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人家 - xp1024.com
《流水人家》


1(改错别字)

平西村,东头,屋外有棵大杏树。

张华提着一篮子鸡蛋,一面小心脚下,一面慢慢寻找着自己的目的地。都是那个该死的齐达,平日里学业超过自己害自己被父亲骂不说,还突然一声不吭的就不来上学了,害得自己还要亲自来看他,还要亲自送东西给他,真是不甘心啊!!看着手中的鸡蛋,真不想便宜那个家伙!

要不干脆扔了吧,回家就说送到就是了,反正那家伙也不知道。可是,想起父亲严厉的脸庞,张华打了个寒噤,埋头继续往前走。

算了,便宜那穷小子一次吧,这些鸡蛋可是母亲一个一个积攒起来的,要是就这么扔了的话,母亲还不得心痛死。

“喂,齐达,出来!”终于到了大杏树下的破土屋前,张华懒得进去,站在篱笆外大声吆喝。

片刻,缺了一块木版的破门从里面打开了,背上背着一个几个月大孩子的齐达手拿菜刀慢慢走了出来,“你是?”说话腔调有些怪怪的。

如果不是手里还抱着一篮子鸡蛋,张华早就跳起来了,“你,你什么意思?突然就不来上学,说也不说一声,老子给你送鸡蛋,你还问老子是哪个?”

齐达露出思索的表情,迟疑的问,“你是张华?张先生的儿子?”

“想起来了?”张华模仿着对方有些奇怪的腔调,恶声恶气的道,“我爹让我来问你什么时候去上学?还有,”眼睛在对方背上溜了一圈,“我娘挂心你那个可怜的弟弟,让我给你送点鸡蛋来。”

齐达黑黑的脸蛋微微的红了起来,“谢谢。”这两个字倒是说得很顺溜了。

没有收到预想之中的怒视,张华有些无趣的瘪瘪嘴,“快点腾了,我还要带着篮子回去。”

“好,”齐达居然回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张华脸红了,不太好意思的嘟囔着,“父亲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齐达抱着篮子在门槛处转过身来,“你看我现在的情况,去得书院么?”

想起来之前听到的事,张华撇撇嘴,“这可是你自己说得。”也好,没人能压着自己了。

没多久,齐达提着篮子出来,“帮我谢过先生,过些日子空了再去看先生与师母。”

“行了行了,知道了。”张华念着要早回去,一把抢过篮子,“咦,怎么会有块肉?”

“前两天上山猎了一头鹿,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带回去请先生尝尝鲜吧。”

看着温温淡淡笑着的齐达,张华怎么也不习惯,挠挠脑袋,想起自己藏在柴堆里的蝈蝈,决定不再管肉不肉的问题,抱起篮子转身便飞快的跑了。

***********

目送着嚣张的小孩快步离去,齐达慢慢在脑海里翻找关于张先生以及书院的记忆,一面回到后院继续先前的工作——给昨天抓到的那条蛇剥皮,以备晚上煮蛇羹用。目光扫到一边的鸡蛋,或许,今天的晚餐还可以加一份鸡蛋羹,给这个身体的弟弟补充一下营养。毕竟,记忆中这个孩子可是自从出生就没有得到过母亲的奶喝,一直靠着米糊糊长大到现在。

说起来,齐达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两个多月以前,自己还是二十一世纪中国某山村普普通通一个农民,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就要接自己进城享福乐。可还没来得及动身,莫名其妙的他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还变成了一个刚死了爹妈的九岁孩子。

他记忆中在到达这个世界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提着菜篮子准备到菜园里去摘菜,然后,他便成了这个叫齐达的孩子,身边还有一个名为齐又的刚刚一岁的营养不良的拖油瓶。

他想,自己应该是撞上老话里面讲的“借尸还魂”了,或者,用那些和尚道士的话“夺舍”?这是,这也夺得太远了吧!经过两个多月以来的生活,他发现这里分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的,另外一个世界!虽然齐达在到达这里以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却还是轻易地辨认出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个与以前的村子,甚至中国截然不同的落后封闭的世界。

搞不清楚情况也无法向别人取经的齐达只能默默地接受事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有着前齐达的一切记忆,生活不至于太过艰难。

三下五除二的弄好了蛇,看看天色,决定将自己前两天在山上挖来的葛根处理了。这个家一穷二白,早在自己来之前,就为了治齐父的病而将家中可以当的东西全都当了,只剩下这空荡荡的破屋子,以及山下没来得及卖出去的四亩水田——田里的即将成熟的稻子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所以,这两个多月,齐达都是靠着在田边山坡上挖些野菜,上山猎些在自己能力范围以内的小动物之类的过活。至于家中仅存的小半斗米,是要给自己这个年仅一岁的弟弟的,齐父病的最严重的时候都舍不得动用。

想着记忆中那个病得几乎脱了形却还是坚决不肯喝哪怕一口属于小儿子的米糊,以及这个身体饿的发慌只能靠喝水来阻止那种肠胃抽搐的感觉,齐达仔细的将葛根捣烂,并将洗下的水刷进锅里,看着过低慢慢成形的灰白色沉淀,齐达感到一种即将得到满足的快乐。

忙完这一通,天色也差不多快暗下来了,齐达连忙生起火准备做晚饭。刚来时还不习惯使用火石,每次生火差不多要用去一刻钟,如今倒是习惯了。很快的生起火,往锅内掺了一瓢水,齐达麻利的打了三个鸡蛋在陶碗里,搅匀,撒点盐花,两支筷子一支,陶碗轻巧的放在上面,盖上锅盖,开始蒸蛋。

一边往灶眼里送柴,齐达一边合计,篮子里还有十二个鸡蛋,二狗子说他家的鸡婆正在抱窝,或许可以让他家鸡婆帮忙抱一窝鸡仔。

许是感应到自己的晚饭快要熟了,齐又在齐达背上依依呀呀的叫唤起来,经过这两个多月以来齐达的滋养,小家伙比起齐达刚来的时候胖了许多。

空气中开始飘起鸡蛋的香味,齐达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掀开锅盖,鸡蛋香味扑鼻而来。齐达狠狠吞了两下口水,这才拿起两片菜叶子飞快的把滚烫的陶碗从锅内端出来,准备等温些再喂小家伙。

好笑的听着齐又馋兮兮的叫唤,齐达慢条斯理的重新刷锅,掺水,又添了一把火,这才把齐又从背上解下来,拿起蛋羹喂他。

齐又吃得不多,吃了不到一半就停下来了,正好锅内的水也开了。齐达拿着之前弄好的蛇肉倒进去,又盖上锅盖焖了几分钟,将吃饱了昏昏欲睡的小家伙抱到里屋床上,自己三口两口解决了齐又吃剩下的蛋羹——他可不像之前的那个齐达那样死脑筋,只有自己吃饱了喝足了有力气了才能为自己和弟弟创造更好的生活。不然,就只能两人都饿死。

趁着煮蛇羹还需要些时间,齐又在另一口锅下生起火,那个锅内的葛粉已经沉淀的差不多了。齐达一边烧火,一边拿了擀面的木棍不停的在锅内搅拌,觉得干了又掺些水,就这样搅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锅内的葛粉糊糊渐渐的变得透明,而且也稠得快要搅不动了。齐达赶紧将烧的正旺的柴火退了,同时将葛粉糊糊团成一团,翻个身,然后便不管了,任由灶内的余热将之甑熟。

这时候,蛇肉也好了,浓郁的肉香弥漫着整个小屋,齐达盛了一大碗肉汤咕噜咕噜喝了,一抹嘴,这才夹了些蛇肉慢慢吃起来。

2(修改错别字)

第二天,如同前面两个多月一样,几乎天刚刚亮,齐达便起床了。借着熹微的晨光穿好衣服,齐达赶紧在灶上生起火来,将昨天剩下的肉汤热了,切了些昨晚做好的葛粑放进锅里。再进房看,小家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乖巧的看着他。

齐达抱起小家伙在外面解了手,然后给他穿上衣服。九月初的清晨还不冷,在水缸里舀了些冷水给小家伙擦了把脸,灶上的葛粑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引得人流口水。

舀了半碗肉汤喂了小家伙,齐达才匆匆就着剩下的汤汤水水填自己的肚子。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光后,齐达不再理会自己还在叫嚣的肚子,径直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然后提起柴刀,准备上山,寻找明天的食材。

作为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人,齐达一日三餐全指着村子后面的大山。拜前世三年大饥荒十年动乱中的生活经验所赐,齐达很是精通一些挖坑下套的本事——毕竟,在那个饿得“两条腿的人不吃,四条腿的板凳不吃”的年代,不会一些找吃食的本事,根本就活不下来。

用自制的背带把一岁的小齐又绑在背上——两个多月以来已经习惯了的小家伙知道要出门了,兴奋地手舞足蹈——齐达把自家简陋的篱笆门带上,往后山走去。

先去昨天新发现的兔子窝,那里距离也不远,如果有了收获,也许自己就不用再进山了。可惜的是这窝兔子贼精,陷坑里别说兔子了,就连兔毛都没见一根。

小心的掩盖好陷坑,齐达往下一个陷坑走。

一脸查看了好几处都没有什么收获,齐达忍不住有些气馁了。在山坡上找了处向阳的地方,齐达坐下来开始休息——毕竟他现在也才九岁,背着一个娃娃是在走不了太久。

把小家伙放在草地上,齐达自己躺在一边休息。山下触目所及的地方是一片黄澄澄成熟的稻田,只可惜没有一株是属于他的。

叹了口气,齐达翻身坐起来,背起小家伙,继续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冬天就要来了,他得趁着山中还有东西的时候多做准备才行。同时,还得准备一些种子。齐家的稻子,之前由于齐父的病而典当给村长家了,可是田还在,或许,水稻收后他还可以补种些什么。

一株抱大的栗子树进入眼帘,枝头上挂满了多刺的果球,不少果球还张开了嘴巴,露出里面栗红色的果实。

齐达欢欣一笑,解下腰间出门前就挂起的袋子,开始树周的草地上寻找起掉落的璨子——因为成熟而自动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栗子。昨夜吹大风了,所以今天齐达的收获很不错,没多久就得了小半袋。齐达小心翼翼的把袋口扎紧,这些东西,在将来真正断粮的时候,就是他和小家伙的救命粮了,所以,要小心保存。

接下来的时间里,齐达从自己的套索里收获了半死不活的瘦野鸡一只,以及中看不中吃的雪白小狐狸一头。

知道今天不可能有更多的收获了,齐达打了一捆柴,拖着下山去了。

回到家里,已经快正午了。齐达将两只小动物一东一西的倒吊着挂在房梁上,草草洗了个澡换下被汗水与晨露浸透的衣服,扔水盆里泡着,预备晚上洗。

点亮了枞膏,齐达就着枞膏的亮光检查张华送来的那些鸡蛋。因为贫困,村里头大部分人家喂鸡都只喂养能下蛋的母鸡,较少有人家会喂养光吃不下蛋的公鸡。所以齐达还得确认一下这里面哪些鸡蛋是可以拿来孵化小鸡的,不然白拿去给糟蹋了。

检查过后,检出不能孵化的两枚鸡蛋,齐达从自家房梁上解下一条风干的鹿肉提着,然后抱着小齐又,带上那一篮鸡蛋往隔壁二狗子家去。

***

“伯娘!”

“唷,达伢子,进来坐,吃中饭了不?”门口正在拾掇着一堆菜叶子的妇人搓着手站起身来,见着了齐达手里的东西,不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伯娘,”齐达抿嘴笑了笑,有些不大好意思的开口,“我这里有几个鸡蛋,想让伯娘帮忙抱窝鸡仔。”

二狗子娘于氏爽朗一笑,“要得!就是这篮鸡蛋啊,你放这就是。这鸡婆一只赖抱,我都想把牠杀了,你伯伯又不肯,给牠点事做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到处折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于氏接过齐达手中的鸡蛋,将之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对了,你们还没吃中饭吧,你伯伯待会儿就回来了,一起吃个饭吧,你伯伯最近一直在念叨你。”山外的稻子熟得比山上早,二狗子爹齐根生这些日子一直在山外给人打谷,每天天不亮就出山,中午奔回家吃个中饭又继续,一直到太阳落山了才能踩着月色回家,很是辛苦。

“嗯,”齐达跟着于氏进了屋,待于氏放好鸡蛋后将手中的鹿肉递了过去,“对了,伯娘,这是前些日子我猎得的鹿肉,今天送点过来让伯娘与伯伯尝尝鲜。”

“你这孩子!”于氏嗔怪的接过鹿肉,自己都过成那样了还给我们送东西,你伯伯伯娘难道还缺那点子肉吃不成?”回头看了呆呆站那不知作何反应的齐达一眼,于氏又道,“还不快进来,小心吹着了小又子!”于氏率先走进堂屋后面的灶房,揭开冒着白气的锅盖,飞快的拿出两个灰黑色的荞面馒头,塞进后面跟进来的齐达手里,“你伯伯还有会儿才到家,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看伯娘给你做好吃的。”

齐达勉强压抑住自己大口狠咬的欲望,小心翼翼的掰了一小块馒头递给齐又让他自己捧着啃来吃,他才轻轻张开嘴,对着馒头狠狠一咬,然后将大半个馒头包入口中细细咀嚼,慢慢感受着荞面的香味在口中散开——天知道这两个多月以来一直都在吃各种各样动肉的他有多想吃这些米面菜蔬!

没多久,齐家小院外的小道上,一个个儿不高身子却十分敦实的赤膊汉子扛着一捆柴走了过来。凭着脑海内留下的记忆以及这两个多月以来零星的往来经验,齐达轻易便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二狗子的父亲,于氏的丈夫,这个家庭的男主人,齐根生。

“根生伯伯。”齐达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馒头,抱着齐又迎了上去。

“达伢子来了?”齐根生大步跨进自家院子,一把将肩上的柴扔下,这才回头看了眼齐达,“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自从连生老弟上坡这两个多月来,他怕这两兄弟过不下去几次三番的想要齐达过来,方便他照顾这两兄弟,谁知道齐达死推活推,就是不肯。他一个大人,也不好勉强两个小伢子,怕人说闲话。因此在得知对方自有活路后也就不再理会,说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这兄弟俩了。

“我前几天套得头鹿,所以送点过来让伯伯也尝尝鲜。”齐达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划着圈儿,之前几次三番拒绝齐根生的好意,已经有些得罪这位好心的耿直汉子了。

“嗯。”齐根生不置可否的应了声,径直伸手捏了捏齐达怀中的齐又,“又子,来,叫声伯伯!”小又子张开小嘴,轻轻吐出一个类似“别别”的气声,乐得齐根生哈哈大笑。

根生大女儿来娣轻手轻脚的端着盆水从灶房内出来,“爹,洗个手先,就要吃饭了。”

齐达接过女儿拧好的帕子在脸上胡乱的擦了擦,才弯下腰在盆里洗起手来。

“来娣姐。”齐达按照脑海中的记忆笑着朝羞怯怯的女孩子打招呼,从记忆里得知,今年十四岁的来娣今年上春就煮过肉了(方言,即订婚的意思),貌似年内就要嫁到丁字拗去了。所以这半年来来娣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赶嫁妆。

“嗯。”害羞的女孩勾着头低低应了声,转身进了灶房。

根生拧干了手里的帕子,回头看向齐达,“达伢子,洗手了没?要不就这洗个算了?”

“伯伯,不要了,我和又子——”齐达还来不及说完,灶屋门一开,于氏拿着锅铲走了出来,恰巧听得根生的话,抢白道:“哼,拿你洗剩过的水给人家洗,是我我也不要!达伢子,进来,伯娘给你倒热水洗。”给根生闹了个大红脸。

齐达无奈的笑道,“伯娘不用了,我洗过了,又子也是。”

“怕什么,达伢子,她要倒热水就让她倒,说不得伯伯还能沾下你光洗个热水脸。”根生笑嘻嘻的和自家婆娘抬杠。

“扯淡!”于氏狠狠赏了自家男人一个白眼,转头对着齐达温声道,“达伢子,进来吃饭,伯娘特意给你做了好吃的,咱娘几个好生吃一顿。”

几个人笑笑闹闹的走进灶房,来娣已经将饭菜摆好了。齐达在上首的位子坐定,“今天不错啊,还有荤菜,是达伢子送来的鹿肉吧?”

“那是,你也不想想,你家里有肉这样东西吗?”于氏一边盛饭,一边吐槽自家汉子,然后又一脸温柔的转向齐达,“对了达伢子,你抱着又子不好吃饭,伯娘来帮你抱他吧。”

“那太麻烦伯娘了。”齐达不好意思的笑笑,却也没有推辞。他知道大部分人上了一定年纪就会特别喜欢小孩子,对于这些人来说抱孩子并不是苦而是一种享受,比如他自己。而这种既可以放松自己又可以便宜别人的利己利人的事情,自然没有推辞的必要。

于氏笑呵呵的接过小齐又,“唷,伯娘的小又子,亲个!”说着在齐又嫩嫩的小脸蛋上狠狠的啵了一口。小家伙以前曾被于氏照顾过好一阵子,因此也不认生,咧着刚刚冒出四颗小rǔ牙的嘴咯咯直笑。

“对了,达伢子,”根生夹了筷子鹿肉放进嘴里,“马上就要打谷了,你家那地也是时候收回来种了,想好了种什么没?”

齐达放下筷子,满脸诚恳的看向齐根生,“伯伯,其实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你知道我家这两年情况,家里现在是一点种粮都没有了。所以我想问伯伯借点苕种,等挖苕了,我——”齐达有些迟疑的看着根生夫妇二人的面色,这个身体留下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方面的事情,而他前世,因为彼此相熟,种粮之类的经常互相赠送,也没有借种粮一说,所以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因此,一咬牙,“我可以多还,只要留下够吃的就可以了。”

“行,我只怕你心头没个计较,既然你已经想到这些了,那伯伯也就匀两筐苕种给你。”根生看着眼前这个以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孩子,心头很是为过世的连生欣慰,于是夹了一大块鹿肉放进齐达碗里,“至于还不还的问题,以后还是别再提了。当初你爹在世时可没少帮伯伯,我这个妹仔,”筷子指向来娣,“当初要不是你爹,早就没命了。你伯伯穷,别的没有,可是几筐苕还是有的,尽管拿去,不要你还!以后,有了什么问题,也可以尽管来找你伯伯,”顿了下,“和你伯娘。”

“行了行了,尽说这些做什么,”于氏瞪了根生一眼,拿起一个大馒头放进齐达碗里,“来,吃点这个,这个饱肚子。以后有什么事啊,尽管来找伯娘,啊!”

“嗯,我会的,伯娘,到时候你别嫌我麻烦就是。”齐达大口大口的咬着于氏给的馒头,说实话,在他心里,馒头中吃多了。

齐根生看了他婆娘一眼,又往齐达碗里夹了块肉,才低头开始大口大口的刨起来,他的时间不多,还得赶回去,所以吃饭吃得飞快,没多久,四个荞面馒头小半碗鹿肉就被他干了个精光。而后不久,齐达也很快解决了碗里剩下的半个馒头放下碗筷。

看着两个大小男人放下了筷子,于氏连忙将桌子上剩下的小半盘鹿肉并一盘黄瓜半盘茄子收进碗柜,然后将来娣撵进房内,自己才开始慢慢洗碗刷锅,同时听着根生与齐达闲磕。

“对了,听你说这鹿是你自己猎来的?”根生大大咧咧的坐在院中小几子上,享受着一天之中难得的悠闲时光,顺便问齐达一些事情。

“嗯。”齐达抱着已经有了些睡意的齐又,回答得很是坦然。

“谁是你师傅?”

“啊?”齐达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怔怔回答,“没有师傅。”

“没有师傅?没有师傅你也敢上山?”根生的声音里开始带了点怒气。

没有师傅怎么就不能上山了?齐达内心不悦,他现在虽然外表是个九岁孩子,可内里毕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虽然还不至于专横无理,却也没有肚量接受别人无理的批评。

那边根生还在继续,“……你老子生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倒好,去做这种绝门户的事情!你一条命,承得起多少杀孽?你想要你爹这一支断子绝孙么?……”

齐达低头听着根生的训斥,额上开始悄悄的冒冷汗。似乎,以前也曾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打猎下套的事只有实在没有生路了的绝门户的人家才做的,而且都有专门的师傅,还有自己的规矩的,可是自己上辈子先是“破四旧”把这些老规矩都给破去了十之七八,然后又是“大饥荒”在自然的威力下被逼着把那些老传统给扔了,之后的商业经济浪潮更是将最后一点仅剩的传统规矩打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枉费他活了五六十年,在这方面,却还是如同新生儿般一无所知。可是,现在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不是“马列主义**思想”可以解释的了的了,所以,这些老规矩老传统,自己只怕还得一一捡起来。

根生停了下来,转头朝屋里吆喝一声,“来娣,给我舀瓢水来,干死我了!”

来娣没出来,于氏舀着半瓢水出来,“你也消停一会儿,达伢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使劲念,把人家都念走了。”

齐达赶忙笑着接口,“哪有,我知道伯伯都是为了我好。”

“知道就好!”根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了,面色又开始缓和下来,“你呀,如今也是撑门立户的人了,凡事要多想想,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少做了,反正地也收回来了,以后就专心种地吧,就算苦些,无论如何饿不死人。你又聪明,会读书,过些年去考个秀才公回来,也算光耀门楣了。”

拍了拍齐达的肩膀,根生从小几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行了,就这样吧,苕种过两天我给你送过来。以后少上点山,知道不?”

“好了好了,罗嗦什么,该走了,不然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于氏念叨着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顶草帽。

齐达识趣的站起身来,“那么,伯伯、伯娘,我也要回去了。”低头拉起齐又的小手,“来,跟伯伯伯娘作再见。”齐又迷迷糊糊的跟着哥哥的动作被动的摇了摇小手。

“等等,”于氏转身走进灶房,不一会拿着一个大陶碗跑了出来,“这里有几个馒头,颜色是不好看点,可是管饱,你们两个孩子不容易,拿去吃吧。这上面的是你伯伯在山上采来的野蜜,拿回去给又子熬水喝最好。”看着齐达不好意思的神情,这个虽然有些小心眼但基本上还是很爽朗的妇人拍了拍齐达的肩膀,“拿去吧,你伯娘小的时候啊,也挨过饿,知道饿的滋味不好受。”

“谢谢伯娘!”齐达诚心诚意的对着这个妇人道谢。

3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了

顶锅盖下~自从听了齐根生的训话以后,齐达有意识的减少了上山安套得次数,而且每次出门前都会燃上三注香,而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饭锅里的东西急剧减少,生活质量再度回到了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水准。

好在,没过多久,秋收就结束了,他家的地终于空出来了。根生借(当然是有借无回的那种)了他两筐苕种,然后又向村长家借了牛带着齐达下了地。

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个世界的种田活动,齐达惊奇的发现这里的农业技术实在是落后的可怜。就拿这苕来说吧,这里的人种苕就是松土之后隔几步挖个坑,然后埋个苕,然后就等着一两个月以后来收了。没有犁田之后的整地,没有下种之前的施肥,也没有之后的插苕秧,总之,就是一团糟。而且,极浪费苕种,难怪根生一听说自己要种苕就挑了两大担过来,真是太浪费了。

齐根生一走,痛心粮食的齐达又连夜把刚刚埋下的苕种挖了出来,反正么,按照自己的方法,用jīng繁殖的话,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多苕,与其埋在土里浪费,还不如用来祭自己的五脏庙,这样还能物尽其用。

花了几夜功夫把田里的大部分苕种搬回家后,齐达总算暂时缓下了寻找食物的脚步,抽出时间把屋前屋后都整理了一遍,还把屋顶上的茅草也换了,看着干净得只剩下墙壁和屋顶的房子,齐达决定,该去集市一趟了。

***

齐达所在的平西村,距离最近的集市有二十来里路。山路崎岖,走去集市要花上三四个小时。这日,天空刚刚翻出鱼肚白齐达就起床了,要带的东西昨天就准备好了,齐达抱着还在熟睡的齐又到了根生家里,根生早准备好了,正等着他。齐达把小家伙托付给于氏,然后收拢起自己的东西,与根生一起往出村的大路走去。

“根生哥,你也去赶场啊。”

齐达闻声看去,招呼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汉子,晃晃悠悠的挑着一担箩筐,看着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唷,大毛,你今天怎么一个人,你家那口子不和你一起?”根生一手搭在自己的担子上,侧着头很是促狭的问道。

“水秀她有身子了,在家休息呢。”青年汉子也不在乎根生话里的打趣,“我这不,就是要去淘换些好吃的东西给她补补身子呢。”

水秀?齐达听到这里,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青年汉子叫齐大毛,自幼父母早亡没人管教,整日吊儿郎当的,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五年前族里的一个叔叔出钱给他从山外买了个老婆,就叫水秀。说来也怪,从那以后,这大毛就老实起来,整日里下地劳作,慢慢的居然也有了个人样。而且,最让村里的女人们眼红的就是,大毛对老婆水秀言听计从,水秀让他往东他绝不走西,让他上山他就绝不下地,出了名的疼老婆。

“真的?那恭喜了!”根生真心的道贺。齐达也笑嘻嘻的道了一声“恭喜大毛叔”。

大毛喜上眉梢,“同喜同喜,明年端午的时候来我家吃甜酒哦,到时候达伢子和根生哥都要来。”此地的风俗,新生儿落地三日后要办“三朝”,以自酿的甜酒招待亲友。

“要来要来。”根生笑眯眯的回答,脚下的脚步也随着心情更加轻快了。

“对了,根生哥,你家来娣的日子定了没?”

“定了,就今年十一月初五,请先生看过了,那天是个好日子,到时候大家都要来啊,水秀也来,大家热闹热闹。”

“是送到丁字拗吧,谁家啊?”

“田木匠家,就是前年来村长家打家具的那个。”

“晓得晓得,就是丁字拗溪边的那家嘛,听说他家有好几十亩地呢,将来的姑爷又有手艺在身,我们家来娣有福了。根生哥结了门好亲家唷!”

“哈哈,那都是他们小辈的福气。”

……

一路说说笑笑的也不觉累,不知不觉的就到了集上。

齐达他们出门晚,到了集上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大毛与根生各自都有东西要卖,约好了一起回去后就分开了。齐达这次来带了几只鹿茸,全是他打猎时割的,准备卖给药店。除此之外还有不久前抓到的那只雪白小狐狸,因为吃又不好吃,放了又不甘心,于是一直关在家里养着,正好这次赶场,便怀着碰运气的想法将之抱出来看看会不会有人看在这好看的份上买了这狐狸。

因为药店与根生不同路,齐达问明了药店所在,便同根生走开了。

一路上抱着只小狐狸东张西望,不时小心注意别撞上路上行人,齐达仔细的观察着这个与自己前世生活的世界相似又不是的地方。

或是挑着担子,或是背着背篓,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熙熙攘攘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流,集市上Cāo着南腔北调吆喝着的行商,路边架起锅炉热气腾腾卖小吃的小贩,总之,如果不是这里的人都穿着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的长衫留着电视上才有的长发,他真的会以为这里就是自己前世的世界。

齐达有些黯然的收回目光,人老越重迁。他前世的时候儿子让他搬到城里尚且不肯,如今一下子到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还变成了个小孩,如果不是这里与自己前世的世界还有那么几分相像,他真不知道自己活不活的下来。

很快到了根生说的那个药店,哦,这里叫药铺,里面人不少。齐达慢慢悠悠的走了进去四处打量,靠墙的一面摆着一个大大的柜子,上面分了许多小格,每个格子上面还贴有标签,就和以前电视里看的差不多,前面是柜台,有不少的人排着队等着抓药。柜台的旁边的角落有一个角门。齐达看了看柜台前老长的队伍,心念一动,掀起帘子便走了进去。

“咦咦咦,哪里来的小孩子,跑这来做什么?这里不是你玩耍的地方,快出去!”

门后是一个天井,几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在倒腾一个大木箱子,其中一个看见进来的齐达,立时站起来驱赶。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卖药材的。”

齐达一本正经的说话逗笑了几个忙的满头大汗的伙计,“喝,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伢子,卖药材?卖什么药材,金银花?有几两?”金银花是一种山间路边随处可见的药材,采摘也容易,新鲜的干制的都可入药,常有小孩子采了换几个铜板买糖,只是这样的话量都不会很大,所以伙计才这样问。

齐达挺了挺小xiōng膛,“我卖鹿茸。”

“鹿茸?”几个伙计咧嘴笑了,“小家伙,你知道鹿茸是什么不?”

齐达知道不见到实物他们是不会相信的,也没有回嘴,只是慢吞吞的打开包袱,将他收集到的所有鹿茸全部展现在几人面前,“怎么样?”

老实说来,齐达的鹿茸其实并不怎样,他放得太久不新鲜,而且当初割鹿茸的时候也没有妥善处理,所以这里的鹿茸其实已近下品,可是,就算是下品,这么多的鹿茸出现在一个九岁小孩子的手里还是让这些伙计惊吓到了。

“娃娃,这真的是你的?你家大人呢?”一个伙计按捺不住了。

“这是我的,你们要是不要?”齐达皱起眉头。

“既然你说是你的了,”一个貌似领头的伙计沉吟了片刻,“那么,两百文,我们全要了。”

“什么?”齐达差点没跳脚,原来的齐达曾经为父亲买了将近一年的药,这些药材的价格全部都留在他的脑海里,所以齐达对这里的药材价格还是很了解的。他这么些鹿茸,就算因为放久了药性去了些,也绝对不止这个价。齐达恶狠狠地龇了龇牙,“原来鹿茸这么便宜,那么我出几百文,你们也卖几斤给我好不好?”

“小伢子不懂不要乱讲,你这个鹿茸啊,放得太久了,药性都没有了,一百文啊,还是看在你小孩的份上给的,买不买?”另一个高大的伙计沉下了脸。

“卖,怎们不卖?可是没人买啊!”齐达看也不看那个伙计一眼,自顾自的抖开包袱将所有的鹿茸收了起来,“算了,我出去吆喝一声,我想总能卖掉的。”

“你这伢子怎么这么说话呢?”领头的伙计皱起了眉头,“这样好了,你这鹿茸我也做不了主,我拿去给我们少东家看看,买不买、价钱多少少东家说了算,你看怎样?”

齐达怀疑的斜睨他一眼。

“放心好了,我们安平药铺最重信誉,还不至于欺负你一个小伢子。”

齐达看着那领头伙计现在才摆出的诚信可靠的面孔,很是怀疑,不过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狠一狠心还是把所有的鹿茸都交到他手里。

那伙计给了齐达一个赞赏的眼神,接过鹿茸往后面走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没过多久那伙计就拿着包袱领着一个十三四岁风度端凝的少年出来了,“少东家,这就是那个伢子。”

少年淡淡瞥了齐达一眼,轻声道:“你抱着的小狐狸一起,两缗,怎样?”

齐达眼皮一跳,两千文,真是大手笔!光光那些鹿茸绝对值不了这么多钱,莫非,这个小狐狸不是一般的小狐狸,那,要不要趁机熬熬价钱?

念头才起,齐达便看见少年眼底掠过一抹轻蔑,顿时底气不足,讷讷道,“那,就这样吧。”

少年提着小狐狸的后颈进去了,领头伙计带着齐达去柜台取钱,边走边道,“伢子,撞见好运气啊!那狐狸又小又瘦,要肉没肉要皮没皮,要不是我们小姐夫人,没人会买你的。”说罢摇头晃脑,“你要记得感谢我们夫人啊,夫人最是心善,不然就凭你那瘦狐狸,怎么也拿不到两缗这么多。”

齐达握着手,“是是是,谢谢夫人。当然,也谢谢你啊。”

“哈哈,不用谢了,以后啊,再有什么小狐狸小兔子这样的东西,直接送这里就好,我们小姐啊,最喜欢了!不过要好看一点的啊!”伙计把鹿茸放入收药材的地方,“对了,两缗钱你不好拿吧,要不要换成银钱哦?”在这个叫做大魏的世界,国家铸有金、银、铜三种钱币,一个金币等于十个银钱,一个银钱等于一百文铜钱,只是金币价值太高,许多平民百姓终其一生也没能见过金币,倒是银钱,偶尔能经手一回。

齐达想了想,“换十个银钱吧,”他上下两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银子呢,“剩下的就要铜钱好了。”

“好嘞,”伙计欢快的一声,让齐达在天井等着,自己出去柜台拿钱,免得有人看见这么个小孩子拿这么多钱起坏心。不一会儿,伙计拿着一串铜钱以及十枚银钱走了进来,“呐,这是十枚银钱,换一枚银钱要收两文钱,所以这里就只有九百八十文钱了,自己数一下吧。”

“嗯。”齐达将十枚银币收入怀中,想着回家后再仔细研究,然后开始数钱,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数了三遍,惹得旁边看着的伙计们窃笑不已。

将到手的铜钱贴身系在腰间藏好,齐达才走出药铺。今天他要买的东西很多,而且,既然有了钱,他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先去了根生那确定了根生的待会儿能帮自己拿多少东西,然后齐达开始采购。

盐、米、面、布、棉絮,这些都是急需的,不过二十多里路,能拿的东西很有限,而且根生自己也还要买东西,所以分量上得压缩一下。

买了一小斗盐,这里的盐是官卖,二十二文一斗,挺便宜的;而后米一石,面少许——齐达前世也是南方人,不怎么吃得惯面食,之所以买面还是因为面便宜,这里一共花去一百三十文;然后是土布两匹细布一匹,一共一百五十文,最后是棉絮,这个比较贵,而且齐达也有意买好一点儿的,所以就算他拼了老命的杀价,口水都说干了,还是花了一百二十文,一起算下来,居然用了四百二十二文钱。摸着腰间迅速少了一大截的钱串,齐达是在有些心痛。

再次回到根生身边,根生已经好了,该卖的卖了,要买的也买得差不多了,看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了,两人都是没有吃早饭便出来的,开始忙着不觉得,这会儿便听得肚子咕咕叫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垫肚子吧,待会儿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要走呢。”根生撩起前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在九月的烈阳下饿着肚子站了一个上午,他还真有些吃不消了。

齐达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他年纪小,不禁饿,只是之前一直忙不停,现在又不好撇下根生一个人去吃,当下很顺溜的接口道:“好啊,我看西市口有家米粉店,我们去吃米粉吧。”看了看根生有些为难的脸色,“要不,吃面?”

“好——吧。”根生迟疑的点了点头,说着两人一起朝路边卖面得小摊走去。

面的味道并不好吃,可是很久没有吃到面食的齐达还是狼吞虎咽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面汤都不放过,相同的还有齐根生。

一碗面下去后,肚子果然好受了很多,这个时候,很多赶场的人都开始往回走了,集上的人开始慢慢减少。根生把两个人买的东西放在箩筐里,挑着担子走到出街的西市口等大毛。可是许久都没见大毛踪影,齐达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该不是早回去了吧?”

“不会的,我们说好了一起走,他不会先走的。”根生倒是很有把握,“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了吧。”

“哼。”齐达轻轻的用鼻子喷了下气表达不满,却没再说什么。

根生看了看齐达,“要不,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回去看看。”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根生终于领着神情很是沮丧的大毛出现在路口。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上午分别时还欢欢喜喜的,没道理这会儿就变天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害你们久等了。”大毛明显不想多说,只是摇摇手,哑着嗓子道,“我们回去吧,再不走天该黑了。”

齐达皱皱眉,转而看向根生,根生朝他摇摇头。齐达看他虽有担忧眼神却很是清正,知道没什么大事,也就不再管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也是该走了,集上的人都快散了,回去的时候天准黑了。”

4

回到村里的时候,天果然已经开始黑了。

一进村,大毛就与根生齐达二人分开了,依旧脚步匆匆,只是再没有了早上相遇时的喜悦。

齐达先跟着根生去了他家接小家伙,在集上等大毛他们那半个时辰里他趁机给小家伙买了不少零嘴,突然分开一天不见,小家伙会很生气吧,这些零嘴儿不知道能不能讨得小家伙的欢心。

与根生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饭,与因为上学而许久不见的二狗子说了会子话,顺便与这位“曾经的好友”分享了自己在集上买来的零嘴,然后抱着齐又在根生夫妇的帮助下把所有集上买的东西搬回了家。

看着堆满原本空荡荡房间的东西,齐达哀叫一声,他忘了把布留下,算了,明天再拿给于氏麻烦她给自己缝两身衣服好了。

回头看向小家伙,小家伙双颊气鼓鼓的咬着一颗糖葫芦,样子说不出的可爱。齐达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子,你在这呆着吃糖,哥哥去挑水,好不好?”

小家伙愤怒的眼光立刻射了过来,齐达苦笑,“又子,哥哥只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乖。”在小家伙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齐达把坐在床上的小家伙用棉絮搡住,然后挑起水桶出了家门。

平西村如同大多数村子一样,为了方便村民的取水,井挖在村子的中心。齐达家在村子最东头,要去挑水得走上一百多米的路,而且由于年纪小,力气不足,一次只能挑半担水,因此得走上两趟才能挑足一天的用水。

夜色越来越浓,齐达一手扶着肩上担着水桶的扁担,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的路,还好都是走熟了的,只要小心点总没事。

突然,脚下一绊,齐达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而被水桶晃动的力道带了回来。站稳之后,齐达才发觉,刚才绊自己的似乎是个人。

齐达心头一慌,地上的人却突然“嗯”的一声发出痛苦的呻吟,止住了他的脚步。

放下水桶,齐达按捺住心慌慢慢摸索下去。

是个女人。

齐达拍拍她的脸庞,“喂,能动吗?”

“孩子,我的——孩子。”女人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声音,“救救我的孩子。”

齐达四处看了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慢慢伸手拉住地上女人的手臂,“你能站起来吗?”

地上的女人顺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女人似乎有些神智不清了,只是伏在齐达肩上一味的喃喃,似乎连支撑自己都忘记了。

齐达无奈,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女人搀着往往自己家里走,到处都熄灯睡下了,他也只能带到自家了。

回到家里,齐达点燃枞膏,打来一盆水给女人洗脸,然后呆住了!

这不是最让村里女人羡慕、最受丈夫疼宠的水秀吗?可是眼下这个眼睛乌青,脸颊红肿的,双眼散乱无神嘴里念念有词的女人哪里还有那个村里第一幸福女人的模样?

“水秀婶娘?”齐达试探着叫了一声。

“啊——”水秀一声惊呼,双手马上抱紧头部,身子也蜷缩下来,“别打,别打了!”

齐达被吓了一大跳,还没缓过神来,躺在床上齐又也被吓得哭了哇哇起来。水秀一下子蹦起来,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床前,极尽温柔的抱起哇哇哭的齐又,“乖哦,宝宝乖。别哭……”

齐又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吓坏了,拼命挣扎着,一边伸出向齐达伸出小手,“可可——我要可可。”

齐达看着小家伙哭得惨兮兮的样子,也顾不得水秀了,一把夺过齐又,同时厉声喝道:“闭嘴!”

大小两人都同时安静了下来。

齐达单手抱着害怕的缩进自己怀里的齐又,看着一脸无措的水秀,想起下午从集上回来时大毛难看的脸色,深感头疼。

可是人都已经捡回来了,他又能怎么样?齐达无奈的叹了口气,温声道:“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

水秀怯怯的看了看齐达——显然刚才的那一声大喝给了她极深的印象,然后慢慢的爬上床贴着墙睡下。

齐达低头,对上齐又黑溜溜的眼睛,突然想起水桶还被自己丢在半路上呢!算了,明天早起点再去挑回来吧。

齐达自暴自弃的想。

***

第二天,齐达按照往常起床时间起来的时候,发现水秀已经起来了。

愣愣的看着灶上那个挥着锅铲炒菜的女人,齐达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眼眶发热。

与此同时水秀也注意到了齐达,“起来了?等等就吃饭了,先洗把脸坐一会儿吧。大锅里有热水。”

“水秀婶娘?”齐达有些不好意思,“你身子不舒服,怎么不多睡会儿?”

“嗨,我们大人觉少,不像你们长身体的小孩子,要睡。”水秀清清爽爽的笑着,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整整齐齐,若不是眼角还未退去的淤青,丝毫看不出她就是昨晚那个狼狈的疯妇。

齐达想起昨晚被自己丢在路上的水桶,“婶娘你先忙着,我去把水桶挑回来。”

“不用去了,挑回来了。”水秀用锅铲指了一下水缸,齐达果然看见装得满满的水缸旁边放着他昨晚丢在路边的水桶。

齐达无奈了,只得搬了个小板凳在灶门前坐下,托着下巴看着灶眼里熊熊燃烧的火,“对了,水秀婶娘,要不要我去喊大毛叔过来接你?”

灶背后炒菜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只听见灶眼里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过了许久,“不用了,”水秀安静的把炒得有些过熟了的荠菜装盘,“我们先吃饭吧。”

“哦。”齐达大略猜到出了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把水秀疼宠得上了天的大毛会突然打她,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他们是不会跟他这个只有九岁的“小孩子”说的,于是不再说话。趁着水秀准备的功夫,他回到里屋把小家伙叫起床,托着小家伙水嫩嫩的屁屁让小家伙解了手,然后给小家伙穿衣洗脸,等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水秀的早饭也准备好了。

“我看你灶前挂有熏肉,我就割了点来炒。”水秀对着齐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用袋子里的米煮了点稀饭。”

“没关系,东西搞回来就是吃的。”齐达用筷子夹了点尝了尝,“不过婶娘比我自己弄的好吃多了,要不以后婶娘就住我家算了?”

“好了,不过可不许嫌弃我吃得多。”水秀试探着笑笑回答。

“不会的。”

吃过早饭后,虽然水秀已经再三说了自己没事,齐达还是顺便去了村里大夫那请他来一趟。

水秀拗不过齐达,再加上自己也有几分担心,所以还是伸出手让大夫看了看,确定没事后两人才放下心来。

给大夫包了十二文钱挂了个红,水秀不好意思极了。明明是自己看病,却还要一个小孩子帮忙出钱,可是她身上也确实拿不出钱,只得满脸通红的对着齐达郑重道:“达伢子,婶娘记住你的好。”

“婶娘说什么呢,大家乡里乡亲的,相互扶助是应该的,再说了,婶娘不也有帮我吗?”齐达把大夫送出门,靠在门上不在意的说。

水秀没再答话,但她暗自下了决定,以后孩子出生了,一定要他(她)牢牢记住齐达的这份恩情。自己这辈子是不太可能有什么作为了,所以只能指望将来的孩子来回报这份大恩。

因为昨晚回家的晚,昨天买的东西都还没整理。如今得了空闲,齐达自然要验收一下自己的战利品。米已经被水秀放入米缸中了,看着原本空荡荡的米缸中白花花的大米,齐达眼睛都笑弯了。

家里并没有专门放面的行头,齐达把装面的袋子细细扎紧,用绳子挂在房梁上。

盐买得有点多了,家里的盐罐根本就放不下,齐达按照放面的方法依样画葫芦——挂在房梁上。

再转身,齐达准备收拾那三匹布和棉絮,却发现那边水秀已经把布拉了开来在量尺寸准备裁剪了——用的是齐母生前留下的剪刀簸箩。齐达有些奇怪,之前他曾经因为要用剪刀而翻找过齐母留下的东西,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只得用柴刀代替。可是水秀一来就找着了,难道这就是所谓女人之前奇怪的直觉?

齐达有些无语的摇头,想起他以前也是怎么也弄不懂妻子和女人以及后来的儿媳妇那一摊子事情,也就不再想了。

回头抱起吃饱了又开始睡的齐又,齐达决定上山一趟,屋里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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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出门前烧了香的缘故,齐达这次的运气极好。他一路看着以前布置的陷坑过去,居然收获了大大小小五只兔子,而且都没怎么受伤,另外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山羊。

睡饱了醒过来的齐又在齐达的背上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兔兔”“兔兔”的叫着,齐达用以前下套的绳子把五只兔子绑成一串使得它们刚好能行走,空出来的右手则费力的拖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山羊。

虽然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但齐达很是开心,甚至他已经在脑海里决定了对这几只猎物的处置:这只山羊看来是活不成了的,所以接下来几天的口粮就是它了,不过要记得留出一半的做熏肉;至于这几只兔子,或许可以先养起来,兔子生养最快,正好可以养起来做口粮。

就这样,靠着精神上的自我激励,齐达居然把完完整整的把这些猎物都拖到了家里。

水秀已经把被子订好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上,土布作底,细布作面,再加上整齐的阵脚,看上去十分悦目。

“这是,哪里来的?”水秀十分惊奇的看着被绳子系着一串活泼泼东突西奔的兔子,再看看肚子上满是血迹的奄奄一息的山羊,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齐达自己抓到的。

“我挖的陷阱,他们掉到陷阱里去了。”齐达惬意的伸展了一下手臂,“开水吧,我们把这头羊剖了。”

水秀没有再细问他什么时候挖的陷阱,接过齐达背上再次开始睡觉的齐又放在床上睡好,然后就去烧水了。以前的经验告诉她,男人们的事情,除非主动说明,女人不要过问得太多——就算这个男人目前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趁着水秀烧水的功夫,齐达在自己屋后的竹林里砍了几根楠竹拖回家。

回到家里,水已经烧开了,齐达把拖来的楠竹扔到一边,开始处理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断了气的山羊。

剥皮,破肚,处理内杂,有人帮忙到底不一样,以前差不多要忙上整整一个下午的活现在不到一个时辰就弄好了。

把砍成一条一条的羊肉全部用棕叶搓条系好然后挂到灶前的木架上,其他心肝肚肺之类的也依样处理后,齐达开始处理羊皮。

先从灶眼里撮灰倒入后院自己特意挖的坑里,等灰把整个坑都覆了一层后,齐达开始往坑里倒水。坑里的水差不多八分满时,齐达把那张脏兮兮的羊皮浸入了水中。

这是齐达在二十世纪的时候从村里的老人们那里听说来的土法硝皮。经过几次试验后,齐达已经渐渐能掌握其中的分寸了,现在他已经能硝出很好的皮子了。

皮子还要在水里泡上一段时间,齐达看了看院子里的那几只兔子,好家伙,已经在地上刨出一个不小的坑了。看来得赶快将这群家伙关起来才是。

当然,最好是专门做个兔笼,可是现在显然是来不及了,起码今天之内是无法完成的。还好前几天,齐达在把帮托于氏帮忙孵小鸡之后编了一个鸡笼,在自己的兔笼做出来之前,姑且先拿出它来关一下吧。

水秀已经挑水回来开始做晚饭了,齐达把拖回家的楠竹剔去了上面的枝节,然后又一段一段的将之砍成长度相仿的两种竹片,一种二尺长,另一种还要更长些——这些会是他明后天编兔笼要用的。

晚饭还要一段时间才好,齐达揉着已经开始酸痛了的手臂,决定去陪床上的小家伙小睡一会儿。

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5

也许是见识到了齐达的处事方式,使得水秀意识到这个九岁的孩子确实是个男人,晚饭了,大家准备上床睡觉前,水秀外出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两拢干稻草,说是要打地铺。

对于这个要求,齐达事实上还比较赞成的。毕竟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只是个九岁孩子,可是内里确确实实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女人共睡一床,实在有些不适应。昨晚事急从权也就罢了,今晚既然大家都清醒着,自然还是分开来睡比较好。

只是——

打地铺?她一个怀孕了的女人?

先不说大毛日后知道了会怎样对待他,首先他自己的良心就不会让他好过。可惜的是,一贫如洗的家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以睡人的地方。无奈,他只得勉强撑住睡意从后院柴堆里找了几个大一些的木棒,然后纵横交错着在地上铺起了一个架子,然后把水秀带回来的稻草细细铺在上面,再找了些破布什么的往草上铺了一层,后把新缝的被子放在上面。

“先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想办法。”忙完了这一切,齐达再没有力气再说其他的,打着呵欠一头倒在床上。

一边的齐又被齐达倒下的响动惊醒,慢慢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迷惑着望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哥哥。

“乖哦,又子,哥哥累坏了,别吵他。”水秀爱怜的抱起睡醒了的齐又,在他两边小脸上轻柔的啵了两下,“来,婶娘陪你玩。”

给齐达拉好被子,水秀抱着乖乖的齐又掀开了自己的被子。

第二天,吃过了水秀做的早饭,齐达决定去根生家探探,都两天了还没有大毛的消息,他也有些着急了。

水秀在屋里缝衣,齐又则很有兴致的围着水秀翻飞的针线打转,惊得水秀不时惊呼“小祖宗”而他却乐得咯咯直笑。

然后小鬼头看见了提着肉从门口经过的齐达,兴奋的吐着泡泡咿呀咿呀的打招呼,同时伸出双手要抱。

齐达看着自己因为刚才摆弄肉来不及洗而满是腥膻气味的手,再对上水秀一脸“你快带走他吧,有他在这我什么也做不成”的表情,犹豫了一秒,然后在齐又可爱的“可可”叫唤声中抱起了小家伙。

根生家距离齐达家相当近,只隔着一段小树林中弯路,因而没几步就到了根生家院外,首先响起的是根生新近从山外弄回来的大狗大宝的吠声,然后于氏拉开小院的篱笆门,“是达伢子啊,快进来,你根生伯伯正念叨着你呢。”

齐达顺着于氏拉开的篱笆门侧身进了小院,然后将手头的肉条顺手递给了于氏,“伯娘,这是我昨天上山捡的,送过来给伯伯伯娘还有来娣姐姐尝尝味道。”

“这么爱好啊,”于氏有些不好意思的提着分量不轻的山羊肉,“快进去吧,你伯伯正在后院磨刀,准备上山砍柴。对了,又子呢,怎么不抱过来?”

“他在家。”齐达跨过门槛,抛下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便走进了后院,“伯伯,我来了。”

“嗯,吃早饭了没?”根生头也没抬的问。

“刚放下碗呢。”、齐达在根生旁边蹲下,“对了,根生伯伯,你知道大毛叔和水秀婶娘是怎么回事吗?水秀婶娘现在我家,可是一直没见大毛叔来接她。”

“水秀在你家?”根生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难怪!她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昨天请毛先生看过了,说是没事。”

“那就好。”根生放下磨好的柴刀,站了起来,“既然过来了,就顺便给你婶娘带电子东西过去。”说着走回屋里,“莲香,我昨天带回来的鹅蛋呢,放到哪里去了?”

“你自己放在风箱上的,怎么又问我?”灶房里传出于氏没好气的声音。

“我忘记了么。”根生有些底气不足的嘟囔一句,然后从风箱上方的开口处取出一个藤编的篮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十三个鹅蛋,“这是,你大毛叔特意买给你婶娘的,你等会就把这些拿回去煮给你水秀婶娘吃了,一天一个,知道了吗?”

“晓得。”齐达点点头,孕妇吃鹅蛋补身子,他是知道的,不过,十三个鹅蛋,大毛叔可真舍得,只是既然买了为什么不自己送过来?“大毛叔人呢?”

“他?”根生呵呵的笑了,“他有些事想不通,正想着呢,过阵子就好了吧。这段时间,就先让你水秀婶娘住你家吧。要是有什么欠缺的,可以来跟我说。”

“嗯,好。”

齐达提着藤篮就要准备回家,身后传来根生的声音,“对了,你去看过你的地没,我今早下清溪,看到你家地里的苕都还没抽芽的,你自己有空去看看吧。”

齐达心头一虚,老实说这事他做得有点不地道,“嗯,我会记得去看的。”然后脚下生风的走出了根生家小院。

回到家里,陪小家伙玩了会儿又喂了兔子后,齐达继续为兔笼努力。

兔笼比鸡笼要难做得多,齐达努力了一天,也不过做出了一个空有架子的雏形。接下来又努力了两天,齐达才算是把这个兔笼完工。而此时,齐又已经换上水秀做的新衣服,水秀已经在开始给齐达缝衣服了。

把五个兔子分别放进兔笼的两个隔间,齐达美滋滋的想着,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有一窝小兔子了,嗯,自己得加快速度了。

许是因为鹅蛋滋补的原因,水秀的脸色这两天好看了许多,并且在一日三餐外还主动承担了为兔子打草的活计。至于照顾齐又,倒不是她不想,而是齐又不愿,更多的时候,齐又粘的还是齐达。

而在完成了兔笼之后,齐达去了一趟地里,发现地里的苕种抽出的秧苗已经有了足够的长度后,便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准备栽苕。

因为心虚不敢,还有也是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齐达没有叫人帮忙。独自一个人拿了把镰刀把把苕秧从苕种上面割下来,然后一段一段的截成一尺左右的长度,而后,抱去了没有苕种的田里,像种菜那样先打行——在田里挖出一条长长的浅沟,把苕秧按照一定距离斜斜摆在沟里,然后用土盖住。就这样,一直忙到太阳西斜,才算是把一块地栽满。

也亏得齐家的地不多,总共也才四亩。就这样,齐达也还是忙了好几天。而等他忙完这些后,送到根生家帮忙孵化的小鸡也孵出来了。

\(^o^)/~

6

这几天,齐又迷上了一个小游戏。

由于齐达的锻炼,齐又已经能跌跌撞撞的走几步路了。因此,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大家都坐在院子里的时候,挣脱婶娘或是哥哥的手然后去追逐那些毛绒绒的小鸡,在惊得小鸡们四散逃走之后咯咯大笑。

只是可怜了齐达还有水秀的心脏。

之后没多久,一只母兔产下了一窝兔仔。齐达精心伺候着母兔以及兔仔,感觉到自家有成功成为一个养殖大户的希望。

因为水秀的加入,尤其是随着水秀渐渐显怀,齐达觉得自家迫切需要扩建房子,至少要增加一张床。但是,无论是扩建房子还是新制一张床,都不是他一个九岁的孩子可以胜任的。

齐达决定请个木匠来一下。如果仅仅是水秀的了,他有的是办法弄出一个暂时的睡觉地方来。可是,他毕竟使这个房子的主人,以后会在这里住上一辈子的,所以,既然要整改,当然要做好,以后才舒服不是。

请教过根生的意见后,齐达决定去请根生的准亲家,来娣未来的公公:丁字拗的田木匠。

选了个还不错的日子,齐达在根生的提点下,带了条干肉作为礼物,在根生的带领下,去了丁字拗田家一趟,然后不知根生怎么说的,原本只打算请田木匠一人的,居然田小木匠也来了。

齐达自然知道根生打的什么注意。说起来,这里的民风也算是比较开放的,未婚男女婚前见面的不在少数。

齐达没有拦人好事的习惯,所以他很顺势的向根生夫妇提出,在田木匠父子来的那天,请来娣过去帮忙做饭。

根生夫妇自然是答应了。

*****************

这天,田木匠父子早早来了。在与家里唯一的大人水秀打过招呼后,田家父子迅速投入了工作,乒乒乓乓的很是热闹。

因为是请木匠到自己家里来工作,所以这天的三餐都要由主人家供应。为了给田家父子准备早饭,来娣在田木匠父子到达之前就到了齐家,然后与水秀一起在灶屋准备早餐。

田木匠父子刚刚摆开架势,来娣的早饭就准备好了。舀了热水给木匠师傅洗了手,然后齐达陪着田木匠父子用了早饭。至于水秀,她与来娣是在灶屋用的早餐,因为女人不上桌的规矩(其实小孩也不许上桌,可是总要一个陪客的,所以齐达才被赶鸭子上架)。

来娣在上菜时露了个面趁机相看了一下未来的夫婿。从脸上的红晕来看,还是挺满意的。

众人吃过早饭田家父子再次开工后,睡得心满意足的齐又终于醒了过来,然后张着小嘴要吃的。

齐达拿了来娣特意为他准备好的米汤一调羹一调羹的喂了小家伙,然后陪着小家伙说了会子话——虽然两人都听不懂对方说的什么,但还是伊啦哇啦的说得很是起劲。然后,齐达应于氏前日提出的要求去了一趟根生家,为于氏描述田小木匠的具体情况,具体到田小木匠的身高、体态、甚至是眉毛的浓密程度。

在得到了所有准女婿的详细情况后,为了表达对齐达的谢意,于氏拿出了一块野蜂蜜熬水给齐又喝,乐得小家伙快找不着北了。

田木匠父子确实是有些真才实料的。接下来的两天功夫,他们按照齐达的要求在后院西侧起了一排棚屋,并且很好心的帮助齐达把装了五个兔子的兔笼搬到了棚屋里。当然,棚屋的屋顶要等齐达以后有空了自己来盖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按照齐达的要求打了一具大床,上面有雕花的床架,而且三方都有护栏,床头甚至还有一个柜子,以及数个大小不一的抽屉——原本齐达是不要的,可惜老木匠认为按照齐达的要求打造会毁坏自己的名声,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制造。比起齐家原有的那个,这张床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而齐达自己则为这张床支付了三百文,这还是在材料不花钱的情况下。

三天过后,齐达如愿以偿的拥有了新床,总算不用再打地铺了,虽然睡得人不是他,但是看着也会不舒服的啊。

水秀以齐达兄弟两个人而她是一个人的理由把相对比较宽大的新床让给了齐达,而她自己睡旧床。

齐达没有拒绝,虽然这个理由一看就知道是哄小孩的,但是在他前世的地方,新作的床是不能给外人睡的,不然对主人不利。所以齐达很心安理得的睡上了新床。

至于扩建屋子,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以及田木匠的劝阻,最后不了了之。

齐达抱着齐又坐在床上,听着灶屋传来的水秀做饭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自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有了安稳的感觉。不必再担心肚子饿,不必再担心什么时候吃不上饭,不必再担心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破了便再没有穿的了……总之,他,算是在这个家安定下来了。

怀里的齐又拱着小脑袋,,发出猫咪一样的细声细气的声音,“可可,糖糖。”这个小家伙,不过吃过两次糖,就已经惦念上了那种甜甜的味道。

齐达亲了亲小家伙嫩嫩的脸颊,“等下次赶集的时候,哥哥再给你买糖糖。”这里的集市是一月两次,每月的初一十五,一年到头,除了正月,附近十里八乡的乡民都会自发的去那个叫做柳坪的小镇赶场,用自己的辛苦所得与闻名而来的行商交换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如盐茶之类的,或者一些山里没有的奢侈品如糖果绸缎等。

鉴于齐达上一次去集市是二十多天前的事情,所以要齐又要吃糖果还真要等一阵子。

不过,看着小家伙渴望的样子,他还得努力呢!糖啊,可不是便宜的东西。

“吃饭了!”灶屋传来水秀的声音,“快点出来。”最近一段时间,根生不时地为大毛往这边稍东西,所以水秀心情一直极好。

齐达抱着齐又踢踏踢踏的慢慢走出去,今天水秀做了荠菜包子,新鲜水嫩的荠菜是今早齐达出门挖的,佐餐的是野葱伴荠菜,以及爆炒空心菜。很是清爽可口。

吃过早餐,齐达照例带着齐又上山——不为狩猎,而是砍柴。毕竟家里三个人,而且天气也开始转冷,柴禾的需求量还是比较大的。而水秀则出门打草,兔子吃不得露水草,所以每次都是等太阳出来了草上的露水干了才出门打草。

因为只是砍柴,所以齐达的负担小了许多,闲暇也多了许多,所以捆好了柴之后,他还有余裕在山上寻找蘑菇,鸟蛋以及野蜂窝。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一点收获,运气不好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就折两枝野花让小又子抱着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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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生家来娣的婚事筹备已经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嫁妆中的家具行头什么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而衣服鞋子什么的也都做好了。现在,根生主要忙着亲事那天用什么招待客人。

山里人生活贫苦,自然做不到山外人那样一席宴七荤八素山珍海味的,只是也不能太简单了。不管怎样说,总要有那么一两个荤菜吧。

根生家今年上春原本为了这桩事专门喂了几只鹅的,可是入秋的时候,那些鹅被一只入村觅食的野狼全叼走了,只给根生夫妇留下了几根带血的鹅毛。所以,到了现在,根生还得为了准备招待客人的食材而四处奔波忙碌。可是,村里的乡亲们过的都是差不多的日子,除了几家过得不错的养有几只生蛋的母鸡,谁家会去有多余的粮食去喂养那些要人照顾并且很可能会被野狼叼走的家禽牲畜。

齐达见根生为了这个问题急得人都瘦了,于是主动找上门去推荐自己的兔子。

“能吃么?”根生对此表示怀疑。就像人饿了的时候,老鼠肉也会吃,可是从来不会有人想过要用老鼠肉待客吧一样,根生虽然也吃过兔子肉的,知道味道也还不错,可是兔肉上桌,他还真没想过。

由来风俗只有以鹅,羊,鱼待客,兔肉的话,会不会太没有礼数了。他可就这么个女儿,他不想自己唯一的女人出嫁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被人说三道四。

“你要相信我,根生伯伯。”齐达知道如果自己连根生都说服不了,那么以后就别想卖给别人了,只怕以后自己的兔子也只能养着玩了。“其实只要做好了,大家不会计较的到底是什么肉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大家乡里乡亲的,一年到头都难得好好吃过一顿肉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眼看着根生的神色开始动摇,齐达进一步开始鼓吹,“而且兔肉细腻,吃起来口感好,伯伯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真去外面买羊子的话,买不买得到不好说,就算买的到,山外的东西最贵了,也要花一大笔钱。我这里的兔子都是自己从山上抓来的,自己打些草也不费事。伯伯要得话,随时来捉都可以。”现在家里的兔子已经扩张到了十只,其中五只是小的,不过再等一个月也可以吃了。而来娣出闺,也刚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那,”根生终于动摇了,“我和你伯娘商量下吧。”

7(修)

商量的结果,自然是决定用齐达家里的兔子。不过根生说什么也不肯白拿齐达的兔子,硬是要补贴些钱给齐达,齐达拗不过,再加上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孩子,最后还是收了根生一百文钱。

而齐达自从得到这个结果后,就再次Cāo起了旧业,上山放套。不过不再是毫无目的的放了。他这一次专门选在兔子出没的地方放套。就这样一个月的功夫断断续续的又套了六只兔子,而且都是成年的兔子。

很快到了十一月初五,来娣出闺这天。

村里的乡亲们一大早都来到了根生家帮忙。男人们帮着搬一些桌椅板凳,在小院中腾出空地来准备招待客人;女人们则擦擦洗洗的,为了招待客人的晚饭做准备;而年轻的女孩子们,则陪着来娣呆在她自己的闺房里,陪着她度过出嫁前的最后时光。

水秀因为身怀有孕不便Cāo劳,所有没有去根生家帮忙。至于齐达,因为年纪太小,而且还有个一岁多的弟弟迫切需要照顾,所以也呆在了家里。

小院里,已经可以走得比较稳当的齐又,脚下蹬着水秀用以前齐达硝的鹿皮制作的靴子,身上罩着真正的“羊毛衫”,摇摇晃晃的追逐着半大的鸡仔,齐达则坐在一边笑眯眯的处理着用土法硝制的兔皮。

兔皮上粘着的脂肪肉丝之类的东西已经被他用刀刮干净了,现在只剩下yīn干了。把手上的五张兔皮拿到后院棚屋上晾好,齐达心想,等这些兔皮好后,就可以给小又子好好缝身衣服了。

回到屋子里,水秀正坐在火塘边纳鞋,厚厚的鞋底要穿过去很是费事,每次都要先用锥子穿出一个孔,然后再用又硬又长的豪猪毛引着麻线穿过去,老半天才得一针,齐达看的眼都晕了。

在火塘边坐了一会儿,齐达决定先去打一篓青草。虽然因为一下子去了十只兔子而压力略减,但是齐达并不打算就此放松。他相信,在吃过兔子肉以后,一定会有人来买他的兔子的,所以他要继续扩大他的养兔规模。

耳边听得那边穿来爆竹的声音,想必是迎亲的人来了吧。

到了下午,根生那边过来喊人过去吃饭,齐达拿了一块羊肉交给水秀提着,自己跑进里屋从床底下藏钱的地方翻出了是个铜板,拉着齐又慢吞吞的走向根生家。

还没穿过树林,就听得那边热闹的声音。不时有人来来往往的从身边经过,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几个小孩在进院子的小路外打闹,其中一个被压在地上还不忘跟齐达打招呼,“嘿,达伢子,好久没看到你了,什么时候来书院?”

齐达好心情的招了招手,“过年就来!”

“真的?”看见有客人而迎出来的二狗子正好听着这句话,一手接过水秀手中的羊肉,一面惊喜的问齐达,“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齐达肯定的回答。他上辈子就亏在不认识字,所以后来才砸锅卖铁的送儿子读大学。虽然自己的生活比同辈人苦了些,但至少自己儿子跳出了农门,到了大城市,往后后辈人再也不用在地里刨食望天收成,吃种田的苦。而那些当年生活过得比自己好的,他们的子孙依旧大字不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出去打工都没人要,只能一辈子在农村里种地挖土。

所以,他深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

现在到了这个地方,虽然其他方面都很不方便,但是他得了最大一个好处,那就是识字。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那么欣然的接受了这个身体。虽然前一段时间他忙于寻找食物而使自己以及家人生存下去而暂时停止了上学,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读书”。

从他前世起就深埋在心中的想法,再加上这个身体里本身就有的执念,使得齐达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读书”这件事。

不过,他毕竟是有着成年人的脑子,所以,他要等到确定自己没有后顾之忧——最起码要吃饱穿暖之后才去读书。前世的经济浪潮的也深深影响了农村的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儿子时常念叨的话他一直都记在心间,所以在读书之前,怎么着也得先建造一个能够支持自己读书的经济基础才行。

“那太好了,”二狗子眉开眼笑,随即道出了他这么高兴的原因,“张华那家伙,这些日子你不在,嚣张得不行了。我们都盼着你快点回去压他一压呢。”

齐达扑哧一笑,想起了几个月前给自家送蛋的嚣张小孩,嗯,还真是可爱的孩子呢!“嗯,我会的。”

进了院子,跟水秀打了个招呼让她先去找位子坐下,自己去记礼簿。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担心齐又撞着的齐达便把小家伙抱起来走,可是一个九岁小孩抱着一个一岁多小孩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不少人指指点点,害得齐达几乎走不动路了。

“耶,这两个娃娃,长得本是俊嘞!”

“那是,是连生家的哒!”

“那个连生?”

“就是才死没好久的那个,没想到他家伢子这么大了,唉,造孽啊!”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年子讲是买得个漂亮老婆的那个,”当年齐父因为家贫娶不到老婆,根生等几个相好的弟兄撺掇他买一个,齐父于是从山外的人伢子手中买下了齐母,买的时候齐母蓬头垢面脸色漆黑,可回到家一洗居然艳若天仙,齐父喜不自胜,一时间十里八乡传为谈资。“难怪这娃娃长的这么俊。可惜!可惜!”

“也不怕,听我家那小子讲,这个娃娃读书最狠,要是将来考个秀才公什么的,不就出头了?”

“你想的好,可是那个送他读书呢?还是一个老弟,要是他读书去了,那个养嘞?”

“也是。”

……

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地传入耳中,齐达无奈,这些人,就算说人闲话也不要这么光明正大好不好?

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到了登记送礼情况的地方,因为不了解这里的送礼情况,所以齐达偷偷的看了一下前面人的送礼情况。大部分人都是送些米,然后加上三五文铜钱。当然,也有多的,也就十来文钱。齐达看了一下,决定自己一个小孩子还是不要出头的好,于是将原本准备的十文钱扣下一半,只在上面记了五文钱。

记了礼簿,齐达抱着齐又再次挤出人群,水秀已经在桌子上坐下了,正朝两人招手呢。齐达找到忙得脚不沾地的根生,跟他到了个招呼,然后跑到水秀身边坐下。

酒宴就要开始了,这已经是二班席了,正是人最多的时候。齐达在水秀身边坐下,齐又坐在两人中间。身边不时有人来来去去,齐达小心护着齐又与水秀,不让别人撞到两人身上。

帮忙摆桌子的乡亲过来在三人面前摆了两副碗筷两个酒杯,齐又嚷着他也要,帮忙的笑嘻嘻的又在齐又面前摆了一副碗筷一个酒杯。

没过多久,菜上来了。齐达惊奇的发现上菜的居然是大毛叔。

看了看身边水秀婶娘嗔怪的脸色,齐达恍然大悟。难怪,他就说以水秀婶娘的性子怎么能在这么拥挤的人群中找到座位而且还给他占了一个,原来如此!

首先上的是一盘炒玉米,金黄色玉米炸得松松软软,然后与切成一段一段的蒜苗炒在一起,金黄色泽上点缀着丝丝碧绿,看上去就十分养眼,吃在嘴里,玉米的松软与蒜苗的香气结合在一起,轻轻一咬,满口余香。

接下来的是连着的三个素菜:爆炒空心菜、红烧茄子与凉拌荠菜。爆炒空心菜清爽可口,红烧茄子浓香扑鼻,凉拌荠菜风味独特。众人皆吃得赞不绝口。

凉拌荠菜之后,接着端上来的是爆炒兔丁,细腻的口感,浓郁的肉香,使得这一道菜一端上来就被夹了个干净。

再然后是兔耳朵,兔腿,前者切丝爆炒,后者切块清炖,两样风味迥异的荤菜连续端上,吃得桌上的众人目不接暇。

连着三个荤菜,吃得众人满嘴流油后,帮忙的端上来一个炒白菜,清爽中带着的淡淡甜味,正好为众人解了口中的腻乏。

然后是一个韭菜炒鸡蛋,浓浓的韭菜香,软软的炒蛋,几乎在端上来的瞬间就征服了席上的所有食客。

最后,是一道白菜蘑菇汤,整整十道菜,正好凑成一个十全十美。

因为在家已经吃过不少兔肉,齐达没有像其他食客那样吃得手不停箸。他一边自己吃,一边照顾齐又,按照小家伙的要求为他夹菜,偶尔也会帮水秀夹一下放得比较远的菜肴。小家伙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席上摆放那么多菜,因此兴致勃勃的挥舞着拳头里握着的筷子,指挥着哥哥夹这夹那,与他们同席的客人们笑眯眯的看着这对小兄弟,不时还帮助小家伙把远处的菜端到他的面前任他挑选。小家伙天真无邪倒是不在意,送到面前也就不客气的指挥着齐达夹菜,倒是弄得齐达尴尬不已。

饭后,水秀要去看看新嫁娘,齐达仗着小孩的身份,也跟去凑热闹。

穿过摆放着各色家具的堂屋,齐达跟在水秀身后进了来娣的闺房。早已经打扮好了的来娣一身大红色的嫁衣,以前一向垂着的发辫被绾成了发髻,上面插着一枝略显旧色的嫣红珠花,含羞带笑的侧坐在床上,与水秀说着话。在她身侧,一个妇人手里挽着五色丝线,正在准备给她开脸。旁边还有几个女人在说着什么。

齐达扫了一眼,觉得索然无味,转身开始看起根生家送的家具。一组高柜,主要是放衣物被褥;一组睡柜,可以用来放粮食或是储藏其他大件物品,而且合上之后还可以在柜子上面铺上褥睡觉——这也是睡柜得名的原因。两组柜子都是杉木打造,边角部分雕有葡萄莲花等象征着多子多孙的吉祥花样。整套柜子虽然绝对算不上名贵,却胜在轻巧结实。对于山里人来说,这两样才是最重要的,也能让他们心里踏实。

走出堂屋,外面已经在开第三班宴席了,已经吃饱了的客人们正在小院门口与主人家告别,而还没有用过饭的宾客则在帮忙的乡亲的引导下准备上桌吃饭,小院中的人开始慢慢减少了。

齐达看了一圈,拉着执意要下来自己走的齐又慢慢走到刚刚送走一拨客人的根生面前,“伯伯,我要回去了。”

“哦,”根生疲惫的抚着自己额头,“这么早就回去了,不再玩玩?”

“我们还要回去喂兔子。”水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根生哥,不好意思,吃完了就走,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哪里,你们能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根生十分顺溜的说了已经重复了不下二十遍的话,“明天早上记得过来复席啊!”

齐达轻笑出声,“嗯,我们会来的。”

8

果然不出齐达所料,在根生家的亲事过后,齐达家养有兔子的事开始在附近几个村子里流传开来。

而且,根生家酒席上的那三道与兔子有关的菜肴也为兔肉的吃法做出了极好的宣传,虽然还没有人真正买兔子,但是已经有人开始上门打听了。只是鉴于兔肉的价格,没人舍得买。一不过年二不过节的,普通百姓人家谁舍得开荤?因而齐达估计要真正做生意只怕要等到腊月去了。

就在来娣出闺没多久,大毛不知是从谁那里听说了负荆请罪的故事,然后大冬天的光着上身背着一捆荆条穿过半个村子到了齐达家,请求水秀的原谅。这样的动静自然是吸引了许多人的尾随,然后在左邻右舍们一人一句的劝说下,水秀终是挺着已经四个月大微微凸起的肚子跟着大毛回了家。

因着这个原因,已经习惯了一日三餐有人照顾的齐达不得不回到自己做饭的日子,日程因而突然紧张起来。每天早上自己做饭吃过早餐后,早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半了,然后上山砍柴,顺便在山上收罗一下有没有其他吃食,然后回家,如果肚子饿了就吃中饭,如果不是太饿,那么正好可以省下一顿饭的粮食的做饭的精力。下午或者下地照顾自己从野外移来的可以吃的菜,或者整理家里的用具行头,或者打扫养了兔子的棚屋。总之,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就要去挑水,然后回家做晚饭,直到夜色深沉的时候,才得以休息。

不过,这样的劳累也是有收获的。没过多久,村长家的小儿子就奉命前来买走了一只兔子。有人带头后,邻近村子里的大户人家也开始断断续续的有人前来买兔子,齐达的荷包开始慢慢丰厚起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齐达继续扩大他的兔子饲养。家里的兔子已经增加到二十只了,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不过齐达还是觉得不够。随着腊月的逼近,除夕马上就要到来,到那时候,只要是还过得去的人家,都会买点肉过个好年。而区区二十只兔子,显然是不能满足附近几个山村的村民们需要的。

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自己还有几家长辈要拜年,比如先生,比如根生伯伯,还有大毛——因为水秀的原因两家关系最近迅速亲热起来,水秀前不久还托人给自己捎了一双鞋过来。拜年总不能什么都不带,而自家也就兔子可以拿得出手,所以这二十只兔子还不能全卖了。

只可惜,山上自己常去抓兔子的那个地方的兔子已经全部挪窝了,暂时找不到新的兔子窝,也没有时间去去找的齐达只好加倍的关注自己家里的兔子。每天给兔子们喂更多的草,母兔一生下小兔子就把小兔子与母兔隔离开来,然后再把母兔放到种兔的笼子里,等待下一胞。每天打扫一次兔笼所在的棚屋……总之,一切为了更多的兔子。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里的苕也到了可以挖的时候了。虽然由于栽种的季节不太对,因而收成不是太好,但是不管怎样,这些苕总算是充实了齐家空虚的地窖,而且,那些苕叶也为齐达省下了不少打草的功夫。

又是一天午后,暖暖的冬阳下,齐达挑着一担筐子,一边放着齐又,一边装着半筐红苕,脚下踩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的调子欢快的往家走。

总算挖完了所有的苕,可以休息一阵子了,接下来就等着过年了。这样想着的齐达脚步越发欢快了。

突然,齐达眼角一闪,似乎瞥见个人进了自家院子。

“是哪个?”一声厉喝,齐达放下担子一把捞起还坐在筐子里的齐又,一手拿着扁担追进自家院子。

前院没人,后院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齐达二话没说绕过屋子从一边的小路跑进后院,扬起扁担,冲着刚刚爬上后院坎上的背影吼道:“站住!别跑!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坎上的背影动了动,终究还是摄于他的威胁,没有跑。

“下来!”齐达眼神yīn鸷的盯着坎上的那个背影,破旧的衣衫,瘦小的身形,不难看出上面的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虽然如此,齐达却并不准备姑息。齐达深深知道,一个像他这样年纪单独居住的孩子,如果不能在第一次受到欺负的时候立刻反击,那么以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找上门来。

坎上的孩子顿了顿,终究还是缓缓的转过身,勾着头慢慢走了下来。

“俊俊?” 看清走下来的少年的面庞,齐达稍稍吃了一惊。俊俊大名齐文俊,是村西边赵寡妇的儿子。赵寡妇少年守寡,因为怕人说闲话,门户极严,相应的对齐文俊的管教也是极严,村里孩子若说乖巧,再没谁能比得过俊俊了。而齐文俊也很是争气,在书院读书时极为认真,很得先生好评。这样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呢?

俊俊含着眼泪走到齐达面前,满脸通红,“我,我不是想要偷东西——”

“哇——”齐文俊辩解的话还没来及说出口,就被突然爆发的齐又打断了。刚刚一连串的动作把小家伙吓坏了,尤其是哥哥身上突然凌厉起来的气势,小家伙吓得几乎气都不敢出。现在感觉到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小家伙才终于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乖哦,又子。”齐达连忙扔下手中的扁担,轻轻摇晃着哭得惨兮兮的弟弟,“又子乖,莫哭。”

俊俊吃惊的看着一心哄着自己哭泣的幼弟的齐达,没想到刚刚那个凶得似乎要杀人的家伙可以一下子变得这么温柔。不过,想到自己正是导致这个孩子哭得这么可怜的罪魁祸首,俊俊一个寒战,疼爱弟弟的齐达会因此更恨自己吧。

好不容易哄好了齐又,齐达也没了之前的气势。随意拖了个凳子到太阳下坐好,齐达把小家伙安置在自己身前,“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跑来我家做什么?”

“我不是想偷东西。”齐文俊胀红了脸辩解,“我只是想看看你家的兔子是怎么养的。我,我听说很多人来你家买兔子,我也想喂。那样,我娘就不用那么累了。”说到后面,想起娘亲在家Cāo劳的情状,不由落下眼泪抽搭起来。

齐达听着耳边的话,再看着俊俊流泪的样子,什么样的重话也说不出来了。赵寡妇平日里与村里人往来不多,所以他也不知道赵寡妇平日里是怎样Cāo劳的,不过,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单凭一个年轻的寡妇,又要种地,又要送儿子读书,想来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不过,难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会为母亲着想。齐达眼中柔光一闪,对于孝顺的孩子,老年人总是特别心软。

“你真想喂兔子?”

俊俊眨了眨眼睛,“嗯。”看了看齐达眼底不明的光线,连忙道:“我,我会自己去抓兔子的,你,你只要教我怎么喂就行了,可以吗?”

齐达轻笑出声,“你知道怎么抓吗?”

俊俊脸上略显窘迫,“知道,我以前就抓过一次。只是,”脸上现出羞愧的表情,“我娘骂了我一顿,让我放了。”当初肚子饿到不行的时候,他在后山上兔子经常出没的地方用书包上的带子联合衣带设了一个套,就是小孩子之间玩耍绊人时常用的把戏,后来果然收获了一只小灰兔。当时他喜滋滋的把兔子拎回家以为可以吃顿好的,却被母亲一顿好骂。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了母亲的期望,知道了打猎下套不是正经人家该做的,所以再也没上后山玩过。

“这样啊,”齐达掩口打了个呵欠,似乎有些累了呢,“这样好了,我外头路上还有半担红苕,你跟我去挑回来,我除了教你怎么喂好兔子,还可以送你一对小兔子,免得你自己上山抓。怎么样?”

“真的?”俊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这就去!”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喂,等等!”齐达好笑的喊住脚下生风的俊俊,“扁担还在这里呢!”

9

送走了感激涕零的俊俊后,齐达把最后的半担红苕全部归入地窖,然后决定上根生家一趟。毕竟明天就是腊月十五了,年前的最后一场,算是年场,该去问问他去不去。

到了根生家里,正好大毛叔也在,也是过来约赶场的,三人一拍即合,说好了明天一起行动,而且,因为是年场,家里的女人们也去。这么一说,原本打算把齐又托付给于氏的齐达决定也带着小家伙去感受一回。反正有这么多大人在,轮不到他背小家伙。

第二天,照例是天空刚刚开始发白的时候,齐达抱着一身兔皮缝制的衣服打扮得像个兔宝宝的齐又等在根生家小院,没过多久,大毛扶着肚子明显凸出的水秀走了过来。

根生眉头一皱,“弟妹这个样子,能走吗?”

“没事,”大毛喜滋滋的说,“我跟我三叔借了辆牛车,我们坐车去。”

到了大路上,果然一辆牛车等在那里,车上还装着两摞竹编的背篓。

“先把东西放上来吧。”大毛说着,指挥根生把他的那两担炭小心放在背篓后面,然后一伸手,把齐达兄弟一起抱起放上牛车,“达伢子你们两个坐在这里。”接着扶水秀上车在齐达身旁坐下,而且还小心的整了整水秀的衣角。 另一边,于氏偕同根生也上了车。

见大家都坐稳了,大毛坐到牛车前面,鞭子一扬,“坐稳了,走嘞!”

牛车晃悠悠的走了出去,拉车的是头老牛,至少拉车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所以牛车走得虽慢却很平稳。大毛手里虽然拿了一根鞭子,却根本用不上,所以干脆回过头来有一茬没一茬的与根生说话,只是偶尔用眼睛确认一下前方的情况。

因为是年场,赶场的人特别多,才出村子没多久,就已经遇上了五拨人,有相熟的人招手拦车,大毛也都笑嘻嘻的停下了,让他们上车,直到实在坐不下了,才摆摆手,然后和满车的人一起喊:“坐不下了!坐不下了!等后面的吧!”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整个车上溢满快乐的气氛,甚至有人哼起了小调。辛苦了一年,休息就在这几日,大伙儿自然是怎么样快活就怎么样做。男人们大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来年的天气,偶尔压低声音说说东家的婆娘西家的闺女,然后惹来身边女人们的一阵嗔骂;女人们则悄声议论着集上谁家的布最便宜又最好,商量着扯上几尺来给自家男人和小孩缝上一件新衣等等。

路上不时有走得快的牛车赶超,到那时,两车的人就一起挥动手臂打招呼,“赶场啊!快点嘞!”“我们先走一步了啊!” 喜气洋洋的声音震得整条山路都热闹起来。

就这样,一路热热闹闹的到了集上。约好了回去的时间地点,大家伙就哄的一下散开了。

大毛根生都是有东西要卖的,两个男人挑起东西自去卖东西的地方摆摊。于氏水秀两个女人难得出门,决定去逛街。齐达作为唯一一个空闲并且熟悉柳坪集市的男人,被两个女人鼓动走了。当然,齐达是绝对不会说出自己之所以答应他们是因为于氏答应帮自己抱齐又的。

因为是年场,附近只要有空闲的人家都来了,街上人极多,而且大多是全家出动的那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好不热闹。除此之外,集上不时还可以看到无论男女皆在头上用黑布重重包裹着的土人,说着半生不熟的官话,与街上的商贩打交道。整个柳坪,都因为这年前的最后一场集市而格外热闹。

齐达几人先是在直接进入集市的正街上逛了一个来回,从街头的香烛木炭看到街尾的胭脂水粉,中途顺便还买了四个糖人,人手一只。

因为正街上人太多,实在不方便行走,四人在街边吃过一文钱一小碗的粉丝后,便下了专门卖脂粉首饰布匹的地方,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外地来的行商卖的,质量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山里女人,一年到头不是下地就是上山的,一辈子也不见得碰过几次胭脂水粉,谁在乎那个,只要有就行了。

不过,齐达看了眼有些漫不经心的水秀,似乎,水秀婶娘对这些很有研究呢。

对摊子上的“京城老字号的胭脂”“秣陵出产的蔷薇硝”“洛阳来的茉莉粉”统统无视,水秀直接拉着于氏过了脂粉摊,到了卖布料的地方站定。

两个女人,主要是水秀,开始跟卖布的商贩讨价还价,齐达与于氏一人一边的夹着水秀站好以防水秀被人撞着。水秀则专心致志的跟卖布的中年男子杀着价,最后硬是原本五十文钱一匹的布杀到了二十五文,那卖布的男人在拿布给水秀二人时一脸肉痛的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要向别人透露这个价格,不然他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水秀自然是笑眯眯的答应了。

两个女人把布匹捆在背上,继续前进。基本上在每个摊位面前都要停老半天,对摊上的东西摸摸捻捻,因为是年场,大家也不计较,笑眯眯的纵容着她们光看不买的行为。

就这样,走着看着,齐达突然眼睛一亮,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他居然看到了一串红通通的干辣椒。

齐达的嘴一下子馋了!

说起来,来到这里这么久了,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辣椒。齐达几乎不经思索的走到摊前,拿起那串辣椒,“这个怎么卖?”

年纪在三旬左右的摊主懒洋洋的抬起头来,“你真心要的话,给五两银子得了。”

五两银子,即五十个银钱,也就是五缗铜钱,五千文铜钱。齐达一个哆嗦,手中的辣椒掉在了摊子上,“不用了,我不买。”他所有的家当加在一起都买不起这串辣椒。

于氏与水秀这时走到他的身边,“达伢子,想买点什么?”

齐达讪笑,“不、不买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

“哦,”两个女人应了一声,随即被摊子上的各式首饰吸引住了。这个摊子上的首饰并不多,不过样式都很精巧,两个女人都被吸引住了,就连看似见过不少世面的水秀都在不停的试戴各种花式的手镯,钗饰。

在几乎试过所有的饰品后,因为价钱的原因,两个女人空着手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个摊位。因着这个缘故,两个女人在接下来的逛街行动中少了许多兴致。于是在给小家伙买了个拨浪鼓后,几个人一起回到了大毛他们摆摊的地方。

根生的炭已经卖掉了,大毛的背篓还剩两只。两个男人正蹲在那里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闲话,听见有人走近,大毛头也没抬,“背篓六文钱一个,就这两个了。”

水秀拿着买给小家伙的拨浪鼓在大毛头上一敲,“你就是这样子卖东西的呀?”

大毛捂着头跳起来,“老婆!”

根生笑呵呵的站起来打圆场,“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多走走看看?”

水秀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好拂了根生的面子,干脆回头用拨浪鼓逗起于氏怀中的齐又来。这小家伙一直就睁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乖乖的看,不哭也不闹,看着就可人疼。真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家伙将来能是一个这么乖的孩子!

“我和水秀妹子走累了,过来歇歇。”于氏似乎毫无所觉的接着话,“对了,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好?”

