派高峰妖尊,迦蓝界弘博高僧,枯禅岛华茂门长……

他们各个怒贯满盈,嘈杂的叫骂声沸反盈天,好像都为了一个事,要找司法大神巨魄讨个说法。

木客拦在殿外苦口婆心地劝解着:“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所说的,上清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华茂门长怒气冲冲地道:“一派胡言!本道十日前就已向司法神递交了请奏,至今杳无音信,叫我们怎么相信你们!”

弘博高僧双手合十,“无量寿佛!老僧亦递交了请奏,请求上清主理此事,奈何也是毫无回音啊。”

木客尴尬解释道:“诸位,上清界刚刚发生了大丧,司法神恐怕难以周转过来,还请诸位耐心等待!”

华茂门长更是怒不可遏;“胡说!不就是赤逢伯被杀那件事吗?难道他赤逢伯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是啊是啊,上清处事不公,本座要告到天帝那儿去!”

“我们都是仰仗上清的仙人,若是今日上清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今日便不走了!”

“会不会杀赤逢伯和掳我女儿的是一个人?把他交出来!本门要杀了他!”

木客犹自苦苦解释着,人群却越发得激愤。楼澈蹑手蹑脚地穿过人群,看见玹璟的随身侍卫苍沙——正站在那里一脸苦恼。

楼澈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这是怎么了?这些人干嘛呢?”

苍沙小仙一惊,道:“太子殿下回来了?这些人早晨时候一个没有,此刻便像是约好了一般,一股脑地往德音宫钻,非要讨什么说法。”

楼澈道:“讨什么说法?”

苍沙抱怨道:“还不是他们的女儿莫名其妙地走失了。我上清又不是替他们看女儿的,他们女儿没了干我们什么事?还嫌事儿不够乱吗?”

从赤逢伯死后第二日起,上清诸地、冥荒五洲、魔界四海接连丢失名门之女,毫无踪迹可查,时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十六名女子失踪了。

这些女子的父母都是雄霸一方的贵主,几乎动用了一切力量去寻找自己的女儿,依旧是徒劳无功。山穷水尽,只有闹到上清的德音宫来,以求解决之法门。

话正说着,巨魄推门,不缓不急地走了进来。裙袍猎猎,君子之风,威严之仪形于色。

人群顿时安静了许多,有的人低头行了个礼。

巨魄站定,道:“诸位,巨魄今日忙于别事,确有疏忽。多有遗漏之处,还请诸位不要介怀。”

华茂门长稍有犹豫,随即上前一步,道:“巨魄上神,我们并非故意找上神的麻烦,也知道最近上清界出了点丧事。可是我们的事实在耽误不得。如今我们这五十余人的亲女下落不明,让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如何不急!”

巨魄道:“我巨魄允诺诸位,此事,三日之内,定然给各位一个交代。”

弘博高僧不依不饶:“若是三日之后,上神没有找到诸女的下落,或是找到了人已死了,又该当如何?”

巨魄犹豫道:“这……”

华茂门长见巨魄有所为难,高声招呼道:“诸位!且听我一句!上神既说了替我们寻女,那么本门相信,上神掌管司法之事多年,一定会说到做到。而人是死是活,原也不是上神的过错,我们只求上神将真凶交给我们处理,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玹璟抓住这个话头,连忙安抚躁动的诸神。巨魄又详细询问了失踪少女的体态特征,一顿鞭辟入里的分析,仍是一头雾水,不少仙神又开始谩骂起来。

……

月黑星寒。

已经是亥时了。一个少女踏入法师塔地界,手里提了一串驱魔铃,行色匆匆,似乎急着赶往什么地方。

法师塔这边有好大一片野槐树林子,到了夜里黑乎乎的,飘荡着片片磷火,怪鸟叽叽咕咕,叫人胆战心寒。

少女似乎不太习惯一个人走夜路,总感觉有人跟在后面。窸窸窣窣的细微不断传来,少女知道冥荒怪事多,自己又有疑神疑鬼的毛病,想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

万籁俱寂中,少女双脚踩在枯枝上咯吱咯吱,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有时候她好像感觉到身后的人的呼吸,马上就要抓自己肩膀的手……但猛地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刚巧一棵歪脖子老泪槐下有个破败的祠堂,半张屋顶都没了。少女心中惶恐,想着在稻草上将就一夜也总好过赶夜路,就快步走了进去。

月亮模糊得像长了毛一样,少女瞥见祠堂贡案上摆着几尊灵位,上面遍是蛛网、灰尘,古字更是难以辨认。她哆哆嗦嗦地拜了拜神位,随即蜷缩在贡案的一尊石像后面,想着如此也不算亵渎神灵。

缓缓移动的云雾蒙住了月亮,祠堂里漆黑一片。少女越想睡越睡不着,风吹枯叶簌簌,清楚地传入她的耳朵,中间还夹杂着人的脚步声。

她感到浑身发冷,竭力控制牙齿战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那个诡异的脚步声绵绵地、缓缓地,就像是老太婆佝偻的身姿,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少女紧紧闭上眼睛,并且暗暗握拳,准备出手抵抗。忽然间,那个可怕的声音消失了,两耳空荡荡的,只余风声、水声、虫鸣声、鸟啼声……

少女又侧耳聆听了许久,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只想快点天亮,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当她打算翻个身为自己找个舒服点的姿势时,蓦地冷汗从她的毛孔中冒出来。就在她的头上方石像顶,一张黑白分明的阴阳脸正盯着自己,死鱼般的双眼中没有一丝光芒。

少女“啊”地一声大叫,那张脸显露狰狞之色,那个人脸上噗噜噜生出千万道皱纹来,眼角下塌,迸射出青白二色诡异的光,尘灰四起,活生生蜕变做一老太婆,呜咽着幽幽的一缕气。

少女惊慌失措,抽出随身配剑,叫道:“哪来的妖魔——”

那老太婆犹如猫般猱身扑倒少女,口齿作锯齿状,蹡蹡然将少女手中剑咬碎成千万段。

老太婆喘着沉重的气息,嘴边的血柱顺势流到少女脖颈胸口之处,腐蚀烧噬,犹如沾了刺痛奇痒的芒刺。

血丝一根一根地缠上少女的眼球,咄嗟之间,她浑身僵硬麻木,似中奇毒。

少女双手一软再难撑柜,目光刹那间涣散失去意识……

第八章 聆秘

三日前,楼澈交给和妶的那件事是:潜入冥荒,到宁潼坨曾经的主人玄股鬼母身边去,解救失踪的少女。

这本是一件没头没尾的事,本身又隐藏了巨大危险,和妶虽不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初到冥荒,玄股鬼母知道她是上清的使者,以礼相待。天青色的茶叶放在嘴边轻轻啜了一口,和妶抬眸道:“玄股鬼母。”

“和妶姑娘,”一个带着抹额的老太婆应道,“老身这法师塔也安宁得很,也没私藏什么罪犯。和妶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女子一双眼睛玲珑剔透:“没什么,知道你遇上点麻烦罢了。”

玄股鬼母吃了一惊,就在昨夜,她刚刚袭击一名夜行的少女,可想了一想,眼前这女子没理由知道。

她干笑一声:“这怎么可能?和妶姑娘真是爱说笑。”

和妶想着楼澈叮嘱自己的话,但笑不语。

夜晚,漆黑的月,雾惨云昏。阴风霍霍,鬼火狐鸣。

数十尺的高墙用黑石块垒成,墙下小径蜿蜒回环,地面上长满了绿得发黑的苔藓,微弱的月光根本无法触及地下幽暗。

这就是玄股鬼母的法师塔。和妶从鬼母宫回来,用一把油纸伞挡住月光,静静地走在法师塔周遭阴暗的小路上。

嗖,一束凉凉的风吹了进来。月光顺着缺口倾泻而下,筛下一地碎纱。

和妶抬头望去,一座冒着红光的高塔矗立在不远处。裹挟着夜色,那一簇独明的赤光迷迷离离,宛若阿修罗中盛开的红莲业火。

那座塔红光明灭,发出摄人心魄的精光,竟有一种神秘不可抗的力量。

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顺着小径一直走了下去。

“雇主,您一定要帮老身一把,赤逢伯的死并非偶然,凶手目标不止一人啊。老身赶到蓝滇湖之时,君上已不成人形,瘫在一片血泊中,筋骨都露着……一记尖水晶石正从空中落下,眼看就要从君上……君上的背心刺穿……”

“老身紧记雇主之命,用半片元神抵了尖水晶石灭天之刺。可即便如此,恶石仍……仍是切入君上半个腹……老身以命肉搏,这才把君上从死局拉回来……老身瘦小枯干,怎能和凶手抗衡?……君上遇难不久,听说上清的赤逢伯就被杀了……”

说话之人声音沙哑,颇像个年老的嬷妇,“……雇主恕罪!老身也是别无他法!老身找了缅巫族的人,他们告诉老身一个古法……牛油泪是尖水晶石的克星,君上血液不足,宜用牛油泪混在纯净的血中,再辅以百药,假以精纯,或能救回性命。可惜一株牛油泪中精华极少,若想真正见效,必须辅以大量仙血。”

“老身也是鬼迷心窍……管不了此事是真是假,这才……这才一股脑儿抓了数十名颇具仙灵的少女。可此法虽看上去可行,实际需要浩大的真气……老身真的已是山穷水尽,还请雇主指点迷津!”

玄股鬼母禀告完近些天所发生的杂事,处理好一切后,径直去了墟洞——那里躺着一个对于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她的一双塌陷的眼里满是戾气,她决定把自己策划已久的屠戮计划提前,并且以一种更直接、更残忍的方式。

“我知道,自从做了那件事以后,早晚都会有报应,但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我生养在上清,为上清鞠躬尽瘁乃是毕生宿命。这么多年来,我的命从不由自己,做了多少遭天谴的事情,我自己清楚得很。如今本座时日无多,但本座绝不后悔。这也是我的宿命,我逃脱不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愿你们母子平安喜乐。”

峒元君钦远说完这一番话,气若游丝,手也垂了下来,再也吐不出一个字。玄股鬼母知道峒元君身体虚弱,连续说了这许多的话,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事情走到现在,她唯有背水一战,拼死做最后一搏。

不久前,赤逢伯的死夺走了六界诸仙的灼灼的目光,可众仙不知道的是,蓝鼎湖那夜,倒霉的不止赤逢伯一个。就在赤逢伯死亡当晚,峒元君钦远也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诸仙关注赤逢伯,为他悲愤,为他追寻真相,这一切俱是因为赤逢伯的尸体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那里,而峒元君钦远的仙体则被玄股鬼母抢走了,是以知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

二分一,二分二。没错,除了赤逢伯以外,峒元君钦远就是第二个死者。

峒元君不想赤逢伯那样一声无怨无失,他的仇家何止太多,可他的诸多仇家中能想杀赤逢伯的却是少之又少。左右想了好几天,玄股鬼母也不敢说这个人到底是谁。

据她所知,钦远与赤逢伯交集甚少,连萍水之交都算不上,怎么会有人想同时杀害他们两个人呢?她知道上清界正在紧密追究此事,她更不能轻易交出峒元君。

否则非但峒元君白白送了一条命出去,自己也会被怀疑成凶手,到时候就难以收拾了。

玄股鬼母恨那个暗箱操纵之人,恨得牙根痒痒。稍有一点将对方碎尸万段的机会,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

凶手不可不究,钦远也不可不救。事有轻重缓急,她决定先不惜一切代价救峒元君。这救人的方法,她心中早就有了合计。

她不知从哪得到了妖法:炼鬼或能回天。

所谓炼鬼,与凡人所说的炼鬼并不相同,乃是以生来仙身的童男童女为料,施加以外界强大阻力,如炙阳火焰、罡风等,迫使肉身与元灵不可逆转地融为一体,化为石子大小的一颗,极具精华的大滋之物。

如今手中共计还有五十六名生龙活虎的仙女,至阴至纯,精元凝结聚集难以想象,以此挽救峒元君,定能逆天改命。

只是有一条,炼鬼的原料若是稂莠不齐,掺杂了残缺不全的元灵,或是被人暗中混进了毒物,非但炼不出最上乘的精元,炼鬼本身所需强大的力量便会直接反噬到炼鬼人本身。

所以玄股鬼母需要提前准备,遴选名门望族五十六名血缘最纯粹、身份最高贵的少女。

如今被囚禁少女的家人四处追寻,恐怕这个秘密也撑不住多少时候。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最直接有效的杀手锏须得提前亮出来。

玄股鬼母离开墟洞,左右环视周遭无人,径直去了法师塔。

法师塔中关押着被自己抓来的少女。玄股鬼母猛地推开门来,众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纷纷蠕动坐起,打着哈欠,往那道光聚过去。

刹那间,“唰”地一声,整个黑塔都被一股诡异的青光点亮。堡内成东西椭圆走向,每个方向上都分布着一人面蛇身的雕塑,托着一个古怪的法器,看上去像是某种古怪巫术的信徒。

这是缅巫特有的雕像。缅巫族住在不死山上,古书有载,此族行事诡绝难测,痴迷邪术恶法,还曾昭告六界找到了古弥尼符文的要诀,声称本族是弥尼人的后裔,后来也是无疾而终。

众仙皆以为他们是魔鬼附身的疯子,多加唾弃,人人喊打,缅巫族本身便也变得厌世起来,常常靠着本族奇诡怪异的术法横加伤人。

正恍惚间,暗堡鱼贯而入十几名带着面具的人,臼头深目,走进哀嚎阵阵的群女中。“铛铛——铛铛——”,为首的面具人拿着一面金色的锣鼓,一下一下敲个不停,在这寂静中听起来分外瘆人。

玄股鬼母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这些面具人都是她雇请的傀儡,替她采血、炼药。

黑塔中的诸女为这诡异的锣声所刺激,坐着爬着,蠢蠢欲动,引得铁索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第九章 一分为二

面具人一面敲着,一面口中喃喃默念着什么,好似在祝祷祈福。

念罢,阴惨惨地说道:“鬼母大人赐福,赎诸身之罪,得万世之福——”双手横张,施法念咒,顿时诸女的衣服化作一袭血红的长裙。

“咝咝——”一股墨绿色、冒着青烟的液体被泼到了诸女身上。

“啊——啊——好痛啊——救命啊——”

诸女一阵疯狂地呻吟骚动,翻在地上打滚乱叫,四散开花,如同被沸水烫的蚂蚁一般。

面具人丝毫不为所动,手中的绿水仍然洒向跪地扭曲的诸女。粘稠的液体泼到身上,避无可避,众女为铁索束缚,破烂的手臂勉强撑柜,但已是困兽之斗。

那液体入眼不化,犹如千万根芒刺扎透瞳孔,被泼之人一时间眼泪、鼻涕、口水、血液、苦胆全都混杂在一起,那滋味当真犹如摧心剖肺。

这也是玄股鬼母炼药前的一场“净身”仪式,意在清除众女身上的秽物,以便于她得到至清至纯的灵药。

面具人看见玄股鬼母的到来,移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鬼母大人,那个叫和妶的女子还在法师塔,要不要属下暗中除掉她?”

玄股鬼母摇摇头,道:“何必节外生枝呢?谅她也查不出什么来。她是上清界的人,老身摸不准她的底细,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

又过了许久,暗塔中重新恢复了宁静,不知哪里传来的小曲儿荒魂般游荡在整个空间之内:

漆黑明月守荒原

轻哼摇篮双眸泣

暗红歌声染梦境

忏悔无门曲方止

……

月夜,一个身影闯进了墟洞。

那个身影不算太矫捷,却也不甚含糊。“嗖——”,他撞破了墟洞的结界,飞檐走壁,径直往洞深处而去。

很快,他蹲在岩石之后,敏锐的双眼捕捉到幻蓝冰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再一次确定自己来对了方向,身形倏忽一跃,轻轻落在了冰床旁边。

他似乎对冰床上的人并不感兴趣,紧眯的双眼一直在寻找什么。他哈着腰,屏住呼吸,双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地面、石壁,终于,“铛——”一声机关弹起的声音,一个小小的暗格缓缓暴露出来。

他急忙扒开暗格,里面放了一个纹理繁复、刻满密宗经文的木盒。他再难按耐住心中的欢喜,一把夺出木盒,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与此同时,墟洞中的烛火亮了。

玄股鬼母带着十多名魔兵缓缓走了进来,“早知道会有人拜访老身这墟洞,还好老身提前做好了准备,否则真是怠慢了客人。”

单手一挥,十多名魔兵乱箭齐发,不到须臾功夫就把这位入侵者钉在了石壁上。

“去,把他的面罩揭了。”

玄股鬼母见自己如此轻易地就抓住了来人,不禁有些愕然,不过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个先后重伤赤逢伯、峒元君的人究竟是谁,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唰——”入侵者的面罩被齐齐截下,露出一张文雅、斯文,甚至有点书生气的脸。那张脸本就玉白,此刻其上冷汗涔涔,白得简直不像是活人的脸。

它的主人已经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巨大麻烦,颤颤道:“不是,不是我,我没想害人!别,别杀我,别杀我!”

玄股鬼母心中大为沮丧,看这人这脓包样,怎么可能自己要找的凶手?她精挑细选了十几名危戈不涅的魔兵,在此蹲守数夜,就为了等重伤峒元君的那个凶手送上门来。

夜半果然有异动,玄股鬼母指挥魔兵立即出动,果然生擒了这名入侵者,却并非自己要找的人。

玄股鬼母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说,你是哪来的!若是有半句虚言,老身立即将你挫骨扬灰!”

原来那斯文男子乃是冥荒一只蜥蜴精怪,叫索阿含,他们一家人都被蝰蛇族搅得不得安宁。可惜他人微力薄,根本斗不过强大的蝰蛇族。就在昨日他妻子被蝰蛇族的人掳走了,他急得上蹿下跳,几番上门要人差点丢了性命。

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师塔的墟洞中有一件宝物,自己不在冥荒修炼进不去,如果他能把那东西偷出来,或许还能救他妻子。

索阿含火烧眉毛,也来不及多想,咬咬牙答应了那个人的条件,这才来到了墟洞。没想到刚看了宝物一眼,就被埋伏已久的玄股鬼母等人抓个正着。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真不知道,他一直在暗处教我怎么做。”

“声音如何?”

“有点沙哑,跟老头似的。”

旁边的面具人轻轻道:“大人,属下看这人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纯属被人利用了。听说那个凶徒最擅伪装易容,前几日上清界的司法神巨魄也着实被他戏耍了一番。这一回,估计又是故技重施。”

玄股鬼母不语,心中却有了计较。她摊开手中的盒子,恶狠狠道:“老身问你,那个人,就是让你偷这个?”

索阿含吓得涕泗横流,连连点头:“就是了,就是了。他说墟洞里有个价值连城的盒子,摸起来沉甸甸的,还告诉我盒子的具体位置。没想到,没想到是空的。”

面具人道:“大人,估计这厮不是冥荒的人,不敢进到冥荒深处来,这才找了个替死鬼。幸好我们早有防备,否则就被他得逞了。”

玄股鬼母皱了皱眉,将盒子随手丢在地上,“人先留着。”

面具人躬身领命。她不再理会后面的人如何哀求如何惨叫,径直来到呈放峒元君仙体的冰床前。她看着峒元君日渐红润的脸色,心中一张满是陷阱的巨网已缓缓拉开。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那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就是——井阑印。原先她只是猜测,今晚的所见更加印证了她的想法。

井阑印是何物?是来自地狱最邪恶的力量,可以困住最邪恶的人。

时间之内空间之中有一界、一花、一印“无有所解”,那便是一经开启的价阈、莨菪迷迭、井阑印。此三者都乃是源于地狱的邪恶力量,一经开启,永不可能被解除!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那个人之前杀害赤逢伯、重伤峒元君全都是为了峒元君手中的无上至宝——井阑印。只是可悲的是,井阑印一直被峒元君藏在自己的精元之中,如果杀了峒元君,那么井阑印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如今峒元君身受重伤,井阑印落在了自己的手中。想到这里她有些心安,因为这就确保了自己在与可怕的敌人的较量中立于不败之地。

玄股鬼母虽人在冥荒,六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都了如指掌。巨魄被那个人算计得团团转,是因为他过度依赖那些死的证据,而忽略了那些会动的蛛丝马迹。

索阿含今晚愚蠢的偷盗行为,起码可以证明对方对井阑印有着足够的兴趣。而她不杀索阿含,也是有着自己的原因的,她要利用索阿含,布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她要放走索阿含,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索阿含在那个人身边,为己所用。如此,她就又多了一颗重要的棋子。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把法师塔内那五十六名女子炼鬼,提取到至真至纯的精魄,使峒元君完好如初。

当然,这其中会有很多的障碍。但是她相信,这一切终会一一达到。

第十章 循循善诱

玄股鬼母刚刚出得墟洞,猛见东天青光泛泛,倾落而下,散作漫天星辉,落地化而为一少女。

玄股鬼母看清来人,拱手拜道:“和妶姑娘,近日来可还安好?”

和妶意识到玄股鬼母面色稍有变化,道:“安好。只是你最近遇上点麻烦吧?”

玄股鬼母仍是一副拱手的姿势,恭恭敬敬道:“姑娘忙于上清大小事务,非是老身此等腐朽之人可比的。”

和妶扬唇一笑,道:“他要井阑印,对吗”

玄股鬼母愕然,和妶单手一挥,身后一魔兵呈上来二物,乃是一片枯叶、一张纸条。

和妶微微一笑,并不打算解释。玄股鬼母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见那片叶子有巴掌大小,水分全失,枯得差不多只剩下细细的叶脉。至于那张纸条,薄薄的,也是熏黄干皱的,上面写着几个字:明日辰时,沉睡谷。

玄股鬼母拿起那张纸条仔细端详,冷冷道:“这是何意啊?”

和妶仰起下巴,“这句话,应该问你才是吧?”

身后一魔兵道:“会鬼母大人的话,这两物乃是在法师塔大宫门之处,有一人交于属下,说是要转交给玄股鬼母,很快就走了。”

和妶道:“玄股鬼母,这叶子,跟着这纸条,都是什么意思?”

玄股鬼母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回答。尽管这枯叶已经枯败得不行,但以玄股鬼母敏锐的鼻子,还是立即闻出这是府钩吻的气味——这一点,和妶不会不知道。

府钩吻,与寻常钩吻不同,生于水汀,非至清之水不长,非至净之土不根。长成开黄花,传香千里。鲜时可入药,无毒,腐后化为剧毒之物,常年服用可必死。

玄股鬼母面如土色,身子摇摇欲坠。她攥着手中的府钩吻叶,额角青筋暴起,尚还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中。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知道那件事?若真有人知道了那件事,那这个人是断断留不得的了。

说起这府钩吻,出名的事就是许多年以前,隅邑二皇子介瑜死于府钩吻之毒。死状凄惨,尸体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紫红斑,部分瘀血聚集,化作了黑绿色。当时查清此事只说是介瑜不甚服食了府钩吻,不了了之。

和妶盯着玄股鬼母的双手,忽道:“这府钩吻叶的事,你不想说,那边算了。”

玄股鬼母努力眨了几下眼,咽咽口水,颤颤道:“多谢姑娘。这府钩吻叶,是与老身有一段渊源,现下不便明说,还请姑娘多行体谅。”

二人当下来到鬼母宫中,看见了峒元君苍白的躯体,这才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和妶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凶手先是重伤了峒元君,后来又在蓝湛湖杀了赤逢伯,现在又缠上你?”

玄股鬼母沉声道:“确是如此。今夜老身本意就是用井阑印引他上钩,没想到只抓住一个小喽啰。不知他是怎么识破的?我这才一出墟洞,就收到了这叶子和纸条。”

和妶道:“这样一个角色,怎会看不出来这样的纰漏?你们在墟洞中耽误了多久?对方只要稍微一算,便可知得自己的棋子被你们发现了,自然不会在亲自现身。”

玄股鬼母不敢看对方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妙目,决定还是把能坦白的说出来,或许还能利用她一番,便道:“此事……很多年前,隅邑二皇子介瑜死于此毒,当时许多人怀疑作为介瑜医师的赤逢伯暗箱操纵,暗中用府钩吻之毒害死了介瑜。苦于当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天帝又忙于六界纷争,这件事并没有彻查下去。”

和妶紧追不放:“那么,这又与峒元君有什么关系呢?”

玄股鬼母垂下头来,犹豫道:“赤逢伯早年正是峒元君的门生,与峒元君私交亲密。介瑜死后不久,赤逢伯就从一个小小的仙倌摇身变成上清尊神,又引来许多的议论。”

和妶支颐道:“如此说来,对方正是怀疑赤逢伯和峒元君联手害死了介瑜,这才几番生事。今日又送来这府钩吻叶,乃是想要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

玄股鬼母道:“此人或许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夺取井阑印。”

对于玄股鬼母来说,比峒元君生命更重要的乃是他手中的井阑印。对方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介瑜一事前来寻仇,那么他就不会留峒元君一条活路。

井阑印之物乃是上清无上珍宝,必须用峒元君的一滴血才能开启。对方连杀两人,又派人夜晚偷盗,无非是想得到井阑印,获得上清无上力量。

千百年来,觊觎井阑印的人数不胜数,可无一例外地获得悲惨的结局。玄股鬼母在墟洞中抓了索阿含,本想利用索阿含回摆一局棋,没想到那个人这么快就发觉了,还派人送来了那两样东西。

当真是高手过招啊!想必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目标败露,便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所幸挑明关系,直接威胁之。

玄股鬼母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她笑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凶手。

竟然有人知道了那个秘密,不管他是寻仇也好,探宝也罢,必须立即除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那便是法师塔的五十六名女子。苦恶漆已经涂好,法师塔准备就绪,到时候明目张胆地炼鬼必定引来上清的天兵,如果发现峒元君在自己手里,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玄股鬼母早已想好了一条计策,那便是祸水东引,让眼前这个一心只有井阑印的家伙背上骂名。

法师塔用少女炼药的事情自然不能告诉和妶,玄股鬼母沉吟半晌,缓缓道:“老身左思右想,明日辰时之约,到底还是应该前往,否则终究是难以摸清对方的目的。”

玄股鬼母自以为洞悉一切,却不想对面的女子对她的心思也是了熟于心。

井阑印强大的至阴之力中便可将肉体活活击碎,然后血肉凝聚成起死回生的丹药,从而救得峒元君。

井阑印和苦恶漆都是世间大恶大阴之物,二者绝不可相碰,一旦触碰,即可焕发出能将肉体击碎的巨大力量。

和妶现在明白,玄股鬼母之所以给这些女子密密麻麻涂上苦恶漆,并不仅仅是折磨她们那样简单,她要利用苦恶漆与井阑印的邪恶力量,将人练成药,然后将这件伤天害理的恶事,嫁祸给杀害赤逢伯的那个人,用那个人的死来平息六界的愤怒。

而这其中关键的一点,就是明日辰时之约。

和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真正的恶斗,马上就要来了。

第十一章 伏击

翌日辰时,玄股鬼母走出法师塔城池,身怀上清至宝井阑印,准备开始一场满满胜算的恶斗。

沉睡谷是一块荒芜的凹地,距法师塔地界有一段距离,选在这个地方见面,应该是应了对方惧怕冥荒众鬼的心思。雇主特许,三百魔兵枕戈以待,只等玄股鬼母一声令下,抓凶手一个措手不及。

辰时,玄股鬼母一人立于沉睡谷谷顶。粗砺的黑沙下,风化的山脊中,张牙舞爪的丫杈间,埋伏着共计一百一十一名危戈不涅魔兵,余下魔兵由和妶统领,在沉睡谷外围层层布防,只要对方进了沉睡谷这个圈子,便已是瓮中之鳖,绝无可能逃脱。

晨间空气中湿漉漉露水挂在玄股鬼母衣襟之上,弄得她浑身骚痒难耐。夜色一点一点褪去,光明冲破乌云,洒向大地。玄股鬼母目光望向遥远的天边,竟有些期待着这场战斗。

她跟那个杀手的账,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火辣辣的太阳射在黑沙之上,半晌空气变得如滚油煎沸。魔兵一动不动地蹲守在暗处,丝丝盯着沙漠中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

响尾蛇沙啦啦的瘙痒,红蚂蚁排起队来搬家,秃鹰百无聊赖地嚎叫……时间穿梭而过,玄股鬼母额角的汗珠渐渐细密起来。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眼看着辰时已经过半,面具人心急如焚,却也不敢现身与玄股鬼母商议对策。

辰时已过,巳时已来,静悄悄的沉睡谷中仍然只有太阳炙烤皮肉的声音。

玄股鬼母一腔妙计无处可泄,难道对方发现了魔兵的埋伏?还是担心有陷阱所以不肯现身?还是,那张纸条只是为了戏弄自己一场?他不想要井阑印了?

眼见巳时都快要过了,面具人终于按耐不住,长叹一声,示意魔兵先行休息。玄股鬼母道:“难道我们的人被发现了了,对方自己逃跑了?”

面具人双眉紧蹙,“鬼母大人,应当不会。沉睡谷方圆百里的地方都布满了眼线,就是有一只响尾蛇进入,属下也会一清二楚。可过去的这几个时辰里,确实没有任何可疑之人靠近沉睡谷。”

玄股鬼母恨恨踢了一脚黑沙,“可恶,居然敢戏弄老身!”

正说着,玄股鬼母身上的铜镜滚了出来,法师塔中的和妶正呼唤着她。

玄股鬼母心中一片哗然,莫不成是对方调虎离山,暗中偷袭法师塔?慌忙拿起铜镜,急道:“和妶姑娘,怎么,莫不成是法师塔出事了?”

那边和妶清澈如水的声音:“玄股鬼母,方才有一只白色鸟儿过来传信,大概意思是:对方说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捉他,所以要改变见面地点。”

面具人和玄股鬼母相视一望,“他说在哪?”

和妶道:“未时,百刹漠。”

玄股鬼母放下铜镜,心绪稍稍平和了一些。

果然。对方心智不低,不会如此轻易地中计。他早猜到她们会布下天罗地网来捉他,这才要改变地点——对方是不会轻易放弃井阑印的。

玄股鬼母塌眼睛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她打发了面具人,想少派些人,先将那个人引出来再说。

……

未时,百刹漠。

百刹漠是法师塔三百里外的一片荒原。此地黑沙稀疏,石砾林立,地表沟沟壑壑夜晚飞沙走石,更有梼杌一类的凶兽不时出没,防不胜防。

玄股鬼母这一次削减了大部分的人手,只叫几名心腹远远地待命,只等对方现身。百刹漠不比沉睡谷,凶猛恶兽时常出没,玄股鬼母一边着眼于未知的对手,一边还要抵御袭击的猛兽。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那个人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六界太平了多少年,除了危戈不涅,再无一家敢与上清界叫板。多少年以后,横空出现这样一个人,杀了赤逢伯,又重伤了峒惶君,挑衅上清界,戏弄司法大神,泱泱诸神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捉不到……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百刹漠凶猛的剽风凛冽而过,未时在众人急促的呼吸中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天边的云彩去了又回来,回来又去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刚又来一只白鸟,大概意思是说‘你们太紧张了,方圆百里都安插了眼线,这叫我怎么现身’……说还是要换地方……”

……

酉时,月牙峒。

月牙峒已是冥荒的边缘,植被稀稀落落,黑沙渐渐褪为黄沙,再往前走一点便脱离沙漠的地域。月牙峒之地名如其名,有一湾浅水夜晚续流白日断流,每每午夜时分天上一个月牙地上一个月牙,因此而得名。

玄股鬼母可没心情欣赏什么美景。不出和妶所料,这一趟果然又是无用功。在月牙峒空等了两个时辰,除了漫天星辉什么也没得到。玄股鬼母心中愤怒已极,两个时辰一直盘算着如何将对方碎尸万段。

对方用以威胁自己的,无非是隅邑的那段掩藏的往事。玄股鬼母受了这个威胁,她虽然随身携带着井阑印,自然不会傻到乖乖地把井阑印交到对方手中。只是原本的计划,被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折腾全部落空,只能等待对方先出招,自己在寻找对方的致命漏洞。

玄股鬼母见月牙峒之约又是幌子,正打算离开,忽闻铜镜鸣叫,镜中的和妶道:“没错,这又是个骗局。他不会在此处见你的。方才法师塔又来了一只鸟儿,说是这样的交易对他不利。他要找个中间人。”

“中间人?”玄股鬼母失声道,“这可怎能答应?”

和妶的身影有些模糊道:“他说了,叫你把东西放在半步多客栈,那客栈的店家掌管生死之事,绝不会有所偏私,更不会独吞,这样一来对双方都公平。他还说,一旦他收到了东西,就绝不会再提隅邑之事,他会信守诺言,叫你放心。也请你信守诺言,他保证这是最后的一场交易,他不会失约。”

玄股鬼母牙关紧咬,那半步多,远不是法师塔的境地。它远在地底之下的幽冥之地,毗邻阴市和忘川河,是活人和死人交汇的第一境地。井阑印之事兹事体大,而峒惶君和隅邑又是决不能泄露丝毫的大秘密,若是出了法师塔地界,恐怕事情多有变故。

玄股鬼母和和妶回鬼母宫,准备一番详细计划。和妶落座,见对方最初送来的纸条和枯叶正摆在桌案上。

玄股鬼母沉声道:“请和妶姑娘务必为老身筹谋此事。半步多远离危戈不涅,乃是冥荒的入口,变数太多,怕是难以应付。”

和妶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玄股鬼母,半晌,幽幽道:“鬼母不是已经有了对策么?”

玄股鬼母不语,旁边的面具人试探道:“姑娘可是与我家主人想到了一处?”

和妶桀然一笑,道:“你们想到了什么?”

第十二章 彀中彀

玄股鬼母站起身来,左右徘徊一圈,开口道:“老身的意思,乃是,这半步多根本就又是一个圈套。”

对方行事常常出其不意,上清界与他两次交手,均可看出对方是一个极为谨慎、且善于奇袭之人。他今日连换了三个不同的地方却不始终不现身,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布置了人手,这更是对方的障眼法,蒙蔽双眼,然后在晕头转向之时,出其不意,给予致命一击。

玄股鬼母捏紧拳头,“他留了峒元君一条性命,任凭老身解救,乃是因为不知井阑印的下落,更不知井阑印的解封之法。后来他派索阿含为他寻物不果,所以他之后又抛出了隅邑一事,想以此为威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至于这取得井阑印的方式,以此人一向的控制能力和狂妄脾性来看,定非是寻常之道。先以我们布置眼线为借口多番不肯相见,把我们绕得团团转,最后在我们精疲力竭之时抛出半步多之易,其后目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井阑印——如果老身猜得没错的话,这个半步多的老板,即便不是他本人,也是他的心腹。”

“到时候我们自以为把井阑印交给了一个绝对公平的中间人,其实已经羊入虎口,对方得到了井阑印,摇身一变,我们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这一连环计使得层层相扣,只要我们稍有一步不小心,便会落入对方阴毒的设计中,难以自拔。”

和妶正琢磨着如何从她嘴里套出那些失踪女子的下落,听她啰里啰嗦说了这么一大堆,随口道:“好一番精妙绝伦的奇谋妙计!”

玄股鬼母稍显得意,对方想要井阑印,却不敢直接杀到墟洞来,乃是源于那人不熟识法师塔境地,而冥荒更不是什么善地,谁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和妶幽幽饮了一口茶,“对方的目的只有井阑印,你已看清他的计谋。既然他想通过半步多的店家得到井阑印,那你便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玄股鬼母拱手道:“姑娘所言正乃是老身所想。老身的意思,是提前解封井阑印。”

“哦?怎么个提前解封井阑印?”

“没错。姑娘不知,苦恶漆和井阑印一旦相遇,会有什么样巨大湮灭的后果?”

面具人道:“我家主人的意思,就是解封井阑印,然后敛去井阑印的气息,其上涂满苦恶漆,装与木匣,交与那半步多之店家。不管那半步多的店家是不是对方本人,一旦触及井阑印,其上的苦恶漆便会立即施效,无论何人,那湮灭天地之地管教他灰飞烟灭。”

和妶沉吟片刻,还是担心那些下落不明的女子可能会受到连累,犹豫道:“那,会不会惊动上清界的人?”

玄股鬼母道:“姑娘且放心。即便惊动上清的人,我们尽可以把罪责推脱到一个死人身上。毕竟——”她眼中流露无比的阴毒,“法师塔一事上清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和妶一惊,“你要把法师塔的事全都嫁祸给对方?”

玄股鬼母不语,但她的之前所述的一切中已经有了答案。

……

离约定的时候越来越近,玄股鬼母决定将她天衣无缝计划付诸实施。

按照之前所商议的,玄股鬼母首先启封井阑印,然后在井阑印上涂上薄薄的一层苦恶漆,然后送去半步多。相信不久就能听见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一件一举三得的事情就此圆满。

这三得其一,乃是不费吹灰之力灭了知晓隅邑一事之人,永绝后患;其二,乃是替峒元君狠狠处了一口恶气;其三,那是找到了替罪羊来承担法师塔炼药一事。

现在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面对最疯狂的对手,必须步步为营,必须比他更疯狂。

玄股鬼母托着井阑印来到了墟洞门口,心中忐忑难安。不过她相信,一切都会如她所愿。

然后她伸手解了墟洞结界。

峒元君已经能睁开眼睛看自己,能坐起身来说话,却还总是痴痴傻傻的,一日里睡着的时候多。玄股鬼母进来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真满含深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感谢自己的救命之恩。

她冒死救回峒元君,是因为她知道,上清界的人永远都是道貌岸然,永远不会向她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

玄股鬼母半跪峒元君面前,握着他的一只手,凝望着这个不久即将归来的男人。

“君上,我会救你,替你报仇的。现在,所有的后顾之忧即将烟消云散。”

峒元君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转,想说什么却终究是说不出来。这样的一个时刻,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玄股鬼母夹出一根银针,在峒元君的一根手指上轻轻一刺。

解封井阑印的方式很简单,却也很难——那就是它的主人峒元君的一滴热血。井阑印跟了峒元君几千年,二者的血肉早已融合一起,这世上唯一一种解开井阑印的方式唯有峒元君的一滴血。

艳红的血潋滟迷离,滴落而下。玄股鬼母瞳孔中映照着人血的潋滟色彩,其中包含了万千世界,仿佛一瞬间看见了即将到来的美妙命运。

血滴杂碎在玉面上,发出“叮咚”一声清脆的声音。

下一秒,排山倒海的曜光激荡而出,刹那间迸发无与伦比的强烈光芒,一瞬间泯灭周遭的是是非非。玄股鬼母或惊讶或迷惑的样子也好,咄嗟之间湮灭在毁天灭地的曜光之中。

大地震颤,风暴涌起!

鬼母宫静候的和妶猛听得头顶“嘎啦嘎啦”巨响,脚下山呼海啸般剧烈震颤,大大小小的石粒犹如雨落般打在身上。与此同时,窗外最后一抹微光被黑暗吞噬。

滚滚尘土蒸腾,笼罩整个危戈不涅低空,犹如末日般可怖。

上清明显地感到震颤,正在批阅的巨魄神感到石柱和围墙稀里哗啦地层层剥皮,大宇中倾,栋榱崩折,仿佛上一刻的铁固坚壁眨眼间就要分崩离析。

远在法师塔被囚禁的众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醒,烂泥般摔倒在地上,身上的铁索断成了一截一截。

自墟洞激荡而出光波层层递进,愈演愈猛,相接引发的天崩地裂之狂震,刺入云霄,搅动的乌云中电闪雷鸣,殃及上清、人间、冥荒三个大界。

只觉“砰——”的一声狂爆,一瞬间黑夜化为白昼,煞白的电光鞭挞整个大地。

玄股鬼母手中的黄纸条亦随之湮灭。

一切都结束了。

……

这场毁天灭地的震颤载入史册,玄股鬼母、峒元君、连同危戈不涅无数生灵无一幸免,尽皆倾覆在这场浩劫中。

当时,彤云散逝,长日将尽,霜重鸦寒,漫长的暗黑即将到来。

恐怕玄股鬼母临死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没错,正如看见的那样是她自己亲手把自己推上了毁灭。

或许那个地方出了差错,或许墟洞被人动了手脚,又或许那个人,一开始要的就不是井阑印——

他就在法师塔不远处的荒原,看见了一切。

从事情的一开始到现在,所有人们所故以为的纰漏,都是他刻意为之。

峒元君恰巧被玄股鬼母救下,赤逢伯被发现在毐川,索阿含偷盗井阑印被抓,三换地点暴露目标,半步多之计败露……全部都是必然发生的偶然。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峒元君的性命与井阑印连在一起,不可能单独杀了峒元君。唯一使对方殒命的方法,唯有借助井阑印的力量。所以,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想要井阑印。

峒元君受伤,玄股鬼母必会不惜一切救他;赤逢伯被杀、索阿含笨拙的偷盗,一定会让敏感的玄股鬼母以为他的目标就是井阑印;三个不同的地方绕下来,会促使玄股鬼母揣摩他的心思;而半步多之移花接木,则是最后的催命符。

而这一切,都是对人心精准至极的把控。他用隅邑的事情威胁玄股鬼母,对方一定会用最恶毒的方式置他于死地。而半步多交易这一场并不精美的设计,则是给了玄股鬼母一个机会,一个杀死他的机会。

玄股鬼母当然不会放弃。他这一个拙劣的计谋促使玄股鬼母将计就计,用峒元君的血,解封井阑印,在天崩地裂中叫他灰飞烟灭。

玄股鬼母只知道井阑印与苦恶漆相碰会迸发巨大力量,殊不知峒元君的血液中,就含有多年前遗存下来的苦恶漆。

所以,才有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至于峒元君体内为何含有苦恶漆,他相信,当杀戮的狂热冷却下来,上清界的神仙们会查明一切。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第十三章 作恶者

她从前并不叫玄股鬼母这个名字,但具体叫什么,她也说不清,因为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作为一个从小生养在冥荒的树妖,她的家是一片荒墟,叫做宁潼坨。少年时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容颜,吸取三途川之阳华,在宁潼坨周围相当大的一片地方,她都都混的顺风顺水。

当时冥荒的动乱程度不亚于今日,恶魔凶兽四处横行,只有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利。鬼王撒手人寰后,他的两个儿子争夺储君的地位,一番动乱后,他的大魔子地藏神秘消失,二魔子顺理成当地承袭了冥君之位,世人皆称“焚主”。不久上清界更迭易主,新任天帝大好喜功,力求肃清六界孽障,冥界也陷入战火连天之中。

上清界为了清肃冥荒,派了许多灵力高强的将领下地狱,焚主受人蛊惑亲自开启了地狱之门,将死亡和杀戮亲手引向了生养之乡。

上清界的那些将领们凶神恶煞,比真正的魔鬼还要恶上三分,人鬼通杀,尸横遍野,不少先鬼王的心腹首领都被屠杀了。那个时候,心肺肠子满天飞,断肢头颅脚下踩,光冥荒冲天的怨气和戾气就能活活把人呛死。

罪恶的萦纡中,她学会了自保。在她用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把一个意图玷污她的仙倌刺个前后通透之后,她吓傻了,扔下刀在三途川水中怔怔泡了三个时辰。

黑臭的人血凝固在她的鼻尖上,随即年轻的她第一次尝到杀戮的奇妙滋味,以及掌控别人生死带来的强烈快感。

一颗罪恶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唯一可喜的是,宁潼坨临近三途川,三途川又是冥荒的根基之河,来人不敢轻举妄动弄,比之别处要稍微安全些。她那时候就依偎在河边,每天用川里的混浊的水洗自己头发,用岸边枯萎的苇叶给自己编花冠,并且时不时回味着,被自己刺死的那个仙倌脸上惊怒交加的神情。

她和峒元君钦远,就是在那个时候相识的。是她把遍体鳞伤的钦远从三途川中捞出来,并救活了他。二人谁也不知彼此的身份,却都被对方悦目的容颜吸引,一见如故,并且有了孩子。

钦远把眼前的救命恩人当成泄欲的工具,而她也只想在他身上尝尝男人的滋味,于是二人各取所需,共度了许多个靡妙的夜晚。但好景不长,他们两个人,各自都有各自不可逆转的宿命。

钦远是上清界的人,在他兄长延余的召唤下,重回上清界的行列。她没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钦远,因为她根本就没想把孩子生下来。就在钦远走的那一天,焚主手下的杀戮狂魔老僵王带人扫荡了三途川,闯进了宁潼坨,将里面残余的鬼怪杀个精光。

老僵王是焚主手下灵力最强大的鬼怪,乃是一具万年僵尸,人称“老僵王”。他杀尽了所有生灵后,看见了蜷缩在废墟里瑟瑟发抖的她,我见犹怜。这个老光棍看见这个梨花带雨的美人眼睛都直了,一时放下了屠刀,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万蝠古窟。

“你要是愿意伺候本王,本王就饶你一命。”老僵王当时说道。

老僵王便是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单纯为她的色相所迷。与上一段颇为绮丽的爱情故事不同,老僵王暴虐成性,自私贪婪,疑神疑鬼,常常在云雨之后不明缘由地暴打她,直到把她打得窒息过去,事后还会囚禁她。

前后性格鲜明不同的两个男人在她心中徘徊,而后者的暴行使她常常念起前者的好。她甚至后悔,要是自己把怀孕的事情告诉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带自己一起走?

她叹了一口气,知道不会。因为自己是泥淖中蛆虫,根本不配爬上鎏金的靴子。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睡着。

在这样沉郁压抑的生涯里,要想不被悲惨的命运压垮,就必须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她很庆幸在这个时候,回忆起了另外一种深藏脑海的感觉——杀人。

老僵王把她践踏蹂躏在脚下,她就把那些鬼差鬼婢跺在脚下。她变得狂乱而又凶残,并爱上了杀人,鬼婢稍有不慎就会被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虐待致死。可能在她看来,老僵王唯一值得留恋的,就是能层出不穷地让她学会各种杀人的法则窍门。

她不知道自己越陷越深。

三年怀鬼胎,一朝鬼婴出。她在老僵王的地方产下了当年钦远的孩子,那个婴儿浑身青紫的胎记,丑陋狰狞不堪直视,本来生下来就死了,后来不知怎地又哭出了声。

老僵王认出这个鬼婴身带上清界的戾气,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王八,雷霆大怒,拔剑就要把鬼婴剁成两半。她拼了命地从老僵王手中抢下了这不祥之物,尖长的利爪从老僵王的脖颈间挠过。

老僵王勃然暴怒,一脚踹在她的腹部,打碎了她脊背的骨头,并把她连同她生下来的业障丢了出去。

她吹了一天一夜的冷风,抱着怀着咯咯诡笑的鬼婴,一瞬间老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她从新回到了宁潼坨,靠吸食凡人精血为生,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虐鬼”,靠画皮维持自己浓艳的姿色,众鬼都叫她“玄股鬼母”。

这个遗腹子生的奇丑无比不说,父辈的罪业还集中报应在他的身上,得了血症,必须靠外界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精元才能勉强存活。于是她正好有了大开杀戒的借口,大兴炼鬼,害得多少鬼魂永世不得超生。

宁潼坨附近的生灵被她吸食得消耗殆尽后,小虐鬼长成了大虐鬼,并且人如其名,跟她一样暴虐。她带着儿子离开了宁潼坨,意图想找个安静肥沃的土地再行杀戮。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玄股鬼母发现虐鬼的亲爹竟然是声名煊赫的峒元君。这无疑是一枚炸弹,把她规划好的余生炸开了花。她抱着对第一个男人美好的留恋,幻想着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也能位列仙班,腆着脸拉着儿子去东煌宫门口认亲。

钦远到底是认出了她,看见她的第一眼嘴角抽了一抽,随即换上了一副冷漠的伪装。他这样的尊神,是绝对不能和这样不干不净的恶妇扯上什么关系的,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遗臭万年。

峒元君钦远早就娶了东海蓬莱掌门嫡女为妻,诞下两男一女,尊贵得不可攀附。那蓬莱长女又是个厉害又泼辣的女人,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玄股鬼母为了叫峒元君认下这个儿子,一口吃下了蓬莱长女的一口浓痰。

受辱算得了什么?最终时得利的,总是自己的儿子。具体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婆子是怎么说破了嘴,谁也不知道,但是她们自此以后在上清界,多了峒元君这个强有力的支援。有峒元君帮她暗度陈仓,她在冥荒的地位一朝抖擞,俨然成了一方霸主。

长大后的虐鬼体弱虚脱,最可怕的是,血病一日重甚一日。玄股鬼母便暗中多番央求峒元君,让他帮忙找些上清界的仙童仙女,活活炼鬼来给虐鬼吸食。钦远开始不答应,奈何妻子盯得太紧,玄股鬼母又多番纠缠,他为了少些事端,终于亲手做了造孽的事儿。

多少刚刚修炼成仙水灵灵的人参精、乌鸡精就被他们横刀残害,沦为供人吸食的精魄。可怜那些精怪苦苦修炼千年,一朝出头窥得上清界,到头来莫不如在人间受尽生老病死之苦来得长命。

上清界的元灵果然灵力卓著,虐鬼吃了浑身神清气爽,妖力也大有增长,浑身的胎斑也减淡了。这母女俩便以峒元君为靠山,帮着峒元君监视着冥界的一举一动。

玄股鬼母天真地以为,世上没有天谴之说,不想她大错特错了。报应来了,没想到还那么快。

第十四章 入韵

醉卧凉阴沁骨清,石床冰簟梦难成。

明媚的春光筛过斑驳的竹叶,簌簌的风声与汩汩清泉和弦。和妶闻见幽幽药香,感到眼皮上一层细腻柔软之物,缓缓清醒过来。耳中所及,叶动溅水,沉静得一丝杂音。

一簇斑驳的墨竹,一面落地镂花帘,几抹淡淡湖水绿,一张琴,一觞水,一面纱。蜻蜓点水,窗明几净。暗香疏影无人处,虽无梅花,亦可吹笛到天明。

……也吹来几声脚步。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半晌,被褥陷下去了一些,有人坐在了榻边。

和妶感到两根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依稀闻见淡淡的竹叶香。

半晌,那人将她的手腕放回被褥下,“你醒了?”

那个声音清朗如流觞溅玉般,和妶睁开眼睛,却是一片模糊和白影。

“闭上眼睛。”一只清凉的手敷上她的眼皮,“你的眼睛受了大伤,不能睁眼。”

和妶的一生从从未经历过如此窘迫的境地,她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喑哑得不成样子。记忆一点点清晰心头,她记得自己前往法师塔查探失踪少女一案,后又因玄股鬼母误启井阑印而引起巨大爆裂,自己也在这场浩劫中受了重伤。

那人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道:“老朽自号‘竹华居士’,隐住于此偕流山斑竹林中,已经三百个年头了。前日你满身是血地昏倒在竹林中,气息奄奄,老朽这才将你带了回来。好在老朽略通医药之术,总算将你的命救了回来。”

和妶听得前因后果,强忍嗓中灼热,“残躯……得蒙前辈相救,实在过意不去。”

老者轻轻扶她起来,替她除去肩头的几枚银针,“老朽与你下针之时,你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臂弯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丝竹空’下针后竟毫无反征,足见你受伤深重,大大地令人迷惑。病在外者治其内,老朽只能尽己所能为你医好外表,望你心绪放宽,方得尽快恢复。”

和妶从前学过些医术的皮毛,懂得老者这三处穴位的利害。关冲穴、清冷渊、丝竹空,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这位老者说三穴位毫无反应,那事态便相当严重了。

和妶泫然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只是这双眼睛没了,今后恐怕是废人一个。”

竹华老者道:“老朽见你这双眼睛,黑丝红肿,眼窝内陷,大有中毒之状。又见耳廓肌肉腐烂,却又不像是寻常毒物。可怜你这般年纪,便要遭如此苦痛。”

和妶道:“前辈,在下名唤和妶,是上清太子殿下的一个学徒。此番乃是为一桩大案而来,不想一着不慎,失了分寸,自己也落得重伤。”

老者慨然叹道:“恩生于害,害又生恩。想来那位鬼母经历些意外,终究是害人害己。”又道:“姑娘年纪轻轻,修行却是不浅。老朽昏庸之身,还能结识到姑娘这样的人物,也是不枉了。”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和妶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了下去。

和妶虽双眼不见,却隐约觉得这位竹华居士并不如何苍老。想来这幽篁竹林风水养人,老者久居于此,自能精神矍铄、骨气长存了。

斑竹林本是闭神养气的圣地,此后几日竹华居士日日为和妶下灸煎药,加上他自创的许多新奇疗法,养气闭神,采阴补阳,和妶身上的伤也一日好似一日。三日头,她已能下榻走动,虽眼中仍是朦胧一片,但温一温竹叶茶、拨一拨竹笋这些小活计,已经能够胜任了。

斑竹林中幽谧怡人,头上竹叶密布,脚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柔软惬意。白日里阳光透过竹叶被筛成一片片圆点,远处渗凉的清泉蜿蜒脚下,鸟语啾啾,风声细细,当真是独坐幽篁而人不觉。

只是她惦念着上清的是是非非,惦记着灵忏穴底的例律秩序,她有重担在身,伤势一好便应该立即远行。若真能放下一切,今后四海为家,隐居竹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倒也真是逍遥此生。

如何又过了两日,和妶忽听到愀然琴声穿林而来。琴韵铮然,有如天雨将至,黑燕翩飞,履险如夷,举重若轻。和妶从未听过如此优美的音乐,不由得一时神往。

琴渐不闻音渐消之际,悄然旋起呜呜低细的箫音,升腾攀旋,渐近渐响,恰似箫人横箫恣吹,缓缓走近,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隐去,忽又在绝处盘旋而起。嘈嘈切切,此起彼伏,珠玉跳跃,繁音渐拢。前调有如玉磐溅泉,继而昆山玉碎,百鸟朝凤,中音间关莺语,芙蓉泣露,尾调置身沉舟侧畔,病树前头,渐渐的星辰昨夜、物换星移,但闻风声萧萧,水中寒彻骨,急雨簌簌,时隐时现,终于万土静谧,归于至简。

箫声停顿良久,和妶这才如梦初醒。循着层层篁竹寻去,水声潺潺如鸣珮环,青树之下,翠蔓掩映,一片蒙络披拂中立着一位吹箫人。

和妶恍然:“前辈!”

对方略略诧异,半晌才道:“你怎么出来了?”

和妶脚下几步走了过去,“前辈的琴箫堪称绝品,在下虽不懂音乐之道,却也被前辈的乐声吸引至此。”

竹华居士道:“哪里什么好,琴孤箫独罢了。常年来只老朽一人独居深山,烦冗之余自娱自乐而已,不想也能得姑娘如此夸赞。”

和妶道:“前辈之曲,甚是动人。在下命里带灾,也经历过不少苦厄,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又一个个回来。听闻前辈的箫声翩然,更有旷达之意,山高水远,倒令在下豁然开朗了不少。”

竹华居士道:“琴本豁达,奈何世人庸人自扰。”又重新坐于琴前,道:“我的箫声急落肃杀,如今你大伤初愈,于听之不宜。不如老朽径自为阁下再抚一曲,聊此雅兴,如何?”

和妶自是答应,坐于水边磐石之上,侧耳聆听。但觉水遭丝丝凉气,耳目一空,令人清爽至极。琴声凹凸,层层叠叠,犹如海浪推上沙岸,又如星空静谧缓缓流淌,少了几分凌厉之气,正是那一曲《醉翁操》。

第十五章 将琴代语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竹华居士缓缓吟诵着……多日来的阴云倏地放空,和妶感到周身压力卸尽,浑浑噩噩,眼皮也开始沉了。可又担心就此睡去乃是对弹琴人的不敬,这才强撑着不打盹儿。

一曲谈罢,竹华居士道:“见你歪在石头上昏昏欲睡,那便小憩一会儿吧。这曲子本有凝神修养的作用,发困乃是自然的。若不睡去,恐怕曲中治疗之效不能尽情发挥。”

和妶直起身子,道:“惭愧,惭愧。原来前辈的琴声也是在为在下疗伤,在下竟全然不知。”

竹华居士道:“自古乐曲便有救人杀人之说。老朽闭塞于深山之中,常年诵读些古籍沉典,自然也就胡乱钻研了些个偏方。只望姑娘能打开心扉,放宽心事,方不违这琴曲之道。姑娘若谙琴道,亦可上手一试。”

和妶默然摇头道:“在下哪里懂什么琴箫之法?更何况我如今双目不得示物,恐怕再好的琴也要辜负了。”

竹华居士放声一笑,笑中更带些许慷慨之意,“抚琴哪里用眼睛?心之眼尚在便可!”

和妶一时技痒,道:“那,我试试?”坐于琴前,摸着凉丝丝的琴弦,心神不由得一震。从前只道是听琴高雅惬意,不想轮到自己弹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她信手弹拨几下,虽琴弦饱满,却完全不成音调。眼中朦朦胧胧,又怕损坏竹华老者的好琴,不敢用力弹拨,几番下来,东西移调,南北无声。

竹华老者也不知是笑是哭,摇头道:“不对,不对。”

和妶心中惭愧,道:“前辈,晚辈于琴道实在不通,白白辜负了您的好琴。真是对不住。”

竹华居士仍是摇头,道:“不是你的不对,是琴的不对。这柄琴不通你的性情,待我与你换一柄来。”说着脚步渐远,竟真的去换琴了。和妶心想老者这么说大概是自己琴技太差,为了不让自己太尴尬,这才说琴出了问题。哪有琴能通人性情的?

不一会儿竹华居士当真换了一柄琴来,那琴果然不同凡响,置于身前便感丝丝凉气激荡,手触之更是清凉如玉,琴弦铮铮,有如凤尾。

和妶虽不能看见,却也摸出这是不传世的好琴,道:“前辈,在下怎敢玷污您的雅琴?在下与音律当真是所知甚浅,得蒙前辈相救已是大恩,怎还敢碰您的好琴?”

竹华居士道:“无妨,你且试试。”

和妶见对方执意要自己一试,只得不再推让。这一碰之下,竟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之感,仿佛隔世不见的老友一般,雅如高山雪水之融化,铿若峭壁孤松之迤逦,峥嵘契合,又仿佛自己已经弹了千年。十指拨动之下,琴音流转,虽不成调,蹦出来的琴音却也有宛转之妙。

和妶叹道:“在下不知,琴也能如此。从前只听说武器用的久了会贴合人性,不想乐之道也是如此。在下惭愧,抚这柄琴之时,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她没看见竹华居士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啊。看得出此琴与你有缘,我便赠与你吧。”

和妶惊道:“不可!如此重礼,我怎敢接受?还望前辈收回,赠与真正谙熟琴道之人!”

竹华居士道:“不瞒姑娘说,这柄琴,名叫‘幽篁’,是先翁神什博大雪山之娅阿女王所有。后来娅阿女王沦落,这柄琴几经流转,最后暂存在我的手里。今日姑娘弹奏此琴,也算是有缘。高龄之琴会自己选择主人,或许这柄琴该为姑娘所有,姑娘就不要再推辞了。”

和妶只听得出神,不想自己随意乱弹竟能奏响古琴,又见竹华居士态度坚决,只得轻声道:“得蒙前辈救命之恩,又蒙前辈赠琴,这恩德,当真是此生难报。”又道:“晚辈今后必定勤加练习琴技,不让前辈的好琴蒙尘。”

此后几日,和妶都闷在房中学琴。她本是个聪明的性子,加上几本古籍乐谱和竹华居士的点拨,进步更是一日千里,五日来已经学会弹下来一个曲子。虽曲中多有破绽,给外人听来不免嗤笑,可对她自己而言,已是非常可惜的了。

秋日里竹林里酿的竹管酒极是清醇。采晨曦里新生的笋管,加入露水、高粱等,封好后埋入泉下凉泥中,不出几日便得一壶沁人心脾的美酒。

和妶几日来与竹华居士日日同处,得知居士素善饮酒,每每弹琴之余,便自己收集清泉、竹管,为居士烹茶酿酒,黄昏共饮,也算是人间之乐了。

几日后和妶周身均感舒适,眼睛虽还看不见东西,却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模糊了。这日竹华居士正在溪边钓鱼,二人闲谈起典谜之戏,竹华老者说起一桩旧事:

他从前的家乡有个小镇子,镇里一个多是那种两三层的小竹楼,一般穷人只买的竹楼一层,也因此一个竹楼往往住着两三间人家。

镇里有个孤寡老者住在一竹楼的一层,老者是个瞎子,平日里不爱出门,他楼顶住着一个寡妇,平日里疯疯癫癫的,经常半夜里自言自语。而顶楼则因为地皮阴湿的缘由无人居住,只有一个外乡来的盲女贪图租金便宜新搬来那里。

老者没事就喜欢跟人调侃说这栋竹楼住了一个疯子、两个瞎子,没一个好人。一天夜里燥热难耐,老者扇着芭蕉扇左右难以入眠,于是推开门想到门口的石阶上乘乘凉。因是老者目不视物,耳朵格外灵敏,当时他就听见些许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沉闷的猪叫声。

老者以为是楼上那个疯寡妇又在瞎折腾,随口说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一个声音回答他三个字,借东西。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老者当时也没太注意,兴许是盲女的朋友有什么急用,这才半夜过来借东西。

回到竹楼里,老者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事情越不对。刚才有一种淡淡的铁腥味,那几声沉闷的猪叫仔细想来可能不是猪叫,更像是人的叫声。而且,盲女根本就是个新来的外乡人,本地哪里有什么朋友?更别提大半夜的借东西了。

老头忐忑不安地熬到天亮,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疯寡妇和盲女都被杀了。

典谜到此截然而止,竹华居士和妶谜底,和妶摇了摇头,道:“并不知道。若是猜的话,应是老者是盲人,所以躲过了一劫。”

竹华居士道:“猜到了一半。凶手因为知道老者是盲人,看不见他的样子,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才饶了老者一命。”

和妶道:“若是如此,为何楼顶的盲女也会被杀?难道凶手是两人不成?”沉吟半晌,心道:“是了。想来因为那盲女是新搬来此地,并不认识什么人,是以凶手并不知道她是盲人。夜半凶手杀人之时,惊动了听觉灵敏的盲女,这才连她一并杀了。”

竹华居士叹道:“正是如此。那凶手本是那寡妇的前夫,在战场上侥幸未死活着回来,却听闻了自己妻子与人苟且的淫秽之事,加之那个女人疯疯癫癫不知道解释,这才叫她前夫动了杀心。他杀疯女人那日,撞上了正在楼顶收衣服的盲女,因为不知盲女根本看不见,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拽着盲女的头发将她拖下楼来杀害。因他从前便识得老者,又怕动静太大惊动左邻右舍,这才随便说了借东西三字。那老者听见的闷哼声,正是盲女临死前的呻吟。”

和妶忽地想起昊仓老怪被掉在空中的恐怖场景,那曾让上清诸神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画面。自己亲眼所见昊仓出现在蓝滇湖,人又是被昊仓所贯用的断刃杀死,天玑阁中失窃的也是记载昊仓罪案的典籍,怎地凶手自己也被悬在空中?莫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被人灭口了?

她一时出神,竹华老者道:“怎么?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和妶道:“前辈……若是从前有个人遇害,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另一个人,可是抓到那个人的时候,发现那个人自己也遇害了,却又是为何?”

竹华居士沉默片刻,道:“或许真正的凶手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个人呢?呵,如果从前有个盗贼想破门取财,刚要动手,很不巧碰上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逼迫他按原计划偷盗,并掌控了他的一切行动,这样一来,所有的证据不都指向原来那个盗贼的吗?”

和妶惊讶之余只有种恍然之感,道:“若真是如此,那,那……”

竹华居士摇摇头,道:“非是老朽聪慧,只是你叙说的这个故事,老朽碰巧读过罢了。”说着未等和妶搭话,起身离开,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一本书。

第十六章 有所思

竹华居士坐下来,道:“便是这本书。你所说的,与此书中某些记载甚是相似。”

和妶初时只是惊叹困扰上清诸神的大谜,竟被这位老者轻轻易易地解答了出来,后又听老者叙述书中一个记载:轩辕上神赐药鬼婴,暗命鬼婴施药于东夷之王介瑜饮食中。三月,介瑜薨。诸神怒,擒鬼婴,鬼婴遂流放。

竹华居士道:“这样一个小录,便讲了轩辕上神指使后又嫁祸鬼婴毒害王子介瑜的事情。老朽记得当年这件事情在六界中闹得沸沸扬扬,隅邑的人定要揪出杀害介瑜的罪魁祸首,这件事也怀疑到轩辕上神头上。轩辕上神德高望重,上清诸神怎能袖手旁边,便将此事一概归到鬼婴的头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鬼婴,把鬼婴逼得退无可退,终于下冥界当了恶盗。”

和妶失声道:“在下羞列仙班数年,竟不知还有此事,当真惭愧。”

竹华居士叹道:“和妶姑娘莫要自责,只因只因老朽素爱这奇绝之事,这才留了一个孤本在这深林之中。虽是轩辕上神操控了一切,可是事情败露之时,一切的罪恶都归罪于鬼影头上,将一个小鬼活活逼成了一介恶鬼。”

和妶不语,竹华居士继续道:“这位鬼婴,想来你也是知道的。老朽虽隐居深山,却也多少听闻此人近来年无恶不作,乃是六界中人人痛恨的恶盗,改了个名字,叫‘昊仓’。”

话音未落,和妶拍案,道:“什么!”

竹华居士叹道:“却是如此,却是如此啊。此场风波之后,轩辕上神也是隐姓换名,老朽归隐前,曾听闻诸神称此人为‘赤逢伯’。”

和妶只觉轰轰雷声霹雳在耳,又好像飘飘然身处云端梦中。赤逢伯居然就是轩辕上神,而昊仓老怪竟就是悬孤鬼母收养的鬼婴。这是何等的巧合,这其中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心中隐隐有种可怕的念头:当年赤逢伯和昊仓联手杀了王子介瑜,多年后王子介瑜的亡魂重回人间,故技重施。按照当年赤逢伯的手段,逼着昊仓又杀死了赤逢伯。这一番无头无尾的杀戮,岂不令诸神慌了手脚?

竹华居士看出和妶的惶惑,道:“若是当年轩辕上神借着鬼婴之力,悄无声息地害死了介瑜,如今凶手借着昊仓之力,又悄无声息地杀了赤逢伯,同态复仇,血债血偿,这可完全是合理的。”又安慰道:“老朽只是随意胡说罢了,姑娘可别放在心上。”

和妶缓缓点点头,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如此说来,赤逢伯和昊仓的遇害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她不知道自己多年来的好同伴楼澈是故意瞒她,还是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竟一一直被蒙在鼓里,如堕彀中,各中缘由,堪堪令人心惊。

过了半晌,她仍是怔怔:“多谢前辈指点,在下实……在实在不能明白。”

竹华居士见和妶依旧心神不宁,道:“不能明白,那便不要想了。天下之事,因果循环,恰又逢阳九之厄年,自有灾厄。取琴来,老朽便考考你这几日曲谈得如何了。”

和妶本没心情抚琴,但听老者如此说不忍拂他的意,也只得取了“幽篁”来。

她心有所思,几下弹下来原本练熟的曲子谈得七零八落,不禁大为惭愧。刚要罢手,忽听琅然箫声,侧切而入,其声呜呜咽咽,高处如雨落芭蕉如泣如诉,缥缈处如瀛洲海雾若虚若幻。

冉冉箫声立即牵动琴音。和妶稍事凝神,手指跳跃拨动,琴弦铮铮,与箫声一起一落,一凹一凸,一增一补,恍若深处虚空梦境之中,又如海深处礁石上美人鱼的歌声。

良久,和妶方才如梦初醒。

……

斑驳的阳光洒在和妶身上,她嘤唔一声,睁开眼睛。

矮矮的墨竹节拼结成一扇窗棂,窗外竹叶飘飞,窗内摆着一坛药壶,一个竹娄,一袭帷幔,还有一柄墨棕色、玉质的七弦古琴。

这是……她能看见了?和妶倏地坐起身子,缓缓地,目光逐渐清晰,周遭事物逐渐明朗起来。她闻见屋中淡淡的药香,又抚了抚自己的眼睛。

她跳下床去,抚摸竹华居士所赠的幽篁古琴。相处数日,第一次知道它是这个样子的……阳光、竹叶、流觞、滑石、古琴、酒壶,她都看见了,看见了!

和妶想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竹华居士,却见三四间竹屋里都是空荡荡地没人。左右逡巡,只见一柄断了弦的古琴,茶壶旁边还有一尊墨迹已干的砚台。

她拿起砚边的宣纸,宣纸上有了几行诗:

草团标正对山凹。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葱山韭,山果山花。山溜响冰敲月牙,扫山云惊散林鸦。山色元佳,山景堪夸,山外晴霞,山下人家。

墨迹粗犷潦草,更像是醉酒之人胡乱写就,纸面上还有丝丝酒香。和妶放在鼻尖闻了一下,哭笑不得。她原以为竹华居士是个严肃端正的老居士,却不想今日见到他这般恣意妄为的一面。

人是去哪了?和妶见窗边的竹篓、草帽还在,竹华居士应该没有出门。

竹林晨雾的丝丝袅袅地还未褪去,叶间的露水挂在行人衣间,凉凉的又湿湿的。第一缕阳光的辉芒已然洒下泉中,水面飘舞着金黄色的细线,彩光粼粼,沉水之碧。

和妶穿梭在竹枝横斜中,鸟语咿呀不绝于耳,泉水汩汩,叮咚作响,水中鱼儿影布石上,往来倏动,似在作乐。

越往林深处雾气越大,白与碧的掩映,身前身后俱是一般景色。前几日里和妶一直有着眼伤,采药采竹的事情都是由竹华聚水一直在做着,她也从未进入这竹林深处之中。

此时雾色弥漫,篁竹掩映,更是令人难辨东西。顺着脚下的溪流一路走去,溪面越来越宽,竹林却越来越密。到了斑竹最为密集之处,溪泉化为潭水,清澈沁凉,怪石参差。

石上杯盘狼藉,酒香弥漫,一只黧黄长箫半横于水中,一个遮脸的帷幔仰在草中,一个清朗的背影正在潭边睡憩。

这不是竹华居士是谁?和妶看了个清楚,道:“前辈,前辈?”说着脚下快步,像那后影冲了过去。竹华居士仿佛也感到有人过了来,欲起身却是烂醉如泥,脚下湿滑,便要跌入潭水中。

和妶叫道:“小心!”手下便欲拉一把,不想这一下坠势头甚猛,二人同时跌在清凉的潭水中。和妶趴在竹华居士身上,犹被这一摔痛得龇牙咧嘴,刚要开口,却见眼前却是一个甚是年轻的公子,水光粼粼双眸正惊讶地回视着自己。

第十七章 独处幽篁而不觉

和妶窘迫至极:“这少年公子是谁?难道这竹林中还有第三人隐居?”她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借着岸边莹然的微光,眼前人额前细碎的发,发覆微微蹙起的眉,眉下一双水光潋潋的眼,眼中幻然有莹黄的绿色明灭。

她心中只想:“我这是又开始做梦了?这位公子怕不是九天上的神仙下凡。”

男子醉意惺忪,浑然不觉已经发生了什么,“和妶?你怎么到这来了?你的眼睛好了?”

和妶听闻见那熟悉至极的音调,大惊大骇,一把坐在水中,指着他直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居然是你!是这般……这般模样……”

男子挣扎着起身,看了看满地的酒壶,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叹道:“终究是叫你看见了。”

和妶大声嗔道:“老者原来是一个小子……你……你可骗得我好惨!”

男子从水潭中翻出来,理了理碎发,“和妶姑娘?可是你一直前辈长前辈短的,我可什么也没说过。”

和妶颤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我……”

潭中男子的倒影泛起一圈涟漪:“我害你甚么?”

和妶一时语塞,“害得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头。”她一低头,但见水中自己二人的倒,剪影模糊,水光迤逦,恍若相拥一般。

再一抬头,自己和那人的脸相距咫尺,呼吸交织,对方目光淳然,也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她连忙起身,嗔道:“你这个人,真是爱作怪!什么竹华居士,什么老朽,原来都是假的。”

男子他脸上浮现一个青莲般的笑,“你生气了吗?其实非是如此。我只骗了你这一条。‘竹华居士’真是我给自己起的别号,老朽也只不过是一个应景的自称罢了。”

和妶垂眸道:“虽是如此,可是……你的真名呢?难道真的叫竹华吗?”

他望着竹叶间投来的金雾般的日光,“你真想知道?”敛起笑意,伸出一根手指,在土地上横横竖竖地写了两个字。

沉粼。

和妶一愣,眼前仿佛幻化出漫天水华粼粼、夜幕沉蔼的美景来,一如眼前这个少年千点潋滟的眸子。

“沉粼?”和妶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倒真担得起这个颇为惊艳的名字。

“怎么,不好吗?”

和妶摇摇头,“不不,太美了。你前后带给我的落差,太大了。”

沉粼在自己的额角轻轻一弹,眨了眨眼,道:“扮成一个隐居世外的老者,不过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心罢了。没想到昨夜夜色清明,一时贪杯,早晨便醉倒在这泉畔。我本以为还能再瞒几天,你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只得告诉你了。”

和妶帮他捡起地上的箫,道:“饮酒吹箫,倒也真是闲人。”

定睛一看,箫身之上刻着两个古怪复杂的古篆,依稀好像是“玉瓒”二字。

和妶轻轻念出声来:“玉瓒?瑟彼玉瓒,黄流其中,也当真是应景呢。”

沉粼眼中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幽篁玉瓒,一琴一箫,再加上一壶酒,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一件给了你,一件我自己留着,当真是神仙也不换。”

和妶轻声道:“你救了我的姓名,又赠我宝琴,收留我数日,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这般恩德,你待人一向如此吗?”

沉粼仿佛漫不经心:“我以前从没待过人。”起身用竹筒舀了一瓢泉水,接过玉箫,“唉,衣衫都湿了,你的也是,我们先回去吧?”

和妶但见沉粼回过头来,脸上泠然笑意。这个人的到来,如同一场梦一般,直到此刻她都感觉一切是那样地不真实。和妶刚要跟上,只见沉粼身形忽地一滞,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拉着和妶闪身藏于一片山石之后。

和妶不明所以,只见沉粼又打了个手势,大意就是让她闭气凝神。万物静寂,不消一刻,只听得风声簌簌,竹叶窸窣,似有人凌空而来。和妶看了沉粼一眼,但见后者脸上意味不明,只轻轻握着她的右手,也不知是福是祸。

半晌,听得极为细微的声音飘过,更似有人声低语,说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和妶原以为斑竹林这样偏僻静谧之地无人问津,不想也是不得安宁。

想起自己前些天的遭遇,忽然恍然大悟:应是玄股鬼母得知自己逃跑,这便派人来抓。想到此处心中不禁大为愧疚,想沉粼这片林子原是净土,却终因自己的缘故染上这不清不楚的纠纷。

当时她并不知道悬孤鬼母已经命丧墟洞,只道是自己惹下了祸事。沉粼低低看向她,仿佛明白她的心事般,目光透露些许温润之意,手心又加了几分力道,不由得令人一阵心安。

又过了好一会儿,沉粼低声道:“好了。”

二人这才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但见竹林鸟影,风景如斯,并无丝毫奇怪之处。沉粼道:“这些人应该不是偶然来此,似在寻觅什么,否则不会停留如此之久。”

和妶将自己的忧虑合盘托出,沉粼轻声道:“你还不知道吧?你说的那位悬孤鬼母,早已自食恶果,法师塔倒塌之时便已经挫骨扬灰了。”

和妶一惊,道:“我说法师塔怎会莫名其妙地倒下来,我昏迷的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沉粼道:“我当时只是把你从一片荆棘横生之地救下来,至于其他,我也不是很清楚。方才的那几声响动,我只偷看了一眼,那装饰、那身形,都像是‘雇主’的血滴子。”

和妶身为灵忏穴底守护女神如何不知‘雇主’的鼎鼎大名,失声道:“雇主,可就是披拂那魔头?我以前知道过。”

三百年前,危戈不涅释出一只力量足以毁天灭地的巨蟒来,六界浩劫,就连当年青瀛最骁勇的二皇子也在这场浩劫中身死坠海,青瀛一门一夜灭门。直到现在,那场灾难也是许多老神仙一生无法抹去的噩梦。

沉粼思忖半晌,道:“看来此地也非是安全之地,还是要尽早做打算才好。这一位,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见和妶愁眉不展,又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还有我在呢。”

和妶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道:“许是法师塔的事情惊动了那魔头。都是我连累了你。”

二人回到竹屋,见竹屋中有些许细微的脚印,定是也有人来过了。和妶坐于塌前坐卧不宁,沉粼却是一副闲适的模样,与往常一般无二,温上一盏茶,复又施手罢了摆了一局棋。

月上星密之时,月桂飘来徐徐花香,淆和竹叶的清新,他又临于窗前修起琴来,淡然笃定,好像心中全无忧心。

和妶想着这位竹华居士应是另有打算,也便不再多话,索性躺下来睡觉。不想更深漏长,入夜之时辗转难眠,月光皎皎照于塌前,越看越觉得亮,越睡越发得清醒。

脑中一会儿闪现悬孤鬼母可憎的面容,一会儿又是黑影幢幢,她睁开眼睛,望见窗外明灭诸星,晚风凉凉吹拂,一时兴起,信步走出竹屋。

星空辽远浩瀚,月上中天,蝉鸟安眠,正是深夜时分。正痴痴愣神之际,忽觉一双手撩起自己的发丝,“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和妶回头一看,见沉粼一双酒窝中畜着微微的笑意,正瞧着自己。她一怔,也便微微一笑,道:“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沉粼拉她在石阶上坐下,“怎么,还在为白天的事情担心?”

和妶一叹,道:“倒也不是。只是每每月深无人之时,总喜欢多愁善感罢了。我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每次都是因为我自己矫情愚笨而害了别人,我怕……”

沉粼道:“所以,你担心的就是这个?”

和妶点点头,看了看月色,诚恳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总感觉,你给我打来了一些别的什么。……你已经救了我一次,我不能总是连累你。”

话音落,沉粼静默片刻,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明日将就离开这里。”

和妶道:“你说什么?你要和我离开这里?可是,这里,这里可是你多年以来的家,你真的舍得吗?”

沉粼仰起头来,“没有什么舍不舍得的。一壶酒,一把箫,四海亦是吾家。”

如此和妶更加过意不去,当夜二人均是无梦,接近凌晨时分,各自收拾行囊。沉粼倒真如他自己所说,除了一壶竹叶酒、一把玉瓒什么都没带,倒是和妶在此居住许多日子,有太多东西牵挂不下。

那把幽篁古琴和沉粼所赠的曲谱自是重中之重,奈何琴身细长,用油布包了挂在身后仍是束手束脚,行动起来甚是不便。

准备妥当,方要离开,沉粼忽道:“等等。”伸手取了自己一根头发,又借了和妶一根发丝,化作两个带有人气的假人,临于塌前。和妶知道此举乃是为了迷惑躲在暗处的敌人,不由得钦佩沉粼心思缜密。

第十八章 引渡

二人顺着偕流山的山路一路向北,乌云笼罩夜色朦胧,山雨过境,泥石湿滑荆棘遍生,二人不敢腾云飞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举步维艰。

好在沉粼常年居于偕流山中,对山路还算熟识,七拐八转地领着和妶盘旋而下,倒也没什么意外。

和妶冷眼瞧着这人,行事虽速,手脚也麻利,可那样的一副神态总是跟自己没关系似的,最危险的境地也就是微微蹙眉,当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多时来到一山坳垭口之处,有一圈圈矮矮的篱笆拦路,旁边还生着几株满身是刺的怪木。

和妶刚要跨过篱笆,身后的沉粼忽地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迅速拉回一片荆棘林中。和妶感到他指骨上沁凉之意,又闻寒鸦翩飞,直惊得一阵冷汗。

二人刚刚伏下,随即听得三声布谷鸟叫,铿鸣凄厉,好似断了翅膀一般。

沉粼捂住和妶的嘴示意她别出声,二人从枝叶缝隙中瞪着远处,只见于不远处的篱笆丛里隐隐约约走出一个人影,又发出三声凄厉的布谷鸟叫,随即另一个人影从暗处应声而出。

“人都在。雇主命明晚亥时下手。”

“信徒领命。雇主还有其他吩咐吗?”

“发现曜字的器物,一律毁去。以雇主的名义。”

“以雇主的名义。”

那两个人影还说了些什么,却再也听不见了。过了良久风平浪静,沉粼才拉着和妶站起身来,轻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们都是披拂的属下,就是前来暗杀你我的那些人。”

和妶大声喘着粗气,心中却是疑惑至极,自己和披拂素无恩怨,自己又是何德何能,值得那样一个人物如此大肆追杀?

沉粼安慰道:“他们这一派行事诡绝,难以捉摸。或许他们还有其他的目的。”

二人当即踏上行程,途中又遇上了好几次来路不明的怪人,仗着沉粼反应迅捷侥幸躲过。

当和妶问及赤逢伯以及悬孤鬼母的死是否可能与这些人有关,沉粼道:“关系应该不大。这些人虽然猖獗,却也不把上清放在眼里。区区赤逢伯,还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又道:“是我疏忽了。竹林早就被人包围了。我应该早些察觉,带你离开。”

偕流峰不只有温和清幽的竹林,更有原始丛林赤裸裸的岩石,令人惊骇却步。绝壁千丈,山石嵯峨,乱石纵横,无路可走。不过这在和妶眼中,却是惊恐而又刺激的。沉粼恍若完美的化身,事事处处事无巨细,为两人的路途安排好一切。

终于快接近偕流山谷口之时,一块半山高的巨岩之上站着两个人。他们周身穿着或黑或紫的短袍,蒙着面,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刃。沉粼捏捏和妶的手,对她会心一笑,好像已经成竹在胸。

四人四目相对,那两人大喝道:“谁在那里?”

“是雇主的信徒。”沉粼答道。

那二人对上沉粼的目锋,叫道:“要去做什么?”

和妶轻呼一口气,尽量把语调舒缓下来:“雇主的药师,要出去采办药材。”

一人默不作声,一人小声道:“叫他们过去吧。刚才来人说,人都还在。”

和妶心里砰砰直跳,所幸上面的人很快道:“快走吧。”

二人如遇大赦,顾不得多说,又是一阵狂奔。和妶慌不择路,跟在沉粼后边也不知是身处何方。与此同时,晨曦中第一道阳光照在二人的脸上,也光明了整个偕流大地。

奔至一处草甸繁盛之地,地上零零星星地开满了红色的小花。和妶早已疲累到至极,又饥又渴,身上血迹斑斑,全是被荆棘刮伤的红痕。

二人此刻衣不蔽体,沉粼一件长袍已经撕成了短袍,前心后背被剐出一个大窟窿,而和妶那件衣裙更是备受摧残,经历了这一番狂风骤雨,好像全身穿着一堆布条子。

沉粼从不远处的暗河中用树叶舀上一瓢清水,道:“喝点水吧。你若是困,就睡一会儿,我在旁边守着。”

和妶环视周围,“我们,我们暂时安全了?”

“这很难说,”沉粼单膝跪地,肩头噙了一片花瓣,“那些势力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好。我们只能期望晚些撞上他们罢了。”

和妶替他拂去肩头落花,微微一笑,又伸手取下背上长琴,叹道:“还好幽篁没有损坏,要不然才真是可惜了。”

沉粼梨涡旋起,“我为你弹个曲子可好?”伸手打开包裹琴身的油布,置于双膝之上,十指跳跃,丝丝琴音萦纡于耳。

和妶本欲上路,但闻丝竹在耳,双腿犹如灌铅一般沉重不堪,闭上眼睛,不禁贪图片刻享受。曲中旋律潺潺流动,独坐幽篁里,明月来相照,如夜半海棠花之未眠,禅意点趣,闻之忘忧,乃是一曲《有所思》。

不知何时,和妶陷入梦境。梦中混沌,再醒来时,闻得木桨划水之声,周遭水声汩汩,睁开眼来,见自己靠在一船身之上,一青衣少年的背影正在舟头曳桨,正是沉粼。

男子回头一看,笑道:“这一觉,睡得可好?”

和妶懵懵懂懂,惊道:“你是有意催眠于我?怎么地又在水路了?”

沉粼回过身去,不缓不慢道:“这是冥河,你身下的舟乃是摆渡舟。呵,在下在冥界混得还算行,便自作主张,先行带你来此避难了。”

和妶一惊,道:“冥界?”想起上次在冥荒宁潼坨的可怕见闻,道:“这里的世道,乱的很。”

他旋起一个浅笑,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放心。这里不会有飞天神女,也不会有吃人的老婆婆。”

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和妶心中升腾而起,她移步船头,与他肩并肩,犹豫了半晌,终于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从一开始我遇见你,就有种特殊的感觉。你所做的,所说的,皆不同凡响,甚至令我意想不到。你是那样地普通,那样地亲近,可是又会莫名地让人感到疏离,我……我实在参不透……”

她说了这一番话,见对方久久不语,便有些发虚,生怕自己说出这些没轻重的话来惹人生气。只听冥河颤颤水流,水下飘舞水草,静得令人感到虚幻。

过了良久,正在她要开口道歉之时,沉粼忽然伸手为她撩开额前发丝,音调温柔得就像他的《有所思》:“你是不是成天与罪犯在一块都傻了?我就是我啊。”

冥河水中有万年幽魂和吃人的水鬼,所以在此曳舟分外仔细些。水边逡巡良久,沉粼终于停桨靠岸,伸手拉和妶下船。眼前一片栗黄色的大牌楼,各异的游魂飘舞走动,还有许多不知身份的旅人匆匆走过。

和妶道:“这里是阴市。”

沉粼眸子里辉芒烁烁:“是,我们就且先在此投宿。只是进去以后,不能跟任何人说话,更不能任何人相认,否则招惹无穷灾祸。”

和妶自然知道冥荒许多事情不好明说,便道:“我晓得的。这冥荒,从前倒也走过几遭。”

当下周遭影影绰绰,鬼啼嘤嘤,非是久留之地,二人便各自带了顶笠帽,低着头快步进城。阴市原是六界阴阳众人交易流动的场所,人、鬼、妖、魔混杂一道,更有不知何门何派的道友,来来往往,腰间均系了一道白绳,令人摸不着头脑。

二人行至一三层阁楼前,沉粼低声道:“到了。”和妶一怔,抬头见牌楼上写着三个破落的古篆:来一客栈。

第十九章 清醒荒唐梦

沉粼道:“这里是来一客栈,是给往来的人鬼住宿的地方,一会儿你且站在远处,我自去与那店家交涉。”

和妶点头答应,沉粼径直迈了进去,鬼客栈的店家看清来人是谁,微微睁开眼皮。

沉粼倚在柜上,与那店家细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店家当即弯腰,从柜中取出一用白布包裹的长物件,交于沉粼。沉粼又低语几句,转身向和妶走来,道:“走吧,随我先上去歇息。”

和妶虽是满腹疑惑,也只得随他进入店内。罗列的几条长凳、几张桌子上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位客人,大多低头吃着自己的饭,却不见什么谈话的声音。和方才所见一样,颇有几位腰间系有白绳的酒客,举止言行,却又好像不是一个门派的。

阴暗的光线只照见沉粼半个侧颜,他道:“方才我问店小二问了一句这些人的来路,店小二只说是大人物。咱们来的却是巧,明日便是上清诸神为死去的赤逢伯、峒元君举行的吊唁会,想来这些人都是受邀前来吊唁的。”

和弦恍然,刚想解释,沉粼脚下却再不犹豫,拉着她直直上楼去。只听“嘎吱”一声,房门被关上了,一切声响暂时被隔绝在了外面。

和妶想到峒元君逝去已有些时日,上清确因为其追悼。只是这一会吊唁二人,以前却是闻所未闻,乍听来不合礼法,细品却是上清不愿大肆声张之故。

毕竟,凶手还遥遥无踪。

沉粼插好门栓,一边道:“这次追悼会若是本着低调沉稳的,那主理此事的恓元君大概不会邀请许多人,那些受邀的仙家却都要在来一投宿,偏巧被咱们遇上了。”

和妶略一沉吟,“明日我这便去恓元君那里讨一杯茶,如何?有了上清的庇佑,想来也能摆脱披拂那魔头的追赶。”

沉粼在桌子上点亮一枚白蜡烛,小心用灯罩罩好,屋内顿时显出一副破败的景象。板凳长榻上都布了一层蜘蛛网,窗帘被褥满是灰尘。他道:“你若是觉得这样好,我便一道陪你。只是这一回受邀的仙家少,要想进去估计不太容易。”

和妶也帮忙掸去窗棂上的灰尘,“这倒不必担心。我从前与那恓元君有几分交情的,他必不会驳了我的脸面。”

暗灯下的沉粼眼神明灭不定,忽然冲她轻轻道:“你过来。”

和妶一怔,凝望见他光影拼凑的容颜,走了过去,“嗯?”

沉粼将从店家那里取得的长物件交到和妶手中,眉眼间略有柔和之意,道:“你且替我守着这个。现在不要打开,必要的时候多少有些用处。”

和妶接过那物件,一头尖尖的,拿在手上并不如何重,“这是什么厉害的法器?怎地又忽然给我这个?”

沉粼却惜字如金:“没什么,遇上危险吓唬人也好。”

和妶想到自己近日来一直得蒙沉粼照顾,他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如此尽心尽力地待自己。她心中感动,却又不好明说,只柔声道:“今日你为我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以前从未听过,甚是好听。”

沉粼道:“是从前灵音经上的《有所思》。”

和妶道:“若是有时间,可否传了我?我见那曲多有清心安神之效,学来了闲来无事打发时光,也是好的。”

沉粼未及搭话,只听窗外雨点啪啪啦啦,接有腾腾、硁硁之声,不知所为何事。二人缄默,半晌相视一眼,打开门来,只见方才楼下做客的行者、坐镇的店家统统不见,偌大的来一客栈空空荡荡,风声簌簌,却连个鬼影也没有。

和妶暗叫不好,这是阴市要“赶尸”了。

冥荒盛行赶尸之术,与民间赶尸大为不同。赶的并非毫无生命的尸体,而是灵根不存、而其六魄尚在的“活死人”,主位空缺,煞气横流,极为不详。午夜梦回,百鬼夜行,冲撞诈尸。

打更人诡异起伏的吟唱声不断传来,听起来心惊肉跳。沉粼低声道:“曲子老朽明日便传你。赶尸不详,你我不必冲撞,早早睡下吧。”

当下一片黑暗,二人无语。

叮叮锵锵的赶尸令不知传了多久,睡梦中和妶只感自己又回到了灵忏穴底,忽见一蓝蝶翩然而过,羽翅翕动,晶蓝剔透,恍若雪山青莲,又宛若光明女神之眼眸,云迷雾锁,浑似不在人间。

此处竟有如此神物?和妶一时动也不会动,竟看得痴了。那蓝蝶翩跹飞去云中,盘旋辗转,和妶眼神迷离,怔怔追逐那蓝蝶。蓦地被脚下的石阶绊倒,她脚踝一阵急痛,揉揉双眼,熠熠蓝光之蝶早已消失不见。

庄生晓梦迷蝴蝶就是这种感觉吗?和妶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见万籁俱寂,夜色正浓。她瘫在床榻之上冷汗直冒,意识到梦中自己竟然被一只蝴蝶所迷,当真荒唐。

翌日百鬼退尽,阴市处处零落一层白色的纸钱,风起飘舞,明火簇簇,一派霉晦。

二人辞去来一走在街上,只觉肩头阴寒刺骨,如入冰窖。为免去事端,二人特意覆了面纱,跟随几个腰间系白绳的人一路行去。和妶时不时想起梦中那个奇幻的蝴蝶,心中惴惴,却又不知怎么跟沉粼说。

当日灵堂设在冥荒十二大紫昆仑殿中,密函分别发往西海文华神尊、玉泽尊神、乐贤大圣、金鑫仙尊、志明老仙、翰池仙官、泰河仙尊、志行圣使、哲茂仙君、阳朔大神、俊名圣使,还有一封重中之重的发往峒元君之胞兄——东南恓元君处。恓元君乃是上清界两朝元老,主持此次吊唁之事,事必躬亲,将吊唁会一切安排妥当。

和妶、沉粼二人自是不知这一节,只是看出来此吊唁之人均是名震一方的仙家贵胄,若未曾受邀绝难鱼目混珠。临近大紫昆仑,更见处处卫兵把手,寻常鬼怪便是边缘也不得靠近。

和妶佩有上清玉佩,又有仙剑在身,却也不能越过防卫线半步。

和妶略一思忖,在那守卫耳边低语几句,那守卫立即点点头,片刻快步奔出,道:“殿下请姑娘赶快进去。”

二人步入内堂,但见一人左右踌躇,神色惶急。见和妶缓步走进,竟热泪盈眶,大声道:“和妶!本君听闻冥荒的法师塔倒了,还好你没事!”

那人正是大殿下楼澈。后冥荒法师塔巨震,峒元君死于非命,轰动上清,楼澈便一直忙于清理后事、筹备葬礼,将找人的事搁了下来。直至今日忽听得守卫来报说和妶已到了此处,不由得心头大震,立即便叫人请了进来。

这些天来本是愁云惨雾,和妶略一欠身,道:“让殿下担忧,是和妶的过错。那日一心急于探明事情真相,来到冥荒却发现事情比从前所想的复杂得多。”

当下二人坐下来,和妶如何去冥荒查案、玄股鬼母如何误解封井阑印、如何碰见竹华居士、又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事情讲了一遍。只因许多细节她本人也不甚明白,一番话讲下来不免前后不搭。

楼澈慨然叹道:“上清还要多谢竹华居士。这事原是本君的疏忽,前几日已经查明,杀赤逢伯的凶手并不是昊仓那家伙,有人在暗中操控着一切。昊仓老怪交代那日他本想去天玑阁,不想刚到蓝滇湖就被人止住,那个人要他去偷出十册书卷。昊仓老怪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只得按照对方要求照做。至于赤逢伯仙上的遇害,却乃不是昊仓所为。想来应是那人先杀了仙上,又紧接着去宁潼坨,给我们布下了这局棋。”

和妶想起在斑竹林中沉粼给自己看的孤本,赤逢伯在上清德高望重,若是将孤本上记载的内容说出来,自当得罪上清。

正当犹豫间,楼澈又道:“前几日法师塔莫名炸裂,整个冥荒震荡,父帝派天兵下去清场,本君这才得知当初那人不仅仅害了赤逢伯仙上,连峒元君也不幸遇难。玄股鬼母和峒元君有些渊源,竟私藏了峒元君的仙体,想以少女的精魄炼鬼救命。没想到姑娘也受到连累……本君真是愚钝,直至此刻才得知少女丢失所为何事,凶手却早已洞悉了这一切。”

和妶听出他话中意思,“殿下觉得杀害赤逢伯、玄股鬼母的乃是同一人?”

楼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此事,巨魄上神原遣人到冥界焚主那里去问过话,可是他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和妶见他愁眉不展,想来以自己的身份说出赤逢伯的秘辛终究是不合适。且不说楼澈未必相信于她,若是究查根源孤本的来源,岂不是白白地害了沉粼?自己本是闲人一个,又何必管这等闲事?

第二十章 第十三位吊唁者

追悼之日,风悲日曛,日月无光,天地为之而悲恸。

六位主祭司、二十四偏祭司盘坐于后堂,手中摇铃,默念往生经文。十二位宾客如期而至,素衣麻绢,寂静无声,追忆峒元君生前种种好处,如今却因疾而逝不得善终,俱是潸然泪下。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葬仪生令哀乐鸣起,沉重的丧钟回荡在晨昏日夜中,山河缟素,自此万古星辰变幻,云飞霞逝,再无峒元一号人物。

曲罢,招魂、置座、点魄灯,一十二位吊唁者次第献上挽联,泣血捶膺,凄怆流涕,九州万里,黑黛一片。

“南阳玉泽尊神拜名帖,献挽联——”

“德漠翰池仙官拜名帖,献挽联——”

“泰河仙尊拜名帖,献挽联——”

“恓元君拜名帖,献挽联——”

列仙依次走上前去,为峒元君尽最后的哀思。一时间山河无声,天阴鬼哭,长风淅淅,凛若霜晨。恓元君作为峒元君的胞弟,为逝者献上最后一幅挽联,愿逝者早日超度,极乐往生。

一席唁辞罢,恓元君缓缓进了一炷香,示意葬仪生可以请衣冠冢了。那葬仪生却恍若僵住一般,犹豫了半天,结结巴巴道:“神……神君,还有一张拜名帖……”

诸仙诧异不已,发出了十二张拜名帖,怎会有这第十三位客人?恓元君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低声喝道:“呈上来!”

那葬仪生将手上的东西颤颤巍巍地呈了上来,恓元君定睛一看,那是一封信,纸面熏黄,皱皱巴巴,看上去年代久远。

多年来养成的警觉意识令他疾一摇头,左右环视,发现殿中无声,诸仙目光灼灼,皆是盯在自己身上。

十二个人十二个影,哪有什么第十三位吊唁者?

楼澈也是一脸迷惑地看着恓元君,恓元君拆开信封,发现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也是熏黄干皱的,纸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小字。恓元君翻看纸的正面,随即面如土色。手指一颤,纸从指尖滑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黧黄的纸飘在空中,扑到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魔文明灭,咄嗟之间,化为灰烬。

诸仙惊慌失措,不断张望,和妶当时正在后殿,虽然好奇,却也不能进入主殿。正当懵懂之时,她眼睛一花,面前恍若又浮现那日所见的湛蓝蝴蝶。

楼澈见恓元君这般失态,心知事态严重,立即派人疏解了在场诸仙。恓元君额前青筋暴起,眼瞳倏地黯淡,好像看见了什么恶鬼一般。

那张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

恓元延余。零九六。

……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鸿蒙八万六千五百四十二年最后一日,包括恓元君延余在内,三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同时收到一封请柬,邀请他们将一场名为“灵忏”的仪式进行到底,寄者未知。

十二殿中武装森严的天兵是四处巡逻,在场的诸神衣冠严肃,恓元君声泪俱下,上清正在进行一场天哀人悲的唁事。

他想到如此突兀的拜访不合礼数,才留下了自己的拜帖,而零九六,只是一个以示尊重的代号而已。

恓元君看见那张纸条的惊讶于惶恐,诸神的骚乱,楼澈的急躁与愤怒……他知道现在一定有无数的人都在找他,但他还不能现身。

毕竟,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吊唁会上恓元君收到神秘信函一事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一传十十传百,尽管楼澈竭力隐瞒,这件事终究还是传到了帝后的耳中。

面对一个神秘杀手的狂妄叫嚣,上清接连两位仙神死于非命,天子之风,岂容冒犯,天帝神荼勃然大怒,认为长子无能,竟连一个十二人的吊唁会也能被人浑水摸鱼,一时三刻便要降罪于他。天后简雍担心自己儿子储君之位不保,联合众神想出一个对策来,并暗中教授楼澈应对之法。

这位神秘的零九六,天后的简雍的意思是,寻找四名有道之士,联合共力,跟杀手死扛到底,不灭其人不止。如此一来,那杀手相当于有了专门对付他的克星,亦可灭其威风。

只是这四位人选可是犯了难。六界中有名望有仙资的仙神浩如烟海,要在其中找到四位仙术高强、智谋出众、有足够能力与那杀手抗衡的人并不容易。天后担心儿子年轻不能担此重任,特意请了司法大神巨魄在旁辅佐,加上驱邪王玹璟,还差一位人选。

便在此时蓬莱阁的牟宇老仙说起一女:“鲛人族曾有位陵鱼公主,名叫醒复,生得一身的好本领,文韬武略,仙术道行样样俱佳,又有一身识香、炼药的好本领,却乃是后辈中不可多得之俊才。”

翌日鲛人族的人便派人来回说公主大病一场,恐晚些时候再来拜见天后娘娘。天后问起何病,鲛人族支支吾吾,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那位公主前些天遭悬孤鬼母暗算,囚于法师塔中,险些被做了炼药的药引。后来趁着法师塔倒塌之际拼死逃了出来,元气大伤,此刻正在海中养伤。

天后简雍初时为难,又闻太子手下的那个小学徒和妶颇为能干,便将她也算作一人,有个小仙进言说:“和妶姑娘身边最近来了一位公子,翩翩气度,不同凡尘,恐是那位公子良言相劝,才叫和妶姑娘接下这么个不相干的活计。”

于是巨魄、楼澈、和妶、玹璟四人拧成一股绳,取名为“红字小队”,自此专门负责有关“零九六”的后续消息,赐地德音阁。

红字英杰,力铲奸恶。天后简雍为红字小队在九州清晏设宴,以南沽鹿肉宴请四神,各人相互熟悉,冰释嫌隙。

阁中小宴,正事休提。巨魄、楼澈、玹璟和妶各自坐下饮宴。诸神除了醒复都是旧识,豪饮畅谈,倒也不甚拘礼。席间苦无丝竹管弦助兴,和妶弹奏一曲《有所思》。琴音袅袅,宾主尽欢,人人心知这一宴过后要便去面对那潜藏暗处的可怕对手,今日尽欢,再会不知何时。

饮罢,天色朦胧,愀然空灵,滴滴沥沥下起细雨来。诸仙次第腾云而去,只和妶贪恋雨点,逗留不去。

风雨渐大,混着水滴石穿的声响,但见碧蓝渐染的水幕中,隐约有一个人的剪影。水天一色,秋水潋滟,剪影逐渐洗去迷离,一个青袍男子撑伞而来。

正是沉粼。湿漉漉的碎发贴在双鬓,雨珠晶莹,顺着他的脸庞滴落而下。

和妶略一诧异,道:“你竟来了?”

他并未收伞,“走吧?”

……

第二十一章 以零九六之名

翌日巨魄请来了恓元君延余,于德音阁中共商御敌大计。然恓元君忽有急事,不能前来,特派了他的贴身隐卫泓一共商大事。这位上仙年纪轻轻,却是缅巫涂雅氏的嫡系传人,灵力高强,智谋出群,一直都是恓元君形影不离的左右手。

众神落座,文案官就位,巨魄一一为众神介绍完毕,“今日请来泓一上神,实不相瞒,乃是为了吊唁会上的麻烦。诸位都读过卷宗,相信对于那个人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明了的了。本神也便不多重复,之前他杀害了赤逢伯,随即利用昊仓老怪在宁潼坨给我们设下了圈套,接着又在冥荒法师塔暗害峒元君。前日吊唁会上,那第十三位拜名帖的主人,多半又是此人。此人似乎并非与单独某位仙尊有恩怨,下手不定,实乃上清祸患。”

楼澈道:“前日那封密函已经销毁。本君多番查探,那密函之上的内容绝非那么简单。”说着取出一张卷宗,道:“本君当时虽在当场,对于那封密函也只是惊鸿一瞥,只将本仙所记得的内容写了下来。”

只见楼澈拿出的那张卷宗上,只有几个字:恓元延余,零九六。

他继续道:“‘零九六’三字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味,现下还不得而知。只是,小仙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危险的信号。凶手丧心病狂,狡猾奸诈,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为保证恓元君殿下之万无一失,我上清会派精武天兵时时守护,管教凶手毫无可乘之机。”

说到此处,众仙心中均不免忧心:零九六的可怕戮杀迄今为止似乎从未失信过,这样强大的执行力,这一次会是例外吗?那封密函又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泓一忽然站起身来,淡淡的眼锋扫过,“上清诸神,大可不必如此。我家君上早已想好对策。之前赤逢伯、峒元君遇害,皆是太过依赖他人之缘故。泱泱上清诸神,竟要被一个杀手牵着鼻子走,当然会功亏一篑。”

楼澈见巨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忙岔道:“不知,君上有何高见?”

泓一道:“君上的意思,是不管零九六是什么意思也好,都是凶手自乱玄虚,万不可陷于玄虚之中,自乱阵脚。从始至终,都是凶手的独角戏,上清早应早下手,先发制人,杀凶手个措手不及,方为胜道。”

巨魄摇摇头,沉声道:“零九六绝非是普通匪徒,他做过的凶案,杀过的人,都会在现场留下蛛丝马迹。我等的意思,是先查清‘零九六’此番的目的,知己知彼,方有胜望。”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许久,正当难解难分之际,楼澈道:“本君前几日听闻和妶姑娘的芳汀殿中,住着一位世外高人。不如请出来,问上一问,也不是什么坏事。”

泓一疑道:“何人?可也是上清的人?”

和妶见忽然扯上自己,也不知沉粼是否愿意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中,当下只默默摇摇头。

楼澈又帮衬了一句,“对付凶手、保护恓元君上乃是大事,不如将那位仙上请来,兴许会茅塞顿开。”

巨魄沉声道:“和妶姑娘,那位仙上是何来历啊?本神怎地没听说姑娘又添了门客?”

和妶只草草道原来那位仙上乃是为不世出的隐者,偶然救下她的性命,这才跟随她来到上清。

巨魄道:“既然如此,劳烦和妶仙子将这位公子请来,有何高见,不如明说。”

和妶稍显惊讶,看向角落那文案官:“他正在此处啊?”

“啊?”众仙轻呼出声,齐刷刷地将双眼投向角落那个青袍少年,只见其人轻轻撂下墨迹,乍一抬眸,眼底溢彩,正是沉粼。

还以为这位隐者高人是为精神矍铄的耄耋老者,未曾想眼前之人清俊如斯,当真是前所未料。除去和妶人人俱是惊愕不已,一时间也就忘了言语。

见众神呆滞的样子,他轻轻笑道:“还多谢大殿下赐与这文案记录的活计,在下受用得紧。”

巨魄双眼紧盯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公子,道:“想必这便是那位公子吧?还请……”

沉粼打断道:“零九六要恓元君的性命,此事勉强不来。”

泓一顿时脸色铁青,“这话,可是什么意思?”

沉粼道:“很简单。我且问你,恓元君打算如何先发制人?”

泓一胸有成竹:“君上的意思,是施李代桃僵之计,来个假死复生,管叫凶手措手不及。君上找来替身,假死,引‘零九六’上钩,随后暗中埋伏的人手齐上,凶手始料未及,插翅也难逃。”

沉粼点点头,道:“那么,恓元君又是如何寻找替身的?”

玹璟插口道:“此事,还是过于冒险。那零九六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没点真东西,是骗不过他的。”

楼澈眉宇一纵,道:“沉粼公子所言甚是有理。此等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上清再也不能输了。”

泓一淡笑道:“这不由得列位操心了。君上自有打算。不知各位仙上可否听过‘莲转金胎’?”

巨魄沉声道:“那是上古圣物,传说乃是圣祖固提元君死后化劫而成的空壳,能渡百劫,生命复耕。难道恓元君竟有此神物?”

沉粼道:“莲转金胎虽能打造仙人肉体,却毫无人之体征,恐怕瞒不过那位零九六。”

泓一道:“零九六行事虽诡绝,却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恓元君上不顾己身名誉,先行假死之计,仙身停于上清无妄虔首宫之地。零九六必然前往查看是死是生,到时我等布下绝命法阵,管叫其灰飞烟灭于当场。”

沉粼略一沉吟,轻笑道:“计策定得不错,不过我想,你还是低估他了。”紧接着道:“你可知道,悬孤鬼母因何而亡,峒元君又是因何而亡?”

泓一道:“有所耳闻,乃是因为法师塔倒塌之灾。”

沉粼道:“不错。可是其中有多少隐情?‘零九六’以悬孤鬼母的秘辛作威胁,要求交换井阑印。悬孤鬼母自以为看穿阴谋,欲以觉醒的井阑印借刀杀人。世人皆知井阑印乃是峒元君骨血所化,想要开启也只能用其鲜血。不想开启之时,发生了意外。她自以为掌控全局,却被‘零九六’玩弄于股掌之上,堕入彀中丝毫不觉,成为他杀人的工具,自己也被挫骨扬灰。”

众仙只恍若梦醒一般,一直困恼上清的峒元君之死,竟还有这般隐情,若非今日提起,当真要被永远地蒙在鼓里。巨魄慨然叹道:“我等终究还是轻敌了,多谢公子所言。只可怜峒元君一生德惠过人,却不得善终。”

泓一沉声道:“列位宽心。君上必不会重蹈覆辙。那封密函已然毁弃,其中意味也不必深究了。想来凶手此次欲故技重施,也要经得过我等的双眼。”

巨魄忽道:“敢问公子又是如何得知这般内情?”

在场一片哑然,楼澈反驳道:“巨魄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信不过沉粼公子吗?”

巨魄亦懂其中暗喻,“公子,非是在下有意冒犯。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

沉粼只笑得那样坦荡:“在下熟读《易经》,熟识易道数理,稍事掐算,仅此而已。”

……

月色如雾,疏星闪动,他回到芳汀的时候,发现女子蜷缩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稍一动,她揉着懵懂的双眼,“你回来了?”

他望着和妶清澈的双眼,柔声道:“是啊,我回来了。”

和妶缓缓坐起身来,“你要插手这件事?”

他一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动动筋骨。”

她忽然对上他的双眼,“我知道你来到上清非是贪图仙籍,你若是不自在,可以离开,抛却这些纷争,我并不会怪你。”

月光落入他的眼底。

“一定。”

第二十二章 莲转金盘泥胎

翌日,红字小队四位成员,连同沉粼公子受邀前往恓元君在昆仑的行宫,详谈对付零九六之法。

酒后茶馀,府邸的侍官言道:“诸位且随小仙过来,君上有一物要与诸位一观。”

几人俱是好奇,随着那侍官一路穿越重重紫萱花廊,又经由数重机关这才进入一密道中。密道昏暗不见人,诸仙各举火把勉强照亮,七拐八拐,终于到达一玄铁重门之前。那重门约莫千斤之重,又有八根粗金密扣,常人半分也不得撼动。

那侍官道:“诸位仙家,小仙的使命了了。”说罢转身而去。

众仙俱是一头雾水,密室中又窄又促狭,呼吸交织,沉闷湿热。

和妶跟在沉粼身后,沉粼轻语道:“别着急,看恓元老儿搞什么把戏。”

正说着,千斤巨门竟开始自己缓缓移开。巨魄命诸仙退后,但见一丝亮缝一点点被扒大,越来越盛,金光四溢,热浪袭袭,宛若触摸太阳一般滚烫。

楼澈捂着眼睛道:“恓元君请我等来此,必是有什么东西想让我们看,还是进去看看吧。”

众仙逆着强光挺身而入,却见密室内光线反而没有那么刺眼——或者说,是一片豁然开朗。密室连着一片巨大的盆景,天光云影,金莲慧光,眠草细细,净水一泓,好一块养仙之圣地。

湖面铺着无数片金莲,开着零零星星的紫莲,湖心一小岛,岛心流光溢彩,霞光万道,光彩夺目,堪堪令人难以逼视。

玹璟道:“诸位,那里好像坐了个人!”

原来那湖心金莲之上,熔光流转,水波漫动,一人盘坐于莲座之上,闭目沉吟,如成仙佛。那般容貌,那般神形,却又不是恓元君是谁?

楼澈怔怔道:“恓元君,这是……这是……”

忽地刹那间,那金莲光芒灭尽,返璞归真,浑然静默于汩汩水心。随即听得身后爽朗的笑声:“诸位,本座这莲转金盘泥胎,如何?”

众仙猛地一回头,见恓元君凌空而来,却不是从湖心飞来。巨魄高声赞道:“恓元君!您方才可是正在修炼?当真是厉害的神功。”

恓元君微笑道:“非也,非也,方才之人非是本座。”

众仙一脸迷惑,泓一亦随主人落定,解释道:“诸位仙家,方才所见之人,虽容貌、神形分毫不差,却只是君上的一尊‘莲转金盘泥胎’。此物原是上古圣物,又经莲转数千年之久,吸纳天地之灵气,早已达到非凡之境,真真假假,以假乱真。”

诸仙从前倒是听闻过金盘泥胎之说,也就是用于仙人雷火渡劫之时金蝉脱壳,临时救命罢了。如此莲转金盘泥胎世间早已灭尽,恐怕六界也找不出第二株,不想今日却能在这小小的密室中得以一观。

恓元君叹道:“本座费劲半生心血养就这株金莲,又煞费苦心倾尽全族之力打造这间养精盆景,经过了三千年了,终于得了这么一株莲转金胎。”

这株金胎可就厉害了,不仅有生命复耕之效,更能以绝对真实的感触替代它真正的主人干任何事。恓元君这么做,是在千百年前就把自己的性命同这金盘泥胎连在一起了。

敏感的巨魄立即察觉到,恓元君想以金胎来当诱饵,以此骗过零九六的双眼,从而实行他的假死之计。千年莲转金盘泥胎,零九六也只是骨体肉胎,纵使他有火眼金睛也万无可能看出破绽。

若此计施行,那零九六必死无葬身之地。

泓一眉宇间洋溢欣慰之意,“巨魄君,沉粼君,这可足够真了?”

巨魄君轻轻点点头,沉粼道:“在下未曾料到恓元君竟有如此不世出的法宝,当做盆景当真是颐神惬意,修身养性。不过——”

泓一打断道:“若是沉粼君尚有疑问,不妨直说。”

沉粼摇摇头,笑道:“不过,他是不会信的。”

诸仙心知肚明“他”指的是谁,不禁大为惊愕。气氛一时间紧张起来,恓元君沉声道:“此话怎讲?”

沉粼娓娓道来:“君上的法宝,可以分毫不差地复制仙身,真假难辨,如此金盘泥胎便可作您的替身,不但令您非仙体不受丝毫损害,即可骗过那人的眼睛。这个宝物太完美了,可完美的事物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真实。”顿一顿,道:“凭零九六那样的高手,一眼便会看出这个破绽,从而改变他的计划。”

恓元君本计划着自己对外宣称死亡的消息,随即以与自己分毫不差的金盘泥胎作仙神,停在虔首宫,大丧三日。零九六听闻异动必然前来查看,到时在虔首宫外围布下毁灵灭魂的叱刹剑阵,将零九六和泥胎一概绞杀。

听得沉粼这般说,恓元君也发觉自己太过依赖这金盘泥胎,碍于情面,又不好就此服软,便道:“阁下之见,以为如何?”

沉粼闭上眼睛,“若要看穿别人之破绽,我劝恓元君先卖破绽于人。”

可面对零九六那样的对手,究竟何种破绽才能瞒过对方的眼睛?恓元君并未与零九六正面交过手,可巨魄等人却实打实地见识过对方可怕的手段,此时想起来不禁百虑攒心。

那个人对人心精准至极的把握、缜密的布局,以及其神乎其神的预知,在前几次的交手中都得到了淋漓的展示。此番恓元君意欲先发制人,发招于零九六之前,更要事无巨细、天衣无缝,否则一击不中的可怕后果难以想象。

众仙移步主殿,正当思忖间,玹璟忽地提出“梦灵丹”之说。医书古籍有载,以黑当归一钱、榭寄生二前、佛铃花根叶二株,加以白月桂环为药引,业火炙烤,可得“梦灵丹”一枚,解百毒,护元神,或可有起死回生之效。

楼澈道:“这种配方,从前也听说过的。只是梦灵丹是否拥有起死回生之效,多半是以讹传讹。”

沉粼思忖道:“梦灵丹是否拥有起死回生之效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服下真的梦灵丹,十二周天之内体内元气流转,延魂续命。”

恓元君忽赞道:“妙计!妙计!”

在场诸神听闻恓元君连连夸赞,却仍是一头雾水。沉粼之计,乃是故意卖一个破绽给凶手。

以零九六之智,听闻恓元君丧报之时,不会想不到这是假死之计,若是直接以金盘泥胎化作逼真的恓元君,如此直接的布局,零九六一眼便可看出这是圈套,恐怕白白浪费了这珍贵的金盘泥胎。

若是恓元君诈死之后,以金盘泥胎作自己的仙身,并给金盘泥胎服下梦灵丹,无论梦灵丹是否有效,都只是一个幌子,都会叫凶手以为躺着的那尊泥胎就是恓元君,而恓元君的计谋的关键就是用梦灵丹假死保命。

他自以为看穿了计谋,实则刚一踏入虔首宫,便会被戾法无伦的叱刹剑阵诛杀。

玹璟叹道:“这是环环相扣,当真是一步也不能错。”

众神商议许久,只觉这是此刻唯一的应对之法。为了瞒过零九六那双眼睛,梦灵丹无比尽真尽善,可原料中其他的倒也好说,只是那味白月桂环难以寻觅。恓元君派人多番查找,许多神仙听都不曾听过白月桂环,只有楼澈说从前在下界历劫之时,曾听过此物,具体在哪里,却不能记清了。

楼澈问及和妶此事,和妶沉默半晌,道:“和妶只记得从前来皇国东山有个地方叫不眠谷,那地方草木繁盛,想来白月桂枝也是有的。”

巨魄即遣人往不眠谷去寻觅药引白月桂枝。只因和妶熟悉地形,便叫她与楼澈一道前往。其余人等前往卜兹凶河河畔的虔首宫中,施法结界,准备布下叱刹剑阵。

临走之前,沉粼切切叮嘱:“此行千万要小心。除了白月桂环,其他东西碰也不要碰。”

第二十三章 不眠谷 白月桂环

二人从前都到过不眠谷,于谷中情况也算熟识。思如泉涌,脚下生风,不一会儿的时间已经到达了不眠谷地界。

此时不眠谷地界正是盛夏时节,花繁草盛,气息暖湿,蜂鸣蝶舞,松杉竞生。二人脚下没有坐骑,到达不眠谷之时天色沉沉,暮光掩映。

二人都识得白月桂环样貌特征,当下马不停蹄地开始寻觅起来。夏夜月光朗朗,萤火虫拖着点点光芒英英簇簇,虫鸣细细,飘逸的花香氤氲着整个山谷,生意盎然。

寻觅半晌无果。二人循着不眠谷后山走去,山路不在明朗,荆棘蛰伏,白虫尖鸣,枯苇横倒,不时有夜猫猱身扑蹿,惊吓路人。

楼澈低吼道:“和妶,小心,注意脚下!”

和妶应声慢步,越往里走,越感背后阴风霍霍,空气中都浮动着凛冽的暗光。迷离的夜雾之中,磷火飘忽不定,诡异的青白二色波诡云谲。

拨开云雾,杳然见一两人高的土丘,丘上盘满了纯黑色的荆棘球,球的枝叶却宛若虚无,透明的叶脉中隐隐可见汁液流动。

黑荆棘至密至急之处,一高大月桂木破土而出,枝条弯弯,叶木蓬松,满树的白色小花发出沁人气味,醉人心脾。

这一黑一白,一邪一正,一恶一美,泾渭分明,却又共生于此,瑟弄琴调,和谐如斯。

和妶道:“殿下,你瞧,那不就是白月桂树吗?”

楼澈大喜,道:“我这便去取了来!”

和妶想起沉粼的叮咛,说不定这白月桂树周遭隐藏着什么可怕的陷阱,便道:“殿下千万莫要鲁莽!”

说着二人御剑落在土丘上空,眼见这满地的黑荆棘,夜幕之下喂着烁烁蓝锋,却不敢轻易下脚。二人径直往那白月桂树飞去,楼澈身手矫捷,在空中蹭蹭两个跟头,数枝月桂已然到手。

二人大喜,刚要离去,却见楼澈双手鲜血汩汩直流,原是采桂之时不甚被黑荆棘扎伤。

细看之下,那高大的白月桂树竟被细细麻麻的荆棘细藤遍体缠满,月色之下,原本茭白的树皮恍若黧黑一般。

和妶为楼澈止住伤口,楼澈不禁惭愧,道:“我看这荆棘虽长得奇怪些,好像也没毒。被扎一下,不妨事的。”当下将所采月桂装入草药袋中,凌空而去。

恓元君听得二人成功采得白月桂的消息,一阵大喜,却又生怕二人采的是普通月桂而非是白月桂。

楼澈解释道:“君上放心,我与和妶从前见识过白月桂,定然不会有错。”说着从草药袋中取出东西,交于恓元君亲自辨认。

恓元君只担心二人采错了药从而误了自己的大事,到时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功亏一篑,岂能甘心?伸手接过白月桂环,拿在眼前细细观看,捻叶半晌叹了一口气,“不错,这正是白月桂。”

余人俱是大悦。只见恓元君拿过白月桂的手指上顿生些许扎痕,楼澈道:“君上不必担心,无妨。这白月桂树周围有一些野生的荆棘横生,月桂上也被蔓生了一些荆棘。那东西本是无毒,”说着伸出自己手上的扎痕,“本君采桂之时也不慎被扎到了。”

沉粼见和妶平安归来,叹了一声,唇边却似笑非笑,“告诉你别碰不该碰的,你就是不听话。”这话说得意味不明,好像说给和妶,又好像在暗喻恓元君。

恓元君没空理会沉粼的言外之意,听得楼澈说无毒也便释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恓元君既欲先发制人,那么必须零九六出手之前动手,否则前功尽弃。命人除去白月桂上的黑荆棘,辅以其余数位药材,连夜炼制浮梦丹。

如此天衣无缝的布局,除非零九六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则定然身死乱剑之中。这次计划周密,红字小队成员包括恓元君,均遥感胜利在望。

巨魄担心假死一事会对恓元君名誉有损,恓元君道:“本神已战战兢兢一辈子,如今已是垂垂暮年,早就有了归隐的心思。此时之后,只当延余这个名字在六界中消失了,我会把族中一切事务交给泓一,带着妻女归隐山林,箪食瓢饮的生活,足以。”巨魄见恓元君如此说,也只得作罢。

三日之后,恓元君应劫而逝的消息传遍六界各地,九州缟素,白幡飘扬。峒惶君刚刚出事不久,恓元君又传此噩耗,所闻之人,俱是唏嘘不已。

和妶眼见众仙将莲转金盘泥胎移出盆景,将浮梦丹给泥胎服下,随后任其静静躺在了虔首宫中。真正的恓元君已然前往蓬莱阁避难,天兵守卫,断无差错。

和妶尚未回转灵忏穴底,此时苦无兵刃法器在身,恐怕行动多有不便。几番摸索之下,身边只有沉粼所送的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双木剑。

那双木剑本不甚重,花纹一丝也无,看起来稀疏平常得很,算起来连江湖道士捉鬼用的木剑也比不上。和妶一声苦笑,这样的兵刃,任凭人法术再高灵力再强,恐怕关键时刻根本拿不出手。

虔首宫外,神像之前,恓元君的仙身静静停于结界之中;卜兹河畔,山河之间,汹涌无比的叱刹剑阵针锋相对,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依照上清礼法,葬礼之前,除逝者父母妻儿外余人不得吊唁,以免惊扰逝者的灵魂。恓元君的仙身会在虔首宫中停留三日,相信此时那位神秘杀手已经得知恓元君的死讯,不久即将做出行动。

虔首宫中寂寥无人,恓元君的仙身静静躺在主位,宫外驻扎着等待下葬的葬仪生们。宫中除去一位满是灰尘、蜘网横生的古女神像,平静得像一滩湖水,宫外天兵照例镇守宫门。

隐在暗处的诸仙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此时此刻,鸟扇翅膀,银针落地都足以引起一番骚动,那个可怕的对手不知何时到来。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正当万籁俱寂之际,忽闻守卫兵将遣人来报:前方天色阴暗,戾气弥漫,怕应有诸魔降临。

巨魄等人大惊,却未曾料到关键时刻出这样的差错。楼澈更是面无人色:“上次本君与那魔头交手便险些丢了性命,此次旨在对付零九六,披拂那魔头若是横空杀出来,两面夹击,措手不及,我等之前制定的计划便全乱了,这可怎生是好?”