大毛乐呵呵的凑趣道:“嫂子说好,我们就好。”说着拿起地上叠在一起的两个背篓一甩,甩到自己背上,“好了,现在去哪里?”

于氏捅了捅水秀,“妹子,你来做主。”

水秀撇了下嘴,“还是你带路吧,我们两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做什么主?”

“呃?”

齐达见两个男人都被噎住了,出于男人的友谊,很好心的插了一句,“要不我带路,两个娘(念第一声)肯定喜欢?”

根生与大毛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好!”

齐达带着两个男人到了之前水秀她们徘徊许久的那个摊子前,“喏,就是这里。”

“原来是这里啊!”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找到症结所在,就好办了。两个男人各自把各自的婆娘拉到摊前,“选一个吧,过年嘛!叫花子都有三天年,我们也是该买些东西不是?”根生还体贴的把半天来一直贴在于氏身上的齐又解下来放到自己脖子上方便于氏选首饰。

因为之前在这里都已经看过了并试戴过,所以没过多久于氏和水秀就选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氏是一个银色的镯子,上面铰着细细的五福图案,很是吉利;水秀选的却是一支素净的钗子,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木质制的。分别问过价钱,于氏的是三个银钱,水秀的居然还要贵一些,五个银钱。(十个银钱一两)

难得的,两个男人都没有还价,爽快的付了钱,然后拿起她们选中的东西,亲手戴了上去。于是,刚才还怨气冲天的两个女人都一脸甜蜜的笑了起来。

许多——

“喂,我说你这小伙子,你这背篓是自己买的还是拿来卖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不满的冲着失神的大毛吼道。

大毛回过神来,红着脸道:“呃,老人家,是卖的,是卖的。”

老人不满的翘了翘胡子,“卖的话,给我一个。”

大毛连忙从背上解下一个背篓递给老者,“六文钱。”

老者接过背篓放在脚边,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然后慢慢打开,一文一文的取出六文钱又小心的数了数,才放入大毛手心,然后又哆哆嗦嗦的把剩下的钱包好放入怀中。

大毛收好钱,看了看笑得一脸满足的两个女人,然后将目光转向手里只提着些香烛之物的齐达,“达伢子,你要不要买点什么?”

齐达摊摊手,“我想是想买对猪仔,可是在集上转半天了,连个卖猪的都没见着。”

“买猪?你怎么想起买猪了?”大毛高高挑起眉毛,“那种只有土人才吃的畜生,莫非你也想养?”

“是啊,”齐达有些迷茫的看了看一脸不赞同的根生大毛两人,“怎么了?”

“那,达伢子,你养猪做什么嘞?”水秀温和的问。

这还用问,“吃猪肉啊。”齐达坦然回答。

根生几乎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放屁,猪肉那种东西也是能乱吃的吗?小心得瘟病!”

大毛也难得的皱起眉头,“达伢子,我晓得你书看得多,晓得的也多,但是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你也是当家的人了,莫总是听书上讲什么就是什么,做事要顾到屋头点!”

齐达看着两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严厉的大人,知道养猪的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大过年的,不如干脆投降,免得弄得大家都不痛快,“我知道了,只是想想而已。对了,是不是要买些红纸回家写对联?”

“耐烦唷,写对联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事,我们回家做个桃符就是了,没必要买红纸!”

“就是,买了也没人写,浪费!”

两个男人差不多的态度使得齐达也没了买红纸的心,毕竟,这里的红纸实在是太贵了,一张红纸的价钱差不多等于一匹布了。就算家里还有些钱,也没这么用的。

“那就没什么好买的了。”米面之类的家里还有,应他的要求,那些买他兔子的都是用米面或者什么其他的日常生活用品换的。

“要不,买点黄豆,过年的时候打点豆腐。”水秀温柔的建议,在齐家生活的两个月,让她对这个小小年纪就支撑起一个家而且又救了她的男孩子生出一种特别的好感,如果可以,她想尽可能的照顾他。

“对,你不说我还忘了,‘二十五打豆腐’。”大毛一拍脑袋,“走,我们也买点黄豆去。”

“我们也去,要不是弟妹提起,我们也是忘记了的。”

10

回去的时候牛车上人更多,几乎挤不下。好不容易回到村子里的时候,齐达觉得自己都快被挤扁了。

虽然如此,下车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相互祝贺着过年好后,大家便各自回家去了。从这天起,过年就算正式开始了。学堂里上学的娃子们也都放回家了,村里的人家从此都在家里专心准备过年的东西,不再随便去别人家。不过,如果是至亲好友,则会在这几天抓紧时间往来,相互帮助打豆腐,打年糕,砍桃木,摘柏叶,一起做过年的准备。

因为之前已经说好了一起打豆腐,所以齐达干脆直接把自家买的黄豆撂到了根生家里,就等着二十五那天一起打豆腐。

十八那天,三家人约好了一起做年粑。

这里的年粑和齐达前世的年糕有些像,但又不尽是年糕。年粑分两种,一种叫做粉粑,一种叫做糍粑。糍粑和齐达记忆中的年糕差不多的做法,也是用糯米蒸熟然后用粑锤敲打,直到糯米饭被打成糯米泥,然后揪成一小团一团的压扁,等冷透定型之后就可以收起来了。至于,粉粑,还有一种俗称叫做“印盒粑”,则是齐达前世从未涉及过的,虽然脑海中隐隐有些印象,但是只是些记忆而已,因此齐达对做印盒粑格外用心。

粉粑是用一半粳米一半糯米做成的,当然,做的人也可以依据自己口味斟酌,比如喜欢粳米细滑口感的可以酌情多一些粳米少用点糯米,喜欢香粘松软口感的可以稍稍增加一些糯米减少一下粳米,总之,二者的成分并不是那么不可变,只是也不可以太过就是了。

不过,根生大毛都是比较正统的人——其实主要是根生,齐达也不准备尝试那些新鲜做法,所以三家人都选了正统的做法:一半粳米一半糯米。

齐达前世做年糕的时候,因为集市上已经随时有得卖了,所以做年糕也只是应个景,一般随随便便做个十来斤二十来斤的就是了。可是这里做年粑是大事,根生大毛家各自拿出了三担米做粑。这还只是做粉粑。齐达看着那六担米,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只想做个三五斗米的话来。

最后,浸米的时候,齐达还是咬牙拿出了一担米。

米是头天晚上浸的。一起浸下的除了做粉粑的米,还是做糍粑的糯米。只是三家人家都对糍粑不怎么重视(其实齐达已经相当重视了,只是还达不到他们重视的水准,所以也沦落成为不重视了),所以单独浸泡的糯米加起来也才一担。

十八那天早上,齐达早早起了抱着弟弟到了根生家。大毛与根生已经去挑着浸好的米打粉去了,村里就几家人家有磨子,许多人家都在做粑,所以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水秀挽着袖子帮于氏弄早饭,齐达什么也插不上手,干脆笼着手在一边火塘上烤火,顺便逗小又子玩。

没过多久,去井边洗甑子和印盒的二狗子回来了。用冻得通红的手狠狠的呵了齐达两下,二狗子对齐达的晚到很是不满,“怎么这时候才过来?我们都忙了好一半天了。”

齐达指指身边正在玩火的齐又,“我总不能扔下他一个人来吧。”

“也是。”二狗子点点头,转头,一伸手把小家伙从火塘边抱过来高高举起,“又子,喊哥哥。”

齐又愤怒的看着这个打断自己玩耍的家伙,一张嘴,“突突”的对着二狗子吐出两口口水,然后转头,对着齐达伸出手,“可可,抱。”

“哈哈哈哈!”刚好看到这一幕的两个女人哈哈大笑。

于氏早饭快要做好的时候,大毛他们回来了。

一起吃过早饭,就要开始做粑了。

先是勾芡,因为粉实在太多,所以勾了二十碗水的芡,准确说是勾了一大锅的芡,而且限于锅子大小,等会儿肯定还要再勾芡。

趁着勾芡的功夫,齐达二狗子两个小孩子被赶去洗粑板、甑子、印盒等待会儿会用到的

芡好后,于氏给两个男人各自盛了一瓢芡过来,用粉包着,然后两个男人开始在簸箕里揉粑。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极费力气不说,才从锅子里打出的芡也是非常烫的,可是偏生揉粑还真得趁这个时候,不然芡冷了吃不起粉就不好揉了,而且那样揉出的粑吃起来不好吃看起来也不好看。

许久,根生拿起自己揉得差不多了的粑团一撕,看到粑团被均匀撕开而不断的时候,方才一擦头上的汗水,“可以了,你们来起粑吧。”

话音刚落,二狗子就蹦出门去洗手,待会儿就要印粑了,自然要先洗手。齐达摇摇头,慢慢跟着出去洗手。

于氏接过粑团,在粑板上揉了几下,将之搓成长条状,然后揪成大小差不多的团子,再用手心揉成浑圆,然后就可以印粑了。

齐达二狗子从门外洗手回来,拿起印盒开始印粑。把于氏起好的粑放到印盒凹下的圆当中,然后用力按下去,保证圆凹里每一个凹点每一丝细纹都被按实了,而且朝上的一面也要按平整,然后把印盒翻过来,把印盒在粑板上敲两下,印好的粑自动从印盒里脱落,到此,一个完美的印盒粑成型。

齐达有些惊奇的看着圆圆的印盒粑上面栩栩如生的喜鹊串梅,这印盒上的花雕得太生动了。再看看二狗子,他却是左右开弓,左边一个和齐达差不多的印盒,只不过印出来的粑上面的花纹是蝴蝶戏花,右边印盒做的却是鱼儿形状,印出来的居然是一个活灵活现的鱼!

齐达仔细看了看二狗子的动作,一放,一按,一拍,然后完成。果然很快!

齐达仔细看了二狗子做了两回,然后动手,按照二狗子的姿势,放粑,按粑,拍粑,大功告成。齐达得意一笑,将做出来的粑放到旁边甑子里。

那边,水秀又给两个男人送来了两团用粉包好的芡,刚刚伸了个懒腰的男人们再次投入劳碌之中。

旁边的齐又见大家都忙自己的没人理他,于是蹒跚着走到了甑子边,摆弄起了里面摆好的粑叶,片刻功夫就将里面摆好的用来放粑的粑叶弄得一团糟。

“又子——”发现这里情况的水秀头疼的抱起小家伙,“这个不是你玩的,来,跟婶娘到灶屋去弄菜菜。”

“煮菜菜,做黑粑!”齐又拍着手乖巧的任由水秀抱起,两个月的共同生活,使得齐又对水秀很有好感。

“好,煮菜菜做黑粑!”水秀抱着齐又往灶屋走去,她还要勾一锅菜粑芡。

菜粑芡是在勾芡的时候加入舂好的粑菜——一种田间路旁随处可见的rǔ白色细长叶子开黄色小花的小草,这样子做出来的粑是黑色的,黑色程度随着芡里粑菜的增多而加深。

接下来的半天,水秀成功哄住了齐又不再捣乱。而齐达他们,则把水秀勾的芡全部用完了,做了整整三甑子的粑。粑蒸熟后,摊开来冷的时候,根生家院子全被摆满了。以至于根生不得不把家里的鸡和狗都关起来免得它们捣乱。

粉粑之后,是糍粑。

女人们把昨晚浸的糯米上蒸笼,蒸熟,取出,然后就是男人们的事了。

根生把取出的糯米放在早准备好的大石头上,然后用粑锤——一个特制的大木锤,不断地击打。大毛则在手上沾了黄油,每当糯米团粘到粑锤上根生打不动的时候,大毛就帮忙把糯米团扒拉下来。

当糯米饭完全被锤烂成泥后,大毛把糍团从粑锤上取下来,递给于氏。

于氏没有像之前做粉粑那样把糍团弄成长条状,而是直接从上面揪团子,稍稍搓揉过后一团一团的放到粑板上。然后把之前就卸下来洗干净了的门板放到粑板上面,让齐达与二狗子一起踩到了上面。

那一边,根生与大毛已经开始了下一轮的工作。

最后,当所有的粑做好以后,时间已经是深夜。水秀已经在天黑之前就被大毛送回了家,因为怀孕之人不宜走夜路。离开的时候,大毛执意先把齐达兄弟送回家,然后才甩着火把回自己家。

齐达关上大门的时候,因充满睡意而迟钝的脑子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呢?看着随着大毛大步离去而一明一灭的火光,哦,自己刚才似乎忘了向大毛叔道谢呢。

算了,明天吧!反正明天不是还要到根生伯伯家分粑么?今天实在是累狠了。

11

做完年粑之后,又是砍桃木,又是摘柏叶的,感觉没几天就到了祭灶日。

关于祭灶,有个“官三民四船五”的说法,即官宦人家祭灶是在二十三,普通百姓祭灶是在二十四,而船上人家祭灶是在二十五。

作为平通百姓的齐达自然是要等在二十四祭灶。不过,想到之前约好了明天要到根生家里与大毛他们一起打豆腐,而且参考之前做粑那天的忙碌,明天估计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想到十八那天因为太忙了忘记打草喂兔子,第二天醒来发现有个笼子被兔子啃断了一根竹片的事情,齐达决定祭灶的事情能省则省,最重要的事情是打足草保证兔子今明两天的口粮,不然下次兔子啃断了兔笼笼门跑出去了,灶王爷可不会帮自己抓回来。

随便洗了块熏肉烧了供上,然后烧了些香烛,然后喃喃的祷告了一下自己来年的希望,然后抱着齐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祭灶就算是结束了。

用砍来的桃木刻了桃板,挂在门前,然后齐达就背起背篓出门打草去了。过年过节敬神拜佛是一回事,可是过日子还得自己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干。

割了足够的草,又把屋里屋外彻彻底底的打扫了一遍,顺便把前院后院的篱笆加密了一下。家里的鸡仔长成半大鸡了,要当心黄鼠狼。

下午时分,又有人来买兔子。

来者却是个大主顾,除了要了四只成年兔子之外,还要了两只小兔子,一下子为齐达扫去了六张嘴,还添了笔不小的收入,三百文铜钱。

将卖兔子得来的钱仔仔细细的藏到床底下的坑洞里,然后盖上木板,再盖上土,拍实。齐达才算是安了心。没有银行就不是不好啊!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齐达吸取了十八那天的教训,往笼里扔了几把草才去根生家里。不过,这回却是杞人忧天了。因为打豆腐是个技术活,他插不上手。

倒不是说齐达不会打豆腐,前世的时候齐达为了生活什么没干过,烧炭挖葛,拉纤放排,只要能让家人活下来的活,他都试过,何况区区豆腐。不过,现在是过年,打豆腐是大人的事,准确说是女人们的事。男人,无论大小,还是不要随便掺和的好。

三家的大小男人们在火塘上边喝米酒边说话——这里的米酒其实和甜酒一样的,都是糯米蒸熟发酵上三五天就成,不过新生儿三朝日喝的时候才叫甜酒,其他时候就叫米酒。两个女人,主要是于氏,则在一边的灶上煮豆浆。

豆腐做好之后,三家人按照出豆的比例分了豆腐与豆腐渣,一起吃了顿豆腐大餐,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到齐达家里帮忙杀兔子之后,就分开了。

二十六,割年肉,这天要准备好过年的肉食。这天,只要是家里还过得去的,养的有鸡鸭鹅的,都会杀一只过年。当然,没有的就算了。三家人早上在齐达家里杀了三只兔子,用了饱饱一顿红绕兔肉。下午,大毛说大家都还没有在他家用过饭,于是三家人一起都乐呵呵的赶到了大毛家吃了个晚饭。当天,大毛逮住家里最大的大公鸡杀了,然后下了半只到锅里,吃得三家人都满嘴流油。

二十七,二十八是洗浴的日子,老天爷也很赏眼的给了个大晴天,村里的女人们都拿出家里需要洗的东西,比如被子床单帐子之类的,拿到山脚下的溪边洗。齐达家里没有女人,被褥之类的也都是新制的,所以在家里烧了桶热水给自己和小又子好好泡了个澡应景。

二十九是小年,全家人,准确说是有亲属关系的家人要团聚在一起吃团年饭。不过,平西村姓齐的虽然多,却并不都是亲戚。齐达父亲就是单独一支,并没有什么堂表亲,而齐母是外地买来的,更没有什么亲人,所以齐达还是和齐又两个人过的小年。

然后是年三十,天还没亮,准确说,子时刚过,半夜左右齐达就要起来做年更饭。依然是糯米粳米对半,其中糯米用品红装点过,因此做出来的饭是红色的。年更饭的菜也很有讲究,必须用肉、豆腐和青菜一起炒。饭菜弄好后,先祭祀祖先,然后供奉土地,一切祭祀之类的事情做好后,人还不能吃,得先喂狗。

盛了一小碗年更饭,然后在碗里加上青菜豆腐肉片若干,并且把肉片豆腐和青菜藏到碗底用饭盖住,然后放到院外,招呼路过的狗进来吃饭——当然,如果自己家里有狗,就可以省去招呼这一步骤。狗来后,人要远远地看着,看狗是先吃什么。如果是先吃肉片,那么来年的生活就肯定会红红火火;如果是先吃豆腐,那么生活也不会很差,起码可以饱肚子;如果是青菜,那么,来年可能会辛苦一些了。

齐达几乎是心惊胆颤的看着招来的这只皮包骨的黑狗拱着鼻子在碗里翻出肉片吃掉,然后才拍拍xiōng口舒了口气,大吉!

然后把熟睡中的齐又强行弄醒,两兄弟用了一下年更饭,然后回到床上继续睡回笼觉。

接下来的年夜饭,继续是两兄弟冷冷清清的过。不过。齐达也没有亏待自己,为了当天晚上的守岁,他用家里不多的糯米蒸熟了做了糯米团子,又做了一大把炒米,然后抱着小家伙在院子里烧起了柴禾竹子驱邪。

噼里啪啦的柴禾燃烧声中,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大年初一早上起来的时候,因为没有按照这里的规矩老老实实的守一整夜,所以齐达很是精神。

首先,带上香烛去井边挑上一担水,顺便在井边烧了香烛。然后,照着这三天来的例,齐达开始上香拜祭祖先,不过这回用的供品不再是昨日的年更饭,而是换成了煮好的年粑和茶水——大年初一这一天不许吃饭,只能吃粑,就连供桌上的祖先们也是如此。

然后是喝辟邪祛病的桃汤柏酒,虽然对这东西的效用很是怀疑,但是齐达还是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顺便连小家伙都灌了点。

吃过早餐后,齐达按照记忆中的指点上山进财(柴)。

村里大多数人都因为除夕守夜而睡回笼觉去了,所以现在的山间一片寂静。

因为出门早,薄薄的山岚还在山间慢慢游移,不时给对面山腰上的林木山石笼上一层白纱。小家伙对山上路旁的结着黄色小刺果的小灌木十分喜欢,挣扎着滑下齐达的怀抱,想要伸手摘取。

齐达无奈,只得自己提前给小家伙摘了一个,却没有去刺——总该给小家伙一个教训,递到小家伙手里。

小家伙果然得到了教训,他居然直接伸手去捏那刺果,结果白嫩嫩的手指尖被刺出溜溜血珠来。

小家伙哇的一声当场就哭了起来,同时手上一甩,把刺果甩飞了出去。

然后,从路边坎下传来一声“啊”的惨叫,把小家伙的眼泪吓住了。

“谁在那里?”

等了半晌,没见其他的声音,齐达有些疑惑了,当然,也有些害怕。虽然年节拜祭上他可能有些敷衍,但事实上对于鬼神之事他从来是深信不疑的,更何况在出了借尸还魂这档子事的现在。

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回应,齐达勉力按下心头惶恐,轻轻扒拉开路边的灌木草丛,手按在路边的一棵枞树上,探出身子往下看。

一个衣着褴褛的少年正偷偷摸摸的扶着树想要沿着草丛中的小径离开。

“站住!”齐达立刻反应了过来,举起手中的柴刀厉声喝道:“(你是)哪个?”

少年却飞快的跑开了。

齐达看了看身边的齐又,想到今天大年初一,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好了。

山上的人开始慢慢多起来,不时还可以听见女孩子们清脆的嬉闹声。在年初一这一天里,村里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可以走动的都要上山砍柴,对于村里的女孩子们来说,这无疑就是个盛大的聚会,所以齐达甚至听到了那些女孩子们在商量待会儿要在哪里哪里烤苕吃,有的甚至还带了菜来。

真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齐达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回去烤火去了。他出来得已经有些时候了,而大年初一的天气显然不像**月那样温暖,所以他老人家得回去烤火去了。

把自己之前砍倒的柴禾收拢起来,从中间选出五根比较细的柴棒给小家伙扎了一捆,剩下的自己捆好,然后进柴(财)完毕的哥俩一人一捆的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齐达首先在火塘上生起火来,然后给兔子喂草。因为年初一不能扫地不能下地不能洗东西不能出门拜访,所以齐达只能在家里打转。在屋前屋后的转了几圈,欣喜的发现自家放养的鸡仔当中有一只小母鸡开始生蛋了,虽然那蛋有点像鹌鹑蛋,不过,应该没有哪只鹌鹑会跑到自家鸡窝里产蛋吧?

真是一个好兆头!齐达几乎笑不拢嘴。

“有人吗?”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陌生声音。

齐达走出门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郎直直站在篱笆外。正是早上山间遇到的那个少年。

“有什么事吗?”齐达拉开篱笆门,虽然初一不宜出门访客,但是如果有客来访却是一定要好好招待的,“先进来坐坐吧。”

那脸庞隐隐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先左右张望了一下,才飞快的闪进齐达家院子,“小兄弟,你家里有大人在吗?”

“我家里就我和我弟弟两人。”齐达老老实实的回答着少年的问题,一边频频打量少年,因为少年给他一种在哪里见过面的感觉。

“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金葫芦,“我用这个跟小兄弟换点吃的,行吗?”

“呃,”齐达脑中突然想起了这个少年是谁,就是九月的时候他出去卖鹿茸的药铺的那家少东家!当初,就是这个少东家用两千文钱买走了自己的鹿茸和小狐狸,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机会,才有了现在越来越好的日子。说起来,这位应该也算是自己的恩人了,有恩就得报,不然,拖到下辈子可就成债了,“不用换,少东家进来吧,我给你做吃的就是了。”

“你认识我?”少年的眼神立刻犀利起来。

“我九月间去安平药铺卖药材,是少东家出了高价买下我的小狐狸,我才度过了难关,说起来,少东家对我可是有大恩呢。”齐达淡淡的说着当时的情况,无视少年满身的防备。

“是你啊!”少年忆起了当初到自己家药铺贩卖药材的小小少年,轻叹道:“不必叫我少东家,我如今已不是什么少东家了。我姓柳,名隐,字子瑜,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子瑜好了。”

“哦,子瑜,”齐达搔搔脑袋,对于这种明显是有文化的人,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打心眼里敬畏,“我叫齐达,你叫我齐达就好。先进来烤火吧。”

因为到底是大年初一,而且柳隐看样子也是饿得很了,所以齐达随便切了些兔肉放进锅里打了个汤,然后煮了两个粑,粑熟后放了点葱花,然后就起锅了。

柳隐确实饿狠了,接过碗后也不客气三口两口就解决了一个粑,肚子感觉不那么空虚了,才放慢速度,恢复一贯的进食习惯,优雅的吃起来。

12

大年初二,亲友们开始互相走访拜年的日子。因为是拜年的第一天,所以这一天人们一般会去自己最重要最亲近的人家拜年,譬如,新嫁的女儿回娘家。

当然,这一切并不关齐达什么事,因为一则他还没有娶媳妇,再则他也没有女儿,三就是他家里供了一尊大佛,走不脱。

柳隐就是那尊大佛。

决定收留柳隐的时候,齐达还觉得没什么。毕竟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而且这个小孩还是对他有恩的,因此收留这个孩子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齐达还想到了,柳隐虽然现在落难,但是他底子高,又有心气,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咸鱼翻身不是?自己现在收留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做饭的时候多放点粮食罢了,将来他走了运,别的不说,就凭现在搭好的关系,将来就受用不尽。——没办法,齐达就是这么个市侩的人。

可是,现在,齐达深刻的感觉到,他后悔了。

倒不是说柳隐脾气多坏多难伺候的,而是,齐达吃不消了。

毋庸置疑,柳隐的教养极好,这点从当初他饿极累极却依然基本保持着自己风度礼仪一点上看出来。而且,从同样的一点也可以看出,他还是个极严谨的人。于是,齐达就吃亏了。

大年初一的当天下午,齐达刚刚下了收留柳隐的决定,然后上香拜祭。说实话,这样的事情最近三天齐达做得有点麻木了,所以把上香,上供品,点蜡烛(受条件所限,烧纸钱一步省了),然后作揖,然后,齐达就准备收拾东西了。结果柳隐硬生生的把他拦住了,数落了他一通后,柳隐硬是当场作出一篇祷文,然后强迫齐达一字一句念出,然后才准许他收拾东西。

这还不算,吃晚饭的时候,才是齐达最痛苦的时候。本来么,齐达一老农民,为了生计,经常连饭都没吃饱的人,哪里有时间去计较吃饭时候的姿势礼仪。因此,对齐达来讲,饭桌上最大的礼仪就是不能剩饭。可是,现在,家里来了个少爷似的人物,一举一动都有讲究,闹得人老大不自在。而且,他自己讲究也就罢了,偏生还要逼着别人讲究。从那以后,齐达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每天被逼着学习那些大家少爷才会学的华而不实的规矩,弄得齐达一想到吃饭就胃痛。

如果规矩仅仅在饭桌上也就算了,偏生柳隐还将之扩展到生活的每一个方面,而且,每一个人。而且,如果谁违背了他的规矩,譬如说,齐达吃饭的时候坐没坐相,柳隐会放下碗筷一直盯着齐达看,直看到齐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纠正过来,他才继续自己之前的吃饭动作。

因为柳隐的这种奇异的坚持,使得不过一天,就连什么都不懂的齐又都学会了害怕。

所以,当俊俊奉母命来给齐达拜年以表达对他赠兔的感激时,齐达几乎是感激的把俊俊迎接进门的。

齐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怕一个人。本来么,六十岁,都知天命的年纪了,虽然现在披了个比较嫩的壳,可他内力却是确确实实有着六十多的生活阅历的。可是,现在,他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给压住了。

心里头不是不憋屈的!可是,谁让人家是读书人呢?谁让人家是大少爷呢?谁让人家比自己有见识呢?

所以,自己得读书!齐达再次在心底对自己重复。只有读书,才能摆脱农民的身份,做一个人上人。

不过,不管心头怎么想,现实是,齐达还被柳隐的气势压制得死死的,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分担这种压力。

因此,俊俊的出现对他而言犹如天神现世。

欢天喜地的把俊俊迎进家里,齐达殷勤的给俊俊倒水,搬板凳,然后向俊俊介绍了自己的“表兄”——这是齐达柳隐两人商量好的,然后就自顾自的进灶屋张罗待客的东西,把柳隐留给了俊俊,然后张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

……

没有动静,就连小家伙平常会有的玩耍声音都没有。

齐达又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实一丝动静都没有。齐达不由好奇的掀起帘子,往里面偷偷一瞅。

然后不由乐了,屋里的三个人,各自占了火塘一边,安安静静正襟危坐着烤火。不过,看那架势,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他们在考试呢!

齐达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原来自己承受柳隐的压力的情况啊!虽然很不好受,可是不得不说换个角度来看实在可乐。

许是感觉到齐达的视线,一直低头烤火的柳隐侧头看了齐达一眼,吓得齐达立马收起来咧开的嘴,咳了一声道:“我烙了些糍粑,大家尝尝,怎么样?”

俊俊巴不得有个什么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连忙点头,“好!”

齐达用一个大碗盛着烙好的糍粑端进来,色泽金黄的糍粑散发出的香甜味道,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就连小家伙也不顾柳隐的压力挥舞着拳头从团(一种木头制的或实心或空心的墩子)上面站起来伸着手想要往碗里抓。

齐达递给其余两人一人一双筷子,然后自己先在碗里插了一块安抚已经准备动手的齐又,然后才给自己插了一个吃起来,嗯,果然不错,不枉费自己拿出的那个蜂巢。

烙糍粑最重要的是油和糖,不过,这个年代,大部分平民百姓一年到头都难得有几次油滚锅,所以基本上只要有油下锅,那么,对于这些人来说那一顿就是难得的美食了。而且,齐达还在锅里淋入了自己从山上带来的蜂巢中煮出来的蜂蜜。所以,简直就是完美!就算这几天是过年,刚刚吃过了一年之中最丰盛的饭,对于俊俊和齐达齐又来说,这依然是一顿难得的美食!

至于柳隐,以前他是不会把这样粗糙的东西放在眼里的,这烙糍粑的油一闻就知道用的是动物油,而不是菜油,一点也不香。不过,前几天风餐露宿饥不得食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有得吃就是幸福。

四个人很快解决了一大碗糍粑,最后在俊俊的哀求目光中,齐达终于放弃了躲到灶屋洗碗刷锅的诱人想法,抱着齐又坐到了火塘边的团上。

俊俊指了指自己拜年的篮子,“达子,那里有我娘特意为你们做的鞋子,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脚,要是不合脚的话我拿回去让我娘改改。”说着话俊俊从篮子里拿出两双鞋子来,一双是给齐达的布鞋,一双是给齐又的虎头鞋。

“这怎么好意思?”齐达客气的推辞着,不过还是接过俊俊递过来的鞋子试起来。自己的鞋子刚好,齐又的虎头鞋却是偏大了,不过没关系,小孩子都长得快,很快就合脚了。

齐又对可爱的虎头鞋很是喜欢,穿到脚上就不肯脱了,齐达没办法,考虑到小家伙除了水秀在这里住的那段时间用自己硝的鹿皮给他缝了双小鞋子外,就再没有其他可以穿得出去的鞋子,也就随他了。

接下来,俊俊还拿出了一块他娘自己用魔芋做的魔芋豆腐,一些菜粑,然后就准备回去了。因为他还要回去帮忙准备晚饭,还有就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也有些受不了了。

齐达挽留了几句,见俊俊执意要回去,也就不再留了,拿出自己几块硝的兔皮放进篮子里作为回礼,又在篮子里回了几个粑,就送俊俊出去了。

因为初二已经没有了前面几天的禁忌,所以送走俊俊后,齐达决定出门把前面几天落下的活赶上。至于柳隐,齐达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了几本书给他看,希望这位祖宗乖乖在家里呆着就好。

事实总是与愿望有差距的,当背着背篓走在山间小路上的时候,齐达想到的只有这句话。柳隐气喘如牛的走在他的身后,跌跌撞撞的还不如小齐又走得稳当。齐达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他一阵子。这么一磨蹭,倒是把齐达心头对他的敬畏磨去了不少。

到了地头,齐达停下来开始割草。这一片都是连绵的青草,中间夹杂的矮树灌木极少,所以割起来极是容易,而且兔子也爱吃,没多久就割了扎实一背篓。

那边,柳隐也没白来,他在附近翻找了半天,又抠又挖的弄出了一大堆据说是很好的药材。这一堆草药很好的再次在齐达心底坚定了柳隐有些歪的形象。

回去的时候,齐达主动提出让柳隐把草药放到他的背篓上,以帮柳隐减轻负担。只是回到家里,齐达就把这回事抛到了脑后,当天晚上就把草药扔到兔笼里面了。第二天柳隐发现的时候,那目光,齐达怀疑他剥了兔子找草药的心都有。

至此,柳隐彻底在这个家站住了脚,而且还是第一顺位的。

13

大年初三,还是走亲访友的日子,不过这个日子比昨天要稍微不那么正式了点。鉴于齐达决定年后就去上学,所以他得去给先生拜个年,顺便感谢之前先生和师母的照顾。

柳隐也决定去。听齐达描述了这里的“先生”后,他想去书院上学看看。

既然柳隐也要去上学,那么拜年之外,还得准备束脩你。齐达在灶屋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捉一只鸡去当拜师礼。

两个人关上院门,围追堵截了差不多半个早上,才终于把鸡群里最大的那种公鸡抓到了手。之后草草吃过了早饭,在篮子里撞上年粑、半只兔子,以及几条硝好的兔皮——这个主要是给师母的,带上柳隐的拜师礼——刚刚开嗓的小公鸡一只,去隔壁村子的张先生家拜年。

因为过年之前二狗子也说了要在这天去给先生拜年,所以齐达出门前顺便提了点年粑去根生家拜个年,同时在根生面前提了下柳隐这个“表兄”的存在,然后约了二狗子一起出门给先生拜年。

四个大小少年一路打打闹闹的到了张先生所在的冬山村,村里的人一看都乐了,“是给张先生来拜年的吧,早上来了好大一伙呢,这会儿还没离开,快去吧!”

张先生在这里教书已经有十多年了,算是这周围方圆数十里最受尊敬的人了。每年初几时候,便会断断续续的有以前的和现在的学生来看他,这个时候便是这个村子最热闹的时候,村里的人一见外来的提着大包小包各种礼物的,就知道是给张先生来拜年的了。

“新年好,杨大伯。”齐达还“记得”这个人的身份,他家邻近张先生的书院,所以开了个小吃店,给没带午饭的学生们提供午饭,算是学生们比较熟悉的人物,而且他家的菜色也是同学们没事时最喜欢讨论的话题之一。

“新年好新年好!”杨大伯乐呵呵的开口,“达伢子,好久没看见你!”

“现在不就看到了吗?”齐达哈哈大笑。

告别了杨大伯,齐达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张先生家门外。因为书院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原因,张先生家比较靠近村外,大老远的,齐达他们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欢笑声。

想来今天来的人一定比较多吧。要知道,平时张先生可是最严肃认真的,学生们在他面前绝不敢放肆,更不必说高声谈笑了,就连他自己唯一的儿子张华也是如此。因此,今天这样的气氛,不知道有多少人然后大家才壮得起这个胆子坚持出来的。

总之,当齐达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一群十来个的少年正在先生的院子里说笑,彼此揭底,其中有些齐达认识,有些却面生得很。

师母正端着一盆橘子出来招呼这些孩子们,看到齐达,又连忙放下手中的盆来接齐达他们手中的篮子。

“师母新年好!”齐达和二狗子同时向师母作了个揖。

“嗯,新年好。”师母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柳隐,顺便看了看他手中单独提着的鸡“这个小伙子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啊?”

“师母,他是我娘亲那边的表兄,最近才来的,他也想在先生这里拜个师,学习一下。”齐达面不改色的说着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对了,先生现下在哪里啊?”

“还能哪里,书房呗。”师母嗤笑一声,“他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碰到这种大场面,就跑到书房里躲起来。”说着话目光转到进了院子就一直躲在齐达身后的小又子身上,“这个是达伢子你毛弟吧,来,小家伙,给师娘抱抱。”

齐又警惕的转到齐又身后,紧紧巴着齐达大腿不放,一脸十足的戒备。

师母在身上掏了陶,掏出几片用帕子包着的糯米糕来,“来嘛,师娘给你糖吃。”

“糖”字触动了小家伙敏感的神经,齐又仰起头看齐达。

齐达想到待会儿还要去见先生,还要帮柳隐拜师,小家伙跟着好像也不太方便,于是点点头,“你可以先跟着师娘玩会儿,但是不许哭。”

得到了齐达首肯的小又子立刻咧开小嘴露出两排整齐的小rǔ牙,对着师母方向伸出手,“糖糖!”

齐达顿时觉得脸红不止,“师母,那,我们不打扰你了,我们先去看看先生。”

“去吧去吧!”师母爽朗的挥挥手,“小家伙放在这里就是。记得待会儿别走啊,师母给你们做手撕鸡吃!”

“嗯。”

进了天井,就觉得外面的谈笑声刹那间小了许多,难怪先生会躲到这后面来。到了先生书房前,齐达先上前敲门。

“哪个?”先生略微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先生,是我,齐达。我和齐凡来看看您。”齐凡是二狗子的大名。

“进来吧。”

齐达轻轻推开门,和二狗子一起走了进去。

“先生,学生齐达(齐凡)祝你新年身体安康,事事如意。”齐达和二狗子一起朝先生坐的地方作揖,并说着新年的吉祥话。给先生拜年这种事,“齐达”并不是第一次做。所以,一切按照记忆中做来,竟也自然无比。

“嗯,都好。”先生正襟坐在书桌后面点点头,“齐达,你家里的事情都好了吗?”

“有劳先生挂心,家里的事情现在都已经好了。”齐达恭敬的回答。

“好了就好,难得你们一年一次的来看我,大新年的我也不拘着你们了。外面的都是你们的师兄同学,你们年轻人出去一起玩吧。”先生嗯了一声,就出言赶人了。

“先生,我有一个表兄,也是个读书的。他现在暂居在我家,闲居无事,也想来咱们书院看看。”齐达赶紧提出自己的事情。

“哦,那,你叫他有空过来吧。”

“他就在外边。”

先生顿了一下,“你叫他进来。”

柳隐提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小公鸡走进来,先是鞠躬,“弟子柳隐见过先生。”这只是普通的见面礼,要先生收了他的束脩——那只小公鸡,他才能对先生行大礼。

彷佛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有人接过了他手上的东西,然后便听到先生淡淡的回答,“嗯,十五过后,你就随着齐达一起来读书吧。书本什么的,比照着齐达的就是了。”

“是,弟子谢过先生。”柳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磕过头后,他就是这个山村小书院里的正式一员了。

14

从先生家里回来后,柳隐不再像刚来时候那样整天不出门不说话。他开始试着慢慢的适应这里的生活。

他开始试着在齐达干活的时候帮忙,虽然刚开始时总是帮倒忙,比如在递菜刀的时候把刀锋正对着齐达的手掌割了他的手,洗菜的时候把略微黄了一点的菜叶子都扔了以至于一大棵白菜只剩下一点点菜心,或者帮忙锄草然后一锄一株的把地里的菜给锄了,但是慢慢的,他也掌握了不少农活,开始可以一点一点的帮上齐达的忙了。

因为这里毕竟不是外面的城镇,村民们要每天都在地里刨食才不至饿肚子,不可能像外面城镇上的居民那样过年一直过到元宵去。在这里,过了初五,一切就都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村民们恢复了每天砍柴下地挑水种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板生活。

齐达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地在挖苕后就补种上了油菜,现在正是需要锄草的时候,因此每天都得花上大量时间在地里薅草,睡觉的时候手臂痛得都抬不起来。每天这个时候,柳隐就会一声不吭的给齐达拿捏手臂上的穴位,使得他第二天又能生龙活虎的继续Cāo劳自己。

除此之外,柳隐还主动包揽下了家里打扫和喂鸡喂兔子的活计,并且在齐达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客串一下做一下饭。不过,他深知自己做饭不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

有时候,于氏会过来照看一下三个少年的生活,顺便给三个大小孩子洗洗衣服——这是齐达最大的苦恼之一。

干活之外,齐达还试着熟悉自己脑海里的知识,接受自己读书人的身份。给先生拜年使得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读书人了,因此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借着枞膏的光看上半个小时左右的书。刚开始的时候被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绕的很是头晕,可是凭着一股韧性,慢慢的,他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好好地看懂那些书了——虽然要是照着书上那些说出来还是有些难度。

遇到自己怎么也看不懂得东西的时候,齐达就问身边的柳隐。柳隐也不负他的期望,有问必有答,而且有理有据。而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柳隐也会顺势问一些有关农事的问题,譬如为什么齐达田里的油菜比别人矮一些,为什么兔子不吃带露水的草等等等等,齐达也都耐心的一一回答。在这样的互相问答中,两个人的关系快速升温,由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成后来的大大咧咧了。当然,熟了之后,齐达会逼着他洗衣服这一点是柳隐没有想到的。

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学习的,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闹元宵,话虽这样说,可是却不关平西村的山民们什么事。毕竟,劳动了一天的他们可没有什么心情走上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去柳坪看那劳什子灯会。他们过元宵的方式是拜祭祖先,然后给家里刚刚死去没多久的老人烧些东西。柳隐看着齐达把两小包分别写着齐父齐母名字的衣物烧化在地上,自己也去拿了许多柴禾烧了一堆熊熊大火,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那一堆柴禾燃烧成灰烬。

齐达难得的没有说他什么,只是陪着柳隐在外面站了许久,直到受不了的齐又催促“火火”三人才回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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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齐达他们就要去上学了。

十六这天早上,因为“明天就可以上学读书”而兴奋了一夜的齐达早早就起床了,顺便还把昨晚被他莫名的亢奋骚扰了半个晚上的柳隐硬是拉了起来分享他的喜悦。

忍无可忍的柳隐终于放弃了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把自己在齐达身上受到的气全部转到没有反抗能力的齐又身上去,强行摇醒睡得香喷喷的齐又,弄得小家伙哇哇大哭,然后将之扔到齐达身上,“喏,一报还一报。”

齐达这才回到现实中来,一边哄小家伙,一边指挥着柳隐生火淘米做饭——这个时候柳隐分外怀念齐达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为“少东家”的日子,齐达顺便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好像是有些太不稳重了,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啊!

然后是炒菜,鉴于柳隐不会炒菜还口味极刁的习性,齐达的厨艺最近大幅度提高,因为要在书院吃午饭,所以齐达稍微多炒了一些菜。

先给午饭装盒,为了饭盒端出去有面子,齐达把炒菜里大部分肉都装进去了——柳隐鄙视的眼光丝毫不能阻止他的面子工程,然后放了一些空心菜——这种菜最大的好处就是割了一茬又一茬,所以齐达很喜欢。

吃过了早饭,因为米饭剩得有点少,为防万一,齐达往饭篮子里放了几个蒸熟的苕,然后把饭篮子交给柳隐,自己背上书包,一手牵着齐又,就往书院出发了。拜年那天师母很是喜欢小家伙,说了上学的时候可以把齐又带到书院去,她乐意帮忙照顾。既然这样,齐达自然不打算再去麻烦本来就很忙碌的根生夫妇了,而且书院的话午休的时候自己还可以照顾一下小家伙。

到了书院,时间还早,齐达先去把小家伙交给师母,然后就去书堂坐好,拿出书本翻到自己比较熟悉的章节开始大声读书;柳隐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要先去拜见先生。在先生那得到免费给他的一套《四书》,及笔墨纸砚,被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了他的读书进度,然后就被放回到书堂与齐达一起放声读书,等待先生的到来。

上学的孩子断断续续的到来,然后加入早读的队伍,书堂里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大,当然其中也不乏偷偷讲话打闹吃东西等不和谐的声音,但是,总体上听起来还是挺精神的。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先生就腋下夹着本书手里拿着戒尺出场了。到了上首的书桌前坐好,先生用戒尺敲敲桌子,然后,因为先生的出现而越发宏亮的读书声就立刻停下来。

然后先生开始授课,翻到《四书-论语》中的某一段,先生带读一遍,然后学生跟读,之后学生自己朗读,先生听到不对的纠正,等大家读熟了后先生讲解意思,然后再让大家齐读一遍领略其中意味,然后开始讲解下一段。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先生才放大家休息,一群平均年龄在十二岁左右的孩子在先生走后欢呼着冲出了书堂,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按照平日里的交游状况聚在一起,或者打开饭盒开始吃午饭,或者一起去旁边杨大伯家的点菜吃饭。

过去的齐达因为家贫却又成绩优秀的原因,一向是这书院里穷孩子的头,吃饭时几个家里比较穷的孩子就会凑在一起围着齐达一起用饭。虽然齐达之前由于父亲的丧事离开半年,但是这个传统并没有改变。先生一离开,俊俊二狗子等几个家里状况比较差或者都是平西村的孩子就往齐达身边凑了过来,准备待会儿一起找个角落用饭。

不过,还没等他们走出书堂,张华就不甘不愿的过来传话了:先生请齐达和柳隐一起进去。

两人收起书包里的饭盒,然后随着张华进了张家的内院。

张家虽然由于书院的原因,占地面积比较大,但是张家本身自己住的地方还是比较窄的。过了书房,后面就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或者说是菜园更合适,因为里面种的都是些青菜萝卜葱蒜之类的,然后就是张家的正房厢房,以及厨房。

因为今天天气还不错的缘故,饭桌摆在了院子里的菜园边上,张先生一脸严肃的坐在桌旁,师母正在春红——村里过来帮佣的一个青年寡妇的帮助下把菜摆放到饭桌上,小齐又挺着小腰坐在先生旁边的椅子上,正辛苦的把着调羹吃师母特意给他做得青葱鸡蛋羹。

齐达秉承着前世的习惯上前准备帮忙,却被师母笑着劝了回去,倒是柳隐,一进来就在先生旁边坐下,这会儿已经跟先生说上话了。

柳隐正在问先生他可不可以参加今年的秋试。秋试也叫做乡试,在这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参加秋试的。要想参加,或者进县城参加一个资格考试,或者每个乡镇的书院的院长,一般也是那个书院唯一的先生推荐,一般一个先生一次可以推荐两个。

柳隐显然是不想去参加那个资格考试,所以话里颇有有求恳之意,先生慨然应允了。

除此之外,先生还推荐了齐达。因为过了秋试,得了秀才的身份,就可以不用交税。虽然齐达目前的情况过秋试有些危险,先生还是把他推了上去。

当然,这样也引起了张华的不满,仅有的两个名额都给了外人,张华也是打算今年参加秋试的,于是抱怨了几句,结果被张先生好一顿臭骂。因着这个,整顿饭张华都对齐达柳隐二人没有好脸色、

午饭过后,还有一会儿才上课,齐达就带着齐又在附近走走,大半天没见,小家伙粘齐达粘得厉害。

柳隐已经抱着张先生给齐达的《大魏律例》回到书堂里看书去了。他向来是最用功的,每天只要有时间都会看书。

书堂的后墙外是一个缓缓的山坡,午休时候后门是开着的,齐达抱着软软糯糯自说自话的说个不停的齐又,出了后门,准备上到后面的山坡上去坐会儿。

不想却听到门后面传来低低的哭泣。

齐达退回来,拉开门,是俊俊。

“你?”怎么了,后面这三个字齐达没有问出口,因为已经明白了,俊俊怀里抱着一个沾满泥土的苕,一面哭一面慢慢拈灰,可是灰尘太多,原本不小的苕除去上面沾泥的一层后只剩下拳头大小了。

“达子哥?”俊俊抬起通红的眼睛,抽泣着把手中还有些灰尘的苕三口两口的塞进嘴里,勉强咽下去,极力挤出一个还带着眼泪的笑,“你,你和又子出来玩啦,我,我要回去看书了。”

“等一下,”齐达拉住勾头准别离去的俊俊,“我饭盒里还有点冷饭,都是没吃过的,就在桌子下面,你拿了吃吧,肚子饿真的不好受。”

俊俊红着耳根背对着齐达不动。

“去吧,肚子饿怎么上得了下午的课,咱们之间。还计较这些做什么?”齐达想起前世送儿子上学时,有一个星期,家里实在没钱,借也借不到,后来儿子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后来谈起这件事儿子只是轻描淡写的跟同学借的钱,可是齐达分明记得第二个星期儿子回来的时候格外黑瘦。

“嗯。”俊俊挤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应答,然后勾着头快步离去了。

因为俊俊这一出,齐达也没了闲逛的心情。他抱着齐又在后墙下坐了差不多一个中午,直到快要上课,他才站起来,对着整个中午一直乖乖待在他腿上的齐又轻声道:“又子,哥哥会努力读书,做一个人上人,绝对不会让你将来连吃个饭都要看人脸色。”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懂,只是挥着小手认真的在齐达肩上拍了拍。

接下来的课,上的不再是上午的《四书》了。先生给大家讲的是算学——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这个比《四书》上面的孝悌礼义重要多了,许多山里人送孩子来也就是冲着这点来的。对于这些山里人家来说,学得了这些将来至少出去买买东西不会被人算计,学得好一些的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在城镇找到一个账房之类的差事,而诗书礼义之类的,先生硬要讲,可是学了真的没什么用处,毕竟,他们也不指望自己孩子能考上个什么秀才进士的。

在这个时候,齐达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齐达前世虽然没有真正上过学,但是他曾经做过许多小生意如卖菜卖水果什么的。这些小生意都是需要算账的,他又没钱去买计算机,所以实践出了一手极好的心算能力。这种优势在刚开始时还没怎么显现,可是随着先生讲解内容的加深,齐达很快就在一帮小孩子中凸显出来了。

15

在原本的齐达还在的时候,书堂里论学习一向是张华与齐达并驾齐驱的,准确说来张华还要略胜一筹,不过是因为先生对自己的儿子要求更严格一些,所以才显得他和张华差不多,有时候甚至挨骂还要多一些——这也是张华一向不满意的一点。但是,不管怎样,张华是这个书堂里首屈一指的优秀学生这是毋庸置疑的,张华自己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可是,现在,张华的这个信念被重重的打击到了。

因为父丧而离开半年来的齐达,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落下了不少功课,但是也仅止于落下而已。而算学方面,这小子却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居然一下子厉害了起来,课堂上几乎没有难住他的题目。每次自己要想半天才能得出来的答案,那小子几乎一下子就计算出来了,而且几乎没有错的。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毕竟算术数学不过末技而已,可是那小子还带来了一个怪物般的家伙,明明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偏偏读书极多,做起文章来也头头是道,

连一向严厉的父亲都忍不住在私底下赞叹!

对比之下,自己简直就一无是处。

张华恨恨的拔着菜园里的草,想到母亲还邀请那两个害得自己被父亲数落的家伙在家里吃午饭,张华就恨不得自己拔的就是那两个碍眼的家伙。

那两个不要脸的居然胆敢答应!

真是忍无可忍!

“张华,我们先走了!”齐达抱着依依不舍的齐又,跟在院子里拔草撒气的小主人告别。一边的柳隐提着两人的书包,静静的等在台阶下。

张华恨恨的看着那个占据了自己地位一天的小家伙,突然诡异一笑,沾满泥土的手伸到小家伙的面前,“给你。”手张开,赫然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蚯蚓。

小家伙看着快要跳到自己身上的小长虫,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张华!”温柔的师母从灶房里伸出头来,见此情景立刻怒了,Cāo起旁边的扫把就扔了过去。可惜张华早在自家娘亲动手的那一霎那就撒腿跑出去了。

扫把自然扔了个空。

不过,从闻声出来的先生脸色看,张华是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柳隐难得心情愉悦的弯了一下嘴唇。

几人赶紧告别,就算不是他们惹的事,先生的愤怒还是不那么好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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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齐达先去挑水,柳隐则喂兔子喂鸡,顺便捡鸡蛋——家里的小母鸡们开始下蛋啦,除去过年时杀了的那个小公鸡外,现在家里一共有八个小母鸡和三个小公鸡,完美搭配。随着年龄渐长,小母鸡产蛋的时间开始固定,现在每天差不多可以捡到七到八个鸡蛋,算是一笔不小的固定收入。小家伙则放他自由活动。

齐达挑水回来——照例只有半担,最近一段时间,天干得厉害,已经将近一个月没下雨了,村里的井已经不大出水了。每次挑水,只能下到井底,用瓢在出水处的凹坑里慢慢的舀,老半天才能舀起半桶。

“又只有这么点?”柳隐放下手里的书,扬起眉毛。

“有这些就不错了。”齐达把水倒进水缸里,“谁让咱们家没有人能在中午挑水呢?”

“村里就只这一口井了么?”

“村长家倒是还有一口井,你好意思去么?”齐达没好气的将担来的水倒入水缸,回身却见到自己一向乖巧的弟弟居然蹲在地上翻着一堆泥巴,声音立时拔高,“又子,你在做什么?”

齐又傻呵呵的转过头,举起手中扭来扭去的蚯蚓,“虫虫,哥哥。”

看着齐达紧紧皱起的眉头,柳隐很好心的解释,“我让他玩的,这样下次张华那小子就吓不倒他了。”

齐达狠狠的盯着柳隐看了好一会,然后才开口道:“很好,这次又子的衣服就归你洗了。”

“……”

因为挑水实在是个大问题,而且看这天,短时间之内只怕是别想下雨。村里数十户人家,都指着那口老井,别人家还好,自己与柳隐两个人都是要上学的,回来后已经是下午,今天还好有半担水,再往后呢?

不过,倒是没听说村长家缺水,可惜村长家虽然也算是自己家门,可是两家向来不亲,没什么来往,自己怎么好意思上门挑水。

看来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齐达想起前世的自来水,记得之前上山的时候看见过自家后面的山坳坳上有个水塘的,也许自己可以试一下。

把做饭的任务交给了柳隐,齐达扛着锄头背着背篓上了自家后面的山坳。一路上割着草,到了坳上居然也差不多有了一篓。

找到了那个小水塘,齐达先挖开了水塘,把塘里原来的水放了出去,然后重新挖了一下,发现居然没多久水塘中心就重新聚起了一小塘水,清亮亮的。捧了捧水尝尝,发现味道居然还不错,齐达心头一喜,决定了,接下来几天就在这挖井了。

不过,挖井这样的事自己一个人是不行的——齐达很清楚自己已经不是前世的自己了,柳隐则根本指望不上,所以自己得找个人入伙。至于人选,齐达刚刚动挖井这个念头的时候就有了,那就是:齐根生。

回到家里,不出意外的闻到一股糊味,齐达赶紧将剩下的准备晚饭的工作接过来,总算是在天黑前吃到了晚饭。

饭桌上,齐达跟柳隐提了挖井的事。虽然柳隐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但毕竟担了亲戚的名分,有什么事齐达还是会跟他说一声。而且,齐达觉得柳隐读书多,又见过世面,有些事他也喜欢问柳隐拿主意。

柳隐自然不会拦着不让挖井,事实上他也比较好奇齐达口头的“自来水”是什么样子,偏生齐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还是让齐达赶紧去做,然后自己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洗过碗——虽然柳隐已经偶尔会放弃“君子远庖厨”的规矩自己下厨做个饭什么的,但洗碗刷锅之类的他还是不能接受,齐达便去了根生家,跟根生提了自己两家人在后面坳上挖个井的想法。

根生一家也正为水苦恼,听了齐达的想法,几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且答应第二天看过后就开始。

接下来,两家人着实花了两天把坳上那个小水塘挖成一个比较大的水池,而且为了防止沙土,还用石头在周边砌了一圈。最后,根生用从杉木上剥下来的树皮展开夹在一起盖在了水池上面。

之后,就是砍楠竹破开,去掉里面的节,然后再合上用藤子绳索之类的捆回去形成中空的竹管,然后把这样的竹管一根套一根的,前面一根的尾部套进下一根的头部,就这样一直排到家里的水缸前。当水缸快接满水时,就跑到坳上的井边把浸在水中的竹管取出来。

这项工作花了齐达与根生两家整整三天——这还是根生担了大部分活的情况下,但是好处是明显的。从两家到坳上的井不过二十多米的距离,就算路陡了些,也比去村中心的老井挑水近了许多。而且,空手跑上两回,也比挑着水轻松许多。最重要的是,两家不再缺水了。

不过,经此一事,后来村里住得比较边缘的纷纷效仿,村中心的老井压力大减,后来天再干也能供得起村民们挑水吃用,不过,这却是后话了。

除了干活尽量改善家里生活情况外,齐达还坚持每天晚上睡觉前至少看半个时辰的书。他知道自己目前的情形,如果真想过上好日子,只有读书一途。而且,不识字是他前世一辈子的痛,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自然要加倍珍惜。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像柳隐这样,明明聪敏得一看就可以明白的,偏偏还要再三看书以求没有疏漏的人,他自然是要努力向他看齐。

这样每天长时间大量的看书效果是明显的。以前,齐达虽然聪明,处事也不是不明理,但看上去却一团懵懂,气质只能说是温和。可是现在,齐达的气质明显的明朗起来。他的笑容依然温和,却不再是那种懵懂的,看上去谁都可以捏一把的那种温和,而是温和中带着洞察的敏锐。如果现在的齐达再去当初的药铺卖鹿茸,当初的那些伙计绝对不敢轻易轻慢他,欺他年幼面生而只出一百文就想买他手中鹿茸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不过,气质改变这种事情当事人一般很难觉察出来,齐达只不过觉得自己现在似乎想事情比较快了些,还有就是认字了——这一项足够齐达忽略所有其他的变化。至于柳隐,他一则心事沉重无心外物,再则是每天相处,看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根生于氏感觉到了。不过,他们到底不识字,也不知道气质这东西是什么。他们只是感觉到齐达这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团孩子气了。以前的齐达,虽然聪敏,却还是一团孩子气;而连生(齐父)过身后,齐达又一下子变得太多他们都要认不出了,现在的齐达却是刚好,用根生的话来说,就是现在的齐达看着让他们“放心了”。

除此之外,清楚地感觉到齐达变化的还有张先生与张华两人。张先生自来喜爱这个家贫志不穷的孩子,而张华却是出于一种不服气的心理了。清楚地感觉到齐达身上明显的改变,两人一则心喜,一则心惊。不过结果却是一样的,齐达的变化被鞭策到张华身上,张华玩耍的时间大大减少,认真读书的时间增多了。

16

“喂,齐达!”

齐达转身,却是张华,“先生有什么事吗?”

“莫非,就,就只有我爹有事我才能喊你吗?”张华撑着院墙一边喘气一边没好气的问。

齐达搔头,自己这话问得是有点不太对,不过,今天这小孩怎么像是吃了炸药似的?平常不都安安静静挺好的嘛!

“给!”张华把一袋圆圆的有些分量的东西塞进齐达手里。

“这是?”齐达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好像不是太重。

“社饭!”张华瘪了瘪嘴,“我娘让我给你的。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好像有谁在后面追他似的。

社饭?

齐达想起来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自己见二狗子俊俊他们吃的都是黑乎乎的米饭——平常难得吃一顿米饭的,所以便好奇的问了。然后才知道今天是二月二过社,大家吃社饭。

二月二过社是这里独有的习俗,每逢这天,家里的大人会去当地土地庙烧香祝辞,然后在土地庙的临时庙祝——一般由当地算卦卜筮的巫婆子担当,那里临时算上几卦。然后,当天家里会做社饭吃。

这里社饭的重要性不亚于年更饭,因而做起来也比较讲究:先把粳米煮至半熟然后参合淘好的糯米,然后盖上鼎灌盖或者锅盖把饭焖熟。饭好后取出来,先把事先洗好的蒿菜(也叫做青蒿,香蒿),胡葱,地地菜与肉丁炒好,然后放入米饭一起炒,一般炒到满屋飘香也就好了。而社饭,也丝毫不愧对这么繁杂的步骤,吃起来那是软糯可口,齿颊留香——当然,齐达没吃过,这是前“齐达”留下来的记忆。饶是如此,也够齐达向往的了。

于是,为了能够复制出自己“记忆”中的味道,齐达仔细翻看了一下二狗子和俊俊的饭盒,而当时,张华就站在旁边……

……

齐达顿时脸上烧了起来。显然,是张华看到自己当时的“馋”样然后告诉师母才有了这包社饭的!

老脸丢尽了!

一直回到家里,齐达脸上的热度都没有完全退下去。

一进家门,齐达把一路念叨着“饭饭”的齐又放下,然后就把那一包社饭烫手山芋般的扔给了柳隐,交代他热来做晚饭,然后就背着背篓逃出了家门。

到了山上,齐达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看见路边鲜嫩的蒿菜,想起自己之前在书院时的想法,于是仔细摘了半篓蒿菜。

回到家里,齐达找个篮子把蒿菜腾出来,然后被灶上装满黑乎乎社饭的藤篮吓住了。齐达实在忍不住吃吃的问,“子瑜,我记得师母给的袋子没多大啊,怎么腾出来这么多?”

柳隐放下吹火筒,抬起满脸黑灰的头,“你回来了,太好了,火熄了,我怎么也烧不燃。”

齐达无奈的接手灶门口的位置,先把灶眼里塞得过多的柴禾取出来,然后放了点引火的干柴进去,然后重新烧起火来。

柳隐出去洗了个脸回来,“对了,刚刚那个齐文俊和齐凡来过,藤篮里是他们给你带来的社饭。”

“啊?”齐达的脸再度不可抑制的燃了起来。看这满满一篮子的社饭,显然,那两个孩子把他当做没有社饭吃的可怜孩子了!

柳隐的眼底难得的露出几丝调侃之意,“看来,今明两天我们可以不用做饭了。”

齐达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不,明天下午我们也做社饭。”

柳隐其实是不赞成做社饭的。

不过,齐达坚持不能白吃别人的,这个家到底是他做主,所以他只得勉为其难的放弃了自己看书的时间,暂时为齐达的挽回面子工程而配合。

做社饭说起来复杂,但是主要还是看配料,譬如肉丁,并不是每一个家庭做社饭都出得起肉的;还有米,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拿出足够的米,更别说糯米了。所以,柳隐牺牲了自己半天的看书时间配合齐达做他的火头军,然后一锅香喷喷的社饭就出炉了。

齐达几乎是抱着炫耀的心思,当天傍晚就提着两份热乎乎香喷喷的分别上了俊俊家和二狗子家,每家送了一大碗。除此之外,齐达还特意跑了一趟大毛家。水秀婶娘快八个月了,正是要紧的时候,所以大毛除了必要的出门几乎都在家里守老婆,想来也没什么心思做社饭。

果不其然,大毛根本就没有准备社饭,齐达送上去倒是正正好。水秀在家里缝制小儿衣服,大毛在一边端茶送水的打下手,整一个妻奴样,连齐达和他说话都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顺口应答,看得齐达摇头不已。

坚拒了水秀留下吃饭的邀请——齐达不觉得自己留下来会有饭吃,齐达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炫耀虽然能带来心理上的满足,可是生理还是遵循着一日三餐的规则准时提醒他:是吃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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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许久,齐达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给师母送社饭的想法。

倒不是因为什么不好意思送出手的原因,而是因为社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张先生是一个正统得近乎古板迂腐的人,在不是节日的时候做节日里才能做的事情,是他不能接受的。而齐达,说他假也好,谄也好,总之,他就是不想给张先生留下哪怕一丝坏印象。

不过,为了表示对师母的感谢,齐达从自己家里拿了一篮子鸡蛋——最近家里最多的东西,给了师母。现在齐达家里,每天差不多可以收七八个鸡蛋,而只有赶场的时候才能卖蛋,所以家里集起了许多鸡蛋。

可惜鸡蛋这种东西放不得久,时间一久就会醒,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齐达对于怎么处理鸡蛋很是上心。

师母刚开始怎么也不肯接受,不过听得齐达解释自家情况后也就收下了。毕竟,张家在这里几乎没有土地,有也只是路边一小块一小块的种菜的,主要收入靠的就是学生们的束脩,以及乡亲和学生们送来的东西。就像以前师母让张华送给齐达的那篮子鸡蛋,其实就是别的乡亲送的。

先生对于齐达的动作没有说什么,不过张华经此一事倒是慢慢和齐达关系好了起来,偶尔还会凑在一起说说话,不过主要是张华说齐达听,毕竟齐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小男孩讨论哪种蝈蝈打架厉害。

不过,齐达也有自己的绝招——用草杆或者树藤或者其他比较硬的草叶编制小动物。这一手是前世哄家里小辈们时练就的,现在用来哄同学,依然哄得这些孩子们一愣一愣的。齐达实在忍不住感叹,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是好哄。

17

齐达家门口的大杏树开始挂果了,青青扁扁的小杏子挂在枝头十分俏皮,就连叽叽喳喳飞过的雀儿,都忍不住落在枝头,用尖尖的喙试试小青杏的味道。

早上去书院的时候,齐达闹不过小家伙,用线串了一串青杏给小家伙玩耍。柳隐在一边看得好奇,用手指拈了一个送进嘴里,一直到书院,他的脸还是皱的。

齐又自从被柳隐教导学会玩虫子之后,他和张华之间的“友谊”迅速加深,两人今天你送我一个毛毛虫,明天我回你一个大青虫,玩得不亦乐乎。不过,除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柳隐,旁的人对此丝毫未觉,只奇怪什么时候这两个年纪相差颇大的孩子怎么突然之间玩得这么好了!

到了书院,齐达照例把齐又送到师母所在的后院,然后与柳隐自去书堂。临走前,齐达似乎看见小家伙在向张华献宝,耳边隐隐还能听见小家伙软软的声音,“果果。”于是在心头感叹,小孩子果然还是要和小孩子才能玩到一起,就像自己,小家伙就从来不曾主动拿什么东西向自己献宝过。

想来这就是电视上说的那个代沟吧,自己到底是老了。

*****************************我是真相的分界线****************************

“果果!”齐又白白嫩嫩的小手举起被哥哥挂在自己xiōng前的青杏,对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张华甜甜一笑。

“杏子。”张华懒洋洋的纠正,顺便把小家伙从进门的道上拎开,安置到一边的扶手椅上,固定。

“果果(哥哥)。”小家伙锲而不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张华伸出手,“吃。”

“不要!”张华提脚准备离开。

“果果(哥哥)。”小家伙眼底漾起水光,小手捏着一枚青杏对着张华的方向,“吃。”

师母看不下去了,“张华,人家又子特意给你的,接起!”

“我……”张华百口莫辩。

齐又乘胜追击,“果果,吃。”

于是,张华含泪在母亲的威逼下连着吃下了三枚青涩得不行的杏子,最后,师母看着小家伙大有把那一串都给张华灌下去的架势,终于心疼起自己儿子,才站出来阻止小家伙的行为。可怜的张华这才得以逃脱酸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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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试的原因,先生这天开始教作文。再过不久就是县试,书院里的孩子,想要参加秋试的,除了得了先生推荐的齐达柳隐二人,都要过了县试才能获得参加秋试的资格。而县试中,最重的就是写文论事的能力,所以先生现在教大家怎样作应试文章,很有点临阵磨枪的味道。

因为在书院上学的都是周边山民的孩子,山民们不可能也没有那个心力一直供孩子读书,所以书院里的孩子一般在六七岁至十四五岁之间——再大了就得承担起家里的责任,再没有机会在书院里厮混了。所以书院里的孩子,如果真想出人头地,那么就必须在离开书院前抓住机会参加一次或两次科考,考了功名,有了养活自己的路子,才有可能继续读书参加科考从而离开乡村,进入士人的社会。因此,书院里的孩子,除了**岁以下的,只要不是太过愚钝,都会去试一下。毕竟,没人不想出人头地。

齐达因着先生推荐的原因,可以不用去参加那个县试,所以很悠闲的看着自己的书,当然,也不是那么悠闲,但是比起学堂里的其他人,总是要那么自在些。于是,难得自在悠闲的齐达不由有几分自得的左右四顾,然后,就看到了对他怒目而视的张华。

齐达莫名其妙的看了回去,然后收到了张华更加凶狠的瞪视。

这下真的是莫名其妙了!

齐达自认今天还没有得罪张华这小孩,就算有也只是在早上看到齐又向张华献宝的时候腹诽了一下,但是张华是绝对不可能知道自己因为小家伙的偏心而在心里对他的诋毁的。

莫非,还是因为先生保荐的事情?

齐达迷惑了。

这个谜底一直到下午散学齐达准备回去的时候,师母玩笑般的说了早上的事,齐达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竟是被小家伙灌了三枚青杏!

想起青杏那又酸又涩还有些苦的味道,齐达打了个寒噤。那样的青杏,张华居然吃了三枚,难怪没有好脸色!

齐达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小家伙的行为道歉。虽然小家伙什么也不懂,可是那杏子毕竟是自己给他串起的。可是柳隐止住了他的行为。

“不要去,最起码现在不要去。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是不会听进你的任何道歉的,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柳隐这样说。

想了一下,齐达觉得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气头上的时候,确实没几个能听进别人的话,尤其当说话的那个人还就是陷自己于不利的人。于是只得把道歉的事压进心底,过些日子再说。

不过,考虑到张华那孩子的性子,虽然决定把道歉的事情延后,但是齐达还是决定自己最好现在就准备一些赔礼道歉的小礼品。

可巧两天后就是集日,齐达于是拜托根生帮自己买了两斤红糖回来。随着齐达的养兔规模不断扩大,他的兔子在附近十里八乡的渐渐出了名,除了附近的大户人家经常来买兔子尝鲜外,还经常有那些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来他这里买肉待客。所以,齐达现在可以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富裕人家了。而且,再加上齐达家里的小母鸡们争气,一天至少可以捡到五六个蛋,所以,齐达现在的日子过得真的还不错,与刚来的那段日子真不可同年而语。

买了糖后,齐达在柳隐看疯子的目光中,上树摘了一篮子扁扁的青杏,然后洗干净去核,用学自前世妻子的土办法做了一钵子糖腌青杏——会做这个,一则是因为张华是被青杏酸倒的,做这个正好道歉;二则是全一下小家伙对青杏的念想。不过,因为到底没有亲自做过,所以齐达也不敢做多了,只是试探性的做了一小钵,而且保险起见,糖放得极多。

十来天后,齐达估量的青杏应该腌得差不多了,毕竟当初他也没有细数妻子做这个的日子,于是就估量着打开了钵子,拈出一颗给身边嗷嗷叫着的齐又尝了尝,旁边的柳隐闻香而来,不请自动手的拿了一颗,然后一大一小俩孩子就激动起来了,几乎是刹那,齐达手里腌青杏的钵就见了底。

“等等!”齐达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将手里的钵举高,“不许吃了,我都还没有尝呢!”

虽然万般不舍,齐达还是在两个孩子的连声抗议中将从柳隐齐又俩孩子“虎口”中夺下来的青杏收起来,准备第二天送给张华作零嘴赔罪。

虽然在被齐又酸倒的第二天,张华就主动和齐达说话了,齐达也就齐又的行为给他道了歉,两人已经和好。但是,齐达这钵糖腌青杏是因为想要给张华道歉才做的,而齐达相信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若是随便背弃自己的念想,哪怕这念想只是在心头一念,也一定会招致上天的惩罚。

所以,虽然不是不可以再做糖腌青杏,但是因为这一钵是许给张华的,齐达只能暂时委屈自己了。

张华果然很喜欢他的礼物——他尤其喜欢在齐又定定的可怜目光中惬意的拈起一颗慢慢的放入嘴里。师母在尝过糖腌青杏的味道后也高兴的与齐达讨论起糖腌食品的做法,唯独张先生很是不高兴,板着脸告诫齐达不要玩物丧志。不过,先生教训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师母推出了门。

18

之后不久,就是县试。

七八个十一二三岁的孩子在先生的带领下到县城向本县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岁、三代履历之类的,然后找一个保人——一般是先生保结,之后就是参加经义和明法两场考试,一天一场,然后回家等待通知。

书院里的孩子除了年纪太小的,几乎都去了。毕竟,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说,县试就是一个人生的分界线。通常县试过后,书院里会离开一批人。那些年纪不足以参加下一次科考的,估摸着不能通过县试的,都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书院去寻找自己的活路,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而在离开前,这些孩子,都还想碰碰最后的运气。

二狗子在参加完县试后就回家了。他平素读书并不突出,自觉县试十有**过不了,所以干脆直接从书院里退出来,还能帮帮家里,毕竟,他家就根生一个壮劳力,就算根生再能干也有顾不到的时候。而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他回家多少能减轻一下家里人的负担。而且,他毕竟十三岁了,再过不久就要考虑成家立业,承担养家的责任了,所以与其在书院里混日子,不如早早出来,还能趁机学点手艺,以便农闲时也可以找活干。

除了二狗子之外,隔壁村田地主家的幺儿田雨也离开了,不过他却是要去县城他姐夫家,准备进县学。毕竟,进了县学以后就可以直接参加秋试。反正他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任他在县学呆多久都成。

因为县试一下子离开了不少学生的缘故,学堂里一下子冷清下来。而随着人数的减少,先生对大家的要求反而提高了,书院里再没有了之前的热闹。

在这样的气氛中,齐达柳隐都加强了对自己的要求。柳隐自不必说,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读书作文上面。齐达整日和柳隐在一起,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尤其是他深知自己以前完全是个文盲,只是不知怎么踩到狗屎得了这么一个奇缘才莫名得到了读书的机会与能力,再加上刻在骨子里的对读书的向往,所以更是加倍努力。甚至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他连兔子也不太照顾了。以前母兔一生下小兔子,他就把小兔子与母兔隔开,然后把种兔放入母兔笼中,抓紧时间继续受孕;而现在他任由小兔子和母兔住在一起,就为了少打些草省下时间好看书。

至于地里的活,齐达狠下心杀了几只兔子,外搭上一篮鸡蛋,请了村里的几个成年汉子,帮自己家地收油菜,整田,以及插秧等等,倒也皆大欢喜。至于插秧之后的追肥工作等等,齐达却是没有心力兼顾了。

水秀在四月中旬的时候平安产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大毛极是高兴,满院子的只要是沾亲带故的都请了去喝甜酒。而且,为了三朝这天,他特的提前一天到齐达家买了许多鸡蛋,然后煮熟染红。吃甜酒的时候,只要来的人都发一个,乐得村里那群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快找不着北了。

齐达下学后在自己院子里抓了两只正在下蛋的小母鸡,然后强行拉了要在家里看书的柳隐出门,一起去给大毛祝贺。

因着这是大毛的头生子,而且还是成亲这么多年才生的,所以这个洗三朝很是有些隆重。齐

一路上,见着许多提着千奇百怪的礼品往大毛家走的人:有提着米的,有拿着菜的,有像齐达一样拎着鸡提着鸭的,有拿自己纺的纱织的土布的,甚至还有扛着木桶箩筐做礼品的,总之,这礼送的格外热闹。

进了大毛家的院子,捆好的两只小母鸡交给帮忙收礼品的乡亲,收礼的乡亲立刻每人手里塞上一个鸡蛋。齐达与柳隐都是不怎么吃蛋的,于是转手就送给了齐又,小家伙抱着三颗红鸡蛋,笑得眼睛都弯了。

站在走廊上喝了大毛特意端过来的甜酒,齐达抱着想要看小弟弟的齐又在水秀的房门口看了一下。水秀房里挤满了村里大大小小的妇女,一个个或者乐呵呵的逗弄了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或者跟水秀描述当初她们坐月子时候的禁忌等等,跟水秀传授经验。齐达站在房门口,根本看不进去,齐达又不愿进去和一堆女人挤,只得给小家伙许下若干好处才哄得小家伙愿意离开。

齐达心系家里的活计,柳隐也急着回去看书,两人找到了正忙着招呼客人的大毛,跟他说了一声,就要回家。

大毛也是知道他家里情况的,留了几句,见留不住也就算了,只是回到灶房盛了一大碗做好的菜,让他带回家去吃。

菜是炒好了的准备待会儿酒席上用的,这样的菜一般都不会差,而且大毛还特的在里面盛了一些羊肉——为了这个姗姗来迟的儿子,大毛可没少下功夫:早在正月完的时候,他就花了大价钱在山外,买了两头羊子牵回来喂着,就等着三朝这天杀来待客。

齐达稍稍客气了两句,被大毛硬是将菜塞进手里,只得收下了。出院子的时候,见着了来娣和她的那位夫婿,双反打了个招呼,看着田小木匠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想来过不久就又有甜酒喝了。

二狗子跟在他姐姐姐夫后面,肩上还帮忙扛着一袋面,却是来娣回娘家来吃酒,顺便沾点喜气——因为水秀生了个大胖小子。

二狗子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家,听说是去了他姐夫家学木工。齐达问了,果然如此。难怪他会跟着姐姐姐夫们一起来。

略略说了几句话,齐达就抱着齐又走开了,毕竟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好久站在路上挡人。临走前,齐又看着二狗子有些青白的脸色,很好心的让出了手中的一个红蛋,那忍痛割肉的表情逗得旁边的大人笑不可抑。

辞别了二狗子,齐达抱着齐又与柳隐匆匆回了家。

今天散学的时候,先生布置了一篇经论,要求明天交给他。而在这之前,齐达得先想办法喂饱家里的一干嘴巴。

先要打草。还好现在是四月暮春时候,新长出来的青草到处都是,不必像前几个月那样得上山才能打到足够的草。齐达只是在自己屋边转了一圈,就打了满满一篓。

回到家里,放下背篓,齐达先去灶屋看了一下。

柳隐蹲在灶门口,一边看书一边往灶眼里送柴。灶上的饭都已经糊了,可他还在不断地往灶眼里送柴。

齐达无可奈何的请走了这尊大神,自己赶紧退火,顺便给他找了个活计——上后山放竹管引水。

水缸里开始哗啦哗啦的来水了,齐达一边看顾灶上锅里,一边打扫家里地面,顺便看着水缸里的水。

没多久,水缸快满了,齐达冲着后山大声喊了一声,“好了,水满了!”然后,就看着竹管里的水流慢慢变细,然后慢慢的没有了。

又过了许久,柳隐握着书从后山慢慢下来,家里养的鸡开始回笼了,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了。

几个人凑在一起就着从大毛那带来的菜吃了晚饭,给小家伙洗脸洗脚后,齐达把小家伙哄上床,然后和柳隐开始在枞膏的光亮下开始一个写经论,一个看书。

说实话,齐达本人虽然以前是个文盲,可是他接收的这个身体却实在资质不错,原本就有一定的墨水,而且还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再加上齐达本人的勤奋,考虑到他现在身体的年纪,齐达一直以来在学业上的表现可以称得上优异。

可是,就是这样的齐达,现在却遭遇了他的瓶颈:作文。

虽然接收了这个身体的资质,可是齐达本性上还是那个六十多岁的没文化偶尔有些小狡猾但本质上却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虽然由于奇缘而获得了阅读能力,靠着他六十多年的生活阅历,可是读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文章论述,但也仅止于弄得懂而已。

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文人身份的缘故,齐达写起文章来总是大大咧咧直直白白的,有什么说什么,完全没有文采可言。

倒不是说他笨,直肠子也不是,可是他就是完全没有文人的自觉,作文时从来不懂得避讳或者隐语什么的,也根本不知道要引经据典来增强自己文章的文采,每每看得张先生皱眉不已。

先生也不是没有点拨过,可是相对于柳隐张华的玲珑心思,齐达在某些方面就像是个榆木疙瘩:除非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不然永远也不要指望他能明白你的暗示。

张先生不愿意直言打击自己爱徒,可是也不想自己灵气十足的学生栽倒在作文这里从此断了进身之阶。于是,他一方面给齐达布置更多的作文训练他,另一方面让柳隐出马指点——这方面柳隐可是出了名的玲珑心思。

除了柳隐外,在学堂的时候张华也会偶尔帮点忙,毕竟要论心里头的弯弯道道,张华也不差柳隐半点,只是他性子跳脱,无法定下心来,所以在学习上总也不如柳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俊俊,也是典型的以勤补拙,作文上也不太尽如人意。不过,总算他年纪还小,思维方式还不算太过拘泥,所以境况比起思维方式已经僵化的老男人齐达好些。

齐达也知道自己缺点,每次作文他也都绞尽脑汁的往自己文章里添些看上去比较华丽的词藻或者引用一些经典什么的,以尽量让自己的文章显得有文采些,不过,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努力似乎只引来了反面的效果。

19

转眼间就是夏至,因为乡试就在仲秋,而地点在省府,所以齐达他们得提前出发。

出发前,师母给他们书院里要参加乡试的几人做了一锅面——因为夏至,然后齐达、柳隐、张华、俊俊还有另外两个学生一起踏上了省府之路。

齐又托付给了师母,临走前小家伙眼泪汪汪的牵着齐达的衣角不肯撒手,齐达差一点就心软答应带他去了,亏了柳隐及时提醒他才没有松口。

家里的兔子与鸡齐达托给了根生照顾,因为鸡蛋不能久放,齐达私底下找了于氏,跟她提出了照顾期间所有的鸡蛋根生可以自己拣去,或吃或卖任她处理——不与根生说是因为凭着根生性子他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事情。

吃过了夏至面后,齐达他们几个就结伴上路了。

他们一行六个人,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俊俊与张华才十岁——其实齐达也是,不过他显然是不把自己计算在内的。陪同的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其实齐达想用的词是年轻人),大毛的那个帮忙买下水秀的叔叔。他常年在外跑商,这次正好要去省府,所以也就顺便照顾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后生。

齐达他们居住的地方虽然是山区,鲜有人至,可实际上他们距离省府并不远。齐自清——大毛叔叔的名字,带着他们翻山走近路,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到了省府,茉阳。

大毛他叔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把他们托付给自己相熟的客栈掌柜就离开了。因为秋试在即,茉阳城内多是四面八方前来赶考的士子。客栈人多的挤不下,只要有点空的地方都住了人。虽然齐达他们因着齐自清的关系还不至于没地方睡觉,但是也没有好地方了。

掌柜的絮叨半天,不甘不愿的给齐达他们腾出两间空房子。齐达他们,除了张华情况稍稍好些,都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柳隐现在寄居在齐达家,也算是穷人家的孩子),所以没得选择,只得闷不吭声的分宿两处:齐达、柳隐、张华一处,俊俊和那两个孩子一处。

第一个晚上还好,大家都累了,洗洗就睡了过去,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计较。但是第二天开始,就有些不满了。

齐自清在这里的时候,那个掌柜的满口应承会好好照顾几个孩子,可是现在,看看这都什么环境!满是灰尘异味的房间,几块木板铺上陈年的稻草就算是床了,还有都到中午了,怎么也没有个送饭的!要说他们白吃白住也就罢了,可是掌柜的分明收了钱的,居然还这样!张华气得就要去找掌柜的理论。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山村书院山长的孩子,可是他从小到大即聪明又伶俐,周围的人,无论老少,都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把他供着,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当面奉承背后yīn人的事!

齐达连忙把张华抱住,不让他冲出门去,一边一叠声的道:“你冲出去出气了,我们以后住哪里?我可是听说茉阳城里没有其他的空地方了,就连城外的野庙都有人占了!忍忍吧,最起码要等我们考过之后再撒气,好不好?到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

张华在齐达怀里一阵乱扭乱踢,终于还是听进了齐达的话。然而到底心头还是不舒坦,对着房间内仅有的一张瘸腿桌子一阵猛捶,他才气喘吁吁的出去叫饭。

柳隐放下手里的书,淡淡的瞥他一眼,“我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管闲事。”

齐达好脾气的笑笑,“其实还好了,我只管我认识的人的。”

柳隐没有接他的话,轻轻“哦”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齐达看着莫名沉默下来的柳隐,并没有怎么惊诧,这些日子以来,柳隐经常这样,他都已经看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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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试在即,齐达的作文还是没能写好。张华柳隐对于齐达作好文的可能已经完全死心。两人估摸着可能会考到的题目,每人给齐达写了两个模板,让他细细背下来,等到科考的时候,就从中挑一个和题目比较接近的套上去就是了。

作弊是可耻的,齐达深深知道这句话。可是这句话只能在自己有余力应对考试的时候有用。当自己都不能应对考试了,为了通过,作弊就是必要的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齐达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背诵并学习应用模板上面了。柳隐则是精益求精的学习看书作文一样都不放过,张华则在柳隐的刺激下也全身心的投入学习之中。

至于俊俊那边,因为两边距离实在太远,除了每天出门拿午饭晚饭的时候偶尔能碰上一面之外,似乎也都躲在房子里学习。

整整两个月,齐达都没有踏出这个名叫东顺的客栈一步。越是临近科考,他就越是紧张,恨不得夜晚不睡觉的一天当做两天使。屋里的油灯经常整夜整夜的点着,就连勤奋如柳隐都有些看不过而经常强行灭他的灯逼他上床睡觉。

“跟你说过了,你的算学明法都很好,一定能过的。至于作文,就算你再用功,也不可能再有进益。何必弄得自己身体不舒服呢?”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齐达照例回他这两句他上辈子经常听儿子念叨的话。

“休息!”柳隐不再试图和这人说理,他直接行动,挥手灭灯。

“早该这样了!”张华凉凉的说着,自顾自的钻进被窝里,顺便把齐达推到床铺的里边,“睡觉!明天还要看书呢!”

就这样,在周而复始的紧张学习中,乡试终于如期而至。

齐自清这个时候又赶了来,特意送了几人进了考场,然后就是持续三天的考试。

这里的科考和电视上的有些不同,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策论,第三天上午考算学,下午是明法,第三天的两场考试可以只考一场,也可以两场都考。据说,在京畿地区的乡试,还有一场科考叫做技艺,是由工部出人来考察,过了之后可以直接进工部工作。不过也就是听说罢了。

这里的考试也很人道,考生每天清早进入考场,傍晚交卷出来,然后第二天继续考试,并没有像前世电视上说的那样关上三天三夜不准出来,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处的情形,害得齐达虚惊一场。

不过,就算这样,这三天还是大大的折磨了齐达一场。三天过后,当齐达从明法的考场出来时,感觉自己死后重生也不过如此。

回到客栈,虽然身体很累,可是大家都兴奋得不行,整个客栈,准确说整个茉阳城都沉浸在放松轻快之中。几个月的高强度备考,一朝松懈下来,虽然还不知道结果心里依旧晃悠,但是大家还是高兴终于解脱了。许多书生士子不顾天色已晚,纷纷走上街头,或者三五成群的在附近的店铺闲逛,或者在酒楼闲话喝茶,还有那比较阔绰的,就直接宿进了附近的青楼楚馆。

张华自然也不甘寂寞,于是鼓捣着齐达出门游玩。齐达想起被自己留在家中好几个月的小家伙,被张华的一阵鼓吹搞得也有些蠢蠢欲动,于是拉上柳隐,正好俊俊他们也过来,于是一行六人一起上街去了。

因着科考方才结束,城防衙门今天也很凑趣的解除了宵禁,卖各种物品吃食的小贩也纷纷出动,青楼楚馆彻夜笙歌,甚至不少大家女子也在父兄侍儿的陪伴下外出游耍,整个茉阳城极是人热闹。齐达走在街上,觉得这情景比起前世那些城里的夜市也不遑多让,而且因为都是灯火照明,没有那些刺眼的霓虹灯,齐达感觉看上去还要舒服得多。

因为大家身上都没有什么闲钱,所以基本上都只是沿着街道乱逛,偶尔进街边的店铺里看看,眼馋一下那些美玉啊,残本啊,名画古器什么的,真假不管,至少了见识了一下雏形。

然后就是街边的小吃。那些酒楼茶庄的他们自然是进不了,但是街边的什么炒面煎饺豆腐花黄豆面荤素包子之类的,一份一文钱两文钱的,他们还是吃得起。于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出来的土包子一路走一路吃,几乎只要是看着卖吃的,都走上前去试试。就连柳隐,他以前也是从没在街上这么吃过东西,也跟着他们一起吃。也亏得几个人年纪都比较小,不然,以他们一身儒衫却在大街上放开肚子饕餮贪吃的行径,早被人唾弃得一身口水了。

就这样一直吃到月上中天的时候,除了柳隐,几乎人人都撑得走不动路了。张华更是抱着肚子哎呦哎哟的靠在桥墩上不断乱叫。而俊俊则是为这一个晚上花掉的钱心疼。

齐达实在再也挨不住了身体里不断涌出来的睡意提出了回客栈,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着手里还没来得及吃的小吃,挺着着实撑到了的肚子慢慢回到了他们住的客栈。

20

接下来是等待发榜的日子。

齐达他们再也没有出去,一是没有钱,再则是没有那个心情。几个人就整天整天的在客栈里带着。无聊的时候几个人就坐着相对下棋,主要是柳隐和张华下,偶尔俊俊也客串一下,齐达就只要在一边看的份:他不懂下棋。

和他们一起的另外两个孩子是另外一个村子的,平素和齐达他们并不怎么来往。除了考完的那个日子几个人一起出去玩了一个晚上外,之后的时间就一直两人结伴出去,似乎是想在这里寻找活计安身,不想再回村里去了。

九月初十,正是发榜的日子。这天齐达他们起了个大早,捎带上前些日子一直单独行动的关平关波(另外两个少年的名字),子时刚过就去了发榜的地方。

齐达本以为他们这么早,肯定发榜那里还没有人,谁想到了那里,居然早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问了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居然是从头天晚上就在那里等着的!

齐达无语了。

他们几个,年纪即小,个子又矮,力气也不够。眼看着在这重重人海面前根本没有挤进去的可能,齐达提议干脆回客栈睡觉,得到了五枚白眼。

齐达无可奈何的在路边找了棵树靠着坐下开始打瞌睡。只是旁边小摊上的煎饼香味不断飘过来,香得他睡不好觉。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张华他们人小,挤不赢那些身强体壮的大人,只好被一步一步的往外挤走,最后干脆都挨着齐达坐下,横竖榜总会贴的,不过是早知道晚知道的差别罢了。

突然,听得前面人群中一声“来了”,齐达他们立时跳了起来,然而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前方的人群不断涌动,犹如起伏的波浪,外边的人还在不停的往里面挤,里面又不时有人被挤出来,更有那个子比较小的低着头从人群的点点缝隙中间钻将进去,不时又有人从里面自己钻出来。一时间,整个贡院门口都喧闹起来,激动的诸如“中了!中了!”、“快去报喜!”“大爷,这榜上有你的名字!”之类的欢呼高叫,不绝于耳。当然,不时也会见到一两个人垂头丧气的从人群里挤出来,甚至还有大哭起来的。齐达看着那些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挤出人群,扶着路边的树或者什么的抱头痛哭,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

因为人群涌动得太厉害,齐达几人都是个儿瘦小的,害怕被踩到什么的,到时候没钱医治可就惨了,横竖一时半会儿也挤进去,几个人索性往后撤了一段距离,在稍远处的小石桥上歇下。他们的旁边,有不少刚才还在贡院东墙边卖零食的小贩,也都是刚刚退过来的。

在旁边的小贩处买了些炒面吃了午饭,几个人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两壶茶后,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才有了齐达他们钻进去看榜的余地。

榜前依然有不少人——多是茉阳城中的闲人,甚或还有拖儿带女过来闲话的,“呀!这谁谁谁,我知道,他娘就是街上卖豆腐的那个……”“伢子啊,学着点,以后也给你爹挣个秀才公回来!”诸如此类的感叹不绝于耳。虽然已经过了最挤的时刻,齐达他们挤到榜前的时候依然出了一身大汗。

本科乡试一共录取七十二人,齐达自知自己本事,所以先从最后一名看起。一点一点的往前看,然后在看到第九个的时候,齐达看到了关平的名字,连忙招来正一脸惶恐从前面数名字的关平。十四岁的大小伙子激动得一把抱起齐达转了两圈,满脸通红的连声说着谢谢,看得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哈哈大笑。

继续往前,齐达又发现了俊俊的名字,俊俊也一脸激动的跑过来对着自己的名字不肯动了,不住的念叨着“我要回去告诉我娘,我中了,我要告诉我娘……”

再往前,这张榜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了,还没见着自己名字,齐达的心开始剧烈的跳了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能得前几名的,因为写经论的时候他几乎完全套的柳隐给他的模板,自己基本上只改了其中几个字,而策论,则是完全胡诌了。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当前形势。倒是算学,算是自己的长项,可是齐达还是很悲哀的发现自己在做最后一个计算问答题的时候出错了。凭他这样的考试状况,能上榜么?

就在这时,前边的张华也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得意的哈哈大笑。然而回头看着齐达脸白如雪,又连忙收起笑容,帮忙从前往后的看齐达的名字。

“这里这里!”张华拉过齐达的手,指着榜上某一处,手舞足蹈,“齐达,你在这里呢!哈哈哈哈!你比我落后九名!”

齐达呆呆的看着贴在墙上黄纸上自己的名字,揉揉眼睛,再看,还是自己名字!齐达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中了?自己从今以后就是读书人了?不再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了?

齐达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呆立了几秒,才慢慢回过神来。侧头看看一直站在榜首面沉如水的柳隐,想起自己从后面来一直没有看见柳隐的名字,于是暂时按下心头勃发的喜悦,继续往前找。

张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扯了他一下摇摇头,无声的张口道:“我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齐达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怎么可能?柳隐的学识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是天天在一起看书学习的他是知道的。不信邪的从自己之前看到的地方往前一一看去,直到第一名解元的名字映入眼帘,硬是没有看到柳隐的名字。唯一和他的名字相近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元的名字。可是人家那是叫庾隐,虽然有个隐字,可毕竟不同姓,不是一个人啊!

除了柳隐,关波也没有中,看着两个面色沉郁的同伴,齐达他们也不好意思去闹,于是按住活泼泼乱跳的心脏结伴一起回到了客栈。

天色已经不早,几人又是才在外面吃过东西的,也不太饿,于是也不去客栈吃饭的大堂,直接从侧门进了后院各自回了自己居住的房间。

一进房门,齐达就关上门,担忧的看着柳隐,笨拙的安慰道:“子瑜,其实,其实不中也不要紧的,明年还可以再考……”

话音未落,就听见掌柜敲门的声音,“请问,庾隐庾公子是住在这里吗?”

*********

直到报喜的衙役离去,齐达还觉得自己如坠雾中,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他,他们叫你庾隐?你就是那个解元公?”

张华也虎着脸,“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柳隐么?还让我爹给你做保?你是什么意思?”

柳隐,现在该叫庾隐了,冷静的看着张华,甚至还很悠然的倒了一杯茶水,“庾隐是我的名字,柳是我的母性。我的事情,先生都知道了,他当初保荐的就是庾隐,而不是柳隐。”喝了一口淡而无味的茶水,柳隐转头开始跟齐达解释,“我家原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只是当年被奸人陷害,才流放至此。前不久那奸人寻访至此,想要斩草除根。我虽然侥幸逃脱,全家上下三十七口却都陷在了县衙大牢。那奸人还不死心,伙同县令四处追捕,我不得已之下方才化名出逃。”说到这里,庾隐涩然一笑,“幸而遇上你,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葬身何处山谷。”

齐达抓了抓头,柳隐这些经历对他而言太传奇了一点,感觉就像电视剧,“哦”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摸摸鼻子,齐达觉得自己白活了六十多年,却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

幸好旁边的张华开口解了他的窘境,“这么说,你那仇人和咱们县太爷相识?”

“不然我哪里用的着躲县试?”

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齐达左看看右看看,吃吃开口道:“那,先生……”先生越过县官大人保荐庾隐,会不会有事?

虽然齐达没有明明白白的把这话说出来,可是张华的脸还是黑了。

眼看着整个房间的气氛又开始僵硬起来,齐达懊恼的抿紧自己的嘴,恨不得自己没说过话。

静默了许久,庾隐坚定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不会让先生有事的。”

张华冷冷开口:“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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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背景设定在小曹建立的魏朝,科考设定采用唐朝一年一考的那种,分为秀才进士两级,《信有时》中有提到~就这样

21(修改)

发榜之后 ,就是鹿鸣宴,然后就是同榜士子们的交游聚会,以及拜会房师,考官什么的,不过齐达实在放心不下家里,勉强参加了一个鹿鸣宴就说什么也要回去。在他看来,虽然因为科考,家里这一季稻米的收成是铁定废了,可是还可以补种些苕啊荞麦什么的,或者,齐达还有自己的想法,横竖他的兔子可以养活他们兄弟,而种田也只是勉强饱肚子罢了,还不如把自家田地拿来种草然后大量养兔子,做一个养殖专业户,前世村里可不就有搞养殖发大财的。

张华也心念自己父亲安危,决定和齐达一起回去。俊俊见他们两人都回去,他自己也挂心家里的寡母,于是也决定回去。倒是柳隐——现在是庾隐,他有个堂姐嫁到这茉阳,发榜后对方见到他的名字找了上来,于是决定住到她家去。至于关平关波,两个人也决定留在这茉阳城找份活计养活自己,关平是准备挣路费到时候上京参加春闱,顺便结交一下同榜士子以及那些从上面下来监考的官员,而关波则打算在这里找活计准备养家了。

所以,最后只剩的齐达与张华俊俊三人一起上路。

齐自清在送他们进考场后又离开到附近一个小镇上收货去了,留下信要齐达他们等他一块回去。齐达三人挂心家里,再加上从来都是在山里生活的,谁会害怕走山路,于是胆大包天的三个人,买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就这么出发了。

三人按照来时齐自清带的路走,一路要翻过有土人居住的长山——连绵几百里的山中住了十多个土人的寨子,途中还要穿过一个小镇,才能到家。

刚开始还好,出城走的都是平地。一个时辰后,齐达他们开始上山。上山的道路还算好走,因为靠近城镇,时常有城里的大户人家来这里游玩,踏青什么的,上山的道路都是修过的,山上甚至还有大户人家修的别院,粉墙绿瓦,亭台楼阁。再加上这苍翠中点缀着点点红黄的秋色,齐达他们一路走得可谓是赏心悦目。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就算齐达他们久经锻炼常走山路,可到底还是很快就疲惫了。所以,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三人就顺势进了路边的村子,请求借宿。

见是三个小孩子,热情的村民很快就答应了。他们住的比较靠外,对外面的事情了解的比较多,见三个小小少年十来岁的样子却一身儒衫,村里的小孩子不由都蹦了过来,好奇的打量两个读书郎。

齐达见张华一脸困窘的样子,他这些日子在庾隐的教导下也大略知道了一些读书人的矜持,想起来张华从小被正统古板的张先生教导长大,到底是个孩子,又好面子得紧,只怕是不知道怎么和这些所谓没有教化的村民小孩打交道吧。至于生性羞涩内向的俊俊,早就窘得手都不知道放哪了。

齐达倒是对哄小孩很有一套,他把这些小孩子叫到一起,把自己买着准备路上吃的馒头拿出来一人给了半个,乐得这些常年难得见到一回白面的孩子们见牙不见眼。然后又给他们讲起了自家孙子以前最喜欢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听得一帮小孩子连大人叫回家了都不知道。

张华也听得津津有味,小孩子们终于离去的时候他还追着齐达问后面的故事,害得齐达大半夜都没得睡。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怎么也舍不得,硬是追着齐达说出了“故事结局”——灰太狼被喜羊羊他们联合其他动物赶出了森林——不说完这个结局就不让走。齐达没法,只得按照孩子们的要求“说”完了结局,彼时天色已经是中午了。

三人顶着九月的大太阳继续赶路,还好是山中,天气比较凉爽,不过,就算如此,张华还是禁不住埋怨齐达,并告诫他以后不准再给小孩子讲故事了。倒是俊俊,很是好奇的扯着齐达的袖子问他哪里看来得《喜洋洋与灰太狼》。

继续往山里走,遇到的就不再是汉人的村子了,而是修葺着高高的土墙与竹楼的土人的寨子。齐达他们来的路上就听齐自清说过,土人的寨子是不能随便乱接近的,不然很可能会被射杀。就连齐自清他们这样走南闯北的行商,也是要先按照货郎的吆喝声大老远就吆喝着表明自己的身份,得到允许后才能进寨的。

齐达三人都不懂那些专属于货郎们的吆喝,就算来路上听得齐自清吆喝了几次,经过两个多月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没有胆量去碰运气试试土人的肚量。所以,进入深山后,他们只能靠自己多年的山村生活经验在野外打地铺。

三人都不是什么讲究人,准确说都是有些懒的人,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打猎叉鱼然后烧烤享受,只是每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找处有水的地方,然后就着水吃了包里的干粮,如果运气好遇着了小溪沟小水潭的,三人还会跳下去洗洗身上的汗水。然后拣点柴禾烧起一堆火,火要烧得旺旺的——主要是防野兽,然后靠着火堆过一夜。

当然,如果在捡柴过程中遇着了鸟蛋野果之类送上门的伙食,自然是不要白不要的。在这种情况下,齐达就会就近拣些枞菌平菌之类的山中常见的蘑菇,然后和着意外得来的伙食改善一下三人的生活。

就这样,三人花了十二天的时间——比齐自清带他们去还少了三天,回到了村子里。

三个人先去见先生,报告了一下科考的结果。先生听得去的六个有五人考中,难得的赞许了一下齐达张华等人。不过,当听到齐达的名次的时候,先生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毕竟,对于这个学生的作文水平,他可是深知的。不过,转念一想到齐达的算学,张先生也就释然了。

齐又听得哥哥回来了,迈着小短腿从后院一路飞奔出来,结果到了书房面前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师母跟在后面,乐呵呵的看着齐又在地上大哭,“瞧,哥哥回来了就撒娇了,哼,以前捣蛋摔倒怎么就不见你掉金豆子?”

“小孩子都这样。”齐达抱起小家伙,从怀中取出一个包的紧紧的小布包,“来,又子别哭,看哥哥给你带来了什么?”

齐又抽抽搭搭的接过布包,层层打开,却是牛皮糖,不过小家伙不认得这东西——小家伙对糖的认识就是蜂蜜、桃片、红糖,牛皮糖这东西太高级了,不在小家伙的认识范围以内。

这牛皮糖齐达买的时候请人切过的,他拈起一小块喂进齐又嘴里,“来,尝尝什么味道。”

甜甜的味道一沾上舌根,小家伙就不哭了,专心跟嘴里的牛皮糖斗争。

师母留齐达齐达俊俊两人吃晚饭,可是两人都归心似箭,哪里肯留在这里吃晚饭。两人告别了先生一家,乘着天色还早,匆匆赶回家去。

回到家里,根生正好打草回来,看见两人,说什么也要拉着齐达兄弟到他家去吃饭。齐达无奈,只得抱着齐又到根生家吃了晚饭。

因为他们刚刚回来,先生许了他们两天假,所以第二天齐达起床之后也不急着弄晚饭,先去看他的兔子。

笼子里的兔子已经增加到三十七只了,而且齐根生前前后后还给他卖了十五只,得钱两缗,米面若干。显然根生把这些兔子给他照顾得很好,笼子里的兔子个个毛色柔亮体格肥壮,看得齐达满意不已。

看来根生伯伯喂兔子很有一套,自己以后显然是要出去的,不如以后这些兔子就交给根生伯伯吧,齐达如是想。

院子里的鸡也照顾得很好,那三个公鸡显然已经长成了,毛色鲜艳油亮,爪子有力,大红色的冠子也威风凛凛。昨天下午齐达回来的时候,这些鸡一时没有认出许久未见的主人,还围起来试图攻击他,看来这些鸡也差不多可以当做狗来用了。

嗯,那么,过年留一只就是了。

屋前屋后扫了一遍,两个多月没住人,家里的灰尘多得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印子,简直可以用作模板了。

眼见齐达扫地,齐又也拖着个小扫把像模像样的帮忙扫地,虽然扫得灰尘到处都是,但是齐达念着小家伙一片心意,只是高兴。

因着今年秋初多雨,根生抢收不及,齐达家田里的稻子几乎没有什么收成,不过,好在家里因为养兔换了不少米面,所以还饿不到他。想到就算种苕,也不过得些苕叶喂兔子,而且苕叶老了以后也喂不了兔子了,而家里地窖中还存有半地窖的苕呢,所以齐达决定,拒绝根生帮忙种苕或者荞麦的提议,他决定家里所有的田地全部拿来种菜喂兔子,专心致志把自己家的养殖业搞大,而且现在自己是秀才了,也不用交税,可以一心一意搞发展了。

不过,想到今年粮食歉收的不止他一家,也许,可以让大家都发展一下养殖业?

22(修改)

接下来的半天,齐达带着小家伙上山打草。两个多月不见,小家伙现在黏他得紧,走一步都要跟着,生怕一个转身哥哥又不见了。

齐达也理解小家伙的心情,上山的一路上都跟小家伙不断保证不会出去了——这倒是真的,张先生说过,齐达现在的学识,考秀才科还好,因为茉阳这边并没有什么人才(先生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可是要是考进士科,还是多读几年书才好。横竖现在他有了秀才身份,也无所谓什么时候去考进士。

把打好的草分三次背回家后,齐达决定先去自家荒了半年的田地看看。

齐达家的田地一半在山脚下的溪沟边,是水田,还有一半在山坡上,却是旱田。

水田自然是不指望种菜了,干脆积点水,哪天去溪沟里掏几尾鲫鱼扔下去,看看明年开春能不能有点收获;倒是旱田,现在正是打理得时候。

不过,等齐达到了田边,却发现整片田里全是稗子,而且是很老的那种——如果嫩些相信兔子们也可以将就,可是现在——就两个字,垃圾!

一脸晦气的回家准备拿镰刀锄头把田里的稗子清除了,却碰上了根生上山来,正好他手头也有镰刀,齐达就问他借了割草。

“这些稗子,碍事,我要除了全部种菜。”齐达指了指满田的稗子,开始动手。

“种菜?全部?”齐根生几乎转不过弯来,“你不要活了吗?全部种菜了你冬天吃什么?我知道你要喂兔子,可至于要种这么多吗?那些兔子能管饱吗?”根生叹了口气,“达子啊,我晓得你是个心高的。可是啊,咱们庄家人,还是要实在点好。肚子都吃不饱,想那么远做什么?再说了,我知道你卖兔子得了一些利,可是啊,你现在是个秀才公了,是个读书人了,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以前迫于生计也就罢了,现在还搞那些做什么?”

“伯伯,我要扩大养殖规模,要养更多的兔子,光靠山上路边的那点野草怎么够?而且我又不是马上就要进京去考进士。先生也说了,我还要在家里待上几年做准备,这几年总要吃饭喝水吧,又不是成了读书人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再说了,伯伯你也帮我喂过一段时间的兔子了,你觉得怎么样?比种田划得来吧?”齐达开始鼓吹齐根生养兔子,以他的想法,如果能够像前世沿海的那些山村那样,一个乡村做一样东西做出一个品牌,以后大家的生活就会好很多了,不说吃香喝辣,起码不会再有人饿肚子。

根生一愣,没想到齐达把话突然转到这个地方来,“是吧,还好,”想到卖兔子的时候,齐根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说起来,没想到一只兔子可以卖那么多钱,而且有人还挑着大米白面的上门来换兔子,我说,你家里那小小的一个兔笼就可以抵得上半亩田了。嗯,到底是读过书的,就是会想主意!”

“是啊,伯伯看喂兔子多好,不如你也来喂吧,而且喂兔子不止兔肉可以吃,还有兔皮可以硝了做衣服手套帽子的,你看去年过年又子穿的那一身,不好看吗?而且,要是有一样花色的皮毛做的,会更加好看。我说反正伯伯最近也没什么活路,不如拿对兔子去养,到时候我们一起拿去柳坪或者县城卖?”齐达小心翼翼的提着自己的想法。

“卖?当然——”根生突然顿了一下,即将出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当然不行,你以后是要考进士当状元的,怎么可以去卖东西?以前就算了,现在已经是秀才公,怎么还要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情?以后专心读书,兔子这些事情就不要管了,好好考个状元回来,然后好生拜祭一下你爹,这才是好的,知道不?”

“晓得了,我会去考的,可是先生也说了,现在不行,要过几年再考,我当然要听先生的话了。”齐达无语的抬出先生,“而且,伯伯既然也觉得兔子好,要不要拿一对去喂喂试试,俊俊家去年就在这里拿了一对。”

“哦,原来赵寡妇家的兔子是从你这里拿的啊!”齐根生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其实前面他左扯右扯的就是不应齐达的话就是因为不好意思占齐达一个小孩子的便宜,不过,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先河,“那好吧,我也拿一对去让你伯娘喂着试试看。”

说到了喂兔子的话题,齐达自然免不了要叮嘱根生一番那些讲究以及禁忌之类的,而且要他先做两个兔笼子然后再来拿兔子,毕竟齐达家里现在兔子多了,已经没有多余的笼子了。

根生的手脚很快,因为二狗子在他姐夫家学习做木匠,所以根生一声令下,二狗子带着他的全套行头回家花了半天功夫就做了两个,因而第二天中午,根生就过来拿兔子。

齐达给了根生一对十个月大的种兔——对于兔子来说,这是正当壮年的时候,也是最好喂养的时候。

齐达俊俊考了秀才的消息很快就在附近村子里传遍了,不少人家,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女人的庄户人家,纷纷借着买兔子的名义来相看两个半大小伙子——也亏得两家都养有兔子。虽然对那些明显有含义的打量套话烦不胜烦,但是齐达还是因此做了不少生意,得了不少收入,因着不是所有人家都存有大量钱币的,所以连带着齐达接下来大半年的米面油盐还有柴禾都不愁了。

而观望着齐达这阵子买卖的根生也对养兔子真正上心了,可着劲儿的采最鲜嫩的青草,而且采回家的草都用井水洗过,然后晾干了剁细了才喂,简直就像是伺候地主老爷。于氏也一反之前对他不务正业的不满,开始支持起根生的养兔事业来。

再次回到书院的时候,齐达发现书院里面多了几个人,而其中一个还是他们平西村的,说是毛先生的侄子,叫做毛颖。

毛先生是村里的大夫,也是附近三四个村子唯一的大夫,所以很得村民们的尊敬。不过,倒是从没听过毛先生有什么侄子的,齐达只知道毛先生早逝的儿子儿媳给他留有一个孙女儿。

中午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齐达仔细的看了那个叫做毛颖的小孩子几眼,果然发现了他耳垂上两个不起眼的小洞,心头立刻确定了面前这小孩儿的身份。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狡黠中带着几分示威的眸子,不由笑了。

大魏民风比较开放,齐达早在茉阳看到半夜还在街上乱走的女子就知道了,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先生那么古板的人,居然也会放一个明显装扮不到家的女孩子进书院来读书。

下午上课的时候,毛颖跟齐达身边的俊俊换了座位,趁着先生低头翻书的时候,扔过来一个纸团子。

齐达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不许对别人说。”

齐达侧头看了看毛颖桌前书上整齐的小楷,然后又看看手上东歪西倒的几个烂字,再看看毛颖,却对上她还沾着墨汁的左手,不由暗叹,真是个机灵的丫头,居然还知道掩盖自己的字迹。在后面添上几个“不会的”字后,齐达把纸条团起来又扔了回去。

“齐达!”

可惜,齐达到底是个农民,当读书人的时间太短,还没有这种传纸条夹带小抄的特殊经验,第一次就让先生抓了个正着。

对上先生炯炯的怒目,齐达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通红。

“你来说说,孰谓之文?”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齐达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毕竟,这个身体的脑袋还是很好用的。

“很好,下学后以此为引作文,明天交上来。”

“啊?”

23

因为过了乡试的原因,齐达俊俊还有张华不再和学院其他学生一起学习。

上课的时候还是一起,但是他们三人却是坐在一边单独看先生布置给他们的书,或是写先生交待的文章。

因为是一个村子的,平常上学下学总是一条路,所以齐达俊俊渐渐的和毛颖熟悉起来,连带着张华也和毛颖渐渐熟悉起来。

书院里面十三岁以上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因为山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算是个劳动力了,差不多可以上山下地干活了,现在书院里就齐达张华他们年纪稍微大一些。毛颖今年九岁了,女孩子家又心事早熟一些,不太待见那些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小毛孩儿,所以在书院的时候一般也就和齐达他们几人玩。一来二去的,几个人都发现了她女儿身的秘密,不过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从不提起。

除了上学之外,齐达开始真正扩大他的养兔规模。因为没有了科考的压力,他有了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上面。不过,齐达终究还是没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所有的旱田里种菜——根生搬出了他逝去的父亲来反对,齐达也不好太过于固执己见,只得按照根生的意思补种苕。这一次,根生全程参与了齐达的种苕过程。开始见到齐达只下了半筐苕,根生很是疑惑。后来见到齐达剪苕秧去扦插,而且居然还都活了,根生高兴不已,见了人就四处宣扬,还埋怨齐达怎么不早把这个节省苕种的种苕办法说出来。齐达无奈,只得说自己以前也不知道,是前不久在茉阳城里的一家书店的书上看到的,今年还是第一回试验了。

根生再一次感叹读书人就是厉害,书上居然还有他们这些种地中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的好方法。

因为二狗子就是学木匠的,齐达拜托他帮自己一连做了十来个兔笼,然后拜托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帮忙打草,说好了一篓草一文钱,然后放心大胆的扩大养殖。

根生家里的兔子也开始慢慢走上正规,已经有兔子可以卖了。不过,根生虽然对这个上了心,却到底认为这个不是正道,大半心思还是放在自己田地上,所以并没有扩大养殖,就是当做一个挣钱的副业,就好像秋收季节偶尔上山采撷野果卖那样,有点收入就好,不求多。

至于俊俊,俊俊母亲一心希望儿子考科举挣个人上人,自然更不可能做这些她眼中的末技。

看到齐达这般行动,这两家同样养兔的人纷纷上门劝说齐达要以读书为重,不要走歪门邪道,就连轻易不出门的赵寡妇,也为他亲自出了趟门,只为劝说这个可以说对自家有恩的孩子。

都被齐达婉拒了回去。

倒是张先生,在听说他大力养兔的消息之后,没有说他什么,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不要因此误了读书作文之事就完了。还真出乎齐达的意外。

不过,张华俊俊还有毛颖这个朋友听说之后却是吵着要去他家看看。

齐达许诺等家里打整好后请大家去玩。

因为请人打草,齐达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兔子少的时候多了许多。他请了大毛根生帮忙在后院原有的基础山,加盖了一片棚屋,原本拥挤的兔笼立时松散开来,棚屋里面看着也敞亮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在原来放水缸的地方砌了一个水池,下方挖了一个排水沟到院外,以后用水就不用上上下下的跑了,水可以一直接着,满了放出去就是了,方便之极。而根生也在帮他砌好后,回家就自己砌了一个。

张华三人来的时候,齐达家里已经收拾的初具规模。干干净净的前院,挤而不乱的后院,几个孩子趴在兔笼外面用青草逗弄了一阵里面的兔子,而后张华背着手屋前屋后的打量察看,大摇大摆的好像狮王巡视自己的领土;俊俊则惊奇的看着齐达家后院的水池,大声嚷着回家自己也要做一个免得娘亲挑水辛苦。毛颖死活不肯离开兔笼,在棚屋里面转来转去,丝毫不顾里面没有及时清理的兔粪传来的臭味,连齐达叫她吃饭都顾不上。

齐达摆好桌子,俊俊帮着搬来板凳放在桌子四周,眼看着毛颖丝毫没有过来吃饭的意思,齐达不得已只好自己上阵,走到后院的棚屋,“阿颖,吃饭了,再不吃饭该天黑了。”

毛颖拈着两根青草隔着竹栏逗着里面拳头大的小兔子,头也不抬的道:“你们吃吧,我这会儿不饿,回家再吃。”

齐达无语,不是不饿,是有事要做吧?要是俊俊或者张华,甚至是以前的柳隐——呃,又忘记他叫庾隐了,不管了,总之,只要是个男孩子,他哪会像现在这样垂着手好声好气的跟他说好话,直接把对方抓到桌前就是了。可是,谁让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吃点吧,特意到这里来玩,饭都不吃饿着肚子回家是话么?你要真这么喜欢这兔子,待会回家带两只回去就是了。”齐达无奈道。

“真的?”毛颖兴奋的睁大双眼,不过马上就沮丧起来,“爷爷——哦,我是说我伯父是不会让我养这东西的,他说……我只要读好书会做家务就好了,不能做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不三不四么?”齐达低声叹了口气,算了,也不奢求这里的人马上就能改变观念,前世刚开始的时候村里的人还不是死守着那几亩田怎么也不肯放了?后来看到自家开的养鸡场出了结果,还不是一个个急吼吼的冲着上来取经验。

张华几个人是下午散学后才过来的,俊俊毛颖还没什么,吃过晚饭回家也就是了,张华要回书院却是远了些,所以晚饭后就在齐达家留了下来。

毛颖终究还是没有带小兔子回家,齐达看小姑娘实在不舍,就送了她两块硝好的兔皮。喜得小姑娘一路抱着不撒手。

张华懒懒的坐在火塘边,一手拎着一只布袜,等着齐达给自己上洗脚水,一边有些好奇的问:“齐达,你真准备把后院那些笼子都喂上兔子么?”

“是啊,怎么了,不好吗?”齐达往装着热水的木盆里参了些冷水,手试试温度差不多了,然后端给张华,“好了,洗脚吧。”

“可是就这么些人家买兔子,你又还教俊俊和二狗子家喂了,以后你这些兔子卖给谁去?”张华考虑问题倒是现实。

“山外啊,山外有的是人家买。再说了,还可以卖给那些行商啊!”

“这么说,你不会是真的想从商了吗?”

“怎么可能?”齐达差点没跳起来,“我放弃什么也不可能放弃读书科考……”

“——不过读书的同时做些事赚钱倒也不错!”张华笑嘻嘻的替齐达说出了下半句话,笑得弯弯的眸子里满是狡黠。

24

张华很快就跟齐达达成了私下协议:齐达主管养兔,他负责外出销货,经营所得二人七三分成。

齐达自然没有意见,虽然之前与根生说的时候他信心满满的,但他其实心里也还是有几分忐忑——要是真的卖不出去怎么办?倒不是说这里多了两户人家养兔子就市场饱和了,可是他毕竟是要吃饭的,而且家里也没有很多的钱,如果短时间之内兔子卖不出去,那他可就倒大霉了。

而如果有了张华的帮忙,就可以借张先生无意中培养出来的关系网,那他的销路就不成问题了。

张先生为人严肃认真,对学生要求严格,所以张华的那些师兄们中很多都有了大出息,就算没有科考的也在县城或是茉阳凭着自己学得的本事找到了活计,或者给人家当账房,或者掌柜,或者自己做生意,总之各行各业都有,而且因为读过书识得字,基本上都是做那种和钱粮有点关系的工作。

有了这些师兄们的帮助,张华轻而易举的就把齐达的兔子推进了县城各大酒楼。不过齐达也没有亏待他们,他一只兔子四十文的卖给他们,比起市面上二十文一斤的上等羊肉,十五文一斤的鲤鱼,他一只五六斤的成年兔子,平均下来也就七八文钱,所以那些师兄们也没有吃亏。而且,兔肉本身质地细嫩,味道鲜美,端上酒桌也确实是道好菜。而县城里除了偶尔来的猎户,平常一般都没有兔肉,所以齐达的兔肉很快就在县城里风行起来。(肉价是某花乱绉的,不过应该差不了太远)

因为学院里面又出了几个好学的好苗子,先生现在一心都扑在那几个孩子上面,对于已经有了一定学识但是还欠缺人生体悟的齐达张华就暂时放松了一些,对于他们,他现在不再要求他们每天都要来上课,但是每三天必须交一篇文章,或者论经,或者论策,或者论法,内容倒是不限。

齐达的兔肉经营开始上了轨道,但是齐达现在家里少说也有一百多只兔子,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但是县城大不过两三家酒楼,再有就是几家小吃店,一月也不过一二十来只兔子,而周边的大户,也基本上被根生和俊俊两家包了,所以,张华只得把目标瞄向了茉阳。

之前因为庾隐的关系,齐达张华曾经去过庾隐的那个堂姐夫家。他堂姐夫便是个开酒楼的,一家人守着个祖上传下来的酒楼过活。张华找了个理由在齐自清的陪伴下去了一趟茉阳,带了十来只兔子请对方试一试,结果生意大好,然后一连要了四十多只兔子,并且定下了以后每月最少三十只兔子的订单。这下,齐达不愁家里兔子卖不掉了。

而且,因为齐自清每差不多每月都要跑一回茉阳,所以齐达干脆把送货的事交给了齐自清,省了张华来回跑费时间。这样,他就差不多可以坐在家中等收钱了。

不过,挣钱的同时,读书的齐达丝毫没有放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他可从来都是牢牢记在心间的,所以,就算再怎么看重钱,每天抽出一定时间看书时他从未忘记的事情。就连过年守岁,他都没忘记看书。而张华,知道事情早晚有暴露的一天,为了缓解一下他那个古板的父亲对他做这些事的反感,自然更是不能落下哪怕一丝一毫。

齐达张华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没有瞒过张先生。

其实,张华还是挺小心的。不过,当两个小小少年的生意越做越大,经由他们卖出去的兔子有口皆碑的时候,就开始有媒婆上门提亲来了,然后,先生就知道了。

送走了为不知道那个村的地主家女儿提亲的媒婆,张先生就直接找上了齐达家里,把“在齐达家和齐达一起学习”的张华抓回了家里。

张先生是真的生气了。

他就这么个儿子,可以说他一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了,可是这小子居然一声不响的就跑去做生意卖兔子、Cāo贸贩经商的贱役!这还像个读书人吗?

简直是自甘堕落!

张先生罚张华在书房门前跪一个下午。

在俊俊家帮忙看生病了的兔子的齐达闻讯赶回来的时候,先生早已经离开了。

齐达没有办法,只有匆匆把齐又托付给根生然后去书院,毕竟可以说是他把张华拐上贸贩这条路的,先生要责怪也应当有他一份。

到了书院,齐达先去见了师母,然后才去学堂求见先生,先生假装没有看见,任齐达在学堂外面站了许久。知道师母一脸诧异的走出来问齐达什么事,先生才终于虎着脸走出来,把胆大包天的两人带到书房,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他说上句,要两人接下句。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先生停下,目光转向二人。

“——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张华迅速接上,齐达也不甘落后,“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先生翻了两页,“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齐达张华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先生挥了下手,然后又换了本书,“君子之道费而隐——”

“——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 ,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先生又换了本书,这回是史书,“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

“……”史书是齐达张华都还没有看到的,这回说不出来了。

张先生扬了扬手里的书本,赫然是《汉书—食货志》,“连《食货志》都没有看过,就做起贸贩来,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既然你们这么空闲,那么以后两日作一文,《史记》、《汉书》全部读熟,若是日后检查有误,”张先生的目光落在张华身上,那么入京科考之前,就再也不要想出门。”

张先生终究还是妥协了。不过,他也提出了条件,那就是以后张华再不能亲自出去跑货贩了,有什么事,交给相熟的村民们办就好。

两人自然是答应了。其实,若是可以,他们自然也不想自己出去奔波劳累,可是之前什么也没有当然只有靠自己,现在一切已经走上正轨,偷点懒也没什么。而且,说到底,两人心中也还是有些小小迂腐的,尤其是张华,所以对于先生这个条件可是说是欣然接受。

25

接下来的两年,齐达两人稍微收敛了一些,没有再如何特意去扩大兔肉的销售范围,而是按照先生的建议留在家里认真读书。不过,有着之前的努力,两人的生意不但没有因此而缩小,而是扩大了。

齐达顺势在柳坪开了个专门收皮子的铺子,访了山里有名的硝皮子的师傅,请他帮忙代管。师傅年青时候是山里有名的猎手,硝皮子只是顺做,可是现在年纪大了,上不了山,走不动路,只能靠帮人硝皮子挣口饭吃,对于齐达的邀请自然是求之不得。征得齐达的同意,师傅又把他以前的几个徒弟也带了来。毕竟做他们这一行的大多都是没家没室的绝门户,能有个地方落脚实在难得。齐达自己也知道年老时候的孤单,所以很大方的在柳坪铺子之外买了个比较大的房子,花了才不到一百银钱——齐达现在是富裕人家了。而师傅也投桃报李,铺子的进项很是不错。

同一条街上的安平药铺在齐达开铺子没多久后也重开了,不过换了个东家,齐达曾特地去打听了一回,却没打听到庾隐的消息,只知道他们一家人似乎京城去了,走的时候不太好的样子。曾经想过去茉阳他堂姐家谈谈消息,但是想到他堂姐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也就算了。

二狗子学成归来,开始走家串户打家具,看着很是出息,邻村的兰媒婆已经受人托付上了两次门了,不过都被二狗子拒了。

几个人私底下打趣,问二狗子到底看中了哪家天仙,怎么连着两家姑娘听都不听兰媒婆说一声就拒了。

二狗子开始死不肯说,被张华灌了几晚老米酒下去,终于大着舌头说了,原来是他姐夫村子里田地主家的小女儿。

一听说是他家的女儿,二人的心就凉了。

田地主是附近水田最多的人家,附近有不少家里没有田地的人家就是租种的他家田地。田地主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早年嫁给了县里的主簿作继室,算是个官家奶奶,二女儿则嫁给了柳坪一家布店的小老板,田雨与二狗子看上的这个小女儿是田地主年过四旬老蚌得珠的一对双胞胎,比起前面两个女儿,对这一对姐弟田地主夫妇可是疼到心坎里去了,听说还特意请了女先生在家里教导。二狗子比起田地主的那两个女婿,一没钱,二没势,就一个走家串户的手艺人,田地主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田地主肯将二女儿嫁给柳坪小杨老板,可见他不是个挑势的,只要有银钱,他未必就求不到他家三姐。”齐达对这方面的事情看得倒是清楚,仔细想了想就给二狗子出了个主意,“不如你去县城弄个当街上弄个店面,开个家具铺子,以后打了几句就在那里卖,也省了走家串巷的麻烦。”

“能成吗?”二狗子怀疑的蹬着齐达。

张华仔细的想了想,慢吞吞的道:“我想应该可以的,只要你家具打精致一点,不要拘泥于形式,过于匠气了就是。”

“我回家问问我爹。”二狗子看了两人鼓励的眼神,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家走去。

***************

两个月后,二狗子的家具铺子在县城开张。

齐达带着已经六岁了的齐又与根生夫妇一起坐着大毛友情提供的牛车去给二狗子捧场。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齐达遇着了来这里玩耍兼捧场的田雨。

好笑看了看里面略显心虚的二狗子,这么快就拉拢了未来小舅子了,齐达决定上前打个招呼,“田雨,好久没看到你了。”

田雨侧过头来,挑起了眉毛,“达伢子,没想到你也会来?我还以为你准备呆在村子里头直到发霉呢?”

齐达笑笑,“我以为你上京去了。”经过几年不断尝试,田雨今年终于过了秀才科,田地主喜不自胜,九月时候还为此在家办了三天的流水席,所以阖乡没有不知道的。

“没有,我年后再上京。”田雨侧头似笑非笑,“你呢?还要在家里呆着吗?”经过将近五年在县学里面和那些所谓官家子弟的周旋,田雨已经不是以前在书院里面那个只会欺负比他穷的小孩子其他却什么也不知道的小霸王了。齐达四年前就以十一岁的年龄过了秀才科,说是轰动茉阳也不为过。可是却没有乘势前进,而是回到了家里读书,实在让他费解。就算是读书准备,这么多年也该差不多了吧。

齐达笑笑,正要说什么,适才走开了的齐又却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柜子上坐下,晃着小腿摇着手冲他直喊“哥哥,这边”,吓得他冷汗马上就下来了,生怕他一个不妨掉下来。

偏偏因为开业,店里人有点多,齐达还来不及绕过去,小家伙已经自己从将近一人高的高柜上跳了下来——还好,双脚落地,小家伙也没哭,齐达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竟然下意识的憋住了气,现在已经眼前发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齐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齐达yīn测测的开口:“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是吧?竟然敢爬到那上面去玩,好,今天你不要想买任何东西了!”

小家伙仰头看着似乎快要气炸了的哥哥,眼珠转了几转,小大人似的抬起小手拍了拍齐达的腰——身高所限,“哥哥,莫气,怒伤肝,对哥哥身体不好。”

“噗嗤——”一直在旁看着的田雨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弯下腰捏了捏齐又胖嘟嘟的脸庞,“对,怒伤肝,哈哈。”小家伙的脸都被他捏红了。

“别闹了,进来坐吧。”终于送走了一拨客人,二狗子过来招呼几人到铺子后面坐坐。

几个人进到后院,二狗子娘于氏在后院帮忙,小家伙自动走向这些年来没少照顾他的伯娘要糖吃——这些年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偶尔吃点糖对大家来说完全不成问题,根生于氏也是因为齐达的帮助才有今天,所以也乐得宠着小又子。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上京考试?”田雨抱着手臂在小院中的大石头上坐下。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也许年后。”先生其实是不想他们那么早进京的,毕竟,枪打出头鸟,而齐达张华二人年纪太少,本来十一二岁中秀才就够引人注目的了,再早早中了进士,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所以先生的意思,最好两人能到十六岁以后再上京考试。

横竖考试年年有么?

不过,既然有人要上京,那还是大家一起行动好了。

26

因为这次上京和之前秋试不同,如果中了,短时间之内就有可能不回来了,所以齐达决定带着齐又一起。

俊俊去年就去了京城,已经参加过一次进士科考试,不过没过,所以在京城租了一个小院子准备再考一次,反正俊俊家里情况现在还不错,他娘前年嫁了邻村一个鳏夫,也不用他担心。

齐达把家里的兔子全部转手给了大毛,买了一匹瘦马,只保留了柳坪的那个皮子铺,然后锁上门,带上所有的家当与齐又,到书院去拜别先生顺便跟张华会和。

先生絮絮叨叨交代了一通话,无非是出门在外万事以和为贵,不要惹事生非,还是中了进士就要忠君报国爱民那一套之类的。

师母给张华准备了一大包吃食,一向严肃的先生难得的默许了妻子对唯一一个儿子的宠溺。

临出门前,先生从书房里的某个暗格里拿出一叠薄薄的银票,递给齐达,“这是我早年家变的时候带出来的。我知道你们这几年赚了不少,可是现在你们去的是京城,以后中了进士更是难免一些场面上的应酬,这些,算是先生的一点心意。别看华儿,他的我昨天就给了他,这是你自己的!别说不要,先生这些年落魄了,多的也拿不出,就这些!你只要记住,将来当了官要好好做事,别为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误人误己!”

被先生严肃中带着期许的目光盯着,齐达实在说不出不要的话来,只得讷讷的收下那一叠银票,带着弟弟恭恭敬敬的给先生师母磕头告别,然后把弟弟与行李放上瘦马,与同样牵着马的张华离去。

因为两人都带着行李,也都有马,所以当天中午到了柳坪,找了个车马行买了架空间比较大的四轮马车,然后套上马,把行李什么的扔上车,就由张华驾着车慢慢悠悠的向县城驶去——他们与田雨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小家伙是第一次坐马车,新奇得不行,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不时又在车上打滚——车上铺了齐达从自家铺子里拿出的兔皮褥子,另外还塞有几条狼皮的褥子,以及几个狐狸毛的围脖帽子什么的,所以小家伙喜欢得不得了。

齐达这个时候才有空来查看先生给自己的银票,一看吓了一大跳,那一叠银票之中,有一张是一千金币的,还有七张一百金币的,三张十金币的,这些银票全部是京城四大钱庄联合发行的,统共加起来有一千七百三十金!

齐达眼皮子直跳,就算这些年他却是赚了一些钱,可是他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也不过几百金而已,可是先生这一出手就是几百一千的,会不会太夸张了!

想到先生从来不事耕种,所有收入全靠教学所得的束脩,以及村民们偶尔的赠送,这一千多金币会不会太多了?而且,看先生的样子,这一千多的金币,他根本就不妨在眼里。

算了,不管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横竖他只受先生的情,将来如果有有的着时候,还回去就是了。

把银票收好,看着小家伙在铺了兔皮褥子的榻上精力十足的翻来滚去,还不时翻个跟斗,齐达玩心大起的陪着小家伙玩起来。

“停车,停下车!张华!停下车!”

后边传来隐隐有些熟悉的喊叫声,而且是个女子的声音!

齐达连忙拍着车壁喊,“张华,停下!后面有人喊!”

张华也听到了喊声,有些不太熟练的拉着马缰使马慢慢停下来。

一身男装毛颖提着个包袱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跑上来,“可,可等到你们了,累,累死我了!呼~~呼~~”

齐达伸手把毛颖拉上来,“怎么这副打扮,不是说……”你要嫁人了吗?

毛颖手脚并用的爬到车辕上,把肩上的包袱扔进车厢里,又喘了几口粗气,才开口道:“我等你们好久了。”

“啊?为什么?”齐达一头雾水,张华也一脸疑惑。

毛颖在车厢口坐下,“我爷爷要让我嫁人——你们知道吧,我是女的?”

张华齐达点点头。

毛颖脸色微红,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不想早早嫁人,我学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可以就这么嫁人了?所以我决定和你们一起上京城赶考,等我考中进士了,爷爷就没什么好逼迫我的了!”

齐达张华两人张口结舌。

“这,你,你,毛先生知不知道你出来?”张华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留了信给爷爷。”毛颖看了看还准备开口的二人,挥挥手,“你们不用说了,我是铁了心一定要出去的,搭上你们是因为熟人,方便一点罢了!就算你们赶我下去,我还是会去的!”

听到外面响动的小家伙从里面走出来,“耶,颖哥哥~”

毛颖抱起小家伙,“又子乖乖,颖哥哥来陪你玩,好不好?”

“嗯!”

眼看毛颖抱着小家伙就要进去,齐达终于想起一个问题,“等等,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哦,不对,我们怎么叫你?”女孩子家的闺名不能随便乱问。

毛颖隔着帘子回头灿然一笑,“我的闺名毛兰英,不过,你们还是叫我毛颖好了。”

张华齐达两人对视半晌,“走吧,先到县城再说。”

接下来的路上,齐达张华两人交换着赶车,因为是两匹马拉车,所以傍晚时分就到了县城。

两个人把马车停在二狗子铺子前,把毛颖(继续用毛颖)和齐又安顿在这里,然后就去找田雨。

因为新年刚过,两人在路边的店子里买了两匹布作为礼物,拜访了田雨姐夫家。

田雨早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了。三个人当天晚上在二狗子歇了一夜,几个儿时的好友絮絮叨叨的说着以前的事情,相互揭短,戳对方以前的伤疤。因为田雨说他家有驾车的老仆随行,所以不必担心驾车的事情,所以几个人放下心来嘻嘻哈哈的闹了一夜。

因为悬心着毛颖的事情——带着一个女孩子出走是在是太危险了,齐达第二天硬撑着睡眠不够的疲倦早早爬起来,准备劝说她回去。可是却被于氏告知毛颖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打着自己的包袱早早走了,连早饭都没吃。

“自己走了也好,省得我们费口水。没想到这丫头还挺识趣的。”张华懒洋洋的打呵欠,他也同样挂心着毛颖的事情。不过,他担心的是,将来这丫头嫁不脱不会揪着这段硬要他娶吧!

“你们说的谁啊?”田雨一边系衣带一边走出房门,二狗子这个院子小的很,昨晚他们三个挤一床,谁都没睡好,不是腰酸就是腿疼。

“毛颖,毛先生的孙女,胆子大得很,一个丫头就赶跑出来。”张华就着齐达端过来的脸盆一边洗脸一边道。

“毛先生的孙女,好像不是叫叫这个名字吧,你们是不是被人骗了?”

“她在先生书院里读了两年书,当时就化名毛颖。”齐达解释。

“哦,还读过书的,难怪,难怪!有空看看哒。”田雨这样说着。

十里长亭

虽然齐达等人都说了不必麻烦,但是二狗子还是在这里为他们准备了一桌践行宴。四个昔年彼此不大对付的同学在这里饮酒,相互说着美好的祝辞,虽然是分别,几个年轻人却硬是将之弄得热血沸腾。

即便如此,齐达还是有些不太喜欢这样的场面,到底是老人了!所以喝了几杯酒就借口不胜酒力上了车睡觉去了。小家伙被田雨哄着喝了半杯酒,早就醉倒在了榻上。

因为田雨随身带了一个老仆并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所以赶车的事这回倒不用齐达Cāo心。齐达很放心的抱着小家伙倒在榻上会周公去了。

27

齐达是被吵醒的。

醒来的时候,张华坐在榻前的褥子上砰砰的拍着旁边的小几,拍得小几上面给齐又装蜜饯的木制碟子不停的跳跃着,一脸的郁气。

“怎么了?”齐达掀开身上的毛褥子,小心的搬开趴在自己身上的齐又,慢慢坐起来。张华虽然捣蛋,但这样毛躁的样子可不多见。

“毛兰英跟上来了。”张华烦躁的皱起眉毛,“她早上早早离开就是走上了官道,在长亭前边等着我们,死皮赖脸的上了我们马车!”

齐达掀起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没看见她呀?”

“前边田雨车上。”张华干巴巴的说。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在家里唯一一个长辈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他们几个男孩子走了,将来人家会怎么说他们?张华已经可以想象,将来古板的父亲逼着自己娶嫁不出去的毛兰英的情景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存在?

张华几乎想要哭了,就算你要逃家,也换个人啊!凭什么赖上他们啊!

“现在——”齐达撩起车厢侧面窗口上的帘子看了看,日头已经偏西了,似乎把毛颖放下来也不现实,“要不,我们到茉阳的时候停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她托付给齐自清?”

“那只有这样了!”

然而,到了茉阳的时候,几人还是没能甩下毛颖这个烫手山芋。

毛颖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她的目标就是京城,就算他们甩下她,她还是会一个人去京城。再加上田雨在一旁帮腔,齐达他们无奈的妥协了!

不过,好说歹说,她还是在庾隐姐夫的酒楼里留下了一封说明自己情况的短信,拜托齐自清来后帮自己带给毛先生。

接下来的路几人继续赶路再无二话。不过,因为已经决定了带毛颖进京,就不好再像之前路上那样将就,所以田雨出钱买了一架小马车,齐达他们让出了一匹马,让毛颖单乘一车,至少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不必和他们几个男子挤在一起。

就这样,一路晨起暮宿,快两个月的时候,一行人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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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京城国都,大老远看见那高高的城墙,齐达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就被震撼得彻底的失去了语言能力。

因为春闱在即,所以进城的人热别多,而且大多数是身着儒衫作书生打扮的年轻士子。偏生这个时候又有一队贵族少年骑着马准备出城踏青游耍,所以城门口一时竟是堵成一团。

齐达几人满心激动的打量着京城的景色——准确说应该是京城城门的景致,不过几个乡巴佬不会在意这个的。所以他们倒是不怎么在意前边的吵闹,只管伸着脑袋张大眼睛感受着天子脚下的气息。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以一种有些陌生的腔调,“齐达?”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啊?

齐达顺着声音望过去,嘴角不由自主的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子瑜?”

一身锦衣的庾隐从马上跳下来,把马缰交给旁边一个一起的青年,大步走到齐达的马车旁,“你们来京了,找到地方住没?现在京城里客栈很紧张,不如来我家吧?”

“不用了,”张华从车门口探出脑袋,语气平平的拒绝道,“我们已经跟齐文俊写过信了,我们在他租的院子里借住就好了。”

“嗯,我们已经说好了的,”齐达探出窗子的脑袋认同的点了几下,“而且俊俊也说好了要到城门口来接我们,所以,以后再来看你了。”

听到俊俊的名字,庾隐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不悦,不过又很好的收敛了。“那就算了,对了,我家现在朱雀门杏花巷,”从腰上扯下玉佩,硬塞进齐达手里,“到了朱雀门,一问就知道了,等你安顿下来了,一定要过来看看。”

“嗯!”齐达点头。

几句话的功夫,前面的马车已经走了,后面的车夫开始扯着嗓子催促,所以庾隐不得不跟齐达短促的道了声再见,留下了自家现在的地址,然后就放齐达走开了。

临行前庾隐逗着同样探出头来的齐又叫哥哥,可惜齐又早把这个曾经抱着他喂饭教他捣乱的哥哥忘到后脑勺了,怎么也不肯叫,反倒惹来后面车夫一阵咆哮。

所以进城的时候张华显得格外开心。

进了城,还不用他们寻找,已经连着在这里等了他们好几天的俊俊就自己走上来了。

俊俊租的院子在东门,位置还算不错,距离贡院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而且还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里面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然后水井厨房茅厕等等一应俱全。

因为要照顾毛颖,所以正房中俊俊原先收拾出来的就给了毛颖。剩下的两间房,齐达张华住一间,田雨与他的下人住一间。

因为花了太多时间在路上,已经没有几天就是进士科的考试了,所以一向讲究挑剔的张华田雨都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安顿下来就翻开行李拿出书本准备看书作文,为考试做准备。

然而,俊俊却硬拉着他们出了房门说要带他们去群芳院洗尘,顺便给他们引见一下这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

俊俊解释说这里和茉阳那边不同。这里的士子,要在考试之前向考官或是其他权贵投交行卷,以挣出一个好名声。毕竟,这里是进士科,全国的优秀士子都云集于此,而一科进士最多只录取一百名。所以,为了能被录取,就得先在长安权贵圈子里闯出名声来。

毛颖很乖巧的选择了留守,一路行来,这个算不上娇惯的女孩子还是累坏了,所以她迫不及待的需要休息。

几个年轻人换了一身比较看得过去的衣服,在俊俊的带领下,嬉笑着向他口中的群芳院走去。

群芳园是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坊里最好的楚馆,而这个坊因为靠近贡院所以又不少读书人都寄居在这里,所以一路上见着不少读书人三五成群做风流潇洒状的与他们一个方向赶。

不过大家都默契的不打招呼,相互视线对上了也就给彼此一个了然的微笑,或者点点手头的折扇——这是最近十余年来京城最风行的书生必备装饰品之一,就好像百年前文人雅士手中的羽毛扇。

到了群芳院,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民居院子,和齐达他们现在居住的那个院子没有任何不同——除了门口多了两个红色的灯笼。

俊俊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他熟门熟路的与守在门口的龟公打过招呼,然后就引着齐达三人一起进去。

一进门,齐达就明确的感觉到这里与他们居住的院子不同了。不过是一门之隔,刚刚在外面明明什么都没听到也没闻到,可是一进了这院子,齐达首先就闻到了那种胭脂水粉的香气,然后就是女子吃吃的娇笑声,男子低低的调笑声,以及偶尔的说话声音,总之,虽然还不是很明显,但是这些已经足以表明这里的性质。

过了门厅,眼前豁然大亮,正对着他们的是一个大大的呈环形布置的厅堂,厅堂中心是一个台子,一个绿衣丽人正坐在上面弹筝。

厅堂里坐的十有**都是身着儒衫的书生,而且除了靠近台子的几个位子没人坐外,其他的位子上都坐满了人。齐达看了看旁边一副xiōng有成竹样的俊俊,不知道他会把他们带去哪里。

不想俊俊却把他们带到厅堂一侧上了二楼,然后到了一个侧对着台子的房间,敲门。

房门被从里面拉开,几个衣着比下面厅堂中的士人明显要华丽得多的青年举着杯子朝门口俊俊他们一行人笑道:“士恒,怎么这时候才来,该罚!”

俊俊拱手一揖,赔笑道:“要罚,要罚!不过,在这之前,请让学生介绍一下。”俊俊身子一侧,让过张华田雨齐达三人,“几位公子,这是我以前的同学,张华、田雨、齐达,都是我楚州的才俊。”

“学生张华(田雨)(齐达)这厢有礼了。”三人长揖道。

俊俊引着几人走进房间,“对了,这位是礼部尚书的二公子杜维,表字维缕。”榻上躺着的紫衣男子点点头,兴味的目光在齐达脸上转来转去。

“这位是光禄大夫家长公子,夏侯扬,表字显之。”

长桌后面的蓝衣男子拱了拱手,“幸会。”

“这位是昭王府的小王爷,很平易近人,名讳果,表字君实,你们唤他君实就好了。”

平易近人的小王爷右手折扇敲着左手手心,笑眯眯的道:“是啊,你们既是明辉的朋友,也就是我曹果的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现在,来来,相逢就是有缘,大家先一起饮杯酒洗洗尘!”

旁边伺候的女子适时的娇笑着上前来拥着齐达几人坐下,然后像是分配任务似的,一人盯住了一个,开始劝酒。

俊俊明显是此间老手了,笑嘻嘻的拉过旁边的姑娘,在她脸上轻轻一啄,然后就着那女人的手把一杯酒就这么一气喝了下去。

旁边的田雨虽然刚开始有些拘束,但是现在显然也已经适应过来了,已经开始跟旁边的女子调情起来了。

张华,嗯,虽然脸有些红红的,可是也没见什么不自在的样子。

齐达悲哀的发现,就自己一个老头子没能适应环境!

28(改错别字)

“公子不满意芊芊吗?”身侧的女子软若无骨的伏在齐达肩上,对着齐达的耳朵吐气如兰的道。

齐达觉得自己前面的六十年白活了!

又不是没经人事的小男孩,居然还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弄得手足无措!

可是没办法,前世他和婆娘从来都是关灯办事,根本就从没有过面对面调情的经验。而且,村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打趣的时候也说得万分隐晦,那里会这样直接!就连他婆娘都没有这样对他过。

齐达僵直了身体,“怎么会呢,你很好看。”他知道当周围的人都做一件事的时候,除非你想要挨打,不然就不要做和周围人不一样的事,这就是所谓的“党同伐异”——居然会用成语了,齐达觉得自己是真的文化人了!

“你都还没有看奴家一眼,怎么知道奴家好看?”一条比八月正的桂花还要香的手帕砸到齐达脸上,“小公子净会说好听话哄人!”

齐达差点被那股子香味砸得闭过气去,勉强扭着脸道:“哪里哪里,我说的绝对是真话!”要不好看,能在这里做皮肉生意?

“芊芊就别作弄人家老实人了!”一身紫衣的杜维在齐达旁边坐下,正要说什么,眼角瞄到楼下情景,连忙推开芊芊,招呼散落在包厢里各处的大家,“别耍了,快看,偎红出来了!”

齐达坐的位子比较靠窗,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纱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款款走上厅堂中心的台子。女子头上梳着高高的双鬟望仙髻,发髻上没有任何珠翠,倒是插着两朵时新的鲜花,小小巧巧的,配合着女子的身形步态,说不出的袅娜风流。

“***这小娘们怎么越来越勾人了呢?”曹果挤开齐达,撑起下巴趴在包厢的栏杆上往下望,“总有一天小王非要把她弄到手不可!”

“小王爷才高八斗,若是投笺相邀,偎红姑娘万没有不准的。”俊俊捏着酒杯恭维道。

“哈哈,算了算了,春闱在即,我等还是不要抢了应试士子们的机会才好。”曹果对俊俊的恭维受用之极,不过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倒是士恒(俊俊的字),你们应该试一试。”

看着齐达等人迷惑的神情,俊俊开口解释,“偎红姑娘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名姬,每月十五出台献艺,而后会在楼子里宾客当中依自己心意选一人春风一度。而想要被选的人,就会在偎红献艺后投上红笺,然后偎红会根据红笺上的内容决定选谁。当然,也有谁都不选的时候。偎红姑娘已经半年没有选中入幕之宾了。”

“是啊,所有诸位要好好努力,争取今夜就把偎红姑娘拿下。”夏侯扬似讽非讽的道。

楼下的表演开始了,却是弹琵琶。对于不懂音乐的齐达来说,弹琵琶和弹棉花实在没什么差别,所以相对于旁边人如痴如醉的神情,齐达真的就是被对着弹琴的那头牛,一脸迷茫。偏生这个曲子似乎还有点长,齐达刚刚被灌了两倍茶,觉得肚子有点撑不住,问了一下茅房所在,就准备出去。

“等下,写个红笺吧,待会儿递给偎红姑娘试试。”俊俊拉了一下,递过来一份玫红色染着淡淡香味的笺纸,“这可是赚名声最快的法子。”

齐达急着出去安抚肚子,草草在红笺上面随便写了几个算术题目,最后一笔落下,连名字都来不及写,就跑了出去。

释放了肚子里多余的东西,齐达长舒一口气,这才慢悠悠的晃荡着回到之前的包厢。

楼下的偎红姑娘已经表演完了,看样子就要进入清点红笺的阶段了。齐达舒坦了,于是也凑热闹的伸着脑袋往下看,看到底谁能成为今夜的入幕之宾。

台前的长案上已经堆满了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之类的东西,每样东西上面都贴着一张红笺,当然也有自恃才高的书生才子直接在红笺上写上自己的诗文之类的。

偎红手指在长案上各色礼物轻轻拂过,一双妙目却在来宾不断搜寻。

这样的场景在群芳园并不算少见,毕竟“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是青楼楚馆亘年不变的真理,经常就有花魁姑娘看上俊俏哥儿宁愿倒贴钱给妈妈也要迎入绣楼的轶事发生。因此见此情景,众人虽然失望,却也有些好奇能让眼高于顶的偎红看上的俊俏公子是谁。

眼看议论声越来越大,偎红却突然提着裙角,款款站了起来,然后踏上台子后面的楼梯,向二楼走去。

原本只是低声议论着众人一下子沸腾了,楼下的人纷纷跟在偎红后面往上挤,二楼是包厢,里面坐的人都是有些身份的人,所以还不至于像一楼大堂里的人那么疯狂,可是也纷纷打开房门,盯着偎红的一举一动。

偎红在两个侍儿的扶持下,步步生莲的走向齐达他们包厢,齐达等人一脸呆滞,倒是曹果迅速反应了过来,指挥着包厢里的姑娘小厮给偎红腾出座位,顺便把其他几人挤出偎红的视线。

偎红婉拒了曹果的好意,脚下不停的走到齐达面前,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有几分缅怀,“小公子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齐达先是愣了一下,他长得并不算出色吧?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我,我是楚地来的,叫齐达,齐家治国的齐,欲速不达的达。”后面一句解说惹得偎红扑哧一笑,顿时看呆了包厢内除了齐达以外的所有男性——至于齐达,他正忙于查看楼板上有没有缝隙给他钻。

偎红微笑着伸出手,不像是对恩客,却像是对待年幼的弟弟,“那么,齐公子愿意入内奉茶么?”

啊?

齐达的心情可以用惊悚来形容,哦,入内奉茶!很文雅的词,可是他虽然笨了一点,也知道进去绝对不只喝茶那么简单。都说温柔乡就是销金窟,他一个穷人,可没有那么多钱!

可以不去吗?话已经到了嗓眼,可是却被旁边的张华捅了一下,熟知彼此的齐达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能拒绝。如果自己就此拒绝的话,以后这个偎红姑娘会很难过,自己初来乍到,暂时还是不要结仇的好。

一脸艳羡的看着齐达被半强迫的拖进后院,田雨不甘的碰了碰张华的肘,“这小子,怎么运气这么好!”

张华哼唧两下,没有作声,倒是旁边的俊俊凑过来应和了两句,但是在小王爷曹果抱怨偎红没眼光的时候又回过去了。

而在齐达他们隔壁的包厢内,一个年轻公子激动的敲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齐达!楚地的齐达,终于等到这个人了!

29

偎红的小楼里,齐达手足无措一脸局促的站在房子中间,被周围的各种明显很珍贵的摆设弄花了眼。

偎红打发侍儿下去那一些点心过来,然后自顾自的卸下发髻上的饰物,洗脸,回头看到齐达有些呆愣愣的样子,不由一笑,“小公子不必局促,随便找个坐下就好。”

齐达抓了抓有些发烧的脸,找了个比较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下,暗自打量整个房间的布置,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进过□的房间呢,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偎红收拾完毕,刚刚侍儿红芹也端着装了栗子糕、豆沙卷等几样京城有名的点心进了来,偎红打发红芹下去,自己拈了两片糕点送到齐达嘴边,“刚来京城吧,来尝尝这个糕片,赵记的,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

齐达红着脸张开嘴衔住了两片点心,心头却在哀嚎,这就是□待客的款儿吗?天,这个什么糕点是不是最好他不知道,不过肯定是最贵的就是了!

齐达在这边心痛着他的钱包,那边偎红却一脸酸酸楚楚的不断上下打量齐达的脸,明显是在透过他缅怀什么人,看得齐达满心不自在,正要忍不住问的时候,偎红开口了,不同于在外面时柔美清甜的声音,她此时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你,你娘还好吗?”

这是什么问题?

齐达心头纳闷,不过想想回答这个问题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碍处,而且看人小姑娘声音都颤抖了,可怜兮兮的,也不太好意思不回答人家,于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娘在我七岁时候就去世了。”

“……是吗?”偎红轻轻呢喃了一句,不等齐达听清楚又问道:“那她,她生前过得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很难说,毕竟过日子的事情,就像穿鞋,鞋大鞋小,穿的人才知道。不过齐达看出来了,这个花魁姑娘对自己根本没意思,只是想拘自己进来问话而已,而且有可能和自己这个身体的母亲认识,话说回来,她怎么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你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看出了齐达脸上的疑惑,偎红微微笑着解释,“你娘是建康七年生人,眼角有三颗你没有的连在一起的泪痣,看上去像一道浅浅的泪痕。额头上还有一块云状的伤疤,是……撞到柱子上有的。我说的对不对?”

齐达使劲回忆中记忆中齐母的形象,什么泪痣的他不知道,不过额头上有快伤疤倒是真的,云状什么的不记得了,因此只能含糊的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偎红无暇计较齐达的含糊其辞,“她,是怎么去的?”

“生弟弟的时候难产。”齐达摸摸脑袋,为什么他觉得现在情况这么诡异。

“这么说你还有个弟弟啊?”偎红似是问话,又似是自语,齐达摸不清楚,索性闭上嘴巴。不过,这里不愧是花魁娘子的房间,好暖,好舒服,也好困!齐达手肘支在桌上撑住自己的下巴,觉得眼前的东西开始摇晃,坐了两个月马车的后遗症开始发作。

于是,当偎红从自己的思绪里回来的时候,发现旁边的齐达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你……”把刚要出口的问话轻轻吞回肚子里,偎红就这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怔怔的打量着少年人沉睡的面孔。真的很像,单论五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听他说还有个弟弟,弟弟啊……偎红双手捂上自己的嘴,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娘,我见到弟弟了~

原来,咱们家还是有人逃出去了,而且,我还有了两个弟弟~

压抑的极低极低的抽泣声在屋子里慢慢响起,椅子上的齐达,因为一路以来的疲惫,却是睡得格外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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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担心齐达,张华田雨这天晚上都没有回去。

两人本来打算打干铺就算了(即只住宿),可是曹果却硬是给两人叫了两个美姬,二人想着横竖不是他们出钱,也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虽然是初尝情%欲滋味,可是因为挂心齐达,两个人都没有怎么流连,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在大堂里等齐达。

齐达却是过得很好,偎红不止没有收他钱,还送了他两个香包,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绣的状元及第,小的绣的却是吉祥安康的字样。所以齐达可以算是神清气爽,唯一有点郁闷的是好不容易进了花楼,居然只是睡了一觉,什么都没见识到,太可惜了。

除此之外,齐达还有些奇怪,他虽然是第一次到青楼这种地方,但几十年的生活阅历告诉他,偎红绝对不是把他当成那些客人,尤其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还再三告诫他科考之前不准再进这种地方,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先生在管教张华。

不管怎样,齐达这第一次逛花楼的行为还是挺成功的,提着偎红送的东西神清气爽的齐达,在偎红的殷殷叮嘱下昂首阔步走出偎红的小楼,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看得张华田雨恨不得现在就上去踩他两脚。

只是还没等张华田雨走过去和齐达搭上话,斜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年轻公子,一把捞住齐达的手,问了句“齐达?”,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一挥手,两个身材精悍的家丁就冲上来把齐达架走了。

张华田雨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发生在面前的科考前绑架士人案,直到齐达挣扎抗议的声音传来,两人才想起被绑架的是他们的好友齐达,刚刚准备追出去,却被站在楼上看到这一幕的俊俊阻止了,“不用去了,那是太子少傅李度李大人,素来持身以重,不会对齐达怎样的。”

话虽如此,张华到底还是追了出去,只是他这一耽搁,齐达早让人架上马车,马车也开始行进了,最后只听得齐达远远的嚷了一句“记得帮我照顾又子啊!”声音凄厉,引得半条街上早起回家的人都往这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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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飞奔到了位于横街的李府,因为李家一门地位不同寻常,所以特许对街开门,所以直接下车就进了李府。

一直下了车,这位据说老成持重的太子少傅这才反应过来直接刚刚的行为似乎有些吓到人家了,拉着齐达的手开始自我介绍:“抱歉,因为李某对齐小兄弟闻名已久,方才过于激动,实在是失礼,还请齐小兄弟原谅则个。”

齐达勉力压下因为一路飞驰而涌起的呕吐感,也顾不得文人之间打招呼的标准动作拱手作揖了,扶着李家雕了五福盈门的照壁,有气无力的道:“这位大人,在下从未出过楚州,这次是生平第一次到京城,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我清楚的记得,你是黄初三年在茉阳中的秀才,当时的主考官正是区区在下,鹿鸣宴上,我还跟你说过话来着,难道你不是?”说到后面,李度的眼神很有些吓人,大有齐达回答不是就撕裂他的意图。

齐达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男子,好像是有点面善,可是五年前他忙于生计,考秀才只是为了逃税,哪里有心情注意考官是谁,而当年的鹿鸣宴他就记得嘈杂这一印象了。不过既然这样说了,想来是真的。“我就是。”

“那就好,我还以为今科又要等不到你了。”李度很是松了一口气的点头。

“大人等学生做什么?”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是自己曾经的主考官,那么就得遵守文人的规矩,要自称‘学生’,嗯,对照完了张华给自己的称呼提示,齐达对自己的应变能力还算满意。

“先进来吧,我带你见见家父,毕竟以后你可是要继承家父的工作的。”李度很爽快的说出自己的目的。

嘎?

齐达发现自己跟这些贵人们实在处不来,他总听不懂他们的话。

当你不知道说什么好时,就什么都不要说——从做生意开始张华就对齐达说这句话,上京的路上更是天天耳提面命,于是疑惑之下的齐达只得沉默了。

李度的脚步很快,齐达第一次进富贵人家的宅邸,几乎被这些弯弯绕绕的回廊园子□绕晕,只得闷着头盯着李度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因此当李度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差点撞到李度身上。

李度也不在意,抡起拳头槌门,“爹,快开门,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30

房门从里面拉开,一个头发花白额上满是皱纹的老人拉开了房门,“小崽子,你又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眼角扫到一身儒衫神态略显畏缩的齐达,老人家气势霎时间强大起来,一双手指着李度直哆嗦,“你!你小子,居然连待考士子都下手了,你这个逆子!你是打定主意要气死我是不是?”

“爹!爹!爹!你听我说啊!”李度闪身避开自家老父亲扔过来的算盘,脚下一绕躲到了齐达身后,“你不是老抱怨没人肯学算学,害你后继无人吗?喏,这就是我给您物色的徒弟,黄初三年,茉阳算术科拿了满分的,就是他,楚州齐达!”

老人给了自家儿子一个鄙视的眼神,然后目光灼灼的看向齐达,“今有田广十四步,从十八步。问为田几何?”

齐达被老人家莫名热切的目光看得心虚不已,暗自在心头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听到老人家的问题,前世今生听到数字就算账的本能就冒出来了,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二百五十二步。”

“为多少亩?”

广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这个齐达从张先生给的《九章算术》上看到过,因此极快给出答案,“一又二十分之一亩。”

老头子的眼睛开始亮起来,“今有五分之三,十一分之七,合之为几何?”

“得二又五十五分之十三。”

“粟五十可得粺米二十七,今有粟三斗二升,欲为粺米。问得几何?”

“得一斗七升又二十五分之七。”

“今有……”

……

眼看两人越说越热烈——其实只是李老头一头热,但两人极为迅速的问答看上去给了人错觉,李度自动自觉的退了出去,结果院门口见着一个家人捧着盥洗用具进来,李度心头一个咯噔,横起眉头,“方圆,老爷昨晚是不是又没睡?”

“老爷说张司书昨天呈上来的账本有问题,所以连夜……小人实是拦不住。”方圆也是有苦难说,老爷的固执,就连早年权倾朝野的张掖都不卖面子,他一个小小的家人,怎么看得住老爷?少爷这不是故意难为人么!

“给我,你去拿早点,速速!”

“是!”

李度捧着手中盥洗的脸盆巾帕之类的走到兴奋得满面红光的父亲面前,“爹,来者是客,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让人家用饭了坐下再继续啊?”

“啊?哈哈,正是这个道理。”李希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书房门前和人家说话,实在太失礼了!“贤侄请进,对了,贤侄有字没有?”

齐达突然被人抓来考问了差不多半个早上,又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长辈,有些不情愿的开口道:“没有,先生说加冠后再取字。”

“迂腐!”李度给了两个字。

“没礼貌!”李希很不满意的在自己儿子头上敲了一记,“你倒是不迂腐,可是我们李家百年的名声全被你败光了!”

“那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度毫不客气的反驳。

“起码我没有……”老太爷眼角瞥到齐达吃惊的脸色,终于还记得有一个外人在这,有些家丑,就算众所周知,也还是不要大声宣扬的好,毕竟落的是自己的面子,于是清咳一声,“小齐啊,你先生说的很是,可现在你人在京城,要是没有个字的话,同年好友称呼起来会很不方便的,而不利于你交游,所以,不若我给你取个字吧?”

眉头一皱,老爷子计上心来,“你看,你擅长算学,而算术最重一个衡字,你又是秀才出身,不如就叫衡文吧?”

“衡文,你愿不愿做我的弟子?”

齐达很想不回答,这些贵人,仗着自己权势,也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想要拖来就拖来,想起名字就起名字,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何况他一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头子。但是想想还留在小院里的齐又,齐达还是按低了嗓音,“不愿意,我要考进士。”这已经是他可以表现出来的最平静的态度了。

什么?

李家父子没有出声,但是微张的嘴巴和惊愕的眼神已经足以表明他们心头的惊讶。

李家从李度祖父以扫除张掖权臣势力成为太师开始,李希是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候的师傅,而李度,出于李希不想明言的原因,年纪轻轻就是太子太傅,号称一门三师。可以说,放眼当今大魏,现在还没有哪个人家有李府这样的荣光!可是这小子居然就这样放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与李府拉上关系的机会?

这小子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或者是那种迂腐书生,害怕被人说巴结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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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俊租住的小院里

“你说那人是太子少傅李度?”张华怀疑的看着俊俊,“怎么那么年轻?”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是真的,李家号称‘一门三师’,是京城里第一得圣眷的门第,尤其是李度,少时为今上伴读,与今上感情极好,今上登基后便被封为太子少傅,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也是京城里第一不能得罪的人。”俊俊在京城里呆了一年,对于这些权贵们也有所了解,“据说,他还……”

“还怎么?”田雨就是看不惯俊俊这副不爽快的样子。

“还好男色。”因为小时候被田雨欺负过的原因,俊俊对田雨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惧意。

“啊?那齐达不是危险了?”毛颖唰的站起来。

张华艰难的看了毛颖一眼,对她的迅速反应不做评价,“也不一定就是那样,毕竟齐达是赶考士子,李度身为朝廷命官,总要顾及一点的。”

“可是,万一呢?李度的风评可不怎么好!”毛颖不赞同张华的说法。

“你怎么知道李度的风评好不好?”这一路来田雨经常和毛颖坐一起,所以对这个聪颖的女孩很有好感。

“你们会出去找乐子,难道我就不会?”毛颖撇撇嘴,“今天早上你们久不回来,我带又子去了附近的茶楼子,议论这位少傅的人可不少。”

“那可怎么办?”田雨这下有些懵了,他在家的时候,仗着自家有财,姐夫家有势,从来不吃亏,偶尔吃点也会百十倍找回来,可是现在撞上后台更硬的了……

张华低头合计了一下,“待会儿我们去找找庾隐,以前齐达算是对他有恩,他也像是个念旧情的,我们去找他下,看看他能有什么法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他们唯一了解点的就只有庾隐了,希望庾隐看在齐达收留他大半年的情分下帮帮忙。

毛颖没见过庾隐,她进书院的时候庾隐已经走了,“你们说的那庾隐可靠吗,不要事没做成,却坏了达伢子的名声,到时候……”

“庾隐不是那样的人。”以前一起的时候,张华最看不惯庾隐,不过现在却为他说起好话来了。只是,“你们是还记得庾隐家住哪儿吗?我记得他很齐达说了下,可是没听太清楚。”

“好像是什么巷来着。”田雨当时在前边的马车上,根本就没听见庾隐跟他们说什么,因此说等于没说。

毛颖低头哄着齐又吃饭,“我是不知道的,我坐在最前面马车上,连庾隐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俊俊摊摊手,“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见三人都瞪着他,俊俊只得道,“好吧,我是听说过,可也只知道他家住在朱雀门一带。”

三人继续瞪,俊俊无奈低叫,“我真的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一个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哥哥!”齐又先看到门口的齐达,挣扎着迈起小短腿跳下小凳子朝一天没见的齐达跑过去。

“回来了!”张华等人也惊喜的站起来,田雨心直口快,张口就问,“那李度没把你怎么样吧?”

齐达抱起齐又,狠狠的在他嫩嫩的小脸上亲了两下,含笑看向众人,“还能怎样,就那样呗!”

“什么?”张华声音霎时飙高,毛颖心细,连忙跑到院外左右探探,看见没人,才小心翼翼的把院门关起来,转身低声训斥道:“声音小一点!”

张华撇嘴,不过还是降低了声音,“让我看看。”

“怎么了?”齐达莫名其妙的看着几个好友对着他转圈。

“怎么了?”张华看着齐达一脸无知的表情,气得压低声音对着齐达咆哮,“你知不知道那个李度是个断袖?”

断袖?

齐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断他的袖,管我什么事?”

“咳!”俊俊一下子被呛住了,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那个,达子哥,张华的意思是那个李度喜欢男人,他怕你被抢了去没好事。”

“哦,没事的。”齐达了解的应了声,抱着齐又往里走了两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你们刚才是不是以为李度强抢民……男了?”

毛颖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齐达诧异的看着其他三人惊愣的样子,“怎么,我猜错了?”

31

“又是文会!”齐达觉得自己虽然通过识字读书勉强步入了读书人的行列,可是他还是不能理解读书人的许多行为。

譬如现在,明明就要考试了,大家不抓紧时间看书,反而今天这里文会,明天那里酒会……真是太不务实了!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连他这大字不识的老农民都知道的道理,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却只想着投机取巧,讨考官权贵欢心,真是枉为读书人!

“齐达,进士科一年只录取一百人不到,天下那么多士子,要想脱颖而出,自然要先给考官留下一个好印象才行,至少也要在京城挣出一个名声!而且文会上,大家互通有无取长补短,也是一种学习的方式啊!”张华苦口婆心的劝说齐达,他领教了齐达的固执倔强,可是现在绝对不是固执的时候,清高的名声对齐达并没有任何好处。

“对啊,而且现在看书其实也看不了多少了吧,还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开阔一下心xiōng,对接下来的考试也有好处。”已经收拾好了的毛颖一身男装,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

“我还是留下来看小又吧,我担心他会出事。”

“嗨,放心好了,老六他们不会亏待小家伙的。我就是老六照顾大的,还不是好生生活到现在了!”田雨不耐烦的打断齐达,他们再不去,可就要错过约定时间了。

“走了,放心又子,他们会照顾好他的。再说了,我们这回去得可是西山,听说那里有一大片桃林,现在正是花开的时候。”张华打出最后的底牌。西山桃园,可是京郊名景,轻易不对外开放,他们这些普通士子也只有趁着春闱之前的文会才能涉足那里领略十里桃花的美景。

而且,也不也是每个士子都有机会参加桃园的文会的,他们能参加多少还是搭了齐达成为偎红“入幕之宾”而出名的福。

“说起来要是当初你答应李大人的邀请成为他的弟子就好了。”俊俊有些遗憾的说,“要是搭上了李大人那边的关系,我们现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算了,那时候他不是不晓得李大人的身份吗?”田雨打圆场,“而且,谁知道……”

“走吧,还计较那些过去了的事情有什么意思。”毛颖整理好衣襟,她这是要以毛颖的身份正式介入京城文人圈子,表明自己的身份。

毛颖这个名字,是真有其人的,就是毛兰英的堂哥,十岁的时候外出看庙会突然不见了,因为生死不知,所以户籍上也还留着他的名字,于是毛兰英就借来用了。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才学,并不打算考进士——毛颖还不是秀才,她只是想考医科进入太医院而已。

***************************

许下若干诺言,齐达终于留下齐又上了前往西山桃园的马车。

“十里桃花,果然不负盛名!”张华田雨几乎是痴迷的看着眼前美景。

“那是,这里的主人也不可小觑!”俊俊在京城呆了一年多,对京城的一些掌故颇为了解,“据说早年的时候,今上曾经想要借这个园子办宴席,这园子的主人居然拒绝了!可是就算这样,今上登基后,这个园子的主人却依然安然无恙。谁也猜不透这里的主人是谁!”

齐达四人一脸惊奇的看着俊俊,俊俊益发得意,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听人说这园子是先帝一个情人的,所以今上登基了也拿她没办法。”

“可是皇帝不是有三宫六院的,为什么还要在外面养女人呢?”田雨被勾起了好奇心,齐达等人也支起耳朵,这可是有关皇帝的八卦啊,难得听得见的!

“据说是罪人之后,”俊俊折扇敲敲手心,“进不得宫!”

“哦~”几个人恍然大悟!

“这皇帝也实在,知道金银财宝都去得快,所以送个桃园,年年都有收入,不怕饿到。”齐达觉得原来皇帝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原来皇帝也这么懂人情世故。“而且除开桃子的收入以外,还可以开展旅游观光,实在是贴心——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听你这么说,先帝确实挺贴心的。”张华赶紧接口,这往上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不想再听到齐达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

因为偎红的事情,这天齐达意料之外的收到了许多人的瞩目,许多贵族子弟冲上来就为了一看凭这一张脸就让偎红放弃他们奉上的珍宝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齐达不胜烦扰,最后不得不已一个人提前开溜。

“齐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懒洋洋的声音从一边的小径传过来。

齐达正在烦躁,假装没有听见埋着头只往前走。

“站住!”不高的声音却隐含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与此同时两个彪形大汉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齐达面前,饶是齐达自认阅历惊人,可一下子还是骇住了。

齐达慢慢转身,小径尽头亭子里坐着一个气势惊人的年轻人,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怒容,可是他就这么坐在那里,就让人知道这个人绝对惹不起。

齐达甚至忽略了旁边跟自己打招呼的李度。

这一瞬间,齐达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头子,只是下意识的为年轻男人的气势惊骇不已。

“齐达,进来,我给你介绍个人。”李度踢踢身边的家伙,提醒他收敛一点,然后主动出去把像是吓傻了齐达拉进来,“这是我好朋友,乔庄。”

叫做乔庄的男人身上纹丝不动,“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不过气势都是收敛了些,没有刚才那么慑人了。

齐达被拉着与李度他们一起坐下,心头惶恐不已,颤着声音道:“李大人,叫学生进来,有什么事么?”直觉的,他觉得自己不能和那个叫乔庄的男人坐一起。

“也没什么,就是前几天问你的那事,考虑的怎么样了?”李度一只手撑在石桌上支着下巴,笑嘻嘻的欣赏着齐达的惶恐。

前几天的事?

齐达来不及想到底是什么事,听得旁边的男子一声轻哼,就下意识的应道:“好了。”

“真的?”李度很开心的拍上齐达肩膀,“那说好了,等今天回去后,你就搬到我家来吧,跟我爹学习一下怎么看会计司的账簿!”老头子毕竟不年轻了,有个人帮忙,他也松快一点。

齐达被李度拍得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应下了什么事,吃吃道:“今天,会不会太快了?”经由俊俊提醒,他现在已经知道李度是什么人了,所以对成为李大人的弟子(准确说是苦力)也没有那么大的抵触了,可今天就……

“不快不快,老实说我那天就想留你下来了。”李度笑嘻嘻的看着齐达一脸懊恼的样子,“放心好了,就算成为我父亲的弟子,你还是可以考进士的。”

齐达偷偷看了那乔庄一眼,正好对上他看不出深浅的视线,禁不住一抖,“好!”

“那便去吧!玄、黄,你们去帮齐公子收拾!”

“是!”方才拦住齐达那两名汉子出现在齐达身后,拥着齐达向山下走去。

32

一直回到小院,齐达才开始想那个气势惊人的男子到底什么身份。

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可是还是不太敢相信,毕竟,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就连识字还是因为这个身体的原因,怎么可能有那个福份见到真龙天子?

有心问问旁边的两个押送他的汉子,齐达却不敢开口。这两位身上的气势虽然没有那位那么慑人,可也明显不是好相与的。

收拾好东西,齐达吭吭哧哧的跟那两个解释他想要稍微等一下自己的朋友,好跟他们交代一声。眼看着两个侍卫都黑着脸一声不吭,齐达心虚得不行,就要放弃的当儿,睡了一觉醒来的齐又出场,不太清醒的擦着眼睛问那两个要糖,硬是把两个铁汉窘得要命,同时为齐达赢得了与张华等人告别的机会。

“齐达,你一定要小心,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记得闩门,白天不要独处,如果那个李度叫你,你一定要带上人才过去……”张华非常不放心的抓着齐达详细叮嘱,要知道,如果齐达真的被李度那什么了,李度有他的身份自然没事,齐达可就倒霉了!齐家可就指着齐达这条根了!