和妶蓦地想起在竹林被追杀的场景,本以为隔去数日那些魔头销声匿迹,不想竟穷追不舍至此。若真是自己引来的祸患,坏了恓元君大事,那可棘手得紧。

玹璟道:“不忙!方才本神瞭望许久,见那魔头逡巡不前,似乎并非冲着葬礼而来,临时路过也说不定。况且虔首宫原有卜兹凶河三面环绕,那魔头若真想接近虔首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盘古开天之时,万事万物都蕴藏着上古之力,并靠这份上古之力繁衍立足,渐渐生出这大千世界来,可卜兹凶河偏生是个例外,并未分得一丝一毫的力量,只得蜷曲在六合的角落。

凡落入水中之物,不死不生,成为卜兹凶河本身的一部分,被水流缠绕、包裹、融化,溶去肉体,剩下飘荡的灵魂,永生永世随波逐流。所使人则不能言语、没有自由、抽离思想,若是物则被剥夺时间、永世噩漂流。

众仙方才想起还有这么一道天然屏障,但见卜兹凶河近在咫尺,银色的浪花在阳光下跳动着璀璨的光影,波光粼粼。

楼澈道:“太好了!卜兹凶河近在咫尺,那魔头多少忌惮几分,这样的话我们的胜算大多了。”

第二十四章 假戏真做

夜幕浓重。

虔首宫中寂寥无人,只有宓凝女神的雕像亘古凝视着大地。

他手中挽着一簇白雏菊如约而至,幽幽清香,芬芳整个宫殿。

风,细细拂过雕像身上的灰尘,好似女神有灵,接受了这一束清香。

他将花儿轻轻放下,转过头看见一个人,正躺在虔首宫内殿长眠。

他垂下眸子,缓缓踏进内殿……

萧秋瑟瑟,风起云涌。

众神潜伏在暗处严阵以待,叱刹剑阵凌空而立,一场猫与鼠的游戏正徐徐拉开帷幕。

巨魄领着红字小队的诸神已经连续在此守了三天三夜,得道之人虽不食五谷、昼夜不眠,可这样接连数日的精神紧绷还是令人感到疲累。

作为上清的司法天神,巨魄远远见识过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场面,他都能很好地解救,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上回在宁潼坨失手实是因为准备不足的缘故,这回十几个仙神连日来滴水不漏的筹谋,他觉得自己已经拥有足够战胜零九六的把握。

对于恓元君来说,这个叫作零九六的杀手还有一层特殊的意义。因为他在峒惶君的葬礼上给了自己一个足够大的惊喜,加上此人之前一贯的作风、杀死过的人,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都指向一个目的地,这隐隐令他感到不安,甚至嗅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此次虔首宫之诱捕,是一个巨大的圈套,恓元君不惜抛却名声所求的就是一击即中,务必快、准、狠,否则终将是遗祸无穷。

虔首宫中,恓元君的替身正安静地长眠着。红血丝一根一根地缠上诸仙的眼球上,任何风吹草动都插翅难逃。即使零九六采用隐身的手段,只要稍一触碰虔首宫结界,也会在叱刹剑阵的汹涌剑气下无所遁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泓一沉声叫道:“有动静!”

如雷劈般浑身抖擞,顺着山势向下望去,风吹草低,好像这位不速之客已经闯入了圈套。

夜风习习,巨魄额前却滴着豆大的汗珠,他屏住呼吸,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黯淡星光之下,隐约眺见虔首宫钱徘徊一黑色的剪影,星光明灭,剪影亦随之明灭。

这样细腻的行踪,若非诸神严阵以待,是绝对发现不了的。巨魄心中一阵狂喜,“零九六”终于上钩了吗?

那个影子缓缓移动,以绝妙的身形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宫门口,终于与黑暗融为一体。

守时、利索、让人防不胜防,除了那个人不会有别人。

巨魄强抑心跳,沉声道:“符合零九六一贯作风,诸神准备——”

按照之前的约定,只要有人踏入安放恓元君仙体的虔首宫内殿半步,立即便会触发叱刹剑阵的伏杀,就连铜墙铁壁也会被强大的剑气冲为渣滓。

粗重的呼吸在埋伏已久的众神间激荡着,人人更是连眼都不敢稍眨,等待叱刹剑阵冲界而出。

和妶随之隐没在众神之中,却隐隐有种奇怪的想法:如果零九六如果真的死在这里,那么一定是挫骨扬灰,根本无从辨认其人究竟是何许人等。恓元君出此计策,相当于死无对证,他难道是在有意隐瞒些什么?

这个念头只如浮云般在她的心头滑过,她尚不及深入下去,顿感周身飓风呼啸,汹涌而至,戾灵颠倒,排山倒海,正是诛仙灭神的叱刹剑阵启封的前兆。

被吞没在疾风中每一个人知道即将发生的灾难,并且陷入一种极端的疯狂之中。

在他们头顶一尺的天空正中,一个小小的涡旋正在以难以想象的画面扩大着,吞噬掉边缘的天狼北斗、月轮光晕,犹如深海中巨大的黑色漩涡,海天颠簸,一圈一圈的轮脊突兀于黑雾之影,长日将尽,日毁月灭。

万剑出鞘。零九六必死无疑!

撼天震地的颠簸泯灭了人世间所有好听的、难听的声音,同样,无论好人或坏人也会随之消弭殆尽。

而诸神未曾料想的是,叱刹剑阵强大的剑气足以提供足够能量,这个能量有能力解开波及到的所有或正或邪的力量。

卜兹凶河汹涌澎湃,银白的巨浪压上大地,光灿灿的漩涡伴随刺耳恶寒的尖鸣声,用它本身至弱至厄的乱流席卷着措手不及的诸神们。

天上一个吸盘,地上一个吸盘。

当诸神终于意识到卜兹凶河的祸事时已经太晚了,叱刹剑阵在空中排作星芒状,寒光闪闪,刺激着地上河水的沸腾翻卷,犹如千军万马呐喊的声音。

卜兹凶河河水天下至弱,任何有灵的生物一旦被卷入其中觉悟生还的可能。众神阵脚大乱,转眼间数万天兵被填入洪流中,恶水蔓延,眼见着离虔首宫不到咫尺。

千剑叮当作响,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剑网,无论被陷入水中还是为乱剑所撞,都只有死路一条。巨魄犹在激流中嘶喊着什么,大抵是想差人去看看虔首宫的情况,又好像是叫众仙快逃。

楼澈拼死救下巨魄,连连上飞,二人合力收了叱刹剑阵,却终无法阻止卜兹凶河浩浩之势。

此时的虔首宫已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里面静眠的金盘泥胎如期被斩成了泥沫,而另外一个本应化灰的人却根本不存在。

零九六竟不在虔首宫?

巨魄只觉耳边轰隆隆长鸣脑中空白一片,身体一仰竟欲栽进巨浪之中。叱刹剑阵出了,金盘泥胎废了,卜兹凶河怒了,天下乱了,而零九六却没死?

楼澈栽风中大叫着什么,手脚比划,一阵巨浪拍过,消弭了虔首宫中的一切。

其余哪位神说了什么、想了什么不得而知,那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那种四面楚歌的恐惧感,那种粉身碎骨的撕裂感,足不足以把人拖进地狱?

而当在此时,远在西天的恓元君,当有侍官发现他时,他已经死在殿中多时。心窝为万剑搅碎,筋脉尽断,死状凄惨,难以言表。而其时宫殿周围有佛祖的大金赤雕守护,别说是鬼鬼祟祟的杀手,便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再傻也终于想起一件事,披拂那个魔头驻兵河对岸,并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而是在等这个时机。这魔头算准了叱刹剑阵会引起卜兹凶河的巨啸,他在诸神为了疲于奔命之际坐收渔利。

当然,零九六也不会不知道。

他曾踏入虔首宫,为静默已久的宓凝女神掸去尘灰,献上一束白雏菊。

当他完成这场拜祭,看见了内殿静静沉睡的恓元君,或者说,恓元君的金盘泥胎。当他敛起目光之时,他就知道他的计划会如期进行。

世界上没有人破解金盘泥胎的魔咒,但是,那尊金盘泥胎远算不上完美,因为泥胎不易察觉的耳后有一个小小的孔眼。

这本没什么,也不会对这神圣珍贵的莲转之物产生人何况困扰。他不能未卜先知,为了找到破解金盘泥胎的办法,他曾便阅古籍密宗,走遍了六界山河,直至不久前的一次祭奠,让他发现了一枝小小的荆棘的妙用。

表面上再强大的事物都有他的死穴,这个死穴有可能是一粒沙,一线针。

只有巧妙利用敌人的过往或习惯,而非拜求于武力,才能在针锋相对中后发制人。莲转金盘泥胎无懈可击,只是曾被黑荆棘刺穿耳后,便是这一段渺小到令人忽视的过往,令他终于想出了克制恓元君的办法。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设计了这一出真假混淆的戏。他以一个很直接的姿态在葬礼上赤裸裸地威胁恓元君,他知道恓元君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筹码就是连转金盘泥胎,为了彻底铲除自己,恓元君一定会动用莲转金盘泥胎,这个一度令他困扰的神物。

由于对赤逢伯、玄股鬼母、峒元君三人的从未失手,他成功地在众神心中建立了一个恐怖而又强大的形象,恓元君为了一举除去他这个怕人的威胁,以莲转金盘泥胎塑造仙体,并将假仙体置于虔首宫中,伏以叱刹剑阵,期望以假乱真,假戏真做,等待他触碰泥胎后被万剑诛杀。

恓元君最聪明的是,他让假仙体服下梦灵丹,偏偏这一条也是最愚蠢的。当沉睡谷黑荆棘枝刺穿恓元君手指的那一刻,一切早已注定。两个黑荆棘的刺孔一个在金盘泥胎身上,一个在恓元君身上,多么可怕的巧合。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莲转之圣物被至戾之荆棘刺穿,主人泥胎命运转圜脉系一线,虔首宫中的泥胎万箭穿心,远在西天的恓元君亦随之化羽而去。

第二十五章 雪鬼

恓元君,原名延余,字云之,峒惶君钦远之胞兄。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哥哥延余长得难看些,却伶俐些;弟弟钦远漂亮些,却憨厚些。

年轻时,兄弟二人得母举荐到固提真人处拜师学艺,百年艺成,出得师门,弟弟钦远出众的领兵才能为百洞将军所看重,自此进入上清天兵,参军作战。

钦远本想拉哥哥一同进军营,奈何天兵制度森严,难以逾越,只得暗中为哥哥打点铺路。当时的延余见弟弟落得好去处,十分羡慕,想效仿却又不得其法,只能去给东夷介氏的皇子瑜去当书童,草草过活。

那位介瑜皇子资质平平,远不及延余天生仙根,数年来几次飞升上仙不成。东夷氏族长乃是其父,介瑜又是嫡长子,更是对其给予厚望,每每雷劫难过,介瑜遍体鳞伤之余更要忍受其父的痛责,更有甚者连同延余也要一起挨鞭笞。

过年开春,族长便要打发着介瑜外出历练,到翁神什伯大雪山中去寻找传说中的“莲转金盘泥胎”。这物本就只存于上古密宗中罢了,当世又怎在茫茫雪山中寻觅?介瑜心中窝火,故意要证明给父亲看,便一口应了这件差事。

临行之时,族母劝阻无法,本欲族中寻得几名门客陪同,可那些人多不愿去雪山中送死,借故推脱,只有书童延远一人愿往。族母又精挑细选在自己娘家找了一名叫塔娃的勇士,和延远、介瑜三人便踏上了雪山深谷。

延远乃为胸有大志之辈,又一心不肯落了弟弟的威风,这次雪山之行请缨陪护,乃是有所为之,欲以此扬名吐气。可当时年少的他实在低估了绵绵雪峰中隐藏的可怕危险,这一次出行也彻底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

三人冒着凛冽严寒到了毐川垭口,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食物、水、蜡烛、绳索、铁钢铲、辟邪铜镜、桃木剑、黑驴血,所有能想到的都带在身上了,整整四大包的行囊,自以为万无一失。

毐川毐川,听名字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毐”用在人身上即大奸大恶,用在地名则意指穷凶极恶之地。毐川是乡民眼中最可怕的所在,那里酷寒阴森,犹如魍魉地狱,半人高的大蜘蛛夜里磨牙吸血,骷髅骨尸时有出没,乃是一片禁区。

入山那日,白日里天空昏沉沉的,没多久就飘起了雪。老人们大雪之日之日日月冲厄,不宜入山,此时阴盛阳衰,百鬼日行,若是强行入山恐乃不详。

介瑜担心耽误了回程惹来父亲责备,执意强行入山。延远跟在后面也不相信这些民俗怪谈,三人自恃法力在身,决定冒雪入山。

翁神什伯大雪山巍峨宏大,周围群峰屹立,峰头汹涌,远远往来波澜壮阔。

雪峰湿滑,萧风凛冽,瑰丽的冰塔林,透骨如钉的冰漏、冰锋,明暗冰裂隙步步陷阱,冰崩雪崩,险象环生。

延远处处挡在介瑜之前,塔娃护在介瑜身后随行保护,一路惊险,倒也无甚大伤。毐川在翁神什伯大雪山最险的地带,三人历经千难万险,非但没有找到莲转金盘泥胎,反而在层峦叠嶂中迷失方向。

正当绝望之时,远远看见了一路行人——那是一路送亲的队伍,血红一片,飘来尖锐的喜乐,听起来诡异又虚幻。

谁家的闺女在这穷山恶水中出嫁?三个立即意识到来者不善,亮出武器冲了过去,这才看见喜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旁边的轿夫画着煞白的面孔,一团猩红打在脸庞,双眼晦暗,比之死人的眼尚枯黯三分。这时候,旁边的媒婆的脖子扭过来正对三个,像一具木偶的脑袋,发出“咯咯”的惨笑,随即化作一具骷髅。

三人意识到这是见了山中雪鬼了。介瑜当时就吓傻了,没命地往回跑,狂乱之下失足摔入山涧,亏得延远和塔娃舍命相救,这才没长眠雪山。

毐川原是翁神什博大雪山的一段余脉,千百年来腐物的瘴气、雪山的湿气聚集在此地,赶上地势又较为低洼,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至阴凶地。神仙在此修炼诛心断灵,鬼怪在此逗留可招致身灭神散之祸,难怪白日里也会碰见雪鬼。

三人在幽底山洞蜷缩了大半日,介瑜总算醒了过来,塔娃见介瑜一脸苍白,提出先回东夷养伤,延余想到空手而归必定遭人耻笑,自己扬名立万的好梦也会化为泡影,便极力劝阻介瑜继续找下去。

延远能言善辩,不一会儿就说服了本就摇摆不定的介瑜。三人继续踏上旅程,此时天刚蒙蒙亮,东天大团大团云彩镶着五色的金边,霞光飘飘渺渺地遮盖在将出未出的太阳上,整个天空方格排布,犹如女娲补天炼制的五彩石,看上去美极了。

三人乍见天边如此缤纷壮丽之景色,不由得眼前一亮。毐川群山连绵千里,山色暗沉,此刻竟遇上如此奇景,着实意想不到。

只有延余心中隐隐担忧“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的古寓,这一大早的就这么多的彩云,弄不好有雷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他费劲口舌才说服了介瑜继续找金盘泥胎,此刻怎能自己先反悔,不管好赖,只能走下去了。

从西阱乡的山口进入毐川后,先前这一段路是还不算艰难,从伯骚古国荒墟开始一直到大小穹发山,一路上都可依着绥洛河古河道前行,怎地也不至于迷失方向。

只是之后便逐渐进入山腹之地,越往南越靠近翁神什博大雪山,气候逐渐寒冷,时有人熊出没,根本就没有凡人踏足过那里。除了雪鬼,最可怕的是,翁神什博雪山滋生出来的眢子尸会跳下毐川,成群出没,吸人精魄夺人性命。

所谓眢子尸,就是千年不死的干尸。毐川这个地方古时候土壤肥沃、物华天宝,周围遍布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古国。只是翁神什博大雪山从前也不是雪山,只是五百年前不知怎地天谴突降,连绵万里的群山化作冰雪禁地,一夜之间生灵屠灭,连累着脚下的毐川也化成了炼狱一般的地方。

那些国家的国王、子民无一幸免,统统莫名其妙地死了,就连最强盛的青瀛古国消失殆尽,死不瞑目的人更是难辨其数。毐川聚集了千百具怨灵,加上其地地势低洼,天然避阳滋阴,这才变成了今日这大凶大煞之地。当地乡人管那些怨灵叫眢子尸,僵而不死,摄魂攫魄,可怕极了。

第二十六章 眢子尸

早霞渐渐褪去,云彩背后却没有金光灿灿的太阳,相反天色变得更加阴郁低沉了。

毐川凶险莫测,延余等人虽是仙法在身,却也不敢贸然消耗体力飞行,只得潜行在山脚之下。连绵的黑山在雾气昭昭中像一条条凝固的巨蟒,稍一动弹身子便会把众人压得粉身碎骨。

尖锐凸起的岩石被斧劈成直愣愣的形状,怪石嶙峋,化作鬼脸正对着众人诡异地笑。脚下的土地时软时硬,时而出现冒着泡的沼泽,令人防不胜防。

一路无事。几人各怀心事,又默然赶了大半天路,终于到了地图上所说的伯骚古城。那绥洛河早已断流,河床深下冻土两尺,倒还依稀可辨。

只是周围却哪还有半分伯骚城的影子?零星几堵破败的城壁,斑斑驳驳,半截埋在冻土。黑色的天空下低低地压下来,显得废墟尤其苍凉,根本难以想象这里也曾经是繁华一时的古城。

介瑜叹道:“以前听老人念叨,这伯骚国以前也算是毐川四十二国中的强国了,国民最多时可有一万之数,城都也算是气派雄伟的了。只是五百年前的那场灾难的降临,加上毐川中毒风毒雨日夜侵蚀,再坚固的石头也要被夷为平地了。”

三人便在这破壁中各自小憩,打坐调息,却又要时刻保持警惕,难保这黑洞洞的山坳中突然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按地图所说,过了伯骚国,前面就正式进入毐川了。再往前走,便时有眢子尸出没。那东西原是最为凶残剽悍的,口中淌着紫绿的酸水。人要是被那东西咬到,三天之内筋骨一点一点腐烂,最后化作一具骷髅。

三人各自调息,忽觉身前的石丛中窸窣作响,那声音尖锐刺耳,颇像是利爪挠地的声音。众人想起眢子尸的传闻,不由得心头一凛,全身戒备。不想那窸窣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还伴随着某种野兽的低低的闷吼。

延远喘了粗气,道:“别怕。不是眢子尸。”

塔娃提着一柄长刀走上前去,破开灌木丛,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立在其中,浑身炸毛,前蹄前伸,后蹄微弯,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眼凛凛盯着众人。见塔娃赫然出现,那狐狸突起一蹿,径直扑到塔娃脸上,尖爪抱着后者面部就是一顿撕咬。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塔娃虽有准备,却也始料未及,抓起手中的长刀就像狐狸软绒绒的后背砍去。

三人俱是大惊,楼澈冲上前去大叫道:“住手!别伤害!”

说这话之时已然晚了。塔娃何等腕力,长刀聚灵更是锋利无比,手起刀落间已把那白狐掇了十几道血淋淋的口子。那白狐甚是凶悍,齿痕如锯,呈锋利的倒三角状,身子几乎断为两截仍死死咬着塔娃的脸不松口。

介瑜连忙冲上前冲那白狐身上撒了一把迷魂散,那白狐嘤唔一声,跌在地上,软塌塌地一动不动了。

巨魄摸摸自己脸上的血口,啐了一口唾。介瑜捧起白狐的被撕扯出来的心脏,一片惋惜,“你也真是鲁莽!我曾在古书上读过,雪山白狐乃是莲转金盘泥胎的守护神兽,是真神的恩赐。我们此行就是为了莲转金盘泥胎,这么轻易地把白狐给杀了,怕是要遭报的。”说着,声泪俱下,剜开一抔黑土,把体温尚热的埋了。

延远本有机会救下白狐,可他之前对此事一无所知,也就放任塔娃拔刀了。此时默然摇摇头,道:“我早年听闻毐川的狐狸通灵,以纯色为吉为尊,这狐狸通体不带一点杂毛,眼睛又亮得怕人,倘若假以时日修炼,怕是就要成精了。莲转金盘泥胎的传闻我倒是不懂,但只知狐族极是记仇,毐川的狐狸被这穷三恶水豢养,更是浑身的邪气。只怕伤了这一只狐狸,其他的畜生偏要循着味道源源不断地找上来。”

犹在怔忡的二人听闻他这一番话方才如梦初醒。塔娃一拍脑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悔。要是血腥味把眢子尸吸引过来,那可当真是棘手。

这时忽然一阵东西换向的怪风吹过,加之天边阴郁的夜色,人人均感浑身刺骨寒凉。

介瑜看了看脚下慢慢消失的血迹,道:“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避免狐狸血的气味沾到身上。塔娃,你快点用雪把白狐埋起来,那柄长刀也不要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塔娃知事态紧急,不由分说脱了外衣,又挖了个坑把沾血的长刀埋了。这一系列动作还没做完,黑漆般的矮山背后就传来一阵瘆人的磨牙声,还有咯咯的怪笑。一阵阴风在白狐死的位置打旋,不到片刻,三人均感到空气中一股巨大的潮腐湿臭味,腥腥然闻之欲呕。

延远心中只觉百蚁挠心,这该死的东西竟然这么快就闻着味赶来了!

当下也来不及细想,挥手疾祭出一道火来,挡在矮山之前,低吼道:“快走!”

冻土下冒出密密麻麻的土包,速度快得惊人。雪峰中一阵骚动,各色怪鸟扑棱着翅膀,山陵里的兔子、白狼东南西北地乱窜。各人不敢怠慢,各自展开功法御剑而行,背过矮山向反方向飞去。

那蠕动的东西密不透风,脚力又惊人,从四面八方拱上来,不到片刻几人被“咯咯”“蹭蹭”的怪声包围。延远所祭的火墙稍起作用,阻挡了矮山背后的攻势。

塔娃被一截横飞的树干撞到了脸,大吼道:“他妈的,这什么东西啊,蛆虫成了精吗!”

延远强忍耳边呼啦作响的风声,叫道:“快放火,这东西怕火。”

说着在空中急速飞转,腾出手再祭出一道火墙来,只见一黑黢黢的东西从地底直跳了上来,咧着黑紫狰狞的大口,径直扑了过来。

那东西乃是个人形,没有皮肉,没有面庞,指甲又长又弯,却有半只手臂那么长,黑洞洞的瞳孔里射出灼人的绿光,正是毐川中最可怕的存在——眢子尸。

介瑜祭出随身法器庆鸿剑来,缠满了熊熊业火,对着那东西头颅就是一扫。那眢子尸凶悍无比,头颅骨碌碌地落地仍自狂舞,断裂的颈部咕噜噜地冒出紫黑色粘稠酱泡来,立时发出恶臭。

三人的境况同是糟糕无比。塔娃少说得被两三百只红毛眢子尸围攻,他手上沾的白狐血最多,手持仙斧全力抵挡,却还是落了下风。那些眢子尸叽叽哇哇,发出夜猫子般般怵人的怪叫,好像疯了般要将人吞没。

几人接连不断地祭火彻底激怒了群尸。只见那些东西酱紫色的干皮上密密麻麻地长了一层红毛,青白的獠牙也呲了出来。数百只红毛尸双臂同振,伸出数千根锋利的爪刺朝几人扑过来。

小小的山坳中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四面八方的逃路都被潮水般的眢子尸堵死了。延远喊道:“遭了!眢子尸发狂了!不要碰那些红毛,那些红毛都有尸毒!”

他正欲施展“一剑化千”杀出重围,忽听介瑜撕心离肺地喊道:“塔娃!”

第二十七章 渡一池青花

只见塔娃为群尸所缚,胳膊、大腿、脚掌都被上千双绛紫色的枯手缠住,渗出墨黑色的血水,其人更是形同枯槁,一时间便要被群尸淹没。

延远大吼道:“你奶奶的!”

拿着手里早已磨钝的神器就冲了过去。群尸更加兴奋,怪叫如沸,弹跳不止,片刻之间延远手中的那把兵刃就如蝴蝶一样飞在半空中。便在此时,一只眢子尸咬上了塔娃左臂,紧接着两只、五只、七只也啃了上来。

尸群发出犹如婴儿啼哭一般凄绝的尖叫,恐怖至极,顷刻间吞没了活生生的塔娃。

介瑜见同伴遇险,心情大起大伏,章法再也不能严谨,虎口一痛,手中的刀刃便飞了出去。这一耽搁,两三只眢子尸恶狠狠的爪子已经悬在介瑜脑袋上,眼见便是破脑之祸。

延余此时左支右绌,情急之下掏出了把狼牙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抛了过去。这一下力道本就不大,群尸只是稍稍耽搁,便又重新拱了过来。

他们原知眢子尸凶悍,却未想到凶悍如斯,上清界的仙法于这些东西便如石如大海,根本难以发挥作用。延远叫道:“殿下别恋战,先走再说!”

延余之前几番祭出的火墙已经杀出了一条血路,几人被群尸层层围攻,脱身的机会转瞬即逝。

介瑜却充耳不闻,手起刀落又斩了几只眢子尸,杀红了眼,浓酱的毒液几番冲溅过来,滋滋啦啦地灼得生疼。

此时眢子尸干皮上的红毛硬如钢刺,便如一只只巨大的刺猬,随便甩下一根来直可毙人死命。

再这么耗下去两人都要交代在这里,延余挺身入尸群之中,冒死将已近癫狂的楼澈。群尸怎就此摆休,一个狂舞扭动着猩红的身子,犹如一团龙卷风一般涌了过来。

延余走在后面,被死死地拽住了右脚。此时抱住介瑜的双臂已然不稳,脚下撕扯的力道却排山倒海地吞噬着一切。他心中一凉,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剩下须臾的一瞬间了。

便在这一瞬间,他下意识地用双手破开脚上的桎梏。绝知眢子尸浑身上下都是尸毒,碰之必死无疑,但在这电火惊石的一刹那,心跳都停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可两相接触之时,本应肉烂骨断的延余却出奇地毫发无损,汹涌哀嚎的群尸却犹如滚油煎烙,扭曲佝偻到极点,旋即沸作一缕烟。

此时介瑜也是惊愕不已,一具干尸竟这般化作了一团灰烬,而延余的手指全无损伤。小小的书童竟有如此神力?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能把眢子尸焚为灰烬?

延余惊喜之余更是目瞪口呆。后来又有几只眢子尸冲撞在她手背上,却毫发无伤,仿佛这强力的火烧之力一瞬间又消失了。

群尸发出夜猫子啼哭一般的怪叫,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那恐怖凄厉的声音响彻山谷,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便在这一耽搁,二人已冲出重围拼了命地往外跑,也不敢回头,更不敢想今后的命运,只是一个劲儿狂奔。也不知过了多久,延余感到自己的双腿已无丝毫知觉,这才直挺挺地停下来。

耳边群尸的嚎叫声减小,二人暂时安全了。只是毐川地势本就崎岖复杂,加上这一通没头没脑的狂奔,浑然已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了。二人面面相觑,盯着脚下发白的地皮和光秃秃的矮山发呆。

此番进毐川来一直行路不顺,这一回又是被干尸搞得险些丧命,而且刚才的一番逃路,把随身携带的武器、食物、水都丢失了,还损失了一个同伴,孑然一身,别提多么狼狈泄气。

漫漫凶煞毐川,不知还有多少汹涌莫测的暗流等待着他们?介瑜埋头给死去的塔娃立了个衣冠冢,眼泪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延远见他悲伤却也话可说,默默蹲在坟前发愣。

介瑜哭罢,见延远为了救自己落下满身伤痕,鼻尖又是一软,道:“你是我的兄弟,如今几次为了救我险些丢了性命。我介瑜发誓,今后若真能找到莲转金盘泥胎,我必让渡一半于你。若违此言,叫我死于草木之间。”

延远见他说得动情,也是死里逃生的激动,当即也道:“殿下如此折煞,叫属下情何以堪。今后属下只忠于您一人,宁死不为损君之事,若有反悔,必受万剑戳心之苦。”

此二人不知不觉间已动了生死大咒,一语成谶,他们不知,唇间飘出的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日后将会一一实现。

正当浑浑噩噩之中,冰洞中忽见一蝴蝶,纯蓝色的双翅,微微翕动的触角,与身后白灿灿的雪峰相映成趣,甚为美丽。

延余受到之前的一番惊吓,顿时警觉起来,保不齐这美丽的生物又是什么要命的存在。

介瑜却轻轻制止道:“这是蓝佛魔蝶,也叫忏悔蓝蝶,从前我到青瀛去,那里虽处雪山深处,却有成群结队的蓝蝶。这蝴蝶无害的——”说着那只蓝蝶轻轻落在他的指尖上,蓝白幻灭,竟不似人世之物。

延余听得蝴蝶无害也便宽心。那蓝蝶在介瑜指尖停留片刻,便翩然而飞,在半空中徘徊反侧,似有留恋之物。

介瑜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眼下山穷水尽,不如就跟着这只蓝蝶,总也好过没头没脑地乱撞。

延余当即反对,介瑜摇头道:“你不晓得。有忏悔蓝蝶的地方,就不会有群尸。蓝色蝴蝶是雪山的精灵,是天堂的使者,地狱的恶魔是不敢轻易靠近的。”

延余拗不过,只得半信半疑地跟着去了。那蓝蝶徐徐而飞,时在盘旋,好似有意给二人指路一般。

二人追随蝴蝶穿梭雪山密道、寒岭栈道,躲避风霜雨雪,上天入谷,不一会儿眼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浓云黑雾散尽,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横挂当空,天色湛蓝,掬天洗脸,银峰连绵,一派吉祥好风光。

介瑜赞道:“此蝶果真是神蝶,带我回归东夷,定要为此蝶建一庙宇,让它生生世世受人香火!”

延余笑道:“那么麻烦干什么?依我看,不如将蝴蝶捉了吸干灵气,再带回去作药引,说什么……”

还未等他话说完,介瑜当即大怒,劈头盖脸地数落了延余一同。延余自是不敢跟主子犟嘴,心中却不觉这小小的蝴蝶有什么了不得。

蓝蝶恍若有灵,听闻二人这般言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后来竟消失在蓝天之中。

介瑜唠唠叨叨对延余责备不已,延余心中恼烦,正想找个什么借口岔开话题,忽见脚下山谷中漫透七彩光芒,圆润柔和,便道:“殿下您看,山谷中那是什么?”

二人小心翼翼地攀岩下谷,但见那七彩光芒不断变换,如雾如绡,映在人身上暖丝丝的,舒服极了。

二人双脚落地,循着光芒一路找去,但见一片蓝光粼粼的冰湖,湖上浮着数十株将开还闭的青莲。湖心金光熠熠,有一巨莲莲瓣七彩,含苞将放,苞心坐了个泥色小孩儿。

二人都认得,这正是费劲千辛万苦所要寻找的莲转金盘泥胎。介瑜大喜过望,一下对父亲有了交代,不禁精神抖擞,一时片刻便要摘了莲去。

延余拦道:“殿下且住。你看莲外黑黢黢的是什么?”介瑜这才注意,那尊金盘泥胎外围包裹了一层细细的黑色荆棘,阳光斜射下泛着蓝锋,随金盘泥胎同根而生,难以拔除。

介瑜为了寻找金盘泥胎呕心沥血,到此焉能为小小的荆棘功亏一篑,便强行施法,二人合力灌注灵力,连同金盘泥胎连同黑荆棘一同拔了下来。

荆棘盘根错节,刺硬根深,扎破莲苞,竟刺入了小泥人的耳后。白璧微瑕,介瑜惋惜不已,不过想到神物虽好自己也只是用来交差也便释然。

第二十八章 雇主降临

介瑜收了金盘泥胎欢欢喜喜地回归东夷,浑然忘了自己曾答应分一半金盘泥胎给延余的承诺。

回到东夷之后,族长、族母皆是又惊又喜,认为从前错怪了儿子,立即封介瑜为储君,权力加身,仙籍更名,荣耀至极。

介瑜诉说雪山经历之时,只是夸赞自己的丰功伟绩,对延余所做的一切直只字不提,生怕其夺了自己半点光辉。延余只是一介卑微书童,只得退避角落,还不如死了的塔娃受人歌颂。

毐川之行九死一生,自己除了落得一身伤痕,什么也没有得到,还是那个活在介瑜影子里的小书童。

他对介瑜答应分一半金盘泥胎的承诺耿耿于怀,可是金盘泥胎早就被族长收归族中,成了护法灵物,任何人不得亵渎。

介瑜真的为雪山中的忏悔蓝蝶建了一座贡庙,引得天下诸仙争相拜祭,取名曰“虔首宫”。

延余见一只蝴蝶也比过自己,灰心丧气,又是愤愤不平,加之在雪山落下的重伤,回到东夷数日便一病不起。

他的弟弟钦远当时已是小有名望的战神,听闻哥哥重病的消息,连夜赶过来看望于他。兄弟二人一个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神,一个是病恹恹可怜兮兮的书童,何等的天差地别,差距难以令人接受。

病好之后,延余见再在东夷待下去也是无望,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临行前介瑜依依不舍,叫他有什么困难就来东夷找他,他必尽力相助。

不过这一番热血沸腾的承诺在延余眼中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所有的承诺都像是那尊金盘泥胎一般镜花水月。

延余离开东夷后,转投赤逢伯门下。他本身伶俐,又愿意苦练仙术,颇得赤逢伯的喜爱。又过了许多年,师徒二人无话不谈,各自的心事也就表露出来。

金盘泥胎成为延余一块郁结难解的心病,赤逢伯听了表示愿意为徒儿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赤逢伯正在秘密进行着一个计划,这个计划首先便要以对东夷的杀戮为始。延余拉自己的弟弟一起加入这个无本买卖,没过几个月,便传来了介瑜暴毙的消息。

介瑜临死前延余曾见过他一面,当时介瑜奄奄一息,对他说:“我此生无憾,只是有一事耿耿于怀。”

延余心跳骤停,以为他要说金盘泥胎的事,不想他道:“我病由我,怪不得旁人。只是一直在我身边照顾的青瀛女官因我受了连累,你我兄弟一场,望你帮我替她洗刷冤屈,如此,九泉之下我也可瞑目。”

延余只觉一桶雪水迎头浇来,介瑜竟至死也不提金盘泥胎的那个承诺。失落过后,只恨得牙根痒痒。那女官名叫小柒,就是青瀛公主的一位婢女,这次被指来照顾重病的介瑜。

延余心火难消,虽与这位女官素不相识,却逆介瑜遗愿而行,为这位女官平添了不少屈辱,致使她最终命丧青瀛噩巅。

赤逢伯的屠戮计划依旧进行着,只是对象换成了青瀛。青瀛是介瑜母亲的娘家,介瑜一死,族母也备受族人冷落,苟且偷活。

东夷落败,赤逢伯收了金盘泥胎,并将它亲自赐予了延余。当那金光灿灿的神物落于他手中的那一刻,他忽然恨自己没有早点行动。

收了金盘泥胎,延余便死心塌地地跟着赤逢伯身后,为他扫清一切障碍。青瀛不比东夷,数万年基业,盘根错节,要想彻底铲除谈何容易,除了人谋,或许还需要一点点运势,一点点天助。

而飞升上神之路同样痛苦,唯有立下大功,才能得到世人羡慕的恓惶君之位。当时弟弟扫荡冥荒立有战功已被封为峒惶君,局势已不容他再犹豫了。

于是他看中了青瀛守护女神宓凝,并暗中以金盘泥胎之神力刺杀于她,终于获得了恓惶君之宝座。后来青瀛在于披拂的大战中溃不成军,与宓凝之死密不可分。

昔日艳羡的渴望的都被自己踩在脚下,这种美好而奇妙的感觉令他上瘾。摸爬滚打这数万年他一直没遇上什么大坎儿,日子平顺得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发过什么誓。

赤逢伯被割喉于蓝颠湖,他就隐约感到事情不对。后来弟弟钦远莫名被杀,自己又在葬礼上受到第十三位吊唁者的字条,他终于知道有什么人回来了。他自以为莲转金盘泥胎天衣无缝,殊不知当年泥人耳后的小孔要了自己的命。

不知他临死前眼角的浊泪中,是否还倒映着从前与介瑜在雪山中的点点滴滴?还是那一尊永远迷离、永远可望不可得的莲转金盘泥胎?

风色霍霍,潮雾翻滚,凶河浪起,大雨将至。

和妶平日里心思沉稳,此等灾难之下却也慌了阵脚。一恍惚间,只觉腰间被一强而柔的力道牵带,双脚离地,绕过重重乱剑,飞上天空。正是沉粼反应迅捷,救了她一命。

和妶一阵感激,却也知道此刻不是感激的时候。

滚滚乌云中蓦地一声惊雷,电光闪闪,“哐啷啷”地振聋发聩,响遏云霄,像极了灾厄前夕的吞山沃日的天谴。九天化劫,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始料未及,雇主披拂终于要来了。

白浪滔天,和妶顾不得也看不见其他人都怎么样了,只是攥紧沉粼的双手,怀中抱着那双木剑。沉粼抬起头来,凝神仰望着天边隐隐泛起的一抹暗红,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蓦地,一个火红的东西射过来,“嗖”的一声,事出不意,那东西又短又疾,还缠着业火,和、沉二人来不及反应。只觉“唰——”一阵火辣辣的热浪贴脸而过,爆出紧促的尖鸣。

二人难敌热浪冲击,挣扎地张开眼睛,眼见众神间许多人的脸瞬间面目全非,火红之物所到之处,人皆鲜血狂喷,双眼、鼻子、额头、两颊燃烧着猎猎魔火,坠入恶浪之中,粉身碎骨。

沉粼一个转身,将和妶护在身后,瞬间他背后就被燎了一层泡。

和妶一时惊得忘记呼吸,伤残的天兵们口中痛苦嚎叫,俱是包裹一身紫腾腾的戾气,容不得半个人靠近。

楼澈搀着大受打击的巨魄,不顾烈火焚烧之苦,祭出一道厚厚的结界,暴跳如雷道:“来者何人!给我滚出来!”

魔火渐渐蔓延,结界外,十余名玄黄衣人从四面八方飞涌上来,将结界团团包围。每个玄黄人手中都拿着一根火淋淋的短刺,张狂地左右摇摆,一瞬间的功夫,牢固的结界已经多了十几个火窟窿,漆黑的夜晚亮如白昼。

和妶急欲催动体内真气,不想沉粼忽地吐出一口浓血,身体摇摇欲坠,倚在和妶身上,虚弱至极。

三足乌巨大的翅膀扇动,强大煞气迎头冲撞地面,楼澈受煞气笼罩躲闪不及,刚刚巧巧被一横飞过来的天兵砸中右腿,登时疼的快晕过去,再无丝毫招架的力气。

这时天空惊现一火红三足乌,长嘶一声,收起翅膀,迎头扎向地面。在半空中团成一个球,越转越快,只听“嘭”的一声,竟变出四个素衣长袍的女子来。

那四位女子分落四方,垂着眸,青莲出水般绝丽容色,默念经文,施法护法。

随即众人眼睛忽被一道强光刺痛,随着而来的人身着火焰金纹长袍,一袭猩红的曳地长发,狭眼微阖,眼底染着暗红的孽火。衣带猎猎,凌空驾临在和妶身前不足三尺之地。

四名女子齐声道:“雇主。”

来人睥睨了跌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楼澈,唇边一抹蛊惑人心的笑。

“小娃娃,你爹娘呢?”来人声音低哑,犹如魔鬼的沉吟。

楼澈盯着眼前玄紫金云纹的长靴离自己越来越近,额角突突地狂跳,手指慢慢收紧。

那四名清丽的女子应声将他团团围住,丝毫招架不得。他心乱如麻,恍然间忘记了疼痛,甚至忘记了呼吸。他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却痛恨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披拂。他还有另外一个更恐怖的名字,那就是——雇主——魔鬼的雇佣!

第二十九章 疑心

漫天洪流中,虔首宫的女神像被冲了出来。

他手中业火攒动,正要给那个叫和妶的女人致命一击,恍然间看见了女神像那一张隽永的面庞。

虽然那只是一尊石像。

他忘记了动手。

……

上清界,朝安宫。

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卧榻之上躺着一个羸弱不堪的少年,发丝散乱,双唇血色尽褪,掀着触目惊心的裂缝。他或许没有完全陷入昏迷,时不时痴言呓语一句,紧锁的眉峰彰显着还未消退的惊悸和恐惧。

“不要啊,不要过来……”少年嘴里吐出残破的气音。

一个蓄着长须的老者坐在他的面前,闭目凝思,一只手搭在少年苍白的手腕上,一言不发。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脸色沉沉,长叹了一口气。老者把少年裸露的手腕放回锦被中,轻轻走了出去。待完全掩好房门,他回过头来,面对阶下急不可耐的各位仙神。

众神面露期待之色,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人气宇轩昂,长眉入鬓,冷硬的嘴角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但他仍要保持自己庄重的气质,缓缓道:“药神,吾儿如何?”

“陛下稍安,殿下无甚大碍。此番魔火攻心,丢了一千年的道行,又受了多番惊吓,只怕十日之内法力全失。还需细心调养才是啊。”

“还好,还好。”有几个女仙听见药神这般解释,如释重负地哭出声来。几个男仙捶足顿胸,一脸羞愧悔恨之态。

“大殿下自幼身体康健,底子是极好的。魔气入体,还需一真气醇正之人为其输功引力,以除尽体内污秽之气。若非如此,恐怕以后修为不纯。”

“本座会安排好的。药神所见,吾儿究竟是被何物所伤?上清诸神各有所长,本座也好对症下药。”

“嗯……陛下还未亲自近过大殿下的身,是以有此一问。只要陛下稍探殿下脉象,便知殿下正是被那——依老臣愚见,正是被溷鼎之力所伤!”

众仙早有此猜测,心照不宣,此刻由药神亲口提出来,俱是一阵后怕。要知道——溷鼎之力毁天灭地,几百年前,正是这种力量给六界带来了一场浩劫。众仙不由得冷汗涔涔。

受伤的这少年正是楼澈。他被雇主披拂直直打上上清界,遍体鳞伤地落在南天门之口,身边还有浑身的衣物褴褛、狼狈不堪的司法神巨魄。

南天门守卫的兵士发现了他们,迅速上报给天帝,找来了回天圣手药神,这才捡回一条命。

楼澈是上清界的储君,天帝地藏最看重的一个子嗣,自小悉心培养,众心捧月般地呵护着,从没受过如此严重的伤。这次的事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不小的考验。

除巨魄侥幸逃出生天外,其他人俱是生死未卜。原是红字小队成员协助恓元君在虔首宫设伏,引发叱咤剑阵,意图使零九六毙命于当场。

不想一着不慎反被零九六设计,卜兹凶河大爆发,全部天兵命丧当场,恓元君延余亦如期毙命于西天,万剑戳心。

此间一行人还遇见了雇主披拂——那个真正的恶魔,他弹指一挥间杀了所有随行天兵天将,大殿下楼澈被他羞辱一番后打回上清。

零九六这个名字早已名震上清。原本莲转金盘泥胎无懈可击,却不知为何被人破了,连同恓元君的命也一起丢了。

雄赳赳气昂昂的上清天兵一败涂地,剩太子一人被烧毁了衣物踢回来,这对于一言九鼎的上清界来说是何等的羞辱?地藏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儿子,芒刺在背,只觉得脸被打了个耳光一般火辣辣地疼。

几个女仙哭哭啼啼地抱在一团,余下众仙窃窃私语,指责披拂凶残不仁。

天帝地藏心中烦恼:“太子没事,你们都退下吧。药神留下,继续照顾太子。”

众神一脸沉郁,见天帝已发了话,只得各自领命退下,不一会儿走得干干净净。地藏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瞥见一人仍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你怎么不走?”地藏冷瞥了一眼那人。

但见那人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刚毅的面庞上已经生了些许皱纹,但仍挡不住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六合上下无论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君上”,他便是缅巫族长老太阴。

“陛下还需要臣,故臣留了下来。”

“哦?”地藏一挑眉,“仙师这是什么意思?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挽救的余地?”

“陛下心知肚明,那魔头像就是偶然间碰见了大殿下,不像是有什么预谋。他虽猖狂,到底是对上清界有所忌惮,终究不敢对太子殿下下重手。”太**。

地藏有些愠怒:“仙师是觉得今日还不够颜面扫地吗?仙师非要那魔头上天来逼宫吗?”

“楼澈是陛下长子,此番骤然受伤,陛下一时关心乃是常理。只是关心之余,许多事情还须早做打算才好。”

“本座知道。披拂的事倒可以缓一缓,可那件事——却是刻不容缓。”

“陛下,您在怀疑什么?如果您在怀疑那件事,依臣之见,绝无可能。当年的一切都没毁尸灭迹,连一根头发都被仔仔细细地清理了,几百年过去了,更不可能凭空出现。”太阴话语中坚定不移。

地藏双眼眯成一条缝,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话虽如此,本座还是不能放心。披拂那个魔头再可怕,终究是明处的威胁,而暗流里蛰伏的人,所谓的零九六,才是我们最难防御的。本座绝不想在最后功败垂成。”

太**:“陛下多虑了。您难道忘了我们手中的筹码了吗?只要找到那个转世的女孩,我们便可提取到至纯的曜原光,到时候遂古曜气也是唾手可得的。就算有人追究起来那件事,我们手中拥有强大无两的遂古曜气,试问六合之内谁又能颠覆遂古曜气的上古之力?”

地藏道:“想找到那个女孩谈何容易?说不定早就灰飞烟灭了。这回悬孤鬼母惹出的这些事端,说不定也是为了遂古曜气,冥荒脱不了干系。”

太**:“焚主乃是陛下胞弟,陛下总是要顾及的。况且那悬孤鬼母终究和老僵王有几分干系,如今她已魂飞魄散,陛下大可不必追究。”

地藏捏捏额角:“你还不知玄股鬼母一事的内幕吧?那玄股鬼母,瞒着上清擅自救了峒元君,还望向用炼鬼救活他。途中果然出了岔子,反被零九六所杀。”

太阴思忖良久才捋顺事情的全部,“井阑印虽是极恶之物,却也不足以引起披拂的注意。一定是那个魔头意识到了什么,这才到虔首宫来闹事。”

地藏道:“很大可能。以披拂的性情,他必不肯在这种小事上花心思。你不觉得,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吗?赤逢伯被害、昊仓衔叶,延远兄弟被杀,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分散,但全是冲着我们上清界来的。”

太阴摇摇头道:“陛下,臣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就算是这些事乃是一人所为,也都是巧合罢了。当年是一寸一寸地灭迹的,确没留下任何后患。当今六界各个势力蠢蠢欲动,谁不觊觎上清界这块宝地?一时闹事也是有的,一定杀之除之也就算了。”

地藏面色稍有释然,道:“你说的没错,是本座多虑了。”

交代完这一切后,地藏转过身来,推开了儿子的寝殿,毕竟,儿子也是筹码的一部分……

第三十章 乌图长老

经此一役,红字小队成员大受打击,支离破碎,天后娘娘也大为失落。刚巧此时鲛人族那位醒复公主元气复原,愿往上清擒贼,天后娘娘便想着找几位厉害的角色加入红字小队,也好早日了结此事。

楼澈差人下界寻找生死未卜的和妶,他的亲信走遍了冥荒大地也没有结果。在楼澈的一再命令下,又走访魔界、凡间,终于在一家小客栈里找到了人。客栈的老板说店里住着一个姑娘,身边还有一个精神不大好的男子,二人才刚刚入住不久。

一得到消息,楼澈即刻命人将二人接回上清。此间颇经历了一番波折,和妶面庞消瘦,双眼泛红,再回上清恍如隔世。

和妶本想向天后辞了捉拿零九六的任务,只是沉粼养伤尚要依仗上清药神,此事便耽搁下来。天后娘娘为了挽留和妶,特意恩准沉粼以散仙的身份加入红字小队,此后跟随小队一起查探零九六一案。

又过了大半个月,各人的伤基本上好了,红字小队的五名成员才得以齐聚一堂,探讨得失。诸仙在与零九六的交手中屡屡落败,席间灰心丧气,气氛一片死沉。

正当无语间,二层阁楼之上远眺见一女,身着黄绿衣衫,手持一白绢扇,长发曳动,巧笑嫣然,正往阁楼这边走来。

众仙眼前一亮,那黄杉女子走上阁楼,眉眼弯弯,脸廓柔和,一头如黑绢般的长发。

黄衣女子行了个礼,朗声道:“南海鲛人族帝姬醒复,拜见诸位仙上。巨魄神尊、楼澈殿下,在下有礼了。玹璟君、和妶姑娘,多多指教。”说罢顿了一顿,看向沉粼,“这位仙上,恕小仙有眼无珠,却是不识。”

众仙猛见一个如此干净伶俐的小姑娘,俱是心扉打开,又见这姑娘亲和易近,不禁嘴角都是会心一笑。

沉粼起身还礼:“在下竹华居士沉粼,乍到上清,难免姑娘不识。”

和妶不禁暗笑,竹华居士这个胡诌的诨号不知他是从哪想的,竟然还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醒复眼光灿灿,诸仙一一起身还礼,待到和妶时,醒复若有所思:“这位仙子,小仙好像在哪见过。”

和妶淡淡一笑,“你我何曾见过呢?姑娘怕是认错了。”

醒复正待入席,有小厮在巨魄耳畔低语,巨魄随即色变,交代一句,匆匆而去。

和妶等人察觉事情不对,亦随之来到前厅。这才见殿外黑压压地站了不下百号身着黑袍、头戴兜帽的人,来势汹汹。沉粼道:“别担心。均已卸甲除刀,似乎并无恶意。”

和妶一恍惚,这般打扮的人她原在法师塔中见过一次,乃是涂雅氏的族人。涂雅氏一向幽居冥荒,与上清更是井水不犯河水,此番大举而来,不知所谓何事。

沉粼低声道:“这些人腰系白带,乃是为人守丧。怕不是与恓元君有些亲缘。”

巨魄大步跨入殿中,只见一头戴兜帽的头领浑身一颤,缓缓摘下兜帽,竟是恓元君手下的泓一。

此时的他已不复前几日神采焕然,骨骼消瘦,面庞胡茬遍生,连同鹰目般的双眼中俱是坚硬的棱角。

巨魄沉声道:“原来是泓一仙上,几日别来无恙。”

一旁的侍官道:“我家主人又要事和君上详谈,请非红字小队成员回避。”

巨魄单手一挥,片刻间原本拥挤的大殿走了几百号人,殿中只剩巨魄、泓一、玹璟、和妶、沉粼、醒复寥寥六人,还有一位始终带着兜帽的神秘老者。

自恓元君死在了西天,泓一一直怪罪上清办事不利,甚至一度怀疑所谓的红字小队就是零九六的同党,双方也就结下了隔阂。

巨魄缓缓为自己倒了杯茶,“一别数日,泓一仙上已是涂雅氏的领头人物,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泓一未曾理会他的嘲讽之意,道:“君上死后,我以涂雅氏大世子之名接手了涂雅氏一族,成为新一任的恩主。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和上清周雅氏联盟,零九六与我的血海深仇,我誓要他血债血偿。”

巨魄道:“恓元君之死,上清无不痛心疾首。只是涂雅氏一向门户甚高,前几日还出了个涂雅拟芜那般的人物,若与阁下结盟,不知恩主诚意在哪里?”

泓一音调阴森至极:“诚意?上清三番两次地为零九六所挑衅而视而不见,莫不是跟凶手有什么亲缘?这杀君之仇上清愿意忍,泓一一人也誓必与凶手争个高低。”

巨魄脸色一沉,“啪”地一声拍案道:“上清还没沦落到任尔撒野的地方,尔等出门不送!”

泓一嘴一撇便要起身,玹璟劝阻道:“泓一君莫要急躁。大家的敌人都是零九六,又何必闹此内讧,白生干戈呢?能得涂雅氏的帮助自是极好的,否则单打独斗,又算得了什么英雄?”

泓一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上清诸神不过是尸位素餐,我涂雅氏自不会强求诸位联盟。泱泱诸神,我泓一只看中一人,此次前来,也只向上清借这一人足矣,照可将那零九六碎尸万段。”

说着将目光定定看向看向一旁静坐的沉粼,道:“他。”

沉粼猛地被提及倒也不见如何惊讶,倒是和妶有些慌乱,只听沉粼淡淡道:“蒙泓一族长抬爱,我本不是上清的人,去留自然也由不得上清做主。只是,你不要再好好想想吗?”

和妶见沉粼并不受抬举,也不知他心中所想,也就不便插话。

巨魄脸上阴沉得可怕,见泓一一时无语,楼澈道:“上神方才说要与上清联盟,不妨坐下细说。”

泓一脸色稍有缓和,从袖中掏出一紫叶黄花的一穗长花,道:“此乃零陵香,涂雅氏家族图腾。本族背负血海深仇,与上清的联盟,本族真心实意,现将请出零陵香,若怀异心,那便是亵渎了祖宗,家族逐之。”

众仙见泓一将家族圣物都请了出来,也便知道这泓一是恨毒了零九六,铁了心了要与上清结盟,报此大仇。

巨魄道:“既然如此,泓一君将零陵香收了吧,上清已然知晓涂雅氏的诚意,也愿意与君结盟,共谋大事。”

玹璟道:“只是对付零九六非必普通凶徒,我们已与他两度交手,每次都设计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却都被对方轻易看清其中弱点,两次都落了下风。对付零九六一事,切不可鲁莽行事,还需从长计议才好啊。”

和妶见泓一身旁一人始终默默站立,插口道:“泓一君身旁这位是?”

泓一一字一眼道:“他,就是对付零九六的利器。”

说着命身后那人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眼眸中却带着深海一般的蓝紫色。泓一道:“这位是本族的乌图长老。已闭关十余年,也是涂雅氏最大的诚意。”

乌图长老缓缓启唇:“列位,在下涂雅乌图。”

第三十一章 罪契

远在巨蟒披拂未出世之前,涂雅氏对神秘的未来充满了渴慕,人世的卜算已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追求高度精准的预知未来的能力。完成对雪山、沙漠、深山的探索,一代又一代的涂雅人开始致力于造船出海,向浩渺无极的深海索求不世奇力。

海洋总是隐藏着无尽的危险与宝藏。在一次冒险的出海中,行至如盘海域,涂雅氏的长老们遇上了可怕的风暴,那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风暴,狂风卷积乌云,天地颠倒,人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陆地上的一切能力,只能任由海浪吞噬。

巨浪滔天中,一位长老竟看见紫光明灭的闪电背后,出现许多红黑相间的字符,根本来不及看清便消弭了。那位长老认为认为如盘海域奇货可居,定然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许这种力量便能帮助他们预知未来。

这有这位长老在海事中幸存,回到族中将他所看见的一切告诉族人,不希望后人可以破解这个秘密。这位长老不久之后就死了,而乌图长老便是这位长老的传人。

泓一述说着乌图长老的来历,话语中竟带着几分惋惜。乌图长老遵循先祖遗命,将毕生精力奉献于探寻弥尼的秘密,到头来却也是不得要法。

“弥尼氏族?”和妶问道。

乌图长老道:“当年先祖长老出海见奇异字符之地,传说居有一古国,古国名曰‘弥尼’。只因此国深居大海,文字艰涩古奥,令人难以琢磨,我钻研了数千年,却也只懂得些皮毛。当真惭愧,潜心钻研之余,倒是把许多其他的古文字搞了个门清。”

和妶叹道:“若是世间当真有如此古国,恐怕早已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乌图长老脸上凸显异样的神色,“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后来我曾率领船队冒死前往如盘海域数次,再也没遇上先祖所说的神秘字符,只见数座空荡荡的岛群,上面全是火山灰和冰冷的岩石,想必那里曾有火山爆发,这才使得如此强大的族氏销声匿迹。”

沉粼道:“零九六所杀之人中,大多有自己的隐情。或许某种文明正是他的归宿。”

楼澈道:“乌图长老来得正好。如今我们搞不清零九六的真实身份,却被他送了好几张字条。若是乌图长老能认得字条内容,那眼前的困难便迎刃而解了。”

乌图长老求字条一看,巨魄为难道:“长老海涵。也当真邪门得紧,以前零九六送过的字条无一例外地被毁去,此刻却是一张也没有。”

众神之中只有楼澈瞥见过葬礼上那张字条,巨魄叫人为他拿了笔纸,楼澈极力回想那日的情形,道:“我实在不能记得了。那个字条又窄又皱,写的字更如图符一般邪门得紧,只零九六三字字迹较轻,勉强认得。”

说着又在纸上画了几笔,歪歪扭扭,不得要法,又颓然放下笔。

泓一道:“本仙听闻以图符下蛊害人,可与西洋的降头术一般,使主人蒙上厄运,不明不白地死去。不知你们所说的字条,是否也是此类符咒?”

巨魄摇摇头,道:“不像。以‘零九六’的作风,每每送完字条后,必会亲自动手杀人。若是字条当真是什么恶毒的符咒,他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和妶想起玄股鬼母也曾受到过黄色字条,便道:“或许这字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乌图长老一向痴心此行当,不知有何见教?”

乌图摇摇头,道:“我并未亲眼见过那些字条,并不敢轻易开口。只是从前我研习上古文明之时,曾经见过一种叫‘罪契’的例律。东越许多小国也曾盛行,就是犯人犯了罪必定要亲自画押,然后做成条形木板,执行死刑前以火毁去,以示苍天,昭告罪行,名叫‘罪契’。”

沉粼笑道:“莫不是零九六把自己当成审判官了,杀人之前还要先发罪契,他到底是想滥杀无辜还是不想?”

以前几次的交锋来看,在零九六眼中,所谓“罪契”更像是一种杀人的通行证,就像刽子手收到的斩令一般。此人行事极有原则,一旦某人被冠以罪契之名,必定难逃一死。

和妶叹道:“若是乌图长老能够破解罪契上的奇异符文,或许零九六的身份便真相大白了。”

现在唯有等待下一张罪契的出现,才能解开迷雾后面的真相。只是接连几张罪契因意外毁去,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说这小小的字条之上,真的有什么掌控生死的力量,活人难以感知?

巨魄道:“零九六迄今为止只在赤逢伯仙上的仙身上留下伤痕,未曾真正施展过自身法力,他师承何处,又是哪一界的出身,恐怕现在还是个谜。”

乌图道:“此人是上清或冥荒出身可能不大。据诸位所言,零九六精于智谋、法力高深、熟识诸神,会易容,这样一个人物便是悉心栽培,至少也要三百年的光阴,又怎会毫无记载?”

沉粼笑而不语,巨魄道:“迄今为止,零九六动手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搞不清这些仙家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惹来如此杀身之祸。”

泓一忽然沉声道:“请巨魄上神务必查清此事,莫要因上清颜面而使真相石沉大海。”

巨魄愣了一下,富又点点头。泓一最怕的,就是赤逢伯等人身上真查出什么龌龊不堪的事情,巨魄顾忌上清名声而有所隐瞒,从而使零九六更加猖獗。

和妶默然和沉粼对望了一眼,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早在蓝颠湖凶案发生不久,和妶便以灵忏穴底的名义查出赤逢伯曾暗害介瑜、陷害涂雅拟芜的事情,只是当时碍于颜面,一直不曾说出来。

此番若是真去翻恓元君、峒惶君此等尊神的秘辛,众神泱泱各怀心思,又不知会受到多少的阻挠?

……

婢女为他擦干发丝上的水珠,披拂打发她们都出去。

殿内没有点蜡烛,在黑暗中沐浴,是他年来未曾舍弃的一个习惯。在全身一丝不挂的最脆弱的时刻,黑暗的包裹似乎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心。

披拂走出水堂,猛然察觉到黑暗中一个人的存在。借着暗淡的月光,恍惚看见那人正静坐在自己前几日画的一幅画的对面。

他浑身一凛,便要动手,那人淡淡道,“宓凝女神很美吧?”

披拂瞳孔倏地放大,半晌射出森寒的光,冷冷道:“是你。”

那人声线异常平静,“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披拂脸上阴鸷一片,指尖燃起狰狞的业火,“整个六界都在找你,你竟敢来这儿。”

片片阴焰散下青白的光,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一位似乎早已料到,轻轻一笑,“我既能来,便可以去。我来,是与你谈一桩生意的。”

披拂见对方往墙上的那副画望去,顿时挥手收了卷轴,森然道:“你要做什么?”

那人道:“我会给你一个礼物,一个可以算得上诚意的礼物。但是,这件礼物要付出一些代价,你可以自己选择接受还是拒绝。”

披拂眯起狭长的双眼,语中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这个筹码感兴趣?或者说,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接受你说的‘礼物’?”

那人站起身来,身形渐渐融于夜色之中。

“当然,如果说——那个筹码就是你手上的东西呢?”

第三十二章 失落的东夷

不算侥幸活下来的昊仓老怪,赤逢伯、峒元君、玄股鬼母、恓元君,已经接连四人死在零九六的疯狂屠戮之下,对于此丧心病狂的杀手的逮捕已经是火烧眉毛的地步。

自天帝地藏登基以来,六界一片祥和安宁,从未发生过如此可怕恐怖的诛仙事件。

魔神耿云曾以焚烧的手段接连屠杀三人,在三天后即被押入天牢接受极刑;西北女妖忽忽以美色诱引吸取五名仙童精魄,月余后被捉被当场处死;冥荒三怙兄弟奸杀上清女仙未遂,又以残忍手段害死数名天兵,之后接受了万年寒狱的煎熬。

胳膊拗不过大腿,没有一个自以为聪明的罪犯能够跟天条例律叫板儿。他们都为当初自己愚蠢狂妄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可是,零九六似乎是个例外。

不,他绝不能成为例外!

泓一轻轻走进一扇楼镂空描金的木门,思忖片刻,轻轻敲了两下。

清风拂过,门自己开了。

泓一又也不诧异,抬步踏入了殿内。屏风后面,隐隐熏香透了过来,香氛之中,一个男子眸光微闪,清雅高华,如月光流水一般平静,他正在给一截断了的琴弦上线。

“沉粼仙上。”

泓一没有心情寒暄,伸手将几筒卷宗放在矮桌上,“这四筒卷宗,乃是被害的四人的生平。本仙请了太阴上神,从天机阁中费了好大力气要来了。方才巨魄等人都已看过,却只看出些无甚用处的东西。”顿了一顿,寒星似的双眼溅现恨意,“能不能抓住零九六那厮的狐狸尾巴,就在此一举了。”

沉粼双手并未离弦,也未曾看那些卷宗,只是幽幽道:“这些东西,和妶已经与我说了。”

泓一抿了抿嘴,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说说你的高见吧。我想也就只有你能说些有用的东西。”

沉粼半眯着狭长的眼,“听说,你们捉住了好几个‘零九六’?”

泓一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提,“莫要再提。那几个人,全部都是些小喽啰,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癫狂之人,自觉有超世不拔之才,听闻零九六的血腥屠杀之后,竟也跟着激动起来,白日里披着个黑袍子、带个面具,学者他们所臆想的杀手的样子在上清闹事,被天兵一举拿下了。”

沉粼垂眸道:“可有细审?”

“那个新晋的叫醒复的女子审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精怪,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有一个叫‘突兀骨’的黄鼠精,一直叫嚣自己便是零九六,还把之前犯下的案子说得头头是道。要不是我们一直跟零九六打交道,知道他没那么蠢,一般人还真被骗过去了。”

“楼澈君叫那叫突兀骨的头目和他几个亲信押牢待罪,其余的一概赶出上清了。”

泓一避轻就重地重复了之前的乌龙,沉粼眼底微微起澜,沉声道:“不该不该,不该放人。”

泓一倏然抬起面容,“愿闻其详?”

沉粼收起琴弦,一扇阴影落在他的眼下,“你有没有想过,零九六有可能就藏在这些看似胡闹的散仙之中?”

泓一只如醍醐灌顶,气音竟有些残破,“你是说,是说零九六故意雇这些人作为掩护,实际上来刺探情况?”

沉粼摇摇头,“那也未必。零九六是否与这些散仙暗通曲款,并不重要,只是以零九六的那样的出色伪装之术,不必亲自仙身,混在人群里走一遭,想要的东西也就得到了。事后你们竟轻轻易易地把人放走,无异是襄助了零九六完成他的计划。”

沉粼尾音拖长,说出平静如水的一番话却让泓一震动不已。他的脸色由最初的青白渐变全然煞青,仿佛方才正与凶手进行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巨斗。

沉粼抬眼见他忿然的模样,清闲一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泓一冷声道:“我当真被血海深仇冲昏头脑,一心想着抓住零九六,却忘了他的诡计。嘿嘿。”

沉粼点点头,道:“说吧,看完了这些人的卷宗,你们打算怎么做?”

泓一语中凛冽:“赤逢伯跟东夷大皇子介瑜的死脱不了干系,若零九六真是为了介瑜寻仇的话,必会诛尽一切害过介瑜的人。玄股鬼母与此事有甚关系还不得而知,可恓惶君……君上他当年也曾与介瑜相处数年,再加上峒元君是赤逢伯的得意弟子,也与介瑜的死沾上关系,是以接连遭遇零九六的毒手。”停了一下,又道:“介瑜之死,你可知道吧?”

沉粼默然,“所以,巨魄君盯上了东夷?”

泓一道:“那东夷在毐川门户,灭了几百年,早已是一片冻土,族人灭亡殆尽,若是从东夷入手,恐怕饶了弯路。”

沉粼凝神聆听,道:“乌图长老有何高见?”

泓一神情郁郁,“长老于各个古文甚有心得,更熟识东夷文字。之前罪契上的图符,却有绝非东夷所有。”

沉粼眼波如漆,道:“是与不是,总要试过才知。说起东夷,我只听闻有一种古老的招魂仪式,仪式完成,能换魂灵,能通鬼神。不见太阳之日,以净红招魂幡立于衣冠冢之上,巫师诵以魂归辞,处女点燃送葬灯,雨落大地之时,诸灵震颤,名曰‘茜之仪式’。”

泓一森然道:“不错。此法乃是东夷现存唯一之祭祀法门,乌图长老亦想到此处,便欲设坛献祭,掩人耳目。”

又道:“乌图长老与巨魄君商议,即便招魂成功,也不过是东夷人残留的魂像而已,哪里又唤得回真正的先祖?骗人的幌子,想来零九六不会上钩,因此乌图长老想这茜之仪式还是要做,只不过是暗中偷梁换柱,无论是否招得到真正的零九六,都以突兀骨那些喽啰代替零九六出没,对外则称零九六已被捕获,那时真正的那零九六必然坐立不安、露出破绽,从而将其一举击破。”

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只二人勉强听清。

话音刚落,泓一双目灼灼盯向沉粼,期待他有所高见,不想后者颇为平静,道:“乌图长老常年钻习异文古史,应当是最了解零九六的人。他如何说,便如何做了。世间本无未卜先知之事,又怎能奢求事事尽善尽美?”

泓一一愣,倒也明白。这时门外乍现一人影,泓一一惊,顿时警觉,按剑待发。只见那人影梳了个髻子,身形瘦高,裙裾飞扬,似是个女子。

那人影敲了一敲,轻声问道:“沉粼仙上,你可还在?”

第三十三章 唐索那五芒星柱

那声音极尽谦卑温和,似怕扰了殿中人安眠。泓一听出那声音正是醒复那丫头的,便也稍稍宽释。随后看向沉粼,只见后者淡淡道:“我在。”

人影音线竟流露些许喜悦,“芳汀后庭的绛珠数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花儿,小仙恰巧路过便折了几枝给仙上带来,想着仙上放在殿中也是清香的,不可仙上可否赏光收下?”又急忙补充道:“和妶姑娘叫我帮忙从仙上这儿取回修好的琴弦,小仙便顺路过来——”

泓一脸庞冷峻的棱角竟挂了几丝疑惑,沉粼不理他异样的目光,起身径直将门打开,见门外的女子面染红晕,亭亭净立,双手捧着一大簇滟滟娇花。

见沉粼打开门来,女子更显激动,颤颤道:“仙上安好。”

身后的泓一自觉无趣,也从殿中走出,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醒复,扬长而去。醒复显然为这殿中还有旁人所震惊,一张嘴欲开还闭,张口结舌,脸上红得更像滴血一般。

“她叫你来取琴?”

醒复倏忽一愣,急忙道:“正是!”

沉粼转身,“随我来。”

醒复只觉有种受宠若惊的欢喜,小心翼翼地跟在男子后面,却无半分鲛人公主盛气凌人的气质。她杏眼圆睁,似乎要将这殿中的每一寸角落都记在心里。

沉粼将一把包好的古琴递给她,道:“拿去吧。”

醒复双手手心接琴,不料怀中一松,一簇绛花枝散落遍地。

“小仙鲁莽!”她大惊,便要附身拾花。不料身前的男子轻轻一挡,“不是说要送于我吗?怎地又要收回?”

醒复的手凝在空中一怔,结结巴巴道:“仙……仙上……”

……

天边绽开一个暗红的裂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酒红、灼红、绯红,瞬间幻化为鹅黄、明黄、灿黄,照耀万里冰河汪洋,翁神什伯大雪山的白天已经到来。

从毐川垭口进入雪山后,从伯骚古国荒墟开始一直到大小穹发山,绥洛河古河道一路随行,先前这一段路不算艰难。

只是之后便逐渐进入山腹之地,越往南越靠近翁神什博大雪山,气候逐渐寒冷,时有人熊出没,根本就没有凡人踏足过那里。最可怕的是,翁神什博雪山滋生出来的眢子尸会跳下毐川,成群出没,吸人精魄夺人性命。

毐川这个地方古时候土壤肥沃、物华天宝,周围遍布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古国。只是翁神什博大雪山从前也不是雪山,只是五百年前不知怎地天谴突降,连绵万里的群山化作冰雪禁地,一夜之间生灵屠灭,连累着脚下的毐川也化成了炼狱一般的地方。

那些国家的国王、子民无一幸免,统统莫名其妙地死了,就连最强盛的青瀛古国消失殆尽,死不瞑目的人更是难辨其数。毐川聚集了千百具怨灵,加上其地地势低洼,天然避阳滋阴,这才变成了今日这大凶大煞之地。

红阳、白雪、高峰,湖蓝色的天空之下,一座庞大的城池毫不避讳地展示在众神面前。绥洛河早已断流,河床深下冻土两尺,难辨难认。

被积雪掩埋的巨石,零星几堵破败的城壁,黑色的天空下低低地压下来,显得废墟尤其苍凉,根本难以想象这曾是繁华一时的古城。

巨魄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人都在,咳了一咳,道:“诸位,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东夷古国。”

和妶、楼澈等人俱是惊讶。虽已料到东夷灭了这几百年早就一塌糊涂了,不想雪山的力量竟如此强大,几乎全部抹去的东夷留在世间的痕迹。

和妶伸手触摸雪里斑驳的石块,指尖尽是彻骨的凉意,“东夷原也是毐川四十二国中的强国了,城都也算是气派雄伟的了。只是五百年前的那场灾难的降临,加上毐川中毒风毒雨日夜侵蚀,再坚固的石头也要被夷为平地了。”

此峰名为“唐索那”之山,是毐川诸峰中数一数二的高山,而葬身赤逢伯的蓝颠湖与此山只咫尺之距。在高大的山体的庇护下,东夷古国占峰为国,在山顶建造了最神圣的祠堂、寺庙、皇宫,在半山腰建造无数砖土木石的村落、集市、酒楼,山脚下则常年驻扎国君的军队,作为东夷的门户,矢志不渝地守卫着国土的安全。

青史泱泱,像这样以山为国的氏族绝不常见,也正因为这奇特的领土操守,使得东夷小国一跃直上,成为毐川四十而国中的佼佼者,甚至与翁神什伯的守护氏族青瀛比肩,其国中公主更远嫁青瀛,鼎盛无伦。

毐川四十国神秘灭亡的事情仍是个谜,可能是五百年前那场浩劫引发了翁神什伯大雪崩,从而将荣极一时的诸国永远地冰封在雪底。

而时至今日,一砖一瓦都被埋没了数百年,当年的一花一草也都化作了坚硬的雪石,凸起的地方难以分清雪包还是城堡,塔楼倒塌、堡垒沦陷,只能在幻想中一览东夷国当年的雄风繁华。

巨魄搓搓手,叹道:“得嘞,诸位也不要再感怀了,这就办正经事要紧。”

为了从东夷入手识破零九六的身份,诸神来到天寒地冻的唐索那山,准备重启失落已久的“茜之仪式”,召灵唤魂,使往事重演、时光倒流。

此行乃是做一场大戏给零九六,因此红字小队故意将前往唐索那山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以便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便会传开六界。

“跪下!”一个满身绳索的男子被押在地上,那人身着一黑袍,还有一副怪里怪气的面具,正是前几日在上清假扮零九六闹事的突兀骨。

“真的能行吗?”楼澈仍有些担忧。

“行不行也要做下去,”巨魄接过话茬,轻蔑地瞥了一眼呻吟不止的突兀骨,“你不是喜欢扮成零九六吗?就让你扮个够。妖孽,可别怪本身没提醒你,你会要是你露了馅,或者中途逃跑,可就别怪本神辣手无情!”

那兀突骨直吓得瑟瑟发抖,也听不清楚他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乌图长老用铲子在一片坑坑洼洼的山脊上锄了半天,热汗淋漓,终于露出一小块白石头,上面刻着圈圈画画,好似某些卜算的结果。

巨魄等人施展法术,将小半个雪丘移除,这才露出那东西的全貌。原来那块白石头只是冰山一角,雪丘下埋没着一小山大小的圆盘,虽被雪水侵蚀得缺棱少角,却也可看住圆盘之上所烙刻的巨大五芒星形状,周遭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东夷国王登基、祭天、狩猎、出征的各种场景,如壁画一般,许多画、符虽已模糊不堪,却依稀能看出东夷之国当年的鼎盛强大。

诸神之中,只有乌图长老对东夷国颇有了解,众神文字不同,除了五芒星上简易的图画,其他文字便如鬼画符一般一字不识,只能将目光投向乌图长老。

和妶轻声道:“这,好像是东夷国的祭坛。”

乌图长老喘着粗气,将脸贴在五芒圆石之上仔细查勘,不时用指尖顺着刻迹的纹理轻轻滑过,时而欢喜时而忧戚,浑然将周围诸神忘了一般。

楼澈欲上前询问,巨魄拦道:“殿下且慢。乌图长老定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我等先不要惊扰于他。”

和妶眺望左右,光秃秃的一片冻土,白色圆盘的五角分别立了五根断掉的柱子,大多半截埋在雪中,高矮不一,好像这祭坛原本是座神殿。过了半晌,乌图长老脸上又青又红,双唇上更如涂了一层白釉,站起身来竟有些僵硬。

巨魄以为乌图长老不适这唐索那高山之寒冷,刚要送上一壶热水,被他摇头拒绝。

“东夷之国原有自己氏族的图腾,后为讨好强大的青瀛卫国,竟舍弃原有图腾,以青瀛人崇尚的五芒星图为尊。这白盘乃是东夷的一座祭坛,不但刻着尊贵的五芒星图,还陈写一国之史,更建在山巅之上,想必乃是定于东夷祖先宗庙有关。”

第三十四章 茜之仪式

乌图长老的声音有些发颤,诸神不禁又惊又喜,一路前来只道是东夷国的祭坛都建在山腰上下,这座五芒祭坛竟盘踞山巅之上,更与东夷先祖祠堂相距不远,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完成“茜之仪式”的祭坛。

巨魄沉声问道:“不知长老可否知道那些古文的含义?”

乌图长老一怔,目光中颇为遗憾,“这祭坛破损得实在严重,我也只识得很少的一部分,全都是关于东夷国王的。大体是就是国王的颂诗,辞藻深奥,也全是歌功颂德的铭文。”

东夷国王舛吴四百岁时,其父为毒蛇钻入肚脐,七窍流血,死于非命。国师以摄政王的名义把持朝政,并要求王后下嫁于他。大婚当日,王后以淬毒的匕首挂于脖颈,缠绵之时,紧紧环抱国师腰身,并将匕首从自己肚皮刺穿直戳向国师心脏,二人双双毙命。

年幼的舛吴四百岁登基,厚葬先王先后,并以叛乱的名义灭国师全族。自此国中祸害已除,舛吴励精图治,将国民迁居于唐索那雪山,凿壁开洞,以山为国,使得东夷逐渐成为毐川四十二国之首。

乌图长老向众神重复了一遍祭坛所刻内容,又在五芒星阵上来回看了数遍,却当真一个字也认不得了。世人只知东夷国的辉煌灿烂,却不知这祥和背后有着如此的血雨腥风。

巨魄道:“这些都是东夷国的建国史,上清天机阁也曾有记载,只是寥寥数笔,远不如祭坛上详实。”

乌图长老叹道:“东夷国灭了这许多年,石头都化成了灰,又怎能苛求那些复杂的人事关系?你们所说的‘零九六’就算在这其中,怕也如大海捞针一般,枉然费时。”

巨魄沉吟片刻,道:“这位舛吴国君的太子,是不是就是介瑜?”

乌图正待开口,忽见和妶正传唤诸神。走进一看,原来周围的五座石柱之上也零星刻着文字,只是石皮剥落,比之圆盘之上的文字更加难以辨认。

乌图急忙用手挨个擦去柱上积雪,细加辨认,道:“这些都是东夷国中高官的事迹,也是歌功颂德,做不得奇。”

定睛一看,五座石柱中最矮的一座的赫然就是东夷舛吴国君太子介瑜的生平事迹。只因他寿命最短,因此神柱也就最矮,侥幸保留了一大部分的文字。

和妶之前对这位介瑜太子多有了解,此时忽然提起,竟隐隐有种同情的感觉。只可惜满篇的文字她只认得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上站着一个泥人,颇像是恓元君曾收藏的莲转金盘泥胎。

只听乌图长老断断续续道:“……少有奇才,能下雪山,能上五天,能摘五彩泥莲,能操国中大事,能有容人之量……与青瀛诸神交好……甫等太子之位,病……尊神医治……三月不治而亡……”

巨魄蹲下来把那这些文字仔仔细细看了三遍,脸色巨变,道:“乌图长老可没认错?”

乌图长老轻轻抚摸着凹凸有致的铭文,道:“绝无差错。想必这位短命的太子生平最大的功绩便与这株莲花有关,所以才辟了如此大的一朵莲在此。”

楼澈疑道:“恓元君少年时,曾在东夷太子介瑜手下当过书童,这是人尽皆知的。这五彩泥莲分明就是莲转金盘泥胎的样子,本仙记得恓元君就有一株莲转金盘泥胎,莫不是……”

巨魄打断道:“绝无可能。恓元君曾说过,那莲乃是承了先师赤逢伯的恩,赤逢伯仙上所赐。”

和妶只觉心中纷乱,一个真相正在这纷乱后面,即将破茧而出。她忽然想起介瑜的死因,忽然大惊,道:“和妶记得没错的话,古史有载,当年为介瑜医治的那位‘尊神’正是赤逢伯。”

巨魄沉默不语,诸神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零九六在昊仓老怪口中留下的那片钩吻叶。

钩吻叶,介瑜身死。

两个金盘泥胎。

赤逢伯、恓元君身死。

零九六。

事实不妨是这样的:少年时的恓元君嫉妒介瑜的才华和家室,投奔赤逢伯,赤逢伯用毒钩吻害死了东夷太子介瑜,夺得金盘泥胎,为了拉拢恓元君,把金盘泥胎赐给了恓元君。零九六是东夷遗孤,多年后长大,前来寻仇,杀死赤逢伯和恓元君,并故意留下线索,希望世人看清这二人的真面目。

空气犹如被冻住一般,所有人都沉默无语。和妶心中早就猜到这个答案,只是其中有好几处令人费解的地方。比如,零九六留下的罪契跟此事有什么干系?赤逢伯又为什么那么忌惮罪契上的内容,不惜杀死古川灭口?罪契上那不属于东夷文字的魔文又是什么?死在法师塔的悬孤鬼母和峒惶君又与此事有什么干系?

这一串串的疑问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令她魂牵梦萦,魂魄不安。

巨魄脸色有些难堪,道:“不管如何,总算没白来一趟。既然零九六多少跟东夷沾些关系,那我们在此举行‘茜之仪式’,定不会无功而返。”

说着踢了一脚地上跪伏的突兀骨,道:“之前与你说的,都记下了吗?”

那突兀骨贼溜溜的眼珠子瞟了巨魄一眼,道:“零九六是我们杀手陀螺门的圣人,你要我亲手陷害于他……”

“少废话!”巨魄拎鸡似地拽起突兀骨,“若有差池,这雪山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楼澈接过呻吟抱怨的突兀骨,道:“乌图长老,你看该如何是好?”

乌图环视周遭,“东夷国最大的祭坛我们已经找到了,要想模仿古法举行一场普通的招魂仪式,倒也不甚难。只是这五芒星阵破损得太过厉害,恐怕施展那凶戾的‘茜之仪式’,力有不足。”

巨魄眉头紧皱,“若是现在找人来修补,一则太过招摇,二来恐怕时间不够。”

乌图长老凝思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便让这场招魂仪式根本不存在,到时我会以其他的唤魂术,代替东夷先祖魂魄归来,如此一来便不会破坏计划。”

楼澈忧心道:“上一次恓元君以金盘泥胎代替自己,结果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这一次若是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茜之仪式’哄骗零九六,会不会……”

“想来不会,”乌图长老打断道,“最近可有收到过罪契?”

巨魄思忖片刻,道:“并未。”又转头看向其余诸神,也一概是摇头。

“那便是了。”乌图长老一喜,“以那位杀手一贯的作风,那罪契必是为其动手提供某种方便。近来未有罪契出现,说明他没打算动手。如此,也就没有提前做好准备。无论茜之仪式存在与否,一旦东夷祖先魂魄出土,都会令他措手不及。”

诸神心中暗暗感叹乌图长老心思缜密,巨魄道:“还请长老吩咐到时我等该当如何,未雨绸缪,也好随机应变。”

乌图长老联合众人设计的“茜之仪式”是这样的:找一个雪山中星月无光的夜晚,将血色招魂幡高挂于五芒星阵中央,以牛有泪草遍洒在祭坛左右,点燃五盏白蜡所制的送葬灯,令一处女朗声诵读东夷招魂经,诵读完毕,割指尖鲜血滴灭蜡烛,焚香献火,若此时黑云蔽月阴风大作,魂魄夜行,可算是仪式功成。

千钧一发之际,使突兀骨假扮零九六临于祭坛之上,然后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世,必会引起零九六的警觉,从而找到某些破绽。

楼澈笑道:“这场招魂招得哪里是东夷祖先,分明就是在召唤零九六。”

乌图长老略一犹豫,道:“只是这位处女的人选却是不简单。首先最好拥有一族纯正的血统,要通晓法术,还要是一位心无杂念、虔诚纯净的圣女。不知——”

话音未落,众神齐齐看向和妶。

第三十五章 擦肩而过

和妶有些为难,道:“在下法术低微,恐怕难当此任。”

巨魄道:“要和妶委身献祭,确实是上清对不住姑娘。若是姑娘实在不愿意,我等也不会强求,只求姑娘大局为重。”顿了一顿,“毕竟已经死了四个人了。”

和妶见巨魄把话说到这份上,也由不得自己不答应了。当下避开众神灼灼目光,只得让步道:“和妶愿意竭力一试。”

……

三日后万事俱备,一场招魂的“茜之仪式”即将开始。

子时之初,阒寂无人,月幕下的连绵的雪峰默然沉眠,绒布冰川却仍如琉璃般清澈。

静谧中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毐川唐索那山山顶处,乌图长老、巨魄、楼澈、沉粼、醒复五人正立于祭坛边角,白绫素服、手捧葬灯的和妶缓缓睁开眼睛,清白的面容衬得她星月般皎洁。

夜风飒飒,吹得人凉意猝生。

她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因为这只是一场自娱自乐的游戏而已。

沉粼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如果不愿,便不要勉强。”

她感到对方温闲的目光,脸色微醺,呼吸也平缓了几分。不远处的醒复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她没有回避,她知道,还有许许多多双暗处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今夜能否引蛇出洞?

巨魄抬头望了望黯淡的星空,轻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吧。”

诸神立即各自就位,沉粼就守在不远处的雪丘上,冲和妶勾了勾唇,清澈的目光如同见底的湖水。

本就昏暗的月光被硕大的血幡完全遮蔽,诸神临于阴影之中,地上的五盏白蜡次第亮起,勾勒出一个严整的五芒星出来。

乌图长老露出个头来,示意一切正常进行。和妶立于那五芒星阵中央,缓缓放下手心明烛,启音念出招魂之经。

雪山夜间的寒冷似把夜色冻住一般,送葬灯摇曳的灯火幻然明灭,呈现出黄、红、白、紫各异的色彩,独明于黑夜。

经未诵完,已出现了变化。

夜空中泛起星辰的微澜,颠倒错乱,似乎盖过了月亮的光辉。不一会儿飘下一片片的六瓣雪花,寒渗渗地透入人温热的肌肤里。不远处隐隐听得雪鬼的嚎叫,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

上一次看到雪,还是赤逢伯死去的那个夜里。

巨魄等人顾不得这突如其来的霜雪,瞪大眼睛凝视着周围的微小的动静。

和妶敛唇起身,用匕首轻轻割开自己的十个指尖。涟涟血色滴落而下,滴在素衣罗裙之上,滴在送葬灯烛芯之上。

噗,最后一盏灯灭了,五芒星消失了。

该来的也该来了。

巨魄冷汗涔涔,竭力集中自己的紧绷精神,伸手推了一把突兀骨。后者已冻得瑟瑟发抖,硬着头皮奔了上去。

“是零九六!”楼澈不失时宜地附和一声。

料峭雪峰的棱角陡然坚硬起来,暗处露出无数个人头,朝着祭坛的方向投来激动的目光。他们都是听说巨魄要在这里开坛做法、抓捕零九六闻声而来的散仙。

零九六真的来了吗?

突兀骨颤颤巍巍地接近祭坛,冷言看来如同零九六可怕的身影倏忽降临。巨魄给乌图长老使了个眼色,后者刚要施法,却见天边狂云大作,一大片黑风浪头般叠涌了过来,裹挟这无数冰碴、雪花、恶灵怨鬼,顷刻间将渺小的人类淹没。

是鬼灵风!

巨魄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见祭坛中央的和妶为黑暗所吞没。

“救人!快去救人!”

周围的人声都被泯灭了。和妶在风旋正中迷了眼睛,泪水流个不止。飓风中裹挟的冰晶刀子般戳进她的身子,连呼吸一口气都无比艰难。冷风呼呼灌进她的口中,水草般的恶鬼嗷嗷尖叫着,缠绕她的身体,分食她的魂魄。

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自己的脚离深不见底的悬崖越来越近。她抱紧一块雪丘拼命揉着双眼,黑雾中一个人影向自己走了过来。

和妶认得那是约定好的突兀骨,大喜之下,欲喊偏偏如坠入棉絮中,听不见一丝人声。那个人影逐渐清晰起来,他拂去耳畔的疾风,从崖顶拉起摇摇欲坠的和妶。

和妶五感全无意识尽失,飒飒罡风之中,只下意识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袖,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拂去她的双手,消失在黑夜中。与此同时,风止了。

混乱中突兀骨借着零九六的名义逃走了。待明处暗处的众神缓过神来,飞一般地冲向瘫倒在地上的和妶。沉粼原本也要去看和妶,忽然感到被身后一种异样的感觉,回过头去,却空荡荡的只有满山风雪。

沉粼抱起昏迷不醒的和妶,手起手落,连封她三处大穴,以防邪气侵体,乱了仙根。楼澈更是痛心疾首,深悔不该令和妶以身犯险。众仙手忙脚乱,原本的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鬼灵风搅得一团乱麻。

和妶这场大病直睡了三天三夜才见好转,梦中见蓝蝶乱舞、箫声清幽、风吹彩云声、雨打芭蕉声,迷迷糊糊地也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事实。

直至三日头上,她睁开眼睛,看见拟芜正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见她醒来,大叫了一声什么,欢快着跑出去了。

她挣扎着坐起,半晌才想到自己已经收了拟芜在身边。不一会儿沉粼风尘仆仆地走进殿中,伸手探了探她脉象,道:“你终于醒了。”

和妶仍感头疼得紧,那晚上的事情更是想不起来。沉粼道:“想不起来便算了。一切都有我在。”

和妶怔忡半晌,只记得那晚她被唐索那高山上的鬼灵风卷了进去,行将坠入悬崖之际,幸得一人出后相救,现在想来应是当时进入祭坛的突兀骨。

和妶问起突兀骨的下落,沉粼摇摇头苦笑道:“不会是他。突兀骨那家伙疯疯癫癫,又胆小如鼠,鬼灵风刚一来,我便亲眼看见他遁如地中,想来早就跑到天边去了。”

“怎么会?”和妶倒吸一口冷气,“救我之人,明明是突兀骨那般的打扮。”

沉粼的双眼忽然漾起别样的光彩,他握紧她的手,“你怎么不想一想,突兀骨又是仿照了谁的模样?”

和妶浑身一震,冷汗涔涔而出,怔怔道:“不会是,是……”

沉粼仍是平静如水,“没错,就是他,零九六。我们本想自己造个假的,不想却把真的唤了出来。”又道:“你与真凶擦肩而过。不要问为什么真正的零九六会出现在那里,也不要问他为什么救你,巨魄君已经为这事生出好几根白发来了。”

和一个接连诛仙戮神的可怕杀手近在咫尺,却又被他反手所救,可真是一件又可怕又颇似奇迹的故事。和妶尚处于巨大的震颤中,竭力回想所有的细节,却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清。她心中空白一片,或者说所有的滋味都来了,令她有些彷徨无措。

沉粼见她不语,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将她揽入怀中。她没想到一向沉稳的沉粼会有这般温存的举动,又惊又喜,那淡淡的男性气息令她暂时安定下来,暂时忘记那些痛苦的噩梦。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般拥抱。

与此同时,门外之人放下她敲门的手,默默将手中的茶点收回篮中。

第三十六章 迦古罗的寺主

按照原本的计划,茜之仪式完成以后,红字小队应立即对外宣布零九六在祭坛现身的消息,从而引真正的零九六出洞。奈何风波迭起,招魂途中鬼灵风忽地席卷祭坛,和妶受下重伤,突兀骨又在中途逃之夭夭,真零九六似乎闪现祭坛……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接踵而至,令人措手不及,所有的计划被迫中途作废。

几日来的努力付诸东流,众神不免垂头丧气。好在东夷祭坛之上所记载的内容被悉数记录下来,对应天机阁中卷宗对介瑜的记载,一段往事渐渐浮出水面。

东夷皇子介瑜虽表面上死于恶瘟,实际上的死因却有待排查。根据零九六留下的钩吻叶,介瑜和恓惶君相同的莲转金盘泥胎,根本可以猜测,当年是赤逢伯和恓惶君联手以钩吻叶之毒害死了介瑜。

此事上有疑点,正当翻案紧锣密鼓地进行之时,天帝一道旨意下来,要红字小队诸神放弃手头之事,专心对付零九六。无论东夷介瑜一事如何,一律舍弃,不准再提。

这道旨意雷霆万钧,突如其来,巨魄等人俱是又惊又疑。问那传旨的仙官缘由,仙官只说是陛下担心虚妄的往事会混淆神志,纵容凶手猖獗,更有可能影响逝者清誉,因此无论如何立即从此事中抽手。天命不可违,诸神虽然不愿,却也只得遵命而为。

招魂那日之后,零九六仿佛销声匿迹般再也没有出现,上清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日拟芜跟花儿草儿她们,从沉睡谷挖来好多娇嫩的冬笋来,笋尖上面还带着雪水的清新,闻起来沁人心脾,不由得叫人胃口大开。

和妶想起上次和楼澈往沉睡谷采白月桂的经历,沉睡谷那样危险的地方,这三人竟也贸然去了,不由得嗔了她们几句。气一消,嘴里倒也想念冬笋的味道,便带着拟芜亲自拨笋下厨。

只是这上清的神仙高高在上,昼夜不眠不食五谷,虽说有个厨房却也形同摆设,里面油盐酱醋俱是一渣也无,柴火还要现劈现用。和妶见沉粼那家伙整日拿着个鱼竿与瑶池的鲤鱼为难,便三言两语打发他去弄点调料来,好就笋下锅。

和妶在碗篓底下垫入桂花,滑条条的白笋用清水洗干净后,放入碗中吸取桂花精魄。拟芜空闲时间劈了两担柴,问太极仙官要了一条白鲢,抽鳞去骨,片成薄薄的鱼片准备开火。

正当烟气缭绕之时,只听“轰”的一声,随即一把薄如纸、利如练的白刃戳过烟气朝二人直刺过来。和妶反应何等迅捷,矮身一把推开了惊慌失措的拟芜,反手抄起案边一只菜刀隔开了长剑。

那柄长剑寒星闪烁,势头不减,从剑柄那端飞出一银发武士来,抓起剑鞘便朝和妶砸过来。和妶抽身躲避,不想后面又冒出一人气势汹汹,手中一把三叉长戟叉向拟芜咽喉。

和妶空中连着三个翻跃,电光火石之下以竹篓挡住长剑攻势,又从头上拔下两枚短簪,全力朝飞驰的三叉戟发去,却还是稍晚一步,拟芜手臂被刺得鲜血直流。

这一下猝起不易,和妶气血翻涌,肋骨之处疼得发颤,原是前几日在雪山祭坛受的伤又被带了出来。三叉戟攻势更不稍停,联合了长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刺向和妶。她身体一晃,知道绝难躲开这一凶狠的攻势,便欲祭出结界硬扛下来。

便在此时,两条凌空飞来的白鲢鱼力道奇准,“梆梆”两声,砸在长剑和三叉戟上。二物不堪重负轰然落地,一人飞身抢过夹在其中摇摇欲坠的和妶。

和妶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一股熟悉的味道踹传来,正是沉粼赶来相救。此时厨房烟气褪尽,两银袍、银发的男子凌空而落,所触之处,霜花迭起,冷峻高傲难以逼视。

沉粼看了一眼和妶浑身的伤痕,眼中隐隐闪过不悦。

“吾乃匣子窨泠雪左使江杳,”其中一个稍矮的银发男子率先开口,“此乃吾兄,匣子窨渊风右使暮察。”

另一银发男子微微点头,清透的双唇仿若霜雪一般没有一点颜色。“吾等乃是迦古罗神座下的信徒兼掾使,寺主门下的奴仆。”顿一顿,冰凌般的目光盯着沉粼,道:“上清也不全是酒囊饭袋之徒嘛——”

沉粼冷声道:“二位不请自来,究竟有何贵干?”

“奉寺主大人的善意,给二位送封信,邀请上清前来迦古罗匣子窨一聚,寺主大人聊尽地主之谊。”稍矮的银发男子江杳拂去剑尖的粼粼霜花,语气中似有不容拒绝的强硬。

和妶站起身来,森然道:“上清孤陋寡闻,贵教的名号从未听说。私闯上清重地乃是大罪,还请二位……”

“罗澜翼渺州商羊仙上、南海菩提的方角仙师、济隰州的煦珩掌门、姑射仙子,昆仑三株的鱼隐仙师、庐陵心思大圣、况亚仙上都已经接受了请帖,如期到来,难道灵忏穴底的和妶姑娘要拒绝吗?”江杳霍然道。

他面无表情地念出这一大长串的名字,却不见丝毫停顿,和妶心头一震,“寺主”究竟是何人,竟能请得动如此之多的尊贵上神?

沉粼轻轻握住她手,低语道:“对方来头不小,不要硬碰硬,且先答应他们。”

说着,江杳将一封装帧华美的信笺递了过来,上面写着几个紫金楷字:灵忏穴底和妶姑娘亲启。

那位右使冰夷道:“寺主大人诚意相邀,姑娘到时前往,另有其他礼物相赠,吾等这就告辞——”说着一阵疾风呼啸而过,银发二人消失在风中。

和妶扶起受伤的拟芜,好在后者只是遭了些皮肉之苦,并未伤及心肺。拟芜本来灵力地位,这一番变故直被吓得七魂脱壳,“吓死我了,这些人怎么会突然找进门来?”

沉粼倚在窗棂边,掂了掂手上的信笺,似笑非笑地看着和妶,“你平时还与什么迦古罗的寺主有交往?”

和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嗔道:“我哪里认得什么寺主?更遑论去参加他的什么宴会。”

第三十七章 有乃信徒

这一番折腾之后和妶倒也没了拨笋的好兴致,和沉粼二人共同坐下来,开启漆封,只见内部信纸更是精美绝伦,密密麻麻地,以极其规整的楷字写了两页多。

信中自言寺主原是沙漠金石商人,后粮队为沙匪所劫,妻离子散,流落街头,后经一高僧点化遁入空门,更名阿摩诃,在迦古罗门了开始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化禅。言辞恳切,虔诚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叫人闻之动容。与他手下那两名信徒的凶狠暴戾迥然相反。

沉粼言道,那迦古罗,原是危戈不涅黑沙漠中的一片弃土,自古有不净与背叛之咒,为修行志士多遗弃。迦古罗门教徒原诞生于翁神什伯雪山,后遭雪山守护氏族青瀛驱逐,后迁徙于迦古罗,也使得迦古罗之地自此成为行者、修士聚集之地。

信中的这位寺主对所谓的真神无比膜拜,自称是迦古罗的信徒,五百年来只喝浊水只食粗沙,夜里躺在钉板上睡觉,凛冬一丝不挂地跪在雪地里祈祷,炎夏将身体埋在滚烫的黄沙中祈祷,其余的所有时间都在诵念古经文,举止惊奇,颇有些许苦行僧的味道。

他这一次的邀请了多位六界中声名显赫的人物,便是要讲经说法,度化世人。这位苦行多年的寺主有一套自成一脉的规矩,大多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理解,比如在他面前不能闭眼、不能做手指向下的手势、做了噩梦一定要说出来等等,特意以大字附于信尾,提醒赴宴宾客遵守。

和妶想到危戈不涅还有另外一位惹不起的人物,便犹豫着这二者之间是否存有联系,沉粼道:“肯定是有的。披拂想来珍重奇才怪才,像迦古罗门这般苦行的门徒更是得他看重,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危戈不涅沙漠中有容身之地。”

又道:“这位寺主看似普通。却能请到商羊、方角、煦珩这样的人物,盘踞迦古罗多年,想必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危险肯定是有的,可是如果能从他身上挖出一些东西来,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一封莫名其妙的请帖叫人摸不着头脑,是福是祸,也只有去了才能知道。眼下零九六一案陷入泥潭,上清的事物倒也不多,额外的旅行或许能提供意外的惊喜。

再棘手也没有零九六的事棘手,和妶将此事回禀巨魄,翌日巨魄言道:“本神已禀告陛下,陛下尚有些许疑虑,命你以伤情的名义查探真相,挖掘此次宴会的隐情。能做到吧?”

和妶微微福了个礼,垂眸道:“陛下托付,和妶必定竭尽全力。”

巨魄道:“便叫泓一仙上同去,如何?此去深入不毛之地,相互之间倒也好也个照应。”

和妶道:“那寺主信笺只说来客多多益善,想来泓一仙上同去也是无碍的。只是同行的人多了,来往不免招摇,反而更不利于行动。况且零九六出没不定,上清也要留人照应,和妶便不麻烦泓一仙上了。”

巨魄叹道:“你说得也在理,珍重,一定要万事小心。”

和妶议事毕,天色已大暗,回到殿中,偏生得拟芜也不在,殿中漆黑一片。

她本筋骨疲乏,精神也便涣散些,正摸索着蜡烛的时候,忽然一双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倏地扣住她的咽喉,随即力道游走,胁下两处大穴遭封。

这几下猝起不意,电光火石发生在一瞬间,和妶大惊之下招架不得,立时被制住。

她冷汗涔涔,浑身力道更犹如被缷尽般,黑暗中只觉一双手从背后抚上自己的肩头,随即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垂,“你推了泓一同行,是想跟我单独相处?”

和妶顿察身后何人,又惊又怒,奈何周身动弹不得,嗔道:“你做什么!”

那双手的主人变本加厉,撩拨着她的发丝,动听的嗓音娓娓传来:“我真没想到,你竟这般倾心于我,当真是我的错。”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向内殿走去。薄雾般的月光洒下来,迷离又梦幻。

眼见离床榻越来越近,和妶蓦地气息一窒,身体僵直,偏生又反抗不得,“你放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沉粼将女子轻轻放在锦榻之上,莞尔一笑,俯身落下数吻,“告诉我,你去匣子窨究竟想干什么?”

和妶别过头去,小声道:“也没什么,陛下的旨意罢了,你……你不能这般待我,快放开我……”

沉粼那沙哑又黯淡的嗓音在她耳边沉吟道:“陛下的旨意?你倒还真是陛下的忠臣。陛下叫你杀了涂雅拟芜,你怎么没有?”

和妶一时语塞,见男子伏身单手一挥,帘幕立即落下,二人共处在这狭小的床榻上,一丝月光也透不见。她退无可退,盯着对方眸子里涌动的情绪,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

这至纯的黑暗总令人感到莫名的心安,仿佛隔绝了万物的神秘、连横在两人生命之间的那堵墙也溶解了。她避过头去掩饰脸上的异样,轻声道:“你先放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男子眩惑的眸子闪过一丝流光,刚要开口,门外忽地传来两声敲门声:“和妶姑娘?你可在?你可已经睡下了?”

沉粼脸上分明不悦,和妶倏地一惊,听得是醒复的声音,叫道:“姑娘,有何事吗?”

“听得明日姑娘即将远行,醒复特地备了几碟小菜、一壶好酒为姑娘送行。”

和妶极力透过帘幕的缝隙望向窗外,沉粼捏起她的下颌,威胁的口吻丝丝入扣:“说,你已经睡下了。”

和妶瞪了他一眼,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后者长眼潋滟,毫无血色的指骨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和妶想到这幅衣衫凌乱的场景,叫醒复看见必然引起麻烦,只得道:“姑娘的好意,我便心领了。只是我已睡下,恐怕害姑娘白跑一趟了。”

“哦,”外面的声音闷闷的,“打扰姑娘安枕,真是醒复的罪过。醒复这便告辞了。”只听脚步声渐行渐远,人已走了。

和妶松了一口气,对上面前那双玩味的眸子,赌气道:“你再不放开我,我便咬舌自尽。”

沉粼若有所思:“哦?咬舌吗?这好像是你现在唯一能自尽的方法了。”又笑道:“其实叫醒复姑娘欣赏一下咱们的关系,倒也没什么不好。”

和妶见他这一副吃软不吃硬的嘴脸,柔声道:“你知道么?我不叫泓一跟着我,其实是别有目的的。”

他似乎来了兴致:“嗯?什么目的?”

和妶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沉稳、神秘,“其实零九六就藏在红字小队中,巨魄叫泓一跟着我,是怕我就是零九六派来的细作,时时刻刻监视我的行踪。所以,我便舌灿莲花,想法儿把他甩掉了。”

这一番胡诌和妶自己都觉得无边无际,不想沉粼却仔细地倾听着,颇为震惊地道:“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了。”

和妶惊讶地瞪大眼睛,这般谎话他也信得?

忽地剔透的指尖搭在和妶双唇之上,口吻听不出情绪,“和妶姑娘,你可真是不乖。”

和妶只觉双唇麻麻的,宛若触电般,“谁叫你,你……”

对方侧身翻下床榻,为她轻轻盖好被子,柔声道:“好好休息,明早我来叫你,与你同去。”

和妶没想到这人就此作罢,一恍神间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好。”

沉粼微微一笑,复又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随即起身离开。

第三十八章 匣子窨之会

从古书《山海经》所记载的王畿之地一直东走,经过山石嵯峨、密林纵横、草地杂生、土原寥廓,植木渐渐稀疏,生灵渐渐零落,乃至八荒诸地百草枯朽,便已是这六合寰宇的分界线。

又八荒四百里,沙土渐渐发红发黑,天空黑云缭绕,鹄鸟嚎啼凶兽隐现,白日夜晚新鬼惊恫。

又五百里,野荆棘遍地横生,沙土化作熏黑,触之手脚腐烂,熊焰火球隐没地下,如同地狱修罗一般。

再前一百里,便是黑沙漠的中心地带,日日夜夜刮着摧天灭地的黑风暴,天空魍魉飘荡,阴暗得没有一丝光亮。

这个地方是六界的禁区,缅巫文唤作“危戈不涅”,乃是死亡沙巢的意思。

五百年前,危戈不涅被一股神秘力量唤醒,化生出一条天生凶煞的沙漠蝰蟒来。那沙漠蝰蛇俨已成魔,神力无极,当年青瀛战神皇子挂帅出征,带领六界各方千万兵将大战此魔,最终全军覆没,主帅其人也坠海而死。五百年过后,无边的黑沙漠仍然吞噬一切,这片受诅咒的土地,凡是踏足沙漠的人最终都被埋葬沙海。

迦古罗之地正处危戈不涅边缘,终日盘踞着一些信仰奇特的苦行人,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人伦、爱情、故乡、生死、枯荣,只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人生的某个时刻,以他们认为最虔诚的方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真神。

在这些修士族氏内部,那些外人看来最匪夷所思的、最能承受苦行煎熬的人最得尊重,若是再承收一方土地、教化一群学徒,那么就被赋予“寺主”的美称。

这些“寺主”往往头发花白、骨瘦如柴,年轻时候曾抛妻弃子游历四方,风霜雨雪里吟唱诗篇,受过真神点拨开化,也能粗浅地懂得些密宗异文。

这次宴会的主人便是这样一位诚恳的信徒,法号阿摩诃,是迦古罗首屈一指的大寺主。他承守的领域匣子窨,是迦古罗的一片空白区域。

因离噬人吃肉的黑沙漠太近,连地图都不曾纪录,而阿摩诃坚持认为承守这样的地方是真神的恩赐和考验,一注香插在黑沙上就困了三百年。

匣子窨外形按冥荒那种豢养鬼魂的暗堡所建,堡体刷上一层灰黝黝的漆,窗棂、地板、色块、甚至是一格一格的房间善用彩色三角,饰以鬼魂壁画,光怪陆离,与上清宫殿那般仙风道骨浑然不同。

宫殿上空常年乌云笼罩,色调阴郁诡异,遍处生长野生曼陀罗花,里外三层配有花园、牧场、书院、壁廊,蜿蜒曲折,各自连通,雨天里不必淋湿便可穿梭游湖,诵经祈祷。

沉粼与和妶二人已换上了一身华服,手持拜贴,在匣子窨正宫冬斋等待主人的到来。

东斋是一进门第一座宫殿,里面宽敞华丽,主人早已在此为受邀前来的客人们备好了清茶异果。二人到此不久,东斋已不疏不挤地来了十几位客人,各自攀谈寒暄。

和妶冷眼瞧着那些面孔,都如那日银发男子所说,一个不少。

和妶道:“不知这位寺主到底多大的来头,竟能一举请到如斯多的名流。”

沉粼一杯茶停在唇边,目光在众人中穿梭,“南海菩提的方角先生、罗澜翼渺州的商羊仙师、邑人族况亚,庐陵心思大圣,这四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里散布四海,如此聚会实属不易。若是再加上上清的亶爰仙上,那么天帝座下的五爻护穴那便齐了。”

目光流转,见那日的两个银发男子赫然也在宾客之席,一个冷漠一个傲慢,言行举止与众宾一般无二,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话说着,冬斋外面的天空黑云翻滚,雷花闪烁,乳状的恶晕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众宾一阵骚动,一个尼姑模样的女官从内殿中缓缓走出,轻咳一声,毕恭毕敬道:“主人阿摩诃以极其荣幸的姿态迎接贵客的到来。无论是旧识老友,还是第一次莅临的客人,主人都会奉以最热情的招待,并在晚宴之时一一正式拜访。流觞竹宴准备就绪,下面便由鄙人收回请柬,次序入席。”

众宾纷纷起立,沉粼小声道:“这位女官叫心月狐,看来是寺主看重的仆人。”和妶一怔,随即看见那女官腰间佩戴的玉带上刻着一个半月形图案,旁边刻着“心月狐”三字。想来这玉带与上清的腰牌异曲同工,乃是个身份标识。

心月狐缓缓念道:“南海菩提方角先生———”

“罗澜翼渺州商羊仙师———”

“昆仑三株鱼隐药师———”

“济隰州的煦珩掌门、姑射仙子———”

“邑人族况亚仙上———”

众宾闻声顺着石阶次序进入内殿,最后冬斋内仙众全空,心月狐才缓缓走下高台,“和妶姑娘与和妶姑娘的朋友是主人特地要款待的客人,也请入席享宴。”说罢竟似有似无地瞟了沉粼一眼,后者冲她略一致意,目光却并不如何深邃。

和妶将手中请帖递了上去,道:“主人雅致,和妶真是惭愧。”

二人这便跟随心月狐进入宴会正厅夏斋,转过一段狭细的长廊,上千只烛火昼夜不分地长明,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开朗。

明亮之中,脚下尽是清潺潺的溪流,溪上以檀木条拼成的过道仅容一人行走。柳林掩映之下,一只只被削成楔形的长竹筒高低参差,相互嫁接、承转,将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溪水之中。

说起这匣子窨尽是异域色调,眼前却又是好一副美妙的上清风光。一碟碟碧色玉盘盛着糍糕、莲蓉、清酒、瓜果各色食物,秀色可餐,旁边放着筷箸、汤匙、瓷碗、酒盏,事无巨细,足见主人的用心。

客人已三三两两地进入了夏斋,见此食景俱佳,不禁大加赞叹,对这位神秘的寺主更添几分好奇。

心月狐朗声道:“寺主大人到——”

众客不由得一凛,纷纷站起身来,盯向不远处一个渐渐变大的身影。那身影徐徐地走来,年迈佝偻,拄着一条细细的拐杖,由两个女婢左右扶持,边走边传来咳嗽声——那便是匣子窨的主人,自称阿摩诃的寺主。

寺主缓缓迈进夏斋殿门,塌小的眼睛周遭逡巡一圈,坦然接受众客审视的目光,尽力用听上去不那么嘶哑的嗓音道:“匣子窨的诸位贵客,老朽便是迦古罗真神的信徒。为诸位能欢饮畅谈,老朽在此特意准备了曲水流觞宴,还请尽情享用。”

原来此人便是要送请柬之人,那位怪异、守贞的寺主。他头发几乎都掉没了,一身暗红色的红幔,上面绣满了莲花、地狱和其他复杂元素的图案,与上清装束大不相同。

和妶心中暗笑,旁边这厮与自己初见时也借口说是老者,与眼前这位双眼浑浊、头发斑白的真正老者比起来何止差了一星半点?自己当时也真是糊涂。沉粼似乎感到她异样的目光,唇边酒盏略微停了一停,目光中一片懵懂。

只见寺主那双眼朝这边扫过来,和妶便想去亲自问问他为何相邀素不相识之人,然众宾道谢之语纷纷而起,与寺主攀谈不断,场面一片混乱,竟一时插不上嘴。

沉粼更是酒中痴徒,在流觞竹酒与鱼隐仙上等人豪饮不止,谈天说地,一时却也指不上。

正当彷徨间,一人轻轻点了一下她肩头。和妶回过头来,见那人眉眼弯弯,满脸红晕,醉态盎然,正是之前所见的况亚仙上。

他憨憨一笑,扯出一幅古画在胸前,“你知道这是谁吗?”

和妶正想去把沉粼拉回来,忽被眼前这人弄得摸不着头脑。她瞥了一眼那醉汉手中古画,画中所绘一位云髻峨峨的仙子,皓质呈露,尽态极妍,旁有蝇头小字批注,篆章印戳无数,不知是上古哪位神女的画像。

和妶此时无心赏什么美人图,可眼前这人总归是上清同僚,却又不好拂意,淡淡道:“不知。这是谁啊?”

那人紧接着问:“那,那你觉得好看吗?”

和妶道:“好看。”

那人吐出一个酒泡,装出一副很惊诧的表情:“你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第三十九章 画之美人

和妶吐了吐舌头,见这醉汉越说越没边儿,便欲寻个由头脱身。

奈何这位况亚仙上平日里一副冷淡的模样,酒一上头嘴里便滔滔不绝:“这位仙上!请留步!……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他挡在和妶面前一脸激动,和妶拗不过,只得道:“那你说是谁?”

他嘿嘿笑了一声,两条眉毛低低地压了下去,做出一副神秘至极的模样:“她便是寺主的爱妻!”

和妶未曾听过如此传言,一惊之下刚要细问,江杳忽地拦在二人中间,手里恭恭敬敬地递过一杯酒,“和妶姑娘,寺主大人请您过去一叙。”

况亚见有人搭讪悻悻走开,逢人又开始讲起他手里那幅古画。和妶一愣,此时的江杳眉目柔和得没有一丝棱角,礼数周到,全然不复那日送请帖时那般嚣张气焰。

她顺着江杳手掌方向望去,只见寺主褶皱的脸皮上平静如水,目光灼灼,正等着自己走过来。

和妶微微致意:“也好,在下也正想拜访寺主。”

寺主见和妶往这边走来,好似早就预料到她的疑惑,道:“和妶姑娘,安好。之前未曾有幸得见姑娘芳容,此番冒然相邀,还望姑娘海涵。”

她此时与这寺主不过咫尺之距,闻得其身环绕袅袅檀香,手臂、脸颊黝黑粗糙,想来是多年苦修之故。念及此处,忽想起此行目的,便道:“得蒙寺主赐宴,在下不胜惶恐。”

顿了一顿,心想到这寺主目光浊然有清透之意,经几百年的风刀霜剑俨然已活成了人精,眼下敌友难辨,隐瞒反而弄巧成拙,不如直言相问来得诚恳。

她拿定主意,道:“在下闻得寺主潜心于修行之道,不理俗世,可实不相瞒,在下与在下的朋友现下被一极棘手之事所困,苦无进展,若寺主能给予点拨,当真是感激不尽。”

她这番话说得留有余地,既免了刺探之嫌,又撇清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那寺主眼中一丝精光闪烁,道:“老朽虽避于荒野,外界之事,倒也有所耳闻。和妶姑娘从上清而来,想必是问近来接连不断的凶事?”

和妶也不掩饰,直言道:“正是。那位零九六,确是叫人伤破了脑筋。”

寺主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那神情一闪而过,似乎不愿为旁人所看清。“有因有果,有人前世种下了恶因,今生当然要有人承担恶果。”

和妶点点头,“您也认为凶手是为了复仇?”

寺主慨然叹道:“因因果果,老朽又从何而知?世人总是不经意间种下恶果而不自知,就如同我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而姑娘此刻也是浑然不知。”

和妶极其诧异,自己近来为零九六一事忙昏了头,又何时能见过迦古罗这老修士?正欲开口细问,一旁静立的江杳一双蛇芯子般的手朝和妶小臂伸过来,锋利的指甲可触肉出血。

便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只酒杯横空飞来,“啪”地一声打断了江杳中指上的半截指甲。众人忽闻异响俱是一惊,循着酒杯望去,沉粼清白的面容正朝这边似笑非笑。江杳一阵吃痛便要发作,瞥了一眼寺主的脸色,又生生憋了回去。

鱼隐上神探出个脑袋醉醺醺地说道:“对不住了!对不住了!酒后糊涂一时脱杯,还请原谅还请原谅!”

众人见只是一场意外,便又各自乱语。江杳吃了个哑巴亏,心中恼怒却又发作不得,只得愤愤退了出去。和妶敛起目光正想继续方才的言谈,却见寺主死死盯着一个人———那人唇边的还举着半杯清酒,脸上带着些许散漫的浅笑,正是沉粼。

片刻的寂寞,和妶能感到二人的目光一定交流了很多东西,外人却难以读懂。宴会依旧纷扰繁华,沉粼从矮桌上跳下来,顺手拿起桌边的两杯热酒,向这边走来。他一杯递给了和妶,将另一杯送到寺主面前,轻笑道:“大人,不来一杯吗?”

寺主隐藏了脸上过多的情绪,只淡淡道:“贵客美意,老朽心领。只老朽苦行几百年,从来滴酒不沾、荤腥不碰,清心寡欲,如此而已。”

“那当真是可惜,”沉粼不动声色地牵起和妶的手,“我与和妶姑娘向来都是豪饮之人,这般不能与寺主痛饮,还要因为琐事烦扰寺主,实为失礼。”

和妶听出沉粼弦外之音,但那寺主似乎并未丝毫动怒,只道:“公子以指力轻而易举打掉酒杯的功夫,今日一见,也算是老朽大开眼界。”

第四十章 无中生有

“和妶?醒醒……”

和妶感到有人摇晃自己的身体,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发现沉粼正一脸焦急地盯着自己。

罡风暴雨一浪更比一浪地打在窗壁之上,空气中飘荡着稀碎沁凉的小雨珠,外面还在下雨。微薄的凉意令她稍稍清醒过来,这才意识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

她略有诧异,揉着惺忪的双眼道:“沉粼?你怎么来了?”

沉粼脸上尽是阴郁,声线甚为沙哑,“别问了,况亚仙上那边出事了。”

和妶顿感心里咯噔一下,梦里况亚手里那幅古画还历历在目,怎地就……潦草梳洗一番,二人匆忙来到二层最里况亚住的那一间寝殿,除商羊上神宿醉不醒外,方角上神、煦珩上仙、姑射仙子、鱼隐仙师等人连同寺主都在门外,有的捂着胸口神色惶惶,有的左顾右盼前后盘桓,似是发生了什么极可怕的凶事。

惨淡的灯烛之下,赫然看见况亚仙上死在地板上,手里还拿着一壶未尽的竹酒。他喉管的血喷涌在胸前一大片,已经变成幽深的暗红,凝集成块,被人割喉而死。

那场面极尽凶残血腥,尸臭味、血锈味、雨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姑射仙子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惊吓过度,伏在煦珩怀里啜泣不止。

寺主就地打坐为死者超度念经,余人亦各自悲伤垂泪。仙人的尸体温热褪尽后会化为乌有,况亚的尸体已从脚踝开始慢慢消逝,逐渐蔓延全身。

和妶身子一颤,眼前蓦地浮现出赤逢伯被割喉的那一幕。沉粼低头用指尖摩擦一滴血液,放在鼻下嗅了嗅,抬起头来,“断气整整两时辰了。”

和妶俯下身来凝视脖颈之上那条狰狞可怕的伤口,伤切入髓,一刀毙命,确实像极了零九六的手法。可是,从昨夜晚宴到现在,并未发现一人形迹可疑。但凡有浑水摸鱼者,又怎能瞒得过江杳暮察的双眼,又怎能瞒得过沉粼和自己的双眼?

零九六又怎会无中生有?难道他真有神助不成?

方角沉声道:“本仙听闻上清进来出了个连环杀手,上清几位上神已命丧其手。据说此人的惯用伎俩便是割喉,不会……况亚君也是……”

沉粼似乎也察觉到事态的异常,道:“虽然手法行动都极像零九六,可并不能断定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模仿。”他那双幽远的眸子飘向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中,“这样可怕的雨天里,恐怕从外边闯进匣子窨并不容易。最大的可能就是杀人者一直藏在府邸中,到了晚上便行凶杀人。”

寺主双手在胸前合十,“罪过。经受苦难,可以获得灵魂上的涤洗。”

和妶肃然道:“寺主大人,麻烦立即派人传书给上清巨魄上神,叫他赶来处理此事。若真是那个人在这里,我们必须马上进入战斗状态。”

寺主依旧低头呢喃:“在匣子窨出了此等灾祸,是上天对老朽的灾祸。老朽自当全力襄助擒拿凶手,告慰况亚仙上的灵魂。”

寺主吩咐心月狐等人将况亚的尸体抬到地下室去,余下众人经过这么一闹也困意全无,自发来到秋斋中默坐。

沉粼与和妶二人整日与这般凶案打交道,倒还能静下心来思忖此时。煦珩上神一遍遍地重复他们夫妻二人不是凶手,鱼隐和方角上神则是互相指责,提出各种荒唐的杀人原因,争论不休。

和妶捏了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这群蠢货平日里自视清高,只会撇清自己污蔑他人,反而将此事越描越黑。沉粼单手支颐倚在墙边,那般若有所思的神态,紧皱的眉头,好像遇上了一件极为棘手之事。

“况亚上神可没与我们中哪一位有旧仇吧?”鱼隐说道。经这么一番惊吓,他的酒意早就醒了。

“不会的,”方角清了清嗓子道,“就算有谁跟况亚有旧仇,这个时候也不会说出来的。更何况况亚上神平日里冷淡自律,轻易连话也不会多说一句,又怎么与人结仇?”

寺主大人在身上披了个毯子,浑身瑟缩,“诸位稍安勿躁,老朽已千里传书,相信上清诸神定会来襄助我们擒拿真凶。”

随即打了一个喷嚏,“失礼了。况亚君遇害前一直在夏斋饮酒,直到亥时才由西仆人送回寝殿。寅时姑射仙子听得隔壁异动,敲门的时候就发现他已被割喉身亡了。想来便是在这一段时候为贼人所害。”

众仙纷纷认同,江杳抱拳道:“属下和暮察一直巡守府邸各处,绝不可能有人暗中溜进府邸。府邸四角都祭有结界,即便是个隐形人,也不可能在完全不破坏结界就闯入况亚仙上的寝殿。”

见众人俱是一副迷惑的模样,和妶暗中摇摇头。这些人都还没见识过零九六那些不可思议的手段,别说是悄无声息地破坏闯殿杀人,悬孤鬼母被诱引误开井阑印,恓惶君反被金盘泥胎所害,一桩桩一件件俱是匪夷所思无中生有,又有哪一个能用常理想象?