毛颖一声不吭的在自己房间里一阵翻腾,然后拿出两个纸包,偷偷瞄了一眼那两个跟着齐达一起来的人——玄黄二人很识趣的退到了一边,然后塞进齐达手里,“白纸里面包着的,是能让人全身麻痹使不上力气的药,只要吸上一点点就可以了,解法是洒冷水;黄纸里面包着的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难得的红了脸,“是能让男子不举的药,放到茶水里给人喝下就好。药效只是暂时的,只是用多了会对身体不好,所以你要小心不要误服了。”交代完就捂着通红的脸跑回了自己房间。

玄黄二人抽搐着观望那边的话别,一边冒冷汗,居然连不举的药都准备好了!

“……不过也别得罪了人家,毕竟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有空的话,可以请他帮忙在陛下面前说两句好话,春闱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田雨挤眉弄眼的暗示齐达。

俊俊则意味深长的拍了拍齐达的肩膀!

……

******************

“衡文,这是少府去年一年的收支记录,你先看着熟悉一下。”

“衡文,这是昨天会计司司书送过来的账簿,司书,就是掌管会计司账簿的那个家伙。记得要看这个,最好在初十之前对完。”

“这个是会计司关于去年官员俸禄支出列表……”

“这是……”

……

民不与官斗!

民不与官斗!

民不与官斗!

齐达在心头如此默念了三遍,才打断了还在往书案上不断摞账簿的李希,“李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三天之后就是春闱考试了?”

“不就是春闱么,放心了,”李希笑眯眯的放下手中的账簿,“光凭你这身算术本领,你就足以进入三甲!”

“不相信我的话?”李希摇头晃脑开始感叹,“告诉你,要知道,现在像你这样肯用功学习的年轻人不多了!

“你看看现在,像我们会计司,还有太医院,大理寺,差不多都是一群老头子在撑着。现在的年轻人啊!

“想当年太祖时候,天下各科学说何等兴盛,算学、医学、奇技、明法、经论各科都是人才济济,所有的年轻人都愿意埋头书册之中认真做学问!可是现在,看看,满大街的书生士子没有一个肯静下心来学习,整天只想着到处投行卷,自以为写了两篇诗赋就了不起是大才子,到处抱怨怀才不遇!怀才的人会整日泡在楼子里吗?

“学问一事,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夫,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学问,了不起也只是死记硬背而已!就像帖经(隋唐科举考试中的填空),只要看过,谁填不出来!

“整天吟诗作画舞风弄月,在一群娘儿们中争风吃醋,算什么东西,简直辱没了读书人这三个字,世风日下……”

齐达低着头,虽然感觉不是在骂自己,可还是不自觉的心虚,正好李希口渴了,停下来喝水,齐达连忙抓紧机会,“大人,我们开始看账簿吧,我怕天色晚了,就不能看了。”

李希放下茶杯,“不急,可以点灯。”抡了抡袖子准备再发表一下自己的感言,毕竟李度那小子滑不溜秋的,自己平常根本就逮不到人听自己这些牢骚,如今难得逮到一个,“话说回来,衡文你这样很好,就是少了点朝气,年纪青青的却暮气沉沉,比我老头子还像个老头子……”

……

整整一个下午兼晚上,齐达都在李希的喋喋声中度过,就连晚饭也没能幸免——两人一起在齐达暂居的小院中临时书房用的晚饭。

***************************

接下来的三天,齐达所有的时间都被李希李度父子俩收拾出来的账簿淹没,就连齐又都没时间照看,好在李度还算有良心,给他们暂居的院子配了仆妇丫鬟,不然齐达真担心齐又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饿死。

就这样,一直到走进考场,齐达眼前转的还是一个个的数据。

进士科中已经没有了算学,只有经义,论,策三科,除了经义是靠死记硬背外,其他两门全是作文。

经义齐达没有问题,他看书素来最是认真;论是取经义中的语句写文,齐达这些年练的重点就是这个,虽然没有多大的进步,但也不至沦落至无处下笔的境地;至于策,也就是就时事论天下全局政策,这是三科中最难的一科。对于这个,齐达也有自己的应付办法,那就是把这些天偶尔与李度李希聊朝廷政局的时候听到的那些见解,运用自己的理解力将之黏到一起,再加了一些修辞的词藻,便凑出了一篇还算不差的策论。

就这样,到了出榜的日子,齐达发现自己居然中了,虽然名次比较靠后。

送走了报喜的衙役,齐达也顾不得满桌还没有收拾的账簿了,抱起齐又狠狠亲了两口,然后叫上马车,就去了俊俊他们的小院。

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到了小院,齐达跳下马车时候,嘴角几乎咧到脑袋背面,打招呼的声音都是飘着的:“俊俊,张华,田雨,开门哪,我齐达!”

院门拉开,俊俊不太好看的脸出现在齐达面前,“中了?”

察觉到俊俊的冷淡,齐达的热情立时退了下来,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俊俊,怎么了?”

俊俊勉强笑了下,“没什么,张华他们去庆余楼了,才去没多久,你现在去应该可以赶上。”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看书。我不习惯热闹你知道的,再说我还要准备来年的考试呢。”俊俊说着就要关上门,“去吧,庾隐也在那里,他可是特意来给你祝贺的呢!我要回去看书了,就不陪你了。”

“俊俊!”

院门已经关上了,齐达拍门的动作定在空中。

“哥哥,俊俊哥怎么了?”齐又扯扯齐达的手指,疑惑的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33

在院门口站了片刻,齐达终是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向庆余楼驶去。

庆余楼

因为是出榜的日子,今天的庆余楼到处都是庆祝的新科进士,而且因为登科得意,所以大老远就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谈笑声。

扑面而来的喜庆气氛多多少少冲淡了齐达一路过来的抑郁。齐达打起精神,抱着齐又进了酒楼。

问明了庾隐他们所在的包间,打发起车夫自去用饭,齐达拉着齐又上了二楼的兰字包间,一路上可爱的齐又没少引来善意的打量。

刚轻轻敲了下门,门就被打开了,庾隐侧身微笑着站在门后,“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齐达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之前明明答应了庾隐要去找他的,可是直到现在见到他了才想起这回事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赧然之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低头逗齐又道,“又子,这是庾隐哥哥。来,跟哥哥打个招呼。”

齐又眨巴着眼睛,软软糯糯的开口道:“哥哥好,我是齐又。”

关上门,庾隐蹲下身子跟齐又平视着招呼,“嗯,又子也好。还记得隐哥哥不?”

齐又非常老实的摇头。

包厢里的人都吃吃的低笑起来。

庾隐无奈的摸摸齐又头上垂下来的两个发环,“来了就坐下吧,我去招呼小二给又子送点糕点过来,好不好?”

齐又乖乖的点头,软软应道:“好!”

张华在身边给齐达加了张椅子,“我还以为你也不会来了,怎么把小家伙也带来了?”

齐达放下因为张华的话而一脸不乐意的齐又,让他自己去吃东西,“我以为你们会在小院庆祝,所以想一起过去高兴高兴,没想到你们来了这里。”

一身男装坐在临窗位置的毛颖闻言撇嘴道:“别提了,有人不高兴,所以我们只好躲出来清静清静!”

包间内其他几人都沉默下来。

齐达见状,好脾气的笑笑,“别这样,他又落榜,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大家体谅着一点。我们都是一起出来的,要相互扶持才是,以后别这样说话了。”

毛颖鼻子里哼了一声,下巴指了指一边喝酒的田雨,“他也落榜,怎么不见他说什么!

“得了,阿颖,别再说了!”张华语气有些严厉的喝止毛颖,然后看向齐达,“对了,我们三个在城西平康坊另租了个院子住下,以后有什么事就到那边去找我们吧。”

“是啊,说起来如果不是这次租房子,我们还不知道京城的房子这样贵!”田雨也打开了话匣子,“那么破的一个院子,居然是五十金!简直是强盗!”

“谁是强盗?”庾隐带着两个提了点心盒子的小二走进来,听到田雨后半句话,好奇的问。

“还能是谁?京城里的生意人,所有的!”看来今天租房子的怨气不是一点半点,毛颖连别的生意人都迁怒上了。

“天子脚下,可不就是这样。”庾隐呵呵笑着拉过椅子坐下,指了指小二摆上桌子的一盘油炸鹌鹑,“看到这个鹌鹑了不?就这么用油炸了一下,放了两片花瓣,就是两枚银钱。”

齐达现在对这里的货币购买力已经很了解了,两枚银钱,就是二百文铜钱,可以买两石米了!两石米,就换来了这么一小盘油炸鹌鹑,齐达实在是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接下去的聚会,大家都有志一同的没再提俊俊,只是议论着十天后的殿试,庾隐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田雨说着自己来年再考的计划……直到天色将晚,才不得不离开。

*************************

聚会之后不久,就是殿试。

在李度的提点下,齐达半夜时分就起来在侍女的帮助下收拾齐整了黎明时分就到了宫殿前等候,一直站到双脚发麻才得进入殿内。

殿试并没有落第一说,所以与其说是考试,不如说是皇帝见面会。这样的安排主要是为了拉近皇帝与这些新科进士的距离,以防那些心怀不轨的大臣借着主持考试的名义拉拢人心。

因此,在这场形式远大于内容的考试中,皇帝真正会认真考量的一般只有前面十名。至于后面的,多半是问一些籍贯之类的问题就算了,毕竟每年都来这么一场,皇帝的精力也有限不是。

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把好不容易活络起来的双脚再次站到发麻后,终于等到不知是老是少的皇帝陛下问了一个籍贯何处的问题,齐达战战兢兢的回答了,才算是结束了这场不知所谓的殿试,成为了所谓的“天子门生”。

殿试过后,放榜之前,可以暂时松快两天。因为没有落第危机,同榜的士子们都显得很是轻松,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年兄”“年弟”的乱招呼着上花楼听曲子玩乐。

虽然对花楼那种地方没有好感——主要是烧钱太厉害了,但是张华庾隐甚至李度都说了要与同榜搞好关系,而且,齐达对那个偎红的印象也还不错,于是也半推半就的就被几个据说是同乡的拉到了群芳院——没办法,谁叫偎红姑娘太出名了呢!

平心而论,群芳院并不是太康坊最好的花楼,地方太窄,院子太小,包间太少,不过,所有的这一切看在偎红姑娘的份上都可以原谅,只要偎红姑娘别再那么难请!

偎红作为整个太康坊最红的花娘,只有有些身架。早在出道之初,她就曾明言,只在每月十五登台献艺,寻常日子概不见客。今天既不是月中,偎红自然没有出来的道理。可是这些书生本就是冲着偎红来的,怎可不见,于是不依不饶起来。

要知道这些可不是寻常书生,他们可都是铁板钉钉的新科进士,过不了多久就会使大魏的官员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鸨儿自然也不肯得罪这样一群人,请偎红的人是派进去一拨又一拨,口里只是安抚着快了快了。

书生们在鸨儿的安慰声里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听了一曲又一曲,可是望穿了台子后面的屏风,就是不见偎红出来。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忆起月前齐达在这里的“艳福”,开始给齐达敲边鼓。

“对了,衡文(齐达终是接受了这个李希强行栽到在他头上的字),偎红不是你的知交吗?进去催催,别让我们兄弟久等啊!”

“就是就是!衡文啊,放心,我们不会和你争的,就是看两眼,不要这么小气!”

“衡文啊……”

齐达无语的看着眼前这帮开始发疯的所谓读书人,不就是个花娘么,只要她还想做生意,必然是要出来的,至于这么猴急?

齐达忍耐着耳边的呱噪声,大有任他口水三千,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味。不过,当张华也带着暧昧的笑请他进去请迟迟不来的偎红姑娘的时候,齐达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自己动手把张华推了进去。

本想着看笑话,没想到张华那厮也有两下子,进去没多久偎红就出来了——要知道除了每月十五,偎红姑娘轻易不登台见客的。刚才那么久的等待就是明证。

“今日是各位登科的好日子,奴家实不愿出来扫了各位雅兴。”偎红淡扫蛾眉,高绾云鬓,抱着一把琵琶玉面半遮,作了个万福,“也罢,且由奴献上一曲《百鸟朝凤》,略表心意罢。”

说罢,也不管殷勤围上来说着要献诗献画或者其他什么家传宝物的要求,并指在弦上重重一扫,大堂立时安静下来。

虽然偎红明显的警告了他们不要围上去,但是一众书生明显是打了鸡血,一个个伸着脖子围在偎红周围,而且在蜂拥争先之时还很有默契的把迎接偎红出来的张华与据说曾为偎红入幕之宾的齐达排挤在外。

34

“达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偎红很眼熟?”张华戳了戳齐达。

“我都在她房里睡过一夜了,你说眼不眼熟?”齐达没好气的睁开眼睛,那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吵得他头痛。

“也是,”张华嗤嗤笑开了,立时把刚刚见到偎红时那一点疑惑抛到了脑后,“说起来,”挤眉弄眼的碰了下齐达,“是什么感觉?嗯?”

齐达有些好笑的看着一贯稳重的张华也有这样的表现,虽然今生还没开荤,他到底不是真正不解人事的少年郎,当下故意含糊其辞的道:“腰酸背疼腿抽筋的,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的可是大实话,那晚他在椅子上睡了一夜,可不是“腰酸背疼腿抽筋”!

张华吃惊的睁大眼睛,有些担忧的上下打量了齐达一遍,吃吃的叹道:“不会吧,你身子竟这样不经事?”

齐达怒了,虽然他是有意误导张华,可是只要是男人,断没有喜欢别人怀疑自己那方面能力的,“胡说些什么,你今晚在这椅子上歪一宿,看你腰酸腿疼不?”

张华闷声笑起来,“这么说,你竟是白进去一回了?大好春光,都在椅子上消磨了!”

齐达脸上顿时热起来,其实那夜的事情他自己后来回想起来也不是不扼腕的,毕竟是花魁娘子啊!不过,不管心头怎么叹息遗憾,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口头上让一个毛头小子比了下去,于是在心头好生组织了一下语言,正容道:“你晓得什么,偎红姑娘可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我对她自然是要放尊重一点。再说了,偎红姑娘见多识广,和她谈天,何尝不是一番难得的际遇!”

“这位年兄所言是极,男女相交重在心灵契合!尤其是偎红姑娘那样的人物,我辈更是应当尊之重之,万万不可以俗物玷污了姑娘!”齐达话音刚落,一个一起来的看样子也是被排挤在外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便凑了过来大发知己感言,一身晃悠悠的儒衫显示这位也是他们这次聚会的人员之一。

“受教!”张华眉毛抽动几下,“在下楚州张华,自字重光;这位是在下好友齐达,表字衡文,还未请教年兄高姓大名?”来的路上大家伙倒是相互通报过名字,可是这位,貌似没有见过的。

中年书生的脸上一阵难堪,“在下益州人氏,姓朱名越,表字伯宇。适才听闻两位小兄台议论,受益颇多,在此谢过!”

张华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不记得他。本朝南北之争甚是严重,朝廷上差不多所有的官员都分成南人北人两派,彼此之间争斗不已。每有新进官员,不问学识能力,首先问的是你是南人还是北人。在这样的背景下,益州地属南方,益州士人中的泰斗汉中侯却是北人中的马首是瞻者——第一代汉中侯是北人,所以益州士人自然被归到北人一边去了。可是如今侯府式微,益州士人群龙无首,一片混乱,造成的结果就是南北双方都不承认他们是自己人。于是,益州士人成了朝廷党争的弃儿。

难怪!

张华素来觉得这种党争很无聊,因此倒是不拒绝朱越的示好,“幸会!”至于齐达,根本就没有党争这种概念而且深信多个朋友多条路的他自然更不会拒绝。

台上的表演已近尾声,偎红已经站起来准备入内了,往下也没什么好看的,而刚刚成功结识了两个南人士子的朱越不想这么快放下好不容易搭上的线,于是坚持要请两个朋友客,硬是将两人扯到二楼开了个包间,还叫了三个当红的姑娘。

齐达或许不是很清楚,张华却深知对方这般殷勤所求为何,只是以个人身份接受一个人的示好是一回事,要是把他引荐到自己的小团体——即使自己不喜欢这个小团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在思量用什么方法脱身的时候,救星来了。

偎红的贴身侍儿红芹送来偎红的帖子,请两人进去喝茶。

张华非常“遗憾”的跟朱越道别,脸上大大的笑容遮都不遮一下——事实上也不需要遮,与齐达一道跟在红芹身后脚步轻快的向后面走去。

偎红居住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说是院子,其实也就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房。

群芳院占地面积并不大,就连这个小院子,也是偎红红了以后才特意为她辟开来的。小院距离前面的主楼并不远,错落种植着的几株玉兰花树稍稍的隔绝了外面的窥视,一条小小的□隐于其间:如果不是坐落于此,任谁也无法把这样一个清雅出尘的地方和一个风尘女子联系在一起。

小院阶前,已经换成了一身鹅黄而显得格外温柔的偎红手提绣篮,一双妙目含情带笑的望着两人盈盈拜倒:“两位公子,偎红这厢有礼了!冒昧相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两位谅解。”

“哪里哪里!有幸得见姑娘真颜,便是刀山火海,张某也是一定要来的。”张华笑嘻嘻的扶起偎红,眼珠一错,看到偎红脚边放着的一把花锄,扬眉戏谑的问道,“不过,看眼下情状,姑娘莫不是唤我等来帮姑娘锄草种菜的吧?”旁边的齐达也是一脸诧异,她不会就是想要他们帮她种田吧?

偎红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芒,笑盈盈道,“偎红早就听闻公子聪颖,今日方知公子还料事如神。”素手从绣篮中拈出小小的一个纸包,“前日偎红偶然得到一包花籽,据传来自极西之国,所以想试种一下。不知两位公子可愿帮小女子这个小忙?”

话虽是问的张华,偎红的眼睛却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齐达。

张华自然是注意到了,虽然心头腹诽齐达这呆子有什么好值得着花魁在意的,面上对美人的要求自然是无所不依,于是狗腿的扛起花锄拉上齐达给花魁娘子干活去。

原本以为不过是陪着美人儿玩耍的美差,没成想花魁娘子真的把他们当花匠使了。

“这里这里,劳烦张公子打个棚架!”

“齐公子累了吧,喝口水,上品的柳茶,据说是上用的,千金难求一两。”

“张公子,有劳了,再去提点水过来,可否?”

“齐公子……”

这么几次三番下来,张华再色迷心窍也看出偎红的差别对待了!

这个女人,不会是真的看上齐达了吧?

这个念头一生,张华顿时警醒起来。

喜欢青楼女子是一回事,可是迎娶青楼女子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当今大魏,较之前朝民风算是比较开放的,迎娶青楼女子的逸事不能说没有,可是这样做的要么是功成名就的一方名宿,要么就是仕途无望的落魄风流才子,像他们这样刚刚通过进士科、身后又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迎娶青楼女子无疑就等于自绝生路。

尤其是,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的在一堆王孙公子里选择了齐达,现在不过第二次却表现得这么亲热,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这个女人怀的什么心思!

趁着偎红回房的功夫,张华拉着齐达猫到小院花廊一侧的假山下,一脸慎重的告诫道:“齐达,我可告诉你,无论偎红对你怎么好,你都绝对不能答应娶她,晓得不?”

“怎么了?”齐达莫名其妙的看着张华一脸紧张的样子,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提到娶偎红的事情了。偎红一代名姬,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穷书生——对自己身上能安上书生这两个字齐达很得意,“我怎么可能娶偎红姑娘,她可是这里的花魁娘子啊!”言下之意是自己绝对娶不起花魁娘子,而且就算她愿意倒贴,自己也养不起。

张华却是听错齐达的意思了,“说得没错!我们读圣贤书,自然要做有德之人。这等风尘女子,可不能使之污我书香门第!”

齐达很想说句其实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门第给人家玷污,不过还是算了,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想娶偎红。

张华看出齐达脸上的不以为然,决定再接再厉,用齐达最在意的经济问题一次性把齐达心底所有可能会答应迎娶偎红的因子全部拔掉,“而且,像她们这种花魁,吃穿用度最是靡费。听说偎红随便吃一席就要花上好几十甚至上百银钱,身上的衣服首饰,动辄上千金。所以我们还是距离她们远一点好。不然,什么时候家产倾尽都不知道。”

这句话绝对的命中红心,深得齐达同意,毕竟,前世的时候就有“嫖赌毒”三害之说,他所见过的听过的栽倒在这三害上面的人绝对不少,所以很有同感的点头,“说的是!放心,我不是那糊涂人,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张华点头,“那是当然!特意来科考,自然是要挣功名,逢场作戏也就罢了,要是真的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误了前程,前面十多年的书都白读了,还不得被我父亲打死!”说到这里,张华幽幽一叹,“唉,这辈子我最羡慕你的就是可以自己当家,上头没人管!就算把房子拆了倒过来都不用担心有人指手画脚!真好!”

“是啊?而且就算你有朝一日饿死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知晓!”齐达嗤嗤的笑起来,“走吧,还有一桶水没浇呢!”

“怎么不见你饿死了?”张华不客气的反驳着,跟在齐达后面走出了假山的遮蔽处,“咦,不是说进去拿点子东西吗,怎么偎红姑娘还不见出来?”

“哪个晓得呢?”齐达咕哝着,“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完再说吧!”

假山后面,双手捧着一个鱼白色碟子的偎红颤抖着靠在石头上,脚下,散落的一地茯苓杏仁糕。

35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了!”一直回到落脚的小院,张华还是忍不住抱怨。

他们今天可被偎红耍大了。无缘无故递帖子,请了之后却是拿他们当花匠使,最可恨的是用完了就扔,连茶水都没得喝上一口——此处专指张华。而出来之后,好不容易与一帮南人士子打好的关系,也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落回原点。

总之,女人就是祸水!

“是谁说只要得见人家姑娘真颜,刀山火海也不惧的?”齐达毫不客气的嗤笑道,“不过是动了两下锄头,这就‘难养’了?是谁接到人家的帖子就乐得巴巴的见牙不见眼的?”

“那不是因为朱越——什么人!”

一个人影从檐廊下走了出来,却是从来没来过这里的庾隐,“听你们这么说,你们和朱越说上话了?”

“子瑜!”齐达很是高兴的上前一步与好些天没见的庾隐打招呼,随即被庾隐脸上的表情吓住了,“这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先进去吧,站在廊下说话算是怎么回事!”张华估摸着庾隐的语气,关上门喊着两人进了堂屋。

点上油灯,庾隐已经在对着门的炕上坐下了,一脸慎重,“你们是不是和那益州朱越交好上了?”

“算是吧。”齐达觉得大家一起说了话还开了包间甚至还要一起请吃饭——虽然没吃成,可是也差不多算是朋友了。

“也就一起说了两句话,我们后来被偎红姑娘的帖子请走了。这人有什么事吗?”张华稍微详细的解说了一下。

“以后不要和他来往了,更不要答应什么引荐之事。”

“益州……”张华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益州现在的情况是,那位有意为之的?”张华马上就领会了庾隐的未尽之意,迟疑的问道。

“知道就好。总之,这件事别参合!”庾隐一面惊讶于张华的敏感,却也没有否认。看了眼一脸懵懂的齐达,庾隐轻声叹了口气,“达子,如果李希那老头留你在会计司,就留下吧。”会计司管账不管钱,算是个清水衙门,并不怎么惹人关注。

“嗯,好。”齐达点头。他不聪明,可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听别人的劝。

“以后再有什么邀约,不管是南人北人,或者益州人,都尽量推了。不过眼下大传胪未到,那些人也不会强迫的,至于之后,领了官职好生做事就行了。”庾隐不放心的嘱咐道,“我要离开了。对了,达子如果可以,暂时可以不离开李府,毕竟李度可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有他的名头罩着,别人轻易也不敢算计到你的头上来,这样我也放心点。”

“好,我记住了。”

“至于张华,没事时也上李府走动走动,至少让那些宵小不敢轻易打你的主意才好。”

“知道了。”

庾隐拢好披风,深深看了眼张华,“朝廷上将有大动作,你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陛下喜欢老老实实做事的人。”

张华嘴角飞快闪过一丝苦笑,正颜道:“放心,我还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这方面已经有很多教训了。”中间几个字含含糊糊的,庾隐并没能听清楚

不过,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匆匆走出院门,“我要回去了,自己关门。对了,齐达,以后尽量留在李府休息,知道吗?”

“嗯。”隐隐感觉到有些变天了,齐达乖乖的点头。这种他不擅长的事情,还是干脆不要关注的好。以后,就老老实实做事吧。

达达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张华栓上门,“走了,进去吧,接下来我们就老老实实在家好好等着放榜好了。”

“嗯。”齐达抿着嘴点点头,“等放榜了,我们就可以进衙门工作了,吃上了皇粮,以后就不用担心坐吃山空了。”

张华低低的闷笑了两声,“嗯。不过上任之前,还有一段时间的省亲假,你回不回去?”

“只怕不太可能。”齐达有些沮丧的摇摇头,“李度说现在会计司的人太少了,李大人身上的担子很重,他要我殿试这边一完事就去会计司,分担一下李大人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地窖里还有两担苕没种呢,只怕要烂在那里了!还有我的地!对了,你回去不?”

对着齐达灼灼的视线,张华忽然有些心慌,“这个啊,我也不回去了。”看着齐达脸上明显的失望,张华忽然心头一动,“对了,传胪大典后田雨家人要回去,你可以托他帮忙带个信给二狗子他们谁的,让他们帮忙把你地窖里的苕取出来就是了。”

“喔,对喔!可以托人带信。”齐达左手拍了一下右手,“说到这,田雨不是和你住在一起吗?怎么不见他?”

“他现在隔壁跟着毛颖学医。”

“他那时候说的不是要考明法科么,怎么学起医来?”

“明法科要记的东西太多,他不耐烦背。”

齐达噎了一下,然后断然道:“那他这辈子也别想考过太医科了。”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冲着太医科去的呢?”张华若有所指的道,不过齐达果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睁着眼睛道:

“不考太医科那他学医干什么?难道,他想考宏才科?”宏才科也本朝常考科目一种,虽然原则上只要过了秀才科就可以报名参加考试,但是这科考试较之进士科难的不止一点半点。宏才科要求应试者除了要求掌握各科的经史著作外,还要将之贯通,看得出历史时局的成败,最变态的是还要求对其他学科也有涉猎。

因为要求太过苛刻,而且也极少有人通过,所以宏才科五年一试。虽然如此,因为通过宏才科后的美好前景,依然有不少人前仆后继的报考。

所以,也就不怪齐达误会田雨有如此志向了。

张华这回是真正被齐达堵着了,亏他想得出来。“也许吧。”他已经不想分说了。

不过,宏才科——

也许自己可以试试。

“睡觉去吧,自从进来京城,还没有好好睡一觉呢。这里没有准备客房,你要将就下和我一起睡了。”

“好。”

36

接下来的两天,因为自庾隐那里探明了今上对南北之争的态度,张华再没有接受其他南人士子的聚会邀约,只是留在小院看书。顺便指导一下田雨。

田雨因为实在没有学医天赋,所以被毛颖硬是踢出了学医的行列,不得已拣起早前抛弃的律法书准备来年明法科的考试。正好张华也准备参加四年后的宏才科考试,于是两个难兄难弟开始了他们整日的呆在院子里一起看书的日子。

齐达这边,既然不打算出去了,干脆老老实实留在李府给李希打下手,老头子索性借坡下驴,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齐达,自己乐呵呵的去给齐又启蒙。

老头子目前还没有孙儿,而且看样子只怕以后也难得有了,所以便把对孙辈的一腔喜爱全数投到聪慧可爱的小齐又身上,而表现的方式就是给小家伙买了一大堆启蒙书籍。

这还不算,因为大魏尚武,所有的贵族子弟幼年时候都是要学武的,所以李希比照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架势给齐又请一个特别严格的退伍军官做教习——教文的先生由他自己充任。

为了表现自己的郑重,李希还特意选了个日子——其实就是殿试后第二天,给小家伙举行了开笔礼。

开笔礼之后,小家伙就投入了水深火热的学习之中。上午跟着爱心泛滥的李希学习《诗经》《孝经》——李希表现爱心的方式是爱之深责之切;下午跟着眼里不揉一颗沙子的教习学武。每天到了晚上,可怜的小家伙都会眼泪汪汪的跟齐达说,“哥哥,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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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之后,就是大传胪。所有的新科进士着公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等待皇帝上座之后,行三拜九叩之礼,而后由礼部鸿胪寺官员唱名。唱名完毕之后,再次行三拜九叩之礼,而后一众进士拥着写了他们名次象征着他们荣誉的皇榜(又叫金榜)出自贡院,将之贴在墙上,三天后方才由礼部收回。

完了之后,便是探花一节,也是京城老少关注科考最在意的一段过程。

本朝规矩,观榜之后,就要选当科进士里最年青的两人,前往京城各大名园采摘鲜花,采来之后一献与状元,而后由状元献于皇帝;然后还可以留下一丛献于杏园(曲江宴举行地点)里自己看中的姑娘。

至于为什么这一天献给皇帝的献花居然可以分拨与姑娘,却是太宗皇帝时候的旧事。当时有一年科举中的探花郎采花时见花儿可爱,便多采了一只,藏于袖中,预备献花一事过了之后再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不想事情败落,太宗皇帝却不予计较,只是言道儿女间不宜行yīn私之事,于是令他当众将花献于那位姑娘。从那以后,探花使采花送心仪姑娘也就成了定例。

所以,曲江宴这天,探花使虽然不是状元,风头却要大大盖过状元。

除此之外,本朝进士科素来难考,每年参考人数少则数千,多则上万,但是每年录取不足百名,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二十名,所有本朝素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也就是说,五十岁中进士依然算是年轻的。由此可见,进士里面出个少年郎多不容易,而探花使作为进士里的最年轻的人,又占了风头,最容易受到那些王侯公卿家里的那些贵女们的关注,对不少出身不那么好的士子来说,这还是一个翻身的大好机会。

因此,这天的探花使的人选,就很有讲究了。

今科进士一共录取七十二名,其中最年轻的就是还未加冠的齐达张华,刨去这两人,剩下人中还有几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书生,其中有几个出身还很是不错,据说有几个还是什么小侯爷小公爷什么的。

不过,大魏当今官场风气或许不好,可是科场的风气却还是过得去的,所以虽然有几个提名说是让那谁谁作探花使的时候,还是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于是,齐达张华这两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借了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运势成了今科的探花使。

虽然说是遍访名园,但是京里那些名园的主人哪家背后不是有点势力的,进去了却不采,这种落人面子的事情,能对着这些人做么?自然是不能。

齐达张华两人坐在缓缓而行的马上,低声商量着该去哪里。

“要不去李度家吧,我知道他家后院子有一株琼花,很好看的。而且我听说京城里喜欢琼花的人蛮多的,拿出来也不掉面子。”齐达小心的提着自己的见解。

“面子是不会掉,不过李度肯定得心疼死。琼花最难种了。我们去礼部杜大人家吧,刚刚出来的时候我跟他说好了的。”

“就刚才那么一下下,你们就商量好了?”齐达声音略微提高了些,看了眼周围还在欢呼着的人群,又赶紧收敛起脸上的讶色,轻声道,“你可真厉害!”

“也就随便提了一下,走吧。”

杜家的花园并不远,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可是由于围观人群的热情,短短两条街骑着马的两人竟然行了将近一个时辰。

到了杜园,果然见着早侯在那里的家人。一个家人向内喊了一声“探花使来了”,然后一大群仆侍家人拥过来服侍着两人下马,奉上酒水点心,两人稍稍碰了下,就由两名老到家人带着到了杜园。

齐达一眼就看到院中开的最好的最大的“芍花”,心中一边感叹不愧是名园,就连芍花也开得比别处不同,一边就着旁边家人提供的剪子可着劲儿剪了三枝下来,看得旁边的家人心痛不已,另一边采了两枝真正的芍药的张华连叫都来不及。

“怎么采这个?”趁着家人不注意的功夫,张华悄声问齐达。

“这园子里我就认得这个,当然采牠了。要是摘了认不出的,到时候别人问起答不上来,多没脸啊!”

“哦,也是。”张华干巴巴的应答,这话说的确实在理。

回去的时间比来时快了许多,一进杏园,周围的人群就爆出阵阵喝彩,为两位探花使,更为齐达手里捧着的那三枝花——那可是极难种出的“三变赛玉”,人群中不少爱花着都露出了心痛的眼神。

探花使首先献花与状元。相较于两个年少俊美的探花使,今科的状元实在不够看。四十七岁的年纪,斑白的头发,丘壑纵横的脸庞,内涵或许是有,可是这外貌,实在是不太入眼,至少女眷那边就不买他或许内在美的账。因此看着两个俊美的探花使把那么鲜嫩水灵的花枝递给这个老状元郎,女眷那边毫不犹豫的响起了巨大的叹气声。

状元的花要等会儿皇上驾到后单独献于皇帝的,而皇帝现在还没有到,所以,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个探花使手上。

现在到了探花使送出手中花的时候了。

人群开始鼓噪,两个探花使迟迟没有行动。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今朝两位探花使手中的名花会落到哪家姑娘头上。

37

两个探花使久久不动,鼓噪声越发大了。

齐达首先奈不住了。毕竟从来没有过这样直面广庭大众的经验,他差点就想扔下花不管三七二十一抱头鼠窜了。“张华,怎么办?这花要怎么送啊?”

看着齐达一脸无措的样子,张华心头奇异的掠过一丝心疼,心头涌起一种恨不能对他现在尴尬无措的情况以身相替的感觉。不过想到现在的情况,张华马上收回了有些散漫的心思,迅速回过神来,目不斜视的开始指点齐达,“找个年纪比较小的送,越小越好,最好在十岁以下。实在不行,就送给宁华公主吧。好像就是那边倒数第二个彩棚里。宁华公主名满京城,为人最是高傲,绝对不会下嫁给一个穷书生。放心去吧。”

“哦。”

“我要进杜大人家的彩帐了,你赶快选一个吧。”张华说着就走到礼部尚书杜荀家的彩帐,躬身道:“楚地张华,求见杜三小姐。”经过帐前的小婢通报后,张华在一阵击掌声与欢呼声中被请进了杜三小姐的彩帐,现在,就剩下齐达一个人了。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齐达手上了。那种热切程度,齐达觉得自己手都快要被看熔了。

现在齐达最大的愿望就是地上出现一条缝把自己埋起来。

放眼四望,真的要按照张华说的送给一个公主吗?那可是天子的妹妹,他很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个胆子走进公主的彩帐。

而且,和天子结亲(齐达你想多了),这样的福分,哪怕只是想一下,也是自己消受不起的。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还不想因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折寿早早失去自己现在的生活。

忽然,齐达精神一振,稍远处平民围观的地方,他瞥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毛颖!

女的,未婚,最重要的是不会有成亲的危险,还有谁比毛颖更合适?

齐达几乎不假思索的就往毛颖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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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颖昨天跟着师傅值班,今天轮休,刚好是一年一度的探花宴,而且探花郎还是一起上京的张华齐达,本着为朋友捧场的原则,自从上京差不多所有空暇都一直埋在书堆里的她难得的放下医书,跑出来看热闹。

当看见齐达朝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的时候,毛颖还很热切的跳起来使劲挥手。毕竟,他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一个书院的,又是一道出来的,所以现在齐达手里拿着鲜花在人群中心风光,她也很有几分与有荣焉。

不过,随着距离的拉近,毛颖感觉到不对劲了。

为什么感觉齐达是冲着自己来的?

看到齐达一脸热切满眼恳求的时候,因为三年同窗两月同路而对齐达缺心眼这一特质格外了解的毛颖马上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还不想暴露自己女儿身秘密的她转身就走。

人群很挤,不过再挤总会有空隙,毛颖不顾周围人的咒骂使劲的往外挤,一边挤一边后悔,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好挤到这么前面来呢?

“哎,阿颖,别走啦!”身后传来某人的呼唤。

所有的人顺着探花使的目光语气看了过来,毛颖气的差点闭过气去,来不及了,毛颖再也不管什么面子的问题,身子一矮,然后猫着身子瞅准前方的空落——不管是别人的腋下或者什么下,一发狠就钻了出去。

身后,隐隐还传来那个缺心眼混蛋的呼唤。毛颖决定了,等下次遇见那家伙的时候,就让他尝尝自己前不久刚刚配置出来的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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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达举着花万分尴尬的站在周围人群让出来的圆心里面,献花对象因为不愿意接受而逃跑,他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这么不受待见的探花使吧?

周围的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有人甚至喊着“追上去吧”或者“不如送给我吧”之类的话,可惜无论是前者的建议或者后者的提议齐达都缺乏行动的勇气。

眼珠无意识的四转着,齐达希望能找到一个帮助自己摆脱如此窘况的契机,一个十岁左右绑着辫子的小女孩进入他的眼帘,想起张华说的话,齐达走过去两步,弯下腰尽力摆出一个不那么沮丧的面孔,道:“小……妹妹,要不要这枝花,很漂亮的,你要的话我送给你。”

小姑娘斜着眼不客气的看着齐达,清脆的声音里满满的全是嫌弃,“我才不要别人不要的东西!”

周围刚好听见这句话的人爆发出一阵比刚才的哄笑声音大了不止十倍的爆笑声,甚至有人击起掌来,毕竟探花使年年有,可是这样“宝”的探花使可不多见!

笑声中,有人提出疑问,“刚才那个,好像是位公子吧?难不成咱们探花使是个断袖?”

“原来如此!看样子人家不是吧!”

“切,怎么又是断袖!”

本朝民风开放,男风之事颇为盛行,坊间甚至传言今上与少傅李度之间就有暧昧关系,不管怎么样,事实是,大魏的百姓们对男风接受度极高,民间甚至有男男成亲的事情,而且是官府出具婚书的那种。

不过,这些半调子大魏书生齐达自然是不知道的。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现在已经濒临绝望了,嗓子眼一阵阵的难受,眼前已经有些发黑了。像自己这样失败的探花使,这些京城百姓一定是第一次见到吧?居然连一个例行了百多年的规矩都做不好,皇帝会不会就这么撤了自己进士的称呼,或者不让自己进入那个会计司……

好不容易走出了那个山村,还来不及尝一下皇粮的味道,自己又要被打回去了么?

“……”身边似乎有人在说话。

齐达慢慢回过神来,却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偎红,一身素衣,脸上蒙着面纱,铅华尽去,与往日格外不同,自己也是仔细分辨了一下才认出是她来的。

这种场合,以偎红的身份,按理是不能露面的,就算是参加也只是在某些达官贵人家的彩帐里。齐达对偎红颇有好感,不想在这里说出她的身份惹人注目,于是顿了一下,才道:“呃,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偎红对齐达的话笑而不答,只是伸出一双纤细柔美的玉手,一双美目笑盈盈的注视着齐达道:“公子如果不嫌弃的话,愿意把手中名花赐予奴么?”

还能不愿意么?

齐达忙不迭的双手奉上,连话都不会说了,“送给你!”

看着偎红伸手接过,齐达方才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送出这个炸弹了。然后才慢一拍的想起自己似乎少说了一句话了,于是又添上一句道:“希望你喜欢。”

偎红美目一转,似有意又似无意的道:“其实,如果你能叫我一声姐姐,我会更喜欢的。”说着貌似调戏的伸手在齐达颊上轻轻拧了一下。

齐达迅速在心头估量了一下,不就是口头上让人占下便宜么,认了,“姐姐好!”说着似模似样的抬手作了个长揖。

抬起头来,齐达准备对偎红好好说两句好话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却发现偎红已经抱着花在侍儿的扶持下背对着自己走开了。而且走的时候,偎红的头一直低着,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花是一件无脸见人的丑事。

齐达郁闷了,自己这个探花使就这么讨人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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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达本以为自己这一天受到的打击就这么多了。可是,事实证明,咱们的老祖宗仓颉当初造字的时候弄出一个“更”字,是很有必要的。

探花宴在下午申时初刻开始。这会儿,探花使的风光已经过去,观礼的京城老少也都回避了,整个杏园就是状元的舞台,所以,开始的时候,齐达很本分的很尽职的当自己的绿叶,随着司礼太监的号令起伏,咳,错了,是起拜。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就在状元郎献花的时候,齐达突然起了许多年都埋藏得好好的好奇心。

于是,趁着大家的目光都盯在状元身上的时候,齐达偷偷的歪着脑袋抬起左眼角自以为隐秘的偷看上面那个自己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皇帝。

然后,对上了一双略微有些好奇有些惊讶的眸子。

齐达奇怪的眨了下眼睛,甚至还对那双眼睛勾起了一抹友好的微笑,然后,那双眼睛立时变了。

也不见什么变化,齐达霎时间就感受到了从那双眼睛里传来的不容挑衅的无上尊贵,已经万物在握的强大威严。齐达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同时吓得一下子就软到在了那里。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嗤笑声。

齐达却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因为他发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自己科考前在十里桃花见过的那个男子,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了自己。

38

探花宴后,齐达成了今科进士中的笑话。

做探花使送花没人要,探花宴上被皇帝看了一眼就软到话都说不动,整个儿就是——按照北方士人的说法,一彻头彻尾没用的软蛋。

在北人的眼里,他成了南人的象征,北人每提到南人就必然以齐达为例来嘲笑南人。而南人,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从来没有齐达这个人的存在。

齐达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殿试过后放官之前的一个多月是京城交游最热闹的时候,所有在京的士人都有开不完的文会酒会,那些出名的,准备说今科前几名的进士,常常会由于一天几分请柬而□乏术,身子弱点的甚至会累出病来。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齐达什么事。

与刚刚住进李府是纷纷扰扰的帖子不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齐达没有收到哪怕一张请柬。

虽然迟钝,但是齐达绝非不知世事。这样的情况,他多少也猜到一些原因。只是他不善交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改善现状。只得干脆留在李府,全心全意的帮助李希做会计司的工作。然后在实在没事的时候,去看看田雨——张华现在也有赴不完的宴席开不完的文会,所以根本就没有时间来陪他。可是田雨只要有空就往毛颖院子跑,而齐达,看到毛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于是去了两次后就不太敢去了。

他也去看过俊俊,可是每次都被俊俊关在门外,这么两三次之后,齐达也懒得进去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没谁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而毫无所伤。

就这样沉寂了半个多月的样子,李希终于看不下去齐达一天天无所事事而消沉的样子,把齐达带到了西郊自己的别院让他散心。李度出于对他的担心——担心齐达倒下去以后就没人帮助李希分担工作了,李度是个孝子——还特意给齐达找了个工作:让他帮忙喂一群鹅。如今的京城,文人雅士在家里养上三两只洁白优雅的鹅已经成了风雅的象征,李度自然也不能免俗。

齐又因为学习不能随行,所以齐达一个人坐着马车去了李家的别院。

李家的别院在西山半山腰上,因为出门的晚,到别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所以齐达洗洗也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齐达稍稍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周围都是桃树,跟十里桃花的情况有些像。

看来京城里的贵人们就是喜欢桃花!齐达如此结论道。

到了中午,李度赶着车带了八只从朋友那里淘换来的小白鹅到了别院,交给齐达,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养活了——不能怪李度说话这么丧气。书生养白鹅,之所以是雅事,就是因为成□率太低了。而齐达,虽然自称耕读传家所以对农事很了解,可是整个大魏哪个士子不是这么标榜自己的,说实话,就是李度自己走出去,介绍自己家世的时候说的也是耕读传家。因此,耕读传家根本就不能说明什么,李度心头其实根本就没指望齐达能跟自己那个朋友那样养出一群漂亮的白鹅来。在他心里,只要一个月后这群白鹅里还有活着的,齐达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齐达对李度的低标准很奇怪,也很不服气,认为他这是瞧不起自己,暗下决心要做出点成绩给他看看。

八只鹅不算多,很好喂养,齐达觉得就算把这八只鹅全部喂到圆滚滚的也不足以展示自己的才能。而且,李家的别院很大,只喂养八只鹅,太浪费了!

于是,齐达决定,扩大生产,咳,是扩大养殖。

首先,在李家别院后面的池塘边做了一个窝,暂时安顿下这八只白鹅。因为鹅年纪不是很小,完全可以自己采食,而且附近也有足够的青草,所以这八只鹅暂时不用齐达费什么心思。

然后,齐达开始了在附近庄子里的鹅寻访工程。整个别院的下人,在齐达的支使下,在李家庄子上的佃户,以及附近的庄子到处寻访小鹅,或者鹅蛋。

经过三天的寻访,一共寻得九只小鹅,三十七枚鹅蛋。

齐达把小鹅放到后面的鹅群离去,让他们自己去相互熟悉,而自己则找了一个抱窝的母鸡,把那三十几枚鹅蛋细细分看了一遍,把确认了还可以孵出小鹅的二十九枚蛋交给了母鸡孵。其实要是有种鹅更好,不过人家庄户不肯卖,齐达自己也是农民,知道农民的苦,自然不愿意为难人家。

接下来的日子,齐达安心在别院里看书,距离放官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肯定要会计司的了,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干脆在别院里看书练字修身养性起来。

小鹅群很快互相熟悉起来,齐达扩大了后院池塘边的窝,并且考虑着等小鹅们再大一些,就带它们到山下的小河沟去。

那边母鸡孵化小鹅也进行得很顺利,第五天的时候,齐达翻了一遍蛋,所有的蛋很好,没有一个死蛋。

第十五天的时候,张华带着眼泪汪汪的齐又找上门来了。

彼时齐达刚刚把鹅群送下山,正在行进第二遍翻蛋,看到两人被下人引进来,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的蛋扔出去。

“哥哥!”小家伙看到齐达,先是跑了两步想要扑过来,跑到半途想起来李希的教育,迅速慢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襟,还像模像样的扶了扶头上的包包头,然后敛起袖子走了两步,却被忍俊不禁的两人笑红了脸,终于还是在距离齐达两步的时候鼓着小脸扑进了齐达的怀里。

齐达含笑抱起小家伙,用刚刚检过蛋的手背擦了擦小家伙鼓鼓的脸颊,“怎么过来了,跟先生请假了没?我现在没空,你们先去厅堂里坐着吧,我一会儿就好。”后面一句话却是对着张华说的。

张华定定的看着齐达最近养得有些胖了几分的脸庞,直到齐达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再问了一遍,才摇摇头道:“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齐又也很坚决的牵着哥哥的衣角,无声的表示自己的选择。

“真受不了你们两个,鹅笼有什么好呆的。”齐达无语的摇了摇头,加快了手下动作。

没过多久,确认了窝里的蛋都还是好好的,没有一个死了或者是坏了,齐达才松了口气的命人打水洗手,顺便把两人引到厅堂里。毕竟,虽然对自己养那么多鹅很得意,但是鹅笼边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

随随便便擦了下脸,齐达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铺开了一张桌子,放了先桃脯桃片之类就地取材做成的零食,又上了一壶茶,才招呼着张华坐下说话。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莫非是放官了?”齐达拥着见了自己就不肯撒手的齐又坐在一起,侧头打趣张华。

“嗯,明天我就要去交州了。”

“啊?”齐达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玩笑,没想到却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不由有些呐呐,“不是说,要等到六月下旬才放官吗?怎么现在……”

“我自己求的。”张华笑笑道。

“啊?”齐达傻眼了,“可是,可是也不用去交州吧。那里,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以你的名气才华,应该可以选一个好地方才是啊?”交州,虽然大魏朝海上贸易颇为盛行,使得这个地方不像是前朝那样一片荒蛮,可是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而且,海上贸易真正兴盛的也是在松江一带,交州远在南蛮,除非是那些亡命之徒还有要钱不要命的商人才会走那个地方。也正是因此,交州三五不时的就要发生一小场动乱,那里是所有大魏官员的噩梦。

张华手指轻轻的点着桌面,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面的热切,“是我自己特意求了那个地方的。交州乱是乱,可是,有句话叫做乱世出英豪,交州的乱,正好可以给我提供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

齐达愣愣的看着张华,不知什么时候,记忆中总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居然已经长成了这么个坚定的少年。只是,用得着这样吗?以齐达的本事,早晚有一天可以爬上去,为什么要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呢?想了想,齐达有些词不达意的开口问道:“张华,你为什么这么急呢?”

齐达说的不清不楚,可是张华还是立刻领会了齐达的意思,他浅浅的笑了一下,有些茫然的道:“可能是因为,我累了吧,想要早日放下心中的担子。”

39

“张华你说什么?”齐达有些不明白的睁大双眼,“什么担子,有人逼迫你了吗?”

张华看着十年不变的齐达,他眼中的担忧是那样的明显,心头一阵松快,面上也带出了一点笑意,“没人逼迫我,放心!”

“可是——”齐达还是不放心,这个京城虽然繁华,可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俊俊进京来一年多就完完全全变了个人,张华也是,刚刚那样子,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张华可从来没有过。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放心,去交州的事没人逼我,是我自己想要早日出人头地才坚持要去的,当时吏部的官员还劝我来着,我坚持要去,他们才放我了。”张华看着齐达不放心你的样子,出口解释,只是恹恹的样子不怎么有说服力。

齐达自然不相信,不过张华咬紧了牙不肯说他也没办法,只是道:“那你自己小心吧。”顿了顿又道,“要是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讲出来,这么大个京城,就我们几个在这里,我们不互相护持着点,还有谁可以依靠?”

张华默认似的笑了笑,没有应答,却说了另一个话题,“对了,我听李度说你在这里帮他养鹅是吗?”

“嗯,前些日子在京里,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就出来了,李度让我顺便帮他养几只鹅,我嫌太少了,反正他那么喜欢额鹅,要养就多养点。”看到张华有些郑重的面孔,似乎对自己的话不太赞同的样子,“怎么了?不太好吗?是不是又有损士人,的尊严了?”

“不是,”张华叹了口气,“士人尊严这种东西,你知道的,我其实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不过,虽然庾隐说了,要你尽可能的留在李府。但是,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搬出来吧。”

“为什么呢?”

“坊间传言那些,我们不去说他,可是,你现在中了进士了,再过不久就要进衙门工作了,大小也算是个官了,总是住在别人家里不太好。”张华深知齐达,所以每说一句话都是针对着齐达的心理来的,“而且以后齐又也要长大了,老是寄人篱下的话,对他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也是。”齐达有些迷糊的点头,“可是,你说这么半天,到底是为什么呢?”

张华一路而来的那些莫名情绪全被齐达这一句话扫到了九霄云外,他极没形象的抬起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闷声闷气的直接道:“我想你搬出李府,不想你被人看成是李家的附庸。”

“哦。”

张华等了半天,硬是没再听到齐达嘴里蹦出第二个字,只得问道:“齐达,你怎么想?”

齐达直直的看着张华,“张华,你说罢,是不是那个杜大人为难你,硬要你做出一番成绩才肯答应嫁杜三小姐给你了?不然就要你倒插门?”

“你,”张华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是飘着的,说出来的话也是飘渺无力的,“是怎么知道的?”

“不然你怎么突然说要出人头地,还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简直就是拿命博名了!”齐达有理有据的分析道,“而且,你还突然说要我离开李家,说什么附庸,难道不是担心倒插门么?”

齐又插嘴道,“哥哥,什么是倒插门?”

“等会儿跟你说,”齐达摸了摸齐又的脑袋,“我先跟华哥哥说话。”

“嗯,哥哥晚上我们一起睡,睡觉的时候哥哥跟我说。”齐又趁机提出了条件。

“好。”

这边兄弟俩沟通完毕,张华也终于缓过气来,只是声音还有些飘,“达子,我跟杜家没有亲事。”

“可是那时候你不是进了杜家的彩帐吗?”

“杜家——”张华刚想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又要被他引导着偏题,赶紧把谈话导回正路,“总之,我跟杜家没有亲事,我去交州有自己的原因。我想要出人头地,也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看着齐达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张华无奈,他不想隐瞒齐达,尤其是不想给齐达留下一种他这么努力是为了一个女人的印象,这种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他决定不顾父亲的禁令把心中的那些事情说出来。

看看四周没有人,别院里的三个下人都被齐达支使开去了,不过为防万一,张华还是说了一句,“又子,你去门口看着,要是有人来了就跟哥哥说一声。”顺带把齐又打发开去了。

“你来京城这么久了,又在李府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想来一定听过张掖这个名字吧?

“张掖是明帝时候权臣,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当时,有‘天下官员半出张门’的说法,尤其是后期,明帝不管事,整个朝廷简直就是张掖的一言堂。

“知道李希为什么这么受士林看重,就是因为当年张掖当政的时候,李希的父亲,也就是李度的爷爷,在朝堂上公然弹劾张掖,所以才得了整个士林的尊重。”

说到这里,张华幽幽一叹,“高祖一世强横,却只是成就了他人名声。”

看着齐达嘴唇翕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张华点头,“没错,我家就是那个大奸臣的后代,张掖算起来是我的高祖,我父亲的祖父,亲的。”

齐达吃惊的长大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高祖参与皇储之事,争储不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造起了反,可是曹家天下早已深入人心,反哪里是那么好造的,不过三日□夫,便兵败被擒,全家上下四百七十三人悉数被斩,就逃脱了外出玩耍的父亲一个。”张华讽刺的勾起嘴唇,“张家百年大族,就这么全部断送在了他手里。”

“啊!”齐达听到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一下子认不出惊叫出声,吃吃的道,“那你现在,是要,报仇吗?”

“报仇?”张华惊讶的看着齐达一脸忧色,立即明白了他想的什么,不由失笑道,“怎么可能?当初的事情,说起来还是高祖的错,父亲一辈子躲在山里教书,固然是为了躲避官府的通缉,更有就是想要教书育人,积点善德,多少让地下的先人们好过一些。我去交州,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做一番事业,重振张家。还有……”剩下的话张华尴尬的住了口,还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倒是明白,自己得尽快做出成绩,只有这样自己才有机会弄清楚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

齐达却是没有怎么留意张华的话,他其实早在张华说出他自己是大奸臣的后代的时候就已经惊呆了,后面的对话也只是脑中想什么就说什么,根本就没有思考的能力,更别提留意张华还没出口的话音了,因此张华倒是白脸红了。

“你这样很好,不过,以后这种话不要对别人说。”虽然神思依旧有些不属,齐达还是分得清轻重,“万一遇上那些不怀好意的,张先生就要倒霉了。”

张华被齐达的话一气,心中的尴尬马上就去了九分,“这么说,你就只担心我爹了,我要是倒霉就不管了?”

“怎么可能?”齐达睁大眼睛反驳,“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放下你啊!”

真的?

张华没有问出口,但他觉得听到这句话已经不虚此行了。

40

张华走后没多久,正式的放官开始。刚好手底下的那一窝鹅仔孵出来了,齐达把大大小小四十六只鹅交给了别院里的仆人,回到了城里。

如早前所料的,齐达分进了会计司。因为之前的那个司书(管理会计账簿的)年纪太老已经没办法正常工作了,这会儿齐达进来刚好顶了他的工作。看着老头儿包袱款款的收拾东西,恨得其他还要工作的老头子一个个咬牙切齿。

为了工作便利,也是受了张华临走前说话的影响,在正式上班前,齐达终究还是决定离开李府。

如同所有的衙署一样,会计司也有自己的吏房,专门提供给这里工作的官员们居住的。地位高一点的,譬如齐达这个即将上任的司书,理论上就可以分到三间房。而李希那样的主管还可以分到一个小院——当然人家不要又是另外一回事。此外其他的人员,基本上只要是这个司里的,都可以在衙署后面的吏舍里找到一个容身之地。

不过,会计司里面因为大部分都是老人,至少也是拖儿带女的中年人,而且李希等地位比较高的自己在京里有房的都不住在衙署里,所以空房子差不多都被这些拖儿带女的大家口人占了,一时半会儿还真腾不开地方。

齐达见此情状,也不好意思硬要去和人家挤,而且他还带着一个齐又,将来想必是要在这里干很久的——司里的人大部分都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了,齐达心一横,决定干脆在京里买一个院子算了。

去了庄宅牙行问了下大概价格,发现不愧是京城,最便宜的小院,就三件正房带两个厢房,最少也要二百金(不是银子,是金子)。这还是比较靠外城的地段,越往城里房价越贵,齐达大着胆子问了一下李家那个地段的房价,结果是,因为那是住的都是勋贵人家,又都是高宅大户,几十万金的一宅都是有价无市。

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荷包,齐达一咬牙,通过牙行,在城西平康坊,与田雨毛颖落脚处相去不远的地方,花了四百金买了个普通的一进小院。

齐达买院子是私底下进行的,因此直到他跟李希说他准备搬出去了李家父子才知道这回事儿。李希很舍不得可爱的齐又,不过他也知道,非亲非故的,老是这么寄居在别人家也不是回事,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寄人篱下的生活,不管主人家对你多好。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虽然搬出去了,齐又的教育却不可因此而放松。教武的教习自然是要跟去的,只是教文的先生却是犯了难。

之前齐又的文学都是由李希亲自Cāo刀,现在搬出去了,自然是不可能了。专门请个先生吧,费用太贵,齐达负担不起。于是齐达决定听从李度的建议,送齐又去书院读书。

京城里的书院有三家,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国子学,不过这个只招收勋贵子弟和其他州府推荐上来的优秀人才,齐又自然进不了。

其次是天鸿书院,却是主讲医学律法农技算术之类的偏科,对进学无意,也不是现在的齐又可以去的。

这么算下来,也就剩下渭南的白马书院了。那里对学生出身并不挑剔,难得的是学风不坏,只是远了些,要去的话,以后就得住在那里了。而且,这样的话,武艺也学不成了。

最后,折中的结果是,齐又还是去白马书院,不过在书院的时候要按照教习给的锻炼计划锻炼,而且每旬还得回家一次,由教习给他布置下一旬的锻炼□课。

一切定下以后,新买的院子也布置地差不多了,家具什么的都是顺带的,也就是打扫了一下,所以并没有费多少精神。

看了个日子,齐达带着齐又辞别了李希父子坐着马车去了小院——教习以及大件行李之类的要等他们在这边安顿下来后才送过来。

为了庆祝齐达的乔迁,李希随行送了齐达一房下人——厨娘何谢氏与车夫老何,还有他们与齐又差不多大的儿子,主要为了照顾齐又与教习。

到了小院,齐达治了几桌酒席,请了街坊邻居还有田雨毛颖过来吃温锅宴。街坊邻居早在买房子之前齐达便与这房子的前主人一起遍问过,大家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所以都很赏脸。

住的问题终于解决了,齐达开始往会计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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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计司虽然说是总理天下钱粮,然而却是只管账目,真正的钱粮实物却是由户部管理发放。会计司一则不容易建立□勋,再则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三来会计司需要的算学并不容易学习,而且学了也不像诗词歌赋那样能“一曲成名天下知”,所以渐渐的愿意进会计司的人越来越少,现在会计司差不多都是靠着些老人和他们的子孙撑场子,而且,这些会计司出身的子弟,但凡有些才学的,也都不愿意留在这清水衙门,都在努力往外奔。

所以,对于齐达的到来,会计司的老人们是真心实意的欢迎。毕竟,早在真正进入会计司这道门之前,齐达就已经通过李希帮他们分担了不少工作,大家彼此其实并不算陌生,只是还没有见过面罢了。

因此,第一天的时候,气氛出乎预料的好。与齐达的司书位置一起并称为会计司四大主管的职内、职岁和职币拉着齐达四处介绍衙署的主要布局,然后便拉着齐达喝了一天的茶。害得回到小院后,齐达一连跑了五趟茅房。

接下来的几天,齐达日日应卯过后还是喝茶聊天,下棋围观。连着这么几天下来,齐达有些坐不住了,找上了李希。

“可是,就算是不忙,这样喝茶下棋,也不太好吧?”

原来会计司一年就忙季末年尾那一段时间,虽然忙起来的时候会忙个天昏地暗,可是平常时候却是很悠闲的,也正是这样,会计司才没有什么□勋可言。只是虽然听了李希的解释,天生劳碌命的齐达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天天喝茶聊天的生活。

“没办法啊,总不能逼着大家没事找事吧。”李希很理解,毕竟知道忙起来的时候是怎么样个场景,平常放松些也是可以的,横竖又没有人关注这里,不顾也不能打击了新人的积极性,难得来个新人么,“不过要是你实在不习惯,自己找本书来看也行,或者做点什么都可以,大家不会管的。只要别太出格!”

“我,我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有些不习惯这样子。您知道,我就是个劳碌命。过不惯这样的日子,所以想要自己找点事做,不会妨碍大家的。”齐达急急忙忙的解释。

“知道,”李希一挥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窗外老余已经拖着棋盘在喊了,他也没心情给齐达做思想工作了,“除了封存账簿的资料室,其他地方随意。记得每天应卯是不可少的就是了!”

41

齐达终于放弃了与会计司同僚们的同步生活。因为他实在没办法接受那种理所当然的悠闲。

抽了个空子把齐又送到了白马书院,齐达开始翻腾起了会计司的账册,每天应卯后就拿着一本账簿到院子里翻看——总算还记得不能离群。

齐达自己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只是出于不愿意空闲的原因,把可以翻找到的账簿都翻出来一一看过去。并且看到什么不太理解的,都用自己的笔记簿记下,以备日后学习查询。

在看账本之外,齐达下班之后也没想着闲着。

因为买房子花了太多钱,而且说实话,如果不是先生送他的那些银票,他还真买不下这个院子。可是如此一来,他手里的钱就不多了。

而俸禄的话,他现在每个月是五枚银钱五石米,在家里有着一个教习与一房仆人的情况下,只能刚好管饱。所以齐达决定在家开展副业,最起码要让大家偶尔也能尝到肉味。

刚好李度带着朋友去别院消暑——其实更多的原因是为了炫耀那自己家的鹅,因为他之前听齐达说鹅已经养成了——结果到了自家别院,适逢鹅群下山。鹅群可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人”,只知道这人挡了自己的道,本能下追着李度啄,吓得李度哇哇大叫,在朋友面前出了个大丑,不得不当天晚上就提前回城。

回到家里,李度想也没想的就去找齐达。他现在相信齐达是真的“耕读传家”了,而且“耕”排在“读”前面的那种。他恨恨的把齐达揪出去,咬牙切齿的吩咐齐达三天之内赶紧把那群鹅从他家别院处理了,不然他就全部打包送到他现在的院子里来让他不得安宁。

齐达很是不解,李度之前明明说是要喂鹅的,为什么好好的喂了这么多他却又不要了?可惜李度的脸色太难看,他不敢问。

贵人真是多变!最后齐达只能默默地下了这个结论。

因为李度给的期限太急,齐达跟李希请了天假,带着老何与自愿跟随的教习驾着租来的马车去了西山别院。

四十六只鹅被齐达全部逮住抓进鹅笼带回了城里。

然后,一家大小看着鹅笼里“鹅鹅鹅”呆着了。这么多鹅群可怎么处理。毕竟,齐达这院子,可不是李家西山别院,除了房子之外还有大片园子可以活动。

院子里的人都是穷苦出身,大家谁也舍不得随便处理这么一大笔财富,最后还是在大家见识过一些事情的何谢氏提出了主意,把这些鹅送给巷子里的街坊邻居结个善缘。

齐达心头滴血脸上带笑一家一家的敲门把这些鹅三只两只的都送出去了,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巷子里的气氛出奇融洽。齐达的心也不是那么痛了。

自家院子里也留了两只鹅,带来的后果就是先前种下的白菜没有一颗活下来的,连带的小葱空心菜也长不起来。

齐达有些懊恼,不过鱼与熊掌总是难以兼得的。

**********

齐达搬家后,庾隐也过来了几次,不过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

他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每次过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好。有一次甚至是满脸怒色的冲进来。当然,不管来的时候脸色有多么糟糕,庾隐从来都没有忘记带礼物。

他来的时候,齐达也不与他说话——主要是根本就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就泡一壶茶给他,当然是没有好茶的,然后自顾自的去做自己的事。

一般大半个时辰左右,庾隐就会安静下来,然后跟在齐达身边找话说。

齐达有时候会应他一两句,有时候则什么都不说,就静静的干着手头的事情,甚至看都不看庾隐一眼,反正庾隐唠够了就会自己回家。

除此之外,田雨也经常过来蹭饭。自从张华走后,他们租住的小院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齐达曾经劝他搬过来和自己一起住,可是被田雨期期艾艾的拒绝了。大意就是,他不能丢下隔壁的毛颖一个人搬走之类的。

不来也好,不来院子也宽敞一些。齐达这样想着,闷不吭声的在院子里开了一块地,周围全部用细细的竹竿围上栅栏,然后栽了一畦小白菜,日日清晨挑了水来润,长势居然还不错,当然靠外边的日日被那一对白鹅伸长了脖子啄的那几颗不算。

此外,齐达一直心心念念的辣椒在京城里也见到了。原来京城就有卖的,只是吃得人不多,而之前他又一直没有出去不知道罢了。

齐达拼着大出血买了二两辣椒,当天晚上,自己下厨了一回做了个水煮肉片,吃得院子里的几人一个个伸长了舌头直喘气,偏生还又舍不得放下筷子。就连一向自持的教习赵先,也拖着辣出来的眼泪对齐达说,“很不错!”看着一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边流泪一边伸长了舌头喘气,还要抽空说两句话,齐达不由心头大乐。

接下来的几天,齐达又连着用辣椒下了几顿菜,直到院子里的众人一个个吃得脸上冒出红色的小疹子,才终于罢休,回归正常饮食。

经此一段,小院里的人终于亲密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家庭了。

老何开始接手齐达小菜园的照顾工作,时不时的还和齐达讨论一下种菜心得,彼此之间打招呼也不再像开始时候那样客客气气。

老何的儿子偶尔还会缠着齐达给他讲故事。齐达也不推辞,把自己看过的那些野史轶事一一讲来,偶尔掺和一些自己前世时候听过的一些故事,听得小家伙咋咋呼呼的。齐达巨有成就感。

赵先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除了齐又在的几天就百事不管。他开始真心的试图融入这个家庭,不再自持身份,没事的时候帮着老何做些活计,也是这个时候,齐达才知道原来赵先还会做木匠活。而且,翻瓦盖房之类的事情也不在话下。

彼此关系渐渐亲密起来后,大家也就不那么客气了。因为实在喜欢辣椒的味道,赵先还在齐达不知道的时候,就把他收集来的辣椒籽在院子里的一角用个破陶罐打了种,每天都乐滋滋的守着小辣椒苗一点一点的长高。齐达看到的时候,辣椒苗都长了快一尺来高了。

齐达赶紧给辣椒苗移栽到院子中间的菜圃里,毕竟,靠那个破陶罐可结不出辣椒来。顺便一通数落,把赵先数落的抬不起头来。然后,齐达把赵先的那个陶罐征用来栽四季葱了。

除了小院之外,他们这个小巷之间的相处也亲密了许多。那些拿了齐达的鹅的人家,不好意思白拿,都纷纷拿出自家比较值钱的东西回赠。一时之间,齐达家里居然也紧凑不少。

家里气氛好了,齐达工作上就更有干劲了。

现在的他,差不多把所有能够找到的本朝记簿都翻找了出来,然后分门别类的重新统计了一遍。顺便把这些年来的物价变化做了一个表格,一样一样的按照年份写好,然后自己被吓了一大跳。

42

“什么?太离谱了吧!”

“原来五十年前的房价这么便宜!”

“早知道我该早生二十年!”

“这两年契税好多啊!”

“……”

一群老头子被齐达拿出的物价变化表吓住了,茶也不喝了,棋也不下了,一个个翻着表格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或者抱怨。他们从来都只负责记录,很少有人会这样按照时间一笔一笔的记下来对比。因此现在“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正好是他们最好的写照。

李希开始也笑呵呵的和同僚们一起翻开齐达做出来的千奇百怪的各种税收,物价等等的对照表,只是越看脸色越黑。最后,不等其他同僚看完,李希就收起了所有的报表,“我要进宫求见圣上。”

“这些报表,都是三年以前的了,早过时了,拿去见陛下干什么?”齐达很是不解,这种过时的东西,有什么用?

“这是钥匙,”李希取出腰间资料房的钥匙,“齐司书,你与赵职内、崔职岁和李职币几位一起把资料房内所有的物价整理好了,按照这个样子作出一份表格来!尽快!”

齐达莫名其妙的看着其他三个一脸慎重的同事,迷茫的点了点头,“哦,好!”

李希进宫去跟皇帝说了什么齐达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自己无心做的一份表格马上就要在整个大魏官场引发多大的风浪。他只是跟着其他三人一起老老实实的整理资料室内最近三年的所有税收、岁入、田粮、军饷之类的账簿卷契之类的东西,顺便将之整理成表格状。而且因为其他三人年纪都偏大,这里的工作更多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就算是这样,那三个老头子还是一边整理一边跟齐达抱怨,“哎哟,达小子,你可把我们坑苦了!以前的时候,除了年末,我们怎么会来这里!”

“就是就是。我新到的柳茶唷,还是特意托人从柳城带过来的啊!我一点都没有品的啊!”

“老实招吧,你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表的?”

三个老头子一唱一和的,围攻起了齐达。齐达本来就不善交际,哪里应付得过来这三个快要混到黄鳝级别的老滑头,当下就老老实实的什么都招了:

“其实,我就是想找找看什么行当最赚钱。我买房子把钱都用光了。”

三个老头子沉默片刻,然后以李职币为头子开始开骂了:

“要说什么最赚钱,还有比买了土地盖房子然后卖出去更赚的吗?老头子我从进入衙署那天开始就存钱了,可是现在,还是买不起一间房子!”

“就是,达小子你就知足吧,好歹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现在一家七口可都是挤在吏舍里面呢,都三十年了!”

“就是,而且我看那表上还是越来越贵了是吧?”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住不住得进自己的房子!”

几个老头说着说着突然悲从中来,整个资料室好不悲切,最后所有的工作都落到了齐达头上,其他三人相约以酒浇愁去了。

**********************

就在齐达忙着把自己一个人当四个人使的时候,张华的信来了。

张华在信里描述了一些路上的见闻,以及交州的一些民俗风情,信中甚至还附了三张画。第一张画的是路过广州时候港口商船往来的情景,看样子;第二张却是在合浦下船时候的冷清对比;第三张画的是几个衣着怪异的小人,仔细看了下方的附注,才知道画的是交州那里蛮人的衣着服饰。不得不说,张华绘画的本领不怎么样。

除此之外,张华还托人送了些南方的土产,主要是各种干制的海鱼贝类,以及用那里特产的水果做成的果脯。齐达不知道这些该怎么处理,刚好齐又回家,于是干脆除了留下一小部分外,就带着这些礼物去了李府,然后吩咐厨娘何谢氏好生看着人家是怎样处理的以便偷师。

不过,真到了李家,齐达却恨不得赶紧离开了。

李家的气氛一向是轻松悠闲甚至,只要不是年末最忙碌的那一段时间,可以说是嬉戏的。然而,今天却是出乎意料的严肃,准确说是肃穆。家人来往静悄悄大气都不出一声不说,就连一向嬉闹从来没正经的李度都板起了脸。

看到这样的阵仗,齐达哪里还有心偷师吃饭。二话没说,交了礼物就想要走人,不想却被李希叫住了,请他到书房说是有要事相商。

跟着从来没有见过的侍女走到书房,李度在门口送了他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就离开了,看得齐达心头一阵发毛。

轻轻敲了下门,书房里面出来李希的声音,“进来!”

齐达走了进去,鉴于李度之前的眼神提示,他很小心的在房门口就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然后看到一个绝对惊悚的人物出现在眼前。

还来不及想为什么,甚至连那个人的面容都还没有看清楚,身体已经先脑袋一步的指挥着膝盖跪下,“臣参见陛下。”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李府会这样紧张了。

“起来吧。”

“谢陛下。”齐达其实不想起来,因为这样跪着他只要低头就可以了,可是站着却要看到皇帝的脸,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皇帝。

“这个——”皇帝手指点点桌上摊开来的一堆文书,“是你做的?”

齐达远远看去,那上面一个套一个的格子仿佛便是自己的手笔,喃喃地道:“好像是。”视线对上皇帝身后李希严厉警告的目光,齐达赶紧改口,“是我做的。”

皇帝全部心思都放在那些表格上面,对齐达与李希之间的小动作并没有注意,只是沉声确认道:“所有的资料可都是来自会计司,可有缺漏?”

“嗯,没有缺漏。”

皇帝皱着眉头看了齐达一眼,“为何作此报表?”

“我,臣想看看京城物价变化。”齐达声音小了下来,撒谎不是他在行的,“臣因为买房子没钱了,想要看看京城做什么比较,赚钱。”

“哼!”皇帝乜了齐达一眼,“身为朝廷命官,心心念念的却是自家私利,实在是朝廷之耻!”

“……”齐达不敢回话。

“当太祖说过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朕看你也可以回家卖红薯去了。”皇帝不咸不淡的说着,似乎真的有让他回家卖红薯的意思。

齐达心说其实卖红薯卖得好的话,得来的钱比当官还要多得多。这些日子,通过统计这些报表,齐达对当官其实也没有以前那么热衷了,最起码要是靠自己的俸禄养家的话,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买不起自己的房子的,衙署里的那些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的老家伙们就是明证。

不过,他好不容易才考取了□名,可不希望就因为这么些原因就被赶回去卖红薯——无论卖红薯多么有钱,因此齐达很是诚惶诚恐的跪下叩头,“臣惶恐!臣不敢了。”不要问齐达为什么说这些话这么顺溜。因为前面说的这些句子,全部是庾隐整理出来的给他用的“御前奏对常用句型”里面的,并且庾隐再三强调要背得滚瓜烂熟的。

“说的倒是顺溜。”皇帝冷哼一声,“罢了,虽然私心可诛,但看在你造册有□的份上,姑且饶了你这一回。听说你正在整理近三年的账簿,回去好好办差吧!”说到后面,却是变成了勉励。

“臣谢主隆恩!”齐达被皇帝三言两语彻底绕晕,一会儿罪一会儿□的,齐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让皇帝这么惦念了,不过既然皇帝说了“饶”字,暂时应该没事了吧。那么就是这一句了。嗯,回去以后,一定要把庾隐给的那本小册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了,确保每一个字都能倒背如流。

“好了,下去吧。五日之内,务必把近三年来的所有价目变化呈报上来!”皇帝最后给齐达下了个任务。其实不止是齐达觉得和皇帝说话晕,皇帝也觉得和这个臣子说话累——老是有对牛弹琴的感觉。

“是!”

*************************

因为接受了皇帝的任务,齐达决定加快进度,给皇帝留个好印象,于是把工作带回了家。

恰好这天庾隐又过来了。

已经成了这里的熟客的庾隐,问都不用问,见齐达不再院子里润菜干活,马上就自动自发的往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庾隐就看到这些日子但凡有些空余时间都花在菜园里的齐达居然在正正经经的工作!吃惊之余,庾隐也不禁有几分感叹,看来最近朝廷上的动静实在有些大,连一向迟钝的齐达都知道要努力表现了。不过,“你在做什么工作呢?我记得现在不是你们会计司忙碌的时候吧?”

齐达眯着眼睛抬起头来,“啊,阿隐你来了?”

“嗯,”庾隐点头,“你在做什么这么勤奋?勤快做事固然好,可是我记得现在正是你们会计司空闲的时候,你这样忙,可要小心无意中得罪了同僚。”

“不会,这是陛下布置下来的任务,大家都有份,只是我年轻精力足,多做些也就是了。”

“哦?”陛下布置下来的任务?庾隐心头一跳,想起最近朝廷上鸡飞狗跳的样子,不由问道,“给我看看好吗?”

“好,吧!这是我整理的。这些账簿的话,你还是不要看的好,这个,是不能……”齐达有些为难的解释。

“没关系,这些账簿,给我看也看不懂的。”庾隐不在意的打断齐达的解释,有些东西确实是他不能动的,他还不想自讨没趣。他拿起齐达一旁做的笔记看了起来。然后——

“原来是你啊!”

43

房地产是暴利行业,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都知道的问题。

庾氏作为一个大家族,自然也不能免俗,人情往来啥啥的,总与金钱利益脱不了边。于是也走了京城不少大家族都走的路,买地(贵族买地没有限制),卖房。不然庾氏一个被贬边城四十余年的落魄家族何以迅速在京城崛起。而且,庾氏做得比其他世家更远一些,其他世家是买地然后把地私底下交易给那些商人,由他们自己盖房卖房,自己只管从中间抽利润;庾氏却是自己买地盖房卖房子,全部自己人经手,较之其他世家所胜何止一筹。其间所得,庾隐亲自负责这一块,自然是心底有数。

不过,看着齐达整理出来的这份物价表,庾隐却是冷汗涔涔。他就说明明之前皇帝还在隐忍的,怎么突然间就毫无预兆的爆发出来了,原来原因出在这里。

忍住心惊,庾隐一样一样的往下翻,还好,当然也有可能是齐达还没有做好的缘故,接下来的几页上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内容。可是,就算是这样,也够庾隐吃惊的了。

“达子,我就算了,以后你这份文书千万不可拿给别人看了,知道不?”庾隐按捺住心头的慌乱,一脸严肃的跟齐达提醒,“既然是陛下交给你的任务,以后除了陛下,再也不要给任何人看到,就算是我或者张华田雨之类的朋友!”

“嗯,我连李度都不给看!”齐达一脸郑重的点头保证。

齐达的意思是,他连已经知道这些事情的李度都不会给看的,可是听在庾隐心头,却是李度此人在齐达心头地位盖过自己的象征,或许还有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张华。当下心头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连说话的声音都消沉了几分,“你千万记住就好,我先回去了。”

“唉,”齐达抬起头来奇怪的看着他,“这就回去了,不坐会儿吗?”

“不了,我还有事呢。”

看着庾隐急急离去的背影,齐达莫名其妙的自语:“说了两句话就跑,他是来这里作甚么的呀?”

***********************

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齐达再没有见过庾隐。偶尔在外面碰到一次,也是满脸疲倦,看样子过得不是很好。

齐达自己小日子过得倒是不错。齐又旬日回来,身体比以前长高了不说,人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见人就笑,不再是刚来京城时那副怯生生的样子,看着就让人高兴。

院子里的小菜地也开始见收成了,除了因为季节有些不对而比较矮小的白菜外,围着菜地的栅栏上挂满了豇豆,小黄瓜,吃都吃不快。何谢氏于是把白菜与黄瓜摘了洗干净了,然后切碎晒干而后腌起来做酸菜,等过一段时间没菜吃了就可以吃酸菜了。至于豇豆,则摘了那最嫩的切成一段段,然后用开水烫过,然后拿出去晒干后收起来——这个要等到过年的时候下汤吃,味道最是鲜美。

此外,当初齐达留下的鹅现在已经开始下蛋了,可惜的是两个都是母鹅,虽然每天可以捡到两枚鹅蛋确实让人高兴,可是这两枚鹅蛋都不能用来孵小鹅,所以稍稍让齐达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很快,齐达就将这点点遗憾抛到脑后去了,因为,更大的遗憾来了!

这天,齐达照例踩着应卯的点走进衙署——没办法,现在的会计司闲得要死,而他之前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会计司库存的账簿文书之类的也都被他翻了个遍,暂时找不到事做。

“哈哈,齐小子,怎么现在才来,这有些不像你啊!”职币李老头满面红光的站在院子中间,极没有形象的叉着双手调侃齐达,显然心情甚好,“这个月我要搬进新屋了,这是帖子,那天一定要来啊!”

齐达接过递到自己鼻子低下的帖子,有些不解的嘟囔道:“什么时候的事啊?”之前不是还一直嚷嚷买不起房子说是可能要在这衙署里住到老死吗。怎么一下子就要搬新屋了?

买彩票中大奖了?齐达差点儿就要这样问出口了,幸好旁边的崔景先开口了,“你之前不是说要再等等吗,怎么就买了?现在买还是贵了些吧?”

“不等了不等了,我家老二下个月就要成亲了,那边马上就要派人过来量屋打家具,所以还是买了算了。再说了,现在房子已经便宜太多了,要知足啊!”

“哦,那恭喜了!不过我啊,还是等些日子房价降了些再买。”崔景家里人多,而且都吃他一份俸禄,家里并没有什么存钱。

齐达这边听得一头雾水,他是听说了这段时间大家都在买房子,可是房子真的有便宜到随便就可以说买就买的地步吗?“现在房价多少?”

崔景对这个最关注,“郊外的一缗一间房,外城的六缗,内城的,西市那里十金一间。”他说的这些地方都是比较便宜的,可是就算这样,也足够齐达狠狠的吃一惊了,几个金币就可以买到一间房?也就是说,要是自己的那个小院子,最多不过数十金……

想起自己刚刚花出去的四百金,齐达觉得自己心痛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早晓得,早晓得……

为什么就不能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呢,在衙署里挤上一段日子怎么了?自己不说,齐又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四百金啊,就这样白白的流出去了!

齐达心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意兴阑珊的走进自己的公房,对眼前的文书起不了丝毫翻阅的欲望,他所有的心思全部被自己之前花出去的冤枉钱占领了。

接下来的日子,齐达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当终于忙完了手头一切的庾隐再次来到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空前萎靡的齐达。

“这是怎么了?”庾隐抚着齐达的后背柔声发问。在他记忆中,齐达从来就是一个精力充沛到无事找事的家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他显得这样颓废。

齐达脸庞埋在双手手心,颓然道:“我亏了!亏大了!”

“做什么亏了?谁让你吃的亏?”庾隐不解,最近没发生什么大事吧,最起码是没有发生什么足以牵连到齐达的大事。要知道,当初被全城文人视为笑柄都没见他变过脸色,这会儿到底是吃了什么样的大亏才让他这样?庾隐心头冒出一股隐隐的杀意,要是让他找到那个让齐达吃了亏的家伙……

“房子!”齐达还沉浸在自己花了冤枉钱的悲痛里,“就这么个小破院子,我花了四百金,四百金!要是等到现在,等到现在明明就只要十来金就可以了!三百金,三百多金,就这样打了水漂!”

庾隐抽搐了。

“其实,”仔细想着措词,庾隐试图开解齐达,“你这个小院地段不错,就算是现在,十来金也是绝对拿不下来的,怎么说也要一百金才可以。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亏。”

“就算是那样至少也还有三百金!”齐达还是萎靡的趴着,头也不肯抬一下。

“要不——”庾隐沉吟了一下,“我买一个大的院子给你,算作赔偿?”

“关你什么事,我自己花钱不对,做什么要你赔?”

“咳——”庾隐决定自己把这个罪名担起来,“其实是这样,我家手下有许多房子急着卖出去,所以,你也知道,这个东西一多,价格也就下来了。”他说的可都是实话,至少中间省略了一些内容而已,“所以,都是我的错,要不要我赔偿你?”

齐达眼睛一亮,可是马上又垂下肩膀,语气消沉的道:“算了。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吃不得苦,早早买了房子……算了,就当是买个教训好了。”

庾隐看着齐达一脸丧气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说出真正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自己的事实,于是转移话题道:“对了,重阳那天我们几个朋友约好了去西山,你也一起去散散心吧。”

齐达扁了扁嘴,“算了,不去了。”齐达现在算是了解了,所谓的文人约会就是烧钱的行当,别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钱,就算有,现在正为钱心痛的他也不远拿出哪怕一文铜钱来。

“不用花钱,就是带点吃食在外边坐会儿说说话而已。”庾隐很了解齐达为什么犹疑。以前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候齐达平常时候很怕自己,可是一谈到钱的问题,他就完全无视自己读书人兼少东家的身份了。有时候庾隐也会奇怪,到底齐达这种性格是怎么形成的,一方面对读书人敬畏得要死,而且一心向往仕途发展;可是另一方面却又对钱财有一种深不可及的执念,丝毫不以言利为耻。这两种矛盾的特质,也只有齐达能同时把它们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

“好——吧。”庾隐的话正中红心,齐达不甘不愿的松了口。

44

虽然庾隐的开解很有些不伦不类,齐达到底还是多少摆脱了点那种因为花冤枉钱而自怨自艾的情绪,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来。

已经入秋了,会计司忙碌的时节也要来了,所以衙署里要搬家的人都忙着在这一阵子把房子定下来搬出去。为了防止自己眼红难受,齐达把衙署里不多的公务全部揽过来做了,反倒意外的得到了同僚们的衷心感谢。

这些日子,朝廷上好像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不过怎么也波及不到会计司来,会计司的一众老少们,一个个快乐的忙着自己的搬家事宜。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头顶上有片瓦遮雨,身下有方地容身,就没有什么打不了的。这样的气氛中,齐达的情绪切切实实的慢慢好转起来。

然后,就到了九月九。

九月九是本朝民间的大日子,这天,凡是与文人雅士沾点边的,都要佩茱萸登高,喝菊酒赏花,更有那自命风流的还要吟诗作画之类的,也就是说,这天无论在哪里,人都是扎堆的,清静是没有的。

虽然早在出门前就有了这个觉悟,可是那边的人也未免太吵了吧?齐达与庾隐对视了一眼,再看看其他几个一起的眼观鼻鼻观心的世家子弟,该称赞果然不愧是大家出身么?不管怎样,齐达受不了了,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很是听不得大声喧闹。

跟其他几人道了声罪,齐达爬起来往那边拥挤的人群中心走去。

“啧啧,还是个读书人呢!真真辱没了士人名声!”

“现在的年轻人啊!”

“哟哟,这不是昭王爷的上宾齐公子嘛!怎么了,你家王爷不要你了?”

“……”

yīn阳怪气的嘲讽不断传入耳中,齐达心头开始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尤其是听到“昭王府的上宾”五个字的时候,更是决定不妙。

“借个光,麻烦让让。”齐达不断的跟旁边的人说着好话,慢慢往里面挤,刚过来时的烦闷早已不知去向,现在只剩下担忧——里面的,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吧?

终于挤进了人群中央——

一个披头散发看不出面目的年轻男子跪坐在地上,嘴里发出嗬嗬的似哭似笑的怪声,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小小包袱——听声音,似乎,好像,是俊俊。

“俊俊?”齐达上前一步半蹲下轻轻喊道。

没反应。

“齐文俊?”声音提高了一些。

还是没有反应。

不是就好,齐达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齐达搔搔脑袋,对着周围人龇牙一笑,然后顺着人群因为他的笑容而自动分开的道路准备往外走。

“怎么了?”庾隐站在外头微微笑问道。

“我以为是熟人,进来看一下。”齐达摸摸鼻子,“不是呢。也好!”

庾隐深深的看了齐达一眼,奇怪道:“你不会是,以为他是齐文俊?还挂牵他?”

“毕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么。”齐达长长叹了口气,“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是么?”庾隐眼底什么光一闪,看了看树底下那个看不出面目的男子,转头对齐达道,“你那样喊他是喊不应的,应该这样——”庾隐侧头提高声音对着树下那个男子喊道,“士恒!”

男子闻声抬头,随着动作散开的头发露出了他的真容,乌黑枯瘦的脸庞,赫然便是俊俊的模样。

庾隐轻声对已经瞪大了眼睛的齐达道,“你看,他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了,只有用这个别人为他取的字才能唤得动他。”

虽然已经生分,齐达到底没能做出放下那样的俊俊不理的事情。毕竟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他若是不管就没人管他了,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呢!

刚好老何也来了,齐达叫来老何,让他帮忙把俊俊送到附近的医馆去。

因为出了俊俊这档子事,接下来的聚会齐达便有些三心两意,时不时的往山下看看,最后庾隐无奈,只得早早散了。

两人并肩走到山下,俊俊已经在大夫妙手下昏睡过去,给俊俊施诊的是一个肤色微黑的身材很壮实的青年人,看到联袂走来的两人脸色很难看的“哼”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两人。

“大夫,我朋友的身体怎么样了?”庾隐含笑问。

“死不了!”青年大夫不耐烦的回答,从柜台上推出一张轻飘飘的纸张,“这是药方子,自己拿好了,早晚一次,四碗水煎成一碗水服!就这样,去外边抓药吧,我这店小,伺候不起大佛!”

庾隐脸色冷了下来,想要说什么,齐达却已经接过了药方,拉他的手道,“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庾隐厌恶的看了眼躺在医馆里专供病人休息的长榻上的齐文俊,心头恶意的吐出一句“活该”,然后转过头看向齐达,“好吧,送他去哪里呢?”

“看样子要是有地方去的话,他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带到我的小院里去吧。”说到这里齐达禁不住又是长长一叹,“可惜我的院子太小了,要是现在买,不知可以买下多大的院子!”

庾隐嘴角一抽,“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不如——”实在说不出让齐文俊住进自己别院的话,庾隐话锋一转,“我们在客栈给他租下间房子好了,反正也不贵,我付钱就是,还有小二照顾。”

齐达沉吟片刻,摇头,“扔在客栈怎么是话?不行,还是带回我的小院里,反正家里的那些人也没什么事。”

庾隐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对齐文俊的厌恶占了上风,于是没再开口试图留他,只是慎重道:“既然你坚持要留他在你的小院,那么以后记住,衙署的文书千万不能带回家,家里的文书账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见,最好连书房都不让他进!记住了吗?”

齐达咬唇,“记倒是记得住,可是,至于这样吗?”

庾隐一脸郑重,“至于!你知道你们刚进京这小子引你们见的是谁?杜家的二公子,也就是这次党争被端掉的南人士子中的马首是瞻者!不然作为杜家门客的他何以至此?所以,为防他为了主子的荣华富贵,为了他自己的将来而把你卖了,千万记得不能让他进你的书房!”

涉及到自己前途这样根本性问题,齐达绝对会小心以待,千万个慎重都不为过,“嗯,我会记住的!”

因为实在不想看到齐文俊,再度确认了齐达对自己嘱咐的认真程度后,庾隐拱手告辞。他那里还有几个半路丢下的朋友等着他安慰了。

送走了庾隐,齐达回到睡着俊俊的东厢房,看着短短一段时间便瘦的不成人形的俊俊,心头暗忖,俊俊,你早上京的一年里,究竟干了什么?

叹息了一回,齐达转身准备出去,明天是齐又回来的日子,他要先准备一番。只是,刚刚走了两步,他的衣摆却是被躺在榻上的俊俊死死拉住了。

“俊俊?”齐达扬眉,俊俊却还是紧紧闭着眼睛的,自己喊他也不见反应,分明还在沉睡当中。

只是,看了看紧紧拽着自己衣摆,手背上的青筋都冒出来的俊俊,这又是怎么回事?

“别走……”榻上,弓着身子蜷成一团的俊俊低低的祈求,晶莹的眼泪从紧紧闭着的眼角不断的溢出。

45

毛颖皱着眉走下马车,心情很是不好。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休息一天,却要来看齐文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真是晦气!

田雨跟在毛颖身后下车,因为毛颖身上烦躁的气场太过明显,因着心情好而微微笑着的田雨反倒显得有些云淡风轻了。

接过车夫递过来的半路买的点心盒子,田雨慢慢跟上毛颖,说实话,他对齐文俊没有任何感觉,不过,看在同乡以及毛颖的份上,过来看看也没什么。

院门是虚虚掩着的,毛颖抡起拳头在门上敲了两记——穿了男装的毛颖就越来越暴力了,听得脚步声响起,然后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笑拉开门。是这里的管家老何。

“田公子与毛公子来了,请进。”

毛颖惯例是极少说话的,田雨含笑递过自己手上的盒子,“何管家啊,衡文(齐达的字,已经获得公认了)在吗?文俊可好些了?”

“两位来得正好,公子正在在东厢陪着那位文俊公子呢,都一整天了。”老何话里不难听出对公子那个名为齐文俊的朋友的一丝不满。

田雨笑了一下,“衡文向来这样,他对朋友极仗义的。”

几人绕过了影壁,穿过垂花门便进了小院。然后,便是齐达自己开辟出来的菜园。

整个院子被分作两部分,一半用木制的栅栏四边围着,里面整整齐齐的长着半尺来高的白菜茄子等作物,周边的栅栏上密密的缠满了豇豆丝瓜黄瓜的藤蔓,密密麻麻挂着的果实沉得栅栏都受不住的弯了下来。

在没有栅栏围着的一边,两只高大的白鹅在空地上昂首阔步的走来走去,时不时进行一下五谷轮回的工作,场景实在不怎么入目,可是却出乎意料的温馨,看着就让人心不由自主的软和下来。

“这里的菜好好啊!”毛颖忍不住感叹一声。

“那是!”老何对这句话很受用,“这些菜都是我们家公子种的,现在是我在照看。”

“想不到还有豇豆,我可从来没有在九月的时候见过谁家有豇豆吃来着。”田雨满脸热切的望着老何。

老何这下可不敢答话了,只是呵呵的憨笑着,引着两人顺着回廊到了东厢房,“两位公子,文俊公子就在里面,两位请自便吧。”那些菜可不是他可以做主的。

毛颖走在前边,率先推开门,然后就看见齐达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拨弄着面前的一只被系住了脚的鸟儿,闻声正一脸尴尬的回过头来。

“你们来了!”齐达把手中的书卷放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站起来,“进来吧,俊俊在里面睡着呢。”

可以看得出来,这间房是兼做书房与厅堂的,或者更早的时候这里本来就是书房。南面临窗的地方摆着张书桌,东面靠墙是一扇大大的书架——不过现在上面并没有多少书就是了。然后正对着是两把交椅,隔断这里与里间的是一个春风剪柳的落地罩。

两人随着齐达走进去,因着是白天,床帘帷幕都是挂起的,只放下来最里面的一层轻纱,所以很容易就看到俊俊蜷着身子抱着个枕头睡在那里。

“达子?”迷迷糊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嗯,是我,我在这。”齐达非常顺口的回答着,朝田雨他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道,“田雨和毛颖他们来了,要不要起来见见?”

“不见,不见!”俊俊蜷着的身子动都没动一下,喃喃的声音是从盖着头的棉被下传出来。

“好,不见就不见,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点白粥过来,你记得吃了。”

“……别走。”

“不走,我就在外边看书。”

“嗯。”

田雨毛颖瞠目结舌的听着他们这一段对话,然后跟着齐达轻手轻脚的又走出来,才忍不住由毛颖发问,“他,一直就是这样?”为什么她有种心头发毛的感觉?

齐达无奈的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今天已经好多了,昨天才是……”摇头,“就像个没断奶的娃儿似的,非要我陪着他睡。”

田雨看着齐达一脸无奈纵容的笑,皱眉道:“我说达子,你就没觉得他这样不对劲?”

“怎么了?”

田雨自己也说不出,总之就是觉得不对劲,想了一回,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转移话题道:“对了,你外边的白菜种的不错,送我两颗吃吧,现在外边可买不到白菜。”真要等白菜上市,还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齐达很快就被田雨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好啊,你们要的话就自己去摘好了,还有豇豆茄子黄瓜,我们现在根本就吃不快,你们要的话尽管摘去。”

毛颖本来还在皱眉思考着齐文俊为什么会这样子,结果一听到齐达的话注意力立刻转移了,“真的?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去吧去吧,我出不得门,就不陪你们了。”

“没关系,不用陪!”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着,两个人同时快步走到小菜园边,小心避过地上的“地雷”,然后开始摘菜。

齐达就倚在门边看。

先是摘豇豆。豇豆一般都是三月时候下种,然后在五六月的时候摘吃,有那擅长农活又肯花力气照看的,七月还有豇豆吃也是可能的,但是,无论如何,九月一般都是吃不上豇豆了。所以,在空闲了整整两个月后,田雨毛颖再次看到豇豆别说有多高兴了,再加上齐达说了不介意,所以两人也不客气,从栅栏挨着游廊的一头开始,一根也不放过的往另一边移动,偶尔还收获一两根黄瓜。

围着栅栏转了大半个圈,两人又瞄上了栅栏里的大白菜。这里的大白菜虽然不大,认真说来还有些小,可是贵在出来的时候早啊!横竖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彼此知根知底的,也就不装样子了,毛颖田雨两人索性借了齐达家的菜刀,打开栅栏走了就进去,然后蹲在一面一颗一颗的砍白菜。

两人这番做派,齐达不心疼,可不代表别人不在意。

“你们两个,我家菜园里做什么呢?”一声大喝,偏生声音软软糯糯的,没什么气势,是齐又回来了。

毛颖有些不好意思,田雨倒是素来没脸没皮惯了的,闻言直起身来挑了挑眉,“唷,又子一回来就给哥哥下马威!这是你的菜园么,我怎么记得是齐达的啊?”

齐又小脸垮了下来,但还是不甘心的反驳道:“是我家的,我和哥哥是一个家的,所以这个菜园是我家的!”

“不是吧!“田雨摇头晃脑,“我们可没有在这个家看到你,你早就不住这个家里,是吧?所以你早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是我的!”齐又小脸不乐意的绷起来,三步两步蹬蹬蹬的跑到齐达面前,拉住齐达的手,声音因为愤怒尖锐起来,“我是这个家的人!你们不准乱说!”

随着齐达在小巷里人缘接开来,开始不断的有人上来做媒,所以这些日子齐又愤怒得很,生怕突然来个谁谁的把他的哥哥抢走了,尤其是老何告诉他昨晚公子捡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公子回来并让他睡到东厢后,这种危机感益发强烈了。要知道,东厢可是之前齐达许诺给他做书房的。现在居然让给一个外人占了。

而这种危机感表现在外就是,经不起撩拨,田雨稍稍撩了他两句,小家伙就爆炸了。“这个家是我的,菜园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都是我的,你们不准乱说!”小家伙的小xiōng膛一起一伏的,显然气得不轻,“更不准碰我的东西!”

看着小家伙气呼呼的样子,田雨更乐了,正想说什么再添一把火,却被毛颖拿着一个黄瓜在头上狠狠的敲了一记,“合适点!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很有出息么?”

田雨委屈的低叫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上被敲的地方,低声嘟囔道:“毛颖你越来越粗鲁了。”

“你有意见?”毛颖声音轻柔无比的问。

“没。”田雨很乖巧的缩了缩脖子,“其实这样挺好的。”

毛颖满意的低哼一声,把手里摘的一大把黄瓜茄子扔到田雨手里,“收拾!”然后拍着身上看不出来的尘土走出栅栏,在还是气呼呼的齐又面前蹲下,“小家伙,我告诉你,这样小气是不对的!做人要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知道不?”满意的看着小家伙被自己绕晕乎了然后傻傻点头的动作,毛颖又道:“嗯,就是要这样才好!好了,我刚才也给你打那个家伙出气了,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了呢?”

齐达晕乎乎的皱起两条小眉毛,纠结的道:“可是你得先告诉我该怎么叫你啊,到底是颖哥哥还是兰英姐姐?”

“……”狠狠皱眉郁闷的毛颖。

“扑哧——”

“呵呵——”

同时于菜地与房间内响起的笑声。

“没有兰英姐姐。只有颖哥哥,以后记住了!要你记的你不记住,没用的东西你记那么牢实做什么?”毛颖咬牙切齿道。

46

临走的时候,毛颖田雨在齐又的抗议声中各拎了一大篮子的菜,也亏得他们是乘马车过来的,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去。

一直到他们离开,俊俊都没有起来和他们打上一个招呼。齐达把两人送出门外,回来时却发现俊俊坐在东厢房门前的游廊上,背靠着廊柱看着院子里的景致发呆。

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人,齐又还在正房的卧室里生闷气,老何一家在南房里吃饭,赵先拜访他京里的朋友去了晚上不回来,院子里除了两只鹅偶尔鸣叫的声音,就只有南房那边传过来的一丝丝低低话语声,反而衬得这里格外静谧。

这样的气氛下,齐达突然觉得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廊下特别苍白瘦削的俊俊,可是总不能不打招呼,于是只能傻傻问道:“俊俊,你起来了。”

俊俊慢慢回过头来,平常的动作他做来不知怎么却硬是有了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魔力,“嗯,他们走了?”

齐达心头暗道为什么感觉俊俊变得这么有些奇怪,看着就让人脸红,不过口头上还是认认真真的回答俊俊的话:“他们走了,毛颖明天还要去太医院轮值,不能呆很晚。”

“是吗?真好呢,没想到阿颖也能有了今天了。”俊俊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抚着廊下的栏杆,“反倒是我,白来了京城这许久,却还是一事无成。”

齐达有些无措,他并不善于开解他们,而且俊俊说的这个话题也触及到了彼此前一段时间的芥蒂,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搓搓手,齐达按照自己的方式劝解:“没关系的。进士科一年一考,你还这么年轻,只要好好看书,肯定能考上的。你还记得不,当初我们在茉阳考秀才科的时候,许多年纪比我们现在还大的人都还在考了?你已经很厉害了,真的!”末了,齐达很认真的点头。

“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这里——”俊俊神情惨淡的指着自己心口,“已经很老了。我不想再试了,我怕了!”

别的齐达也许不知道,可是“老”这个词,齐达却是最有发言权的,“老有什么好怕的!我这里面——”右手按住xiōng口位置,齐达一脸认真,“也是很老的,而且肯定比你还老!可是你看我不是还这么着过来了吗?其实,不管老还是年轻,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饭吃,有地方歇,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俊俊无言的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齐达,直到齐达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搓手问“怎么了?”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摇着头低低道:“你不懂的,有些事,你不懂。”复而又浅浅苦笑,“不过,你这样想也挺好的。”

齐达看着俊俊满是苦涩的侧脸,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能有这么多的忧愁,不过,他还是郑重承诺,“俊俊我不明白你在愁些什么,不过你放心,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少了你的吃穿。你可以放心在这里住下,然后准备考试。”眼角看到齐又不耐烦的拉开房门又关上,“我得先过去了,又子要急了,你就放心在这里住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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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齐达从眼前一阵风似的掠过,脸上还有不自觉带出的满足的浅笑,俊俊心头忽而生出一阵小小的嫉妒。

是的,嫉妒,嫉妒齐达有个牵挂。

俊俊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起码绝对不是齐达那样的好人,那样明明有了芥蒂,可还是会因为自己是他同乡就毫不犹豫的出手帮忙的人。

他太渴望名利,太想要权势,可是他的野心却没有相应的地位钱财与足够的才华支撑。他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的未来像齐达那样死死努力,于是他只能走偏道。

所以,说起来落得今日这个结局也不怨谁。

正房那边传来小孩小小的抱怨声,软糯可爱。然后是齐达温厚的安抚声音,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再衬上院子里鹅的叫鸣,温馨得让俊俊刺心。

齐达跟他保证住在这里会安心,其实齐达不这么说他也会住在这里的。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去处了。太康坊自不必说,那里的院子早让杜维收了去,就是平西村,也未必就有他的容身之处——他的寡母在送他入京后就再嫁了。而且,就那一幢破草房,他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身狼狈的回去。

而且,杜维……

在他那样对待了他之后,怎么还敢指望全身而退?

俊俊咬着牙摇摇晃晃的回到房间,关上门,夜色已经慢慢笼罩下来了。九月的傍晚,那凉爽的温度不是他目前的身子可以挑战的。

窗子已经放下了,书桌前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陶制火盆,俊俊拿起一边的掏火棒拨了拨上面的灰,然后将脚放到火盆上。

旁边就是书,油灯也是早准备好了的,火折子也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挑灯夜读书,齐达倒是把自己想得过于风雅了。

翻了翻书本,借着薄薄的暮色看了下,竟然还是《论语》,这个人!

俊俊摇头失笑着,不觉眼中有了泪花。也就只有他了,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给自己摆上一本《论语》。

轻轻掰弄着自己手指上的指节,在暗暗的暮色中发出啪啪的脆响,俊俊心中,开始慢慢升起一股酸酸楚楚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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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齐又对俊俊占了自己圈定的地方百般不满,奈何他只能在家里呆一天,所以很多抗议手段根本就没有时间施展,在齐达床上滚了N次后,齐又只能无奈的暂时出让了东厢房的居住权,委委屈屈的上学去了。

因着毛颖临走时候再三交代齐达,要给俊俊找点事做以免“忧思过重”,所以齐达便假公济私的请俊俊帮忙老何照看院子里的菜地,以及院子里的两只鹅。

齐达其实很想再顺便养几只鸡,不过想到毛颖说的,俊俊现在身体比较虚,不适劳作,自己也不好太过于Cāo劳人家了,作罢。

于是,每天早上俊俊起来后,用过早饭,然后先到鹅笼旁边转一圈,确定笼里的蛋已经捡了,然后就和老何一起干活。

除草,松地,捉虫,清除坏叶子,摘菜,刚开始的两天俊俊还颇有些不习惯,不过到底是山里出来的,很快就上手了,被不知就里的老何一阵猛夸,倒夸得俊俊不好意思了。

每天干活之外,俊俊再没有随便走出房门一步,所有的时间都被他花到了看书上面。甚至,齐达拖都拖他不出来。

齐达想起他以前最爱去青楼的,拿青楼诱惑他,居然也诱不动。齐达无奈,也就由他去了。

毛颖田雨仍然时常过来,打着为俊俊看身体的招牌,三五不时的问候一下齐达的小菜园。

刚开始的时候,俊俊原本一直就躲着不肯见这两人。可是,连着三四次以后,实在看不过那两个人糟/蹋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蔬果,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指责了他们一顿,然后神奇的,梗彼此之间的结也就这么样莫名其妙的消了。

47

交州

一身短打衣服,衣袖高高挽起直至肘部,裤腿也挽到膝盖,张华赤着脚站在后院中间,与衙署里自己仅能指挥得动的十来个汉人佐吏一起捡瓦。十来个人,除了屋顶上的三个,梯子上的两个,其余人,包括张华在内,不管官职高低的排成一线,一个传一个的向屋顶上传瓦。

没办法,虽然理论上交趾应该有八十七名佐吏——交趾份属下下郡,可是除了这十来个汉人佐吏能支使一下,其他的都是当地土人,见着自己这个来自中央的年轻长官,鸟都不鸟自己。所以张华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起来,就是这十来个汉人佐吏,还是自己这一段时间,好做歹做从流配到这里的犯人里选拔出来的。初来时候的勃勃雄心,已经被这里连着一个月的雨水冲得七零八散。

衙署是破的不能在破的,因为之前几任郡守,差不多都是土人,人家在这里有房子住,不稀罕这破衙署,而住在衙署里的多是没钱没势的佐吏,而且是汉人佐吏,所以这房子就一年年破了下来。张华初来的时候,每天睡觉都担心头顶上的房梁什么时候掉下来。

有时候张华也忍不住恨自己过于心急,要是小命交代在这里了,不要说什么重振家门了,自己可就成了张家断子绝孙的大罪人了。

说起来这破地方,也不怨大家不愿意来,整一个穷山恶水。自己来了多久,这雨就下了多久。而且,因为这破房子,每天睡觉几乎都是听着床前桌畔接雨的瓦罐陶盆中的叮咚声胆战心惊的入眠。

直到今天,才好歹消停了一会。

不过,据久居这里的人说,接下来还是不得消停,因为接下来就是旱季了。不过不管了,好歹先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吧,明日事来明日忧!

梁柱暂时是没有钱也没有那个人力来换的,同住的佐吏以及附近老成的居民也都看过了,保证三两年之内梁柱还不会掉下来,所以今天张华他们主要是捡瓦。而且,因为太久没有检修,所以这一次他们差不多就是把所有的瓦片全部换过一遍。

在场干活的都是在当地没家可去只得住衙署的,对于自己住的地方自然是再用心不过了。十来个汉子一齐用力,再加上交趾的郡守衙门并不算太大,所以竟然也硬是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就把工作做完了。

因为天色已晚,张华出钱买了一头猪——这里的人多吃猪肉或者牛肉,反倒是羊肉极少见到,至少张华来了这么久就没见过哪里有羊肉卖——请大伙儿打牙祭。

张华是不吃猪肉的,却于情面,陪着大伙儿喝了几盅米酒,然后找了个借口就回到后院上房去了。

上房一片漆黑,张华却不想睡觉。

坐在窗前听着外边的喧闹声许久,终于拿起火折子,点灯。

灯是猪油灯,猪油还是刚刚熬的。虽然不缺钱,这里却没什么东西买,尤其是灯油蜡烛之类的,想都别想。所以张华只能隔一段时间就买上三五斤板油(猪油的一种,猪肉里面、内脏外面成片成块的油脂),熬了自己用,或者在买不到菜油的时候吃。

灯芯一闪一闪的燃起来,映得屋子里的影子隐隐绰绰的,张华弹了弹灯芯,铺开纸,执笔,却发现没墨了。

“阿朗!阿朗!”张华扬起声音喊,可惜没有回应。

阿朗是他来的路上买的小厮,十三四岁,挺机灵的,就是太贪吃了,一碰到好吃的——阿朗对于好吃的定义是有肉,总走不动路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张华把笔放下。得,还是自己动手吧!

磨了墨,将将落下“齐达”二字,他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难道能跟他说自己后悔了,当初自己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说必要在交趾干出一番事业重振家门,如果现在就跟他说自己后悔了他会这么看自己?

想了想,张华复又翻出齐达之前的来信,说的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通篇都是些什么京城最近房价落得厉害,他之前买房子亏了;院子里的鹅下蛋啦,每天两个;最近院子里的白菜长得很好,送了李度几颗之类的内容。

看着看着张华皱起了眉头,之前因为忙着修葺衙门这样的大事所以并没有怎么细看,但是现在看来,齐达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妙。重新把齐达的信又翻转来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张华无奈了。

这家伙,难道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才是导致房价下跌的罪魁祸首?

而且,齐达弄出来的那份报表所带来的,肯定不止这些。

揉了揉皱得生疼的眉心,张华开始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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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远的,刚刚走进自家的胡同,齐达就看到了自己院门口停着一辆少见的两轮式轻便马车,京城最常见的翠幄青绸样式,上面也没有任何标志。

走近了,齐达看到车辕上歇着的车夫有些眼熟,“咦,你是?”

车夫迅速从车辕上跳下来躬身一礼:“齐公子好,小人陈四见过齐公子!”

“陈四,齐公子回来了?”马车上传来庾隐的声音。

“是的,公子。”

车帘一挑,庾隐从马车里钻出来,“达子,回来了?”

齐达看了庾隐好一会儿,才道:“阿隐,你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庾隐弹了弹衣衫,在齐达面前站定,嘴角噙笑:“哪里不一样了?”

“头发。”

庾隐嘴角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对了,不请我进去坐吗?”

“哦?啊!”齐达回过神来,“你看我,看到你一高兴,就把什么都忘了。快进来!”

庾隐跟着齐达走进院子,“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给你递个帖子。”

“帖子?什么帖子?”齐达有些好奇。

“我要成亲了。”庾隐声音里有齐达不能理解的苦闷。

“成亲?你要成亲了?”齐达停下脚步转身睁大眼睛看着庾隐,眼底慢慢漾起不容错认的欣喜,“真的?那恭喜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庾隐深深的看了齐达一眼,极缓极缓的抿起嘴一笑:“河东裴氏之女,到底是谁我也不太清楚。”

“哦,”齐达理解的点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没有他们的插手之地,“不用担心,听李度说,裴氏家教最严谨的,不会有差的。”

庾隐没有说话。

小院不大,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正房堂屋门口。后院传来一阵一阵饭菜的香气。凭着香味,齐达很容易就辨认出了今天的菜里有放辣椒,“阿隐在这里吃晚饭吧?今天的菜有辣椒,很好吃的。”

庾隐摇摇头,“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事。以后有空,我一定来尝尝你的辣椒。”说着拿出袖中的喜帖递到齐达面前,“下个月十七,别忘了。”

“嗯,好吧。”齐达接过帖子,“我不会忘的,我一定来。”

“那我这就回去了。”庾隐拂了拂衣襟,这一趟是他自己执意要来的。他不想家里的人因此而对齐达产生芥蒂,所以还得回去把因为这一趟而耽误的工作做好。

其实,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邀请齐达出席这场联姻式婚礼的,毕竟他当初落难获救的事情可是没少人知道,有心人只要结合一下他的态度以及齐达的出身,很容易就猜出齐达对他的意义。那样的话,齐达就很有可能会陷入别人的利用。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前一阵子事情,已经有人隐隐提到了会计司那边的动作。甚至有心人已经查到了齐达在那之前的接受皇帝一个任命的事情。不少世家大族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会计司从六品小官吏。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深知那些失势的世家对于权势有多疯狂的庾隐明白,光靠隐藏已经不足以确保齐达安全无虞了。所以,还不如自己干脆直接把他提到明面上来,摆明庾氏对他的保护态度。

48

既然已经答应了庾隐要去他家吃喜酒,齐达开始考虑送礼的事情。

来京城这么久了,他多多少少也有了几次人情往来,不过都是在同僚之间。因为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钱人,礼物好送得很,选一些实用又不贵的东西就是了。可是现在轮到庾隐,齐达觉得有些难办了。

钱财不必说,庾氏这样的世家豪门还用不着他一个平头百姓还评头论足,纵使明帝时候因为陷于储争而被污蔑流放,但根基未伤。前些年又重回朝堂,成为皇帝平衡南北之争的重要力量。生在这样的人家,庾隐怎么会缺少金银之物。

而且,前些年庾氏陷于政敌之手,庾隐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挽回颓势,现在的他虽然年少,却已经隐然成为庾氏实际上的掌权人。这样的庾隐,还能缺少什么东西?

齐达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了一个下午,最后决定找李度问问。

“庾隐啊?”李度的目光意味深长的在齐达身上扫了几遍,“其实你要送的话很容易的。”拍拍齐达肩膀,“跟我来,我给你物色一个。”

“去哪里?”千钧一发之刻,李老头气势汹汹的从外大步跨进来,手中厚厚一叠文书说着话就往李度头上招呼,“又想拿你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教坏别人了?别人我管不了,但是衡文,你想都别想!”

李度一脸冤枉的跳到一边,“哪有,我就是想给衡文看看送什么礼品好。父亲,您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那也轮不到你管。”李希对自家儿子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于送礼,清廉了一辈子的老人有自己的看法,“挚友相交,送礼则不必拘于贵贱,只要心意到了即可。有了心意,一幅画,一幅字,都是好礼。没有情谊的,纵使黄金千两,白璧无双,也不过死物而已。”

“说得好听,有本事您也弄点这样的死物来吧。”李度撇着嘴咕哝了一句,眼看自家老头的脸又板了起来,赶紧脚下抹油,溜了,“我想起来了,陛下约我下午进宫,我走了!”

李度风风火火的跑出门去,李希回头认真的看着齐达,语重心长的道:“衡文啊,你以后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别学我家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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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李度还没有说出口的礼物,还是李希的建议,都不是齐达想要的。在李家没讨到什么高招,齐达没奈何下决定自力更生。

回到小院,赵先在院子里练拳,虎虎的拳风把两只大白鹅吓得躲到了菜地里,长长的嘴巴各自埋进一颗大白菜的菜心里。

齐达跨出抄手游廊,大步上前去拎起两只大白鹅扔出菜地,把栅栏关好。

然后转到俊俊居住的东厢房南窗下,果不其然,俊俊正眉头紧皱的执着笔在那里抄书——俊俊现在的情况根本就静不下心来认真看书,他只有用笔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写记录的时候才能真正塞些东西进自己脑袋里。

齐达叹了口气,俊俊发奋了固然好,可是现在他读书读得简直有些入魔怔了,有句话叫“过犹不及”好像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要是俊俊把身体读垮了,到时候参加不了科考可不就是“过犹不及”?

敲了敲窗棂,“俊俊?”

俊俊抬起头,因为光线骤变不适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满是红丝,“达子哥,有什么事吗?”

“阿隐要成亲了,陪我出去给他选个礼物吧。”

俊俊皱起眉头,一声不吭的看了桌上摊开的书一眼。

“出去走走吧,老是在家里呆着也不是回事,人都看傻了!而且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何必老是闷在一个院子里。”

俊俊抿了一下嘴,“嗯,那你等等我,我换下衣服。”

俊俊回到卧房,换了一身外出穿的窄袖圆领袍衫,虽然有腰带束着,却仍显得衣服过大,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

齐达摇头,“就算是看书,也没有必要一天到晚都趴在桌前,好歹出去走走才是。你看你现在瘦成这个样子,再瘦下去,到时候能不能参加科考还是一回事呢?”

“不会再瘦下去的,”俊俊摇头,“我也不会让自己再瘦了,我还要参加明年春的进士科考试呢。”

“记得就好。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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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选地自然是西市。

东市虽然好,可是那里一则距离远,再则东市靠近皇城,周边多是勋贵世家,那里的东西随随便便一件就要花上齐达至少大半年俸金,再好一点的就是齐达有心也买不起。

当然,齐达手头还有些应急用的存储,当初先生送他的银票也还没有花完。可是虽然很喜欢庾隐,齐达还没有要为他动用自己储备金的觉悟,尤其是庾隐并不稀罕这些贵重东西。

而西市,距离近不说,因为靠近西门,方便那些来往西域诸国和长安的行商,周围又多是平民百姓。所以这里的东西不但便宜,还可以时常见到那些来自异域的新奇东西,譬如香料宝石之类的,比起东市的也不差到哪里去,可是价钱却很公道。

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齐达时常在这里的买东西,而且西山还有不少店铺是他的那些街坊开的,所以不用担心卖货人欺生。

有着以上原因,齐达自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西市。

齐达驾了自己的马车——他进了会计司后庾隐送的贺礼,俊俊上了马车,两个人轻车简从的往西市去。

************

不管什么时候,西市永远不缺来来往往的人流。

因为一开始就决定了要买新奇的东西,所以齐达决定直接去胡人商区看。

把车子寄放在相熟的街坊开的铺子里,齐达问明了这里名誉比较好的几个胡人商行,然后与俊俊一起一家一家的相看。

很快的,俊俊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又一个店家的白眼。

珍宝行里,齐达翻看着一盒一盒的珍珠玛瑙翡翠,俊俊在旁边道:“你是给庾隐买东西,又不是给他娘子买。你觉得他会用这些东西吗?”于是两人转身离开。

香料铺子里,齐达刚刚在一种香料柜子前面站好,俊俊站在门外:“你觉得庾隐会用得着这种香料吗?”齐达马山转身出门。

波斯邸里,齐达刚刚摸上店家拿出来的波斯毯子,俊俊撇嘴,“这种毛毯幽州布行那边尽有,也就是花纹略有不同而已。”

果子行里,已经听闻了一些风声的店家不太乐意的拿出他们干制的辣椒,还没开口介绍,俊俊已经说了:“这个,咱们院子里不尽是么?”

……

最后,这一片里已经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做生意了。

齐达无奈的瞪着明显心情变好的俊俊:“俊俊,你不是故意的吧?”他知道庾隐和俊俊不对付,可是至于这样么?

俊俊难得的露出了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灿烂笑容,“怎么可能?我们继续选吧!”

“还有人愿意让我们进店么?”齐达苦笑,心头却也为俊俊难得的调皮高兴:他这算是走出了重逢以来他的yīn霾了吧?

“那,换个地方好了!”反正西市这么大。

虽然为俊俊高兴,可是齐达心头也着实忧愁,“这西市里,还能有哪里卖这些稀罕货?”西市因为周边都是平民,卖得最多的其实是米、面、油、盐、衣、烛、饼、药等日常用品。除了这里的胡人片区,他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淘换稀罕东西。

“市署后面还有个不错的铺子,专卖这种异域来的稀罕货。”旁边一个柔柔的女声响起。

齐达回头,“偎——偎红?”

身着石榴色的襦裙而倍显俏媚的偎红眨了眨帏帽后面的眼睛:“不是说了要叫‘姐姐’的吗?”

齐达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不过想到当时偎红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使得他不至于成为更大的笑料,而且当时也这样叫过了,横竖不差这一次,还是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姐姐。”

49

听到这一声算不上诚心的呼唤,偎红帏帽下面的眼睛迅速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看向因为她长时间的沉默而面色奇怪的齐达二人,尽量保持平静的问道:“你们是要给什么人买礼物吗?”

“嗯,我的朋友要成亲了,我想在这里选份礼物。”齐达老实说出自己的目的。他可以感觉到偎红对他的亲近与善意,所以也没什么好瞒的。

偎红轻笑一声,他说的的那个朋友,想必就是最近即将于裴氏联姻的庾氏实际掌权人庾隐吧。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说出来,她也没有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样啊,那么我带你们去的这个地方一定能满足你们的要求。”说着向街上招了招手,一辆油壁轻车慢慢的停靠过来。偎红手一让,“上车吧。”

俊俊拱手道:“姑娘的香车,还是姑娘上吧,我等二人,随着车走也就是了。”

齐达也摇头道,“不用了,姐姐坐车带着我们去就好了。”

偎红也不勉强,虽然本朝民风开放,但是闹市之中公然邀请两个男子上女子的香车,还是有些不妥。就算她自己早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但是齐达,这个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她还是希望他能有个光风霁月般的好名声。

偎红在侍儿的服侍下上了车——齐达注意看了一下,发现那人却不是之前日日伴在偎红身边的红芹——然后命车夫往市署那片慢慢驶去。

胡商区距离市署并不远,也就几个晃神的功夫,偎红才堪堪问出齐又的名字与年龄,就到了目的地。

果然是开在市署后背面的街上,名曰“易宝轩”。而且,店家也不是胡人,而是一个年纪偏大的汉人。

偎红熟稔的跟店主打招呼,让他拿出一些好东西给齐达挑选,然后在一旁坐下看着齐达左挑右选的为难。

果然是好东西。

有用一根象牙雕的百鸟朝凤,有一套的犀角雕喜鹊登梅酒具,有古色古香的香木簪……除了这些明显的好东西,还有不少散装的尚未雕琢的宝石,还未来得及加工的玳瑁,以及散乱的装在盒子里的麝香等等,总之都是些好东西。

两人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相中了最开始拿出来的那一件百鸟朝凤,然后问价。

“一百金。”店家坐在柜台后面漫不经心的道。

贵了!俊俊无声的向齐达摇头。

齐达有些为难的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偎红,一百金对于他来说确实太贵了,咬了咬牙,正要说不买的时候,后边的偎红开口了。

“郭老板,这可是我的朋友,就不能看在偎红薄面上少一点儿吗?”

“八十金,不能再少了。”店家抬起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看了偎红一眼。

偎红却款款站了起来,在侍儿的服侍下走到柜前,素手拂过上面那一套喜鹊登梅的犀角雕酒具,“如果再加上这个呢?”

那老板终于睁开了从齐达他们进来就一直似睡非睡的眼睛,定定的看着齐达许久,看得齐达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才慢吞吞的收回目光,嘶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牙雕五十金,姑娘看中的酒具一百二十金好了。”

“如此甚好,请老板帮忙包起来吧。”偎红盈盈一福,就此决定了齐达的礼品。

接收到偎红俏皮的眨眼,齐达这才慌不迭的掏钱出来,五十金,还好他身上带了银票,十金一张的,小心的数出五张,齐达有些脸红的将之放在柜台上。

老板将大小不同的两个锦盒放到柜台上,齐达的牙雕,偎红的酒具都在里面。老板请他们过目了,然后将盒子盖上,信手收走柜台上的钱,推给他们,“拿了就走吧。”然后自顾自的收拾柜台上被他们弄乱的东西。

齐达拿起较小的锦盒——里面装的是他选中的牙雕,跟偎红道谢:“多谢姐姐了。”他发现其实喊面前这个女子做姐姐也没有那么难,因为她对自己形之于外的温柔爱护可不就是一个姐姐待弟弟的态度么?

“谢什么?不过就是两句话而已。”偎红不在意的笑笑,“走吧,你们在哪里,我送你们过去,这回可不许拒绝我了。”

“我们的马车寄放在张家食店。”俊俊不冷不热的道。

“那好,我就送你们到那里吧。”偎红笑吟吟的态度实在容不得齐达他们拒绝,没奈何,只好上了门口的油壁轻车,与偎红一道坐着,向张家食店驶去。

一路无话。

到了张家食店,齐达两人下了车,正要告别之际,偎红突然把她一直抱在怀里的大锦盒塞到齐达手上。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齐达吃惊的想要把盒子放回马车上。

偎红按住他的手,“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当然不能让你白叫了。这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只管拿着就是!以后想买什么东西,只管去今天的那个异宝轩,那里的东西又便宜又好。记住了啊!姐姐走了!”最后的话音未落,车夫已经在偎红的示意下扬起了鞭子。偎红掀起马车后面的綉帘,伸出头大声道:“记得保重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事,就去找郭老板——”

齐达听着偎红声声关切的话语,身子里突然升起一股激动,无关心情,彷佛是从血脉里升起来的天生的羁绊。看着马车渐渐远去,齐达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抱着怀里的大小两个盒子也不方便动作,只能扬起嗓子不断的喊着“姐姐,你也保重!”多少纾解一下心头郁积的情绪,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马车上,偎红头抵着怀里的明澈如冰的宝瓶,装着母亲生前唯一一张自画像烧的灰烬的宝瓶——在见过了齐达以后的第一晚,她就烧了自己保存了十六年的母亲自画像——听着身后传来的一声一声的“姐姐”,眼泪终于肆意的流了下来。

那声音里终是有了情谊。

我的弟弟,你也认出了你的亲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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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回到平康坊的小院,齐达还是有几分心神不宁。他恍惚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可是到底是什么偏生又弄不清楚,所有回来后就一直困兽似的在自己书房里打转

与之相反的却是俊俊,出去走了这么一趟,他的心情确实好了许多,因此完全忽略了旁边齐达的失常表现。当然,他还没有忘记自己要考进士科的事情,因此在稍稍跟老何的儿子何西缅怀了一下西市的热闹场景后,他又义无反顾的一头栽进自己的书海里。

不过,齐达的苦闷也没能延续多久。因为当天下午,驿馆的衙役就送来了张华的来信——本朝太祖开国时候,就在全国邮驿系统上添加了民信一部,所以齐达张华他们之间的书信都是通过驿站往来。

张华首先在信里抱怨了一通交趾的天气,说那里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他之前带去的衣物之类的都生霉了。不过在他回信的时候天放晴了,他开始晒被子。但是据当地人说接下去会有好几个月都是天晴,没有雨,他现在又要开始愁没水的事情了。

虽然说的都是忧愁郁闷之事,但是张华措辞幽默,形容生动,齐达看着就能想象到他和满后堂的佐吏们到处拉线晒被子,整个衙署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被子衣物床单之类的场景,因此看得失笑不已。

但是,在信的末尾,张华语气忽而变得格外慎重。他提醒齐达要谨慎的与周围人等交往,牢记任何时候都只能“逢人只说三分话”。尤其是对于其他的勋贵子弟要小心,对于他们的邀请,最好全部婉拒——得罪人也比丢小命强。

总之一句话,紧密团结在以皇帝为中心,李度等皇帝面前红人为代表的纯臣集团周围,偶尔可以偏着向庾隐请教一下,但是也不要太近了,因为庾隐毕竟不是纯臣,他背后还有一个庾氏,一个远离了朝堂五十余年急切想要攫取权势的世家。

看着信件最后段落里的殷殷嘱咐,齐达觉得自己刚刚才欢乐起来的情绪又开始低沉下来。

50

随着年尾的临近,衙署里的工作开始多了起来。齐达开始整日整日的呆在衙署。又因着他年轻,衙署里的人也都知道他为人实诚,所以不免要他多担待一点,于是他的时间越发少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司里的账簿资料,再没有余力考虑其他问题。

不过,就算这样,齐达还是惦念着什么时候回偎红一个礼物,毕竟,收了人家的东西不回礼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因此,当听到过来蹭饭的田雨说起偎红私奔的消息的时候,他是真的吃了一惊。

田雨比他更吃惊,“你居然不知道?现在都闹得满城风雨了,你居然还能不知道?”

齐达很无辜,“可是我还没有听人说过啊,我们衙署里的人也从来不说这些。”衙署里都是些老头子了,没有谁有那个精力,当然,最重要的是金钱,去逛花楼。

田雨同情的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述说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花魁私奔事件,鉴于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个定论出来,所以田雨说的其实是坊间关于此事的各个版本的流言,从倒贴俊俏书生到被妖怪掳走都有,而且一个比一个荒诞。

从田雨杂乱无章的述说中,齐达不难归纳出偎红是在见过自己的第二天逃跑的。看来自己想要回礼的想法是不能实现了,不过也好,偎红不是应该长留在那种地方的人。

齐达这样淡淡的想着。

很快,庾隐的婚期到了。

因为皇帝的突然发难,所有的世家大族骤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现在差不多所有的世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这个时候,唯一在此次发难中没有受到什么损伤的庾氏与北派大族裴氏的联姻也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所以差不多所有在京的世家大族都送来重礼,可以来人的也都来了人观礼。

因此,当齐达田雨过去的时候,看到庾府外面停驻的马车占了整整一条街——庾府作为当世大族,有临街开门的权利——而且,还在有人不断的赶来。

两个人虽然都不算是胆小的,可是见到这个场面,虽然手里拿着主人家亲手送来的帖子,还是不由生了几分胆怯。

“走不走啊,堵在这里做什么!”旁边的人不满了。

没办法,两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这个时候,两人就十分羡慕毛颖来了——虽然也接到了帖子,但是毛颖因为自己女儿身的原因不愿出席这种场合,所以只让两人带了一份礼——何等的有先见之明。

不过齐达到底也是活了六十多年人,虽然大风大浪没见过,小坑小坎却没少趟,知道这样的场景以后说不定还有得见,所以很快就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神情泰然——至少看上去——的向迎宾走过去。

出帖子,送礼物,因为两个人都没什么名声,所以迎宾的唱名并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两个人自顾自的在外院找了个地方坐下,等待开席。

“对了,你送的什么?”送礼的时候田雨确信自己在齐达脸上看到了心痛的表情,所以对齐达送的什么很好奇。

“象牙雕,”齐达闷闷的回答,“你送的什么?”

“画,我自己画的。”

“……”齐达无语。

“送礼重在心意,我觉得亲手做的礼物更能表达我对阿隐的心意。”田雨恬不知耻的吹捧着自己的礼物。

齐达举袖掩面,内心悔恨不已,早知道自己还不如写幅字做礼品,反正迎宾又不看,也不存在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说法。而且,以庾隐的身家,肯定也不在乎自己那个象牙雕。

“兄台——”旁边一位外表还算俊秀的锦衣青年凑了过来,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齐达:“在下王淳,草字子诚,北海王家之后,请教两位兄台高姓大名?”北海王家虽然不如琅琊一支显贵,也算是当时大族。不过这个人留在外院,想来不是嫡支子弟,至少不是受宠的子弟。

“在下齐达,表字衡文。”

“在下田雨,表字若雨。”

另一位显然是这个王淳的同伴的也凑了过来,“衡文兄,若雨兄,在下周言,表字论之,有

幸结识二位。”

“不敢不敢。”两人同时作揖还礼,感觉到了两个字,麻烦!

……

一番敷衍客套之后,话题终于按照两个可能的世家子弟意图倾斜,“对了,衡文兄弟可有小字?”

小字,小名、rǔ名也!这个问题问的太私密了,莫说没有,就是有齐达一个大老头子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倒是旁边的田雨笑眯眯的开口,“有的,以前小的时候,我都听见齐叔父叫衡文‘达达’,不过我们小的时候都叫他‘阿达’。”

齐达收回被王淳抓在手中的手——这让他有种被调戏的错觉——握拳遮住嘴假作咳嗽。田雨这小子,太坏了!他们那里的土人,称呼自己的父亲就是“大大”或者“阿大”,田雨明显是在利用谐音占人便宜。

“阿达想必忘了,其实我们见过面的,当日在群芳院中……”

“达达……”

……

齐达突然觉得自己多了两个儿子,还是不成气的那种。

“衡文。”一身大红喜服的庾隐挽救了齐达的耳朵,“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阿隐!”齐达一脸惊喜的看着庾隐,终于从“儿子不争气”的噩梦中醒了,“恭喜恭喜!”

田雨站起来,“恭喜!”

“到后面去吧,我特意来找你们的。”温和但坚持的看向想要拒绝的齐达,“我母亲知道是你救了我后,就一直想要看看你,跟你说声谢谢。”

两人无奈,只得跟着庾隐离开。毕竟新郎官突然出现在外院,已经开始有人注意这里了。

***************************

“你就是救了我家阿隐的孩子?”高贵雍容的妇人含笑看着齐达,“倒是个端正孩子,是吧?”妇人含笑侧向着屋子里的其他几个妇人说着。

“岂止是端正,我看俊得很呢!要是换身衣服驾着车子出门,定能瓜果盈车。”旁边衣着艳丽的一位年轻些的妇女凑趣的道。

“可不是,怎么说也是咱们阿隐的朋友么。”几个妇人呵呵的笑起来。

齐达不知所措的站着,同时被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包围,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经历,实在有些困窘。

“呵呵,不必为难,好孩子,坐下吧!”妇人一脸温柔的看着齐达,看得齐达一阵脸红,“说起来,我家阿隐多得你的照顾,我们做父母的,都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呢。”

“不必谢的,夫人。换做任何一个人,见着那样的情况都会帮忙的,何况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齐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实话。

“不管怎样,你救了我家的儿子是事实,我们一定会谢你的。”庾隐的父亲,现在庾氏当家的家主,一脸冷淡的出现在齐达身后的门口,“庾氏子弟绝不会欠人人情不还!”

51

如果不是后来庾隐及时出现把自己从庾家人的包围中拉出来,齐达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作出什么事来。

“抱歉,”庾隐靠在墙头,“其实不想你来这里的,可是——”庾隐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沉声道,“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你再遇上这种事的。”

田雨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可是饿坏了,还什么都没得吃的。”

庾隐点点头,“赖青,带这两位公子到东跨院去,然后备一桌宴席送进去。”顿了一下,歉然道:“我还要进去陪客人,待会儿就不出来送你们了。”

“没事,你进去吧。”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齐达话语中的火气显而易见,不过庾隐现在也没有时间安抚他了,他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了。

“好生伺候我这两个朋友。”淡淡的吩咐了应声过来的心腹一句,庾隐就急冲冲的回去应付客人去了。

看着他走得远了,其实很擅长迁怒的齐达终于不再按捺自己的脾气,拉着脸看向田雨,“我是要回去了,你是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走?”

田雨其实也很窝火,那些话虽然不是直接对着他说的,可是他与齐达一道来的,那些蔑视的话既是针对齐达,那也与对他没有什么差别,当下想也没想的道:“回去!”

“可是,两位公子——”

“罢了,是我们自己要走的,不管你的事,阿隐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会怪你的!”田雨冲赖青摆摆手,与齐达并肩一道走出了这华贵森严的大门。

**************************************

“早知道不要送那个礼物就好了。”气过了,齐达开始心疼起送出的礼物。

“送都送出去了,还能怎样,还是先填饱肚子正经。”田雨想的比较实在。不过,因为两人是出来吃酒赴宴的,如果饿着肚子回去,只怕是要被笑话的,所以两人在出了庾府不久后,就在一个路边的卖饺子的摊子上各自要了碗馄饨,好歹回去的时候不会出现肚子打鼓的尴尬情况。

在小摊边吃了馄饨,两人才上了马车继续走。也许是因为肚子饱了的缘故,齐达感觉没那么生气了,田雨更是靠着车壁头一点一点的开始睡觉。

“咚——”田雨的头重重砸在车壁上。

“怎么回事?”

“到了。”齐达揉揉额头,他听着田雨那一声就觉得额头疼得厉害。

田雨揉揉眼睛,外面传来老何的声音,“公子,咱们有客人。”

“啊?”齐达探出脑袋,果然看到自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两个汉子正从上面下来。他们身后,毛颖正在车上探头探脑的。

“达子——”其中一个较年轻的冲着齐达招呼。

齐达跳下车,疑惑的看了回去,然后,“大毛叔?”

齐大毛咧着嘴笑道:“好小子,了不起了,当官了!我都听兰英说了,好小子!”说着重重在齐达肩上拍了两下,拍得齐达骤不及防之下差点摔倒在地。

田雨跟在齐达后面下来,大毛见状立刻收回了齐达肩上的手,讪讪的招呼道:“田少爷!”在他们那一带,田家是有名的富户,邻近几个村子的哪个见了不是对他们毕恭毕敬的,因此到了京城,大毛还是本能的对田雨恭敬。

大毛身后的是大毛他叔齐自清。前些年齐达做兔子生意的时候,齐自清没少帮他的忙,所以齐达恭恭敬敬的上前打了个招呼。

“别、别、别!”齐自清慌不迭的避开齐达的作揖,“你现在可是官老爷了,怎么可以给我作揖?我受不起的!”

“好了好了!受不起也好,受得起也罢,都进去再说吧!”毛颖在一边插嘴。他们这一闹,已经有人往这边看了。她可不愿因为这几个人——尤其是大毛与他叔——一句不注意说的“兰英”引起其他人对她身份的怀疑。“进去进去!站在门口像什么话嘛!”

“好好,我们进去!”

一行人絮絮叨叨的进了院子,外面的马车自有老何料理。齐达直接带他们到了上房正堂里俊俊闻声出来,跟大毛齐自清打了招呼,然后又回书房看书去了。

“达伢子,我怎么觉得这小子有点像你呢?还记得在村子里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就非要捧着书看不可!”大毛摇头晃脑的说着,“你现在还这样不?”

“没有了,早没有了!衙署里事情多,早就看不成书了。”齐达笑着摇脑袋,方才在庾府受到的那点子不愉快早在见到大毛他们的时候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对了,大毛叔你们这个时候来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事?”

大毛看了齐自清一眼,齐自清美美的喝了一口何谢氏端上来的茶水,“不愧是京城,这味道,这香气,呵——”

大毛无奈,只得自己开口解释。他先看着齐达,“我这次带了你那铺子今年的收益来,一共是五金,另外还有三百来文被他们留下了没带来,等下次凑足了整数再给你送来。”说着翻开腰带,从里面扒出一个系在腰带上的小袋子,从里面数出五枚金币,仔仔细细对了三遍,才把钱递给齐达。

“谢谢大毛叔。”齐达惊喜的接过金币,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多?我记得以前的时候没这么大的收益啊?”

大毛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其实是因为村子里的人家,许多都养了兔子,然后有皮子之类的都是拿到你的铺子里硝,所以生意很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没得你同意就把那些喂兔子的诀窍告诉大家了,会不会……”

“不会的!”齐达摇头,“大毛叔你忘了,那时候我就是想要大家一起喂兔子的啊!”

“没忘,所以我才告诉大家的。可是,总归是没得你同意。”

“好了,我现在同意了!”齐达有几分无奈。有时候,他发现这里的人比自己以前世界的人要固执得多。

“咳咳——”齐自清咳了两声。

“其实,还有件事。”大毛苦恼的抓着脑袋,将目光转向毛颖,“兰英啊,你爷爷,毛先生,来的时候,说什么也要我们把你带回去……”

“那是不可能的!”毛颖回答的话快而决绝。

大毛尴尬的保持着抓头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兰英啊!”齐自清终于决定自己出场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就算你在这京城闯出了自己的名声又怎么样呢?那到底不是真正属于你的吧?所以,乖,听你爷爷的话,还是回家吧,啊?”

“谁说我要嫁人的?我这辈子不嫁了!”虽然毛颖不是寻常女子,但是到底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闺女,说到嫁人这种话题,还是不由得赤了双颊,因此嚷嚷完了这一句后,就跺着脚跑开了,

“我去看看!”毛颖前脚离开,田雨后脚就站起来,扔下这么一句追了出去。

“这——”大毛目瞪口呆。

齐自清却很满意,看来回去后即可以告诉老朋友不必担心了。

52

齐达留齐自清他们下来用晚饭,因为做晚饭还要一段时间,几个人就拖着椅子坐到廊下看着院中的菜地说闲话。

几个人先说了下村子里一年来的情况,现在不仅是平西村,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也都开始学他们养兔子。村民们的生活较之以前也都大大改善了。不足的就是随着养兔子的人越来越多,兔子不太好卖了,现在价钱比齐达他们单独养的那两年低了将近三分之一,每只兔子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而且估计再往下还得降下去。

“如果单只兔子不好卖了的话,可以杀了兔子分开来卖啊!兔皮硝了卖,兔肉的话,可以做成熏肉卖!然后,还可以做兔肉香肠什么的。兔腿腿耳朵的,还可以另外干制着卖。”齐达一条一条的出着主意,那样子,他自己或许不觉得,可是看在齐自清和大毛眼里,却是另有一番感受。若说进这个院子前他们心头对齐达还有两分长辈的只得,现在也全部转为对读书人的钦佩以及对官员的敬畏。

因着这种齐达不能体会的感觉,接下里的对话也就有了几分拘谨。齐自清小心翼翼的跟齐达回答着齐达的问话,那种话里不自觉带出的恭敬让齐达很不习惯,幸而这回时候何谢氏做好了饭菜招呼几人吃晚饭,齐达这才松了口气。

俊俊照例是在自己房中吃的,何谢氏单做了一份给他送入房中,厅中就剩下齐自清大毛叔侄,被追回来的毛颖,还有齐达田雨。

看着齐达二人也端起饭碗,毛颖很诧异的道:“咦,你们不是在阿隐家吃席面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吃?”

田雨夹了一大筷子水煮肉进自己碗里,头也不抬的道:“没吃饱,富贵人家的宴席咱穷人老百姓吃不惯。”

“就你,还穷人老百姓呢?”毛颖吐槽了一句,也就没再追问,聪慧如她,自然可以猜出必然是在庾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才让得这两个脾气都还算不错的人提前回来,甚至连饭都有可能没吃。

饭桌上一时安静下来,大毛二人自入了京城就一直拘谨,刚刚又被齐达无意中显示出来的一面震慑了一把,现在更是轻易不敢开口。偏生齐达在感受气氛这方面是个实打实的木头,对于桌上的拘谨感觉不到半点,甚至还觉得这样安安静静吃饭挺好的。

田雨没法,他是个受不得半点拘谨的,只要自力更生的开口打破这气氛,“对了,齐大哥,你们来这里除了送信外要做什么?”他问的是齐自清。因为田雨家是附近数一数二的财主,很受附近村民们尊敬,所以他从小就养成了无视辈分这种习惯,见着比自己大的就是哥哥姐姐,小的就直呼名字。总之除了直系亲戚,在他口头上就再没有什么长辈。

“也没什么,其实我就是想来进一批皮子的。不过,看样子可以不用买了。”

“为什么?”刚才齐达他们说话的时候田雨追毛颖去了,所以没有听见。

齐自清笑了笑,“因为我们那也有啊!”

齐自清说的含糊,田雨却不在意,毕竟他也就随口一问而已,所以就“哦”了一声应过。害得齐自清白费了表情等待他提问。

还好大家都不怎么注意到他的脸色,所以齐自清忙忙的转了话题,“对了,兰英,我们来的时候,你爷爷还有东西托给你。”

毛颖面色不豫的抿嘴,“齐爷爷,在这里你还是叫我阿颖吧。”

“好好,阿颖。”齐自清从善如流的点头,然后离开饭桌在带来的行李中一阵翻腾,然后翻出两个足金的金锁,“这是我来的时候你爷爷给我的,这两个,一个是你的,一个却是要交给将来的孙女婿的。”

毛颖脸一红,一把抢过齐自清手里的金锁,还没来得及收起,旁边的田雨已经涎笑着伸出一只手,“阿颖,可不可以给我一个?”

“滚——”毛颖的筷子狠狠的敲在田雨手上。

**************

吃罢晚饭,齐达送齐自清他们叔侄出门——田雨留他们过他的院子歇息,横竖他租的小院空房间多。

走过东厢俊俊门口的时候,大毛眼角一晃,就看见个人影晃进了对面的西厢房,立时条件反射的大喝道:“谁?”

齐达被他吓了一大跳,俊俊“嘭”的从房间里扑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方砚台,田雨则连忙将毛颖护到身后。

大毛扯了附近一根栅栏上的棍子拿在手里,与闻声出来的老何一起小心翼翼的绕到西厢房前,正待踢门,房门开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教习?”老何吃了一惊,因为赵先声音里浓浓的疲惫,“你——吃过饭了没?”

“不用了。”赵先摇头,目光在拿着木棍的大毛身上一顿,然后笑了一下,“公子?”

齐达从后面走上前来,“赵教习,有什么事吗?”赵先虽然与大家的关系比以前亲密了一些,可是还是经常夜不归宿的,所以齐达很难得在旬日以外的时间里看到他。

“我,”赵先有些难以启齿,“赵先这些日子以来多承公子恩惠。论理赵先不该如此不识好歹,可是——”赵先眼睛一闭,竟是砰然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求公子救赵先,赵先来生比衔草结环来报。”

齐达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听赵先那一跪,他觉得自己膝盖也痛了,“赵教习你先起来吧。总要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我才能帮你啊!”

赵先咬牙,一脸愧色,幸而在天色渐暗,众人都看不太清楚,“我想跟公子借些钱。”

借钱?齐达有些为难了,“呃,多少?先说好,多了我也拿不出的。”“一百金。”赵先头低低的伏在地上,声音里满是难堪。

一百金!

周围几个人深深吸了口气,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像大毛那样的人家,一年哪怕只有一金就足够他过得舒舒服服的了,还可以时常有酒有肉的。就算大毛现在因为接手了齐达的兔子而身份丰厚了起来,也不过十来金的样子;齐自清常年在外跑商,也不过勉强挣了个刚刚上百金的身家。可是这个赵先却一下子就狮子大张口的要一百金,他还得起吗?

别真的要等到来生衔草结环回报?太不靠谱了!

齐达却是听出了赵先话里的难堪。作为一个男人,他前世也有经历过这种难堪的时候,那时候他儿子交不起学费,为了能让孩子继续在学校读书,他当时就是这么跪在地上跟人求情的。那时候的难堪,他一辈子都记得。

恍了片刻神,齐达弯腰拉起执意不肯起来的赵先,“赵教习起来吧。我这里不是什么富贵之家,但是一百金还是凑得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教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虽然同情,但是齐达可不愿意自己的钱被人拿出去乱搞,比如赌博嫖|娼之类的。

赵先眼眶居然红了,声音里也带出几分哽咽,“赵先在此代内子谢过公子!”挣扎着在地上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赵先这才站起身来,侧着头道:“公子放心,赵先并不是那轻浮浪荡之人,我跟公子借钱,是为了给赵先妻子赎身。”

妻子?赎身?齐达刚想说好,突然想到李度说过赵先没有成亲来着,不由皱眉道:“好是好,不过,你什么时候娶得妻?”

“不瞒公子,我们还没有成亲。不过,赵先早已发誓此生非他不娶。等我给他赎身了,我们就成亲。到那时,只怕还得麻烦公子。”说到自己妻子,赵先眼底嘴角都是温柔。

“好,你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过来找我。”促成婚姻是大功德,齐达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

***************************

赵先的动作很快,当天晚上借到钱,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为他妻子赎身去了。

齐达从衙署里回来的时候,赵先已经领着他的妻子回来了。

只是——

齐达看着眼前一袭雪色长衫、挽书生髻的俊美男子,再看看旁边一脸温柔笑意的赵先,有些迟疑的问,“你也是喜欢女扮男装吗?”

53

男的!

真的是男的!

居然真的是男的!

……

再多的感叹词也不足以形容齐达此刻心头的惊骇。是的,他前世的时候就知道了世上有同|性|恋这个词,到了这里读书也看过分桃断袖的掌故,后来更是与“断袖”的李度住在一个府里将近半年时间。可是,就算这样,他对于这种事情也是仅止于“知道存在”而已。

而且因为李度的克制,就算是在李府借住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真正的看见过两个男人处在一起。

可是现在,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突然出现了,齐达真的被惊吓到了。

勉强在赵先二人面前维持了礼貌,齐达木然而迅速的回到了自己房里,然后铺开纸,开始给张华写信。

总要有个发泄的口子不是?

本来齐达是想跟庾隐说的,可是庾隐现在正新婚燕尔,还是不要打搅的好;至于李度,那个家伙只会说“那么你也一起来断袖好了”之类的奇怪话;而俊俊和田雨,现在正是准备科考的要紧时候,自己还是别拿这种事情去扰乱他们的心神了。(俊俊考进士科,田雨考明法科)

再说了,自己的对赵先他们私底下的评论,还是不要让附近的人听到的好。说给张华,隔着这么远,自己也好放心。

洋洋洒洒的挥洒了几大张纸,齐达这才舒了口气。把信封好,写上地址人名,然后就亲自跑了出去——他不想看到那两人柔情蜜意的样子,太奇怪了!

回来的路上,齐达考虑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家还有一个齐又,小孩子是最容易耳闻目睹学坏的,而且赵先又是他教习,以后要是看着看着就学上了怎么办?

齐达苦恼了!

不管怎样,距离齐又下一个旬日回来还有些时间。齐达决定先看看那个叫晴明的——赵先带回来的那位名字——为人再说。

***********

且说那晴明,原本也是良家子弟,与赵先一块长大,也可算得上竹马之交。后来赵先参军,离开了他们的居住之地;而他却因为家人犯事,被发卖进了那种肮脏之地,生不如死。两人至此再也没有交集。

再次见面,却是赵先退伍,几个行伍里的弟兄在他们那个堂子给赵先践行。两厢见面之下,赵先不知怎么就动了照顾他的心思。而晴明在那堂子里面几经沉浮,能够有个靠得住的人自然不会拒绝。

晴明自知自己现在的身份,能够堂堂正正的活着已经不报指望,只求过的一日算一日,所以也就任由赵先包场子一日一日的往里面撒钱,直到堂子换了主子,自己即将面临再次发卖的境地,赵先居然不顾鸨儿的故意为难借了钱来为自己赎身,并且说了他正式娶自己做他的男妻。晴明才真正的下了决心,也许自己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这个童年时候就不是很靠谱的男人,像他说的那样和他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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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齐达有意无意的注意着晴明的举止行为。见他虽然有些女气,但是行止之间却没有丝毫俞越,说话也中规中矩,于是也就渐渐放心了。至少不用担心他带坏小孩儿了。

小院里的人估计也都与他差不多心思,因此这几天也都只是淡淡的与清明招呼,等见着晴明确实不错,才开始慢慢热络起来。

见着小院里的人慢慢接受了清明,赵先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然后,他开始考虑成婚的问题。

大魏是允许男子与男子成婚的,不过要先取得亲友的保书,然后官府才会为他们出具婚书。他已经没了亲人在世,所以齐达他们对他的认可尤为重要。

请齐达老何还有附近的街坊联名具了保书,赵先上衙门取了婚书,然后在小院里治了几桌酒席,请了街坊邻居吃了顿饭,晴明的身份就算是定下来了。

只是,酒席过后,刚好回来的齐又一个问题难倒了齐达。他问:“哥哥,新娘子在哪里?”

齐达想了许久,直到齐又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新娘子就是晴明。”

齐又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男的也可以当新娘子啊!”

这个想法可要不得,齐达可不想自己弟弟将来与个男人结婚,于是一脸严肃的道:“不是的,男的是绝对不可以当新娘子的!那个晴明——”齐达因为心虚而虚张声势:“他是女扮男装的!所以才可以当新娘子!”语气放软,“不过,这是个秘密哦,又子前往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晴明会不见的。”

“我明白了,就像颖哥哥那样吧,如果我叫颖哥哥做兰英姐姐被人听到的话,颖哥哥就会死。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颖哥哥女扮男装的事情,所以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晴明女扮男装的事情,对吧?”

齐达被齐又的话绕得头有些晕,不过鉴于这个问题关系到齐又的将来,所以还是很认真严肃的用力点了两下头,“对!”

齐又对哥哥的话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的。所以,很多年后,当看到哥哥与另一个男子手牵手请他在婚书的保书上面签字的时候,他心头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哥哥,你们谁是女扮男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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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齐自清和大毛叔侄,虽然放弃了买皮子的生意,但好歹来了趟京城,总不能白来这一趟。所以两人在齐达的建议下在西市转了几天,准备买些稀罕的胡货回去。

可是,转了几天后,齐自清他们发现买胡货并不是个好选择。虽然这些日子村子里的人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不少,女人们也确实开始注意起了打扮问题,可是那些胡商们的珍珠宝石玳瑁香料根本不是他们村子里以及附近城镇的女人们可以负担得起的,茉阳那里也许可以销掉一些,但也不多,所以,这些胡货买回去后最大的归宿可能是仓库。

然而,其他的东西的话似乎也不好买。无法可想之下,几人只得回转小院,向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齐达求教。

“我是让你们买种子啦!”齐达无奈,“那些宝石什么的,不能吃不能穿,买回去做什么?种子,西市有些来自西域的种子,可以拿回去试着种一下。”

“什么种子?”齐自清现在几乎是齐达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这样可不太好,要是将来出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事没有达到预料的结果,自己岂不是就要挨埋怨。这样想着,齐达决定把事情交给齐自清他们自己去处理。

“你们自己去看吧。还有那些熟了的瓜果菜蔬,也可以买一下,然后去其结实,拿回去试着种种看。毕竟他们总不会千里迢迢的带一些没用的东西来。”

54

最后,还是齐达跟他们一起去挑的种子。

在挑种子的过程中,齐达再一次显示了他“读书人的无所不知”,几乎每一种种子他都能说出名字与种植时间与方式,名字或许不太对,但是种植方式却几乎没差,就连商行的胡人都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到过西域诸国。

答案自然是不,齐达也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些东西自己以前都种过,最后只能推给“书上看到的”这个理由,结果就是赢得了齐自清更多的钦佩。大毛甚至在心头暗暗发誓,将来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让他读书。

在西市里转了一圈,因为齐自清还想买些珠宝香料的,齐达又带着他们去了上次去过的异宝轩,不过这次没有遇上那个店主,而看店的是个二愣头,所有的东西,比上次来贵了不止一个档次,最后齐达他们只能空手而归。而后在胡人商行里随便买了一些次货——相对于异宝轩的东西而言,不过考虑他们那里的情况,应该也够用了。

不过,就在大毛他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对齐达等人来说影响,但是对赵先晴明来说影响绝对不小——李度过来找齐达,然后撞见了晴明。

作为欢场常客,知情识趣这点优良秉性李度还是有的,他并没有当场叫出晴明的身份,只是很友好的打了个招呼。然而,就算这样,对于一心想要洗心革面重头过日子的晴明来说也算是个不小的打击了。

他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还没走出以前的生活。一入贱籍,终生不出,这句话果然不只是吓唬人的!

晴明病了,一夜之间就病了,而且是病的很严重的那种。虽然还不至于人事不知,可也差不多对外物绝感了。

赵先一连找了好几个大夫,只说是心病,却一个也没法治疗,气得赵先大骂庸医。可是还是没办法。半天之内,赵先嘴上就冒起无数水泡。

最后,还是俊俊大略猜出了晴明的心事。他先问赵先愿不愿意为了晴明离开京城这个繁华地,赵先自然是回答愿意,然后俊俊截断了赵先后面关于他现在没有房子也没有地还欠了一屁|股债的话,走进了晴明的卧房,跟晴明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然后出来告诉赵先,好了!

只是第二天大毛他们离开的时候,多了两个随行的人。俊俊把自己在平西村的房子与那两亩菜地让渡与了晴明,还为他们出具了保书,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平西村安家落户了。

只是,亏了齐达。俊俊不好意思的向齐达道歉,要害得齐达重新给齐又找教习了。不过,就算这样,俊俊还是不后悔。他是真心希望,像他们这样的人,能有人得到幸福。

不过,长亭送别的时候,俊俊发现齐达似乎是对赵先晴明二人的离开很是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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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张华那边,虽然开始时候确实有些不顺利。不过他毕竟是朝廷正式命任的官员,而大魏如今正是国力鼎盛的时候,边疆世族明面上还不至于对他怎样,所以慢慢的,他也开始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跟当地世族士家隐隐有了分庭抗礼的趋势。

本朝太祖开国之初,因为天下苦战,为了休养生息,所以接受了当时掌管着整个交州号称“交州土皇帝”的士燮的投降,并且为大局计,默认了士家对交州的统治。然而,曹氏当年就是以一地镇守夺得天下的,又怎么会放心其他家族独镇一地,所以从开国以来朝廷派出的命官在交州与士家的权力争夺从未罢休,而且朝廷的势力一直在缓慢而坚决的在交州扩大。到现在为止,整个交州合浦以南已经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

不过,士家也不是吃素的,逐步退让的同时,他们把当地的占人紧紧绑上了他们的船,过了合浦,朝廷的影响越来越少,所有的名义上的朝廷官员,基本上都是士家人自己任免,然后往朝廷报告一声就算。至于朝廷派来的官员,要么是对士家人恭恭敬敬以求任满后圆满抽身,要么就是被士家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最近十来年里,朝廷在交州的势力再没有前进一步。不过,士家也明白现在不是乱世,所以也还算得上谨守本分。

张华来到这里,因为时间气候等种种外因,不适应的他差不多一直龟缩在衙署里,所以很顺理成章的被士家人鄙视了。然后,等士家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衙署里大部分汉人佐吏以及少部分占人佐吏拉拢进他的队伍里了。再加上张华作为朝廷命官的代表意义,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分庭抗礼的局面出现。

不过张华也知道急功近利无助于事,所以在取得了与士家分庭抗礼的地位后便暂时停下了动作,毕竟,现在交趾的武备掌握在士家人的手里,逼急了,狗是会跳墙的。

就在这个时候,齐达的信到了他的手里。

收到信件的时候,张华小小的吃惊了一下,毕竟,他上一封信寄出是在半月前,这个时候到没到齐达手里还难说,这会儿就又收到信了,考虑到齐达的性子,实在有些让人感到惊吓。

然后,打开信,张华更加惊吓了。

男人和男人?

张华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齐达苦恼的神情。因为自己也受到惊吓了。

男人和男人成亲?

张华在最近一段时间有些使用过度的脑子里搜索了一下,似乎当初看《大魏婚典》的时候确实有这么一条,说是男子与男子也可以成亲,不过有附加条件,似乎是要先取得父母亲族的同意,还有街坊邻居的保书之类的东西。

不过,张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大魏婚典》据说还是当年太祖皇帝钦定的,居然会有这样的条款!

难道,那些野史里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太祖皇帝与他的臂助,当年的汉中侯之间真的是那种,那种关系?

张华心头的八卦之火突然熊熊的燃烧起来。

张华是个想到什么就会做的人,再加上他也知道齐达写信过来并不是要在自己这里寻求帮助或者开解,而纯粹只是为了发泄,找个人说事。于是回信的时候,张华在把《大魏婚典》中男子与男子成亲的相关的条款一一抄写下来权作齐达来信的回复后,就开了一系列的书单——全部是关于太祖皇帝与第一代汉中侯的逸史故事。

55

齐达收到张华信的时候,正是会计司最忙的时候。作为李度给他老爹预定的枪手,他差不多全天候的呆在李家,因为李老头是会计司主官,也只有他才可以不受限制的把那些工作要用的东西带回家。

在这个一寸光yīn一寸金的时候,那长长的书单自然是交给了李度。齐达甚至连信都只是大略的看了下,然后就一股隆冬的全部交给了悠闲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李度,让他按照上面列出的单子把书买齐了。而后,齐达回过头继续投入到厚厚的账簿中去了。

再说李度,他本来就是个无风尚且要折腾出三尺浪的家伙。何况这回齐达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自己送到他手上。

李度先看了张华开出来的书单,全部是些野史轶事方面的书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野史都是关于本朝太祖与第一代汉中侯的,传说中的情侣。

李度挑了挑眉,没有丝毫心理负担的打开了张华的信件正文——既然齐达敢把这信件就这么交给他想来也不会介意他看上两眼——然后,那抄录得整整齐齐的《大魏婚典》第二十三条,关于男子与男子婚姻的规定,就这么大喇喇的映入了李度的眼帘。

原来——

李度诡异的看了正在与自己父亲热切的说着什么的齐达,然后又看了看手头的书单,笑呵呵的走了出去。

当天晚些时候回家的时候,齐达得到的除了两套单子上的书外,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书,而且也都是一式两套的买着的。

齐达现在对李度的秉性已经有所了解,而且李希也曾经再三提醒过齐达不要随便收李度的东西。只是,他刚想拒绝,李度就摆出一脸严肃的架势,说这些东西是他酬劳齐达帮助承担他父亲工作的。嬉皮笑脸的李度他知道该如何面对,可是一脸正经的李度齐达却是不敢挑战的,想到都是些书,无论如何也差不到哪里去,于是也只好淡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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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院,齐达把书每样一份的分出一半包好,放到书房的书架前,交代老何明天自己上衙署后几个把这些送到驿馆去。

然后,齐达就把剩下的书统统放到书架山,考虑到那些书的名字——都是些《××趣闻》、《××纪事》、《××秘史》之类的名字——齐达决定等忙过了这阵子再拿出来消遣。

因为科考日子越发的近了,现在俊俊看书看得几乎是入了魔怔,恨不能连解手都在房间里进行。整个人脸色也白的不像话,比起他刚来的时候可谓是不相上下。齐达实在看不过去,于是每天必定强拉俊俊出来一溜。

经历了这许多事,俊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是好歹的傻书生,虽然坚信自己身体没事,却也没有忤逆齐达的好意,每天也都任由齐达拉着自己外出散步。毕竟,齐达有多忙他是知道的。就算这样他还没有我忘记自己的身体,就冲着这片心意,他就说什么也不能无视齐达的提议。

不过,俊俊依旧是不大爱出门的,齐达预想中的散步从来到最后都只能沦为下地劳作。

好在两人都是劳作惯了的,院子里锄头镰刀等农具也是尽有的。这么一来,反倒是李府家生子出身的老何一家对农活不怎么适应,只能给两人打下手。

不过,俊俊看着齐达的动作,“达子哥,现在就种豌豆,是不是早来些啊?”

“是稍微早了点,不过李度说他想吃,反正又不费什么事。”

俊俊眉头一皱,放下手里的锄头,有些担忧的道:“达子哥,你……对那个李度,老实说,怎么想?”刚刚齐达抱着书从东厢廊前经过的时候,他可是看清了其中几本书的书名的。

对李度,怎么看?

齐达不太明白俊俊问这话的意思,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俊俊道:“李度吗,挺好的啊。人孝顺,”对李老头,“仗义,”曾经在皇帝面前维护他——十里桃花聚会时候的事情,“和善,没架子”还给他买东西,送礼物还情,“算是个不错的年轻人。”齐达最后给了李度一个比较高的正面评价。

俊俊越发的忧心忡忡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决定换个话题试探一下李度进行到哪一步了——从那书上,他已经认定是李度对齐达心怀不轨了:“达子哥,你有没有想过,呃,将来娶什么样的姑娘?”

齐达把手里的种子埋进土里,又用小锄头在上面轻轻敲了几下,然后才站起来,一脸戏谑的看着俊俊,“怎么了,你看上哪家姑娘了?说出来吧,放心,我绝对不跟你争。”不过,他怎么先问李度,难道看上了李度相中的姑娘?可是,他记得李度喜欢的是男子啊,而且俊俊也明明知道的。

“达子哥,我问的是你!”俊俊有几分恼了,不过更多的还是担忧,绝对不和他争,什么意识?究竟要什么情况才能做到绝不与他争?

俊俊啊,你真的是多心了,其实是齐老头子对那些年纪可以做自己孙女的女孩子没兴趣。

这边齐达看见俊俊恼了,也认真起来。说到婆娘,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前世穿来之前,他已经鳏居了好长一段时间,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而到了这里,又是小孩子的身份。而且刚开始的时候,想怎么搞食物都想不过来了,哪里会有空想那些问题,后来又是忙着读书与生计,但凡有一丝空闲都被他想着怎么理解那些拗口的文章以及怎样才能做出那种拗口的文章去了,比起之前更是没有时间。而到了京城,先是青楼,再是探花宴上,唯一一个他比较看得上眼的就是偎红了,可是偎红,一则张华再三告诫了他们这种身份绝对不可以娶欢场女子,再则偎红待他虽然亲密,可是那样子也没有半点把他良人的意思。而他接触到的其他女子,他一见着就想起他来此之前正上初中的孙女,哪里还生的出半点娶妻的念头?

这么仔细一想,齐达发现,自己还真没有想过将来娶妻的事情。不过,齐达擦擦额上冒出来的汗珠,吃吃的道:“应该不急吧,本朝规矩,不是冠礼过后才成婚的吗?咱们还有好几年呢。”

“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将来娶什么样的妻子吗?”俊俊下定决心一定要从齐达这里抠出个答案来。

齐达想了想自己前世的婆娘,虽然不知道俊俊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还是很爽快的给出了答案:“我没什么要,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行了。我就想娶一个吃得起苦的人。”

“女人?”

“难道还能是男人?有谁会——”齐达想起赵先,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临时换成了另外一句:“反正我是不可能娶男人的。”

那你会不会嫁男人呢?

俊俊其实很想再问那么一句,毕竟要是李度的话,齐达想娶还真有些难度,倒是嫁人容易些,而且以李度的本事,算计齐达嫁人再容易不过。所以,他对齐达后面这句保证还真不怎么敢放心。

不过,算了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事真发生了,十个自己也拦不住。何苦做恶人讨人嫌?

而且,看着齐达这态度,李度想要得手也没那么容易。

自暴自弃的叹了口气,俊俊觉得自己与其担心这种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还不如加快手里的动作,赶紧把地松了回房看书比较正经。

旁边的齐达有些担忧的看着俊俊脸上不断变幻的色彩,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不过,俊俊,你要是想娶男子的话,我会给你签保书的。”

俊俊抡起的锄头差点儿落到自己脚上。

俊俊这下确定了,自己根本就是白Cāo心。就凭齐达这理解力,李度想要得手,还得看他祖上的造化。

还好齐达手里的豌豆种并不多,虽然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但俊俊还是没纠结太久就把所有的豌豆种好了。

关上栅栏门,俊俊看了看正一脸认真的磕着锄头上的泥巴的齐达,决定还是先回自己书房里去吧,那里比较安全。

56

且不提张华收到齐达送过去的书时是怎样一番纠结,齐达这里却是毫无所觉的将李度送来的书全部束之高阁,有条不紊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只不过,有一个词语叫做“物肖其主”,李度送的东西,自然也不可能如齐达所想的那样安安分分的呆在书架上,等待哪天他想起来了才去检阅。

“庾公子,这边请,我家公子就在隔壁胡同,稍会儿就回来。公子不妨在这里用杯茶。”老何引着突然来访的庾隐走进正房堂屋,准备去煮茶。

“不用了,我在书房里呆着就好。”

“那——公子随意,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公子回来。”深知齐达与庾隐之间关系的老何对庾隐说要呆在齐达书房里的话并没有什么想法,毕竟,以前的时候庾隐就是这样的,齐达不在家的时候,庾隐就经常呆在齐达书房里。

“去吧。”

庾隐并不介意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时间,这里是他难得的可以全身心放松的地方。尤其是在身心俱疲的现在,他迫切的需要一个地方休息一下。

庾隐习惯成自然的走到齐达的书桌前坐下,一眼就看到了齐达留在桌面上的大字,就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还是七年前他初到齐家的时候,齐达看到他写的字,然后就开始了每天练字的生活。那时候家里穷得厉害,根本就没钱买纸,只能在地上用树枝练字。就算是那样,也还要等到干完活后,就着薄薄的暮光,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笔的比划。

那时候,也无所谓字帖,每次齐达练字的时候,他会先在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齐达就照着他的字临摹。临字临到后来,先生都怀疑他们俩是不是互写作业。

不过,现在,庾隐翻着齐达留下的大字,虽然还可以看出一点点自己的痕迹,但是十年如一日的练习,齐达的字已经隐隐的开始有了自己的风骨——如他的人一样,字体平正,翰墨均匀。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完全摆脱自己的影响而成就自己独特的风格,加上他的勤奋,或许还能成为书法大家。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庾隐觉得心头有些不快。

不愿意再看那些让自己感觉不舒服的大字,齐达又还没回来,庾隐站起身来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准备用来消磨齐达到来之前的时间。虽然齐达看的书从来都乏味了些,但是消磨时间总是没有关系的。

不过——

庾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册,然后再看看刚刚抽出这本书的架子,困惑的咽了一口唾液,这真的是自己刚刚从齐达书架上抽出的书么?

按捺住心头突然涌起的诡异的兴奋,庾隐尽量以一种比较稳重的姿态回去检查齐达书架上临近这本书的其他书本。

《龙阳秘术》。

《双阳交|欢大乐赋》。

……

庾隐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不过,嘴角却诡异的弯了起来。

不过,庾隐还是决定走出去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也许,自己不小心走到齐文俊那个倒霉家伙的书房去了。毕竟,那个家伙书房里有这种书是很正常的。

真的是齐达的书房!

简直不敢想象!

庾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是谁让齐达把这些书放到了自己的书架上?

***

齐达从毛颖的升职庆祝宴上急吼吼赶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许久未见的庾隐困兽般一脸纠结的在自己书房里走来走去,与他一贯的形象十分不符。

“阿隐——”虽然与庾隐家人有些不快,但一码归一码,齐达毕竟是久经世事的人了,齐达对庾隐的情分并没有因为庾家人给他的难堪而疏远。而且,齐达也不是那种完全不解世事艰辛的少年,庾家人的态度,虽然当时让他很是不忿,但回过头来,想想庾家的地位,也就释然了。

“你刚刚哪里去了?”庾隐脸色有些诡异,不过可能是自己让他等太久了吧。

“阿颖升职了,我们去给他庆祝。”齐达对庾隐的态度并不怎么以为意,嘴角依旧噙着几分兴奋。

“一起的都有谁?”

“还能有谁啊?田雨俊俊呗。”齐达终于觉察到庾隐的不对劲,“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抱歉,我不知道,所以一散衙就过阿颖那边去了。”

“没事,”庾隐摇摇头,神情终于不再那么绷紧了,举起手中的书在齐达面前晃了两下,“对了,这个书,你什么时候买的?”

齐达随便瞄了一眼,“哦,那个啊,是李度给的。张华来信说让我帮他买一些书,我那时候没空,就让李度帮忙买了。这是他多买的。”

庾隐眼底终于浮出了丝丝暖意,“原来是这样啊,你看过了吗?”

“没有,我打算过了这阵子再看。”这种消遣用的书,就是要等到衙署没事时候看,既可以消磨时间,又能获取一定知识——这是去年大半年的空闲时光中齐达从衙署同僚中学来的小窍门。

“哦!”庾隐恍然的拖长了嗓子叹了一声,“不过,我翻了两页,觉得挺有意思的,一起看看吧。”

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庾隐那读书人的架势在齐达心头十分深刻,所以齐达实在生不起反对的念头:“好吧。”

齐达马上就后悔了。

庾隐拿出来的书,先是一段长长的论述,诸如“存节欲以广养生”“善摄生者,凡觉阳事辄盛,必谨而抑之,不可纵心竭意以自贼也”之类的话。齐达看得有些半懂不懂的,估摸着大概是养生的书。他知道自己口拙,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甚至还在心里准备了一些话以待看完书后应付庾隐的讨论。

可是——

翻过了两页后,真的就两页,长篇长篇的论述就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一张一张的图画。

如果光是那样也就算了,毕竟本朝印书业颇为发达,经常就有擅画的士人将自己的画作雕在模板上然后印成画册发行,如果真的画的不错的,买的人还不少。

可问题是,这上面的图画,是两个精赤的男子,以各种诡异的姿势,或站、或坐、或卧的进行交|合。

庾隐在一边冷静的评论:“这一张看着十分悦目,可是要做起来的话实在不容易,承受的一方很容易因此而受伤……”

齐达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你觉得这一张如何?”庾隐还不放过他。

“他们——他们都是男的。”齐达终于找回来自己的舌头,有些困难的向庾隐指出这个问题。也许是刺激过大的缘故,齐达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现在与庾隐一起看的是春|宫这回事了。他光纠结男人的问题去了。

“你忘了,本朝是允许男子与男子成婚的了?”庾隐一脸正经的看着齐达,“前一段时间,你不是还给我发帖子说你这里有两个男子要成亲么?只是那时候我正在与裴氏交涉,没能过来,很是抱歉。”庾隐一脸十足的歉意,看得齐达不好意思了。

“没事的。”齐达摸摸脸颊,“我忘了。”

“说起来还有一事我还没向你赔礼道歉的。就是那日我父亲……”庾隐顿了一下,脸色现出几分难堪——那日庾父的作为,难堪的不仅仅是齐达——勉强笑道:“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是我还是得说两句。我父亲少时遭难,一心重振庾氏,为人难免势利了些。当时我以为我父亲已经出去了的,没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回去。抱歉!”