只是,况亚之死,真的是他吗?她侧眼瞥过沉粼仍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一言不发,便知此事绝对另有隐情。

“既然没人能从外面进来,那么——”寺主的声音有些发颤,“凶手一定就在府邸里的人之中。”

话音未落,众人心头俱是一凛,真正的凶手可能就在自己旁边,正和大家一起讨论凶案,正和众人一样擦拭眼角的泪水!

“小仙见宴会上况亚君跟和妶姑娘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姑射仙子将目光投向和妶,小声道。

和妶见这盆脏水泼到自己头上,却也不屑辩解,只淡淡道:“只是酒后之言罢了,又有何奇———”话音未落,忽地音线转轻,电火惊石一般地想起况亚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便是寺主的爱妻!

那幅画,那幅画!

和妶倏地起身,对寺主款款施了个礼,“寺主大人,我想再去况亚那间寝殿看看。”

寺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被其他复杂的情绪所隐藏,“翼火蛇,带和妶姑娘前去。”

沉粼忽然起身,道:“我也同去。”

和妶一怔,见他不知何时又换回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便知此事他已想出了个大概。不经意间碰到对方那双湖水般的眼波,微微起澜,顿时感到一阵心安。

依照原路穿越狭长的阶梯、黑暗的廊道,心月狐拿出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细细的钥匙,打开房门,尸体虽已经被移走,但那圈人形血迹依旧存在。这间刚刚发生灾厄的寝殿,只有一只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即将为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

和妶顾不得尸臭冲天,奔入寝殿四处寻觅那轴古画。这间寝殿正好在在匣子窨的背阴面,殿内桌凳、花瓶、床榻一切物品摆放如故,况亚只住了不到半晚,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和妶左右翻找,却不见那幅古画的踪影。

寻觅半晌无果,正当无措之时她发现沉粼正倚在门棂边,狭目微眯地看着她忙碌。

“你这样,是找不到的。”

第四十一章 死诅

“为什么?”

“很简单,”他走过来拿起案边的一把剪刀,伸手给摇摇欲坠的白蜡剪了剪灯芯,“那幅画可能就是整个事情的真相。虽然我并没有看见那幅画,但是看你的神色,相信那幅画已经到了凶手手中。”

烛火重新明亮起来,光色惺忪跳跃,映得沉粼的面容乍青乍白。和妶目光微瞠,“你的意思是说,况亚是因为那幅古画才被灭口的?”

“不能断定,但是,极有可能。”沉粼直起身来,“你还记得画上的内容吗?”

和妶绞尽脑汁地将画上那副神女的面容描述了一番,沉粼一言不发地听着,雪白如玉的面容上竟多了几分阴鸷。当提及况亚最后吐口的那句不明不白的痴语时,他猝然一惊,双眼中尽是一片雪亮。

和妶对于沉粼为何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甚是不解,当时她随意听来只道是一句醉汉的疯话。可沉粼当晚也喝了许多的酒,果然只有醉汉才能理解醉汉吗?

对方清闲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我可没有醉。”随即解释道:“有一种可能,就是画像中人真如况亚所说,乃是寺主的故妻。况亚醉中无意中得到可这幅画,并拿着它四处招摇,有人担心他泄露秘密,便将他杀了。”

和妶虽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此时沉粼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还是不免难以接受。

忽然门被人轻轻推开,心月狐见二人都在,道:“和妶姑娘、沉粼仙上,事情可有眉目?寺主大人在春斋中准备了稀饭清汤,请二位过去享用。”

折腾了这一夜,竟已到了早饭的时候。沉粼拉起和妶的手,笑道:“走吧,不要辜负了寺主大人的一番厚待。”

二人跟着心月狐来到秋斋,见方角等人已经围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夹着面前的佳肴珍馐,默然无语,气氛阴郁一片。只有寺主大人似乎饱经人世风雨无惊,以一副相当平和的姿态享用着一碗稀饭。

寺主见和妶二人到来,擦干嘴角的渣滓,肃然开口道:“列位贵客,我作为匣子窨的家主,对昨晚发生的事深深忏悔,反思己过,并在还请诸位见谅。请稍释心怀,待暴风雨过后,老朽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外界依旧是雨淫雨霏霏天阴不开,桌上热酒的沁香,稀饭清淡的米香,糕点雅致的兰香袅袅传入鼻中,令人胃口大开。

鱼隐胃里馋虫大作,拿起双筷,“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寺主的款待了。”

“请等一等!”煦珩忽地指着对面的空位喊道,“还有谁没来吗?”

方角皱了皱眉头,“应该是商羊仙上吧,他昨晚醉得厉害,一时贪睡也是有的。”

鱼隐笑道:“商羊这老家伙喝酒还真是上头,都这会子了竟还不肯起身……”

煦珩道:“可是我们一晚都没有看见他人了啊?”

说着心月狐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昨夜被况亚一事闹得天翻地覆,谁也没注意到一直昏睡的商羊。

和妶与沉粼二人对视一眼,立即察觉到事态异常。姑射颤颤道:“……我们还是到商羊仙上寝殿看看,也好放心。”

众人急匆匆地来到二楼商羊的寝殿门前,连叩几下房门,里面寂静一片无人应声。众人面面相觑,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人群中弥漫。煦珩喝道:“起开!”说着伸脚踹开了殿门。

一阵尘土飞扬,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鲜血的锈味扑面而来。这相当不祥的味道着实令人心惊,众人七手八脚地冲进寝殿内堂,却并未发现商羊的踪影。

转过屏风,见一个大红木浴缸正摆在帘幕之后,缸边垂着一个瘫软的手,缸中人面色乌青,俨然就是死去多时的商羊仙上。

姑射“哇”地一声尖叫晕了过去,差点跌进满是淤血的浴缸。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况亚惨死的阴霾还未散去,这么快又一个人横尸暴毙,难道这迦古罗之地、匣子窨之宫真是受了某种可怕的诅咒?

商羊眼球暴凸,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脖下一深入喉咙数寸的伤口几乎切断了他半个脖子,渗干了他全身所有的血,和况亚的死法一模一样。

红血已凝固成灰黑的血块,仙者的羽化已经进行了大半,双腿连同腰部都已化作透明。

沉粼拈起缸边的乌血,“应该是死了很久了。恐怕昨夜刚回到寝殿便遇害了。”

“又是割喉……”和妶喃喃道,“莫不成是同一人所为?”

众人开始骚动起来。鱼隐本是药师出神,哪曾见过如斯可怖之境,脚下踉跄连连,一个不慎竟直接坐在了地上。

“神秘杀手出现了!神秘杀手出现了!”

接连两人不明不白地暴毙,很难不让人联想起上清那个连环杀手零九六。而慌乱恐惧的情绪更像会像毒液一般疯狂扩散,每一个伸出匣子窨其中的人都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考虑。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可外界该死的暴雨却将众神牢牢困在这死亡漩涡之中,难以挣脱。

“寺主大人,难道……难道凶手在进行什么邪恶的仪式?”江杳忽地沉声道,“我听闻古鹿飞非人曾放活人鲜血,在雨夜里涂抹在初生婴儿脚上,然后以婴儿血脚在额头上印戳,以示净化灵魂之意。可是……”

沉粼忽然阴惨惨地笑了一声,“以活人祭奠灵魂吗?还真是荒唐。”

煦珩失声道:“他……他是死于恶灵之手?”

寺主冷冷启音道:“迦古罗真神在上,施主莫要胡言。”

倏地“哐啷”一声响雷劈过,煞白的电光闪在狰狞的尸体上,一明一灭,显得诡异异常。

“我受不了了!”方角脸上尽是歇斯底里的崩溃,忽然狂喊道:“商羊上神是我几十年的旧识了,他的为人、他的仙术造化我都清清楚楚……连他都惨遭毒手,凶手藏在暗处,是多么可怕的存在!要是再不走,恐怕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这一串嘶喊像炮仗般在人群里炸开了花,附和之声四起,七嘴八舌地便欲向主人辞行。

寺主紧闭双目:“诸位稍安勿躁。眼下真凶还未找到,若诸位贸然离开,一来脱不开弑仙的嫌疑,二来难堪雨水浇濯,恐怕落下重伤。”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又没杀人!”方角怒喊道:“区区小雨还能困住本仙不成?”

寺主睁开一只左眼,森然道瞥向他,口中重复道:“区区小雨?”

说着单手挥过去一股强力,寝殿内三个窗户倏地弹开。低沉的风雨声立即变成尖锐噬人的雨浪声,罡风排山倒海地灌进来,湿冷交加吹得众人连连后退。

不远的天空乌云反卷,蘑菇状的向匣子窨压下来,中间闪着刺眼的电光,好像妖魔的眼睛。

沉粼矗立雨浪中袍带猎猎,但他的声音并未淹没在风中:“是妖瞳之怼。”

“唰”一道力量再一次过去,窗户重新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寺主慨然叹道:“方角仙上,您认为这是‘区区小雨’吗?”

众人都不知妖瞳之怼的厉害,嘴里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冷风冲得快结冰了,一个个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方角原本涨红的面庞血色尽褪,缩在角落里默然无语。

迦古罗之地不比上清风和日丽,常常爆发可怕的沙漠暴雨,因其乌云压顶状似一只鬼眼,又名“妖瞳之怼”。碰上了妖瞳之怼,若无誓死的决心,就要做好连着十几日不出门的准备。

沉粼见和妶亦无语,走过去握住和妶渗凉的双手,“冷吗?”

“啊?”和妶感到对方身上的暖意,勉强道:“不,不冷。”

第四十二章 大难临头

沉粼关上房门,道:“还在为刚才的事不安吗?”

和妶清冷素白的面容一抬,诚恳地看向他,“是。我想听你心里真正所想。”

顿一顿,目光漫出些许泫然,“这短短的一夜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快得叫我措手不及。其实不单单方角,就连我自视沉稳,如今却也心乱如麻。此时此刻,唯有你才能让我相信,让我依赖。”

沉粼温和地笑了一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吐出几个字:“不是他做的。”

“他?”和妶下意识重复一声,旋即明白“他”指的是谁。

“为什么?那样相似的画面,那样神出鬼没的行踪,那样无可挑剔的手段,你怎能确定一定不是他?”

沉粼澄碧无波的双眼漾起一丝微澜,忽然道:“上次在东夷祭坛我没能及时救你,你怪我不怪?”

和妶娥眉一蹙,未曾料到他会忽然有此一问,道:“……不,不怪。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沉粼打断道:“自从你在祭坛边看见了真正的零九六,你对他的心绪就发生了变化。你对此事耿耿于怀,尽管他一出现便意味着死亡和杀戮,但你内心仍旧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所掌控,甚至渴望在此见到这个人,是不是?”

和妶只觉一桶雪水迎面浇下,望见沉粼那双通透的眼眸,知道自己避无可避。

她叹了一声,低下头半是感慨道:“没错。我确实向再见一次零九六。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救我,是否是因为沾满鲜血的他的心中,也残存着一丝善意?我想和他像朋友一样彻夜长谈,问他为什么要杀死恓惶君、赤逢伯这些人,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挑起上清灾厄,为什么一直揪着心中的执念不放?我想知道他的名字,看看他的样子,想问问他罪契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

“……”

“从前我只是一味地想要抓住他、打败他,将他绳之以法,现在我却不那么想了。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情感的人,他会呼吸,会痛心,会和我们一样笑。从来没有一个人令我如此迫切地想要去了解,而且我相信,最终的真相也一定和他本人一样不会令人失望。”

和妶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感觉心里的那根弦也像骤然释放一般。她缓缓转过头来,伸手握住沉粼的手,“这一番话我不能对旁人说,但我知道,你能明白。”

沉粼怔了半晌,眼中流露潋滟的光点,“直到今日我方明白你的心意……这原是你。你也总是这样的。”

和妶尚未明白他言外之意,他便反握住和妶双手,“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想早点见一见他的庐山真面目。只不过,我对零九六的那种感觉,又跟你不大一样,却也跟巨魄那些人不大一样。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的,不是吗?”

和妶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要等。只是这一回的凶案若真是零九六所为,我们和他同样身处弹丸之地,杀完人之后做到天衣无缝谈何容易?兴许能从指头末节上看出破绽。”

沉粼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失望的神色,“恐怕是不能了。零九六比我们想象中难对付得多,绝不会以身犯险,在如此不利的地形上跟我们交手。最重要的是,死的况亚、商羊都没有收到———”他目光中所有的光华汇聚在一点,“罪契。”

罪契?和妶只如醍醐灌顶般恍然,虽然况亚、商羊二人都是死于割喉,可是他们身侧、枕边有何曾有过那张小小的纸条,那零九六惯行的罪契?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或许,他们之前收到过而不自知呢?又或许,他们收到了罪契,只是不小心损毁了呢?”

“那便不得而知。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真相究竟是如何,还要等待暗处的凶手的下一步动作。”

和妶感到他手指微微颤动,青筋隐隐暴张,似因和旗鼓相当的对手交战而兴奋。

和妶试探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吗?”

因为接连两位上神死于非命,匣子窨的众位宾客早就失去了作客的心情,整天里提心吊胆,只是盼着迦古罗该死的“妖瞳之怼”早日消散,离开此凶厄之地。

最为清闲的仍是寺主大人,整日里款待客人诵经拜神一如往常,还抽出时间为两位死者手抄写了《往生咒》。和妶叫人送去的白鸽也终于有了回信,这日众人正在享宴,翼火蛇匆匆奔进来在寺主耳边低语几句,寺主一怔,随即换上一副敬肃的神情,立即起身往冬斋方向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还有新的宾客到来不成?不一会儿寺主便领进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的老者,带着一个低檐帽,身上的袍子更如在泥浆里滚过一般,恶臭不堪。

心月狐为这位新客摘下帽子、换下湿衣,又为他擦干脸上的泥点。和妶眼前一亮,这不是上清的乌图长老又是谁?

只听寺主引荐道:“列位仙家,这位乃是缅巫族涂雅氏的乌图长老,是上清司法神巨魄君派来襄助擒拿凶手的。本应早些到来,只因匣子窨近来风雨不断,这才耽搁到现在。”

乌图长老捋了捋鬓边拧成缕的白发,笑容憨态可掬:“众位,小仙乌图,多多指教,多多指教。”似乎也注意到了和妶的目光,微微扬起手心,冲她点了点头。

沉粼若有所思:“乌图长老是个实在的人,巨魄派他来,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煦珩问道:“仙上,您是专门对付杀手的吗?”

这一问问得实在傻,乌图挠挠后脑勺,道:“对,也不全对。我只因从前跟那些杀手沾上了点关系,这才搅和进来。嘿……”

寺主道:“乌图长老与和妶姑娘、沉粼仙上乃是旧识,相信对府邸发生的事也有所了解。待长老稍事休息,老朽便带长老到况亚、商羊仙上的寝殿查探一番,也好早日查明真凶。”

乌图长老捏着下巴沉声道:“不必了。既然寺主大人未从寝殿发现线索,相信凶手就不会在这种细节上留下蛛丝马迹。老仙人老眼花,还是莫要做无用功了。”

和妶微微一笑,道:“长老心思挺透,一向见解非凡。既然不从凶手留下的痕迹下手,想必长老算准了这个凶手还会出现。”

话音甫落,鱼隐、煦珩等人面色煞白,似是大难临头一般。鱼隐颤巍巍地提议道:“不如今夜诸位便一起守在这宴厅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凶手还怎能动手?”

煦珩等人连忙附和,似乎众人抱在一团才能稍微感到一丝安适。

沉粼浅笑道:“好啊,就这样吧!要是再碰见杀手,可真是令人害怕。”

和妶不知此人又在打什么心思,但见对方笑意粲然,一副闲适的模样,她想起昨夜他说的话,难道……

乌图长老道:“和妶姑娘所言正是。凶手的目标不止一人,不出所料的话,他一定还会出现。凶手现身,可能以在场的任何一人为目标,且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任仙术再是高强,也难抵凶手出其不意的袭击。今晚大家便守在一起,千万莫要落单,也不要轻易走动。”

姑射轻声颤道:“会不会凶手就藏在着府邸中,正听着我们说话……”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吹过,冷嗖嗖地钻进骨头缝儿里。众人感到后背一紧,仿佛凶手那双可怕的眼睛这盯着所有的人。

第四十三章 利刃出鞘

方角咳了一咳,沉声道:“莫要自己吓唬自己,要是真有人偷听,你当寺主大人的侍卫是白痴吗?”

众人缩了缩手臂,和妶道:“想来凶手一直躲在看不见的隐蔽处,到了夜晚十分便出来行凶伤人。”

寺主道:“今夜老朽会将大量闲杂人等打发走,只留几名亲信守住夏斋,确保万无一失。”

众人默然。死亡的魔咒如天空的阴云一般挥之不去,惶惶的众人犹如同一条细线上的蚂蚱,抓住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便拼命往上爬,只怕一不小心就踩空,落入无底的深渊。

乌图长老为了排除众人的嫌疑,带着江杳一起搜查各人的寝殿和随身所带之物。虽颇有几人心中不满,但与面临的危险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行至姑射仙子寝殿前,煦珩跑过来说什么也不让搜查自己未婚妻的东西。而姑射仙子更是满脸羞恼,含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江杳一时恼怒便要强闯,所幸乌图长老能洞察到女仙的难言之隐,拦住江杳,道:“姑射仙子乃是女流,自然不能由我等搜殿。便请和妶姑娘襄助搜查,我等在外等着便是。”

煦珩脸色这才稍有缓和。和妶原本没打算在寝殿能发现什么线索,见这二人似乎又有难言之隐,便心想草草了事罢了。姑射关紧寝殿门跟在后面,怯怯绞着手指,好像极是紧张。

和妶安慰她少安毋躁,在殿中扫过一圈,陈设摆放如常,却没见什么异样。拆开塌边的那锦缎小包,里面铺有着一层细密的白羊毛,清淡的兰草香气扑面而来,零星放着一些眉黛、手钏之类的物品,也属平常,却不知她和煦珩二人为何如此惊慌。

姑射冷汗涔涔地盯着和妶,道:“姑娘,可没什么不一样吧?”

和妶宽慰一笑,道:“仙子莫要紧张,本来就是件小事。”说着便要合起锦缎小包,忽然手指触到一硬物,似在小包夹层中,轻易难以察觉。

和妶疑心顿起,又摸了那硬物轮廓,道:“这是何物?”

姑射羞愧欲泣,和妶将那硬物轻轻取出,只见一油布小包,上面用三道细线捆扎,摸起来膈膈应应,似是一些草药。

和妶眉头一皱,想来这位姑射仙子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竟要随身带药。相比之下姑射却激动得多,竟“扑通”一下跪在和妶面前,脸上涕泗横流。

和妶怎料到她忽地行此大礼,诧异之下正要扶她起来,姑射却压着声音哭道:“和妶姑娘,我知道你是掌管灵忏穴底的神仙,向来刚正不阿。只是这个东西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今后不单煦珩无法做人,就连我也不知怎么活下去了!”

原来那油布包中所放的,正是一剂效力极强的堕胎药。姑射仙子与煦珩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本来已约定为秦晋之好,不想却马失前蹄未婚先孕。

如今距离婚期还有三个月的时光,可姑射腹中却已有了三个月的骨肉。若此事传扬出去,必会被族人认为不贞,到时不单自己的名声遗臭万年,其父母也会为人所耻笑看轻。

于是她与煦珩暗中商量好,这一剂堕胎药便是用来送走那孩子的。他们离开家族后,为了掩人耳目,原本约定在匣子窨的第一晚服下,不想风波迭起,况亚、商羊先后死于非命,人心惶惶,这才叫此事耽搁了下来。

她说这番话之时声泪俱下,却又刻意压低哽咽声和说话声,生怕守在外面的人听见丝毫。

和妶听得这前因后果,慨然叹道:“若留下这个孩子,原是你二人造孽。若是送走这孩子,亦是造孽。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只是,这剂草药你二人还要慎重思忖一番。若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姑射听后千恩万谢,只道这份恩德日后必然报答。和妶却不甚在意,本是举手之劳之事,又涉及一个不曾临世的生命,自己又何必乱嚼舌根,让两个身陷情海的年轻人为难?

匆匆用温水替姑射擦去泪痕,和妶打开门来见乌图等人犹在等待。在殿中耽搁了这么许久,乌图长老神色倒如往常,那江杳却挤眉弄眼显然是起了疑心。和妶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乌图长老深信不疑,江杳虽然神色有异,却又忌惮和妶在上清的权威不敢轻易得罪。

折腾了这一下午却没有什么发现,众人只等着入夜来凶手会有所动作。晚宴过后,寺主道:“乌图长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等你的计划了吧?”

乌图长老浮现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正如之前所言,今夜所有人都在冬斋这间明亮的宫殿内守候,我和沉粼、和妶二位仙术高强的仙上便分头行动,前后包抄。若凶手出现必然以夏斋内为目标,到时盯紧了冬斋,便相当于盯住了凶手。”

说着和沉、和二人对望一眼,施法在夏斋内殿布下一层水蓝色的结界,“此结界外人不可进,其内之人却可以进出。因此非是万不得已之时众位切不可轻易走出结界。”

鱼隐等人一字不差地听着,信誓旦旦道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走出结界半步。乌图左右扫视众神,疑道:“怎么好像少了一位仙上?”

心月狐道:“是方角仙上。仙上似乎修炼某种内功不甚走火,正在寝殿中闭魄静养,所以没有过来。”

众神都是修炼之人,知道内功走火不是小事,也就不便强人所难。乌图思忖片刻,道:“寺主大人,便借用府的江杳暮察二位仙上守在方角大人殿外,若有丝毫风吹草动,还请即刻告知于我。”

寺主当即允了。入夜暴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冬斋明亮如昼,众人围坐一团,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煦珩、鱼隐等人惊疲交加,却又不敢稍有懈怠。到底是寺主年事已高,依在炉边打起了盹儿。

乌图与和妶等人各司其位,正当局促之时,乌图腰间的铜镜忽地传来一声异响。铜镜乃是上清诸神联络的工具,他连忙抽出查看,却见铜镜那边一片漆黑,不明所以。

沉粼轻笑道:“恐怕是零九六提醒我们游戏开始了。”

第四十四章 吞尸癫狂者

话音甫落,只听“啪”“啪”“啪”数声,匣子窨明晃晃的千万根蜡烛齐齐熄灭,青烟缕缕,很快淹没在黑暗中。眼前突如其来的混沌令所有人俱是大惊,很快听见江杳在殿外呼喊:“有黑影闪进去了!”

众人顿感如临大敌,当是时月光为乌云暴雨所笼罩,投不进一丝光来,可那如毒蛇般嗖嗖的风声却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令人胆战心寒。乌图长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慌了手脚,大喊道:“大家莫要慌!莫要乱走!”

夏斋之内一团乱麻,哭喊声和尖叫声铺天盖地传来。和妶祭出一颗青珠在头顶,借着些许黯淡的光芒,本应在二层阁楼口的沉粼也已不知所踪。

她悚然一惊,只怕沉粼在黑暗中为凶手所偷袭,连忙跑下楼去,见江杳、乌图两人正与一高大魁梧的黑影缠斗,那黑影手持刀锋森寒,一时间三人对峙难解难分。

和妶骤然意识到这片刻的黑暗已带来了太多的变数,不及细想,抄起夏斋顶屉的火折子燃亮了几枚蜡烛。火苗劈啪作响,那黑影似被光线所惊,倏地纵身一跃,蹿到了风雨如晦的外界。

乌图、江杳连同闻声赶来的暮察三人紧追而去,殿内少了刀光剑影顿时阒寂一片。

微弱的烛火为殿外呼啸的冷风所惊,飘飘摇摇,一时又灭了两支。和妶正欲赶过去帮忙,忽闻煦珩“啊———”地一声惊叫,似有极其悚然之事发生。

和妶捏了一把冷汗,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冬斋结界之处,脚下似有粘稠之物流淌,那种熟悉的、嗜血的气息重新占据了这座宫殿,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又有两人尸横当场。

和妶只感头皮发麻,一瞬间倒隐隐希望凶手出现在自己身后,倏地给自己一刀,也就一了百了地干净。这时乌图长老等人擒了那黑影回来,几人脚下颇快,又不知殿中情形,杂沓的脚步将地上的尚有温热的心血溅出老高。

“这!该死!”江杳低声咒骂一句,连点了数十枚蜡烛,众人终于能勉强看清所发生的的一切。

倒在地上的乃是其中一人乃是鱼隐,又是为利器割喉而死,尸身血花四溅,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另外一人双眸紧闭,似是睡着了一般,脉象、呼吸、心跳都已消失,正是之前在炉边打盹的寺主大人。蜡烛投过来明灭不定的阴影交融在二者煞青的面容之上,宛若阴阳脸,分外诡异可怖。

“大人!”江杳、暮察悲鸣不已,冲上前去将主人的尸体扶正,发现尸身冰凉无比,好似已死去多时。

和妶听得外界巨风飒飒作响,只觉这一切恍然若梦。所幸煦珩那对夫妇虽也耷拉着脑袋,却只是暂时的惊悸过度而昏迷,并无生命之危。

乌图上前查看寺主阿摩诃的尸身并无致命伤口,又见他虽死不僵而面带平和,颅顶隐隐有圣光闪现,想来是寿终正寝羽化而去,去迦古罗信徒一生历经苦难去追求的“圣境”中去了。

江杳暮察二人见主人并非死于非命也便稍稍释然,这才联想起入夜寺主便在炉边打盹,原来早在那时便已坐化而去。心中的悲伤一点一点转为虔诚的崇敬,众人方如梦初醒,想起横在地上的鱼隐却是实打实地死于非命。

蓦地几人擒来的黑影嘤唔一声,旋即拼命挣扎。烛光熠熠将那人的脸映得分明,哪里是什么零九六,甚至连神秘都算不上,那人俨然就是在寝殿静修的方角。

那方角眼中氤氲暴戾之气,浑身血脉贲张,牙齿摩擦间发出猪叫一般的声音,如同一匹发狂的凶兽,一时便要扑上来伤人。

众人都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乌图最先反应过来,叫道:“他就是入魔了,快制住他!”

话音未落,几人合力向方角身上注入一股镇定之力,那方角浑然迷了心智六亲不认,疯狂撕咬着身上的绳索,挣扎了许久才陷入短暂的昏迷中。

煦珩搂着怀中低声啜泣的姑射,啐了一口,怒道:“原来竟是这人面寿心的东西害死了这么多人!真没想到!”

方角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伤人,尚还未可知,此刻左支右绌也顾不得细细考量细节了。

众人喘了一口粗气,很快注意到和妶早已消失不见。乌图将方角置于囚笼之中,匆匆行上楼,与一脸焦虑的和妶碰了个正着,才知后者正急于寻找沉粼的踪迹。

乌图长老道:“如今真凶已被擒获,沉粼仙上一向机智聪慧,遇事逢凶化吉,相信这一次也应无虞。”

话说着心月狐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沉粼大人在方角仙上的寝殿。”

众人一凛三步并作两步朝方角寝殿奔去,推开大门,但见沉粼瘫倒在矮桌之前,双唇血色尽褪,左臂鲜血淋漓,浑浊的眼眸俨然失去了平日了光泽。见众人闯了进来,强撑一笑,挣扎着却说不出话来。

和妶平日里知道沉粼其人高深莫测,今日乍见如此虚脱无力的一面一面,不禁泫然欲泪。

她奔过去将沉粼轻轻扶起,却见左臂那片伤口之上,千丝万缕的血痕幻出一朵黄绿色的花影来,氤氲萦纡,回缠弥荡,随即消逝,方才狰狞的血痕正在逐渐愈合。

伤口自行愈合?和妶再一次改变了自己对沉粼的认识。这种似乎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的古法,此刻竟真实地存在于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和妶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惊道:“你……你竟有自愈的能力?”

沉粼默然不语,似乎身体不大舒服。乌图等人见沉粼并无危险,也便稍稍宽慰,正待开口,猛听得夏斋之中一声巨响。

“糟了,那家伙狂得厉害,竟然醒过来了!”

乌图等人大惊失色,刹那功夫方角已如一尊行尸走肉般横冲直撞了上来。那东西嘴角带着几缕人肉和骨头的残渣,竟把夏斋中鱼隐和寺主的尸身吞了下去。

匣子窨众奴仆见主人竟被生吞活剥,顿感奇耻大辱,青筋暴突,大喝一声便要上前去拼命。乌图祭出仙剑,亦上前助阵。

众人撕打一团,和妶扶着沉粼后退数步,见他那双苍白如纸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和妶侧耳一听,只闻断断续续的声线:“别……让他们……杀了……杀了方角……”

第四十五章 真假难辨

说时迟那时快,乌图和暮察左右包抄,已对癫狂的方角形成制衡之势。江杳一记仙剑飞过,方角大吼一声竟将二人甩开,侧身与那仙剑擦肩而过,旋即直直从二楼跳将下去,竟如一滩烂泥般一动不动了。

几人追下几番查看,原来那方角少年时便因偷练禁术而走火入魔,如今症结越发严重,神志常常迷乱不清,此番发狂坠楼,油尽灯枯,顷刻间已经死透了。

众人面面相觑,瘫坐在地上,仿佛在最后一刻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和妶扶着沉粼匆匆赶来,发现方角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切都已太迟了。

沉粼苦笑了一声。

这一局,你又赢了。

当是时窗外旭日喷薄,乌云散尽,明媚的阳光再次照在迦古罗匣子窨之地,这趟死亡之旅也伴随着方角的坠楼而走向了终点。

短短几日内,况亚、商羊、鱼隐、寺主阿摩诃、方角五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先后或因意外或因宿命逝去,最后的解释竟然只是因为方角的颠狂症发作,失手杀了他们。方角已死,天大的罪过也难以再行追究,而迦古罗似乎再一次用最悲惨的命运证明匣子窨是一片诅咒之地。

心月狐简单为众人准备了送行宴,阿摩诃的葬礼将在三日后举行,众人却没有一人愿意再留下来,煦珩夫妻二人更是逃难似地离开了。

临走前,姑射仙子向和妶暗中致意,目光莹然,似在感谢和妶为她保守那个小秘密。和妶回之以一笑,亦心照不宣。

匣子窨是凶案尚有疑点重重,和妶本想再盘桓几日,乌图却告知巨魄在上清已经找到了关于零九六身世重要的线索,还需红字小队成员早日归队,也便作罢。

沉粼随口道:“心月狐是匣子窨最忠诚的仆人,乃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你不妨去问问她。”

和妶见他一副闲适的模样,道:“怎么,看样子你一点也不期待真相?”

沉粼别过头去,淡淡一笑,“呵。当然期待。”

和妶向心月狐提起那古画中的俏丽女子,心月狐道:“姑娘说得这么神秘,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姑娘所说的古画中人,莫不是寺主大人的亡妻?从前寺主大人与夫人情谊深重,也曾为她作过不少的画儿。夫人逝去之后寺主大人百便了却凡尘,将全部的精魄都献给迦古罗的真神。所幸寺主大人如今羽化而去,可算是功德圆满,伉俪二人,终得再见。”

那日一瞥之下,画中的女子美得飘逸,是仙更胜似仙,叫人难以忘怀。也许况亚手中的古画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和妶听得心月狐这番话说得并不虚伪,默默点了点头,便不再追问。

车马已备好,宾客们纷纷收拾行囊,准备踏上归途。雨后泥巴湿软,踩下去还涡着一洼洼水。朝阳霞光,雨后彩虹,湛蓝的天空,清爽的空气,此时此刻阴霾只属于昨天,于生者而言,一切的悲哀都会随匣子窨那场暴雨一样烟消云散。

来时的六驾马车只有两驾缓缓开动,马匹尥蹶悲鸣响彻天际,在这清凉沾露的晨曦中格外分明。

车马辘轳,颠簸起伏。和妶坐在马车中许久无语,望向窗外,思绪万千。沉粼拿出一支古萧抵在唇间,郁怆之音幽然而起,曲中蕴含冰泉之气,忽如雨浪层层叠进,浑然为匣子窨中的逝者哀悼。

和妶在这清肃的音乐中缓缓回过神来,却见沉粼眼眸低垂,一曲虽未罢,调子已然平和几分。那支玉箫通体玉质,呈黄绿二叠色,莹然有沉淀渐染、斑驳,通透得不似人间之物。

和妶从前并未见过沉粼有这样一把箫,一时竟觉得此箫无论成色、质地、音调,还是其中蕴含的韵味都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若非亲眼所见,当真难以想象。

沉粼一曲音尽,道:“此箫名为‘玉瓒’,与幽篁琴同根而生,亲如血肉,却因音色阴郁只宜出现在悲伤之境,也算是一大缺憾了。”

和妶做过来些,诚恳道:“我愿意听你的乐曲。无论是你的琴声还是箫声,都好似有种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想起二人在竹林度过的美好时光,如今相互扶持相互交心,不由得一阵感动。

和妶低头托起玉瓒,光滑如水,触手生凉,握在手中,闭目之下,更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升腾、颤动。和妶凝神片刻,将玉瓒轻轻挂在他腰间,他亦牵起一个浅淡的笑。

和妶忽见沉粼左臂上的伤口已好了七七八八,血痕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道:“你生来便有这样的自愈力量吗?当真神奇。”

沉粼苦笑道:“小事罢了。我生来命苦,无父无母,这不过是一点点宽慰罢了。”

和妶从未听他讲过自己的身世,此刻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你是否能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粼苦笑道:“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之前知道方角其人有癫狂的毛病,却不想在一夜之间爆发得如此厉害。那晚灯灭之后,我便意料到方角受到黑暗猛然的刺激,有可能会七魂失控六魄出窍。先一步到了方角寝殿门口,却见他忽然闯出来,双目圆瞪手脚狂乱,一举一动间竟蕴含有危戈不涅的邪恶力量,难以压制。我左臂为其所伤,他邪狂之意稍减,没想到那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危戈不涅?”和妶猛然想起那位雇主披拂,不由得心头一紧。

上次在半步多与披拂的那场大战中,二人险些丧命,此时猛然听见他的名字,那些哀痛的记忆仍旧历历在目。

沉粼摇摇头:“我虽不能确定方角身上的那种邪恶力量一定披拂的溷鼎之术,但可以相信,二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又像是自嘲地笑道:“可惜寺主大人羽化而去,否则我们去拜访一下他的夫人,定然会有一番惊喜。”

和妶道:“怎么,你还是怀疑况亚手里的那幅画吗?”

沉粼清淡一笑,似乎不愿过多解释这沉重的往事,道:“罢了,是我庸人自扰。人都去了,我们又何必揪着不放?他很快,很快就会出下一盘棋的。”

第四十六章 青瀛黄钟氏

巴孤之地,阒寂无人。

自从他取了东西以后,浑身就虚汗涔涔,身体也像吞下去铅块一般沉重不堪。他知道这都是从前落下的病根,只得咬牙忍下,不得不弃了御剑,在黑暗中、在这荒原上徒步而行。

他感到自己肺叶里气流齁齁地乱撞,这双不争气的脚也很久不走路了,这时候一步软似一步。寒风猎猎刮在他的脸上,他的心却是灼热而惶急的。他深知眼前的困难只是太小的考验,一旦真正的筹码发挥作用,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原可以不必亲自走这一趟的,只要轻轻一开口,任何门徒都会求之不得地为他效劳。可是——赤逢伯、悬孤鬼母、恓惶君他们都死了,他真的怕了。

他又攥了攥手心的硬物,感到那熟悉的楔面蛇形锁面,心里却还是不踏实。

这种慌乱的情绪一半来源于他此时极其虚弱的身体,虽然他清楚这不会带来生命之虞,但难免会陷入一时半刻的昏迷。一旦他倒下来,手中的东西也会随之陨落,之前所有的筹谋和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他银牙紧咬,与身体内部快速升腾的麻木和剧痛做最后的对抗。那种感觉煎熬极了,好似强弩之末,力量的源头已经断流,他每强撑一步都艰难无比。

而手中的物件也好似越来越重……

他一个趔趄险些把脸摔在泥土里,面朝下瘫在地上,双手却保持上扬的姿势。月色惨淡之乍地看来,这是一个相当奇特而诡异的姿势,好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一般。不过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手里的东西,这个唯一能救他出万劫不复之境的东西。

这奇绝的姿势又耗损了他相当的体力,他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冷风口风浪翻涌,很快蚕食他身上的温热,眼皮渐渐合拢,手臂渐渐僵直,心跳渐渐缓慢……带着秋霜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上,也似乎片片有千钧之重。

有人吗?

谁来都好!

他已面如土色,眼球暴凸,却还不肯放弃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呐喊,祈祷自己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他不敢奢求自己的祈祷能得到回应,但他视所能及的地方确实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一双脚正向他走近……

……

翌日回转上清,和妶与乌图长老二人将匣子窨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巨魄,接连四起凶案起因如何、结果如何、线索如何、细节如何,都竭尽清楚地回忆了一遍。

巨魄听了好一会儿才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就是寺主本人也在这场凶事中坐化而去,匣子窨现下群龙无首,一片散沙,恐怕要颓靡好一阵子了。

巨魄沉声道:“迦古罗毗邻危戈不涅,原本不是什么福地,此番死的四位仙上都是我上清中人,其族人纵然想抓住不放,奈何主人已故,所谓的凶手也已力尽而死,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了。我本以为能从匣子窨揪出零九六的蛛丝马迹,没想到最终还是徒然无功。”

乌图道:“零九六想来狡猾莫测,行事大多出其不意,若是静待对方留下什么破绽,估计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前几日查访东夷一事陷入了僵局,零九六近来又没有什么动静,恐怕境况有些棘手了。”

和妶道:“听闻君上近来探得关于零九六的重要线索,却不知是什么?”

“本君正要提起此事,”巨魄眼中精光一闪,“本想找沉粼仙上在的时候再说此事,既然和妶姑娘问起,那便先说也无妨。”

原来就在和妶往匣子窨赴宴这几日里,楼澈、玹璟、巨魄三人遍查上古仙籍,将毐川除东夷外的古国都翻遍了,只有一个国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个国家名叫青瀛,原是毐川七十二国中最为强大的一国,五百年前与东夷一样被一场大雪崩掩埋灭迹。青瀛的族长后庚,曾是天帝初登基时的股肱之臣,明里承担上清礼乐仪式,暗地里却是——古籍记载至此而止,后页更有大量遭到损坏,字迹模糊艰涩,难以辨认。

和妶道:“青瀛?这个名字从前倒也听说过。我听闻青瀛一族的守族神物乃是一用精金黄铜打造而成的黄钟,故青瀛族人世世代代以黄钟为复姓,是毐川里灵力最为高强的氏族。”

乌图道:“话虽如此,可又跟零九六有什么关系呢?”

巨魄正色道:“长老有所不知,这青瀛族母的娘家正是那东夷一族。东夷在时,其皇子介瑜与青瀛太子便是有生死之谊,两家世代联姻,私交甚密,东夷更一度欲与青瀛合盟。既然零九六又跟东夷的关系不清不明,他若真非是东夷遗孤,这一条又一条的人命,便可能冲着青瀛而来。我与亶爰仙上商议良久,觉得此事甚为可虑,这才告知二位仙上。”

和妶听巨魄说得在理,道:“青瀛既为陛下初登基时肱骨之臣,必然在上清留下大量的密宗典籍,想来我等请个旨意遍寻天机阁,必然有更多收获。”

乌图摇摇头,道:“和妶姑娘此言差矣!前几日陛下刚刚下了旨意禁止再行深挖东夷之事,此事公然搜查,岂不是弃陛下的旨意于不顾?”

和妶恍然,这才想起前几日还有个禁东夷令刚刚下达,轻声道:“在下实失言了。既然陛下早有旨意,此事确不好再查下去了……可是亶爰君那样复仇心切,又怎能甘心?”

午时和妶回到芳汀,本想将青瀛一事告知于沉粼,却四处不见他的踪影。恰巧春去逢夏至,小花园里那两棵子母荼蘼树早早地盛开了,白灿灿地如星落遍地,清芬远道而来,美到极处。

她定睛一看,树下俨然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女子拿了个手绢时时托起坠落的白瓣,翩然旋动,宛若荼蘼的仙子一般。

和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平日里芳汀是上清最静谧的所在,今日不知是怎了,竟会碰见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

那二人仿佛也注意到和妶的到来,女子止住舞步,男子微微回过头来,诧异道:“你来了?”

第四十七章 对弈

那二人正是醒复与沉粼。和妶不知心底闷气从何而起,快步走上前去,见沉粼正自己摆着一局棋,黑白决杀,浑然已是死局。

醒复此事的神情更是与方才的楼澈一般无二,颤颤道:“姑娘,姑娘怎地来了?不是在跟巨魄君上议事吗?”

和妶瞥了她一眼,径直坐在沉粼对面。对方手持一枚白子,单手支颐,似在苦思棋局解法。

一股无名之火更是不知从何而来,她伸手夺过几枚黑子,道:“既已是死局,又何必执着不放?不如弃了它来得干净。”说着黑子如雨点般乱撞而下,顷刻之间原本黑白分明的棋格便一片狼藉。

沉粼猛地抬头,一片愕然地盯着和妶,却又很快释然。醒复似在和妶这奇怪的举动所惊,微微行了个礼,快步退下了。

“你吃醋了?”

和妶低着头不说话。

他笑笑,起身绕到和妶身边,为她拂去了肩头的一瓣落花。

“她最近总缠着我,是不是?”

“你真的如此在意我?”

和妶推开他,想用青瀛那件事岔开话茬儿,偏偏此刻心中一片空白,巨魄告诉自己的话,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他俯下身来,眼底浮现认真的神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既不喜欢,我以后便再不与她相见,可好?”

和妶一阵泄气,嗔道:“你与谁相见,又干我什么事?”转念一想,他跟自己非亲非故,见谁、与谁说话确是不干自己事儿。自己莫名生这没来由的闷气,岂不是无理取闹?还是自己真的对他已生情谊?

如此一想更是烦闷,正色道:“我来,本是与你说一桩事的。”

沉粼已将棋盘收了起来,搬了个石凳贴近和妶座下,颇有兴致地吐出一个音节道:“哦?”

和妶撇过头去不去看他,轻声道:“不过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醒复姑娘温婉可人,善解人意,定然将这几日的见闻都说与你听了。”

沉粼浅笑道:“什么事?就算我知道了,我也要你亲自对我说。你说的,与旁人不一样。”

和妶轻轻啐了一口,道:“这有什么不同?零九六跟青瀛可能沾些关系,你可知道?”

沉粼摇摇头,道:“并不晓得。这几日我一直我在芳汀里养伤,外面的事一无所知。青瀛?不是毐川那个古国的名字吗?”

和妶也不知道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模作样,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叫人无可奈何。她叹道:“此事还没有定论。你一向料事如神,巨魄君的意思,是叫你和泓一君一同思虑此事,方可万无一失。”

沉粼握其她的手,道:“青瀛之事未有定数,可眼前却又有另一桩麻烦来了。”

话音未落,听得两三个小仙官匆匆忙忙地奔进来:“姑,姑娘!大事不好了!”

午时,德音宫。

楼澈、玹璟、和妶、沉粼、醒复五人正襟危坐,偌大的空间静寂得能听见羽毛落地的声音。

众仙都明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却又不敢率先发问,满怀惴惴地盯着首座之上的司法大神巨魄。

巨魄坐在面色铁青,递过去一个眼色。泓一睨了一眼,随即肃然开口道:“诸位,今日聚集于此,乃是因为缅巫涂雅氏的太阴仙师无故失踪。三天三夜,没有一丝一毫的下落。”

众神大多听过涂雅氏太阴仙师响当当的名号,此人仙术造诣奇高,乃是涂雅氏前族长,掌控着镇派至宝,堂堂一代宗师,非是闭关归隐又怎么无故失踪?

“这原是本神的家务事,”泓一继续道,“劳烦诸位,乃是因为有仙童在太阴仙师浣洗的衣袍中发现了一张黄纸条,形貌褶皱,应当便是‘罪契’无疑。三日前的黄昏,太阴仙上有要事单独外出,此后便音信全无,连象征着仙根的缅巫原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不出意外,太阴仙师的失踪便是零九六所为。他设计杀死了恓惶君上,竟把目光转向了涂雅氏,其居心叵测,我等不得不防。”

“零九六,挟持了太阴仙上?”玹璟疑道。

巨魄沉声道:“本神也是刚刚听说此事。只是对方还未有下一步动作,也是难以断定太阴仙上一定在零九六手上。”

“不会吧?”玹璟叹道,“那位缅巫太阴仙上,修行千年,何等的功力?零九六纵然仙术高超,却也不至于撼动得了太阴仙上那般通灵的护体之力。”

泓一道:“此话虽在理,却也未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怕零九六暗中使些鬼蜮伎俩,出其不意,加害于太阴仙上。”

沉粼道:“那罪契,可还在?”

泓一道:“本仙知那东西最是要命,特地命人藏在琉璃器皿中加注灵力维护,不容任何人靠近。”

沉粼沉思半晌,道:“从以往的交手来看,零九六行事干净利索,绝非拖沓犹豫之人。若零九六的真正目的只是杀人,罪契直到此刻并未销毁,如此重大的纰漏,那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泓一道:“此言在理。我欲邀请众位一同走一趟缅巫。一来那是太阴仙上的居所,必然探得更多细节;二来缅巫强大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谋士、法器众多,布阵擒人不在话下,零九六只要稍漏马脚,必会为我等所查。”

楼澈见众仙均无反对之意,道:“甚好。早闻涂雅氏乃是名门望族,今日终有此契机一观究竟。”

和妶刹那间忆起上一次在法师塔的经历,那悬孤鬼母也是百般猜测零九六的心思,最终却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这一次挟持太阴指意不明,难不成是想故技重不成?

刚要开口,正好醒复也要搭话。她默默看了和妶一眼,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似乎还在为荼蘼树下的事介怀。和妶早就释解,心想原是自己鲁莽惹得她不快,醒复非是刻薄之人,稍后解释一番必然冰释前嫌。

她并未在意,道:“和妶曾亲历悬孤鬼母之死,此番挟持之事细想起来,却颇有相似之处。悬孤鬼母当时已有井阑印在手,又有法师塔众魔守护,原本大有胜算,只因其用少女的精魄炼药自作孽,更一味地用自己的想法揣度零九六,最终堕入对方设计好的彀中,万劫不复。”

顿一顿,道:“和妶并无冒犯之意,只是零九六前几番出手,均是巧妙利用死者的从前犯下的某种错误,周转乾坤,不必现身便达到了目的。这一次……和妶斗胆恳求泓一仙上不要盯着对方留下的东西不放,命族人好好查一查太阴仙上的过往,也许不经意间的一个小过失,便是颠倒阴阳的关键。”

她这一番说来不卑不亢,却实在道出了自己多日来的心声。凭外界制造的破绽能有多少?每个人都有内心的晦暗面,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赤逢伯毒害介瑜,峒惶君抛妻弃子,恓惶君抢夺金盘泥胎……哪一件灾祸不是自身心有愧疚?零九六便是往这些痛处狠狠戳下去,才使得上清在这几次对弈中连连败退,甚至毫无招架之力。只因死者大多位高权重,有些事虽知道也不能明说罢了。

从前这些话她一直不曾道出,只因巨魄是个板正严肃的神仙,是上清最忠诚的臣子,楼澈又是天帝之子,必不会对自家神仙有丝毫的怀疑。

未曾料到泓一眼中颇有赞赏之意,道:“和妶姑娘心思细腻,刚正不阿,不愧为穴底的主人。不瞒姑娘,本仙亦有所察觉。此番邀请诸位前往缅巫,便是要在自家地盘上唱一出大戏,管将零九六圈住。”

第四十八章 缅巫溯古之城

翌日众神驾临缅巫之城,天朗云清,头顶蓝汪汪地像一滩碧玉,难得的好风光。

缅巫人以涂雅氏为姓,城中不少房屋都是古缅巫人留下来的遗迹,玄黑调的墙壁上刻着粉饰浮雕和浅圆状浮雕,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古老而神秘的教宗仪式。

不少历法符号已然失传,带有宫廷画面、神话场景或氏族图腾的壁画被涂成彩色,是族人精神的象征。

城中民风古朴,族人来来往往,陶轮、黄铜刀、木炭、小鱼钩鱼线随意堆在厚方地砖上,小贩在葡萄藤下当街摆摊,一年四季地叫买着古抄本和祖先英雄的手绘本。

缅巫人最是崇拜占星术,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个嘴里衔着鱼的小木人,小木人后面是昏暗的木屋,城中能占卜的先知和女巫便住在里面,用带着刻纹的人骨和黑曜石磨成的镜子求上一卦,便可以预知三日的未来。

众神一边听泓一讲述缅巫的起源,一边体味这异境城野的别样气息。若非急着太阴仙师的事情,真要慢下脚步,在这别有滋味的城中好好闲逛几天。

泓一言道,缅巫主城一草一木皆是先祖仿照一海中古国所建。古缅巫航海之术已是登峰造极,族人素爱冒险进取,不到至远之境不甘休,为此也有无数先祖葬身鱼腹之中。

氏族所毗邻之北溟海自有上清天命所笼罩,无风亦无浪,却也不能寻得绝世秘术,终达不到上乘的境地。越过北溟海尽头的盐楔湾,大海风浪无眼,恶鱼藏礁变幻难测,晴日里便会有海暴爆发,实乃十去九亡之地。

只有一位祖先带领船队穿梭盐楔湾,又凭着丰富的经验和好运气侥幸到了毛藻海,终于还是遇上了风暴。船队在闪电狂浪中全军覆没,只有那位祖先侥幸活着回来。可他一夜之间宛如天授一般,称见到了海洋中的氏族,缅巫城也被他建造成这般样子了。

众神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想来缅巫的古久堪与上清比肩,也难怪拥有涂雅这样的大姓。

走着走着却见怪树下地坐着背着月琴的人,其周围三三两两地聚集扇着芭蕉扇的民众,好像说书的一般。可侧耳一听,那些人口齿混沌,吐字艰涩,却又令人难以琢磨。

泓一解释道,除了浮雕之外,缅巫族大部分的神话和历史靠口头流传。榕树下那些人都是民间吟唱诗人,怪树名叫榭生树。吟唱诗人并无师承学习之说,大多是某个人活到某个岁数忽然生了一场病,或做了一个梦,突然就能叙说几千年前的唱诵诗篇。

吟唱诗人身份清贵,非陶器不饮,非榭生不栖,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诗篇大多神秘古老,真伪实难以辨认。

和妶道:“若是有人存心冒充吟唱诗人,随便编出些莫须有的诗篇,岂不是贻误族人?”

泓一笑道:“和妶姑娘此言差矣。吟唱诗人居无定所半生流浪,靠野果和澧泉维持生计,日子清苦,与苦行一般,还要周走缅巫众地,谁又没事骗这不讨好的买卖?”

话正说着,忽然有个头紫戴纱帽的闲汉扑了过来,嘴里口音浓郁:“列为个仙家,看你们不是城中人,有什么尽管拿出来看看……”说着来拿出几枚蛇纹石和木刻,掂在手中,似欲作为报酬。

醒复笑道:“这人当真有眼无珠,连泓一仙上也不识得吗?”

泓一轻声道:“在下只是只刚刚接任缅巫恩主,除族中高官外,百姓民众大多不识。”

原理这缅巫百姓多认为外客奇货可居,过往客商常常受到优待,哪怕只是带来外界的一个秘辛,也能换走不少当地木雕、蛇纹石、云母之类的物什。

沉粼道:“有没有点好东西?”

那闲汉听得有门,四周环顾了一圈,低声道:“海中的象牙水鸟,要不要?”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水鸟模样的白玉来,雕琢玲珑,打磨得滑不留手,端是个赏玩的好物件。

沉粼一时兴起,道:“漂亮。你想要什么?”

市井喧闹,泓一站在沉粼身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臣民,那闲汉仰头在沉粼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顿时泓一、沉粼二人的脸色都变了。

沉粼闭目摇摇头,“不知。”

那闲汉很是沮丧,又盘问了几句,自顾自地走开了。泓一和沉粼对望一眼,沉粼飞快地将手中行囊交于和妶,道:“我去去就来。”很快消失在人海中。

余下众人不明所以,和妶抱着他的包袱更是一脸迷惑。玹璟问道:“那人方才说了什么?”

人来人往,众人苦等无果,巨魄便领着众人先行前往城中央的恩主宫。恩主宫同样古朴建造,可等级分明,处处有精兵把手,主殿的石柱上刻满了缅巫的历法、刑罚、占卜术,肃穆森严,却与市井那般活泼自由的景象迥然不同。

侍卫晓得巨魄一行人的来历,也就不敢多加阻拦。

乌图长老早在缅巫族神庙之前等候良久,不见沉粼、泓一二人,却有些诧异。

众仙为涂雅氏先祖上过三炷香之后,这二人方终于赶了回来,俱是气喘吁吁,发丝凌乱,脸上青红交加,也说不出是沮丧还是高兴。族将见恩主这个样子,也不敢看也不敢问,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退立。

泓一将众仙请到侧殿来,驱散闲杂人等,楼澈问道:“泓一仙上方才与沉粼仙上去得匆忙,究竟所为何事?”

泓一正吞下一盏浓茶,沉粼捋顺头上的发丝,道:“未曾料到,缅巫城中藏龙卧虎。”

原来方才那城中闲汉向沉粼打听毐川的野史,说是想知道些秘辛,好在吟唱诗人面前吹嘘一把。缅巫离雪山毐川岂止千里,此等乡野愚民竟知毐川的二字,还要着意打听其野史,多么不同寻常?

当时泓一站得近也听见那闲汉所言,他与沉粼都是何等敏锐的心智,立即意识到可能有人背后操纵着一切。

眼看那闲汉走开,二人心照不宣,顾不得向众人解释,急忙去追那闲汉。指使之人必在某处等着他回信,顺藤摸瓜,没准能有意外的收获。

那闲汉上了年纪腿脚细碎,二人虽脚力俱佳却也不敢跟得太紧,若零九六真在附近,稍有异动便会立即察觉,到时逃之夭夭,便再难寻觅了。

果不其然,那闲汉来到一榕树下,左右徘徊,却不见有接应的人前来。那汉子似是不耐烦,跺了几下脚,便将手中一物埋入土中离开了。沉粼与泓一二人方要前去查看,猛觉后心风声簌簌,似有人暗施突袭。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饶是沉粼应变奇快,只勉强接过了当头劈来的木棒,身体却已踉跄后退。泓一一惊之下当即上手格开那人肩头,嗖嗖在空中连下两招重手,才稍腾出缓和的空间。

定睛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恩主宫首侍宗荣鞠。他蓦地见到泓一的脸也是大惊失色,连忙丢下手中武器,跪道:“属下有眼无珠,不知恩主驾临,还请恩主责罚!”

原来例行巡街的荣鞠看见二人鬼鬼祟祟,怀疑二人图谋不轨,这才一路跟了过来,见二人凝神之际,忽加偷袭,未想到其中一人正是缅巫恩主本人。

荣鞠诚惶诚恐,泓一听得这前因后果,知此人一向忠勇,此番又是无心之举,遂赦他失手并不责罚。最终沉粼赶过去在那闲汉掩埋之处挖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

楼澈疑道:“莫不成零九六能在这瞬息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树下的东西?”

泓一道:“却也未必。那闲汉为人收买,若欲掩人耳目,只把此举当了噱头,也未可知。”

沉粼接过和妶递过来的玉扇,道:“虽说东西没拿着,但巨魄君猜测零九六跟毐川青瀛沾些关系,却是得以证实了。”

醒复道:“把你们说的那个人抓过来审问一番,不就得了吗?”

泓一当即摇摇头,道:“怎可?缅巫治族有法,那闲汉既无所触犯,又怎可轻易拿人?况且零九六之事实是恶劣,若惊扰平民百姓,恐引起恐慌,到时便更加难以收拾。”

第四十九章 乃淬叉钥

和妶见巨魄自从进缅巫便缄默不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沉粼等人又一时谈论城中之事,并未顾及到。和妶递过去一盏清茶,巨魄也只是摇头婉拒。

和妶只道是他担忧太阴仙上的行踪,轻叹一声,也不作多想。

众仙将太阴仙上贴身的仙童传了个遍,都只道太阴有一要紧事要连夜奔走,至于细节如何,太阴却只字未曾吐露。

乌图长老道:“罪契是婢女在浣洗衣袍中发现的,想来太阴仙上失踪前并不知道罪契之事。”

泓一将那罪契放在琉璃盏中,交于众仙次第传看。众仙追踪零九六时日已久,也晓得罪契的名头和威力,今日方见起庐山真面目,不由得又叹又愤。

所谓罪契,不过就是一张褶皱的黄纸条罢了。上面如被淋湿一般有斑斑驳驳色块,上面的字迹模糊艰涩,早就难以辨认了。只有在右下角有三极细之小字:零、九、六。

醒复叹道:“我实不信,这样一张烂纸条能诅咒杀人?恐怕前几番罪契的毁坏也只是巧合吧。”

众仙不语,和妶道:“在下记得乌图长老蹭对古文异经多有造诣,当时恓惶君殒没之时便苦于没有罪契为证,如今得偿所愿,不知长老有何见解?”

乌图道:“不瞒和妶姑娘所说,我已将此罪契细细查看,其上文字过于残缺,更兼有古弥尼的历法图符。我已遍阅族中海内古籍,除‘零九六’三字外,只破出一语——”

众仙正凝神聆听乌图长老所言,霎地从南角的扇窗吹进一阵怪风,呼地一下将轻脆的黄纸条吹到半空。

众人大惊,所幸有惊无险,玹璟急关死了窗板,乌图长老扑倒地上抢起了罪契。众人俱是面色苍白,想起前几次罪契泯灭的可怕后果,不由得一时倒吸冷气。

泓一将罪契重新放回琉璃盏中,长吁一声,“还好,还好。否则便万般对不住太阴仙上了。”

众仙也落下一口气重新入座,沉粼道:“乌图长老方才说能破解的一语,是什么?”

乌图闭上眼睛,沉声道:“是‘太阴’二字!”

“太阴?”楼澈失声道,“在罪契上写上伤者名字,再加以毒害,莫不成真的某种巫蛊之术?”

泓一道:“不会如此简单。零九六写下太阴仙上的名字……”

乌图长老插口道:“非也。我观‘太阴’二字笔触与磨损,都不像是零九六所为……倒像是……很久以前太阴仙上自己写的。”

楼澈道:“太阴仙上签下自己名字干什么?难不成是这种奇怪的蛊术还要主人的墨迹不成?”

沉粼道:“虽未曾见过前几张罪契,但应当也有类似如此的留名。”

和妶道:“这是零九六自己的怪癖,还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仪式感?”

众仙再次陷入疑惑中。泓一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声道:“荣鞠!快去看看乃淬叉钥有何异动!”

众仙不料泓一忽然激动,乃淬叉钥者,是上古遗传下来的一对钥匙,分为直钥和曲钥两枚,是能释红线、生法阵、布铜钱、灭灵盖的无上至宝。被历代恩主置于诏河行宫中世代守护。

所幸荣鞠很快回禀直钥一切无虞,泓一稍松了一口气,道:“众位见笑。想必众位也听过乃淬叉钥的传闻。此番零九六来势汹汹,太阴仙上生死未卜,圣物更不可有半分差池,我作为缅巫一族族长不得不小心。”

五百年前妖道横塘对乃淬叉钥垂涎三尺,联合万封二人夜闯诏河宫,与当时诏河宫的两名守卫施法恶斗,万封当场毙命,妖道横塘带着其中一枚曲钥后逃之夭夭。乃淬叉钥中的曲钥就此失落,再无音信,缅巫族至今只保有一枚直钥。

乌图叹道:“虽失了曲钥,乃淬叉钥仍是神力无极,若能设法将零九六引到直钥法阵中,斯人断无可逃脱。”

泓一道:“若要求用乃淬叉钥也并无不可,召集缅巫十长老议事,得到恩准后,沐浴、熏香、斋戒五日,又婴孩或女祭司方能请出本族圣物。好在零九六这次并不是为了直钥来的,行事之中未免疏忽,正乃良机。”

说到此处巨魄君脑袋低垂,手指颤抖,如同生了大病一般。巨魄君一向铁腕,泓一见他这般憔悴只道是他初到缅巫水土不服,即刻招了两名婢女沏了一大碗薄脑杏仁茶,送他归去休息。

暮色时分,泓一带领沉粼和妶二人来到诏河行宫。和妶本以为藏有乃淬叉钥的行宫如何地威武雄浑、坚不可破,未曾料到竟建在诏河河水中。泓一在岸口备下两只蚂蚁小舟,沉粼接过一双木桨,三人曳舟缓缓下水。

其时夜到浓时,更深露重,岸边老鸦哑声啼叫,凉飕飕的小风吹得人浑身不舒服。河边起了夜雾,前行良久只闻哗啦的水声。

圣地将近,泓一不再多言,沉粼和妶二人跟在其后亦是无语。湖面次第展开,和妶坐在船尾,看着沉粼摇桨的身影有些迷离,闭上眼睛,想起从前沉粼带她穿梭冥河的景象,往事重现,颇有些感慨。

水面缓缓推进,渐渐入一狭缝中,不多时却又豁然开朗。湖面比之方才亮了许多,雾气却更加浓重了。泓一停舟翘望,道:“再往前,便进入诏河行宫的地下镜壁了。这一段曲折反复,二位要跟紧我。”

继续前行,和妶方明白为何泓一要用这般独木小舟。身侧河水下赫然竖起一面面光透的铜镜,泛着黄光,有两人高,拼接转折之处无一丝缝隙。

任何步入其中之人都会在镜中映照、重叠、弹折,化作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幻想。蚁舟穿梭其中,宛若在一座透明的迷宫中游走。

若非有缅巫族长亲自领路,任谁也不可能走出这无穷重复之地。和妶虽是惊叹,却也不敢轻易出声。泓一在前缓缓行舟,不时有污泥水草沾上舟底,加之缥缈的雾气,静谧得极不真实。

蜿蜿蜒蜒也不知走了多久,三人终得停船靠岸,走进真正的诏河行宫。

泓一对着头顶的天空拜了三拜,道:“此镜壁阵,乃是曲钥被盗后太阴仙上着意所建。任何有影子的东西都会被铜镜所记载,即便是一个抹去肉体的隐身人,亦无可遁形。这也是诏河行宫唯一的进出之路。”

沉粼道:“在下早闻诏河行宫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泓一将手中的零陵香分给二人,道:“此香乃涂雅氏人人佩戴之物。诏河行宫中隐藏不少机关和戾气,若随身携有零陵香,便会被认为涂雅氏族人,以免受伤。”

沉粼牵了和妶的手慢步入内,殿中设有一极强之结界,透着淡淡的紫斑,稍有靠近便会呼吸不畅。

泓一低头默念了几声秘咒,半晌,结界应声而破。青炉之上虚浮着一长柄玄钥,散发幽绿的暗光,正是乃淬叉钥中的直钥。

泓一低眉垂首将直钥双手拖出,青炉即刻落去光芒,隐没在黑暗中。

那直钥形态与寻常钥匙大为不同,呈一狭细水滴模样,中央被扣去一大圆,如同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两翼有密密麻麻地刻纹,大多为符法咒语和神话图景,艰奥晦涩,不可名状。

泓一捧直钥的样子很是严谨吃力,想来这小小的无瞳眼睛很为沉重。乃淬叉钥没半分钥匙的样子,这倒令人甚感意外。泓一道乃淬双钥均是祖先航海而得的神物,原非缅巫本土之物,模样怪异也是自然。

和妶道:“这乃淬叉钥上的文字,会不会和罪契上的文字有异曲同工之处?”

泓一苦叹一声,道:“并非未曾想过。可就连乌图长老都不能破解直钥上的文字,我等也是无可奈何。”

沉粼道:“失落的曲钥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泓一道:“我也只是听闻曲钥与直钥像对应,也是水滴眼球状,只不过大部分镂空只有一中间有一大圆,好像只有眼瞳的眼睛,与这直钥恰恰相反。”

缅巫族人视这双不似钥匙的钥匙为神授,世世代代穷守钻研钥匙上的秘密,也不曾得到答案。就连族中最负名望的乌图长老,也只是猜测直钥中空,能作戒指随身携带,可能是因为造钥匙的人身着没有口袋的外袍,为了方便才想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样子。

第五十章 诏河诱捕

三人正自凝神,忽闻头顶楣梁轰隆隆作响,大地颤抖,哗啦啦地往下掉石渣,好似地震一般。诏河行宫本是缅巫族最圣洁之地,怎会忽然地震?若非地震,又有谁敢在这地方这地方捣乱?

泓一大惊失色,连忙收起了直钥。这一下猝起不意,坚若磐石的诏河行宫似遭到重创,一时片刻间便要倒塌。三人也来不及乘舟,就被滚滚的尘土、暴起的水花淹没。

沉粼拉着和妶急声道:“一会儿零九六会出现,我可能顾不到,你一定不能放过他!”

“什么?”巨大的轰鸣声与喧闹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和妶恍惚听见“零九六出现”五个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怎么——知道——”

行宫屋顶赫然倒塌,“哐啷”一声,从漏洞伸进一满是黑底花纹的庞大触手,上面沾满了粘液,找张牙舞爪地便向三人伸将过来。

此乃何物?泓一终于意识到眼前的麻烦远不止地震那么简单,避过四处喷溅毒液,祭出碧蒸仙剑,暂时格开了那触手的吸附,三人横腰从断壁下飞身而出。

泓一叫道:“小心,那东西有毒!”

只见那黑乎乎的触角生出许多白斑来,在诏河行宫来回践踏翻打,顷刻间便将行宫击个粉碎。大量零碎的砖瓦噗噜噜坠入水中,一是激起千层浪,黄铜四碎纷飞,乱成一团。

三人落在诏河岸边,这才看清那黏糊糊的触手原是一条巨蟒之尾,此刻那巨蟒如小山似地横于诏河水中,嘶嘶地吞吐毒气。泓一见缅巫百年基业在须臾间毁于一旦,怒火攻心,未曾料到沉静了千百年的诏河还有此等凶兽。

只见那巨蟒缓缓抬起头顶的触角,甲壳之上俨然站立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曾在卜兹凶河与和妶交手的雇主披拂。

和妶乍见此人,一时心头大震,眼前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两拨人一上一下隔得太远,和妶难以看清披拂身边那女子的容貌。

“原来是你!”泓一叫道。

疾风猎猎而吹,披拂懒洋洋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几日不见,沉粼仙上别来无恙啊?”

沉粼道:“未曾料到这么快又于雇主见面,这次又有什么花样?”

披拂的笑声在风中飘荡,“可惜你二人这一次木剑不在身上,有还有什么别的杀手锏?”

木剑?和妶下意识看了一眼沉粼,上次在卜兹凶河无奈之下所用的木剑,真有如此神力,竟能克制披拂这等魔头?

沉粼脸上波澜无惊:“自然没有。只是此刻你身畔有佳人作陪,若是一言不合大动干戈,也不怕坏了情致?”

“说得好啊,”巨蟒缓缓下坠,披拂离三人越来越近,“算你猜对了。近来新娶了夫人,便带出来与你们沾沾喜气。”

只见披拂身旁那女子目光泠然,一副绝等的容貌,也随他的夫君一起睥睨众人。

泓一怒道:“岂有此理!为你那妖后寻开心,便毁去我缅巫百年行宫?如此欺人太甚,岂能容你?”说着滚滚仙气缠绕于碧蒸仙剑之上,寒芒吞吐,朝那巨蟒直直刺将过去。

和妶见披拂并无打斗之意,只搂住身旁女子轻轻一避。那女子的样貌似有一种极为隐晦的魔力,深深地刻在和妶眼中,时那样地熟悉,竟在哪见过。

转瞬之间,披拂祭出一把缠满业火的节杖,超和妶扑涌而来。有了上次交手的经历,和妶深知此业火无与伦比的威力,不敢大意,全力相对。只是披拂一招未完一招有起,一时间三人都被业火牢牢牵制住,难以自拔。

一片狼狈之中只听得女子清冷的笑声,响彻在黑暗的大地。

泓一于沉粼二人再不能束手待毙,一左一右向巨蟒头部包抄而去。和妶刚要御剑相助,沉粼拦道:“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和妶悚然一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零九六真的会出现吗?

披拂一声长啸,“也好,叫你们好好吃吃苦头。”

沉粼与泓一二人联合实力已不可小觑,却仍难敌披拂手中节杖之威力。巨蟒狂甩后尾,将周围的一切宫殿击得个粉碎,一时间尘土、浓雾、水浪搅混在一起,什么也看不清。

许多黄铜碎碴随狂狼铺天盖地打了过来,和妶只感脚下有一漂浮之硬物,仔细一看竟是来时那独木小舟。

舟身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和妶一脚立于舟尾,左支右绌,一片雾气之中恍然见舟头似有一人。

那是……

沉粼、泓一、披拂三人都在半空中缠斗,披拂身边的女子在巨蟒头上,不会有别人。

和妶蓦然想起沉粼再三叮咛的话。

难道是零九六?

和妶一颗心狂跳不止,追踪数月的神秘恶魔杀手,此刻只和自己隔着一层薄雾。

那人的身影亦随风微微摇晃,清晰的剪影,此刻就伫立于舟头。

和妶竭力平缓自己崩坏的呼吸,拔下头顶一把锋利的簪子,缓缓向舟头移动。

舟头之人对仿佛也注意到和妶的存在,微微转过身来。和妶一惊,还没等看清那人的样子,一法气凝结的光罩迎头劈来,只听乱流急撞的巨响,河底浑然旋起一扇旋涡,以不可思议的引力将独木小舟拉入乱流之中。

水流如此湍急,若待陷入旋涡中心必会被撕成碎片,奈何小舟正处风口浪尖之顶端,若无大力相助万难脱身。和妶在颠簸之中只得死死抓住舟身,避免自己在剧烈的震颤中被击撞而死。

浪涡笼罩之下,舟头的人似乎也无法脱身,跟随几近破碎的小舟卷入河底。

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颠簸,浑浑噩噩中,和妶感到右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臂,隔着湿漉的衣衫,有些许人的体温。

这是零九六的手臂!

她感到陌生的男子气息,倏地从迷乱中回过神来,左手紧攥的簪子硌得手心生疼。

此时河底暗流悉数涌动,七撞八撞之下,竟把残破的独木小舟冲下了河底的**。水流再次恢复平静,半人高的壁洞只能容下单人矮身滑行。凸起的石块棱角分明,稍有不慎便会撞破头皮。

河底世界别有洞天,和妶始终没忘了贴在自己身边的人,亦没忘了沉粼对自己说过的话。

上清众神多日来艰难苦追的真凶就在自己面前,连续杀害数名上神的恶魔就在自己面前,能扬名立万、大建奇功的好机会就在自己面前!

她不知自己杀了对方还是为对方反杀,右手紧攥的手臂加了几分力道,左手锋利的簪子正缓缓向他的脖颈靠近。

水面渐渐上涨,逐渐淹没凶手,好时机稍纵即逝。

不行。她放下了左手。

眼前的这个人,他曾施恩于她。他虽对天下人无情,却在唐索那的鬼灵风下救了她,而她不能在此危急时刻恩将仇报。这个凶手应被上清抓捕,处以极刑,而不是交于自己审判。

对方并未说话。

二人重新爬上只剩半截的小舟,顺着水流的方向漂浮。眼前光线渐渐明朗起来,零九六近在咫尺的背影也逐渐明晰。只要他一转身,和妶便能看见他的样子。而明灭不定的光影似乎与她作对,一直将他的面容隐藏得恰到好处。

过了许久,和妶那心中也闪过许多年念头,可是都被对方巧妙地规避了。

水道的尽头是一溢水的坑洞,约有三人高,光线从洞口照进来,只要爬上去,便回到地面的世界了。对修仙者来说,这略一用劲儿便能完成的动作,此刻却是艰难不已。

和妶在方才的动乱中精疲力尽,她不知身边的人境况如何,反正最终都是靠凸起的石头爬上去的。

和妶爬在上面,下面的人心照不宣地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力道,上行之路,两人高的岩壁仿佛爬了一百年。

和妶从新回到陆地,本能地抓住后者的手臂,还给对方一个力道。可是……

不远处赫然传来泓一与沉粼的呼喊,零九六已然回到岸边,背对着和妶,一只手向后被她紧紧拉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零九六已不再神秘,很快他就会暴露于世人眼前。

“和妶姑娘,终于找到你了,你没事吧?”泓一率先跑过来,扶起浑身水淋淋的和妶。

和妶点点头,望着天边闪没在云间的淡影,怔怔看着自己敞开的手指。一报还一报吗?和妶想着自己最终还是放了手,或许正是换了在唐索那山上的恩情,从此正邪对立,再无旁骛了吧。

沉粼亦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望着孑然一身的和妶,瞬间明白了什么。

第五十一章 宓凝

“和妶姑娘,你在吗?”

和妶放下正在上药的勺子,开门看见醒复正站在门口。她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位客人前来,道:“醒复公主,你怎么来了?”

醒复轻声道:“小仙是专程来给和妶姑娘谢罪的。那日……在花园,我只是偶然遇见沉粼仙上。并无其他意思的。”

和妶心中苦笑一声,自己在诏河落下一身的伤痕,此时心力交瘁,哪有心情纠结这些?

眼见和妶有送客之意,醒复轻轻道:“听说……诏河行宫的事情是沉粼仙上设计的?”

和妶赫然一惊,道:“你如何知晓?”

醒复道:“姑娘莫要怪罪。亶爰仙上请您过去一趟。”

和妶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绝知他此时叫自己定是为了诏河的事情,亶爰的邀请却又无法拒绝。

和妶匆忙换了一身行头,跟随醒复来到了恩主宫。恩主宫此时坐满了人,沉粼见她来了,不动声色地朝她飞了个眼色。

乌图长老见众人已来齐,痛心道:“我先来说吧。恩主大人,诏河行宫的事情却是我一手策划,未能禀明恩主,是在下的大错,求恩主责罚!”

众仙大多不解作夜诏河行宫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身处其中的和妶,也才刚刚明白真相。

诏河行宫看似意外的坍塌,披拂看似意外地驾临,其实出于沉粼和乌图长老的精心设计。若非如此,何以沉粼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零九六一定会出现?

沉粼在城中遇那闲汉后,已经猜出零九六想要的十有八九就是青瀛卷宗。他和缅巫族的乌图长老暗中商议后,密谋了一场诱捕计划,故意让零九六以为青瀛卷宗就在诏河,然后以乃淬叉钥之力定能将零九六拿下。可披拂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一切节奏,一下牵制住了沉粼、亶爰二人,乃淬叉钥也失去了作用。

可零九六依旧会如期出现,沉粼不得已之下拜托和妶抓捕零九六,这才有了诏河之上她与零九六看似意外的偶遇。后来行宫塌了,披拂闹了,而和妶又因种种缘由未能重伤零九六,使得整个计谋陷入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

于此事上,和妶不能说是不惭愧的。

这次行动亶爰君一直被蒙在鼓里,又因计谋上的意外,导致缅巫行宫毁于一旦,亶爰君作为缅巫恩主,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气?这番怨气自然悉数发在沉粼与乌图二人身上。乌图到底是缅巫族长老,亶爰再怎么样也不会淡泊于他,可沉粼白白承受这般责怪,委实无辜。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放走了零九六。当初她迷了心,未曾料到自己一个念头竟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沉粼看了乌图长老一眼,方要开口,亶爰沉声道:“诏河行宫的事,本君已不想再追究。但此风不可助长,绝不可有下次,否则,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居心一概以叛族之罪论处!”

乌图长老千恩万谢地坐下了。虽说亶爰口头上不再追究,殿内气氛却沉闷得诡异。

此后的几天里,亶爰逐渐偏向从前与他不和的巨魄,有什么要紧事也只跟他商量。和妶知道是自己的一念之差连累了沉粼,却又不欲跟他道歉。因为她从看见此人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为凡世所困的人。

楼澈有得空就跑去城郊客栈看望拟芜,醒复一得空就跑来给沉粼送殷勤。和妶吃够了手头无兵刃的亏,将沉粼送与自己的木剑重新擦拭干净,随身携带。虽然她也不知道拿木剑当兵刃算不算一个笑话,但这双木剑确曾让她死里逃生。

如果那日自己没有放开零九六,是不是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夜晚开始零零星星地飘雨,月亮也比平时阴郁了许多。和妶听得房檐下滴答滴呀的雨声,辗转难安。

她随手披上一件外袍信步而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沉粼住的那间寝殿。寝殿透出淡淡的烛光,想来他也难以入眠。

和妶推开门进去,果然看见沉粼盘坐在矮桌之前,焚香闭目。

和妶在他身边轻轻坐下,道:“你怪我不怪?”

他睁开一只眼睛,道:“什么?”

和妶柔声道:“你知道的,是我,我坏了你们的计划……连累你受亶爰仙上冷眼,我,我终究是妇人之仁。”

想来亶爰仙上碍于面子,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怨乌图长老和沉粼二人自作主张。醒复口中的责怪之意和妶不是听不出来,这几日来她也一直在自责,只是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应该还会选择这条路。

“我不怪你。”一阵清风吹拂沉粼敞开的衣襟,“披拂一来,我就没想赢的希望。至于零九六那样的实力,若非他不欲动手,估计你也不是对手……你没受什么重伤就是我最大的慰藉了。”

和妶沉声道:“我在还他的恩情,你懂吗?”

沉粼伏在她的手背上,道:“我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莫要再于此事上纠结,比起不可挽回的过失,不如着眼于将来,好好想想日后怎么对付零九六。”

和妶感到手背上麻麻的感觉,心中一动。随即岔开话题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这几日巨魄君都不怎么出门,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沉粼轻声道:“许是初到缅巫,他那故土情怀犯了吧,许是……”

和妶道:“我感觉,到了缅巫之后每个人都不一样了。”

沉粼嗯了一声,声音越发低沉,好似睡着了一般。和妶看着他瘦削的侧颜,不忍打扰他。想来这几日连夜奔波,他也是累到极限了吧。

熏香袅袅,二人这般相互倚靠,一种平静的安乐之感觉缓缓浮上心头,叫人无比舒服。和妶也上来一阵睡意,身子缓缓向后墙倚去。

沉粼稍稍动了一动,吐出几个迷迷糊糊的音节:“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翌日和妶猛地一睁开眼睛,忽然间记清了披拂新娶的那位夫人究竟像谁。

一晚上和衣而睡,姿势僵硬,让她肩头隐隐发酸。不过她顾不上这些,飞快找出笔墨,在宣纸上勾勒出那位夫人的模样。

身姿、容貌、气性、衣衫……形似神女,而胜似神女。如果这世间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女子的话,那么她便是迦古罗的那位画中美人,一定不会有错。

虽然况亚手中的那副画她只是匆匆一瞥,但那副神韵绝不会有别人。

是死人复活了,还是活人根本没有死?

和妶想得有些头痛,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浮上心头。

“如果寺主和披拂是一个人呢?”

和妶倏地一惊,见沉粼不知何时已坐在她的身后,一双星眸正凝视着她。

不等和妶开口,沉粼便继续说下去:“若披拂就是寺主,杀人于他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他如此费尽心机地化作一个老修士,目的只有一个:掩饰身份,以便更好地实行某种阴谋。若匣子窨死去的五位宾客都是他杀的,那么他一定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如此算下来,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就是这幅画了。”

和妶怔怔听了半晌,若真如沉粼所说,那么这一切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和妶道:“你是说,这画中女子就是披拂的夫人?”

沉粼道:“况亚临死前说那句话虽是醉中之言,却也未必是空穴来风。他虽察觉到了什么。却还来不及说就被灭口了。”

和妶回忆起那日宴会上的场景,不禁浑身发凉,道:“若能知道这女子的身份,那么一切便会水落石出。”

沉粼笑了笑,道:“妶,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和妶下意识道:“什么?”又察觉有异,道:“你唤我什么?”

“你其实见过的。虔首宫中的女神像,上古青瀛的宓凝女神。”

和妶失声道:“竟是她!”

第五十二章 巨魄的秘密

“巨魄仙上,泓一仙上,楼澈殿下,你们好吗?”

“仙师?是太阴仙师!您这是在哪?”

……

“仙师,你这几天去哪了?缅巫族人四处寻您,可有无受伤?”

……

“太阴仙师?不,你不是太阴仙师。”

“呵。”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附在太阴仙师身体上?”

“这是对诏河那出骗局的小小惩罚。如果不是你们愚蠢的把戏,或许,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你不要猖狂。”

“想知道缅巫族的曲钥在哪吗?又或者,想知道巨魄仙上是怎么把它弄丢的吗?”

“一派胡言!……你想做什么?”

“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游戏开始的时候,我会把你们每一个人想要的东西都奉上,不过取得它们需要一点点耐心,途中可能还要做一个小的取舍。三日后,我会在佛槃岛备好宴席,并邀请上清任意四位仙上参与到这场游戏中。如果他们遵守约定,又在这场游戏中胜出,那么,这副躯体的存亡便交给你们。”

“上清不会答应你任何无理的要求。”

“当然,你们有拒绝这一选择——我已抽去此人的影子。如果缅巫仙师的命这么不值钱的话,那么,一切悉听尊便。”

“你若敢伤害太阴仙上,六界必定……”

“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

辰时,零九六以太阴的身份唤醒了铜镜,并在铜镜中说明了他的来意。泓一、巨魄、楼澈三人在铜镜前目睹了全过程,表情却是各不相同。泓一悲愤楼澈紧张,而一向沉稳的巨魄君却是银牙紧咬,额角隐隐有汗珠渗出,仿佛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待红字小队的众仙聚齐,泓一向众仙说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人人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乌图长老倒是坐立如常,和妶见沉粼故意坐在角落里,显然之前的隔阂还未曾真正解开。

醒复颤颤道:“太阴君,真的被抽去了影子?”

活人如果被以某种秘法抽去自己影子,不仅过程疼痛无比,更意味着这个人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永永远远都不能暴露于任何光线之下。

而这种诡异的状态跳出六界,不虚不实,不生不死,更不得轮回往生,比之孤魂野鬼更为可怕。

“嗯。”泓一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以零九六一贯的风格,他是不会危言耸听的。”

众仙不由得一阵唏嘘,此刻方明白罪契至今还存在的真正意义:掏空太阴的同时,抓住诸神的软肋,让诸神为了莫须有的希望疲于奔命。

玹璟叹道:“若真是如此,即便太阴仙上获救归来,以后也必定受人白眼,在屈辱中过活了。”

泓一缓缓转向巨魄:“本君不知,乃淬叉钥中曲钥的丢失,竟与仙上有关系?”

曲钥是缅巫族永远的禁忌,众仙听得此言俱是一惊,纷纷将盯向巨魄。巨魄垂着脑袋,骨节攥得发白,似是极力忍耐心中的感情。

楼澈急忙辩驳道:“零九六一向诡计多端,泓一君万不可轻信了他的毒计。”

泓一略一思索,道:“还是仙上自己解释吧。”

此话一出,众仙陷入一场亘久的寂静中。现下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个厉害的角色,他既暗示曲钥的下落与巨魄有关,那便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没错。”巨魄沉声开口,“当年曲钥的失落,确实与我有关系。因为巨魄也是——缅巫涂雅氏之人!”

众仙面面相觑,作为上清司法大神多年的巨魄竟不是上清人,缅巫恩主的泓一更是目瞪口呆。若非零九六苦苦相逼,恐怕这个秘密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巨魄原名忌孤,原是缅巫一族小有名气的少将军。五百年前天帝地藏登基,缅巫立有奇功,特赐乃双钥,封缅巫为上清第一氏族,以彰荣耀。巨魄和荣鞠的胞兄临晓当时喻为“缅巫双璧”,二人奉命守护乃淬叉钥,日日夜夜严以坚守,生怕御赐之物出一点差池。

后青瀛人功高震主突起反心,自此之后,天帝便留意这些大氏族的动静,缅巫也受到了不少的冲击。

那夜巨魄、临晓二人例行巡逻,撞见了妖道横塘和他的同伴九罗,二人正欲潜入恩主宫盗取乃淬叉钥。行踪败露后,二贼拼死反抗,九罗取了直钥欲夺路而逃,被临晓死死抱住。这时巨魄也恶战横塘那妖道,胜负难分,横塘那厮疯狂之际竟欲祭出手中的曲钥反杀过来。

巨魄怒极,以身体作为肉盾不顾一切地杀向横塘,招招下十足的狠劲儿。不料曲钥威力奇大,狂乱之中误将纠缠在一起的临晓和九罗二人打入了御道。

缅巫御道只有天帝一人可行走,其余任何擅闯者以谋逆之罪论处。巨魄当时就吓傻了,横塘那妖道不知使了什么恶毒的招数,巨魄周身麻痹不已,乃至曲钥又被重新夺去。

横塘逃之夭夭,九罗当场暴毙,而临晓却因曲钥余威形成的强大结界,而被困在御道中难以动弹。

巨魄欲上前解救临晓,可他清楚自己若踏入御道一步,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这种绝望的情形很快被族人发现。当时天帝正在考验缅巫一族的忠诚,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巨魄、临晓二人看守不利、丢失圣物已然犯下大错,临晓又擅闯御道冒犯天颜。除非曲钥能失而复得,否则为了表明缅巫一族对天帝绝对的忠诚,临晓必须要以谋逆之罪处死。

临晓冤死后,巨魄也因此事受到了牵连,名声一落千丈。他自此离开了缅巫,更名换姓,可对临晓的愧疚却是与日俱增。他暗地里疯狂地寻找妖道横塘,希望有一天能一雪前耻。

横塘再没在世间出现过,于丢失的曲钥一起销声匿迹。巨魄背负着这段沉重的往事,一直走到了现在。

良久众仙方才如梦初醒,原来曲钥竟和巨魄有这样一段渊源。

和妶至此方明白,何以巨魄一开始对泓一那样敌视,何以他进城以后便沉默寡言,何以他对缅巫有特殊的情感。只是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所说的未必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否则零九六也不会拿太阴作这次对决的筹码了。

泓一凝思片刻,道:“三日后,玹璟仙上与巨魄君、楼澈殿下、和妶姑娘便去佛槃岛闯一闯,任零九六再出花招,也要把太阴仙上救出来!至于本君,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要提前去给零九六布置一出大戏!”

……

和妶坐在幽簧之前,忽然意识到自己许久不曾抚琴了。

本就不娴熟的琴技越发得生疏,琴曲本身的行云流水之感觉荡然无存。

一阵惭愧,刚要罢手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琴弦上。

“抚琴贵在心中的宁静,妶,这般毛躁可是使不得的。”

和妶不同抬头也知来人是谁,道:“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沉粼撩起长袍在她身前坐下,双手抚琴,道:“一人者,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和妶静静聆听琴音,一时出了神。

零九六并未在玩笑,这次佛槃岛不知潜藏了多少凶险之事。巨魄也并未在玩笑,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似乎要把往事撕烂嚼碎一般。泓一背负恓元君的血仇,更没有在玩笑,一场群魔乱舞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

而现在唯一还有心情玩笑的,只有眼前这个男子。

“妶,你此去佛槃岛,我不能在身边保护你,你要懂得保护自己,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知道吗?”

和妶苦笑道:“我知道了。你也要珍重。”

沉粼笑道:“我有什么可珍重的?闲来无事,每次抚琴饮酒,快活得很。”

和妶见他语气中并无自嘲之意,陈恳道:“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沉粼抚了抚她的长发,道:“快去休息一会儿吧。养精蓄锐,也好全力以赴。”

和妶望着他温柔的双眼,点点头。

第五十三章 佛槃岛蚀洞

算来还有一日的光景,上清的四位仙上便要去赴零九六的这场死亡之约。

虽然明知此约就是对方布置的陷阱,但事关太阴仙上的生死存亡,即便是阿鼻地狱,他们也要去走一遭。

最令人头痛的是,零九六似乎抓住了巨魄君某些把柄,这一不利恐怕会直接决定佛槃岛一行的成败。

泓一想不清楚,也就不想再想。他并未将自己归入这四人之中,倒不是因为畏惧艰难,而是他实在有一件绝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始终没忘记零九六的杀君之仇,再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他终于决定动用乃淬叉钥的力量,与零九六做个彻底的了断。

可他很清楚零九六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如果贸然行事,不禁会被对手反将,还有可能跌入圈套遗臭万年。

诏河行宫的倒塌虽然令他恼火,但着实证明了一件事:零九六确实和青瀛有着难以明说的关系。为了青瀛案卷,一向机敏的零九六竟然横冲直撞,以身涉险,亲自到诏河行宫来走了一遭。

这极为不寻常的举动,正是证实了之前他们的猜测都是对的。

但有一件他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就是,他不得不向沉粼和解。虽然他心里对其人还是颇有责怪,但他更清楚此人的实力。

似乎只有他身上那种神秘、自信的气质,才能抵得过零九六的重重挑衅。只有强者联盟,才能在之后的战斗中占得先机。

前几日与披拂的大战中,泓一已经损耗了不少的功力,此刻若与零九六硬碰硬,恐怕并非良策。

虽然乃淬叉钥失了一只,但是剩下的一枚直钥仍有无边的威力。

他决定狠狠地往零九六的痛处戳去,跟他来一场一对一的生死较量——

……

临行前的一夜谁也没有睡着,人都不知道天一亮会发生什么。

和妶坐在矮桌前浓茶饮了一杯又一杯,天色终于慢慢透亮起来。她知道此行的巨大凶险,也明白稍有不慎便会有去无回,所以她与沉粼道别后,想坐下来静静地待一会儿。

算起来,唐索那雪山的那一次,再加上这次在诏河,她与零九六已经见过两次面了。

在这短暂的两次会面中,她能感觉到,对方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不能说不疯狂。

谁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

她叹了一口气,将沉粼赠与她的木剑紧紧握在手中。

天色已明,巨魄、玹璟、楼澈、和妶四人告别众仙,担负起拯救太阴仙上的使命。

楼澈曾提出由他们四人先行出发,到了佛槃岛见机行事,待将零九六引出,派天兵天将大举围攻,内外夹攻,到时胜算便可大大提升。

巨魄立即反驳,此举看似可行,可一旦被零九六探得一丝风声,便会杀人灭口,得不偿失。

和妶见前段时候巨魄萎靡的样子,本还有些担心。

零九六曾在铜镜中暗示曲钥的丢失与巨魄有关,此番必是针对他的痛处下手,若是巨魄君暂行回避,会不会更好一些?

不过此刻巨魄一副凛然的模样,好似即将出征的战神,加之他一向要强刚毅的个性,要他退避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佛槃岛在北溟海靠岸不远处的地方,腾云而行,或是一座的普通的渔船就可以轻易到达。

那只是一座不起眼的荒岛,横竖狭小,涨潮之时几乎汹涌的海水吞没。其周围海域布满了各种礁石和锯齿鱼,害人性命,渔民不敢轻易触犯。

红字小队的四人此刻如约来到在佛槃岛中央。海风凛冽,潮起云涌,岛心被一巨大海蚀洞所覆盖,坑坑洼洼,苔藓、牡蛎壳遍布,红蚂蚁在上筑巢产卵,被侵蚀得不成样子。越往里越是幽深黑暗,几乎见不到阳光。

这就是游戏拉开帷幕的地方。

众仙等待片刻,荒岛之上不见一个人影。巨魄咳了一咳,道:“看来咱们只有进到这蚀洞中,对方才会现身。”

红嘴海鸥在头顶飞来飞去,炙烤的阳光打在众仙身上发烫,而蚀洞深不见底的阴暗似乎有吞噬一切的威力。

而零九六早已警告过他抽去了太阴的影子,贸然点灯进洞,极有可能给躯壳脆弱的太阴带来灭顶的伤害。

楼澈沉声道:“零九六真是聪明,选在这样一个地方交换人质,对我们可是极为不利。”

眼下别无他法,就算是鬼门关也要硬着头皮闯上一闯。

楼澈走在最前面,一只脚刚刚迈进蚀洞,岩壁的两端立时出现一条淡淡的蓝线。

和妶喝道:“小心!”急向后拉了他一把,却已晚了。

巨魄细看那条细线不过的是灵力的幻影,并无伤害。

四人大疑,小心翼翼地进入洞穴,岩壁两侧的碎屑和阴嗒嗒的海水滴下来,虽然外面艳阳高照,仍感刺骨寒凉。

蚀洞历经千万年海水的侵蚀,堆造甚为巧妙,不多时四人脚下越发得宽敞,俨然已到了洞穴中央。

此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是岛上一片纯粹黑暗的世界。但是凭四人千年的修行,立即敏锐地察觉到这里有人。

呜咽细微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来,还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锁链碰撞声。

这熟悉的仙气……如果众仙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就是失踪多日的太阴仙师!

和妶轻呼道:“太阴仙师?是你吗!”

像是再回应这句问话一般,又有两声呜咽传来。众仙不由得一喜,便欲上前将那人救下来。

黑暗中有人喘着粗气,呼吸声还夹杂着些许抽搐,就站在和妶东南角的位置,好像是巨魄君。

和妶直道是他过于激动才如此失态,正要过去搭把手,楼澈急声喊道:“大家不要冒然行事!”

乍然安静之下,只听轻快叮咚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这是什么!”巨魄心头一凛。

最靠近太阴的玹璟道:“是水漏。他这是想给我们有限的时间,方才洞穴口的那条蓝线,便触发了这个水漏。”

巨魄肃然道:“可要紧?”

“听这水流一咚一咚的,犹能砸在石壁上,至少留给我们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动作快些,应当无妨。”

谁知道水流泄尽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众仙心头一紧,便欲立即着手相救太阴。

不料太阴的肉身被五根粗铁索牢牢捆缚,分别延伸到蚀洞黑暗的五角中,光靠强力绝难以打破。

正锁面处有一四格阵,需分别镶嵌四枚特定的骨片,才能打开锁芯,带走太阴。

除非砍去太阴的双腿双脚,否则便要按照零九六的指示,四人分赴四角取得骨片。

“这是骨片锁,”和妶道,“这种东西硬拆不得,定要用对应的骨片戳进入,机关到处才能打开,否则毁坏锁芯便再无解法了。”

“零九六想做什么?”楼澈道。

对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让红字小队的四人各自孤军奋战,相互分开,到蚀洞的五个角中各个解开铁索。

而另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于,五根铁索中有一根只是虚浮在半空,另一端没入头顶薄薄的岩石中,只要稍一用力,头顶的岩石立即便会土崩瓦解,阳关直射进来,从来给失去影子的太阴带来灭顶之灾。

只要不碰那根虚索,一切便能平安无虞吗?

水漏不等人,逐渐变得湍急起来。四人顾不得犹豫,巨魄沉声命令道:“我们这便分头行动,解了其中四处的实索,然后在此处回合。只要不去第五角的那根虚索,便不会有错。”

楼澈道:“要不要留下一个人守着太阴仙上?”

巨魄有些不耐烦:“不必。敌在暗我在明,若是零九六想要太阴的命,他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此刻?”

第五十四章 徒然求索(加更)

众仙不再耽搁,分头往四个洞角奔去。和妶去往的那一角洞的尽头,放着一把虚合的长锁,缠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足足缠有十几圈。

一枚骨片就在锁链之下。然而解开它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只要把铁索一圈圈拉下来即可,只是稍微耽搁一些时间。

和妶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找到了铁索的拉环,顺着岩石的纹路双手并用,半晌已拿到了那枚骨片。她算计了一下时候,想着泓一等人手脚都比自己利索,想必此刻已然功成。

水漏的水渐渐被消耗,和妶正待抽身而退,忽觉一双手向自己无声无息地向自己伸了过来,她反应极快,立即出手撑柜,只听巨魄声音道:“别怕,是我。”

和妶稍松了一口气,道:“巨魄君,你怎么也到这条路上来了?”

巨魄道:“外面有情况,先不要出去。”

和妶下意识一警觉:“什么情况?”

巨魄低声道:“有个人方才闪过去了,没准就是零九六……”

和妶陡然一紧,刚要开口,只听轰隆隆的一阵巨响,尘土飞扬,刺眼的白光和海风蓦地透进洞穴之中。

和妶心下蓦地一沉,再顾不得其他,二人飞奔而出,但见太阴头顶的那块薄石悍然轰塌,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太阴身上,其人尖厉地一阵哀嚎,转瞬间化作一具干尸。

玹璟和楼澈二人从另外两角洞穴中奔出来,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一瞬发生了何等可怕之事。

完了,全完了!

这强烈的刺激使和妶万念俱灰,唯一残余的念头就是:零九六不是不守约定的人!

太阴死了,一定,一定另有隐情!

所有人的情绪都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楼澈更是大吼一声,冲上去就要把太阴的干尸拉下来。

玹璟横身拦住楼澈,喝道:“你冷静点!你想把仙上的仙身扯碎么!”

众仙这才想起骨片的功用,手忙脚乱地将四枚骨片嵌入锁面凹槽。只听“咔哒”一声,四枚骨片完好地聚融为一,顿时浮现出耀眼的金色熔浆来。

熔浆慢慢褪去,其上字迹变得清晰无比——

那是一些红黑相间的魔符,最底下签有同样红黑难辨的三字:太阴。

是罪契!众仙又惊又怒,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前几日缅巫发现的那张罪契——原来那只是零九六的障眼法。而面前这张才是脱去伪装、显露一切邪恶本性的罪契书。

诡异的文字转瞬即逝,众仙还没能看清其上的内容,骨片已然灭逝所有的的光与热,金色随风化作一缕青烟。

随之罪契的陨灭,太阴仙上的仙身如约化作一抔尘土,扑散在土地上。

巨魄的脸色如恶鬼般黑紫,极度的悔恨中更夹杂有恐惧与绝望。

楼澈扑上前去在土里刨个不停,水漏此时戛然而止,出乎意料地,竟什么也没发生。

水漏?原来它的存在只是给众仙一个警告罢了。

罪契,水漏,甚至连同这场精准至极的游戏,竟通通都是零九六的幌子?何止是太阴不能见阳光,众仙又何尝不是失了眼的盲人,在根本不可能找到出口的彀套中徒然求索!

从始至终,都只是零九六一个人的独角戏。骨片重重地摔在地上,是他唯一留给众仙的东西。

……

落日之时,夕阳如血。

沉粼远远看见前往佛槃岛的众仙,一个个俱是垂头丧气,如同丢了魂儿一般。

虽一个不少,却也一个不多。他猜到了此行的成败,他不想管别人,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和妶的双手。

她的手比之平日冰凉许多,缓缓抬起头,疲惫的眼神中蕴含了太多的复杂的感情。

泓一匆匆赶来,焦急地看了一圈,道:“怎么样?太阴仙上呢?”

楼澈与玹璟俱是沉默不语。巨魄恸然道:“是零九六,仙上被阳光照见了……”

余人各自悲痛。泓一直觉眼前一黑,强行克制自己的心志,哑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和妶定定神,从怀中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骨片,方要交给泓一,见一旁的巨魄闪过一丝怨毒的目光,一瞬而逝。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这就是零九六留给我们的东西。”

泓一一把接过那骨片,左右细看半晌,沉声道:“这是我缅巫族的龟甲骨,作卜算敬天之用,怎会在零九六手中?”

和妶摇摇头,将四人在佛槃岛如何找到太阴,如何被迫寻找骨片,太阴又是如何殒命的前因后果草草说了一遍。那黑暗中漫长的一炷香时间,仿佛还未曾完全从眼前褪去。

沉粼翻看那骨片半晌,“这就是从太阴身上找到的?”

和妶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似乎还没从佛槃岛可怕的洞穴中回过神来,“佛槃岛的五角洞中。拼接在一起,就是这个样子。对了……”她欲言又止似乎不愿提起,“之前缅巫找到的那张罪契,不必诚惶诚恐地守着了,那根本就是假的。”

“什么?”泓一倏地一惊,“怎么是假的?可乌图长老都没看出丝毫破绽?”

和妶叹道:“乌图长老怎能预知零九六的心思?恐怕他也只是落入旁人的圈套罢了!”

泓一沉默片刻倒也明白是自己自以为是了,可白白被耍了这么许久,不能就这么算了。新仇加旧恨,他恨得眼中冒火,“零九六!我泓一若不诛你,誓不为人!”

沉粼用衣袖擦擦那枚骨片,思忖片刻,“太阴长老虽然死了,可这场游戏并未结束。他,是在暗示我们曲钥的下落。”

不想巨魄闻声忽地大怒,吼道:“荒谬!曲钥失落了那么多年,哪有什么线索?当真是痴人说梦!”

众仙剑见巨魄那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却是大为疑惑。沉粼仙上远见卓识向来受人尊敬,而巨魄蓦地出言恶语相对,不清不白地,当真不想他平日里沉稳、老练的作风。

沉粼剜了他一眼,讥道:“到底有没有线索,巨魄君应当最清楚。”他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泓一等人更是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盯着巨魄。

而巨魄却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牙齿咬得嘎吱烂响,阴沉沉重复道:“本君清楚?本君怎会清楚?”说罢愤然离去。

和妶冷眼瞧这巨魄大有反常之态,正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当下和沉粼对望一眼,默不作声。

泓一也感到莫名其妙,目送巨魄离去,只道是他经此番受了太大的刺激。向沉粼道:“此骨片,如何与失落的曲钥有关?”

沉粼将那骨片翻来覆去,“此骨片乃是缅巫族占卜之物,恩主原该清楚。看这色泽和裂纹,恐怕是古久的东西了吧?”

泓一点点头:“没错。这的古龟骨,怎么也是几百年的东西了。”

和妶插口道:“零九六便将太阴仙上的罪契附在这骨片之上。”

沉粼忽然浮现一副奇妙的神色,“还请恩主被这东西交给乌图长老,想必他定能识得骨片之上卦象。”

泓一半信半疑,道:“既然如此,本君照做便是。本君倒也稍懂些卜算之理,这骨片通体瘦削,裂缝幽深,纹理不清,不似是祭祀出征之卜,应当只是寻常一卦而已。”

沉粼颇是成竹在胸:“我想,如果这上面的卜算能公诸于世,那么零九六的一切阴谋也就土崩瓦解了。”

泓一正色道:“是。乌图长老最善异门法术,这骨片又是缅巫本族之物,想来破解起来并不难。”又道:“不过,眼下有一桩要紧的事,要沉粼仙上随本君去一个地方。”

第五十五章 互换

夜凉如洗,巨魄放下玉杯,摇了摇酒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醉了。

缅巫这酒后劲儿极大,他知道醉态会麻痹清醒的心灵,甚至犯下一些无可挽回的过错,所以他以前从不沾酒。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酒,似乎变成了让人忘记烦恼的好东西……忘记零九六,忘记横塘,忘记沉粼那些讨厌的家伙。

佛槃岛,这地狱一般的地方,带给他的惊喜或惊讶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他何尝不知零九六可怕的实力,可自始至终他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看见,就已输得一败涂地。

不,他还有翻身的机会。

夜已深,所有人都睡了。

巨魄把头扎进冷水里,那种冰凉刺骨的恶寒顿时令他清醒了不少。他擦干脸上的水渍,又吹了吹深夜渗凉的风,感觉好多了。

他虽然很累,但却不能倒下。沉粼那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怕他再不自救,便会万劫不复。诚然,自己的对手不只是零九六,还有沉粼、和妶、泓一这些看似的同伴。

当和妶亲手捡起那个骨片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回到缅巫后,泓一亲手将那个骨片交给了聪慧的乌图长老,他当时表面上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早已浑身筛糠。

他敲了敲乌图长老的寝殿,乌图长老很快打开了门。

老人见他微醺地站在冷风口里,有些诧异,道:“巨魄君此时造访,可有什么要紧事?”

他抿抿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乌图长老似乎明白了什么,请他进来温暖的寝殿。

矮桌上,那块该死的、刺眼的骨片就摆在锦缎上,旁边还放着几张写写画画的宣纸,看来乌图长老已经得知了骨片的秘密。

他眼中的怨毒快要把自己吞没,那个骨片更像长满了芒刺般,刺穿他的心。

乌图长老给他拿了杯醒酒茶:“喝喝吧,也好暖暖身子。”

他端起茶杯掩在嘴角,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可发现什么了吗?”

乌图长老没有否认,“事情有些出乎意外。”

巨魄嗯了一声,“怎么了?”

乌图长老像是自言自语:“兴许是我弄错了。这件腌臜之事,怎可能跟巨魄君扯上干系?”

巨魄心底陡然一紧。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无可阻止地发生了。

“你打算怎么做?”他冷冷问道。

乌图长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柔柔淡淡道:“我能怎么做?这都是大事,还是交给泓一仙上他们更为妥当。”

此时一阵夜风忽地吹开了薄窗,两人俱感一阵冷意。

巨魄钉向乌图长老的目光快要结出冰来。

“瞧瞧我,连窗子都忘记关了,”乌图长老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朝窗角走去。

这个聪明的老人,能对零九六的行动了如指掌,而此刻,却愚蠢得像他手中的玩物。

或者说,他在与零九六的重重对决中,手段已经练出来了。

巨魄不再犹豫,站起身,将腰间那把早已淬毒的匕首抽了出来——

……

翌日泓一正在恩主宫与沉粼等人议事,荣鞠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说,乌图长老出事了。

当众仙急匆匆地赶到寝殿之时,乌图长老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缅巫族的巫医正竭力救人性命。乌图长老的伤在正在后脑之处,被人横刀戳出一个大血口子,而泓一交给他的骨片、以及所有关于骨片的记载都不翼而飞了。

伤人者,显然想要灭口。

乌图长老平日待人竭诚和善,是个难得的老好人,此番遭此横祸乃是命里不该,众仙俱是唏嘘不已。

楼澈附在泓一耳边道:“没有罪契,应当不是零九六干的。”

泓一看向沉粼,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沉粼半蹲在那大滩血迹边一片叹惋:“泓一君,我昨日叫你把骨片交给乌图长老,却也无形间害了乌图长老。”

泓一也随着蹲了下来,“此事应当不是零九六干的。他既把骨片送到我们手中,就不会再横刀夺走。”

沉粼道:“可惜,那骨片上的秘密一时无法破解了。”

两个时辰后,巫医过来说自己已经尽力了,乌图长老头颅囤有极多的淤血,且体内流有一不明之毒素,虽然死是死不了,今后难免沦为痴傻残废之人。

众仙悲戚之情不言而喻,可有一个人显得有些特殊。沉粼一边轻叹着,一边把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本应出现的神情,心思游离,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巨魄很快也发现了沉粼异样的目光,垂下头,匆匆离开了乌图长老的寝殿。走到一片幽静无人之处,凉凉的风吹在脸上,他才觉得心中堵塞之感略减。

他不是故意要如此伤害这个老人的。如果他不这么做,不仅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会土崩瓦解,他也将永远失去与零九六对峙的资格。

曲钥的丢失的他一生无法释怀的痛,这种痛就像生根的毒刺,在怨恨的浇灌下一天天地生长,日以继夜地刺扎着他的内心。

曾经的一场意外,让原本有大好仙途的他不得不从头开始,让一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朋友含冤而死。

那夜,谁也不会想到横塘和九罗会来抢夺乃淬叉钥。临晓为了直钥不落入妖人手中,死死地抱住九罗不放,而当时巨魄正与横塘缠斗,难解难分。横塘忽然祭出曲钥来,那是巨魄第一次领略乃淬叉钥的威力,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事情的转折就在于,被打入御道的人并不是临晓,而是败于横塘乃淬叉钥下的巨魄。

临晓看见自己的同伴创下大祸,再也不顾不得直钥的安危,使出家族独门的剑气才略占上风,

一来那种剑气讲究先伤己后伤人,而来横塘并不十分善用曲钥,这才勉强止住二贼。横塘带着曲钥夺路而逃,临晓抢回了直钥,将巨魄从御道中拖回来。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御道结界已破,必须有一人来承担这一滔天大罪。

临晓意想不到的是,巨魄一招重击在临晓胸膛之上,直锁了他的咽喉,随即抢过直钥,将昏迷的九罗和临晓打入御道中,施以封印。

临晓趴在御道中瞠目结舌,被锁死的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

巨魄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同伴身陷囹圄,但他太清楚缅巫如今的处境,若非如此,死的那个人便是他。

巨魄永远忘不了临晓被困在御道时绝望的眼神,也忘不了那些匆匆赶来的人,是怎样恶狠狠地刁难中鲜血淋漓的他。

事后巨魄心中的煎熬是难以想象的,他一度还产生了自戕的念头。最终误闯御道临晓被处以焚刑,他也面临被驱逐的命运。

他知道他对不起临晓,但对不起也只能对不起了。

当一切无可挽回之时,他把一切的情感化作力量,寻找横塘然后复仇便是他余生意义。当零九六第一次杀了赤逢伯时,他曾怀疑昊仓就是横塘;当峒元君的葬礼上出现差错时,他怀疑那第十三个吊唁者就是横塘。他甚至怀疑沉粼、怀疑乌图长老这些人,可是最终的结果都是错的。

上清多数神仙都觉得他冷面,其实都是他内心极度焦灼的结果。只要横塘一天不出现,仇恨与怨毒之火便永不会熄灭。

第五十六章 无法全身而退

零九六以曲钥的线索作为威胁,在旁人看来赌注只不过是太阴的性命。只有巨魄明白他的真正意思,零九六显然已获悉了关于横塘的线索,并以一种极为内敛的方式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但他还是偷偷拿来了泓一的铜镜,单独与太阴又见了一面。

铜镜里露出太阴的那张脸,表情阴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太阴被如今被零九六上了身,不过是被零九六操控的一个木偶人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一个怎样的角色,为此,他也做好了一击即中的准备。

“你猜到了,是吗?”

……

“你怎么不说话?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还是,你自己动手?”

巨魄死死盯着铜镜中太阴的那张脸,那张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脸。

“太阴到底是谁!”巨魄厉声问道。

对方耸了耸肩,“你已猜到,又何必问我?”

铜镜里的太阴慢慢揭去脸上的易容,抹去头顶的假发,缓缓浮现出一张陌生而凶厉的面庞来。

巨魄心蓦地一沉,眼球蓦地暴起,都快把镜子捏碎了,仇恨的火焰快要将他焚为焦炭。那张脸,早已烙刻在他的心上。

原来五百年前就在他更名巨魄的同时,妖道横塘也变装易容,化作一个新的身份:缅巫族太阴。很久以前巨魄养成的那个多疑的习惯,这一次终于派上了用场。他苦苦寻找多年的妖道横塘竟然是缅巫族的长老太阴。

太阴乃是缅巫族的前恩主,以他绝对强大的实力和地位,自己虽为司法大神,却动不得他丝毫。

可是太阴必须要死。如果当年的横塘不死,他不仅要永远苟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太阴其人所知道的内情一旦公之于众,自己便会从司法大神沦为陷害兄弟的小人,受万人唾骂,跌入万劫不复之境。

零九六显然先一步察觉了太阴和巨魄之间微妙的关系,恰到好地送来这份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

虽明知是圈套,巨魄不能错过。

“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是在帮你啊。一直以来,难道你不苛求这样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吗?你已经在这场豪赌中下注,此刻还在犹豫什么?”

“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你违反约定好的规则,那么我将实现我的诺言,将太阴,送到你那些所谓的战友手中。到时候会有怎样的后果,恐怕不用我多说了吧?”

“你为什么要帮我?”

“呵。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游戏的参与者,如果不是你们,日子过得不会这么有趣。”

“佛槃岛的地形完全可以让你杀了太阴,而且我会为你布置好一切,你的杀戮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机会稍纵即逝,你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否则我可以认为你已退出这场游戏。”

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了。而且与横塘妖道的仇不共戴天,心火沸沸,也容不得他退却。

佛槃岛之行,当他看见太阴之时就知道零九六所言不虚。

黑暗中对上太阴那双有恃无恐的眼睛,巨魄百骸四肢浸满了恨意,灭天的暴怒快要把他吞没。

曾以为一生都无法完成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他内心狂跳,并迅速筹谋好了一切。

临晓,是太阴杀了你。

零九六在蚀洞中放了一盏水漏,四人决定分头寻找骨片。当他看见那个虚索的那一刹那,他就敏锐地意识到那便是对方给他的机会。

巨魄用旁人一半的时间就拿到了骨片,然后,他用手飞快地握住那根虚索,但并未用劲儿。

沉粼、泓一、和妶等人并不是傻子,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需要一个证明自己不是凶手的人。而和妶与沉粼关系最为亲厚,如果叫她亲眼见证一切,那么沉粼便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他心如电转,将虚索打了个死结,然后毫不犹豫地套在了太阴的脖子上。他早就知道头顶的薄石极为虚浮,太阴若不挣扎便会被铁索的力道活活绞死,太阴若是挣扎势必引起薄石的下坠,从而受阳光暴晒而死。

太阴果然选择了后一条路,能忍受失去呼吸、束手等死的滋味。

这一切动作都只在瞬息完成,黑暗中他虽看不见太阴脸上的神情,但他能想到肯定是充满了惊骇、绝望、哀求,正如当年的他一样。

听到太阴近乎呻吟的呜咽声,他感到长久以来堵塞在心间的淤泥忽然吹进一阵清风。

他不能有丝毫的停留,立即抽身走向和妶。后来的一切如他所愿,太阴不堪绞勒之苦,坠倒了头顶岩石,阳光灿灿,顿时化作一具干尸。

众仙悲痛惊异,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痛快淋漓地享受阳光。

巨魄是那么地酣畅、欢悦,以至于忘记了这一切是谁赐予他的。

那金灿灿的阳光,同时也解开了骨片上的封印,把当年缅巫的龟骨送到众仙手中。四枚合起的骨片,那骨片上的罪契,那罪契下的龟骨,才是零九六真正的后招。

龟骨何以如此重要?起初他不明白,后来他知道其上记载了横塘大乱前一天的卜算,天命昭昭,清清楚楚地预测这临晓会被巨魄所害,曲钥将就此遗失。

真正属于太阴的罪契被销毁的那一瞬,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又堕入了零九六一环接一环的彀中。

罪契毁去,太阴本来就会死。自己绞杀太阴,实乃多此一举。便是这多此一举,给众仙送来了龟骨,给自己留下了作孽的证据,也为零九六的下一步计划引桥铺路。

只要自己再等一下,再仔细思忖一番,零九六的阴谋便会胎死腹中——

何其愚蠢!

他心中这番强烈的起伏外人自然无法感知,只是道他伤心过度以致神志不清了。

这场搏斗剩下个令他坐卧难安的小尾巴,一个他不惜一切代价除去的小尾巴。

他眼睁睁地看着和妶把龟骨片交给了泓一,泓一又把它交给了乌图长老。乌图长老博学多才,破解其上文字并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他陷害临晓的事情就会暴露,一旦木已成舟,沉粼、泓一那些可怕的家伙便会毫不留情地挖出自己所有的秘密,之前所有的功夫都会化为乌有。

他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从天上岩打入地狱门。光想想就觉得可怕。

零九六一步步引诱他进入这场汹涌的旋涡中,现在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本不欲杀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乌图长老,但他实在没有选择。

他把刀锋狠狠戳向乌图长老的后脑勺,好在对方一副蠢钝的样子,根本来不及还手,就倒了下去。

翌日巫医说乌图长老并没有死,他的心猛地一沉。后又听说乌图长老虽没死也醒不过来,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他能感觉到,沉粼对自己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他来不及搞清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但他现在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那便是销毁从乌图长老手中夺得的龟骨片。

那龟骨片历经百年浑然已是神物,刀枪不入,土埋、沉海非是良策,唯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让它永远化作渣滓。

他收不了手了。

第五十七章 乞丐之海

缅巫盘桓数日,泓一等人已经为下一步的计划做足了准备。虽然其间不免有小插曲,但泓一心中那个最终的计划不会改变。

乌图长老自受伤以来,三魂幽幽七魄渺渺,实不宜随众仙远行,乃是一大缺憾。按理本应为他查明凶手报仇雪恨,但此刻正是与零九六较量的巅峰时刻,千钧一发,其他任何事都只能缓一缓了。

沉粼从缅巫城中的成衣斋中买了两套棉衣,硬塞给和妶,“此去青瀛不比缅巫冬暖夏凉,万年玄冰,荒原霜冻,还是多备几件暖袍子为好。”

和妶见那两件棉衣实在厚得夸张,简直如同穿了一身棉被般,“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从前东夷的唐索那山,不也是一片冰原?我也是去过的。”

沉粼嘴里正含着一口热茶,含糊不清地答应一声,随即咕噜咕噜咽进嗓子:“你不懂。那青瀛之地已然过了毐川垭口,顺着伯叶古河床一一直走到尽头,乃处于毐川七十二国中央,极是寒冷。当地百姓拾荒为生,最为清贫,到时怕是有银子也买不到如此好的棉衣,后悔莫及。”

和妶笑了笑并不以为然,互见那两件棉衣一蓝一青,蓝的袖口绣了一片竹节,青的袖口绣了一片竹叶,做工精巧,颇有心思。一时兴起,问道:“这两件衣服都是给我的?”、

沉粼笑着走过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真贪心!还想都收入囊中,把你的公子冻坏了可怎生是好?”

和妶迷惑:“那你……”

沉粼饶有兴致地解释道:“这一件青袍,是给你的,这一件蓝袍,是给我的。青蓝二色最是纯净,又配有竹之风骨,你穿上它,乃是我对你的心。”

他边说边浅笑着,看起来像玩笑话,眼底流露的神情却是认真无比。

沉粼第一次这般直白地表露心意,和妶一恍然,怔怔重复道:“真的吗?”

他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吐出一个字:“真。”

“一直以来,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的心意。”

他身上的味道袅袅将她包裹,和妶盯着沉粼那双流光溢彩的双眼,心中慢慢地被一种极暖极热的喜悦蔓延。

她低下头掩盖自己滚烫的面颊,声音细不可闻:“你应该明白,我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迷迷糊糊中听到对方喉咙间动了一动,和妶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十里红妆、凤冠出嫁的场面……那个时候他们二人背影成双,那该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

青瀛虽和东夷同处毐川之地,然其地势凹凸错落,大大小小的湖泊星棋罗布,数以千计,水汽比之东夷浓上何止百倍,常常阴雨几月不断。

晴朗之时,天空蓝得滴水,碧玉般的湖畔雪山倒映,静谧的山野与洁净的颜色相融,消除凡人心灵贪、嗔、怠、妒,是造物主的莫大慈悲。

难以想象在,就是这样一块万物有灵的净土,五百年前曾是灾祸的海洋、妖魔之墓,令人神色巨变的诡异之地。

和妶等人来到青瀛的时候,刚巧赶上天蓝汪汪地日晕正盛,山风也不似平日那般凛冽。当地牧民都管这样的好天气叫“长吉多雅”,端是难得一遇的好兆头。

大战之前意外撞上个好彩头,众仙都很高兴。特别泓一是缅巫一族人,以水为信奉,此番到了万水源头之处,免不得为周遭的碧透所感化,全身扑倒,五体投地,绕湖一圈,以求得雪湖真神的庇护,消除俗垢罪业。

和妶本以为如毐川七十二国这般荒墟应是杳无人迹,没想到刚一进山就碰上许多兜游的牧人。

那些人穿得花花绿绿的,死活拦住诸神,嘴里滴沥咕噜地说了半天,言语声音艰涩,叫人似懂非懂,大概意思是:进山崎岖难走,如果不买他们的牦牛当坐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众仙深有仙法护体倒也不必拘泥于凡物,奈何拗不过牧民的死缠烂打,只得草草买了三头了事。沉粼笑道:“入乡随俗,我们还是敬重雪山的规矩吧。”

强烈的日光找得众人头皮发麻,楼澈把手举过挡在额前,道:“我从前跟随父帝处理政务,早闻青瀛一带人野古朴,甚为清贫,好不容易逮到过路的客官,自然是要大赚一比。”

好在修行之人于财物不甚看重,几人骑着牦牛一道进了山口,没有凹坡的庇护,冷山倏地凛冽起来,如千把钢刀剔骨碎割,令人喘不上气来。

一派烂泥般萧条的荒墟古冢赫然于眼下,褐色的山峦、戈壁,背映着峥嵘诡异的冰原,与前方那般圣洁的模样迥然不同。

岩缝、砂砾、林缘,到处都是破败的城墙和碉楼,还有那些损磨棱角、半雕刻半彩绘的古壁画,兽座莲台、黑颈水鸟,周遭俱是斧切的绝壁,当真是萎顿不堪,依稀能看出五百年前那场大浩劫带来的阴影还未完全散去。

众仙骑在牦牛上俯瞰远方,不禁为之一慑。不过更为奇诡的是,断壁残垣间黑压压地溢满了蠕动的东西,声势浩大,排发出无比杂乱的声音。

醒复颤颤道:“只闻沙漠中行军蚁所向披靡,难不成这雪山之地也有这种东西?”

众仙顿时警觉,待一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东西好像是……人?

如此荒凉之境,竟有众多百姓居住?几人往下走了几步再也走不动了,这才明白那些人并不是什么百姓,原来是盘踞于此的乞丐。

一群小孩光着脚丫率先而至,泥裤头破破烂烂,一窝蜂地向着几人扔石头。见几人挡也不是走也不是的狼狈样子,笑的笑,叫的叫,招呼后面大部队的乞丐拥过来。那些大人同样褴褛不堪,骨瘦如柴,绿莹莹的眼睛瞪得浑浊,挤在一起伸出无数双手。

众人见过多少凶戾可怕的场面,却从未像这般滑稽无措,欲动武打斗,却又难免胜之不武。

“哎呦,你们干什么?”楼澈失声喊道。

那群孩子见他们不肯给东西,跑到牦牛尾巴处,对着牛屁股手指一扔,不偏不倚,燃着的油捻上借个火。

牦牛受惊发起狂来横冲直撞,把几人狠狠地摔了下来。乞丐大军立即用了上来,腐朽酸臭的气味叫人喘不过气来,黑压压的人群掩盖了头顶的天空。

醒复一遍一遍地拨去自己身上乞怜的手,厌恶至极,泓一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祭出一把寒光吞吐仙剑。乞丐难敌剑气笼罩,被震开一尺的距离,却不见惧色,摸滚着爬起身子又涌了过来。

和妶被沉粼护在身后,心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此行的目的乃是零九六,若是因为这些乌七八糟的人耗损元气那可是大大不值。

正巧这时那群小孩子中奔过来一个头目模样的孩子,和妶顺势抓住他的领子,那孩子扭不过便破口大骂,边骂着还以颇具吟唱

第五十八章 永恒的姿势

和妶正想把身上所剩不多的金银给他们,不想那小孩子嘴一撇,竟伸手给打掉了。金银虽硬,落地即刻被千万双脚乱踩成饼子。

和妶又惊又怒。原来这些人不要普通的金银施舍,只乞求修炼之士最宝贵的灵力。然而此刻与零九六的大战迫在眉睫,灵力功法都是最为重要的,万不能轻易流失,可如果执意不给又怎么摆脱这成群的乞丐?