“没事的。”如果齐达真的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也许会因为此事介意一辈子,甚至可能还会与作为主人的庾隐绝交,可是齐达内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已经知道了生活的艰辛与人生的不易,所以他只是摇摇头,“那不关你的事。”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我们还是继续看书吧。”

话一出口齐达就知道不对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没人能将之收回来。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庾隐高兴的将那画册翻到下一页,居然是三个男子纠结在一起的画面,齐达彻底的失语了。

庾隐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过还是试图圆话,“这个,一般人其实是不会这么做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也许是看这个画得不错吧。哈哈!其实仔细看来,这个人的画工还是不错的。”

“嗯。”齐达不得不自作自受的回话。

……

总之,这是一个诡异的下午,齐达与庾隐在一起看了一本男男春|宫,一本关于男男房中术的论述,当庾隐终于提起离开的时候,齐达简直遮掩不住他一身轻松的气息。

庾隐借走了齐达的所有李度送的书——张华的书单外多买的部分,并且许诺他一定会用其他的书来还,齐达很想说不用还了,可碍于脸皮厚度不够,还不好意思在院子里与人讨论春|宫,于是只好含糊的支吾了过去。

走出院门的时候,庾隐才终于说出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对了,达子,我听说张华前不久上了折子请朝廷派遣交趾都尉。这两天看看邸报吧,陛下的决断应该快下来了,估计这两天就能看到人选,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让他帮忙带个问候。”

齐达有些疑问的看向庾隐,不解他怎么会突然说张华的事,“真的吗?我会留意的。”

“嗯。”

57

齐达不知道的是,庾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面,其实包含了多少腥风血雨。

张华在交趾,虽然占了大义名分,奈何这里的汉人极少,就算有,对名分一事也很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谁能让自己填饱肚子,娶上婆娘。

与之相反的却是士家,他们几代人在此经营了百余年,虽然朝廷步步紧逼,但百年积累也不是张华一个毛头小子可以轻易撼动的,尤其是当地名义上属于朝廷的驻军实际上全部掌握在士家人手里的情况下。

因此,张华所有的动作差不多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私下进行。虽然他在给齐达的信里写的欢乐,但事实上的憋屈,只有他心里清楚。

或许前几任朝廷派来的交趾太守也清楚?

但是,张华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的,又岂是甘心长期忍耐的主?因此,在打定主意后,他先是说服了太守衙署里的佐吏帮助自己行事,然后以朝廷的名义态度强硬的要求士家上交手里的几个银矿,因为本朝律法明文规定所有的矿山属于朝廷,任何人等不得私自开发。

士家自然是不肯的,再说了他们都挖了好几十年,这会儿才来收归国有,不是明摆着找茬么?所以意料之中的,士家人被逼得跳墙了。

也是这一代士家人没个能人的活该被张华欺负,成全张华的名声。士家人先是拒不交还银矿,然后授意当地都尉吕品,也是交趾最大的武官,论品阶与张华相平,越过张华代表朝廷接手银矿。当张华以“武官不管民生”的律令要求吕品退让时,吕品以张华“文官插手军事”意图不轨准备行暗夜之事。

只是张华若无准备又怎敢兵行险招逼迫士家,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士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能拉张华下马,反倒折进去一个交趾都尉,让张华顺势掌握了交趾的兵权。

当然,这里说来就几句话的功夫,当时的惊险却是只有张华自己知道。而且,士家毕竟是从前朝起就在当地经营了百余年的大家族,张华可不敢因为自己暂时的得意就小看对方,因此这里吕品刚刚落下,他就飞马奏请朝廷速速派遣武官。有没有能力不打紧,重要的是赶紧把这个位子占了,以防对方又随便顶个人出来碍自己。当然咯,如果能来个有能力的自然再好不过了。

毕竟,这一次张华看着赢了,其实赢得非常侥幸,与惊险。张华自己也在那夜与交趾驻军的冲突中受了不小的伤,现在强撑着不过是不想士家看出来然后趁机捡便宜罢了。

这样的时候,张华就特别想以前的亲人朋友。当然亲人现在想也没有用,他此刻唯一的念想只有齐达留在他身边的几封信与那一摞书。这个时候,心底的软弱情绪占了上风,也不管自己收到这些书的时候是怎样的纠结了,张华抱着书与信一遍一遍的抚弄怀念着当初无忧无虑的生活。同时想着齐达他们看到邸报的时候能给自己带几声问候。"

不过,当年后交趾都尉夏侯扬真的带着齐达几人的问候到达时,张华却是气得想要跳脚。

那几个家伙,居然真的只让夏侯扬带了声问候!

**********************

暂且放下张华这头,且说齐达这里。

过年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们这里有两个一心攻坚的考生呢。再加上出门在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心Cāo办。最后索性全部丢给老何做主了。齐达他们,就是在除夕那天,几个人一起凑着吃了顿年夜饭,就算是过年了。

年后不久,就是杏花缤纷的日子,也是俊俊田雨他俩上考场的时候。

明法科考试比进士科后面一天,因此齐达与毛颖差不多是前后脚的送俊俊与田雨进的考场。

当初自己进去的时候因为紧张还不觉得,可是现在站在贡院门外看着,齐达突然觉得所有进考场的士子都很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当然,他把这个话告诉毛颖,被毛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

不管毛颖怎么把他训得哑口无言,齐达依旧在心头坚持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在看到三场考试后瘦的脱了形几欲昏厥的俊俊,这种想法更强烈了。

补了没几天,就到了放榜的日子,齐达本来打算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可是禁不住俊俊的哀求,他打发老何去跟李希告了假,自己早早出门去给俊俊看榜。

到了贡院,依旧是人挤人的热闹景象。齐达还在中间发现了不少去年的熟面孔,甚至还跟摆摊子的小贩打了个招呼,惊奇的是对方居然还记得他。

“我记得你!去年的时候,大家都挤着看榜,就你靠在我摊子旁边睡觉!哈哈!”摆摊子的大叔很激动。

齐达抽了抽嘴角,为什么这人光记得自己的不好呢?

大叔还在喋喋不休,“今年又来了?你们读书人耐心可真好,一年又一年的……”

“发榜了——”前方人群一阵激动,如同浪潮般一波一波涌动起来,却是贡院正门开了,两个身披黄袍的御林军士护着皇榜走了出来。

齐达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汗水之类的了,他现在就想着逃离这个话唠,一抱拳:“大叔我过去看榜了!”转身就挤进了人群了。

虽然初衷是逃离话唠大叔,但是齐达心头是没有撒谎这回事的。倒不是说他有多正直,觉悟多高的,而是他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践行,不然的话,就会被神灵记上,死了以后会跟你一笔笔的算。所以,为了将来不至于下地狱,齐达从来都是以“言必信,信必行,行必果”来要求自己。

在人群里挤了许久,其间三次差点被挤出人群外,齐达终于到了榜前。

今科录取的人比较少,堪堪二十五名。齐达从榜首开始,很快就看到了榜尾,然后最末尾的“齐文俊”冲入眼帘,齐达悬了一路的心这才落下地来。

挤出去又是一身大汗,齐达身上的儒衫因此也终于完成了“衣服——梅干菜”的蜕变。亏得他驾了马车来,不然,还得引起多少鄙视的目光。

一路几乎是飞奔着的到了平康坊,路上的行人见着都投以理解宽容的目光,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今天长安城内纵车驰马无人呵斥。毕竟十年寒窗,一朝成名,总要允许人家发泄一下。

跳下马车,齐达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俊俊。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俊俊扭头就往院里跑。

把车子交给闻声出来的老何,齐达跑了进去,“俊俊——”

俊俊一脸苍白的靠着垂花门坐在门槛上,“你别说——”

“中了!”齐达不理俊俊的要求,斩钉截铁的说出自己看来的结果,“你中了!”

俊俊一脸茫然的看着齐达,“你说什么?”

“我说你中了!今科第二十五名!”

“嘭——”

齐达话音刚落,俊俊突然仰头往后倒下,后脑勺重重的磕在门槛后面的石板上。

“俊俊——”齐达吓了一大跳,两步跳过去拉起俊俊,俊俊双目紧闭,呼吸细不可闻。齐达连忙用力的按压俊俊人中,同时不断的喊着俊俊的名字。

感觉过了许久,俊俊终于睁开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齐达,“达子哥,我怎么了?”

齐达这才舒了一口气,脚一软,就这样瘫倒在俊俊身旁,“你吓死我了,刚刚突然昏过去了。”

“我没事了,不要担心。”俊俊伸出手来拍拍齐达,“对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达子哥你帮我去看榜好不好?我不敢!”俊俊哀哀的看着齐达。

齐达闭了闭眼,突然鼻子就酸了起来,侧过脸爬起来,齐达从侧后面把俊俊抱住,声音轻柔但是坚定的道:“你中了!我已经看榜回来了,你中了!今科第二十五名。”

“这么说,我刚才不是做梦?”俊俊声音有几分飘渺,显然还是不怎么相信。

“是真的!第二十五名,楚地安县齐文俊,不是你还能是谁!”齐达一脸坚定,“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俊俊极缓慢的摇了摇头,“不是,我,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俊俊咧开嘴像是想笑,可是无论如何却是笑不出来,“不过达子哥我是相信的。你说中了就一定是中了。”

眼泪开始一颗一颗的往下掉,慢慢的连成线,俊俊转过身,泪蒙蒙的看着一脸坚定关切的看着自己的齐达,“达子哥,我真的中了?”

“中了,真的中了!”

“真的?”“真的!”

“真的?”

“真的!”

……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停好了马车的老何走进来,齐达一手隔着门槛搂着俊俊,一手空出来跟老何做了个“快去请大夫”的手势。

感觉到齐达手势的变化,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一直默默的流着泪的俊俊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感觉到俊俊只是像小孩子那样纯粹哭着发泄——这点齐达在齐又身上有很多经验——齐达这才放下了心,一般这样哭过之后心情都会好转的,于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也侧着身子坐在门槛上,静静的等待大夫的到来。

58

“大夫,他怎么样了?”齐达右手按拿着自己被靠麻了的左肩,一边担忧的问眼前发须皆白看起来很专业的老大夫。虽然来的有些慢,但看着样子,应该还是挺可靠的。

老大夫收回按在俊俊手腕上的手,一脸高深莫测的转过头来,“他是不是今科士子?”

齐达点头,暗道这个也未免太玄乎了,居然这就看出俊俊是今科士子了。要知道,虽然俊俊说是参考了三次了,可是因为秀才科过的早,而且上京也早,俊俊现在的年纪在“五十老进士”的进士科里实在不够看。

“这就是了,”老大夫一脸释然的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张显然早就写成的单子,“这是方子,老夫多年钻研而成的。每年这个时候,要用的人总是特别多。”放到床前的桌子上,“对了,要抓药的话,可以去济安堂,那里的药价格低廉,药材也还不错。”临走还不忘打个广告。

齐达木着脸看着老大夫就这样收拾医箱走了出去,一句“可是……”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田雨也过了明法科的考试,不过他的状况比起俊俊也好不到哪里去。

得到喜报的那天,他兴奋的跑到毛颖院子里向她报喜,却不小心一脚踩翻毛颖晒在院子里的药材,结果被愤怒的毛颖勒令在院子里帮她捡了一天的药材。

虽然状况百出,但是两人确实过了各自的考试。而且,考虑到两人这大半年来的辛苦,几个人决定庆祝一下。

文人庆祝,最合适的地方自然是非青楼楚馆莫属。不过,考虑到毛颖的存在,所有可能扯上这方面的选项都被田雨一一勾掉了。

田雨提出踏青,然而毛颖齐达两人都是有工作的人,拿不出那么多的时间,相互妥协的结果就是,几个人最后决定在齐达的院子里庆祝。

虽然庆祝的形式还是逃不离一顿饭,但是为了表示这一顿饭的与众不同,几个人决定自己动手。

作为几个人当中唯一的女性,毛颖当之无愧的掌勺。毕竟,有女人在的情况下还要男人炒菜,在座的几位都不会同意的。

至于摘菜洗菜之类烦琐的准备工作,自然是交给了目前赋闲在家的田雨俊俊两人。

于是,当齐达散衙回家后,发现这里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

在厨房外站了会儿,田雨蹲在灶门口一边烧火一边逗着灶后的毛颖,俊俊早已经避到外面给何西讲故事去了,齐达发现整个厨房压根儿就没有容得下第三个人的地方。

回到书房,齐达站在窗下看着俊俊带着何西在院子里摘菜花玩,同时热络的跟一边的老何夫妇说着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前世的时候,齐达是不知道寂寞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知道寂寞这个词。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屋子里过于安静,但也没有多想,就是过年过节的盼着儿子儿媳带着孙子来就是了。

到了这里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那种感觉叫做寂寞。不过,也就是知道而已。毕竟,之前他一直在为生计发愁,难得的一点空闲都用来背书了,哪里还有时间寂寞。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寂寞了。

而且,这种寂寞比前世时候的那种还要不同。那时候,是因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寂寞,可是现在,明明外面就有这么多人,可是他还是会感觉到寂寞。

齐达苦笑了下,觉得自己果然就是天生的劳碌命,看,现在什么都不用作就等着吃饭,居然还没事找事的觉得寂寞。

真是……

齐达铺开纸写了几张字,可是那种如咀附骨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不得已,齐达决定还是出去打扰一下他们吧。

正待站起来,齐达眼角触到了庾隐前不久送过来作为“补偿”的书,突然想起自从自己寄书之后就再没有音讯的张华,心头突然愧疚了:张华,一定是被那些书吓到了吧。

想到这里,齐达觉得自己有必要写信过去解释一下,顺便开解开解张华。而且,说实话,这么久没联系,他还真有些想张华了。

说做就做,齐达这就铺开纸开始写起信来。

虽然是想要解释书本的事情,但是学了这么多年齐达其实也学得有些精了。所以他一开始先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两个月来这京城里,尤其是他们几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才开始说当时张华的书单来的时候,他正忙于衙署事务,所以那些书是托李度买的。李度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他当时也没看就寄出去了,直到后来庾隐过来不小心翻到才知道云云。

看着被掩盖在长长一卷的日常琐事下的解释,齐达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实在讨厌那些书,扔了或是引火都可以。我这里的书就是阿隐带走了的。”顿了顿,想起前不久看到的邸报,又在信纸下面挤上几句:“还有,我前不久在邸报上看到你的事情了。先说一声恭喜!我听人说那天早朝皇帝都当众提到你了,说你是我朝难得的青年俊彦。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那么早早把你那里的事情说出来的好。毕竟,我听阿隐说,交州南已经游离朝堂外一百多年了,如果拿下,可以算得上是开疆拓土之功,这样的功劳会有很多人眼红的。如果他们见着你那里容易了,肯定会有人来争功,到时候你可就白白给人家做了。”

后面这段话,是齐达自己看到邸报,更准确说,是他听庾隐说了张华的事的时候就有的想法。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在等张华的来信,准备回信的时候再提。却忘了自己寄出去的那几本对张华的冲击,而且那个时候衙署里的事情也忙得自己无暇分心他想——当然也不乏对张华的信任,所以竟然一直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虽然也觉得张华这么聪明的人用不着自己提醒,而且时间也过了这么久了,可是齐达还是觉得说了才放心。

当然,如果是自己是杞人忧天最好不过。

只是,在京城里呆了这许久,齐达也知道,这个希望的可能性是如何的小。

“吃饭了——”外面传来田雨的吼叫声,“所有人等,快点出来!”

齐达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个田雨,还没有进衙署,这就开始摆刑法官员的谱了!

59

阿隐!

阿隐!

阿隐!

又是阿隐!

满纸都是阿隐!

张华忿忿的看着面前齐达写来的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明明是写给自己的信,为什么通篇都是庾隐的名字?

看着满篇的阿隐,愤怒之外,张华心头还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似乎,庾隐那家伙在齐达现在的生活中占据的比例越来越大了。

这还罢了,那家伙居然还和齐达一起看春|宫,而且看了之后还打包带走?而且还扬言要回礼?

这个会是正常人做的事吗?

所以,那家伙十有**对齐达心怀不轨!最后,张华下了如此结论。

这可不太妙。齐达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张华绝对不允许他被别人拐走,尤其是拐到那么一条歪道上去。退一万步说,就是要拐走也该是自己来拐才对!

当然,目前重心不在这里。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庾隐从齐达身边驱走。

张华叹了一口气,恨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么远的地方。要是还在齐达身边,自己至少有一万种法子把庾隐从齐达身边隔开。当然了,如果自己真的在齐达身边,庾隐一开始就没有接近齐达进而肖想齐达的机会。

不过,自己现在在交州,与京城隔着至少一万里的路程。

所以,得仔细想个法子。

直接说是不成的,齐达现在根本就还没有那个心思,说不定他现在还觉得庾隐多好呢。自己这里说了不定还会弄巧成拙,白送庾隐一个便宜。

所以,还要从庾隐那边下手,最好能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张华手指轻轻扣着面前的书桌,思考中目光注意到佐吏刚刚送来的据说是装着银饰样子的那个盒子,张华不由心念一动,记得齐达上一封信中说过,庾隐成亲了的,对方还是一个誉满京城的才女来着。掐指算算,现在那女的也应该有消息了。

张华嘴角弯起一丝坏笑,伸手拉过那个盒子。现如今整个交趾都在他的控制之下,附近的两个银矿也让士家不得不吐了出来,如今的他,再不用修个衙门都小心翼翼的自己动手了。

而现在张华面前摆着的,是下面人送上来的将来打算经营的银饰的式样。

张华把那盒子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愉快的开始翻检。嗯,初生儿送什么好呢?

不如就一个长命锁吧!

这个不分男女,保证到了时候都用得上,而且也不用担心烂了或者坏了什么的,保证年年长存,日日可见。

顺便也帮齐达选一个送人吧,毕竟出来的时候父亲交代了他们要互相照应的。齐达在京城受了庾隐这么多照顾,他帮着他选一个送人的礼物也是应该的。

*****************

京城

殿试已经过去,俊俊在殿试中表现中规中矩,刚好前面一段时间党争倒了不少官员,于是顺利谋得外放。

田雨在明法科过了之后就以吏目的身份进了大理寺——这也是为何读书人都不喜欢学习律法或者算学之类的原因,因为过了考试之后一律从不入流的吏目做起,比起进士科七品起低了何止一个等级,而且进士科如果得皇帝赏识,还可以直接从五品做起,因此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奔进士科去了。

俊俊外放的地方为南阳,因为职位空了有段时间,所有要求比较急,俊俊得到任命翌日就得赶赴任地。

几个人在长亭为俊俊设酒践行,分别在即,旧日再多的芥蒂说出来也不过徒增伤感而已。因此大家伙都没有说什么,就是小声的回忆着当年在书院里的生活,自嘲着当年的幼稚与天真。

在京城滚了一圈,几人如今也勉强算得上是功成名就,只是心不复初来时的平静与无垢。就是齐达,现在也不再是当初刚出村子的那个齐达了。

这几个人当中,尤以俊俊改变最大,也是他受到的伤害最重。几个人虽然从来不曾问起,但是他的改变彼此都看在眼里。

虽然一开始很是怒其不争,可是看到后来的俊俊,几个人却是真的心疼了。毕竟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看着自己的乡亲被别人折腾到那个地步,他们也不是不愤怒的。

如今这场践行酒,固然是祝贺俊俊终于脱离白身,成为了官身,马上就要走马上任,更重要的却是庆祝俊俊终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因着这个,几个人虽然对一路走来的朋友的离开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祝福。几个人轮番上场说着吉祥话,一句话一杯,誓要把俊俊灌倒。对他们来说,表达情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酒把对方灌倒。

“俊俊啊,我是不行了,这辈子估计就栽在大理市那破地方了。可是你啊,不许放弃,你得好好干给我们先生,我们书院,我们村子好好长脸,知道不?”俊俊还没有什么事,田雨已经先把自己灌趴下了。他大着舌头搂着俊俊的脖子说着话,闹得不适应的俊俊满脸通红。

“我会努力的。”俊俊直点着脑袋,期盼着听到这话的田雨早早放开自己。毕竟,现在的他,实在不适应与别的男子这么接近。

“等我来——”看着被田雨号章鱼缠得脱不开身的俊俊苦恼的动作,毛颖自告奋勇的走上起来。拉起田雨的手,也不见什么其他动作,就对着田雨低低叱了一声,“田雨,跟我来!”然后田雨果然松开俊俊乖乖跟着毛颖走了。

俊俊惊奇又感激的看着毛颖,看得毛颖脸都红了,“我们住的地方隔不远,他听惯了我的声音,所以很听我的话。”

难得看到毛颖拘谨害羞的样子,俊俊差点笑出声来。幸好他及时把笑声咽下去了,不然真不知道恼羞成怒的毛颖会做出什么事来。

喝过了践行酒,就是离别的时候了。

俊俊手执齐达刚刚折下来的柳条,看着长亭中正扶着田雨靠在亭柱上往这边挥手的毛颖,再看看微微笑着站在亭下阶前的齐达,眼眶不由红了起来。他这一辈子,不如意之事常有,但有了这些朋友,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撩起袍襟,俊俊在车旁对着齐达的方向跪下。达子哥,这辈子你对我的帮助我记下来!大恩不言谢。将来如果有用到我齐文俊的时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张华的信到的时候,俊俊走了刚好一旬。

俊俊走了一旬,东厢就空了一旬,齐达也寂寞了一旬。虽然期间齐又回来闹了一天,可是闹过之后,寂寞更加难忍。

就在这个时候,齐达收到了张华的信件,以及预备送给庾隐未来孩子的两块差不多式样的银质长命锁。

张华信里说了,这两块东西,一块是他自己送庾隐的,一块是他代替齐达挑的。之前庾隐成亲,他因为远在外地不及送礼,所以就送上这个,一则算是庾隐成亲补送,再则就是提前送给他将来的孩子。因为要兼顾这两种意义,所以要齐达收到信后就将这礼物送出去。

既然张华要送,那么两块自然是一起送。

“这个……什么意思?”

“长命锁,送给你将来的儿子的。我和张华一人一块。”齐达不由分说把两块一般精美的长命锁塞进庾隐手里,“张华说你成亲的时候他没到,所以现在来补送礼物。因为你成亲也有这么久了,应该差不多有孩子了,所以就选了这个长命锁,嘱咐你儿子长命百岁的意思。”

庾隐额头青筋直跳,他哪里是问长命锁的意思,“那你呢?送两个长命锁算什么意思?”

“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有消息了吧。”齐达看了看庾隐黑如锅底的脸色,不由小声猜测道,“难道,你,还不行吗?”^

“你说呢?试试不就知道了!”庾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

齐达瑟缩了一下,庾隐的目光太亮了,亮的他有些受不了。不过,年轻人讳疾忌医可不好,齐达鼓起勇气,“嗯,可以试试。我觉得,我们坊里的燕老大夫就很不错。他上次看了一下就治好了俊俊的病,街坊们也都说他不错。你真的可以去试一下。”

60

齐达最近有些烦恼。

自从俊俊离开后,田雨因为有了自己的事慢慢的也不怎么过来了。顺带的毛颖也不过来了。而庾隐,自从上一次见面后就有些怪怪的,每次过来,都是说不了两句话就走,还经常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总之,偌大一个院子,目前常住人口竟然只有老何一家与齐达四人。再加上衙署也无事,于是齐达便把心都用到院子里菜地上来。

之前因为院子里人多,而且毛颖田雨也三五不时过来打秋风,所以齐达差不多是什么出产多就种什么,可是现在,齐达决定从这一亩三分地上挣点收益。受前世商品经济的影响,他始终觉得手里一定要握着一笔钱才放心,至于钱的数量,当然是多多益善。

还有鹅蛋,吃饭的人都走了,他又是个不喜欢吃蛋的,而这里周围的人也多半买不起,所以还是做成糟蛋存起来吧。

就这样,齐达雄心勃勃的制定了接下来半年之内的发展计划,可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他衙署里的那一帮子同僚给打断了。

那一堆无事可做无聊透顶的老头子,竟然拉着他说是要教导他学习琴棋书画,争取成为一个风雅才子,将来好娶媳妇。

齐达不知道的是,这个计划其实是李希定下来的。

李希实在是被齐达搞怕了。想去年,就那么一咪咪的时间,愣是被他折腾出来一个物价表,然后整个大魏官场就被他搅了个天翻地覆。到现在还有许多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是再来这么一段,李希觉得自己可受不起了。

而且,虽然大部分人都只以为是党争引起皇帝不满所以才有这么一场变故,可是不少世家已经通过层层叠叠的摸到了一点这场变故的引子,已经有人注意到会计司了。

所以,这个时候,李希决不能让齐达再弄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然后,就有了这么个计划。

于是,齐达的计划就不得不让位于他顶头上司的希望了。

知道了这里面的缘故,会计司里的那些老人自然是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缠住齐达,再加上他们每年总有半年时光差不多都是在琢磨这些东西,也颇有几分真材实料。于是,齐达就这么陷入了痛苦的学习过程之中。

没错,是痛苦!

齐达因为前世文盲的缘故,所以对学习一事是极为上心的。尤其是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的鼓励下,他恨不能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学习。可是,所有的这些学习,并不包括琴棋书画这些与考试无关的消遣东西。

偏生会计司的同僚们被晾久了,难得来一个为人师表的机会,一个个卯足了劲的恨不能三天之内就把齐达教成一个翩翩才子。这个刚刚讲过了围棋,那个又过来教他画画,转过身又有人给他讲解书法,亏得衙署里不准喧闹,不然齐达毫不怀疑他们会在科房里给自己示范弹琴。

这样也就算了,偏生这群人心又急,一个个恨不得这刻教了下刻齐达就能掌握,而且彼此之间还为了齐达的学习时间争斗不已,结果就是不到三天,齐达被他们闹得头昏脑胀,差点字都不会写了——因为不知道写什么字体的好。

连着这么几天,齐达终于忍无可忍了。老实人也是会发脾气的。何况齐达还是一个有着六十多岁老人尊严的老实人。

况且,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虽然听起来很美,可是刨了一辈子地的齐达还是比较看重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譬如自己小院里的菜,譬如每个月发到手里的俸禄,譬如能帮助自己过科考的那些正经的书,等等。

于是,齐达终于狠下心来拒绝了所有同僚的辅导。他躲回了自己的科房,决定还是不要听他们说什么才子风流之类的不靠谱的东西,老老实实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好了。

至于娶媳妇,如果真的非要学习这些才行的话,那就算了吧!实在不行,到时候拜托走南闯北的齐自清帮忙买一个就是。

这个时候,大伙儿也都知道折腾的有点过火了。当然,也主要是先前一段时间齐达表现出来的好脾气给了他们齐达永远不会生气的错觉。于是现在,这个以为不会生气的人发火了。

这个时候,二十四孝儿子李度就出来帮父亲灭火了。他主动接过了转移齐达注意力的任务。

深知齐达心理,更准确说,深谙人心的李度很容易就看破了齐达的心防位于何处。因此,他直接对齐达说了学会琴棋书画后在官场上的种种便利,并且重点强调他已经给他找好了一个老师,单独授课——齐达心头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其实还是很向往的——然后很顺利的就把齐达拐回了自己家。

齐达想象中的先生,应该就是张先生那样严肃自持的中年人,或者像李希那样有些为老不尊,但是满身才气的老年人,或者是他们那科状元那样,年纪不小,但是从来折扇不离手的中年书生——注意,都是中年或者老年人。

于是,当他见到李度帮他找来的先生的时候,是真的吃惊了。

居然是一个比他——现在的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

总之,就是齐达被严重的打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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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头来说庾隐。

那天张华通过齐达送到他手上的长命锁真的是狠狠的把他打击到了。

不止如此!

张华这长命锁还给了他一种被人紧紧盯着的急迫感。

他总以为他还有时间,可以等他慢慢应付完了家里的那一大摊子事,完成了长辈的交代,争取了相应的地位后,再来收获这边那时候应该已经水到渠成的感情。而且,以齐达的迟钝,他相信,除了特别了解齐达的自己,别人决计无法适应齐达的。

可是,这两根长命锁提醒了自己,除了他,还有一个张华也很了解齐达,而且,张华和齐达相处的时间比自己更长。

而且,这长命锁明显是张华在向自己警告兼示威来着。

庾隐握着长命锁,暗道看来自己应该加快步伐了。还好,现在张华远在交趾,就算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是鞭长莫及。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要先把家里的事情解决了。

庾隐不是那野史轶事了的痴情书生——为了一个情字天塌地陷在所不惜。他知道以自家现在的情况,无论如何自己得先给庾氏留下血脉,才有机会跟家里人谈论迎娶男妻的事情。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与那联姻而来的妻子着实亲热了不少。也是因着这个原因,他每次去见齐达都很有些愧疚——纵是齐达并不知道他这边的事情。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一个月后,裴氏成功有了身孕。在父母家人欢喜笑颜下,庾隐噙着冷笑,把张华送来的长命锁当众递给裴氏,言明这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的礼物。

张华啊张华,不知道当你遭遇家里长辈的拦阻时候,会不会后悔给了我这么一个提醒呢?

61

真正接触过后,齐达发现,原来先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恐怖。至少,还是属于人的范畴。

先生没有姓——他自己这样说的——名字就叫鸣凤,听上去有些奇怪。虽然他让齐达直呼他的名字,不过出于对教授知识的人的尊重,齐达还是规规矩矩的称呼他为先生。

鸣凤虽然年纪不大,说到琴棋书画,比起衙署里那些半调子老头,却高了不止一筹。而且,教人方面也很有一套。因为齐达都是下午散衙后才去的李府,他就给齐达找了几张名家书帖,让他上午没事的时候临;下午到了李府,要么下棋,要么画画,都可着齐达心情来。

于是齐达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种东西明明那么没用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学,确实挺有意思。

而且,混熟了之后,齐达发现这个先生压根儿就是一个不食人间艰难的小孩子。说起琴棋书画,头头是道。可要说到衣食住行,他却是一窍不通的。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连酱醋都分不清楚,菜也只认识炒好了装在盘子里的。

于是,齐达终于捞回了点儿老头子的自尊。老天爷,果然还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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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学习的合理安排,齐达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业余时间,于是雄心勃勃的开展自己的种菜计划。

就如同当初养兔子那样,齐达决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要作出成绩来。所以现在决定了种菜,虽然只有小小的一个院子,而且他也不缺钱花,可是他还是要好好的规划一番。

因为这里的人不像现代人那样可以毫无芥蒂的接受反季节菜,而是秉承着“反常即妖”的观念,认为违反时令而出现的东西不祥,所以齐达在去年试过一次,却被何谢氏坚决拒绝用他种出来的菜上桌后就断了这个念头。

在这里,唯一会弄出反季节菜的只有皇家,而且他们也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供奉祖先。这样的情况下,更是不会有人买他的反季节菜。

但是,纯粹的跟着季节走的话,他一个小小的院子种出来的菜的收益,还不够人塞牙缝的。还不如别种。

所以,齐达决定,种稍稍提前于时令一些的菜。这样子,种出来的菜只是比时令菜提前了一些日子,刚好得个稀罕,又不至于反常,正好高价卖给那些喜欢吃新鲜的大户人家。

就这样决定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了,按照他是计划,可以种的菜有芫荽(也就是香菜)、菠菜、茼蒿、大蒜、莴笋等等。但是考虑到小院的面积以及齐达的时间限制,齐达最后决定就种芫荽和大蒜。当然,他也会种一些其他的时令菜,但是那些就是种来自己吃了。

除此之外,齐达还会做一些小菜,譬如酸菜、干豇豆之类的放到食店里寄卖。

这里其实也是有酸菜的,不过和齐达做的不同。这里的酸菜,是直接用一整棵一整棵的白菜加水加盐腌制的,也不是说不好吃,可是连着吃上两次就会受不了,感觉肠胃里塞得慌。

齐达的酸菜,却是前世时候从他媳妇那里学来的。当时条件苦,他媳妇把家里暂时吃不下放着又会烂的白菜青菜,萝卜茄子,甚至不吃的萝卜叶子,细细的切碎了,晒干了,然后紧紧的压紧在坛子里密封好了,等个十来天就可以开吃了。腌制的时候,可以放盐,也可以不放。

这样做出来的酸菜,风味比起这里的酸菜独特,吃法也比这里的酸菜多得多,或爆炒、或打汤、或者下菜,吃法不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出来的酸菜,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对于西市附近的平民百姓来说,这个特性实在再好不过了。

至于干豇豆,则是五月豇豆刚刚出来的时候,采摘那最鲜嫩的洗干净了,一段一段的切成两寸长左右,用油稍稍炒一下除去涩味——这一步也可以用在滚水里过一下来替代,然后晒干就可以收藏起来了,等待豇豆过时了再拿出来食用。

齐达拿出来的这些小菜,都是前世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妻子做出来渡难关的。因此做起来都是极便宜的,存放也极简单,吃起来也极下饭,所以甫一出现在西市,就被那些出行的商队相中,然后三天不到,就卖了个精光。

西市的食店做的差不多都是那些商队的生意,那家食店的老板见着这情况,立即动起了脑筋。要知道他以前知道的酸菜,虽然也算是容易保存——只要放在腌水里就可以保存上相当长一段时间,可是怎么比得上齐达现在拿出来的这个。毕竟,谁出行会带个一大坛子盐水?

张家食店能在西市这里的食店中独占鳌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所以,在齐达的酸菜送过去的第三天头上,那老张家的人就过来了。

他们知道齐达是官身,自然是不在意这些蝇头小利的,至少表面上不在意——他们不知道齐达和他们认识的那些官绅士人不同,其实最在意这些“小利”的——于是提出了让齐达入一分干股的条件,请齐达教授他们那些小菜的做法。

齐达虽然不善交际,可是毕竟是两世为人,好歹见识了些人情世故,而且又是那个贫苦世道挣扎着活下来的,难免对得失看得重了些。不过,他也知道,那些小菜,自己只是看着妻子做就会了,别人迟早也能学会的,所以也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只是,一个小小的食店的一分干股……

齐达觉得这里面可以商榷的余地挺大的,前世他虽然不识字,可是电视还是看得懂的。那上面说什么“知识经济”,可没有自己这么便宜。

这个时候,齐达格外的想念张华。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分工合作。他负责照顾兔子,张华则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商人们打交道,三两句话就说的那些人乖乖的自动让利,真是厉害。

可是现在张华远在交趾,自己得靠自己了。而且,以后说不定还有这样的机会,总不能靠张华一辈子吧。

回忆着以前见到的张华跟那些人打交道时候的样子,齐达捧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道:“一分利?我能用来干什么呢?”说罢还学着记忆里张华的样子漫不经心的吹了吹茶碗里漂浮着的茶叶,然后开始在心头飞快的想下一句该怎么说。

老张却不知道齐达这架势是装出来,或者说是复制出来的。毕竟当初齐达复制的这张华架势,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卖兔子的那几年,两个人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日日耳濡目染之下,齐达对张华的神韵气势也颇为了解。再加上他朝廷官员的身份,对老张头还是有几分压力的。于是,老张头郁闷了,看来这个小官员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好糊弄呢!

“那么大人想要什么呢?”虽然本朝对商人并没像前朝那样明目张胆的把他们编入贱籍,可是对他们的打压还是很严重的。所以,商人对上官员,总还是有几分弱势。

齐达轻轻拨着茶碗里的茶叶,看似xiōng有成竹的高傲,实际上却是在心头组织语言,“齐达虽然只是一介吏员,却也知道本朝官员不得经商的禁令。干股什么的,齐达却是无论如何也要不起的。因此,劳烦费心了。”

还记得禁令,老张心头稍微舒了一口气,起码不用担心有人插手他家祖传的东西了。不过,这样也更难办了。毕竟,连干股这样可以年年分红旱涝保收的东西都拒绝了,那他想要什么?

其实老张倒是把齐达想高了。

齐达不要那一分干股,固然有他开价太低的原因,可是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他不相信干股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更喜欢直接到手的利益。

所以说,老张头虽然厉害,可是到底还只能在西市卖吃食的中间逞逞威风罢了。一撞上地位比他高点儿的,就歇菜了。

所以,现在,他只能咬着牙,压下心头的苦恼,恭恭敬敬的低头道:“小民愚钝。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齐达按下心头的心慌,尽量镇定的说出自己的答案:“齐达拟将另开新店,专门做这些风味小菜。菜谱我出,店面打点等所需费用你我各担五成,新店交由你经营,所得你我五五分成。如何?”然后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老张头,等待他的答案。

老张头飞快的看了一眼齐达的眼睛,连忙低下头合计齐达给出的方案。这个方案,虽然不如他刚开始计算的那样有利,可是,以这么个看上去就精于计算的人来说,已经是对他十分留情了。所以,只是想了片刻,老张头就爽快的答应了:“可以!只是小人冒昧,口述恐无凭,还请大人立契为证。”

“好!”齐达求之不得。

因为官员不得经商的禁令,齐达自然不会作出让自己的名字落在契约上授人以柄这种事情,所以这张契约是以老何的名字立下的。而且,为了防止老何一家生异心,深知有财大家发的齐达很慷慨的把承诺老何到时候会把那五成利润分一成给他家算作报答。

至于老何,他一家人的卖身契都捏在齐达手里,而齐达还开出这么丰厚的条件,他还能怎样?除了庆幸自己遇到个好主子外,还是庆幸!

62

虽然被齐达小小的鄙视了,但是鸣凤在教授齐达这方面确实表现得还不错,颇有名师的风范。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齐达的飞白体已经颇得其形,只是笔意还稍有欠缺。不过,这却是要齐达自己慢慢领悟去了。唯一让鸣凤这个做老师的人郁闷的是,齐达除了在临字的时候会写飞白体外,其他时候还是固执的用他那方正有余,洒脱不足的自创字体。

其他琴棋画三道,齐达因为忙于发展自己的挣钱计划,所以学的稍稍浅了些,才刚刚入门。

鸣凤倒也不在意齐达的进度,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专门教导齐达来着。倒是偶尔听着齐达提及那些升斗小民生活中那些柴米油盐的事情,颇有兴致。于是在齐达学累了的时候就缠着齐达说一些外面小民的日常生活。

这么一来二往的,齐达也慢慢捋顺了这个看似清高的小先生的毛。没事的时候,就跟他普及农业知识。这个时候,齐达也看清楚了。这个鸣凤,根本就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相熟了以后,鸣凤性格中属于小孩子霸道的一面也渐渐露了出来。他对齐达说的那些做糟蛋、腌酸菜、养鹅喂兔子的事情感了兴趣,非要到齐达家里看看。

齐达无奈,虽然鸣凤年纪不大,可毕竟是教授他知识的先生,他拿出先生的款压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得答应在一天散衙后带着鸣凤到了自己平康坊的小院。

因为这样等于逃课,齐达说要去跟李度知会一声。鸣凤说什么也不准许,他说他只是李度请来教授齐达的先生,并不是李度的奴仆,还不至于出个门都要李度准许。这话说的有些重了,齐达只得按下心头不妙的感觉悄悄带着鸣凤出了门。

一路上鸣凤还算安静,齐达于是也稍稍的放下了心,只是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那两只放养在院子里的大白鹅,他的小孩儿脾气就上来了,居然上前去挑衅。

那两只鹅也不是好惹的,因为它们每天下两只蛋(偶尔会有空缺),所以负责喂食的小何西从来都是把他们当祖宗供着的。现在突然遇上这么个不长眼的,还是个陌生人,于是两只鹅怒了。

两只大白鹅追着鸣凤满院子跑,鸣凤围着菜地转了几圈,期间拔起篱笆踩到菜苗无数,最后躲无可躲,爬到廊柱上紧紧抱着柱子,大声喊救命。直到何西出来拎着两只大白鹅走开了,他才下来。

被这两只鹅这么一吓,他倒是老实不少。齐达想到对方毕竟是自己先生,而且来者是客,万没有知道对方要什么还故意慢待的理。

于是齐达带着他在院子里的菜地周围转了一圈,把那些菜一样一样的跟他介绍了习性,以及吃的方法,还大度的让他掐了一把菜花,又护卫着他挑衅了一回鹅,然后又带着他品尝了何谢氏做出来的各色小菜,并让何谢氏把每样小菜都包了些,才终于将这个灾星般的小先生送出门。

嘱咐着老何一定要把鸣凤送到李府,半途千万不可乱跑后,齐达这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书房,拿出庾隐给他开出来的《京城权贵名册》,开始在里头翻检对比鸣凤的真实身份。

真是烦恼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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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半天,齐达也没有找到和鸣凤相符合的身份。猜测着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前世的时候,自己那孙子,不是也认不出那些青草和麦子。所以,也许鸣凤只是个小富人家的孩子,就像田雨,田雨不是也不太明白农事。

想通了的齐达放下手册,开始给张华写信。

最近一段日子,张华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几乎三天一封信,回信都回的齐达不耐烦了。不过,不耐烦归不耐烦,齐达还是认认真真的给张华的每一封信都写了回信,信里面的或幼稚或深沉的每一个问题也都认认真真的一一解答。十七八岁的少年么,总会有一段那么什么叛逆期来着,这个时候,旁边的人都要抱着宽容的心态去包容他们的不那么正确的行为,慢慢引导他们走回正道。所以,齐达在每封信的末尾都提到,让齐达把写信的时间间隔拉大一些,以免耽误他的工作。目前看来收效甚微。也许要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除了张华,庾隐现在也有些不太对劲。或许是被将要当爸爸的喜讯刺激傻了。他几乎每隔两天都会来这里一次,跟他讨论将来那孩子该如何如何教养的问题。有时候齐达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和张华算计好了的。因为他每隔两天就要去西市看看自己的店子的,剩下的两天,刚好被张华庾隐一人一天占了。如果不是知道两人以前就不怎么说话,而且现在远隔万里,齐达还真想问他一下。

不过,想到自己儿子刚刚结婚时候那蠢样,齐达很好的忍了。人么,总有个忘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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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齐达千叮咛万嘱咐的,老何还是在半路上被鸣凤撺掇着到西市去了。

因着这个,老何回来的时候,是被人送回来的。

递了个银币到一起来传话的人手里,齐达问是怎么回事。

听了来人的叙述,齐达这才知道,原来教了自己一个多月琴棋书画的小先生竟然是宫里深居简出的凤王,当今天子最疼爱的幼弟。

恭恭敬敬的送走了来人,安排了小何西去叫住在附近的燕大夫,齐达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害怕起来。

原来,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与皇帝的弟弟相处了那么长时间!

老何的伤并不是很重,显然对方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一下老何而已。燕老大夫在看过之后,留下付跌打损伤的药方,然后就走了。

齐达作为家里唯一有活动能力的男丁(男子十六岁以上谓“丁”),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日子担起了帮助老何抓药的事情。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一夕之间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凤王的小先生,齐达借着这个由头,跟李度请了假,暂时不上那个琴棋书画课了。

李度自己也知道这事自己做的有些不地道,因此很爽快的准了齐达的假,并且许诺帮齐达向鸣凤解释。

可惜不到三天,那个鸣凤,不,凤王就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了。

“齐达,你做什么不去上课?我都还没有嫌弃你,你居然嫌弃起本王的身份来了是不是?”

“王爷——”齐达很是无奈,他哪里敢嫌弃堂堂的凤王,他分明是怕好不好,“下官岂敢嫌弃王爷,下官只是——”

“真的不嫌弃?”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全身上下满是天潢贵胄不可逼视的贵气的凤王截断了齐达后面的解释,他只要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嫌弃。”齐达还能说什么。

“很好,明天散衙后,继续上课。”

“那个……明天旬假。”齐达的声音轻飘飘的,唯恐发音大了些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心爱的弟弟。

“……”凤王顿了下,以比刚才更无可拒绝的口气道:“那就后天。”

“……”

63

先生还是那个先生,摹本也还是那些摹本,琴还是那琴,棋还是那棋,可是齐达就是觉得不自在。

抬眼偷偷觑了眼对面倒拿着书装样的凤王,齐达心头不解,明明自己也不得劲,为什么偏偏还要硬拉着自己来呢?

腹诽了片刻贵人的不可理喻,齐达还是低下头继续看曹窅从宫里偷渡出来的棋谱。毕竟,好歹是皇宫里收藏的东西,怎么算来也不会差,就算自己不感兴趣,冲着皇宫那个牌子,也要抓紧机会好生学习。

“看完了?”凤王曹窅的脸突然出现在齐达面前,吓了齐达一大跳。

“是。”齐达条件反射的以最简短最迅速的形式给出答案。

“那好,现在去你家!”曹窅扔下一直拿在手里装样子的书,整整衣襟站起来。

“什么?还去——”齐达在曹窅瞪眼下消音。

“难不成你以为本王闲着没事当真是出来教授你琴棋书画的?”曹窅yīn测测的挑起眉头,只是那样的表情配上他还有些稚气的脸庞,实在可笑。

看着齐达哑口无言的样子,曹窅哼了一声,拿捏着架子扬起头道:“好了,走了。”看了下旁边的棋盘,“呃,练习的事,明天再说吧。”

“对了,我听李度说,你那院子里的菜都是你自己亲手种的,是不是?”

“不全是。下官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注意一下,并指导一下老何怎么栽种,之后都是老何负责。”

“那些菜?”

“下官幼时家贫,三餐无以为继,那些菜是——家母想出来的。”差点说走嘴了。

“只有菜吗,没有点心吗?”曹窅一脸期盼。

看着小王爷闪闪发光的双眼,齐达想起当初扒草根填肚子的日子,无奈苦笑,“王爷,那时候下官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闲心做点心?”

“啊!”曹窅满脸失望,头上带着的玉冠彷佛都萎靡了几分,不甘心的挠了挠车壁,“那,你跟我说说你们那里的习俗吧?”

对于楚地的习俗,齐达知道的并不多,而他所知道的也都是与这里的大同小异,根本不足以满足小王爷的猎奇心理,于是干脆跟他那些住在深山里的土人们的习俗。

“这么说,三月三的时候真的有人会在山上对山歌订终身?可是夜晚,山林里会有很多虫子野兽吧?咬着了怎么办?”

“王爷有所不知。土人对山歌的地方,每年二月时候,就有人上山将那路边的荆棘野草一一砍干净的。路边草丛里有没有藏着野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而且土人不论男女都是在山林中走惯了的,并不惧怕那蛇虫之物。对山歌的时候虽然是夜晚,可是他们成群结队的,猛兽不敢来的。而且,山歌响起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歌声,寻常野兽早就避开了。”

“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要是唱了一夜情歌后面却发现时自己姐姐妹妹的怎么办?”

“不会,他们唱的时候会通报姓名。”齐达头上开始冒汗。

“好吧,如果唱对心意了,见面时候对方是个无盐女怎么办?”

“呃——”齐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土人女子大多婀娜多情。极少见貌陋之人。对情歌也只是一个引子,若是见面之后不满意的,也不一定要成婚。”

“那不就是和咱们上祀踏青差不多么?”

“是是是!王爷高见!”明明上次就没有好长时间的,怎么这次这么长了还没到自己家啊?齐达简直是欲哭无泪。

“你知道这么清楚,一定去过很多次吧?有没有和谁对歌过?”

“没有!下官从来没去过!”齐达斩钉截铁的回答,顿了一下,补上几句说明彻底打断小王爷的念头,“上山头对歌是有年龄限制的,男子十五岁以下,女子十三岁一下,都不准上山。”

啪——曹窅右手握拳用力击在左手手心,“这么说我可以去了?”

伴随着他的话,马车停了下来,齐达差点一头栽出马车,幸而及时抓住了车厢前的竹帘,“王爷,到了,下车吧!”

**************

曾经以为上次曹窅的到来就已经足够杯具了,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其实还有更杯具的事情。

也许是上次的挑衅到底不是全靠自己能力的原因,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的凤王决定单独和那两只大白鹅挑上一次。

鉴于他王爷的身份,以及他上一次在这个院子里的表现,齐达只能绝望的看着这位天潢贵胄追着自家的两只大白鹅上蹿下跳,把自己的菜园糟蹋的不成样子。顺便,也把自己心头所以对于皇家的敬惧折腾的一干二净。

终于,在曹窅第十三次拔起自己的篱笆对抗两只大鹅,旁边的何西忍无可忍握着拳头就要冲上去之前的时候,齐达也顺利的去掉了最后一丝对于皇家的敬畏,上前拦住两只被曹窅撩拨得怒气冲冲的大鹅,“王爷,还去不去西市?”

“等我抓住那两只扁毛畜生再说!”

“何西,抓住它们!”齐达回头吩咐何西。

何西不情不愿的上前抓住两只大鹅的翅膀提起来。

齐达接过两只大鹅送到曹窅面前,“王爷,现在可以抓了。”

“……”

终于发现自己给齐达造成了多大困扰的曹窅,很不好意思的从院子里出来,然后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会给齐达补偿。

齐达很想说你不再来就是最好的补偿,可是到底没说出口,只是默默的带着曹窅在西市里逛了一圈,看了回胡姬的舞蹈,就坚决把曹窅打包送回了李府,一起奉上的所有曹窅见过的小菜的做法,齐达热切希望曹窅再也不要来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

在凤王再次驾临齐达小院的第二天,皇帝陛下纡尊降贵的出现在了齐达的小院里。

齐达再次伏倒于皇家那无与伦比的威严下。

皇帝是微服来的,陪同的是李度,以及四个膀大腰圆的武士。

“你就是齐达?”皇帝审视的看着齐达,声音里难得有几分和煦的味道,“朕见过你,十里桃花的时候。去年那份物价报表,做的不错!”

原本对皇帝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到来的行径很有几分怨言的齐达听到这话,立刻生出一种被皇帝嘉许重视的狂喜:皇帝表扬自己了!按下心头的激动,齐达撩袍跪下:“回陛下,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不错,一意为公,不骄不躁,卿颇有古大臣之风。”皇帝嘉许的点头,“如此,朕也就放心了。”看齐达还跪下地上,“齐卿且平身吧,朕今日微服,不必行此大礼,徒惹人注目。”

“是!”话虽如此,齐达还是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爬起来——虽然曹窅一阵折腾把他对皇家的敬畏差不多全部折腾走了,可是一对上皇帝,对天子的敬畏又立刻主宰了齐达的所有行为。

“这院子是你自己的,还是租的?”皇帝很亲切的跟齐达拉起家常。

“自己买的。”一提到这个院子,齐达沮丧得声音都低下来,“去年七月中买的。”

“哦。”皇帝不明所以的应了一声。

“陛下,去年十月开始,京里房价开始大降。”李度在一旁提醒。

皇帝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低低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嗯,说起来齐卿还是功臣来着。这样吧,朕明日让少府给你送差价补贴来,如何?”

“臣谢过陛下!”因为皇帝说了不要行跪礼,齐达长长一揖。

李度捂脸。

皇帝张口结舌。

四个武士依旧面无表情,但仔细看就可以看出他们身体均轻颤不已。

他,居然当真了?

“咳——”曾经饱受齐达摧残的李度最先反应过来,握拳假咳提醒傻掉的皇帝。

“哦——”皇帝从他极少见的失态中反应过来,神情自若的摆手,“不必谢。嗯,朕明天就让他们送过来。对了,朕那五弟,对你这小院颇为留念。接下来可能要叨扰齐卿一段日子。期间靡费,只管报往少府,少府会一一补偿的。”

“臣多谢陛下!”齐达声音了里是谁都可以听出的激动。

“朕有些乏了,先回宫了,五弟待会儿就到,卿就不必送驾了。”皇帝突然决定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陛下等等,”齐达疾步转身,“臣把这院子的差价写给您。”

“陛下小心——”李度险险扶住差点摔倒的皇帝,四个武士也连忙拥了上去。

“不必了,你明天交给李少傅吧。”皇帝无力的声音从几人簇拥中间传出来。

64

也许是齐达前一段时间在信里的唠叨终于起了作用的缘故,张华最近不给他写信了。虽然这正是齐达一直致力达成的目标,可是一下子实现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过,这样也好,这一段时间他还真没什么精神给张华写信。

而且,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最近一段时间,准确说是他开始跟曹窅学习以来,庾隐也不怎么过来了。似乎是忙着什么事情,每次过来的时候也是行色匆匆的说两句话就走。

虽然有些失落,但好在曹窅每天都吵吵闹闹的,齐达倒也没有什么余裕去想东想西的。

这天,齐达照例先把曹窅送回李府,然后才踩着薄暮回到家里。

“怎么现在才回来?”刚刚碰到门环,院门就被从里面拉开,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几分嗔怪的响起。

这,好像是张华的声音?

齐达敲敲自己的脑壳,“张华?”

张华抱臂站在里面,“怎么,才多久没见,这就认不出老朋友了?”

齐达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张华的身体,确认是实体的,才松了一口气,问道:“你不是在交趾么?”

“是啊,可是难道我就不能回来了吗?”张华愉悦的看着齐达吃惊的样子,不枉费他一路保密。

“你——”齐达还是沉浸在惊讶的状态中,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挤出一句,“是活的就好。”

“先进来吧,站在门口吹风可不怎么好。”张华没有听到齐达后面一句感叹,以绝对主人的姿态拉着齐达进了门,顺便跟齐达解释,“我是请假回来的,刚刚才到。”

“哦。”齐达迷迷糊糊的跟着张华走到堂屋坐下,捧着热茶,大大的喝了一口,才终于反应过来,惊讶道:“这个时候请假?”

张华惬意的坐在齐达对面,挑挑眉,“有什么不对的?探亲假是三年一次没错,可是并不限定非要在第三年才可以请假啊?”

“不是这个意思,”齐达吃吃的道,“只是,你之前来信不是说跟着就要彻底的弄垮士家吗?正在紧要关头,你这个郡守离开了算怎么回事啊?”

“就你见到的这么回事。”张华懒洋洋的啜了口热茶,见齐达一脸懵懂,开口解释道,“士家现在已是穷途末路,早晚玩完。刺史大人已经在交州呆了两任了,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所以想要抓些工力劳,然后我就回来了。”

齐达这下回过味来,“这么说,你是为了给他让路才回来的?”

“就这么回事!”张华不在意的点头,毕竟,他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所以相应的,他也得了不少好处。不过,这个就不要跟齐达这傻小子说了。

齐达想到却是另外一回事,“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交趾正是要紧的时候,你偏偏这时候请假回来,会不会被人说是擅离职守啊?”

张华心头一暖,“不会的,刺史大人已经亲赴交趾,一应事务都由他决断,而我,可是受了伤不能理事的,所以请假离开也没什么。”

“你受伤了?”齐达闻声惊得立马站起,一脸紧张的上下打量张华。

“没事,被流箭擦到而已。”虽然很乐于看到齐达关心自己的样子,可是张华并不想让齐达为自己担心,于是转移话题道,“对了,你还没吃饭吧?”

“吃了,在西市吃的。”

“西市?”张华吃惊了一下,“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事,齐达是不可能花钱到外面吃饭的。

“我前不久拜了一个老师学习琴棋书画,没想到那个老师竟然是当朝凤王。现在凤王对西市的那些胡人酒肆很有兴趣,所以我每天下午都得陪他去胡肆吃饭。”齐达一口气归纳出自己最近的情况。

“凤王?”张华扬了扬眉毛,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齐达,“你怎么想起要学习那些东西了?”

“嗯?”齐达愣了一下,他是为什么开始学的那些东西呢?

“算了,”张华无奈的打断齐达的回忆,不用说,肯定是别人算计他学的吧。至于那个算计他的人,十有**是李家那对父子。“对了,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个月。”

“真的?”齐达很是高兴,现在院子里冷清的很,有个人陪着,哪怕只是一个月,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这就去叫何婶把西厢收拾出来。”

“明天吧,现在太晚了,也别太打扰人家了。我在书房榻上睡一夜就好。”张华拦住准备出去的齐达。

“那怎么行,要不,和我一起睡吧,反正床那么宽,我睡相还可以的。”齐达有些不好意思的提议。

顿了一下,“好!”

一夜无话。

只是次日醒来的时候,齐达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抵着自己,许多年未有这种情况的齐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状况,不由感叹一句,原来张华也这么大了。

不过,大家都是男人,张华脸红什么?

以前可不知道张华的脸这么嫩!

齐达一边在心头暗笑着一边穿衣,照顾到张华不好意思的心理,穿好衣服他就迅速走了出去,然后吩咐何谢氏吃过了早饭就把西厢收拾出来,给张华入住。

虽然一直没什么事,不过当目光转到西厢的时候,想到当初在西厢成亲了的赵先晴明,齐达突然就明白张华脸红的什么了。摸摸自己的脸,好像也热起来了。

早饭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吃过早饭,齐达要去衙署应卯,张华则要去吏部述职——虽然他是以探亲的名义回京的,但是既然到了京城,自然要去吏部报道一下,然后等待皇帝可能的召见。

于是,两人同路,饭桌上的尴尬顺延到了马车里。

其实,感觉尴尬的主要是张华,齐达毕竟是个老人家了,不会和小孩子拎不清闹脾气。

“嗯——”张华清了清嗓子,“对了,达子,最近庾隐有没有经常来找你?”

齐达看了眼好像很艰难的张华,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抓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不过还是很认真的回答,“很少。”顿了下,“他最近好像很忙,每次过来也只说两句话就走了。”

“可能是忙于为他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准备吧。”张华险恶的猜测。在来京城的路上,他从齐达的信里得知了庾隐夫人有喜了消息。至于齐达怎么知道的,答案显而易见。

“不太像,”齐达很公正的否决了张华的答案,“阿隐看样子是在做正事的。”

张华哼唧一声,怏怏的回了一句:“也许吧。”看着齐达一脸无所觉的样子,张华就是有心提醒他小心庾隐也不知从何说起。

********************

这天散衙后,按例在李府跟着曹窅学习了三炷香的时间后,齐达很有觉悟的主动领着曹窅往西市走。

“不去了,我今天去你家坐会儿。”曹窅很没有精神。昨天玩的太疯了,被皇兄教训了。

“啊?”齐达并不怎么乐意凤王驾临自己家里,“王爷不去看那波斯酒肆的胡姬了吗?”

“算了,今天休息一天。对了,我上次在你家做的糟蛋怎么样了?”

“应该可以吃了吧。”齐达不太确定的回答。

65

一路上齐达都在担心要是凤王看张华不惯怎么是好。不过,事实证明,齐达想多了。

张华的魅力,绝对不止对他一个老头子有用,对高高在上的年青小王爷同样适用。眼下惯用权势压人从来蛮横的的小王爷与他谈笑风生的表现就是明证。

原本齐达还担心凤王见到探亲探到京城来的张华会不会说什么,可是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在这里表演相见恨晚的戏码了。至于齐达这个正主,早被两人有志一同的忘记到了脑后。

“……交趾那里虽属蛮荒,但蒙圣上隆恩,亦有上巳佳节之说。逢此佳日,城里少年少女挽臂作歌,较之中原别有一番意趣。”

“听重光此说,窅只恨自己身无双翼,不然定要到那南蛮看上一看。”小王爷明显是被张华说起了兴致,“若有一日窅脱得此身羁绊,定要往那江南之地走,品一品江南的妩媚风流。”

“王爷若来江南,则定要听江南女子的山歌。江南诸媚之中,当以江南女子的山歌为最。山岚水雾之后,袅娜隐现,歌喉婉转如明珠相累。不闻山歌不算到江南。”

“果真如此?重光生于江南,可曾到过江南?”凤王促狭,同时也带了几分好奇。

“王爷取笑了。重光江南子,安能不识自家珍宝?”张华话音中带了几分得意,“华壬戌年初便曾与衡文一道,进过那土家女子的对歌坳。”这件事算是张华生平的得意事件之一,那时候他与齐达不过十三,两人沿着平西往茉阳的小道从后面抄上了土家男女的对歌坳,听了一夜山歌。唯一让两人觉得遗憾的是,当时两人走进了女子的唱歌区,所以从头到尾都没能吭一声。

“衡文,一道?”凤王诧异的挑眉,衡文是齐达的字他是知道的,可是齐达分明跟他说过他不曾见识过那土人的对山歌。

“正是,王爷不信,可以问衡文。”张华有些莫名其妙。

旁边的齐达在张华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妙,站起身来正准备找个由头离开,可惜他还是太迟钝了,凤王已经yīn测测笑着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固定下来,然后目光转向张华,“可是衡文之前还跟本王说,他从来不曾见识过那劳什子唱山歌。”

因为还是第一次见面,张华对这个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凤王脾性还是不太了解,兼之又想摸摸这位王爷对齐达的态度,当下先请罪道:“王爷恕罪,齐达说了谎话。当日我二人听歌回来,曾约定不得告诉第三人。”然后又转头朝着齐达嗔怪道:“达子你也真是的,虽然我们约好了不要告诉外人,可那是指在村子里的时候。现在我们已经出来了,而且王爷又不是什么外人,怎么还瞒着人家?真是太不知变通了!”

张华觉得自己此举应该已经最大程度的保全凤王的面子了,可惜曹窅却不这么认为。看到张华这样当着他的面责骂齐达,曹窅面色立马就冷了下来,“重光,请你记住,他是本王的人!”

打狗也要看主人!

虽然曹窅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可是张华还是立刻就领会了曹窅的心思。

只是,张华怒了,什么时候,齐达成了他凤王的人了?

接下来的对话,虽然张华极力掩饰,可是大家还是可以感觉得出他的心不在焉。曹窅也觉得没意思透了,于是没待多久就回去了。

临出门前,曹窅抓住齐达,骄纵的宣布道:“明天我还来,就我们两个人,你不许再带他出现在我面前了。”

深知小王爷只能顺毛摸的齐达毫不犹豫的点头:“下官知道了。”当然,也就是知道了而已。

曹窅心满意足的登上马车,眼看着车夫放下帘子,连忙探出头来追了几句:“明天,你一定要把我的糟蛋摆出来!”

“知道了。”齐达颇有些无奈的应答。就因为做糟蛋的时候这位小王爷过了下手,于是这些还未做好的糟蛋就变成小王爷的糟蛋了。

挥了下手,齐达决定,这些糟蛋也要加入小王爷的消费单子里去。

***

因为这个下午的共处,张华觉得自己有必要对齐达与那个小王爷的相处模式重新考虑一下。齐达可从来没有在给他的信件中提到过他是凤王的人。

“达子,当初是谁介绍凤王教授你琴棋书画的?”先从相识情况问起,他要先找出罪魁祸首。

“李度,是李度介绍来的。怎么了?”齐达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张华的问题。他知道,在官场上,张华比他聪明得太多。所以,如果张华有什么疑问,那么,十有**是有了什么问题。

“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凤王的情况的?”张华的脸很有几分严肃的味道。

“他没说什么,就说给我找了个先生,让我去跟他学习。”齐达使劲回忆着那天的情况,不过时间过去的有些久了,所以他能回忆起的也就这么多了。

“就这些?”

“嗯,”顿了下,齐达决定加上一句,“凤王你可以放心,他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我感觉得到。”

张华抿了抿嘴,“我知道了,不过,还是要小心他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

想到那个威严不容忽视的人皇帝,确实要小心对待,齐达很用力的点了下脑袋。

****************************************

旬日

对于齐达而言,旬日无疑是个再美好不过的日子。首先,这天他心爱的弟弟会回家,跟他叽叽喳喳的说起书院里发生的事情,小院会真正的热闹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家;然后,这天他可以安安心心的放下工作,好好的休息,睡懒觉;最后,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摆脱曹窅,自由自在的过自己的生活的日子。总之,旬日对现在的齐达来说,丝毫不亚于小时候年节的意义。

所以,当他舒舒服服的坐在院子里,旁边坐着最近胖了不少的弟弟,另一边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兼老乡,一边吃着买来的点心一边看着两只大白鹅在院子中间昂首挺xiōng的走来走去的时候,突然而来的访客就显得分外可恶了。

“是谁?”齐达难得的生气了,是谁这么不识好歹,在他难得的休息日扰他清静?

老何捧着张帖子进来,“主子,是尚书中司侍郎庾隐庾大人。”

阿隐啊?

齐达无奈的站起身来,“让他进来吧。”

“讨厌。”旁边好不容易才得与哥哥一聚的齐又扔下手里扯着都鹅的草,扯了扯齐达的衣袖,“哥哥,我看书去了。”

安抚的拍拍齐又的小肩膀,也算是安抚了自己,齐达点点头,“去吧,东厢的书房已经帮你收拾出来了,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张华羡慕的看着可以明明白白的表达自己不满的小鬼离开,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这样对齐达明明白白的表示自己对他和某人接近不满?

66

许久未见,庾隐面上多了几分疲惫,整个人也瘦削了许多。显然不见的这些日子,他过的并不轻松。

看到张华,他面上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只是淡淡的道:“重光也在这里啊。”

毕竟曾是同窗,张华也不好给他脸色看,尤其是还在齐达面前,当下笑了笑,“是啊,许久不见了。子瑜如今可好?”

庾隐看到张华眼底隐隐的得意,想起他给添的那把小堵,看了眼旁边的齐达,弯起嘴唇颔首笑道:“尚可,重光在交趾可好?难得来京城一趟,不如由我做东,我等昔日同窗好好聚上一聚?”

“好啊!”张华眼皮都不动一下,笑眯眯的答应,“听说东市新开了家酒楼,不如地点就定在那里吧。把毛颖田雨也叫上,我们同窗好生乐上一乐。”

“我们同窗聚会,去东市做什么?西市算了吧,而且,还可以顺便看看胡人的歌舞,也不错啊。没有必要浪费。”齐达对东市的印象就两个字,天价。

庾隐含笑道:“我没意见,重光怎么想?”

“就依达子的吧。”张华顿了一下,“正好可以选礼物。”

庾隐轻笑一声,对张华小小的挑衅听而不闻,径直侧过头跟齐达说话,“说起来,什么东市的酒楼西市的酒肆之类的,比起衡文的家常菜差的远了。我现在最想吃的其实还是衡文的酸菜。”

齐达果然很受用,“喜欢的话,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带点儿回去。反正这酸菜放得,吃完了再过来拿就是。”

“算了,太麻烦了,我想吃的时候过来就是了。”

“那可不成,达子家小业小的,子瑜你怎么好意思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张华半开玩笑的抗议。

“说的也是,”庾隐认真的点头,然后一脸认真的看向齐达,“达子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给?”张华不怀好意的问。

“行了,你们两个!”齐达终于忍无可忍的用手肘给了身侧两人各自一击,“安静些,又子在看书。”

庾隐与张华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嘲笑与挫折。

*******

因为庾隐言谈中露出来的想要吃酸菜的意思,作为一个好客的主人,齐达自然不会让庾隐失望。于是招呼庾隐坐下后,就指挥着何谢氏张罗酸菜系列菜招待客人,留下张华庾隐一起相看两相厌。

“真没想到你会探亲探到京城来。”静默了一会儿,庾隐先开口。

张华哂然一笑,“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我也乐意偷懒。”

庾隐挑眉,“你什么意思?”

张华勾了下唇角,“你觉得以当今所为,他像是能看着世族势大而不作为的人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你们家的势力,也不少交州那点功劳,不是吗?”

庾隐目光一闪,却慢慢的笑了,“你是想让我帮你吗?”

张华毫不示弱,“不,我只是看在同窗份上不想你败得太早。”

“谢谢关心,”庾隐笑了,“但我想现在你还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庾氏百年世家,还不至于不知道引鉴前车之覆。”

“哼,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向交州那个百年世家学习了?”张华嘲讽道。

“那到不至于,”庾隐看了下从后院向他们走来的齐达,“不过,总要让两个人去看看不是?”

张华冷笑一声,“说的也是,好好汲取一下经验,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便知道怎样应变了。”

庾隐皱眉看着张华不满的样子,眼角注意到齐达已经往这边来了,拿起桌上的茶碗做掩饰,带了几分讥诮的轻声道:“陛下固然不喜世族,却更恶列侯。他不会希望列侯分封的事发生的,难道你不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还是说我高估你了?”

张华眉梢怒气一闪,庾隐却是将手中茶碗一抬,示意谈话到此告一段落。而齐达,也确确实实的就要走进堂屋,只得暂时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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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达家里的饭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号八仙桌,一方只能坐一人。因为抢位动作不如庾隐迅捷,所以张华不得不坐在了齐达的对面——齐达身侧的另一个位置被齐又占了。

虽然都是“君子”,可是齐达家里从来没有“食不语”的习俗,所以饭桌上就听见齐又叽叽喳喳的跟齐达述说着他们书院的事情,庾隐在一旁不时的应和着,妙语连珠的逗得齐又不时咯咯的笑起来。齐达则偶尔插上两句提醒让齐又快点吃掉碗里的饭,态度严肃而温柔。

张华无言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虽然齐达在信里跟他说了许多事,可是到底比不上庾隐日日过来参与他生活这样接近。所以当他们的话题转到日常生活琐事上的时候,他根本插不上嘴。

目光转向一旁优雅的夹菜吃饭还应付着乐淘淘的齐又的庾隐,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庾隐,确实存在着距离。

因为家世的原因,使得庾隐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转圜自如。眼前的齐又,就在一个时辰前还因为庾隐的到来说“讨厌”的,可是现在已经被他逗得乐呵呵的了。

自己,因为从小的经历不同,比起他来却终究是欠缺了些手段。

目光转到齐达身上,也许是因为幼时养家的经历太过深刻,齐达温和而坚韧的气质特别突出:不是人们常说的“君子翩翩温润如玉”的那种温文,更多的是“百炼钢成绕指柔”后的那种坚韧。因着这种坚韧,齐达特别吸引那种见多了黑暗而心灵疲惫、或者无所依托的人,譬如刚刚离开的齐文俊,前不久的那个王爷,还有眼前的庾隐!有事没事,他们都喜欢往齐达身边凑。

说起来,就连他自己……就连他自己,也是很喜欢这种陪在齐达身边的感觉吧。

对于自己的感觉,张华还是有些不太确定。他确实喜欢陪在齐达身边的感觉,可是有时候那种陪伴却会让他尴尬。当初选交趾,固然有重振家门的意思,可是也不乏远远避开齐达,避开那种尴尬的情况念头。

可是现在,看着庾隐一脸温柔小意的给齐达夹菜,看着他们三人这么融洽的相处,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实在太仓促了。

果然,自己比起庾隐,还是差了一些。不过,就算这样,庾隐也休想从他手头把齐达抢走。

******

吃过饭没多久,庾府的下人就找了过来。作为庾氏现在实际上的掌权人,庾隐很少有轻松的时刻。

张华与齐达一起送庾隐出门。齐又站在垂花门后作拍手状,庆幸走了一个跟自己抢哥哥的坏蛋,那样子看得张华忍不住轻笑起来,却被瞪了一眼,才想起自己也是被他归类到抢哥哥的坏蛋里的。

出了门,庾隐说要跟张华说两句话。虽然不知道他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齐达还是善解人意的退了开去。那一脸理解的表情,看得庾隐张华二人心头俱是抽搐不已。

车夫也退开之后,张华不等庾隐开口,先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交州的事情,我绝对不会退让。”

庾隐静静的看着他,直到张华脸上开始浮起怒色,才道:“如果没有退让,那你站在这里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是交州人,那是我的底线。”

“只怕马维不这么想。”庾隐讥诮的道。

马维是现任交州刺史,也正是促使张华回来的主因。

“……”张华闻言一滞,随即压住心头陡涨的怒意,道:“你是定要掺合进去不是?”

“不是我,而是庾氏,而是所有的世家。”庾隐冷静的看着张华,“士家毕竟也是百年大族,数代为朝廷牧守边地,怎能败在几个寒门小子手里。”

他已经说得够多了,庾隐一拂袍袖,登车离去。

齐达从门后走出来,“张华,你们怎么了?”

张华双臂一展,活动活动站得有些僵了的身体,不在意的笑道:“达子,等将来我们老了,就一起告老还乡,当先生教书,顺便养几只兔子,好不好?”

“好啊,”齐达声音里带了几分向往,“要是我们有了孩子,男的,就让他们结为兄弟,就像我们一样;女的,就让她们拜为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嗯,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就让他们结婚。”

“啊?”张华大惊,立时从对官场昏暗的伤感中回过神来,有些为难的对上齐达期待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干巴巴的道:“哈哈,不错,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孩子,就是兄弟,跟我们一样。”

67

张华对齐达那句“将来……”很是介怀。他实在不能想象齐达和别人在一起还生儿育女的场景,或者说,不愿想象。

因为齐又还要去书院,所以庾隐走了没多久,齐达这里也套上马车,收拾行李,准备送齐又去渭南的白马书院。

齐又很是不乐意就这么离开。前一阵子的时候,每次回家就只有他跟哥哥两人——老何一家不算。可是这次,家里一下子冒出两个人跟他争抢哥哥,害他跟哥哥相处的时间大大减少。想到这一去又要有九天才能跟哥哥见面,齐又收拾的动作就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齐达不是不理解齐又的行为,毕竟,也才是九岁的孩子,谁能习惯离家?有时候齐达心一软,想干脆在家请个先生算了,毕竟京里最多的就是求馆的书生。可是想想,齐又毕竟是男孩子,像个女孩子那样娇滴滴的养在家里算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他家并不是那种高门大户,还是糙着养的好。

所以,齐达还是硬着心吩咐齐又收拾这一次要带去书院的衣物笔墨书本之类的,不过到底看不过小家伙瘪着嘴可怜兮兮的样子,刚好今天也没什么事,而最近一段日子跟着凤王到处跑驾车技术大幅提高,于是许诺亲自送小家伙去书院,乐得小家伙立马就跳起来。

张华留在小院也没什么事,于是也加了进去。听到这个消息,齐又小脸马上就拉了下来,不过还是怏怏的快手快脚的收拾行李。不管怎样,他不希望自己哥哥回来的时候被关在城外。

何西巴巴的站在门外,羡慕的看着齐又收拾着那些书本纸笔。齐又感觉到他的目光,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大人样的拍着他的肩膀,“想读书吗?”

何西咬着唇点点头。

“等我下次回来教你。”齐又拍着小xiōng膛承诺。

“真的?”何西毕竟年纪还小,看到齐又读书,他也想读书。可是大公子只会教他怎么种菜,怎么养鹅,怎么做农事。他知道大公子是为他好,可是他还是想识字。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一诺千金的。”齐又保证,顺便提出条件,“不过我可先说了,我教你的时候,你可得叫我做先生。”

“先生。”何西并不在乎一个称呼的问题。

“说好了,下次我回家教你。”齐又弯起双眼,“现在,先帮我把这桌子上的大字收起来吧。”

****

出门的时候,已近申时。

虽然一路疾驰,可是回来的时候,城门还是关上了。

张华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停下来,探出头来一看,就见到不远处关上的大门。

齐达回头一笑,“看来我们得在外面夜宿了。”

张华看着齐达面上隐约的调皮,也禁不住莞尔,“那就野宿吧。你都准备好了吧?”

齐达把马车赶到路旁的一片平地上,“反正绝对不会饿着你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解开马缰绳,让马儿在附近吃点草,然后就收拾着准备生火弄出两人的晚饭来。

张华也是在外面野宿过的,齐达出来的时候本着谨慎的精神往马车里扔了几块木柴,所以生火倒是没有问题。

两个人一起动手,倒是没费多少工夫,就吃上了晚饭——出门的时候,也许是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齐达准备了足够他们俩人吃上三顿的伙食。

被关在城门外的并不止他们两人。

因为他们这里的火光,开始有人慢慢靠过来说话。

过来说话的是西来的商队。因为有两个老人,所以过来借个火。

齐达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招呼着大家都过来,围着火团团坐下。

商队的人是常年跑西域诸国的,常年在外走着的人最善于热络气氛,因此没几句话大家就亲热的称兄道弟起来。

因为闲坐也是无聊,大家开始说起闲话来。商队的人,差不多都是汉子,无论老幼,都是在外走惯了的,有时候几个月也难得见到一个女人。所以闲话中难免带了几分那方面的意思,齐达还没什么,张华却开始不好意思了。

张华看了眼齐达,见他面上一片平静。他不知道齐达那是“曾经沧海”所以“难为水”了,却只以为他没听懂。担心齐达会被带坏的张华决定拉着齐达躲回车厢里去。

“达子,”张华侧着脸不看齐达,他突然有些不敢看齐达在灯火的映衬下格外好看的脸,“明天还要应卯罢。我们是不是先睡了?”

齐达有些不舍眼前这份热闹,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点点头,“好,睡去吧。”

“不烤火了?”注意到两人互动,旁边正说到兴致勃勃的汉子吃惊的看着两人站起身准备离去。

“我这兄弟,明日还要应付点卯,所以今天还是早睡一点好。”张华一脸无奈的回答。

“原来是两位官人!”那汉子连忙站起身来,“小人不知,方才冒犯了。”

旁边的领队听到汉子的话,这才知道面前这两个温柔笑意的年轻公子哥儿居然是两位正经官人,赶忙过来行礼攀谈,商队里其他几个也一一过来向两人问候。于是,本来舍不得这份热闹的齐达也不得不赶紧装困以求脱身。

好不容易回到车厢内,齐达张华相对着想起刚才那狼狈样,不由双双低声笑起来。

“那个领队可真大胆,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居然就说送他女儿过来服侍。也不怕他女儿恨他。”齐达摇着头低声评说着刚才那领队硬要塞女儿给他们的行为。

“这算什么。商人逐利,只要能获得足够的利益,别说女儿,就是把他自己洗干净脱光光送上来也是愿意的。”

“他自己?张华你好歹留下口德。”齐达想象了一下张华说的那个情景,浑身的寒毛立刻齐刷刷的竖了起来。实在是太恐怖了!

“不信?不信你可以去试一下,看他会不会把自己洗白白脱光光的给你送上来。”张华笑嘻嘻的提议。

“要试你去!”齐达没好气的轻捶了张华一下。

“我可看不上那样的,”张华做嫌弃状道,“不管怎么说,要想送上门来不被我退货,起码得有达子这样的姿色才成。”

齐达低低的笑得几乎要呛咳起来,掐着喉咙顺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没了力气,只能扭着身子趴在车内的软垫上,回了张华一句:“你倒是敢想!”可惜因为笑得没了力气,原本理应是恶狠狠的一句话被他说的软绵绵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可是,旁边的张华却诡异的沉默起来。

齐达等了半天,不见张华回应。因为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透过绵竹细布编就的两层帘子的火光也太过微弱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看清楚车内的现况,因此只能摸索着伸出手去:“张华,你睡着了吗?”

伸出去的手突然被紧紧握住,吓了齐达一大跳,差点就要跳起来。齐达反手握着张华的手,摇了两下,“还没睡啊?”

“没有。”张华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嘶嘎。

“你声音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张华答非所问。

“什么问题?”齐达顺口问道。

“……”张华沉默了许久,久到齐达以为张华已经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而准备睡觉了,才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颤音轻声道,“齐达,你是要在冠礼之后才成亲的,对吧?”

“是啊,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那……”张华顿了一下,“我们睡觉吧。”

齐达觉得自己彷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感情他突然间沉默这么久,就是为了确认自己将来的结婚时间!

不过,齐达确实也有几分睡意上来了。不想再和他计较,齐达抱着毯子往车壁挤了挤,拍拍身侧的位置,“你睡这吧。晚上有点冷,两个人一起热和点。”

没有应答,不过,身侧的位置沉了一下,齐达知道,张华已经躺下了。

似梦似醒之间,齐达听见张华的声音在耳边说:“齐达,在我成亲之前,你不许成亲,听到没?”

真是霸道!齐达迷迷糊糊的在心头抱怨,还以为出来历练两年他脾气改了点,没想到居然半点没变!不过,晚点成亲么,也没什么打不了的,不都说晚婚晚育好么。

“好。”齐达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68

也许是因为马车的缘故,齐达这一夜睡得并不怎么好,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麻了。倒是张华,压着他的半边身体当垫子,睡得正好。

推醒了张华,齐达略略收拾了一下,掀开帘子看外面。天边还有星子在闪烁,但是外面的人已经走了,留下冷浸浸的一堆冷灰,和一地被压得东歪西倒的草丛。

召回在不远处吃草的马儿套上车,齐达开始往城里赶。他第一次怨恨这京城为什么这么大。希望今天不要迟到。因为听李度说迟到是要被打板子的。

一路纵马跑回平康坊——也亏得现在是清晨街道上都没什么人,不然就依他这个驾车的法子,非得被巡城的护卫揪住罚款甚或抓进大牢里吃上几天牢饭不可。

一路跑回小院,平日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被他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赶到了。齐达驾着车倒没觉得什么,可怜张华刚刚睡醒就遭遇到这样的刺激,脚一踩上实地就靠着墙干呕起来。

盥洗更衣完毕,齐达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揣着两个葱油大饼上了马车,这回赶车的换老何了。

因着街道上的行人马车开始多了起来,马车行得不快。因此当齐达走进衙署的时候,负责画卯的门役已经准备收画卯的号簿了。

鉴于齐达一向堪称会计司标兵的表现,门役看到齐达这会儿才来画卯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此,门役任由明明已经迟到了的齐达在号簿上画卯,直到齐达走了,他看着上面的名字,才哀叫一声,居然放齐大人就这么进门了!

虽然没事,但是早上的半个时辰大家还是会装下样子,所以现在大家都在各自的科房号房里,院子里没人。齐达轻手轻脚的趁大家不注意偷溜回自己的科房,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逃过一劫松口气,就发现一向以和蔼风趣面目示人的李希一脸沉郁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等着自己。

“大……大人!”齐达呐呐的轻叫有些走神了的李希。

“你可算来了。”李希皱着眉长长的叹了口气,直叹得齐达胆战心惊,手在齐达房里虚虚画了一圈,“把这些东西收拾了吧,从明天开始……”

“大人——”齐达吓得“扑通”一声双膝硬生生的落在地上,哀哀求告:“大人,下官知道错了,求大人饶了齐达这一次吧。齐达以后一定再也不迟到了!大人——”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当官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荣耀美好,可是他真的不想就这么被撵回去。读书当官是他差不多两辈子的期盼,齐达实在承受不起这个时候这种方式的失去。

李希呆滞了一下,才苦笑着反应过来,“傻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伸手拉起齐达,“没有谁怪罪你迟到的意思。只是陛下要调你的职了,正式的敕书估计明后天就会下来。我先得了消息来跟你说一声。”

齐达听到“没有谁怪罪”这几个字后就放下心来,至于升官不升官,他倒不怎么在乎,反正在哪里不是吃皇粮?不过,升官的话,俸禄也会升的吧?这样看来倒也是件好事。“去哪里?”

“司农寺,陛下是想直接任命你为少卿,门下省可能会驳回,你年纪太轻了,所以也许会是寺丞。少卿是正四品,寺丞正六品。”

“哦。”齐达懵懂的点头,对李希说的那些官职并不太明白。不过,司农寺,一听就知道和农事有关,他听着觉得挺亲切的。

李希在心头叹息,齐达是他看到的接班人,原本以为依着会计司的“一入会计定终身”的惯例,应该没人会来跟他抢这块璞玉。而会计司位卑权重,偏又极难捞到什么功劳油水之类的,交给齐达这样的人他也放心。可是现在,蛋打鸡飞了。

****

会计司里的同僚也知道了齐达要走的消息,因着齐达素来为人不错,大家就凑了钱给他践行。

齐达想着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而他手里还有几分闲钱,想说由自己来请大家吃一顿算了,却被李希拉住了。

然后李希拿出了二十枚银钱算作他的份子。

主官都出钱了,大家自然也不能小气,只听得这个叫着“我出三银”那个叫着“我出一银”,几乎都是出的银钱。

这些同僚们,许多都是靠着一份俸禄养七八口人,平日里买些肉都要小心翼翼的计较半天,可是现在,虽然也有李希的带动作用,可是更多的却是对齐达的真心实意。

齐达看得心头发热,大声道:“既然是我们会计司凑份子,齐达现在还是会计司的一员,怎么可以少了我齐达!我出十银!”

“好样的!”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赞了一声,气氛顿时更热烈了。

齐达目光掠过众人,对上了李希赞许的目光。

*****

因为大伙儿凑的钱还算多,所以会计司一众穷酸难得的奢侈了一回,进京城最好的酒楼庆余楼消磨了一个下午,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的才出门。不过,据后来李度从李希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第二天衙署里有不少人因为拉肚子没有去上班。

第二天,齐达果然等来了中书省的敕令,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敕书并不是像李希猜测的那样是命他为寺丞,而是司农寺少卿。

“还用说,陛下刚刚收拾了一大批官员,现在门下省的官员恨不能伏在陛下脚下给他□,哪里还敢封驳他的意思?”张华淡淡的解释了齐达心中疑惑。

齐达嘴角抽搐,“张华,就算真是这样,你也好歹留些口德。”

“告诉你吧,事实上你刚刚那句话说出去比我还招人嫌。”

*****

不管怎样,升官还是挺让人高兴的,尤其是俸禄也会随之增长。齐达已经开始在心头计划着攒钱的事情了。之前俸禄少,全花在生活也就是了;现在既然马上就要涨俸禄了,那就得好生考虑一下了。毕竟,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因为敕书要求三天之内就得到任,换言之也就是齐达还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张华鼓动齐达出去玩一下。

齐达禁不住张华在耳边不停的念叨,再加上也有些念着自己的店铺,就拉着张华在西市转了一天,重点看了一下自己与老张家合开的干菜铺子。因为铺子主要是针对那些远行的商队,所以铺子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但是来的就必然是大桩买卖,齐达翻了一下铺子里的账簿,收成倒也不错。

为了保证不受蒙骗,齐达之后还拉着张华在干菜铺子对面的肉铺蹲了整整一个时辰,统计了一下铺子的客流量,累得张华平白受了肉铺老板不少白眼。

总算齐达还没有完全沉溺在钱眼里爬不出来,出了肉铺,齐达终于记起了今天自己出来的初衷,决定带张华到附近的波斯酒肆领略一下胡姬那特有的晾肚皮舞蹈。

69

如果非要说整个京城谁的酒卖得最好,那一定是波斯人,原因就是他们的舞姬。而波斯舞姬最出名的就是她们的肚皮。

也许这么说有失厚道,但是大多来波斯酒肆的客人是冲着他们的晾肚皮的舞姬来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凤王,贵为王爷,到了西市也是念念不忘晒着肚皮跳胡旋舞的舞姬们。

而胡商们,自然不可能错过这样的赚钱机会。现在的西市,差不多每家酒肆——除却本地人开的食店——都有风情万千的异域舞姬在客人吃饭的时候跳舞助兴。

齐达这些日子陪着凤王到处乱逛,也逛出一些心得来了。所以,他带着张华去的,是西市里据说最妖媚的胡姬所在的酒肆。

***

“不错吧?”齐达邀功。

张华头都没抬,“还好,”顿了下,“比交趾那的女人穿的多些。”

“交趾?在哪里?”旁边桌的客人闻言急吼吼探过头来打听。

“此去秣陵,再往南三千里就到。”

“啊哈哈,”那桌的客人干笑着称赞,“兄台真是见多识广,小弟自愧不如。”

旁桌几个听了张华的话有些意动的客人也都坐了回去。

“张华,你不高兴?”齐达终于发现张华的状态不太对劲,就像是一只张开了毛刺的豪猪,逮着谁就刺上一下。

“没有。”

“好吧,那你想去哪里?”齐达换了个问法。

张华鼓了下脸颊,随即发现这个动作太幼稚了,马上又板起脸做严肃状,“你都听我的?”