和妶愣神之际,那孩子如滑鱼般滋溜一下子逃开了,游蛇似地钻到一垛稻草上面,大喊:“嗨!有人侵犯我们的国土,给他们的颜色看看!”

那孩子果然是众丐的头领人物,话音未落便在人群中炸开了花。众丐更是激沸,将几人团团包围更是手脚相加。和妶一片混乱之中踩掉了一只鞋,沉粼头顶的冠子也不何时被人撸走了。

再看泓一等人更是狼狈,楼澈暴跳如雷,不顾仪态爬到一根柱子上,至于巨魄等人已经大打出手,与众丐扭打作一团。

正当棘手之时,有人大喊道:“嘿——献宝人来了——”伴随着一清亮的鸣镝之响。

这一声鸣镝如惊雷一般迅速钻进人群,众丐如被闪电劈过一般噗噜噜地跑开,冲着一个什么东西奔去了。众仙眼前甫一豁然,这才得以喘息,再看地上石子、泥浆、蛋壳、烂菜叶、鞋子甩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惊魂未定的几人刚想骂几句出出气,便看见不远处有一装着几箱大物的大轴车,此时跟众人遭受同样的命运,被潮水般的乞丐一顿哄抢,守车人谩骂连天,须臾间就不知哪里去了。

泓一等人愣了愣神,想着此行使命在身,方才节外生枝已生了不少事端,此刻更不想多管闲事。刚要趁乱走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几块围在物件上的挡板轰然塌了下来,腾起漫天尘土。下面露出一暗红木的长物,远远望去阴寒渗人,竟像是古棺。

守车人疯了似地拦在马车身边,那副神情好像死也要保护那尊棺材。不知众丐是觉得晦气还是知道棺材里没自己想要的东西,竟对那棺材不感兴趣,转而去攻击棺材后面的物什儿。

这一反常之物赫然引起了和妶等人的注意。寻常丧事都是白幡一挂遍地撒纸钱,若是倒卖古物也绝无白日运棺之理,难不成这守车人有什么特殊的难言之隐?

此时乞丐们的小孩子头目又狠狠地吹了一口哨,乞丐们抓起自己的战利品,立即向四周散去,看样子好像要就地分赃。那守车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绝望到了极点。

混乱之中,暗红古棺的盖子被挪开了一角,露出里面黑森森的穴室,叫人不寒而栗。守车人再顾不得哭泣,连滚带爬地摸索上去想把棺盖挪回原位。不想那红木棺盖甚为沉重,他龇牙咧嘴半天也是徒然无功。

巨魄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自顾自地走开了。和妶心念一动,和沉粼对望一眼,便欲奔上前去帮一把那守车人。

彼时阴雨甫至,亮花花的雨线顺着落入棺中,使得红木本就沉重的颜色更为肃穆。守车人见和妶二人前来还道是乞丐又来了,身体横趴在棺材上,双目圆瞪,做出一副决斗的姿势。

沉粼拜了个友好的手势,简短道:“罢斗。无恶意。”

那守车人一脸惊魂未定,只拼命摇头不肯相信。此时泓一与醒复也赶了过来,稍一靠近那守车人便大声训斥,极是激愤。

和妶见状,知这守车人是从那群乞丐手中吃足了苦头,此刻却不肯相信任何人。四人本有要事在身,既主人不愿,四人再是好奇也不能勉强于人,只得悻悻走开了。

未料尚未走远,但见电光闪闪,“哐啷”惊雷狂劈而下,守车人一声尖利的哀嚎,摔在地上烂如死泥。

众人也是一惊,连忙跑了回去。只见那棺板凹出一个大坑,透着丝丝糊味儿,都被雷劈焦了。棺盖横倒在雨地里,里面黑森森的秘密此刻已完全暴露于众人之前。

那守车人不省人事,醒复把他扶起来,略略输了口气。余人瞥见那尊裸露的棺材,想来守车人这般珍重于它,里面定然放了什么贵人的遗骸或是什么珍贵的物件,雨水滂沱,终究是不好,泓一便招呼着沉粼过来一同搬回棺盖。

和妶亦托起一角帮忙。可接下来棺中的那一幕却叫所有人惊呆了——

那里面赫然是两具相互拥吻的骷髅!

一男一女,男的头骨上有个是三寸来的缺口,斜躺在棺中;女的则侧着骨骼,双腿重叠,双手托着男主人的脸。虽没了皮肉、没了血液、没了灵魂,可依稀还能感到他们活着的最后一刻的留恋。

这强烈冲击令在场的每个人唏嘘不已。不知为什么,一股强大的、慌乱的、莫名的情绪瞬间吞没了和妶的所有的理智,这种情绪像是狠狠戳坐心脏的利剑,痛到无以复加。

她痛苦地流着泪,被很多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充斥,侵占她的每一寸骨髓,痛不欲生。

“她这是怎么了?”泓一问道。

忽然眼前一黑,大雨淋漓、红木棺材、骷髅男女通通都消失了,一双手替她捂住了眼睛。

“这些东西,原不该你来承担。”和妶恍惚感到一面厚实的胸膛,那独有的气息是沉粼,驱散梦境中张牙舞爪的魔梦魇,“不要再看了,好吗?”

……

和妶浑浑噩噩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昏黄的茅草房里。

沉粼见她坐了起来,拿了盏热茶递给她,“感觉好些了吗?”

和妶扶着沉重的脑袋,怔忡道:“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脑袋这么痛。”蓦地回想起红木棺材里的男女骷髅,那场面带来的惊惧重回心上,不禁身子又是一凉。

沉粼帮她顺了顺气,“莫要再想。我好不容易帮你凝神静气,以后离这些污腐之物还是远些才好。”

和妶抿了抿温热的茶水,感觉身上虚软如泥,仿佛所有的气力都被那一眼的瞥视抽干了。可她平日里胆量甚大,今日也不知怎地,被这双古尸吓出一身毛病。

“你且安心歇着。这里是荣晓葛契的家,我们今夜到这里来作客。”

“荣晓葛契?”和妶半晌没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名字,“你是说,那个……那个小乞丐?”

沉粼点点头,“反正外面都是乞丐,不如直接找个乞丐头子,倒也省心。”又补充道:“荣晓葛契虽只是个孩子,可自小就是毐川这些乞丐的‘国王’,这一带的流民都听他号令,比天帝的诣旨都管用。他给自己的乞丐王国取名‘惊奇’丐国,所有过路的人都免不了被洗劫一番。”

和妶直叹道:“原来如此。早知便应换个小路前去青瀛,倒省去很多麻烦。”忽然想起自己此刻便身处荣晓葛契的家,“诶?等等,你是怎么跟荣晓葛契搭上话的?”

沉粼晃晃脑袋,甚为神秘地笑了笑,“对付小孩子,自然要用小孩子的手段了。这些乞丐虽然无礼,却不见得有多坏的心思。荣晓葛契见我们遇到麻烦,就把我们和那个守车人都带到他家中来。”

和妶心想这家伙鬼点子最是多,想必又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方法竟混到乞丐内部中了。

第五十九章 守陵人

晚饭时分,巨魄还因方才的事耿耿于怀,自己独独坐在拐角处生闷气。其余四人都入乡随俗,换了当地的衣服。晚饭甚是简朴,多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众仙吃惯缅巫珍馐猛地换换口味,感觉还不错。

荣晓葛契是这些乞丐中的贵族,这孩子说话甚是特别,无论怎样都要带几句“戏腔”,说出来的话都跟唱歌似的。沉粼凑过去与他攀谈几句,他也倒热情,为众人细细讲起他的惊奇王国。

“这里怎么会聚集如此多的乞丐?”泓一问道。

“什么叫乞丐?”荣晓葛契脸色一沉,“这是我的国家!他们都是我的子民!”

沉粼手里弹着荣晓葛契的一枚七彩琉璃珠,“厉害。你才这么大,都当上国王了?”

原来青瀛山脚下这一带聚集的都是流民,这些人靠捡荒为生。从前青瀛这边还有许多古国珍宝,被他们减了这许多年早就空空如也了,又没有新的谋生之术,只得靠乞求和洗劫路人为生。

“青瀛这一带有些多珍宝吗?”泓一问道。

荣晓葛契撇了撇嘴,“你们要是想来采宝,那可真是来晚了,青瀛古国的宝藏早就被挖空了。只是现在不少人到崖巅下的渌水河中去捡东西,偶尔能捡到一两件好的。”

泓一和沉粼对望了一眼,这些乞丐浅薄无知,未必能把真正古器挖走,想来此番上青瀛不会空手而归。想来那位守车人的那尊棺材便是奇货可居,怪不得他把那棺材看得比命还重。

和妶说明来意,荣晓葛契想了想,“你们想上山?这可要是要命的。青瀛七巅十二崖凶险无比,寻常人上去了连尸骨都回不来。”

沉粼笑道:“若是国王陛下可以领路,那么臣必感念您的恩德,满足您的一切愿望。”

荣晓葛契吹了声口哨,兴冲冲道:“真的?我要成为六界真正的国王,你也能满足我?”

沉粼捏了捏下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兴许吧。谁知道呢?”

泓一见二人越说越没边,插口道:“葛契小哥,青瀛噩巅,敢不敢去?”

荣晓葛契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们可别误会,不是我不敢去,是我真没去过,不认识路。”

泓一想着这小乞丐就是个混世魔王,耍横犯泼还行,若真叫他做些排面的事情还是难为他了。便道:“你只要把我们领上山腰即可,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能走。”

巨魄忽然冷冷道:“泓一,这么大的事岂同儿戏?你怎可叫这乞丐插手?”

荣晓葛契闻言大怒,立即跳上桌子和巨魄对骂起来。和妶想这荣晓葛契原是当地人,在此处摸爬滚打已久,必然熟食青瀛地形,若有他相助恐怕胜诉会大些。只是这巨魄君近来一直怪怪的,不是在生闷气,就是帮倒忙。

沉粼忙搭口道:“国王陛下,我们这位同伴是怕遇到危险连累了你,这才这么说的。不过你少年英雄、智勇双全,想来不会跟他一般见识的。”

荣晓葛契骂起人来颇有一套,巨魄才怼了一句,就把巨魄祖宗十八辈问候个遍。巨魄恼羞成怒,又不好对一个孩子动手,忿忿走开了。

这时醒复掀开帘子,道:“那个守车的醒了。”

荣晓葛契跳了一跳便要冲上前去,和妶一把抱住他的细腰,“娃儿,你方才领着你的子民可着实吓着人家了,现在人家才刚醒,你还是乖乖在外面呆着,好不好?”

荣晓葛契四肢挣扎,“这是我家!我想去哪就去哪!”

那守车人长得本就瘦弱,方才又被乞丐哄抢、天雷击中,几乎是心力交瘁。此刻乍地醒来,见众人都在旁边,面目煞白,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泓一柔声道:“这位公爷!莫要惊慌,我们都是过往的路人,见你昏倒在雨中,这才把你救了回来……”还没等泓一说完,那守车男子便滚下床榻,一脸惊慌,痛哭流涕:“东西呢?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和妶轻声问道:“你说什么?是那尊古棺吗?我们已经帮你抬了回来,不必担心!”

那守车人听得古棺没事,向和妶投来感激的目光,这才稍稍定定神,自言他叫参辰,祖辈是古青瀛的守陵人。后毐川七十二国覆灭,他也便流离失所,几经辗转,他还是惦念着祖上的功德,不愿青瀛就此被世人忘记,一直偷偷寻找着当年王宫的遗迹。

他断断续续地说到此处,忽然欸乃一叹。那具古棺便是他从渌水河费了千辛万苦捞上来的,他虽不敢确认,但那可能就是从前青瀛人的尸骨,守护尸骨,是他们守陵人毕生的使命,是当做神诣一样去崇敬的事情。

不想参辰把古棺运到惊奇国王时,遭到乞丐们的哄抢,先辈尸骨惨遭蹂躏,他恨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泓一原知青瀛这一带的人把先祖看得甚重,此番受到如此的打击,也难怪参辰这般激动。沉粼向他跑了个颜色,若是由参辰领路把他们带上噩巅去,那定可功成。

泓一立即会意,道:“公爷,我是缅巫族人,从前也闻青瀛的大名。只是如今世道乱,我们追踪了许久一个连环杀手,他杀了很多人,最近逃到青瀛一带,我们想去噩巅祝制服此人,不知公爷可否襄助一臂之力?”

参辰擦干脸上的泪水,想了想,道:“那噩巅原是青瀛禁地,又有一命天夹持,险恶之极,我原不该叫你们去送死。可你们既帮了我的大忙,干的又是铲奸除恶的功德之事,那我便豁出去带你们走一遭。只是那里怨灵当道,诅咒缠身,稍有命薄者未必能活着回来,你们可要想清楚。”

泓一坚定道:“那人连杀数人,更害了我师尊的性命,就算是死,我等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参辰叹道:“既是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吧。我观这位姑娘……骨像孱绕,与这里气脉不合,若强行为之,恐遭意外之祸患。”

和妶见参辰忽地提到自己,有些意外,刚要解释,沉粼道:“公爷,这位姑娘先前误冲撞了青瀛先祖的古棺,想来如今戾气尚未散尽,故而如此。”

参辰恍然:“原来如此。那也要休息几日再行上山,除尽身上的污秽才好。”

当下上山之事说定,沉粼等人便专心布置与零九六之间的杀局。青瀛之地不同于外界,地势崎岖特异,且敌在暗我在明,若如上次那般强行行事,恐怕又会跌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或许众人都忽略的是,从一开始零九六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天机阁中的青瀛卷宗。

无论是诏河那场失败的诱捕,还是太阴的惨死,零九六一直以相当隐晦的方式探求着青瀛卷宗的下落,只要盯住了卷宗,也就等于盯住了零九六。

泓一这次上山来就攀着决死的心,必定要与零九六做个了断。他此行出了将青瀛卷宗带着身边,还将缅巫族的镇派之宝——乃淬叉钥中的直钥带在身边。

而好像只有巨魄对众人的想法多有不满。

入夜,同床异梦。

第六十章 一命天石阶

青瀛山发脉于翁神什博大雪山,连唐索那诸峰蜿蜒而下,直入毐川。其巅名“噩巅”,取“噩梦之地”之意,悬崖峭壁峥嵘屹立。夏秋之交,雪水暴涨,由噩巅飞瀑逆流而下,极是壮观。

雪山玉立,天边涡卷形的云彩犹如燃烧的火盆,冰漏、冰沟、冰洞、大冰瀑次第展现在眼前,危险神秘,叫人防不胜防。

这里,便是零九六的家乡吗?这样的山水塑造出来的零九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和妶一面想着,参辰和荣晓葛契二人吵了起来。参辰事事讲求稳妥而荣晓葛契偏爱冒险,且之前古棺又被荣晓葛契带领乞丐所冒犯,新仇旧怨,二人出行不远便产生了分歧。好在参辰颇有容人之量,又凭着极为丰富的攀山经历,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雪山严酷的环境犹是外在,红字小队的无人人人都清楚,真正可怕的敌人还没出现。

为了缓解大家紧张的心情,路上参辰说起了一个关于青瀛美好的传说。沉粼等人虽没兴致听什么故事,倒是问道:“公爷若是方便,跟我们说说昨夜您身边那尊棺材的事吧。”

参辰一叹,道:“那尊棺材……倒也不是不能说,那都是些旧事了,有些细节我也记不清了。”

传说青瀛的二殿下与天帝的公主相爱,二人相约结为连理。不料公主的侍女也同时爱上了二殿下,但她不敢把这份爱说出口,一直默默藏在心里。

后来风波迭起,诸天神魔作乱,二殿下奉命出征,临行前需以一至亲之人的血铸剑。公主深爱着自己的恋人,决意以身铸剑,虽死不悔。二殿下得知后宁肯兵败身死,也不愿公主牺牲自己,便以裸剑上了战场。

那位侍女将二人的缠绵悱恻看在看中,心如刀割,愿意替公主去死,以求二殿下的胜利和青瀛的平安。侍女便是独自光着脚穿越了青瀛七峰十二崖,在噩巅之顶以身祭剑,灰飞烟灭。

可是那场大战最终还是输了,而且输得惨不忍睹。二殿下坠海而死,青瀛连同毐川七十二国一夜之间永远地消失了。

银白的雪峰伴着升腾的启明星,莽莽荒原更衬这古老而神秘的史诗。

和妶叹惋道:“如果在下猜得没错的话,这场大战便是五百年前披拂挑起的那场浩劫吧?”

凛冽的山风夹冰带雪,参辰眼中几乎落泪,“正是啊。当年天帝曾派一支三十人的船队下海寻找二殿下的尸体,没想到遇上了大风暴,船员逃的逃,死的死,当时我也在那船上,靠着一叶木筏侥幸漂了回来,可……二殿下,二殿下终是不能魂归故里了。”

和妶闻言心中一凛,草木上挂满了霜,碧波中依旧倒映着雪峰白云,会不会那位二殿下的魂魄也回到此地、盘桓落泪?

沉粼也颇为感怀:“公爷无比珍视的那尊古棺,莫就是二殿下的遗骸?”

参辰闭目,双手在胸前合十,“如果先祖保佑,终能叫我找二殿下回来,那参辰愿意折寿半生,以消罪孽。”

如此感伤的旧事荣晓葛契这个年纪显然不能明白,在山石上跳来跳去催促着后面的人。和妶也跟着参辰念了几句往生咒,希望逝者亡魂早日回归故土,得享安宁。

又行了好一会儿,满目尽是白色的雪山和银色的冰川,无尘无染,圣洁如仙女。万年玄冰积压在峰顶之上,众人不敢再高声言语,恐引起雪崩或招来雪山眢子尸,那便棘手了。

参辰停下来:“下面我们要走一大长段雪山栈道,便是赫赫有名的青瀛一命天。那地方奇险无比,万不可大意,更不可分心看那些古岩壁画,否则顾不得脚下万丈悬崖,踏空无救。”

泓一疑道:“这悬崖峭壁竟还有壁画?当真奇了。”

众仙到了一命天脚下,极目远眺,才知参辰所言不虚。从峡底仰头望去,足有千丈余斧劈的峭壁,云天只在一线,皆为汹涌的雾气所笼,茫茫荡荡。

一条细细的石阶斩空而铺在,一级一级地升高,足有万数。两侧悬瀑如银河倒挂,冲得石阶光润滑溜,云遮雾罩,五步之内难辨前路。

此景不知何种神力造化,当真用上古人那句“乾坤在数,一步登天。”

众仙没想到这毐川冰寒之地竟还有流动的飞瀑,参辰解释道:“青瀛山地底下有个巨大的活热泉,热气为山体藏纳,千百年来不受外界造化,这才幻化出雪山飞瀑的奇景。”

荣晓葛契叫众人都脱了鞋,赤足而上,在这滑不留手的石阶上倒也稳妥些。和妶见那些石阶棱角圆润,通透无暇,颇有玉化之意,不知被永无休止地打磨了多少年。

一命天石阶不同于峭壁栈道,脚下步步上升,而两侧并无丝毫可依仗之物,偏生得脚下奇滑无比,稍有粗心便会跌下漆黑的深渊中。

众仙小心翼翼地登上石阶,才走了半晌便觉得周身汗津津的。瀑布如一条白练般自两侧岩洞、岩隙怒吼而出,水声翻滚沸腾,涛声震天,令人耳鼓嗡嗡作响。此时人人全神贯注盯着前边人的脚,还要不时闪身躲避飞溅的乱石和树枝,涛声如沸,即便是有人说话也绝无可能听见。

云雾空灵缥缈,一命天石阶愈发得狭窄光滑,最甚处只容得一人单脚行走,当真是云天一线,一命归天。约莫走了百步,周遭云雾渐淡,移步换景,稍一抬眼千仞岩壁赫然于眼前,目为之眩,眼为之晕。

参辰走在最前面极力想喊些什么,却根本什么都听不见。脚下的石阶这时高低错落,还有许多快要塌落的碎石,惊险无比。岩壁上的颜色逐渐绚丽起来,斑斑斓斓地画着些什么,都是跟山一般大的巨像,想必便是参辰再三提醒莫要看的壁画。

和妶记得参辰的叮嘱,敛吸闭气,眼睛却一眨也不敢。一命天还不知有多远才到尽头,而她此时心慌意乱,脚下奇痛无比,只得一步一步地硬挨着。

忽感到前方的醒复一阵暴震,倏地抬头,但见巨魄君虚脱已极,左摇右晃,半空中更无着力之处,竟跌下了石阶。这已经非同小可,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也跟着东倒西歪起来。和妶见那狰狞万状的峭壁,上悬下切,如巨魄这般掉下去恐怕要被乱流筛为齑粉。

眼见救人不得,泓一君一个猛扑紧随而去,再其桥下五丈之处抓住了巨魄三根手指。川流暴浪更铺天盖地打向二人,泓一气血不足,一时间竟悬在空中提不上真气。

千钧一发之际,沉粼将腰间长箫破空抛向泓一,水浪之下,借出一个微妙的力道。泓一和巨魄俱是高手,立即会意,依着箫身向上一托,这才勉强重新爬了上来。

参辰见二人没事,当即跪在石阶上叩谢祖宗施恩,余人俱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一命天隐没在云雾中如一根亮线,噩巅只在眼前了。

第六十一章 蝶桥

此时轻烟水雾汹涌而至,刚刚明亮的视野又被成群的白色所遮蔽。瀑布飞溅的涛声渐行渐远,众人耳边明晰起来,终于又能听得见同伴的说话声了。

参辰将双手收于胸前,显得兴奋之极:“噩巅!青瀛的噩巅就要到了!”

说着跪了下来,不再用双脚前行,全身扑倒石阶上,五体投地,以一副朝圣者的心态踽踽蠕行。因众人皆非青瀛后人,倒也不必如他那般虔诚跪行。

和妶眼角不知何时流出一滴晶莹的泪,也随之跪倒下来。沉粼拉了她一把,“你干什么?你也想朝圣不成?”

天边滑过一条完美的弧线,玫红色的云朵渐渐化为曙红,周边晕染着强烈的黄,一线线的碧绿夹在中间,再到亮青、靛蓝,烟紫,万花奇绽,数以千计,宛若七彩的天池,倒挂天际,美不胜收。

众仙见这场艰难的行程即将走到尽头,均是一喜,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些。一命天石阶已是强弩之末,甚为平缓,也比之前宽了数倍,走起来容易很多。

正当离噩巅平台咫尺之遥时候,走在最前的参辰忽地停了下来。原来一命天的最后一块石阶与噩巅平台之间,尚有一丈来的隔断,完全凭空,全无任何着力点,脚下便是渺茫无底的深渊。

众人出荣晓葛契外都是修行之人,一丈的距离对于他们来说,确不算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泓一试探道:“直接跳过去,不可以吗?”

参辰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怎可如此冒险?这里可是圣地……”

众仙俱是不悦,明明就是一跳的事儿,却因参辰这人的固执一再耽搁。不料楼澈忽然疯了似的抢在前面,“嗖”地一下就跃了出去。

众仙尽皆骇异,说时迟,那时快,楼澈斜向上奋起一跃,双脚刚刚触及石阶边缘,便听得耳边恶风呼啸,似有无数冤魂哭泣。他本应向前的身体在空中古怪地一扭,竟急转直下,如同踏空般被乱流吸了下去,坠入深涧。

这一下只在一瞬间发生,众仙惊呼出声,欲上前相救却是来不及了。看似平缓的云团却是杀机暗藏,一丈来宽的隔断藏风纳气,源源不断的神秘涡流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暴风眼,被楼澈这么一触及立即显现,能活活把人绞死。

“退后!退后!”泓一嘶哑的声音大叫道。

楼澈这一番坠落定然没有命在了,和妶只感肝胆俱寒,加之之前体力的损耗,忽悠悠地便有些站不住。正当众仙大悲之时,充满迷雾的深涧忽地被一股幽蓝所渐染,缓缓升腾,周遭陷入一片幽蓝中,如同梦境一般迷幻。

那蓝雾能在无形无影的乱流之中聚而不散,繁复密集,竟是千千万万只蓝色蝴蝶。

蓝色蝴蝶?蓝色蝴蝶!

和妶在看清的那一瞬忽然忆起这种蝴蝶自己是见过。彼时峒元君的葬礼行将举行,也就是零九六出现之前,她曾在冥荒见过一次这种纯蓝的蝴蝶。

那么可能意味着……零九六就在附近?

和妶感到一阵恶寒渗入后背。好在那蝴蝶缓缓升腾,萦绕在云雾之间并不伤人。几人刚刚折了一名同伴,悲戚之情未曾稍减,泓一等人拔剑便看向那些蝴蝶。参辰来不及阻止,但见所有进入乱流的刀剑都如楼澈那般,在空中古怪地一扭,随即被吸入深渊。

参辰怒吼道:“你们都住手!若是再鲁莽行事,恐怕我们都要死在这里!这些蝴蝶的蝶桥,是我们渡过这里的唯一法门!”

说着那些蓝蝶徐徐下降,在半空中铺成一拱弧宛若一座桥般。此刻乱流之呜咽如沸水躁动,搅得人耳鼓奇痛,已不容再有一丝一毫的耽搁。要不冒险一试从这所谓“蝶桥”中走过去,要么被乱流撕扯万箭穿心。

众仙身涉奇险,又刚刚目睹楼澈之惨死,谁也不敢率先过桥。众仙盯向参辰,参辰叹了一声,解释道:“这空中蝶桥就是这般,走的人越多就越坚固。我生得沉重,若是第一个走过去恐蝶桥不堪重负,若是到时倏忽散开,那可就彻底完了!”

几人半信半疑,但以参辰为人粗浅的了解,他绝不会在他自视为“圣地”的噩巅大打诳语,方才的一番话多半是真的。况且眼下也没别的出路,泓一道:“既无危险,荣晓葛契最是年少,想必身子轻灵,便先去探探路吧。”

荣晓葛契闻言面如土色,吓得紧紧抱住沉粼双腿,大喊道:“要我先去送死,你们良心也忒黑了吧!除非你们先死!”

沉粼轻轻抚了一下他的手,“没事的,参辰公爷都说没事了,这是青瀛,绝不会骗你的。”

话到此处荣晓葛契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双手双脚鹰爪似地勾在沉粼腿上,浑身筛糠,死也不肯去。巨魄大怒,“小孩崽子由得你了!”冲上前去欲抓荣晓葛契。那小孩也不畏惧,依着沉粼做靠山东躲西藏,二人圆目互瞪,一时间对峙当场难解难分。

眼下恶风愈发密集起来,再行耽搁恐怕蝶桥会轰然而散,到时前功尽弃,几人唯有原路返回,楼澈也就白白丧命在此处了。

众仙无奈,有意无意地瞥向和妶和醒复二人,二人都是女子,可算是除荣晓葛契外身子最轻的。醒复显然并不愿意以身涉险,扫向和妶的眼光越发得怨毒。

和妶忽然道:“我去吧。”

倒不是刻意让着醒复,她只是不想再徒然争执,浪费众仙呕心沥血才得来的机会。零九六必须铲除,否则对方的实力将步步牢固,六界永无宁日。

出乎意料的,沉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出言阻止。

众仙故作惊讶地点点头,泓一道:“一切小心。”

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那片幻蓝的深渊。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她心旌神摇,感到自己的手心湿滑油腻。若不到这一刻,她也从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懦弱,这般畏惧死亡。

迷乱无形的风眼吹得蓝蝶蹁跹起舞,宛若雪山晶莹的泪,叫人眼花缭乱。耳边呼猎猎地作响,一脚踏上去,恍恍惚惚身在云端。

生或死,正向她呼啸而来。

闭上眼睛,万物俱不在,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双脚踏在蝶桥上的感觉奇妙奇迹,滑溜溜凉飕飕的,恍若脱炼形骸,羽化而飞仙。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上升着,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好在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噩巅垭口越来越清晰,辉煌的太阳光为雾气勾勒出一条彩金的轮廓,苍穹大开,天地同光,日月同寿。

和妶感到脚下一个坚实的硬物,随即她意识到这是噩巅的山石。

她猛地睁开眼睛。

她做到了!

第六十二章 自愿殉亡

真正的噩巅是太阳最近的地方,前后左右俱是万仞深渊,在那里可以沐浴世间最纯圣、虔诚的光芒,可以伸手触摸太阳。

众仙见蝶桥竟奇迹般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俱是大喜,泓一冲在前面便欲过桥。不想此时万只蓝蝶宛若被什么吸引一般,倏忽聚散,漫天飞舞,点点蓝光萦绕在噩巅光辉而寂静的阳光之下。

蝶桥须臾间化为乌有!

众仙心一沉,泓一猛地收下脚步,但见数以万计的蓝蝶冲破风眼,于乱流中舞向噩巅,浑然将其上的和妶团团包裹。

和妶在穹顶之处为迷雾缠绕,根本看不清地下的情形,只是依稀听见沉粼、泓一等人的呼喊声。蓝蝶铺天盖地漫上来,她再待抽身而退已然不可能了。

“不好!我们中计了!”泓一恍然大叫道。

众仙俱是惊骇,原来从踏上一命天开始,与零九六的这场大战已悄然开始了。

泓一恨得双眼快要滴血,此时蓝蝶脱离风眼,恶风再不受丝毫束缚,呼啸而出,雾气被风眼所吹散,浑然露出石阶上的字迹——那些他们原本早应察觉的东西。

连续九个石阶,刻着连续九个蜗星大篆:第一入巅者,自愿殉亡。

这是零九六的毒计!

眼见巅顶的和妶已完全为蝶群淹没,沉粼俯下身来一遍一遍地看那九个大篆。最后那九个石阶,每一级都隐隐约约地画着几道虚线,有长有短,有断有开,竟暗合着古青瀛的易数爻法。也就是说,只要相救噩巅上的和妶,就必须按照易理增减细线,才能顺利破解这一难关。

“我知道了,”沉粼双手钢拳紧握,“他想要的,还是青瀛卷宗!”

“哎呦——”参辰被一番变故惊得肝胆俱寒,左摇右晃,“你们在做什么?谁想要青瀛卷宗?”

“甲木为阳木,乙木为阴木,丙为阳火……”沉粼低吟着,指尖在地上刻刻画画,“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曜字相错、魂游虚墓之间——”猛然间他抬起头来,目光在云雾汹涌处凝固。

泓一、参辰以及所有人都随之望去,但见一恍恍惚惚的人影正在噩巅之顶,安然俯视着一命天上发生的一切。噩巅穹顶的强逆光晕遮掩了他全部的面容,那漆黑的剪影突兀地临于云雾之间,露出一种神秘又无可抵抗的力量。

“他就是零九六!他就是零九六!”泓一失神喊道。

那个人伫立在漫天蝶影中,伸出指尖落下一只蓝蝶。沉粼盯着头顶那个迷离的虚影,“你等等。你到底想干什么?”

泓一已顾不得涡流的逆天之力,双蹆一纵,向着那个人疯狂扭打而来。

不过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云海中,连同他的所有气息都被沼雾所吞没。因着这一道天堑,众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敌从眼皮子地下逃脱。

这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果。

……

七个人去只有五个人回来,任谁心里也不好受。

入夜月冷星寒,参辰在一命天山脚下简单搭了个帐篷,荣晓葛契在山里采了些野蘑菇,众人坐在火堆前相对无言。

泓一拍了拍沉粼肩膀,“别担心,和妶一定会没事的。她……”他本想说和妶在噩巅顶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此刻山下已是这般寒冷,那风霜凛冽的噩巅之顶又该当如何?况且只有和妶孑然一身,如何不叫人崩溃?

说到底,这都是零九六的错。

沉粼轻轻点点头,却没说一个字。

泓一望向明亮的月亮,“如今唯一对付零九六的机会,也是唯一救和妶的机会。你想好了吗?”

沉粼哑声开口:“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泓一有些惊讶:“即便是伤到她,也在所不惜吗?”

对方没有回答。

泓一暗弹一声,默默拿出手中的乃淬叉钥。

按照原本的计划,泓一将在噩巅以乃淬叉钥中布下上古奇阵“铜钱红线阵”。即以直钥灭天之力牵引红线,挂上一百零一枚铜钱,然后以青瀛卷宗作诱饵,引得零九六上钩。一旦进入乃淬叉钥布下的铜钱红线阵中,纵使你有千般本领也会在极度的炙烤和中丧失元气,油尽灯枯。

没想到零九六先下手在噩巅弄了这么一出,楼澈、和妶相继为对方算计,到使得原来的计划难以进行了。

他和沉粼都明白,若此时强行在噩巅布下铜钱红线阵,零九六会不会上钩犹在其次,首当其冲的便是被蓝蝶困在噩巅的和妶。法阵无情,一旦开启,恐怕和妶也会在极度痛苦中化土而死。

现在他们总算明白零九六留下那句“自愿殉亡”的真正含义了。

事实上,这恐怕是零九六故意逼他们做出取舍。乃淬叉钥就在泓一手中,做与不做在此一举。如果执意布阵,最大的可能就是零九六与和妶同归于尽,如果就此放弃,那么不单单零九六会白白得到青瀛卷宗,连楼澈也白死了。

泓一还在等沉粼最终的决断,火光摇曳之下,他半幅面容融在黑暗中,看不出一丝的悲喜。

而与此同时,面临选择的远不止他们二人。

还有一个人,他在暗处听到了沉粼、泓一二人的对话后,钻到帐篷中,从包袱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找出一枚骨片。乌图长老遭遇的横祸在这几日渐渐被人淡忘,可他却将如烙印在心头。

那个人就是巨魄。

那日他杀了乌图长老之后,抢过了乌图手里的骨片,那枚在佛槃岛发现的、足以令他身败名裂的龟骨片。他绝不能让这枚骨片重新被世人所发现,因为一旦骨片上的秘密被发现,自己当年陷害临晓的龌龊之事就会被发现,加上私闯御道的滔天罪过,数罪并罚,那可怕的后果他可以想见。

所以他明知自己的私心会给零九六带来某种方便,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比起抓零九六这件公事而言,他自身的名誉和性命来得更加要紧。

从推倒临晓的那一刻开始,到佛槃岛杀死太阴,再到前几日的乌图长老,步步深入,已容不得他再退缩了。

巨魄又侧耳听了半晌外面的人谈话,终于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明日一切计划将如期进行。

他有些慌张,有些无措,那个和妶的命他并不在乎,他担心的是他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好。零九六固然聪明,但他巨魄也不笨。他深知让这枚骨片留在世上只会是个祸患,他要做的就是把它彻底销毁。

面前无疑摆着一个好机会。

泓一用青瀛卷宗引诱零九六走进铜钱红线阵,他正好将计就计,将这枚该死的骨片和青瀛案卷做个调换,暗中偷天换日,叫一旦铜钱红线阵被唤醒,零九六也好,这枚骨片也好,通通都在这个世上不复存在了。

巨魄决定最后再赌一次。

第六十三章 指令为湮灭

大战前夕,一触即发。

泓一按照零九六的条件,将青瀛卷宗放在了一命天石阶最后一级上。狂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乃淬叉钥悬在半空中,画下一条条红线,隐没在云雾中。

铜钱红线阵已准备就绪。

和妶不能不救,零九六同样不能不抓。为了一举两得,泓一特地将法阵的绕开了和妶呆的噩巅,如此可尽可能地保证和妶的不受伤害。可法阵无眼,谁也不能不敢说最后的结果一定如何,况且他们的对手还是零九六那般的角色。

乃淬叉钥牵出的红线威力无穷,能困住世间任何元灵,在其上挂以铜线,可灼烧被困者的灵魂,使其元灵遭受万劫不复之苦。相信只要零九六一旦踏入其中,便绝无可能脱逃。

可这次不同的是,零九六手中还有和妶这一筹码。他算准了沉粼不会对和妶下手,所以才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沉粼,却不得不为了救和妶而将青瀛卷宗拱手送出。

事情会顺利吗……泓一使劲摇摇脑袋,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成功,恓元君还有太阴仙师的血仇不能不报!

沉粼冷声道:“盯紧青瀛卷宗,他一定会来的。”

泓一应道:“明白。我特意叫醒复他们没来,就是为了等着零九六,跟他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决斗。”

沉粼左右看了一眼,“巨魄呢?”

泓一道:“巨魄君执意要跟过来,此刻正埋伏在最顶处。”

沉粼脸色一凛,暗暗咬了咬下唇,“……叫他小心那些看不见的红线,免得误打误撞坏了大事。”

泓一道:“巨魄君断不会如此不小心。”

沉粼没作声,他抬头看了看噩巅之顶,那里有一个女子。

和妶,你还好吗?

蓦地周遭的云团翻涌起来,浑浊阴湿,向外散射五颜六色的光芒。恶风顿起,呼啸尖鸣,叫人站不住脚。泓一和沉粼对望一眼,立即意识到零九六来了。乃淬叉钥牵出的红线在风中摇曳,铜钱飒飒晃动叮铛作响,倏地一亮,缭绕的仙气顿时满溢而出,铜钱红线阵,已然被人唤醒了!

泓一自信绝无差池。

风起云涌处,一个人蓦然出现在一命天最后级石阶上,正以一副极其小心的姿势,缓缓探向摆在那里的青瀛卷宗。

猎物上钩了!红线上的铜钱开始密集地响动,层层红网次第露出颜色,将噩巅完整的天空切成无数块碎片。而身处红网最深处的猎物,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泓一捏紧拳头,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黑影的举动,冷汗涔涔而下,有生以来,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充满了紧张、激动和快要胜利的喜悦。

可旁边的沉粼的脸色却是写不尽的担忧和疑惑,甚至是……沮丧?

透过白茫茫的云雾,泓一和沉粼二人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人影碰了青瀛案卷。

“嗖——”猛地一声,铜钱红线阵立即被唤醒,火蛇缠绕红线蹿出,霎时间噩巅被映成一片红淋淋的火海。阵中的人向后一震,似乎意识到自己已深陷某种大祸,立即站起身来,却被强悍如山的结界牢牢困住。

“叮铃铃——叮铃铃——”红线上的一百零一枚铜钱依次滑向低端,没滑下一枚铜钱,法阵就变得灼热一分,结界也便牢固一分。隔着红花花的雾气仍可见到阵中的那人惊慌失措,像只没头苍蝇般横冲直撞,浑身起火,却不能踏出红线外一步。

泓一心中大震,倏地挑起,“零九六!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铜钱不错珠地滑向终点,阵中的人痛苦地跪了下来,抱着怀里的东西行将化去。

蓦地沉粼低声叫道:“不好!”

飒飒罡风吹去噩巅的浓雾,眼前的一切变得明晰起来,透过重重搭建的红线,赫然见到铜钱红线阵中的人却并不是零九六。

沉粼讶然道:“巨魄?”

泓一更是瞠目结舌,那红阵深处之人,披铠戴甲,赫然就是巨魄本人。

原本埋伏在外的巨魄怎么会代替在这里?难不成又堕入了零九六的毒计中不成?

二人再顾不得其他,疯了似地冲上前去,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巨魄肉体之身怎能经得业火炙烤,身上起了一层大燎泡,在瞬息之间佝偻、蜷缩,直至塌作一团黑炭。

而与此同时,噩巅顶峰也已恢复了明晰,困于其上的和妶怔怔凝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铜钱红线阵一经开启绝无收回之理,沉粼、泓一还有高处的和妶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极度痛苦中化为焦炭。

零九六如此做,是连青瀛卷宗都不要了吗?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圈套。

泓一心下蓦地一沉,一时头重脚轻,殊不知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巨魄那堆黑乎乎的尸骨埋着一片亮晶晶的东西,慢慢褪去火红,化作一张褶皱而泛黄的纸条。

那形貌,那感觉,那……再熟悉不过,那分明就是一张罪契!

和妶在噩巅之顶极力下趴着,声线极是颤抖,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沉粼,泓一!你们别过来!那上面,上面写的——是帝后的名字!”

泓一只感觉脑袋“嗡”地一声,须臾间天都暗了。

原本零九六的催命符竟变成了自己的,饶是素来稳重的沉粼也乱了手脚。一旦所有的铜钱归位,那么阵中的那张罪契便会立即被销毁。而其上写有的名字,便有如赤逢伯、玄股鬼母、峒元君、恓元君、太阴一般,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死去。

不能让帝后有事,

绝对。

如果此事跟帝后扯上关系,那么便不再是他泓一一人与零九六的恩怨,而关系到整个氏族的命脉。而他泓一,宁死也不能当那个弑君的帮凶!

而此时,铜钱还在一枚枚地滑下……

“你做什么?你疯了吗?回来!”沉粼猛扑过去想要捉住泓一的衣角,却终见对方以肉身生生透破了红线。转眼间泓一已蹿出一丈来的距离,鲜血狂喷,遍体鳞伤。

只见泓一闯入阵中,以元灵之力强行祭出仙剑,光泽笼罩之下,强力狂泻而出,竟生生逼停了红线上滑动的铜钱。

巨大的仙力使所有铜钱挂在红线上,并陷入一种沉睡般的凝滞。只有阵中的活人源源不断地输送仙力,才能保证铜钱不会滑下。

泓一带血的身躯稳如磐石,罡风飒飒,纹丝不动。

沉粼欲冲上前去搭一把手,却被那红色的结界牢牢挡在外面。他被震得踉跄连连,终不能再靠近一步。

第六十四章 行人欲断魂

山中坟上草青青,二月廿四,天朗气清。

酒肆斜插着一青一白两面酒旗,微风带过,传来丝丝清淡的酒香。

他甚少穿得这样单薄。即便是最炎热的夏天,他也会用笠帽或黑纱将面容完完全全地遮挡起来。而今日却不同,他身着一轻薄的白袍,头发很自然地挽了个髻,就像是寻常百姓踏青出游一般。

“哎嘿,客官上座!吃点什么酒?”

“店家,一碗杏粥便可。”

“好嘞!来嘞——”

按照人间的说法,今日二月廿四,是祭祖扫墓的清明之节。鸟语啁啾,芳草芊芊,路上行人合该断魂。他望见头顶蓝汪汪的天空,低头闻了闻手中的白色小花,清明时节,意外地无雨呢。

店小二见他气度不凡,“公子是小店今日第一位客,这般匆忙,可是要赶往何方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笑,“俗人一个,不过是扫扫坟罢了。”

店小二笑道:“公子可不知了!若是拜过祖先,到沂水去去洗个水澡,吹吹风,那可算得人间至乐了!”

他道:“是吗?”

店小二一边添茶,“似公子这般倜傥的人物,到沂水边上去定能结交许多友人。清明时候,大家吟诗畅饮,曲水流觞,总是好过一人扫墓感伤的。”

他抿了一口闲闲的杏粥,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嗯。”

清明。

还真是别有滋味。

茶余饭后,他付过热情的店小二酒钱,捧着手上的白花重新上路。

风过无痕,春山如黛。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让这惬意的时光可以再长一点点。也就只有此刻,他才能尽情地露出本相,才能自由地吮吸新鲜点空气。

明明每年此时都会来这里,如此看这里的一草一木却仍恍如隔世。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茧子的手,觉得自己的存在都是那样地不真实。荒山野冢下,他父母、兄弟、妻子的灵位孤零零地伫立着,他觉得自己也如孤魂野鬼一般。

有谁知道零九六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有谁关心他真正的名字?

算了吧。

顺着熟悉的小路上山,一路阒寂无人。春寒料峭,凉气尚未褪尽,只有草丛里零零星星的白花点缀着脚下。他既不悲伤也不欢愉,就这样平静地走着,耳边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虫鸣声,忽然觉得若能长眠于此也是莫大的幸福。

也不知走了多久,几座矮矮的土丘慢慢浮现在眼前。衣冠冢就埋在土丘背后,那里罕有人迹,轻易不会有人打扰逝者的安宁。

这个小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愿把衣冠冢埋在故乡青瀛,那里是非太多,不相干的人太多,痛苦的回忆也太多。忘却和原谅,似乎是对逝者最大对虔诚。

他把那束白花轻轻放在冢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伫立良久,露水打湿了他身上薄薄对春衫,长久而不觉。

他想起来很多事。

从前他也并不是这样孑然一身的。只是一场天灾人祸,一切全变了。可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清。

青瀛一夜之间被灭门了,他也在与披拂最后的决斗中坠海而死。在他重生的那一刹那,他发誓要让所有作恶者付出代价。

可天帝是六界之主,如众星拱月,任谁也不能撼动他磐石般的地位。

比起那些悲壮慷慨的刺客,他深知要想达到最终的目的,依靠的不仅仅是一腔热忱,更是手段、筹谋和精准的计划。

天帝身边有五处死穴,早年间秘密埋在五个毫不知情的人身上,为的就是关键时刻逆天保命。也就是说,天帝一人有五条命,只要有一处缺口尚存,天帝就永不会陨落。

可依照长老的训条,无罪契者即为善,所以他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对那五个人动手。

这个难题耽搁了相当一段时候,直至他取了恓元君的性命后,他蓦然见到了曾经的最强劲的对手披拂。

故人重逢,二人并未相认。那个冷酷无情的魔头竟然对虔首宫的宓凝女神像一见倾心,他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他去危戈不涅行宫找披拂,告诉对方他可以满足对方最迫切的那个愿望。披拂无法拒绝这样强大的诱惑,在匣子窨为他杀了商羊、方角、况亚、鱼隐四人,天帝地藏的四处死穴。

事情大有进展,还有最后一处。可意想不到的是,占据最后一处死穴的人实在了不得——缅巫的恩主泓一。这个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他要为最后的决战筹谋一番。他深知泓一对自己深恶痛绝,只要有丝毫的机会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不知来头的沉粼。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颇为意外的事。东夷唐索那山上的祈祷仪式,他救下了那个叫和妶的女孩。这本不应该发生,但当那噬魂夺魄的鬼灵风卷向那女孩时,他只是觉得她很无辜而已。

毕竟,要为一切付出代价的另有人在。

他按照长老所说先去杀了太阴,下手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缅巫族失踪多年的曲钥竟就在太阴手上。

这颇为意外的收获牵出一连串的惊天秘密。太阴就是当年盗取直钥的横塘,而且还与当年的守护侍卫巨魄有一番过节。

在他与巨魄为数不多的接触中,他有足够理由相信巨魄并不是一个绝对守正的人。

事实果然如此。这么多年来巨魄一直穷极全力地揪查横塘的下落,不仅是为了好同伴临晓的横死,更是为了掩盖自己当年背信弃义、陷害旁人的过往。

于是为了他终于想出了制衡泓一的法子。这个计划从佛槃岛一事正是开始了。

他给予了巨魄暗杀太阴的机会,并在海蚀洞中布下了一个颇为精妙的陷阱。捆绑太阴的四枚骨片分布在蚀洞的四个角落,只有全部得到才能带走太阴。

而另一个陷阱是,那四枚骨片上镶嵌了太阴的罪契,一旦四枚骨片归位,罪契便会立即被销毁,从而要了太阴的命。而那个水漏,只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

因此无论巨魄是否在洞中绞杀太阴,太阴都难逃一死。巨魄原可以逸待劳,可他却不能耐住煎熬,白白开启了自己当年罪过的证据。

一步错便步步错。在他稍稍引导之下,巨魄为了毁去骨片上的证据而伤了乌图长老,引起了沉粼等人的怀疑;又在噩巅的铜钱红线阵中妄图瞒天过海销毁过年,从而误打误撞把帝后的罪契送入其中。

至于骨片如何变成了帝后的罪契,还要归功于长老精妙绝伦的筹谋。是长老指导他将帝后的罪契嵌入那枚骨片中,从而利用巨魄将其带入铜钱红线阵之中。一旦铜钱全部归位,帝后的罪契变回被毁掉,帝后也会向之前那些人那样不复存在。

第六十五章 他的样子

说起来,不过是玩人心罢了。

泓一绝不会放任罪契被毁而坐视不理,必会倾尽全力阻止铜钱的落下。

说起来讽刺的是,这铜钱红线阵正是泓一亲手用直钥布下的。

如此泓一被制衡住,天帝这第五个死穴也终于陨落了。

复仇之业,此刻对他来说,不过是吹灰之力。

可事到临头,他倒不急于那一时片刻。对于他来说,尚有几个迷雾般的谜团笼罩在心间,在完成那个最后的使命之前,他必须解开所有真相。

他静静地看着那座衣冠冢,伸手摸摸墓碑的一角,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

应该是清明洒扫的百姓吧。他无意惊扰旁人,轻轻走进旁边的一片高灌草丛下。

好似有两个人来了。那两个人虚浮的影子映在灌草面上,带来一片刺眼的阳光。

他浑身一颤,透过浓绿色的缝隙,仍可以看到那两个人并不是百姓。

是……

天帝和天后二人永远也不会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自己苦心除去的敌人。他二人听闻太阴的死讯,又闻得自己的罪契竟被抛在了铜钱红线阵,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化身凡人,亲自去青瀛走一趟。

按照之前血滴子告知的秘密,他二人顺着山路顺利找到了零九流聊作思念的衣冠冢,没想到刚到这里,就看见这里还有一个人。

零九六从草幕之后缓缓走出,抬起头来,对上他们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掩饰的双眼。

他——眼前这个素衣男子便是零九六!

当一个杀手不再伪装,之后要做什么可想而知。

天帝右手捏紧一片剑诀,缓缓退后。

“零九六,竟然,就是你!”

……

噩巅一役后,上清众神都陷入一种不可挽回的委顿中,难以自拔。

这种委顿不只是噩巅上的惨败,更是为了大殿下楼澈和司法神巨魄的惨死。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对于噩巅上新鲜的记忆,久久难以释怀。

混迹上清多年的司法大神巨魄居然是零九六的奸细,这是谁也无法接受的。在之前的一连串惨案中,巨魄被对方利用得团团转,先是在佛槃岛绞杀了太阴,后又重伤了乌图长老,最后在零九六的操控之下,将帝后的罪契亲手送进了铜钱红阵,自己也在噩巅丧了命。

而泓一为了遏止铜钱的归位,必须困在噩巅源源不断低输送仙力,与行尸走肉无异。

如此,可算是一败涂地。

沉粼回到芳汀,见和妶正在火炉边烤火。红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半边面庞上,明灭不定,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和妶此时心里不好过,静静地坐在她旁边。半晌和妶才抬起头来,幽幽道:“你来了?”

沉粼点点头,“在想什么?”

和妶拢了拢衣裳,又往火炉边蹭了蹭,“没什么,左不过是发呆罢了。”

沉粼见她说得轻淡,眼中却莹然有泪光闪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确实。大殿下去了,谁的心里也不好过,你不要为难自己。”

和妶慨然叹道:“我曾经以为我什么都知道,现在却发现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巨魄君他居然一直伪装在身边,我却丝毫不觉,才酿成今日之果。……罢了罢了,逝者已矣,什么都不用追究了。”

沉粼低下头去,“其实也是我的错。我之前有些怀疑,只是零九六的手段实在高明,令人难以琢磨。”

和妶眼睛忽地亮晶晶地盯向沉粼,“如果铜钱红线阵中的人是我,你会像泓一一般以身犯险吗?”

沉粼一怔,随即握住和妶的双手,“你是在怪我在噩巅设下铜钱红线阵?妶,你知道的,与零九六的那场对战中,我也好,泓一也好,都没有选择。”

和妶眼中黯淡半晌,释然道:“罢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沉粼见她这般可怜的模样,心念一动,“想知道他的样子吗?”

和妶一怔,倏地抬起头来,“谁?”

……

半个时辰后,和妶见到眼前的小茅草房,才明白沉粼的用意所在。

“你的意思是,来……”

沉粼点点头,“还记得关于青瀛的那个传说吗?我想我们应该正式拜访一下参辰公爷。”

篱笆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各式古旧的物件。刻着花纹的小陶罐、五角星状的黑曜石、挂着网的鱼钩……让人有种时光变慢的幻觉。

这正是参辰给自己搭的小院子。院落中琳琅满目,收集有参辰从青瀛各地捡回来的古物,只是前几日那口红木棺材不知去向。

参辰正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摆弄花草,见二人前来,有些吃惊,“沉粼公子,和妶姑娘,你们怎地来了?”

和妶一拜,不疾不徐道:“公爷,我们是特地来拜访您的。”

参辰倒也不再寒暄,给二人搬来两把竹凳,一边斟着新采的毛叶茶,“我跟我的族人闹翻了,独居这深山中,多是寂寞,今日有二位前来作伴,定是为了青瀛的事情吧。”

和妶与沉粼对望了一眼,道:“不错。噩巅上发生了什么,想必公爷也是清楚的。那日之后,所有参与此事之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迷乱中,直至今日。”

沉粼慢慢品了一口手边的清茶,诚恳道:“公爷乃是青瀛后人,熟识关于青瀛的一切,想必能为我等指点迷津。”

参辰笑了一笑,“还以为青瀛是片被遗忘之地,没想到这几日这般热闹。本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你们要是想知道什么,就直说吧。”

和妶一怔,随即与沉粼异口同声道:“青瀛皇子!”

没错。自从上清众神知道青瀛黄钟氏开始,那位英年早逝的二殿下始终萦绕心头。零九六是一个乃年轻之人,熟识青瀛,与青瀛颇有渊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位二殿下死而化生的可能。

零九六屡屡的杀戮并非没有缘由。如果他真的就是青瀛二殿下,那么零九六的身世便不再是谜,之前他所做的一切也就可以解释了。

参辰见二人这般默契,叹了一声,“我原知道你们会再来相问此事。我也知道你们怀疑些什么,可是青瀛的二殿下绝非你们所想。”

“公爷何以如此肯定呢?”沉粼问道。

“不为别的,”参辰神思渺远,声线也有些飘忽不定,“二殿下在时宽仁待下,常怀慈悲之心,乐施好交,绝非是凉薄无情之人。而你们口中的那公,辣手多谋,杀戮良善,没有半分二殿下的影子。”顿了一顿,欸乃长叹,“其实我又何尝不希望二殿下能够死而复生?”

宽仁待下,常怀慈悲之心。二殿下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是屡造杀戮的零九六?

“二殿下在时,与上清羡长公主情投意合,素约有婚姻之好。说起来二殿下还算是天帝的长胥。青瀛素忠于上清,就连后来与披拂的那场大战中,二殿下也是以上清之师挂帅,光明磊落,更无一丝一毫的可隐晦之事啊。即便有复生,又怎会横杀数人,屡屡挑衅于上清?”

第六十六章 灾变

和妶恍然道:“啊?我记得恓元君与东夷二皇子介瑜沾些关系。依照唐索那山上的柱刻,那莲转金盘泥胎的主人便是这位介瑜皇子。”

当日东夷之事查得不清不楚,更在天帝陛下的勒令之下被迫停止,现下想来,多半是因为恓元君某种不见得光彩的往事。参辰并未曾参与到恓元君一事中,如今也是这般说辞,可见当初恓元君说了谎。

想到此处,和妶不禁叹息人心凉薄。恓元君外表何等荣耀,背地里却与一个死人在连转金盘泥胎上不清不楚,之中还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龌龊事。

她从前把祖宗前辈的话奉为圭臬,分毫不差地记在心里,如今看来,这六界还是有太多太多的假象。

沉粼见和妶脸上一阵青白颠倒,只道她为青瀛皇子所触动,却猜不出她心里这般复杂的滋味。

沉粼意味不明地看了和妶一眼,随即岔开话头:“公爷前日在山上曾说二殿下有位侍女?”

参辰闻言更是一副惋惜的样子,“沉粼公子还记得。我说的那位侍女原非二殿下的侍女,乃是羡长公主的陪嫁丫头。那位姑娘……也曾倾心于二殿下,只是二殿下心中没她罢了。后来这个姑娘甘愿我当时只不过是个黄毛小儿,唉,许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

和妶想起那日参辰说这位姑娘后来为了青瀛殉了剑,如此恩仇分明,也当真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奇女子。当下不禁心下感慨,忽生一念,问道:“公爷,敢问公主的那位婢女名讳?”

不想参辰默然摇了摇头,“那位姑娘身世坎坷,是公主从海滩上捡回来的,并没什么大名。我却也不甚知晓。”

沉粼紧接道:“不知公爷可否告知青瀛二殿下之名?”

参辰手指蘸了茶水,在木头矮桌上写下两字,“二殿下在时,便唤作这个名字。”

和妶与沉粼都被他写下的那两字吸引。

濯,泽。

沉粼捏着下巴,半晌若有所思道:“这是一个水汽很重的名字啊。”

参辰叹道:“青瀛原乃雪山之乡,本是阴湿之地,恰逢二殿下是水年水月水时出生,便取了这二字为名。不想二殿下一生与水结缘,最后还是落得个坠海而死。当真是命运弄人,命运弄人啊——”

沉粼道:“不知公爷还能否忆起二殿下的模样?”

和妶冷眼瞧着他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虽然自己也两次接触过零九六,可无论是在唐索那山还是诏河那次,那个人的容颜都被以很巧妙的方式避过去了。此刻即便知道青瀛太子的容貌又有什么用呢?

参辰点点头,走到屋内的书案上,蘸了一点浓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男子的模样。

和妶也凑上去看了几眼,参辰所绘之男子面目清朗,眉眼间横有碎发,恍若似曾相识。

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和妶叹道:“看来我们真的打错了主意,这样一个和善的男子怎会是零九六?”

沉、和二人乍见青瀛二殿下的面容,正待分辩几句,木客小仙匆匆忙忙腾了一朵云过来,“和妶仙上!沉粼仙上!大事不好了!”

二人面面相觑,见他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发生。

参辰见此一幕,道:“二位仙上贵人事多,还是正事要紧。”

只见木客呼哧带喘地落了下来,沉粼过去扶了他一把,“到底怎么了?你先喘口气不忙说。”

木客瞠目道:“……大事不好了!帝后……帝后失踪了!”

……

九月廿三,上清境中出了一件大事:天帝天后齐齐不见踪影。

帝后失踪,这是一件足以压垮整个上清界的大事。然而问遍了上清所有的宫人侍官,并无一人知晓其中缘由。

和妶闻此也是震惊不已,巨魄和太子楼澈刚在噩巅殒命,泓一又被困在铜钱红线阵中脱不开身,此时帝后失踪绝不是一场巧合。

沉粼哑声道:“你也感觉到了?他在逼我们孤军奋战。”

和妶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零九六做的?”

沉粼的瞳孔溢出些许异样的光芒,“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和妶恍然如走马灯般重演了近来发生的一切。这长线从匣子窨那场死亡宴会开始,再到诏河诱捕、佛槃岛大丧,直至最后噩巅上巨魄的自取灭亡,一切看似偶然,其实有一条隐形的线在丝连着。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病入膏肓,不可挽回,这条想线上的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在零九六的手下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么这么说来,帝后……和妶恍然惊醒,抓住沉粼的手急声道:“帝后,从前一定做过什么对不起青瀛的事!”

沉粼轻声道:“你先别急,如今帝后不知所去,比起暗处的零九六,我们跟前远有更为棘手的事。”

和妶明白沉粼的意思,近来上清诸神惨遭杀戮,七零八落。帝后失踪,偏巧东宫太子楼澈殒命噩巅,群龙无首,恐导引一场宫变。一时间不禁心下怆然。从前她身边总好有巨魄、楼澈这样的人筹谋主事,如今他们都去了,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站在风口浪尖上,竭尽自己的所有直面敌人。

说到底,上清自恃家大业大,从一开始便小看了对手的野心和实力。

赤逢伯、玄股鬼母、峒元君、恓元君、太阴依次离去,还有匣子窨惨死的那四个人,巨魄、楼澈、昊仓……层层渐进、步步紧逼,又有哪个不是这场邪恶杀戮的祭祀品?对方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紧密的谋划,并矢志不渝地执行下去,如今终也于轮到了帝后,零九六的真正目的却还像镜花水月般捉摸不定。

她猛然意识到,长久以来自己所依赖的东西轰然倒塌,这一次,无论完成得好与不好,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破浪而行。

红字小队,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绝对要猖狂的凶手付出代价!

和妶知晓帝后失踪的大事绝不可泄露出去,问及木客是否能拖延几日,木客皱眉道:“和妶姑娘,此事棘手得紧!早朝那边还有紫薇星君顶一顶,可难办的是天后娘娘的生辰便在几日后,到时众仙齐聚上清贺寿,那时若不见帝后,可是万万遮掩不住的!”

和妶气得发笑:“天后娘娘早不过生辰晚不过生辰,偏生在这么尴尬的时候?”

木客忙做了个捂嘴的手势,“和妶姑娘,这可说不得!姑娘从前跟着太子殿下走南闯北,想必不熟上清内务。天后娘娘的生辰本是八月廿七,因冲撞了先君的死忌,年年都是挪后一个月来过的。”

和妶道:“原来如此。如今事出太过仓猝,恐怕我纵使有心也做不成了。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六十七章 寿诞

翌日醒复搬来了芳汀与和妶同住,缘由是上清正处于危紧之秋,她与众人住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和妶知道她搬过来是为了某位沉姓公子,表面上既不拒绝也不答应,住与不住也只能由得她了。

事情果如木客所说,这几日来不断有六界列位仙上前来祝拜天后寿诞,大包小包的礼物弄得到处都是,许多远道而来的仙僚就此住了下来,静待寿宴正日。

木客清点各路仙僚送来寿礼,除了寥寥几个后生送的礼物还算用心,其余人等都是临时置办了些仙桃仙丹,潦潦草率之物,粗鄙不堪,怎能送与天后娘娘?不禁更令人怀疑其居心。

和妶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可如今上清可用之神被零九六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一个稍有名望的紫薇星君又是个庸庸碌碌之徒,难堪大任,情势每况愈下,棘手得紧。

和妶向沉粼倾诉道:“原是我的疏忽。我若能早点查知天后娘娘在这个时候还有个寿诞,现在也不是这般处境。”

沉粼方从一仙友的寒暄中抽身,灌了一大口茶,道:“你莫要自责。前段日子我们一直忙着青瀛的事,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只是帝后走得突然,叫人措手不及,我这几日一直琢磨着帝后为何会无缘无故第失踪,现在想来,可能与噩巅之上、铜钱红线中的那张罪契有很大干系。”

和妶猛听得这个字眼一惊,旋即反应过来,“这个无妨。前几日我还叫木客到噩巅上去看过,泓一仙上守着帝后的罪契,暂时无恙。”

正说着话,一仙童走进来,呈上一张名帖,上面写着“苍梧后生献海率门下弟子恭祝天后娘娘寿比长天”。和妶见这名帖以金线镶边,点缀不俗,道:“献海,又是个什么人物?”

当即把木客唤到跟前,木客解释道:“姑娘不知这位献海神尼?哦,这位师太常年在苍梧山闭关修炼,似是钻研曜术之道,这次竟也破例前来赴宴,当真奇事。”

醒复这时刚好进来,插口道:“恐怕来者不善——”

和妶又将那张名帖反复细读三遍,疑道:“该不会是走露了什么风声吧?我这也纳闷,这次天后娘娘的寿宴来客也忒多了些。”

木客带着哭腔颤道:“沉粼公子最是智慧,好歹想个法子才好!如今上清一个主心骨都没有,帝后失踪的消息若是真传了出去,到时候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又有仙童源源不断地送上几张名帖,分别是以黑面金纸装点,乃是出自冥荒众神之手,各个祝天后娘娘洪福齐天。和妶一阵心乱如麻,冥荒这种地方她只在玄股鬼母一事中去过一次,此番来了许多黑面阎罗,帝后又偏巧不在,岂不是把人往丝路上逼?

沉粼嗔笑道:“若是零九六混在其中,便有的瞧了。”

几人与紫薇星君碰了个面,见上清之境零零散散地站满了前来贺寿的仙众,均是一副左顾右盼魂不守舍的模样。见面之时,假意问候,实则早有约定,显是成竹在胸。

和妶心里咯噔一声,帝后失踪的消息决计是走露无疑。

木客颤颤道:“这些人不会是假借拜寿的名义兴师问罪的吧?”

醒复低声啐了一口,“别乱说,可不能自己慌了手脚。”

和妶等人刚把苍梧山的献海等人迎进内殿,宾主方才寒暄几句,只听得外面锣鼓大作,人生如沸,原是冥荒的怙恶、怙劫、怙难齐至。上清众神与这三个混世魔王素无交集,三怙倒也不肯自讨苦吃,也不到正殿来拜访主人,自顾自地往后殿去了。

这三兄弟都是冥荒焚主的儿子,名字虽叫得响亮,却都是丧尽天德的恶名。六界之中,上清独大,冥荒次之,此番冥荒三子齐至,礼实在是过了,可知这些人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盘。

沉粼冷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把上清团团包围吗?”

紫薇星君捏紧了拳头,“即便帝座虽不在,这些人也休想翻了天。零九六纵然难对付,还由不得这些人撒野!”

他虽嘴上刚强,心下却着实没着落。前面天后过的多少个寿诞也不见这些捧场的人,今日齐聚此处,想打发这些黑面神可不大容易。

和妶瞧着这些生面孔私下里互传颜色,更有甚者拥在一团大肆谈话,哪里有半分祝寿的影子,却更像是强闯宅邸的匪徒。如此这般阵势,若不闹出点翻天覆地的动静来,又怎么善罢甘休?

少时木客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缅巫族的玹璟仙上过来了,和妶姑娘要不要出去寒暄几句?”

“玹璟?”和妶一惊,“缅巫族还有这一号人物?”

原来泓一被困在噩巅之后,缅巫族的领头人暂定成了族中一位长老,便是这位玹璟仙上。只闻此人手段较泓一为强悍,且精于毒虫毒药之道,乃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

当下不及多说,和妶等人来到正殿,这位玹璟君却已自己落了座了。紫薇星君和他客套几句,那人表面上言辞恭敬、礼数到位,只是谈吐间一旦涉及恩主泓一之事,总是有意无意带过,如同缅巫什么奇耻大辱一般。

沉粼道:“玹璟君远道而来当真辛苦,可是为天后娘娘祝寿?”

如此明显之事对方还要问出来,玹璟倒是一愣,随即道:“那是自然。今日上清仙众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天后娘娘的寿辰?”

沉粼一笑,走到缅巫面前,用把折扇挑了挑一弟子口袋,“泓一信主掌权之时,上清与缅巫也算是并肩作战了。今日玹璟君若是前来祝寿,何以缅巫信徒不带信物零陵香,反而腰囊胀鼓,暗藏兵器?”

说着那弟子身上的兵刃应声落地,白花花擦得锃亮的钢刀刺人眼。众仙惊呼一声,退后两步,拳头却已暗暗握紧了。

玹璟淡淡看了一眼那把雪花钢刀,徐徐道:“沉粼君原是误会缅巫了。听闻上清受一个叫零九六的杀手之祸,无能为力,节节败退。今日我等前来上清祝寿,却有保卫天后之责,故而这才携了武器。”

和妶听这话里带刺,明晃晃地讥讽上清众神无能。醒复眉头一皱,在她身边耳语道:“这玹璟君也忒轻慢,我们抓不到零九六,他就能了?”

和妶瞧着缅巫族怕是也要在这场动乱中分一杯羹,此番兵刃在手,显然是有备而来。从前念着缅巫和上清的关系,本还奢望着缅巫能站在上清这边,此时看来兵戎相见不可。

想到此处,和妶悄悄捏了个诀,把沉粼所赠那双木剑放小,挂在脖子上防身。那双木剑总归逼退过披拂,若真打起来总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只听沉粼悠悠道:“这么说,这兵刃,玹璟君是执意不肯放下了?”

第八十七章 第一级忏悔门

传说这世上有一种花,至白至净,纤薄的花瓣上没有宛若透明,却因难堪太阳的洗礼而被打入地狱。它的枝叶被地狱中受难者的血浇,原本纯洁的花瓣渐渐变得乌黑,连花苞也开出骷髅的形状。

此花名为花马兜铃,是诅咒之花。

和眼见着面前满地的花马兜铃,心里一哆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吉之花?想必青瀛人的祖陵浸染了千年的怨气和气,才引得此咒怨之物在此生根发芽,当真是晦气。见此花有如一个个灰色的骷髅头,模样恐怖异常,却不知有无大毒。

想到此处她急忙起,好在她并未曾碰到花马兜铃,倒也无碍。

周遭的雾气越来越重,走在张牙舞爪的森林里,浑然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不知哪来的夜猫子亮绿的眼圆瞪,挂在树枝上,对着这遍地的骷髅之花,不引人瑟瑟。

七根斑驳的大石柱绕塔而竖,其上以涡卷形云彩点缀,宛若七个守陵的巨人。和飞快地扫了一遍,其上的文字倒还认得,都是上清文字,只是内容却波诡云谲,令人捉摸不透。

和顾不得在这里多耽误功夫,举着火径直奔向黑塔之门。塔门甚是宏伟,足足有三个人那么高,分为左右两扇,缝隙间都用赤铜、铆钉封死,只有一道破落的锁横在正中,同样结了蛛网。

塔门左扇刻有剥落的黄圈,右扇是黑圈和无数个黑点,如鱼齿般井然排列。不过这也不难明白,青瀛是崇尚天空之族,左扇以黄绘光,乃是象征了朝阳,右扇皆是大小圈点,代表落和夜晚繁星。这种记法在其他青瀛古籍中也是常见,并非此处独有。

然黄圈黑点下边的东西,却令她心里七上八下。

那上面俨然刻了一篇铭文,言辞犀利,简单交代了此塔为青瀛战死的先祖所造,一经封闭永不开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祖先的亡灵。字里行间谆谆告诫入侵者不可打开塔门,否则将受到最恶毒的诅咒,令其人永无宁,甚至无法活着出塔。

此时夜猫子在后咕咕叫个不停,绿眼睛更是死死盯住她的背影,似乎也在警告不要打开门。

和把这些铭文反复读了三遍,沉默片刻,小腿肚子微微有些发颤。她本不是什么心智多坚强的人,也并不十分聪明,更不知道这塔门上的铭文是不是吓唬人的。然此刻沉粼、荣晓葛契、乌图长老……所有的人都危在旦夕,眼下别无他法,唯有自己冒险一试。

她深吸一口气,摸着黑塔冰冷的岩壁,知道自己正在地狱边缘徘徊。

焉知我不下地狱?

她咬了咬牙,祭出自己那一双木剑,只听“啪”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塔门竟这样开了。

和下意识地伸手一挡,然而黑洞洞的塔口并未有什么毒液毒箭之类伤人。她将手中火把吹燃了些,探着子缓缓走入黑塔。

塔中密不透风,扑面而来的**味道。火把被这种腐气侵扰,噼里啪啦乱曳,倏然火焰变成了青绿色。如此荒凉森的古塔冢只有和一个活人,如何不叫人害怕,她只感自己后背都湿透了,时刻提防着前方忽然冒出来的猛鬼。

迎面而来的石阶狭窄幽闭,厚厚地攒了一层尘土,通向一片不大不小的影壁。和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小心翼翼地绕开影壁,发现其后俨然有一片黑乎乎的死水,死水中央坐着一个面庞臃肿的大肚子石人,一株花马兜铃竟长在石人肚脐眼儿上。

穹顶乃是拱形,四周壁画以环状排布,浑然像是处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球中。和左右找不到下一级的台阶,在壁画上细细摸索,发现上面画了不少张牙舞爪的上古英雄,旁边堆着佩戴象征胜利的战俘头颅,宇宙的中心、燃烧的火盆、自我献祭……一个个场面光怪陆离,难以用常理解释。

和细看半晌,原来此处叫忏悔门,这上面讲述的是虐杀成的娅阿女神四处征讨的事迹。壁画上娅阿女神的那双眼睛特意以淡绿点缀,其上月颠倒、尸骨成堆,无一不在描述娅阿女神体内那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

其后壁画画锋一转,无边的海浪吞噬了娅阿女神,一个黄绿色的东西自海中袅袅上山,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天空之中。地面上无数的人追逐那团绿光,不惜掉入海中,那种狂隔着壁画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到。

和盯视半晌只觉头脑发昏,仿佛自己也想去追一追这团绿光。壁画似乎有某种邪恶的力量存在,能夺取人的心智。她暗叫不好,狠了狠心用火焰烧了一下指尖,剧痛才叫她稍稍清醒。

她忆起巽、乌图长老等人听到曜气二字也是这般狂,恐怕壁画上的绿光便是曜气。如此正不抵邪,此地不宜久留,她快走几步,最后一珊瑚色的带刺牡蛎壳上写着:只要拔下大肚石人上的花马兜铃,下一级的忏悔门自然会出现。

还有一行小字特意叮咛拔下来的花马兜铃不可再落地,否则落地之时便是灾难降临之时。

和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心想这塔冢邪门得很,还是不要轻易触犯它的忠告为好,自己只上了最顶层灭了那团光便立即离开。只是心里总有一种念不停作祟,要是曜气藏在此处,此间并无一人,是不是可以据为己有?

蓦地,她被自己的这种念头吓到。从什么时候,自己也这般慕这虚无之物了!难道所谓曜气真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不成?当下闭上眼睛,反复念了好几遍往生咒,半晌才感心智稍稍澄明。

当下她捏了个诀,纵拔下石人肚脐眼儿上的花马兜铃。好在此怪花虽模样可怖,似乎并无大毒。她稍稍安心,随即石门缓缓开启,下一级螺旋而上的石阶展现在眼前。

石阶依旧狭窄bi)仄,连阶数都跟上一级如出一辙,很快第二级忏悔门就要到了。和提心吊胆地迈步,心里暗暗叫苦,还有整整六层,若每一层都藏着这些邪乎的玩意,恐怕自己真会支持不住。

蓦地石门口的恶毒诅咒忽然闪现在她眼前,难道她今合该命丧此处?

第八十八章 第二至六级忏悔门

塔冢第二级与第一级迥然不同,通体壁画都以白石雕刻,火光映照之下,比第一级不知明亮了多少倍。

和怕自己不小心把上一支花马兜铃弄掉,特意扯下衣襟围了个口袋,又打了好几个结。有了第一级的教训,她闭着眼不去看那些壁画,左右找到花马兜铃,直接拔下来便是。

如此想着找寻了片刻,陡然看见第二支花马兜铃就生在穹顶南角。和一喜,三下两下飞将上去采得那花,第三级石阶已轰然出现在眼前。

她不有些愕然,不想这第二层如此容易就闯过去了?

刚要奔向石阶,风乍然拂过,火把忽然灭了。

和陡然一惊,但闻周遭静寂无声,半晌静悄悄的,什么事也没发生。她长吁一口气,摸索着蹲了下来,把木头按在地上摩擦半晌,“噗”地一声火把又燃了。

她暗责怪自己太过大意,刚要站起来,扫见火把照亮的那一小块墙壁上赫然有“地藏”二字。

“地藏”正是失踪的天帝之名讳。和不由得一怔,用火把缓缓照亮壁画的全部内容。

那上面写的东西却令她瞠目结舌。

弑父、篡位、夺权……

壁画中,同样是在这座狭窄森的黑塔里,两个小孩手挽手走在石阶上,有说有笑,浑然不知后面紧随一个鸟嘴模样的恶鬼,正悄悄地、悄悄地将镰刀伸向他们的头颅。黑暗的一角画着一只眼睛,代表这个秘密被人所窥探。

和悚然,把其上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按照壁画所言,当今天帝忤逆作乱,联合逆臣暗害了两位小世子,随即摇一变成拯救六界的大英雄,顺理成章地接任了下一任天帝之位。后来这个秘密被他的血滴子知晓,临死前刻于此处。

这里是青瀛族的塔冢,所有的壁画自然是青瀛人所刻……那么……青瀛人竟然从前是天帝地藏的血滴子?

和只记得川七十二国效忠于上清,是天帝座下最忠诚的子民。不想青瀛和天帝之间的关系竟尔如此复杂,青瀛一夜之间灭族,其间又有什么恩怨纠葛,实在不得而知。

她忽然想起在野人垭看的灯影戏《灵忏》,其节、内涵却与壁画所绘内容出奇地相似。半晌她默然摇摇头,壁画上的内容实在过于暗,她为上清的子民,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对陛下的诽谤。

然而刚刚踏上第三级石阶,陡然间她口处一阵绞痛,仿佛心被挖空一般令人作呕。然这尖锐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只道是自己太累了才会如此,低头看了看下的口袋,俨然已经有了两支花马兜铃。

还差四支。她紧咬牙关。

有了这一层对天帝的牵扯,接下来的几层的壁画她再也不能不看。然而火把即将焚尽,她必须赶在陷入黑暗之前到达塔尖,否则她必须出塔去寻找新的光源,一切便会前功尽弃。

壁画上的内容,也愈发得光怪陆离。

壁画暗示着天帝地藏杀死两世子、篡位登基之后,他的秘密被青瀛瀛君后庚得知。天帝地藏心惶难消,只有杀人灭口,才能永绝后患。他联合自己的心腹在一起,秘密签订了一个契约,契约上的每一个人都要参与毁灭青瀛,任何人反悔都会受到死亡的惩罚。

雪崩、闪电、战死,青瀛的毁灭难道不仅仅因为天灾,更是由于**?难道自始至终上清都被一个乱臣贼子所统治,所有的人还傻傻地将恶魔当成神?

那么零九六的到来,就只会有一个目的,就是复仇。

不,上清是她的家,这一切绝不是真的。

和大喘着粗气,口那种一跳一跳的阵痛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频繁。她感到筋疲力尽,脑海更是一片木讷,但她的双腿却想着了魔般停不下来,疯了似地奔向第四级、第五级。

壁画如鱼鳞般展现在她的面前,画中签了契约的人们开始了他们的谋。在天帝的暗中授意下,一群人先毁掉了青瀛的姊妹国东夷,杀人、下毒、放血、诅咒、战争……面目狰狞,群魔乱舞,叫人不寒而栗。

恍惚间壁画中的各种妖魔小丑将她团团包围,张牙舞爪,对她笑、对她哭、对她窃窃私语,令她头痛裂。

谁是恶人,谁是好人?我又是恶人还是好人!她迷迷糊糊中意识到这一切可能是塔冢的**阵,但是无人能救她出来。

不要在看壁画!不要再看壁画!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

和摘下所有的花马兜铃后,几乎不加停顿地跑上了第六层,靠在墙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一番追逐害得她口干舌燥,腹中更是饥饿难忍。好在第六层塔冢没有任何壁画,她也不用躲藏,恍恍惚惚间她看见座子上摆着一块卤,有酒有水,传来人的香味儿。

这塔冢之上怎会有?许是扫塔的人留下的吧。

她此刻神志迷乱,忘了这里已尘封百年,哪有什么扫塔之人?

她失了魂般循着那芳香的味道走去,果然是棕褐的卤,切成一片一片的,拿在手中还甚是筋道。和一口塞进嘴里,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只是几册鹿皮织成的书卷。

“啊”和尖叫一声,吓得扔掉了手中的东西。从什么时候自己竟有了幻觉?

半晌静寂。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颤颤巍巍地捡起那册书卷。

书册中字迹娟秀,墨迹干涩,似是一个女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写就。那个女子自言十岁落海遇难,得一贵族公主救下,收为侍女。未几,此女上公主的未婚夫,痛苦不堪,遂自戕。

之后的书页尽是白色和银色乱抹,白色代表冻原,银色代表雪山。

和的心碰碰乱跳,手指颤颤翻开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你就是我。

“什么?”不知是因为方才受了惊吓还是怎样,她此刻神志几癫狂,眼泪、鼻涕满脸横流,犹如三魂七魄都被挖去一般,衣襟也在逃命中被撕得破破烂烂。

“你就是我……”和喃喃念叨着,双眼空洞无神。

忽然间她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魔魇之意。

第八十九章 曜之线

原来这黑塔最邪门的是,能在不知不觉中夺去人的心智、感,一层二层一直到七层,层层皆噬心夺魄。和这一路走来,受壁画、花马兜铃两重魔物的浸透,渐渐产生心灵感应。初时不觉如何,越往深处走越难以自拔,人中的、嗔、婪、恶、妒、悲的暗之面被层层放大,最终会形貌形同癫狂,手舞足蹈而死。

她此刻入魔已深,只是自己未必察觉罢了。若此刻有人为她抚一曲琴或诵一卷经,她灵台便可稍得清净,再加以打坐凝神,便可脱离心魔的困扰。奈何这黑塔中空无一人,光靠她自己万不能从魔魇中解脱,恐怕最终真如塔门上的诅咒一般,癫狂而死。

和拔了第六层的花马兜铃在手,顶层的石门为她轰然开启。她心上如一潭死水,痴痴一笑,怔怔走向黑塔顶层。

外界的微光隔着塔顶的窗棂透进来,这让她倏然意识到自己处何处。

黑塔第七层空dàng)dàng)的,只堆着一些石块,更一处壁画也无,好像曾被人刻意清空。

最后一株花马兜铃长在一堆泥土和尸骨中,与其他花马兜铃灰黑的颜色不同,这一株寸寸皆是明丽的色彩,摇曳生资,耀然发出霓虹般迷幻的光晕。花的旁边同样放着珊瑚色带刺牡蛎壳。

她傻傻一笑,轻轻翻开牡蛎壳,那里面是一根亮花花的针。

此时的她已完全失去了七五感,像个牵线木偶般,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然眼前这银灿灿的东西引起了她心中某种共鸣,她盯了片刻,魔怔般地把那根针插在发髻之上。

和走到那堆尸骨前,伸出手指,准备摘下这最后一株花马兜铃。

花和白累累的尸骨长在一起,根叶吸食死灵的骨髓,盘根错节,一时摘不下来。倏然间,一凸起的骨碴刺破了她的手指,顿时指血汩汩地流。和本能地收回手指,与此同时,那株花马兜铃萎顿成烂泥,竟像被抽干了精魄而枯死。

她tiǎn)了tiǎn)手指上的血,把最后那一株花马兜铃摘了下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只花。

与此同时,外界传来一阵巨响,应该是什么事发生了。

此刻的和神志迷乱宛若痴傻,她痴痴摘下发髻上的针握在手中,然后径直从黑塔最高处纵跳了下去。

刺眼的阳光令她微微清醒过来,那种体倒悬、全扭曲的痛能把人拖进地狱。

我,这是在干什么!

……

和收集到了七支花马兜铃,碾盘轰然停止,周遭的一切无论是火瀑、碾盘,还是黑塔都消失了,正如它们的突如其来的到来。

几乎所有人都像一滩烂泥般瘫倒下来,大喘着粗气,就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雪山、白雪、野人垭,所有的一切的恢复了原样,所有人都回到了没献眼珠之前。或者说,方才地狱般的境只是一场幻境,看不见摸不着,它只是零九六用来困住众人的幌子,现在这道幌子被和亲手打破了。

只是有一桩事不同,横在七十二塔冢和众人之间的荆棘墙没了,不远处的黑塔就**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沉粼望向远处那座朦胧的塔,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感,他知道她做到了。

塔顶之上,云层之中,淡淡的一注水气正在缓缓积压,向外层层散莹绿色的晕光,好像天空之眼,又好似大洪水时代的天河暴起决堤,堪堪然势不可挡。

片刻云气渐染,风声大作,那注水气渐渐升腾、bi)近,化作天边一条明亮无伦的线,凝聚着难以现象的神力。

逢七必变,三生万物,沉睡万年的塔冢终于刺破尘封,必将唤起遮天蔽地的万古之力!

那,就是象征曜气的曜原光!

地面上的众人都看呆了,乌图长老最先缓过神来,指着不远处的黑塔叫道:“快看呐!幻影被打破了!我们脱困了!曜之线就在那里!”

萎顿的众人恍然大悟,乍然想起来来此的目的,顿时精神抖擞。现下荆棘墙已碎,火海已灭、圈已解,曜之线赫然临于当空,岂不是先到者先得?

顷刻间所有人都陷入一场疯狂的忱中,然而还未待众人起,体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定住,那种力量强大而邪恶,难以抵抗。

披拂缓缓放下扬起的手腕,将这群妄图跟自己争曜气的蠢货定住。

他方才一时大意中了零九六的算计,已是气恼不堪,如今乍然脱困,如同猛虎出笼,曜气不在此便罢,若是真的藏在黑塔中,没有人能从他的手中夺去。

巽子动弹不得,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你,你要作甚?”

对于这种货色披拂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一掌将他打飞,随即目光锁在一个人的上,“怎么,你也相信曜气就在此处?”

沉粼知他在跟自己说话,缓缓转过来,“没错,就在附近。我能感受到。”

“哦?”披拂扬起手指,挑衅道:“你也想要曜气?是现在认输呢,还是要跟我比上一比?”

沉粼撇过头去,满是怜地扶起伤痕累累的和,轻声道:“她此番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我不想跟你交手。”

披拂讥道:“那你是认输了?”说着牵起后妹妹披黧的手,“不过你要想清楚,就算要动手,我也一个人。”

沉粼肃然怒道:“曜气未必就在这座塔中,此刻诸事千头万绪,零九六说不准就在附近,你为何要苦苦相bi)?”

只见披拂已祭出节杖来,吐出一句话,“你不死,我永远也不能安心!”

沉粼将昏迷的和轻轻放在地上,也缓缓抽出腰间的长箫玉,“不与你交手不是怕你。如果我赢了,你的人不准再进七十二塔冢,少帝也双手奉上。”

他甚少如此盛气凌人,此刻一双眼睛中更满是戾气。

披拂唇边蔓延着一缕讥笑,“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披黧“啪”地一声甩出她的长鞭,强力激dàng),如毒蛇的芯子,出手便下了十分的力道。沉粼翩若惊鸿般地躲开,却又被紧bi)在后的披拂抵住喉咙。一剑一杖成十字固锁之势,沉粼半悬在空中,左右游走不得,已处下风。

第九十章 剑气碧烟 (推荐加更)

好在玉瓒横于沉粼唇边,乐声袅袅,似有奇效。披黧心神一个恍惚,手中长鞭便再不能拿稳,一个踉跄直直后退了数步。

披拂扬手托住披黧后腰,但见沉粼已兀自气喘吁吁,额间浑然有细密的汗珠。他暗自一喜,知对方外强中干坚持不了不多,顿时节杖一敲,化作一软鞭,与其妹披黧双鞭合并,径直往沉粼要害攻来。

正当左支右绌间,忽地一双木剑横在沉粼面前,一时间灵力倾注,替他接住了这凌厉无比的两鞭。披拂、披黧二人俱是一惊,但见和颤颤巍巍地挡在沉粼面前,牙关紧咬,满怀怨毒地盯着二人。

沉粼向后一dàng),话语中掩盖不住的欣喜之意,“你醒了!”

和缓缓回过头来,看向沉粼的那双眼睛耀然有莹绿明灭,竟不想从前那个她。原来她进黑塔摘花马兜铃实在冒了十二分的危险,黑塔中的石阶、古壁画,连同花马兜铃本都是被诅咒的存在。

在层层上升中,她得知了一个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些故事诡异而凶残,好人与坏人都被颠覆,长久琢磨便在哪真真假假的幻境中逐渐失去五感,变得迷乱而狂,最终在极度癫狂中走向毁灭。

和便在塔中入魔,以至于上了第六层之后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不清楚的。她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从塔尖跳下来,而且还侥幸没死,睁开眼睛便见沉粼正披拂披黧二人缠斗。

眼见塔尖上的曜之线越积越大,沉粼紧紧握住她的手,“可以吗?不要逞强。”

和点点头。

披黧见和参战,默然瞥了兄长一眼。披拂更不丝毫等待,将节杖横抛于上空,溷沌之力迎风而上,阳通气,嫁接成一云端之桥,直连塔尖之上的曜之线,竟直接把曜气吸入自己怀中。

只见刚刚凝聚的曜之线被一股强大的外力倏然牵引,水气东移,在极高之处散旋络、打转儿,俨然与披拂所传递的节杖之力相接,化而为一,顺着灵路缓缓导向地面。

过不多时,曜之线便会全部被披拂攫取,沉粼心急如焚,叫道:“不可!曜原光非本亲不认,你这样做会被活活烫死的!”

当下冲上前去,披黧横在当中多加阻挠,沉粼立即给和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倏忽以雷霆之势bi)近披拂。

披拂眼下脱不开,眼见和急转直下,为不破曜气的传输,只得硬生生接下她这一击,顿感五脏六腑都是一dàng)。随即大是愕然,和此女不过庸庸仙姿,怎地今的一掌竟蕴含如斯威力?

他发力不稳,半空中的曜原光立即跟着摇晃,左倾右dàng),浑然有散落之势。和这一招突袭颇具奇效,心思电转,顿时祭起手中双木剑,趁这一当口与披拂争夺曜原光。

不想那双木剑刚刚接触明绿的曜原光,倏然一震,竟像被无底洞吸住般一动不动。和感到虎口撕裂般地疼痛,双手脱剑,直直被飞了出去。

霎时间狂风大作,遮天蔽,和的那双木剑接引了曜原光之力,形成一巨大的暴球,置于半空之中,俨然若第二个太阳。

和挣扎着起来,暗叫不好:如此灭天之力,那双木剑夹在其中,定被齐齐碎未齑粉。

只见那膨大无比的灵力球无处发泄,化作一道旋风直直往和这边打将过来。沉粼猛扑过来将她护在下,“快躲开!”

与此同时球破气裂,从其中爆出一双长长的虚影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重,竟是和那双木剑!

她乍见此物不由得欣喜若狂,随即发现那双剑变了。

天地一片流光溢彩之下,那双木剑不再是木剑,忽然幻化作夺目的莹光,诛仙杀神,凌厉无比,它的名字是

沉粼道:“冱仪双剑诞生了!”

披拂、披黧二人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慌了手脚,缓过神来便去夺那双神剑。不想冱仪原本是念旧之剑,剑气翻涌之下在空中斜斜地打了个转儿,随即朝着和飞驰而来。

和一时慌乱,并不知道如何驾驭这汹涌的剑气,手执冱仪,便如三岁孩儿抡流星大锤一般,力道难以平衡,随时都是破脑之祸。

沉粼眼疾手快,立即祭出玉之箫,呜呜咽咽,指引和cāo)控冱仪双剑。他箫声如潮,和弦深谙他曲中用意所在,亦随之剑舞,剑气到处,断山截水。

披拂冷笑一声,怎肯放弃这到手的肥,竟以命相搏,冒着汹涌无比的剑气直冲了过来。

和与沉粼此时剑曲合璧,举手投足间皆有巨大威力,奈何披拂攻势再凌厉,也不得不迫于剑气的威力,左右徘徊而近不得前。

此刻胜败之势头倏然逆转,披黧知蛮斗再无胜算,迎风叫道:“兄长,箫”

披拂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始至终曜原光只点亮了和的那双木剑,而沉粼手中的玉却仍有破绽可攻。如此想着他大喝一声,将节杖化为三段,节节萦绕于他侧,直直向沉粼后脑抢去。

不过后者仿佛早知道披拂的心思,如滑鱼般地一闪,四人俨然成对峙之势。

此刻披黧也被定在半空动弹不得,披拂子一颤跪在地上,“哐啷”一声节杖掉在地上,被冱仪双剑的剑气所伤,扭曲变形,如废铜烂铁一般。

沉粼亦随之落下来,用长箫抵住他的下巴,目光中满是鸷。

“你想杀了我?好啊,请便。”

沉粼漫不经心地一笑,吐出几个字,“还不算太蠢。”

披拂擦擦嘴角的血,干脆坐在地上,“不过也得你的箫能做到才行。”

沉粼幽深的眼底闪现一丝绝艳,反问道:“你以为,我做不到吗?”

说罢他吻了吻旁女子的手背,柔声道:“冱仪已出世,唤醒我,好吗?”

和不明白他话中深意,怔怔道:“你要杀他?”

沉粼默然,可答案已经分明。

“好。”

披拂的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眼见女子缓缓提起剑尖,灵力缠绕,直直点向沉粼手中的玉箫。

沉粼屏气,唇边的笑容愈发得浓

第九十一章 力有未逮

可下一幕却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冱仪之剑将曜原光点在箫,发出炫目的绿光,与此同时所以人都做好了被震飞的准备。

然而片刻之后,玉瓒并无任何变化。

和也是一惊,想来冱仪出世不过片刻之久,自己尚未摸清它的禀剑诀,想来一时驾驭不了它也是有的。

她这么想着刚想告诉沉粼,猛见沉粼的双眼也正盯着自己,那种陌生而失望的眼神,冰冷渗人,没有一丝温……甚至让人觉得可怕。

和惊得咬了一口舌尖,沉粼从未用这般可怕的眼神看着她……此事竟如此地严重?

她不打了个寒颤,轻轻试探道:“……怎么了?”

“哈哈哈”披拂捶地长笑,迸发出难以言喻的歇斯底里,“真是可笑,原来冱仪双剑唤不醒玉瓒!只是不知冱仪是假的呢,还是这个女人是假的?沉粼,白费了这几十年的功夫耽误在一个冒牌货上,那种滋味还好受吗……”

什么……和直像个局外人一般半个字都听不懂,却感到一种心被挖空的奇痛。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沉粼不留面地甩了他一记耳光,眼神却始终丝毫不离和。

随即他朝她走了过来。

沉粼浑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好似二月的寒风,吹得和骨头缝儿生疼。

半晌他淡漠道:“居然不是你。”

他那样冰冷的神色犹如看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和只感一桶雪水哗啦啦从头上淋下。

她犹记得片刻之前披拂说的话。沉粼在找哪个女子?自己又被误认成了哪个女子?难道沉粼接近自己是别有目的的?

“你在说什么?怎么不是……我?”她强自抑制眼中的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沉粼并未回答,漫不经心地走到她的面前,指尖摩挲这她将溢未溢的泪水,“,你可真是令我失望。”

说罢转离去,和使劲吸了一口气猛然,拽住他的衣衫,“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对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的脚步只是稍稍停顿,面孔却并未转过来,“放开。”

这样强大的悲喜落差令她难以接受,就像一场噩梦一样,迷幻又不真实。而脸颊泪水传来的凉意告诉她,这并非是梦。

和咬了咬唇,刹那间觉得自己卑微如无比,“你……从前那般待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冷笑一声,说出来的话残酷无比,“你以为是什么?你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的么?”

说罢一把甩开泪流满面的女子,消失在碧蓝色的长空中。

……

月黑之夜,天空上几颗寒星闪烁,云雾缥缈,若隐若现。

这片林子叫白子林,里面的大大小小树大都生着白皮。周围的人们都传言这林中闹鬼,是以白天夜里这一片都荒无人烟。

然而此刻却有一人独自立于此处。

乌图长老双手背后,影子透过月光斜斜地映在地上,略显佝偻。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你来了。”

乌图长老听到后轻微的动静,沉声开口。

来人从影中缓缓淡出,高挑的材,修长的指骨,似乎是个年轻人。只是面容被婆娑的树影所遮,模糊难辨。

乌图长老回过头来,径直走到年轻人前,“啪”倏地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年轻人默默承受了这记责备,没有一丝惊讶,也并未辩驳。

“你不服气么?”乌图长老寒星似的眼波澜顿起,“你放了那个女子,是不是!”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对于确定的敌人,动手之时,永远不要心存怜悯。你的那一点点妇人之仁,会叫你走向毁灭!”

年轻人擦擦嘴角上的血渍,垂下眼眸,点点头。

乌图长老面色稍缓,沉声道:“你从前下手绝不会如此拖泥带水。告诉我,为什么?”顿一顿,又道,“因为叫和的那个女子像她,是不是?”

年轻人眼波无澜,只道:“不仅如此。”

“那就好。“乌图长老长叹一声,随即肃然道,“记住!任何麻痹和心慈手软都会令你陷入万劫不复,稍有不慎,从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会付之东流!一切,都会回归原点。”伸手从年轻人指尖抽出那张黄纸条,“这张罪契,是她五百前亲手签下的。如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也该亲手还给她。”

年轻人道:“下一次。”

又是一片静默,乌图长老忽然沉声问道:“帝后已落入手中,为什么不动手?”

“等。”

“等什么?”

年轻人抬起头来,寒澈的月光透进他清澈的眼底,“等那场仪式结束。

……

年轻人走后,乌图长老颓然坐在磐石上,失神地想着近来发生的一切。

在野人垭击毙老僵王后,七十二塔冢一战,原是为了索和那女子的命。

在最后的任务完成前,这是最后一环。

零九六依旧保持着万无一失的刺杀技艺和下彀手段,以曜气为引,即便荆棘墙再坚固、再不可突破,贪婪的世人一样会想尽一切办法打碎。

曜气是什么样的存在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连沉粼都不能免俗。

参辰祭祀眼珠后,狂的众人被早已设计好的火海和碾盘死死困住。虽然那只是一道环境,但深处其中的人就会盲目、就会迷惑,根本就没有人有能力打破。

一切势如破竹,按之前的计划无可阻挡地进展着,可之后的变数还是猝不及防。

和进黑塔寻找救众人的出路,她原本是出不来那座黑塔的。

黑塔是古青瀛塔冢,每一层都密布了当年天帝谋害青瀛、屠戮玄元的罪孽,尘封了这许多年,寸寸皆是大恶之诅咒,进去的人会被自己的魔念困住,最终筋脉尽断、失去五感,死于疯癫。

没想到最后时刻,乌图长老这个徒弟没有下手。

那个丫头恍恍惚惚地走过六级黑塔,三魂七魄已被夺了个七七八八,第七级之上的她神智已是相当迷乱,本该必死无疑,然而第七级牡蛎壳下的针却救了她

她握着那根针跳下塔冢,刺破了火海和碾盘的幻境,同时也从死境救了她。

然而乌图长老却清楚,那牡蛎壳底下本应是一张罪契的。

是零九六没有下手。原本的计划首次被拖后。

乌图长老生气的同时,更多的是惊愕。零九六是世间最完美的存在,他不容许其上有丝毫的瑕疵。

乌图长老相信,他的徒儿最终会做好一切的。

第九十二章 宛转心伤剥后蕉

五百年前,青瀛二下濯泽战死而亡,长羡公主悲痛绝亦随之殉。

此固然可歌可叹,然而天下的痴的女子远不止长羡公主一个。

这个女子就是长羡公主边的侍女小柒。长羡公主上二下的同时,其侍女小柒也对二下芳心暗许。然小柒在知二下和公主眼里只有彼此,忍痛将自己萌生的愫扼杀。

不久之后天下大乱,青瀛即将面临生与死的为威胁,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女子祭剑,这个使命落在了公主上。二下宁死不愿自己的人祭剑,带领青瀛百万将士单刀匹马地上了战场。

小柒那个时候万念俱灰,加之公主对她有救命的大恩,于是她心甘愿地替公主去祭剑。出征前她从噩巅顶峰纵跳了下去,灵魂都被打成了碎沙。小柒死的时候,噩巅之上的千里的长空皆被一片奇力所笼罩,那就是曜气第一次出现在世间。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场异变惊呆了,没有人能想到,这个枉死的侍女竟与曜气有着莫大的关系,她上竟隐藏着呼唤曜气的巨大力量曜原光。可惜小柒在噩巅那种戾气可怖的地方跳下去,几乎是魂飞湮灭,曜原光也就此失落。

为了一个曜气,无数的人找了这个叫小柒的侍女无数年,可找来找去连一片魂魄也找不到。事实如此,从噩巅上坠落的人,三魂已散、七魄湮灭,根本不可能再有一丝一毫的存在。

这件事沉寂了许多年,曜气也渐渐为世人所遗忘。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子边的一个无名小仙横空出世,她那副容貌、那种与小柒颇为相似的气质,足以勾起人们对前尘往事的回忆。

这个小仙便是和。

如果她真的是小柒的转世,那么她上一定也隐藏曜原光的力量,一定能从新唤起曜气。

这是多么强大的吸引。只可惜很多人不曾见过小柒的容貌,并没有意识到和这张脸有多么特别。

披拂乍见和之时何以饶过她的命,并不是因为仁慈,沉粼何以以竹林居士的份接近和,也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一见倾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曜气。掌握住这个女孩,就等于握住了开启曜气的钥匙。

没有人能够拒绝。

……

那冱仪双剑固然觉醒,却不能唤醒玉瓒,也因此让沉粼与披拂的对决再一次落败。

沉粼的离开,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和回去趴在榻之上哭了个肆意,榻、被褥皆打上一滴一滴的泪水。

怀中紧抱的冱仪双剑也沾上凉意。曾经的她多么希望这双木剑能再强大一点点,此刻得偿所愿,冱仪双剑威力世间绝伦,她却只盼着时光倒流,宁愿一生枯守木剑。

破晓时分天边的微白,暮色里昏昏淡淡的星星,直至睡梦中无尽的黑暗,所有悲与喜的感觉都沾上了泪水的味道,心,仿佛也进了坟墓。

曜气?冱仪?原来沉粼在意的只有曜气。从最开始的相遇、赠琴,再到后来的共患难、心有灵犀通通都是蓄谋已久的圈,那样的一个蕴藉美好的他,接近她、慕她、守护她,皆是因为她上的曜之力,为了得到她上那神奇的力量。

一切缘起皆因一个似有似无的前世,即便她真的就是当年的小柒,五百年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恐怕也再不能唤醒曜气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何以沉粼会在自己点亮玉箫失败后决然离开,不带丝毫眷恋。凉薄如斯,从一开始他为地就是寻找曜气,如今见苦苦经营地那个人竟是个假货,如何不会勃然大怒?

只是沉粼……他……泪水簌簌落在被褥之间,打湿上每一寸皮肤,皆是如堕冰窖般堕潮凉。

怪得了谁呢?只怪自己后知后觉,将一腔真心错付了人!

只因我前世能唤醒曜气,便值得你如此倾心相待?只因我今生不能唤醒曜气,你便弃如敝履,那样沉重的耻与痛,哪一寸不是你带给我的?

不,他的不是我。

旧伤新恨,加之在七十二塔冢落下的惊悚,很快令和缠绵病榻。多来她也只是朦朦胧胧地睡着,梦中恍惚忆起许多往事,每一寸肌肤、每一寸呼吸皆是痛的。

星空浩瀚,月上中天,他从后面环抱住她说:“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在匣子窨他也曾问她,“上次在东夷祭坛我没能及时救你,你怪我不怪?”

熏香袅袅,二人曾相互倚靠,他吻她,“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噩巅九死一生,他轻轻托起她的手背,“,嫁了我吧,好吗?”

浑浑噩噩也不知梦了多久,和睁开眼睛,月尾森森落在帐上,长夜冷寒,如堕冰窟,离真正的天亮还有很久很久。昏暗的小星星模模糊糊地挂在天边,一如她此刻干涸的眼睛,泪,已尽了。

慧极必伤,深不寿,原来是真的。她抚摸潮湿冰凉的枕畔,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着那个枕边人,而今时今,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凄惶。这一辈子,恐怕望穿秋水也等不到那个枕边人了。

一直以来都只恨零九六诡计多端,只是沉粼这般城府的心思,相处,谁又探知到丝毫?若非如此,自己岂不是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静寂良久,终于有人推门而入,居然是醒复。

她小声道:“你还好吗?”

和擦擦眼中的泪,坐起来,披了间轻纱在上。猛见醒复眼底那般凉薄而嘲弄的眼神,一时动怒,便想抽冱仪抵在她喉咙上。

随即她凄然一笑,原是自己的过错,何必迁怒于他人?

醒复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垂眸倒了口茶,“公子向来是个好强的人物,此番胜败扭转,兴许是一时生气。姑娘这般夜夜地哭着,也该注意自己的子。”

和撇过头去,不去接过她递过的茶杯,强忍喉中沙哑,讥道:“一时生气?难道不是早有所图,此刻谋败露而恼羞成怒吗?”

醒复默然放下手中茶杯,沉声道:“姑娘是伤心坏了。沉粼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和盯着她那张微微泛红的脸,忽而冷笑道:“你这般向着他,可知当他亲眼看见自己培养多年的棋子变弃子时,该是什么样的心?”

醒复扬起头来,咬了咬唇,“男人的世界里不只有你的儿女长。姑娘此番坏了大事,更要知足。他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

原来他对她的意只仁至义尽罢了。

男人的眼中不只有儿女长,女人便活活该葬送一腔真?在沉粼眼中,这些年她对他的意究竟算得上什么?

天真的一厢愿、自以为是的真心,还是那玩弄棋子的快感?

和凄惶一笑,怔怔开口,“你说得是。都是我咎由自取。”

第九十三章 弦断情灭

寒料峭,花町后的小秋千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曦晨里翩跹的蝴蝶兜兜转转,落在她的眼里,一切皆是枯寂而悲伤的。

和伸出手指,蝴蝶落于指尖。

微微翕动的蝶翅不令她想起来噩巅上的蝶桥。彼时为了设策捕零九六,沉粼明知那上面有去无回,却还是让懵懵懂懂的自己上了蝶桥。

她不一阵失神,除此之外,他还瞒了自己多少事?从前他展现的种种温柔皆是假象,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掌控自己这颗愚蠢的棋子罢了。

“利用,猜忌……还有什么?”她怔怔出神。

如此在凉意四溢的秋千上坐了一,暮色起回到中,腿是僵的脸也是肿的。婢子用清水替和温着脸,水触在脸皮上,是辣的。

她心中木然,驱散了婢子,便上接着睡一睡。这些天醒着的子皆是愁云惨雾,唯有梦中浑噩,还能稍缓心中的痛苦。

“啷”地一声,行走间无意绊到了地上的东西,和低头一看,乃是一个茶灰色的油布包裹。那里面放的是沉粼在竹林亲手赠予她的幽篁琴,和那些承载点滴意发的琴谱。

许久不演,油布包上落了一层淡淡的灰。

和直愣愣地抱起幽篁,刚刚沉静的心再度灼痛起来。

犹记上次抚琴之时,一弦一柱都是蕴含了无限的意,今时今,恍如隔世,自己还用得着再抚此琴吗?

她恍然坐在地上,试着拨弄两下琴弦,手指僵硬而木讷,却再也演不出《有所思》那般美妙的琴声了。

只听“铮”地一声,弦断了。

和凄然一笑,赠曲之人早已远去,琴独存于世又有何意义?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

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想了良久,她终于明白了。

沉粼也好,她自己也好,一切就这样吧!

……

和消沉了这许多,却不知外界已闹翻了天。

上清帝后长久地杳无音信,上清诸神如元君、楼澈、太等人又相继陨落,偌大的天界已是悬崖百丈冰,摇摇坠,各界心怀野心者更是蠢蠢动。

不必细心观察,便会发现,这几上清各处角落都多了一队队玄黄人。这种衣衫的人不消多看就知道是披拂的人,七十二塔冢的落败,俨然已使整个上清落入披拂手中。

来往天门的人必须经过披拂手下的筛查,原本住在上清的神仙轻易也不能出门。披拂浑然已掌控了上清,看这凶猛的势头,浑然有称帝之意。

紫薇星君和木客苦苦支撑大局,上清却还像个破洞的帆船般四面漏水,邪魔外道更是无孔不入,俨然大厦将倾,更无法和强大的披拂作抵抗。

暗流涌动不止,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积攒,散发着无比危险和焦虑的气息,即将史无前例地崩塌。

若照以前,和定会不顾一切地跟披拂对峙……而今时今,她嘴角缥缈一丝凄惶的冷笑,有些事,不是她一厢愿就能做到的。

午晌醒复又过来了一次,和仍是冷言冷语打发了她,那副淡漠的模样,仿佛遗世而独立,叫人不敢靠近。醒复心思一转,怕她一时心结难消自怨自戕,特地叫了两个婢女来照顾她,顺便监视她的举动。

那两名婢女都是刚飞升的小仙,一个叫花儿,一个叫草儿。和这几方才整顿心神,见那两人都是伶俐聪慧的,平里也不多说话惹人心烦,倒也不会刻意难为她们。

第七头上,花儿从凡间弄来了一包草药,淡淡的味道,虽不能排解多来的忧思,却叫人闻之清爽。

和坐于妆台之前,怔怔盯见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枯瘦憔悴,几不曾梳妆,自己竟变成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信手拈一缕头丝,一根白发猛地出现在眼前。

她叹了一声。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如今算是真真体会到了。

花儿拿起木梳为她篦发,“姑娘不必介怀。这几姑娘忧思过虑,难免一时火气攻心,生出这白发来。奴婢和草儿从小都是白葡萄精灵,最识得草木灵,今后为姑娘细细调理。”

和不愿拂她心意,将药包佩于侧,淡淡应和道:“嗯。”沉吟半晌,道:“替我把桌前那柄断了弦的古琴锁起来吧,今后,不会再弹了。”

花儿应了,问起和缘由,和只道是手指受了伤,动不得这伤骨之物。

说罢自己都哑然失笑,哪里是伤骨之物,分明是伤心之物!

过了半晌,草儿进来给和送上早膳,和隐约瞥见外界似有人影闪过,便叫草儿把门窗都关上,问道:“外界不太平吗?”

草儿面有忧色,只道:“不关姑娘的事。如今外面的人吵吵嚷嚷,闹了大半天了,说是有什么刺客意刺杀少帝,正风风火火地搜宫呢!”

花儿瞪了草儿一眼,嗔怪道:“姑娘才刚有些精神,你说这些个肮脏事干甚!”

“少帝?”和浑一凛,霎时想起荣晓葛契就是少帝的事。那沉粼决然离去后,自己只顾着自己的灭之痛,却不曾记得荣晓葛契还在披拂兄妹手中。

她不又鄙夷又惭愧,披拂这是要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往事已矣,昨之不可留,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再消沉下去了。

草儿急忙住口,“姑娘莫要心惊,原是碍不着的事。”

和疑道:“你方才说,有刺客要刺杀少帝?”

草儿见和一脸肃然,道:“奴婢不敢乱言。眼下江杳那贼子正带着一帮子人搜寻刺客,若是捉不到,又是一场大乱子。”

江杳?和不冷笑,披拂这次算是把自己在匣子窨的旧人也提拔上来了。

和问道道:“哪来的刺客?可有头绪?”

未等草儿开口,花儿抢道:“姑娘莫要在打听了!奴婢听说那刺客实属丧心病狂,从前杀过许多人,可怕得紧。姑娘大病初愈,还是不要污了耳朵。”

和隐隐感觉事不太对,沉声道:“但说无妨。”

草儿似乎也有些害怕,颤颤道:“其实奴婢也并不知晓。只听说这人刺杀少帝不成,反而被天兵天将中了左腿,混乱之中也不知逃去哪了……”

第九十四章 长剑溅星三尺水

和只觉太阳突突直跳,此番披拂借少帝之名上位,俨然把乞丐王国那个天真的孩子推上了风口浪尖,如今还未大肆宣扬,便引得刺客行刺,以后还不知有多棘手。

说到底人人皆是孤独,大难临头,谁也管不了别人。

花儿见和面色苍白,扶起她道:“姑娘的子这才刚好些,可千万不能忧思伤,奴婢扶着姑娘再去睡会儿吧。”

和心想自己人微言轻,即便强行插手也无济于事,不如安定心神静观其变。

和坐在塌边,还是觉得七上八下,道:“你把我那双剑挂在门棱上,若有异动也好叫我及时知道。”

花儿点头应了,刚要捧起冱仪双剑挂起来,忽闻“哗啦”的巨响,内最里的那双大窗板被人迎头撞破。

这一下猝起不意,主仆俱是大惊,但见两个黑衣、黑帽的男子浑是血,蜷缩着子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

花儿浑一激灵儿差点尖叫出声,冱仪双剑何等犀利,“唰”,明光四溢,顿时拔剑出鞘,寒光溅星的剑气直指此二不速之客。

电火惊石的一刹,其中一个挣扎着黑衣男子转过头来,那人双目乌青,眼窝内陷,俨然失明已久,端端就是参辰其人。

和愕然,疾伸指止住了剑锋的势头,绕是如此,参辰和他旁边那人仍被凛冽的剑气所伤,黑衣下赫然裂开一道道被焚得皲裂的伤口。

和心中一凛,参辰冒奇险出现于此处定有极大的隐,自己方才确实鲁莽了。她怕之前的动静为人察觉,忙收了冱仪双剑,又叫花儿拉上内室帘幕,不准任何人进来。

参辰沙哑的喉咙滚出几个字,“和……姑娘是你吗……”

和趴在他边,低声道:“公爷?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眼神不瞥到他旁边的男子也是一副遍体鳞伤的模样,顿时疑心顿起,“那是谁?”

此时的参辰三魂悠悠气魄渺渺,俨然靠着一口气吊着,神志已有些模糊。和心急如焚,也不能再bi)问于他,刚要把这二人搀上榻,忽闻草儿在外剧烈敲门:“姑娘!姑娘!江杳带着一帮人过来咱们宫里搜人了!姑娘,你倒是开门呐!”

和如遭雷劈,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此刻若叫他们揪了参辰出去,恐怕合宫都会会命不保。

事急从权,和危急之下只得令这二人暂藏于内隔间之中,那隔间里供着先太子的牌位,乃是前些子她为悼念楼澈而立,想必那些天兵不敢冒然侵扰。

刚完成这一串动作,门就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冲开,足足有四五十双铁鞋汹涌而入。

花儿草儿都被撂倒在一边,江杳站在正中,阳怪气道:“都给我搜!每一寸都搜仔细了!抓不到刺客,你们全都要死!”

和冷眼瞧着这副嘴脸,当真与那唉匣子窨一般无二,当下双手叠于前,冷声道:“在下真是孤陋寡闻,雇主大人的手都伸到上清来了?”

江杳知道她的底细,并不甚在意她,针锋相对道:“这不是和姑娘吗?有人意行刺少帝,搜宫乃是必然,如今尔等已沦为阶下囚,我劝你还是安分些!”

眼见好几十名披坚执锐大男子出入踩踏,撕、打、碎、抛,毫无避讳,片刻间已经把芳汀毁得一片狼藉。

半晌搜寻不果,和冷眼扫视了一圈,道:“找也找了,翻也翻了,我这里并没什么刺客,不送了!”

江杳在凌乱中盘桓几圈,斜眼看了看内紧闭的隔间,森森地道:“那里还有漏网之鱼。”

众将立时便要涌上来,和疾横于前,肃然道:“此中供奉着先太子的灵位,我看你们谁敢亵渎太子亡灵!”

江杳撇了撇嘴角,悠悠抱住双臂,“和姑娘说的哪里话?如今少帝不登基,改朝换代,帝后都没了,那还有什么先太子?我劝姑娘还是及早撤了这忌讳之物吧。”

说着手掌一挥,近处的天兵便要甩开和,只听“啪”地一声重击,和迎头给了那天兵一耳光,眼底已赫然流露鸷之意。

从前和总是一副柔弱随和的模样,今忽地这般凌厉到叫人意料之外。江杳愕怒焦交加,“好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的靠山沉粼都走了,雇主大人降临,你还敢在这里叫板!来人把她给我绑了!”

话音未落,他直觉喉间发凉,低头一见,一陵劲淬砺、刃如寒霜的长剑已迫指他喉咙,剑在咫尺,稍一颤动,吹刃绞喉。

亭然而立,剑寒胜水,人是和,剑是冱仪。

这……竟是冱仪之剑?

江杳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传说中隐藏着曜原光之力的冱仪双剑,竟被这个女子得到了?

他从前也跟这个女子打过交道,却从未想过她会有这般凌厉而锋芒毕露的模样。

他感到裤子里一股臭的液体缓缓流下,怔怔之间,冱仪之剑气已撕裂他脖间皮,眼见是破喉之祸。所带的几十名天兵这场面也被傻了,一个一个无人敢冒犯冱仪双剑之威严。

江杳俨然换上一副小人嘴脸,颤颤道:“既……是先太子灵位在此,我等万不敢冒犯,还不退下……”

和眸底没有一丝波动,一步一步把他bi)墙角,用同样森的语气道:“告诉你的主子,他不会得逞的。剑发于硎,下一次不见血绝不还鞘。”

……

江杳走后,和令花儿草儿把门关紧,又拉上一道厚厚的帷幕,总算是把这一关过去了。

参辰早已奄奄一息,左几道狰狞的伤口深入肌理,和血污黏作一团,狰狞可怕。

和取了些私藏的止血药来,刚给参辰匆匆包扎完毕,猛地看见他旁的那人受伤也不清。

她略一思忖,不知此人来意如此,也不敢冒然给他包扎。

参辰感到和犹豫的目光,挣扎着坐起来,大喘着粗气,“和,这不是别人”

与此同时,那黑衣人肩膀也轻轻动了一动,双手上伸,缓缓摘下头上的夜行黑帽。

和心中怦怦直跳,黑衣人的面容逐渐展现,一种久违而熟悉的感觉蓦地浮上心头。

第九十五章 归位东宫

只见那黑衣人摘下兜帽,浑然露出一张脸,竟……生生是死在噩巅的太子楼澈!

这怎么可能!

和心绪一时大激大dàng),子一颤,若非草儿及时扶了一把,险些仰摔在地。

那黑衣人亦泪流满面,“和……是我,楼澈。”

和心脏狂跳,一时连指尖都是抖的,泫然道:“太子下,你,你竟还活着!”

楼澈那副面孔黝黑瘦削,新疤旧疤叠了好几道,下巴上也长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胡茬儿,浑然已不是之前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令人唏嘘不已。

眼见二人气血不支,当下也来不及问清缘由,只先拿了宫中私藏的草药来疗伤。楼澈的归来如珍宝复得,和喜出望外,之后又叫花儿草儿护法,和各为二人渡了真气。

只是方才江杳吃了亏,回去回禀披拂,不时定再来发难,参辰、楼澈在宫中甚为危险。上清处处皆是披拂的眼线,稍一异动便惹来祸事,倒叫和不知如何妥善安置二人。

势一时紧迫,和施展法术,在宫后方的花町开了个小地窖,叫花儿草儿打扫干净,匆匆叫二人暂藏于此。又嘱咐花儿草儿此事万不可泄露,即便是醒复也不可告知只言片语,只怕人多口杂,流露行踪,到时二人堪有命之虞。

和得了冱仪灵力大增,曜原光本又有自愈之效,以此至纯之力为参辰、楼澈二人疗伤,果有奇效,不出一个时辰二人已不复之前那般萎靡。

楼澈感念和为自己忙前忙后,经历这许多波折,乍见她清瘦的面容,眼泪直止不住地流。

和感慨万分道:“我也不曾想今生还能再见下,当真是皇天后土保佑,大难不死,必有造化。”

楼澈知自己重生之事过于突然,一时难以令人接受,解释道:“那我从一命天跌下去,腾云之术完全伸展不开,周百骸都要碎了,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数万只蓝色蝴蝶横空把我架了起来,跌入崖下瀑布中,这才逃过一死。”

和只激动地握住他手,“什么都好,只要下还活着,无论什么都好!”又疑道:“蝴蝶?当我们在噩巅也遇见了很多蓝色蝴蝶。”

参辰颇有几分复杂的神色,犹豫了片刻道:“太子下顺着水流滚下瀑布,大难不死,竟因缘巧合地落到了我在青瀛的那间小木屋,这才被我救下来。想来太子下被蓝蝶救下,并非巧合,乃是有人特意为之,不愿下枉死。”

和稍稍平定心绪,想起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些蝴蝶,似乎每一次蝴蝶的出现,都会有奇异的事发生,着实令人费解。

如今上清一盘散沙,被人趁虚而入,若东宫归位,眼下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她一时欣喜,倒是没体味到参辰的言下之意。楼澈道:“公爷的以为,是谁救了我一命?”

参辰悠悠一叹,沉声道:“是他。零九六。”

当噩巅那般险恶的境地,处处皆是零九六埋下的圈。蓝蝶得零九六指令,若非是零九六自己不想见楼澈丧命噩巅,蓝蝶又怎会奇迹般地救下楼澈?

和恍然想起乌图长老说过,零九六处事有他自己的原则,一举一动皆尊奉某种信条,罪契上没有名字的人,他是不会伤害的。

而楼澈的意外坠死,显然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所以作为结果,楼澈死里逃生。

楼澈眼中流露出一种极为沮丧的神色,黯然道:“没想到我累吐了血地想抓零九六,临死之时竟偏偏是他高抬贵手。所谓正邪,也当真难以言说。”

和亦叹了叹,她能明白楼澈此时痛苦又无奈的心境。零九六挂招牌与上清为敌,楼澈为太子,堂堂上清储君,却被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救下命。所谓恩与义、与理、变数与宿命浑然发生了抵制,互相矛盾,令夹在其中的楼澈陷入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忠义难两全,大抵便是若此无奈吧。

楼澈怔怔望着中满地的狼藉,自己堂堂太子之尊,方才竟如丧家之犬一般躲藏,羞耻又愤恨,两行浊泪自眼角滚滚流下,“不想一朝重生归来,上清……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和黯然,“下,你走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如今上清披拂独大,他魔深厚……六界之内恐怕……恐怕都再没有能与他抗衡之人了。”

花儿见和伤心,插口道:“诸位仙上,话也不必说绝,上清还是有许多反对披拂的老仙的。再不济,总还有冥荒当靠山。”

参辰的嗓音有些沙哑,话语中透露着隐隐担忧,“那冥荒的焚主是当今陛下的胞弟,若真打起来,一定会站在上清这边。我却听说自老僵王死后,冥荒也发生了一场动乱,众大有扶持新任冥君之意。”

“新任冥君?”和煞是惊愕,“冥荒被焚主统领了五百年,怎地会忽然改朝换代?”

参辰解释道:“只因老僵王一死,其下众鬼人心惶惶,便在此时,冥荒横空杀出个法力无边的奇才,手段毒辣样样全才,又善蛊惑人心,十几间攻城拔寨、斩仙杀魔,如今大半个冥界都被这人吞了下去。”

楼澈嘴角抽动,显然愤恨失望已极,“本以为冥荒可以助我夺回上清,不想冥荒已是自顾不暇。如今我等只有寥寥数人,如何能是披拂等诸魔的对手?哦,沉粼今怎地不在上清?本还指望着他能想出个妙计来……”

他话为说完,只见和与参辰二人都深深地垂着脑袋,和更是恍若受惊般,脸色发青,银牙紧咬,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煎熬一般。

楼澈察觉事不对,怔怔道:“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参辰沉声道:“下,还是不要再提此事了。”随即附在他面前耳语几句,后者如遭雷劈,叹道:“人心凉薄至此!”他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出言相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和很快敛起绪,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盯向道:“无论如何,我愿助下一臂之力。”

第九十六章 一触即发

出乎意料的是,自从那和剑指江杳后,披拂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子平静如水,可越是平静,越觉着平静之中藏着暗流汹涌,叫人防不胜防。

参辰与楼澈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在芳汀的小地窖中养病疗伤、积攒精力,等待着那个爆发界点的到来。

披拂立少帝荣晓葛契为帝自是人尽皆知,摆在和等人面前的,无疑是两个储君之间争斗。楼澈与荣晓葛契本是萍水相逢,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针锋相对。

荣晓葛契原是乞丐王国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乞丐,如今却被魔头挟制,登上这六界至高无上的宝座,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想来他的子也没有一天是好过的。

以此刻势来看披拂断不会伤害荣晓葛契,只会控制他为自己的野心铺路。和曾经想过偷偷去宣德看一眼这个孩子,奈何外层层兵将把手,密不透风,终究是难以近前。

七月二十下弦月月尾森森,皎皎照于头,映得帐内灰蒙蒙的,黑暗又不全是黑暗。连来的悲悲喜喜早已令她疲惫不堪,和翻了一个,不知不觉中堕入朦胧。

迷迷糊糊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四面铁壁的黑塔,塔壁上依旧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壁画。她举着烛台伸手一摸,那些壁画浑然扭曲,随即动了起来。

百鬼夜嚎、声嘶力竭,无数亡灵从中飘dàng)而出,声声控诉着是天帝害死了他们。

她感到害怕,想跑,腿却陷入泥潭一般动弹不得;想喊,口中却生生叫不出声来。

蓦地她感到腰间一凉,原来是沉粼从后面抚摸她。她大喜,搂住的他的手臂,后者却拿出一柄白花花的长剑,一剑穿向自己的心脏。

心窝汩汩留着血,她却感不到一丝一毫地疼痛。

乍地沉粼和黑塔都消失了,只剩她一人在云雾弥漫的独木桥上奔跑。她子摇摇晃晃,底下是黑漆漆的潭水,还长着骷髅头一般的小花。

她拼命地破开云雾,蓦然见独木桥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玄衣正背对着她,头上的兜帽落在肩上,恍然是零九六的模样。

她的心窝的血已流空了,她缓缓地走向那个人。

零九六也转过来,云雾散尽,露出他的全部面容。

……

“姑娘?”

花儿见沉沉睡去的和双眉紧蹙,似是噩梦缠,便轻轻推了一下她。

和猛地睁开眼睛,淡淡的眼光不知何时已充溢帐内。下黏黏的,一抹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姑娘这是梦魇了吗?”花儿给和递过来一杯清茶,“醒复姑娘方才来过了,见姑娘还睡着,便自己在花町走了走,便回去了。”

和揉着肿痛的脑袋,缓缓坐起来,梦中景象,犹历历在目。

“替我取笔墨来。”

花儿略有惊诧,随即将一张宣纸铺在矮桌前,“姑娘怎地一早便要作画?”

和执侧锋在纸上细细勾勒两笔,添添补补,浑然勾勒出一面目清朗之男子。沉吟片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她梦里见到的零九六的面容,正是青瀛二下濯泽的脸。

自己怎会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莫非是那见过参辰那副二下的画,便难以忘怀,隔了这许多子仍体现在梦中吗?

思忖片刻毫无头绪,方要弃笔而去,花儿连声叹道:“姑娘画的谁?好一个俊朗的男子!”

“是吗?”和见她眼中神采奕奕,不似在故意奉承,叹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做了荒唐梦罢了。”

花儿细细品了半晌,若有所思道:“世间当真有这样一个男子吗?他上,似乎有种令人着迷的魔力。”

和苦笑了一下,道:“当世还真没有。这个男子,五百年前就死神灭了。”

花儿似乎还沉浸在画中的世界,和也便由着她,道:“随手一画而已,你若喜欢,送了你便是。”

“姑娘说的可是真的!”花儿喜形于色,连细细卷起宣纸,抱在怀中,“多谢姑娘1!我一定把这画裱起来,挂在头,体味。”

和一笑,这女子当真是痴。当年自己不也是把一颗乎乎的心掏出去,本以为撞上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最终得到的却是对方**地伤害。

罢了,罢了。今生只愿不再见到沉粼。

临近晌午,和见周遭并无异动,披上一件披风往花町的小地窖快步走去。站在矮门前轻扣门栓半晌,里面却无人应声。

她复又敲了半晌仍是如此,仿佛人去楼空般。和倒吸一口冷气,参辰和楼澈并非不知上清势,怎会瞒着自己随意走动?若不在地窖中,又能去了哪?

她一时焦灼,方要破门而入,猛听得手“嗖嗖”几声,俨然冒出好几个玄黄人来,为首的正是江杳的胞兄暮察。

“和姑娘不要白费力气了,”暮察那副皮笑如不笑的嘴脸同他弟弟一模一样,“你要找的人不在里面。”

和凛然,不想自己苦心藏了这么多天还是被发现了,当下浑更是冷汗涔涔,“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暮察一挥手,几个玄黄人向和缓缓靠近,道:“太子下大难不死原是好事,和姑娘躲躲藏藏地干什么?雇主大人已将他们请去,也好聊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和冷哼一声,“看来雇主大人此番是势在必得啊。”

暮察不在意她话中讥讽之意,道:“雇主大人也请姑娘到宣德一叙。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才好。”

和眼见楼澈二人被披拂掳去,当下也拒绝不得,朗声道:“好啊!我正好也想见见他。”

刚要迈步,暮察冷冷横了一把刀在前,“等一等。”

和瞪了他一眼,“怎么?”

“姑娘的冱仪双剑威力天下无双,恐怕即便是天帝也不是对手。我们雇主大人可是怕极了,姑娘既往宣德,还是把这双剑暂时交给在下保管吧。”

和早料到披拂忌惮冱仪的威力,必想法儿避开直接打斗,不想竟这般直接。只是她如今一功力全依仗此剑,若此时交了出去,无异于束手待毙。

暮察见她沉默,肃然道:“姑娘实在不愿前往也是无妨,这太子下和那个瞎子,可就……”

和恨得牙根痒痒,眼见楼澈等人的命系于对方之手,被人拿住软肋,也只好交了冱仪出去。

第九十九章 囚禁

接下来的七每晚披拂都派人送来美酒珍馐,却只字不提楼澈和参辰的下落。和心急如焚,披拂本就立荣晓葛契为帝,楼澈的归来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大阻碍,必定除去杀之,没有自己的保护,恐怕凶多吉少。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披拂所讲的那段往事,她还是相信是真的。在与零九六的多番交手中,对方对此给予一些莫名其妙的线索,看似分崩离析,其中暗喻却是一般无二。

这么说来当真是天帝当年害了青瀛,如今零九六的到来,应该就是为了当年的大仇。不过他早就将帝后抓到手,却迟迟不肯动手,又是为了什么?

这其中缘由不外乎两个,他在忌惮某些东西,亦或是等待什么。

几来和忧思过甚,夜夜辗转难眠,偶尔迷迷糊糊打个盹儿,又会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叫人心惊跳。她的边,还有太多太多的疑团等着去破解。

一转眼七过去,外面还是什么动静都听不到。每来送饭的老头是个聋子,她每费尽心机地打听外面的事也是徒然。最可怕的是,除了披拂自己的手下,没有人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

她蓦然想起披拂把自己困在这里,就是为了跟外人说自己已经死去,如此用心实在难以臆测,难道是想借自己引某个人出来?

想到此处不一阵苦笑,事到如今该走的早就走了,还有谁在意自己的死活?

寒料峭,每晨曦时分都能看见藤蔓上晶莹的露珠,“啪嗒”落在水蓝色的结界上,亮晶晶地摔成好几瓣。和怔怔数着散碎的露珠,忽然感到眼前一暗,微微抬头,原来是披拂之妹披黧来了。

“今盲仙病了,我来给你送饭。”她提了提手中餐匣,“都是兄长吩咐膳房特意给你做的,快些吃吧。”

说罢披黧拿了个令牌一晃,餐匣便如游鱼一般滑进了结界。和懒洋洋地接了过来,见披黧还没走,略一惊诧,“这,不会是断头饭吧?要公主大人亲自跑一趟。”

披拂似乎心不佳,轻叹一声,就地坐在草地上,“兄长说你这几都不肯好好吃饭,邀我看着你吃完才肯安心。”

和冷笑一声,你兄长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恐怕又是什么障眼法。见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当下也不多言,拿起双筷快速吃了起来。

披黧今穿的仍是绛紫色的短袍,黑发以五股辫盘在一起,在头顶团成一个髻,简单又干练。然而这位颇想男儿的公主今似乎有点不一样,腮间淡淡地飞着一抹红,不只是故意点缀还是有什么心事。

她双眼虽朝自己这边看着,却黯淡无光,那种说悲不悲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待和大口大口地扒完了饭菜,披黧才察觉自己的失神,敛去绪,淡淡道:“昨兄长已经将你的死讯昭告六界,相信不久那个人就会上钩。”

和自嘲道:“多谢告知。看来我的威望还不小。”

“你就不想知道我们想把谁吸引过来?”

“谁?”和捏紧拳头,冷冷道:“都是你们龌龊的计谋罢了,你觉得我此刻纠结这些还有用吗?”

片刻静默,披黧好似有点泄气,默然无语。

和自觉多说无益,背过去假寐。

披黧犹豫了片刻,道:“你上有曜原光,他们想用你引出新任冥君,然后推翻上清的统治,自立为王。应该就在明,到时候你可要坚持住。”

又静了片刻,和稍稍缓和了些,道:“多谢告知。”

和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不过披黧还是没走,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敬仰过一个人?”

和有些惊讶,问道:“什么意思?”

披拂紧咬双唇,两腮仿佛更红了些,从牙缝里切出几个字,“就是你有没有……慕过一个人?”

慕?

和没想到她会忽然有此一问,心下倒有些茫然了。

慕的人,是竹林里吹玉箫的男子吗?

她垂下眼眸,片刻答道:“从前有,现在没了。”

听她说有披黧好像如释重负般,竟也冒出一丝喜色,“我跟你相反。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和勉强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对你兄长唯命是从吗?”

“不是的,”披拂脸色顿时发白,双手摇个不停,“对兄长,我只有发自肺腑的敬畏,断不敢有其他念头的!”

一向神通广大的披黧公主,竟也如初出阁的小姑娘般扭捏,这倒令人有几分惊奇。想来披拂那样子实在太可怕,即便是跟他形影不离的妹妹,也从未敢轻易谈心。

“那个人是谁?”和轻轻问道。

“那个人……”披黧扬起下巴,望向头顶湛蓝的天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不知何时对他有了这样的心思。”

能让这样一位魔女慕的男子……和实在难以想象。左右想想,自己与她接触不过月余,根本谈不上了解对方,此刻也自然是想不明白。

和暗自苦笑,她连自己的事都想不明白,又怎么能想明白别人的事儿呢?

披黧站起来,忽地肃然道:“和姑娘,你万不可将我今与你说的话告诉别人,尤其是……尤其是我兄长!算我今求你了。”

和点点头,见她那般后悔的模样,暗自纳闷,男女之事,本是人之常,难道披拂连自己妹妹的终大事也要管?

和沉声道:“公主,我答应为你保守秘密,你可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也算我求你了。”

披黧沉吟片刻,道:“你说吧。”

“我想求公主告知,太子楼澈和参辰二人到底被你兄长怎么了?”她眼中泪光点点,怔怔盯着披黧,见对方默然,心下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关起来了?杀了?还是……”

“没有。”披黧打断道,“他们都没事。兄长说,他会给你一个亲自决定他们生死的机会,但那是什么,我委实不知。”

和暗自握拳,耳闻隐隐雷声自东天传来,乌云密布,风浪迭起,相信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第一百章 乾坤易主

翌,花儿和草儿借着披黧的关系来看和,虽不得近,主仆相见,俱是洒泪。

和问起外界的势,原来她二人连同紫微星君、醒复等人也被圈起来,势并不比和好多少。只是近来冥荒换任冥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新任冥君,大有抗衡披拂之势,倒像是个厉害的角色。花儿等人困居深宫,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许多细节也说不清楚。

三人正当说话,一面目冷峻的男子带着六名玄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那男子好一副冷目,如凛冽的寒风,全不带一丝温,紧抿的嘴角连成一条绷直的线。

和见过这男子一面。此人名叫沧溟,在无雪干谷,这人曾是披拂的贴隐卫。

只见他手指轻轻一挥,立即有人将花儿草儿拖了出去,随即以令牌置于结界之上,“唰”地一声,结界消失了。

和浑汗毛眼儿直冒凉气,心里七上八下,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沧溟也并不多说,冷淡道;“请。”

和亦冷冷道:“带我去哪里?”

沧溟扫了和一眼,“奉主人命,往危池宫。”

随即和被一条白绫蒙上双眼,径直往外走去。她虽目不识物,却感到脚下的路回环往复,生疏得很,并非通往上清任何一间宫。危池宫这个名字却也从未听说过。

她走了好一段时候,耳闻周遭喧哗声渐近,冷风嗖嗖,俨然处巨大而空旷的斗兽场一般。听这如沸如潮的喧哗声,估摸有上万人不止。

拾阶而上,也不知上了多高,沧溟为她揭去白绫,她略略一晃头适应周遭的光线,发现这就是一个以圆拱石岩围成的斗兽场。边角水迹未干,彩漆明亮映人,显然是刚刚建成不久。

“多不见,你好吗?”披拂坐在石阶的至高点,手握酒杯,居高临下,俯瞰着脚下的和。他的边一狐裘锦缎的美艳妇人,肤若凝脂,巧笑嫣然,端端就是宓凝。

“托雇主大人的福,这几个睡了个好觉。”和仰头对上披拂那妖精般的明眸,言语中却不想再有丝毫的退让。

披拂似乎早料到如此,不紧不慢地酌了一口酒,道:“来呀,给和姑娘赐座。”

和且不知他又要搞什么把戏,在正对广场的高椅处坐了,面前放着一个缓缓流淌的沙漏。那沙漏里面装着晶蓝的沙子,无声无息,不止流淌,仿佛正给即将到来的变故计着时间。

和左右扫视,见斗兽场的空位满满当当坐了足足有一万人,都是上清、魔族、妖族中的首脑人物和各地掌门,却独独缺了冥荒诸鬼。此刻这些人喧哗之态不复存在,一个个正襟危坐,有意无意地盯着尖顶的披拂。

又过了片刻,披拂向暮察耳语几句,后者领命,上前跨出三步,朗声道:“诸位,帝后失踪良久,不见回响,六界群龙无首,诚危急存亡之秋也。雇主大人素来关照六界,期许太平,已潜入雪山深处迎回少帝,今便是新帝登基的良辰吉时,诸位,可有异议”

他那最后几个字的尾音拉得甚长,万人议论纷纷,却没一人敢出言反对。和恍然,这斗兽场般的地方正是披拂为立新帝而建,今他特地召集了这许多人来,就是明目张胆地篡了帝位。

可怕的是,这泱泱诸神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反对!她蓦然一惊,如果披拂之前所说都是真的,那么现在的地藏得来的帝位本就是一场谋,今被颠覆而无人敢出言维护,恐怕众神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谁当天帝她倒是不在意,如今楼澈和参辰生死未卜,这才是最令人担忧的。

只见暮察拔刀断掉了悬在头顶的彩旗,黄钟大吕奏乐齐鸣,红毯一道铺开,赞礼声高喊:“迎天帝”

众人齐刷刷地往正口望去,只见八名着紫金冠的玄黄人抬着一顶软轿,透过轿上朦胧的纱帐,依稀可见一个瘦小的孩童端坐其中,正是荣晓葛契。

众人一路朝拜,有侍女掀开纱帐,只见荣晓葛契头戴巨冠,着一宽大无比的滚金朝服,小脸蛋上泪痕斑驳,犹自瑟瑟。

荣晓葛契这土里土气的名字今后将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又威严的代号帝祜。

众人无论多高的权威无不对新帝歌功颂德,拜倒在新帝的轿辇跟前,五体投地。今天、明天以及今后的很长一段子,他将成为六界当之无愧的君主,每一天都皆入今一般受万人朝拜。

和瞥见披拂脸上肆意的笑容,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荣晓葛契从前就盼望着做一个国王。那时候他还是乞丐王国的小乞丐,份卑微却统领众丐,子虽不好过却也逍遥。

一朝真正站在这风口浪尖上,做了这六界之主,同时也被迫沦为披拂的傀儡,那才是真正的无可奈何,和每次看他都是满脸的泪痕。

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和暗自苦笑,此刻自难保,怎地还有心思去怜悯别人?

很快荣晓葛契站在尖顶,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头冠左歪,冕袍也飒飒作响,那般瘦弱的肩膀,仿佛随时会摔倒。

披拂幽幽起,走到荣晓葛契面前,“臣披拂参见天帝陛下”

他话音未落,底下山呼海啸般的朝拜生浪涌而至。荣晓葛契眉头紧拧,似乎是怕极了,可是江杳和暮察二人在后盯着,他也不敢稍有异动。

和垂下头,一时间心中滋味万千,难以言喻。

这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实在算计得密不透风,今后披拂做的事无论是好是坏,都有天子诏书,皆名正言顺。

久久,朝拜声终于消失,荣晓葛契被抱到高大的帝座之上,双腿悬在半空中竟还够不着地。他宛若完全被吓傻了一般,深埋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沧溟跪在披拂和帝祜面前,大声道:“禀告雇主大人、新帝陛下,冥荒冥君还未前来。”

披拂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和,道:“既然没来,就不必等了。”

和直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这主仆二人喊得如此大声,仿佛故意让众人听见似的。

她不凛然,序曲过后,披拂今的重头戏马上就要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冰与火的抉择

她正这般想着,忽地一道小臂粗的铁索凌空飞出,倏地下落,结结实实地横在了她的腰间。随即黑蟒吞兔般迅速收紧,足足缠了有三圈。

这一下如兔起鹘落,和尚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待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不由得惊怒交加。却见披拂正朝她这边看过来,手指横在双唇了上,作出一个噤声的姿势。

这一切显然都是披拂设计的。她挣扎了两下徒劳无功,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不知对方把自己困在这高椅上有何目的。

此时众人目光灼灼眼神都在新帝上,并未有多少人在意角落处的和。她心急如焚,猛然间眼前的沙漏在空中古古怪怪地兜了一个圈,竟开始逆流流沙。

悄然倒转的沙漏似乎是某种不详的预兆,只听披拂森森的声音渺渺传来:“诸位,新帝登基,却并非普天同庆,六界蠢蠢动大有之。本座前几便抓获了两名试图行刺新帝的刺客,今特地带到这里来,杀之,以儆效尤。”

和如遭雷劈,浑寸寸皮肤皆如寒冰一般凉个彻骨她早该想到,披拂是想接着行刺的罪名当众斩杀楼澈与参辰二人,杀一儆百,用这血淋淋的前例警告那些心存异心之人。

那么……

只见方才还铺满红毯、鲜花的广场蓦地裂开了两条缝,一左一右,眨眼功夫旋成两个大坑。两坑中各有一人被拴在其中,浑桎梏,端端正是失踪多的楼澈和参辰。

远远看来,二人各自昏迷,青脸凹目,骨瘦如柴,显然这几受了非人的折磨。

和心上急痛如焚,却又生生被铁索困在高椅上动弹不得。众人见披拂要当场处决那两名刺客,顿时血沸腾,阿谀奉承、鼓掌叫好之词一时如潮涌般涌上来。

过了片刻,倒是有一两个明眼人叫道:“这不是上清的太子下么!”

立是有几人附和道:“是太子下!是太子下!原来太子下竟没死!真是太好了!”

其余众人皆看出其中关窍,稍有心眼儿的便敛口不言,数万只眼睛皆有意无意地瞥向披拂。

这片刻的对和来说,是唯一扭转乾坤的机会,她用尽全力喊道:“坑中所关之人正是太子下楼澈!六界子民,违拗天命者天诛地灭!”

和喊的这一句“违拗天命者天诛地灭”,正是上清诸神人人封仙时都要立的毒誓。这一声直喊得声嘶力竭,不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呐喊所惊,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她大喘着粗气,少顷众仙议论纷纷,却未见有人敢轻易出头。

披拂冷冷地看了和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似是一切早已有成竹。

和蓦然一惊,此刻在坐的大多是魔界、妖界诸鬼诸魔,自己这般大喊这上清誓言却又有什么用?

众人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披拂缓缓站起来,朗声道:“诸位道友,今这位姑娘竟是刺客的同僚,幸而入魔不深,尚有的救。今本座就将这生杀大权交于她,若她能迷途知返,便饶了她一命,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更透出一股不可言喻的寒之意,不令人悚然。

当下无人不赞同,仅存的那几个上清仙神也默然无语。和蓦地想起之前披拂说过要给自己一次决定生死的机会,竟就在此刻吗?

当下暗自较劲儿,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楼澈和参辰的命。

江杳从暗角冒出来,皮笑不笑道:“和姑娘,请吧?”

和银牙紧咬,眼神紧紧盯着面前那不断流动的沙漏。

此刻,沙漏的上半球与下半球沙量均等。

相应的,楼澈所处的左坑中烈火冉冉燃烧,而参辰的右坑中冰霜迭起。

参辰恍然被冰寒所惊醒,少顷认清自处境,众目睽睽之下决计不肯出口呻吟,一时间浑覆了一层霜。而楼澈的处境则更为煎熬,噌噌火蛇沸腾滚炸,直烧得楼澈扭曲蜷缩成一团,痛苦至极。

和颤颤巍巍地捧着那壶沙漏,此时上半球的沙子仍汩汩留向下半球,代表着参辰所处的冰寒稍有缓解,而楼澈那边的火则愈演愈烈。

照这么下去,他们二人必有一人会在万般痛苦中死去!

可是,她不能选择……

每个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没有哪一个是轻哪一个是重!

这一场惨烈的生杀大戏,众人不忍者有着,默然者有之,大多人人却是绕有兴味地赏玩,那般淡漠的样子,令人窒息。

披黧默然退出,披拂则淡然沾了一口酒,深邃的眼底染着幽深的绝艳。

他这是故意的,他一定要bi)和亲手杀死这二人。

和浑觉冰与火的双重折磨加在自己上,皮肤宛若火烧却又片片起着鸡皮疙瘩。她心里闪现着绝望的念头,即便是下地狱,也比此刻这痛苦惭愧的滋味好上百倍。

火的滋味远比冰更难以忍受。眼见楼澈浑起了一层大燎泡,呻吟惨叫声声入耳,难以坚持片刻。和嘴角也快要咬出血来,终于做出无比艰难的那一步,“哗”,轻轻把沙漏逆转了过来。

披拂幽幽朝和望了一眼,流沙汩汩,坑中火烧之势顿缓,而顷刻间参辰所处之处落雪滚滚,俨然坠入酷寒。

而参辰双目已盲,嘴角一张一合,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而极度寒冷的空气已在他嘴上结了一层冰,终究是没说出来。

和亦煎熬至极,若非铁索加,真想纵跳入这冰浪火海中,死也死得干净。

“披拂,你会有报应的”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此时参辰已被冻得神志模糊,浑然若一尊煞白的冰坨,锋利的冰柱向上着,刀刀割人心。而楼澈已被烧得不成人形,那惨烈的场面,令人不忍卒睹。

“嗒”

一滴血泪落在沙漏上。

与此同时,四周的门被一股清风吹开了。

几十名白衣的人自四面八方涌入,那种气魄与感觉,是来自于冥荒无疑。

披拂和所有人都是一凛,不由得站起来。

一个影缓缓地、缓缓地走近……

第一百零二章 罪契——不期而至

泪眼恍惚下,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那种感觉曾久久盘踞她的记忆,竹林幽篁深处,曾有一男子,古琴铮铮,如雪山之巅清华不可攀附。

和赫然一惊,那,那是

众人顿时动起来,眼见这熙熙攘攘的阵势,俨然是冥荒的人来了。冥荒近来新换了冥君,听说是个厉害的角色,今终于露出其真面目来了。

披拂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迟来的冥君,终于还是来了。”

新任冥君在广场中心缓缓站定,那双光华潋滟的眸子,恍若幻化着漫天水光粼粼景色,叫人一见沉沦。

亦如初见他那般。

和浑一震,刹那间,心上的佯装痊愈的疮孔被重新绞开,一切的悲伤与难堪皆卷土重来。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又生生站在她的眼前。泪水如决堤般涔涔落下,那些千疮百孔的往事却再不会破镜重圆。

披拂一个飞落地,幽幽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就是新任冥君。”意味深长地盯了那人一眼,“嗯?沉粼君?”

沉粼恻恻地回之一笑,“许久不见,披拂君折磨人的功力真是有增无减。”微微侧过头去,扫了一眼和,“欺负一介女子,又算怎么回事?”

他那般容貌、那般气势一如往昔,此刻扫过和的眼眸淡漠如冰,仿佛一切的恨从未发生过。

多少个夜和都在等一个当面对峙的机会,而今二人再次见面,偏偏又是她这么窘迫潦倒之时,楼澈、参辰二人的一线生机全系在新任冥君一人之手,着实令人羞赧又尴尬。

心思百转,到底是意难平!

披拂喉咙间轻轻滑出一个音节,“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哭得一塌糊涂的和,又扫了一眼不成人形的楼澈,“怎么,冥君想为这两个乱臣贼子求?真是不巧,他二人的生死大权本座已交由那位姑娘了。”

沉粼幽幽瞥向和,缓缓道:“是吗?”

和怔怔盯着他那姣好的面容,一时无语,江杳见状,笑吟吟地在她耳边道:“和姑娘,这位可是新上任的冥君,我家主人会给他面子的。你要是想救那连两个人,不妨低声下气地求上以求,没准还能留个全尸……哈……”

和恨得几乎呕出血来,惨白的指节紧紧攥着沙漏,冰凉若霜,一口气郁结在腔,五脏六腑都在火淋淋地燃烧。

但她不能因为一时的愤恨而丢了同伴的两条命!

沉粼脸色大有不耐与嫌恶之色,淡漠道:“先把她放了吧。”

高处猎猎的风裹挟着暮色的寒意,从她的脸庞呼啸而过。喉咙处哽咽得难以呼吸,舌尖格格而颤,半晌她终于还是道:“求冥君……高抬贵手……”

七十二塔冢的离别之后,再次相见,她竟要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他。

然而对方似乎并未领,或者说,已然绝。

片刻沉粼生硬的话语泠然响起:“你求我?好,我便满足你的心愿。”

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哐啷啷”一声清脆的响声,她手中的沙漏碎成了无数瓣,细细的沙流汩汩溢出,从她的指缝儿间流逝殆尽。

刹那间,冰坑与火坑受到极大的冲撞,冰气一股脑儿地转化为焚天的火焰,排山倒海的浪将楼澈瞬间烧成一堆渣滓。

和只觉百骸洪流周转灼滔天,尖锐的碴子将她的手割得一片鲜红,连同赤色的火焰蜿蜒成河……她付出了这么多,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楼澈的命。

沉粼啊!沉粼!为什么!

……

江杳试了试和的鼻息,拧着眉头道:“主人,她昏厥去了,不知道死了没有。”

披拂冷峻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惶急,“怎么会这么不堪打击?快把她好好送下去,派最好的人照顾着!”

江杳应声,招呼两个仆婢将和抬了下去,女子瘦削的脸庞上已无半点血色,枯槁之,浑似新丧的女鬼。

直到女子消失在视野里,沉粼默然敛起眼神,轻轻拂了拂衣袖,眸光里仍是一片云淡风轻。

众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沧溟见势有些失控,在披拂耳边轻轻提醒道:“主人,那赐婚的诏书,还要不要念?”

披拂恍然回过神来,定定道:“念。当然要念。”

沉粼戾仄的目光立即了过来,沧溟不动声色地避开,取了两卷黄绸递给荣晓葛契。

披拂捏捏额角,少帝登基之,不会只有先太子之死,与之对应的,还有两桩大喜之赐婚。其一就是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荣晓葛契为后,第二便是把刚刚昏厥的那个女子赐给新任冥君。

荣晓葛契只是个孩童,被方才惨烈的杀戮吓得魂飞魄散,颤颤巍巍地接过其中一卷黄绸,脸上涕泗横流。

黄绸上有许多他不认识的字,他只能把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念出来。大概明白自己要有妻子了。

稚气未脱的他对妻子二字还不能理解。只见披黧从屏风后面露出一个背影,和他站在一起,接受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朝拜。

帝后,这年龄不相衬地两人,就是新的帝后。

如果和此时还在,她就会明白,何以那披黧那般失魂落魄地找自己谈天。她也能猜得到,披黧一定是喜欢上了某个男子,却不能违拗兄长的安排、嫁给一个名为天帝的孩童,只得把诸般心事悄悄说给她听。

沉粼掀着嘴角,神色微微一动,似乎在讽刺这一荒谬地结合。但披拂不会改变主意的,他点点头,叫沧溟打开第二个黄绸。

沧溟利索地开启第二卷黄绸,里面都是准备好的措辞,不会有什么差错。他方要交给荣晓葛契,却支支吾吾地停下了,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沉重。

披拂催道:“怎么了。”

沧溟迅速跪地,一副请罪的姿态,沉声道:“您还是亲自看看吧。”

披拂接过那卷黄绸,霎时间脸上布满了不可思议般的惊愕,还有着无法掩藏的深深的恐惧。

此时数万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披拂,犹如芒刺在背。

沉粼冷冷道:“是他”

那是一张泛黄而褶皱的黄纸条。

黄纸条上签着两个工工整整的古篆:娅阿。

第一百零三章 难堪

温暖的气息混合兰草的幽香袅袅入鼻,明亮的蜡烛一晃一晃地,时不时爆出一个灯花,刺得眼生疼。

和迷迷糊糊中觉得那灯烛生厌,辗转翻了几个,上的温暖渐渐变成燥难耐,加之心上重重心事bi)仄,此时似梦非醒的时候最是煎熬。

正当分不清梦境之时,只听得门外花儿草儿的声音:“……姑爷来了……”

片刻,她感到边的被褥下陷,徐徐凉风拂面,兰花的幽香散开,沁人心脾。

恍惚一个男人的声音:“她还未醒来么……”

草儿低低地说道:“姑娘受了大刺激,心力交瘁,已沉沉躺了三了,却还不见醒来……”

和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做不到,半晌只觉煊亮的蜡烛暗了许多,周更如玉般地沁凉,令人淋漓舒畅。

浑浑噩噩间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真正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了。

婆娑的月影弄轻纱般的夜雾,凉凉的夜风幽幽吹开衣襟,一草一木皆是安宁又静谧。和挣扎着坐起来,四肢因久久不动而木讷,浑浊的神志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花儿草儿就在屏风后守夜,见她醒来,忙小跑着奔了过来,“可担心死奴婢了!整整三了,姑娘可终于醒来!”

和见她二人连来守护自己,面色蜡黄气色不佳,竭力想朝她们扯出一个笑来,却发现自己嘴角也僵硬不堪。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们,触摸着上的一事一物,只觉恍如隔世。

半晌她忆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如尖锐的刀锋深深扎进心脏,令人窒息。

花儿扶着和靠在棂边,轻声道:“姑娘万不可再行忧思!”言又止,“逝者已矣,姑娘要为生者活着。”

和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方才可有人来过?”

花儿本能地摇摇头,再看一旁的草儿却又在点头。

和闭上眼睛,沉声道:“我昏迷的这许多天,虽说浑浑噩噩,有些事大抵能感到的。你们不可隐瞒。这些发生了什么,一字一句说与我听便是。”

草儿见她气血不顺,面上多了几分惭色,柔声道:“姑娘莫要责怪。雇主大人为您赐了一桩婚,您现在,已是既定的冥君夫人了。”

见和顿时面色一沉,又补充道:“奴婢和花儿虽只跟了您月余,却知道您是个至至的好人……说句犯上的话,比那醒复仙子剔透多了。我俩心里都明白,您心里一直深着冥君,这桩婚事虽说勉强,却终究是个好归宿。”

草儿说罢惴惴不安地盯着和,本以为她会执意拒婚悲恸不休,不料和只是静静听着,半晌吐出冰冷的四个字:“那是从前。”

说言恨,都是从前。经历了这么许多悲喜,从今往后,她只是她。

花儿见和这般沉静无澜的模样有些不忍,泫然道:“沉粼公子处死了太子下,奴婢知姑娘心中不好过,不过姑娘可莫要记恨在心!如今您的处境非比寻常,定要倚仗他们的庇佑,这桩婚委实是推拒不了了!”

和一怔,泠然反问道:“倚仗他们的庇佑?发生了什么事吗?”

花儿神色惶恐至极,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草儿几乎带着哭腔道:“姑娘不知,少帝登基那,有个极厉害的杀手在赐婚诏书里塞了个黄纸条,目标就是您!据说那杀手杀人从未失手过,可怕得紧,姑娘此刻岌岌可危啊……”

和浑一震,双眉倏地紧蹙,脸上颇有些难以置信,“黄纸条?这怎么可能?难道”

她在红字小队带呆了许多年,那黄纸条意味着什么,她再明白不过。

这是最严厉的死亡预定,她即将成为零九六屠刀之下的又一个亡魂。

和赫然一惊。心中忽然蹦出披拂曾说起的关于“灵忏”的往事。先天帝地藏意图杀篡位,暗害青瀛,便与其同党在无雪干谷签下契约,订立“灵忏的仪式”,实际上蚕食青瀛、毁人灭的一场大屠杀。事过了五百年,当年害过青瀛的人都遭到了报应,无一例外地收到当年自己的签名纸条,被零九六如期戮杀,连天帝也没能从厄运中逃脱。

为什么自己会收到罪契?难道……她心跳砰砰,上更是冷汗涔涔,一时不敢再往下想。

那时,披拂把她困在藤蔓小暗室,临走时说,“你原本不能活着走出七十二塔冢那黑塔的。”

那又是什么意思?她感到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可她却怕极了,只想转逃避。

草儿拍着口,叹道:“还好,君上说只要那张黄纸条不被毁,姑娘就不会有命之虞。”

和摇头苦笑道:“你们还真是不了解那个杀手。”蓦地零九六种种可怕的杀人手段浮上心头,“看来,我是个将死之人了。”

但是她扬起下巴,眼底流露绝对的决绝和凄怅她宁愿被零九六所杀,也绝不会接受这桩赐婚!

……

翌姻缘仙子一早来找和,把上清大婚的规矩和礼术细细讲了一遍,又将新人的生辰八字放在八卦上虔诚卜算,结果是“佳儿佳妇,宜娶宜嫁”。

所谓卜算只不过按规矩走一遍罢了,冥君的婚事早已定下,无论吉凶都会如期举行。

曾几何时,和也是盼望这一天的。而如今……只有那句“别有幽愁暗恨生,荆棘满怀天未明”。

讲罢规矩,姻缘仙子道:“今申时,请娘娘沐浴更衣、焚香熏兰,然后乘恩灵凤鸾车去一云顶,以三叩之大礼正式拜见君上。此乃婚姻之大礼,娘娘即刻便要准备着了。”

不多时几名仙婢送来一玫红彩羽衣和六只七剪步摇流苏,又以木兰、杜衡、辟芷、芙蕖众香草泡水,为和沐浴更衣。

待一切完备,和对花儿道:“去把幽篁琴取来。”

花儿应声而去。姻缘仙子立即插口道:“娘娘不可随携有别物,此乃僭越之举,不合规矩。”

和眸底泛起秋霜般的凉意,“我已是将死之人,仙子也要和我争么?”

姻缘仙子抿了抿唇角再无言语。半晌恩灵凤灵车已到位就绪,鸣锣开道,香芬满路,缓缓向沉粼暂住的一云顶驶去。

第一百零四章 三叩绝君心

下得车来,花儿草儿为她整理好硕大的裙摆,又将祖制的云碧玉如意交由和手中,等待一云顶宫门的开启。

此时一云顶中帝后正在朝拜祖先,然后依照尊卑,才能轮到冥君和冥后进入。

一云顶的山风裹挟云雾,吹得和鬓边流苏飒飒作响,不一会儿指尖便洇上一层凉凉的水珠。

姻缘仙子为和披上件大氅,上下打量半晌,眉头忽然蹙起来,“娘娘脸色怎地这般素清?”随即叱问后两个小仙婢,“莫不是你二人偷懒,给娘娘抹的胭脂少了?”

两个仙婢谢罪连连,解释是说已把胭红上到了最重,不知怎地妆容还是润不上去。

姻缘仙子又责骂了她们二人一阵,道:“两个糊涂东西!还好娘娘今着玫红的衣衫,红光掩映,倒也稍遮了遮气色。”

和懒得管这些是是非非,拂去眼前的云雾,眸光一片澄澈。

恐怕此生再深的胭脂也遮不住岁月的憔悴,即便望穿秋水也再等不到曾经的美好。

久久,一云顶宫门终于打开。浓香的气息扑鼻,和随众人跪倒在地上,两架锦缎软轿一前一后,抬着为帝后的荣晓葛契和披黧。

荣晓葛契那孩子自是一脸呆滞,而居高位的披黧的面容却也如自己一般,清白而无人色。

姻缘仙子道:“娘娘这便进去吧。里面会有专人引着娘娘进行朝拜,娘娘照着做便是。”

和方要迈步,花儿轻扯了一下她衣袖,犹豫道:“姑娘……”

和知她心意,微微一笑,道:“没事。”

随着和的踏入,后的两扇宫门沉沉被地关闭。

一云顶前町零零散散种了好几棵荼蘼树,尽花事了,满园厚厚地铺了一层雪白的花瓣。雪无滋无味而荼蘼清香,迷人眼却不会再乱人心。

和背着幽篁怔怔停在荼蘼花海中,并未看见姻缘仙子所说的引路宫婢。好在青砖小路并不蜿蜒,一云顶正门大开,隔着一道轻纱般若隐若现的珠帘,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肩头沾了一瓣荼蘼。

这样温润的他就这样静静站着,漫天荼蘼飘舞,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个。

可惜,一切不过是谎言罢了。

和在他后三尺站定,道:“君无意沾染落花,何不及早拂去?”

沉粼缓缓转过来,打量她半晌,脸上略见惊讶,“你怎地把幽篁也带来了?”

和循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琴,随即轻轻把它解了下来,放在层层花瓣上,“想带,便带着了。”

很快他眼底讶色褪尽,眼角挑起,神色多了几分讥诮之意,“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是别忘了,从前我许过你婚约,你既答应了,就一定要守约。”

和垂下眼眸,“恨你?不会了。”

他亦无语。抬头望了望一蓝如洗的天空,幽幽道:“从前你喜欢安静的地方,所以我把他们都遣走了。不过是个虚礼罢了,你若愿意,现在就可以离开。”

和单手掀开下裙摆,缓缓跪在雪白的花瓣上。

“不用了。现在就开始吧。”

“你……”沉粼深深地瞥了她一眼,言还休,不过还是坐回了主位上。姻缘仙子的叮咛历历在目,但和并没有按照她教的礼数去做。

她的沉粼,沉粼的她,她和沉粼,此时此刻,终究算不得真正的新人吧。零九六已经盯上了她,剩下的时不多了。有些恨,也该做个了断了。

她将手中的玉如意弃在一旁,额头贴地,深深拜倒下去。复又站起来,再拜。

第一拜,拜君竹林深处捡孤喂水之恩。

第二拜,拜君卜兹凶河以相护之恩。

第三拜,拜君赐琴授曲之恩。

三拜罢,弦已断,恩已还,从此以后,暮色朝阳,入夜梦醒,云起云落,再不相欠。

沉粼略略沉色,半晌淡漠道:“好,好。你既跟过往做个了断,是铁了心不回头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强留你。”顿一顿,冷笑道:“从此以后,你便要嫁给你最厌恨的人,我们相处,子还长得很!”

和嘴角缥着一丝凄然的笑意,“你错了,不会有那么一天了。”说着澹然举眸,“冥君忘了,零九六已给我下了罪契?他要一个人的命,不会失信的。”

怒色如毒蛇一般默然从他眸底腾起,声音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俯下来死死捏住她的下巴,上汹涌的戾气腾起一地落花,“为了不嫁给我,你宁可死?”

他的手劲儿很大,箍得皮生疼,冰凉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红。

和被他锢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字一板道:“生死,你以为由得我来决断?”

他冷笑一声,倏地松开手,“你听着,零九六也好,谁也好,有我在,没有人敢动你。”

和苦笑连连,拨开额角被冷汗浸湿的发丝,“你是怕我死了,曜气的下落就此石沉大海。不过你的如意算盘真是打错了,在我上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你是不是很后悔?”

“没必要瞒你。当初确实因为你酷似小柒的转世,所以我才对你提起兴趣。不过后来的相处中,我渐渐不这么想了”沉粼袖长的手指攀上她的颈项,眼底流露一种特别的柔,“你的魅力远不止曜气。你可能怪我骗了你,但我对你确实毫无保留。然而在七十二塔冢,你实在是令我失望。我突然发现,你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懵懂无知,轻轻易易就会被人毁掉。所以我要留你在边,雕琢你,重塑你,直到你完完全全变成我心中那个美好的样子。”

沉粼那动听的嗓音听不出一丝优美,他薄唇上带着笑意,犹如魔鬼的低语。眼睛里的水珠挡住了和的视线,她只觉阵阵寒意在骨缝儿里凝聚,对方来回游走的指尖,让她不怀疑他会随时把自己掐死。

和舌头格格发颤,头顶感到一阵眩晕。她战战兢兢站起来,唯一的念头就是:她一定一定要逃离这个可怕的男人!

第一百零五章 符号七

然而一双铁箍般的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迫使她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种漆黑,阳光永远无法照明。

“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和怔怔瞪着眼睛双腿发颤,然而腰被他紧紧锢着丝毫躲避不得。双手抵在他那坚实的怀抱中,这个她曾依偎无数次的怀抱,第一次让人感到如斯的可怕。

她晃了晃灌铅的脑袋,瑟瑟呼出一口气,“你妄想……你想把我变成你实现野心的工具,我就算死,我就算化成灰……你也绝不可能得逞!”

过了良久沉粼终于放开了她。他的手掌轻抚她湿腻腻的下巴,不疾不徐地为她拨开遮眼的碎发,似乎很满意。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曾经他脸上那令她眷恋至极的干净笑容,如今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恐惧。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的新娘。”

……

和从一云顶出来的时候,发髻散乱失魂落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仿佛随时都会摔倒。

姻缘仙子心下“咯噔”一声,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奔过去才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面前的这位娘娘目光呆滞神色凄凄,问些什么也不知应声,仿佛已到了崩溃的极点。

花儿草儿见状连忙迎上前去,道:“姑娘今怕是累了,且先回芳汀去休息吧。”

姻缘仙子一脸疑惑,“从前也没听说啊,哪位娘娘行个礼,就给累成这样?”

回到芳汀和一头栽在榻上,却也未曾闭上眼睛,只是怔怔地淌着泪。一队天兵从新关上了芳汀宫门,重重围守,里面的人又重新陷入囚的局面。

芳汀外,醒复前来探望和,却被为首的天兵一头拦下,说是没有冥君的命令谁不能擅自入内。

醒复叹了一声,望着厚厚的宫门,一时眼底流露无数复杂的神色。

天边绯红如血的晚霞冉冉飞散,晚雾袅袅,吹得裙摆漾漾,吹得水纹细细……

沉粼公子,眸若星河,温润无双,如今又是冥君之,谁家的女儿见了不会暗生意呢?

如果芳汀里面的人是自己,那该有多好?

醒复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时常来看和,不是为了看她有多落魄,不是为了窥探她的什么秘密,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关心,而是为了多次反复确认自己并不比这个女人差。

多少个夜夜,她看见他们琴瑟和鸣、相亲相,心里的滋味不言而喻。但她并不是什么卑鄙龌龊、破坏别人的小人,她出于世代清贵之族,她对自的预判不许她弯下来腰来,从别人嘴里抢饭吃。

粼粼落余晖照亮池塘,醒复漫无目的地徘徊其,塘中水波倒映自己的曼妙的姿,以及那张美到神魂颠倒的面容。她深知自己的仙资、出都不逊于宫门内的女子,错只错在叫和先遇见了沉粼。

后来她得知沉粼接近和、喜欢和,不过是为了和上的曜原光,因为和便是青瀛小柒的转世。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前世今生令她生出一丝喜悦,虽然他亦不自己,但她终于得到了一个与对手公平较量的机会。

谁知披拂的一纸婚书,又将她刚刚燃起的斗志浇灭了。

她摇摇头掸去心中杂乱的念头,可是有一声音却挥之不去:过了大婚之,她醒复即便如愿以偿,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个妾室。永永远远,矮人一头,无法与心中的那个男子比肩而立。

她无法容忍心的男人迎娶别的女子,她一万个不甘心。……但是,她眼下没有任何办法,她需要一个突破的缺口。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自愣神间,远远地看见一队仙婢鱼贯而来,人人手捧托盘,尽是喜服、凤冠、珠玉之类的物件,华贵无比,大婚已近在眼前了。

醒复觉得那些东西红得刺眼,拦住那为首的喜娘,道:“诸位仙子,这些东西都是送给冥君夫人的?”

那喜娘道;“正是。冥君和雇主大人正在商议最后的婚期,这彩翡玲珑婚服方才赶制完成,奴婢便着人送给冥君夫人试试是否合。”

醒复冷笑道:“如今芳汀被人封了,恐怕你们要白跑一趟了。”

喜娘一愣,随即道:“仙子不必担心。我等已提前跟沧溟大人打了招呼,得了令牌,天兵是不会拦着的。”

“是吗……”醒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鲜红如血的嫁衣,叹道;“那你们去吧。”

喜娘微微行了个礼,领着众仙婢往芳汀走去。天兵查看令牌后果然给她们开了门,一堆人鱼贯进了芳汀。

醒复收回目光,觉得也没什么好看的,刚要离开,忽听见尖锐的女叫声:“啊”

……

披拂匆匆赶到芳汀时,宫门内外的闲杂散仙已全被排了出去。

芳汀和所住的那间寝正门口,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字“七”,龙飞凤舞地横在地上。

“怎么回事?”他本能地四处打量一番,沉声问道。

“是赤漆,不是血。”沧溟用手指在地上拈了一下,“和姑娘没事。估计有人想装神弄鬼吓唬人,故意以赤漆写下这字,看起来就像是血字。”

他虽没说这个“有人”是谁,但联想之前黄绸里的罪契,傻子都知道这是零九六做的。

“他可不是吓唬吓唬人那么简单,”沉粼半眯着细长的眼睛,“这根本就不是玩笑。”

从前零九六杀人只是手段精妙些罢了,如今谜面却越加复杂,更追求一种诡异的仪式感。所有在罪契上签名的人都难逃一死,这一次竟也轮到了和。

披拂单手支颐,“七?什么意思?”随即满怀疑色地看向沉粼,“不会你和零九六之间还有什么古怪的暗号吧?”

沉粼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鸷,“你觉得呢。”

披拂干笑一声,围着那血字走了一圈,喃喃道:“他要杀你未来的夫人,还发了罪契……神不知鬼不觉地写下个血字,莫不是厌倦了以前的杀人手法,为了炫技?”

沉粼默然半晌,深邃的明眸蓦然扬起,“不只是为了炫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在提醒我们,游戏开始了。”

第一百零六章 绝对死亡威胁

零九六既能在芳汀写下血字,证明他随时都能接近和。之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一来是因为小柒的罪契尚未销毁,二来是可能是因为他在等一个时机。

关键是,那个时机究竟是什么?

之前的屡次交锋中,对手的可怕的实力不言而喻。若不能摸清对方计划的关键而强行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不过如今零九六盯上和,起码可以证明一件事。和,确是青瀛小柒的转世无疑,那么沉粼当年的确没找错人。然而为何觉醒的冱仪双剑无法唤醒玉瓒,这其中可能另有隐。

披拂灼灼目光盯向沉粼,“当年小柒为什么会跟地藏等人混在一起,还在罪契上签下名字,你可知道?”

沉粼不甚在意地瞟了他一眼,“小柒死后我才得以解除封印,你心里应当清楚。这一节七十二塔冢的壁画描述得极是隐晦,至于真相,恐怕只掌握在那个人手里。”

“零九六不会也想要曜气吧?那倒是有些棘手了。”

沉粼唇角轻挑,断然否决道:“别人可能会,零九六,不会。”

……

和被外界的动静惊醒,蓦地坐起来,“怎么了?”

花儿草儿听到她的呼喊声忙奔了进来,“姑娘,你醒了?零九六给你下死亡要挟的事整个上清都传开了,冥君怕你夜不能寐,又多派了三队人马夜坚守芳汀,方才是换岗的人来了。”

和大喘着粗气,良久才定下神来,喃喃道:“看来……我真的要死了……”

花儿泫然道:“姑娘可别说丧气话!那么多人都守在宫外,还有冥君亲自布下的结界,那个杀手,不可能杀得了姑娘!”

和凄然摇头,嘴角只溢着艰涩的苦笑。从前自己也是红字小队的一员,也从保护元君、太那些人,当时那般形固然危急,却终究与己无恙。有朝一自己直面死亡的威胁,竟也变得跟那些人一般,畏缩恐惧得像个蝼蚁,软弱得叫人憎恨。

细细想来,活着也未必就是好事。活着嫁给沉粼,受他今后无穷无尽细碎功夫的折磨,还不如此刻就死了。

正自恼恨间,暮察带人过来敲门,说是请和到主去议事。

和浑一凛,她知道去议事会见到什么人,断然拒绝。

暮察在门外沉声道:“和姑娘如今已是命定的冥后娘娘,生死攸关,万莫要再意气用事。还请移步!”

和冷然讥诮道:“冥后娘娘?如今我已孑然一,想来已无利用之地,还请冥君早弃子。”咬了咬牙,声细如蚊,似乎在说:“如今我活着,又有什么盼头?”

又僵持了半晌,暮察叹了一口气默然离去。草儿嗔怪道:“姑娘真是不惜自己!奴婢听说那杀手杀了好多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姑娘再生冥君的气,也别赌上自己的命啊!”

和伏在案上,口吻中听不出绪,“该来的,逃也逃不过。”

不想片刻暮察去而复返,后还跟个一个佝偻的影,“和姑娘,冥君怕你出门受凉,便告知你不必去议事了。在下奉命给姑娘带来一个人,还请姑娘开开门。”

和见他们执意如此,倒也无法,打开门却见乌图长老正和暮察站在门外。

暮察见和面有讶色,忙解释道:“乌图长老是冥君特意请上来对付零九六的,他已经猜出了那个血字‘七’的含义。”

和默然。她原本甚为尊重这位缅巫长老,却不想那在黑荆棘墙之前,乌图长老和那些人一样,对曜气的力量垂涎三尺,害得参辰最终被挖去双眼。

她本不排斥追逐曜气,但恰恰因为曜气,沉粼背叛了她;就是因为自己的一个拥有曜气的前世,零九六给她下了死亡威胁。此刻的她已对此物恨之入骨,连同所有跟曜气有关系的人都恨上了。

乌图长老似乎看出她的心事,“姑娘,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有进去喝杯茶?”

和思忖片刻,点点头。

乌图长老稍稍欣慰,对一旁对暮察道:“我与和姑娘是旧识,你且先回冥君那边吧。”

暮察抿抿嘴似乎还有话要说,见乌图长老意思坚定,也就只好离去了。二人坐得正当中,花儿草儿只在外守着,香薰袅袅,浑然只剩这一老一少二人。

和淡然开口道:“是冥君派你来的?”

乌图长老倒也不隐瞒,“是。冥君要我挖出姑娘的心结,还要我探明你在黑塔中的看到的、听见的东西。”

和冷哼一声,森冷的脸上浮现丝丝不屑,“那你可以开始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在下不愿按冥君的吩咐做。我对姑娘的那些经历毫无兴趣,你不想掺和到你们少年人到事纠葛中,此番前来,只是见姑娘命有虞,竭力挽救,仅此而已。”

忽明忽暗的光覆在乌图长老满是皱纹的脸上,加之他沙哑的声调,更有些沧桑的味道了。

和心念一动,道:“哦?他们不是说查清黑塔中的秘密,才能扼住零九六此次行动的咽喉吗?”

乌图长老慨然摇了摇头,话语中透露的语气绵远悠长,“不查,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姑娘在七十二塔冢中的主塔中的所见所闻。”

和回想起黑塔中的恐怖之境不瑟缩,如今旧伤重揭更令人浑不自在。她转过头去,低声道:“不愧是乌图长老。”

乌图长老音质倏地变得清冽无比,“姑娘可知,你原本不能活着走出那座塔的。”

和赫然一惊,“这话,有人跟我说过。”

“那个人是披拂吧?但他告诉你的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乌图长老塌陷而浑浊的双眸渐渐变得幽深起来,“那座黑塔,是青瀛族人所建的一座妖冢,以最恶毒的怨咒封印其中浸透的最邪恶力量,无论是神是鬼只要进入塔冢,便会被逐级夺取神志,失去五感,最终癫狂而死。披拂只告诉姑娘这么多吧?”

第一百零七章 从七到一

和半眯双眼,似在极力回忆当的形:“零九六当用碾盘把所有人都困住了,只有我和参辰两人被甩到了岸边。参辰失了双眼不能视物,所以只有我一人前往黑塔、打碎碾盘的循环。黑塔里画着许多古古怪怪的壁画,一开始还好,看到后来便越来越晕,口发慌,最后不知怎地竟……”

她停下来喘里一口粗气,额头细细的汗珠起了一层,“好像着了魔一般,又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把我往下推,我竟……浑浑噩噩地从塔顶跳了下去。”

乌图长老给和倒了一杯茶,“姑娘在黑塔中除了看过壁画,还碰过什么?”

“一种花,”和立即说道,“长得像小骷髅头,应该是花马兜铃的某种旁系花,每层都有。”

乌图长老叹道:“缅巫古籍有载,花马兜铃者,抑心止,迷惑心神,乃是地府深处的大大寒之物。姑娘前世乃是青瀛小柒,负曜原光之力,一旦接触此寒之物,立即毒侵肌理,盛阳衰,曜原光那般火阳之力,便再不能够使出一点点了。”

刹那间,和眼瞳如水晶球粉碎在一点,风暴涌起。

为何觉醒的冱仪之剑不能唤醒玉瓒,为何自己会疯疯癫癫跳下塔去,其缘由皆出于此乎!

只是……一抹凄绝的笑意从她唇边换换蔓延开来,若非如此,她又焉知沉粼真正的心意!恐怕一生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和子一颤,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乌图长老连忙扶起她,“姑娘稍安。索那花马兜铃毒虽大,其上气见光便会被遣散,倒不会长久挫害五脏六腑。”顿一顿,又道:“姑娘怎么不想想,那黑塔也有七层,如今这个血字也是‘七’,绝不会是么巧合。”

和生硬苍白地笑了笑,“是因为我采了总共七只花马兜铃,过了这最后七,毒便会被消失。可是零九六要杀我什么时候动手不行,为什么非要等花马兜铃等毒散尽?”

乌图长老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暗光,森森地道:“相信谜底很快就会解开。”

……

一切正如乌图长老所料,“七”仅仅是个开始,更恐怖的事还在后面。

翌和醒来,草儿打好了洗脸水,掀开帘幕,忽然“啊”地一声尖叫。

但见深褐色的窗棂上,赫然又有一个血字:六。

披拂得知此事后雷霆大怒,可一干守卫皆道夜里并无任何人接近芳汀,布下的结界也未曾被人冲破。即便细心如沉粼,也捉摸不透对方是以何种方式潜入中。

神秘可怕的杀手如同隐形一般,就藏在咫尺之处,却生生摸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死亡,随时bi)近。

接下来的几房顶被写下“五”,铜镜上出现“四”、台阶上断断续续地拼下“三”……每隔一写下一字,皆神出鬼没无从寻踪,离“一”越来越近。

当血字耗尽之时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清楚。那将零九六的行刑,恰又是冥君大婚之。

当死亡的丧钟真正敲响之时,和惶惶不可终,她发现自己和那些被零九六杀过的人一样,怕极了死亡的降临。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也知道自己的真实愿望。她既不想死,更不想嫁给沉粼。然而此刻看来,必须要从着二者中择其一了。

沉粼和披拂他们是怎样看待此事她不知,也没心思打听。曾经自己最信赖、最的人都会背叛于她,她早已寒心,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相信任何人了,更不愿拿自己的命去做赌注。

她深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几乎不可能在这场交锋中胜出。不过她并不会为此不甘。唐索那山之上、诏河暗河之下,零九六曾两次出手相救,如今这个对手要拿去自己的命,自然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她不愿因为小柒上背负的罪名死去,更不想把满腹的疑惑带进坟墓。她是和,并不是什么青瀛小柒。如果她在临死前有机会见到零九六,她想听对方的解释,想听自己非死不可的理由。如果可能,她还想看看他的样子,问问他的名字,谛听他背后的故事……若能如此,虽死无憾。

明知是不可能的,她还是默默祈祷。大概人之将死,都会这般多愁善感的吧。

但是有一件事她早已下定决心:宁可被万劫不复,也绝不接受冥后这个位置。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对沉粼的那颗腾腾的心,已经彻底被撕碎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不是沉粼,更不什么冥君,只是……竹林深处那个扮老的竹华居士罢了。

和倚在窗边看着天边淡淡的云,迷迷糊糊地想几个时辰,直到暮色起凉风拂面,她才恍然揉揉自己酸痛的脖颈。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花儿奔进来告诉她:醒复得了冥君的恩准,想要见她一面。

她知道醒复一直倾心于沉粼,从前自己也常常因为沉粼的关系厌恶醒复。只可惜,从此以后,无论自己生或者死,都不会再跟她争风吃醋了。

醒复进门依旧是寒暄一番,她依旧是冷冷淡淡地听着。

说到最后,醒复跟她说:“我想到了对付零九六的办法。”

和瞥了她一眼,懒得过问,随口道:“什么?”

醒复低声道:“我已经请了冥君给你最好的兵将,大婚当,会贴围着你,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你。另外会给你随安放辟毒针、轻结界,与之前所有人的死都不同,外界的危险根本就被隔绝了。”

和冷冷抬眸道:“你知道我宁死也不会嫁给他的。”

醒复一愣,随即眼瞳中散发着五彩的光芒,道:“我知道。可是我愿意。”

她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和不由自主地一愣。

醒复见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伸手握住,“若我能帮姑娘逃过一死,姑娘想怎么报答我?”

和满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凭你?”这两字虽字面不善,却并未有讽刺之意,只是零九六的实力过于强大,一个小仙子就能救自己,实在令她难以置信。

第一百零八章 诛心之战

醒复神色郁然,叹道:“你不用这么戒备地看着我。我帮你,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罢了。你我都是女人,你应该知道我对君上的心思。”顿一顿,道:“你避之不及的东西,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和沉声道;“可他并没有。”

“我不管!”倏地一丝歇斯底里的疯狂自醒复眼底腾起,“你的是那样地虚无缥缈,说来就来说散就散,脆弱无比,如今怕连渣滓都不剩了吧?而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奢求他的,我只要他能我一个伴在他边的名分就好!”

和怔怔盯着她,半晌泠然道:“你想要,便拿去。我一个将死之人,不会与你争。”

醒复蓦地攥紧和的手腕,“如果我帮你逃过一死,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当是救你的一点点报酬,好吗?”

和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吧。”

“你逃过这一劫之后,要永远地离开上清,自此隐姓埋名,变容易貌,并且永永远远地不再见沉粼一面。”她瞪着血红的双眼,一字一眼地说道,“而作为酬劳,我将代替你嫁给沉粼,坐上冥后这个位置,从此伴在他的边。”

话音未落,和溪水般的眼眸dàng)起一阵波涛,决然甩开她的手腕,“你想代替我坐上花轿?你明知道零九六会在大婚当对我下手,新娘,便是即将他手里的猎物,他甚至都不用现、更不用看新娘一眼,便能要了新娘的命。你要是代替我,你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么!”

和心中无奈又好笑,但她再厌恶醒复,也绝不会许自己的生死连累到旁人。

不想醒复依旧定定道:“不会的。别忘了,罪契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眸,“跟零九六交手这么多次,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只会对罪契上签过名的人动手,所以即便我代替你成了沉粼的新娘,我也不会被错杀。”

和眉峰紧锁,苦笑道:“你拿你自己的命做赌注,真的值得吗?”

她目光中不见一丝悔色,“我没有在帮你,我在帮我自己。我极了沉粼,即便用命去换,我也愿意嫁给他。如果最终天不遂人愿,我被零九六杀了,我也绝不悔怪你,更不会后悔。”

和苦笑道:“你疯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得到了沉粼,你也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起码可以去搏一搏。至于今后零九六会不会找上你,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这个主意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直接与你说了。言尽于此,是否答应,你好好考虑一下。但是”醒复抬头望了望穹顶的血字“一”,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笑,“你和我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

说罢她起便要离开。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外的那一刻,和叫住她,“你真的不怕死?”

醒复回过头来,沉默中已然有了答案。

和闭上眼睛。

“好。”

……

当晚和解衣眠,望着穹顶的血字“一”怔怔出神。

明的太阳一升起来,就不会再有血字了。

而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了醒复,究竟是对还是错?

无论对错,都来不及反悔了。醒复已和她结下缘灵契,这种契约一旦缔结,两仙体的灵气便会融为一体,气味相似、音容无异,除非一方死亡,否则十之内,即便法力再高的人也无法辨别她们二人。

她摸了摸枕边冰冷的凤冠霞帔,心下只感到宁静。

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那种宁静之下汹涌着惊险的暗流,令她心惊跳。

忽然一道影子落于窗棂之前,她倏地一惊,沉粼不知何时斜倚在自己后。

她不由自主地抿抿嘴,掩饰内心的落魄,“你怎么来了。”

“本以为你会要死要活地不肯嫁我,又或者偷偷摸摸地逃跑几次。没想到你这么乖,这反而让我有点惊讶了。”沉粼缓缓靠近她,“还是,聪明的想出了其他什么计谋?”

和悄然后退,“零九六正想杀我,我现在跑出去,不是自己找死吗?”

沉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伸手将她圈在怀中。

和别头避开他灼的气息,“冥君君上,明便是大婚之。新人此刻相见,是为不吉。”

他仿佛没听见般将她抱得更紧,低语道:“我来,是有两桩事要告诉你。一件事跟我们大婚有关,一件事跟零九六有关,你想先听哪一件?”

和竭力推开他的手臂,漠然无语。

他细长的双眼半开半阖,“你想不想听,我都会与你说。”他侧一转坐于长椅之上,“明大婚,我会派人贴守着你。凭那些人的法力,一时半刻之间零九六绝不能轻易接近你只要你别乱动。”

和挣开他的怀抱,脚下一个踉跄,连忙点头道:“知道了。”

沉粼微微蹙起眉头,“怎么,你还在怨我?”随即他不甚在意地剜了她一眼,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只要你还在我手里,我就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叫你屈服。”

和浑一凛,瞠目盯着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子,犹如利刃抵喉。

沉粼察觉到她的恐惧,俯柔柔抚摸她的头发,温声道:“不过你不必害怕。任何痛苦我都会比你先尝。你和我,永远不会分离。”他侧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明袖口上绣有蝴蝶的,就是自己人。记住了?”

和赫然一惊,袖口绣有蝴蝶的,才是自己人……莫不是零九六会混在随行的天兵中刺杀新娘?

沉粼道:“是的。”

和差点喷出血来,一把推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沉粼眸光戾气渐渐化为澄澈,他轻声道:“,无论何时,我都是最了解你的人。”

和垂眸道:“好。我记得了。冥君君上该回去了。”

沉粼站起来,笑着摇摇头,“这么急着赶我走?”

和漠然道:“夜已深,冥君这样,不合礼数。”

“还有一件事,”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零九六的真实份,不想听吗?”

第一百零九章 谨记!袖口蓝蝶

夏初之,碧空蓝汪汪地像一泓湖水,无云无晕。阳光不凛,百花繁荣,蜂蝶翩跹,端是极好极好的子。

而平静的背后,一场足以粉碎一切的暴风雨也正在酝酿中。

依上清旧礼,新君不必自己迎亲,而委于自己年长的兄弟代劳。申时一刻,宫门打开,迎亲官沧溟着墨褐色喜服,带队三百六十九名精干的天兵,为冥君沉粼迎娶上清仙子和。

新娘以大红盖头遮面,着七宝玲珑彩红衣,由沧溟引着,婀婀娜娜地踏上了大婚所用之软轿。一队人马浩浩dàng)dàng)往南天门行去,护甲兵兵分三路,以新娘和为中心划圆,不容许任何外来人的靠近。

这些护甲兵都是沧溟一个一个筛选的心腹,绝无可能被零九六收买或让他混迹其中。新娘随行的仙婢、喜婆也经过仔细的筛查,并无一份可疑之人。进了南天门便有披拂手下的玄黄人坚守,他们的实力更远超护甲兵,足以保卫新娘的安全。等进了瑶池,有沉粼、披拂、披黧三大绝顶高手在侧,杀手的法术即便登峰造极也难以瞬时制服这三人。

刺杀新娘,根本就不可能被完成。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慌,显然零九六不是一个会失约的人。

不多时和顺利到达瑶池,新人手执合卺之酒,相对而立。少帝荣晓葛契与天后披黧并肩坐于尊位,宣读赐婚诏书。珠帘后,一百一是一名乐师抚琴吹箫、鼓瑟擂鼓,吉月铮铮,感化人心,拜天拜地之礼即将开始。

瑶池水中浸满花瓣,头顶天空彩霞翩飞。灵犀彩凤,一鸣冲天;腾渊潜龙,鳞爪飞扬。沉粼、和一拜天、再拜地、三拜内外宗亲,四拜夫妻伉俪深。礼成,赠玉璧、授锦帛,聆帝后之教诲,受万人之参拜。

披拂隐在高处,默默监视着大中一举一动。写有“小柒”二字的罪契正被他紧紧捏在手中,有他的保护,罪契就绝不可能被毁去。换句话说,只要罪契还在,依零九六的原则,就不会对和横加杀手。

披拂左右徘徊着,四处搜寻着。从沉粼等人进入瑶池开始一直等到了礼成,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一切进行得过于顺利,这反倒令披拂更加不安了。

而台下的沉粼一面行礼,同时也注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喧闹的礼乐声掩不住他内心的敏锐,沉粼紧紧握住和的手,捕捉着空气中一丝一毫危险的气息。

零九六,到底在哪?

然而所有人都还没看见他,他却已经看见了所有人。

随即他垂下眼帘,坐在珠帘后面,和那些乐师一样,认真地抚琴。

“不好!”高处的披黧大叫一声,“小心东南角的那个人!”

众人哗然,刹那间一面红耳赤的天兵自东南角猛冲过来,直奔和,眼球暴起,如同入魔一般。这一番变故虽猝不及防,却也不甚棘手,沧溟立即出手斩断了那名天兵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四面八方的天兵相继发出沉重的闷哼声,戾气冲天,魔大涨,行尸走般往和那边扑去。披黧见状飞出鞭,霎时间入魔的、半入魔的、没入魔的人打成一团,血横飞,混乱无比。沉粼始终紧握和右手,一面避立了一道结界,攻势虽猛,一时也倒也无法靠近新娘。

“怎么回事?”披拂额角汗珠直冒,自己的人怎会忽然被人cāo)纵心智、沦为对方的傀儡?

越来越多的天兵莫名被魔化,沉粼、沧溟、披拂、披黧所有人的一双眼睛都盯紧了新娘,呈包围之势团团守在新娘和边。零九六最终的目的是刺杀和,只要盯紧新娘,也就盯紧了零九六,任凭对方搞出再多的花招,最终也无从下手。

毕竟这四人联起手来爆发的强大的实力,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

新娘安然无恙,跟随新娘的仙婢、鼓乐的乐师、赞礼生却难敌这重重攻势,死伤惨重,一时哭嚎声连成一片。尤其乐师死了大半,钟鼓一停,许多尚未被魔化的天兵晃晃脑袋,子摇摇坠,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是乐声,”沉粼低声言道,“这音乐被人动过手脚,拥有控制人心的可怕力量,快勒令所有的乐师停奏!”

披拂立即会意,衣袖一拂,所有的乐师顿时晕厥。喜乐戛然而止,果有奇效,涌来的天兵不在魔化。

然已经魔化的天兵不在少数,还如疯狗般攻打一团。眼见敌众我寡,沧溟一个口哨把自己的护甲兵叫进来支援。三百来号护甲兵涌入瑶池,登时局面得到缓解,然狭小的中你推我搡,凌乱不堪。

沉粼稍缓一口气,但觉和的手心微微浸湿,显也被方才的一番变故吓到了。沉粼搂住她后腰,见她头顶那红盖头束手束脚,一把给掀开了。

盖头下是和的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那脸上除了惊恐,更含脉脉地望着自己,眼眸里一闪一闪地洋溢着无比的憧憬。

和还记恨着自己,断不会作此神。

这不是和。

沉粼的心顿时一凉。

……

漫天的戾气环绕,女子跌倒在石阶上,捂着鼻子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她着一仙婢的衣衫,面庞上故意遮掩容貌的假妆已经完全花了,漏出她那张清瘦、惨白的脸。

她挣扎着站起来,拔取腿上的断箭。

按照她与醒复的约定,大婚之,醒复代替她成为新娘,而她扮成新娘随行的奴婢,如此一来则有机会趁乱逃脱,既能摆脱沉粼的控制,又能瞒过零九六的视线。

不过今的场面,显然有些失控了。

她跌跌撞撞地想逃出去,腿肚子上的箭伤却绞得她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沧溟的护甲兵和魔化的天兵斗得你死我活,断肢、碎骨满天飞,那场面,比阿鼻地狱还要恐怖万分。

几个魔化的天兵注意到这里还有个活人,口吐白沫,张牙舞爪地往她上扑过来。

她自知无力撑柜,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也罢,今我便死在这里。

闭眼的一瞬间,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她缓缓挣开眼睛,但见那人一乐师打扮,衣衫遮挡了他的半幅面容,只漏出一双星光潋滟的眼。

那人轻轻揽着她的肩头,引着她不住后退,一面扬手灭掉了几个迫的魔兵。和怔怔望见那人的袖口边,飞着一只蓝湛湛的蝴蝶。

只要袖口上有蝴蝶的,就是自己人。

她蓦然想起昨夜沉粼说的这句话。

第一百一十章 双姝幻演

和跟着那乐师模样的男子避开魔化的天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别管那么多了,先到后堂去避一避吧。”那是一个很是清朗的男声。

和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那男子的脚步却甚快,几步就将她揽离大。她此刻心乱如麻,也不得思忖其他,跟着那男子一路绕开人群,顺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暗路奔了下去。

到一处背光的房山后,拐角偏僻,寂寥无人,总算摆脱了那些入魔的追兵。

和甫地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盖上大喘着粗气。

这一小角常年雨水积寒,地上长满了密密麻麻青苔,头顶房檐尖“滴答滴答”地淌着水花。

和抬起双眸,瞥见那个男子的影有些面生。

“你是上清的乐师?从前怎地没见过你?”

那个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静静地伫立在旁边,眼神了一丝微妙的波澜。

和一愣。逃亡的燥慢慢冷却下来,不知是因为这个地方背光还是怎地,她竟感到有些冷。

她忽然意识到事好像不太对。

她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零九六今要杀她,而不是冥君的新娘。

倏地,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凉。

忽明忽暗的影融在旁男子的脸上,男子的唇角恍惚笑了一下。

“你是”

和头顶只“嗡”地一声,从肌肤到骨髓凉个透顶。她瑟瑟后退,若不是后有一面腻乎乎的墙壁,她便要当场摔地上。

男子干净利落地带上一副手,随即伸出指尖,拔下和发髻上一支玉簪。玉簪夹于他指间,“咔嚓”一声,横腰而截,赫然形成一面锋利的断口。

断口隐隐透露寒芒,被男子夹于双指之间。随后,他看向她。

周遭一个人都没有。和耳鸣不止,她清楚,那是丧钟敲响的声音。戏文话本离关键时刻上演的英雄救美的桥段,都是吸睛的戏码,并不会应验于真正的死亡之前。

她眼前一黑,堕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之中。

……

瑶池。

硝烟已散尽,所有被魔化的天兵都得到了控制。断肢、兵器、盔甲、鲜血散落满地,一盘狼藉。

沉粼靠在一根柱上发丝凌乱,平一尘不染的衣衫满是血污,破烂的袖口也狼狈地向上翻着,看样子已颓靡到了极点。披拂遣散所有人,只留一个着嫁衣的女子跪在地上醒复。

“报,冱仪双剑上的光芒已灭,和姑娘应凶多吉少了,”那来禀的小兵咽咽口水,犹豫了一下,“不过沧溟大人未曾发现和姑娘的尸体,可能其元灵已然挥散,也可能被零九六带去别处所杀……”

披拂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小兵如释大赦般地退下了。

久久,没有人说话。

醒复的泪水和血水凝在眼眶中,她跪在沉粼面前,颤颤开口:“君上,一切都是醒复的错。和执意要与小仙换仙体,小仙人微言轻,不得不答应啊……”见沉粼没有一丝动静,哭腔渐浓,“和仙子福大命大,兴许只是被零九六带走了,没准还活着……”

披拂一个茶杯猛地砸在她头上,“jiàn)妇!冱仪双剑的光芒都灭了,你说人还能活着么!”

汩汩鲜血顺着女子额角淌下来,女子不敢叫一声疼,只是不住地给沉粼磕头,“君上!小仙固然铸成大错,可此事终究不能怪在小仙一人头上啊!但还请君上念在往谊的份上,饶恕小仙吧!”

披拂冷冷道:“亏你还有脸说这种话!你当本座不知道吗?方才沧溟来报,有人在罪契上动了手脚,是你干的吧!”

醒复动作骤然一僵,一脸恐惧地盯着披拂。

“你知道和心里抗拒这门婚事,也知道零九六的目标就是她。你就跟和说你能救她,她信了你的鬼话,大婚之,你和她互换周气息,替她坐上了花轿,跟她说这样就能牵引零九六的视线,而她自己也既不用死也不用嫁给冥君。”

“但是,你们女人的嫉妒心还真是令本座刮目相看。之前因为沉粼的缘故,你与她早就积怨已久。你用自己的所谓真说动和之后,表面上说叫她自己一人远走高飞,暗地里酝酿了一出狠辣无比的毒计。”

“你加入红字小队已久,深知零九六强大的实力。你心里算计得很清楚,和能瞒过零九六远走高飞的几乎就是不可能,她一定会被零九六识破从而横死,那时你也代替她成为冥后,这恐怕就是你心中最好的结局了吧?”

“这本是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唯一的纰漏就是你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安排好这一切后,你担心零九六不敌我和沉粼联手之力,从而和能得以不死,后再跟你来争这冥后之位。所以你决定永绝后患,做一张万无一失的底牌。”

披拂轻轻抽出手中写有“小柒”二字的罪契,“你偷偷从她的罪契上刮下一点点灰,借着你手中那两个jiàn)婢花儿草儿之手,洒在了她的上。如此一来,即便和隐容藏灵,零九六也会立即循着罪契的味道,找到真正的和,杀之。如此一举两得,你既永久地除去了眼中钉,又不会担心自己被零九六误杀而丧命。真是好啊,好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我们所有人,都被你骗过了!”

醒复已如枯草般被抽去了魂儿,怔怔瘫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

披拂断然讥诮道:“我想零九六大概会感谢你。如果不是你那么尽心尽地给他铺路,刺杀计划可能不会那么顺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自以为能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焉知不是做了旁人的螳螂?”

说着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也不知在跟谁说话,“好吧。我又输给你了。玩人心,你可真是高手。”

醒复半晌才回过神来,疯了似抱住沉粼的长靴,“君上!你不能杀了我!你我已经拜过天地,我就是你唯一的妻子!和既然已经死了,我愿意代替她的名字,用她的份,只求能陪在你边!我看你们每相亲相,我每都在万箭穿心!我不得已才做了这么多,都是因为你得惨了!求求你!”

沉粼的目光一点一点底转向她,眸底可怕的鸷似要将她吞噬。他捏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想做我的夫人?好,我满足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独白

虽然大婚当入魔的那些天兵都被圈了起来,可冥后被劫杀的事还是传得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

零九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混在婚乐师中,以古琴魔音惑乱一干守卫天兵,造成一场几千人的大混乱。他这一招虽颇有奇袭之效,可沉粼等人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新娘。这一招未免纰漏太多,未免不符他平里的行事之风。

正当众人松一口气时,沉粼蓦地发现自己一直紧握的新娘并不是和而是跟和互换份的醒复。

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寒到人骨头眼儿里了。

原来魔化天兵只是零九六用来声东击西的一个幌子,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面。零九六于人心的把握至精至准,他早就察觉醒复慕沉粼之心,于是将计就计,从中巧妙涡旋,编织陷阱,暗中把握醒复为他的行动铺桥架路,最终在沉粼披拂等四大高手严密监守之下,完成了刺杀之计。

可怜醒复一心想着自己所所恨,从产生恶念开始到最后的大婚之殇,她只如在梦中,而实堕零九六精心设计的彀中,沦为他人棋子而浑然不知。

不过,这一连串的变故终于使得沉粼察觉到了一个暗处的影子。

这个藏在背后的影子正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堪比你零九六、且更为隐晦的存在。

如果他能他那个影子揪出来,那么之前的一切失败都不算是失败。

沉粼闭上眼睛,他已经嗅到了那个人的气息。

……

披黧失魂落魄地抛下自己的那个小丈夫,顺着一条幽暗的小路一路狂奔下去。

她的兄长让她嫁给少帝,一来能使披拂的干政名正言顺,而来为了就近监视这个小少帝。兄长是她最亲、最敬畏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太阳。兄长要她做的事,即便多难,她也不会有丝毫的违拗。

但是,不违拗并不代表愿意。

一向英姿飒爽的披黧早就有了心事。那种心事她隐隐约约称为“”。

老僵王暴毙之时、自己和哥哥被困碾盘之时,她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微妙,是一种莫名心跳、激动又恐惧的复杂心,既有棋逢对手的喜悦,又有初恋初的悸动,很难用言辞描述。

那种感觉和沉粼和之间的关系不一样。她那抢了膳房给和送饭的活计,试探着着把这种感觉告诉和。不过当时和仿佛心境郁闷,有些话好像只明白了一部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后来她就再没跟人说过,只在心里默默回味着那种感觉带来的美好滋味。因为她嫁人了,虽然自己的丈夫是个小孩子,但她已经没有机会为自己而活了。

大婚之时变故突生,她从天后的宝座上飞而下,与兄长并肩作战,奋力保护受到死亡威胁的新娘。

打到最后尸横满地,除了那些已经疯了的天兵,正常的活人已经没剩几个了。一个衣衫破烂的乐师扶着一个婢女从她边走过,那婢女走路跌跌撞撞的,好似腿上受了极重的伤。

她叹了一口气,心想死伤了这么多人,真是造孽啊

这个念头还没滑过去,猛然间她心中一怵。

老僵王暴毙之时、自己和哥哥被困碾盘之时的那种微妙感觉,此刻又出现了!

那是……

她顾不得多想,疯了似地往乐师离去的方向追去。可就是这片刻的间隙,乐师和那个婢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后悔不及,凶手、对手、那个她心尖上的人与她方才恰恰擦肩而过。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见新娘的红盖头被丢在地上,哥哥披拂正在咆哮,沉粼正惊讶又愤怒地看着新娘。

看着醒复那张含泪委屈的脸,她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零九六,再一次伸出了屠刀。

她把和当成自己的知己,自然为知己的死而悲痛。但是更令她着恼的是,她再一次与零九六其人失之交臂,再一次承担落败的苦涩滋味。

后来她从兄长和冥君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上清出了出了细作。周围形形色色的众人中,有一人了解零九六的真实份、知晓他的全部底细,甚至能轻易地找到零九六那个人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捏紧拳头。

……

醒复独自一人静静靠在芳汀的窗棂边。

芳汀早已人去楼空。曾经住在里面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一朝殒命,零落成泥,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

如果她愿意,现在就可以搬到这里来。芳汀之宫,再也不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她享用这一切当之无愧,因为这都是她用自己的命换的。此刻的她,与沉粼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已然是名义上的冥君之夫人。即便下一刻就死了,也和沉粼做过一夫妻,她甘心了。

她想着想着,忽然笑了。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谋划了这场筹谋。

因为自己跟和互换份的事,披拂一定要斩了自己。本以为事败露必死无疑,没想到沉粼却留下了她一条命。

事的道理很简单,如今和死得不明不白,冥后之位空悬,必须有一个顶上这个宝座。那个人顺理成章地成了她。

她跪下来拜谢沉粼。从他那鸷暗淡的眸子里看出,他不杀自己,绝不是因为不舍得或是,而是一种冷漠的利用和报复。

不过她不在乎。她不会蠢到像和那个女人一样,为了虚无缥缈的跟沉粼决裂。

她以后也不会退缩。

……

乌图长老目睹了上清发生的一切,急匆匆来到了那个他们常相见的林子。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现在却越来越让他摸不透了。

他低沉地吹了两声手哨,鹰目般地双眼注意着周遭一丝一毫的动静。

久久,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乌图长老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那个年轻人,他去了哪里?

他真是太任了。

……

他带着她站在噩巅之顶,耳边呼啸着滚滚长风。

时间,逆转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溟小柒微风起

鸿元三千六百五十八年,初夏,北溟海海水波涛翻涌,海难频发,霏霏雨连续下了八十多天,浮尸饿殍浮于海面,凄惨万状,宛若人间地狱。

浊浪过后,海岸上遍地狼藉,死人的尸体、破败的船桅、斑驳的海玉……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发出腥臭冲天的气味,经酷的太阳一晒,冒出枯褐的颜色,**生毒。

红嘴海鸥低低略过海面,海心不知名的小岛上,一艘三桅大船正停在岸边。船上的一些人正在船底修补裂口,另一些人攀到高处去采野椰果。船体参差破裂,旗帜零落,显然这也是一艘饱受海浪折磨的船。

二层隔板上,一个白裙少女缓缓走到粗糙的沙滩上。边一个侍女急匆匆地叫道:“公主!他们马上就好了,您还是不要下船了,地下脏的很……”话未说完,只见少女正看着远处出神。

侍女顺着白裙少女的目光望去,见远处的海面上尽是死尸和杂碎,黑乎乎的一片,叫人恶心。

侍女嗔道:“公主,不要看那些东西了!晦气得很。”

少女伸出指尖,“玉奴,你看,那里好像还有个人在动。”

侍女皱了皱眉,眯着眼缝儿又眺望一阵,“那些都是从海里漂上来的浮尸,哪里还有……活人啊?”

白裙少女短叹一声,自顾自地往南岸走去。

这里的崖岸绕着环岛围成一圈,接着无数面玲珑剔透的小瀑布,小瀑布后面是飞流而溅的大瀑布。

玉奴担心公主的遇险,一阵小跑跟了上去。

瀑布的平缓的尽头与海相接,主仆二人绕过突起崎岖的岩石,果见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横在那里。那女子一头干枯的长发已完全失了色泽,眼尾半阖半张,血色尽褪。她上穿着一破烂的玄袍,上面绣着巫怪的图纹,似乎不是本地人。

“哎呀,这人还有气呢……”侍女玉奴蹲下子试试她的鼻息,“子却凉了。”

公主拿起个树枝戳了戳那人子,疑道:“奇怪。这人上一丝灵识都没有,按说早就三魂七魄都失了,却还活着,也真是个奇人。”

玉奴睨着那女子苍白发青的面色直撇嘴,“公主,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这女子半死不活地昏在这里,定有蹊跷,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的,说不定上还有瘟疫,万一染上我们就糟糕了。”

公主想了片刻,点点头。方起走,忽然又停下来,道:“玉奴,把她带回去吧。”

……

她们捡回来的这个女子直昏迷了五天五夜,第五头上,船上的老药师用苦海胆汁以毒攻毒,又加上一株千年人参的药力从终于救了这女子醒来。

不过这女子似乎呆呆傻傻的,她自己的名字和世一概不记得,甚至连话也不怎么会说。

玉奴给她拿了一件婢女的衣服,告诉她说:“公主捡了你回来,你要是没地方去,就跟在公主边,也好顺便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

那女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玉奴把她打扮干净去拜见公主,公主见她不高不矮的材,姿色也说得过去,只是过于清瘦羸弱,那股痴痴的劲头儿叫人摇头直叹。

没想到捡来个痴傻的女子。

公主让她坐下,道:“你真的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从前的事也忘了?”

她垂着眸子,点点头。

公主道:“你不用怕。我边有六个亲近的婢子,你以后就先叫小柒,好吗?”

她抬起头来,喃喃重复道:“小柒……”

那是她不知自己的活命是多么地偶然,更不知道救自己命的就是上清大名鼎鼎的长羡长公主。接下来的几玉奴跟她说话,教她礼数规矩,又给她吃了好几颗玲珑开智的丸药,这才宛若渐渐长大的婴儿般,不再那般呆痴。

玉奴私下里跟公主道:“奴婢瞧着小柒不是真傻,好像受了什么重创才沦落至此的。若从前的世不干净,将来没准惹来麻烦。公主何必留这样的人在边?”

公主微微蹙眉,“莫要再说。我收留小柒,还有别的用处。”

这趟海行结束后,长羡公主把小柒也一起带回了上清。

小柒服侍在公主边,每洒扫劳作倒也勤勤恳恳,只是不太人闷闷的,闲暇时躲在角落里,也不大跟人说话。

彼时天帝地藏等位不久,上清正是百废待兴的忙碌之时,各种明暗势力蠢蠢动,六界更是风波不断。天帝地藏最自己的长女长羡,便为其安排了一桩显赫荣耀的婚事,婆家正是上清几世几代的肱股之族青瀛。

那青瀛远在川七十二国之中,天寒地冻,长羡自幼养尊处优自是不愿远嫁,因而对这桩婚事甚为抵触,却又无法违拗父帝的旨意,不免整苦闷。

刚巧那,小柒糊涂把公主衣衫上的金丝南珠弄松了几颗,长羡一时气愤,便将手旁的茶杯迎头砸向小柒。小柒结结巴巴地躲闪不急及,被破碎的杯齿一下砸破了手臂,鲜血登时汩汩地流。

玉奴见此忙给公主谢罪,叱责道:“怎地教了你大半年还是这般呆傻!整晃来晃去地惹公主生气,当初真是白白救了你!”

不想一向内敛的小柒哭着反驳道:“我……这件衣服我明明洗好了,南珠也察看过,不知怎么又坏了……”

玉奴平里便不大喜欢这捡来的丫头,今她竟敢跟自己顶嘴,便更加我生气,“偷懒便是偷懒!你跟了我半年,别的没学会,现在倒敢顶撞我了!非得叫你吃吃苦头!”

说着左右开弓啪啪给了小柒两个耳光。小柒直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疼痛的面颊不敢再吱一声,泪水却如决了堤发潮水一般簌簌而落。

玉奴怒气未消,待要再教训小柒两句,长羡忽然止住了她。

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是,小柒手臂被划伤的伤口正在慢慢地自行愈合,不出一盏茶的时间,竟恢复得完好如初。

这神奇的自愈能力大罗仙也不一定有,显然这个丫头的来历不一般。

公主扶起小柒,柔声道:“今原是我不好,我不该拿你撒气,你可莫要怪罪。”见小柒垂着脑袋只低声啜泣,又道:“见你的年纪也不大,我又救了你,不如今后我便收你为妹妹,如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烟火红尘味初尝

小柒一愣,两只水光点点的眸子茫然望向公主,“我……”

长羡皱起眉头,“怎么,你不肯原谅我吗?”

玉奴在一旁搭话道:“小柒,公主待你多好啊!把你救了回来,还把你当亲妹妹,还不赶快谢恩!”

小柒连忙拂去眼泪,痴痴笑道:“做公主的妹妹,奴婢不敢当。”

自此长羡常把小柒带在边,外人不在时便以姐妹相称,形影不离,一亲似一。小柒从一个野丫头一跃成为长公主边的红人,引来不少仙子婢女的嫉妒,却碍着公主的面不敢为难于她。

又过了月余,青瀛瀛君后庚携妻到上清来祭祖拜神,他的二子濯泽也一同前来。天帝便为长羡指婚此人,长羡也多番打听,得知此人是个瘸子,废了一条右腿,据说脾气还很古怪。长羡既不愿远嫁,更不自己的夫君体残缺,因而才万分抵触这桩婚事。

此番二下前来上清,玉奴托了好几个在瑶池当差的宫娥,居然发现这位二下并非腿残。急匆匆地禀告公主:“错了,全错了!公主,青瀛确有一位瘸腿的下,不过那是大下,非是二下。那些宫娥告诉奴婢这二下长得丰神俊朗,跟个神人似的,远远看一眼,就叫人心旌摇曳……”

长羡又惊又喜,“不是瘸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玉奴也是一脸激动,“奴婢并未亲眼看见。只是那瑶池的小宫娥俱是一脸绯红,绝计错不了。”

长羡大喜过望,一时心痒,便亲往瑶池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君。然天条有令,有外仙到来上清,非是传召,内眷不得擅自相见,片刻之后,天后的礼仪嬷嬷便会前来监看。

长羡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握住小柒的手,“你一会儿假扮我躲到纱帐后面去,母妃的嬷嬷来了,你就学着我的声音说病了,不能见人……随便什么搪塞过去就好,我会尽快回来的。”

小柒一脸难色,“这……那礼仪嬷嬷凶得很,恐怕不行吧……”

玉奴扯了扯长羡衣袖,“公主,快点吧,那二下不会在瑶池久留。一会儿若是去了行宫,可就见不着人了。”

长羡闻此又急又羞,再顾不得小柒,披上一件奴婢衣衫便往瑶池冲去。

小柒独自一人在宫中无计可施,只得依长羡所言,躲进了公主的轻纱帐内。前脚长羡刚走,天后的礼仪嬷嬷便领着一队宫女过来叫门,“梆梆梆”连锤三下,叫道:“长公主,您在吗!还请快点把门打开!”

小柒蹲在软榻上瞥见门外那些散乱的人影,心急如焚,眼泪簌簌而落,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啊……”她试着开口仿着长羡的声音蒙混过关,可喉咙却如同被棉絮卡住一般,生硬艰涩。

只听那个礼仪嬷嬷恶狠狠的声音:“公主,您不在是吧!老奴一定会禀告天后娘娘的!怎么守房的丫鬟也不知来开个门!”

小柒才来上清不久,一直安分守己,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下被吓得把头蒙进被子,颤颤巍巍地抖出几个字:“我……我不大舒服,你们先回去吧……”

“不舒服?”那老嬷嬷阳怪气地喊道,“那就更要请御医来看看!公主,老奴奉天后娘娘之命前来,您若是再不开门,老奴可就要撞门了!”

说罢只听“哐啷”一声,十几个仙婢破门而入,凶神恶煞般地径直闯入内室。小柒心乱如麻,登时就被她们揪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礼仪嬷嬷啐了一口,冷笑道:“老奴亲眼看见长公主擅自离宫,故意试探,你这jiàn)婢居然还敢遮遮掩掩,真当老奴眼瞎耳也聋么!”

片刻之间小柒上被打得块块青紫,她那痴傻的劲头又上来了,也不知辩驳,只是跪在地上喊饶命。旁边不知哪个婢女看她的模样实在厌恶,小声道:“嬷嬷,这jiàn)婢叫小柒,被公主从北溟海捡回来的。到了上清还是不安分,此番没准就是她怂恿公主离宫的。”

礼仪嬷嬷最重上清女眷礼数,闻言更是怒火中烧,“让这jiàn)婢到宫门口去跪着,不到三天三夜不准起!”

话音方落,小柒被两三个粗手大脚的仙婢拖去宫门外,膝盖磕在冰凉的石阶上生疼,她咬牙隐忍,当着礼仪嬷嬷的面不敢呻吟一声,生怕引起对方更严苛的责罚。

冷风口的寒风打旋般地刮在她的脸上,上单薄的衣衫更如一层湿冷的铁皮,裹得她浑喘不过气来。礼仪嬷嬷只叫人看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小柒那时觉得,可以肆意地哭也是一种奢求。

这样的惩罚如礼仪嬷嬷所说,直满了三天三夜小柒才得以起。长羡回宫后遭到了礼仪嬷嬷一顿训斥,却终究不能拿长公主怎么样,只叫抄经反省作罢。长羡虽心疼小柒,然终是自己理亏在先,礼仪嬷嬷又是天后的人,只得任由小柒长跪。

小柒体内的自愈能力虽神奇,却也只能治愈见血的伤口,这般细碎的折磨却得由她自己生生扛着。待到起的时候,双腿僵直酱紫竟不能伸直了。

长羡公主自知对不住小柒,亲自为她熬了姜汤,又将自己随携带的暖玉赠与小柒,拉着她的手落泪。

小柒原是个天真单纯甚至有些呆傻的女子,见公主为她声泪俱下亦感动不已,待子暖了,之前受的折磨也就忘记了。

她问道:“公主,你的心愿实现了吗?”

长羡一愣,随即点点头,眼神中光点流转,蕴含着无限羞。

玉奴道:“小柒,二下的模样,公主已亲眼见了,你就放心吧。过些时候你随公主一同搬到青瀛去,这些人也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青瀛?”小柒茫然地瞪着眼睛,“那是哪里啊?”

原来那长羡偷看青瀛二下,正要离开时被瀛后韶祖逮个正着。彼时天帝地藏、瀛君后庚都在,便叫这位长公主堂堂正正地出席,与二下濯泽见了面。

那二下果如众仙婢所说,丰神俊朗,温润蕴藉,端是神一般清朗的人物。长羡一见倾心,二下亦无异议,两方家长一拍即合,虽大婚未成,先叫长公主去青瀛小住,也免得后多有不适。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有青瀛之高天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话是没错的。

自打那见了青瀛二下后,长羡再不抵触这桩上清、青瀛的联姻,甚至多番打听婚期之。按照之前的约定,长羡即将到青瀛去小住,若无大的变故,大婚将在三个月后的九月初九举行。

小柒并不大明白男女之间的之事,只是看着公主高兴,自己也便跟着高兴。问起长羡那位二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长羡总含羞道:“他,极好极好……”

临行前的一夜,长羡被天后娘娘叫去彻夜长谈,玉奴小柒等奴婢一概不许跟去。玉奴特地告诉小柒:“公主是天后娘娘最珍的长女,此番一去山高地远,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母女之间,自是有许多亲切话要说的。公主回来,你也不要问东问西地惹她生气。”

小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玉奴见她冒冒失失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到了青瀛之乡,你我都是公主边的人,莫要犯了规矩惹人耻笑,也莫要心存异心觊觎其他,悉心侍奉好姑爷和公主就好。记住了吗?”

小柒凝神盯着玉奴一眨不眨,似已经把每字都记在了心里。她轻皱眉头,喃喃重复道:“姑爷?那是……”

玉奴见她跟个孩子似的一傻气,摇头直叹:“姑爷,就是对公主将来的夫君、二下的称呼。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理的,你到时候跟着叫便是。”

小柒眉睫一闪,疑道:“公主不是我姐姐吗?难道我不该唤二下一声姐夫吗?为什么要叫姑爷?”

玉奴抬手在她头顶上就是一记暴栗,“蠢材!你只是个奴婢,公主认你为妹那是抬举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二公主了?青瀛二下那是何等份,岂容你沾亲带故?我怎么说便怎么做,若是到时候给公主惹祸,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小柒郁郁地“哦”了一声,再无言语。

夏至的火渐渐过去,秋霜带来一丝凉意,天边鸿雁高飞,蓝汪汪地似一滩碧玉,转眼到了前往青瀛的子。

长公主的车队浩浩dàng)dàng)地往雪山走去,天色渐寒,悬崖峭壁上挂着霜淋淋的雪滴花,一排一排地宛若冰雪做成的铃铛。小柒眸中倒映着天边银灿灿的雪峰,漾漾碧水,堪堪然无边无际。

然长羡哪会跟小柒一样兴味盎然地欣赏这些美景,在她眼中,所有的雪路俨然化作与人厮守的长桥,过了桥便能见到心尖上的那个人。

经一番波折众人终于到了川,按律公主的车队先行被安置在驿站,待正午山门大开之时方能迎入青瀛主峰。谁知二下竟亲自前来迎接,公主乍见心上人喜不自胜,也顾不得车马劳顿,便先跟着二下上了青瀛。

有人相见眼里自是看不见旁人的。公主单独一人先行随二下上山实在不合规矩,随行的礼仪嬷嬷出言阻挠,不想此乃川青瀛之地界,非是上清,二下乃是雪山地主,主人既了公主上山,其他人自无说话的份儿。

小柒看礼仪嬷嬷那吃瘪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实在好笑,心下暗爽,终报了那罚跪之仇。她跟玉奴、礼仪嬷嬷等人守在山下驿站,吹了一夜的寒风,直至翌正午才得入山。

青瀛主峰雾气沼沼,仙气缭绕,奇花异草杂然于岩石之间,宛若缥缈之境。小柒不喜雾气扑面迷眼的感觉,一路上之低下头来走路,默默数着脚下岩石的纹理。

随行女眷直入了一间叫“云归云,雾归雾”的宫,那是长羡公主在青瀛的住所。小柒一来迷迷糊糊地见了许多人,也过了许多奇异之地,奈何她天呆痴不假思索,浑浑噩噩地混在众人中间,也记不住那些人、那些地方的模样。

玉奴一路忙前忙后不可开交,见她仍是这副温吞的子不由得大动肝火。青瀛的老山人请上清的客人喝了一杯雪水沏的松茶,那茶清透微淡的颜色,败火静气最是好物。玉奴千恩万谢地接过茶水,与老山人多攀谈几句。老山人说长羡公主已拜过瀛君瀛后,此刻正在主峰上行祭天之礼,晚些时候自会回到云归云雾归雾中。

玉奴这才放下心来。直至暮色沉沉,长羡方坐着一顶鹅梨软轿缓缓归来,兼有一十二位清丽绝色的仙子护送,当真有一界公主之势。

小柒奔过来伺候公主,但见长羡已换作一曳地的青裙,点点露珠洒在百褶裙面上,暮色掩映之下,透出些许晶莹之意,端是美貌不可方物。小柒从未见过如此美到极处的罗裙,眼神一时发直,只觉得自己摸一摸都是玷污了罗裙。

长羡朝她甚为温柔地招了招手,“小柒,过来啊?”

小柒把头垂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侍奉在公主后,愈发自惭形秽。长羡上散发着淡淡入微的幽香,浸人心脾,更显其优雅高贵。

玉奴眼底满是泪花:“二下当真是真心待公主!得郎如此,公主今后也可安心了!”

长羡脸庞红润熏透,闻得此言无限羞涩,避过头去,细细呢喃道:“他……他是太好了。我都害怕这是一场梦。”

小柒傻傻笑道:“这当然是真的,公主怎会觉得是梦?”

长羡翻出一手绢来轻轻擦过小柒鼻尖,噗嗤一笑,“怎么弄的这般邋遢?鼻尖上都是灰。快叫宓凝带你去沐浴焚香,换干净的衣衫再回来。”

宓凝是二下的贴侍女,此番正送长羡回宫。闻得此言微微一笑,“公主的这位小柒姑娘烂漫不羁,真是有意思呢。”

长羡刮刮小柒鼻尖,笑道:“这是我的妹妹。年纪尚幼,处事也没什么分寸。宓凝仙子可莫要见怪。”

宓凝仙子道:“长公主何时收了个妹妹?二下乃是好客之人,公主的妹妹自然也是欢迎的。”

小柒跟着宓凝到漱玉去浣洗,片刻换了干净的衣衫,剪裁合体,看上去人也比之前精神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指尖点璧成独笑

转眼间已在青瀛住了四五,除了山间那湿的云雾叫人不喜外,小柒倒也上了“云归云雾归雾”这个新的家。

几来二下倒也常来看公主,只是下一来公主便羞涩得像个小姑娘,打发所有婢女守在外,连小柒、玉奴等人也不叫呆在边。小柒一直好奇这位赢得公主芳心的“姑爷”到底生得什么样子,竟使得一向款款大方的公主绯红满面?

她心智不全,根本不能理解其中蕴含的绵绵味。玉奴眼尖却看准了一切,常替公主说起二下的好处来。

青瀛一共有三位下,除了二下濯泽,腿有残缺的乃是大下廖索,出外游学的是小下印。大下已然成亲多年,育得一冰雪可的女儿霍安;小下则年纪尚幼,常年求学在外不在山中。

三个兄弟中便属二下最是俊朗脱逸,更文武全才,能为忍人之所不能忍,能破天下之所不能破,端就是命定的青瀛储君。

玉奴年纪大些,下下平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也便多些。估摸着她是人间的话文戏本看得多了,没事就在公主耳边唠叨,说什么青瀛家大业大人也多,大下有夫人有女儿,将来三下也会娶夫人,到时候免不了人多口杂争锋斗气,叫公主定要去提前学些个克敌宅斗的法门,也好将来立于不败之地。

长羡嗤笑她是老糊涂了,如今自己还未曾过门,又怎会跟人斗气?再说青瀛上下家风淳朴,人人俱是和善亲近,并没什么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心眼儿。这话要是叫旁人听取了,岂不是落人口舌?

第六清晨小柒睡过了头,被玉奴拎着耳朵叫醒的时候早已上三竿。玉奴骂骂咧咧训了她好久,又说二下马上就要了,公主的斗篷还没有熏香,若是耽误了时辰就罚她中午不准吃饭。

小柒慌慌张张地赶到公主寝宫时,长羡早已梳洗完毕,正转轴拨弦地扶着琵琶。见小柒姗姗来迟,秀眉一蹙,“小柒,你怎么才来?现在你也学会偷懒了吗?”

小柒不好意思说自己贪睡起晚的事,只是支支吾吾地站在那里绞着手指。长羡最见不得她这般温吞的模样,叹道:“罢了,罢了,我懒得与你计较。一会儿下会过来,你且先去把我妆奁里的那块白玉璧取来,我想赠与下做一枚玉佩。”

小柒连连应声,长羡又嘱咐道:“那白玉璧乃是天池游鱼打磨,滑不留手,你取的千万小心,莫要磕碰。记住了吗?”

小柒满口答应,借此机会将功赎罪,一溜烟奔向库房,不到片刻就从妆奁中找到了公主说的那枚白璧。那白璧当真是难得的好物,白里即熠熠生光,千年磨砺,触手生凉,温润有方。

小柒记得公主的叮咛,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将白璧裹起来,置于木质托盘正中,生怕一个不小心毁了这无暇之玉。

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差错。

行至一荼蘼树下之时,树下暗藤错综盘屈,小柒双眼都紧盯着玉璧,却没注意到脚下,只听“哐啷”清脆的响声,玉璧连同油布一同滚了下去,直直磕向粗糙的荼蘼树干。

玉璧碰上树干的那一霎,如牙大小一小块玉顿时碎裂开来,飞到她的脑门上生疼。

小柒咬牙咧嘴倒吸冷气,一时间死的心都有了。刹那间她恼恨不已,自己当真是蠢笨如斯!公主交代的这么一件小事都要毁在自己手里!还不知玉奴要怎么教训自己呢!

白玉璧落在黝黑的土壤里,缺了不大不小的一角。小柒心下郁至极,正要弯下子去拾,蓦地眼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落在白璧上,浑然与玉色融为一体。

小柒怔怔抬起头来,那双手的主人拥有一双漆黑的眼眸,唇间漾着浅浅的笑,笑得那样温柔。

秋荼蘼剔透的花瓣如雨瀑般轻拂而过,小柒望着前的男子,眼中泛起朦胧的水色,恍惚间万事万物颜色尽失。

他低头拂去玉璧上的污泥,惋惜道:“啊呀,这玉缺了角,就不再是璧了。”

小柒心尖一惊,歉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哦?”他抬眸扫了她一眼,“你是长羡边的人?”

小柒慌忙点头,手心有凉凉的湿意。

他俯瞧着她紧闭的双眼,“怎么,你很怕我?”

“不是不是!”小柒蓦然抬起头来,刚好对上对方清辉如水的眼,吓得直往后一退,“看您的模样,便是一个好的人!”

她从眼缝儿中偷掠了他一眼,颤颤问道:“您是……”

他摇头笑笑,道:“这玉璧破了,你就拿去吧。公主若问起,就是我拿走了。好吗?”

说罢将玉璧抛给一脸懵懂的小柒,转离去。

小柒抱着凉凉的玉璧呆怔了良久,随即赧然一笑,心仿佛也沉沉坠在手中的白璧中。

……

一个时辰后她知道,那个男子就是二下濯泽,公主的姑爷,自己或许该交一声“姐夫”的人。

她眸光微闪,眼底闪过一丝为人不知的失落。

是什么?荼蘼树下那个的一个背影……那样一双拂璧的手……那样一个男子……终究是她妄想了。

玉奴依旧絮絮叨叨斥责她偷懒,却见今这丫头眼圈微微泛青,那般心不在焉,不想她平那般唯唯诺诺的模样。

前的庭纱过来说公主喊小柒过去伺候,玉奴微微惊讶:“什么?二下来了,公主不是从不留人近的吗?”

庭纱摇摇头也是一脸懵懂。

小柒闻声喜形于色,一路小跑奔到前之前,从青纱窗中透见里面的人的背影,登时赶到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瞬间,她竟转逃开。

庭纱从后面戳了她一下,“看什么看呐,快点进去侍奉主子。”

小柒被庭纱推了进前,一股暖流迎面熏着她的面庞,那暖流中含着花香、茶香、还有……荼蘼的香味。

长羡见她来了高兴地招手,“小柒,快点过来搭把手!”

长羡边的那个男子也缓缓回过头来,缓缓地,眼神落在她的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无明月花独舞

长羡拉起男子的手,“泽郎,这是我认的妹妹小柒,可不是什么婢女。小柒,还不快见过二下?”

濯泽那样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她,半晌悠悠道:“原是如此。长公主边的人,果然各个非同凡响。”

小柒垂眸行了个礼,低声道:“二下,安好。”

长羡扶起她桀然一笑:“我这个妹妹,内敛得很,平里也不大会说话,下可不要怪罪。”

濯泽亦笑道:“无妨。晚些宓凝送些新采的松子来,味道香甜可口,正好你们姐妹一同品尝。”

长羡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语道:“下今晚不与我一同用膳吗?”

濯泽为她扶正发间的珠花,道:“今是霍安的小诞辰,我实在脱不开。你若喜欢,也一起来,正好叫大哥也见见你。”

长羡猛地从他怀里跳起,喜形于色,“真的吗?我也可以去?”

濯泽点点头,唇间笑意顿生,“上清的长公主,谁敢拦了你的驾?”

他们这样说着话,小柒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如同空气中的泡沫,全然被遗忘,尴尬又无助。她从前受过不少旁人的欺侮,也从没放在心上,此刻却犹如芒刺在背,难受极了。

二下仿佛洞察到了她的心思,道:“小柒姑娘和玉奴也同去吧?”

长羡也回过头来看向她,眼中略有讶色,更多的是迟疑,似乎在等待她的意思。

小柒并不受用被人瞩目的感觉,仿佛比被忽视更令人难堪,讪讪挤出一个笑来,“下,公主,小柒……怕黑,得早些睡觉,就不同去了。下和公主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长羡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回头脉脉看向濯泽,“你看吧,我就知道这丫头怕生,定是不肯出门的。”

濯泽敛起目光,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公主回来的时候,叫宓凝打包好礼物和吃食,也好捎给小柒姑娘。大哥为霍安这次夜宴花了不少心思,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长羡点点头,腻腻地依偎在他的肩头,“小柒,你看下想得多周到啊,还不快谢谢下?”

小柒也跟着干笑两声,抿抿嘴,“谢谢下。”

……

晚上送走了公主,小柒感到嘴里有一股苦味,几次漱口也驱不散。原是一荼蘼花瓣不小心飘进她的嘴里,借着打哈欠的劲头儿落入嗓子眼儿,这才引得唇间苦涩。

远方天空绚烂的烟花万花绽放,到她的窗前只剩下沉闷回响。夜宴,已经开始了。月光清冷,孤星寒彻,比起此刻人间的闹,端是黯然失色。

她不去夜宴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生死板冷淡,偏又静不闹,这样的场合,自己去了也是惹人厌烦,自己也厌烦自己,还不如乖乖待在没人的地方。

小柒拿着一把木梳篦发,呆呆地望着铜镜中那张清瘦干瘪的脸,只觉得自己也如秋的荼蘼花一般,百花散尽,霜白无韵。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叫她应接不暇,心悸、酸楚、慰藉、落寞……许多从未体味的绪一股脑地浮上心,头,令她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更加迷乱。

她努力扬起一抹笑意,公主,便是这绚烂的烟花,自己,便是地上的小草。小草只配仰望烟花,也只能仰望烟花。

那下呢?

她轻轻从怀里捧出那面缺角的玉璧,月华流光折于璧上,映出一泓粼粼的辉光,还渗着些许荼蘼的幽香。

多好的玉璧啊,可惜被自己弄坏了。

二下的音容栩栩萦绕在她的心间,他的指尖曾滑过这玉璧,他的眼神曾为自己有过一瞬的停留。

小柒忽然痴痴地笑了。

她愿意守在公主和下后,默默看着他们得到美好的幸福。自己每服侍他们,给他们端茶倒水,跟公主说说话,同时能看一眼二下,好像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她在心口处的衣衫内层缝了个口袋,将玉璧的凉意深深埋在心间。

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

翌公主宿醉归来,从主峰结识了好几位青瀛的仙子。那几位仙子都知道长羡的份,玩闹中连捧带夸,又故意让着她几分,三五个人打成一团,场面好不闹。

碧蓝仙子提议要去天池边上的琉璃亭观鹤,说是秋霜时节,红鹤衔露,兼有落霞秋水之色,最是一年好光景。

半桐仙子笑道:“长羡若是去了,就不是观鹤了。你们不晓得二下的书斋就在琉璃亭边上吗?”

长羡双颊飞红,侧道:“你们胡说些什么!你们若是如此说,我便不去了。”

众女银铃般的笑声连成一片,半桐仙子连忙赔罪道:“别,别啊。公主这般眉毛,若是不是,恐怕仙鹤也要黯然失色了。至于其他……若是能跟玉树临风的二下来个偶遇,那才真是佳话……哈……”

小柒在一旁静静斟茶,长羡拉住她的衣袖道:“妹子,你也跟我同去吧。那天池的白鹤好看得紧,你整天闷在宫中,又能有什么意思?”

碧蓝仙子立即附和道:“小柒姑娘自是要跟着的。要不然七八袋鹤粮总不能叫我们自己拿着吧?万一伤了长羡公主那纤纤玉手,二下还不知怎么怪罪我们呢!”

长羡嗔笑道:“就你话多。”眼神却还留在小柒上。小柒见公主实在希望自己同去,众仙子都在此又无法拒绝,只得低低浅笑道:“小柒愿公主和仙子们同往。”

长羡更是高兴,当下吩咐更衣沐浴准备游湖,却不备轿撵。玉奴问起,长羡道:“从这里到琉璃亭路程本就不多,而且还要看鹤,坐轿撵反而束手束脚。何况有小柒陪着我,玉奴便放心吧。”

临行前长羡叫小柒抱了六小袋鹤粮,都是公主和仙子们上山戏鹤之用。小柒穿了个肿口袋的大绒衣,把六袋鹤粮一股脑地装进口袋里,又塞了公主的披风和手绢。

碧蓝仙子她们看见小柒这幅滑稽样子,瘦小的脑袋,臃肿的材,宛若个棕熊一般,俱是忍俊不。

小柒见众人笑了,也跟着傻笑,却不知她们在笑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十斛雨珠沽心酒

琉璃亭这边有白鹤觅食的坑池,微光映,粼粼波光五颜六色的,连带着半空中飘舞着大大小小的泡泡,煞是好看。

然小柒一路上山来累得气喘吁吁,还要帮公主仙子们抱着外衫和鹤粮,空对满目美景却毫无赏玩的兴致。

众女尽欢,长羡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瞥着什么,喜悦中夹杂着淡淡的失落,不知在期盼些什么。半桐仙子半玩笑似地轻推她一下,叫她过去一起玩“天鹅与熊”的游戏。

长羡在上清时跟自己的幼弟楼澈玩过这个游戏,就是一个人扮成黑熊,七八个人扮成天鹅,熊去抓天鹅,被捉到的扮演下一只熊,原来的熊则可以融入天鹅的队伍,然后再抓,如此循环,趣味盎然。

几个仙子围着莲藕戏水,长羡问道:“诶?谁是熊啊?”

众女格格笑起来,却没人站出来。碧蓝仙子笑道:“呸,你才是熊呢。要不,叫你的侍女过来凑个数呗?”

长羡一拍脑袋,“对啊,小柒还在那儿呢……”

小柒正抱膝坐在亭子里发愣,忽闻长羡传唤自己,讪讪起道:“公主,仙子,我就……算了吧……我不会的……”

碧蓝仙子络地把她拉进池塘中央,嗔笑道:“有什么会不会的?陪着你家公主玩就是喽。”

半桐仙子打量着她这一灰不溜秋的肥大行头,还有那皴红的小脸,忽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还真别说,长羡,你这小妹妹长得,长得还真像黑熊精的!”

话音未落众女俱是恍然大悟底一副神,直笑得花枝烂颤,长羡亦忍俊不。小柒讪讪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脚心陷在池底的污泥中直感丝丝沁凉,却无从推诿。

游戏很快开始,六个裙裾飞扬的仙子围着她团团转,虹光水色连成一片,混杂着清脆的笑语,直晃得小柒眼花缭乱。

而她有些慌张,作为“黑熊”左右扑向纷飞的天鹅们,水花飞溅,引得周遭白鹤尖鸣,却哪里捉得住一只天鹅?

“快跑啊,碧蓝,小心你后……”

“小心你自己变黑熊,哈哈哈……”

小柒东倒西歪地踩在污泥中间,苦心思索着怎样才能抓住那些灵巧的仙子们。索闭上眼睛学了乖,随即盯住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半桐仙子,然后“哗”地一声猛地扑水,已然够到了半桐仙子的衣袖。

“啊”一阵衣袂破空之声,半桐仙子佯装尖叫,“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众女欢笑得更凶,刹那间乱作一团。也不知谁在后面猛推了小柒一把,她子不稳,脚心刚刚巧巧撞上池底一凸起的鹅卵石上。

刹那间沉闷的痛感传遍全,只听“噗通”一声,一股坐在**的淤泥中。

混乱的惊呼声传入耳中,小柒闷哼一声,直被污浊的水浪呛得喘不过气来,剧烈咳嗽几声,尾骨处钻心的疼痛汹涌而至。

碧蓝仙子等人还在玩闹,长羡瞥见小柒狼狈的模样,忙上前扶起她,“小柒,你没事吧?”

半桐仙子也奔了过来,叫道:“啊呀,你怎么跑水里玩去啦?”

小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喉中哽咽已极,再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幸而她全都水淋淋的,落泪也不会叫人看出。

长羡关切地为她披上自己的衣服,柔声道:“小柒,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柒强自咽下酸楚的喉块,挤出几个字:“公主,我不小心踩在鹅卵石上了……”

长羡为她擦擦额角的水珠,“没事就好。”碧蓝仙子等人也纷纷上岸,含笑数落小柒一顿,责怪她年纪太轻这般冒冒失失。半晌见长羡没了玩的兴致,众人便拿出备好的鹤粮来逗鹤。

小柒畏畏缩缩地打了个喷嚏,鬓便未干的发丝沾了灰尘,结成一缕一缕的。长羡和众女喂鹤半晌也觉百无聊赖,眼见天边雨色渐浓渐郁,是时候该回去了。

不想这场急雨比预想得还要急,只片刻功夫,千点万点白花花的雨珠滚在荷叶之间,细细的雨注倾斜地落向大地。

半桐仙子和碧蓝仙子都唤了人回去取伞,片刻只取了三把来。眼见雨势越来越大,冷风混着水珠呼呼地往亭里灌,当下两人一伞,便零零落落地往山下走。

碧蓝仙子跟着金竹仙子的伞先走了,半桐仙子邀长羡共用一伞,尴尬的是,独独还剩了小柒一人。

半桐仙子催着长羡快走,小柒见公主犹犹豫豫地看着她,起笑道:“公主,你先走吧。等一会儿雨停了,我还要再去给你采几颗莲子呢。”

长羡见她这副痴痴的模样,叹道:“好吧,你先在亭子里坐坐,我一会儿叫玉奴过来接你。”

小柒目送着长羡二人消失在雨中,本以为这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想半晌却越越沉,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

一场秋雨一场寒,缕缕寒气凝结在她间,加之周衫寒如铁,那滋味好像是抱着个冰块睡觉一般。

鹤鸣细细周遭静谧无声,更显她一人困居亭中,等了半晌却不见玉奴前来送伞的影。她想着自己也没有那么贵,不如冒雨跑回去,再洗个水澡也就是了。如此想着她走到亭边,深吸一口气,刚要拔足狂奔,忽闻背后一个清朗的男声:“怎么就你一个人?”

小柒气息一窒,险些跌在泥泞的雨里,回头但见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正正是二下其人。

霎时间,她缝在怀中那块白璧凉丝丝地,叫人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浅浅笑笑,“怎么,冒着雨还这么贪玩?”

小柒强自抑制住自己颤抖的指尖,也不知道自己是狂喜还是害怕,恍恍惚惚地吐出几个字:“下……您……您怎么会在这?”

“在书斋一时看得晚了,便出来走走,”他仰目望望天色,随即看向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小柒心中喷涌着无比的狂喜,腿上的一块都快被她自己掐青了,只觉这漫天的雨色也在心上落下千万点涟漪,心弦成乐。

濯泽撑开伞面,略有讶色地回头,“怎么了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小柒慌忙跟了上来,站在濯泽的边,心底一股异样腾然而起。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从伞面的边角淌下,细细的银线浑然织就一圈水色的帘幕。小柒深深埋着头,莫名有种安心之感。和二下肩对肩缓步雨中,这层雨帘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天地就只剩下小小的一角,伞下的人也只有彼此。

一瞬间,她竟希望时间可以凝固。

濯泽见她那般胆怯的模样,轻轻笑了一声,“下次若是再玩熊与天鹅,别忘了换件白色的衣衫。”

小柒蓦然一愣,他悠悠道:“天鹅的羽毛是白色的,穿着白色的姑娘,自然不用再扮黑熊。”

下……这是在帮自己?

小柒心间溅起一片不小的涟漪,讶然道:“下怎么……看见了吗?”

“没,”他扬手示意小柒避过前路的水洼,“我随便猜猜。一个静的姑娘上却湿透了,想必是盛难却,被迫加入到一场闹的游戏中。你又穿了一件烟灰的外裳,让人看见了,自然是要扮凶巴巴的黑熊的。是不是?”

小柒垂眸道:“我生蠢笨,常常惹公主和仙子们生气。叫下见笑,真是……真是……”

濯泽温然道:“没事。青瀛祖辈即崇尚自由无羁,主子奴婢,份地位,皆是心外之物,莫要看得太重。”

她心中一动,看向旁边谦谦的男子,然竟落泪。忽又想起他是公主命定的夫君,自己稍有异动便是逾矩,公主救了自己的命,又待自己那般好,她又怎能恩将仇报、惹公主心中不快?

她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思绪中缄默良久,为痛苦的抉择所煎熬,最后只吐出五个字:“下,您真好。”

琉璃亭到云归云雾归雾这段不远的路转瞬即逝,小柒眷念着周这样美好的气息,每往前走一步都万分不舍。濯泽举着伞只依着她的步子前行,凉风习习,倒也分外和谐。

濯泽将她送到宫门口,小柒问道:“下,不是来寻公主的吗?怎地不进去?”

他眼中泛起一抹神秘的色彩,轻轻“嘘”了一声,“有点特别的缘由。别告诉她我来过,好吗?”

小柒痴痴地笑着,重重地点点头。

他亦笑笑,柔声道:“快进去吧。”

小柒见他离开,转躲在拱门后,直目送着那抹影消失在雨中。

见小柒回到宫中,尚在沐浴的长羡倒是一惊,小柒只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顶着荷叶回来的。最属玉奴高兴,她正要出门送伞,见小柒自己跑回来了,倒省了她的一趟麻烦。

小柒换过衣衫便躲进温暖的被窝里,一阵狂喜一阵又失落。她努力嗅着自己上的味道,一遍遍地追忆二下的上的气味。方才与二下共用一伞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梦,美好得令她不敢去回想。她这辈子都不敢奢求的荣幸,就这样忽然之间降临了。

昏暗的被窝里前的白璧熠熠生光,她把它紧紧搂在怀中,激动得落泪。细微的荼蘼幽香袅袅传入她的鼻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缕发丝都是快活的。

玉璧终究是玉璧,即便缺了角,也是光华的存在。而她只是一块石头。

……

自那后,小柒一得空便会那棵高大的荼蘼树前坐坐,顺便拾些荼蘼干枯的花瓣,收集叶子上凝结的露珠,碎成粉,沏成茶,晨起入睡都要喝一喝。

她心底默默期盼着能再次偶遇二下,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老天似乎听见了他的祈祷,有两次都被她撞见了二下。

第一次她因为太羞涩没敢上前打招呼,第二次又因为她自己慢吞吞地把二下生生错过去了。小柒为此懊丧不已,心里下定决心若是再能偶遇一次二下,一定一定要鼓足勇气让他看见自己!

立冬那大下的小公主霍安途经此处,无意间把嬉戏的水晶球摔碎了,坐在树下哇哇大哭,一干妈侍女急得团团转,愣是无计可施。小柒正好撞见这一幕,灵机一动用荆草的黄叶子给小公主折了只纸鹤,两双翅膀忽闪忽闪地飞动……飞动……把小女孩逗得格格直笑。

霍安稚嫩的嗓音对她道:“大姐姐,我喜欢你!比讨厌的二叔叔好多了!”

小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二叔叔就是濯泽其人。追问之下,霍安只嘟着嘴说道:“二叔叔从前最喜欢我了,自从羡公主来了以后,就只知道陪着她,好几天也不来看我一次……哼……”

霍安的母一边把小霍安抱回轿撵,一边讪笑道:“姑娘莫怪。霍安小公主方才在烟霞湖那里碰上二下了,非要拉着下戴花冠……这不,逢人就提起此事……”

小柒眸光一闪,喜道:“二下,他,他,在烟霞湖?”

母笑道:“下的事我们哪里懂得。给公主喂的时辰到了,我等便先走一步了。”

一行人渐渐走远,小柒心中一个激灵儿,烟霞湖就在林子那头,自己何不去碰碰运气,万一下还在呢?她想到此处,忽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再顾不得其他,拿起自己上的荼蘼香包便发足狂奔。

凉凉的小风在耳边呼啸,她浑腾腾地,幻想中与二下相见的场面浮现在眼前。

自己可不能再那么胆怯了!别总是张口结舌,傻傻呆呆地惹人烦!