“嗯,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反正我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齐达在心头如是说道。

张华脸上终于终于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二个笑容——第一个是在出门的时候——捞起齐达的手,“既然说了,那么接下来你就得听我的话跟我走。”

“君子一言——”齐达顺势站起来有些促狭的一笑。

“——驷马难追!”张华快口接上。这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游戏。不过那时候多半是他欺负了齐达,然后骗他许下一个不告诉大人的承诺,然后就会用到这句话。

看来齐达还记得小时候那些自己欺负他的日子呢,顺口应话的张华有些赧然,还有些后悔。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欺负他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的齐达长得又黑又瘦,头发枯黄枯黄的像稻草,那时候谁会想到齐达长大了会是这么个样子呢?

所以,长大后的事情,小时候谁也不知道!

****

“就这里?”齐达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张华,非常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对,就这里。”张华面色淡淡,但语气里却很有几分凶狠。

齐达缩了缩脖子,好吧,放生池就放生池,虽然这里来的多半是年轻的小姐心慈的夫人,可是这里并没有写有“男士止步”的牌子。而且,偶尔也有一两个肥头大耳的热心慈善的富商买来了龟鳖之类的放一把生。所以,他们两个,其实,也不算太异类。

张华似乎是真的沉浸到周围的美景中去了。他一声不吭的坐在供游人休憩的木椅上托着下巴看着面前的菊花丛,耳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而有些发红。

隔着菊丛,几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咬着耳朵相互说着什么秘密,不时爆出一声娇娇的“讨厌”,听得人不由会心的笑起来。

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洒下来,带着几分不多不少的热气,正好中和了水池边的寒气,让齐达觉得从身到心都暖融融的,不由自主的就想要睡觉。

“困了?”就连从旁边传来的张华的问话声都觉得分外温柔。

齐达不由自主的垂下眼皮,从鼻子里低低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困了就靠我肩上打个盹吧。”张华的声音简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只是睡在别人的肩膀上,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样的气氛,这样温柔的如同三月暖阳将他包围的感觉,实在让他生不出拒绝的心意。

“讨厌,再说,跟你们生气了!”有女子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入耳中,让齐达忽而想起很久远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村里人跟他介绍了一个姑娘。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年轻姑娘相处,于是就一本正经的根她描述自己将来结婚后的计划,包括几年生几个孩子,孩子之间应该隔几岁,自己要怎样挣钱养他们,等等。当时那女孩子似乎也是这样娇嗔着他,“讨厌,再说,跟你生气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来着?齐达隐隐记得自己好像是为了讨姑娘欢心而去摘了一枝花给她戴上。只是,摘的什么花来着?

齐达使劲的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对了,那姑娘很生气,自己就四处张望着想要找点什么来讨姑娘的欢心。然后,看到了路边坎上斜斜支出来的一株茶树,上面红红粉粉的茶花很是惹人喜爱。于是他爬上去,摘了一枝。

然后,他跳下来,把花给姑娘戴上,于是,那姑娘就成了自己后来的媳妇。只是,怎么有些不对劲,这花怎么老戴不上去?

齐达拍着后来成了自己媳妇的姑娘的肩膀,“你低下来些,我这样不好给你戴。啊,你怎么一下子长这么高了?”

“我向来就比你高些,你不是知道的么?”姑娘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男人。

齐达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啊。”对面的男子似乎有些责怪他大惊小怪,“你给我的花呢?”

眼看着那男子伸手过来,齐达猛的往后一退,然后重重的撞上了后面的什么,“啊”的一声痛呼,把他惊醒过来。

张华捂着被齐达头上束发的弁撞到乌青的眼睛,呻吟着道:“达子,你刚干什么?”

齐达眨眨眼睛,脑海中萦绕的那些山啊花啊什么的统统远去,眼前还是放生池边的菊丛,不远处刚才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周围一片安静,风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

原来,只是一个梦!

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齐达有些恍惚的轻轻叹了口气。前世的家园,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达子?”齐达恍惚的神情让张华有些不安,也顾不得自己眼上的疼痛了,伸出手在齐达眼前晃晃,“你怎么了?”

齐达伸手握住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没事,倒是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不用了,”张华看着齐达明显还不在状况的神情,“我们先回去吧。”

*************

回到小院,齐达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铺开纸,磨好磨,拿起笔,他却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齐达就很少回想起从前,就算偶尔想起,也是借鉴前世的生活经验。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感情充沛的人——就算有,也被生活磨光了。唯二能调动他感情的人,一个是他儿子,在现代城市里活的好好的正春风得意;一个是他孙子,因着香火而挂念,可是这个一年到头都没能见着一面,早在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模糊了记忆,现在更是连他孙子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

来到这里之后,他就一直忙着生存——不是生活。而齐又的存在也很好的缓解了他对亲人的思念,再加上他又是融合了齐达原有记忆的,所以也就一直把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人。可是现在,突如其来的梦让他想起了,原来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园。

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园,不在这个地方。

“达子?”张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在做什么,我要进来了?”

“你进来吧。”

张华端着两小碗鸡蛋米酒走了进来,“吃点东西吧,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练字罢了。”齐达木木的弯了一下嘴唇,放下笔捧起张华硬放到面前的米酒,小口小口的啜了起来。

“你的字倒没有白练,这一手飞白体已经颇得其神了。”张华先说了一下书法,然后才注意到纸上的内容,“这是什么?上海青?春晚?猪场?电——视——?三系杂交籼稻?这些……”

齐达抬起头顺着张华的目光往纸上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把方才回忆中想到的一些东西落在纸上了。“没甚么,只是一些不合时宜的念想罢了。”

对上张华探询的目光,齐达忽然升起几分烦躁,这些都不是他的,张华关心的,也不过是这具身子原来的主人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不出去。”张华走到齐达对面坐下,深深的看着齐达,“我陪你!”

“我想睡觉了,你也陪?”齐达没好气的道。

“我陪你。”

齐达斜睨了张华一眼,一口饮尽碗里的米酒,转身就在书房榻上侧身卧下,然后支起耳朵听张华的动静。

张华安静了片刻,然后脚步动了,却不似往自己这里来的。齐达心头哼了一声,果然只是说说而已。

闷闷的合上一眼,齐达决定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就要准备去司农寺报道了。

只是还来不及酝酿好睡意,身上忽然一重,却是有人在给他盖被子,然后被子从一边掀开,有人轻轻的在他旁边躺了下去。

齐达心中暖意流过,嘴角轻轻勾起,身子往里面移了移,给外面那个半边身子悬空的人让了让位子,欣然睡去。

70

张华原本只打算陪齐达躺会儿,可是一躺下,看着前方微微弓着背的齐达,心头就忍不住漾起一种格外温柔的情绪,人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等他醒来的时候,竟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齐达已经离开去司农寺报道去了,张华自己待会儿也要进宫面圣。

以他的年龄资历,又是在探亲假中,是轮不到面帝述职这份殊荣的。不过因着他是从交州来的,皇帝想要问他一下具体情况罢了。

召见是在午朝后,现在还有一些时间。张华在书桌前站定,开始翻找齐达昨天留在纸上的那些内容——对于齐达昨天突如其来的低沉,他很在意。他直觉的认定齐达的低沉与那纸上的东西有关。

桌上没有?

张华挑了挑眉,矮下身把桌子旁边的纸篓倒了过来,然后在一堆废纸里开始翻找昨天齐达写的那张字。

上海青……找到了。

再次看了一遍,齐达确认那上面的字自己都认得,可是连起来就完全不懂。不过,还是先收起来吧。

***

且说齐达这边报道的事情。

司农寺并不是什么吃香的部门。司农寺初建之时,总司天下钱粮山泽盐铁诸事,天下财政尽归司农寺。那时候的司农寺主官称大司农,地位相较三公也不遑多让。可是现在,司农寺主管的钱粮收支诸般经济事项已然划归会计司,而山泽盐铁这样油水丰厚的事项也转到了少府名下,司农寺手里真正的实事只剩下国家粮食仓廪管理与发放官员禄米这两项正事了。哦,还有个劝课农桑,可是这项工作真正实施的其实是地方长官,而司农寺真正做的也只有每年春耕时候弄一篇书面文章而已。

总之,司农寺仍然属于没什么前途的部门,比起会计司只好那么一点——这里多少可以捞些油水。

司农寺卿是个寒门出身的,姓康名泽,字志泽。这个人从名字上看就知道是个志气大的,而且也确有几分才干,只是为人实在傲气了些,平素最喜以当年的汉中侯自诩。偏生又不太善交游,尤其是对上那些世家子弟的时候,为了对抗那些人身份上的优势,他便着重表现自己“清高”的气节。总之,是个不太容易让人喜欢起来的人物。不过,由于齐达的农民出生,这个寺卿对齐达还不错。

与齐达同品阶的另一个少卿王默是世族庶生子弟,因为家庭原因,年纪虽然还不大,但却很有几分圆滑。因着齐达这个少卿是皇帝钦点的,算是空降兵,所以在摸不清底细的情况下,王默对他还算客气。

除了寺卿与少卿外,司农寺还有主簿四人,丞六人,吏目无数。所有这些人,齐达与王默作为左右少卿,各管一半。

主簿寺丞还好说,各自见了一面混了个脸熟,反正第一天上班,也没人指望着齐达这就能记牢。至于其他的吏目,不在齐达的需要认识范围内。

于是,齐达换了工作后的第一天就在认脸中结束了。

出了司农寺的门,齐达脑子里就一堆脸挤来挤去。纵然心头还有几分对故园的思念,也被这些脸不知道挤到哪里去了。

“喂!齐达,感觉怎么样?”马车行到一半,被人拦住了。

“王爷?”居然是久违的凤王,齐达不由头疼起来,这两天不见,还以为这位爷终于玩腻了呢!怎么又出现了?

“嘿嘿,你是不是想说我怎么又来找你了?”凤王恍如没有齐达为难的脸色,笑眯眯的爬上齐达的马车。

“王爷怎么会在这里?”齐达安慰自己,既遇之,则安之。

“我来找你啊,”凤王眨眨眼,“怎么样?喜不喜欢这个工作?”

齐达听出几分苗头,“我这次调职……”

“是我跟皇兄说的!”凤王兴高采烈,“我见你这么喜欢种地,连院子里都种满了菜,所以猜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工作的。”

齐达嘴角抽了抽,“谢谢。”

“诶,你不喜欢吗?”曹窅有些受伤的看着齐达,眼底却藏着一丝不为人注目的狡猾,带着几分兴味的等待齐达的反应。

作为一个恋旧的老人,齐达实在很难对导致他离开了熟悉的地方进入一个陌生部门的罪魁祸首说出“喜欢”这个词。可是,曹窅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大有他不说出“喜欢”就不放过他的意思。最后,齐达只得干巴巴的挤出一个“我很喜欢”敷衍了事。

“真的,那太好了!不过也不用太感谢我,其实对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曹窅一脸谦虚的道。

好一个举手之劳!

齐达再也顾不得眼前这人天潢贵胄的身份,给了曹窅一脚,然后将之扔下车气呼呼的走了。

********************************

松了一口气的齐达刚刚回到小院,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见到了显然是等在这里的田雨。

毛颖没有一起过来。真是奇观!

想起这阵子这俩人的黏糊劲,齐达这样的老实人都忍不住开口打笑:“田雨,阿颖呢?怎么不见她,是不是你把她弄丢了?”

谁想话还没落,田雨眼泪就落下来了,“齐达,怎么办?我真的把阿颖弄丢了?”

“你说什么?”

“阿颖不见了。前天去太医院后,就再也没回来。”田雨抱着头在垂花门下抱着头蹲下,“我们新服都订好了的,可是阿颖不见了。”

“你——”齐达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一个大活人哪能说不见就不见的,“你有没有上太医院问过?也许她在宫内值班呢??”

田雨惨然的摇头,“问过了,都说不知道。”睁大眼睛,“就算真在宫里头值班,也没有两天都不出来的。除非——”田雨脸色惨白一片。

齐达那一下子突然敏锐起来领略到了田雨话中的未尽之意,吃吃的安慰道:“不要担心,也许,阿颖是被哪个不知道规矩的莽人抓去看病去了。”

田雨没有答话,可是那空茫的双眼显示齐达的猜测有多么不靠谱。

齐达讪讪的笑了一下,在田雨身边坐下,道:“没事的,阿颖不像是那福薄的,肯定还没事的。要是有事了,我们该收到消息的。”

“你说的也是。”田雨终于应了一声,显是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看田雨脸色终于好了一些,齐达这才再接再厉,“还是先回去等着吧,要是阿颖回来见着你这副样子,说不得还要怎样嫌你呢。”顿了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哪里有阿颖的消息。”

田雨低着头用袖子狠狠的擦脸,闷闷的声音从下面出来,“要是去找庾隐的话,最好带上帖子,不然他家门房不给报的。”

71

其实齐达没想去庾隐家。

如果只是庾隐,自然是好的。可是庾家,不是齐达自命清高,实在是差距太大,他好歹活了六十多年,难道还要他一个老头子低头去讨好他们?

所以,齐达去了李度家里。用李希的话来说,有人不用白不用。

“毛颖?你说的那个,是女的吧?”李度一开口就打了齐达一闷棍。

“……”齐达张口结舌,“你,你怎么知道?”惊讶过后,就是一阵狂喜。李度既然知道阿颖是女的,那就肯定有毛颖的下落了。

李度看着齐达面上明显的变化,心头暗笑,不由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兴味道:“知道什么?”

齐达有几分恼怒的竖起眉毛,“到底在哪里?别卖关子!”

李度扬起头,带着几分惫懒笑道:“就这样说出来?难道不是应该先给些奖励么?”点点自己的脸,“这里,一下,就告诉你。”

齐达“扑——”的喷笑出声,“好。”大大方方的应了一声,然后趁着李度因为吃惊而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顺手抄起旁边的一叠文书,轻轻的敲在李度的脸上。

“够了么?”

“齐达啊齐达,你什么时候才能稍解风情?”李度幽幽的一叹,配上摇头晃脑的动作极是滑稽,“等等——”李度伸出一根手指顶着齐达又要拍下来的文书,“你那个朋友,幸亏是个女的。要不早就没命了。她被人陷害与宫妃私通!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只怕前天你们就已经给她收尸了。”

“那她——现在?”齐达迟疑了。他虽然不是明法科的士子,但是律法一道他也多有涉猎。女扮男装,参加国家设定的科考,最是为人忌讳。轻了说是藐视国家法令,往重了,那就是欺君,牝鸡司晨,心怀不轨了——总之,怎么重怎么来,毛颖绝对没有翻身的余地。

“没事,她现在是贵人了!”李度挤眉弄眼,“错了,是才人!”

“才人?”齐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是指……”

李度闲闲的挑了一下眉,欣赏齐达愁眉苦脸思索的样子。

“她成了皇帝的妃子?”齐达吃惊的得出这个结论。

“孺子可教也!”李度摇头晃脑做赞扬状。

“可是——”齐达有些不可理解,“皇帝不是断袖吗?”而且还是你的情人——在齐达心中,李度是皇帝的情人也就等于皇帝是李度的情人。

李度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齐达,“齐达,你好歹是读书人,断袖的出处应该知道吧?”见齐达还是一副茫然无解的样子,李度摇头,“咱们的皇帝陛下是断袖没错,但是他只断了一只袖子。”

“那他——”齐达先是激动的跳起来,但是随即便领会了李度的意思,“你是说,他,他,他,男女都……?”

李度深深点头。不容易啊,终于明白了。

原来李度也不容易啊,齐达深深的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问道:“那,田雨该怎么办?”

齐达并没有指望李度的回答,他这句话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感叹。毕竟,毛颖现在看来已经是皇帝的人了,与皇帝抢女人?还是算了吧。

“跑吧。”李度给出了一个很现实的答案,“你们那个毛颖女扮男装,你们一个地方出来的不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毛颖一口咬定你们不知情,别说那个什么田雨,你也逃不离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齐达垂头丧气的走了,一起的还有李度交给他的一摞经书,交给他练字的,摹本是李度自己抄写的那份。

*****************

齐达站在自家小院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田雨对毛颖有多上心他是知道的。从来京的路上,若有若无的示好,到了京城后的试探,后来明目张胆的求婚,田雨的心事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两人之间的关系终于有了定论,现在却突然来这么一出……

想到这里,齐达心头不禁对皇帝生出几分不满来。明明已经有了李度了,就算李度花心了些,您也不能这样乱来啊!

齐达觉得有些失望,当官也不过这么回事,还不如自己在平西生活时候来得自在。

“达子?”正在齐达纠结的扯着自己头发的时候,一个久违的,对他而言就像是天外甘霖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隐!”齐达惊喜的慢慢弯起唇角,简直就是想瞌睡就送枕头,“你来了!”

“怎么了?想要效仿夏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美事么?”庾隐嘴角噙笑,伸手把齐达被拉扯下来的几缕发丝别到他的耳后。

齐达微微不自在的往后面闪了一下,随即又被面前的苦恼拉回了心思,“别笑了,我,问你件事。”

庾隐不会是那种老老实实站人门外说话的人。所以,两人转移到了西市的一家面店里,齐达原原本本的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一下田雨对毛颖的心意,然后问:“怎么办?”

庾隐拨了拨面前的面汤,“你是想要怎么办?”他只想要知道齐达真正的心思。毕竟,他在意的也只是齐达不会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

想要怎么办?

齐达仔细的在心头问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的结果。从李度那知道是皇帝在这里插了一手后,他就再没有救出毛颖的念头。毕竟,那是皇帝!而且,活了两辈子的齐达深知金钱地位的重要性,尤其是它们对人的吸引力。毛颖现在,乐意不乐意他们去救,还是个未知。

想了半天,齐达发现,这不是自己想要怎么办的问题,而且自己能怎么办的问题。在这起事件中,他除了探听一下消息,能插手的余地根本就不多。

“怎么说,也得让田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会冲动才好。”齐达最后只能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还不简单,先拿绳子绑住他,然后再说就是了。”庾隐轻笑,看到齐达不赞同的皱眉,连忙又道:“他早晚要知道的,与其从别人那里听说不确切的流言,还不如你告诉他。这样还真实一点,也好让他安心一些。”

“你说的自然是,只是,我不想他因为一时冲动而做下后悔终身的事。”这么长久的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是有感情的,不想这么个朋友因为一时冲动而导致自己受伤——尤其是对方还是皇帝,一不小心可能就是要丢掉性命。

“所以要你照我说的做。”庾隐懒懒的一笑,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据我所知,陛下似乎对这个新才人很有几分上心。抢人什么的,你告诉他,如果他不要命的话,倒是可以一试。但是你——”庾隐语气突然变得有几分凶狠,“不准掺合进去,知道不?”

齐达无奈的对着庾隐凶狠的面容,“知道了,我不会掺合进去的。”顿了一下,“但是,如果田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还是会帮忙的。”

“但是要量力而为。”庾隐加上一句,原本有几分淡漠不定的眼睛狠狠的瞪着齐达。

齐达扑哧一笑,“你放心,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

在齐达没有看到的地方,庾隐无声的吐出这么一句。

******

尽管齐达许久没有见面的田雨为由极力邀请好些天没有过来的庾隐进屋坐坐,可是庾隐还是拒绝了。

把齐达送到小院胡同口,庾隐看了眼不远处飞快闪入小院的人影,微微笑道:“对了,忘了跟你说,恭喜你升职了。”

“嗯,俸金和禄米都加了,下次你来就可以请你吃好的了。”齐达难得的有了几分打趣的精神。

“其实在我心里,你做的才是最好吃的。”庾隐微微提高了音量,心头有几分快意:让你昨天把人拐走害我扑空!

“那你下次来,我做给你吃。”齐达倒是诚心正意。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庾隐心满意足的走了。

作别了庾隐,齐达在往回走的同时开始在心头构思待会儿面对田雨时的说辞。

嗯,先要说明毛颖还活着,免得田雨忧心,不过也不要说得太好了。免得希冀过大,然后更受打击……

真是个技术活!他一个农民大老粗居然还要来Cāo心这种分明是高级技工才能胜任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在门口基本完成了整个对话的结构构思,齐达这才抹了一把汗,伸手推门。

手刚刚碰到门,门自己开了。

里面,是张华黑的不能在黑的脸。

72

“你去哪里了?”张华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凶狠的语气问道。

齐达看着张华一脸凶狠的样子,几乎是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肩膀,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害怕,于是正容道:“我去了李度那里问了几句话,回来遇到阿隐,就一起吃了下饭。有什么事么?”

“什么事?你知不知道田雨在这里等得有多急,你还有闲心与外人一起吃饭?”张华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但是话语中依然是慢慢的不赞同。

“阿隐不是外人。”齐达低声分说了一句,随即发现,张华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齐达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于是立刻闭上嘴巴一个字也不说了。

******

张华几乎是恶狠狠的转身就往里面走,看也不看齐达一眼。当然,他敢这副作态也是因为他确定齐达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

想着刚才听到的那句“你做的最好吃”的话,虽然不是不明白那十有**是庾隐故意说给他听的,但他还是禁不住愤怒起来。该死的庾隐,居然胆敢在他面前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觊觎他羽翼下的人!当然,更生气的是齐达这个没自觉的,居然就这样巴巴的送上去给人调戏。

怒气冲冲的一直走到正房檐廊下,张华才猛然停下脚步,恶狠狠的转头,正要说话,却对上一张只差毫厘就要撞到一起的脸庞,脸上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间传出来的热度。张华突然就觉得喉咙一紧,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张华,你还没吃饭吗?”齐达一脸关切和理解——如果是这样就很好理解了,肚子饿的人通常很容易生气。

张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而蹶到。看着齐达满是关切的脸庞,所有的愤怒突然间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无力感。此外,还有一丝丝对庾隐的怜悯兼庆灾乐祸,以及一丝隐隐的恨意——这人,这人,怎么就这么能错解别人的心意呢!

所以,其实大家都是五十步比百步,谁也别笑谁!

深深的吸了口气,张华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快速说道:“我吃过饭了,但是田雨还没有吃。他没得到毛颖的消息就不安心,所以你还是想想进去后怎么跟他说话安慰他吧。”几乎不换气把所有的话说完。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

话音未落,听到外面说话声的田雨已经冲了出来,“得到消息了?”

对着田雨几乎是寄托着所有希望的双眼,齐达突然发现,自己之前为了怎么说而犹疑那么半天,实在是不应该。“嗯。”

“她——”田雨刚刚扯开一个几乎把嘴咧到脑后的笑容,随即又收起来,不安的道:“她,还好么?”

好?

齐达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个“好”字下定义。要论吃穿,自然是好的,皇宫里面,尤其是新得皇帝宠爱,自然是锦衣玉食;可是,光光吃好穿好就算好了吗?如果以前他可能这么觉得,可是现在,他怎么也无法给出个“好”字。

“进去再说吧。”

**

书房里

齐达盘腿坐在榻上,张华同样以踞坐的姿势坐在齐达身侧。对面,是搓着手满脸忐忑的田雨。

“毛颖现在皇宫里,活的好好的。”先给田雨一颗定心丸。

“真的,那她什么时候出来?”田雨长长的舒了口气,脸上终于绽开出了真正的笑容。

一旁的张华却不像田雨那么欢喜,因为置身事外,他反倒是在齐达话音一落后就听出了齐达的未尽之意——好好地活在皇宫里却不能出来,为什么?

“她——”齐达艰难的顿了一下,目光有些不忍的从田雨面上移开,可能不会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田雨惊怒道。

张华一脸了然。

“她已经被皇上封为才人了。”齐达一口气说出原本以为会很难说出口的答案,然后紧紧盯着田雨的面孔,预备田雨一有动作就冲下去拦住他。

田雨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困惑的问:“才人是几品官?”

“正四品。”

“宫官。”张华在一边强调了一句。宫官品阶虽高,但归根到底,不过是皇帝为他自己的女人排的名次等级罢了,不关前朝的事情,她们也管不到前朝的事情。

“哦。”田雨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

看了看齐达有些惶恐的面色,张华只有代替田雨问出心中的疑惑,“皇上是怎么知道毛颖是女扮男装的?”

“遭人陷害。”

齐达说出从李度那里听来的事件始末:

原来毛颖因为男装扮相俊美,兼且年纪轻,所以在那些宫妃里颇有人缘。这一回有人陷害某位与毛颖关系还不错的宫妃,刚巧毛颖在宫里值守,于是就把她牵扯上了。

那一群人在送给毛颖的午饭里下了药,然后着人把她送到了那个宫妃的床上——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大意,他们看都不看就把衣着整齐的毛颖与那位品阶不低的宫妃扔在了一张床上。

然后就是皇帝驾到,两个人的“奸情”被发现。为了证明自己与那位宫妃的清白,毛颖无奈之下,只好和盘托出自己的女子身份。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应该结束了,可是皇帝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突然就对女扮男装的毛颖产生了兴趣,留着她说了一夜的话。

于是,第二天,宫里头就多了一位颖才人。

——以上,是齐达从李度那里打听来的真伪不知的二手消息。

田雨已经呆了。

从齐达开始说起,他的脸色就随着齐达说的内容而不断变化,到了最后,定格在一个似哭还笑的表情上。

张华没有吭声,不过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齐达顿了一下,决定把李度说的关于毛颖的判断说出来,“李度说,大概是阿颖把女扮男装是事情全部扛下来了,坚持我们丝毫不知情,所以我们一直没得到消息。不然的话,大理市的官员总会说一声的。不定还要治我们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可是我宁愿被问罪!”田雨咬着后槽牙低吼,“我宁可与阿颖一起被治罪!”

“田雨!”张华低声喝止田雨,“别冲动,阿颖扛下所有罪责难道就是想和你一起被问罪吗?”

“那要我怎样?”田雨右手用力一挥,重重撞在椅背上,手背都红了,田雨却恍然无觉,梗着脖子怒道:“难道还想要我上表祝贺皇上得此佳人吗?”

“田雨!”张华从榻上起身,负手皱眉,往田雨面前一站,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别忘了,这里是京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所以,皇上想要我未来的妻子,我也得拱手相让,是不是?”田雨龇着牙齿笑问,眼底隐隐是狰狞的杀意。

“皇上并不知道,”齐达轻声道,“田雨,总有些事情我们做不到的,算了吧。”说起来,就是齐达自己也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变化,前几天还和自己一起打闹说笑的朋友转眼间成了皇宫里的贵人。可是,能怎样呢?生活总有不如意的事情,作为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除了接受,他想不出第二个办法。

“不知道所以就可以了吗?”田雨咬牙切齿的瞪着齐达,双眼赤红,“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句话就决定别人的一生!我们已经说好了的,再过两个月,我们就一起请假回平西向毛先生提亲!我都已经跟家里写信了,他们都开始准备大定的东西了。凭什么啊?”田雨慢慢蹲下,脸埋进膝盖,声音里开始带上呜咽。

凭什么?

齐达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楚。面对绝对强权,他们,真的,无能为力。

73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班还是要上的。毕竟,不管是齐达,张华还是田雨,都没有揭竿而起闹革命的觉悟,田雨更是欠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资本。他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多年的教育使得对皇权的敬畏深深的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所以,虽然失望,虽然哀伤,虽然愤怒,但是他们还没有那个勇气去反抗,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他们都只是小人物而已。

齐达还是和以前一般的三点一线。每天早上去司农寺应卯,他是少卿,基本上没有谁管他。负责的工作又是劝课农桑这一块,基本上都是笔头工作,偶尔到藉田边晃晃看看那里的庄稼,便是一天的工作。散衙后照例到李府陪凤王下棋说话什么的,凤王要去什么地方就跟着去,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家,吃晚饭,然后如果时间还早就去看看田雨——田雨还是一个人居住在以前租住的院子里,齐达曾经邀请他过来一起住但是被拒绝了——然后就是睡觉。等到第二天醒来继续头一天的三点一线生活。

日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除了应卯的地方换了一下,甚至连齐达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顶多就是觉得有些懒懒的感觉,做什么都特别容易累。

此外,一切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可是,旁的人却看出了不妥。

首先是凤王。连着几次,齐达连他的话都搭不上。凤王提议他休息一段时间再来。反正他现在已经差不多熟悉了长安城内的大街小巷,实在不行还有个李度。

然后就是张华。他太熟悉以前的齐达了。以前的齐达,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打扫一下房间,也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更遑论工作这种正事了。可是现在——

张华看着漫不经心的写着惨不忍睹的大字的齐达,虽然表面上没事,他到底还是被这件事伤着了吧。

不过,虽然能够猜到大概的起由,他还是要确认一下齐达的想法。

探出手从齐达身后握住笔,张华轻轻阻止了齐达想要继续练字的愿望,“不想写就别写了,刀剑尚有打磨的时候,你也别老逼着自己了。”

齐达挣了一下,顺着张华的手劲放下毛笔,任由张华拉着自己在长榻上坐下。

“达子,你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你都不像你自己了。”

齐达茫然的摇头,“我没怎么,只是觉得有些累。”

张华双目炯炯的盯着齐达,“你不是累了,是毛颖的事情让你心寒了吧?”

“张华——”齐达吃惊的看向张华,“你怎么能这么说?”在齐达心里,皇帝是一个不次于**的存在。鉴于齐达自己的离奇遭遇,皇帝这个天子般的存在比起已经远去后来还被拉下神坛的**,在齐达心中更是高不可攀。而与皇帝的两次近距离见面更是加深了齐达的这种心理。所以,虽然对于毛颖这件事很是失望,可是关于皇帝的不好,他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

张华见状,立时明白了齐达的心结所在。毛颖这件事让齐达对皇帝心生失望,可是对天子的敬畏却又让他不得不把这种失望深藏心底,假装没有这回事。可是,虽然表现得像是没事似的,心底的感觉却让他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全心全意工作来忠君报国。于是,就有了现在这种懈怠疲惫的表现。

虽然不太明白齐达对皇帝这样深重的敬畏从何而来——张华对皇帝也有敬畏,可是那与其说是对皇帝个人的敬畏,还不如说是对皇权的敬畏。所以虽然对皇帝有了不满,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努力上进——扯远了,总之张华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给齐达开导。他可不希望齐达因着这种与他自己无关的小事而一蹶不振。

“达子,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见过皇帝的——不是指大殿上的那次,老实说,你觉得今上怎样?”

齐达怀疑的看了张华一眼,“很厉害!很威风!很好很好……”齐达皱眉想着能形容出自己见到的皇帝那种气势的形容词——当然,这个时候他很自然的忽略了他曾经看到的李度踢皇帝还有皇帝差点儿在自己院子里摔倒的那两幕,“反正,就是很有皇帝的气势,看着就让人诚服。”

“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吗?”

齐达陷入沉思,“应该是吧,我觉得。他,对百姓很关心。他把京城里的房价变得大家都买得起房子了。他——”想了一下,齐达再加不上别的事件,于是总结,“我感觉他是个好皇帝!”

“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吗?”

齐达沉默了。

张华轻轻一笑,伸手过去握着齐达的手腕,“你觉得,皇帝现在对百姓还关不关心?”

齐达点头。

“京城里的房价又上升了吗?”

摇头,齐达的眼睛开始发亮。

“边关也没有战事,大家的生活都过得还算不错,是不是?”

齐达笑起来,挑眉,“那可不是,我听说交州可不平静了。”

齐达的眉毛比起一般男子略细,眉梢微微下垂,像是女子的杨柳眉一般。此时他唇角噙笑,眉尖微挑,竟生出一种俏皮的风情,看得张华心头一跳,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情不自禁的凑了过去。

齐达往后一仰,“张华,你做什么?”

张华猛然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就这么前倾着身子嘴唇差点儿碰到齐达的眼角了,而齐达正一脸怀疑的看着自己!

念转不过刹那,张华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庾隐觊觎齐达的事情那么反对了。

在确定庾隐对齐达的心意以前,齐文俊与杜维曹果之间的纠缠他就知道了,却也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亲疏有别的缘故。可是现在,他发现绝对不能这么解释了。虽然对俊俊不自爱有些不满,但也顶多是怒其不争的说两句,绝对不会像自己现下这样,想要把齐达拥入怀中,细细亲吻。

张华头上开始冒汗了。

之前不知道是一回事也就算了,可是现在——

张华眼前掠过庾隐那种志在必得的小人得意脸,心头滕然升起一股战意:他绝对不能把齐达让给庾隐!

“张华!”后仰的姿势实在不方便保持太久,齐达索性放松了支撑身体的手臂倒下躺在榻上,“你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事情了吗?”

张华对上齐达关切而无辜的眼神,一腔沸腾的战意立时冷却下来,侧身坐起来:“没事。”看了看齐达,决定继续先前的话题,“所以,撇开毛颖这件事,皇帝其实还算是个好皇帝。我们出仕本来就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魏,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事情,我们实在没有必要理会。”

“可是田雨——”齐达现在的心情倒是平和下来。他毕竟不是那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只是虽然成功解开了心结,对于同乡的状况,他还是有些担心。

“这件事,还是要他自己想开去了。”张华的语气也很是无奈,“我们根本就插不进手。有空的时候尽量陪着他不让他胡思乱想也就是了。”

齐达抿了抿嘴,“也是。”

张华伸手拉住齐达的手把他拉起来,“最近庾隐有没有找你?”因为张华在这里的缘故,现在庾隐都不来小院了。因为他家就在朱雀街附近,距离三省六部九寺的衙署极近,而且他自己也是在尚书省,所以经常就是散衙后就直接找到司农寺骚扰齐达,张华这里根本就收不到一点消息。

张华过于强烈的目光刺得齐达有些不自在,齐达挪了挪位子,离张华远些了,才顺口答道:“还好。”

所谓还好,就是偶尔的意思。

张华现在已经惯于从齐达那些不着调的语言中辨析他真正的“言下之意”了。听到这个答案,张华觉得自己应该满意了——按照以前的要求。

不过现在——

张华开始在心头思索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

74

小院里,张华静静的坐在廊檐下,手里捧着一本消遣用的书,目光却定在院子里两只走来走去的鹅身上。

齐达已经去司农寺去了。经过了他昨天的开导,想来他会慢慢恢复以前那种状态的。张华现在忧心的是,自己与齐达的前路该怎么走?

虽然对庾隐百般不满,可是张华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庾隐确实比自己要好上一点点:譬如家势,譬如人脉,譬如……没了!张华拒绝再往下想。

这样的人,偏生对齐达上了心,而且他还发现的比自己早,现在估计已经计划书都写好了吧!

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做到后发制人?

齐达的性子,张华再清楚不过。

因为少年掌家,齐达的性子在温和坚韧,待人热情之外,还有几分隐藏的冷漠决绝与世故。以齐达性子,如果自己骤然向他表白的话,十有**,不,十成十会不声不响的娶妻生子来回绝自己的念头。想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庾隐也才不声不响的。

可是现在,自己怎么办?

现在跟着庾隐用一样的招数?别说自己已经失了先机,就冲着自己现在还在外任这一点,就不能有任何赢面。

而以齐达的性子,如果真的接受了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基本上是不可能转投他人怀抱的。

所以,现在,自己非但不能跟着庾隐有样学样,还得阻止齐达被庾隐陷进去。鉴于自己现在根本就没有时间,所以,只有用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了。

而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就是在齐达心头牢牢刻下男子与男子成亲是不合时宜的,让他记住到时候他是一定要娶女子的念头,而且还要时时加强这个念头。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齐达在庾隐步步为营的攻势下坚守而不沦陷。

其实,用这样的方法也属于逼不得已。毕竟,这样就算是防住了庾隐,将来势必也会为难到他自己。算了,明日事来明日忧,先把眼前的麻烦搞定了再说吧!

张华当初来京城的时候请的是探亲假。本朝探亲假最长不过三个月,张华从交趾一路到京城,虽然因为走的水路而节省了不少时间,可是还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如今在京城呆的差不多了,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而皇帝之前召见他的时候也暗示他可以回去了。所以,也是时候回交趾了。

他现在伤口也好得疤都看不见了,理应交好的寒门士子也都打过照面了。再加上皇帝的暗示,他如果再呆在这里就自找没趣了。

因此,不过三五日的情景,他就得离开了。在这之前,他得想办法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才好。

庾隐——

他现在收敛得很好,自己根本就找不到他任何把柄来做把他从齐达身边隔开的借口。如果自己随便说漏嘴了,只会让齐达对他更上心。然后以他的心机,想要骗过齐达真是再容易不过。

所以,自己非但不能诋毁庾隐,还得好好地赞扬他,譬如家庭和睦,夫妻举案齐眉传佳话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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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张华跟齐达说了自己要走的事情,很顺理成章的霸占了齐达所有的空闲时间。

他带着齐达在西市给庾隐还没出声的孩子买了个精巧可爱的玉环——张华衷心希望庾隐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然后就能给他争取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当然,如果再来一个女儿更好——因为庾隐为了安抚裴家,也为了以后方便,只有裴氏一个人。

除了给庾隐未来的女儿选了礼物外,张华还带着齐达在京城西郊——京中贵族少年文人骚客最喜欢出游的地方好好的转了几圈,争取在将来他缺席的时候庾隐可能会带他去的地方统统留下自己的痕迹。

*************

三天后,灞桥长亭边

齐达,庾隐,田雨三人一起设宴“欢送”张华离开京城前往交趾——欢送这个词,是庾隐提议用的。如今的京里,相熟的也就只有他们几个了。

田雨是硬被齐达拉出来的。

自从毛颖的事情发生之后,田雨原本喜爱说笑的性格就彻底的变了,经常整日整日的不说一句话。以前的时候,田雨经常没事就过来齐达的小院转悠两圈,或者上西市的胡人酒肆里喝上两杯,可是现在,也许是为了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心头的痛苦,他现在每天早起晚归,只要有空就呆在大理寺里,整理以前那些案例什么。人也瘦的厉害,原来刚好合适的衣衫套在他身上就就像是在竖起的竹竿上了晾晒衣物,那晃晃荡荡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恐怖,唯恐下一刻他就受不住倒在地上皮拉啪啦的像竹子一样断成几节。

最近一段时间,齐达想要见到田雨一面不太容易,就是这一次,他还是提前两天给田雨留口信,得了田家下人的确认,才有了今天这场长亭的聚会。

因此,初初见到田雨的时候,几个人都吃了一大惊。

庾隐还罢了,他毕竟和田雨没有什么交集,也就是口头上慰问了两句,张华齐达却是实实在在的着急了。

他们几个当初一起出的村子,离开安县县城的时候,田雨姐姐姐夫拜托他们相互照顾的话语犹在耳边,现在他们明明住在一个坊里,田雨变成这副模样他们之前居然都没有留意到。

张华齐达轮番上阵,可是没有一句话能让田雨木然的脸色稍微有点变化,最后还是庾隐开口,言道每年科考过后的四月,除了新科进士与皇帝官员权贵一起的探花宴外,还有一个京城里许多贵族小姐夫人都会参加的裙幄宴,宫里的皇妃们也会出席。所以,如果运气好,田雨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在明年四月的时候见上他心上人一面。

田雨维持了将近半月的僵硬表情终于起了变化,慢慢的在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弯度:虽然苦涩,但毕竟还有希望,不是么?

*********************

因为分别在即,无论是庾隐,还是张华都表现得很有风度。两人温温淡淡的说着时局,偶尔回忆一下以前在山里的日子,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气氛,至于他们的对话的具体形式——

庾隐一脸愉悦的举着酒杯,非常有风度的热烈欢送张华离开京城前往他的牧守之地。“重光(张华的字),这杯酒祝你此去一帆风顺,从此平步青云。不过,庾隐痴长你几岁,说几句话你可别不爱听。食君之禄咱们就得忠君之事。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乱跑了,也免得给人攻讦的借口。”

“多谢子瑜牵挂,”张华笑容满面的回敬了一杯,“如今京城风云变幻,子瑜也要当心。听说陛下有意削减世族的势力,庾隐身负庾氏重任,更是要小心保重。”

……

总之,在旁边的齐达听来,还是比较和谐的。

离别的时间很快就到来了,无论是张华还是庾隐,两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情况很是期待。所以,当张华含笑登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马车时,田雨齐达如何依依惜别自是不用说了,庾隐更是上前,与张华含笑话别。两人联手,在路人与身后的齐达田雨眼里,演绎了一场完美的长亭话别。

75

如果说上汜节是所有不分阶层的未婚男女的欢会,而探花宴是所有仕途有进的男人们的聚会的话,那么裙幄宴就是所有京城已婚贵妇的盛宴。

每逢三四月,长安城内的年轻妇人都会相邀出游踏青,如遇好花,即于花前铺席藉草,插杆结索,解下身上的红裙递相垂挂,结成独具特色的帷幄,而后在里面围坐一圈野宴——这就是裙幄宴的由来。

不过,到了杏园这里,裙幄宴虽然还是属于年轻妇人的野宴,方式却和当初大不一样了。

殿试发榜之后,皇帝会在杏园与新科进士宴饮,而皇后,就在这天召集各家贵妇,率领宫妃,配合皇帝的步伐,召同游园赏花而后饮宴。而京城的贵妇名媛也莫不以参加皇后的裙幄宴为荣。

而毛颖,作为皇帝新晋的才人,自然也会在出席之列。

***

对于这场裙幄宴,田雨是从去年便期盼起的,较之那些期望参加皇后的裙幄宴以提高自己的身价在京城贵妇人圈子中挣点谈资的妇人上心何止一筹。

因此,当探花使出行探花之后,他就拉着齐达一起趁着杏园人流纷乱的时候,出了进士官员这一块,往杏林深处行去。

裙幄宴是专属女人的聚会,就是皇帝也不能擅闯,何况那些侍卫,所以负责防务的侍卫都是远远的守在外围。整个杏园的防卫,都是外紧内松的局势。不过,毕竟是探花宴,便是天子也要给那些刚刚考中的士子几分面子的,所以只要进了园子,想要在园子里走走看看倒是没人会管的。

不过,就算这样,两人也不敢大意了。毕竟,怎么说也是皇帝要驾临的地方。虽然不至于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包围,但是这里的人头数也是有人记的。

好在两个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齐达官阶高些,鉴于他现在负责的部门,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人理会他。再加上这次宴饮的主角是新登科的进士们,而官员只是陪衬,所以两个人很顺利的走出了宴饮区。

裙幄宴所在的地方,比探花宴要更深处一些。

两人估摸着大概方向往杏林深处行走了一阵子,循着风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了女子清脆娇软的嬉戏说笑声,便知道,到了。

两人也不敢太靠近。在附近一个小山丘的石头上坐下,田雨在前方的灌木枝上显眼处系了一条浅紫色的丝带——这是约见的暗记,然后静候着收到消息的毛颖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是毛颖迟迟不见踪影。

等人的时间是最难磨的。

齐达还好,顶多是有些后悔为什么不随身带本书来,这样坐着太无聊了。可是田雨的脸色却开始一分分的急的白起来。

这场约会,是他单方面的通过齐达拜托李度借由他的关系单方面的定下的,从头到尾毛颖那边都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

会不会,还是太鲁莽了?

会不会,根本就是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毛颖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也是,当初本来就是他一头砸进去的,死皮赖脸的求了许久毛颖才将将松口。说不定进皇宫正是她的愿望呢?

他还记得,当初上京的时候,毛颖是怎样一脸骄傲的宣布,她绝对不会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一辈子就与人洗衣做饭Cāo持家务。她要出人头地!现在,应该算是达成了她的希望了吧?

……

地上的影子一寸寸的变短,然后又一寸寸的变长。

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两个时辰了。

低头看着脚步捻落了一地的树叶,田雨惨然一笑,梦了这么久,原来却只是他一个人的梦!

拍拍身上的落叶,田雨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吧。”

“不等了?”齐达脚步已经积起了好几个草编的篮子,手上还有一个即将完工的。

“等,等你编完了我们就走吧。”田雨顿了一下,“她怕是不来了。”

齐达手上动作顿住了,半晌,低低的喟叹一声:“也好!”松手让手里的掉到地上,“那,我们走吧。”

“不编了?”

“不编了。”

“那,走吧。”田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林子深处,却是除了随着风声送出来的女子娇笑声外什么也没有。急急回头,也顾不得招呼身后的齐达,田雨大步往前走去。

齐达顺着风中传来的声音望去,在一片郁郁的绿色背景下,似乎能隐隐见到一两个走动的身影,不过再一眨眼仔细看看,又什么看不到了,可能看花了吧。

“达子,你还干什么?”前方传来田雨有些不耐的催促。

“等等,就来!”

***************************************

哗哗——

一身宫装的毛颖急急的跑着,裙裾拖动带的路边的野草灌木发出哗哗的响声。

“哎,这不是颖妹妹吗?妹妹跑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急事?那些服侍的下人呢?跑哪去了?”旁边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宫装女子拦住了毛颖,侧头一脸好奇的问道。

毛颖微微气喘着停下来,对着宫装女子裣衽一礼,“妹妹见过姐姐。今日失礼了,实是妹妹丢失了一样东西正在找寻。眼看着就是回宫的时辰了,实在有些心焦,还请姐姐原谅。”说着就想离开。

“妹妹什么东西这么宝贵啊?”女子隐有几分挑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毛颖转身,“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方丝巾而已。可是——”垂首作出一个含羞带笑的表情,“所以,还请姐姐原谅了。”扔下一脸愤愤的掐指甲揪丝帕的女子,毛颖转身向杏林外跑去。

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

也不是这里!

……

毛颖扶着身边的一棵杏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脚已经发软了,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不由苦笑,真是不中用了。

突然,一抹浅浅的紫色跳入眼里,毛颖定睛看去,果不其然,一条长长的浅紫色的丝巾在十来丈外的一枝灌木上头正随着风高高飘起。

在那里!

他在那里!

鼻子一酸,毛颖顿时觉得双腿又有了力气。闭了闭眼睛定下心神,毛颖开始向那边走去。

眼前一花,面前多了一身穿侍卫服饰的方脸男子。

“娘娘,再往外是外臣聚饮的地方,还请娘娘留步,不要让小人为难。”卑微的言辞,却以最严峻的方式阻止了她的前进。

她是“娘娘”了,而他是外臣了。

毛颖暗暗的咬了下唇,指着不远处的那抹浅紫,“……我的丝巾被风吹到那里去了,我要过去捡回来,你且让开。”

“可是——”侍卫迟疑了,毕竟,这一段时间陛下对颖才人的宠爱实在是有目共睹,让开一步,“还请娘娘莫让小人为难。”

“担待了。”毛颖微微颔首为礼,而后提着裙裾快步跑了过去。

一地青青的碎叶。

三四个青草编的篮子,还有一个是编到一半没成的。

毛颖目光移到枝上长长的丝巾上,只觉得这一抹浅紫竟是如此的单薄。眼前,慢慢的,全变成了黑色。

最后的念头是,他到底还是来过了。

熙宁七年五月,颖才人毛氏于杏园被诊有孕,帝心悦,晋毛氏为修容。

76

藉田,乃天子亲力耕种,以示天下重农之心的田。当然,藉田千亩,皇帝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全部亲力亲为。所以,其实大部分的藉田还是司农寺负责。

虽然对齐达的出身很有好感,但是恶于齐达空降兵的身份,一向坚持原则决不向皇帝妥协的司农寺卿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小小的反抗了一下。他把齐达发送到管理天子藉田这一板块,然后又收了他发布农桑诫文等等一系列与外界打交道的职责,将这个领着从四品上俸金的司农寺少卿从实际上打成一个统领佃农种田的头头。在他看来,齐达年纪太少,而皇上又恩宠太过,所以出于后辈的爱护,他得好生敲打敲打一番,以防一个难得出息的好孩子恃宠而骄堕落了。

齐达对康泽的这些小心思小手段全然不在意。他一贯秉持着多干实事少说话,上头交代什么他就做什么的原则。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既然已经到了司农寺,负责的,名义上,又是劝诫农桑为天下农人表率这一块,他自然要好生在农事上做出一番成绩。

***

淌着一脚泥水,齐达从稻田里齐腰的稻禾里走上来,挽着衣袖的手臂上净是被稻禾划开的口子,白皙的手臂上丝丝红痕,极是打眼。

“大人,您可真不像那些官儿。”旁边的佃农赵大壮捧着水盆巾帕过来,一边忍不住道。

齐达接过赵大壮手里的水盆,弯下腰去擦脸洗手,随口问了句,“哦,哪里不像?”

赵大壮憨憨的摸着脑袋,壮着胆子道:“和气,大人待我们比那些官儿和气。”

“是吗?”齐达脸埋在打湿的巾帕里——刚刚在稻田里钻太久了感觉全身都毛刺刺的,极不舒服。现在条件有限,他也只能让自己脸舒服舒服了。

“是的!”也许是说开了头,赵大壮接下去的话也利索起来,“小人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那个大人像大人您这样亲自下田的。”

齐达放下手里的巾帕,“那有什么,我原本也是农家子弟,少时贫苦,这些事都是做惯了的。”晃了晃脚上的草鞋,“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脚上这双草鞋,还是我自己打的呢。”

赵大壮明显不信的瞪着那双看上去就很是细密结实的稻草草鞋,然后又看看一身温雅中带着几许高高在上的气派的齐达。草鞋不稀奇,可是穿在这样一个少年得意的官员脚上,而且还是由他亲手编织出来的,那可就太稀奇了!

虽然觉得齐达十有**是在吃牛,但赵大壮还是吭哧吭哧的捧场道:“大人您可,可真是厉害!”顿了顿,觉得光光一个“厉害”不足以表现出自己对齐达的崇敬,又喋喋道:“大人真不愧是读书人出身的,小人以前曾听人说过一句话‘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大人一定就是这样的吧!虽然大人只读过书,可是看大人又能下地,又能编鞋,好生厉害!”

齐达有些好笑的看着赵大壮一脸谄媚的样子,惊奇自己居然猜得出他大概心思并且有几分理解,“哪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啊,人都是被逼的。逼到了那个地步,再不厉害的人也会厉害起来的。”这句话说的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可谓是两世人生的经验总结。

赵大壮虽然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但作为藉田佃农里的头头,和司农寺官员打交道多了,因此对于这些官员的情绪变化再敏感不过。隐隐听出了齐达话语中的唏嘘之意,赵大壮赶紧转移话题,问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对了,大人,这南方来的野稻和咱们的稻子这样交叉着种在一起真的能种出好稻子来吗?那好稻子是怎么个好法呢?”

所谓南方野稻就是齐达让张华从交州那里送过来的野生稻禾。齐达想着自己既然进了司农寺,总要做点事情。鉴于这里水稻产量每亩不过五六百斤,顶破天也不到八百,与齐达前世种惯了的杂交水稻相差实在太大,于是齐达便想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捣鼓出一个良种来。

杂交水稻的话,他就不想了。毕竟,那是科学家才做得出的玩意儿。他虽然读书了识字了还考上科举当官了,但也改变不了他还是个农民大老粗的事实,而这二者之间的距离,只怕丝毫不亚于自己从前世到这里的距离。

不过,虽然心头打鼓,但是齐达面上还是作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来。有句话不是说“要想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过自己”吗,所以齐达信心十足的答赵大壮道:“当然能种出好稻子。新的稻谷,别的不说,就是这禾苗都要矮上几分,没那么容易被风吹倒。而且,如果育种成功的话,一亩地最少可以种出一千斤稻谷出来。”

“真的?”赵大壮一脸惊喜的看着齐达。对于别的事情,譬如刚才的编草鞋的事情,他可能还认为齐达是在吹牛。可是这件事,他还真不敢随便质疑齐达。毕竟,齐达可是主管这方面的官员,而且,看他刚才在水田里的那番作为,分明对农事所知甚深,所以绝不可能是在乱放厥词。

齐达微笑着点头,心头却在后悔会不会海口夸的过大了。要是传出去却不兑现,自己只怕就不要再想升官了,说不定还要被给罢官那就亏了。

赵大壮是真心欢喜。他家虽然是为天子种藉田,春种稻谷秋下麦,可是自家却从来没的米饭吃饱过。如果真的是按照齐达的说话,那他家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吃上白米饭了。出于这样的心思,赵大壮心甘情愿的奉承道:“要真是那样的话,等到大人的种子育出来了,天下苍生都要仰赖大人吃饭了。”

“这却是高看我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齐达淡淡的看了赵大壮一眼,这种话也敢讲,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有意?

这个念头在心头稍稍一转,齐达便坐在田埂上开始换鞋。草鞋穿着下田还成,要真一路这么泥水叮当的回去,一准得被巡城的士兵拉住罚款不可。

看到齐达的目光,赵大壮也知道自己的话造次了,看看天色,道:“眼看着天色已晚,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在小人家里用了饭再回去吧。如今日子长了,大人又没有吃午饭,这里回城还有好一段路呢!”

“达子——”齐达还来不及回话,庾隐的声音隔着两条田埂传过来。

“在这里!”齐达坐在田埂上庾隐看不见,举起手臂权作回应。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庾隐一身紫袍风度翩翩的自田埂转角处走了过来,身上甚至不见一滴汗。也只有他,能在这田野荒郊处让人一步不错的保持着他的翩翩风度,还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我来接你回家。”

齐达无奈的从地上站起来,“我那就那么娇贵了,用得着你天天来接?”

“我不放心。”庾隐伸手拉过齐达,“这里毕竟离城太远了,我总要天天看着你才放心。”

齐达一个激灵,虽然最近听多了这样的话,可是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想起李度那让人不忍目睹的动不动就扑上来的行径,难道所有的世家弟子都是这样吗?

*******************

既然有人来接了,晚饭自然是吃不成的了。于是齐达无奈且被动的告别了赵大壮,然后跟着庾隐上了他的马车,齐达自己的马车则是跟在后面缀着。

“你呀,别老是在这边呆着。你毕竟是司农寺的少卿,总守着田里的那一堆活计算怎么回事?总要回去交际一下,至少,总得把衙署里的人混个脸熟吧……”到了马车上,庾隐开始给齐达上官场政治。

齐达靠着车壁,双目微合,无奈的听着庾隐清雅动听的嗓音如同六月天的蚊子锲而不舍的在自己耳边响个不停,明明这么一个翩翩公子,为什么就喜欢往三姑六婆发展呢?

本来就很困了,还要遭遇这样的声音攻击,为了照顾庾隐的自尊心,齐达不得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支撑着自己的眼皮不往下掉。

眼前开始慢慢模糊,齐达把脑袋枕在车壁上,眼前开始浮现出自己一块一块的隔离开的试验田里。

嗯,野生稻的种类和数量都太少了,下次,等秋收了,让张华使人直接采了种子送过来吧。记得各种类型的都送一些。

***

庾隐慢慢的闭上了嘴巴,看着齐达眼睛下淡淡的青色,手指不由轻轻抚了上去。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不过,没关系,很快他就不用再忍了。

“达子——”庾隐轻声许诺,“放心,很快,你就会拥有我所有的一切。一切我所有的,都将会成为你的荣耀。”

“%&¥#……”齐达低低的回了一句。

庾隐身体一震,立刻收回了手,用低低的气声试探,“齐达?”

齐达眼皮都不动一下。

庾隐长舒一口气,原来是说梦话!

“……张华……”齐达安静了一会儿,又吐出一句,“……过来。”

庾隐一口气还没舒完,就这么梗在了那里。

张华!好样的!

庾隐眼神yīn鸷下来。

既是这样,我也没必要再等了!

77

第七十七章

田里的稻禾要抽穗了,正是要紧时候,齐达越发的忙得脚不沾地,如果不是齐又旬末还要回来,简直就恨不能夜晚也歇在藉田的庄子上。因此,他很自然的错过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庾隐与裴氏和离一事。

当初庾氏与裴氏结亲的时候,说是全城侧目也不为过。彼时皇帝正着手对付打压世家,这两家一则新近崛起,一则百年积累,联姻之下,便是皇帝也不得不对两家多有避让。可是谁想,这样的强强联合不到两年就解散了。

悲喜自有人,庾裴两家当初因为利益而结合,如今这般状况自然有一番好生利益分割的纠葛。而长安城内的贵女也因为庾隐的恢复单身状态而摩拳擦掌。至于那个本应当作为这桩和离案中主角的小女子,反倒是被所有人有志一同的忽略了。

于是,当齐达终于从藉田边被齐又拉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庾隐竟然离婚了!

***

庾隐离婚的消息是田雨带给齐达的。

许是因为绝望到了极点反而新生的缘故,杏园饮宴过后的田雨终于从前面半年的疯魔状态中解脱出来,恢复了以前温和中带着点精明的样子,只是笑容淡了许多。毕竟,就算是执意保留着当初的习惯,心境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因着藉田里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念着齐又过两天就要回家,齐达这日便从藉田庄子上回来,然后半途撞上从衙署归来的田雨。

散衙的时间早过,田雨却这个时候才回来,显是又在衙署里呆了一天。齐达看着瘦了许多的田雨,热心邀请田雨上自己家吃饭。

三五不时上齐达那蹭饭是旧例,田雨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晚饭还有些时候才好,许久没有在一起的两老乡于是坐在廊下叙话。

“对了,俊俊要成亲了,你收到他的信了么?”

齐达摸摸脑壳,前两天在藉田里忙得天昏地暗,还真没怎么注意,不过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收到了,怎么了?”看着田雨面上开始现出一种缅怀的神色,齐达连忙打趣道:“你不会是又想送自己写的字画,来个‘礼轻情义重’吧?”

田雨果然被他引开了注意力,扑哧笑道:“我倒是想,可是俊俊能放过我么?我还想回家的哪!将来要是被弟妹举着棒槌追打可不是件美事!”

“你放心送好了,弟妹妇人家脸皮子浅,定不至此的!”齐达调侃道。

“谁说的!”田雨唇角浮起一丝坏笑,“我可是听说,他要娶的那个南阳郡守家的小姐最是性悍,多少人家闻而却步。将来可有的齐文俊那小子受的了。”

齐达看了眼田雨一脸难得促狭的样子,便顺着他的话道:“也许人家就是看对眼了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也是,说不定他就好这一口。”田雨拍了一下大腿,“就像庾隐那小子样的,贤良淑德的非要推出去,硬是要看中的青菜萝卜。”

“阿隐?”齐达诧异的扬眉,“管他什么事?谁贤良淑德的推出去?”

“你不知道?”田雨比他还要诧异,“你居然不知道?”看着齐达一脸懵懂不像是装出来的,“庾隐与他的妻子和离,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种地去了呀。”齐达的回答特无辜。

“……”

关于庾隐的讨论无疾而终,因为晚饭做好了。两个人都是在外呆了一整天的,中饭也没吃,所以天大地大没有肚子饿来的大,所以两人很顺理成章的放下手头的话题进去吃饭了。

***********************

齐达没来得及去打听庾隐的离婚事件是怎么个“满城风雨”法,当事人就自己找上门了。彼时齐达正在家里合计该给俊俊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然后就听得房门响动,还以为是老何送东西进来,抬头,却见着一身秋香色长袍的庾隐长身玉立在书房门口,透身而出的疲惫仍然掩不住他满身的温雅气派。

“阿隐——”齐达高兴的站起身来,“我还想什么时候过去找你呢,快进来。”

“达子。”庾隐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眼睛里带着一种让齐达不太自在的柔光,“我有话想跟你说。”庾隐的声音极是嘶哑,像是说了许久的话却一直没有喝水一样。

齐达不知为什么直觉的认定自己不听庾隐的话最好,伸出手扶着庾隐在长榻上坐下,“好,不过等我去倒杯水来。”然后不等庾隐开口,转身就走。

庾隐身体显然累坏了,虽然他不想齐达就此离开,可是骤然松弛下来的精神却无法指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拦阻齐达,只好看着齐达离开。

他太累了。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忙着跟裴氏的那些人老成精的老家伙们打交道,斗心眼。家里人对自己坚持和离一事不解,所以没有一个愿意稍微帮自己一点忙,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亲力亲为。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还不时拖他一下后退。简直把他累坏了!

不过,就算是连着十天不断的商榷下来,极度疲惫的身体还是把自己从东城带到了这个地方。

因为他想看到齐达,想让齐达在第一时间得知他的努力。他还想告诉齐达他的心意,告诉他所有的障碍已经被他拔出,所以,他可以放足心跟他在一起。以后,他会护他,爱他,敬他。让他以后的生活,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清苦。

他会给他所有的幸福。

不过,现在,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庾隐心头一阵放松的温暖,还是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他醒来,他就告诉他。

*******

齐达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庾隐横着躺在长榻上,腰部以下的地方悬空,双脚蹬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平常小憩用的薄毯,满脸幸福的在上面轻轻蹭着。

真的是一副很养眼的美男春睡,哦,错了,夏睡图。

可是,面对如此美景,齐达第一反应却是,安全了。

78

庾隐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暮色渐起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眼看着宵禁将始,随着庾隐一起过来的车夫急得团团转,唯恐误了回家的时辰,到齐达的书房前问了几回。

齐达看车夫急得可怜,天色也确实不早了。于是忍下心推了推好梦正酣的庾隐,“阿隐,醒醒,该回去了!”“嗯?”庾隐眼睛也不睁开,模糊的给出一个单音回应。

“宵禁了,你回不回去?”本来想说“你该回去了”,可是看到庾隐眼皮底下再明显不过的青黑色,齐达又不禁心软的改成选择句。

“不,”庾隐双眼紧闭,拢着薄毯,“我就在这里睡了。”

齐达无奈的看着庾隐一副谁会跟他抢被子的样子,叹了口气,“那,到床上睡去吧。”这长榻偶尔小憩可以,如果真要睡觉,还是不如床来的舒服。

“好。”嘴里应着,庾隐身上却一动不动。

齐达见状,只得出去打发了打发了庾隐的车夫,然后回来自己动手把已经睡得迷糊了的庾隐架到自己卧房里的大床上——东厢是齐又严正声明了的外人禁入的地盘,西厢许久没有打扫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齐达自己的卧房可以睡了。总不能让他去睡下人的倒座不是?

至于齐达自己,卧房内还有一暖阁,当初为了齐又特意设的,现在正好用上,待会儿就睡那里就好了。

*****

五月的夜晚本来就有些热,暖阁里更是热上加热。这暖阁本来是专门设计给齐又的,相对齐达,难免显得小了,而且暖阁三面围拢,再加上一床密不透风的蚊帐,齐达实在是又挤又热苦不堪言。

只是鉴于对面还躺着一个贵公子出身的庾隐,齐达也不好做的太过了,于是稍微收敛了一下,整整齐齐的穿了睡衣,实实在在的盖上了一床偏大的薄被子才睡下。当然,至于睡熟之后会是什么形状齐达就不管了,他已经尽最大的力了。

齐达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里,他回到了以前居住的地方,看到了他以前的妻子。妻子温柔爱怜的倒了热水拧干了帕子给他洗脸,这梦是如此的真是以至于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毛巾上面的热气。

不过,为什么毛巾久久的在他的嘴唇上徘徊?

不等齐达想明白心头的疑问,梦里的场景迅速转换。

仿佛回到了新婚燕尔的时候,妻子调皮而大胆的把自己压在床上,用双唇热烈的在自己身上烙下一个又一个充满激情的痕迹。

齐达一面回应着妻子,一面在心头纳闷,什么时候妻子变得这么大胆了?

齐达决定夺回主动权,他发觉眼前的这个妻子有些不太对劲,似乎,太胆大了。他想要翻身起来,可是,妻子的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齐达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他恍惚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那个世界很多年了,妻子更是早在自己之前就离开了那个世界。那么,眼前的人是谁?

对了,这是做梦!

齐达决定醒过来。虽然梦里这样很舒服,可是梦都是假的,与其醒来之后伤神,还不如不要做这个梦,老老实实的面对现实。

“嗯——”齐达挣扎着发出声音,总算从梦里醒出来,然后,还来不及睁眼,他就实打实的感觉到了下身一样的触感。

心头霎时一慌,齐达肌肉顿时绷紧,身体不由自主的重重一跳,一股热流从体内泄出,鼠蹊处涌起一种无可描述的战栗。那一瞬,齐达觉得自己看到了前世电视上常见的烟花。

极致的快乐之后是软绵绵的懒意,齐达不介意自己就此睡了过去,也很希望自己就此睡了过去。因为他现在发现,那个,似乎,是庾隐!

齐达闭着眼睛装鸵鸟,同时支愣着耳朵听身边的动静。

低低的笑声在身侧响起,因着两人的姿势,齐达甚至可以感受到庾隐那边因为低笑而微微震动的xiōng膛。

“现在才装睡,不觉得太迟了么?”满含着笑意的调侃话语在齐达耳边响起,随着说话而呼出的热气引得齐达闭着眼睛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

“阿隐——”齐达被迫睁开眼睛,“你也醒了。”

“你就只有这句话说么?”庾隐双手分开撑在齐达身子两侧,压迫性十足的从上至下俯看着齐达,

齐达挪了挪身子,却被庾隐死死压制住了,干笑着道:“你没吃晚饭就睡了,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宵夜。”

“很饿。”庾隐顿了一下,黑暗中看着齐达嘴唇微动像是要开口的样子,立马又慢吞吞的拖长了调子懒洋洋道:“不过,我想吃的不是夜宵,而是你!”

齐达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庾隐话中什么意思。他虽然不太明白所谓“吃”的具体过程,但是前世的阅历再加上今生的见识,足够他明白庾隐现在抱的什么心思。

想也没想的,齐达给了庾隐狠狠一脚,然后爬起来就想跑。

不是不明白他这样可能会造成庾隐更强烈的反弹,可是作为一个活了两世的男人,齐达对处在庾隐目前这种状态下的男人再明白不过。留下来讲道理,除非了脑瓜子坏掉了准备自己送上去给人享受。齐达虽然对之前的事情享受的很,而且也对出现在眼前的断袖们报以理解,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把自己送上去给人“吃”!

可惜,作为一个刚刚**过的男人,齐达还处在不应期内,所以他自以为的狠狠一脚在庾隐那里就像是挠痒痒。

庾隐一把拉住齐达的手,一个翻身,便又把齐达压在身下。

齐达这下是真的慌了,他死命的抵着庾隐的xiōng膛,嘶声道:“阿隐!看清楚!我是男的,我是齐达啊!我——”

接下去的声音没有了,庾隐俯首用自己的唇封住了齐达的抗议,同时用一只手压住齐达抗议的双手——这个时候就显示出穷人出身只读过书的穷书生与练过的世家子弟的体力区别了,如此,庾隐另一只手犹有余裕的往下探。

齐达虽然前世有过妻子也曾生儿育女,可是如今这身体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童子鸡。初尝□滋味,又是少年血气方刚的身体,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又被庾隐高超的手段撩拨起来了。

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样很不对,可是男人就是这样可悲,**一旦撩起,再多的理性也得靠边,所有的一切都得等这一波**过去了再说。可恨庾隐仗着自己技艺高超,不断的撩拨,偏生又不予他满足,直恨得齐达牙痒痒,最后不得不出声哀求,庾隐才勉强放过他。

纵是如此,齐达这一夜也没得好过。庾隐几乎是把他当做面人般,翻来覆去的做了几回,从暖阁里一直到大床上,直到齐达再也承受不住了,庾隐才勉强放过齐达让他睡觉。

齐达几乎是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彻底睡过去之前,齐达隐隐听见庾隐在耳边温声呢喃着什么,可是身子实在太过疲劳,来不及辨析一下到底耳朵里进来的声音是什么内容就沉沉睡去。

79

醒过来的时候,齐达第一个想法是,自己昨天上山了砍了一天的柴了吗?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瞬,几乎是立刻,齐达感觉到了下身某个部位传来的一阵一阵的不自然的收缩而引发的刺痛,昨晚的记忆也在这个动作的刺激了迅速回笼,齐达脸上一烧,脊背一个激灵,脸色随即变得苍白。

庾隐!自己居然和庾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虽然疲累,可是并不妨碍齐达清晰地回忆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齐达明白,如果没有他那个“梦”,还有在梦里若有若无的回应的话,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至于后来的事,他不知道庾隐是怎么想的,可是后来他那些迎合的表现,也足够齐达去撞墙的了。

还好,被子似乎换过了,房间里昨晚上那种**的气息也淡了许多,身上也没有了昨晚完事后那种黏糊的感觉。看来是自己睡后有人清理过了,至于这个人,除了庾隐之外不作他想无论如何,齐达不敢想象要是庾隐以外的人看了自己这副丑态怎么想。光是动一个这样的念头,齐达原本苍白的脸色就立刻变得雪白。

只是,被庾隐看到也没好到哪里去。

庾隐对于齐达来说,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存在。在第一次见到庾隐的时候,齐达才刚刚接收了这个身体原有的记忆,可是从本质上来说依然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认识了庾隐之后才跟着他练字看书而后走进学堂,真正开始读书识字。可以说,是庾隐带领着齐达走进了读书人的世界。在齐达心中,庾隐的地位,仅次于皇帝与张先生——至于李度,不算,那厮太善于自毁形象了。

庾隐还这么年轻,而且又刚刚离婚,想来是还不习惯孤枕难眠的生活吧。所以,他或许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了,也许是一时糊涂。毕竟,就算再怎么天性聪颖,庾隐到底还是年轻人,食色方面,到底还没能看透。

所以,自己还是忍忍吧。

至于庾隐,以后再跟他好生分说好了。现在,齐达还不想见他。毕竟,就算是见识了两世风雨,齐达脸皮还没有厚道把跟好朋友上床当做没事的地步——尤其是这个好朋友还跟他是同性。

所以,容许他休息一会儿吧,老年人也是有自尊心的。

门外传来略微急躁但是声音又控制得很是轻巧的脚步声,在这个院子里,有这样脚步的除了庾隐外再没有别人。

齐达想也没想,拉上被子闭上眼睛开始装睡。他现在,真的还不想跟庾隐打照面。

房门被轻轻推开,庾隐似乎是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所以竟然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

齐达尽量放松眼睛保持着呼吸不那么急促,但是面对着这么个刚刚才发生了那种事情的人,耳根仍然无可控制的热了起来。而呼吸,在他尽量控制下,也只是比刚刚干完重活后好上一点点而已。

床头的方几上轻轻一响,看来是摆下什么东西了。然后听得庾隐轻轻离开了床前,房门被关上。

看样子是出去了。

齐达长舒一口气,正待睁开眼,突然又听得脚步往自己床前走了过来了,不由心头大恨,同时身体也不受控制的紧绷起来。

一双修长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紧闭的眼睛上面,温热的感觉,却烫得齐达差点跳起来。

“达子。”庾隐的声音轻轻响起,刻意拖慢压低的语音中带着极力压抑的激动,“昨天晚上,我,真的,很高兴。”

齐达心一跳,被子底下手紧紧握成拳,这,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很高兴。你不知道,我盼着这一日有多久了。”庾隐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当日茉阳分别的时候,若不是我父母家人都身陷囹圄,又有仇家窥伺在暗,前途未定,我是定不会就那样一字不留的就离去的。

“京城再见,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是,留了地址信物与你,你却看都不来看一眼。”庾隐声音里带了委屈,“那些日子,我既要对付族里的那些老狐狸,又还要看着你担心你被人骗了。那段时间,你定不会知道,我有多担心。知道他们引着你出入那种地方,我——”庾隐顿了一下,轻轻的抚摸着齐达有些散乱了的头发平复了下情绪,“我很生气。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到了这个地步,齐达纵是再迟钝也知道庾隐已经看破他的伪装了,可是,面对着这样的庾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不明白,明明只是比较好的朋友而已,之前还参加过他的婚宴,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深情款款起来了?

既然已经这样,齐达也懒得再装了,只是介于昨晚的事情,齐达无论如何不愿意这个时候见到庾隐,他闭着眼拨开庾隐的手,忍着不适翻了个身,留了个背影给庾隐。

庾隐也不恼,反倒是低低的轻笑起来,直笑得齐达露在后面的两只耳朵都红通通的了,才勉强抑下了喉间笑意,低声道:“几上放着白粥,待会儿记得吃了。我先出去了,晚上回来。”

齐达听着后面似乎没有动静,想着总要给人一个回应,便胡乱的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权作知道了的意思。

庾隐看着被子里隐隐露出的两只通红的耳朵,极力按捺住上前捏一下咬一口的**,满意的勾唇,抬脚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庾隐转身,略微提了点音量道:“对了,衙署那边——”就见着原本翻个身都折腾了许久的齐达一下子跳起来,然后龇牙咧嘴的又倒下去,丝丝地抽着冷气。

庾隐有些好笑的看着齐达,柔声道:“我已经让老何过去请过假了,请了两天,你就放心在家里好好休养吧。”

对上齐达隐含指控的目光,庾隐正了面色,“达——”顿了一下,换了个更正式的称呼,“衡文,昨夜之事,便是重来,我也不会后悔。我敬你爱你,只因感你行事古肠热道、求学心无旁骛、待弟慈、待友诚、对人宽、于行敏,举凡种种,绝不会,也不敢因为昨夜之事便对你有所轻慢。他人亦是不可以。”目光灼灼盯上齐达想要逃走的双眼,“我爱重衡文,因此愿与衡文结连理之约,衡文——”庾隐看着齐达眼中隐隐的哀求,终是不忍心继续逼迫下去,轻叹了口气,庾隐垂下眼帘,“如果愿意,我这一生,于愿足矣。”

说完这话,庾隐便拉上房门走了出去,留下齐达一个人拥被呆呆坐在床上。

坐了一会儿,齐达觉得腰臀实在是不堪重负,手撑着慢慢倒下,然后继续回想庾隐刚才说的那一番话。

庾隐话里透漏出来的情意,让他心惊不已。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无论如何,齐达不觉得自己有庾隐说的那样好。所以,他是在负担不起庾隐这一番情意。

不说庾氏家里会不会接受他和一个男人成亲那些遥远的事情,但说庾隐本人。庾隐毕竟年轻,性子未定。别的不论,就从他结婚没多久就离婚可见,性子未定的人结婚都不会长久,何况所谓“爱重”?齐达实在怀疑庾隐这份深情款款的爱重会不会明天起来就不见了。到那时候,只怕大家连朋友就做不成了。

所以,还是做朋友吧。昨夜的事,就当是,就当是——齐达实在说不出“被狗咬了一口”这样的比喻——买了个教训吧。

以后,就算是与男子在一起,也万万不可像以前那样百无禁忌了。

现在,齐达慢腾腾从床上挪下来,套上布鞋,扬声呼唤:“何叔——咳!咳咳!”嗓子沙哑了,声音大了些就不舒服。

还好老何就在院子里,也不用齐达Cāo劳他的嗓门第二遍,“公子,什么事?”

“庾公子出去了吗?”齐达隔着门问。

“出去了。”

“好!你去给我备车吧,顺便让何大婶帮我收拾两件换洗衣服,要快!”齐达还是隔着门吩咐。

“是。”

“去吧。”

80

趁着庾隐出门的功夫,齐达撑着身子爬上马车,跑了。

藉田名义上归司农寺管理,但是实际上这是专属于皇家的皇庄,里面的佃农是直属皇室的,而这里所得收益到时候也是直接划入皇帝的内库里去。

而齐达作为这里的直属上官,虽然上头还有一个司农寺卿,但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所以现在他就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土皇帝。

进了藉田范围内的皇庄,齐达就给周围的佃户下了一个死命令:任何人等,没有他的允许,不准放进来。然后,就住进了庄上秋收时候给官员准备的房子里开始休养。

****

司农寺卿康泽收到少卿齐达家人送来的病假报告的时候,其实是有些高兴的。

说起来,虽然是齐达上司,齐达也是他着意调到藉田那边去的,可是齐达究竟在捣鼓什么他还真不知道。可是,此位仁兄是个好面子的,要他向自己的下属兼晚辈(在他心里)去请教,还不如杀了他痛快。所以,虽然一直心痒痒的,对于齐达在藉田搞的那些东西,他还真没有仔细看过。

因此,既然今天齐达难得不上班,康泽决定趁着藉田没人自己去好生研究一下。起码,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皇帝问起自己也好有个准备是不是?

康泽这样想着,再看一眼白纸黑字上面的病假条,乐呵呵的唤来家人备车。刚好衙里今日也没什么事,吩咐寺丞主簿等人解决了手里的文书后就可以自己散了后,康泽便在后衙里装了一小壶茶水上了马车,出城途中顺便买了几个胡饼,准备到时候就在田间地头当午餐了。

藉田在京城西北郊外,距离宗庙甚近。

当年景帝时候,未央宫里曾不慎走水,因皇城周围便是民居,若是重建一则靡费,二则扰民,景帝便于长乐宫东南郊外重建了现今的皇城。而当初位于长乐宫内左侧的宗庙,就处在了现在这个位置。至于原本的皇城,则成了皇家的别院,附近留下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富贵人家不舍放弃的祖宅,剩下的,则全部被附近的百姓挖做了田地。一眼望去,尽是荠麦青青。

康泽一路出城,远远见着这般情景,心头也不由有几分感触,于是对着那远远的麦田念了几句诗,然后过了小石桥,到了皇庄入口,有几名类似守卫的中年汉子摇着扇子在路边的石头上坐着闲话。

驾车的家人自动自发的上前问话。

“什么,任何人等不得入内?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车外家人暴怒的声音听得康泽一愣,不由掀开帘子探头问,“怎么回事?”

“小人不知道你家大人是谁,小人只知道,齐大人吩咐,任何人等,不得允许不准入内。”守在村口的中年汉子轻蔑的看着马车上康泽露出来的黑袍——康泽的司农寺卿是从三品,按照本朝律令,可穿紫色,或者有严格一些,至少也是红色,属于实打实的权贵颜色。可是康泽是个清高的,兼且害怕被齐达知道了他来这里丢了面子,所以出门前换了声不入品阶的黑色。

这里种田的都是世代属于皇家的佃农,对于官员服色多少都有些了解,齐大人的服饰是红色(五品以上都三品以下穿红色),在此之上的只能是紫色,所以大家对康泽的黑袍很不当回事。在这里这么久了,他们见过的虚张声势的人还少么?

佃农里一个有些贼头贼脑的矮小汉子笑道:“当然,毕竟我们大人说的只是任何‘人’不等入内,如果你家大人不在这个范围内,那么硬是要进去也是使得的。”

旁的人一起哄笑。

康泽气得脸色发青。这个齐达,仗着圣眷,就不把他人看在眼里了,居然下如此无理的命令。气哼哼的唤回了还要争执的家人,康泽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封弹劾司农寺少卿谎报病假、不敬上官、处事自专的折子摆上了皇帝的龙案。

******************

齐达对于距离他不到两里路的地方发生的他“冒犯上官”的事件毫无所觉。

出来的时候一口气撑着还不觉得,可是到了这里就发现不行了。本来就极不舒服的身体毫无意外的发起了低烧。整整三天时间,他差不多一直都陷于昏昏沉沉的境地,全靠送他来的老何去请大夫,抓药,照顾他。

庾隐当天下午就追过来了。别说,他一身紫袍,再加上通身的贵公子气派,差点就把路口的佃农们唬住了。不过关键时刻,老何出门准备进城请大夫,撞见了正在路口与村民们对峙的庾隐。然后,庾隐接过了进城找大夫的任务,老何则代替齐达接收了庾隐送来的一大包药。

接下来的几天,庾隐仍然是日日傍晚前来,按照大夫头天的吩咐,送药——所以齐达以为的老何抓药其实是庾隐抓的,与老大夫交流齐达的情况。

只是,介于齐达严令,庾隐每次还是只能在庄外的小路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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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没看错吧,居然是弹劾齐达那小子的?”李度惊奇的大叫。

皇帝也很有些不可思议,“没看错,确实是他的。”几次不多的接触,已经足够他了解到齐达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了?”

皇帝晃了晃手里的折子,“过两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虽然藉田名义上是他的地,可是真正需要他偶尔去看看的只有一亩,其他九百九十亩地是什么样子的他都不知道。所以,他对下面报告上来的这个齐达的动静还是挺感兴趣的。

“成,我也好久没见着他了。什么时候去?”

“不是说了过两天么?”

***

皇帝是打定了主意微服的。李度自然也不好搞破坏的穿一身紫袍。于是,两个风度翩翩贵气十足的白衣青年出炉了。

白衣=没有功名

于是,皇帝与少傅这个打遍京城无敌手的两人组被佃农们鄙视了。

皇帝丝毫没有亮出自己身份的意思。他斜睨着李度,眼里透出的意思很明白:在不亮出身份的前提下,自己解决。

李度咬牙诅咒了一下曹赜(皇帝的名字)的恶趣味,然后勾起一丝坏笑,得,有脸大家一起丢!

清了清嗓子,李度气沉丹田,放开喉咙大叫:“齐达——”

皇帝的脸绿了。

虽然过程不太美好,但李度的方法素来是最有效的——这也是为什么皇帝选李度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原因。

在路口几个佃农的目瞪口呆中,李度硬是将齐达叫道了皇庄的路口——其间,老何担任的传声器功不可没。

“衡之(李度的字)?”齐达先注意到李度,然后目光才转向旁边依稀有些熟悉的白衣青年,“皇——”膝下一软,差点就要跪下。

“行了行了!”李度上前一步捞起齐达,“慌什么慌?早知道上哪去了,我们都被关在这一刻钟了。要真有心,就快带我们进去吧。”

齐达不是笨蛋,立马就察觉到了两人不欲人知的心理,刚才只是大惊之下的本能反应罢了。“呃,衡之,还有这位乔公子,”上次李度就是用“乔庄”这个明显的假名敷衍的他,“请进来吧。”一边说着,齐达一边不着痕迹的避开了李度靠着自己的手臂。

皇帝负手点头,“嗯,带我们去看看你的那些新品稻子。”

“是。”齐达做引,“请这边走。”

********************

皇庄里的道路颇为宽敞,主干道上三个人并排走没问题。

齐达自然是要陪着皇帝走在一起的。李度本来是走在皇帝的另一边,见此情状,却突然落后两步,然后从后面绕到齐达空着的另一边,然后,恍若无意的碰了下齐达的腰。

预料的,齐达身体剧烈一抖,然后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差不多都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状态。

李度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呵呵,有意思!

***

如果换了个人,这个时候必然是要先把皇帝带到自己的住处,好茶好饭好酒好话的伺候着,等到龙颜大悦了,然后再带着皇帝去参观自己的成绩,然后,就,差不多可以高升了。至不济,也能在皇帝心头博得个最佳印象,就算这次升不了,下次准行。

可惜齐达先天就缺少钻营的天分,后天也没有养成的环境。于是,他就老老实实的,带着被围观了将近一刻钟,到皇庄这么久还一口水没得喝的皇帝少傅两人组,偏离了主道,向一边的稻田走去。

皇帝抿了抿有些干燥了的嘴唇,咽了口唾液润润已经开始有烟熏感的喉咙,轻轻的,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叹了口气。

果然,是不能指望这个家伙会记得给自己这个天子哪怕是一杯茶水的。

再看看一边笑眯眯的一颗心明显全在齐达身上的李度,皇帝心头忽然对去世了的父皇关于纯臣的定义生了怀疑。

算了,还是自力更生吧。

脚步一顿,看了一眼身后亦步亦趋的贴身侍卫,还是侍卫好啊!

81

皇帝显然对这水稻还是挺上心的,一路走一路问,见到不同的品种还会停下来仔细观察一下。而且,那动作神态,比起种田多年的老农民也不遑多让。

齐达跟在皇帝后面,一边回答着皇帝千奇百怪的问题,一边在心头思索要不要向皇帝提出离开的请求。

这里的水稻因受天气限制,一年只能种一季,如果到了南方,一年至少可以种两季,甚至三季四季都有可能。那样的话,种子的培育速度就会快上许多。

除此之外,齐达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那就是,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他极力不把那晚的事情当回事,可是庾隐却显然认真了,而且还变着法子的提醒自己。齐达已经烦不胜烦,再这样下去他十有**会翻脸了。齐达不想和庾隐闹不愉快,他心底还是很珍惜这位朋友,觉得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所以想暂时分开一下的好。

而且,虽然自觉是个老头子,不应该在乎这种事情了,齐达还是每每想到庾隐或者周围的人提到庾隐的时候禁不住脸红。所以,他真的需要暂时避开一下修复一下自己的自尊。

至于去哪里,齐达觉得交州最好。一则那里天气够热,方便他研究水稻。再则,有张华在那里,他要借用一下衙门的人手找野生稻什么的也方便。

“那一株怎么与旁的特别不同?”皇帝的问话打算了齐达的思路。

顺着皇帝的目光向看过去,齐达果然看到了一株与旁边的粳稻特别不同的水稻,植株相较旁边的要高上许多,稻穗也要大了些,上面的稻粒也多了不少。可是看看周围的,就这么一株,看来是变异的了。

心头一动,齐达小心翼翼的措辞道:“陛下,臣的稻种里并没有此种稻子,想是异种,又或是籼稻与粳稻相交而得。”

“有差么?”

“若是异种,则可直接留种;若是籼稻与粳稻一时相交所得,则不可留种。”

“怎生分辩?”

“留待明年再种,若是性状不便,则可留种;若有变化,则不可留种。”

“明年?”皇帝对这个时间不满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提前。”

“嗯?”皇帝眉毛轻轻挑了一下。他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卖关子。

“南边气热,若是在江南,一年可种两到三次,因此是不是异种,年内就可见分晓。”齐达说的很光棍。在京里这么多年,也许真是沾染了天子脚下的贵气,齐达现在很有几分书生的矜持,绝对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听到皇帝就恨不得趴在地上五体投地。甚至,还隐隐有一种皇帝也是人的平等观——当然,这点他也只是在心头想想,还不敢表现出来。

皇帝了然的看着齐达,“哦,齐卿想去江南?”