她忽然又懊恼今早的胭脂画得少了,早知今能见二下,就该找玉奴帮自己好好篦一篦头!

烟霞湖蓝粼粼的水已越来越近……湖边果然伫立着一个背影修长的男子。

男子正以指尖试探湖水,时而以树叶在旁圈圈点点,那低顺的眉睫,那认真的神色,迷人极了。

小柒躲在树干之后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幻觉。

继而,她被一阵激烈的心跳淹没。

她颤颤展开被自己捏在手心的荼蘼香包,心中飞快地冥想着自己该怎么挑起话面。

谢谢下的送伞同行?还是故作轻松地问他在干嘛,亦或是……是……

她扯扯头发只感一片凌乱,原来说一句话的事,也可以这么难!

“别躲了,看见了。”清朗的男声幽幽响起。

小柒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他,看见我了?

“……”她低低地刚要开口,忽闻得格格笑自不远处响起。

“你明明都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

小柒舌头骤然一僵,那是长羡公主的声音。她怔怔扒着树干望过去,见长羡已飞拥住濯泽。濯泽在她耳边低低笑语了一句什么,眼中亦流露无限意。

那样真的目光,他看别人从未有过。

小柒看清了一切。那一颗火的心早已被雪水浇个通透,取之而来的,是愧疚、卑微和对自己妄想的恼恨。

她垫着脚尖,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衣落尽诸莲愁

夜,梦魇不断。,凉薄衾寒。

小柒正梦见天降大雨,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拽自己的耳朵。

玉奴怒气冲冲站在她榻边,叱道:“你说说这是你多少次晚起了?主子们都洗漱完了,你还真当你是贵的公主娘娘?”

小柒一骨碌滚下地来连连道歉,玉奴不分缘由地拽起她,“快点,公主的生辰快要到了,有一大堆活等着你去做呢!”

小柒懵懵懂懂地还没缓过神来,重复道:“公主……的生辰?”

玉奴叫人把一排排小红莲搬进她的寝,“有你这么不尽心的奴才么!下为公主庆生,特意养了这一百株红莲来。如今秋冬霜下得厉害,温町里又都是些烂七八糟的花草,只好把这些红莲先放在你屋里了。”

小柒定睛一看,那一株株小红莲独立成景,莲心绒毛微微翕动,无风即滟滟而摇,红光掩映,端是美到了极处。

“这是,下给公主准备的寿力?”她喃喃问道。

“这是南海菩提焰莲。你和银樱两人好好养护着,到了公主生辰那,瀛君君上、瀛后娘娘和大下都会来”玉奴毫不客气地威胁道,“到时你若是弄丢了一株红莲,坏了下的大事,别怪下把你逐出青瀛去!”

小柒怯生生地点点头,不明白原来二下这些子不肯见公主,就是在准备这些精巧细腻的莲花。

玉奴走后,那名叫银樱的仙婢搬了一尊红泥小火炉来,帮小柒养护红莲。小柒看着这女孩甚是面生,似乎公主边从没这么个丫鬟。

银樱嗓子柔柔的,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小柒姐姐,我原是守琉璃亭的人,是那玉奴姑姑见我生得还算灵巧,就叫人到这来帮活。”

小柒浅浅笑笑,道:“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做活儿,蓦然间多了一个伴,也好的。”

银樱神神秘秘地盯向小柒,一脸崇拜,“听闻姐姐是公主最看重的婢子,也不知姐姐的生辰是何许时候?小妹初来乍到,也好为姐姐庆祝一番。”

小柒一愣,倒也不知隐瞒,既然银樱问起,就将自己的经历一字不漏地和盘托出,“你看,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会记得生辰?”

银樱听罢连连叹道:“既然姐姐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正所谓有意则生无意则死,公主遇见姐姐那便是重生的生辰了。”

小柒嘴角一扬,“诶?还能这么做?那这样算起来,去年九月廿二公主把我捡回来,算起来跟公主今年的寿宴之,却是重了。”

银樱亲地拉住她的手,“说起公主寿宴,玉奴姑姑方才吩咐妹妹提醒姐姐,公主寿宴那,定要穿一件红色的外裳,越红越好。说是为了映衬这些红莲。”

“咦?”小柒挠挠脑袋,甚为不解此怪异的穿着,“可是我没有红衣啊?”

银樱说自己刚好有两件,到时候分给小柒一件也就是了。小柒心中尚有些许疑惑,但想起玉奴姑姑凶狠的眼神不打了个寒颤,俨然不敢再多问些什么了。

接下来的今长羡常常叫小柒过去服侍,二下时不时来看长羡,她也能借机聊解相思之。只是下和公主二人言笑晏晏,更是郎才女貌,虽尚未大婚,也乃佳儿佳妇,令人既羡慕又苦涩。

濯泽特意叫织女们给长羡新送来一条白裙,那滑滑的面料宛若雪山之水织就,淡而斑斓,长羡本就生得貌美,穿上衣裙更多添几分仙气。小柒暗暗惊艳,竟不知世间还有此等佳衣。

长羡对着铜镜左顾右盼,似乎不大满意这般素净的颜色。濯泽悠悠地晕着手底的彩墨,笑道:“羡儿肤白胜雪,衣裙落与肤间宛若无色,那是极美。若是不信,问问小柒。”

小柒连忙点头,更发自内心地称赞。长羡一脸红晕地对着濯泽,嗔笑道:“罢啦罢啦,反正小柒都是向着你的,什么东西都说是好的。就饶了你这次偷懒吧。”

濯泽拉她近,在她眉心轻轻一戳,落霞如星般的一点红,道:“如此,可不算是辜负了雪白。”

长羡顺势握住他的手,低声呢喃道:“我,亦不会辜负你。”

小柒守在二人边,只觉得被苦涩的潮水所吞没,本就零落不堪的心霎时间变得满目疮痍。

良久,所有的神伤都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消散而去。

……

公主寿宴那,玉奴临时叫小柒去山下取一封信,说是刚刚有仙友从北溟海那边送来的。青瀛雾气浓重,一路山路蜿蜒湿滑,小柒在路上摔了好几跤才将那封信取回来,却四处找不见玉奴的人影。

公主寿宴即将开始,小柒想着那封信后再交给玉奴也不迟,方要赶去大,蓦地想起自己还穿着这一烟灰色的衣衫。她暗暗缓一口气,银樱说玉奴曾嘱咐自己穿红衣前去,她幸好临时记起此事,否则又不知闹出什么样的笑话。

她急急忙忙换上银樱送来的那红裙,左右整敛面容,这才赶往晚宴的大。

果然已迟了。两排不苟言笑的卫兵守在大外,袅袅丝竹声自内传来,混着暖流和花香,斜斜打在外面的光却不慎明亮,甚至有些暗。

小柒又慌又疑,暮色将至,公主的寿诞怎么也不多放几只蜡烛?

宾客此时已然落座,小柒不愿引人注目,便寻着侧的一个偏门悄悄溜了进去。

不想刚一推门,满鳞鳞而坐的诸仙齐齐盯向她,那目光中疑惑又惊讶,更夹杂了几分的嘲讽。坐在正中的濯泽和长羡亦望向她,那骤然青白的面庞,似乎有些生气。

她如刺在背,冷汗涔涔而下,银樱正站在长羡边,恍惚间森森地对着自己笑。

一百尊融融暖光的小红莲绕而摆着,内所有的光都是它发出来的。花香和灯烛的刺激下,小柒蓦地明白大家为什么盯着自己。

她明白了为何被注视的根源。

第一百二十章 微霜凄凄簟色寒

宾客、奴婢、仙倌、伶人……几乎所有人都着暗色的衣衫,半遮半隐地融在黑暗中。而自己,着一刺眼又可恶的红衣。

一股恶寒如铁锤般砸上她的口,她僵直的脖颈怔怔低下来。

而放眼满座,着红衣的除了自己,只有今的主角二下和公主。

小柒只觉头顶“嗡”地一声轰响,仿佛周的筋骨一根一根地尽被卸去。

公主的目光由最初的惊讶缓缓变成不可思议的愤怒,最后干脆别过头去。濯泽眼底亦有讶色,却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她这才明白今乃是公主的诞辰,所有人都约定好着暗色衣服,只让二下和公主着红衣,为的就是衬托这对新人。而自己却也受人愚弄穿了这一荒唐的红衣来,乃是实打实的僭越之举!公主定然误会自己是故意穿这招摇的红衣、抢她风头,一时间竟是百口莫辩。

零零碎碎的声音腾起,众人议论纷纷,或嘲讽或指责,犹如奚落游街的女犯。

那一瞬间小柒彻底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怕的错误。她呆怔在原地,如同一具行尸走,甚至忘了哭泣。

濯泽敛起眼神,轻拍了拍长羡的肩头,随即朗声道:“诸位仙家,这百莲之景可还耐看?不瞒诸位,本君其实为长公主的寿诞备了一百零一株红莲”他单手一摊,将众人的目光重新送回小柒上,“这位姗姗来迟的红衣姑娘,乃是公主的义妹,也是这次夜宴的第一百零一株莲。如此也算是别出心裁,诸位看来,可还惊艳?”

座下众人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咏叹之声此起彼伏。玉奴连忙把小柒拉到莲旁坐下,低声道:“二下想办法为你开脱,别那般傻愣愣地站着!”

濯泽举起酒盏邀众宾共饮,一时红光摇曳人影散乱,终得化解此事。半晌长羡推脱自己酒醉微醺离开了,临走前面色仍沉至极,显然还对小柒方才的举动耿耿于怀。

而小柒,像个灰头老鼠般躲在柱子后面,脸上血色尽褪,恨不得把这红布料绞碎。

她只想这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哭一哭,哭到天荒地老。若是此刻便死了,也是好的。

其实她本是木讷麻木的人,生如蝼蚁,公主的误会、银樱的陷害、众宾的鄙夷那都不是最重要,她在意的是二下怎么看她。她最怕的莫过于在心人面前出丑,让心的那个人为难。

愧疚如雪崩般铺天盖地地咬噬她的内心,那种难为的滋味,比万箭穿心也差不多。

寿诞因公主的离去而提前结束,小柒把那件红袍狠狠地丢在湖中,然后着单薄的内裳枯坐在冷冰冰的石棱上。脚尖浸在刺骨的湖水中,这个时候,似乎再有极度的酷寒才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她不敢回云归云雾归雾见公主,她甚至不敢想起公主。

论起愚蠢,自己还真是无可救药。

簌簌的泪水溅落湖中,圈起一**涟漪。长久以来,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要承受这么多!银樱为什么要害自己!

人心之恶,这回她算是真真见识到了。

想到此处心上不由得无限委屈,直哭得双眼青肿。

良久她从深埋的膝窝中抬起头来,感觉有人正站在自己后。

月轮皎皎投下柔波,已经很晚很晚了。自己久不回去请罪,怕是公主派人来寻了。

她吞下几缕哽咽,“玉奴,别打我,我……我马上就回去给公主请罪……”

回头一看,不怔住了。来人根本就不是玉奴。

濯泽从袖口递给她一方手帕,“夜凉了,把脚拿上来。”

小柒颤颤颤瘫坐在石阶上,一时瞠目道:“下……您怎么来了?”

他轻叹一声,屈膝坐在她的旁。此时他已然换了一件玄黑的衣衫,眸光中色彩全失,看不出悲喜。

小柒不敢面对他失落的面庞,哽咽道:“下,奴婢……方才之事奴婢并非有意,下信么……”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一招摇地毁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寿诞,任谁都会气恼,此刻自己又有什么脸有此一问?

濯泽然道:“我知道。一个人涵养和出都会她的所作所为中有所暗喻,你从北溟海来,又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就注定你不会有什么鬼点子。我非是不明道理的人,你那样冒冒失失地穿着一红裙前来,就知道你又被人害了。”

小柒鼻尖酸胀,“下,不怪我吗?”

他默然摇摇头,“若是怪你,方才就该已大不敬之罪将你打入天牢,却不是替你解围了。”

小柒悲喜交加,半晌无语。

濯泽亦望着漫天月辉,静默良久,那般落寞的神色,似有无限心事在。

小柒见他出神,也明白他为青瀛储君,负整个青瀛的安慰,并非只耿耿于方才之事。她不敢出声相扰,拂去眼角泪水,静静地伴坐在旁。

良久他若有所思地言道:“你看河对岸,长着一片黑荆棘。”

小柒一时茫然,“下,这种长刺的草,青瀛上随处都有的。”

他略略点点头,“你知道,它还象征着别的意思吗?”

小柒一时语塞,忽地瞥见濯泽中指所带的一枚指环,刚刚巧巧是荆棘刺的形状。她黯然道:“小柒愚钝……并不晓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他喃喃出神道:“那是青瀛的家徽,它代表了青瀛全族对君主永久的臣服与忠诚,是我族与生俱来的宿命。”他说着举起指骨上的指环,“带上这枚荆棘之戒,则意味着束缚和逆来顺受。即便被毁得万劫不复,也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背叛。”

随即他一阵苦笑,“……唉,你怎么会明白。是我不好。我原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

小柒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动,道:“下”

他摇摇,似乎不愿再提,“夜深了,快回去睡吧。”

良久,静默的湖水扬起一丝微尘,凛冽的暴风雨很快就会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惆怅东栏一抹雪

因为小柒寿诞误穿红衣的事,公主第一次与她有了隔阂,且这隔阂一旦种下,便不会轻易消除。

小柒在云归云雾归雾的地位一落千丈,取而代之的则是银樱。眼看长羡便是命定的二下夫人,边的人炙手可,小柒这个贴侍女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眼,银樱便是其中一个。从前她从未领略过人心的险恶,此番却是吃足了苦头。

几来,她都不能踏入公主寝宫一步,长羡亦不愿见她。玉奴最能揣度公主的心思,又破厌恶小柒,每对她非打即骂,见不得一点好脸色。云归云雾归雾其余宫婢亦见风使舵,连厨房每送来的都是残羹剩饭。

小柒那呆痴的子又犯了,一心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公主,对于种种欺凌也权当做是对自己的惩罚。银樱如愿得到了公主边大侍女的位子,那见小柒在后堂慢慢吞吞地除草,越看越不顺眼,冲上前去便是一顿奚落。

小柒被她bi)得急了,冷眉怒横:“你那害我的账还没算,你信不信我告诉公主去!”

不想银樱凶悍如斯,猝不及防地就给了她一记耳光,直打得她眼冒金星。随即捏着她的下巴森森地说道:“jiàn)婢!我就是故意叫你穿那件红衣又怎么样?如今那衣服我已叫人毁了,无所对证。你若是再敢提那件事,我就去告你个污蔑之罪!”

银樱冷冷地笑着,一口浓痰呸在她上,又在她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这才扬长而去。

冷风呼呼地灌着,吹得小柒双颊火辣辣地疼。屈辱和巨大的悲愤吞没了她的内心,寸寸焚烧她的肌肤,那一刻让她刻骨铭心地记住了恨的滋味。

然而子,却要这么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些来的冷落让小柒尝尽了世间百态,那种四面碰壁、有苦说不出的感觉长久地哽咽心中,没有人怜悯她,没有人能让她诉苦,甚至……她心心念念的二下也一不曾入梦。公主是她唯一的靠山,这座靠山倒了,她连活下去都很艰难。

正月廿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临青瀛,半夜之间,一一景皆化作素白的世界。

晨起小柒正偷着灶房的炉火烤白薯,都是她从小厨房那堆烂菜叶中捡出来的。她修为尚未达到不食五谷的境地,每只得借着晨晌将灭未灭的火光来弄点吃的。

玉奴忽然从背后冒出来,将她方温的白薯打落在地,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训斥。小柒跪在地上默默听着,对于这种毫无来由叱骂早已习惯,越是此时,少说一句话,便能少挨一分苦。

骂了半晌玉奴嘴也干了,竟破天荒地说道:“你这小蹄子今还算乖顺,一会儿打扮鲜艳些,便赏你跟着公主出门吧!”

小柒这一喜非同小可,直接从地上窜起来,“真的吗?我真的可以陪公主出门?公主愿意见我了?”

玉奴满是鄙夷地瞥了瞥她这一灰,没说话。

半晌玉奴叫小柒把轿撵的横杠抬上肩头,她这才明白,原来抬轿的轿夫临时崴了脚,八人缺一,这才叫小柒顶上。原本宫中男仆数不胜数,也不该轮到她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份差事,奈何大侍女银樱跟小柒有些旧梁子,特意把她遣来干这粗累的活计,摆明了就是故意为难。

然而小柒似乎并没选择的余地。冬里寒风混着冰凌凌的雪糁,呼啦啦地灌进脖子里,又湿又寒,委实难受极了。

她远远眺见公主携着二下出来宫门,二人有说有笑,看彼此的神色中都带着脉脉意,偕首于这漫天冰雪之中,当真是一对极其般配的璧人。

濯泽穿一天蓝色的外袍,那般清俊的面庞,多不见,还是让人眷恋得流下泪来。

小柒蓦然发现,此时她对长羡的其他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字:羡慕。

簌簌雪花飘舞而下,公主和下很快踏上轿辇。银樱随轿而行,故意对小柒说三道四,许是想惹她气恼,半晌却只觉得无趣,因为后者像个木头人一般,默默地抬着肩头的杠子,好像魂儿也没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蓝滇湖,是雪山中一湾极是纯净、美丽的冰湖,历代青瀛族人有冬猎的旧俗,便常来此地。霜落之时凌花漫起,白天鹅时栖息其中,据说运气好的人能看见千年难得一见的蓝佛魔蝶。

年年此时,青瀛的姊妹国东夷,那里的介瑜皇子也愿意过来凑闹。可是今年却不同,东夷那边传信过来说介瑜皇子染了风寒,恐需卧病在,冬猎便不便前来了。

蓝滇湖虽美,却远在玉境壁群峰之中,山势陡峻而蜿蜒,毗邻那天险般的噩巅之地,稍有不小心便会摔到万丈深渊下粉碎骨。

小柒手掌被辇杠勒得快要出血,却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她不愿叫公主发现她也跟了来,更不愿叫二下看见这样一个狼狈的自己。

所幸一路上没出什么乱子。绕过一片矮矮的山腰,蓝滇湖已近在眼前了。

落轿的时候公主还是看见了她,稍一惊讶,随即淡淡问道:“小柒,怎么是你?”

小柒怔怔不知如何回答,恰巧凌波过来把长羡叫走了,说是二下叫她过去。

小柒然一叹,眼看着宫婢、卫兵们各司其位,自己也便无用武之地了,刚想找个角落躲起来,眼前却蓦地一亮。

那是一只蓝粼粼的蝴蝶,蹁跹着翅膀盘桓在半空中。

小柒记得蓝佛魔蝶的传说,不自地就追着蓝蝶奔去。山间湖水云雾淡淡,隐约遮蔽了蝴蝶的剪影,却掩饰不住那抹亦明亦黯的幽蓝。

良久,终于还是消失不见了。

小柒黯然垂下脑袋,多少有些失望。

就在那电火惊石的一瞬,她心中乍现另一个跟自己女孩追逐蝴蝶的影,那女孩的样子竟跟她一模一样。

耳畔隐隐透过渺茫的呼唤:“和……和……你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悲欢无解料应无

小柒从林子里走回来的时候,青瀛冬猎已然开始了。十几位头戴银冠、威风凛凛将军攀岩奔腾,二下濯泽亦在其中。

长羡叫人在蓝滇湖边搭了一座暖棚,跟碧蓝仙子等人一道饮着暖茶。众人其乐融融,洽洽其谈,好不闹。

小柒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过去。与那边的人而言,自己只是个局外人。

临近傍晚时分,湖边竖起大大小小的营帐,一干仙子围着火堆且歌且舞,莺声笑语,好不闹。小柒坐在岩石上玉奴姑姑扎草捆,几番眺望之下,却没人群中有二下和公主的影子。

她捻着草绳心中却空落落的,二下不在也就罢了,本以为长羡最喜闹定会跟着跳舞,不想此时也不见踪影。正当茫然间忽地一股熏熟的香飘来,那滋味叫人闻着馋涎滴。小柒一疲惫,此刻真嚼着一根牛筋般的烂草根,当真是馋虫都被生生勾引出来。

那香是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的。小柒往林子里一瞥,果见有火光隐隐透过来,似乎有人在烤鹿。小柒一天也不曾吃些什么东西,被这味道得紧了,便不由自主地往林子探去。

林间的人影渐渐清楚,温暖的火光有一搭无一搭地洒在小柒上,当真是温暖极了。小柒躲在一棵樟树后望向绕火而坐的人,端就是濯泽和长羡。

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向对方低语着。

小柒只看了一眼便猛地缩回脑袋,刹那间心尖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砰砰砰”,她感到心跳声清晰无比,嘴角不溢起一丝自嘲似的苦笑,本来下和公主在这里烤便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自己这般不知廉耻地跑来偷看又算怎么回事!

同时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浮上心头:二下,他的只有公主一个。

小柒疯了似地跑回营帐,玉奴被她迎面撞了个踉跄,追骂道:“臭丫头!乱跑什么!”

这种难堪的感觉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却还是那么难受。如果她也是个公主,濯泽的目光会不会也为她有丝毫的停留?

夜深霜寒,她摸着前冷冰冰的白玉璧,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喜欢二下的事,她不希望一个人知道,甚至不可以让二下自己知道。

翌冬猎依旧继续,玉奴吩咐小柒到公主面前去。

小柒还以为是昨晚她偷看的事被公主发现了,浑一颤:“公主……怎么突然要叫我?”

玉奴在不耐烦地吼道:“叫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甚!公主传唤你,那是你翻的机会,别不知好歹!”随即小声嘟囔道:“真是没见过如此呆蠢之人……”

小柒不敢再问,方要直奔长羡寝帐,玉奴在后喊道:“跟你说公主在那了吗?到湖边去见公主!”

小柒悻悻来得湖边,果见长羡在磐石上静坐。多不见,其人倒是愈发得高洁美艳。

小柒一步一步地挪到她前三尺之处,肃然行了个礼,沉声道:“公主。”

长羡转过头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这么多天没见,是不是跟我生分了?”

“不”小柒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念起昨晚的事,更是惴惴不安,咬着舌尖道:“公主,是奴婢的过错。那……奴婢僭越着红衣,坏了公主和下的夜宴,实在无颜再见公主。”

长羡眼中沉稳得无一丝波澜,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那夜的事,一开始我是很生气。不过,时过去了这么久,早就释怀了。”

小柒哽咽道:“多谢公主!”

长羡意味不明地看向她,静默半晌道:“陪我走走吧。”

小柒连声答应,低着脑袋跟在长羡后。湖边的微风习习扫过二人肩头,裹挟凉丝丝的雪花,遮蔽人眼。

二人相对无言走了半晌,林中的枯树逐渐茂密起来,鸟叫鹰啼,人声越来越远。

就在快要迷路之时,长羡低沉沉地开口道:“小柒,我曾经救过你,是不是。”

小柒被这一问弄得有些发蒙,怔怔点点头。

她继续道:“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必定要据实以告。”

小柒一凛,“公主有吩咐,小柒必定知无不言。”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说道:“你对二下,究竟有没有意?”

小柒心间乍地一惊,只如被劈雷击中,下意识说道:“没有。”

“真的吗?”长羡忽地停下脚步,唇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那你为什么随把这块缺玉带在边?”

长羡的目光如万箭攒心般死死盯着小柒,宛若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她的脖子,令她张口结舌,堪堪喘不过气来。

“我也是女子,我能感觉到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心里有二下,你敢说不?”长羡用手指戳戳小柒前的硬物,“你敢不敢把这块玉拿出来?”

小柒泪水滚滚而落,意、恨意、涩意、愧意再也无可遮拦地涌上心头,前的白璧更如一团火般灼烧,百蚁挠心。长羡所言,乃句句属实。

她“噗通”一下跪倒在长羡前,“公主!您救了奴婢,奴婢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奴婢对不起你!但是,奴婢从没想过跟公主争,二下那样高贵的份,他又那般地您,奴婢就是修行十世也不敢妄想啊!”

小柒此刻才恍然明白,长羡这几对自己的冷落与疏远,并不是因为夜宴那自己误穿红衣,而是她早对自己起了疑心,刻意猜忌试探。

长羡冷冷道:“小柒,你不该喜欢二下。我是你的恩人,而他,是我的夫君。”

小柒哭得几近抽搐,“奴婢明白!奴婢再也不敢了!”

长羡轻轻扶起一片邋遢的她,拿出手绢,眼中仍是看不出绪。

她为小柒拂去额角的乱发,“小柒,你年岁尚轻,许多事不明白。你放心,将来我会为你寻得一世家子弟,以我幼妹的份风光大嫁,定不会叫你一世为奴为婢。可是二下,只能是我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长羡那一句话还未说完,小柒猛然间眼睛瞪得老大,牙齿格格而颤,似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长羡也是一惊,慌忙回头,但见五六道紫黑的树藤足足有碗口那么粗,遍体留着浓酱的臭汁,张牙舞爪地径直往二人扑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长羡躲避不及,瞬间被黏糊糊的藤条抽昏过去,此物竟有大毒。

小柒心乱如麻,一手护住长羡,另一手拼命地往那老藤怪上扔石头,却犹如螳臂挡车,脚尖传来一阵剧麻之感,不消片刻也动弹不得。

那老怪幻化出一嘴锯齿般的黄牙来,那枯槁的树皮宛若僵尸,可怖至极。它在半空中低吼一声,随即密密麻麻的藤条缠上小柒,张开大嘴,似要将她一口吞下。

小柒虽周麻痹神智却还清醒,眼睁睁地看着双腿被那咕噜噜冒泡的恶心东西吞噬,那煎熬的滋味当真是无以复加。偏生得这老怪的藤毒狠辣无比,张口呼救却是难以做到。

藤蔓漫到小柒双臂,忽地一道耀眼至极的光芒乍现,自老树怪肚中升腾而出,呼啦啦化作千万道无形的剑气,直直往小柒头顶刺过来,须臾之间,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被横斜割开。

那一瞬间小柒只感天灵盖被掀开一般地奇痛,又似乎后羿下来的那九个太阳齐齐在自己上炸裂,那般焚烧之痛无可抑制,仿佛要把她沸作一缕烟。

千钧一发之际,清凉的鸣镝声倏然响起,原是二下濯泽到了。

他双手引弓,火淋淋的箭破空朝老怪将过来,“嗖”地一声,燃起了一大堆的藤蔓。

小柒恍恍惚惚地快要被痛死,隐约感到前的那一方玉璧仍与她紧紧相随,给予她生的力量。

濯泽手持长弓自半空而落,袍带猎猎,又是三箭齐发,得那老藤怪鬼哭狼嚎。青瀛众将接踵而至,把那老怪横竖bi)向绝境。

他的眉眼从不曾这样尽染怒色,“老僵王,我青瀛与你冥荒界限分明,你何故伤我青瀛族人?”

原来那老藤怪在冥荒专吞各色僵尸,酿成这一的毒液,这才有个绰号叫“老僵王”。

老僵王意识到强者到来,不愿再恋战,卷了重伤的小柒和长羡落荒而去。

濯泽见长羡有难,一时间戾气大增,众将火镞齐发,那老怪兀自穷斗,越过蓝滇湖与群山,竟直到了一命天石阶的始端。

一命天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崖下漆黑的深渊光看看便叫人不寒而栗。老僵王见前路已然山穷水尽,后面追兵犹自汹涌而来,顿生恶念,便将手上两个女子抛出去声东击西。

触角一抡一dàng),长羡和小柒便分别往左右飞将出去,“哐啷”一声,各自落在崖角边缘。

偏生得那巨石生得怪异,如跷板一般横空在万丈深渊之上,只中心一点着力,猛遭撞击,左摇右摆,悬之又悬。

长羡瘫倒在巨石左边角,小柒则直直被藤条的巨力拖向绝壁,悬在高空,只余二指死死扒着岩缝。

小柒此时上寸寸宛若被万钧尖刺碾压,撕痛难当,额角更是鲜血淋漓,靠着指缝儿间那仅存的一点点气力勉强不坠下去,神智也即将消耗殆尽。

老僵王“砰”地一声在空中化作一股黑烟,阵阵狞笑刀子般划破天际:“哈哈哈哈……你的侍女果然就是曜气……两个人只能救一个……看你怎么选……哈哈哈哈哈……”

巨石摇摇坠,一边是昏迷不醒长羡,一边是行将落崖的小柒。一个公主,一个奴婢。无论先救哪一个,后救的那一个只能生死由命了。

小柒的心在那一瞬凝固了,不光老僵王,她,也想知道濯泽会怎么选。

或许……

濯泽飞踩在巨石中央,竟把头转向了小柒。

小柒望着他的影陷入失神之中,一刹那被震惊和狂喜所淹没。

不过濯泽并没有过来,只是给她几个字:“小柒,你数九个数。”

随即他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长羡那头,与老僵王横杀在一起,驱散了长羡周遭氤氲的雾障。

生死时刻,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长羡。

那般地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可能公主说得没错,二下的心,真的只有公主一人。

小柒嘴角溢起一抹凄然的苦笑,这一刻,她彻底该死心了。

渊底自下而上涌来的罡风分外刚烈,冲天的戾气把她透得遍体血痕。额角红色的血液流进嘴里,咸咸的又苦苦的。

一,二,三,四,五,六。

与恨,不过是这般滋味。

她沉沉闭上眼睛,好累。真像这么永远地坠下去。

七,八,九。

终于,一双血迹斑斑的长靴出现在崖边,焦急地俯下,向她伸出一只手。

恍恍惚惚中,濯泽的眼眸仍是那样潋滟迷人,如他第一次为她捡起玉璧时一般无二。

她多么想拉住那双手,可是最后一丝气力已悄然抽离她的体。

她松开了手指。

头顶刺目的阳光被割成无数碎片,簌簌烈风穿透她支零破碎的体,恍惚间,前的白玉也被穿空的碎石打碎了。

这一次不是残缺,是彻彻底底地碎了。

……

濯泽的贴侍卫,楷人,带着一干兵将沿小路冲下山崖,寻了许久也不到女孩的尸体。

或许小柒,还没有死,可是谁知道呢?

濯泽亦满血痕,沉沉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柒是长羡的义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楷人忽地来报:“下,我们在渊底发现了这个。”随即将一堆碎得不成样子的白玉摊开,“这好像是小柒姑娘的。”

濯泽怔怔接过那些碎玉,认得这是他第一次帮小柒捡起的白璧。那只是自己的举手之劳,这个傻姑娘,居然一直带在上。

难道她……竟对自己也有暗生的意?

濯泽蓦地抬眸,此刻方如梦初醒。这些时来,这个叫小柒的丫头把自己藏得太好,他竟没发现一丝端倪。

可是……他回头望了望憔悴不堪的长羡,他心里的人,只有自己的妻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楷人最终在河底发现了小柒。

彼时其人鲜血凝固,面若死灰,俨然快没了呼吸。奇怪的是,她的子却还是滚烫的。

濯泽把她带回青瀛,安排了最好的药师救治她,还特意找了两个灵巧的仙婢照顾她,一名为花儿,一名为草儿。

若干年后小柒转世为和,与这两个丫头不期再遇,便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其缘由,乃是有人从中刻意为之之故,那都是后话了。

小柒受的伤虽重,却终没损及根元。青瀛众药师奉濯泽之命悉心照看小柒,加之小柒本有自愈的奇力,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劫后的小柒却再不似往那般天真烂漫,似乎三魂七魄都被抽了去,整郁郁寡欢,从不饮酒的她也学会了借酒浇愁。

对于她来说,玉碎了,心大概也死了吧。

……

不久东夷传来一个噩耗,说是皇子介瑜病故了。这个噩耗来得格外突然,先前只说介瑜感染了风寒,这才几不过,人却已经没了。

濯泽是介瑜自幼的玩伴,闻此噩耗悲痛绝,连赶往东夷处理丧事。

一时间风雨如晦,人人都说介瑜死得蹊跷,而给介瑜看病的御医乃是上清来的赤逢伯仙上,德高望重,医术更是举世无双,容不得旁人丝毫的质疑。

东夷众仙心有不服,联合川七十二国奏请捉拿害死皇子的元凶,声势浩大,却只被上清独掌大权的峒元君压了下来。

多事之秋,自是祸不单行。天帝地藏因东夷之事迁怒于青瀛,以元君、峒元君为首的百仙上奏弹劾瀛君,罗列了大不敬的九十六桩死罪,桩桩往青瀛最致命处狠戳。

青瀛大下廖索有残缺出行不便,三下又游学在外,这沉甸甸的担子便一夜之间落在了濯泽的肩头。

出奇的是,对于天帝那些听信谗言的旨意,无论瀛君后庚还是为储君的濯泽,乃至整个青瀛子民,皆逆来顺受,并无一人发声。

连来濯泽既哀伤于挚友之死,又经四面楚歌之困,心力交瘁,对着前来探望的长羡只强颜欢笑,俨然在死命坚持。

长羡为上清长公主眼见人罪过加,心急如焚,以天帝之女的名义回转上清,到地藏面前亲自为青瀛做保,铿锵其辞,断言青瀛绝不敢为任何忤逆之事。

天帝地藏当即暴怒,当场将她拖出南天门,言道若再行此大逆之言便不再是上清的公主。

长羡对此绝不后悔,甚至坦言自己已经是濯泽的妻子,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弃他。

她的一言一行彻底激怒了地藏,地藏当即下令除去长羡上清长公主的名分,废为庶仙,生生世世不准再列仙班。

濯泽不忍见人受苦,在长羡被贬谪之后,竟以青瀛储君的名义收留长羡,并言道自己不即将迎娶长羡。

此举实乃公然与六界为敌,为一人,而弃天下。

一时间六界群魔乱舞,暗流涌动,人心昭昭,俱是斥责青瀛的声音。

小柒过得低靡,却也多少晓得外界的风雨。她不曾料到公主对二下的意如此之深,而自己却每喝得烂醉如泥,越发显得叫她自惭形秽。

濯泽曾经跟她说过青瀛家徽黑荆棘枝的事,正所谓君臣之礼大于天,青瀛族人代代以天帝一人马首是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也是青瀛逆来顺受的原因。

至于濯泽后来甘违拗黑荆棘之意,而为长羡而出,大抵是这个女子到了极处。

那小柒亲眼看着濯泽领着长羡的手,郑重跪倒在自己的父母面前,道:“儿臣不孝,今生忠君之信,此志不渝;以长羡为妻,我志亦不变。”

长羡亦三个响头拜倒在瀛君瀛后面前,“妾拟将嫁与,一生休。纵被无弃,不能羞。”

瀛君后庚见二人紧握的手,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本君亦不阻拦。只是,后果由你们自己来承担。”

小柒躲在门后见到这一幕,直捂住嘴巴不让泪水流下来。下和公主如此意深重,自己尚痴心妄想,如今想来是多么地可笑!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出几大下廖索唯一的亲女,霍安,莫名其妙地走失了。

廖索的妻子西满当即崩溃,直言是前几作乱的老僵王绑走了霍安。那样一个冰雪可的女孩落于恶魔之手,其后果可想而知,叫人不寒而栗。

此刻的青瀛,当真说得上的是内忧外患四字。濯泽不得不从与众仙的周旋中抽出来,领着人没没夜地寻找小公主,长羡亦发动周遭的精灵帮忙,可最终却仍一无所获。

小柒与那位小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听闻此噩耗,心下也不近黯然。翌清晨她刚刚醒转,便发现门口被人放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匣子。

小柒满腹疑惑,张望四周却毫无一人。那木匣被封得严严实实,棱角锋利如刀刃一般,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封在其间。

她叫了两声花儿草儿,又喊了喊玉奴,四周空dàng)dàng)的,无人应声,好似所有人都被遣走了。

小柒掏出一把匕首来割开栏板,刹那间,里面惨绝人寰的一幕令人窒息。

那是一具小女孩的尸体,以一副诡异的姿势扭曲,左右手被人横刀砍下,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整个肝脏都被人掏空了,塞满了带血的稻草。圆征的双眼木然不动,好似一具人皮娃娃。

那副面容正是失踪的小公主霍安!

“啊”

小柒鬼叫般地一声惊呼,怵得一股瘫在地上,刹那间巨大的悲痛宛若一记重锤般,轰然砸在她口上,直震得她脑仁发麻。

木匣亦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带翻,霍安歪着斜斜的脑袋仰在地上,诡异地盯着她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尸体发出的古怪味道熏得她手脚麻痹,她想跑开叫人却根本站不起来。

不消片刻脑袋越来越沉重,恍惚间她也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命绳常似秋千索

小柒的尖叫很快引来了许多人,他们见到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就是霍安时,反应跟小柒如出一辙。

廖索之妻,西满,听闻女儿归来后满怀欣喜地赶来,却只看到女儿被残忍地切割、拼接的模样,顿时晕了过去,且再也没有醒来。

一夜之间大下廖索骤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那种打击当真是痛不生,竟也要自戕殉死。

濯泽取出木匣中的霍安的尸体,女孩衣衫褴褛,眉峰紧锁,稚嫩的脸颊上凝固着极度的痛苦。

她脖子上有好几道细细的勒痕,显然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人殴打强暴,随即以极其残忍的手段被活活扼死。死后被剖开肚皮,摘取五脏六腑,塞以稻草,然后装在木匣里送回来。

濯泽双拳紧攥格格而颤,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如一条条蜿蜒的毒蛇,血腥、翳第一次如此毫不遮掩地在他眸底升腾。

长羡有些害怕,想轻轻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却被瞬间激涌的内劲儿弹开。她愕然惊恐地望向这个自己最熟悉的男子,猛地发现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一尸两命,必要血债血偿!

在濯泽目睹霍安尸体的片刻之间,他的神色和气质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仍旧目视前方,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冷冽而淡漠的面庞。

长羡与濯泽相伴,只道他温柔随和,却从没见他浮现过这般气质。刹那间长羡竟有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他不是自己的濯泽,而是一个完全陌生、令人永远无法企及陌路人。

那时的长羡只是迷惘与不解,她并没意识到,那个温柔浅笑的濯泽下已悄然离去,一个崭新的份正在男子上脱胎换骨。后来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叫零九六。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长羡揉了揉眼睛,很快发现自己方才好像眼花了。濯泽眼底的颜色尽褪,轻轻帮小公主霍安合上眼睛。

他随手扯下手指上的那枚黑荆棘环,随手抛在地上,阳光的照下,荆棘的芒刺犹闪烁着夺目的晕光。

……

小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湿的地牢之中,浑带着脚镣桎梏。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记忆中那一幕幕可怕的场景浮上心头,她记得她亲眼看见了霍安的尸体,随即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这是为什么?难道自己被当成凶手了么!怎么会这样!

冷汗自她额头涔涔而下,她艰难地挣扎了半晌,发现这根本就是死囚之境。

她惶然张大嘴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影正站在地牢之前。

“你醒了?”那个影有些佝偻,那般沙哑的声音,竟是大下廖索,“你是长羡的丫头吧?你昏了这么久,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小柒怔怔盯着廖索的残缺的影,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大下!霍安公主不是我害的!”

“你听我说,”廖索沉声打断,“我久病缠,又失了妻女,已是半死之人。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此时,这些话由我来说最好。”

小柒强行忍住喉中抽搐,扒住牢杆,双眼死死盯着他。

廖索叹了一声,隔着监牢艰难地盘屈子,坐在地上,“你别恨我,也别恨把你关到这里的人。”他咬着酱紫的嘴唇,“我二弟他为了你的事,连太仙上都得罪了。”

小柒听他猛然提起濯泽浑一颤,“二下,他……他……”

廖索凄然笑笑,“你当我不恨吗?她是我唯一的女儿,被人割去双手,抽心剖肺,我是她的父亲,我恨不得自己去死,我恨不得把凶手挫骨扬灰!”

小柒喃喃落泪道:“大下,小公主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廖索目光中满是怜悯,却说出一句残酷无比的话,“但是,我的女儿必须是你杀的。”

小柒彻底瘫坐在稻草上,失了魂般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廖索颓然靠在壁上,“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有些话不好说,但由我来说最好。小柒,你上有自愈之力,你知道吗?”

小柒怔怔点点头。

廖索黯然看着她,“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可能你以为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灵力,但是有人因为这个已经盯上了你。二弟说前些子老僵王忽然袭击青瀛,就乃是你体内的这种力量吸引。故意前来试探。后来……后来霍安的遇害,也多半与此有关。”

他见小柒懵懂的样子,又苦笑道:“看来你还真不知道。你上的那股力量,正是上古消匿的曜气。这种力量具体是什么我无暇跟你解释,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它非常非常地可怕。”

“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霍安的死虽是因你而起,但是我绝不把罪责归咎到你的头上。青瀛自己造下的孽自己来还,犯不着牵连他人,只是此番,怕是必须要冤了你了。”

小柒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什么意思?”

廖索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将所有的真相都说了出来。

青瀛,深居雪山之地,祖上世代都是历任天帝的血滴子,为君王刺探绝密,暗中除去异己,

查探杀死霍安的元凶一事无疾而终了。倒不是因为逮不住凶手,而是因为凶手就在上清。

天帝座下太仙上言道,天牢里越狱了一个犯人,流窜到青瀛一带,绑架了小公主霍安。这犯人名叫夜彪,穷凶极恶,犯下累累罪行,已被作为缅巫族的长老太执灰飞烟灭之刑了。

太对瀛君后庚言道:“夜彪虽然死了,瀛君失了孙儿,大概还是意难平吧?我等已查出你族中有这贼的一个内应,木匣便是这贼寄给那个内应的。想必木匣第一次被谁发现,君上一定是知晓的。还请瀛君莫要姑息,揪出此人,否则青瀛永无宁。”

后庚刚要开口,太手掌一横,森森地补充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若青瀛不能查出此人,那么陛下大可以为青瀛是故意生此事端,挑起六届纷争,其实意在谋反。瀛君也不想走到那一步吧?”

瀛君怒而拂袖去。上清明摆着是倒打一耙,但是天帝揪着青瀛不放,后庚也是有口难言。为了大局,只得将小柒投入了死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憔悴损雨送黄昏

若非如此,小柒藏曜气的事一旦被揭露,到时不仅小柒一人命不保,还会连累青瀛满门受灭顶之灾。

小柒听罢泣不成声:“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你还不明白吗?”廖索沉声道,“你负曜气之力,天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对这种力量垂涎三尺。老僵王那把你抓到,已探明你体内的秘密,并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所以,所有的矛头才会朝着你来!”

良久他仰天长叹,泪水涔涔而下,“如果不是因为你来到了青瀛,青瀛也不会引火上。或许……我的女儿也就不会死!”

小柒近乎崩溃地喊道:“为什么!天帝明摆着就是要害青瀛,为什么你们要这样逆来顺受,束手待毙!”

“因为黑荆棘枝。”廖索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青瀛家徽黑荆棘枝,代表青瀛族人对天帝永久的忠诚,直到生命的尽头。所有青瀛子民一生下来就为此束缚,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摆脱。”

“所以,即便陛下要青瀛满门的命,我们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他眼中噙满泪水,“你知道如今二弟的处境有多艰难吗?他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再分有转圜之地绝不会叫你送死。如今我亦不想着为霍安报仇了,只求息事宁人。而你,只能当那个替罪羊。我知道这样做万分对不起你,但是,这是眼下唯一不得不为之的法子了。”

小柒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那濯泽对着黑荆棘环扼腕而叹息之景,历历浮于眼前。当时她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让二下那般郁结,此刻明白却太迟了。

……

廖索走后,小柒闭上眼睛,近来的悲欢离合似走马灯般从心上飘忽而过,人之将死,不感慨万千。

她是一个没人没人疼的人,连记忆也是残缺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公主捡回来之前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做过什么事。

她顶着小柒这个名字苟活了这三个月,上了不该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如今白璧已碎,死局已定,除了想再见一面二下外,她着实再无遗憾。

廖索的意思是,霍安的惨死必须有人来承担罪名。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冤枉的,但如果她不担下这个罪名,那么上清的那些人就会拿她上的曜气说事,祸及整个青瀛,到时候百年的基业就会被毁于一旦。

小柒恍然明白,从老僵王突袭蓝滇湖开始,到长羡被引着跟上清决裂,再到小公主霍安的惨死,一环连着一环,一扣着一扣,无形的手把蛛网层层收紧,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

谋的背后……她蓦地惊出一冷汗,有人要彻底毁灭青瀛!

想着想着,寒戚戚的风夹杂水珠打在她的脸上,浑冷冰冰的,神志也随之渐渐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她感到有人打开了牢门,缓缓走到自己边。

小柒迷迷糊糊中以为是廖索又回来了,却实在没力气开口说话。然而那个黑影却抢先道:“想救青瀛吗?”

那是一个苍老又陌生的声音。小柒赫然意识到那人不是廖索,大惊挣扎起,那人却死死按住她的头。

“回答我的问话。”

“你是谁?你想杀我……”跟对方强大的手劲儿比起来自己的挣扎微不足道,不过对方似乎并没直接杀了她的意思,嘿嘿笑了两声,“想杀你?那还不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你活着,还有大用处。”

小柒瞪大眼睛拼命想看清那人的模样,怒叱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可是个大人物,确不是什么坏人,你只需记住我叫“赤逢伯”即可。你要明白,我是来帮你的。嘿嘿,杀害青瀛小公主分尸,这可是个大罪名,五雷轰顶都不足以抵债。”

这句话生生勾起她内心的屈辱和苦痛,她朝那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直咬得赤逢伯鲜血淋漓。

“不愧是负曜气的人,下嘴可真狠。我可没有你那种自愈之力。不过长羡当年若知道捡了你会给青瀛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恐怕也会后悔不及吧?”

小柒恨恨地瞪着眼睛,赤逢伯粗糙是右手捏起她的下颌,低声道:“你以为长羡为什么把你捡回来,还叫你做她的贴侍女?还不是看你骨骼惊奇,多少有些异于常人之处,想从中捞些好处罢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引狼入室,倒把自己夫家毁了。她此刻肠子都悔青了吧?”

小柒额角隐隐作痛,太阳更是一突一突地暴跳。

公主,难道也在利用自己?

赤逢伯见小柒默然,森森地道:“小公主不是你杀的,你也没做错任何事。为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不出几,你最心的人就会颁下雷刑诏书,亲手把你千刀万剐。你甘心吗?”

对方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压低嗓音,更不住抖动体。他上强烈的气味充斥着小柒的鼻腔,酸涩难闻,更似有催眠之效。小柒神志混沌不堪,不自觉道:“我只是他,又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但是为了青瀛不被天帝迁怒,所以他们才要处死你。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上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这才生出这许多事端。这种力量一不除,青瀛便永无宁。”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今二下边宓凝,死了。曼陀罗的毒刺刺穿了她脖子,她为二下挡了泼来的苦恶漆,当场就化为石像了。……你怎么不说话?你一定很伤心吧?她是个好人,对吧?”

泪水大珠大珠地溢出,小柒眼球暴起,不可思议地睁着那双无神的双眼。

“一切怨尤皆是因你而起。你上的曜气一不除,你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因此沦亡……你心的二下,也逃不过去!”

小柒拨开他的手臂,怒吼道:“我又不认识你,究竟想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喑喑九州莫能当

鸿元三千六百五十八年,十二月,最后一。

滚滚浪自狭小的熔炉中涌来,在铁皮的的深处,一把将成形的剑被咕噜咕噜的燎泡浮在表面。

“二下,那样东西要是再不拿来,这战剑便会被熔炉炼化,之前的努力便白费了……”

铸剑师满脸为难地直起腰来,等待男子下达最后的命令。

濯泽牙关紧咬,沉吟半晌,吐出一句话:“那便不用战剑了。”

铸剑师大惊失色,“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此次下出征,乃是为了对付危戈不涅的上古妖蟒,九死一生,若无战剑随庇佑,恐怕会出师不利啊!”

濯泽岿然不动:“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铸剑师犹豫道:“下,您要三思啊……”

“泽郎!”正当此时长羡忽地飞而入,“让我试试吧。”

濯泽略一讶然,随即沉声道:“回去。”

“泽郎,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吗?”长羡在他面前站定,肃然重复了一遍,“让我试试吧。”

话音未落濯泽附掌在她劲中一斩,霎时间后者软软地倒了下来。

“下,你这又是何苦呢……”铸剑师苦笑着,“长羡公主那么您,她的血,一定可以铸剑的。”

濯泽一片默然,抱起长羡缓缓离开。

“三后,出征照旧。”

……

就在小柒恢复记忆那,自西北黑沙漠中传来劈天盖地的巨震,天地间风云失色草木枯靡,端正是上古妖蟒出世了。

此妖物伴盘古开天辟地而生,万年来采阳滋,尘封地底,如今因女巫娅阿上的曜气终于被唤醒,以不可思议的可怕力量鞭挞六界大地。

六界,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天帝地藏命青瀛纠集川七十二国,以濯泽为帅,兼并上清、地府、魔妖等三界之力,镇压妖蟒,还六界以太平。

所有上阵的将士带棺上阵,诀别妻女,已做好必死的准备。

而对付黑沙漠妖蟒最有力的兵器上清战剑,也赐予本战之帅濯泽,剑砍星断,凌厉无比,却唯独少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剑晶。

古来炼上乘之剑需以人血为注,此战剑亦是如此,需以持剑者挚之人的鲜血做祭,形成剑晶注入其中,兵刃方能在战场上与持剑者心有灵犀,剑随心发,百战不殆。

于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长羡。

他是她此生唯一挚,用她的血注入熔炉,锻造剑晶,方能使剑气通灵,方能与黑沙漠中的上古恶蟒一斗。

长羡听闻此事沉默良久,当她说愿意为濯泽而去炼剑时,濯泽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绝对不可以。”

他说:“我宁愿自己死。”

小柒站在树影后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旋即嘴角浮现一抹凄惶的笑意,所有事到头来,都拐不过最初的起点。

错就错在你们相,而我也上了你。而不得的痛苦,长羡,濯泽,你们谁也好,永远也不会明白。

她好恨,恨得心都在汩汩流血。

她又好怕,怕下一世再也见不到、记不起世间还有濯泽这个人了。

入夜,小柒轻轻潜入濯泽的寝。

上清的仙神们刚走,他还独自点着灯还在倔强坚持着。信纸上勾勾画画,写满了所有可可能的作战兵法。

他认真起来,也是那样好看。

小柒自嘲地笑笑,轻一挥掌,迷香四溢,他便软塌塌地睡下来。

她把他拖着拖上了榻,关上了门。

明亮如水的月光洒在濯泽的脸庞,沉沉睡去的他仍是一脸忧色,仿佛噩梦缠。

小柒抚了抚他干净的侧颜,从前从未想过能跟他这样单独地、静静地相处,这实在是太奢侈了。

你为了青瀛可以把我定成死罪,可为了长羡却能公然与天下为敌。

你的心中,可有我一丝一毫的位置?

可笑的是,我还是不怪你。

你在悬崖边选择了长羡,你把我们之间的白玉摔碎了,可我还是你。可是当时如果你能真真正正地看我一眼,我会很高兴的。

无论我是小柒,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名字。

小柒贪婪地凝视着他的睡颜,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就让我放肆一会吧。

我不能跟醒着的你告别,因为那时候你的心就会被长羡所占据。我多么希望睁开眼睛的你能为我有片刻的停留,但眼下看来,也是做不到的了。

记忆也许会欺骗,但荼蘼树下你指尖碰到玉璧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有些恨是注定的了。

下一世,我们还会再遇见吗?

我还是小柒吗?你还是濯泽吗?

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走了,真的要走了。

长羡是个好女孩,她虽然有些气,有时候还有些势利,但是,她真的心眼儿很好。她如我一般你,而你,也真心她,待这场浩劫过后,你们要好好举行一场婚礼,你们在一起……

那时的我,应该已经看不见了吧。不过这样也好。

尽管我已犯下大错,无可挽回,但是,你能不能别忘记我?恨我也好。

我怕,我好怕……

小柒擦擦眼角的泪水,在濯泽额头落下轻轻的一吻。

……

翌,大雨,雷暴。

长羡哭着喊着要为濯泽铸那把剑,但被后者毫不留地拒绝。

黑云压池,蟒鸣呼啸千里。上清、青瀛、冥界,兵戈蹬蹬,呐鼓震天,为生而战。

濯泽一银袍登上战马,忽然摸摸脸颊,浮上一阵异样的感觉。

昨晚,怎么枕边湿湿的?

长羡挣不开玉奴等人的阻拦,只拼命喊道:“泽郎!泽郎!我等你回来!”

濯泽眸底涌起一瞬即逝的悲伤,附对马下的楷人道:“去告诉公主,让她……忘了我吧。还有,我若没回来,就把死牢里的小柒放了吧,她是无辜的。”

头顶的云团渐渐劈出一道大裂缝,从中伸出一条巨大的蛇尾,轰隆隆地蔓着毒液。

濯泽再不留恋,率先踏马而飞,吼道:“为了帝后,为了我们的子民将士们,走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

鸿元三千六百五十七年,因为之前种种复杂的缘由,青瀛早已成为天帝的一块心病。

然青瀛一族数千年的根基非一朝一夕可灭,为彻底铲除这块心病,地藏以天帝之尊亲自来雪山之地拜访一个人,这个人是雪山的巫女,也是当世唯一拥有曜元光之力的人,她的名字叫娅阿。

地藏愿以曜气为条件,请女巫娅阿助他毁灭青瀛。一番长久的交涉后,娅阿同意了帮他捣垮青瀛,但是最终得到的任何果实都必须分给她最大一份。

地藏当即大喜,当下纠集另外八名最信任的心腹,加上娅阿正好十人,商议后续所有的谋和策略。

这十个人是:地藏,简雍,延余,钦远,赤逢伯,老僵王,陵鬼王,太,玄股鬼母,还有娅阿。

为了保证每一人都不泄露这惊天之谋,这十个人来到无雪干谷,在地底一个隐秘的岩洞中歃血立誓,将所谋之事字字句句悉数写下,并在用古阿狱族符文加密,最后在契约末尾签下每个人的名字,这意味着每个人都不能独善其。

地藏称这是一场最纯粹、虔诚的仪式,名为“灵忏”,意为救赎灵魂。其真正目的只有一个毁灭青瀛。

借助古阿狱文这一古老文字写契不仅只是为了加密,只是在想向这传说中的古老文明祈愿,希望一切都可以顺利,将“灵忏仪式”进行到底。

从那一刻开始,这十个人的姓名便连在了一起。

然而令他们没料到的是,地藏费劲千辛万苦请来的帮手,娅阿,在一次海暴中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幸存的海员只说船只经过默塔默泽海域时,风暴海啸混合着闪电实在太大了,娅阿女巫被闪电劈中,卷进了滔滔海水中。

地藏问起娅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海,海员只摇头不知。

最重要的一环虽然没了,但灵契上所签订的内容必须要继续。

天帝地藏首先把自己的长女长羡嫁入青瀛,以作眼线,剩下的九个人按照娅阿之前所提之谋,对青瀛的姊妹国东夷下手,然后步步地,瓦解青瀛。

东夷国乃是青瀛瀛后韶祖的娘家,也算是青瀛一个分支。其皇子,介瑜,从小与青瀛二下濯泽乃是自幼之交。

赤逢伯的弟子,延余,从前在介瑜边做事,对东夷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便引荐赤逢伯借着治病的名义,暗中给介瑜下了七星莨菪之毒。

不出一月,介瑜果然一命呜呼。东夷众神觉得皇子死得蹊跷,联合青瀛追责,统统被地藏以无理取闹之罪诛杀,青瀛在此风波中亦受到牵连。

东夷最中间的力量失去后,老僵王联合延余、钦远三人,对东夷来一次大屠杀,一夜之间,将其族人屠戮殆尽。川七十二国皆亲眼目睹,联名上奏青瀛,求其为许多冤死的人讨个公道。

然瀛君是个愚忠又懦弱之人,他们整族都受到家徽黑荆棘枝的制约,无论君主如何残暴不仁,生生世世,只要是青瀛的子民,就绝不可忤逆于天帝。所以明知有人在背后灭了东夷满门,青瀛,也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反抗。

夷一倒,青瀛的实力大大降低。地藏一面派人寻找失踪的娅阿,一面伙同太、赤逢伯,准备向青瀛开刀。

太和延余二人抓去了青瀛的小公主霍安,折磨而死后,剁去了小公主的下肢,塞上稻草,装在一个木箱里送回了青瀛。

另一方面老僵王刺探青瀛,无意间发现长羡边的小侍女竟拥有曜原光之力,竟尔就是失踪许久的娅阿。

小公主的死是得青瀛上下都陷入极度的癫狂中,果然连号称战神的二下濯泽也失了阵脚。天后韶祖派人用苦恶漆暗中泼濯泽,不想却被赶来的宓凝横一挡,瞬间化为了石像。

二下悲愤不已,却不知已落入环环圈之中。他明明知道凶手是何人,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明明有机会逃走,但他不能挣扎。

太暗喻霍安的死由青瀛自己族人承担,濯泽只得一时以权宜之计,将小柒投入死牢。

此时的小柒已是伤心绝。地藏便接着这个机会,派赤逢伯骗小柒,将她部分的记忆唤醒,然后以借着她上曜原光的强大力量,将危戈不涅黑沙漠中的妖蟒怪唤醒,天下的大灾难也就此引起。

此时的青瀛,已是肢零破碎。地藏知自己的女儿完全抓住了濯泽的心,他必不肯叫长羡去炼剑,如此一来,只待二下出征战死,青瀛便任人宰割了。

然而就在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之时,变故又出现了。

……

小柒目送着二下的征队离开,然后独自一人走上青瀛一命天。

大错已铸成,千刀万剐亦不足以悔过。

她还是女巫娅阿时,与地藏他们签契,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恶念和贪念。如今报应不爽,风水轮转,她竟上了青瀛的下濯泽,焉知不是当种下的恶果?

没有战剑的濯泽,在那样强悍的对手面前,几乎是必败无疑。

用长羡的鲜血铸剑会令濯泽痛不生,而用她的躯体生祭曜气,不但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还能换得青瀛永久的安宁。

所以,她独自一人踏上一命天石阶。

她用她的躯体去生祭曜气,用死的代价来毁约。

希望可以弥补之前的罪孽。

远方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声,刺目的闪电卷及这狂风在漩涡中心旋转。汹涌的云气遮蔽她的双眼,烈烈罡风似乎要将她撕碎。一命天通往噩巅,从那里跳下去,魂飞魄散。

脚下步步生凉,悲欢如浮云过眼散,一切,都会有终点。

她坐在噩巅之顶抱膝痛哭,被泪水打湿的衣衫被凛风吹干,复又被打湿,复又被吹干。

疾风在她耳边猎猎作响,她怔怔站起来,恍惚间,她感到周寸寸化为灰烬……那种头颅、骨骼齐齐碎裂的感觉,足以把人拖进地狱。

“濯泽,如果有来生,我还能遇见你吗?”

第一百三十章 荼蘼花事了

后面的事?

后面,并没有一个好结局。

小柒的死,虽然补住了曜气的缺口,也遏止住了妖蟒的妖力,但是大厦将倾,一切难以挽回。

出征那,发生了相当诡异的事。

青瀛出兵的时候,明明晴空万里。然而濯泽对战妖蟒怪时,眼中所见,却尽是黑厚的乌云、滂沱的大雨和闪电。

其实不止濯泽,所有的青瀛将士都笼罩在一股奇怪的状态之中,章法全乱,像是中了魔一般不成模样。

那一战异常激烈,濯泽本不是妖蟒怪的对手,再加上他眼睛里的世界尽是风暴雨,晦暗影绰,更是难分前路。

对战的双方似乎被撕裂在两个时空里,两人明明近在咫尺,但是却在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

妖蟒怪沐浴阳光全力攻击,而濯泽却不得不躲避云层中密集的闪电,稍有不慎便要生挨,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天际噩巅之顶忽地出现了一团青绿之气,渐而膨胀,渐行渐近,似乎有吞噬一切的趋势。

妖蟒怪的邪力当即受到牵制,骤然减缓的攻势,而对面的濯泽却已油尽灯枯。

小柒止住了曜气,却还是晚了。

正当妖蟒怪斟酌进退之时,天地之间渐渐形成了一道线直的青绿色光芒,似乎是将天界和人间连接起来的针。

妖蟒怪周疼痛难耐,倒地停止了攻势,而濯泽连同那些青瀛的将士犹自癫狂般地狂挥乱舞,似是在跟自己打斗一般。

当真是奇怪至极!

最终濯泽在自的折磨下跌入海中,从此在世间消失。

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濯泽战死,青瀛之地亦有不测。

风暴弥漫在青瀛上空,滂沱的雨水打散了沉积百年的云雾,水泡里生成一对对蓝色的小翅膀,凌空飞起,好像是蝴蝶。

那东西美丽得很。然而庭纱仙子指尖接到了一只蓝蝶,只在须臾的功夫,一道闪电劈下来,立即将她化为了灰烬。

玉奴她们疯了似地救她,可一切都太晚了。又有数只小蝴蝶落在玉奴的上,同样,她也被闪电化为了灰烬。

瀛君、瀛后的灵魂都被强大的风暴震碎了,青瀛燃起了熊熊之火。

他们临死时尚不知濯泽亡故的消息,他们祈愿濯泽能够回来。但是看来似乎没人替他们实现了。

长羡得知了濯泽的死讯,笑了良久,最终带着一副棺材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至此,青瀛一家,家破人亡。

……

这个故事结束了。

他把沙漏倒转过来,带着她默默从旧时光中跳出来。

一草一木渐渐清晰,是那样地宁静,那样地安详。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他久久困于心头的疑问,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破云见月的喜悦,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和颓废。

那种感觉就像长久积压的云雾骤然消散,阳光乍地映下来,反倒有些刺目。

他静坐良久,看了看旁的女子,忽然释然般地笑了。

该送你回去了。

……

冥君沉粼大婚那,杀手零九六扮作乐师混在间,以邪乐魔化诸天兵,冲破了天兵密不透风的守卫。随即其人趁乱劫走了一名侍女,尸不曾找到,想来已遭毒手矣。

和被劫走后,为秉持上清、冥荒两方尊严,披拂只得让醒复代替了和,成为新一任的冥后。

苦苦寻觅和三月,其人仍是杳无音信,零九六亦随之销声匿迹。平静之中,隐藏着可怕的暗流。

沉粼拂起泥土上的一片落花,和,你到底在哪?你还活着吗?

醒复从后为他轻轻披上一件披风,他默然回头,定定地看向她。

“夫君。”

沉粼婉拒了上的披风,淡漠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吗?”

“夫君不睡,妾如何能安眠?”醒复轻轻推开他撑柜的手,“如今妾已是君上的妻子,君上却从不与我亲近,是还在怪妾吗?”

沉粼隐去眼中绪,道:“你先退下吧。”

“不。”醒复绕来他的面前,“君山,这几个月来,你每晚都在独自望着月亮,妾知道,你在等和。可她收到了零九六的罪契,已经死了。君上……”

沉粼眉峰一锁,避过头去,“你说的太多了。”

醒复泫然环抱住他的后腰,“君上,妾求你。不要沉浸在既往之事中了,我会一直在你边,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沉粼面有厌恶,不耐烦地推开她。半晌方收敛眼中的绪,“零九六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醒复眼泪半是懵懂地盯着他。

“你不知道吧?”沉粼似笑非笑地说道,“零九六带走她,却没有杀她。他利用她颠倒时空沙漏,让当年青瀛覆灭的往事在幻境重演,就是为了查明他所谓的真相。”

他干笑了两声,“是不是很可笑?怎么,你是失望吧”

醒复犹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怔怔道:“这,怎么……怎么会这样?”

“以零九六的个,若是知道了当年灭族真凶除了地藏还有别人,你说他会怎么办?恼羞成怒,杀了和?”他嘴角的讥讽之意昭然显露,又像是对自己说:“等着吧,很快了。”

说罢他再不理会呆滞失色的醒复,独自隐没在黑暗中。

没错,玉瓒未见丝毫变化,他体内亦无异动,他早就猜出零九六没有直接杀了和,而是把她带到了一个地方。

零九六应当是用了某种特殊的手段使时间短暂地逆流,造成一个不可破的幻境。这个幻境没有和不能形成,所以后者才迟迟没有毁掉和的罪契。

在那个幻境中,零九六从头到尾将当年发生的事历了一遍,相信许多谜团已经解开了。

不过这些东西都只是零九六心之所牵,对于沉粼来说毫无意义。也许此刻,提前预知零九六的下一步计划才是最重要的。

他虽是如此猜测,但对手实在过于狡猾强大,不免中途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变故。

他的心中,仍有不安。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中人兮芳杜若

潺潺溪流在耳畔滑过,和睁开眼睛。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悲有喜,又黑又白,像是又回到了前世。

和怔怔望着周遭青色的树,灰色的鸟,还有淡淡的天空,那个叫小柒的女孩,和她的人,都随风而散了。

泪水簌簌而下,她竭力去追忆梦中的一一景……如今小柒变成了和,二下,你又在哪里?

梦中的一切随着她的醒来变得越来越模糊,过不了几炷香的时间,她就会忘了梦中二下的模样,以及青瀛逝去的所有人的面孔。

和抱头痛哭。

……

良久,灰蒙蒙的天空落下雨丝。

和痴痴在山中走着,不知该去哪里。

上清的一切使她厌恶,而当世的青瀛,一草一木皆化作一黄土。

她不无比感怀。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间酒肆赫然出现在眼前。

店小二满脸笑容地上前吆喝道:“姑娘,要不要就来温一盏酒?小店这酒,喝了能忘忧的。”

和哑然失笑:“忘忧?”

店小二端上一盏腾腾的清酒,上面飘着几片几近透明的细叶。和轻轻呷了一口,蓦地感到这滋味莫名有些熟悉。

店小二见和这般神色,笑道:“姑娘,这个呀,是小店老板特酿的‘荼花酒’,荼蘼只开在尽之时,故而小店也只有这暮时节才有几壶。”

“哦?”和细细将余味品完,“有什么说头吗?”

“姑娘抬举了。说头那倒是没有的,这酒中滋味,只是老板半生习悟所得。恨嗔痴,说到最后总如这盏清淡的荼花酒一般,归于宁静。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有些事,做与不做,到最后还不是一黄土,您说是不是?老板便是悟得此道,才得以挣脱红尘中的是非,每清晨,安安心心为客人温一盏酒,再无奢求。”

和静默良久,幽幽叹道道:“未曾想到,荒山僻岭的一家小酒肆,也有如此清华之人。试问世间,有此才而甘于埋没山林的人,实在不多了。”

和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出得酒肆未走几步,那店小二匆匆追上来,“姑娘留步!”

和讶然回头,那店小二将手上的一只山菊枝送给她,“姑娘,这是我们老板送与您的。老板说,萍水相逢,相聚实乃不易。赠花代,也算聊尽地主之谊了。”

和接过山菊枝,望酒肆的茅草房里又望了望,却不见人影。

她黯然道:“多谢老板……我会再来的。”

彼时暮时节山中到处都是这般野山菊,绿草茵茵,蝉鸣细细,美不胜收。她摘下酒肆老板送她的山菊别在鬓间,久久也难忘。

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间小路渐渐蜿蜒,花町一大块一大块地铺在山壁之间。过了一条石上清泉,猛然间被一大片藤萝遮住视线。

和信步上前拨开那帘藤萝,两座矮矮的旧坟现于眼前。

那双矮坟显然是衣冠冢,因为坟前只竖了木牌位,却未曾为死者篆文正名。

和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打扰逝者的安宁不大好,于是走上前去,将手中剩余的山菊轻轻放在坟前,也算是聊尽哀思了吧。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这花町畔,这藤萝后,这衣冠冢前,竟似有似无地缥缈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梦中那位二下上淡淡的荼蘼之香,又像是……零九六上的气味!

难道他也曾来过这里?

大婚那,她因恨极了沉粼的薄,与醒复暗中互换份,意图逃婚,不想被魔化的天兵打成重伤。一名乐师带她脱离险境,待偏僻之处,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乐师正是零九六其人。

素问零九六杀人时利索的手段,她当时真是怕极了,以为自己必死,心中免不了有许多遗憾。她失去神志后,迷迷糊糊地躺了许久许久,也不知是生是死,醒来便躺在这荒山僻岭之间。

在昏睡的这段时候,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叫小柒的女孩,结识了上清的公主长羡,更差阳错地上了青瀛的二下濯泽。

一番痴错付后,二下于北溟海战死,长羡亦随之殉,自己则在噩巅一跳而下……至此,终于又醒了过来。

梦中悲与欢的感觉犹萦于心,而二下、长羡,甚至是玉奴、碧蓝仙子等人的容貌却雨来越模糊,直到此刻完全消失在记忆间。

和恍然落下泪来,零九六,你真的就是青瀛的二下濯泽吗?

你还没死!

太好了。

她的前世,就是小柒。如今她终于把这段忘却的记忆找回,更关心的,竟是二下奇迹般地复生。

那么他是来复仇的。之前被他所杀的赤逢伯、元君那些人,每一个都害得青瀛万劫不复。他带着自己重入当年的往事中,就是为了探明真相,就是为了还逝者一个公道。

和垂足顿,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

零九六或许应该叫你,濯泽,你现在在哪?

二下,求求你,不要丢我一个人不顾!

……

沉粼一下一下地敲着手中的扳指,等了许久,木客终于前来禀告:“冥君,找到了。”

沉粼手指的动作一滞,抬眸道:“人在哪?”

“在青瀛荒山脚下的一处土丘。”木客脸上略显为难之色,“夫人那样子形同枯槁,神志……也不大正常。”

沉粼寒星似的眼蓦地一凛,“待本君前去一看。”

方至芳汀,醒复一下子迎了上来,郁郁道:“君上,你来了”

沉粼拨开她,“和呢?”

醒复方开口,男子径直走向内,但见一个双唇紧抿的女子赫然躺于榻上。容貌衣着,正是失踪多的和。

沉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握住女子冰凉的手。

你回来就好。

药师絮絮叨叨地禀告着和的子状况,他却懒得再听。他自己便精通医礼,和到底有没有事,不消多说,他一清二楚。

他静静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那么,下一步……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互换身份的妻与妾

三后沉粼来看和之时,花儿正一口一口地给她喂着粥。自从她回来一直便郁郁寡欢,子也不好,也不曾出门。

沉粼挥了挥手叫花儿退下,自己接过粥碗,喂给她,她却避过头去。

沉粼叹了一声,“你还在怪我?”

和低着头,“没有。”

沉粼放下粥碗,“这些时,你都在哪里?”见她半晌默然,缓缓道:“为了找你,整个上清和冥荒的人都出动了,可还是不见你的一片影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终于淡淡开口:“我没事。”

沉粼轻轻扳过和的肩来,正正对上她那双略有愠怒的双眼。后者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亲密的接触,手臂横在前,半是防御的姿势。

“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和蹙眉拨开他的双手,“这件事不要在问了,好么?”

他眼中掩饰不住的失望,良久叹道:“儿,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和讥诮似地笑一声,“君上呢?是否和从前一样?”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不哑然失笑,眼前这个男子,从一开始的接近自己就只是为了利用和欺骗,此刻分道扬镳,又何谈从前不从前的话!

或许她对沉粼意,正如少年时期懵懵懂懂迷恋,来得快去得也快,又荒唐又短命,今后回忆起来剩下的恐怕只有哑然失笑了。

“那我掀开盖头发现竟不是你,不管你信不信,当时我心上真是凉透了。我没想到,你会恨我至此,甚至竟然愿意那自己的命作赌注。不过还好”

沉粼的语气一点一点凉下来,“你赌赢了。他没杀你。”

和冷冷瞥向他。

他释然笑笑,站起来,“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事,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替你安排好的。”

小柒抬起眼皮,“你要做什么?”

他不理会,只是唤了两名婢女进来,“照顾好夫人。别让她胡闹。”

待沉粼走后,和揉揉隐痛的太阳,自己,终究还是回到这个叫人厌恶的地方来了。

沉粼的心思固然难以捉摸,但是她没想到,自己的麻烦还不远止于此。

比冥君更难缠的,是这位新任的冥后娘娘醒复。

对于醒复来说,冥后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和拱手相让。可命运弄人的是,现如今这个女人又回来了,这于醒复,无异于晴天霹雳。

自己那样周密的计谋,零九六居然没有杀了她?这可真是个荒唐的玩笑。

当下人问起该当如何安置和时,醒复心中当真是七上八下的。

按理来说,这个冥后的位置应当还给和,自己如今对外挂着的都是和的名号,长此以来鸠占鹊巢,一旦事败露,恐遭世人嘲笑。

但沉粼只在意和这个人,只要和的人在他边,他就不会在意女人之间的其他名位份。而她醒复为了当上冥后付出了多少?自是不能主动让位。

思来想去,她把芳汀的掌事叫了来,吩咐道:“那位和姑娘,且先当君上新纳的一位夫人,明,叫她来与本后敬茶。”

那掌事一脸愕然,张口结舌道:“娘娘,这……和姑娘原本应是……如今变妻为妾,恐怕是不行的……”

醒复冷冷扫过掌事,“怎么?君上过问此事了?”

掌事低下头,“那……那倒没有。”

“啪!”醒复将手上的茶杯捏得粉碎,扬起暴怒,“那你还敢嗦!本宫如今贵为冥后,还吃不得她一个妾室的一碗茶吗?”

掌事慌忙跪下啦,请罪连连,自言此事并非自从上次零九六趁虚而入后,冥君便加强了芳汀的戒备,又新加了一道结界。如今想见和姑娘一面亦是困难,更何况叫她前来参与宫廷之事?

掌事结结巴巴道:“君上有命,和姑娘……若静养,任何闲杂之人不得扰她心神。这夫人的名位,想必……想必也是不在乎的的啊,娘娘!”

醒复口舌哽结,只感一股巨大的耻辱和挫败浮上心头。

妻又如何?妾又如何?

沉粼的眼中,永远只有她。

醒复本以为自己如愿嫁给沉粼后就会满足,至此她才发现,她彻彻底底地错了。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人心无量,得到的东西远不是最想要的。

她紧紧捏着拳头,恨得眼底快要滴出血来。

……

夫人?

当和听到自己的这个新称呼时,神色尽是愕然。

草儿忿忿解释道:“姑娘大婚当被劫走,醒复仙子便代替姑娘成了君上的冥后娘娘。为保上清、冥荒两界清誉,少帝昭告六界之时只说醒复仙子就是您。她鸠占鹊巢这么久,如今您回来了,竟反要您屈居妾室,当真是气人。冥君却也不见管管!”

和苦笑道:“冥君不在意这种事,”顿了一顿,“我亦不在意这种事。”

草儿道:“姑娘莫只想着息事宁人。当她骗您互换份,其实暗中给您下了,居心险恶……这些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姑娘恐怕还不知道。”

“她这又是何必……”和的目光飘向远方,“沉粼?冥后?我怎会与她争……我想要的,哪里是这些。”

花儿亦愁道:“姑娘这次大难不死,必知是有福之人。奴婢晓得姑娘不看重名位权势,可总不能一味由着冥后欺负。不然后这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只怕姑娘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和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这个地方,我早就厌烦了。等过些子,我便寻个由头搬出去,做个凡人也罢,好过这乌烟瘴气的上清。”

她这话说得倒也是真心,只因自己与沉粼的那点分早已消耗殆尽,醒复又处处紧bi),她生崇尚自由,断断不愿顶着“夫人”这个莫名其妙的份久居。

现下唯一能留住她的,恐怕只有关于从前青瀛的消息了。

花儿劝解道:“姑娘莫要说傻话了。近来世道乱得很,您离了冥君,处处皆是危险,还怎么讨生活?唉,就连前些子乌图长老都被查出是细作,还有什么可信的……”

和赫然一惊,猛然站起来,“你说谁?”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两个耳光

听花儿无意间提起乌图长老,和这才明白自己离去的这些天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原来大婚那,零九六混于乐师之中,边曾带着一只纯蓝色的蝴蝶。那蝴蝶非比寻常,乃是能飞过北溟海的异蝶蓝佛魔蝶。

此蝶翅膀上布满蓝晶鳞粉,阳光下熠熠生辉。却又因其过于微小,常人不易察觉,若雨天沾有一丁点此物,则会遭引雷焚之灾。

碰巧的是,沉粼在乌图长老衣袖上发现了此粉细微的碎末儿。

上清冥荒二界方被零九六耍得团团转,将乌图长老竟被亦叛主之罪打入天牢,决议处以雷焚之刑。

花儿说了半晌,却对此知道得也不大清楚,许多细节讲起来支支吾吾。

和心尖一凛,乌图张老怎会和零九六有干系?

她稍一思忖即恍然,乌图长老到底是不是细作还是两说,沉粼和披拂联起手来做出这样一场大戏,怕是要想接着处死乌图长老的幌子,把他背后的的零九六引出来。

只是他们要针对的到底是零九六,还是青瀛的二下?

几来一直萦绕她心间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她一定要去找沉粼问个清楚。

不知不觉落下泪来,零九六,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二下?

和不管不顾地奔去冥君主,不料刚一出门便被一人堵在门口,那人浑华贵非凡,似是有意在此等候,正似笑非笑顶着她。

正是醒复。

“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和冷眼瞥着醒复,但见其人光彩更胜从前,嘴角些许挑衅的意味,似是要跟自己翻翻旧账。

可和此时急于过问乌图长老之事,不与这女子再起纷争,便冷哼一声,侧而去。

醒复眼色一动,她边两个又高又壮的侍女横拦在和面前。

和脚步一滞,联想起自己平白受的这许多磨难,一时意气难平,冷言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夫人,你还回答本后的问话呢。”她特意咬重“本后”二字,“这般不懂利益尊卑,是否要本后亲自教教你才好?”

和索回过头来讥笑道:“好啊,说起尊卑,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醒复娘娘你忘了你这个宝座是怎么得来的了吗?我施舍给你的东西,可还受用?”

“三个月不见,夫人倒是伶牙俐齿了。本后能有今,自是要感谢夫人。只是夫人那欺瞒君上逃婚私奔,三个月不见人影,不知”她喑笑着拉低声线,“还是否是完璧之啊?”

“是啊,”和亦凑近她耳畔,“冥后娘娘与冥君夫妇一体,自该将此事禀明君上。”

她吟吟地笑着,猛地话锋一转,“可是比起这个,您与君上大婚三月仍是处女,不更令人担心吗?”

“放肆!”醒复怒极,猝不及防地甩了和一个大耳光,“jiàn)人!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冒犯本后!”

花儿等人传来一阵轻呼,奔上前来搀扶和。其余芳汀的宫人俱是为这脆生生巴掌声所惊,然碍于冥后的威严,皆不敢上前插话。

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随即擦了擦嘴角的血,却看不出她眼底任何悲喜的波动。

任谁被甩了一耳光,都不会好受的。

毕竟和还有沉粼作庇护,醒复方才一时冲动打了他,刹那间便后悔了。

若是沉粼因此找自己的麻烦,那可是得不偿失……

醒复见和那般柔弱的样子,脸色有些难看。可这好几十人都在场看着,自己甫登冥后之位,这个软儿是断断不能服的。

和竟笑着说道:“妾真是冒犯娘娘了。”

醒复咳了一咳,“你知道就好。其实本后也……”

她话未说完,忽闻耳边疾风猎猎,“啪”,猛地被和一个耳光甩了回去。

“啊”

醒复跌在地上震惊到无以复加。

和蹲在她边,不紧不慢道:“不过既然冒犯一次,也就不缺这第二次了。”

此一番二女相斗实在令人张口结舌,醒复固然不是省油的灯,却没想到从前随和寡淡的和也是这般果决的女子,竟当场打了回去!

醒复捂着脸颊暴跳如雷,方要发作,猛闻不远处传来掌声。原是沉粼在此抱臂驻足良久,别有意味地观赏这出双凤撕斗的好戏。

众人俱是一凛纷纷退让,醒复亦大惊失色,顿时换了一副柔弱委屈的面孔。

她泪眼婆娑地奔向沉粼,“君上,夫人大逆不道,竟敢施手殴打妾……”

和知道醒复要告自己的状,这一哭二闹三撒的把戏被她演得行云流水,那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泪光点点,与之前那般恶狠狠的模样岂止天差地别!

沉粼叫人扶醒复起来,复而定定看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吗?”

和深吸一口气,“冥君君上,可否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剔走,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醒复闻此更怒方要开口,沉粼却冷冷道:“你们没听见夫人说了什么吗?”

众仆见沉粼这般态度,这才如梦初醒,搀着扶着犹自哭泣的醒复下去了。

不出多时人一走而空,沉粼就近在白石凳上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拍拍旁的位置,似乎叫和也坐过来。

和直接开口道:“乌图长老怎么了?”

“多不见,你一见到我,也不问些别的,就只问我这个。”他眼神甚为淡漠,“之前的事,你就一点也不想听听缘由吗?”

和知他话中所指,乃醒复代替自己成为冥后的事,当下只默然摇摇头,“乌图的事,亦是之前的事。”

他的语气骤然冷起来,“你是关心乌图,还是关心零九六?他把你带走几天,就给了下了降头吧!值得你如此魂牵梦萦?”

半晌见和一片黯然,叹道:“看来,当我真是错了。儿和我,再也回不去了,是吧?”

和心上猛地犹如被刺了一下,随即想起眼前的男子是如何把自己利用得点滴不剩,又是如何亲手杀死参辰和楼澈。

如今人去楼空,自己也早已灭,他却又来说出这种话,岂不是荒唐又可笑?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识泽君是泽君

不了,终究就是不了。

一度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挽不回来。

她暗自苦笑,咬咬牙,半晌道:“只求你告诉我,好么?”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沉粼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但是,我有条件。”

和一愣,沉粼那般缜密可怕发心机自己不是没见识过,此刻不知他又要摆出什么难题来。

他缓缓说道:“我将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将你梦里所见之事告知于我。你既决定要跟我分道扬镳,那么我们各取所需,这对双方都很公平。”

和冷笑道:“青瀛的二下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值得你这么费尽苦心地钻营了!”

沉粼岿然不动,只断然否决道:“不,他,没死。”

“你说什么?”和闻得此言一时间悲喜交加,“你也察觉到了些什么,是不是!”

他淡漠闭上眼睛,半晌道:“跟你一样,不能确定。”随即道:“你既然也如此迫切地想知道答案,那么我们将彼此知道的碎片拼在一起,不就是最终的真相吗?”

和默然闭上了嘴。

凭沉粼那般缜密的心思和直觉,他认定的事,多多少少都有些端倪。听他话中之意,他竟也怀疑零九六的真实份就是青瀛二下濯泽,那么证明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和暗中捏了捏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向沉粼透露梦中所见。

以沉粼此时的心机,若拿住了濯泽还活着的把柄,势必利用各种难以想象的软肋,将他bi)入死境,完完全全地杀死他。

她做娅阿时,已经害过青瀛和二下一次。那罪孽固然无可弥补,可如今二下很大可能死而复生,她势必不能再失去他。

即便拼尽一切!

沉粼见她默然无语,“怎么,后悔了?那好,那我们就比比,看谁先弄清零九六的真实份,如何?”

和蓦然抬眸,“为什么?”

“不敢吗?还是,你已经确信,零九六就是青瀛濯泽?”

“不会,”和断然道,“你错了。二下是那样一个温和随的人,他怎么拥有如此诡异的仙术和心思?”

她故意打马虎眼的心思,沉粼却没戳穿她,“好啊,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他起离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已经嗅到他了。”

和心中“咯噔”一声,七上八下地不知该怎样才好。

零九六,你真的就是濯泽吗?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努力追忆梦中二下的模样,发现此刻已全然不记得了。一定是有人故意抹去了。

她想不明白。

……

翌和瞒着沉粼溜出了芳汀,信步半晌,但见漫山稀稀落落的花香沁人心脾,那般黄澄澄的颜色,霎时令她想起了赠花泡茶的那位酒肆老板。

她心中烦闷,只想着那老板是个清华的人物,酒肆地处偏僻,地界安宁,能坐下来喝喝茶也是好的,便一时兴起奔去了下界。

来得正巧,酒肆亭中正空无一人。

店小二老远看见她的影,仍然地喊道:“姑娘,您又来了?”

和在一席竹凳落座,微微诧异,“怎么,你们店里平都是如此冷清的?”

“不瞒姑娘,此地本就少有客人路过,偶尔路过之人又皆行色匆匆,奔波忙碌,却哪有功夫坐下来品酒?”店小二为和温了一盏酒,不无叹息,“不过如今也有了姑娘这么一位回头客,也算是不枉了。”

和默然点点头。小酌一口,道:“咦?怎地今不是荼花酒?”

店小挠挠头,像背书似地说出一大串话:“哦我们老板说,荼香之酒味儿再纯,终究品尝过一次。再尝再品,终不复初饮之时的惊艳之感。既是已故之事,又何必再苦苦追忆?好也罢,恶也罢,终究是一黄土。不若放下,清清淡淡地,也便好……”

店小二喘了一口气,脸红道:“姑娘,老板就是这么说的。嘿嘿,小二我可不明白,应该就是不想再卖给你酒的意思吧?”

和听着这话恍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话中有话,隐隐蕴含着什么别的意思。

这语气,更如濯泽那般温朗……

她心念一动,问道:“小二,这都是你们老板教你说的?”

店小二点点头,傻乎乎笑道:“姑娘不知,我们老板那个人,平里缄默少言,偶尔教训我一顿,却说出这么许多深奥的话来,实在……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和道:“”敢问你们老板是哪里人士?年方几何?”

店小二漏出一副为难的神色,默然摇了摇头。

和一阵泄气,他急忙道:“客!非是我小二故意隐瞒,实在是……是不知啊……似我们老板那般的人物,小二虽有眼无珠,却也看出那绝对是人中之人,怎好胡乱揣测来历?”

“哦?”和暗暗摇头,看来这店小二憨厚的一个人,也是刚被雇到此地做工,问他多了却是不知道了。

店小二神秘兮兮地解释道:“姑娘不知,我们老板原也是小店的客人。那清明时节,有位公子一白衣,途经小店,便坐下来要了盏茶。看那般神色,似是前去扫墓祭亲。那位公子与我多谈了几句,后又偶然指点小酒哥酿酒,与这里甚为结缘。一来二去,便留下来当老板。”

和兴味盎然:“竟有此事?可否……有幸一见贵肆老板?”

店小二一愣,道:“老板平里都是不见人的,姑娘若要见,我还要回去问问。”

和一喜,道:“请小二哥定要为我转告!你们老板……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对我非常非常重要,我真的希望能与他见上一面。”

店小二见和这般感怀的模样,“姑娘放心,我这便到内堂去问问我们老板,还请姑娘稍等等。”

和怔怔坐下,心跳扑通扑通地,一时间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忧。

也不知是自己太敏感还是怎么样,总觉得,那个人就在自己边。

濯泽,是你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完璧之约

不一会儿店小二匆匆跑出来,道:“姑娘……姑娘,我们老板,他……”

和当即站起来,“怎样,你们老板怎么说?”

店小二顺了口气,“我们老板他没说不可以。他说,若姑娘愿意,三后,在你留下山菊的地方等你。他说请姑娘给他三的时间,他还有最后的一些事没有了结,在此之后,为姑娘……姑娘……”

这店小二又想不起来,和又惊又喜,急得直跺脚,“干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店小二挠挠头嘿嘿笑了一声,道:“……为姑娘修补玉璧。”

“什么?”和几乎尖叫出声,眼中泪光点点,“他真是这么说!”

店小二见她这般躁动,有些摸不着头脑,“……是这么说的啊。难道我又记错了?”

和激动地把拳头塞进嘴里,玉璧玉璧,那块白玉璧,是只有小柒和二下才知道的秘密。这位老板说出这样的话,板上钉钉就是濯泽其人!

和只感觉周每一寸皮肤都溢满了狂喜,他一定就是濯泽无疑!

他真的还活着!太好了!

可白璧一度在蓝淀湖被摔碎了,如今他说要修补,又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她知道濯泽还没死,而且还愿意见她,那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几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尽,和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留下自己的一枚头簪加到小二手中,“劳烦你一定要将此物交给你们老板,就当是定金了,请他一定不能反悔!”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愚蠢,自己真是疯了,又不是买酒,要什么定金!

可说出来的话却又不能反悔,只见店小二半是诧异地接过头簪,看和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人。

和咳了一咳,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体,“拜托了!”

店小二怔怔点点头,满腹疑惑地问道:“姑娘莫不是从前跟我们老板有交?这见都没有见过,怎么还能……”

和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只是道:“我也说不清,只是……只是……我先走了,三后再见!”

店小二似乎又叫了她两声,她只慌慌张张都地逃开了。

好奇妙的感觉!

和抑制不住心中的血沸腾,脚下也不快了几分。萧瑟的晨风吹在她的上,她却不觉得冷,反而有种沁凉的快感。

酒肆老板与她相约在留下山菊的地方相见,而她记得清楚,那串山菊被她放在了藤蔓后的荒坟前。

那么三后,她将在那里再次见到濯泽么?

这简直不可想象。

时间……过得太慢了!

她这样一路狂奔回芳汀,感觉上还是乎乎的。一路上的仙婢见她这副模样皆是愕然,平里只见她郁郁寡欢,今这般疯魔的样子,还真是前所未见。

那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自从和恢复小柒的记忆后,小柒的感也一概苏醒了过来,自然,对濯泽的一切意也全都回来了。

只是在前世结局那般凄惨,每每念及如此,高兴之余,总有几分影。

花儿在宫门口一把拦住她,嗔道:“姑娘,您可回来了!您到底去哪了!”

草儿亦怪罪道:“姑娘,如今您已是冥君正经八百的夫人,方才冥后娘娘来了好几次,见您不在大发雷霆,芳汀的所有宫人都受了罚……”

和一怔,往宫墙内瞥了一眼,“怎么,醒复还在里面?”

花儿一脸苦相地使了使眼色,和尚一头雾水,猛听得一个沉闷的声音:“她不在,我在。”

花儿草儿闻声逃难似地跑开了,和浑一激灵儿,但见沉粼正在不远处沉沉地盯着她。

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声道:“君上?您怎么来了。”

沉粼冷冷扫了她一眼,“方才你去哪了?”

和低头道:“冥君,冥后娘娘那般温柔体贴,我的事,您好像不必插手吧。”

沉粼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的份?”

和一惊,方出言反驳,见他面色不善,到嘴的冷言生生又咽了回去。

转念一想,沉粼这几突如其来的关心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幽篁弦已断,深已毁,她亦已恢复了小柒的记忆,有些事,有些人,覆水东流,终究是回不去了。七十二塔冢沉粼弃她而去,她泪洒十,这段兰因絮果的,早已葬送。

她从来认为之一字,只是彼此两个人的事。跟醒复去抢一个男人,她不愿,也不想,即便从此孑然一生。

算了,就这么算了吧。

和默然垂眸,“冥君君上,我没什么份。那……我瞒着你跟醒复互换份乃是我的过错,我像你请罪。如今醒复已嫁与你为妻,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谈什么谊。”

瞥见他面色仍不见缓和,她又轻声道:“无论当初你接近我的初衷是什么,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亦不必再追究。你放过我吧,我也原谅你。我虽不喜醒复,她到底是真心你的。有她当你的贤内助,你今后也能免了许多后顾之忧。我自愿离开。从此见面,我们仍是朋友,好么?”

沉粼一字一字地听她说完,愣了半晌,愕然冷笑道:“好啊,好啊。原来在你心中,一直是这么看我的。我若是休了醒复,你便待怎样?”

和直视他深邃的眼眸,半晌然叹道:“你的一生,终究无法只属于我一人。之既断,再无接续之理。冥君君上,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沉粼倾半倚着,倏忽一笑,漆漆眼波,堪堪闪着寒星,散发无比冷冽的气质。

和浑一颤,这样的沉粼,第一次让她觉得害怕。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男子,处在各种明枪暗箭的漩涡中心,从前种种柔顺之假象,皆是伪装。

而尔虞我诈,从不是她想过的子。

他说:“既然如此,我便去毁了他。没了他,你的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零九六的真实身份(一)

夜色晦暗。

天牢的最深处吊着一间巨笼,笼被整整九道金纹钢条焊着,外设结界,以灵力灌注,坚实无比。

昏暗不定的月光照下来,暗处,缓缓淡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笼子里的老者察觉到细微的响声,哑然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年轻人轻轻拂了拂水蓝色的结界,默然问道:“为什么要留下?”

“没有为什么。”笼中的老者仍是纹丝不动,“这是我的宿命。而你,已然选择了今后的路,是时候该分开了。”

年轻人目光中透露些许莹莹之意,语还休,犹自沉吟。

他知道老师心中认定的事,任凭谁也不能动摇。但他终是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留在这暗的天牢中受人宰割,甚至晚节不保。

二人相对无言,又好像在无言中做着最后的告别。

“你该走了。”老者发出一声沉哼,终于还是打破这寂静,“此刻外面有无数的人都在找你。”

年轻人犹豫片刻,默然道:“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年轻人没有再说下去,盯着老者的背影,似在等对方的反应。

而老者早已知道,沉默良久,最终长叹道:“你不用跟我说。无论选择如何,一切即将走向最终的结局。每个人的归宿,都是一早就注定的。”

年轻人眼中滑过一丝茫然,想要开口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老者嘶哑的声音不耐烦地催促道,“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一旦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就不要又丝毫的犹豫!记住,在真正的对决中,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会给你的对手留下杀死你的机会,足以拖垮你、毁灭你,甚至使胜败不可思议地扭转!你忘了我从前说的话了吗?”

年轻人浑一凛,眼中那迟疑的目光瞬间褪尽,道:“我知道了。我走了。”

随即他轻盈的脚尖轻轻一跃,回头看了笼里的人最后一眼,须臾间消失在黑暗中。

老者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与此同时,天牢内外,鸣镝大作。

有人夜闯天牢。

老者霍然一惊,旋即安定下来,他知道,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零九六已然足够强大,无需任何惧怕任何人。

而现在,他还有最后一样东西要给他。

“报。冥君,未曾发现零九六的踪影。”

披拂捏碎手中的茶杯,骂道:“废物!”

明明有人戳穿了天牢结界,那方向刚巧是乌图长老所押之地,怎地片刻之间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此本领者,普天之下,除零九六再无他人。

沉粼单手支颐冷笑道:“凭你们这些人也指望着把零九六擒住?那还能叫是几乎灭了整个上清的杀手吗?”

披拂面色不善,“看闹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这种被耍的滋味很好玩么!”

“你急什么,”沉粼森然打断,“起码能证明一件事。零九六不惜以犯下也要跑这一趟,足以说明乌图长老和他的关系不一般。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全都没有白费。”

披拂眯起狭长的双眼,似乎也同意对方所言,“哦?然后呢?”

“然后?”沉粼冷哼一声,口中多了一丝讥诮的意味,“我想,我们该去会会乌图长老了。事到如今,我想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吧?”

……

乌图长老紧闭双眼,等待着下一时刻的到来。

不多时,牢门被缓缓打开,“唰”地一声,结界也消失了。

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乌图长老不用转过来也知道,在上清,能有权利打开牢门的,只有那两个人了。

“他走得真快啊。”

沉粼淡淡说着,自顾自地找了块岩石坐下,“那些上清的卫兵,连影子都没摸着。”

乌图长老知道眼前是个极其不好对付的角色,缓缓睁开眼睛,“可惜,他还是输给你了。”

“乌图长老,你是在讽刺本君吗?”沉粼凉凉打断,“我的未婚妻被他在大婚横刀夺去,他想要做的事也全都做完了,而你现在却说他输给了我,你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乌图长老浮现苦笑,“可是对于他来说,这就是失败。”

沉粼似乎不再纠缠于这个话头,“说说吧。”

“什么?”

“你的筹码。”

“然后呢?”

“我会告诉你我的筹码。”

乌图长老淡淡一笑,“我都被你们困在这了,还能有什么筹码?”

沉粼亦笑笑,“不必隐瞒了。乌图长老,你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是缅巫族人。你只是借着这副躯壳掩护自己真正的份,对吧?”

“缅巫族?”乌图长老冷笑着,嘴角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之意,“你猜得没错。我也知道这一切瞒不过你。真正的乌图,是一个迂腐而自私的人,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

“你杀了真正的乌图,”沉粼的目光锋利无比,“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同样,我自己一人的生与死也轻如鸿毛,不足挂齿。”乌图长老的神色发生了迥然不同的变化,那种奇异的神色说悲不悲说喜不喜,蕴含了太多太多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感

“重要的是,我该完成的使命是否完成。”

“哦?”沉粼若有所思地发出一声鼻音,“你所说的使命,就是暗中辅佐零九六吧?或者说,帮助青瀛濯泽完成复仇。零九六就是当年战死的青瀛二下濯泽,我说的没错吧?”

乌图长老漠然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没错。他就是青瀛那个五百年前就死了的二下,濯泽。但是,现在的他又不是濯泽。”

“这似乎前后矛盾。”

“这确实矛盾,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五百年前,青瀛二下濯泽坠海而死,”他顿了一顿,补充道,“确实死了。我没有骗你。现在的零九六,是一个全新的、完美的濯泽。他拥有之前那个濯泽的所有容貌、记忆、感和法力,并且还注有一样从未现世的东西”

乌图长老看了看沉粼,嘴角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你一定还记得‘罪契’上的魔文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零九六的真实身份(二)

“从一开始,‘罪契’的说法便是你提出来的。你自称研习古籍异文,故意把零九六留下的符文说成异族诅咒。”沉粼抬高下颌,缓缓道:“如今我倒觉得,罪契的渊源恐怕没那么简单。”

“确实。罪契的根源,远不止世人所看到的那样简单。我只能告诉你,罪契跟零九六的诞生紧密相连。当年地藏等人密谋毁灭青瀛,他们为了计划的绝对保密,自作聪明地用阿狱文字书写契约,愚蠢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们不知道这种异族文字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世人啊,真是愚不可及!”

沉粼眸底掠过一丝深邃的暗光,“为什么每次罪契被毁,零九六才会动手杀人?”

“那很简单。我之前说那上面有诅咒,是故意把事弄得很复杂,让你们看不清真相。零九六动手杀人跟罪契的存不存在没有必然的关系,或许对于零九六自己来说,罪契,只是当年这些人造孽的罪证罢了。”

沉粼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所以,零九六的重生就是杀死那些暗害青瀛的人?”

“濯泽的重生,是为了复仇没错,以血,以杀戮,拿出这些人欠下的账。然而复仇固然重要,但那只是对他作为濯泽这个份而言。零九六的诞生,远拥有另外一重更重要的意义。”

乌图长老那双塌陷的双眼透露炯炯之光,坚定无比,“他诞生源于阿狱族魔文之中,却不受困于此。他只是我名义上的徒弟,他的存在,不单单只是为了复仇,更关系着一种信仰的生死存亡。只要魔文还存于世间,零九六便永不会消亡。”

乌图长老说完这句话软塌塌地靠在笼子一角,大喘着粗气,看起来疲惫已极,仿佛方才的言语已用尽所有的力气。

沉粼静默良久,才幽幽道,“看来,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真正世。”

半晌又叹道:“为了潜入上清跟他里应外合,花了不少心思吧?”

乌图长老扯出一个漫不经心微笑,“怎么会?零九六已足够强大,即便中间有一些小小的阻碍,他也照样能很好地完成使命。我潜入上清,不过是为了看看你们被耍得团团转的蠢样子罢了。这种未卜先知的奇妙滋味,我想你若是我,也会很受用吧?”

“所以,赤逢伯他们一切被杀的人,都是你们早就密谋好的一场复仇仪式?”

“没错,”乌图长老定定道,“这场灵忏的仪式,是地藏他们自己开启的。之前所有被杀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沾满了青瀛的鲜血,如今报应不爽,却也怪不得旁人。”

“你怕是忘了一个人,”沉粼面色凝着一缕寒气,“和,是唯一一个在罪契上签名却没有死的人。”

乌图长老并没有立即开口,他抚了抚苍白的鬓角,那般疲惫的样子让人觉得好不真实。

“所以我说,他败给了你。他背弃了我的叮咛,他做不到忘。前世他作为濯泽的记忆与感始终伴随着他,这样的他,最终无法成为最绝顶的杀手。我不知道他在前几的那场幻梦中究竟看清了什么,只是他一回来便对零九六这个份滋生厌倦,他甚至愿意为了那个叫和的女子放弃这个份。”

乌图长老的目光涣散又无力,失声道:“这令我感到无比危险。”

沉粼眉间有沉思之色,半晌才沉吟道:“他想放手。以零九六的能力,如果他就此离去,没有人能找到他。但是如今和的一颗心也会跟着他离去。”

随即似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凛声道:“失踪的帝后,到底在不在你们手上?”

乌图长老黯然道:“在。但是,还没死。正如你说的,他在犹豫。”复又道:“冥君君上,你的所谓的筹码便是这个吧?零九六已悄无声息地卸去内心的防线,对于你们来说,此时此刻,已到了扭转败局的时刻。”

“和口口声声是你心之人,却也忍心如此利用。你用她牵绊住零九六,然后在他最脆弱之时给予致命一击,真是算计得滴水不漏。”

沉粼露出森冷的调笑,“看来,乌图长老还不糊涂。”

“那么,”乌图长老缓缓站起来,偌大的笼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不已,矮小的躯在灰墙上投出巨大的影子,“请放马过来吧。”

……

而在深居芳汀的和,远不晓得外界的疾风暴雨。

那袭香色弹花软枕被她抱在怀中,翻过来扭过去,难以入眠。

已经是子时了,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嘴角掀起一丝羞赧的笑意,天一亮,她与酒肆老板的三之期便要到了。

明相逢,我该怎么面对你?我该说些什么?

而你的样子,又该是如何?

你真的是零九六吗?

她心跳怦然,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念头,她想到濯泽从前那般着长羡,如今再见,会不会也……

花儿轻轻点上一盏小灯,低声问道:“姑娘翻来覆去的,还未入眠吗?”

和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我把你们都惊醒了吗?”

“没有。”花儿柔声说着,跪坐在塌边,“自从姑娘回来,精神一直就不好。平里姑娘总白黑夜地睡着,却甚少有今夜这般睡不着的时候。”

和见她神色有异,“花儿,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果然瞒不住姑娘,”花儿低下头去,嗫嚅道,“姑娘,是不是明要走?”

和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失神道:“花儿,今后你和草儿要照顾好自己。我这一走,恐怕……与你们今生无缘再见了。”

花儿眼中噙泪,“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们。你是个好人,你待我们都很好。我和花儿也看得出,冥君君上并未真心待你,醒复娘娘又多番为难……能早早离开,也是好事。”

和亦动,默然点点头,陈恳道:“我虽心中有所希冀,但是说实话,还是有不安的。一切进行得太顺利了……但愿我是想多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骸骨虐杀尽

山中草色青。

今便是第三。按照酒肆老板与和的约定,他们会与在她五前留下山菊花的地方相见。

白露未,花儿草儿帮和在芳汀的后小门上打了个洞,趁着周遭没人,和一股脑地往青瀛荒山奔去。

兜兜转转良久,她终于循着记忆找到了那两座孤坟。周遭是大片大片的藤蔓,坟前草色正青,似已宁寂了许多年。

坟前依稀放着自己插下的野山菊,其上泛黄的花瓣已然凋零。

和叹了一口气,没错,就是这里了。

晨曦里略带凉意的风撩拨着薄衫,她却不觉得寒冷。此时此刻,血在她的腔中沸腾着,千言万语拂过心头。再过片刻,她便能与濯泽重逢。

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弧度,此刻,他已在来的路上了吧?

该用怎样的言语诉说与他的重逢?

近乡更怯,不敢问来人。此刻的她,真的好快活好害怕。

不多时,有几片脚步声传来。

他……来了?和心跳一滞,迫不及待地回过头来

一双手拨开细细密密的墨绿色藤蔓,下一刻那个人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和瞳孔微微放大,犹如瞬间被淋了一头雪水。

来人并不是什么濯泽,而是沉粼。

他并未理会和惊疑的目光,径直在坟前站定,四周望望,半晌幽幽道:“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

和很快缓过神来,冷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跟踪我?”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和一眼,目光令人恶寒。

“一大早地,来这干什么?等人,嗯?”

和忿然避过头去,“我倒想问问你想干什么。”

沉粼冷笑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滑过坟前木牌,“你的濯泽还没来吧?你知道这两座坟,是谁的么?”

和垂下肩头包袱,低头道:“冥君君上何时这么闲了……”

“这是他父母的衣冠冢。”沉粼凉凉打断,嘴角生了几分讥诮之意,“没想到,他竟然叫你在这等他。冲这份信任,还真是足以让你感激涕零啊。”

“什么……”和怔怔盯着那两座无字空坟,“他的父母?”

“当年青瀛遭天雷横焚,瀛君瀛后还有那些皇子将军们,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心心念念的二下,濯泽,不知怎地死而复生,许久以来,一直用着零九六这个份复仇。可笑的是,事到如今,他居然犹豫了。”

和如鲠在喉,“什么意思?”

“要不然,他为什么放下一切在这里见你?”

沉粼收起笑意,鸷的暗光缓缓从眼底浮现,“你说,他这样悼念从前,若是有人把这两座坟铲平了会怎么样?”

和闻声浑一颤,猛地扑在坟前,“不可以!死者为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是我要这么做”沉粼轻轻拍了拍手,“你看,是他们一定要这么做。”

掌声方落,数十个隐形的人齐齐现,上清的紫微星君,缅巫的、荣鞠,焚城斋主扶桑,灵狐剑派高峰妖尊,迦蓝界弘博高僧,枯禅岛华茂门长……

当然,还有披拂和披黧两兄妹,以及被抬在金丝软轿上瑟瑟发抖的少帝荣晓葛契。

最后一个人,则是被浑桎梏、蒙着眼罩的乌图长老。

披拂和沉粼对望一眼,沉沉地道:“和,你真是愚蠢。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今乌图长老的雷焚之刑,就在这里行刑吧。火烧起来,正好毁了这两桩物,一举两得。”

和全发抖,目光犹如喷出火来,指着披拂道:“原来,原来这都是一场圈!你……你们把我利用得好苦!我还真是愚不可及!”

披拂冷笑道:“你最好盼着你等的人能从天而降,否则,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小命吧。”

说着扫了沉粼一眼,但见后者面色淡漠,冷峻的下巴略略向上抬起,亦现出几分鄙夷之色。

披拂再不理会和,大喝道:“众位,如今新帝登基,妖佞不铲,天下永无宁。零九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相比你们都清楚吧?今终寻得魔窟巢,正是摧其根基的良机。可有谁有异议?”

人群顿时靠近一步,群鼎沸,张牙舞爪地将那两座矮坟团团包围。紫微星君催了口口水,愤然道:“这双坟中恐藏了零九六的根元之物,才让这魔头嚣张许久。今既落在我等手中,自是要毁去的!”

一时间谩骂附和之声如潮,人人受零九六摆布已久,此时骤得发泄,暗早已占据人心,释如排山倒海之势。

乌图长老闻声左右摇晃,口中不住闷哼,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唰”地一声亮出长剑架在乌图长老脖颈间,紧接着后脚一踹,将他蹒跚的躯踹向矮坟中间。

“去死吧,你个缅巫的叛徒!”

和被众人推搡着跌在地上,碎裂的牙齿和污血混杂一起,哽咽着爬向沉粼。

她自知因为自己的轻言草率已酿成大错,如今孤掌难鸣,难道上天便如此残忍,生生要她第二次亲手毁掉濯泽?他在在荒山中留下父母的最后一片衣冠冢,竟也要被业火焚烧殆尽!

她的心好痛!

和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挣扎着爬到沉粼脚下,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大哭道:“求求你,求求你!叫他么住手吧!你想要人死,那你就拿去我的命好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求求你了……我求求你……”

沉粼眼中倒映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扶起脚下泪水纵横的女子。

他木然吐出几个字:“给我一个理由。”

和已哭得血模糊,良久,断断续续的气息连成一句话。

“不要,不要毁去他在这人间最后的念想!”

沉粼失望地甩开她僵硬的手指,淡漠道:“儿,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她撕心裂肺地狂喊道:“不要!”倏地向后猛地一仰,持剑横在脖间,“你若在不住手,我便立即横死于此!你永远、永远也别想得到曜气!”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洒苌弘冷血痕

人群口沸目赤,眼之所见,目之所及,尽是痛快淋漓地破坏与血脉贲张的狂欢。

那些上清自诩为老人的家伙一个个张牙舞爪,黑烟与火光夹杂一道,乌烟瘴气,宁静的山峦俨然成了群魔乱舞的修罗场。

没人听见和的哭喊。

沉粼冷冷瞥了一眼剑尖的寒锋,不悦之溢于言表,“和,别bi)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好么?”

零落的发丝蘸着鲜血在她的额间流下,和钉出几个字:“你也不要bi)我。”

“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沉粼掀起嘴角讽刺,“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契还在他手里。他不仅仅是你前世的濯泽,他更是杀人如麻零九六!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杀了你,完成所谓的复仇。”

和瞳仁涣散,只讷然道:“我只知道,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我、骗了我。”

沉粼眼中蓦地扬起狂暴,猛地掐住乌图长老的脖子,咆哮道:“你看清楚!这个人,他就是零九六的师父!就是他一手带出了如今的零九六,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味地骄傲自大,你一位你还能活到现在吗?你早就死了!”

乌图长老被沉粼提在手上下巴变形,脖子上的筋脉微微变紫,唇线犹自紧抿,半晌,溢出一个苦笑来。

沉粼把他狠狠摔在岩石棱上,随即一道猝不及防的力道便朝着和打过来,“哐啷”一声,她手中的长剑应声落地。

他疾闪到她跟前,咬牙切齿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和从沉粼瞳孔中看见狼狈的自己,和满心的绝望。

乌图长老艰难地支起,此时晨光正盛,处在太阳强大的逆光之下,他那副佝偻躯体的影子映在地上,浓黑可见,显现出一种诡异又无可逆转的力量。

紫微星君站在人群的最高处,山呼海啸地将一道噼里啪啦的闪电迎面劈过,正对两座矮坟之中。

可想而知,所有凸起的泥土都将夷为平地。

和仿佛凝固在那一瞬间,天,也仿佛黑了……

她闭上眼睛,留下一滴泪。

再睁开的时候,那两座矮坟却依旧宁静地、完好地矗立着。

她急切地寻找着……猛然间,她看见乌图长老赫然亦躯挡在矮坟之前,体被雷花戳穿而过,烧出一个恐怖的、焦糊的巨洞。

被众神合力劈出的雷花灼焚,乌图长老鼻子、眼睛萎缩成模糊的黑炭,只剩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和肢零破碎破碎的体,风一吹,化作红黑相间的碎片。像是一张失手掉入火盆里的罪契。

余人面面相觑。

乌图长老人虽死了,死前的呼喊犹在天空中诡异地回dàng)。

“你们永远也不能毁灭他”

披拂暴怒,扬手又是一道闪电便向矮坟劈去,却被另外一双手拦住了。

竟是披黧。

她泪流满面地说道:“够了!”

……

乌图长老的真实名字或许已不可考了,但后人还是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他并不是缅巫族的长老。他真正的族氏应与缅巫有密切关系,叫做阿狱族。

那又是一个极其古老的民族。相传阿狱族人世世代代居住在北溟海心,后其全族在一场火山爆发中灭亡,没想到还有乌图长老这唯一的后人。

或许就是阿狱族的某种古巫术,使得青瀛坠海的二下死而复生,成为了全新的零九六。

但是,恐怕也没人在乎了吧?

乌图长老,四月二十,死于雷焚。

某个不知名的暗洞内,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正在痛苦地呜咽着。

说是衣着华贵,那只是依稀看出来的。他们上鹅黄色的绫罗绸缎早已浸满了污泥和血迹,那般凌乱的发丝,那般惶急的神,比之乞丐囚徒尚且不如。

而此刻,他们正被一条细细的铁链锁着,那铁链不粗,却隐隐透着某种奇怪的灵力,睁不断,甩不脱,牢牢锢在上。

将近四个多暗无天的囚,早已让他们丧失了初来时的盛气凌人,他们的眼睛开始浑浊、塌陷、他们的皮肤有大片大片的褶皱,若冒然闯入者,还真以为这里关着两具冤魂。

唯一安慰的是,他们还活着。这对男女都是得道者,如果没有人打扰,即便被关在这里没有阳光没有水,也会天长地久地活下去。

这两个人坚信,只要还活着,一切就还有翻盘的余地。

他们就是失踪的帝后:地藏与韶祖。

外面的人疯了似地找了他们整整两个月,却根本连他们的一根头发都没摸着。而他们,虽贵为帝后,却也无法触摸外界的一片阳光。

就在四个月前,泓一、巨魄等人在青瀛噩巅发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两张写着地藏、韶祖名字的黄纸条。旁人都知道那是罪契,但是他们,作为这场谋的始作俑者,远远比旁人知道的多得多。

地藏当时就敏锐地意识到事不妙,这黄纸条上为何会有他的名字,他最清楚不过。当时已接连有上清老辈死于零九六的屠刀之下,这根本就不是玩笑,这是真正可怕的复仇。

泓一、巨魄等人在抓捕零九六屡屡失利,地藏决定和天后韶祖亲自下凡去探探究竟。而他们的第一站,就是青瀛那几座断壁残垣。

可惜他们去得实在不巧,那一天,正好是瀛君瀛后的忌。

那一天,也是泓一被困在噩巅后的第一天。这意味着,况亚、鱼隐、商羊、方角、泓一这五个人被个个击破,地藏当初为了保命埋在他这些人上的五条命脉,都被对手一一掐断。

这极其危险。

那一天,他们还看见了传说中的零九六,在瀛君瀛后的矮坟前。

这完全对立的双方碰了个正着,地藏和韶祖悔得肠子都青了。清明时节,显然,他是来祭拜父母的。

失去五条命脉的地藏和韶祖,自然不是零九六的对手。

不过,零九六也没杀他们,而是把他们关了起来,然后消失,好像去办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如今,这件事办完了。

第一百四十章 芳汀再见

他抬头望了望天。

纷落的黄叶洋洋洒洒,萧瑟的秋风吹皱一池绿水。凛冬,将至。

明明周遭空无一人,却好像处闹市中,人来人往,好像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边穿梭而过。

泪水噙满了双眸。

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有无比的暗光凛冽。

……

三后,和自行请愿除去上清仙籍,具言己罪孽深重,不配深居冥君夫人之高位,愿就此被驱逐,永不在列仙班。

她去意坚决,任凭众人挽留,绝不退让一步。

沉粼怒而拂袖去。披拂亦有愠色,“你这般疯魔的样子,也不能再留在上清了。济隰州偏僻少人,你便去吧。”随即便让少帝下了贬谪之旨。

醒复闻得此事喜形于色,道:“夫人去了也好。以后与人私会也省得碍手碍脚,岂不更快活?”

和告诉她:“你说得对。”

她回去收拾东西,发现可带之物实在少之又少。也罢,人都已离去了,还要这外之物作甚?花儿将最后一被褥依次叠好,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你真的要走吗?”

和默然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从此以后,我只是我。我的人只是我的人,我恨的人只是我恨的人,”

草儿落泪道:“姑娘,我和花儿跟你一道。”

济隰州是南苑的一个小仙岛,其间终年云雾缥缈,小国寡民,是个见不着人的好去处。那里,也不会有披拂、沉粼、紫微星君这些人。

州主听闻少帝亲自下令贬一位仙子前来,不敢怠慢,派来的云车很快来到芳汀门口,还派了一些小仙童帮着和搬物什。

披黧亦来送和,她拉住和的手声泪俱下,一番寒暄之后,最后低语道:“替我跟他说句对不起。”

和一愣:“谁?”

披黧眼光炯炯,重复道:“他。”

花儿草儿扶和上了云车,凉凉的秋风吹开车帘,雨丝缥缈,上一点暖意也无。

仙马长鸣一声,缓缓升上云端。和透着小窗望向外面,人来人往,依稀如故。沉粼和醒复从这里经过,见到云车远处的背影,脚步停了一停。

云车很快被汹涌的云气埋没。

醒复见沉粼出神,问道:“怎么了吗?”

沉粼摇摇头,沉默半晌,终是转离去了。

云车颠簸,和浑浑噩噩地睡着,嘴角挂着轻轻而悲哀的笑。

花儿草儿见她这般伤神的模样,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一生做过多少美梦,却都在梦醒之前被无地打碎。起起伏伏,着实令人累了。

她的唇角微微长着,没有人听见:

濯泽,我还在这里,你在哪里?

跨过一道浅浅的峡湾到济隰州的时候,天色已暗了。守夜官正一下一下撞着晚钟,暮色缭绕,墨绿的古松在云雾见若隐若现。浸在薄薄的衣衫上,凉津津的。

州主派了一十二位仙子出宫相迎,和方下马车,见得一人,眼角顿时湿了。

州主夫人冲过来挽住她的手,泪目道:“和姑娘!妾等了这许多子,没想到……没想到终有再会之!”

和一眼便认出这女子,正是匣子窨中曾有几面之缘的姑仙子。当她与煦珩未曾成婚却已有孕,恰又缝乌图长老领着众人搜宫。急之下,幸得和遮掩才没使有孕之事泄露。

想来这许久以来姑仙子竞对此恩念念不忘,今和落难前来,竟尔以州主夫人之尊亲自出门相迎。此之诚,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和亦落泪道:“一别多年,姑仙子如今还好吗?”

“都好,都好!”她拭了拭眼角,抚着小腹道:“托姑娘当恩德,妾才得有今,如今,已怀了第三胎了。”

和喜极而泣,一时间竟也哽咽难言。姑仙子铿铿道:“姑娘放心!如今已到了我济隰州到底地盘,天塌下来,也有州主撑着,便是泰皇老子,也动不得姑娘的一根汗毛!”

进得正煦珩亦前来相应,对和当在匣子窨的恩德千恩万谢。当前往匣子窨赴宴的人死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他们几人侥幸活下来,如今乍地相见,均有隔世重生之感。

和念及当之事,黯然道:“州主,夫人,此事不必再提。此番和自愿离开上清,乃是贬谪之,恐是要叨扰贵地几了。”

煦珩叹道:“姑娘莫要推诿了。当一别,煦珩也没想到有再见之。济隰州虽地处偏僻,终究还是晓得外界的风吹草动的。如今的上清实不太平,姑娘早早离开了,也是好事。”

又说了半晌的话,姑见和面色枯槁还以为她舟车劳顿,便叫仆婢早早安排了住处扶她休息。姑亲自带和来到住处,但见其宫雪墙椒壁,华丽熏香,恍若云巅之境。

和歉然道:“如此华丽之宫……我怎么好受用?到底是……到底是……”

姑扶她在软软的榻上坐下,柔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当匣子窨一会,姑娘是个何曾慷慨之人,如今……不怕姑娘怪罪,姑娘怎地畏手畏脚,脸色也这般憔悴。”

和黯然对上她殷切的目光,“仙子,你也觉得我变了,是不是?不瞒仙子,自从匣子窨一别,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猝不及防……让人防不胜防,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真的,真的是怕了。”

姑仙子幽幽长叹,紧握住和双手,“姑娘所说,姑未必不知。其间种种难处,不消多说,只看姑娘如今孑然一便知。那位沉粼公子,当初一见,也不似是凉薄之人,没想到竟也与姑娘走到这一步。”

和默然摇摇头,苦笑道:“往之事,不必再提。你道我是因他而伤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姑眉头忧伤,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颤巍巍地问道:“姑娘,那名叫做零九六的杀手,可捉到了?”

和猛地心中一动,随即沉声道:“没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心坟

姑本再问下去,和婉言回绝了她的好意。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有些事注定无法分担,多一个人知道,只是多一个人徒增烦恼罢了。

姑和煦珩夫妻二人偏居一隅,与世无争,这样安宁的生活多么难得。她不能让他们也卷入到这场纷争之中。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和看了好一会子的书,不知不觉中眼皮酸胀,周更是疲累不已。窗外月上中天,方要熄烛休息,花儿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姑娘,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和满腹疑惑的接过她手中之物,边拆解边问道:“这么晚了,是何人叫你给我?”

花儿眼光望向别处,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

和拨开白绸,猛感其中包裹一硬物,端端是一块圆玉璧。只是那块玉璧远称不上是完美,七八道狰狞的大裂缝深入玉理,外缘也是坑坑洼洼嶙峋不齐,玉表略略泛黄,像是被摔碎过一般。

但是那补玉之人技艺绝好,以形补形,断痕处的剔透面被细腻地黏合在一起,向四面八方弹缤纷的暗光。灯影下这一看,宛若这些裂纹本就生在玉璧中。

花儿好奇道:“姑娘,这是什么啊……”她这一句话还未问完,猛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了。

但见和将那方修缮完好的玉璧紧紧搂在怀中,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连珠而下。

花儿从未见过主人这般失态,只见和嘴角扬起欣慰的笑容,无比激动地自言自语着:“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和猛地抓住花儿的衣袖,急切道:“花儿!快告诉我,送这东西的人在哪?”

花儿有些懵懂,“就在阁楼下,应该还没走吧。”

和顾不得穿鞋,直光着脚丫便要向外奔去。花儿见这势头再也止不住,连忙拦在她前,咬着唇道:“姑娘!他说……他不想见你。”

和一怔,“什么?”

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愿见她。难道他是在怪她害了乌图长老吗?

不行,她一定要见他一面!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往阁楼棂窗看去,猛地敞开了帘幕。

如水月色之下,果见一个影半隐在融融黑暗之中。离她,不过咫尺之间。

和强自抑制哽咽,一时开口却不知该唤他什么。

二下?濯泽?还是曾跟自己斗智斗勇的零九六?

都不重要了。

他半张子未暗淡的黑影所蔽,半晌,嘶哑开口:“那,我没有失约。”

“我知道,我知道!”和双手撑在栏杆上,极力前探,想看清楚他的容貌,“你来见我,不知我有多高兴!求求你离我近一点,不然,我离你近一点也行!”

半晌,他却仍然隐没在树影下,没有丝毫向前的意思。只有他的喑哑的声音传来,“你看见了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不!”和落泪道,“我想的都是你!我不管你是何人,也不管你的面容如何,我想要的,只是你……”

他忽然问道:“玉璧,你收到了吗?”

“嗯。”和抚着被她攥得温的东西,“谢谢。它很美,甚至比之前更美。”

“你喜欢,便好。其实,我应该早些还给你的。”他淡淡地说着。

“那……”和凝噎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不是故意要因他们去那里的。乌图长老走了,全是我的错。”

她知道那两双矮坟是他父母的衣冠冢,那差点被毁,皆是由于自己疏忽大意,竟引狼入室,白白害死了乌图长老。

他形略略一动,对她道:“我要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她不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事,都会走到终点。所谓往事,皆为了结。”他似乎叹了口气,“不要再等我了。”

“不,不!”和狂呼着,看见他的影消失了,急奔下楼,却终不见男子的影。

她茫然抱着手中玉璧,若是如此,她恐怕要以为方才的一切皆是一场梦。

和颓然垂下脑袋,月光淋淋,照在泪珠上,折出一层若隐若现的闪光。

我会一直等你的。她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花儿也追了上来,扶住她颤抖的子,“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和苦笑着摇摇头,道:“没事了,扶我回去睡吧。”

翌和问姑要了一串红璎珞来,把那方玉璧重新做成了玉佩,贴佩戴在腰间。

姑看着有些好奇,“好好的一块玉,怎地坏成这样了?还能被修缮得如此严丝合缝?也真是奇了。”

和柔柔地凝视着腰间之物,似是自言自语:“是啊。恐怕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正说话间,帘子掀开,走进一男一女两个粉嫩嫩的娃娃来。女娃娃要比男娃娃稍微高些,都穿着一水蓝缎子衣衫。

和看着也觉得喜气,姑把两个孩子揽在跟前,向和道:“这是官宁和冬儿,都是我的孩子。官宁、冬儿,还不尽快叫姑姨安好!”

那两个娃娃又乖又懂事,粉嘟嘟的脸朝着和,软软道:“姑姨安好。”

和许久不曾见到这般玲珑剔透的孩子们,不由得喜形于色,将手上的手钏、玛瑙之物一股脑地退下送与他们,笑道:“事急仓促,姑姨不及给你们准备些什么好礼物,这些个小玩意儿,就先拿去玩吧。”

那两个娃娃犹豫着要不要接,偷偷看向母亲,姑眉头一皱,“姑姨打天上来,那东西自是极好的。你们两个还不赶快手下?”

那两个娃娃方接下和手中之物,道:“多谢姑姨。”

和握住姑的手,陈恳道:“仙子有这双冰雪聪明的儿女,真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福气!不像我……辗转这许多年,仍是孤家寡人……”

姑一笑,道:“这有甚为难?姑娘是福泽在后的人,一时苟且,又能算得了什么?”

和默然点点头,又与官宁、冬儿乎片刻。这两个娃儿到不认生,小小的年纪便出口成章,实有惊人之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雨欲来

没过几,济隰州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岭峪城,是济隰一带五州远近闻名的一座大戏台子,其亭台楼阁建工精巧,有各界伶人数千,乃作御用。自古以来,每逢年末岁初重大戏会,皆是由济隰州承办。

不料今年却出了差错。济隰州主,煦珩,上奏的岁尾戏会之请被少帝朱批驳拒,并将承办戏会之事转手就交给了阳川州。

阳川州与济隰州向来不睦,阳川州主得到此位后,对着煦珩一顿冷言奚落,甚至扬言要彻底吞并了济隰州。

煦珩心里清楚得很,少帝只是傀儡,背后乃是那可怕的魔头披拂在决定着一切。只是济隰州并未曾得罪于他,相反,自新帝登基以来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不妥之处,乃是不知其人为何故意为难。

问起缘由,只有短短一句话;济隰州疑勾结杀手零九六,故停去一切仙位职责。

煦珩大是沮丧,对于这样的解释自是不服的。勾结零九六?济隰州众人一直避世,连这个零九六这个名号都是第一次听说,又怎能与之勾结、意图不轨?

上清众神再不听煦珩的解释,岭峪城的戏会,板上钉钉是交给阳川州了。事再也无法挽回。

煦珩一连几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不见人,姑闻得此事后,亦烦心伤神,几天来胎动频频,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

和处客位不知如何是好,一偶然听得两婢女议论,一人道:“济隰州遭此不白之冤,不为其他,都是上清那新来的女子惹的祸。那我听得她大半夜地自言自语地说话,神色激动,近看却又没什么人。”

另一人道:“州主平白被诬勾结人,无风不起浪,许就是这女子暗中作祟。”

一人道:“她一个贬谪之,我见夫人把她当佛爷供着,对她那是极好。却不想她却恩将仇报……”

另一人道:“这有什么还奇怪的。我听闻她原是冥君的小妾,后又冒犯了冥后娘娘,这才被贬到咱们这儿。这般不干不净的女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二婢犹自谩骂,草儿却再也听不下去,冲上去便想一顿辩解。

和急忙拉住她,做了个离开的手势。行不多时,草儿见和也不生气,道:“姑娘变得这般懦弱!像这样的话,背地里还不知有多难听呢!姑娘如今随时寄人篱下,却也不该平白受这些窝囊气!”

和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问道:“我问你,那我与……他见面的事,除了你和花儿,可还泄露给旁人知道?”

草儿一怔,道:“奴婢怎敢乱说。这些人,大抵是捕风捉影,在这里胡乱猜测罢了。”

和点点头,在一块小山石上坐下,道:“那么,草儿,用你的直觉对我说实话,你是否觉得是我跟他见面,从而连累了整个济隰州?”

“姑娘……”草儿嗫嚅道,“其实我不知道……”

和定定道:“说实话。”

草儿面色有些泛白,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和叹道:“那就是了。”

草儿连忙辩解道:“姑娘别伤心!错不在姑娘,要怪就怪……”

和摇摇头,拨弄着旁边的池水,怔怔道:“我并非伤心。是啊,连普通人都看出来的事,零九六怎么会看不出来?”

草儿讶然道:“姑娘的意思是,零九六明明知道与姑娘相见会连累济隰州,却还是执意前来?”

和点点头,见她一副沉思的模样,“你也感觉到了,是吗?”

和始终觉得,不管零九六还是谁,就算他今后有再多的份,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温朗的少年濯泽。

而他作为零九六这个份,自己曾跟众神一道苦苦与之追斗多年,也无比熟悉。

他不会杀罪契以外的人,同样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任何一个局外人。这是零九六多年来信仰的准则。

如今一反常态,只能说明和、煦珩、姑,包括方才那两个婢女在内,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表象所迷,都还没有看清真相。甚至上清的披拂、沉粼等人都被这一层假象迷惑过去了。

他这么做,一定是有某种特殊的缘由。

和一阵冥思。她忽然想起他临走时说:“我要去办一件事。”

她赫然大惊,难道他是故意不让济隰州参与此事的?

如果必定要她来猜一猜这个缘由的话,那么他应该是要去完成什么使命,这件使命必定与岭峪城的戏台子有关,所以他才提前清空与此事无尤之人,为着最后的战斗做准备。

那么,这件事是什么呢?

她的心里隐隐不安,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因着这层缘由,和不能把所有的猜测直言相告。

姑自也听到了些许风言风语,好在她是个通透的人,伤心归伤心,却也不曾怪罪和。

和不知该怎么暗示她,只是对她道:“福祸相依,仙子和州主要看得开些。眼前的不幸,不一定是全是坏事。”

姑一怔,道:“姑娘为何这么说?”

和别过头去一叹,道:“外界的议论,想必仙子都已听见了。仙子可怪和?”

姑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州主初时是疑心于姑娘。但是,更多的错还是在我们自己上。阳川州的尽是些小人,平里谋暗害之事确没少做。此番定也是他们在背后捣鬼。”

和心中一动,问道:“那承办岭峪城戏台的事,也统统交给了阳川州的人?”

“是啊,”姑大有愤然之色,“那些人费尽心机跟我们抢这个破戏台子,如今可算是如愿了!明妾便派人前去道贺!”

和本想提醒她几句不要跟岭峪城戏台扯上关系,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确定,若是自己判断错了,因而误了州主的大事可就棘手了。

便道:“仙子,无论你怎么想我也好,且听我一句。眼前之是,是祸非福,尽己之能,躲之避之……或许,或许也是一种出路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岭峪无法沦落的城

然而这些话在忧夫心切的姑面前,未免单薄。岭峪城的戏台子就这样被人生生夺去,任谁心里也窝着一口恶气。

只有和一人隐隐感觉到事不大对,却又难以明说,这种滋味令她浑不对劲儿。

到底该怎么做?

真是黑暗的时刻。

过不几,阳川州的人广发请帖,以少帝之仁名,遍邀天下豪杰前来阳川观戏,以庆年关之喜,普天同庆。

四海诸仙俱知,此番乃是披拂钦点阳川州开戏,又如此大张旗鼓地发帖礼邀,谁若是稍有推辞不去,则摆明了是跟新任少帝对着干,也就是跟披拂对着干,好子也就到头了。

人人俱知披拂的厉害。如今老帝后失踪了这许多,一直杳无音信,恐怕是凶多吉少。眼下少帝已然登基,大局已定,不论众仙心里怎么想,若明哲保,表面上都是要归顺的。

是以岭峪城只虽是个年关戏局,凡是收到请帖者皆毕恭毕敬地应承前往,更有甚者大肆准备礼物贡品,竟届时溜须拍马、大展风头一番。

不过,最为尴尬为难的还属济隰州的众人。阳川州上至州主下至仆婢小厮,俱与济隰众人积怨已久,此番从煦珩嘴里抢得这块肥,更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他们向六界遍撒请帖,却独独少了济隰州的那一份。

依旧例,岭峪城搭台唱戏原是寻常,即便主人未曾邀请也可自行前往。只是这一次少帝会光临此地,闲杂人等一律都要回避。

岭峪城戏台自古便是济隰祖辈的基业,然此番济隰的人都没有请帖,一来二去,反倒成了闲杂人等,受尽驱逐白眼。

煦珩为州主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连来忧思伤,白发一根一根地往外冒。

论起这场风波的根源,抽丝剥茧,终究还是由和这个突如其来的客人引起的。

整个济隰州对和谩骂连天,多是其勾引夫毁坏济隰名誉云云,更有甚者言和乃天生灾祸之星,生于何处何处便要倒血霉。

好在煦珩与姑都是宽厚之人,虽心中亦有怨言,却终究不曾因此为难于她。

夜深人静之时,连和自己也在想,是否真的是自己错了?还是说,这其中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谋!

明,又将有怎样的惊涛骇浪?

……

沉粼缓缓走进宣德宫。

宫门的仙童叩首提醒道:“君上,雇主大人正与少帝议事……”

小仙童有些为难,沉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径直推门而入。

内,荣晓葛契正站在披拂前,咬着双唇,神专注,正背记着面前男子的吩咐。

荣晓葛契这般模样哪里像个君临天下的天帝,分明就是个被夫子为难的学童。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君王。

“明务必如此。本座所说,你可明白了……”披拂正说着,忽瞥见不知何时进门的沉粼,猛地收住了话头,冲那孩子道:“今便到这里。你先到后去坐着,一会儿沧溟会来接你。”

荣晓葛契不敢有丝毫迟疑,恭恭敬敬地拜别披拂,又向沉粼福了一福这才转离去。

少帝?沉粼望着荣晓葛契的背影,半晌哑然失笑。

“你的手段可真是厉害。当场我在乞丐王国第一次碰见这孩子时,顽劣得不像样子。如今经你的手一调教,倒还真是变了个人。”

“你找我,不是为了打趣这个的吧?”披拂站起来,“调教个孩子有何难?谁要是能把零九六调教服帖,那才真是本事。”

沉粼双手抱臂,幽幽嘲讽道:“恐怕事到临头,被调教的人,是你自己啊。”

披拂眼里猛地迸发凛凛锋芒,“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是很清楚吗?你,我,还有上清的那些神仙bi)死了乌图长老,以零九六那般与手段,你觉得可能什么事都不发生吗?”

披拂似乎有所沉思,默然半晌,缓缓道:“其实,他都已经决定走了。”

“可是现在,他又回来了。”沉粼接道。

披拂黯然看了沉粼一眼,发现对方的目光中亦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事实上,一切都在乌图长老前的计划之中。只是,他们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都陷入其中,明白得太晚太晚了。

经过与和的那一场幻梦后,那个人对于自己零九六这个份已然动摇,甚至产生失望,所以他借用酒肆老板的份跟和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乌图长老用死守护零九六父母的衣冠冢,其目的不言而喻他要用自己的死重新唤回那个人心中的仇恨,让那个人再一次以崭新的信仰回来。

然而如今看来,他的目的已然一一达成,曾经的零九六,无可阻拦地回来了。

零九六到济隰州见和最后一面,随即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但是,曾经的零九六无可避免地回来了。

在这看似默然的平静中,酝酿着无比汹涌的暗流。在那场挖坟狂欢中,真正的胜利者属于乌图长老。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不入虎,焉得虎子。你愿意把和放到济隰州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披拂收回晦暗的目光,“但是,他跟我、他跟你,终究不是一路人。从此,也只会更无可逆转地对立。”

沉粼手指放在下巴上沉吟半晌,随即自嘲似地点点头。

“我所好奇的是,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披拂讶然冷笑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把和放到济隰州,不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么?”

和?

沉粼一瞬间心中复杂又茫然。

他摇摇头:“恐怕这一次你我都想错了。和她倔强得很。因为乌图长老的事,她恨透了我,也认定了零九六,这才执意要走。即便零九六透露给她什么消息,她也是决计不可能泄露的。”

两个男子都无语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而且,那个时刻不远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戏文咿呀

十二月二十,是个大子。

岭峪城大搭戏台,铿锵作唱,序幕之后,将有一十七出话本次第上演。

天朗气清,众宾云集。亭台楼阁布置妥当,清芬满院,瓜果飘香。伶人上妆着彩,筝、琴、箫、鼓列陈其次,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大幕拉近,只等好戏开始。

少帝荣晓葛契携新后披黧端居主位,紫微星君与木客巡视镇场,缅巫的、荣鞠,上清的扶桑上仙、华茂等人依次入席,共贺佳时。

济隰州众人因为没有请帖,虽破例前来,却只能远远地坐在下人席。当然,这么一点小小的恩赐还是煦珩千恩万谢地求来的。

此处离戏台子最远,一旦好戏开唱听不真切不说,还要跟一些妈、管家之类的仆婢坐在一起,实有**份。

和陪伴着姑一道前来,见此席位却暗暗较好。一来场子里也有冥君沉粼在,她好不容易脱离上清,根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跟他见面。而来心中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远离万众瞩目的戏台,就是远离纷争,未尝不是件好事。

煦珩和姑二人为济隰州主位当然与和心境不同。煦珩见阳川州的人只给自己安排了个下人座,当场愤然离去,姑和一个老管家勉强留下来撑场面,亦有面色不善。

今演的第一出戏叫《琵琶行》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铿铿铛铛一阵唱打声之后,序幕缓缓拉开。

这些戏本都是祖上定下来的戏目,年年岁末之时都要唱上一唱。尽管岭峪城的伶人技艺确实高超,却人是这些人戏是这些戏,岁岁演年年听,难免徒增厌烦之感。

咿咿呀呀到一半,沉粼边的木客过来请和:“姑娘还记得小仙吧?冥君君上请姑娘过去一遭。”

和眉峰一锁,但见高处阁楼沉粼隐没于珠帘之后,正似笑非笑地眺着她,笑容甚为笃定。

她心中厌恶,方要拒绝,木客轻声道:“姑娘可要三思啊。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在乎的人想。如今这是上清的地盘,冥君想要谁的命,也不是动动手指的事?”说罢若有若无地瞟了眼一旁昏昏睡的姑。

和嘴角微微抽动,深知沉粼此人心机颇深且心狠手辣,为了叫自己就范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眼下人在别人家屋檐,也只得低头了。

当下虽不愿,还是随木客前往沉粼所在的高阁。临近戏台,伶人们铮铮唱念之声渐行渐大,人人脸上浓墨重彩,直演得满头大汗,栩栩如生。

和无心听戏,径直上楼来到珠帘之前。不过沉粼清茶慢酌津津有味地观戏,见和来了拍了拍旁的椅凳。和心中一动,从前他便常做这个动作,当时看来自是意无限,可如今只令她感到虚伪。

“冥君君上,有何贵干?”

“嘘”他把一根手指搭在唇上,“别扰了好戏。”

和瞥见醒复就落座在不远处,正满腹怨毒地瞪着她,似在守护自己的猎物一般。和冷笑一声,在沉粼对面坐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回怼了过去。

醒复见她这般我行我素的模样更是气恼,起被旁的丫头劝了回去,便气哼哼地离去了。和心中暗爽,不过她很快发现沉粼一双妙目正盯着自己。

和敛起目光,冷然道:“冥君君上,我不喜欢你现在的作为。”

沉粼失声一笑,“怎么,去济隰州住了几,便与我生分了?”

和亦笑:“从未熟过。”

沉粼摇摇头颇有种自讨没趣之感,那般无辜的神当真是迷惑少女。若非和深谙此人鸷的真面目,恐怕又要为此心软动容。

不知不觉中戏本已然唱到第六出《南游圣人》。自诩为圣人的楚怀桑与其妻子二人欺世盗名,到南方小城的破庙中去装观音下凡,白里跟乡民讨香火钱,到了晚上便装神弄鬼,趁着乡民混乱之际,偷抢无恶不作,于是被人讽刺为“南游圣人”。

第六出正是楚怀桑的真面被戳穿的关键一出,过了这一出楚怀桑耍弄人的把戏开始被人识破,最终报应不爽,和他妻子两个人都被愤怒的乡民斩了首。

和不愿跟沉粼说话,便把全部精力都投入戏中。不过沉粼好像也在认真看戏,甚至有些过于认真了,那灼灼的目光,总感觉在寻找着些什么。

彼时不单单沉粼,披拂、沧溟、紫薇星君、披黧……许许多多的人都像他这般认真地看戏,神肃然,捕捉周遭的风吹草动……虽然不确定,但是,他们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就是零九六。

上一次冥君大婚零九六混在乐师中趁火打劫,这一次又是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乌图长老又刚刚死去,保不齐零九六又会混在伶人或宾客其中。亦或者,出些什么更新奇、更匪夷所思的招数。

况且这一次和往常都不一样,那就是没有任何人收到罪契,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不知道零九六的目标,这无疑使事态更加棘手。对于这样强大而隐匿的对手,以不变应万变是惟一的选择。

阁楼上,披拂正眯着眼睛辨着每一个伶人的份。伶人上台唱戏需重彩装扮,若是零九六意图蒙混过关,混在其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披拂自信双眼有如鹰目,在他的注视下,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无从遮掩。

可事实并并非如此。每位伶人都按部就班地唱念,直直唱到了第十出也不见丝毫异动。他稍稍移动视线,但见不远处沉粼正把和圈在边,想是也怕重蹈上次的覆辙。

正当所有人都迷茫之时,只有一个人能心中笃定:他一定会来。

那个人便是和。

和听着听着咿咿呀呀的戏腔,不时想起那他来见自己时所说的话。

她知道,零九六从不是轻言的人。濯泽亦不是。

他或者下一刻就会现,或者永远离去。

和默然闭上眼睛。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乾坤有甚可思量

转眼楚怀桑的似水流年已过,时间飞逝,已来到第十二出。这一出是整场戏的最后一处,也是楚怀桑谎言人生的终结。

画着大白脸的楚怀桑畏畏缩缩地躲在妻子后,乡民举着火把,鱼贯涌入,把这一男一女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即族长开始一段出彩的单腔高唱,慷慨具言这对狗男女是如何愚弄百姓、行骗天下。

戏台上铿铿打得正烈,扮楚怀桑和楚妻的伶人却已悄然退场。对他们来说,这场戏已唱完了。接下来砍头的戏份虽然关键,他二人的戏份却只以泡成人形的软木代替,待软木人首分离,这场戏也便就功德圆满。

为了渲染高亢而诡异的气氛,宫人们特意灭了几盏灯烛。飒飒细风吹得旗幡烈烈而想,台上伶人花白的面孔跟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再加上那缥缈的戏腔,凭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这样的一景一物,让和平白想起许久以前那个演灯影戏的傍晚。

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众宾都被台上的喜怒哀乐勾了魂儿去,而披拂、沉粼却都明白,这样昏暗浑噩的关口正是零九六出没的大好时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零九六此行的猎物。

沉粼不动声色地离和近了些。

而此时,戏台上也到了节骨眼儿的时刻。

几个巫师张牙舞爪地围着火堆跳舞,台上之人皆以黑绸为衣,杵在地上眼球暴起,口中着重发出隆隆的闷哼声,似在为最后的一击发力。

台上的楚怀桑像个球死地涕泗横流,面色酱紫,浑更颤抖个不听,口中呜呜咽咽地喊着,应是在求人饶命。他妻子死鱼似的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许是已经吓晕过去了。

乡民当然不会怜悯于这对狗男女。这个时候,越是愤怒、越是歇斯底里,越能展示伶人其人技艺的高超。

此时台下众宾也绪沸腾,潮水般的吆喝一阵接着一阵,大抵都是催着乡长赶紧处死楚怀桑二人。

楚怀桑夫妻已被推上风口浪尖,暴怒的乡民将软木人牢牢捆在铡刀之下,乡长高唱最后一句念白:“咿呀,乾坤有甚可思量啊”

许是此番少帝、披拂等人都在的缘故,乡长喊得格外卖力气些,洪钟巨嗓萦纡回dàng),高低起伏,凛凛然叫人起了一鸡皮疙瘩。

和被霍霍风吹得冷飕飕的,难不成那群跳舞的巫师真招来了魂儿?

虽早知戏本上就是这般写的,但她终究不看这种人吃人的残忍戏码,抱抱手臂,便起离去。

不料沉粼恍若受惊般一把抓住她的臂弯,将她疾拉了回来。这一抓既快且狠,用了十足十的力,直拽得和皮生疼。

和又惊又怒,然尚来不及发作,猛见沉粼眼底汹涌着凛冽的暗光,严肃无比,像是到了毁灭的尽头一般。

和有些害怕……随即她猛然意识到,难道,零九六出现了?

再看对楼的披拂,蓄势待发,精神亦绷到了极点。

“杀!”台下的人大叫着。

狗头铡刀被缓缓升到楚怀桑夫妇脖子正上方,bi)人的寒气浸透方圆数尺的空气。

楚怀桑的呜咽声猛地高涨起来,周围的刽子手也因此更加兴奋。

和看得分明,今的软木人格外地bi)真,而铡刀寒光淬水,也格外锋利些。

乾坤有甚可思量?

她心中猛然蹦出这句话。

几乎与此同时,沉粼、濯泽两人被雷劈般地倏然站起,双手一个劲儿地往前伸,嘴里更狂喊着什么。

不过,已经听不见了。

铡刀凌厉无比地落下,咄嗟之间,能看见的是瀑布般喷涌的人血,能听见的,是骨头与支离破碎的闷响和吓人魂飞的惨呼。

骨碌碌,两颗人头滚下红淋淋的戏台。

人头上的软木剥落下来,暴露其中隐匿的真实面目。

头颅的主人,眉间还带着尚未来得及消退的狂暴。

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认得,被砍头的男女,竟是失踪多的天帝地藏和天后韶祖。人群惊鸟般地四散奔逃,片刻间尖叫和哭声乱作一团。

此时,曾经是天下最尊贵地两个人,以奇怪的姿势躺在血泊中,两张随风飘舞的黄纸条缓缓地、缓缓地化为灰烬。

那是罪契。

从他们签下名字起就注定的宿命。

……

他行走在凛冽的秋风中。

血尚未消退。

托上清众仙地福,他刚刚欣赏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整个岭峪城尚处于狂的暴躁中,此时此刻,人们口中喊的、心里想的、脚下追的一定都是他。但是,他已经结束了这场游戏。从铡刀落下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已经彻底地完成了。

那,他探知得当年青瀛灭门得真相,灰心丧气,一度想就此放手,幸亏老师及时警醒了他。一切狂的恩仇散尽后,他要让作恶者在万众瞩目之下接受死惩。

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略施小计,他便悄无声息调换了软木人和真正的帝后,于是,在万众狂呼所营造的真假幻象中,天帝地藏、天后被当众斩首。

他故意毁去济隰州的名声,乃是源于一种出于善意的保护。施恩与否之类的人从不是他会考虑的事,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又一个家族承受跟青瀛一样的命运。

那些害过青瀛、害死老师的人都已得到应有的结果。逝者,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他嘴角牵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他脱去了上的兜帽与披风。凉凉的秋风扫在他的面庞,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亮的溪水倒映着他的面庞,那张熟悉又最陌生的脸。

明天的太阳会如约升起,从那时开始,他终于可以用濯泽这张脸面对世人。他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但是更多的,还是一种从长久的压力中释放的快感。

可是,没有零九六这个虚名的他,还是他吗?

他,到底是零九六,还是青瀛二下濯泽,抑或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一切,都会有答案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反杀

傍晚时分。

冥荒的一家名为“似水流年”的青楼里,熏香袅袅,暖灯掩映,充斥着靡色的气息。肥胖的老鸨卖力地吆喝着生意,二层阁楼上,一个的半是谢顶的男人醉醺醺地歪着,怀中搂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那个男人虽然谢顶,年纪却不显得很大。他是故意把自己的一半头发剃去,然后在光秃秃的头皮上画恶虎、钉银线,再加上一双邪里邪气的吊梢眼儿,使自己看起来穷凶极恶。

他有个跟这行头足够相配的名字怙恶,是陵禺鬼王的儿子。

冥荒是恶鬼的天堂,生在这里,丑陋、凶恶是一种被人所推崇的美,生得越是凶神恶煞,越是能慑得住旁人。

老鸨对似怙恶这样的客人自是不胜殷勤,每每都用最美的姑娘悉心招待。不过,今天这位客人似乎并不满意。

怙恶厌烦地推开上的女人,瞥了一眼点头哈腰的老鸨,“我说九婆,你是不是故意要跟本少爷为难?”

老鸨九婆满脸堆笑,“您看您说的什么话?您在我们这,还不是头一份的尊贵?老怎敢怠慢!”

怙恶缓缓指了指阁楼下,鄙夷地翘了翘嘴角,“那你说,那儿是怎么回事?”

九婆往下一望,怙恶所指的地方,正有几个穷酸书生喝茶谈曲。

九婆为难道:“少爷,那些人虽然寒酸了些,倒地也是付了大价钱的……老也不好赶他们走……”

“啪”怙恶怒一锤桌,“谁他妈跟你说男的了!那个弹琴的姑娘,怎么会回事!”

九婆吓得双腿发颤,一下跪在地上,“老糊涂!少爷赎罪!那个弹琴的姑娘,叫宁奎,是个新来的雏儿。”

此时那弹琴姑娘一曲方罢,正好起献茶,那般曼妙的姿,青裙曳地,直勾去了男人的魂儿。

半晌怙恶才咧嘴笑道:“雏儿?那怎么不给本少爷安排上?”

九婆怯生生地说道:“少爷不知,这丫头是个烈子,老调教了将近大半月仍是这副倔强模样……怕她冒犯少爷,更扰了少爷的雅兴,这才只叫她在楼下唱唱曲。”

“哦?”怙恶笑得更加邪,“烈女?本少爷手底下,还没有调教不顺的女子。”

九婆听出他言外之意,额上细汗直冒,支支吾吾道:“少爷,宁奎姑娘已经被那几位公子包下了……”

“九婆,”怙恶皮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这老婊是不是活腻歪了?”

九婆嘴角的瘤突突一跳,“老不敢,老不敢,老这就为少爷安排!”

“等等。”怙恶伸了个懒腰,抻了抻下裤站起来,“把那几个穷酸书生办了,明白么?”

阁楼下众书生方享受宁奎姑娘敬的茶,忽地几个彪形大汉冲将过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几个书生都是平里附庸风雅之人,自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一下又来得突然,须臾间被打得鼻青脸肿,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

一楼其余众客亦受惊不小,纷纷夺路而逃。宁奎姑娘惊叫连连,被一个汉子横腰夹在胳肢窝下,回头便要送给怙恶。不料怙恶自己已走下楼来,正意犹未尽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场人仰马翻的好戏。

那几个书生无端被打,又悲又愤,嘴上谩骂连天。怙恶一只脚碾在其中一个书生的手指上,慵懒道:“再骂?”

那书生鼻涕和污血流了一地,待看清了打自己的人居然是陵禺鬼王的儿子,登时闭上了嘴。

怙恶感到一丝快感,叫人把这几个书生的衣服全部扒掉,然后直接扔到野地里。

读书人最重声誉名节,几个书生听闻自己的衣服要被拔下,无异于奇耻大辱,呜哩哇啦一通乱叫,却被虎躯大汉牢牢压在地上。

怙恶看着那些穷酸赤条条的样子哈哈大笑,正要把宁奎姑娘带回去享用,忽地瞥见角落处还有一个人。

楼下的客人早已跑光了,那个人犹自喝着茶。

怙恶勃然大怒,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砍刀,“咔”地一下戳在茶桌上,“你丫的不怕死啊?”说着不一愣,那个人头戴青灰笠帽,帽檐压得极低,竟看不清容貌。

那个人缓缓放下茶杯,语调低沉,吐字却无比清晰,“怕?当然。”

怙恶鄙夷地笑着,拨弄了一下刀柄,回头看见宁奎姑娘正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他很自然地卖弄自己的幽默,“我说,穷酸,你跟本少爷装什么清冷?大白天戴着个破斗笠,还真以为自己是零九六啊?”

后的几个彪形大汉也不知是真觉得好笑还是怎样,很合时机地大笑起来。

九婆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几步似乎想要劝架,终究还是没敢。

男子倒也不生气,再次开口道:“行了,到此为止吧。”

“嘿……”这回轮到怙恶大笑,指着男子用不可思议的口吻道:“嘿,你们瞧,泥菩萨过江自难保,我说穷酸,你还有心跟本少爷这么说话……”不过他的笑声很快就停止了。隔着斗笠,男子那双灰色的眸子正冷冰冰地扫着他。

怙恶感到事不大对,皱眉吆喝了一句,“给本少爷上!给我把他往死里打!”

九婆惊恐地扑了上来,拉住怙恶的手臂哭道:“少爷!少爷,您别这样!这位客……”

怙恶回头甩了九婆一个耳光,啐道:“混账!连你也敢跟本少爷对着干!”扫了一眼面面相觑的彪形大汉,骂道:“还像个死人一样愣什么呢!本少爷要他跪在面前!”

汉子们不敢不从,张牙舞爪地亮出武器。男子只是淡淡说了句:“过来吧。”

怙恶直恨得咬牙切齿,混在七八个人里面一齐向男子招呼过来。男子不疾不徐地起,左手几根手指稍一牵引,一股古怪至极的力道便渗入众人之中,刹那间,动弹不得。

九婆吓晕了过来。怙恶犹如瞬间周鲜血凝固般,直僵僵地摔在地上,张口结舌,嘴里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你……你……什么妖术……”

男子冷笑一声,渐渐走近他,“怙恶是吧?借你用一下。”

对方上那冽然的气场叫人不寒而栗,怙恶感到上的温度一丝丝地抽离,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名将归队

隔年三月,冥荒发生了一件大事。

陵禺鬼王第二子,怙恶,在ji)馆似水年华神秘失踪,至今音信全无。

似水年华老鸨九婆神态癫狂,根本说不出劫持怙恶之人形貌如何。其余众青楼打手俱言在与一蒙面人交战时,被一股神秘力量冻伤,随即昏迷,更不知此蒙面人之份。

其余在场的便是被怙恶殴打的几个书生,那些人无端被打本就憋着一口恶气,听闻怙恶失踪的事竟鼓手较好,大言善恶有报,天谴不爽。

陵禺鬼王派人软硬兼施之下,才有一个生懦弱的书生言道劫怙恶之人,乃是似水年华的一个过客。他们几个跟宁奎姑娘弹琴唱曲见此人独居角落,曾想邀请此人一同参与其中,不过被对方婉转拒绝了。

怙恶其人平里随时地头蛇,得罪过的人实在不少,但其终究是陵禺鬼王的儿子,纵使有人怀恨在心也不敢光天化之下公然报复。

纵观整个冥荒,着实想不出一个有此胆量、又法术奇高的敢动怙恶的人。

陵禺鬼王乃是冥荒一等一的人物,此番子骤然被劫,暴跳如雷,扬言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他将此事上报上清,未曾想到,上清因为三个月前零九六设计杀害帝后的事尚自顾不暇。

原来比起上清刚刚发生过的事,陵禺鬼王的儿子丢了真不算什么。

陵禺鬼王常年幽居冥荒,却也知道上清先帝后神秘失踪的事。那大概是五个月以前的事了,很久远久远了。

先帝后失踪后,披拂趁机窃取上清,扶持傀儡荣晓葛契登基,又为冥荒换了位新冥君沉粼。

正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失踪的帝后又回来了。不过,是以尸体的份回来的。

岭峪城戏台上的软木假人被人暗中调换,于是到了《南游圣人》第十二出,演到楚怀桑和妻子谋败露的戏码时,地藏和韶祖二人被当众斩首,血溅如瀑。这至此,众人方入梦出醒。

零九六根本不用现就设计斩杀了帝后,还是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

此事影响过于巨大,各路仙神听闻先帝后竟如此暴尸,纷纷义愤填膺,几来起义上奏闹个不停,最终不得不屈于披拂的暴力手段之下。

陵禺鬼王粗略熟悉了一下上清的处境,听到冥君沉粼的推测,不由得心生一寒。

沉粼说:“据你所知的种种迹象,这个劫走你儿子的人,不出意外,就是零九六了。”

陵禺鬼王一朝没站稳险些晕过去,沉粼冷笑道:“你还是好好想想,你或者你儿子干没干过什么亏心事吧。”

陵禺鬼王急忙辩解道自己没在罪契上签字,更不曾参与残害青瀛之事。不是说好了零九六只杀罪契上签名之人吗?怎么会好端端地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沉粼幽幽叹道:“对啊,所以,他只是劫走你儿子。”

陵禺鬼王听闻从前红字小队的名头,恳求冥君召集成员,重建小队,解救自己的儿子,以便彻底绞杀零九六。沉粼没说不可以,但是,要让他先去接一个人。

陵禺鬼王:“啊?去哪?”

沉粼:“青瀛。”

或许对此此时的陵禺鬼王来说,最不愿沾染的是非之地便是青瀛。

那地方跟零九六有关系人尽皆知,跟那里扯上什么关系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沉粼言道要他接的那个人只在青瀛,陵禺鬼王为了救儿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沉粼告诉他,他要接的那个人叫泓一,被困在青瀛噩巅的铜钱红线阵中,是为了守护先帝后的罪契不被销毁。

如今先帝后一命呜呼,泓一在苦苦守在那里也没什么意义了。此人智勇双全,乃是缅巫族从前的恩主,若重建红字小队,必须先把此人请回来。

若能如此,纠合披拂、沉粼、泓一三大高手之力,再加上披黧、紫薇星君等人从中辅助,智囊法力,一应俱全。零九六再是有三头六臂,恐也招架不住这滚滚合力。

但是有一点必须提前说下,此事先不能叫和知道。

毕竟,和的那颗心,已经偏向了那个人……这才是令沉粼最担忧的。

陵禺鬼王信誓旦旦道:“君上放心,本王必秘密行事,一切皆遵冥君安排。”

子落在零九六那个魔头手中,早一分营救便多一分生的希望。陵禺鬼王顾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奔向了青瀛。

噩巅那种地方神鬼畏惧,陵禺鬼王虽是刚勇,却也抵不住千年的煞气,如履薄冰,好几次险些跌入万丈险渊之中。

待他终于到达噩巅之时,透过缥缈的云雾,隐约瞥见一体貌干槁之人枯守在一命天最好一级石阶之上,恍若撑天的力士。

那人正是泓一。在噩巅的这几个月使他快速衰老,手脚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活脱脱像个百岁老人。

红线萦绕之下,其人仿佛已风化成石。

他,还活着吗?还是只是睡着了?

陵禺鬼王不心中打鼓。

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就消失了,噩巅顶峰那个枯槁、干枯的人如闪电般地张开眼睛,迸发出无比锋利的光芒。

在那一瞬间陵禺鬼王明白了祸福相依的道理。被迫困在噩巅的泓一被团团戾气包裹,不没死,反而化腐朽为神奇,在这得天独厚的天地灵气中修养、修炼,浑然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陵禺鬼王只跟那双明目对视一眼,顿觉周刺痛灼烧不已,他不自觉地踉跄了几步,大叹眼前之人才真正的得道者。

有此正气在此,何愁邪气不灭?

……

沉粼带着上清众神及缅巫族族人在南天门静待良久,终于,东天乍现微微金光。

只见那道金光渐行渐行,最后浑然与太阳融为一体,幻化人形,端是着黄金铠甲的缅巫恩主泓一。

缅巫族人感动落泪,带着众人叩首连连。沉粼上前一步,亦被那灼的光芒映得眯起了眼睛。

名将,卷土重开,只为一雪前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暂时非永久妥协

如今的泓一,早已脱胎换骨。他自云端缓缓落下,那张脸上出了一道道粗犷的风痕,更多的是被悲喜不必言说的沧桑。

带着众人喊道:“恭迎恩主历劫归来”

这样的场景,许久未演,泓一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困居噩巅的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今骤得自由,当真是恍若隔世。

有生之年,他忽然还能重新回到这人间烟火中来。

说来可笑,自己付出了那样大的努力,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帝后的命。熊熊怒火在燃烧,如今既然要他回来了,那么他必将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加倍奉还!

沉粼走上前去与他紧紧拥抱,不必多言,二人俱泪如雨下。

泓一许久才缓过神来,嘶哑问道:“帝后,走了?”

沉粼亦有怔怔,但见他甫地归来,不宜刺激于他,半晌只沉声道:“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你听我慢慢道来。”

他见上清的许多面孔都变了,也晓得自己不早的这些子变数不小。

沉粼将他请到宣德宫中,把当今六界何人做主、零九六的从头到尾做过的事一一说了,最后才提起先帝后在戏台上被误杀的经过。

良久,泓一冷笑道:“是啊,他要给青瀛复仇,自是不会放过陛下和娘娘的。只可惜了,只可惜我不在!不能手刃此贼!连……连和也被此贼所迷惑!”

沉粼意味悠长地说道道:“哪止和?你还不知道你缅巫族的乌图长老吧?”

泓一浑然大惊:“怎么!难不成……难不成乌图长老也被害了!”

“恐怕你想错了。”沉粼脸上浮现复杂的神,“乌图长老,从始至终都是零九六边的人。零九六都要叫他一声‘老师’,他也根本不是缅巫族人。从一开始他混进上清,就是为了让零九六行事方便。”

“什么!”

泓一惊愕至极,脸上的肌扭曲颤抖着。他从未想过,缅巫族数百年资历深厚的乌图长老居然会背叛缅巫,还是如此地决绝、彻底。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叫人难以接受。

沉粼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叹道:“乌图长老的灵魂从未属于缅巫,背叛之说,也就无从谈起了。现在他人已死,纠结再多也没用。现在真正应面对的,是他的徒弟零九六。”

他向他诚恳地伸出手,“回来吧,缅巫族的主。”

泓一眸光一动,两个男人各自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似乎瞬间明白些什么。

那以后,和常常幻想着濯泽能再回来见自己,但是,他再也没来。

直到岭峪城搭台唱戏那天,先帝后那样突然地死在了铡刀之下。那一瞬间她恍然明白,因为乌图长老的死,他已经再不可能跟她一起走了。

和几来,异常失落。

什么正与邪,她既分不清楚,也不想分得那么清楚。她知道现在整个六界的人都在找他,也知道他与沉粼、披拂等人之间终须一站。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她始终相信,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温润飘逸的二下濯泽。

花儿曾问过:“姑娘近来常常在阁楼观望,可是在等什么人吗?”

和无言以对,只得报以一声苦笑。

她等的那个人,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和匡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她一步一步地迈了进去。这里是冥君的宫,也是此刻她最不愿来的地方。但是,无论愿与否,她人还是来了。

沉粼给她飞鸽传书,相约在和匡宫相见,说是有要事相商。她本是一口回绝的,奈何对方提及了零九六。

这是她生生世世都无法绕开的名字。于是,她答应了。

两侧的宫娥等候多时,唤了一声“二夫人”,然后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和眉头一皱,显然极不喜欢这个称呼。

宫中袅袅箫声虚虚渺渺地传来,那样地醇和幽深,闭上眼睛,恍若把人带到密林深处。乃是主人特意为她吹的。

和暗暗苦笑,这是玉瓒的独一无二的声音,只可惜,幽篁却已弦断了。

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永不可弥补。

和远远地瞥见一个男子的背影,长久伫立于碧空之下,果然,沉粼已在此等候多时。

沉粼亦察觉和的到来,一曲戛然而止,微微侧过子,道:“坐。”

和恭恭敬敬道:“不知冥君君上邀小仙前来所为何事?”

沉粼不紧不慢道:“你是我的夫人,我见见你不是应该的吗?”

和咬了咬牙,“冥君君上,我不是。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沉粼只恍若没听见一般,道:“你走的时候忘带冱仪双剑,这回拿去吧。”

和心中一动,喜道:“你肯把冱仪双剑还给我?”

沉粼默然,猝不及防地忘和腰间一带,和登时坐在了他边。

“儿,我们和解吧。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也好,也不管你现在心中在意的是谁,回到我的边,好吗?”

和一阵愕然,瞧着今沉粼似乎有点吃错药的嫌疑,不又气又好笑,方要讥诮几句,只听男子幽幽道:“你找零九六是为了他之前的份濯泽,我找零九六是为了报仇。既然我们都在找零九六,为何不联合在一起呢?”

和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冷笑道:“你当我傻吗?你说的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叫我帮你找零九六?当乌图之死便是你利用我,如今又想故技重施吗?”

“那也无妨。”沉粼似笑非笑,“那我,便只好继续拿出你认为卑劣的那些手段来,到时候再跟踪你、利用你你也不要叫屈。”

“你……”

和一阵气结,知眼前这男子长得柔顺,却实在是个狠角色,他既这么说,恐怕便要这么做。

敌人在暗,不如敌在明。

和飞快地盘算着,若像上次乌图之死那般,自己利用得淋漓尽致还浑然不觉,那才是最可怕的。

眼下先答应他,之后虚与委蛇不迟。

沉粼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笑了笑,伸出手掌,“想好了吗?若是答应,便击掌为誓。不过这一掌拍下去,你我便和解了。”

和定了定,迟疑片刻,伸出手掌与他轻轻一拍,补充道:“暂时。”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的心跟你一样

从和匡宫出来,一面便碰上了披黧。

披黧虽当了天后娘娘,却仍不喜罗裙华服,还只穿着旧时的紫衫短裙,根本就不像个女妇的样子。和见她面色有异,正自盯着自己,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思忖间,猛地自己离开芳汀那,披黧曾说过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替我跟他说句对不起。当时自己满腹悲愤并未深思这句话,如今想来,那个“他”指的可是零九六?

还未等和开口,她便单手一挥便遣退了后一干婢女,道:“夫人。”

和低头道:“娘娘。”

她登时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这个称呼甚是厌恶。和亦不喜欢“夫人”这个称呼。

二人默然对视半晌,似乎一瞬间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披黧主动道:“你我相识已久,不若今后没人时,我仍喊你‘和’如何?至于我,你也不必再尊我什么天后娘娘。”顿了一顿,银牙紧咬,“这个娘娘,根本就不是我之所愿。”

和知她是个率真之人,有一说一,并不想醒复那般有什么事都藏着掖着。当下也便不再客,道:“如此,甚好。”

她方舒了一口气,“我找你,是有事要问你。你说,你为什么要回来?”她的目光逐渐锋利,“别告诉我是冥君叫你来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和一愣,随即想到她指的是自己答应重建红字小队的事。之前披黧的种种怪异之举便叫她有所疑问,没想到这一次问得如此直接。这种似敌似友的状态令她有些拿捏不定,沉吟半晌,她还是并未回答。

披黧忽地眼中一亮,摇着他的肩膀道:“你有他的下落,是不是?”

和蓦然抬眸,下意识问道:“谁?”

披黧急道:“他!”扫视周遭无人,犹犹豫豫道:“……零九六。”

和瞬间警觉起来,“什么意思?我当然不知道。”

披黧连跺几下脚,“你怎么不相信我呢?”她又将和拉到一更为偏僻处,“求求你,告诉我!”

和深吸一口气,“我能信得过你吗?”

“我的心,跟你是一样的。”她说道。

和见她那般恳切的神态倒也不像是装出的,难不成披拂的亲妹妹居然会倒戈?难以想象。

和叹道:“我真的不知道。自从那在济隰州与他一见之后,便再无音信了。他说,他要去做一件事。如今看来,已经做完了。”

披黧露出一副失落又不解的神,随即严肃道:“那你为什么要回到红字小队?你也觉得零九六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吗?”

“不是!”和大声反驳。

这要她怎么解释?任凭天下人都站在零九六的对立面,她和的心,都永远向着曾经的二下濯泽!

可是,眼下的势,却不得不让她做一点退让。

沉粼的心机,她不是没领教过。此番他有纠结了披拂、泓一两大高手,背后就是上清、冥荒、缅巫三界。公然与沉粼为敌,就是公然与三界为敌,不仅讨不到任何好处,恐怕还会被这些人反过来利用,从而再一次伤到零九六的痛处。

所以,和才答应回到红字小队,无论如何,她总能随时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是生是死,她总能和濯泽站在一起。

披黧是披拂的亲妹,血脉之连,光凭这一点,披黧就永远不会明白。

和垂眸咬唇道:“总之,我有我的道理。”

披黧亦愣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好。但是,我只求你一件事。”她双手攥拳,紧闭双眼,道:“有朝一当我不得不拿起武器时,希望你能站在我的对立面”

三道光,三个男人飞向雪山。

这三个男人是:披拂、沉粼、泓一。

其中披拂和沉粼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而对于泓一来说,这里气候虽凛冽,比之噩巅来说如同锅一般,自然不值一提。

有了从前的记忆,他们顺了地潜入到了雪山处。他们在找一个地方:无雪干谷。

白色的雪和黑色的深渊,错错落落了堆积着古川七十二国的废墟。头顶光灿灿的太阳,叫人头晕目眩。

堆满上古动物骨架的深涧,芜凉的乱石群、荒原,龟壳般的冰帽,斧劈的绝壁……毕竟这些景色他们都走过一遍,虽周遭白茫茫地一片,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三个男人越飞越低,无雪干谷地界已到,他们要找的东西随时都可能出现。

披拂仰望天空:“雪厄之地,不能以常理解释。无雪干谷地界,白黑夜里都能看见北极星。北极星出现处,更要小心痹鸟群殉。”

果然,此刻天空上有一串蓝晶晶的星星。

沉粼道:“尽快行事。若真遇上了痹鸟便棘手了。”

泓一问起痹鸟为何物,披拂解释道:“那东西会扑向太阳,然后引来大雪崩。”

凭三人之力,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了无雪干谷的铜座巨人。披拂上前仔细辨认一番,只见石碑上的蜗星大篆还在。

他回头道:“就是这里了。”

铜座巨人下面有一方岩洞,那里有古青瀛的星盘月刻,还藏有许多诡异且复杂的仪式器具,一定也隐藏了很多很多的秘密。如果他们猜得没错,那里就是地藏和众仙签订罪契之处。

只可惜上次因为披拂与和二人的闯入,已使岩洞彻底被巨力所吞没,不复存在了。

三人这一次来,就是来看看地面上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有了这些筹码,才能在与零九六的对决中抢得先机。

泓一无奈地直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雪,直摇头道:“不行了,找不到。你们说的岩洞早就被什么东西湮没了,根本就不存在。”

沉粼和披拂对望一眼,本就没打算能找到岩洞。如此倒也不算失望。

不过所幸的是,那十七座巨座铜人倒是还在。沉粼摸着铜人手臂上凹凸不平的古字,那些酷似罪契文字的字迹。

第一百五十章 鬼手印

泓一走上前来,问道:“什么意思?”

“将这些字迹拓印下来原是不难。只是,要想弄明白这些古怪文字是什么意思,恐怕多有困难。”

泓一愁道:“这一十七座巨铜人,上面记录了多少文字?又是如此地奥涩,怎么可能……”他话说道一半蓦地无语,盯着那些铜座上直直出神,“……这些古文字,倒像是我缅巫族的乃淬叉钥上的文字啊……”

只见那些奇怪的字符形状瘦削,大多尾巴拖得甚长,在红色、黑色间渐变,其中更似注有某种灵力一般,长久注目便令人头晕目眩。

“乃淬叉钥?那不是用来画铜钱红线阵的宝物吗?”披拂略略惊疑,“怎么?缅巫族居然也记载有此文字?”

“并非如此。”泓一摊开手掌祭出仅存的一枚直钥,“乃淬叉钥原有两枚,分为直钥和曲钥。曲钥在很早以前便被人盗取,传到如今,只有一枚直钥了。”

原来那泓一与众人在噩巅摆下铜钱红线阵,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枚画线的直钥总算保留了下来。眼见泓一手中的直钥发出幽幽蓝光,冷冽无比,威力不曾有丝毫减损,无疑为今后的对决多增筹码。

“直钥,可能解开这些古文字的真正意思?”沉粼问道。

“一枚肯定是不行,但是两枚就说不定了。”泓一甚为肯定,“冥荒有一口三丈来高的大钟,冥君肯定是知晓的吧?如果能凑齐乃淬叉钥一曲一直两枚,便可能借此力量问道于那口大钟。相传那口大钟上刻有的造化道的生死讳,自然也能破得这些古怪的文字。”

沉粼眼底划过一抹深邃,“那口钟?自然晓得。你说的,便是‘水木秀钟’吧?”

泓一定定道:“正是”

披拂蓦地笑了,插口道:“两位,现在,我知道零九六为什么偏偏动陵禺鬼王的儿子了。不为别的”他眼中有落后于对手的无奈,却又洋溢着敬意,“因为,水木秀钟,就在陵禺鬼王手中。”

泓一恍然大悟:“原是如此!那么零九六,必定也在想方设法地破解这些文字,所以才冲着陵禺鬼王下手。”

“恐怕不止如此吧,”披拂亦冷笑着,“如果猜得没错,零九六的下一步棋,一定是拿怙威胁陵禺鬼王,让他帮忙解封水木秀钟。”

泓一疑道:“过了这么许多天,何以零九六迟迟不动手?”

“他在酝酿。零九六行事力求不留痕迹,善于在猎物毫无察觉之时致以致命一击。怙恶失踪的时间越久,子心切的陵禺鬼王便越慌张,自然心智也会大大减损。他不出手,只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招锁喉。”

泓一思忖半晌,叹道:“这些,还只是表面上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失落的曲钥很有可能就在零九六的手中。”

众人纷纷回想起曲钥失落的经过,原是化横塘的长老太盗走了曲钥,还连累巨魄多年后因为无法摆脱心魔而丧命。如今太早已死在了佛岛,零九六比众人更早找到太,亦那个人难以想象的手段,必然从他口中挖出了曲钥的下落。

更何况,当时还有个心思缜密的乌图长老一旁协助。

后来零九六能轻松摆布泓一用直钥画下的铜钱红线阵,放下帝后的罪契而来去自如,恐怕也是因为手中持有曲钥的缘故。

沉粼默然片刻,郁然开口问道:“乃淬叉钥的直钥与曲钥比起来,哪个更强一些?”

“这不好说。”泓一紧咬牙关,面色亦到了极点,“直钥主阳,曲钥主。脱生于阳,阳又反过来牵制。直钥者,随天地之力愈强而愈强。曲钥者,随持有者之力愈强而愈强。二者黑白不容,却又相连相通。硬要说哪一个更强,却是不可能的。”

他缓了口气,颤颤多了几分自嘲之意,“若是……若是能以开天辟地的曜气催动直钥,那便胜算便十中有九。可惜,这怎么可能……”

披拂立即向沉粼投来一缕不可名状的目光,后者知道其中涵义,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四个字:“确实可惜。”

泓一长叹道:“摆在我们与零九六面前的,终究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猛地一阵冷风夹着冰碴嗖嗖刮过,直吹得天地呜咽作响,在这寂静无人的荒原上,更显得森怵人。

方才的谈话间,三人以防卫最高的姿势围成三角形,便是防着有什么东西会突起发难。

不过,诡异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披拂那双魔的瞳仁中难得的流露一丝惊恐,就在他前两步处,泓一的后背上,不知何时被拍上一个绿手印。三人各自凌乱,沉粼脖颈后、披拂手心里亦有。

那绿手印不大,像是婴孩的手掌所拍下,绿得发紫,宛若妖魔的眼睛。更透过衣衫直打皮肤上,渗入肌理,万难去除。

然而不可否认的,方才三人俱不曾察觉有丝毫异物靠近,亦无丝毫痛感。以这三人的修为,即便是零九六恐怕也无法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

这倒是怎么回事?

泓一吃了这哑巴亏又羞又恼,第一便想到了是零九六暗中搞鬼,对着天就是一顿怒骂。披拂忙着以自内力bi)退这诡异的手印,沉粼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沉粼四下扫视了周遭,确无任何可疑之痕迹。如果不是零九六,那么

他把目光投向了那比肩而立的一十七作铜座巨人像。只见巨人凝固的面庞沾满风雪,其上的圆眼、鼻子、嘴巴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像是人脸却又不是人脸。头颅之下,巨人上雕刻的古怪文字正隐隐闪烁着红、黑变幻的光芒这一切都是方才不曾有的。

思绪如云气飞速而过,就在不久之前,他、披拂、泓一都摸过巨人的手臂,也摸过这些凸起的文字。

那么……沉粼不由自主地探向自己的脖子,那一小片手印之处凉凉的,湿湿的。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那块皮肤跟别处没有丝毫不同。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水木秀钟

这三枚鬼手印来去无踪,即便敏锐如沉粼,也不能参透其中奥秘。

三人约定将弄脏的衣物换下,又到人间集市去置办了一新的行头,将拍上鬼手印的皮肤挡了个严严实实。三人中披拂和泓一最重面子,都提出将此事秘而不宣,以免惹来众仙耻笑。

沉粼嗔道:“你们还有心顾及面子?这东西,极有可能是某种标记,类似于罪契上的签名,指不定以后还有多少麻烦等着。”

披拂却不以为然。反正这鬼手印不疼不痒,只是面子上够不去罢了,一时间倒也不必着急。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在零九六之前找到陵禺鬼王的那口水木秀钟,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就要被对方玩弄。

泓一一直认为被对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下鬼手印是奇耻大辱,几番催动体内至阳之力却徒劳无功。沉粼劝道:“在弄清楚这些鬼手印的来源之前,你就别想把它们除去了。”

泓一提出一个想法,现下的主要问题就是搞不清楚这些手印到底是不是零九六所为。若是能想办法把零九六引到无雪干谷的铜座巨人面前,叫他也摸一摸那些魔文,看他上会不会出现鬼手印,这样一来,或许就能……

披拂一阵嗤笑就把他话头打断了,“你当零九六是什么人?能任由旁人摆布?他会乖乖地摸那些魔文吗?搞不好会反被设计。”

思来想去,最终三人还是决定听从披拂的计划,直奔冥荒,力求在零九六之前先行控制住水木秀钟。

冥荒的路不难走。不过到了陵禺鬼王府邸,又一件意外之事发生了。

远在三人到来之前,陵禺府便已经开始闹了。和、披黧二人竟已在府中做客,和自称红字小队成员,说是要帮陵禺鬼王找儿子。陵禺鬼王自然无法拒绝。

披黧见兄长到来,急忙下座行礼,却见披拂古古怪怪地裹了一只手,稍一碰触,后者便要大发雷霆。沉粼亦以长巾裹在脖子上。和对沉粼仍是那般冷冰冰的,倒是对泓一的归来大为感怀。

沉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狡黠一笑,“跟你一样。”随即甩开了他。

陵禺鬼王见这么多人都来帮她找儿子,直激动得老泪纵横。众人问起水木秀钟的所在,陵禺鬼王有些疑惑:“那只是冥荒的先辈从海里捞上来的一口破钟罢了,虽然外面传得邪乎,说那口中能刻画生死,其实千百年来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披拂赶紧追问水木秀钟现下何处,陵禺鬼王道:“那东西又破又站地方,我便叫人抬到后山的大净寺去了。”

披拂直叹这陵禺鬼王也是个有眼无珠之人,扼腕道:“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会要了你儿子的命!”

陵禺鬼王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儿,忙不迭地带着众人前往后山的大净寺去寻钟。众人灵力修为都不差,隔着老远就察觉到一种强大的灵气,一开始在荒野上若隐若现,逐渐汇聚成流、编织成网,似乎拥有无可抵御的诡异力量。

这些征兆都意味着大净寺已被人提前光顾了。

泓一走在最前面,忽然道:“停!”

随即熄了手中火把,众人面面相觑,泓一定定道:“大家快把手中的明火灭了。果然……果然猜得没错!这正是乃淬叉钥之曲钥的气息,曲钥喜,遇火等阳物则会两相冲撞,引其斗,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众人知事态危急,纷纷灭了火把。披拂恨恨道:“零九六,果真已经来过了。还是晚了!”

眼见愈靠近大净寺这股灵流愈刚烈,四周黑洞洞一片,众人前行的脚步更加艰难。泓一迫不得已祭出手中的直钥在前开路,阳相抵,这才勉强看得清前路。

不过这样一来一刚柔互济,激dàng)出来的真气时冷时,一行人走在其中一会儿如置六月酷暑,一会又沉浸在冬严寒之中,那滋味委实不好受。

临近大净寺,但见屋顶早已被冲天的灵气撞飞,远远地看到那口结满蛛网的大钟居然凌空飘了起来,黑暗中,浑然四这或紫或青的迷幻色彩。钟口下,赫然躺着一个为戾气所笼罩的人,昏迷不醒,端端是陵禺鬼王的儿子怙恶。

陵禺鬼王猛然见子生死未卜的样子,心神大为激dàng),大叫了几声便要冲过去救人。

其余众人亦大为惊悚。泓一一把拉住陵禺鬼王,大骂道:“你疯了吧!你看看周围都有什么!”

只见迷蒙的夜雾中,一条条若隐若现的银丝横七竖八地布在大钟周遭,时有灵力团在其中滑动,吹发可破,比之冱仪之锋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些线的源头在大钟的顶端,悬着一个小小的、如眼状闪亮之物,正是缅巫族失落已久的曲钥。

零九六居然用曲钥反过来画线!

沉粼警惕道:“小心。”

陵禺鬼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来,“求求你,上神!你手中不是有直钥吗?你救救我的儿子,救救我的儿子!”

泓一面露难色,“以直钥砍断曲钥所画银线,原是不难。怪就怪在这个破绽实在太过明显,倒叫人生疑。恐怕是零九六故意人的圈。”

此时的陵禺鬼王哪还顾得了这些,眼见泓一不肯施救便要发动法力自己上手。和眼见劝不住,喝道:“泓一上仙,眼下别无他法,你且先把银线砍断了吧。否则也是白白错过时机!”

再看披拂、披黧二兄妹亦有砍断银线之意,只是沉粼尚还默然。泓一一咬牙,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好。不过,一定要小心,不要轻易靠近水木秀钟。”

说着他单手一挥,手心直钥立即飞向半空中,随即金光闪现化作一柄利剑,“唰唰唰”须臾之间把七八道银丝悉数砍断。

陵禺鬼王大喜,泓一这方尚未收势,他人已率先跑到水木秀钟之前。大钟虚悬在半空中,笼罩着下方的怙恶,不过所幸并未设有结界,生拉便可将怙恶其人拉出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要触摸的钟

泓一、披拂等人方要上前相助,猛然间,方才消失的银线竟然又重新出现了!

顿时,众人心中一片雪亮,这银线阵分明就是敌深入的毒计!好在只有陵禺鬼王一人进去了,事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些银线来去突然,和修为稍差,险些直接装上,幸得披黧在后拉了一把。泓一等人亦大为惊骇,正自慌乱之时,只见大净寺的房顶上伫立着一人。

月光下,陵禺鬼王与众人之间分隔,两边的人皆不由自主地抬目。

月下的那个人处在月光强大的影中,袍带猎猎,似已在此停留良久。

泓一大叫道:“是零九六!”

这一声如惊雷般震撼,瞬间,众人心中关于这个人太多的怨恨一股脑涌上心头,竟没人再去管陵禺鬼王,各自拔出武器便要对付零九六。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为所动,在他与愤怒的众人之间,还横着七八道以曲钥所画的银线。

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即便是泓一手中的直钥,也不可能再一次将这些银线砍断。

这就意味着众人又一次失去靠近他的机会。

再次看到他的影,和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心中的许多年头尚来不及付诸行动,只听一阵嘶哑至极的声音,“救他啊……怎么不救他……”

那声音喑哑得几乎不似人影,更犹如恶魔的低语,显然对方是在有意隐匿自己真正的嗓音。

泓一怒道:“零九六,没想到我们还能再相见吧?有本事便下来堂堂正正地过招,仗着我缅巫族的宝物耍的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披拂本肃然思忖着如何应付零九六,听得泓一此语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很不合时宜地提醒了一句:“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高处的那个男子未有理会,仍低声呼唤着:“救他啊……救他啊……”

只见银线那一头的陵禺鬼王仿佛着了魔一般,直愣愣地往水木秀钟走去。而此时的水木秀钟也宛若通体注灵,浑浊不清的光不断四出来。逐渐,上面有些细条的东西汇聚成块,恍若组成文字一般。

那些文字很陌生,却又无比熟悉,正是沉粼等人在无雪干谷的铜座巨人上看到的。

下一刻沉粼、披拂、泓一三人都明白了。

披拂向陵禺鬼王大喊道:“不要碰那钟”

这句话还是太晚了。

陵禺鬼王碰到水木秀钟的那一刻,其大钟疾缩小、消失,须臾间化作一缕灵气,袅袅飞逝在黑色的夜空中。

高处的零九六伸出手掌,随即亦消失不见。

陵禺鬼王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都安然无恙,半晌竟傻傻地笑起来。

零九六失手了吗?

披拂气急败坏地奔过来,“他又不是要你和你儿子的命,怎么会失手!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碰触水木秀钟的一瞬间,零九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什么……”

陵禺鬼王翻着白眼,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晕过去。

原来零九六故意利用陵禺鬼王子的心,故意设计银线阵,将其余与众人发开,然后在设法引其触碰水木秀钟,

水木秀钟原是冥荒祖先在北溟海捞上来的一件圣物,上面密密麻麻的异文传说记载了世人的生死。在曲钥强大威力的激撞之下,更突破了多年的封印。以至于陵禺鬼王一旦触摸,变回瞬间被水木秀钟攫取、复制从前的记忆。

只是零九六要陵禺鬼王的记忆做什么?难道他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众人又是一顿七嘴八舌的叱责,只有沉粼注意到另外一件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那就是

和也不见人影了。

……

月明星稀霜满野,她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追了许久许久,还是不见他的一丝踪影。

渐渐地,一腔血变得冰凉。

就在上一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还是没有追到他。

难道……难道他的不愿见自己?

她失魂落魄地瘫倒在泥土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落。

一声闷响,她怀中的东西掉了下来。是那枚被他修好的白玉璧佩。

月光星星点点地洒在白璧上,宛若一洼粼粼的雨水。她看着看着破涕为笑,刚要把它捡起来,忽地影挡住了她面前的月光,随即,一只手为她把玉佩捡起。

她怔怔抬起头来。

……

正当众人四下寻找和不见时,和居然自己回来了。

沉粼面色沉到了极点,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去哪了?还嫌不够乱吗?”

和本料到他会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怒而甩开他手却甩不脱,“我只是出去走走,有何不可!”

“出去走走?”沉粼沉沉地道;“你是不是与他见面了?”

“没有。”

“你别忘了,我们之间,已经暂时和解了。你有任何行动都应该提前告知于我。”

和不知该怎么会回应他灼的目光,只得补充一句:“我是想见他,但是没见到……”说话间瞥见他不经意露出的脖颈,怔怔道:“你,你的脖子上……”

沉粼立即后退一步,理了理衣衫,淡漠道:“没什么。”

和长叹一口气,虽然也恼恨他利用自己、欺骗自己,但见他脖颈之处发黑发青,看起来像什么恶疾,终究不忍,便道:“你方才说,我们已经暂时和解了。你若中了毒有甚我能帮忙的,我还是会帮你的。”

沉粼神色依旧是那般淡淡的,“你不用瞎cāo)心。我自己的事我自能解决。”

和一怒,“好心当成驴肝肺!”正拂袖而去,但见披拂手掌也紧紧裹了一层手,平里却从未见他带过。

她心中犯疑,沉粼却又坚决不肯告知事的真相,只得就此作罢。翌偶然间询问披黧才知,原来沉粼、泓一、披拂三人秘密前往无雪干谷,被铜座巨人手臂上的魔文所诅咒,这才落下一人落下一个鬼手印。

无雪干谷?

她倒是也去过,可是,却不曾见有什么鬼手印留下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海上魔文(一)

到了这个时候,任凭傻子都意识到:陵禺鬼王有问题!

披拂懒洋洋地倚在宝座上,那般威胁的口吻丝丝入扣:“陵禺鬼王,你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本座劝你还是赶紧说了吧。零九六能把你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从你边夺走,本座照样能。”

列仙沉粼、泓一、披黧等人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陵禺鬼王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仙上!小仙真的没有参与过跟‘罪契’有关的任何事!也从没抱着害人的心!着实是冤枉,冤枉啊!”

披拂“啪”地一声给了他一记暴栗,“胡言!你以为零九六后费尽心机地要一个不相干人的记忆吗?”说着将从铜座巨人上拓印的魔文拓本摔在他面前,“你敢说你不认识?”

陵禺鬼王盯了半晌,怯生生道:“这不是……不是水木秀钟上的文字吗?”

“本座当然知道!”披拂的耐完全耗尽,“你要是在不说点本座不知道的,你的儿子,可就保不住了。”

但见沧溟一手将怙恶拎小鸡似的拖了过来,拔出剑便要刺去。

陵禺鬼王素知披拂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眼见其面色越来越沉,抹了一把眼泪,终于还是把深藏心中的旧事全部说了出来……

“没错。罪契上、铜座巨人像上乃至乌图长老死时闪现的那种古怪的文字,都是同一种文字。那是住在北溟海中的阿狱族的传世文字。

我年轻时,远远不是冥荒的什么鬼王,乃是上清的一介小小祭司。当时的上清,刚刚易主,祭司这等小仙数不胜数,我法术既不出众,人又生得愚笨,根本就没有出头之。

不过我跟别人不一样的是,在我成仙之前,曾在北溟海当过几百年的渔人祭司,算是小有名气的老海狼。

大海凶险莫测,也发生过很多匪夷所思之事。我成仙之后,我那个祭司师父叫我将这些经历写下来,说是以后留作回忆。我依照师傅所言就写了,权当是个消遣的活计,不料过不几,先天帝居然亲自召见我!

我当时欣喜若狂,满心欢喜地以为陛下想要重用我。没想到见了面后,陛下一直问我北溟海的事,我后来瞥见,我写的那些海航见闻出现在了天帝的书桌上,天帝也是因为看了这些东西才召见我的。原是师傅叫我写北溟海的事是为了呈予天帝,师傅虽然骗了我,但我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相反,我甚至有点感谢他,让我终于有了出头之。”

陵禺鬼王说到此处,脸上欣慰、轻松的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后怕和恐惧,呼吸也变得急促,似乎那段往事令他痛苦无比。

“后来呢?你说你没在罪契上签字,是真的吗?”沉粼问道。

陵禺鬼王闭上眼睛,“是真的。”

“先天帝对我说,我的海航之术精湛无比,将来会大有用处的。他当时交个我一个任务,叫我和另外一个航海术极佳之人出一趟海,寻一样东西,若事办成,回来便给我一个王位。

这种惑当时的我是不可能抗拒的。我以为天帝要我去海上寻什么珍宝法器,万万没料到叫我找到这样东西着实不一般。他要我到终年风暴不断的默塔默泽海域去,要我记录下藏匿在雷电与海啸之间的符文,并且一字不漏地带回来。

有过几百年渔人经历的我登时浑一跳,没有人比我更明白默塔默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的闪电永不停歇,还有魔鬼一般的暗礁和岛屿、深海巨妖,是海上墓地。惧怕那里的人很少,因为那些试图越界的人早已葬鱼腹了。

我就算是再急功近利,也不愿答应这样一件送死的差事。但是天帝当时对我说他会渡我五千年的灵力,我的那个同伴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战神,还有三十六名将军随行。我跟着去只不过是充个数,只要冒险走这一遭,就能得到普通精怪几生几世难以奢求的名位。

天帝把话说道这份上,我明白,我是非去不可了。如果我拒绝,不单单会被逐出上清,恐怕今后的轮回也再不可能修成人形了。

出海前几,我见到天帝所说的同伴。其中最强的那一位居然是青瀛的大下廖索,那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他在应该就不会有什么意外。我感觉心里有底了,主动请缨去驾驶海船。不过廖索大下怕我搞砸这一船人的命,又派了另外三个人与我一起。

可是还是出了事。

船上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海狼,自法力也是六界一等一的。我们相互配合一直行到了盐楔湾,那里的海是透明的美极了,没想到这美背后竟是万分地凶险。海上冒出了大量的马尾藻,那一又刚巧赶上下大雾,我们的船被马尾藻缠得动弹不得。

一个水好的船员下海去剪断那些马尾藻,就再也没有上来。接下来我们又遇上了很多很多恐怖的海怪,还遇到了水旋卷,真正接近默塔默泽的时候,三十七人只剩下十五个了。

我们没空悲伤,匆匆在一座小岛上休息几,便向默塔默泽出发。那里的天空明显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上一刻还万里无云下一秒便黑得像章鱼的触角,待接近三角洲海域时,传说中默塔默泽永不停歇的闪电终于开始了。

我那时才知道,天帝要我们记录的符文就是这片海域的主人阿狱族的文字。传说阿狱族被水与火诅咒,其魔文亦有诅咒。我后悔不已又暗恨,天帝此举,分明就是找人送死,可是人在海上说什么都晚了。

只见闪电之网下,浪潮汹涌,半空中果然有一会红一会黑的魔文闪现,且每次消失得极快。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这些魔文,自然不能白白错过这个好机会,廖索便在前为我挡住雷击,我则躲在他后暗暗几下这些魔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海上魔文(二)

饶是廖索那般天生奇力,却也没能挡住闪电的一击。

那些闪电呈现亮紫色的光芒,化作天地间的一条条皮鞭,变本加厉地朝我们的船打过来。我眼睁睁地看见廖索的一条腿被烧糊了,然后船也劈了。

然后,所有东西都支离破碎了。我真的快被海浪撕碎了……那段记忆实在……太痛苦了,我也很模糊,但是事的大概就是这样。三十七个人去,最后回来的只有我和廖索两个人。若非你们执意要停,我真的不愿旧事重提……

船上仅存的船员不是被烤焦便是被卷入海中,我仗着自己的小聪明,又跟廖索站在一起,这才勉强捡回来一条命。

廖索因为那次海难失了一条腿,从此再也不能跟人打斗,几乎就成了一个废人。回来后,我本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把魔文的战利品全都让给他,可没想到他对这件事异常淡漠,甚至连给天帝复命都只让我一个人做。

那他冒死出海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只好一个人把魔文交给天帝,如此一来,所有的功劳都算在了我的头上。天帝很高兴,封了我冥荒好大一块地方,才有了如今的陵禺鬼王。我虽得高位,但是如果要我重选一次,如论如何我也不会再选这条路。

后来天帝再一次秘密传唤我,问除了我和廖索两人回来,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人幸存。

我答,没有。

天帝又问,出航的船员中有没有女船员。

我当时疑惑极了,出海的同伴都是天帝安排的,如今他怎地反过来问我?

我不敢也不愿多问,只答没有。

天帝当时露出一副落寞又疑惑的神色,好像有一件极为棘手之事就在眼前一般。不过只要与我无关就好。

我在那场海事中落下旧疾,甚至恐水。多年以来,我从不敢一个人泡在澡盆里,甚至不敢沾水,只是在每每洗澡之时叫人擦拭子了事。另外一件遗憾的事就是,自从海上归来,我就再没见过青瀛大下。

后来我才知道,青瀛灭了。

青瀛的大下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生胆怯,但也想尽量报答他。我费尽力气旁敲侧击才打听到,好像青瀛的人从海上捡了个女子,那女子是女巫、丧门星,才招致如此祸患。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天帝也曾问过我女船员的事。难道幸存者当真不止我和廖索,还有一个女人?这跟女人刚好被青瀛救了?

其中的隐实在太多,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想明白。长久以来,我总恨自己懦弱,上有太多太多的束缚,但是我又不敢不懦弱。

青瀛的灭亡对我来说是不小的打击,我一直处于遗憾和愧疚中难以自拔。这种感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沉淀,直到忽然一,赤逢伯被杀了。

后来你们也知道,零九六的复仇,是冲着当年的青瀛来的。我想起了多年来交给天帝的那些魔文,心里忐忑不安,四处打探,我那时听人说只要在罪契上签字的人才会横死。

我不知道罪契是什么,但是我敢确定,那一定跟阿狱族魔文有关。我更加后悔自己出海寻魔文这件事了,好像从一开始我就掉进谋之中,一直犹如个傀儡般浑浑噩噩……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接连横死,我越想越觉得青瀛的灭亡有蹊跷或许就跟天帝有关,又或许当年自己的师父参与了此事,又或许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给别人做了嫁衣……

我猛然想起,既然青瀛的灭亡跟阿狱族魔文有关系,那么当年廖索也参与出海,岂不是自己害自己?

我夜夜都在害怕,不过还好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清楚。整件事,除了那次玄玄乎乎的出海,自己确实没有再有其他牵连。

所以,零九六应该不会找上门吧……

零九六确实没有找上我,但是却找上了我的儿子!

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是有报应,也不应该降临在我儿子的头上吧……”

陵禺鬼王越说声音越低,似乎绪极为激动顷刻便要晕过去。

披拂挥挥手,示意把他抬下去休息。

这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并非捏造,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众人相对静坐,久久无人开口。

相信在场之人都能猜得到,陵禺鬼王口中说的那个女船员,应该就是当年的娅阿。

娅阿究竟为什么混入船队中无从得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也是海难中的幸存者。可她却没有陵禺鬼王荣耀而归的好运气,如果猜得没错,她应该是被海水冲到了岸边,从而被长羡所救,并新起了个名字,叫小柒。

沧海桑田,世道周转,小柒从噩巅上祭剑,又转世为如今的和。

按照陵禺鬼王所说,罪契上、铜座巨人上的奇怪符文就是阿狱族文字。可是青瀛之地远在雪山处,而默塔默泽深入海心,这两者岂止万里之隔,风马牛不相及,又怎会扯上关系?

如果事真的是这样,零九六的出现,就不是复仇那么简单了。他必定也与阿狱族有着某种隐晦的联系,只是这种联系他自己都在摸索中。

乌图长老死前的最后一段话回dàng)在沉粼心间:

“他是青瀛那个五百年前就死了的二下濯泽,但是他又不是濯泽。他诞生源于阿狱族魔文之中,却不受困于此。他只是我名义上的徒弟,他的存在,不单单只是为了复仇,更关系着一种信仰的生死存亡。只要魔文还存于世间,零九六便永不会消亡。”

真相之前,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待人发掘?

或许一切秘密都埋葬在浩渺无极的北溟海中。

良久,披黧为了缓和这奇怪的气氛,轻轻咳了一咳,“……那个大下,应该是零九六的亲兄长。”

沉粼缓缓抬起灰暗的眸子,“可惜他已不存活于世了。”

披拂小酌了一口酒,“或许,我们应该亲自去北溟海走一遭。”

第一百五十五章 聂都

如果当年的大下廖索幸而未死,那么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隐世,对零九六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多少也应该知道。

按陵禺鬼王所说,当年廖索出海取回魔文,直接导致自己女儿的死和青瀛的灭亡。

如果事真是这样,那么长久以来,他必然生活在极度的痛苦和自责中,以至于自己的弟弟在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也不敢出来相见。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早就已经死了。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当年他为什么要反戈相助天帝的秘密也就再无人知晓了。

看得出来,零九六还在深挖这件事,足以说明廖索很可能能存活于世。

如今的零九六有水木秀钟在手,只要被他先找到廖索,任何尘封的记忆都会被挖出来,那么事态便无可挽回了。众人顾不得多想,立即奔赴北溟海,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但是,有一个人走在他们前头了。

北溟海,聂都。

这里是入海的最后一个渔村,港岸上停了数以千计的船只,夜夜都有渔民忙碌于大海之上。

阳光下的海面金光粼粼,和吹着咸咸的海风,心扉一敞而开。仿佛在这于蓝与浪水的世界中,所有的愁云惨雾都一扫而空。

“姑娘,出海啊?”

一位头顶红窝头帽的聂都老渔伯走上前来。他见和这般打扮不像本地人,又在此处徜徉良久,便主动上前招揽生意。

“不是。伯伯,我在这里等人。”

老渔伯深褐的褶子上皱了一皱,略显失望,随即好奇道:“等什么人呐?”

和微微一笑,转过头去面向大海。

啸啸海风吹乱她的发丝,白色的海鸥在海面打了个弧度。

“等一个远行归来的人。”

两前零九六再一次出现在大净寺,她又惊又怕,不顾众人直直追了出去。

那个男子就是在那时告诉她:他会在大海的尽头跟她相见。这一次,是真的相见,不会再离开的相见。

几来她一直记着他说的话。沉粼等人还在审陵禺鬼王,她没心思听陵禺鬼王的往事,索趁着众人都在审问之际悄悄离开上清,一路找到了北溟海边的小渔村聂都。

其实这个地方对于和来说是不陌生的。

五百年前,她化小柒,就是在这里被长羡救起,从而踏上了青瀛之路。没想到五百年后还能重新回到这里,心里的人也还是五百年前的那个人。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

和以为又是那个招揽渔客的老伯,下意识说道:“伯伯,我真的不出海……”

“那你是想自己留在这里吗?”那人打断道。

和一惊,这才发现沉粼正难辨悲喜地看着自己,轻轻扬起的嘴角,又似在嘲讽。

“你骗了我。”他道。

和受不了他审视的目光,默默蹲坐在岸边的石板上,小声道:“没有。”

“嘴硬。”他亦随之坐下来,“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乱跑了。”

和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他的目光缥缈向大海的远方,似乎在咀嚼着这几个字。半晌喃喃问道:“零九六叫你来这里的?”

和起,“你别瞎猜。”

沉粼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我跟披拂苦思冥想了这么久才猜出零九六的下一步计划是这里,你居然比我们先。,若说他没告诉你谁会信?”

和闪现一丝窘迫,仿佛被人戳穿心事,随即理了理发丝,“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便是来干什么。”

和语塞,似乎一时找不到下文。

海鸥在半空中嘶哑地名叫,叠叠浪花盯久了眼花缭乱。

沉粼看了垂眸的她,淡淡一笑,“你说,他会不会出现呢?”

“你么来了,我倒希望他不出现。”和幽幽开口,低声埋怨,“怎么到哪都有你……”

“想不想跟我一起找个人?”沉粼双眉一挑,“捉迷藏的游戏,好玩得紧。”

和向海面飞了颗石子,嘟着嘴道:“不像。你们男人间的事,全是谋。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子。”

“嗯”沉粼喉间发出一声长哼,“这样啊。夫人既然不玩,那便算了吧。但是,如果游戏赢了就能见到零九六呢?”

和手中的动作骤然一僵。

沉粼放肆一笑,随即起,“好好想想吧。我们下榻在彩云客栈,晚上的时候,一起过来玩吧。”

簌簌的海风吹舞着他的袍带,半晌他的气味被带走了。

剩和独自一人静坐。

她想了很久,眸中的浑浊重新被明亮取代。

这一次,他不会失约的。

……

晚上和来到彩云客栈之时,正当上霉运撞头,竟跟风尘仆仆的醒复装了个正着。

显然沉粼他们一行人中原本没有她,估计她是不请自来的。

和本飞快地走过,免得跟她口角。不料对方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先一步高声喊道:“这是谁啊?这不是夫人吗?”

和暗叫不好,见她这架势必是要算旧账,当下也规避无望,索转过头来,“好久不见,冥后娘娘。”

今醒复后面居然没有一大堆侍女跟着,她的倒也没敢动手,只是阳怪气地道:“和,几不见,你倒是知道我还惦记着你。”

和微笑道:“娘娘与我,原是同壕战友,自是恩义深重,我又怎敢忘怀?”

醒复眯着眼睛,“恐怕现在不是了吧?”

“不敢。”和口中滑出一丝轻笑,“毕竟,娘娘接人上位、借刀杀人的好手段,区区在下,可是万万学不来的。”

和故意放低了声音,醒复则是面色铁青,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

醒复气结,咬牙切齿地道:“你最好马上给我消失。”

替婚那件事,永远都是横在她与沉粼之间的心结,也是她终耿耿于怀的耻辱。

而眼前只要有眼前这个讨厌的女人,她就永远无法成为沉粼真正的妻子。

和嫣然一笑,“快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悬丝问脉

半晌小童子颠颠地跑回来了,言道:他师傅答应,只要众人能隔空把病瞧了,就答应众人的所有要求。

“隔空?”泓一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岂非故意为难人?”

小童子双手一摊表示莫能助,懒得跟众人多说,自顾自地走开了。

这老匠人摆明了是不想见众人,这才想了这许多主意故意为难。泓一、披拂等人都是法术打斗一等一的好手,素来只会杀人不会救人,于医药之道更是一窍不通。

眼见众人无语,披黧沉默片刻,幽幽道:“其实,隔空并不难啊……”

和也想到此处,“隔空看病,我倒是只能想起悬丝问脉。”

披黧点点头,“没错。古有大医者,不见其人,单凭两根红线便可探得脉象、对症下药。若能找到一会此绝技的医者,眼前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披拂等人闻言抬起头来大喜,“找个医者有何难?彩云客栈的掌柜说聂都有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有行家。此计虽难,却不算如何罕见,我叫人着手去找便是。”

泓一显然对什么悬丝问脉不以为然,脸上更是颇为不耐烦,几次提出对方只是一个老匠人,非是零九六那种难缠之徒,显然硬闯更省劲些。

沉粼却是一直隐有忧色,叹道:“悬丝问脉只是表面上的手段罢了。我真正的担心的,是他得了某种隐藏的心病。”

以披拂那般做事雷厉风行的风格,回去不出一就把整个聂都的医者翻了个遍。

然夸夸其谈、到处行骗者多,真正有本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更有甚者,压根就没听过悬丝问脉这几个字。

几来都是遇事不顺,披拂大怒,又回了趟上清。上清倒是找到几位对此道颇有了解的药师,可也仅限于了解,真正用丝线看病却是漏洞百出。医术上的事儿跟修炼不同,修炼法术还能找个捷径叫人渡个气,然而这古老的悬丝问脉之术,确是无人知无人晓。

另一头,寻找廖索的事也陷入了僵局,看似明朗的两条线索都被掐断了。

于是,众人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了和。这位别的,她是唯一一个跟零九六有干系的人,零九六始终待她跟旁人不一样,若是能从她上找到突破口,也不是不可能的。尤其醒复又在一旁冷嘲讽,愈发显得和的地位特殊。

隔和沐浴归来,猛见沉粼正坐在她的房间里,手里摆弄着她的那块白璧。

她心跳骤地一停,她是怕水汽污了玉脂才留在屋里的,没想到却被这家伙乱碰。

“你别回来啊,”沉粼脸上皮笑不笑的,挑了挑眉,“我一拿不住,没准就把它摔了。”

和见他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夹着玉佩,仿佛随时都有坠落之势。那白璧从前便碎过一次,又怎能再毁在他的手里?

和又气又惊,颤颤道:“你要做什么!”

“真是好手艺,”他意犹未尽地赏玩这白璧,“零九六为了修这个可花了不少心思吧?难怪你一直把它当成宝贝。”

和冷冷然道:“冥君君上,好男儿大丈夫,竟要跟一块小小的玉佩过不去吗?”说罢再看不下去,便上前去抢。

“你上他了,是不是?”

他忽然问道,神色竟浮现些许黯然。

和一愣,随即道:“不关你的事。”

“又是这句话……”他喃喃说着,随即自嘲似地一笑,“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回来后,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你是我的夫人,却一心一意着我的死对头。”

和心中一紧,定定道:“我不是的夫人。醒复,才是。别忘了,我们只是一时的和解。”说着一把把玉佩抢了过来,“以后别乱碰我东西。”

他睨着她那般紧张的样子忽地一笑,淡淡讥诮道:“这玉都碎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补。是不是我把幽篁修好了,也能跟你和好如初?”

和拂袖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随即黯然,过往之事,好也罢了,恶也罢,都无需再提!

半晌二人俱是无语,一场相见又是不欢而散。沉粼自觉没趣,自顾自地走开了。许是和看错了,看他那离开的背影,竟有些许落魄与孤寂的味道。

和摇摇头,这个男人外面太具有迷惑,自己从前因为他吃过多少亏,又怎能重蹈覆辙,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他?

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隔了几,众人实在找不到能“悬丝问脉”的医者,在泓一的极力怂恿下,只好求助于武力,各自扛了家伙准备破门而入。成与不成,也就只能这样了。

不想尚未到骷髅手居住的南巷子,只见一条细细的红线自巷口延伸向远方,巷口围满了聂都的凑闹的人。众人心里都开始打鼓,生怕这骷髅手出了什么事。若是这回再叫零九六抢先一步,众人可真无地自容了。

骷髅手家的那个看门的小童子见几人卷土重来,立马奔上前来,叫道:“你们来晚了!我师傅已经找到给他看病的人了!”

只见红漆双门大敞而开,方才所见的红线的一头正通向院内房中,不时微微抖动,显然是另一头的医者正在看病。

可这红线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头拴在南巷子骷髅手这里,另一头去兜兜转转地延伸甚远,不知去向。

当真是奇怪之极。

泓一问道:“童儿,不是说好了由我们来悬丝问脉的吗?你家师傅这又是请的哪一方高明?”

小童子尚未搭话,一旁提着渔网的大婶神神秘秘地插口道:“你们是说那位吟唱诗人吧?哎呦,那可是不得了,不得了。”

另一老伯说:“那人上午才路过聂都,听闻南巷子有人生了病,立即便摆了这红线来救人。许是救苦救难的妈祖下凡,保佑,保佑……”

沉粼眉头紧皱,跟披拂对视了一眼,大概明白了事的经过。

应是有个路过的人自称是吟唱诗人,会得这悬丝问脉的绝活儿,便答应给骷髅手治病。巧得不能再巧的是,众人也正在苦苦寻找这能悬丝问脉之人。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骷髅师傅与三百六十行

醒复的到来,让包括和在内的好几个人都不大舒服。可到底她才是沉粼的正牌夫人,追随夫君乃是天经地义,外人谁也不好说什么。

和跟醒复说自己马上就要走了,不单单只是为了气她,更是和自己心底的夙愿。

这一次,她到底能不能如愿?

想起上次零九六与她相约山中的时候,自己兴冲冲地去了,没想到得到的却是沉粼的一番利用和乌图长老的死讯。

她真的怕他会怪她、误会她。所以这一次,她的心一直都是忐忑不安的……

翌,和炫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方用罢早饭,便听说披拂正大兴旗鼓地找造船师傅。

原本聂都能造船者千千万万,陵禺鬼王却说要造一艘远航万里、且能承几百人的大船必须要用海中柳木,且竖三桅杆。如此一来,聂都寻常匠人皆无此手艺,找造船师傅一事陷入了僵局。

和粗粗了解此事,便有些疑惑,与沉粼道:“你们不找廖索了?”

后者淡淡笑道:“当然找。但是,不能一门心思地找。”

和言又止:“那你们造船……”

“造船是个噱头,却也是因为真的需要。”沉粼甚为认真地说道,“如果找不到廖索,下一步就要出海。”

“出海?”和蓦然一惊,“要去哪里?”

沉粼知她并不知道陵禺鬼王所说之事,“默塔默泽。”

和淡淡哦了一声,显然对这陌生的四字感到迷茫。便当此时,彩云客栈的掌柜过来说个话,说是披拂已经找到造船的匠人了,他在南巷子跟沉粼会合。

二人俱是一惊,没想打能造万里巨船的人这么快就被披拂找到了,这南巷子又是什么地方?待要再问,那客栈掌柜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只说主人交代的就这么多。

沉粼将那掌柜叫了进来,赏了他一锭金子,问道:“你是本地人,聂都之地风水如何,且细细说来。”

客栈掌柜收了金子笑逐颜开,舌头也顺溜了,立即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大通聂都渔民漫长的历史。这些话虽长,却大多是无用之词,直说道最后,方说起聂都祖辈上繁盛,曾有“三百六十行”各显神通的盛况。

和略一疑惑,“聂都人不都是打鱼为生吗?”

“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聂都本地人确实渔人为多,但此地临海,常有客商、行者来往,久而久之,他们也在此定居下来,却仍cāo)持旧业,因而祖辈上才能落得了个‘三百六十行’样样俱全。”

“可惜现下人们听说捕鲸暴富,都一股脑地跑到海里捕鲸去了。剩下坚守旧业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聂都几乎全是渔人了。据小人所找,也就只有南巷子骷髅手还有几分真本事……”

沉粼重复道:“骷髅手?”

彩云客栈的掌柜说披拂找到的那位造船之人便是这位“骷髅手”。

原来骷髅手是聂都的一位老匠人,天生面容丑陋、腿有残缺,又失了一只手。为了能谋点活计,便在断手处装了一只骷髅假手。也是那老匠人心灵手巧,这骷髅假手用起来竟比旁人的真手还顺溜,那一造船的绝技神乎其神,聂都老幼皆知此人。

沉粼略一思忖,问道:“掌柜,这位匠人的真名是什么?”

那掌柜头摇得像拨浪鼓,“客官,这些年来骷髅手的绰号一直叫下来,却不曾听说他的真名叫什么。这匠人造船技艺虽高,脾气却是臭得很。谁要是杂言碎语地找他攀谈,立时便会碰个钉子,谁也不去讨那个没趣。”

沉粼一叹,知这掌柜乃是平庸之人,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草草打发了他,与和去找披拂他们问个清楚。

本来和还纳闷,披拂这么大个魔头什么时候也会下访他人了,到了南巷子才明白传说中的骷髅手有多么难缠。这人脾气何止是臭,简直不要太臭了!

红漆大门紧闭,门口的小童子告诉风尘仆仆的众人:师傅出门去了。

泓一本上前摸摸小童子的头顺便再出点话来,没想到这小童子跟他师傅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嘴一撇,连句话都懒得说。

泓一只好讪讪收回手去,问道:“童儿,你师傅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行人有急事找他。”

小童子懒洋洋地答道:“明天。”

披拂平里贵为天帝之父哪曾受过此等怠慢,一时三刻便要发作。不想那童子年纪虽小,却顽劣异常,朝众人吐了吐舌头径直跑开了。

沉粼亦有不悦,只劝道:“莫要鲁莽。这聂都之城卧虎藏龙,冒然动手恐怕于己不利。”披拂当然明白这道理,苦笑一声。这一趟算是白来,众人无法,只得悻悻走开。

第二,小童子道:“师傅回途遇雨,晚归一天。”

第三,门口压根没找到小童儿的影子。

第四,泓一变了个好玩的戏法给小童儿,又许了他五百年灵力,这才打听到:“师傅已回,淋雨染病,现在正在屋中静养,不见外客。”

“那正好,在下便是医师,正好替你师傅疗伤。”泓一说着推门而入,却被那小童儿一把拦住,“干什么!师傅都说了不见客,你们要强闯吗?”

披黧见状连忙拉开推搡的两人,在泓一耳边轻声道:“现下我们有求于人,不要得罪他。”

沉粼怕这番染病之说只是推诿的说辞,恐骷髅手早就知道自己会有麻烦,便早些时候躲起来了。

泓一怒道:“兀那小童,你再去通报,就说我等是好意来给他看病的。若是执意不肯相见,那我们也就只好动粗了!”

泓一生起气来的模样很吓人,直惊得那小童子子抖了一抖,道:“好,我在给你们通传最后一次。若……师傅还是不见,你们快些走,莫要再纠缠!”说罢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和戳了戳泓一,“怎么,泓一君还真想殴打一个凡人?”

泓一回望了披拂一眼,恨恨道:“这厮实在可恶!四来一直叫我们扑空,只当是我泓一是好耍的猴子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兵分两路

众人立即警觉起来。

吟唱诗人?哪来的什么吟唱诗人能会得悬丝问脉的手艺?多半是零九六设下的又一局。

跟零九六交手了这么多次,这样隐蔽又大胆的陷阱是对方管用的手法。

和的心砰砰直跳,她望了望红线消失的拐角处,忽然间,涌上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她一厢愿,她总觉得零九六就在自己边。

这一次,你会现吗?

泓一闭眼闻了闻红线的气息,“奇怪,这不是普通的麻线啊?这是……”

沉粼与披拂亦察觉事的不对,异口同声道:“是曲钥画的线!”

这一破天般的发现不令人又惊又喜,众人刚刚在水木秀钟处见识了曲钥画线的威力,这一次,零九六居然故技重施,又拿此作饵,众人吃一堑长一智,又岂能重蹈覆辙?

众百姓见这几个人又是哭又是笑奇怪得很,察觉事不对,纷纷散开了。

泓一扳着小童子肩膀,大声叱道:“给你师傅看病的人呢?他在哪?快说!”

小童子见所有人都好黑着一张脸,几乎快吓得哭出声来,“我我……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治完病后,要去找一个人……”

“找谁?”

小童子说出两个字,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说,他要找楷人……”

事到如今众人方意识到,聂都中确实藏着一位青瀛故人,却不是廖索,而是从前青瀛的一个侍卫,名叫楷人。这人跟零九六有什么渊源此刻自是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众人从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难怪这几来处处受阻。

披拂泓一等人对楷人这个名字都很陌生,和闻此却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是零九六盯上的人,那一定是极为重要之人。他应该是在冥荒取得了水木秀钟和陵禺鬼王的记忆之后,便直接来到了这里,真正的目的正如那小童子所说寻找楷人。

此刻兵贵神速,众人恍然大悟得太晚了。

不过虽然晚,一切还是有几分挽回的余地的。

沉粼定定道:“我们必须在零九六之前找到楷人,他就在聂都。我们此刻真跟一个真正可怕的对手竞速。”

为求稳妥,沉粼与披拂等人商议将手下的人分成两队。一队顺着红线一直走下去,趁着零九六尚未察觉,直捣他的藏之地。另一队则按照立即着手去打听楷人的下落,聂都不大,争取这一次能抢先零九六一步。

泓一坚持要手刃零九六,便与沉粼、醒复三人顺着红线去找零九六。和担心沉粼这诡计多端,又会趁机利用自己,便主动请缨,与披黧、披拂两兄妹前往寻找楷人。

商议完毕,时间紧急,众人立即分头行动,然而最后的结果的一好一坏。

泓一他们顺着红线大概走了一个时辰,只见那红线七绕八绕地乱作一团,还好他们有直钥在手,克制曲钥所画之线的气,这才倒到了红线源头。

沉粼走到一半便觉得事不对,恐怕这条红线又是零九六的障眼法。不出所料,红线的尽头空空如也,空缠着灌注灵力的曲钥。

泓一一把夺下缅巫族失落已久的曲钥喜极而泣,零九六,为了迷惑他们居然连这样的宝贝都可以不要,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沉粼目光极为复杂,道:“他想做的事已完了,现在估计是想把曲钥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另一头寻找楷人的一队进展得却是异常顺利。原因很简单,这位叫楷人的青瀛故人在聂都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和他们一问起,当地老百姓无不指着鼻子怒骂,直恨得牙根痒痒。

原来楷人是个混混头,仗着自己有几分青瀛的血脉,整带着一群不三不四的少年坑某拐骗,事败露便打砸抢,猥亵女妇,欺辱老人,四处地惹是生非,俨然叫人厌恶至极。

便是这样一般地头蛇般的存在,当地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谁要是得罪了他,隔天自家的渔网准被剪破,或者走在街上莫名其妙地被泼一盆屎尿。

和等人一提起这个名字,买鱼的老伯立即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们是说楷人那个混蛋?这会子估计正在西市收月钱呢!”

和等人匆匆来到西市,找到这家伙时,其人正在bi)着个买梨的小孩下跪。

只见此人一头碎发在头上松松垮垮地挽了个髻,穿得一灰白烂袍,两只吊梢眼亮粼粼的,乍一看之下竟还甚为英俊。

然而他的行为却令人提不起一丝好感,那小孩上又红又肿,眼泪鼻涕流了一,显然被这厮欺负得不轻。

楷人炫技似的甩了甩手中的短匕首,笑道:“嘿嘿,给本大爷再玩玩”

众人三五成群地围在一旁议论纷纷,这人便更加嚣张,一边笑着,一边直接踢了那小孩一个大马趴。

和连忙上前一步扶起那小孩,披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说着右手横空一抄夺下了楷人手中的匕首。

“嗨哟”楷人猛地受这一击又惊又怒,“你们是哪里来的?敢管爷爷我的闲事!”说着挤眉弄眼地一闭气,直探向披黧双眼。

这一招本来是凌厉的,却被他自己使得蹩脚无比,乱七八糟跟孩童打架一般。披黧冷笑一声,子顺着他的力道轻轻一带,从后反勾住其人的右臂,正中臂弯麻筋儿之处。

那地方最是敏感,披黧手上轻轻使劲儿,楷人便疼得呀啊乱叫,哭爹喊娘地谩骂连天。

百姓直鼓掌喊好,楷人上半被披黧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弯到膝盖,然斯人脾实在恶劣至极,即便如此嘴上仍是不肯服软。

披拂走到他前,问道:“你就是楷人?”

这厮呲着牙抬头看了一眼,道:“哎呦我呸!”

披拂沉声道:“你说不说?”望了一眼披黧,后者立即会意,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哎呦求求你们啦”这家伙几乎是带着哭腔大喊,“是是是,我就楷人,怎么了?哪里得罪你们这些老爷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善为虐兮 善为谑兮

和见这人这副泼皮的模样忍俊不,楷人见和面色倒比那兄妹二人和善些,立即央求道:“这位美人,我说,我这手臂都快断了,能不能叫这位大姐先把我放开……”

披黧闻言大怒,“叫谁大姐呢!”

和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说什么才好。楷人见这一招不奏效,霎时又变脸,大喊道:“来人呐,强抢良家妇男啦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啊”

这几声滥喊又引来了许多百姓的目光,奈何这人平里欺老欺幼名声太差,有人驻足观看也只是冷笑较好,更有甚者以为他们在杂耍,直捧腹大笑。

披拂懒得跟着泼皮多计较,淡淡收回目光,“把他带走。”

客栈二楼。

披拂叫客栈掌柜专门辟了一间客房当楷人暂时的牢房,又额外在门窗外面加了铁栏板,确保里面的人出不来。没办法,从昨把楷人抓到彩云客栈开始,这人屡屡尝试逃跑而失败,又花言巧语祸乱人心,只好将他单独隔绝开来。

据客栈的酒娘子所说,这人虽处囹圄,却还是保持着一副潇洒恣睢的心态:双腿反翘在椅背上,上袍很舒服地敞开,那副做派俨然像富家浪dàng)公子一般。

沉粼看着被刨得一片狼藉的饭盒,难以置信地看着披拂,“这就是你们找到的楷人?”

披拂有些无奈,“没错,这就是楷人。”

泓一撇了撇嘴,“零九六杀人真是越来越没品味了,这种货色,啧啧,还真是极品。”

沉粼无语,神色有些复杂。

和艰难吐出一句话,“其实我也不大敢相信零九六盯上的目标就是这么个泼皮……”

她说这话倒不是乱猜。在她残存的关于前世的记忆中,楷人是濯泽边的护卫,生得一派正气,修炼精纯,哪里是这么一副无赖样?只是她前世的记忆被人有意抹去,丢失得实在太多,无论是濯泽还是楷人,都再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罢了,事已经过去了五百年,自己转世还变成了如今这副迥然不同的模样,又怎能奢求别人也一成不变?

披拂一叹,好像安慰自己似的,“不管怎样,这一次我们终于赶在零九六前面了。如今楷人被关在这铁笼子里,零九六纵然想施诡计,总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披黧恨恨锤了一下桌子,“这厮真是不知生死为何物!就该好好修理他一顿,看他还敢这么嚣张!”

众人都知道红线那条线是假的,现在要想捉到零九六的马脚,只能死守楷人等着零九六自己送上门来。泓一道:“披黧,你跟我先去探探这小子的底细。”

“别啊,”披黧脸上厌恶的神色溢于言表,“我一见这小子就反胃。我怕我忍不住揍他。”

泓一无奈,“和姑娘?你跟我去吧。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个好色之徒,有个女子审他,或许吐的东西能更多些。”

他这话虽是问和,却一直盯着沉粼的眼色。沉粼眉头一皱,似乎不大愿,仿佛下一刻便要出言反对。

和轻哼一声,有心跟他对着干,便道:“好啊。我正好觉得这小子有蹊跷,我便跟你一起审他啊。”

沉粼暗暗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乱说话。泓一叹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和姑娘了。”

二人推门而入时,楷人正对着一面铜镜欣赏自己俊朗的容颜,不时吹吹口哨,颇有自恋般的自我欣赏。只是他额头上还有些淤青,显然是刚挨了披黧一顿胖揍。

见二人进来,他立即跳起来忿忿不平地喊道:“你们凭什么抓人?还敢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泓一淡淡扫了他一眼,跟和二人找个椅凳坐下,道:“你叫什么名字?”

狭小的客栈卧房使得双方都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彼此,不得不承认,即便头上有淤青,这男子仍足以称得上英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他那双眸子似乎与他这副做派并不相配,黑白分明,黝漆的瞳孔潋滟泛水,似乎折世间的无数光华。

“明知故问。”他撇过头去。

和轻声道:“你不肯说也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大难临头了?”

他目光凛然了一下,道:“什么意思?”

“你以前做过什么,最好还是说了吧。实话跟你说,有人要杀你。”泓一面不改色地说道,“你现在,每时每刻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中。”

“什么?”他表凝固在脸上,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杀我?你不会在逗我吧?”

“没有人跟你开玩笑。那个杀手是个真正厉害的角色,杀你,易如反掌。”

“不是吧?”楷人轻笑了一声,冷静地分析道:“你们诓我。那个杀手最近在聂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当然知道他的底细。他是青瀛人,而我,可有青瀛的血统,他把我当菩萨还来不及怎么会杀我?”

泓一与和对望了一眼,暗道这家伙还有两下子。零九六确实不一定杀他,更有可能利用他得到一些秘密,不过这也是没准的事。

这人见和与泓一一阵无语,吹了吹自己的额发更加得意,轻快地说道:“行了,我们呢,就好聚好散。你们赶紧把我放了,小爷我也懒得跟你计较。”

泓一见他自报家门,顺着他的话茬儿接口道:“那只是你自以为的结果罢了。青瀛已灭了五百年,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楷人好像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拍着桌子叫道:“我就是五百年前的战神,楷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真是愚不可耐,根本什么都不懂!”

和见他生气时腮帮子鼓起,又是这般愤慨的模样,便知此人轻浮且自负得很,泓一这才一句轻轻试探就让他沉不住气,绝不像是跟随二下侧的那位睿智冷静的楷人。

多半是这厮平里坑蒙怪骗惯了,便什么弥天大谎都敢撒,受到外人质疑便勃然大怒。

第一百六十章 楷人其人

对待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他的自负心。

和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你说你有青瀛血统,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怎么证明给我们看?”

楷人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这位美人,还用证明吗?就凭我,我这气质、我这与生俱来的天才,生来便是愚民的统治者!”他坐在桌子上,面孔缓缓向和靠近,神神秘秘道:“你不觉得,我们以前认识吗?”

和浑一炸毛,正色道:“给我做好!”

楷人“嘿”地笑了一声,揶揄道:“连个玩笑也不让开吗?”

泓一微微皱起了眉头,对方虽只是个市井无赖,却还真是一个不好对付方角色。看似一团疯话,却讲得头头是道,若是零九六派来的细,也是没有可能啊……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泓一决定再试一试此人,便提出一个邀请,“我们要追一个杀手,而这杀手的目标就是你。你呆在这里,配合我们,回答我们所有的问题,事成之后,你平安无事地走人。这是最好的结果,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

“什么?”楷人抱怨道,“你们的条件也太多了吧?这根本就不公平。”

“那你有什么条件?”

“起码得保证我的自由。”楷人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我兄弟们。我见我的兄弟们,跟你们无关。”

“不行。”泓一冷冷说道,“零九六是个极其狡猾的杀手,我们就算时时刻刻都跟着你,也不能保证你绝对的安全。你的那些狐朋狗友,极易给零九六下手的机会,必须了断。”

对方态度如此强硬,楷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随即他眨了眨眼,怪声怪气地说道:“拜托!我帮你们把那个杀手引出来,是冒着极大的危险的。你们还想从我上挖到报。要是我这么一点点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楷人狡黠一笑,加重语气强调:“反正你们想知道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吧?”

泓一见这家伙倒还真有几分口才,他自己耿直,竟有点落于下风,“到大街上乱走,就算不被零九六杀了,恐怕聂都百姓也是人人喊打。你要自由可以,我们必须派人保护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叫我们的人跟你拷在一起。你要是不答应,自由就没了。”

泓一本来想着这样近乎苛刻的要求可以吓退这厮,起码能让他收敛几分,不料这人不按路出牌,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你是说你们的人和我随时随地拷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必须在一起?”

泓一正色道:“是这样的。怎么,是不是更加累赘?你现在后悔还……”

“那我要她!”楷人激动得双眸泛光,指着和兴奋道:“我要跟这位美人拷在一起!”

和蓦地一惊,倏然瞥向泓一,暗骂:你是不是挖坑给我跳?

泓一汗然地捏了捏额角,一字一字道:“楷人,这位是外边那位公子的夫人,而你并没有选人的权利。”

“哦?”楷人做回椅子上摊了摊手,“那我就没办法喽。那我就只能独自行动,你们可不能干涉我。否则,任何秘密我都不会说的……”他泛起一个笑容,向和抛了个媚眼,“要是想找人铐我,我只接受这位美人……我可不管她是谁的夫人!”

果然是无赖之徒!

和怒而拂袖去,泓一的脸色亦难看到了极点。

在外等候披拂等人见和怒冲冲地走了出来,忙凑上前问泓一里面的形如何。

泓一显露一副既无奈且疲惫的神色,打了个手势,苦笑道:“难缠得很。”

披拂有些惊愕,“一个凡人罢了,你们俩人都搞不定吗?”

泓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这家伙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但他死活也不肯说。除非我们放他自由。”

披拂又追问下去,事实上,楷人这人非但一点正派之气都没有,还是个油嘴滑舌的老滑头。他知道自己的武力不敌众人,便死死拿住自己知道的那点秘密,大肆妄为,烦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真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披拂恨恨道:“不肯说?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他开口。”

“他知道你有一百种方法叫他开口,”泓一小心翼翼地避开沉粼怨毒的目光,小声道:“不过……他只接受……色……”

披拂一愣,“什么意思?”

泓一不敢再说下去,眼见方才拂袖而去的和,众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沉粼的脸色沉得像暴风雨前的云,不怒反笑,“你是说和吗?”

泓一轻轻点点头。

“从他的口风来看,这家伙肚子里确实有几分墨水,应该还知道关于青瀛大下的秘密。只是,这小子总自恋得很,总摆出一副大爷的做派,还真以为我们在求他!”

“对了,他还说,他要自由。要不然他一个字也不会说。”泓一补充道。

“呸!”披黧恨恨啐了一口,“这小子真他妈不知死活!”

披拂沉吟片刻,道:“其实,现在倒是有个主意……”他犹豫了片刻,看众人无人接口,“就是我们将计就计,先满足他的要求。待楷人吐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把藏在暗处的零九六引出来,到时候这家伙你们要杀要剐,报仇报怨,悉听尊便。这是这紧要的时候,就要忍一忍了。”

沉粼怒到极点,反问道:“你是说叫和去色这家伙?”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披拂擦了擦脸庞的冷汗,“我的意思是,安插在对手边一个我方细作也没什么不好……”

“你别忘了,和还跟零九六有联系。”沉粼冷冷说道。

“是,我知道。但是,把两个难缠的对手用一个女人连在一起,是眼下最明智的办法了。”披拂望着差点被和摔坏的门板,“其实你不用担心,和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弱女子。由她去做最好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腕铐

饶是沉粼的千般不愿万般不愿,这项跟无赖斗智斗勇的使命还是落在了和上。

经过几个男人几番周旋,最终还是决定采取披拂提出的办法。

把和与楷人两个人拷在一起,一来满足了楷人提出的无理要求,以保证对方吐出关于廖索最真实的原委;二来楷人与和这二人都是一个是零九六杀生的目标,一个是他感的寄托,都能有足够的惑力吸引他过来。把这两个人钉在一起,无疑事的进展会更加稳妥。

和难以置信地反抗道:“你们开什么玩笑?”

披黧甚为冷静道:“没有开玩笑。为了六界终生的幸福,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人家可是指名道姓地只愿意跟你拷在一起。”

披黧从怀中掏出一副上古陨石打造的链铐锁,意味悠长地盯着和,脸上缓缓浮现幸灾乐祸的笑。

和本能地抗拒。

披黧一步步靠近:“这副链子铐,是我哥从危戈不涅带来的,精金陨石打造,打磨得滑不留手,即便是你的冱仪剑要砍断它都要费些功夫。一会儿,我会把其中一个铁箍在你手上,另一个在楷人手上。以后拯救苍生的众人,便落在你上了。”

披黧解释道,和的任务有三。其一,严密坚守楷人,防止他耍滑逃跑。其二,从的相处中挖出他知道的所有秘密。其三,注意零九六会随时接近他。

和初时誓死也不肯应承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听到最后一条,忽地心中一动,将信将疑道:“你是说,零九六真的会在他边出现?”

披黧点点头,“若非如此,沉粼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叫你去干这件事的。”

和嘴角一撇,哼了一声,“我做与不做,与他无关。”随即小声问道:“真的没有别人了吗?醒复……或者你……”

披黧翻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醒复?怎么可能,那可是正统的冥后娘娘。至于我……”她苦笑一声,“别忘了,我也是正统的天后娘娘。”

和满腔苦水,叹道:“所以,这事只能由我这个夫人来做了?”

披黧郑重地点点头。

罢了,既然能见到零九六,她什么都豁出去了!

和咬了咬唇,道:“带我去吧。”

找到楷人的时候,他正在进行着他第四次逃跑,奈何还没跳出客栈,就被匆匆赶来的泓一抓个正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哎呦轻点轻点……”

泓一手腕发力把他按在墙壁上,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披黧一侧叫和走上前来,道:“可以开始了吧?”

泓一见和脸上沉沉的,叹道:“和姑娘,委屈你了。”

和笑不出来,只勉强点点头。

楷人虽被顶在墙上,却也眼尖看见了披黧手上的链子铐,嚷嚷道:“干什么?你们还真要锁我?我告诉你们,我可是……”

披黧上去给了他一记暴栗,“少废话!”说着打开链子铐的一端,精准地将后者的手了进去。

楷人坐在地上还没明白过来事的原委,只揉着脑袋抱怨道:“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打……”

和在楷人边站定,主动伸出左手。披黧别有意味地看了和一眼,随即将链子锁的另一头拷在她手腕上。

“嘿呦”楷人那双黝漆的眸子盯着旁的和,桀然笑道:“你们还真舍得把这位美人跟我铐在一起?”

和笑得十分恶毒,“接下来的子,你就由我来调教了。”

楷人嘿嘿一笑,链子锁锁链甚短,两人铐在一起连转都不能做到,只能老老实实地并排站。

楷人一副苦恼的样子,好像忽然发觉哪里不对,“我又不是左撇子,你们把我的右手铐起来了,我可怎么吃饭睡觉?不行,我要求换手……”

泓一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揪着他脖领道;“听着,你的要求我们已经都满足了,别忘了你答应我们的事!”

他这一番动作直带得和跟着一颤,楷人见泓一这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终于敛去几分神气,小声嘟囔,“别那么粗鲁嘛……美人还在跟我牵着手呢……”

泓一的拳头重重地锤在墙壁上随即离去,披黧亦叹了一声,那眼神仿佛在跟和说:全靠你了!

楷人别有兴致地跟他二人一一挥手,随即道:“美人,我们也走吧!”

和白了他一眼,随即左手狠狠一拽,“哪也不许去。今天黑了,你要是被零九六杀了该怎么好?”

“我人都跟您铐在一起了,还能怎样……”他脸上满是无辜,“美人,你们可是说好了给我自由的。”

和意味不明地笑着,抖了抖链子锁。

对付这样不要脸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比她更不要脸!

“你也知道你人都在这了?现在,你的行动都只有我一个人说了算。我说不行,你又能拿我怎样?”

“你你你……”他大声嚷嚷道,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没想到,你美丽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如此蛇蝎心肠,啊,我真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上错花轿……”

这家伙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直拽得铁链子哗啦啦地响。和嗔道:“闭嘴!”说罢也不管这人如何抗议,径直拖着他往前走。

楷人知道今出客栈是无望了,便打着和的名义叫酒娘子送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还特意强调一定要有酒。

披黧泓一等人见一盘子一盘子的菜肴往和房里送,直投来疑惑的目光,和直尬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菜齐,楷人笑眯眯地关上房门,竟还甚有礼貌地请和先坐下,“来,美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有愁明愁!干了!”

和正自烦恼,没好脸色地推开他,“你自己吃吧。吃死你。”

“美人,怎么了?”楷人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怎么老是皱着个眉头?我可是特意为你叫的这些饭菜。”

和嘿嘿一笑,“那可真谢谢你的好意。”又道:“吃完了,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我也好早点跟你分道扬镳。”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真是好烦的一个人

楷人这家伙吃饭喜欢到处乱走,话还多,连带着和也坐卧不宁。现在的她比之前更能意识到跟这家伙呆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烦恼的事。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恍惚间,她眼前浮现从前濯泽的种种温柔,那守礼的举止,那优雅的言谈……啧啧,简直没法比。

说到底,她什么时候能再见濯泽一面呢?零九六,你又在哪里?

不过这一点点缥缈的思绪很快被眼前的人打乱。

“哎啊,”楷人忽然抱怨起来,“美人,你们把我的右手铐起来了,我不会用右手吃饭”他看了一脸和的脸色,兴致冲冲地提议道:“要不然,咱们换换,你铐右手,我铐左手如何?”

“胡言。”和冷着面孔,“你当披拂是什么人?这链子锁可是他的东西。一旦铐上,你就别想再解开。”

“那我可怎么办?难道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了吗?”他嘿嘿笑了两声,又把面孔凑进来,“美人,不如,你喂我吧?”

和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怒叱道:“你是我儿子吗?还敢叫我喂你!吃不吃。”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美人,要不这样?你喂我一口饭,就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保证,跟你认认真真地说实话,直到我吃饱为止。怎么样?便宜可都叫你占了。”

和暗笑这家伙不知是真疯癫还是在这里装疯卖傻,既然他先提出来,自己不如趁机他的话,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自己可不能白白放过。

“真的?什么问题都可以?”

他信誓旦旦地点点头,“那句叫什么来着……君子说话,四马难追。”

和抄起筷子,夹了一片甜藕靠近他嘴边,刚要开口问,却被他手掌挡了回来。

“我不吃藕片。吃藕片的男人在外藕断丝连,容易薄。”他微笑地说着自己的理论。

和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心要整一整这小子,故意换了个咸菜条强行喂给他。

他呸呸几声吐了几口咸味儿,一边咳嗽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死我么……”

和笑意盈盈:“怎么不好吃嘛”

“你一点诚意都没有!”他气哼哼地板起面孔。

“我才不管。你既然吃了我一口饭,按照约定,就要回答我的问题。”和一把扳过他的脑袋,“说,你到底是零九六什么人?”

“什么……什么九六的,是你们一直觉得他要杀我,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是那样一脸无辜状,咧着嘴道:“美人,刚才吃着了,给我倒杯茶好不好?”

和把茶壶推到他面前,“南巷子住的骷髅手,究竟是什么来头?”

楷人黝漆黑的眼珠一转,轻笑道:“美人,我可还没醉呢。你只喂了我一口饭,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两个问题?”

和暗骂这家伙鬼,又随便夹了一口菜,不料一个没注意正好戳在他脸上,连汁带汤弄得四处都是。

“哎呦你你你”楷人本能地跳起来,急于擦拭上的油污却忘了左手还连着和。那链子锁甚短,这一下又来得突然,椅背重心不稳,竟把两人都带了个大跟头。

狗血的是,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正是闻声赶来的披黧。

和知道自己的正在做一件前半生没做过、后半生大概也不会再做的蠢事,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楷人嘿嘿地笑着,偏生还笑得有点意味不明,叫人浮想联翩。

“你们在做什么?”她的目光复杂且充满了难以置信。

……

翌楷人兴致勃勃地要上街寻他那些狐朋狗友。因众人有言在先,泓一等人虽不愿,却也不好说什么。

另一方面,零九六迟迟没有现,应该一直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恐怕楷人这家伙越是胡作非为,零九六漏出破绽的机会便越大。再者说,楷人边还紧紧跟着一个和,这也能极大的吸引零九六的注意力。

不过从和的角度来看,跟着这家伙简直就是混混生涯的一游。

“美人,一会儿我带你去见我的好哥们,然后一起去醉红楼听戏,然后……小乔家的麻子还欠我十四个前,也就再去要个账吧……”他顿了一顿,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对了,美人,我也算是个有份的人,被你这样铐着不像话。一会儿呢,你和我都把袖口压得低一些,就装作是拉手的样子,面子上也好看,里子也不亏,你看怎么样?”

和来不及思索,直跟着这家伙东奔西颠地脚底起泡,最尴尬的是那些小混混见他二人好似是拉手的样子,大肆起哄,胡吹口哨,更有甚者直接上来叫大嫂。

披黧等人跟在后面暗中保护,见到这副场面也是无可奈何,沉粼更是在暗处狠狠瞪了她好几眼。和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而楷人这家伙却很好像自然地融入其中,嬉笑怒骂,不亦乐乎。

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个时辰和都在腹诽这家伙,暗暗下定决心回到客栈便要泓一等人取消他这项活动。她也曾想过零九六善于伪装,可能就藏在这些市井混混中,不过混混就是混混,她直看得眼睛都花了也没发觉一个可疑之人。

她几乎是盼望零九六赶快出现,或者是突发什么别的意外,把自己从这场窘迫局中救出去。

“这是夏缤纷老鼠酒,美人,你要不要尝尝?”楷人拿着一杯花花绿绿的液体举在和面前,那般自信的神似乎还有点炫耀的意味?

真是烦死了。烦她烦到看沉粼都没有那么讨厌了。

和当然是婉言谢绝,甚至想直接把他踢翻在地。

“嫂嫂不喝!”有人喊道,“大哥,你得加油啊!”

楷人一只脚登到稻草上面,意绵绵地看着和,大喊道:“美人今天心不好,来,让我们为美人干杯!”

和接到他隔空抛来的媚眼都想哭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同床夜话

和把楷人拖回来的时候已夜色时分了,这人喝得烂醉如泥,手臂搭在和肩上,走路都走不稳。

他唇间轻轻吐出一个晶莹剔透的酒泡,口齿不清地还在低喃:“美人……”

晚风轻拂,他低顺的眉睫如蝴蝶羽翼般微微翕动,给人一种乖巧又无辜的错觉。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这家伙才能安静些吧。和微微叹着,拖着沉重的体艰难地往前走着。

彩云客栈的客人都已散了,角落处,只有一盏橘色孤灯还亮着。男子倚在灯边闭目假寐着,听见他们走进来的脚步,微微睁开了眼睛。

和没想到这么晚了沉粼还在楼下,有些不知所措,道:“你……还不去睡吗?”

“没事,睡不着罢了。”他眼角掩盖不住的疲惫,“顺便等等你。”

和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咧了咧嘴看向上烂醉如泥的男子,道:“……都怪这家伙。”

“和,”沉粼长长地唤了她一声,“你若不愿意,没必要勉强自己。你知道,只要你跟我说,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和知他说的是楷人之事,不会怎地,虽然跟这人在一块时时刻刻都在尴尬丢脸,但却不知怎地,感到几分莫名的快乐那就应该是没心没肺带来的快感吧。

她知道这件事除了她没人做,沉粼这句话,只是给她个台阶下罢了。

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和!”沉粼眸中泛起异样的神色,猛地攥住她的手腕,“这种事你以前都不会做的,你就那么想见零九六吗?”

“不单单因为这个,我也希望这件事赶紧了结。”她感到一丝不适,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夜已深了,赶紧休息吧。”

说着她再不敢看沉粼一眼,拖着楷人连忙从他边逃开。不为别的,沉粼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在让她感到害怕,如今从前的伤口好不容易愈合,她也已开始新的生活,对于他这样的关怀,她心里本能地抵触。

“我们表面和解了,心却没有。”

沉粼望着女子消失的地方,苦笑着。

回到客房,和给楷人灌了酒娘子送来的一大碗醒酒汤,又待了好一会儿后者才缓缓恢复神智。

“美人……”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给和一个醉醺醺的微笑。

和懒得理他,将一棉被横在二人中间,边道:“一会儿呢,你睡里面,我在外面打坐。夜里老实些,别想搞些小动作。”

他揉揉惺忪的双眼,“……这榻太硬。美人都嫌弃。”

和淡淡瞥了他一眼,“男女有别,虽然我不在意这些,但是,还是避讳着到底是没错的。”

他忽然坐起来,凑近来神神秘秘道:“美人,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杀手?”

和没料他忽然有此一问,心“砰”地一跳,顿时双颊绯红,故作镇定道:“没……没有。怎么会?你从哪听说的?”

“哦”他默然应着,眉宇间有些失落,“我还以为我猜对了呢。”

和见他一副有故事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致,下巴一扬,“说说啊?”

“其实没什么,我是看美人人美心善,所以才给你讲个睡前故事。”他笑得温柔,“我在这里住几天,只见别人仿佛都围着你转,其实外表之下,并非真心。你且看我说的对不对。”

和不自地靠近了些,“看不出来,你心里还清明的。”

他往后坐了坐径直靠在帘角之处,手指比划着,“你看,那位凶巴巴的泓一公子,对你彬彬有礼,处处为你着想,但是当你们的大哥叫你来监视我的时,他什么反应?他先是大倒苦水,然后跟你们细细地分析这一步棋的利弊,最后才说你可能不愿意。这一招擒故纵、以进为退,使得实在是妙哉妙哉。这位公子对人心的把握,可算是不一般。”

和默然,细细回忆泓一之前的所作所为,却有表里不一之嫌。每次虽然他都为自己开解,但话语不轻不重,蜻蜓点水,让人既然念着好又达到了目的,如今想来,却是如此,却是如此啊。

楷人又把锁链往里拉了拉,在和耳边道:“你再看那位披黧姑娘。虽然她总揍我,但是我可不是为了这个说她的坏话哦,美人。那位姑娘直爽,有事不会藏着掖着,但是如果一件事她真的藏着掖着了,说明一定有什么胁迫她的缘由。这个缘由不大可能是来自于你们大哥,因为如果是那样,以披黧姑娘的早就忍不住了。那么她作为一个女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收到心上愫的cāo)纵。”

“看那位姑娘的眼神,刚毅中夹杂着本应不属于她的忧郁,且这样的眼神是时时刻刻都有的,如此一来,让她烦心的事或人一定就在当下。偏生得她待你要比泓一真许多,这就意味着,你上的某种特质能给她寄托与安慰,而这种安慰多半是源于对心上人的惦念。”

他手指轻轻缠上和的发丝,轻轻一笑,“这两个人共同的担心是你们正在追查的那个杀手。所以,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我猜你有可能跟那个杀手有些瓜葛。”

和不咋舌,听他这么一大通头头是道的阐论竟有种恍然之感,没想到这混混头子竟还有这般敏锐的心灵,当真是叫人大为惊愕。

和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的窘迫,结结巴巴道:“那你凭什么……凭什么认为我喜欢……零九六……”

“很简单。”他手指轻轻挑了挑和腰间的白壁玉佩,痞然笑道:“美人,这块玉佩都碎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当宝贝似的带在上,你别告诉我说你有恋旧之癖。”

和一紧张,感到浑燥不堪,连忙收起玉佩,讶然道:“这,这这你都知道……”

“我常在江湖上混,嘿,怎能不有点手段……”他露出一个恣睢的笑,“怎么样美人,可有佩服我?”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桅船

和狡黠一笑,“看不出来,你来有几分能水。你能看出他们各自的想法,不是比他们更厉害吗……”

她说到此处一愣,比他们更厉害?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比他们更厉害的人,倒还真能有一个……零九六。

她蓦地愕然看着楷人,后者用同样的目光也正看着她。

和暗暗摇摇头,自己真是胡思乱想,眼前这个家伙决定跟零九六沾不上一点关系。

这一夜二人也不知聊了多久,翌醒来的时候和发现自己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楷人肩上,咯得脖子生疼。她一阵大窘,见对方犹自安静地睡着,呼吸无比均匀。

金色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楷人干净的容颜上,一时竟叫人有种眷恋的感觉。

和不由自主地弹了他一个脑蹦儿……随即噗嗤一笑。

他极不愿地被突如其来的一弹惊醒,揉着眼睛抱怨道:“美人,你怎么突然搞袭击?”

和敛去笑容,正色道:“起来。”

他磨磨唧唧地翻了个,“一会再说……”

和不由分说,右手狠狠一转,便叫他又翻了回来。他暴跳如雷道:“哎呦美人,你好烦啊!”

和用了半个时辰才把这家伙叫起来,才想起今众人要去骷髅手那里看船。出海这件事乃是一早订下的,她自然不能不去,如今看来,恐怕要带上楷人这个难缠的家伙了。

楷人换了一烟灰色的短袍子,神采奕奕道:“美人,今我们要去哪里玩?”

和白了他一眼,“南巷子。”

“那里可不好玩。”楷人露出一副苦瓜脸,“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头子腿瘸不说,还凶得很。我好几次想去他家捞点好处都被打了出来,还差点也变成瘸子。”

楷人一路喋喋不休地说着,和拽着他一路来到了南巷子,正琢磨着如何才能混进去,不想门口的小童子一反常态,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和姑娘吧?我家师傅正在后院等着,其余众位已先在里面。”

和怎能料到今这童子这般听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应是沉粼等人已先来过,代为通融,到了自己这边才会如此顺利。楷人笑逐颜开地摸摸小童子的脑袋,“这小子,毛都没长齐……”

小童子顿时嘟起嘴来。和怕这家伙又管不住手脚惹事,连忙拉他进得骷髅手的后院。却见后院不是一般地大,正中之地,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座巨船,也不知是怎么弄进来的。

沉粼、披拂等人正在围船体而坐,一个瘸腿的的人正背对着他们讲些什么。

和见那人驼着背,左手处安了一只用骨架做成的假手,再加上其人那嘶哑的声音,定就是传说中骷髅手老匠人无疑了。

众人也注意到她二人的到来,骷髅手甚为缓慢地转过,一双深陷的灰眸子朝他们盯了过来。

楷人嘴里叼了根稻草摇头晃脑地哼歌,好像跟自己无关一样。和素知这家伙的脾,有些尴尬,抢先说道:“您就是骷髅手老前辈吧?晚辈和,今前来拜见老前辈。”

骷髅手上下唇缓缓分开,吐出极其嘶哑的声音:“和好,好得很呐”

和浑一凛,见他凶狠的目光中更夹杂了几分讥诮之意,还以为是怪自己来迟了,刚出言道歉,却蓦地发现对方虽一直念叨着自己,但是那双钩子般的目光却没落在自己上,而是……死死盯着楷人。

而楷人似乎心不在焉,左摇又晃地没个老实样。

泓一歉然道:“前辈,这人叫楷人,是我们的最近注意到的一个人。便是这样,还请前辈致歉。”

披黧见骷髅手面色不好生怕他又拂袖而去,也跟着劝了几句。不知怎地,骷髅手看楷人的目光并不是责怪陌生人唐突的样子,而像是夹杂了太多太多……复杂的感?

回头一看楷人,这家伙仍是若无其事地悠闲着。

沉粼朝和一招手,那意思好像是:到这边来坐。

骷髅手似乎收起脸上的绪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晌又接着讲起方才的话头。

只听骷髅手事无巨细地讲起造船的技艺和航海的忌,披拂披黧等人不眨眼地听着,楷人却哈欠连连,凑在和耳边小声道:“美人,我能靠在你温柔的肩膀上小睡一会吗?”

和瞪了他一眼,道:“坐好。过几出海,海上可不比岸上,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你若是故意不听,到时候倒霉的是你自己。”

楷人愕然道:“什么?我也要出海?”

和指了指二人手上的链子锁,冲他诡异一笑。

按照骷髅手的意思,大概眼前这架海柳船是出海的最佳之选,不能经受得住海浪的击打,还能同时容许一百人共同乘坐。船设有三桅杆,在船底的小暗室设有干粮房,足够在海上食用一个月之久。

不过众人的行程远不止一个月,好在出海众人之中除了楷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得道之人,不食五谷亦无所谓,因而带上一个月的粮食便足够了。

“你们要去的地方是默塔默泽,是个受诅咒的地方,”骷髅手的语调听起来有些人,“往那边去的人,夜晚上要在海上点上三盏鱼油灯,在船头、船顶、船尾,以祈祷海船免受恶灵附体。”

“鱼油灯?”泓一重复道。

“没错。”骷髅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懒得解释这个问题,“鱼油灯就是巨鲸体脂做成的油灯,那东西常年有海气笼罩,天生就能将人气隐没,恶蛟也会受此蒙蔽而远离。”

“哪里有鱼油灯?”泓一又问。

“街上到处都是。”楷人忽然插口,半是调笑道:“你们也太乡巴佬了吧?这东西都不知道?”

骷髅手再次把滚烫的目光投向楷人。和暗中戳了戳楷人,讪讪笑道:“前辈莫怪。”

她说罢反过味儿来,自己为什么要担心这家伙?

第一百六十五章 海之地图

骷髅手作为聂都最有经验的造船师和老海狼,说起众人要去的默塔默泽之地,仍不胜忧心。

泓一帮助他从地下室里搬出一张雕刻在黄木板上的大地图,足足有八丈八之宽。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各个海域的奇珍怪兽、气候岛屿以及以怪异符号代替的种种未知事件。

只见那上面绘声绘色地画着形形色色的庞大海怪,蛟龙海豹,翻水倒海,青面獠牙,隔着纸面看来都令人感到恶寒。

众人之中虽不乏法术高强之人,却都是实打实的旱鸭子,到了海上那般波涛汹涌的恶劣环境,恐还不如普通渔民。

楷人凑过去看了一看,道:“嘿,这些字怎么长的歪歪捏捏的。”

骷髅手细细将地图摊好,“这是聂都渔人祖上传下来的。你们三次登门,也算是颇有诚意,我便把该告诉你们的一概说了吧。”他手指划去一片灰尘,移到地图的最残缺的一角,“这里便是世界的尽头默塔默泽。”

只见那一小片地图上以一面黑色覆盖,隐隐画有白色条纹,代表了霾与闪电。

“这片海域的险恶想必你们也听说过。默塔默泽有永不停休的风暴,没有一个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再坚固的船也会被凶险的海浪吞噬。那里的吉凶宫,已不是你我能预测的了。”骷髅手喘了一口气,“你们现在要筹谋的,是默塔默泽之前的航程,保证你们能顺利到达那里。”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按照骷髅手的说法,到达默塔默泽之前还有一段甚为艰辛的航程要走,首先的阻碍便是要克制许多潜藏在海里凶恶的海怪。众人到了海里,任凭再高的法力都会受到海气的压制,对付起那些庞然大物来自然是吃力的。

“有什么办法克服吗?”和试探着问道。

“没有。”骷髅手长叹一声,“我不是修仙之人,但是于修仙一道还是略知一二的。法术之事,水土不服原也常见,只要稍加时适应便可。要在海上施展法术却与此道不同,人气与海气不相融,冒然有船经过,会引来海怪吃人。除非修炼者本的法力就是从水中修炼而得,乃是唯一的办法化解。”

众人面面相觑,披拂披黧的法术修炼自沙漠,和与沉粼的法术修炼自雪山,醒复的法术修炼自上清,一行人中只有泓一的法术跟水还沾点边,却也不是源于大海,乃是江河。

而剩下一个楷人,浑然就是一个市井凡人,根本脱不开五谷。

这可甚是为难。

楷人在和耳边轻声笑道:“美人,玩水太危险了,不如我们留在岸上等他们吧……”

披拂见众人俱是为难,咳了一咳,道:“其实,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位。”

沉粼与泓一俱是把惊奇的目光投向他,半是打趣,“零九六?”

和差点喷出来。楷人一脸忧色地替她抚着后背,嘴上讥诮的笑容将露未露。

零九六?不是吧。

披拂捏捏额头,“当然不是。那位也算是个大人物,只是提前不露面罢了。总之,他修的是水系法术。”

沉粼面色不悦,似乎在责怪他没有提前商量。倒是泓一兴致勃勃地追问起那位神秘人的来历,半是怀疑零九六又把自己伪装成什么神秘角色。

楷人颇为自信地插口道:“肯定不是。”

众人齐齐看向这人,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有成竹地解释道:“零九六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的。你们说他要杀我,结果这都过了几天,我不是还好好的?照这么看来,我,一定是他抛给你们的幌子。他要做的事,肯定已经提前去做准备了。既然如此,又怎会混成你们邀请的那个什么神秘人,等你们来抓呢?”

这家伙一旦打开话茬儿便喋喋不休,也不管说的是对是错,总是自作高深起做出一番理论来,把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和想起昨夜他点出泓一等人的心思,虽然言语颇为直白,却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泓一仔细听了半晌,道:“一派胡言。你这凡人懂什么!”

“啊?”楷人又开始嚷嚷着,“你这神仙,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对?唉,天才,总是叫人嫉妒……”

泓一一怒便要上手,倒是沉粼饶有兴致地问道:“楷人公子,依你所见,零九六下一步该当如何行动呢?”

“你是真的要请教我吗?还是我话……”他眼球甚为灵动地一转,“如果你非要叫我说,我觉得零九六很有可能在你们海上动手脚。他或者藏在船上,或者用什么手段一路尾随,总之你们要去的那什么……默……什么泽,他会一直跟着你们的。”

和知道这家伙的毛病就是话多,说了半天没准哪句话就会应点,不等他话说完左手便狠狠一带拉他坐下。沉粼自是没看见这些小动作的,只是若有所思地道:“似乎有几分道理。”

楷人听到赞许更是兴高采烈,和忙打圆场道:“话别扯远了,还是听听骷髅手前辈再细细说说航海路线之事吧。”

按那地图所画,众人所在的和要去的海域正好是个大对角,中间零零星星地画了无数岛屿、海怪,还有许多未知的危险。其中经过一片叫珊瑚海的地方时,还会遇上许多会唱歌的女妖。

泓一想邀请骷髅手同去代为领航,奈何其人严词拒绝,言道自古以来去默塔默泽便是送死,他年事已高,坚决不肯冒这样的危险出海。

泓一无奈,只好问起这聂都中有没有其他航海丰富的老海狼,代为指路也是好的。否则几人在茫茫大海中两眼一抹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就糟糕了。

骷髅手还是那句话:“没人愿意去送死的。除非你们出价儿足够。”

如此一来,虽然海船有了,可雇佣凡人出海不大可能,披拂便想到上清去召唤一两个老成的水兵代为航船。只是上清水兵常年掌管天界河水,恐怕并不能熟悉这大海之水。饶是如此,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浴

接下来的几,众人开始了紧张的筹备生涯。

大海不比其他地方,众人有道术在,即便是翁神什博那样酷寒的气候都能忍受,却是面对大海中的狂风巨浪却是无能为力。

众人分了工,披黧披拂两兄妹负责三桅船的最后打点,醒复整黏着沉粼筹备木船、渔网等海上必备之物,和则跟楷人二人四处寻找骷髅手所说的“鱼油灯”。

楷人这家伙平里嬉皮笑脸,说起挑鱼油灯却是一方行家。聂都之市卖灯者成百上千,种类更是参差不齐,楷人特意带着和来到一家僻静的小杂点中买鱼油灯,说是一定要章鱼油脂做成的灯芯才最辟邪。

和自然是不懂这些的,任由楷人跟老板左右划价。不想这家卖鱼油灯的小店曲径通幽,周遭矮丘环绕,甚为清幽。鸟语细细,海盐味和花香沁人心脾。

和不闭上眼睛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宁静,蓦地浮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在野外的一件小棚屋里,手捧着清茶,心上空空那家茶馆的掌柜便是零九六,他还与自己相约相见,只可惜一切都错过了……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和蓦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自己边的那个男子。

楷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所惊,一脸迷茫地问道:“美人,怎么了嘛?”

和察觉自己的失态,怔怔道:“没事,没事。”

楷人靠过来拍拍和肩膀,笑嘻嘻道:“美人,是不是看着我优美的姿入迷了?千万不要太迷恋我哦……”

“公子,你到底买不买吗?这可是我家去海上捞上来的纯正的鱼油,如假包换……”掌柜见二人开始扯别的忙吹问一句,拿着他的东西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态度。

和叹道:“算了,我们还是随便买一个好了,我看来看去,也不过都是如此。”

“那可不行,”楷人难得地正色,“美人有所不知。北溟海海怪的厉害,足以掀翻一座小山。许多丧生海底的渔人冤魂不散,一旦有过往的船只便找机会附,最后被那些东西附体的船只也会沉没。到时候美人这般花容月貌浸在冷冰冰的海水里,变成花容失色,那可是大大地不妙……”

这家伙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下去,只是“美人、美人”地一个劲儿地叫下去,鱼油灯老板在一旁听着,脸上的微笑越来越迷幻。和尴尬至极,楷人却浑然不觉像个没事人一般,当真叫人无可奈何。

和扯过他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别老叫我美、人!很容易误会的!”

楷人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眼神忽悠悠的瞟向鱼油灯老板。

鱼油灯老板一脸油腻,别有意味地笑道:“我懂,我懂!”

你懂个!

和捏捏额角,感觉头更大了。

磨磨蹭蹭三个时辰终于买回了鱼油灯,回来的时候不巧,居然又碰见了醒复。只见她在一些渔网之中挑挑拣拣,边却不见沉粼的影子。

和瞟见她的时候,她也正好抬头。两双目光刚好撞在一起。

这是又要打架的节奏吗?

和正琢磨这骂词以免一会儿又词穷,不料她却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率先挑事,只是瞥了瞥和与楷人的手腕,冷冷一笑,随即钻进另外一片渔网中。

那笑容真叫人恶寒。

和有些疑惑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这下发现由于链子锁太短的缘故,外人远远看来像极了二人正在牵手。

楷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痞痞笑道:“美人,她在嫉妒你。”

和差点当场狂喷鲜血,嗔道:“她嫉妒我?嫉妒我整天跟你缠在一起吗?”

他颇为自信地答道;“一般来说,女露出像刚才那样讥诮又怜悯的复杂目光时,都是被她自以为的真相所蒙蔽。其实内心的根源,是源于求之不得的嫉妒。”

和啧啧两声,闭上了眼,“一派胡言。”

忙了一天,夜晚的时候人人都出了一汗。彩云客栈原有最好的浴池可供随时洗浴,只可惜和与楷人这样形影不离地拴着,虽然上黏腻燥,又怎能主动提出来洗澡?

不过楷人这家伙可没这么多避讳,直言他今一定是好好活络筋骨,好在不的出海做准备。和想到跟这家伙同处一室便不由得尴尬,思来想去,叫客栈的酒娘子拿来了一小叠迷香,放在鼻下闻了。这样一来,楷人洗澡之时她便人事不知,也就不用尴尬与躲闪了。

楷人抱怨道:“美人,你就这么嫌弃我吗?非要把自己弄晕才肯罢休。”

和补充道:“一会儿我沐浴之时,你也要如此。”

楷人自然是不同意的,嚷嚷着叫披拂解开手上桎梏。好在这家伙虽鬼心思多却战斗力极弱,和怕他又生事端,言谈不成,直接以暴力解决。

闻过迷香之后,不一会儿和的眼皮就开始发沉,不多时便堕入梦想在,只能听见隐隐的流水声……

似梦非醒之间她感到一股极温暖极熟悉的气息袭来,熟悉得叫人落泪。好像有一双温柔的双手轻拂着她,如沐风,叫人落泪。

梦幻中,她好像又变成了青瀛小柒,依偎在二下的边。二下时而又化零九六,竟还夹杂着楷人的影,真真假假,叫人无可分辨。

唯一能一直在的,只有花的香味和流水的声音。

……

“小懒猫,起了。”

和感到脸庞暖融融地,有人对着自己的耳垂呵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睛,楷人那双如波似漆的瞳仁中正倒映着自己的样子。

“美人,你赖在那里想睡一夜……”楷人半开玩笑地说着,“我不想陪你受冻,就把你搬到上来了。”

和浑激灵灵地一凛,低头看自己的衣衫还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楷人又吹了一口气,“怎么,美人,你怕我对你行不轨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扬帆

骷髅手老船匠给几人算的出海吉便是今。天蓝海清,红嘴海鸥在远处的海面上翱翔着。海边滚烫的阳光晒得人头发上都痒痒的。

因这回的三桅船是骷髅手老船将有史以来建过最大的了,几人此番又是要去那要命的默塔默泽海域,聂都的渔人都争相前来送行。有几个心眼儿好的大娘还送来了几件保暖的衣衫,只是见楷人也在船上,不由得狠狠瞪眼,拂袖而去。

和拉着犹自跟渔民挤眉弄眼的楷人把鱼油灯点上,披黧代为分配房间,醒复、沉粼二人也已登船。众人均已准备就绪,只有披拂姗姗来迟,后跟着一个头戴面纱、低头无言的人想必便是他之前所说的神秘客人。

泓一犯疑地瞥着二人,“这是何人?”

披拂爽利道:“放心。一个很重要的人,绝对没有危险。”言语还甚为自信。

那人一言不发径直去了船板最里的一个隔间,坐在里面之后再无动静。披黧虽也有疑惑,但想着兄长找来的人不会有问题,也便不再过问。

骷髅手把自己那场密密麻麻的地图留给了航海的众人,又和众渔民帮着架起了帆。海风的吹拂下,一场前途未卜的航行终于开始了。

天边淡淡的霞光,渲染万里,海天一色,万物有灵。叠叠浪花如穿在一起的红线,染上太阳辉煌的光芒,耀眼极了,似乎是极好的兆头。

可是,一切真的能够顺利吗?

和怔怔想着,岸边人的呼喊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淹没在呼啸的海风中。

真正的旅途已然开始,沉粼泓一等人正在地下船室研究航行的路线。和本来也应该在那里共同议事,奈何楷人这家伙刚上船不久就开始上吐下泻,脸蛋也发绿,显然是晕船晕得厉害。

和嗤之以鼻,好歹这家伙生在聂都之地,也是个渔人出,怎会如此不济晕船?眼见他吐了两次弄的满地都是,严重影响了众人说话的心,和只好带着他来到甲板上吹风。

“喝口水吧,”和把储备的水递给他,“早知你晕船如此厉害,就不该带你来。”

“美人!”楷人薄怒,“你怎么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我是被你们强抓上船的,要不然……要不然……”一句话没说完又伏在地上大吐特吐。

和见他早上也没吃什么东西,此时吐了将近四五次,尽是酸水,那痛苦的模样,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好了好了,”和灵机一动,将上的玉佩掏出来放在他额头上,立觉一阵沁骨的幽凉浮上心头,“可感觉好些了吗?”

“嗯”他闭着眼睛拖起常常的尾音,似乎很享受这样难得的清凉,“这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能止晕?”说着轻轻握住她手腕,“美人,也借我玩几天呗?”

和飞快地收回玉佩,一口回绝道:“不行!”

楷人露出一副苦瓜脸,“美人,你看我都吐成这样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和一怔,倒也不是她吝啬,只是这块玉佩是零九六亲手修好送回来的,那上面带有濯泽的痕迹,和一向看得比生命还重。叫她一下子给了这玩闹之人,又怎能舍得……

楷人眨了眨眼,以退为进,“美人,你若是舍不得,不如让我拉拉你的手。美人的手滑腻冰凉,最能解晕,乃是不可多得的的良药……”

和知这家伙又想占便宜,却不知怎地并不如何抵触,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作祟,她也不知是打哪来的。

晚饭时分,楷人因为嫌弃饭菜难以下咽又被披黧狠狠揍了一顿,哭爹喊娘地闹了老半天。本来船上的事物除了鱼就只有温水煮白菜,连一滴油也不见,楷人这家伙几来都是锦衣玉食,自然是吃不下去的了。

披黧见和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喂他,一时间无比惊愕,竖着手指瞠目结舌道:“和,你你你,你居然这么伺候他?你欠他的啊?”

沉粼恰巧路过,亦淡淡瞥了一眼,那眼神中写满了不悦。随即走开了。

和略一尴尬,讪讪解释道:“不是,他右手不方便,所以……所以我才替他拿筷子的啊。”

楷人搭腔道:“黄脸婆大姐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是吧,美人?”

披黧最是看不惯他这幅油腔滑调,举起拳头大怒道:“你给我过来!”

楷人上次吃过她的苦头这次学了乖,灵巧地一闪,躲在和后,轻声笑道:“美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和嫌这家伙吵吵嚷嚷地闹个没玩,奚落道:“哎呦?这会子你怎么不晕船了?”

“我看他就是装的!”披黧余怒未消,恶狠狠地撸起袖子:“还喂他饭?真应该把他丢进海里喂鱼!”

楷人哪肯罢休二人又开始争吵起来。和暗叹这披黧虽已为人妇还是个火爆脾气,竟跟楷人置气。眼下也只有赶紧睡了才能平息这场战斗,便起道:“好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把他带回去了。”

“啊?什么?美人,我还没吃饱呢。我可不比你们这些修炼之人,五谷杂粮,一顿不吃饿得慌!”楷人抱怨着,一边不忘冲着披黧做鬼脸。

和感觉自己自从跟他在一起后翻白眼的次数明显增多,这一次不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道:“拿回去吃!”

披黧戳了戳他口,道:“再敢惹姑我,明你一渣饭也别想吃到!”

正说着船猛地忽悠一晃,好似被什么大浪头打中一般,直累得众人差点没站稳。楷人当即又吐起来,方才尚未下咽的饭菜直吐了个干净。

这一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出多时,船又重新平稳起来,但闻周遭细细浩远的海声。

众人都是第一次出海被这一颠簸吓得不轻,生怕遇见了骷髅手所说的巨鱼之类的海怪。不料半晌随的水兵来报术说只是海浪不平时有不稳罢了,实无甚异常。

第一百六十八章 雾

虽说海雾乃是常有之事,可还是和心头蒙上了一层影。

晚上做梦便梦见船沉了,所以人都泡在冰凉的海水中,头顶还刮着闪电……

啊她睁开眼睛,幸好只是梦。

原来海上真的下雾了,夜里雾气透过船板到船舱里,浸得人骨头发凉,这才引得她做噩梦。

回头一看,楷人还睡得正香。

和暗叹一口气,顺着夹板望见外面昏黑的夜色,冷风嗖嗖地吹得更紧了。

如今万籁俱寂,只有海上这一叶扁舟,也不知这是走到哪里了……

好像不大对。

和再次坐起来,这个时辰,天应已经亮了。即便有海上下了浓雾,也不该这般地昏黑啊。

再一看天色越来越沉,仿佛有什么黑漆漆的东西把太阳挡住一般。

她心中一紧,蓦地感到一只手拍在肩膀上,“你在想什么?”

和激灵灵地浑一颤,下意识伸手隔挡,只听“啊”地一声,传来熟悉的惨叫声。

“美人,你什么时候下手也这么重……”楷人捂着半边脸抱怨道,“我这都快被你吓死了。”

“你才吓着我了!”和嗔怒着,跟他靠在一边,“你不是睡着吗?突然来拍我干甚!”

“我是好心,我看你莫名其妙地坐起来,还以为你有梦游症,这才好心叫你一下的,”楷人忿忿不平地说着,“这年头,真是好人没好报!”

和刚要开口辩解,忽然听见门板似乎微微颤了一下,随即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大家都在睡觉,是谁在走动?难道是什么隐藏在船里的东西?和心中警铃大作,当下拉着楷人趴了下来,随手扯了被子蒙在上。

楷人似乎也感觉到事不妙,安安静静地跟和搂抱在一起,故意放慢了呼吸。

只听“嘎吱”一声,门似乎来了。

那个脚步进来了。

楷人的怀抱有些湿,加上棉被的覆盖,完全可以撑得上是燥。和暗暗咬牙,手中捏紧冱仪剑的诀,只要来人是谁,只有稍有不善,便立即祭剑出鞘。

不料半晌无声,那个脚步停留良久,渐行渐远,似乎已然远去。

良久和与楷人掀开棉被,但见门还是紧闭着,一切陈设入场,并无丝毫不妥之处。

她有些茫然,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楷人仍保持相拥的姿势,在她耳边低声道:“美人,你们船上有内鬼!”

和心中咯噔一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难道是零九六跟上船来了?莫非方才那个是零九六?

楷人似乎能猜透她心思一般,在她耳边道:“不是。”

和感到而后**辣的,不及愕然,猛地注意到自己与楷人之间过于亲昵的姿势。

方才势有变自然不及多想,此时一切恢复平静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搂这家伙这么久,还这么紧!

黑暗中她脸红个通透,轻轻推开他,“好了,我到那边去呆会儿……”

然这一推却淹没这对方强而有力的怀抱中,那样笃定的感觉,似乎眼前的这人根本就不是浪dàng)轻浮的小混混楷人。

和心尖蓦地一颤。

楷人闭上眼睛,“就让我这样守护着你吧”

翌晨起,除了和与楷人在外,谁也没感到夜里有什么异样。只道是夜里海上起了大雾,久久不散,所以才有种白为幽的感觉。披拂从上清找来的那两个水兵说海上起雾乃是常有之事,小心航船即可,也不必大惊小怪。

在楷人的提议下,和等人并没有伸张此事。见人人面色如常,想来夜里那神秘人并未作出什么出格之事,也只得先看看再说。早饭依旧是温水煮白菜,披黧原待楷人再出言不逊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想这家伙今晨却是出奇地安静,似乎是藏了什么心事。

和与楷人心照不宣,几来二人都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本来互相敌对,如今渐渐地竟有点心灵相惜了。

楷人的晕船症又犯了,和本想跟他去甲板上透透风,不想此时雾气越来越浓重,好像许许多多的棉花子塞在一团,五步之外不见人脸。汹涌的暗流在船底汩汩流动着,上下皆是茫茫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楷人皱眉道:“美人,这雾气看得我发晕,我们还是回去吧……”

和摸着自己手上湿漉漉的雾气,“这样大的雾障怕是不大正常,我看此处海域妖风阵阵,怕是有什么脏东西藏在海下。”

楷人瑟瑟发抖,趴在和手臂上,“美人,你可别吓我,我怕死。”

和暗骂这家伙昨晚的刚勇劲儿哪去了,此刻又吓得像个面条一样。正想着推开他,蓦地看见一只手搭在楷人肩膀上。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且甚为苍白的手。

楷人也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异常,愣愣地回过头去。

“啊”

只见那双手无比凌厉地翻了个后掌,游走到楷人手臂之处。楷人吓得又蹦又跳,不成章法地乱打着,差点把和带了个大跟头。那双手不依不饶,双手擒带连连,勾住楷人手臂,直往他双目探去。

楷人如雏鸟被玩弄在那双手中,毫无招架之力。眼见便是夺目之祸,和更不及多想,拼上去就是一记回掌,双掌交锋,掌力回弹,她在那一瞬间感到对方汹涌的火阳之气,竟震得手掌生疼。

双方各自后退,雾气稍有散去,和二人这才看清,方才施展突袭之人竟是沉粼。

楷人半趴在地上尚捂着口,和亦心有余悸,只见对方面色不善,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更死死盯着楷人不放。

“喂!我说大哥,你有没有搞错,你这是要谋杀我啊?我招你惹你了?”楷人喘息连连,满是抱怨地避开他那鹰爪般的目光,“咱们以后有话好说行不行?”

和方缓过神来,叱道:“沉粼!你吓死我了!”

沉粼却好像不甚在意,只是意犹未尽地抚着手指,过了半晌才淡淡道:“楷人,你真是一点法术都不会?”

第一百六十九章 黑盲鱼群

“我当然不会啊!会了还会叫你打吗?”楷人虽然脸上愤愤不平,但对上沉粼那副沉沉的面孔还是心绪,不敢过分出言不逊。

和心中一动,沉粼此番不明不白地忽加偷袭,一定是想试探楷人的功力究竟如何。人在危急之时往往会本能地脱去伪装,真正的水平也会体现,不想楷人这家伙就是个十足十的市井混混,眼见毁目之祸也毫无还手之力,可见其人是真的不会任何仙术。

不知怎地和竟有点变扭,这种感觉像是自己跟楷人认识好多年,而沉粼是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般。

真是奇怪。

沉粼冷哼一声,“和,给我好好看着他。”说罢转离去。

楷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吐着舌头,大叫这世道简直没天理,恃强凌弱的恶霸比比皆是。

“美人,只有你肯相信我。”他委屈巴巴地拉着和说道。

和见这家伙这副怂包样就来气,撇着嘴道:“就你?就算给你个细叫你去做恐怕也没那个能水。”

此时已入深海中区,雾色稍褪,茫茫海面静谧一片连个海鸥的样子也没有,倒是大大小小的海鱼越来越多。

说来也怪,话说这深海的鱼不应该潜在水底下,可这些鱼却不同,一个个长着狭长的子,眼睛瞪得贼大,就像是江河中的食人锯齿鲨一般。和对大海的了解委实太少,自然不知其中关窍,只是看见楷人对那些鱼避之不及的一副样子,便知这黑鱼不是什么好东西。

醒复见那些鱼生的肥美便缠着沉粼捕上来吃,还没等沉粼发话,披黧便冷笑道:“你不知道黑水中的鱼不能吃吗?那些东西以古尸为食,专啃人灵魂,你若是想吃,谁也不拦着。”

醒复闻言悻悻闭上了嘴。许是沉粼嫌她丢脸,嘴角一沉,抛开她径直往船舱里去了。

和见此场面不好笑,醒复怒道:“看什么看?你管好那个野人就行了!”

她这一番话对着和说,“野人”自然指的是楷人。楷人跟人对骂的功力不失市井泼妇,当即“嘿呦”一声,“我说醒复姑娘,我们这等野人也是不懂你们这些文人的乐趣。怕是到现在姑娘还是处子之吧?”

和更想笑,这一句恐怕真戳到她心头上了。沉粼与她成婚已将近半年,却从不见二人亲昵,如今同在一条船上更是连同房也不曾,至于圆房一事,自是很难说。

醒复羞赧难当,直气得七窍生烟,好在周遭并无外人听见。楷人意犹未尽地打量她一会儿,啧啧两声,似乎仍在纠缠方才的话题。

“行。和,这笔账我记在你头上,你给我等着。”说罢拂袖而去。

和敛去笑容,瞪了楷人一眼,“怎么记我头上?你又给我惹事!”

下午的时候,和跟披黧一起把鱼油灯的灯芯依次换了,想这片海域雾气沼沼地甚是诡异,这驱邪趋阳之物可是万万不可少的。没想到方换完灯,泓一便匆匆忙忙地敢来地下室,说船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

和与醒复同时一惊,倒是楷人懒洋洋地说道:“是不是被鱼群给堵住了?”

泓一不无忧色道:“那些不知哪来的黑鱼就像从雾气中冒出来一样,千千万万,难缠得紧,此刻正又活蹦乱跳地,有的开始咬船底板。”

三桅船是众人在这茫茫北溟海中唯一的依仗,到达默塔默泽之前还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若是在此地叫这些恶鱼给咬坏了,后果可真是难以想象。

几人匆匆忙忙地来到大甲板上,果然,见偌大的板层之上霹雳啪地蹦了一层黑鱼,那场面,就犹如渔市中收网的货仓,看着叫人脑仁发麻。披拂与沉粼正并肩驱退那些恶鱼,祭出火系术法大肆焚烧驱鱼。

楷人连忙挡在他二人前,“这可使不得!这些鱼叫黑盲鱼,生喜光,你们若是敢点火,那会引来更多的黑盲鱼,到时候形成鱼阵把船撞碎了也不奇怪。”

披拂没好气地推开他,“区区喽,懂个什么!”

沉粼目光中的愕然一闪而过,随即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喽,是光把鱼引来的,我们把光灭了就是。你们那些亮花花的法器也要收起来,最好也不要说话。”楷人拨下一只咬住他袖口的小黑鱼,“这些鱼对光极为敏感,没有了光,自然也就离去了。只是船头船尾的三盏鱼油灯不能灭。”

和想着楷人毕竟是聂都中人,精熟海上航行知道,他既这般说自然是有几分道理的,忙招呼醒复等人将船舱里的蜡烛一一灭了。

披拂半信半疑地收了手中法器,也退回船舱里听动静。又一阵霹雳啪嗒的敲打声,约莫半个时辰,这些黑盲鱼竟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了。

众人猛地想起雪山中的弊鸟也是向光之族,为了追求光甚至不止成群结队地自杀。万物道理本相通,没想到这海中也有此等之鱼。

楷人露出一只眼睛观察片刻,见雾气褪尽,挥了挥手轻声道:“出来吧。”

只见海水恢复惯有的蓝色,只是这蓝色中带着腥浑的污浊,显然是被方才的那些鱼搅乱了。众人均感此地非可久留,便叫船老大加快脚步,想着赶紧找一片小岛停下来修补船体损坏。

披黧喜道:“看,前面不久有一条小岛吗?”

泓一打趣道:“妹子,你莫不是吓傻了?这四周茫茫无际的,离最近的岛屿起码有几百里,就算有岛,恐怕也是‘幽灵岛’吧?”

和等人也注意过来,只见披黧说得好像没有错,就在不远处,海天掩映之下,果真出现一片陆地。

那岂止是一片陆地,称它为奇幻王国也不为过。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环形的巨型建筑、庙宇,岛上林立的壁画,椰树下走来走去的商人,停泊的船只、晾晒的渔网,仿佛那就是一个藏在海中的王国。

第一百七十章 幻境歌声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凭空冒出来?

眼前大海中的繁荣景象,众人联想起出发前骷髅手讲过的种种怪异故事,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海之国?这也太容易就找到了吧?

“别看了,是幻景!”沉粼低声叫道,语调甚是焦急,“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在捣鬼,叫船老大千万别忘那边开。”

眼见刚刚才退却雾气又一点一点升上来,远海的幻景却时有时无。楷人抬头看了看头顶昏昏沉沉的天色,“奇怪,这样的天气按理说海上不该出现什么幻景才是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着看了看旁瑟瑟发抖的和,“怎么,你很冷吗?”

和嗫嚅道:“不是”猛地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也被吓了一跳。

难道这地方竟有什么奇怪的气场,引得人产生这种寒冷的感觉?

船老大叫道:“海流太急,来不及转头了,只能尽量避开了!”

这句话说完恍若通灵一般,只见海面隐隐约约地变作昏黑之色,方才还晴好的天空霎时间风起云涌,像是一盆墨汁倒扣在天空。狂风夹着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那片繁荣幻境越来越清晰,船也随着水流不由自主地靠近。

“不会是赶上风暴了吧?”泓一死命抓住桅杆在风中呼啸着,“大家快点进船仓里去,我看这怪风邪门得很,恐怕夹杂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船老大死命扭转船头想避开那片邪乎的幻境,不料风雨刮得太急,又正好赶上乱流中心,任何挣扎都是徒然。幸好这雨点只是一颗一颗地落并不十分大,没有形成漩涡,否则船陷入乱流漩涡,后果不堪设想。

和被这疾风刮得喘不过气来,拉着楷人急急往仓里躲去。楷人亦是风中凌乱,连同沉粼等人乱做一团。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只听“哐啷”地一声巨响,船触礁了。

船上所有人只感觉天晕地转,偌大的船只似是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搁浅,直愣愣地不受控制。和慌乱之中额头撞上了窗棂痛得直倒吸冷气,其余众人似在狂喊些什么却根本听不见。

恍恍惚惚之间,她听见缥缈的歌声。

那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空灵,夹杂着沉与低郁,不知怎地,竟能穿过这狂风乱雨,飘来她的耳中。和以为自己摔晕了以至于都产生幻觉,不过很快她发现这并不是幻觉,周围的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的一切动作,静静聆听着这诡异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

那种奇妙的乐曲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而像是……大海本的灵魂。

大海也有灵魂吗?

方才众人所见的幻境越来越清晰,耳边歌声越来越大,那样清透的感觉,能把一个人齐齐浸没。

和迷迷糊糊地就想睡去,猛地她感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抵住他的后心。随即她猛地睁开眼睛。

不对,这歌声是魔鬼的圈!

自己一睡下去就完了!

楷人收起手掌,正满是忧心地盯着她。即便在这样的风雨中,他眼中那明亮的眸中依旧明亮如溪。

是楷人!他又救了自己一次。和心中大为感激,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感激的时候。

歌声还在继续,此时的小雨已经演变成暴雨,排山倒海地打在她的上。再看披拂沉粼等人皆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显然方才也沉浸在那虚无缥缈的歌声中了。

楷人扶起和,用尽全力大喊道:“别听那歌声!是海上的鲛人!那东西会吃人的!”

众人如梦初醒,可是此刻的三桅船已如落入漩涡的枯叶一般,任凭海水的摆布。那诡异的歌声变得丧心病狂起来,几乎是呼啸而来地涌入众人耳中,犹如魔笛所奏,声声入魔,令人难以抵抗。

和拼命地爬到甲板上,可跟楷人相连的锁链却束手束脚,无论经过怎样的冲撞就是纹丝不动。楷人也被灌进船中的海水灌了个水饱,比划着手势叫和靠近一点,他在下面托着她。

风雨如晦之间和自然难以领会他话中意思,只是隐约明白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办法。这时沉粼已然完全挣脱歌声的束缚,抽出上的玉箫横在嘴边,与鲛人的攻势做对抗。

那玉箫中隐藏着曜气的神奇力量,即便是没有解封也是强大无比,此消彼长,鲛人的歌声立即弱了下来。不远处的岛屿渐渐清晰,隐约可见十几个探头探脑的东西正在礁石上唱歌,人面鱼神,浑长满了鳞片和刺,正是海中魔音的鲛人。

众人都是第一次出海,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鲛人。此时离岛礁已然不远,趁着他们愣神之际,披拂急急伸展拳脚使三桅船抛锚,随即跃在空中祭出上的法器,与泓一二人直直朝着那些鲛人杀了过去。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乃是这些鲛人所召唤,这些东西说是畜生却还有点灵气,非正非邪,常吞云吐雾在海中作乱,以妖冶缥缈的歌声迷惑过往船只,引得他们触礁沉海,然后再一拥而上分食他们的尸体,算是海中极可怕的存在了。

楷人见披拂那几个男子使了十足十的杀招,惊得那些鲛人嚎叫连连,四散奔逃,急忙大叫道;“千万不要让鲛人的血落在海里!否则会招来大海啸的”

楷人这话也不知他们听见没有,不过好在披拂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显然攻势稍有减缓。受惊的鲛人们有的钻进海里,有的直接倒地装死,只见天空中的乌云随着它们的消亡越来越淡,海上的风雨也越来越小,渐渐地,终于又恢复了晴朗。

泓一将鲛人悉数赶走,随即发现了躺在礁石上装死的那只鲛人。

只见那东西生得一副蓝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细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翕动,装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

“呸,”泓一狠狠地踹了那东西,“这是这些该死的鲛人,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171 迎风落泪

此时大鲛人早已逃亡殆尽,只剩这只可怜巴巴的小东西被绑在岩石上动弹不得。因为天上的太阳重新升了起来,它又许久不曾着水,原本水蓝色迷幻的皮肤开始失去光泽,开始寸寸皲裂,手臂、鱼尾巴等处也似乎比之前皱缩了许多。

“常听人说海上有鲛人,产珍珠,善歌,迷惑过往船只,如今一看,果然是害人不浅,”泓一恨恨地说道,拎起那只小鲛人的尾巴,“今没抓到大的,就把你碎尸万段!”

披拂等人见船只受损严重,险些葬大海,对这东西也是恨极了。楷人不无忧虑地提醒道:“刚才跟你们说了,鲛人的血液有奇效,绝不可落水,否则绝计会招来大海啸的。”

众人一愣都有些半信半疑。只是自从入了这北溟海以来处处不顺,如今才刚刚进入深水之地就遇上了这不吉的鲛人,还被它发出的妖鸣引得船触了礁,当真是倒霉之极。此刻众人虽对鲛人恨之入骨,可楷人的话说得实在可怕,万一真引来那毁天灭地的大海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可真是棘手。

那小东西被倒悬在空中,挣扎不得,整个鱼尾巴颤抖如筛糠,就好像能听懂人话一般,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泓一见这恶物恐惧的样子心中那大感欢唱,接着楷人话茬儿道:“即便不让它出血,我照样有一百种方法弄死她。”

和见这群男人正筹谋着如何杀死一只小鱼,觉得无聊,便拉着楷人走开。不料方一回头猛地听见不远处的海面有断断续续的低鸣之音,那声音婉转凄切,如泣如诉,原是有大鲛人偷偷露出头来张望自己的孩子。

见和往这边看来,那些大鲛人立即跳远了些,然那悲鸣之声却更凄切了。和本想着这些东西常在海上害人,不知有多少渔民葬于此,此番丢了自己孩子的命原也是报应,并无丝毫值得同之处。

楷人简直是和肚子里的蛔虫,他笑着点了点她的下巴,“美人,他们要把小鲛人活活闷死。你是不是不忍心?”

和厌恶地推开他,“你可真烦。”不想双手被他紧紧握在掌中,他半是开玩笑地说道:“美人,若是有一天我被人给绑了,你会不会跟那些鲛人一样冒死救我?”

和见他又开始不正经,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父母,充其量只是你主人罢了,我又为什么救你?”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有我在,没人能绑走你。”

泓一对着那些海上探头探脑的大鲛人吹了声口哨,“看看,这些东西方才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此刻又过来这里生死离别,可真是没意思。”

披拂催道:“此地不宜久留,还不知有多少潜藏的祸患。你赶紧解决了这东西,一起去修补船底,好早点启程。”

小鲛人宛若有灵般剧烈震颤,远海的大鲛人上跳下跃更是悲伤至极,“啊呀”犹如千万婴儿哭声聚集在一起,一时间场面甚为震撼。

一阵海风拂过,小鲛人的眼角落下一颗颗闪闪发光的东西,“啪啪”落在柔软的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沉粼捡起那亮晶晶的东西仔细一看,那一个个小球圆润无比,阳光的倾洒下犹如闪烁而不耀眼,端是上好的珍珠。

“奇了!”泓一惊叹道。

楷人拈起小鲛人哭出的珍珠,“都说鲛人迎风落泪,其泪化珠,凝结海气,此言不虚。”

只见小鲛人的眉睫一闪一闪的,晶莹的泪珠在海风的鼓舞下缓缓凝固、化珠,小小的脸上蕴藏着与父母生死离别的悲伤。便在此时,远海亦是闪光点点,连成一片,乃是海中众鲛人哭泣所生。

那一颗颗看堪称完美的珍珠在渔人眼中乃是无价之宝,古往今来,多少渔人因为深海采珠而丢了命,为的只不过是这世间最凉薄、悲之物。

众人虽得到几十颗宝贵的鲛人之泪,却毫无用处,更不会拿它卖钱谋生,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便是此理。

和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承认自己有些确实是妇人之仁了。

明明方才这些鲛人害得自己差点葬海底,此刻见此骨分离之景,仍是不胜唏嘘。

楷人拿将那些珍珠一一捡在手中,道:“诸位大神仙,不如听我一言。小人虽只是个市井凡人,却多少知道些海上的求生之道。正所谓穷寇莫追,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这小鲛人己经被我们给捏住了,杀死它也不急在一时。不如听我的,且先带在船上,这海上风浪无,还不知有多少诡异之事会发生,留着它没准以后也能派上用场。”

和心中一动,知楷人是见自己心中不忍才去特意求的,忙不动声色低拂去眼角泪水。披拂一听这鲛人能今后能派上用场,想来此言也是在理,便没多说什么。只是泓一到底还是意难平,非要折磨这小东西一通才肯罢休。

就在那一瞬间,只有沉粼的脸上出现了复杂难以读懂的神色,和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他那目光是冲着楷人去的,那样地不留面仿佛要把对方看穿一样。

而楷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异样,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美人,你要好好感谢我给你留下了这么个小宠物!”他颇有兴致地在和耳边低语道。

这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好好修补海船。船的别处倒也没受太大的损坏,只是船底在方才的风雨中撞一个大洞,里面的带的小木船却都还在。

众人纵然没有骷髅手那般造船绝技,到底也是修炼之人,只是修补船板而已,倒也不在话下。

棘手的是这荒岛上哪有现成的木材,众人左右寻找,只得以薄岩石作基,又捡了海边的牡蛎壳削出几枚铆钉来,暂时填补空缺之处。

做到半截,披拂忽然停下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

172 浮棺

披黧最先察觉兄长神色有异,不上千询问。

和正自迷惑,但见楷人轻飘飘地说道:“美人,你没发现少了人吗?”

少了个人?

和一时摸不着头脑,随即猛地想起了聂都登船时的那个神秘的人,还有那夜里莫名出现在她船舱里的人。

她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当时还以为是零九六搞的鬼,如今想来,这分明就是披拂带来的那个神秘人干的!

如今一场风雨过后,那个人却失踪了。

这就相当诡异了。

泓一、沉粼等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披拂,后者知道自己再无可隐瞒,终于长叹一声,把实道了出来。

原来一直隐没在船上的那个神秘人并不是什么零九六,而是冥荒一个颇有威望的王焚主。他是天帝的胞弟,当年毁灭青瀛之事,他跟陵禺鬼王一样,虽然没有直接在罪契上签字,却都从中起了不小的推波助澜作用。

陵禺鬼王的儿子,怙恶,被零九六莫名其妙地劫走,加上之前帝后被斩首的一连串的事,都使他感受到了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的强大力量。凡是当年在青瀛有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自己虽然没在罪契上签字,可谁又能知道这个可怕的杀手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这次出海寻找阿狱族的旅程,尽管困难重重,他还是决定一试。零九六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不彻底把他铲除掉,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安生。

处于安全的考虑,他请求披拂不要泄露自己的份,并且保证在最后关头出力。披拂本来是不答应的,但后来还是带他来了,乃是为了另外一回事。焚主,他毕竟是零九六追击的目标,有他跟在船上,就意味着零九六会一直如影随形,这样一来,也许会带来意外的收获。

所以才有了焚主扮成蒙面人上船的一幕。

说来也是,焚主怎么说也是跟地藏齐名的一代枭雄,如今竟被人追得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当真也是一段难以想象之事。这诛仙灭神的零九六究竟是何人?

披拂捏捏肿胀的头皮,如今更为棘手的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就因为鲛人闹事,不但零九六不见真人不露相,连焚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下四下寻人不得,海上浩渺一片,众人总不能干等着,只得先修好了船。

再待下去,谁知道还会有多少邪门的事?

和嫌跟楷人的这条链子锁束手束脚,方才危机之际也展不开手脚。反正现在在大海上楷人这家伙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就求披拂把这条链子锁解开。

楷人鼓掌叫好,又不无委屈地问道:“美人,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沉粼等人都没有什么异议,披拂也不愿纠结这些枝头末节,便答应给二人开锁。不料在怀中摸索片刻,链子锁的钥匙早就在方才的风浪中弄丢了。

楷人笑道:“美人,看来你要再陪我一些时候了。”

和无奈地叹了口气,见这家伙傻笑的样子自己也不由得好笑,其实在她心里,似乎并没有讨厌过楷人,哪怕初见之时。就是这样一个混混模样的凡人、冒充楷人的家伙,多来一直陪伴在她边,竟尔也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

不不。她心里暗暗摇头,她惦记的那个人,只有濯泽。

不时众人修好了船底从新,趁着天色朦朦胧胧地,海上无风,多走一些路程是一些。泓一把那条小鲛人捆了带上船来,眼见那鲛人皮肤龟裂就要失水而死,不得已就舀了一盆海水给它泡着。

沉粼和泓一二人重新拿出骷髅手给的那张地图来规划路线,楷人也拉着和凑过去指指点点,一时众人各有意见,东南西北也无法统一。

和既不识海航路线又不与人争吵,便坐在一旁尽心听着他们谋划。言语之间,沉粼倒还温和,泓一与楷人谁也不让谁,吵得不可开交,险些动起手来。和暗笑着,多让楷人这家伙吃吃苦头也好,免得跟人整饶舌。

有一点必须承认的是,楷人举止投足看似软糯,却带着一股不知所谓的自信,这种自信传遍他全的每一寸皮肤,仿佛任凭他再胡扯些什么都是金科玉律。披黧前些天与他结下的梁子还没过去,最是讨厌这家伙那股张狂劲儿,闲暇时候十中有九都在腹诽。

约莫又前行了小半个时辰,远远地看见蓝色的大海上有个小黑点。那小黑点不断移动,上下漂浮,远处看来谁也搞不清是鱼还是海中浮物。众人方才才吃过鲛人的亏,见那黑点越来越大就以为又是来寻小鲛人的大鲛人,回头一看,那可怜巴巴的小东西还在,却不曾流泪。

“鲛人不泪,看来那东西不是它的父母。”沉粼若有所思地望海上探去,“怕不是海上什么沉船吧?”

经过方才那般风波谁也不敢贸然行事,生怕又引来什么海中怪物。船缓缓往那黑点处靠近,时隐时现,渐渐地,看清了那东西的轮廓。那是个长方的古物,上面沾满了海藻,看海藻的颜色尚且油亮,应该是新浮上海面的。

船又靠近了些在,众人看得越发清楚,原来那是一尊浮棺。

常听人说某族某落有水葬之俗,却从未听说有人把棺材直接扔在海中的。海中盐质会腐蚀尸骨不说,一旦木材被海水泡开,里面的尸首全无遮蔽,不出半便会成为鱼虾的屎粪。

“真是晦气!”泓一骂道。

“不如捞上来看看,”楷人tiǎn)了tiǎn)舌头,“万一里面有什么金银财物,玉器玛瑙什么的,也好占为己有。”

众人对楷人的目的嗤之以鼻,不过或多或少地对这尊浮棺产生了兴趣。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众人才刚刚脱险,万一里面又藏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岂不是引火**?

沉默片刻,披拂还是咬了咬牙,决定道:“不入虎焉得虎子,且先捞上来看看再说。”

173 疑云

众人七手八脚地开始捞那具浮棺,不料那看似古气地棺木却不甚沉重,仿佛临时赶制地一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弄到船上。

只见那棺面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青色,却无甚**之气味。

泓一小心翼翼地将众人拦在后,“这东西古怪得很,不知藏了什么,大家小心……”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半晌,毫无动静。

楷人打趣道:“怕什么?”说着不顾众人,径直往那古棺走去。披拂等人怕这家伙冒冒失失地惹了事,连忙也跟了上去,众人合力开启了棺板。

那板子密封得并不严实,更似是抛棺之人有意如此而为之。然而,里面的尸体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那副面孔披拂认识,正是属于焚主的。此刻他的脸被海水跑得发青,手指、脚趾等处也有深深浅浅的煞白,呼吸已经绝迹多时。

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是一场鲛人的风暴而已,焚主即便在海浪中被水冲走,最多也是葬鱼腹,又怎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漂浮棺材之中?

最触目惊心的,无异于他脑门上被人以法术刻下两个字符,一红一黑,歪歪捏捏地,像极了零九六发地那些罪契上地阿狱文字。焚主全无一处伤口,却死个通透。

零九六地又一手笔!

终于,又有死者出现了!可怜焚主特意抛家舍位地来北溟海避难,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凶手的毒手。沉粼、披拂、和……所有跟零九六打过交道的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从乌图长老死后,零九六的所作所为不再依附于罪契,对于善恶的判断,他变得越来越冷静、敏锐,下手也愈来愈出神入化,简直令人毫无察觉。

在场众人与焚主本无交,然如今见他这幅惨状,也不免恶寒。恶寒的同时,感受更多的是透骨的凉,好像一直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这艘船,盯着这船上所有的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沉粼的声线变得沉重无比,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才能鼓起足够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他一直跟着我们。”

披拂眼中扬起暴怒,鹰目般的眸光飞速扫过船上的所有人,神色恍惚的沉粼、震惊的泓一、瑟瑟发抖的醒复、披黧、和……还有看不出神色的楷人。

没有哪个人想凶手,也没有哪个人像零九六的化。但是事实上,这个恶魔一般的存在一直如影随形,在最危险的时机伸出最致命的手。

船上的人,是他的猎物;泱泱北溟海,是他展开捕杀的场地。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只有震惊和疑惑,但是对于和,这两种感之余,还有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零九六他消失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地方、特殊的时机,以最匪夷所思的方式重新出现了。

数万种复杂的感一齐涌入她的脑海,让她应接不暇,甚至子颤抖得难以站稳。

楷人在背后扶了她一把,和感到一双不温不凉的手袭上自己的肩头,随即眸光落在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那样清澈的目光,仿佛不包含世间的一切杂质,一瞬间,和想起了什么,但是下一瞬她很快又忘了。

他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隔了良久,众人才终于重新镇定下来。披拂的脸色冷得都能结冰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把棺材板盖上,随即无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在向我们炫技。他在告诉我们,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接近这艘船,或是挑起什么不可预知的灾难。”

“他”自然指的是零九六,泓一显然此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仍是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起码有一件事是对的。”楷人慢悠悠地围着棺材转了一圈,似乎比旁人都乐观些,“你们出海,不就是为了找什么族、什么文的,我看你们同伴脑袋上的符文奇怪得很,没准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起码没白跑一趟喽。”

“他杀焚主做什么?”沉粼低声问道。

披拂摇了摇头,“如今零九六做事越来越没规矩,眼前发生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究其真相,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所怀疑的是,方圆十里明明都没有一艘船,零九六更不可能直接藏在我们的船上,那么,他是怎么从聂都跟到这里来的?”

沉粼的疑问更是所有人的疑问,却没有人能够解答。

披拂耸来耸肩,露出一个苦涩又衰败的笑,那笑仿佛一个战败的将军,尚未上场交锋,已然输得一塌糊涂了。

不过,零九六一定是在暴风雨的时候动的手,鲛人闹事,或许就是他的掩护。

……

夜晚的时候,和终于体会到了人心惶惶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所有人皆沉默。也就只有那个浪dàng)的小混混楷人还能对她笑,跟她说说话。

但是,她也是沉默的。

平心而论,她并不恐惧零九六。或许曾经有过,但绝不是现在。自从她知道零九六或许就是她作为小柒时的那个人濯泽后,她就再也不怕了。

因为她深知二下是一个怎样温柔的男子,即便世殊异,他也不再叫濯泽这个名字,她仍然坚信,他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焚主的死,又一次让她感到他就在她边,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到如影随形,近到相拥相抱,进到同共枕。然而,她能看见他的影子,却终是摸不着他的子。

这种特殊而复杂的渴望逐渐异化为一种执念,每每午夜梦回、夜深独处,或是她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的某一瞬间,他就回来了。

张开眼睛,眼前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

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但是她心底的声音告诉她,那个人,就是零九六。

零九六!

她猛地攥住那个人的手。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她分开。

出奇的,那双手也并没有躲闪,用最轻柔的动作翕动着,回应着她。

宛如心灵相惜一般。

174 彩虹云洞

和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那个人忽然古里古怪地叫了一声。

!!

零九六的叫声就是这样的吗?

随即宛若一盆冷水从她脑顶**地泼下,刹那间她意识到来人并不是她渴望的那个人。

怔怔地,她松开了手。

楷人满是抱怨地往后连退几步,“美人,你干什么啊?都快把我的手抓断了。”

啊原来是楷人。

和呆呆坐起来,揉着肿胀不堪的脑袋,“原来是你啊。我这几梦魇得厉害,可是连累你了……”

楷人凑了过来,神神秘秘道:“美人,你是不是还在为白天的事烦心?”

和不知零九六一事该如何对一个凡人说起,便本能地回避,“没什么,没,没什么……”

“美人,你骗不了我的。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他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要不要说,“我总觉得,你跟别人对那个杀手不一样。”

和浑一凛,梦中景象犹历历在目,“你怎么老是胡说?”

楷人一脚跨上榻来,跟和做个正对面,“美人,说实话,你是不是认识杀死焚主的那个人啊?”

和见他目光灼灼,清澈无比,倒也像是真诚相问,终于叹了一声,“其实,也不算是认识吧。”

此话茬儿一开不可收拾,和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把多来藏在自己心头的愁云惨雾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也管不了其他的什么顾虑。她只知道,若是再不说出来,她自己恐怕被这累累的压力累死。

她几乎是语调不受控制地,把自己前世如何变成小柒,又是如何结识青瀛二下,又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青瀛被毁灭的事说了个遍。每一个字,皆是她内心深处最真最真的想法,皆发自肺腑。奇怪的是,这番话她没跟沉粼说,没跟披黧说,却无缘无故地在这大半夜跟着人间混混说,这股莫名的信任,当真是难以难说。

而楷人,平话多贫嘴的楷人,却出奇地当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也不发问,也不乱动,只是时不时点点头,叹口气,似乎沉浸在和所讲的悲惨往事中。

说道最后,和道出了最重要的一句:“杀死焚主的那个人,也就是零九六,很有可能就是青瀛的二下濯泽。所以,我才会……才会对他有一种特殊难以言喻的感。”

楷人静默良久,道:“我懂。”

和眼中泛起惊喜之色,“你懂?”

楷人再次道:“我懂。但是,你说的二下,不是零九六?”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里那股轻佻、调笑之气消失了,换上一副完全沉静、笃定的气质,好像在时光的长河中他已为此事逡巡良久。

“不是?”和失声重复道。

这样的质疑以前并不是没有过,多半都是加上“可能”、“也许”的字眼,从没人像他这般坚定。

楷人点点头,“具体的缘由我解释不出来,但是,你要相信,他不是他。”

和怔怔咀嚼着他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从那在鲛人的那般风波后,众人海上航行,小风小浪也有,倒也在遇上什么大事。那天被泓一抓来的小鲛人渐消瘦,给送来的小鱼小虾也不肯吃,只是夜夜地望着海面出神。

和时不时地往海面上望几眼,只见那些大鲛人似乎还远远地跟着他们的船,只是不敢靠近罢了。

自从那焚主莫名其妙地被杀之后,零九六也再没出现过。曾经笼罩在众人头顶的疑云一时间消除殆尽,但是,阳光却并没有普照大地。

谁知道那个恶魔再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行至一片海域的无云无风,却愈发分不清东南西北。深蓝的海水一丝光泽也没有,乍地一看恍若黑色的漆料一般。

和以为这片海域不久之前发生过暴风雨,猛见得天边竟隐隐约约地有几分亮光。

楷人见她一阵出神,调笑道:“美人,你喜欢天上的宝石?我给你摘下来好不好?”

和拧了拧他的耳朵,嗔怪道:“净瞎说!”

楷人趁势握住她手,邪魅一笑,“美人,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要不要我帮你捂捂?”

二人正自玩笑,沉粼森的目光向二人进来,和面色一凛,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小声啐道:“整天没个正经。”

这时醒复阳怪气地踱过来,水蛇般的双臂轻轻攀上沉粼腰,对着和二人似笑非笑,好像故意作给和楷人看。沉粼竟出奇地不推开,似乎也有此意。

这样戏文话本才有的节居然活生生地发生了,和尴尬地不行,楷人这家伙却跟对面的醒复二人对峙起来,故意紧紧握住和的右手,有意加大矛盾。

对面的沉粼脸色冷得快要结冰,醒复更是恨恨地盯着二人,明明同舟共济,却弄得好像跟仇人一样。

今后还不知有多少困难腰一起承担,和虽不喜醒复,却也不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搞僵。奈何楷人这家伙争风好胜起来毫无分寸,醒复与沉粼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时间难解难分。

恰在此时披黧大叫一声,“看天上!”

这一生叫声恰好引起了众人的警觉,和抬头,下一刻,被天空中的景象彻底震撼到了。

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上,有一方光泽之地正在扩张。那似是破开云层的彩虹,五彩缤纷地呈现不同的颜色,美得触目惊心,美得令人害怕。似乎下一刻,就有滔天的瀑布袭来。

楷人沉色道:“那是彩虹洞云!”

众人皆是暗暗叹了一口气,海上的奇观,许多是难以想象的。

“彩虹洞云?那是什么?”披黧满怀忧色地望着天空,“这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

“那倒也不一定。只是有经验的老渔夫常说,通常是海啸的预兆。”

海啸?

这两字词预示着什么不用说众人也明白,这绝美洞云的背后,竟隐藏着最危险的存在。

175 又见蓝色蝶

这可怕的预兆令方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然而只过了半晌,这奇美诡异的景象便消失了。

泓一怔怔道:“常听人说默塔默泽一带风暴不停,没想到这还离着远,就有这样的奇兆……”

忽然间船上的那条小鲛人猛地开始尖叫起来,听那凄切的音调,好像是在哭。彼时,远海跟船的大鲛人也没了踪影。

众人心里本就烦恼,听这鲛人的哭声来得蹊跷,这东西毕竟是海中之物,可以通灵。眼见大鲛人也不跟了,小鲛人也开始慌了,端是不吉之兆。

和心中懂了恻隐之心,此刻前路未卜,不如及早放了这小鲛人去,也免得一会儿碍手碍脚。

披拂压低嗓子,“都过来。”

见他庄重非是玩笑,众人以为他又想起了什么好点子。原来披拂知天上这彩虹洞云不是好兆,无论将会有什么妖物作乱,零九六没准就会趁乱下手,为避免重蹈覆辙,众人还需早做准备。

然而与方才的处境不同,此时焚主已死,众人中又无一人熟悉默塔默泽的况,要想猜出零九六的下一步计划实属难上加难。

楷人最是惜生命,三番两次地提出叫众人打道回府,还说再往前走必将踏入一片诅咒之地。

和反问道:“有什么说法吗?”

“那还要什么说法?你看我们出海这么多天了,可曾见哪一天是顺风顺水的?不过都是死里逃生罢了。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一定会撞上不干净的东西的!你不知道,这海上的事说不清……”

披黧见这家伙又在扰乱军心,便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打退堂鼓,本姑娘便把你丢下船去喂鱼!”

这**的威胁似有奇效,楷人果然话少了许多。和看这家伙吃瘪的样子忍俊不,却又明白此时不是笑的时候。

有一个疑惑深深地困在众人心头,那就是那幽灵般的零九六,到底藏在哪里了?

按说船上是不应该有的,难道零九六变成一条大鱼,一直跟着船底下走?

真是越想越离谱了。

“我们离默塔默泽还有多少路?”沉粼问道。

泓一摊开地图,“如果按照骷髅手地图中所记载的,我们才行了三中之一,连一半都还没到。”

众人听了唉声叹气,照这么耗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默塔默泽。又或者,零九六在他们之前先一步到了默塔默泽……

“你看这地图上有一片三角海域,唤作如盘,那里便是默塔默泽的近海。千年前火山爆发的时候,在那地方留下了无数的海上暗礁,海底地形呈螺旋状,复杂莫测,更有北海巨妖出没,那东西足足有两座山那么高,能把整整一座岛吞下去。”

醒复不自地往后瑟缩,“竟真有此妖物?”

“北海巨妖,那是上古大洪水时诞生的邪恶之物,乃是一条能引起海啸地动的千爪章鱼。万年来藏匿于海中,以海为被,既不会灭亡,也不会被毁灭,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我等虽有功力在,可连来疲于奔命,即便到时联手,恐也不是那东西的对手”泓一轻蔑地瞥了瞥在一旁哼歌的楷人,“何况还带着这么个拖油瓶?”

楷人闻言愤愤道:“喂,有没有搞错啊,是你们一定把我抓来的!”

泓一懒得跟这厮多计较,继续道:“前些时候,若是能从零九六手里抢回水木秀钟就好了。按照骷髅手的说法,北海巨妖是海中气的凝结,贪恋寒凉而畏惧阳刚,且皮糙厚,非是上古的神器奈何他不得。那水木秀钟,乃是上古一等一克邪之物,又是青瀛大下和陵禺鬼王从海上带回来了,自可与北海巨妖一较高低。”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与北海巨妖一较高低的筹码?”披黧问出了众人心声。

半晌,泓一无奈地点点头。

沉粼思忖片刻,“其实,那倒也未必。”顿了一顿,道:“你们知道,零九六一直都在暗处跟着我们,我相信他是不会轻易退缩的。他既能跟到这来,说明他一定有什么破开北海巨妖的办法。我们到时候若是运气好,只需借力打力,便可闯过难关。”

楷人斜着眼儿轻哼一声,“说得简单。”

和问道:“你有把握吗?”

沉粼摇了摇头。

现在这个时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到了最艰难的境地。

海上的雾气重新飘了上来,这一次比之前更猛、更来势汹汹,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心头都不一凛,上一次,就是着雾气引来了鲛人之祸,这一次,谁知道又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小鲛人哭得更厉害了,凄厉的嚎叫刺破云层,在这湿乎乎的雾气中听来更觉得胆战心寒。

蓦地,霭茫茫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两个小蓝点。

随即一两个小蓝点变成两三个,三四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竟是一群蓝色蝴蝶。

蝴蝶怎么会出现在大海?

众人依稀记得,零九六几次出现之时,边都跟着这种蓝晶晶的蝴蝶。

沉粼肃然道:“小心!”

不用他说众人也明白,这一次的危险比上一次来得更可怕。蓝色蝴蝶,那是零九六出现的暗号。

难道这家伙在海上还能为所为不成?

和不自地往后退步,伸手紧紧拉着楷人,生怕有什么意外突然发生。可是,那些蝴蝶总是不远不近地隐没在雾气中,难以捉摸,似乎也没什么毒。

和对楷人低声道:“离那些蝴蝶远点。”

这话终究还是说迟了,她回头一看,楷人恍若遗世独立般静立着,指尖上落有一双蝶翼微微颤动着。

那场面,恍若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白色的雾海中了。而蝴蝶和他,都是彼此唯一的存在。

和闭上眼睛一声惊叫还没叫出口,生怕下一刻便是楷人躺在地上痛苦地焚烧。但是,过了半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176 魔藻缠船

楷人放飞了那种蝴蝶,回头见和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迷惑又不解地看着她。

“美人,你怎么了?你看这些蝴蝶,多美啊。”

和本想恶狠狠地骂他一顿,骂乱动乱摸,骂他让自己担心,骂他险些丢了命可是到嘴边上的话愣是说不出来,心里更如一团棉花堵塞似的。

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自己只是万物中卑微的一员,又何必强求?

楷人轻飘飘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雾气迷蒙,看着他有些不真实。

奇怪的是,那些蓝色蝴蝶没有出现多久便消失不见了,与之同去的还有海雾。金灿灿的光从天空上瀑洒海绵,晕色清幽,这片刻间便出现了海上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这一来一去也太邪门了吧?

不过楷人解释说从前跟老辈出海这种怪天气多的是,既然遇见了,倒也不必介怀。

沉粼披拂等人自是信不过这吊了郎当的家伙的话的,虽然眼下晴空万里,但保不齐就如方才那般突然冒出来什么灭顶之灾,还是小心翼翼为好。

又醒了约莫一个时辰,出现了一个奇怪之事。大海,不是蓝漆漆的便是黑凄凄,而此刻,越往前行船下的海水却越发清澈起来。

深入海下十几尺的距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阳光的透下,水下小鱼长着一副透明的脏腑,隐隐发着迷幻的幽绿,清澈得宛若一湾湖水,哪里想是渺茫无极的大海?

越是美丽的景象越是隐没着致命的毒药。船上的所有人几乎都被此等奇景所迷,但也无一例外地感受到透骨的凉意。

“这海水……也太清澈了吧?”和望着船下。

“这里是透海。”常在海上走动的楷人解释道,“盐分浓度异常,才造就如此清晰的水下。要小心水下生长的海藻。”

过于清晰的水下视野给人以不自的闭塞感,那种感觉宛若自己也被投入那清澈的海中一般。和头顶一晕,越发觉得这透海玄乎。

便在此时,一路都在船上嚎叫的小鲛人忽然不叫了,安安静静地瑟缩在自己的水盆里,浑筛糠,好像此时一点也不想回到海中。

“如今看来,这水虽然没来由的清澈,但总没有什么实质的伤害。我等赶紧离开,也就是了。”

醒复发出一阵叹息,“这样美的海水,若是能带回去一瓢就好了。”

过不多时,楷人所说的水藻终于出现了,而且是大片大片地出现。水面依旧明亮如镜,那些海藻在水下膨胀着、伸展着,像噩梦里女巫的爪子一样向海面上无限延伸着,那墨绿的重色与周遭的轻轻格格不入。

不用说众人也知道,这绿花花的水藻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忽然船一滞,泥泞不前,似乎被这种东西缠住了。泓一与披拂二人合力转动舵手,半晌功夫弄得满头大汗,却只能挪动了一个小小的距离。

当真是棘手!

没想到这些海藻竟如此地缠人!

“怎么办,”泓一上下打量了那些东西半晌,“就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我还是下海去看看吧。”

众人脸色俱是一沉。“绝对不行!”披黧立即阻止道,“你知道这水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就这样冒然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耗着吧?”

楷人细细地嗅着这面的颜色,“不能下去。我看这水里面似乎有硫磺的味道,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毒物。再加上那些杀人无形的水怪,恐怕一旦下去就上不来了。”

泓一有些抓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该怎么办?”

“嘿。”沉粼忽然一笑,“既然人不得下海,那么,鱼总可以了吧?”

他的话让人瞬间想起了泓一抓回来的那条小鲛人。那本是海里的产物,又颇通灵,用它来下海咬断海藻,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披拂赞道:“好主意。”

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那天瑟瑟发抖的小鲛人,原本它应该很乐意下水才对,可是如今这小东西却好像畏惧极了水,宁可继续被困在船上也不肯下海。和注意到的是一到这片透明的海域,原本跟在船后面的大鲛人也不见了。

楷人说得果然没错,这水确实有蹊跷!还好方才泓一没有贸然下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势危急容不得耽搁,泓一用灵力在小鲛人尾巴上系了条绳子便把他放下去,精通御兽之术的披黧又对那小鲛人说了几句兽语,确保它能把绳子咬断。

“这畜生要是跑了怎么办?”披黧不无忧虑地问道。

“只要他能咬断绳子,这东西跑不跑也就无所谓了。”

小鲛人眨眨睫毛,便被披黧放了下去。水下清晰,小鲛人不一会儿就钻到了船底下,随之而来的就是嘎吱嘎吱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美人,你猜这小家伙儿能咬断海藻吗?”楷人双手在和眼前晃了晃,打断她的冥想。

“能……吧。”和把他的手推开,“你觉得呢?小渔夫?”

“我虽然航海知识渊博,但是可不是粗俗的渔夫!”他立即反驳道,“以我多年丰富的经验来看,这小鲛人……有可能能咬断,也有可能不能咬断。”

和再次翻了他一个白眼,“废话。”随即又使劲儿往下张望了片刻,“不过听这声音,好像有很多的海藻缠上船底了。”

沉粼等了片刻试探地拽了拽绳索,感觉小鲛人还在船底。只是那嘎吱嘎吱的声音渐渐消退,不一会儿,船猛地一动,竟摆脱海藻的纠缠了。

众人俱是喜出望外,不再管那小鲛人的取向,立即调转舵头向前而去。那小鲛人也不傻,在海底下像一道闪电似地一溜烟地没有了。过不多时,远处传来声声鸣叫,正是大小鲛人发出的。

小鲛人此番帮了众人大忙也算是赎清了自己的罪孽了,和叹一口气,小鲛人固然回到父母的怀抱,而作为人的自己,还不知要经历多少麻烦呢。

177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透海的成功渡过,意味着众人离心目中的默塔默泽又近了一步,也意味着危险比之前大大升级了。

晚上和正想个办法把自己和楷人手上这玩意弄下来,戴着它总是碍手碍脚的,如今马上就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任何阻碍都要全力清除。

和笑眯眯地安慰楷人道:“你站远些,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楷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像个大苦瓜,“你要我怎么站远啊?锁链就这么长,就算我想站远也不行啊。还有,美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和二话不说一把抽出冱仪剑,明晃晃的剑峰把小小的空间找得恍若白昼。

“啊啊啊啊”楷人尖叫起来,“美人,吓死我了!你拔剑干什么?莫不是……莫不是想杀我灭口?”

和暗暗好笑,这家伙想象力也真够丰富的,也足够惜命,便半开玩笑地道:“是啊,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再惹我生气,我便”说着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刮,“一剑结果了你的命!”

“别啊,美人,”楷人笑得十分吃力,“你看看我,对你也没有不敬之处。你就这么伤害我,良心上会过不去的。”

和笑道:“不会啊。甩开你这个里嗦的家伙,我反倒落得个清净。”

“美人,”他直直盯着和,咽了咽口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像极了抢娶民女的恶霸……”

“你你!”和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亏你想得出来!我是恶霸,有你这么滴滴的民女吗?”

他小声道:“有……”

和给了他一记暴栗,随即又叫他稍微站远些,好施展拳脚劈开这碍手碍脚的锁链。

楷人双手下垂两边乖乖地站在墙角,说他害怕吧,眼里又满是戏谑。

和懒得理这家伙,索直接举起剑,“唰”地一声就往二人之间的链子锁砍去。

冱仪剑注有曜气的纯阳之力,那是何等的锋利,和本以为这锁链在此剑的一砍之下肯定化为渣渣,没想到竟只砍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她大惊失色,世间竟真有此坚硬之物!竟然连冱仪剑都砍不开?

和手起剑落又连砍了数下,可是那豁口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扩大,跟徒劳无功也差不多。

这匪夷所思的坚硬实在令和泄气之极,一旁的楷人忍笑忍得甚是辛苦,“美人,哈哈……你这剑,是不是该磨了?怎么还没有我削苹果的匕首厉害……哈哈……”

和站在那里下不来台,手中的剑更像是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砍也不是。她真的不相信连披拂都畏惧三分的冱仪剑居然砍不断一段小小的链子锁?

何以堪!

楷人还在狂笑,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讨厌!

看来不收拾他他还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和大怒,随手丢下手中冱仪剑,冲过来双手便摁住楷人的脖子。楷人躲闪不及,甚至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被和牢牢压在榻边的矮桌上。

和森森地冲他笑着有意加大手中力度,干脆捏死这讨厌的家伙算了!

“美人,美人!我错了,我错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求饶,但眼角还淌着方才笑出的眼泪。

“你现在知道怕死了?晚了。”和狠狠捏着他的耳朵,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就算现在我把你丢出去喂鱼,也不会有人管的。”

他脸上那畏惧神色一瞬即逝,很快又露出一副欠揍的样子,“美人,这个你还没砍断呢。”他似笑非笑地扬起右手,眼里满是洋洋得意,“把我丢出去喂鱼,你不也得跟着下去?不过,你要是看我长得实在英俊,想霸王硬上弓,我也只要从了……”

和简直想撕烂这家伙的嘴,偏偏又怪自己笨说不过他。

“呸,自大狂,妄想狂!”和尽量不去看他那张又俊朗又讨厌的脸,“怎么想摆脱你就这么难呢?”

“嘿嘿”楷人笑着,蓦地脚下打滑带得和子也猝不及防,倏地随着他的方向倾倒过去。“啊!”伴随着一阵惊叫,这家伙已如游鱼般滑到和背后,顺势反控住和双臂,“美人,你对我还真没有什么防范。”

他湿的气息打在和耳垂上,当真令人全麻痒之极。对方坚实的膛近在咫尺,和心跳猛地加速,“轰”地一声脑袋好像炸开了花一般,“放肆!快放开我!”

便在此时窗前的那盏小灯毫无征兆地灭了,黑咕隆冬地就他们两个人黏在一起。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这个时候恰好有人闯进来……抓在那可就真说不清了。

捉在?呸呸呸!和都佩服自己是如何想到这种奇怪的词汇的。

难道……难道她对楷人的心思已经龌龊到这种田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可是自己心里明明只惦记着濯泽啊……怎能如此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所有道理她都懂,不知怎地,她就就就是提不起推开楷人的力气!

楷人还是纠缠在她背后不肯放手,下一刻,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门,“哐当”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你们?你们!”

几乎是与此同时,披黧那难以置信的惊叫声传来。

和暗暗叫苦,这一回,自己这清白如玉的名誉啊!算是彻底败坏了!哭无泪!

楷人前微微敞开,袖口袖口一片凌乱。再看自己,发丝凌乱,脸颊滚烫。

这幅场景,不让人想入非非还真困哪。

楷人显然不打算解释,从他那兴高采烈的神色来看,他似乎还愿意把事闹大。和转过来,说出了那一句最狗血也最无力的对白:“你听我解释……”

她本来下面还有一句“事不是这样的”,但是披黧奔出去洗眼睛了。

强行解释也没用!

真是越来越难缠了!她若是跑出去在甲板上大肆宣扬一番,自己意图对小少男不轨的丑事可就藏不住了!那有多丢人,光想想就真叫人崩溃!

178 阴火冲天

灵忏破晓178阴火冲天透海这一段可算是一行人迄今为止遇上的最大困难。小鲛人咬断海藻后,船重新得以航行。众人聚在一起检查地图,过了透海,即将到达如盘海域的分界线,这时候恶劣天气、海怪等也将多起来。

一路前来众人经受的困难不少,所幸没有什么人受伤,按照计划不出三日便能航至如盘海域。

“为什么叫‘如盘’这么个奇怪的名字?”醒复看着地图一头雾水。

“古时候就叫这个名。据说这一带以默塔默泽岛为中心,周遭的海域、暗礁呈一个个环状,就像一个个重叠的大盘子,所以就有了此名。”

和妶注意到天色又开始阴沉起来,海面上静寂无声,这种感觉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最匪夷所思的是,这里的天色并不似闹天那般昏黑,而是……在黑中夹着着丝丝诡异的绿线。

只要有预感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

“据说陵禺鬼王所说,古时青瀛大殿下廖索和他翻船的地方就在前方不远处。而我们在到达那里之前,还有一道坎而要过。”

隆隆闷雷声在天空时隐时现,楷人正歪歪在长椅上睡懒觉,猛地被簌簌冷风吹醒。阴云遮蔽了白日的太阳,让本就沉郁的海面多了几分末日的味道。空气中氤氲着硫磺的腥涩味,远处黑色的海鸥在挨着近海盘旋,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怪不得默塔默泽是一片无人踏足之海,这还刚到如盘边界,便是这样一副可怕之景。

楷人不耐烦地揉揉双眼,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些。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神情专注,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半晌,他猛然间大力拉住和妶的手。

“怎么了?”和妶下意识问道。

“别再往前开了,别再往前开了!”他语调低沉,话语间多是焦急之意,冲着正在掌舵的泓一大喊道。

众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警觉唬得一愣,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顺着楷人的目光直线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大片海水咕嘟咕嘟地冒泡,还腾着袅袅青烟,就跟烧开的水一样。而那片海水的颜色也比别处深上许多,宛若海底有一张巨大的黑板缓缓往上升一样。

众人霎时警觉,一瞬间还以为是什么巨大的海怪突袭。泓一急忙调转舵手,船体险些直接从片海上滑过去。细看这下,这邪门之事绝不是海怪造成,更像是海中的一片天然温泉。

“咕噜咕噜——咣当——”

随着一声就巨响,沉粼那句“快趴下”的狂吼也淹没这排山倒海的异响中。偌大的三桅船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剧烈地震颤,陷入龙卷风的正中,东南西北根本就不受控制。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和妶耳朵暂时在轰天的巨响中失聪,但是眼睁睁地看见一串阴火自漆黑的海底喷涌而出,径直升入云层之中。周围数十里皆是呼剌剌的的热烫之浪。

一时间,水还恍若变成了水海。

被烧焦的鱼虾噼里啪啦地如雨点般落在船上,咣当当把船板砸出好几个大窟窿。腥臭味、硫磺味、焦糊味统统化作恐惧的味道,无可逆转地吞没着渺小的众人。

这样恐怖的地狱之景直直持续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和妶动也不敢动地趴在地上,脚、胳膊、大腿、脖子……每一处都像针扎一般地疼痛,眼睛也被滔天的热浪激得哗哗流泪。唯一有知觉的地方,便是被楷人紧紧抓住的双手。

和妶恍恍惚惚中感觉楷人的双手竟是凉的,即便在这样滚烫的氤氲下。便就是这火海中的唯一凉意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还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也让她在瞬间看清了自己心底一直被埋藏的某些东西。

这平日里讨厌至极的家伙,此刻对她来说就像沙漠里的甘泉。

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就这样和他一起安安静静地死去,也不是不好。

……

待阴火终于褪去之时,人人都想死尸一眼动也不能动地黏在甲板上,和海洋生物的真尸体躺在一起。

恍若隔了亘古那么久,隐约听见披拂问道:“都还好吗?”

其实光听那声音是认不出披拂的,因为他的嗓子就像在火上烤过一般,根本不像人声。

无人应答。

又过了许久许久,等海面上的风渐渐凉下来,沉粼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场灭顶之灾给众人带来的伤害都不小,也最考验自身修为。修为最高的披拂、沉粼等人最先醒来,随即便是披黧、和妶等人,而一向养尊处优的醒复和凡人楷人最后才睁开眼睛。

再看人人身上的衣衫皆如烂布条般凌乱焦黑,脸上也满是黑乎乎的炭渍。怔忡良久,方恢复意识。

劫后余生的意味,这一回可算真真体会到了。

和妶一动不动地守在楷人身边,好怕他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危机之中二人相拥的瞬间犹历历在目,她仿佛第一次、也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所幸最终他还是醒了过来,见和妶脸上黑泥和泪水混在一起,轻笑了一声,“美人,你怎么哭了……”

和妶破涕为笑,忽然觉得听他叫自己一句油嘴滑舌的“美人”也是这么地珍贵。

这场无名阴火来得实在突然,耗费了众人太多的精力。苦于船上也是破破烂烂,不漏水就不错了,根本就没有滋补之物给最虚弱的楷人和醒复滋补。

醒复尚好,她多少有一点灵力底子在的,又有沉粼在一旁打通静脉。楷人便没那么幸运了,他本就被当做囚徒强拉到船上,平日里又油嘴滑舌得罪人,根本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这话似乎也不对,也有人在乎他的死活,那就是和妶。

接下来的和妶几乎是费劲心机地帮楷人找回阳气,也不知因为从未修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他身上的灵气独成一路,诡异异常,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

好在这人天生就是打不死的蟑螂,虽然伤得甚重,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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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手

骷髅手给的地图上有处令人匪夷所思:一条横线和一个蓝色泡泡点。

横线后面用几乎用红色和黑色涂满了整个纸张,自然代表了那郁莫测的默塔默泽。横线之前的地方,自然就是迄今为止众人所走过的路程。

沉粼等人一直对蓝色泡泡点所代表的意思迷惑,骷髅手提到此处时,也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但是从他煞白的神色可以看出,那一定是极可怕的东西,以至于说了就会收到诅咒。

凭众人的想象力,海中最可怕的事物莫过于大海啸或者海中巨怪了。也因着这个缘由,一行人航至此处时候格外留意生灵的涌动,生怕什么满面獠牙、张着八爪是怪物忽然冒出来。

结果怪物没来,火焰却来了。自古水火不容,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蓝色泡泡点竟然是海底火。

或许楷人常在海上走动的缘故,他是最先发现火的人。按理海面呈深蓝状,即便有海怪出没,也决计不该是跟黑夜一般地黑,而且只黑那一片海域。

楷人第一眼看见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一看霎时意识到多么可怕的危险即将降临,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滔天的火排山倒海地化作一条巨大的火蛇,从海底窜涌而出。巨大的灼把冰冷的海水沸得像一盆温泉,把周遭的海水生灵都化作了焦炭。

海底火呈幽绿之色,传说这是恶魔的眼睛所化,其中隐藏着地狱无比恶毒的力量,可以焚尽世间万物。这水里冒出火的事令人始料未及,和等人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最可怕的是,滔天的火搅起了海上的龙卷风,风又掀起千层浪,再加上噼里啪啦掉落的鱼尸,那场面,当真是末炼狱。

几人虽侥幸逃过一死,但是那滋味并不比死好受多少。首先就是皮肤开始皲裂、溃烂,烫侵蚀了体内,引得人整天都是晕晕乎乎的。其次被那海底尖鸣声刺穿耳朵,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总是感觉声音重叠,如梦似幻。

泓一强忍着体剧痛开船,想找个小岛休息却是徒劳。这些火焰烫伤并非依靠灵力就能治愈,众人在船上缺水少药,虽然上痛楚难当,也只能一地硬挨着。最棘手的是,船好几处都被那冲天的火烧出了洞,总有海水不断往船板里渗,和跟披黧二人只能用沙包强行堵住,也坚持不了几天。

自从那楷人在火中救她之后,和总感觉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留恋之。好在楷人上并未像其他人一般发脓溃烂,倒也少受许多罪。饶是如此,楷人仍是一消瘦似一。

和坐在他边看着他的睡颜,那样地安宁静谧,仿佛世间之物都不存在一般,极不真实。

她把手里的脸盆放在一旁,双手托腮想入非非。

均匀的呼吸,狭长的双眼,颤动的睫毛……还有他上那种不经意才会显露的气质,根本就不像是聂都胡搅蛮缠的小混混应该要有的。

然而,他确确实实只是聂都胡搅蛮缠的小混混。就在这个人上,和难得地看出了几分别处都没有的真心她一直都在苦苦寻觅的真心。

如果撇去混混这层份不谈,他,还真有点从前二下濯泽的风范。当然不是时时如此,平里他那副油腔滑调的嘴脸还是跟濯泽有很大不同的。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他们就是一个人,一个温文如玉,一个笑靥如花,融合在一副躯体上,那该是怎样奇妙的组合?

和暗叹一声,自己真是想多了。

她轻轻把指尖点在他脸颊上,想借着这个由头把他唤醒。但是,他好像睡得很好,半晌也没有反应。

人生啊,睡个踏实觉不容易。

和不再打扰他,径直抬起他的左手,想帮他掖好被角。

她之前还从未如此自信地看过楷人的手呢。虽然他们的手整连在一起。他的手可真好看,根根瘦削,指节分明,温良如玉,不像自己的手,又短又粗。

就是这只手,在烈火的灼烧中给予自己一丝难得的凉。

和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怔。

这手,似曾相识!

如果她那稀薄的记忆还没出错的话,她还做小柒之时,荼蘼树下,与濯泽的第一次相见,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堪称完美的手。

不,那绝不会错。她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就是那只手,帮他捡起了摔在地上的玉璧。

所以……眼前的景象为何如此相似?

猛然间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重重叠叠的记忆碎片齐齐涌入她的心中,每一段都似梦还真,令她应接不暇。

她感觉心里有什么被尘封已久的东西就要破茧而出了,就差这最后的一步。这种抑郁的感觉令她一阵干呕,仿佛周围的世界都扭曲一样。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痛苦过。

许是被她的动作惊醒,楷人微微睁开眼睛,一脸迷惑地问道:“美人?”

不知怎地,他一醒来那种奇特的痛感顿时消失了,所有怪异的记忆都随着他这一声呼唤远去。和半蹲在地上,额角上汗珠细细,勉强挤出两个字,“没事。”

楷人皱了皱眉头,伸手将她扶到榻上。他那略带凉意的双手似有平复人心的作用,令人感觉无比舒适。一瞬间,呼吸又通畅了。

“美人,是不是你也被那火伤到了,怎么不跟我说?”他语气略带责怪之意,“你干嘛要硬撑啊?”

和默然摇摇头,知道自己此番肯定不是因为火的缘故,却又不知如何跟楷人解释,便道:“没事,都是以前的旧疾了。一到湿气重的地方就会发作。”

“以前怎地没听你说过?”

“只不过是偶尔发作一回罢了,平时也不会提。”

和生怕楷人看出什么破绽来,语气也比平低沉了许多。好在楷人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从旁边的矮桌上递给和一杯水。

180 再往前者受无尽诅咒

灵忏破晓180再往前者受无尽诅咒阴火给众人带来的阴影直直过了好几天才散去。事实上,北溟海上像这样邪门的鬼火并不只有那一处,继续向前走,一行人又遇到了好几次更为猛烈的海底阴火,险些把三桅杆船化为灰烬。

众人为了躲避这些不时出现的黑洞洞,只得撇弃原有的航线在海上七拐八绕,只是夜晚仗着朦胧的星光分辨方向。骷髅手所给地图也越发叫人看不懂,许多明明画有海岛的地方实际上毛都没有。

披黧道:“我听书海上航行常常碰见幽灵岛,时而消失时而闪现,其实就是因为潮汐的起落而时不时陷入海中罢了。地图上所说有岛的地方却没了岛,想必也是因为幽灵岛的缘故。”

众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来修补船只漏洞,而来也好采些治病的药材。只恐透海这一带海面清澈,盐分浓度太多,连寻常鱼虾都活不下去,更别说生长什么治病救人的草药了。

众人只好拧着头皮走下去,又过了两日,只见远处的海水隐隐约约地发浑,一片灰黑,而近处的水仍然是清澈透明的。沉粼以为又是什么要命的海底阴火,忙令泓一暂时调转船头。不料那一条黑线并不似之前那样只是一片的距离,向左向右绵延望不到尽头,仿佛是切割海水的大裂缝,根本就不可能绕过。

不仅黑线左右的海水颜色不同,更邪门的便是头顶的天空。只见众人所处的黑线之前一片晴朗艳阳,而黑线之后似被割裂成另外一个世界,满目乌云阴雨连绵。

一行人站在甲板上,不远处无比阴凉向他们呼啸而来……

对这奇异的景象最有感触的还属披拂。早年间他曾与青瀛二殿下濯泽有过一场大战,那濯泽在大战中无故失利,更有不少传闻说濯泽当时眼前便是看到这样一副阴云密布的景象,然而天气明明是晴朗的。

他心中一动,见此奇景,会不会默塔默泽就要到了?

他眺望即将踏入的地狱之地,生与死或许就在此一举了。前面的风浪很有可能意味着船毁人亡,可众人是废了多少心血才挨到这一步,就这么被吓回去,如何能甘心?

泓一回头看向披拂,眼神似在问要不要改路。

沉粼帮他回答:“通往默塔默泽的路只有这一条,我们,退无可退。”

如今当真到了生死关头反倒人人缄默了,但是,飞速流逝的时间不容他们有过多的犹豫,眼看着离那条黑线越来越近。

楷人摆弄着骷髅手留下的地图,忽然喃喃念出几个字:“再往前者,受无尽诅咒……”

众人精神都紧绷着,猛然间这恶毒的话语人人霎时一凛,对楷人俱是怒目而视。

楷人一脸无辜,尴尬地指了指地图,“这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披拂疾步冲过去,果见那道黑线左右有几笔极小极小的字迹。初时众人都以为是什么地图上的画便没有注意,如今乍然一看,果然是一行字。

“这也不是上清文字啊?”披黧出神地说道,把目光盯向了楷人,“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意思?”

楷人轻笑一声,似是不屑,“这恐怕就是你们要找到的阿狱族文字。”

“什么?”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叫出来。

骷髅手这张地图少说众人也看过上千遍,竟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些奇怪文字。

“你怎么认识阿狱文?”沉粼的语气阴沉至极,目光更似鹰爪般紧紧盯着楷人不放。

那绝不是善意的。

和妶不由得拉了拉楷人一角衣角叫他别乱说,不过这家伙好像并未会议意,只滔滔不绝道:“这有什么难猜的?相当我也在海上跑过老长一段时间,什么奇事怪事没遇见过?破解这小小几个文字还在话下?……话说回来我以为你们也都认识,只是没看见而已……”

沉粼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到底跟零九六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他派过来的人!”

和妶见这架势连忙将他二人推开,嗔道:“沉粼!你在胡说什么呢!楷人跟零九六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情势刻不容缓,根本就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沉粼意味深长地瞪了和妶一眼,转身而去,醒复见沉粼离开也恨恨追去。泓一与披拂倒不像他那般敏感,但对于楷人居然会阿狱文的事情也是心存疑虑,各自都有几分自己的想法。

和妶帮楷人顺了顺气,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楷人愤愤道:“美人,你来评评理。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们地图上有字,你们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我大呼小叫的!你们这些修行之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泓一与沉粼对望一眼,见楷人这家伙这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多半没什么心机,想必能认出这些魔文也是从前听其他渔夫乱说的。此时黑线已近在眼前,刻不容缓,以后再深究这些细节不迟,此刻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再说。

披黧追问道:“你好好解释解释,你刚在说‘再往前者受无尽诅咒’,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黑线之内真是越不得?”

楷人一副无奈的神色,左右扭动着脖子,似乎被沉粼揪的地方还变扭。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地图上就只有这么一行字。”

泓一又对着地图端详半晌,“你怎么知道这异文一定是阿狱文?难道你在别处见过这些文字?”

泓一就差问“你是不是收到零九六给的罪契”,转念一想,这家伙算是半个青瀛血统当初又没有残害过青瀛,零九六应该是没没理由杀他的。

“笨啊,”楷人见缝插针地卖弄他那点小聪明,“亏你们还想抓住那个杀手!你们看这些奇怪的文字一个红一个黑的,乱七八糟,却又不似是随意书写。能在这茫茫北溟海中扯上关系的古族,就只有阿狱族了。我说你们这一次来本不是就为了找阿狱族吗?这么这点想象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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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荒岛之夜

灵忏破晓181荒岛之夜再往前者,受无尽诅咒!

所有人清楚得很,这句古老的诅咒并不是一句戏言。默塔默泽之地的幽与神秘已初步展现在众人面前,生存或者死亡,就在这一念之间。

其实最后的选择早已注定,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不会白来一趟的。坚定这一信念的不只有沉粼、披拂、和妶等人,还有男藏在暗处、如影随形的零九六。

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众人终于来到一座小岛跟前。

这座岛,是进入黑线之后的第一座岛,也是方圆几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座岛。在泓一确定这座岛不会因为潮汐的原因而被淹没时,众人终于拖着疲累的身体下船靠岸。

虽然这里已是禁忌之线内的岛屿,但出奇是此岛并不丝毫不妥,甚至连什么诡异的生物也没有。岛上多礁石,还有零零星星的几颗椰子树,这也证实了此岛不会在夜里被海水淹没的推测。

此无名岛算是入海以来碰上的比较大的岛屿了,生着许多大红蚂蚁,满地乱爬,围着一具海鸥大尸体打转。披拂怕这些红蚂蚁会咬烂船只地板,便施法设了个结界,只叫它们在海岛外围转悠。岛上依旧没有可以用来修船的合适木材,但是无名花草一簇一簇的倒是开了不少,还有五颜六色的野蘑菇。

野蘑菇众人自是不敢碰的,若是在这荒岛之上中了蘑菇剧毒也是必死无疑,不过树上的椰子汁倒是可以暂时充饥。不过沉粼说最好椰子汁也不要喝,因为此岛长年笼罩在默塔默泽的阴气之下,受邪灵浸泡,恐怕食之于修炼无异。

楷人不是修炼之人,自然也不会管沉粼婆婆妈妈的顾虑,生了一堆火就在树下啃起椰子来。泓一等人张罗着修补破船,醒复和披黧二人便主动担当起生活做饭之事。和妶本来也想过去帮忙,奈何楷人这家伙非说自己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动道,和妶左手还和他拴在一起,也只得待在原地不动。

暮色渐沉,叠叠海浪一阵强过一阵,哗哗地来了又走,寒气也比白日多了些刺骨的意味。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光辉洒在椰子树高大的枝叶上面,朦朦胧胧地好像蒙了一层纱。

刚巧楷人堆的那堆火把有些暗淡来,和妶干坐着无聊,便骗楷人说岛后山有千年灵芝,吃了益血补气,长生不老,搞不好能直接登仙。楷人这家伙也搞不懂他是惊还是傻,居然真的信了。

和妶心里美滋滋地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楷人兴冲冲地问道:“美人,你是不是就是千方百计地想跟我独处?其实你要明白,像我这种……”

眼见这家伙又开始没变没落地胡扯起来,和妶连忙止住他的话头。正巧这时泓一他们把携带的三只小木舟拿出来吹风,其中有一只的桨板破了个大洞。泓一便委托和妶他们到小丘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软木之类的东西,顺便找找能充当胶着剂的花草。

不料丘顶一圈视线虽美风景虽好,夜风细细花前月下,端是个极好端吟诗之地。但是泓一所需的东西却是一个也没找到。楷人当然没有浪费这难得的风景,就地吟诗三百首,谈天说地,大有坐拥天下的帝王之风范。

和妶也不管这家伙的喋喋不休,在丘上吹吹风就准备回去。楷人问起干嘛要在大船上带三只小木舟,和妶指了指他的脑门,“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不是常在海上航行么?怎地连这点道理都不通?要是遇到什么大海啸,船万一被掀翻了,还有这三只最后的小木船保命。”

楷人喃喃道:“小木船保命……保命?哎,你们修行之人不是会腾云驾雾么?怎地还能用到这种东西?”

和妶意味深长地叹道:“你啊,真是太太太太异想天开了。即便是鸟,要在大海上连着飞行这许多路程,羽毛也得扇秃了,更何况人乃是肉体之躯?你若是修炼试试,便知道了。”

两人回来的时候泓一已经不知找了个什么东西把小木船补好了,沉粼他们正准备着搭帐篷。和妶有些意外,“今晚不走么?”

众人皆是一副忌讳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默塔默泽之地难说难测之事实在是太多了,众人都是生瓜蛋子什么都不懂,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座小岛,若不修养好体力、定好航向再走恐怕又会误入迷途。本着这个缘由,才决定在岛上多休息一晚。

和妶点点头表示理解。可这分配帐篷一事又出现了分歧。帐篷只有四座,泓一自告奋勇去守夜,和妶、楷人手腕连在一起自要占一个,披黧披拂兄妹避嫌也要分开睡,剩下两个人却只剩下一座帐篷。

没人愿意到冰冷漏风的船舱里睡。虽帐篷不够,好在沉粼与醒复乃是夫妻,既是夫妻自是要睡在同一帐篷里的。

醒复听得这个消息时眼底放出七彩的光芒,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兴奋到了极点。但是沉粼坚称他们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同处一室,恐怕是不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沉粼这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打下来坐实了醒复老处女的形象,披黧笑而不语,这方楷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扬起的嘴角了。

和妶努了努嘴提醒这家伙收敛些,醒复因为这一句嘲笑脸色已经涨红了。披黧见事情难办,提议道可以叫醒复跟自己睡一个帐篷,大家都是女子,自然也不用算计避嫌的问题。

这本是一个极好的提议,但是醒复显然不愿放弃这个唾手可得的猎艳之机会,再三以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推诿,言外之意只有一个:我只愿意跟我的夫君沉粼在一起。

虽然她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和妶已经感受到对方一举一动中浓浓的示威意味。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荒唐的妶夫人的名好呢。

这厢沉粼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瞥向和妶,宛转含情,端是在询问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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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万阶巨岩

灵忏破晓182万阶巨岩和妶避开沉粼的目光,显然并不准备接这个话茬儿。

她知道醒复一直把自己当做情敌,但是自己属实没这个意思,也没这个必要。第一,沉粼跟她之间早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第二,如果她真的喜欢谁也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抱着这样的不愉快众人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夜晚,只等着太阳一升起来,便朝着默塔默泽进发。

夜晚的海风凉凉的,裹挟着泥土的味道,从帐篷缝儿里灌进来,叫人左右难以入眠。和妶不喜欢身上那种湿湿的感觉,故意把身子往里缩了缩。因为没有被子的缘故,帐篷里面也是冷的。

身边的楷人似乎也睡不着,终于开口问道:“美人,我们说说话吧。干躺着也睡不着。”

和妶见他转过身来忽然开口,便道:“说什么?”

他闭上眼睛,甚为安静,“什么都好。我们明天进了默塔默泽,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此刻有一刻便珍惜一刻,容不得浪费了。”

和妶又把身子蜷缩了些,不禁脱口而出:“要是现在有一杯热茶就好了。”说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你知道吗?我喝过一家山间酒肆,那里无论是茶还是酒,都是叫人一等一地回味。”

“真的吗?”楷人悠悠道,“美人,我们若是此次还能侥幸活着回来,你便带我去品品这一等一的好喝之茶好不好?”

和妶苦笑一声,听他这么说,话语间立刻黯淡了,“不行了。因为那间茶肆已经不在了。它,连同它的主人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被毁了,世间再也没有那样清爽的茶了。”

“那间茶肆,它的主人是谁?”楷人甚为认真地问道。

和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半晌,只点了点他的鼻尖,“我也没有见过那家掌柜。只是我知道,他跟你,有点像。”

说罢和妶自己都吓一跳,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地就吹出“他和他很像”这种话来?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自己在说梦话吗?

没想到楷人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安安静静地道:“真的吗?”

他翻一个身,“美人,你说的那个老板,便是你们一直在找的零九六吧?你每每提到这个人的时候都会有异样,这回也是。”他没有半分调笑的意味,而是诚恳地说道:“能跟我讲讲他的故事吗?”

和妶叹了一声,透过帐篷缝儿望着夜空上清冷的月光,“你真的想听?”

对方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他的答案。

可是,这可叫她从何说起?

“他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尽管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和妶想了半晌,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是?他不是杀了你们很多人吗?我听别人说,他还想杀了你。”

“但是他最终没有。”和妶淡淡地说道,心思又飘回到往事之中,“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我知道许多被人藏起来的往事和秘密时,我想我能理解他的处境。”

“他始终不肯见你。”

“这样也好。这样,起码我可以不用记住他的样子,也不必为了苦苦寻找他而伤神。”

“美人——”楷人忽然拉长了尾音。

和妶心中泛起一道涟漪,仿佛就在这一瞬间楷人的声线都变了,那些轻浮、油腔都被收起来了,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极为熟悉的陌生人。

和妶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果然听错了。下一刻楷人笑道:“你这个样子,跟个小怨妇似的。”

和妶还在怔怔追寻方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又在拿自己打趣,又羞又闹,当下扭着他的胳膊狠狠一抽。

“哎呦——啊——毒妇——”楷人跟个泼妇似的又开始骂起来。

和妶有些失落,但又不知这失落从何说起。

唉,自己真是疯了,要不最近怎么老是出现幻觉呢?

这一夜听着海风枕着沙滩,睡得并不好。

……

翌日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要不就一定是在梦游。

原本狭小的岛屿一夜之间变了。岛底座升高数尺,几乎形成了个小悬崖。海岛的边缘莫名其妙生出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的石柱来,参差排列得甚为紧密,往海中延绵,愈来愈矮,直至完全没入海中。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景象吓呆了。

那些石柱宛若玄武岩形成,上面天然生着许多斑斓的花纹,但大体颜色还是以灰黑为主。最小的一根也有半尺宽,密密麻麻地排列,宛如大海的阶梯,更好像是支撑整个岛屿的依托。

浩渺烟波的北溟海上,只有这些无比磅礴的石柱群可以媲美。

他们的船也随着石柱的升高而斜倚在沙滩上,晃晃悠悠地,随时都有可能跌下去。

披黧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不是什么海怪倒的鬼吧?”

泓一也是一脸惊愕,“奇怪,我昨晚守夜并未听到任何异响,也不见什么东西来过,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生出这许多石柱来?这地方也真是邪门……”

其余人等俱是面面相觑,均表示并未听到异响。

和妶昨晚跟楷人半夜说话说到很晚,也是即便如此,对这些石柱的出现依旧是一无所知。

楷人比较淡定,推测道:“许是石柱群本身就隐没在岛屿之下,这座岛根基又深,从而来的时候我们没看见呗。”

“不会如此简单的。”披拂绕着那些石柱的尽头走了一圈回来,“这些石柱排列严谨,更似是上古之物,得海气万年滋养,伴随着潮起潮落时而显露。你看这些东西,层层上升,更似是什么海陆两栖的妖物上岛的台阶。若是如此,恐怕我们已处十分危险的境地……”

“不是吧……”楷人长着嘴也被吓傻了。

披拂说得没错,此刻在和妶眼中,这数万计的石柱确也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台阶,一步一步地从海中通往这座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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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龙吸水

灵忏破晓183龙吸水“快走!快离开这里!”忽然家沉粼如疯了般狂喊这几句话,“大事不妙。”

人人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既然这些石柱乃是某种巨大的海怪上岸而用,那么台阶显露,证明海怪就在这附近,而且马上就要登上这些台阶。

他们来默塔默泽是为了探秘来的,不是拼命来的。且大海之地原本人类就处于弱势,众人又在前几日的奔命中多多少少落下伤痕,此时与这怪物硬拼,岂不是大大地不明智?

无人再行多言,泓一、沉粼协力将三桅杆船推下海去,其他人收拾航行所用行囊、救急之物,紧赶慢赶地上了船。好在船板已然提前补好,否则慌急之中更是雪上加霜。

而此时天空的变化证明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那不是暴风雨之前的那种天空、那种云。那种天气虽然恶劣,终究是人力对抗范围之内。而此时的天空,已经不能用可怕二字来形容了。

厚厚的云呈现一种奇异的晕紫之色,一格一格地被分成垂下的巨大云滴,蠕动、飘舞、下沉着,直直压到众人头顶。就好像……就好像被打得鼻青脸肿之人的一张脸。到处都是焦腐和闪电的糊味,蔓弥的云层吞没了海上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气,一丝海鸥的叫声也听不见,沉闷得叫人发疯。

偏偏这样的景象还充满着一种诡异的死亡美感。如果此景是一幅画的话,那么它的名字一定叫末日旋律,或者默日旋律!因为巨大的风声呼啸着,已经听不见任何人声了。

和妶从没见过这可恐怖的天地。真的,好像下一刻天空就会塌下来。

经常航海的人可能知道这是海上龙卷风的预兆,但是又远比龙卷风可怕得多。

三桅船在风浪之间拼命地航行着,还要时不时承受凌空而落的大雹子。每一重浪都有小山那么高,从渺小的船上看来,像是吞天巨墙,一波又一波地以毁灭的力量朝着他们打过来。

真的动身太晚了!

头顶云层越压越低,亮紫色的闪电在深处隐隐闪动着,那是妖精的瞳孔……很快就会劈到海面上。一行人昨晚在海岛上晾晒的小木船并没有收到船舱之下,而是直接摆在甲板上,就是因为人人都怕三桅船骤然沉没。

那样剧烈的震颤仿佛都要把众人的心肝都晃出来了,和妶死死抓住一条横栏,已经很久没有畅快地呼吸了,险些被迎面扑来的巨浪打得昏厥过去。楷人飞身一步以身直接护住和妶,随即借着摇摆之力抱着她移向船体正中。

水、电、云、浪的纠结下,和妶迷迷糊糊地有种腾云驾雾的错觉。每当自己睁开一个眼隙儿看向巨大的浪墙时,都被身后的人以万分惊险的步履避开。和妶迷迷糊糊地想着,楷人只是一个凡人,连自己都打不过,似乎不该拥有这样与死神竞速的身手……

罢了罢了,恐怕今日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

一根无形的、巨大的棍子搅动着天空的云,旋转、扭曲、盘旋、下垂,渐渐地,原本一格一格的诡异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聚而成的大漩涡。

那是云与雷电的漩涡!

和妶想起杀灭恓元君的那一次,夜空也是这样出现了漩涡。不过此刻这北溟海之漩又岂是剑气所笼罩的漩涡所能比的?一时间天上地下皆是风起云涌,上下颠倒,日月混淆,竟叫人分不清何为水何为天。

云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凸起着,在它强大的气流勾引之下,很快海面的浪墙被打乱,以漩涡的最中心为点,千万浪涌起一扶摇向上的水柱,裹挟着鱼、虾、章鱼、海豚……说不清的生灵,还有处于漩涡中心的船只。

控船的舵手早就在剧烈的震颤中碎成渣渣了,三桅船也早就变成了无尾船,失去了半边屁股。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妶眼睁睁地看见醒复被摔下船去,瞬间淹没在汹涌的海水中。

容不得任何悲欢的感情,众人所乘之船随着凶猛的气流何水浪被吸上半空,狭长的紫色闪电涌动着无比的狂欢,如雨般一道道劈落在云层之中,船身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苦苦保持着一个船形。

天啊,这样的灾难何时才是尽头?

和妶在这无形的魔爪中没有丝毫自由可言,唯一的依托便是身边的楷人。此时的她竟然有点感激自己手上戴着与楷人相连的镣铐,还要感激着镣铐的坚固,否则自己早就在汹涌的海洋嚼碎了。

现在有直觉的人都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危险之中了。这恐怖的海难不是别的,恐怕就是骷髅手多次提到的“龙吸水”之祸。大海,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粉碎着一切被它吞没的人和物。

和妶仅存的余光瞥见楷人一直对着半空中手舞足蹈,危难之际竟还腾出一只手去空画着什么东西。

他一定也是吓疯了。和妶只有这一个念头。

因为半空中极寒的气流,和妶苦苦撑在风中全身几乎都要结冰了,甚至自己都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的气息,有好几次都快坚持不下去了。但只要联想起她自己只要一松手,楷人也会跟醒复一样葬身海底,就……异常地难过。

她便是靠着这股信念顽强坚持下去。

她不知道楷人是怎么想的。

也不知过了过久,风浪的势头稍微小了些,天上的漩涡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封印住了一般,猛地,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就消失了。船向破碎的玩偶般随着死鱼死虾剧烈地摔着海面之上,海面似乎也不是水形成的,而是坚硬的岩石。

和妶被这摔得耳朵直鸣,眼见意识仅剩最后一分,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黑黑的长着吸盘和触角的东西,像是章鱼的尾巴。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不管对与错,她都再没一丝的力气睁开眼了……

那黑黑的东西确实是某种章鱼或是墨斗鱼的触角,而且是极其巨大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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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滋溜溜的触角

灵忏破晓184滋溜溜的触角那是什么东西?

只听半空中传来翻天的巨吼,那吼叫声中夹杂着恶心的腐浊气息。只要稍微一动弹,就能看到不远出的海绵有将近七八条触角在空中狂舞,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黑紫色的吸盘,海面之下,有一副巨大的身躯。

“噗嗤——噗嗤——”最要命的是,那些触角向外喷射恶心的酱汁,跟翻涌的海水搅在一起,带着无比的腥臭味朝几人扑面而来,恍若有剧毒,海水开始咕噜噜地冒褐紫色的水泡。

雷电和那怪物的叫声胶合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很快地,那些触角越伸越长、越伸越厚,照直往本就已经支零破碎的三桅船上打过来。

在那种分不清海浪与触角的情况下,躲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吸盘如闪电般地靠近却只有束手待毙,双方无论个头还是实力,都相差得太悬殊了。

“啪叽——”三桅船彻底被打成了碎片。

这下可完了。这样一个强大而邪恶大海怪叫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来一个名字——北海巨妖。

传说北海巨妖是海中最大的恶魔,乃是一只随着天地化生的巨大章鱼。此章鱼生得九九八十一条触角,每条触角上又生得九九八十一个吸盘,错综复杂,实力堪比毁天灭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见过这东西。

女娲初创世之时,联合上古众神诛灭天下妖物,那时恶兽如饕餮、穷奇等也被诛灭殆尽,唯独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章鱼逃入海中,侥幸逃过一死,万年来销声匿迹,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藏在默塔默泽!

我命休矣!

连天上的云气都被北海巨妖撕心裂肺的嚎叫所排挤,紫色的闪电劈在这东西的厚厚肉皮子上,竟毫发无伤。此刻偌大的北溟海如一锅翻腾的炉水,中间那邪恶的章鱼便是绝对的主角。

船上众人无一例外地落入汹涌的大海中,冰冷的海水已经寒到极致,身处其中的人片刻就会把体力消耗殆尽,然后沦为大海的浮尸。因为这么小的人类,北海巨妖是不会吃的。

此刻的披拂已是强弩之末,左右抱着昏迷的披黧,右手拖着受伤的泓一,还要时时刻刻东西那致命海浪与触角。沉粼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抱着醒复,但是对于他来说,此刻比生命更重要的乃是一个人——和妶。他焦急地在银浪里寻找女子的身影,可是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他的心如撕裂般那样剧痛,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斥着失去那个女子的痛苦。他甚至后悔,他本不应该叫她来冒险!

这样的痛楚持续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在他的身体沾上北海巨妖粘稠的酱汁而开始麻痹时,他最后一丝意识告诉他:和妶跟楷人在一起。

这个念头实在是一场赌博!

沉粼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在这之前,很早很早的之前,他的心中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楷人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起码不会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越是表面简单的人往往越善于伪装自己。但是这一次,如果他猜对了,楷人果然深藏不漏,那么和妶和他连在一起就有活命的机会。但是如果他猜错了,楷人真的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混混,那么他就要做好永远失去和妶的准备。

他们在哪里!还是已经死了?

北海巨妖在万钧海水中拔地而起,滋溜溜的触角全部裸露在空气之中,巨大的身躯几乎顶到呜咽的云层,遮天蔽日,对着天地就是一声狂吼。

它的口水化作雷雨万道,铺天盖地地洒在海面之上,本就不宁静的海水更是风浪迭起。在这巨物绝对主导的搅动下,海水的中央,出现数以万计的小漩涡,相互分裂融合,在中心之处,逐渐化作一个大漩涡。

大漩涡以无穷的吸引力将一切海中的生灵吞没,披拂等人眼看着就要被恶浪毁灭。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只见乌云遮蔽的天地之间,骤然浮现一道幻影。那幻影与北海巨妖足足个头,甚至比它本身更大,跟一道封印般临于那怪物正前之地。

幻影呈一个极其古怪的形状,像是——阿狱族文字!北海巨妖显然是这一道幻影字所慑,吼叫声中掺杂着震耳的哀嚎,似是怕极了这幻影带来的后果。

披拂等人惊愕万分,随即发现那幻影的源头是一个小东西,看不清。不过很快,那个小东西骤然便大逐渐化生出一盏黄钟的形状,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世间呜万物的名字,其中属于“北海巨妖”的那四个字闪闪发光。

水木秀钟重现世间!那么意味着,零九六与众人只有咫尺之遥!

水木秀钟的出现使得胜败之局骤然扭转,北海巨妖虽大,却绝对难敌这开天辟地的上古之物。为水木秀钟强大的灵力所慑服,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北海巨妖在一瞬间萎缩、塌陷,仿佛灵魂被抽走一般,“噗通”地一下坠入海中,击起千层万层浪。

北海巨妖的陨落使得海中万鬼重现,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魂儿呜呜咽咽地飘荡在海上,如千万只没有形状的飞鸟,又好像沸腾的热锅顶上的蒸汽,只在一瞬间,“忽——”地一声被水木秀钟的强大光辉慑为灰烬。

……

又过了很久很久,海上才重新归于平静。待到铅云散尽,天空重开的时候,仿佛过了亘古那么久。

浑浊的海面上满是船的残骸、尸体,混合着泥土和海藻,发出恶臭的气息。到处皆是疮痍,皆是死亡的气息。

在这垃圾之中漂浮着一架小木船,或者说是大一点的残骸。

小木船上仰着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呼吸声根本就听不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劫后重生,真的是叫人筋疲力尽。只是不知这样毁灭性的灾难还有多少,他们又还能撑过几关。

默塔默泽之地是不可能有太阳的,即便是暴风雨过后的此刻,仍是一副令人烦闷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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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一一叶扁舟

灵忏破晓185一叶扁舟这场死里逃生给众人带来的体力消耗实在太大,绕是披拂、沉粼此等修炼技艺高强之人也只得靠不断的睡眠来恢复体力。

他们几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力气想过来,像几具死尸一样在海上飘啊飘,飘啊飘,也管不了什么恶语暴雨,只是知道这次捡回一条命实属侥幸,那北海巨妖但凡再折腾一小会儿,众人迟早虚脱而死。

和妶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就看见楷人的脸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感叹道:“我们,还是活下来了!”

和妶能再次看见他的容颜真的很高兴,感受到海风凉凉的吹拂,想对他挤出一个笑来,身子却沉重得像铅块。

左手腕轻飘飘的……

她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连接在她与楷人之间的那条铁索,断了。

许是楷人注意到她眼中的疑问,“北海巨妖触角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小心撞在桅杆上,跟你刚巧对了个面对面,所以就断了。”

唉,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家伙了。从此以后,自己都什么都自由了。

和妶微微垂下眼眸,蓦地心中空落落。

不对!经历这一番包灾祸,怎么楷人一个凡人还能神采奕奕的?

其余众人纷纷醒转,披黧半跪在小木船上,揉揉脸皮,似乎还难以相信这一切。

泓一啐了一口,恨恨道:“过了多长时间了?”

披黧没力气说话,只吐出几个字,“肯定不是昨天的事情了。”

醒复的肺灌进了太多北海巨妖的毒液,又一连几日泡在海里,还在昏迷中。沉粼挣扎着坐起身来,“这是哪里?”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再看看身下可怜的小木船,明明临走前泓一准备了四只,却都毁在暴风雨里,如今只剩下这相依为命的一只。

人人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很是可怕又叫人难以置信。

体力稍有恢复,人人都不自觉地回忆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到底是什么赶走了北海巨妖?

“我记得,我当时被那大章鱼的一条触角所缠,动弹不得,身上又冷得像结冰。恍恍惚惚只看见水木秀钟被人祭了出来,上面刻着北海巨妖的名字。这怪物怕极了水木秀钟发出的圣光,没过多时就逃回海里了。”披黧说着这话时候脸上表情痛苦又狰狞,就好像北海巨妖还在身后一样,“遇难的,一定不止我们几个。”

泓一倚靠在小木板上大喘着粗气,“我记得,水木秀钟之前在陵禺鬼王手中,后来因为怙恶的事情到了零九六手中。这一次,水木秀钟又出现了,不会……”

他这话还没说完,众人的目光纷纷聚在一起,显然猜到了下文。

“是他,是他……”沉粼望着头顶呜咽的天空,喃喃说道:“一定是零九六。之前焚主的死,零九六就出现过一回。我们那一次就败给了他,之后他再无踪影。这一回北海巨妖来势汹汹只有水木秀钟才能制服,他便再次出手。他不是在帮我们,他是在给他自己铺路。”

“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披拂的神情微微不安,就好像零九六已经出现似的。

“可是,再怎么说,是他救了我们……”和妶虚弱地吐出几个字。

楷人将自己的衣服晒干搭在和妶身上,“美人,你身体虚弱,还是少说几句吧……”

“楷人,你有没有受伤啊?”沉粼忽然问了一句。

“我?”楷人显然对沉粼这莫名其妙的关怀很是摸不着头脑,讪讪笑道:“多喝了几口水而已,倒是没受什么重伤。”

“是吗。”沉粼敛起目光,微微一笑。

这家伙,藏得可真够好的。

之前在海啸之时,危机时刻沉粼四处寻不到和妶,便想起和妶还和楷人拴在一起。若是如此,二人的安危肯定连成一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无独善其身的道理。

如今眼见修为较高的和妶反而颓靡不振,而身为凡人的楷人却神采奕奕,如此不符合常理之事,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那就是——

楷人半是调侃地一笑,“沉粼公子,你别是觉得我把你们救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惊愕,没想到这家伙说话如此直白不留余地。其实不止沉粼其他众人乃至和妶都多多少少地感觉到了事态的异常,只是体力上实在筋疲力尽无法开口罢了。

和妶心跳猛然加速,他……再说什么?

楷人握住和妶的手,莹然的目光与她正好对视,“美人,你说呢?”

和妶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怔怔说道:“你们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真的是胡思乱想吗?”沉粼淡淡开口问道,寒星似的目光依旧不肯放过楷人。

楷人亦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别开玩笑了!”披黧多多少少被这奇怪的气氛惹恼了,“这家伙?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怎么可能是零九六那种人物?”

“我觉得也是。”泓一支颐附和道。

沉粼反问道:“人,最擅长的不就是伪装,不是吗?”

楷人向后一靠,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便你怎么认为咯。你最好把我想得更伟大一点,比如什么元始天尊什么的。没想到我楷人有朝一日也会这么受欢迎。”

和妶暗暗摇了摇头,沉粼真是想多了。这个家伙,坑蒙拐骗还差不多,要说叫他去把上清闹得天翻地覆,当真是不可能的。

沉粼脸色极是不好看,虽然沉默,显然此时并未就此过去。

披拂见事态不妙忙出来打圆场,“好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事的时候。我们现在孑然一身,别说是零九六,便是来条大鱼,也能把我们掀翻过去。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

“哪里有能落脚的地方啊?”泓一语调里满是绝望,“这恐怕方圆百里都是大海,连座孤岛都没有。我们得在海上漂多久?”

举目四望,眼前尽皆是一片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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