“嗯,”齐达点点头,皇帝后面的李度冲着他挤眉弄眼示意齐达至少给皇帝行个礼表示一下,可是齐达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眯起眼睛盯盯的看着李度,试图猜测他的意思。

皇帝假装没有感觉到身边两人的眉来眼去。作为皇帝,一定要有足够的视觉盲点来无视身边臣子的无礼,不然一定会被气死——这是大魏皇家从开国时候便传下来的至理名言,曹赜也一向把这句话奉为圭臬。

那边齐达终于接收到了李度传递过来的信号,撩起袍襟在田埂上跪倒,“臣……”

“行了,齐卿平身吧。”皇帝懒得和齐达绕来绕去,和他说话太累了,“江南诸州,齐卿属意何处?”

“交州。那里稻种多,天气热,一年多的时候可以种四季。轮下来,这里十年才能做完的事情那里不要三年就搞定了。”齐达面上一派粗豪全无心机的说着话,心头却是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是几番思量后才往外蹦的,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说自己结党。经由全年整治世家官员的事情,天下人现在都知道皇帝最讨厌的就是结党。

皇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行,朕这就与你一张敕书,着你沿途便宜行事。”

“臣谢陛下。”齐达这会儿终于给皇帝认认真真的磕了个头。只是这磕头看在皇帝眼里却很不是滋味。

现在的臣子啊!

***

得到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齐达接下来的几天都兴奋得不行,就连李度夹枪带棒的试探都坏不了他的好心情。

虽然得了皇帝的允许,可齐达还是要等到谷子熟了以后才能走,而且还有齐又还要到书院去退学。所以又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期间李度跑来挽留见追问——挽留齐达留下来,追问是谁让齐达开了窍。前者还罢了,后者实在让齐达难堪,最后齐达忍无可忍口不择言的对着李度咒道:“李度我咒你不但娶妻还被你妻子压得死死的!”博得李度哈哈一笑,不过倒是没有再追问了。

齐达知道李度十有**是自己查去了。不过齐达不管了,李度就这么个人!只要他不当面给自己难堪就好了。

一面收拾着行李,跟认识的人告辞,结交司农寺里的工作——他还挂着少卿的职位,但是毕竟远行在即,所以还要找个人来代替他不在时候的工作——齐达一面给张华写了封信跟他说了一下自己的现状,当然关于庾隐那一节他是不会说的。

谷子快好的时候,齐达给张华的信收到回信,张华在信里极尽文笔夸耀了交州的种种好处,然后又花了大力气描述了那边的百姓种稻子的情景。齐达看着和自己前世的行为已经差不多了,去交州的心情更加炽烈了。

虽然齐达极力瞒着庾隐不让他知道,然而庾隐毕竟是庾隐,他一定要知道的事情,又岂是齐达瞒得了的?因此,在刚刚开始收割稻子的第一天,庾隐就找上门来了。

齐达不愿意见庾隐,准确说,不好意思见庾隐。那晚的事情,虽然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说着不在意,却到底在齐达心头烙下了痕迹。现在的他,无论如何是再不敢与男子赤身相对,抵足而眠了。而且,如果是年轻男子,只要稍微碰一下他都会担心害怕半天,唯恐又出现那晚的事情。

不过,出行在即,又是多年的朋友,齐达还是忍着脸热在书房里见了庾隐。

82

推开房门的时候,齐达几乎不敢相信,那听到声音后转身过来的一身狂躁气质的男子就是庾隐。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后来还知道了庾隐的心情,他当然知道庾隐可能会不太好。所以之前在藉田的时候,他虽然不见庾隐,可庾隐每次来他还是远远的看他。也正是因为观察到庾隐身形姿态都没什么变化,看上去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切良好,所以他才能这样果断的决定离开。

这样最好,既不会伤害到庾隐,也能避免自己难堪。可是现在——

房间里的庾隐,看过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浑身上下充满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似乎已经快要承受不住的疲惫,清俊的脸上也没了一贯温雅清贵的浅笑,整个人显得狂躁而充满暴戾的气息,完全不复齐达记忆中的那个轻言浅笑的贵公子形象。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庾隐么?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怎么,你就那么恨我,以致连与我共处一室都不愿意了吗?”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的庾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久久站在门口不动的齐达。

“不。”齐达摇了摇头,“我不恨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恨庾隐。更何况,那件事他也有错。

庾隐紧抿的嘴角有了一丝松动,“当真?”

齐达苦笑,庾隐对自己帮助良多,如果不是他,就凭自己这个农民出身的毫无背景的穷小子,怎么可能在京城里安然待上这许多年。看着因为自己一句话就眼睛亮起来的庾隐,齐达心头一阵木木的抽痛,慢慢走到书桌前站定,手指抚上桌上庾隐留下的字帖,“当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可能真正恨你。”

庾隐嗤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你急急避出长安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水稻,为了水稻育种。”齐达脱口而出。

“不是为了避开我?”

不是!齐达想这么回答,可是到底还是没能脱口而出。迟疑了一会儿,齐达才低低回答:“不全是。”

“到底还是想避开我吧。”庾隐转到齐达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齐达,“只是,你觉得到了张华那里就安全了,没事了吗?”

“你什么意思?”齐达警惕的看着庾隐诡异的笑容。现在他真的对庾隐有些发憷了。

庾隐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问,“你一定要离开吗?”

“是,”齐达垂下眼帘,“我已经跟陛下请了旨,陛下也是准了的。”别的不说,就是皇帝这一关,就不容他打马虎眼。而且,他也是真心想离开这里做点实事。就算是老头子了,也是有事业心的。

“陛下的敕书还没下吧?”

“没。”

“如果我请求你不要去呢,你能改主意吗?”

齐达诧异的看着庾隐,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了?想想也明白了,敕书要门下省通过才能生效的,庾隐他们世家贵族彼此相连手眼通天,封驳一封皇帝的敕书并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要到南边去种水稻。”

“这里的地不过吗?”

“不是地,是气候问题。南边天热,那里一年能作三季水稻,这里只能做一次。”

“非走不可?”

“一定要走。”顿了一下,齐达解释,“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水稻这一块,我却是从小做起的。好歹读了些年的书,我想为国为民做些事。”

“……”庾隐静默许久,“我明白了。”苦笑一声,“原来差在这里。”

齐达呆呆的看着庾隐,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庾隐身上暴戾的气息尽去,眨眼间又恢复了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贵公子。

庾隐到底是世家子弟,很多事情一想就透,之前被一股子情绪蒙着,再加上齐达又是他心心念念一定要得到的,所以竟是钻了牛角尖。眼下被齐达一句话点醒,才知道自己差在了何处,心气顿时平了下来。心气一顺,整个人也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

不过,心头还是有些苦涩。之前一步错步步错,以后怕是不容易了。好在看样子张华也还没得手,而齐达的性子,总不会对自己轻易放下的。所以,还不到论成败的时候。

想通了这一节,庾隐也就安定下来。只是,他心头仍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只怕,因为之前的作为,自己和齐达,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便宜张华了。庾隐和张华采取的是完全不同的策略。临走的时候,他提醒齐达,“以后要小心些,尤其是面对张华的时候,千万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走出院子,庾隐看着院门苦笑。只怕,以后,要如张华的愿了吧。不过,他总归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得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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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之前,齐达还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东西都收拾好了,老何夫妇留下来看房子——这个是齐达无论如何割舍不得的,还有和老张家的店铺。但是何西会跟着齐达他们走,这是老何请求的,而且何西自己也想跟着他们走。小孩子,总是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着。

因为齐达不喜欢长亭的氛围,所以他并没有答应田雨庾隐在长亭送别这一要求。头天晚上叫过来一起吃了顿饭,就让他们今天不要过来了,免得耽误上班应卯的时间——当然,会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其实他齐达人老了心老了受不得离别的场面。

就在准备出门的当儿,有人上门拜访了。

齐达除了庾隐那一回,是完全没有拒绝客人这个概念的,所以赶紧指挥着老何在院子里腾出个地方来让客人落脚。

客人进来了,却是之前打过两次照面,第一次还是偎红带去的那个西市易宝轩姓郭的店家。

对于这么个半生不熟的客人,齐达还真不知道怎么招待,只是急急忙忙让座,然后让何谢氏上茶。

郭姓店家摆摆手,温厚的制止道:“不必忙碌,我只是受人之托给大人送点东西过来罢了。”

齐达迷惑,“谁给我送东西?”

“大人也认识的,”看着齐达一脸迷惑,郭姓店家苦笑着揭出谜底,“是偎红姑娘。”

“她不是——早走了的吗?”

“这是偎红姑娘走之前留在敝处的,嘱咐若是大人有朝一日遇到难处,或者是要离开京城,就让小人拿出来。”

齐达迷惑的接过那个看着就知道是女子用的梳妆盒子,桐木做的,不说是简陋,却也谈不上有多精美。想到这是那个有着数面之缘的偎红特意留给他的,心头就有些奇怪。看到上面还挂着一串钥匙,齐达拿过来就想打开看看。

“大人切莫心急,佳人馈赠,合宜一个人时候私下里细细玩摩。”郭姓店家一脸正经的把手放在齐达想要开锁的手上,嘴里说着阻拦的话,脸上没有一丝平民对官家的畏惧。

说起来,齐达虽然一直标榜自己农民,可是几年的衙署生活已经使得他习惯了周边的白身平民对他的敬畏,现在陡然遇到一个这样的,齐达还真有几分惊诧。所以,他也就呐呐的按照对方所说的把那箱子收了起来,甚至都不问为什么。

“总算是完成了故人所托,郭某人这就告辞了。”郭姓店家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对着齐达一揖,也不等齐达说话,就举步走了出去。

“诶——”齐达放下箱子,追了出去,“等等,你——”

“大人还有事?”那人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闻言转身过来疑问的看着齐达。

“……”齐达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就喊住了他,张了张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那个,你知道偎红姑娘现在在哪里吗?”

“你想见她?”郭姓店家不答反问,“为什么?”

“谢谢她对我的帮助。”齐达随口绉了个理由。

郭姓店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我要见的是偎红姑娘,用不用应该由她决定。”齐达有些不悦。

“那箱子里有偎红写给你的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他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噶?”齐达疑惑的看着迅速离去的背影,他怎么知道偎红给自己信的内容?

“哥哥,那个人是谁?”里面收拾东西的齐又跑出来,看见刚说了两句话就走的客人的背影,不由好奇。

“一个店老板。”

“哦。”齐又不再感兴趣,“我们进去吧,人都走远了。对了,听老何说,我们这回坐船……”

齐达听着耳边的唧唧喳喳,也放下心头疑惑,应付着齐又千奇百怪的问题,慢慢往里面走去。就要离开了啊,真有些舍不得!

83

因为齐达身上司农寺卿的职位并没有撤下,这次去交州又是奉的皇命,所以有四名仆役随行照顾,一行并不忙碌。而且,按照皇帝给的敕书,他到了交州,还可以凭皇帝给的敕书在当地召集二十名以下的役夫,一应支出由当地衙署负责。所以,齐达一路都极是轻松。

齐达这次走的水路,离了长安就乘船顺渭水进入黄河,顺流而下,而后到了莱州便换了海船继续南下,一路停停靠靠,遇到大一些的镇子,几个人还上岸看看买些东西,因此两个小家伙极是高兴。在这样的气氛下,齐达便把偎红留给自己的盒子差不多忘了个一干二净。

到了海上,齐达虽然做了官,可是俭朴的性子还是很好的保留了,再者齐又何西两个小孩子他也不放心他们单住,所以就要了两间客房。一间四个仆役住,一间他们三人住。齐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前几日把船上上上下下跑了个遍,人家知道他是官家子弟也不好为难他,任由他带着何西上上下下的折腾,终于闹得他自己没趣了,于是又回来闹腾齐达。

于是,就把偎红的盒子翻出来了。

齐达其实是觉得有几分惊奇的,小孩子永远那么厉害,他们永远能从你以为没什么东西的地方翻腾出叫你意外的东西。他自己都差不多忘了这个盒子放哪里了,齐又居然把它折腾出来了。

既然拿出来了,齐达便打开看看偎红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不过,想到把盒子给自己时那个人的话,虽然觉得齐又何西算是自家人出不了什么事,但是齐达还是小心为上的等两人都出去了才打开盒子。毕竟,他当时是答应了人家一个人的时候打开看的。

掩上房门,齐达拿起钥匙小心的打开盒子。

入眼,是一叠薄薄的叠成方胜的信笺。

*****************************

“啊——”

齐达两只手用力的抱着头蜷缩在床上,感觉整个人就要爆炸开了。明明身子是冷的,可是身体内部,却由于过于激越的感情突如其来的冲击,感觉又热又涨,就像无数的小炸弹不断的爆开,几欲无法承受。

在他的身周,那叠用簪花小楷写的精致信笺在床上散漫的铺开,有几张被压得变了形,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母亲”“外祖”等等的字样——正是偎红留给他的信。

谁能想到,他,一个出身在南蛮近郊的大山里的穷小子,会是京城里千娇百媚的花魁的同母兄弟?

齐达极力的按压着自己涨得快要爆开的脑袋,突如其来的亲人,似乎唤醒了这个身体沉睡的感情。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记得自己前世老人的身份,就算是继承了这个身体的记忆,感情却仍旧是淡淡的。对于过去生活里的亲人朋友长辈故旧,就如同隔着玻璃看花,知道存在,但是完全没什么感觉。虽然是年轻人的身体,可是心里,依旧是那个垂暮的老人,做什么都是朦朦胧胧,懵懵懂懂。

可是现在——

因为这一封信,前面十多年欠缺的感情一下子补回来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关于这个身体的父母的记忆,也一下子鲜明起来。父亲的敦厚,母亲的温柔,甚至幼时和村里孩子们玩耍的记忆,都一一回笼。原本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他想起来四岁时候跟父亲下地,拿着一把小锄头跟着父亲在地里除草,一锄头一颗菜,气得父亲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只能叹气“造孽”;五岁的时候被父亲带到山脚的溪沟里摸鱼,结果被蛇咬了,水蛇无毒,可是他却硬是被吓晕过去了,而因为这件事,父亲被母亲拿着锅盖敲了好几记,害得父亲被村子里的男人笑了好久……

还有母亲,常年多病,但是一双手最是灵巧。她编织出来的草鞋,和别人家用的是一样的草料,就是要好看精致许多,空闲的时候,还会在上面编上一些花纹,记得那时候还经常有媳妇婆子上门向她求教;除了会编织好看精致的草鞋外,母亲做点心还特别有一手,种种零食点心,虽然家贫,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前,他却是从来不缺……

脑海里的记忆越发鲜明,心头的痛苦也越发的深刻。这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千年后的来客,因此,就算是去给父母亲上坟,也是带着几分别扭,从来不肯久留。可现在,因着这一封“认亲”的家书,才明白过来,他其实一直就是自己。

齐达紧紧的靠在舱壁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幼年失怙,无依无靠,流落在外的亲人对面相逢不相识……种种苦痛齐齐涌上心头,齐达越发不能自已。

*****

门外的过道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是齐又他们回来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虽然因为苦痛而神思有些不属,可是齐达还是本能的收拾好脸上的痕迹,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把床上散开的信笺收拢起来放入盒子最上面的一层——下面的两层他还没来得及看,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余力去看了。

房门被“嘭”的一声推开,齐又蹦蹦跳跳的走进来,手里举着一串极可爱的红艳艳的珊瑚珠串,“哥哥,这是我刚刚跟人换的,好不好看——哥哥,你怎么了?”发现齐达的脸色不对,齐又连忙把手里的珠串扔给后面的何西,扑到齐达身边,担心的用手帖子齐达额头上,感受他的温度。

“没事,”齐达把齐又的手拿下来,顺势把齐又拥入怀中,“让哥哥抱抱。”这个弟弟,虽然日日相处,可是以他感情而言,却是十多年没有好生相处过了。

“哥哥?”齐又顺从的靠入齐达怀中,并尽量用自己还稚嫩的肩膀支撑起齐达明显脱力的身体,并且暗示何西去找船上的大夫过来看看——像这样的海船,一般都会配备一到两个大夫,以备不测,然后仰首看着齐达,“你身子好凉,是不是在船里坐久了不舒服?要不,去外面看看吧?”

齐达看着齐又小大人的样子,心头又是高兴又是酸楚。什么时候,他的齐又也这么会关心人了,“我没事,躺躺就好了。”

“那哥哥躺下吧。”齐又小大人样的扶着齐达睡下,还学着齐达以前的样子掖了掖被角,看得齐达几欲失笑。这样小大人的样子,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在齐又身上看到。忽然转念又想起当初自己,在村里人眼里,岂不是也是这样一幅让人发笑的样子?

齐达忽然觉得有些脸热了。

没过多久,何西就领着船上的大夫来了。

诊了诊脉,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情绪过于激动了,大夫开了个宁神养气的方子,又送了药来,并说这船上可以帮忙煎药的。齐达也不耐烦,而且又是在别人地上,于是如对方所愿的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他,横竖不过多出几个钱,他现在也不缺这些,落得个清闲自在。

倒是何西有些不快,认为便宜对方了。不过很快也在齐达的零嘴里转了心思。

因着恢复了之前的记忆情感,齐达连带的想起了以前常挂在嘴边的零嘴。虽然老头子不吃零食,可是他现在还是少年——还没有加冠,当然可以不用在意这些。而且随着这边的情感的回复,他也发现,自己对前世的记忆开始慢慢淡去。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是恐慌了一阵,每天都要花上很大力气去回想以前的事情,可是后来觉得这样回想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他真正放在心上的,譬如心心念念的杂交水稻,由于每天都念叨着,也没忘却,于是也就随意了。

既然已经再世为人了,那就快快乐乐的做自己吧!抱着这样的想法,齐达也就开开心心的每天的投入了现在的生活,干脆的放纵着自己每天和齐又何西抢零食。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合浦到了。

84

齐达坐什么船是早在出发前就定下来的,所以齐达到的这天,张华早早就等在了合浦港口的码头上。

船一靠岸,张华就眼尖的看见齐达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来,然后他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从接到信开始他就盼着这一刻,眼下再不能抑制,也顾不得他一方大员的身份了,挥手大声道:“达子!”

齐达一行人果然很快就注意到了这里,然后在齐达的带领下大步向着这边走来。“张华?”言语中带有几分复杂,不过张华欣喜中没有注意到。

“你总算来了。”到底是在广庭大众之下,张华也只能按捺住自己激荡的心思,微微含笑的看着齐达。

齐达却只是飞快的瞥了张华一眼,马上又收回了视线,“嗯,害你久等了。”

张华微有些奇怪齐达的态度,不过也没有多想,毕竟由京城到这里这一路的旅途风雨,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没什么,我们走吧。”顿了一下,有些试探的看向齐达,“对了,房子什么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所以也没收拾。你就暂时住在我那,怎么样?”

“嗯。”齐达低着头应了一声,微微苍白的脸上几分病色,让他原本就偏于柔美的相貌越发的显得纤弱。

张华终于不能抑制心头的激荡,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拉住齐达的手,“我们走吧。”

齐达却像触了电似的,“啪——”的一下子甩开张华的手,而且人也一下子跳到了一边,警惕的看着张华。

张华一下子愣住了,“达子——”

齐达也在跳出去的那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原本苍白的脸颊变成了淡淡的绯色,尴尬的迎着张华指控的视线,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而一旁的齐又解了围,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插入了两个沉默尴尬的大人之间,“华哥哥,哥哥在船上的时候生病了,还没好。”

“你生病了?”张华这下也顾不得尴尬了,连忙指挥着身后的仆役架起马车,“我们快回去!朱四,你拿着我的帖子快去请回春堂的吴先生过来一下。”

“不用了,没那必要,我就是休息不好,精神有些不济罢了。”齐达不乐意的侧开头,不愿意看张华大张旗鼓的样子。由于记忆感情什么的刚刚回笼,他现在很容易受到记忆里那些情感的影响。譬如现在,因为记起了小时候张华对他的欺负,齐达就对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华很有些讨厌。

不过,齐达也知道自己目前这状态不对,因此,在看到张华由于自己的举动而一脸怔愣的样子后,齐达又赶紧补救,“我真的有些困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齐又却不知道齐达心头的纠结,出于对自己兄长的担心,他一脸严肃的鼓起有些婴儿肥的包子脸道:“哥哥,不行,你一定要看大夫。”然后转头对着张华,“华哥哥,哥哥在船上的时候真的病的很厉害,都痛得哭了。一定要让他看大夫。”

齐达脸顿时涨得通红,被揭出了最狼狈的一面,他原本还以为齐又不知道来着!再看看一边的何西,也是一脸赞同的点头,显然当时他自以为是的掩饰对两个孩子跟本就没有用。

再也不愿意在两个小孩子面前难堪下去,齐达一扭头登上了刚好驾过来的马车,粗声粗气的道:“快走了!”

张华有些好笑的看着齐达从未有过的别扭表现,虽然心头好奇齐达哭会是什么样子,但还是很识机的按下了好奇心,示意齐又赶紧跟上去,不要让齐达一个人生闷气。另一方面则是心疼,毕竟,能让齐达疼得哭出来的痛苦,该会是怎么样的苦痛!于是吩咐仆役一则快点去请大夫,一则赶快回衙署。

*****

在之前与士家的交锋之中,张华虽然没有坚持到最后,但是他却在最开始的斗争中牢牢占据了名义与事实上的绝对优势,并且把南部几个铁矿银矿从士家手中夺了过来,保证了后来士家再无翻身可能,可谓首功。因此,在马维(原交州刺史)提升后,他便凭此功劳,以弱冠之龄,接替马维成了交州刺史,

交州首府原在苍梧广信。张华接替马维成为交州刺史后,考虑到南交州初回天朝,吏治不稳,便将刺史府暂时迁到合浦,便于对南交州的治理,同时,也是有意发展这里的海上贸易往来。

而合浦郡守府,虽然只是郡一级的府衙,但是由于合浦靠近沿海,平日里多少也有几个商人往来,所以当地的衙署较之广信的刺史府除了规格大小,其他方面并没有差到哪里去。比起张华之前所在的交趾府衙,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路长驱直入的进到府衙后堂,因为这刺史府正在经由郡守府改建——毕竟是一州公府所在,该有的格局总是要的,所以内堂正房基本上不能住人,就连张华自己也是住在正房东边的偏院里。

所以,当齐达被张华引进偏院的某件卧室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想法。

至于齐又,他一进门就看上了后面花园子里的靠着水池的一套名为听风的小竹楼,两层的,他要了上面的一层,何西则顺理成章的陪着他住到了那里。

至于仆役,住外院吏舍去了。

所以,当晚上齐达洗洗准备睡下的时候,发现张华居然也进来了!

齐达刚开始时候还以为张华是过来问候的,还很是为中午对张华的无礼态度歉疚了一下,然后发现,张华居然就着自己洗脸的水也准备洗洗睡下!

齐达看了看这里的布置,明明就是偏院客房的样子,诧异了!

“张华,这是客房吧?”

“是啊,但是我现在住这里。”张华有些狡黠的勾唇,“正房后堂都在修整,现在就偏院和后面园子里的几间精舍可以用了。”

齐达呆了一下,“那,我去后面和又子一起好了。”

“这时候?”张华拉住齐达,“天已经黑下来了,何必去打搅他们?我们这么久不见,抵足夜谈不是正好吗?”

提议很好,选择的时机也很恰当。可惜,现在的齐达,最忌讳的就是抵足夜谈四个字!

幸而拜最近强力梳理记忆情感的缘故,齐达还不至于把庾隐的事情迁怒到张华身上来。可是,有着记忆中张华对自己做过的种种恶劣事迹打底,又有临行前庾隐埋下的暗刺,再加上齐达之前倒在这四个字上面的前车之鉴,齐达脸色已经变了。

“我还是去找齐又吧,他一个人,我也不放心。”齐达采取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爱之适足以害之。男孩子总得自己学着长大,你忘了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几个人结伴从茉阳走山路回村了吗?”

“我在船上呆久了,晚上睡不安稳,会影响你睡眠。”

“没关系,正好抵足夜谈。”

“迷迷糊糊的,不能陪你说话。”

“一起睡觉也很好。”瞅着齐达脸色巨变,赶紧补上一句,“有故乡的气息。”

……

齐达找了一条又一条的理由,应该说他还不够狠心,不能撂下面子跟张华说狠话,所以都被张华驳回了。

最后,还是张华看齐达坚决又悲壮的样子心软了,主动退了一步,提出在床前打地铺——这边天气中年暖和,没有暖阁这一说——才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不过,看着就算这样还是一脸警惕的样子,张华暗自在心头给庾隐记下了。

85

虽然睡觉之前百般担忧,但齐达这一觉却睡得极好,睁眼就到了天明。

对着高高的床架发了会儿呆,齐达想起昨夜张华是睡在床前的地上的,昨晚上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于是他掀开被子探头一看,果然还在!

看着地上侧身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的张华,齐达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被这家伙欺负得掉下水的事情,一时恶向胆边生,便伸出腿试探的轻轻踢了张华一下。

没有动静?

齐达等了片刻,又伸出脚加大力气对着张华的后背狠狠的踢了一脚。

张华被踢得翻了个身,但是还没醒。

齐达屏住呼吸又静静等了会儿,还是没动静。齐达心头大乐,一边在心头暗暗嘲笑张华睡得死,一边又悄悄的伸出脚丫对着张华的一张俊脸,用力往上面盖了个章。

正在暗自得意的时候,冷不防脚脖子上一紧,却是张华突然扣住了他的脚。可是再看,张华眼睛却是闭着的,还拉着他的脚在脸上蹭了两下,如此作为,显是还在睡梦之中。

齐达急了,恶作剧是一回事,要被逮住了那可就丢脸了。尤其是还在人家地盘上,自己鸩占鹊巢,把主人家赶到地上打地铺不说,醒来还这样欺负别人,就算是报仇,也太说不过去了一点。

齐达靠坐着床枋,开始往回扯脚。可是张华看着没用多大力气,脚脖子感觉着也不是很紧,就是齐达怎么扯了扯不出来。

这么着纠结了好一会儿,齐达突然想到,为什么这么弄张华都还没醒?张华可不像这么能睡的人啊!

心头疑窦一生,齐达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张华微微翘起的唇角,被耍了!

“张华!”齐达怒了,命令道:“放手!”

张华笑嘻嘻的睁开眼,托着齐达的脚翻身坐起,“我以为你喜欢这样。”

齐达怒从心头起,顺势给了张华一脚,“你才喜欢这样吧!”他可是记得八岁那年的冬天,他被这小子一脚踹下路边的溪沟里,幸亏那时候溪沟干涸,不然,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又恨恨补上一脚。

张华苦笑着站起来,他发现齐达现在脾气大了许多,不过,这样很好。“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吧,我要到前堂去看看。等我回来,我再带你去看官田。”

齐达看着张华心平气和的样子,觉得自己为了十多年的事情人家都忘记得差不多的事情心心计较实在没意思,“你去吧,我也要去后面看看又子。”

说着话,两人各自起床穿衣叠被。张华比齐达先起来,也先一步收拾好。他也不急着出去,反正他是这里的主官,点卯晚点儿并没有什么关系。

齐达还没好,正伏着身子在床上叠被子。张华看着这一幕,只觉若是十数年后两人还能如此相处,人生夫复何求!

**************************

盥洗之后,两人一起用过早餐,张华便去前堂,齐达则往后园行来。

因是府衙,所以这里的房子格局与中原房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后面的园子倒是很有当地的风格,尤其是里面的三两间精舍,基本上都是竹楼,偶尔有两间木房子,也都是尖尖小小的,尤其是屋顶,高高耸起就像是塔尖,看着也别有一番异趣。

齐达在园子里穿花拂树,不多时就到了那个雅名为“听风”的小竹楼前。听风旁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因着此地天暖,池子里面仍是连绵的碧色,偶尔点缀着几朵或粉或白的莲花,摇曳间带起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就极是舒爽。

水池旁边是一个曲折的梯子,一级一级的木质板子连绵排着向上,两边是木质扶手,头上是金黄色的茅草顶子,中间转弯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平台,看着就可以想象下雨时候坐在这里听雨赏花时候的惬意。

齐达拾级而上,到了二楼,还未及敲门,齐又正好拉开房门出来。

“哥哥!”齐又快步上前,拉着齐达一阵端详,“我正想去看你呢!你看着好多了,早上药吃了吗?”

齐达顿时觉得自己就是来找不自在的,他这个弟弟啊!随口支吾了一下,齐达顺口转移话题,“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蚊虫多了些。”齐又皱了皱鼻子,“哥哥呢?”

蚊虫多?齐达倒是没发现,不过想想那时张华的卧房,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喂蚊子就是了。至于这里,水木旁边蚊虫本来就多,竹楼什么的,虽然通风,但是蚊虫也容易找到缝隙进来,“谁让你一定要选这里,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

“算了,待会儿出去买一个大一些的纱帐好了,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等张华散衙了吧。”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齐又哀叫。对于散衙,他印象里最早也是中午,还是极少见的,一般都是下午。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后面的何西也跟着鼓起包子脸。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七颠八簸的安顿下来了,却还不能尽兴,还得等!真是扫兴!

齐达好笑的看着两个小孩失望沮丧的表现,奇怪的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安慰他们的心思,反而很享受看到两小失望的样子,

不过,他这个乐趣并没有享受多久,因为没多久张华就闭衙回来了。

“这么快就放衙了?”齐达有些不满兼怀疑的看向张华,不是因私废公吧?

张华摇头,“现在正是雨季,衙门里基本上没什么事,所以就早早放衙了,何苦拘着大家不痛快。”说话间,张华把目光从齐达身上移开——他昨天就发现了,只要他目光盯着齐达稍微久一些,齐达的神情就会变得警惕,这在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没有的事,所以一定是庾隐暗地里下了什么绊子。

心头暗自思量着该怎么在庾隐那找回场子,张华把目光对准齐达二人,“对了,你们有什么要买的,一并列出来吧。到时候也方便些。”

“纱帐!”

“蚊帐!”

两个人一低落,一急切,异口同声吐出当前他们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只有这个?”

“对!”齐又回答的特坚决。不过想想哥哥说的要尊重他人,他又看了何西一眼,何西也表态,“就这个。”

张华露齿一笑,“这个啊,很好解决的。”

然后,张华唤来管家提篮,从库房里翻找出两匹轻纱,解决了两人的纱帐问题。

最后,问题被轻易解决的两个小孩子没了出去的理由,被留在了府里读书。张华与齐达带着两个童仆轻装简从的出了门。

************

张华不让齐又两人出门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因为是雨季,就算今天现在暂时没有下雨,但是路上仍然一片泥泞,马车走在上面,走走停停,时不时的还会陷入坑里。

尤其是到官田那一节,马车根本就行不动了,齐达张华两人不得不下车来用双脚走的到官田。一路走到官田,两人出门时候原本干净的袍服鞋子全部像是在泥坑里拖了一遍似的。好不容易到了田边,两人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根据敕书,齐达可以从当地官田里分到一百亩的田地任由使用,作为他育种的用地。张华对待他自然是毫不吝啬,自从通过齐达书信里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就划了地理位置最好的,土也最肥的一片水田给他留着。

此刻,张华几乎是带着请功的心态带着齐达来参观自己特意留给他的水田。要知道,这片水田可是附近官田里最膏腴的一片了!张华希望能借此讨到齐达的欢心。

然而,齐达对这片田地却不是很满意。毕竟他希望自己将来育出来的种子,能最大程度的适应各种田地,然后在各种不是很好的境况中高产。如果可以,最好很能有抗旱。抗虫等等特性。如果一种稻子只能在最丰腴的田地里高产,土地稍微次一点就没产量,那样的种子,就算在试验田里产量再高,也于国于民没有什么益处!

所以,张华这一回马屁是拍到了马脚上了。

86

因为衣服鞋子都已经弄脏了,齐达也不在乎再脏一点。他索性挽起裤腿把附近的田地都看了一遍,最后圈定了这其中地理位置最好的,引水最方便的五十亩良田。

至于其他的,齐达看了一眼旁边亦步亦趋的张华,“张华,我还要十来亩旱田,不是完全干旱的那种,而是有点干旱,不太好引水的那种;还有十来亩瘠田,这个可以用尽量贫瘠的;其他的,不好不坏的,再来二十亩。”有人不用白不用,皇帝可是说了,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使地方长官的。

“好。”张华答应的是如此的爽快,以至于齐达轻易就可以听出他话音中的毫不掩饰的温柔。

说起来,因为齐达近日脑海里盘旋的都是张华幼时如何欺凌他的记忆,所以他总对张华对他的好有些无所适从。便如眼下,他便有些不相信张华对自己的说话中居然也能有温柔的感觉,不由转过脑袋去仔细察看。

张华相貌从来都是极出色的,修眉入鬓,星目含情,尤其是那一管鼻子,从侧面看过去,线条流畅,鼻型提拔,极具男人的阳刚之美,看得齐达几乎愣住。

“……达子?”旁边的张华说了些什么,见齐达没有反应,于是最后不免提高了声音。

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就在心神迷醉的那一刹那,齐达脑海中突然响起庾隐说的话,“你以为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他对你抱着和我一般心思!”这两句话可谓是振聋发聩,立时把齐达的心思从**乡里拉了过来,不过因为这一走神,没注意到脚下,不防脚下被一颗小石头磕了一下,路面湿滑,这么一磕,齐达就不小心一只脚滑到路边水田里去了。

“达子——”张华急忙伸手去拉。

齐达却是被记忆里突然想起的那句话给吓到了,再加上记忆中残留的对张华的恶感,他想也没想的一扭身避开了张华伸过来的援助之手,然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平衡,摔倒在田里了。

灌满水的稻田能是什么样:浑浊的水,稀烂的泥,水上面漂浮着的点点或者红色或者绿色的浮萍。

所以,当齐达拖着一脚泥水半身浮萍从田里一瘸一拐的走上来的时候,便是张华,也忍不住因为他极具喜感的狼狈样闷笑出声。

虽然张华马上就收回了自己的笑声,但还是被因为狼狈而极其敏感的齐达听到了。

齐达给了张华狠狠一个白眼。

张华马上收起嘴角本来就不明显的笑意,伸手,“达子,你还能走吗?”

齐达闷不吭声的抬腿往前走。不过,走了两步,他的脸就变了颜色。

张华又好气又好笑,齐达这样赌气的样子真是太难得一见了,真想找支画笔画下来。不过,注意到齐达有些走不稳的脚,张华马上收起了心头所有的笑意,走到齐达前方蹲下,“上来。”

齐达僵持着不动。

张华侧过头,“别赌气了,上来吧,你脚崴了吧。”

被说中了痛处,齐达刚才那一下确实崴脚了,方才走上来还不觉得,可是现在已经开始痛起来了。

只是,齐达怀疑的看看张华。自从发生了庾隐那件事后,他现在对所有可能和别的男子身体接触的动作敏感的很。

张华板下脸,“过来!”

齐达不清不愿的挨了过去。趴上张华的背的时候,齐达在心头安慰自己,都是张华板脸的样子和先生太像了!

张华背着齐达一直走到了停在半路的马车上。

半路上,跟着过来的车夫提出自己帮忙背,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华黑如锅底的脸色吓得吞了回去。

到了马车上,张华看着齐达一身透湿的衣服,刚想开口让齐达把衣服脱了,就撞上齐达满是防备的眼睛,只得把话头咽回肚子里,吩咐车夫赶紧回城。

齐达的脚已经开始肿了起来,踝关节部位也越来越痛,鞋子开始有些紧了,脚绷得厉害。

张华把齐达放到马车里中间的座位上坐好,也不顾他满身的泥水把座位上的软垫弄的一塌糊涂,在吩咐马车开车后,就蹲在齐达面前给他脱鞋解袜。

虽然一身泥水很是狼狈,但是齐达的脚却因为隔着鞋袜还是很干净,除了手摸上去有些湿湿的触感。

齐达的脚因为自从读书开始就极少真正下地干农活,再加上在京城几年时间里的休养,所以极是白净细腻,兼且脚趾头个个圆润饱满,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小脑袋并列在一起,放在手心里看着很是舒服。

所以张华给齐达脱袜子的时间就不由自主的长了一些。

直到齐达忍不住忍痛收回自己的脚,“张华?”

张华一脸关切的抬头,指尖轻轻在齐达的脚背外侧划过,故意无视指尖下轻微的颤动,“达子,你这里淤血了。”

“我知道!”那么明显的一抹乌青,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见好不好!

张华手指在淤青处按了按,“现在可能会很痛,不过过些日子就好了。”

齐达龇牙咧嘴的重重敲上张华作乱的手,“知道我会痛,还不放手?”

“遵命,少卿大人!”张华笑嘻嘻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

因为齐达的脚伤,张华取消了接下来游街购物的部分,只是在经过城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顺手买了一点当地的小吃食,然后就回衙署了。

虽然一路紧赶,但是回城的路上齐达就有些发热,所以到了进了府衙后,齐达无可避免的发烧了。

张华比他略微好一些,只是毕竟也拖着一身半湿的衣服陪齐达在田里转了大半天,所以也喝了一大碗姜汤,然后跟齐达各自盖了一床大被子在床上发汗。

张华毕竟没有摔倒在水田里,所以状况比齐达好得多,到了晚上,出了身大汗后洗个澡就好了。但是齐达先是摔倒在水田了浸了下水,又是扭伤脚,而且穿着又脏又湿的衣服坐了一路的车,所以已经开始高热不退起来。

张华忧心不已,但也知道这种情况只能等齐达自己退热。至于这里的大夫,与其说是医者,不如说是巫者,遇事只会请神问鬼,张华作为正统的儒家子弟,却是不太瞧得起的,也不愿意那齐达的身子给他们糟蹋。而张华早年无事时候好歹看过两本医书,对这种伤风寒症多少有些了解,所以还不如自己照看。

给齐达加盖了一床大被子,齐又何西过来看了一回,被张华拦在了外头。他们两个小孩子,体弱,可别传染了去。

好不容易哄走了两个小孩,张华顺便填了下肚子,再回到卧房里,差点鼻血没留下来。

齐达两颊绯红,两床厚被子一床被踢到床底下,一床被挤在一角,齐达自己则衣衫尽褪,四肢大张,受伤了的那只脚更是高高架起放在角落的被子上,而齐达自己正在迷迷糊糊的挣扎着要脱下亵裤。

张华呆呆的站了许久,直到床上的齐达打了个喷嚏,才把他惊醒过来。

张华先揉了揉鼻子,确定没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才赶紧上前把齐达已经褪了一半的亵裤穿好,然后拉过床角的被子给齐达盖好,而后又捡起地上的被子,加上去。

看着齐达在鼻子底下扭来扭去想要踢被子的样子,张华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床薄被,加盖在上面。

接下来的一天两夜,张华都没得休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得时时注意着齐达是否又掀了被子,为此,就算是被子里因为齐达发汗一直潮湿闷热,他也一直和齐达睡在一块,并且随时注意把被子紧紧捂住;白天的时候,除了上前堂点下卯,他差不多就一直呆在这屋子里,有什么事也都是在这里解决,而且一有空就给齐达掖被角,同时留意着齐达的痛脚。

总之,三天后,齐达彻底好转,而张华则长了满脖子的痱子。

87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突然停电~所以今天这一章码的肥了些,算是补上昨晚的兼做赔罪,请大家原谅则个!“都这个天了,你居然还能长痱子?”齐达看着张华满脖子的痱子,很是惊奇。

齐又也一脸惊奇的围着张华转悠,“华哥哥居然长痱子了!”旁边的何西虽然不说话,但是眼神里也很好的表达了“大官儿就是不同,十月天长痱子”的意思。

张华怒了,“也不看看我是怎么长的!”

“不就是这样长的嘛,一颗一颗的!”齐达抓了一把谷种,开始浸水,专心致志的头也不抬,但是嘴上也没忘了回张华,“难不成还是一片一片的?”

“连起来就是一片一片的了。”旁边蹲着的齐又接口,兄弟二人无意联手,任是机巧百变如张华也只能败下阵来,耷拉着耳朵走开。

齐达这会儿是真的没有注意到张华。

他毕竟不是来这里旅游的。育种的官田已经圈定了,这边的天气又是常年温热,所以他也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工作了。

种子大多是从京城里带来的,这边的野稻,暂时还没有找。齐达按照不同种子的分类,一类种子一个盆的浸好水,然后打上记号,记好什么种子,什么时候浸水,到时候应该撒在那里,和谁谁相邻等等。

齐又极小的时候就跟着齐达出来了,而后又一直在书院里读书,虽然还不至于不辨五谷,可是耕种之类的却是全然不知了。

齐达却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的。毕竟,当官是不能当一辈子的,总有退休的时候,到那时候,就得回家种田了。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教会齐又种田,至不济也要了解这其中的流程和技巧。

秧田的事情倒不用齐达亲自打理,他征召了二十名当地人做役夫,然后把秧田细细的整平了,一幅一幅的,田里的水刚好盖过秧田,然后取了浸泡了两天的粳稻,一天的糯稻,一天的籼稻,按照不同的产地分别在不同的秧田里撒下。此外,还有当初在京城皇庄里几株特别高大结实特别多的稻谷的种子,也特别辟了一块地方打种。

其实自从上次在船上恢复了九岁以前的记忆之后,齐达对前世的记忆就渐渐消退。也就是杂交水稻这么一样他心心念念日日记挂在心头的事情,才多少留着点记忆,但也开始慢慢淡去了。

也正是因此,齐达这才忙着育种的事情,恨不能把自己脑海里还记得的所有关于水稻种子的事情全部拿出来实践一遍,然后明年就做出杂交水稻来,后年就推广天下。

抱着这样的心态,使得齐达身体还没好就迫不及待的下了床开始劳碌。而且,因为征召的役夫们都只是当地的农民,平日里习惯了广种薄收,种田于他们几乎就等同于撒种,莫说齐达心中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种田标准,就是和皇庄里那些习惯了精耕细作的农人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无法之下,几乎每一个步骤都要齐达亲历亲为,和齐达原本想的指挥完全不同。所以,当齐达终于完成了打种的工作后,原本已然开始好转的脚,又开始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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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这阵子也没得歇,雨季马上就要结束了,干季结束,这里大的商贸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乡下的作物该收的要收了,新的作物要下种了,作为父母官要做好下乡劝农的准备了。又及,干季来临,乡间父老们积累了将近半年的大事小情也会来了,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为了到时候不忙乱了手脚,都得提前准备好。

因此,张华一时间也没顾得上齐达,等他空下来留意到的时候,齐达的脚背上已经起了二指粗的一条黑青色带,稍微碰一下就痛,更不要提走路了。

看着齐达抱着脚坐在长榻上的样子,张华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一直以来,他对齐达差不多都可以说得上是千依百顺。尤其是后来有了庾隐作对比,他更是万般小心,唯恐被庾隐比了下去。就算是有什么想法,也是反复思量后才胆敢试探试探的说,而且看着齐达一有不同意的苗头也会马上收回并把自己心头的想法掐灭。

总是,就是揣测皇帝的心意也没那么费思量的。

尤其是现在,齐达到了他的地头。张华更是一则喜一则忧,心思里满满的全是齐达。知道了他是来这里育种,种子成后可能泽被苍生,更是巴不得把手里所有他可能用到的资源全部都捧到他面前。

可是,他这样全心爱护的人,却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黑着脸找来跌打药酒,张华不顾齐达的拒绝硬是自己动手给他推拿了一遍,还好就算是盛怒之中也没忘了把握住力道,齐达才没有太痛。

但是,如果以为这样就算了也未免高兴的太早了。张华找来下人,当着齐达的面吩咐,从今天起,没有他的应允,齐达不准走出这个房间。

其实张华更想拿绳子把齐达绑在床上让他哪里也不能去,可是考虑到齐达只要别人一过于靠近就开始惊惶的情况,他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美妙的想法。

齐又也赞同张华这个办法,哥哥实在是应该好好休养一阵。自从见过齐达因为生病疼痛而流泪后,齐又陡然发现自己长大了,而哥哥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铁人了。哥哥已经照顾他这么多年了,所以他在心头发誓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哥哥。

当然,对于张华的办法他也不是没有诟病,那就是,明明是他的哥哥,为什么要关在张华屋子里啊?

******************

无论张华齐又怎么内讧,但是他们压制齐达不让齐达出去的统一战线从来没有分裂过,所以齐达只能无奈的开始了他的禁足生活。

第一天,齐达觉得还好。他的脚不能动,前两天在秧田里着实累到了,所以这样躺在床上休息确实舒服,而且今天天气不冷也不热,天上的太阳就早上出来露了个脸,之后一直保持着多云的天气,秧田里的水,

所以齐达欣然接受了这种禁足。

第二天,齐又过来陪着他说话。自从恢复了记忆情感之后,齐达就很看重这个弟弟,所以也还好。

第三天,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齐达终于无法忍受了,他的秧田,如果水多了,还没来得及扎根的谷种会漂起来被水冲走的!

冷冷的扫过闻讯赶来的张华与齐又二人,齐达直接问,“你们谁愿意陪我出去?”不是问能不能出去,而是谁陪他出去!一则是因为齐达非出去不可;再则是,好歹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一些简单的挑拨离间,齐达没吃过猪肉,总归是看见过猪走路。

几乎是同一时刻,方才还在想着怎么劝阻齐达的两人同时说出,“我去!”“我陪你去!”

“我陪哥哥去,就是你上次不小心就让哥哥生病了,太不可靠了!”齐又尖叫着率先提出自己的看法。”

“小孩子家家的,就应该在家里读书,外面的事情乱掺合什么。回去看书!”张华摆出大人的姿态。

“你……”

“……”

张华到底棋高一着,齐又小孩子虽然口头上偶尔能占到一点便宜,但还是不够跟他打擂台,所以最后还是张华博得了陪齐达出门的机会。

只是,出城的时候,兴奋过了的张华突然想起,他明明是想去阻止齐达的啊!

秧田确实有些积水了,不过那些役夫到底无愧齐达牺牲自己的痛脚手把手的教导,齐达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开始排水了。

看了下秧田,看来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也照顾的很好。不过他们本来就是附近的农民,以前只是不知道这些精细的耕作方式而已。事关自己的身家,他们自然是一触即通。

仔细点评了一下众人的工作,有人问他们可不可以把这里学到的教给家里人,齐达自然是没有意见。他作为司农寺少卿,本来就有教化天下农事的职责。不过,齐达还是说了,有些在这里用的办法并不适用于其它土质不同的土地,所以要他们在家用这种方法种地的时候注意一下家里的土地是否适用。

跟役夫说了一大通话,那边张华也想通了。横竖已经出来了,再拘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按照齐达的心意好好走走看看,也好拔高一下因为前面两天而降落了的关系分。

合浦虽然地处极南尚未教化,与中原消息不通,但是因为近海,中原以为宝的珊瑚珍珠倒是尽有,而且,正因为此前客商极少,买卖此类东西的人也极少,所以这里的差不多都是上品。当然,现在来这里的客商多起来了,但是合浦街头,依然到处都是这些“土货”。

张华在交州呆了好些年了,对这些东西自然提不起兴趣。但是齐达刚刚到这里,有可能会对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华美物品感兴趣。而且还有齐又,那小孩子刚刚被他教训了一顿,也要买些东西回去安抚一下。小孩子,打了之后总是要给颗糖的。

北街因为靠近合浦的码头,来往的客商都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里是整个合浦最热闹的商业区。张华便是带齐达来的这里。

虽然穿的便服,可是张华作为这里的父母官,北街又多的是人精,岂有不认识的。就是有那不认识的,见着两人穿的袍衫——因为天热,这里的人穿的多是两截式宽松式的上衣下裤服装,袍衫是士人才能穿的,不过这里天高皇帝远,也有那胆大的富商穿就是了——也能猜出两人身份不低了。所以一个个也都着意奉承。

因此,短短半条街下来,马车上就多了一大堆东西。

到了北街中心,一条略窄的横街把北街一截两分,横街的两头隐入两边的高墙深院里,明明是两条相交的街道,一条热闹到了极点,另一条却安静得不像是闹市,如果不是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从里面摇摇晃晃走出,几让人忍不住怀疑里面是否还有人家。

“这条街怎么这么安静?”齐达瞪着这对比强烈到诡异的两条街道,实在忍不住问一边的店家。

张华脸颊抽了抽,还来不及说话,热心的店家已经开始了他的解说,“哈,客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这啊,是我们合浦最出名的大小北街。这大北街呢,就是我们对着的这一条,白天热闹。那小北街啊,就是横着的那条,晚上热闹。”说道“晚上热闹”这四个字的时候,那年过四旬的半老店家挤了挤眼睛,做了个你我男人心知肚知的表情。

齐达自从恢复了记忆,脸皮也相对的恢复到了这个年纪相应的薄度,当下马上就脸红了。旁边那个没眼色的店家还要取笑,张华却冷下了脸,手指在店中摆放的物什上随意的点了点,“店家,这个,还有这个,都送到刺史府去,到那结账。”

店主哂笑立时僵硬到了嘴边,直到张华拉着齐达走出了店门,才反应过来,慌不迭的冲着已经走远了的二人打躬作揖,“是!是!”

齐达听着后面传来的带着几分惊恐的声音,肯定的道:“你故意的,你根本就不想买那两样东西的。”

张华眯了眯眼,诚实的回答:“是啊,我本来是想那个店铺位置既好,客人又少,正合宜带着你去坐坐,谁想他那里安静也是有缘由的。”

齐达扑哧一笑,摇头道:“张华你太坏了。”

张华一合手里檀木折扇,微微扬起下巴,颇为享受的回答道:“承蒙少卿大人谬奖!”

齐达斜睨着张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眼角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由诧异的望过去,却是小北街深处一个院门轻轻的合上了。

“怎么了?”

“我好像见着一个熟悉的人了。”齐达自己也有些困惑。刚才眼角那一闪,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就没看清楚,可就是平白的感觉到一股子熟悉的气息。

张华看了看那个方向,挑了挑眉,“这种地方,你能有什么熟人?十有**是来时路上同船的人物,管他做甚!”

“也是。”齐达深以为然的点头。来时的船上,因为他的身份,前来巴结的人实在不少,尤其是他生病时候,来探病的更是络绎不绝,一日里起码要见上三四个,而且大家都是在这里下船的,这样的熟人,确实是不见也罢。

“走吧,前面是有一家师傅,贝壳雕刻最是厉害,去看看。”

“好。不过我身上没钱了,待会儿你出钱。”

“好。”

88

没多久,雨季结束,干季来临。整个南交州都从那种朦朦胧胧的水润空气中解脱出来,而之前几乎如影随形的蒙蒙细雨,氤氲水汽一夜之间再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冬日的融融冬阳。泥泞的路面也在一夜之间晾干,潮湿的空气不复,城里街道上的人彷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整个合浦城,刹那间热闹起来了。

这种几可称得上颠覆性的变化,把从来没到过这里的齐达齐又兄弟,还有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的何西,看得是目瞪口呆。一连几日,齐又只要有空就会呆呆的仰头看天上的太阳,看它什么时候落下去,看什么时候下雨。而何西则咋咋呼呼的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诸如被褥衣服乃至书籍之类的,全部翻出来摆放在后园里晒太阳,晒得整个后园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张华劝说齐又不必如此心急,因为接下来有六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把箱笼里的所有东西晒上个十遍八遍。然则张华在齐又这里信用值实在不够高,所以两人还是自顾自的在后园里晾他们的万国旗。

张华给齐达找的田都是上好的水田,能自己从地下出水的那种,而且彼此之间引水的水渠也修得很完善,所以齐达倒不用担心水的问题。倒是因为雨季结束,农田里的作物换季,官田里有不少旱田瘠地空出来了,齐达趁此机会把这些田圈进了他的育种试验田里。

秧田里的秧苗已经长得差不多了,是插秧的时候了。齐达带着二十来名役夫,一起到秧田里拔了秧苗,然后把秧苗用箩筐挑到事前已经整好的地里,然后以一尺左右的行距全部插下去。

五十亩水田插完,还剩了些秧苗,齐达又令人把刚刚圈进来的瘠田开了一些出来,也试验着插了些秧苗,想看看能否在这里也弄出些变种来。

张华作为一州刺史,下乡劝农这种事情自然是轮不到他来做的,自然有底下的人自己去做好,他只要适时的提醒一下就好了。

至于因为干季来临而突然增多的那种季节性的工作,因为之前做足了准备,张华除了比之前稍微忙了一些,倒也没有变化多少。甚至,比起张华,他还要轻松那么一些。也是因为如此,齐达便把给齐又找先生的事情交给了他。

合浦作为交州的首府,学宫自然是有的,但也仅止于有而已。交州被士家统治了百余年,这里的士民,尤其是那乡下的土人,基本上是只知道有士家,没人知道皇帝。就算是士人,他们也是被士家沿袭前朝的举察制高高供养起来,除了极少数不得已的,大部分对于朝廷的科举制度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也就造就了交州在科举人才上的奇缺。整个交州,除了苍梧以北的三郡还有些秀才,其他三郡,基本上就没有参加科举的了。所以,这所谓的学宫,其实也就几个落魄秀才在教书而已。

这样的师资配备,齐达自然是不愿意让齐又去的。而交州的其他名声在外的士人,却多半为了所谓的气节,不愿意——至少短时间内,向朝廷折腰。而朝廷为了安抚民心,也不愿意逼迫这些士人,所以教化问题还得张华自己想办法。但是,至少目前,交州的学宫教育问题是难以解决的,所以齐达交给张华的任务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最后,无奈之下,张华在请示过齐达之后,决定还是自己暂时兼任齐又的先生,每天给齐又安排下一定的读书任务与作业,然后等到第二天检查。

如此,事情倒也顺利解决。而且,张华不像京城里的那些自命清高的儒生,认为教导仆役出身的子弟有**份。张华受父亲影响,只要是愿意学习的,并不介意学生的身份,他都能一一教导,所以他顺势答应了齐又教导何西的请求。

如此,日子就在有序的忙碌中进入了腊月,也到了齐达的二十岁的生辰(虚岁)。是冠礼的时候了。

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乡下人家不兴冠礼这一套,当然,作为庶民,他们也只能戴巾,加冠一词与平民无缘。不过,在齐达他们山里,一则因为家里的大人都急着抱孙子,二则因为乡下人家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所以家里的男孩只要过了十五岁,就会请附近的算命先生或是巫婆子看个日子,然后祭告家庙,请了乡里族里德望高的老人给孩子束发、裹头巾。

而后,那孩子就算是成年了,就算是迈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可以谈婚论嫁,当家作主了。族里讨论什么事情,他也有一言之地了。如果去别家干活的时候就可以拿上和大人一样的全额工资了。别家有红白喜事,他也可以代表家里去帮忙或者是吃酒了。

当然,女孩儿,除非是田雨那样的人家(即家有余粮的地主),又或者是特别受家人宠爱(譬如毛颖),一般是不会有成年礼这样的事情的。乡里的媒婆子一般都打听着附近的女孩儿,估摸着到了那个年纪,然后就会寻上门来做媒,然后直到出嫁的前一天,女孩儿的母亲才会把孩子叫到房里,与请来的全福人一起,给女孩儿开面,上头,然后就算是女孩儿的成年礼了。

话扯远了,齐达虽然也是出自乡下,也是平民身份,但是当初并没有按照乡俗行礼。而现在,虽然因为宦游在外,冠礼已经差不多失去了它礼节上的意义,但是冠礼毕竟是人生中重要的一节,所以该有的还是得有。

不过,到底是出游在外,所以一切从简。还好当地士子别扭归别扭,可是这种不损名声又能在刺史大人面前露脸的事情还是乐意往前凑的,所以齐达的冠礼还算热闹,合浦城里的名流,几乎都出现了。

于是作为冠礼的主角,齐达反而靠边了。

一群名士才子,用各色言语矜持的跟他们的父母官表述着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对这个国家的热爱,对天子的敬仰。当然,作为名流,他们不会表述的那么直接。但是,他们的善意,张华确实收到了。

与此同时,齐达也被人暗暗的关注着。秀美的相貌,尊贵的身份——从京城里来的大官,都是这群名士关注的焦点。但是,在没有摸清齐达情况之前,这群在名利场里打滚了多年的名流是不会轻易上前用自己去碰钉子为别人铺路的。

所以,齐达的冠礼结束后,场面就变成了张华与交州名流们的联谊会,作为主角的齐达则悄然退场。

回到偏院——前不久后堂主院完工,张华被齐又硬生生挤兑回了住院,所以现在偏院是齐达一个人居住。

只是,张华虽然搬走了,之前院子里的摆设可一样没动,齐达自己也懒得再去买新东西来,所以也就任由偏院在张华的吩咐下发展了。

懒懒的走到偏院的书房——之前是张华的,现在是齐达的——齐达慢慢走了进去。

书房桌子上摆着一个包装低调而华美的盒子,是庾隐着人送来给他的,生辰礼物。

礼物昨天就送到了,可是张华却一直没有打开。

说起来,庾隐出身富贵,送的礼物,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就算不是什么新奇的古玩名器,也会是恰到好处的齐达手边正正需要的东西,或者就是价格不菲的精美器具,总之从来没有让人失望的时候。

可是,现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虽然当时保持着冷静自持离开了京城,如今已然恢复了少年人的情感记忆的齐达无论如何已经做不到当初京城时候那般的镇定。

那一夜的事情,齐达可从来没有或忘。就算是恢复了记忆,那一夜的事情,也是在齐达心头刻上了重重一笔的。

而恢复了少年人情感的齐达现在已经做不到当初在京城时候的冷静自若,所以,现在庾隐两个字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禁忌。

好在这里距离京城千里万里,而齐又也不像是那记挂故旧的长情人物,张华更是恨不得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所以日常倒也不虞有人不识相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让他不快。

可是,现在,这个名字自己蹦跶到了他的面前!

庾隐!

心头刚刚转过这个名字,那夜的情景就立刻在眼前一一浮现,齐达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竟然有好到这个地步过。所有的细节,甚至身体当时的感觉,全部都清楚的可怕!

所以,当时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齐达就恨不能扔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做了几年官,而且还都不是小官,但是齐达性子里依然摆脱不了农民的一根鸡毛都要宝贝的性子。对于庾隐送来的明显价值不菲的礼物,哪里狠得下心扔掉!

而且,说实话,虽然对于当初的事情很是不快,甚至对庾隐当初趁人之危强行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不忿,但是齐达内心深处,其实对有这么个优秀的人才喜欢自己这件事还是有几分自得的。

所以,齐达对庾隐的纠结心态,也就直接反映到了对这礼物的态度上面。

而此刻,听着隐隐从主院那边传过来的欢声笑语,齐达突然有了拆礼物的**。

他想看看,在这个时候,远方惦念自己的人会给自己捎来的什么。

89

庾隐送来的礼物是谷种。他利用家族商铺之便,在北方各地收集的。十来包各色绸子制成的小包,分别装着不同的种子,而且有些还是野生的——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到底是大家公子做派,荷包精美,但是谷种,却有几种野生稻其实是稗子来着。

不过,就算这样,庾隐这份礼物齐达仍是拒绝无能的。本朝太祖开始,开始在北方种稻。但是限于北方气候水文条件,所以北方适宜种稻的地方并不多,而且也多半产量不高,所以齐达的种子收集里除了长安,其他地方的水稻基本上没有。

所以庾隐这份礼物,对他而言实在是弥足珍贵。

隔着墙,主院那边觥筹交错的声音不断传来,齐达也睡不着,而且这种子一路送来,路上也不知道怎么保存的,所以估计放不长久,不如现在就把种子浸水了准备下种算了。反正这边的天气,足够热。而且,因为近海,这里与交州南那种真正雨旱两季分明的天气还是有些距离,所以水的问题倒也不用太过于担心。

而且,官田那边,为了保证种子的纯度,不同的谷种之间都是保留了十五丈左右的空田做间隔的,如今正好可以拿来种这个,反正之间有时间间隔,花期刚好错过,也不用担心不在控制内的杂交。

因为这里现在已经是他的地盘了,所以齐达也把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盆子全部取出来盛了水,然后一样种子一个盆的把种子浸水。至于那几包稗子,嗯,就留着等回京的时候送给庾隐做礼物好了。

做好了一切,齐达拍拍手准备去后园看看齐又。应酬从来不是他的长项,所以除非必要,他向来是能避则避。

不过,刚走出后门,他就遇到了麻烦。

一个手持折扇做才子装扮的青年显是喝醉了,正对着路旁的几株木芙蓉抒发内心汹涌的情潮,转眼见到齐达,一手捞住齐达的肩膀往木芙蓉前一带,“兄台,你说,你说我对美人的一片心意,是不是天地可鉴?”

齐达知道喝醉酒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这青年显然是张华宴会上招待的客人,千万不能得罪,于是顺着青年的语意点头道:“是,是,兄台与这位姑娘的情意着实感人。”说着就准备离开。

不想抓着他的青年突然怒了,“你说什么?”青年拉着齐达往树上一撞,“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男女都分不清了?我的美人分明是翩翩少年郎,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女的了?”

齐达瞪大了眼睛,这人,疯了不成?刚才迫于无奈睁着眼睛赞美一棵树已经心头不爽了,现在居然还被骂“狗眼”,齐达也是有脾气的。一甩手,齐达冷笑道:“抱歉,小弟眼神不好,实在分辨不出眼前的绝世佳人是男是女,告辞了。”狠狠一推,把那青年推到树上,“不打扰二位亲热了!”转身就走。

一直到了齐又暂居的小竹楼,齐达心情这才好转,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请了这种客人的张华被他记恨上了。

当天晚上,因为知道张华的宴会肯定会至少延续到半夜,所以齐达宿在了齐又的小竹楼,跟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齐又好好的联络了一下兄弟之间的感情。

第二天,因为决定打秧苗,齐达早早的去他圈定的试验田里转了一圈,并要求那些役夫在最快的时间内整出一块秧田来。

回到府衙,张华这个时候才起来,看着从外面回来的齐达,张华千不该万不该的问了一句,“达子,昨晚的客人,没有吵到你吧?”

齐达马上想起了昨晚的酒疯子,没好气的瞪了张华一眼,原本到了嘴边的问候全数收回,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偏院,再没看张华一眼。

张华摸摸脑袋,昨夜的交州名流联谊会持续到了凌晨,所以,齐达一定是被吵着了。没睡好的时候,人的脾气通常都会比较大。

想到这里,张华决定等下午,齐达休息好了以后,再去找他道歉好了。而这中间的时间段,刚好可以去外面把昨天积累下来的工作看看,顺便安排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日程。毕竟,经过昨天的交流,大家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一些工作,也应该提上日程了。

这个想法是很好的,可惜张华不知道,因为他这一迟疑,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为昨夜的恶客道歉,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得生活中齐达的敌视中。

**********

张华借着齐达冠礼办的交州名流联谊毫无疑问很成功,在保全双方面子的前提下,交州士人与朝廷官员取得了共同建设发展交州的共识。有了交州士人的支持,张华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差不多十倍。张华因此而精神大振,把以前受条件限制的许多工作诸如户籍土地调查还有学政方面的工作统统提上日程,一一吩咐下去,忙得□乏术。

而齐达,则在秧田整理好了之后,就忙于他的育种试验田了。那些前一批种下的水稻正是防虫防病的要紧时候,而且田里的水也需要控制,所以他干脆都搬到试验田附近的小屋居住了。

总之,当张华暂时从自己的工作里解脱出来的时候,他发现齐达不见了。

急急忙忙跑到试验田,终于发现了在田里除草的齐达。张华试图劝齐达回府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这个现在特别记仇的齐达。

道了许久不知所谓的歉意,齐达终于被张华磨得没了脾气,而且当年嚣张跋扈的张华对自己做小伏低的感觉也大大取悦了齐达,于是事情已经忙完了的齐达愉快的包袱款款回府衙。

不过,张华在得知了齐达忙的是庾隐送给他的种子后有些不太高兴。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现在不是野稻生长的时候,而收集野稻的种子,在没找到植株的情况下,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没过多久就是过年了。虽然宦游在外,但是该有的步骤还是不能省。所以,就算是在府衙,张华齐达还是早早的出去买年货了。毕竟,祭灶过后,街道上就不会有店家营业了。

腊月二十,张华齐达齐又一起去小北街买还没有买的红纸——贴春联用。虽然这一步骤不是必要的,但毕竟现在是官员了,还住的府衙,要是没有对联,会被下属和来往宾客笑话的。

走在北街,现在的北街因为当地士人的支持,较之前只有外来商人和本地小商户的情况热闹了许多,时不时的见着佩剑在街上行走的少年世家子弟,或者三五成群的少女们——交州与中原隔绝已久,所以那些限制性的礼仪在这里比较少见。夏天的时候,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不那么严格的人家的女孩子穿着露出手臂与小腿的衣服。而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平常也是可以上街的。

齐又这还是第一次上街,难免兴奋了些,尤其是这里新奇的海产物品,看得他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于是,不看路的齐又惹祸了。

“哇——”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被他撞到在了地上。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小人这就让开。”小孩子的rǔ母或者保姆什么的赶紧跟看穿着就知道身份不低的齐又道歉,飞快的抱起坐倒在地上嚎哭着的小孩子。不过,惊吓中的她显然也没有看路,一转身撞到了齐达身上,然后手里的东西——包好的药散落了一地。

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已经开始有人围观了,齐达没办法,看着那个已经吓得手慌脚乱双目无神差点儿就要昏过去的保姆,齐达只得接手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一边顺着小孩的背安抚他,一边对那保姆提议道:“你还是先把这药捡起来吧。”

那妇人赶忙蹲下去慌手慌脚的捡药,还好这药多半是片状,不然还真不知道她该怎么捡。小孩子在齐达怀里没多久就慢慢打着嗝安静下来,极是乖巧可爱。

妇人虽然慌张,但手脚倒是不慢,只是周围人等已经有不少人认出张华了,张华也不愿意落人个欺负平民的名声,他现在才刚刚在这里站稳脚跟。于是跟那妇人提出,“这药已经掉到地上了,药效也不知道受没受影响,还是去药铺换一副吧。”

那妇人自然是百般拒绝。无论如何,让刺史大人为了自己的失误而出钱赔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妇人怎么可能说得过张华,因此,三两句话后,一行人就已经进了最近一家的药铺了。

重新抓一副药,还不到一个银币,但是足够旁边的士民赞颂他们的新刺史的仁厚了。满意的张华决定再去看看这家人家的病人,然后应该会留下几个银币——多了就不行了,他自己也是靠俸禄生活的人——然后就圆满了。

可是,随着那妇人慢慢的走进小北街深处,张华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似乎并不那么美妙。至于齐达,早在看到那妇人前进的方向的时候,他就把齐又与河西留在了小街外边。

走到那个狭窄的木门前,齐达恍惚忆起上一次来北街的时候,他似乎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个疑似熟人的。

“吱呀——”院门轻轻推开,张华在门口犹豫了下,不过很快就被后面的齐达推着不得不进去了。

“云姑,来客人了吗?”一个轻柔的女声从屋内传出,虽然有些带着病气的无力,但听着却让人觉得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勾人意味,让张华很是不悦。

不过,现在齐达没心思去计较这刻意做出来的勾人。这个声音虽然听的次数不多,但是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情景都被他回想了不下百遍的,而关于在何种情况下听到这个声音的情景他脑海里也是想象了不下百遍,所以几乎是在这个声音传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忍不住激动起来,而之前想象这个场景是准备出来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几遍,最后只剩下颤巍巍的一句问话:“是姐姐么?”

90

自从在海上读到偎红留下的那封信,知道了偎红原来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后,齐达就一直在心头想象模拟两人重逢时候的情景。

虽然想象力在某种程度上比较贫乏,可是齐达依旧在脑海里备份了不下数十种姐弟见面的情景,有一见面就感动的眼泪汪汪的(当然,眼泪自然是偎红的);有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陌路版本的;有悲惨如yīn阳相隔两茫茫的……枚不胜举。但是,他到底没能想到真正的版本会是眼下这样:

他被人用棍子打出来。

看着面前紧闭的院门,齐达心头的委屈简直难以言表。心心念念了几个月,最后收到的却是这般结果,委实让人心伤!

不过,齐达毕竟不是傻瓜。虽然囿于前世留下的思维定势,所以有时候他想事情有些慢有些歪,但是他毕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了,而且,他本身也是有底子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优秀而遭到幼年张华的讨厌乃至打击了。

是以他很快就明白了偎红为什么态度大变,说起来一切还都是因为身边的张华。

偎红害怕她与自己的关系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她不敢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跟自己示好。

所以,说到底,其实是自己的身份在作怪。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齐又担心的声音响起。

齐达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已经回到大北街来了,周围一片热腾,反而更加对比出偎红那里的冷清。对上齐又担忧的小脸蛋,齐达心头一热,矮下身忍不住一下把齐又抱了起来。这是他的亲人啊!

“哥哥,”齐又窘红了小脸,“我已经长大了。”他可是记得哥哥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下地干活养家了,他这么大还让哥哥抱,实在是太丢脸了。

“没事,你长再大,也是哥哥的弟弟。”

“哥哥……”齐又看了看张华的脸色,不敢说话了。

“回去吧。”还是张华打破了寂静,“东西都买的差不多了。”

一路上,张华都体贴的保持安静,并在齐又问起在小北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体贴的岔开话题,齐达看张华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感激。

不过,到了府衙,安顿好了齐又与何西,张华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

刚刚从齐又住的小竹楼出来,张华甚至不能等到主院,直接拉着齐达就到了附近的一个草亭,按着齐达坐下,“达子,你,有事瞒着我。”

齐达扶着额角,怔怔的对上张华满是怒火的眼睛,这才发现,张华一路的沉寂原来只是表象而已。

齐达心头咯噔一下,顿时升起几分心虚之感。说起来,这完全算是他的家事,不关张华半分事,他心虚个什么?

不过,现在张华问起,他还真不好隐瞒,而且,对张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

把入京以后与偎红的相交始末,直到海上的那一份书信,全部细细的说了一遍。说到书信的书信的时候,仍是难抑激动。毕竟,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孤孤单单的撑起一个家,就算有众多的邻居朋友帮忙,但是那种帮忙怎么抵得过血脉手足的意义。

好不容易说完了,从自己激动的心绪里走出来,齐达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满满都是柔情怜意的眼睛。明明没有任何出格的动作,而且地方也是在四面洞开没有任何遮拦的草亭里,齐达却禁不住脸红了。

不过,心底却不是很排斥,只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得赶紧着人去请来。姐姐的身体看着不是很好的样子,刚好可以在这里奉养一阵子。而且,以姐姐的心性,晚了的话,只怕是要悄悄离开的。”张华诚挚的出着主意。其实,真正依他心意,这个偎红还是消失了的好。不过,看着齐达对亲人渴望的样子,还是留下来吧,反正一个女人而已,又不是养不起。而且,在这地方,遮掩一下换个出身也是个容易的事情。

看着齐达惊喜的样子,张华知道自己说对了,站起身来,“要去就现在去吧,早早迎来也好安心。”

“嗯。我们这就去。”

因为担心偎红闷不吭声的离开——对于一个能在京城一众花楼里稳居花魁之位数年之久的人,张华可不敢小视——张华先调了一班衙役把小北街偎红他们住的那个院子的前后街都堵住,倒是吓坏了一众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

张华也懒得和偎红说些什么亲情天伦血脉之类的大道理。骨子里,他依旧是有些瞧不起偎红这类人的。不过看在齐达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忍。但是要他向她慢慢说好话摆道理然后劝慰什么的,却是不能。而且,他也不能接受齐达在他面前向这么个因为血脉上的关系便奉之为亲人的下九流中的青楼女子慢慢交好,所以他软硬兼施的说了一番很有些威胁意味的话,然后便把偎红请回了府衙里。

给偎红换了个身份,于是刺史府便多出来了一位刺史大人远房的寡居表姐,还带着一个儿子。

对于重逢的姐姐,齐达心头很是激动。在偎红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就匆匆忙忙的带着齐又跑去看。当然,他没敢说这就是他们的姐姐。毕竟,虽然在这里捏造了一个假身份,但是一切到底还不确定,所以无论是偎红还是张华都反对齐达把偎红的事情告诉齐又。因此,齐又只当是来看刺史府新来的客人而已。

齐又很喜欢偎红带来的孩子,左成,那孩子的rǔ名。跟偎红打了个招呼后,就趴在一边逗孩子去了。一边逗还一边想,当初哥哥养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逗自己的。

这边齐达却开始和偎红说话。之前小院的那一幕确实太刺激了。齐达先给张华道了声歉,特特说明了张华平常不是那样的人,直到发现偎红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异样了,才勉强收住了口。

想起当初偎红留书说的是从良嫁人,而京城里的流言中也信誓旦旦的说偎红是与一个书生走的,眼下左成(偎红孩子的小名)的存在便是证明,于是齐达又不禁问起了孩子父亲的问题。并问如果是那人负了偎红,是否需要他们帮忙报仇之类的问题。

偎红却只是淡淡的,似乎当初在京城时对他百般怜爱,后来又唯恐他过得不好钱财不够用而留下诸般珠宝的长姐已经消失了。而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个一心担忧儿子的母亲。

偎红淡淡的表示,“像我们这种人,从良之后,能够有一个儿子并且全身而退的,已经是良人手下留情了。所以报仇的话以后不必再提。”然后接过她带来的仆妇送过来的汤药,一口饮尽。

齐达感觉到了偎红的冷淡,却还是不死心,“对了,姐姐,你当初留下来的东西,我还没有动的。你都拿回去留给小外甥吧。”

偎红看看齐达笑得温澈而又隐含渴望的眼睛,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齐达的脑袋,“傻孩子。”顿了顿,又道,“那些东西是我留给你去媳妇的。”不过看情况也许用不上了,偎红在心头叹息。“所以,不要乱动。而且,以后姐姐要是不行了,还指望着你帮我照顾左成呢。”

“姐姐,你说的什么呢?”终于从偎红口里听到了一句亲热话,说的却是这个,齐达心头不由有些不好的感觉。

偎红笑笑,“说说罢了,难道你还能不愿帮我照顾小左成吗?”

“愿意。”

偎红微微的笑了。久病成良医,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当初怀着孩子被赶出来,幸而那个男人还有几分良心,丢了她几两盘缠,挣扎着到了这里生下孩子,然后为了生计,再度Cāo起皮|肉生意,身体早就差不多油尽灯枯了,只是为了这孩子而苦苦熬着罢了。

幸而天可怜见让她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那个叫张华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相与的,不过眼下他似乎对齐达有几分情意。所以她也就顺势进来了。能有好日子过,何乐而不为?横竖她要死的人了,日后就算是这个张华想要利用自己对付齐达,也只有下地府了。

至于她那苦命的孩子,有了如今这一声“愿意”,她也就放心了。

*****

也许是一语成谶,偎红的病,原本据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病的,就是生了孩子之后失于保养而已,而且过完年后就差不多好了的。可是三月的时候,病情突然反复,一时之间竟是止不住,就这么大去了。

临终前,偎红拉住齐达的手,殷殷恳求他帮忙把左成抚养成人。到了这个时候,她都没有告诉齐达孩子的父亲姓甚名谁。对于孩子,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如果将来长大娶妻了,只能娶一个妻子,不许纳妾。齐达含泪同意了。

“那孩子姓什么呢?”齐达问。同姓不婚,偎红总要为孩子将来考虑一下吧。

“姓,随咱们母亲,姓,姓郭。”一直到最后,偎红都没有透漏出一点点关于孩子生父的信息。

91

料理完偎红身后事,赶巧田地里的稻谷成熟。齐达几乎没有时间来为失去的亲人悲伤,就因天气所迫不得不带领着他的二十个役夫,还有本地官仓暂借的十来名役夫,开始了稻谷的抢收过程。

合浦虽然属于交州,但是与南交州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尤其是这里近海,所以所谓的干季时间极短,只有十月到腊月这三个月的时间稍微干燥些。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可以归入雨季——或者说湿季更合适些——的范畴。

如今的合浦,正是水汽最充足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外边的天气都是雾气朦胧的。衣服被褥之类的,洗了之后如果不赶紧烘干,很快就会生霉。

这样的天气,对正在成长的水稻固然是好,可是对已经成熟了的水稻确实十足十的灾难。稍有不慎,即会减产。

在这样的情况下,齐达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在田地里忙了大半个月。而稻谷收回来后还要烘干——这里的气候条件不支持晒干,齐达又在官仓那边忙了快一个月,才终于得空回到府衙。

左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和齐又玩得很好了。张华因为没空带他们,所以买了只小狗陪他玩,于是这只小狗就沦落成为了左成齐又何西三人共同的玩物——不是宠物。

齐达回到府衙的时候,齐又正带着左成戳小狗作玩。可怜的小狗被他们摆在小凳子上面,方便几个人一下一下的戳着好玩。

左成对小狗不时晃动的耳朵很感兴趣,揪着小狗外黑内白的软乎乎毛绒绒的耳朵不停的拉扯,揪得可怜的小狗终于忍无可忍,趁着左成松手的刹那,一翻身滚下凳子,跳起来就往外跑。

然而,昏头昏脑之中,小狗居然没看准方向,一下子撞到了齐达的腿上。

齐达拎着小狗后颈把小狗提起来,看着几个孩子水漉漉的眼睛,尤其是齐又,多大的人了,读了那么久的书,居然对一只狗露出这么渴盼的眼神,真是不知道这个月他都干什么去了。想到这里,齐达突然转身,皱眉对张华道:“你怎么教的,好好的孩子,怎么被你教成了这样?”

张华很委屈,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再说了,他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婴孩,而齐又跟着齐达耳目濡染——齐又可是齐达从小带到大的,所以齐又总该会些,所以才把左成交给了齐又照顾。小孩子与小孩子嘛,总比他和小孩子好相处一点……

理由还没有想完,张华突然反应过来,齐达这是在责怪他?

眼眸中不禁燃起惊喜的颜色。齐达为人,向来律己甚严,待人却宽。而且,如果别人家有什么事只要可能他就会伸手帮忙,但是他自认为的家事,却是半点也不容外人染指的!

可是现在,齐达在因为自己没有教好齐又而责怪自己……这是不是说明,齐达已经把自己当做他的家人一般的存在了呢?

心情一激动,张华也顾不得自己之前制定的步步为营计划了,至于眼前的齐又左成何西三个懵懂孩子,更是被他直接无视。

上前一步,张华轻轻执起齐达双手,“达子——呼”被齐达久久提着后颈悬空的小狗不爽了,对着刚巧送到面前的张华手腕张口就是一下。

“松口!”齐达在小狗头上重重一拍,小狗委屈的呜呜叫着松开了口,四肢不乐意的挥舞着,“流血没?”

“没事。”张华被小狗这么一咬,激动的情绪倒是冷静下来,心中暗地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急躁,同时伸出手去给齐达看。小狗还小,又是和齐又他们玩惯了的,所以张华手腕上只有淡淡的红痕,并没有破皮。

不过,就是这样,依旧让齐达十分恼怒,抬起巴掌在小狗脑袋上重重打了好几下,训斥道:“不准咬人,知道没?”

“哥,你回来了。”看到好久没见的齐达,齐又也是一阵兴奋,小小的身子抱起左成走到齐达面前,指着齐达道,“来,叫大哥。”

齐达顿觉头皮一阵发麻,等到左成那声糯糯的“可可(哥哥)”叫实并回了个笑脸后,他才板着脸看向齐又,“不是说了应该叫舅舅的吗?”

“他不会叫。”齐又倒实诚。

“不会就教他,辈分是能乱的吗?”齐达拉下脸轻轻的训着齐又。齐又低下头呐呐的应着,之前见到哥哥的喜悦已经不翼而飞。

眼看着兄弟见面的温情场面要变质,张华赶紧打岔道:“行了,好不容易才回来,这回可以休息了吧?”

齐达看齐又抱着左成的手已经有些发抖了,便伸手接过这几个月来越发胖墩墩的左成,皱眉道:“还没呢,现在天气正好,杂交的那边有些谷子看着不错,我准备跟着就整田打秧再种一季看看。等到八月时候,就可以看到结果了。”

“粮食收拾好了,记得给陛下送些过去。”张华提点着对人事还不是太通的齐达。

齐达点头,“嗯,记得了。”没有了老头子固执自专的性子,齐达其实对世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已经不再是那个固步自封的老头子了。

齐达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张华谨守着步步为营的准则,嘘寒问暖,却绝不过于接近,倒也没有造次。

接下来,因为已经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除了选种是齐达亲力亲为外,往后的事情都有做熟了的役夫动手,齐达倒也没有怎么Cāo劳。

倒是田野山地里的野稻,如今正是开始生长的时候,所以齐达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到了这里。而张华,每每公事之余,便陪着齐达满山野的跑,有时候一去就是好几天,两人便驾着马车带着干粮歇在野外。

只是,齐达晚上歇息的时候依旧不接受别人的近身。每每有人靠近,便立时惊醒。有时候,张华逼得紧了,夜夜故意亲近,便会见到齐达半夜翻来覆去梦魇的样子。

张华有时候也忍不住嗟叹,不过他经历过齐达在京庾隐环伺在侧、而他鞭长莫及只能对月嗟叹的日子,所以耐性十足。

这样两个多月下来,齐达的试验田里断断续续的多出了百十株野稻禾,而庾隐后来送来的种子种下去的稻谷也成熟了,收获了大量种子。不过,这一回因为只是想要育种,并没有杂交的环节,所以齐达还要在西边相较干旱的试验田里进行种子试验。

而张华,终于慢慢的获得了齐达潜意识的认可。至少,偶尔的近身行为,不会再遭遇到齐达警惕的闪避乃至反击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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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交水稻的事情,到底没有那么容易。通常是,当季野生稻与占城稻杂交,然后产量突然增加,次季再种,产量便开始良莠不齐了。再往下,便几乎没有没有什么良种了。如此,齐达不说,张华在一边看着就替他气馁不已。

齐达不得已,只得在得到良种之后,反反复复的试种然后进行淘汰。为了保证种子不是因为再次的杂交而变异,每次试种不同的种子之间都得远远隔开,好在这里天气通年适宜,所以齐达便将相邻的田地之间种植的稻谷时间错开,倒也硬是被他把一百亩的土地利用得一片空地不留。

不过,也是因此,齐达几乎通年不得休息。如果不是张华坚持,还有齐又左成的挽留,齐达几乎就要搬到外边试验田边上居住去了。

在试验之外,齐达还按照出京前一年三次估计的时间,给皇帝送去最新出来的,他认为比较好的稻谷种子,每样十斤左右,保证皇帝在试种之外还有一顿吃的。

每月月中的时候,齐达会收到庾隐从京中寄来的信。信里寥寥数笔或者记录京里新近发生的趣事,或者说一些官场起落,有时候还会随信附送一些精巧的小礼物,不甚值钱,却费足心思。

张华曾经趁齐达不留意的时候偷偷翻过几回那些书信,见除了一些轶事趣闻之外,确实没有什么诋毁挑拨的话,想想庾隐那么个骄傲的人,应该也不屑于做这种小人姿态,于是也就放下不再管了。

虽然庾隐极少说到他自己的情况,然后齐达还是可以从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看出庾隐现如今在京城的处境并不怎么好。

当初庾隐借着无意中齐达这里得到的消息帮助庾氏躲过了皇帝的清洗,然后挟此功与裴氏的支持,取得了庾氏内部的绝对控制权。但是,也仅止于取得而已。庾氏在野多年,凭借经商勉强维持家族不败,但是彼此之间早已离心,一个个眼底都只剩下了孔方,若不是庾隐手段高超,庾氏只怕早在皇帝初初动手的时候就死在了沙滩上。而庾隐正是乘此危机,挟大功与裴氏助力,方才获得了庾氏内部的绝对掌控权。

如今危机已过,庾隐也失却了裴氏那边的助力,甚至,裴氏为了报被迫和离之仇,还联合其他世家孤立庾隐,所以如今庾隐在庾氏内部的情况,虽不至于举步维艰,可也实在不妙。

可是,就算是猜出庾隐处境不妙又如何,齐达现在,都还不知道该拿什么脸去见庾隐。而且,对于庾隐的问题,他一个从小生长在乡下,见过的最大的家庭也不过是自己家里养的那一群以母兔为核心的百十只兔子家庭。对庾隐的那一队烂摊子,他根本给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

所以,就当做不知道吧。

每到年节的时候,齐达就给庾隐送一些这边的特产,诸如珊瑚玳瑁珍珠什么的,反正这些也花不了多少钱,然后送过去。也算是一片心意。

当然,还有田雨俊俊李度等人也不能漏下。

至于入了宫的毛颖,却是只能当她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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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虽然还没有成功,但是张华以交州刺史的身份,请求齐达每年把他做种子试验多出来的种子拿给当地农民试种。虽然不能留种,但是齐达试验田里出来的种子,当季的产量却是保证的。而跟着齐达的役夫全是本地人,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事情,对于齐达的种子,他们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不需要张华下什么告农书,只得齐达一声允许,他们立时便领了种子回家种。而他们的邻居村人之类的,也是早就听他们念叨炫耀过无数回的,所以也是半信半疑的领着种子回家种了。

一季过后,齐达的种子在合浦附近迅速走俏。第二季的时候,齐达差点连自己留种试验的都不够。不得已之下,张华又辟了二百亩官田专门给齐达培养种子。

达培育的杂交稻还没有面世,可是名声却已经在交州传扬开来了。

92

就在齐达名声渐显的同时,张华的在交州的努力也逐渐显出他的成果来。

交州本来就多银铜矿脉,之前这些一直把在士家手里,朝廷除了眼馋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可是现在,这些都到了朝廷手里。有了钱,做事可就方便多了。

此外,还有齐达的水稻,虽然现在名声还没有传到外边去,可是交州农人从中间得到了无数好处却是真的,连带着张华这个刺史也被人传颂不已。先前迫于局势而不得不从他的交州世族还是真心的倒向朝廷这边,同时为了得到齐达的水稻良种,一个个争相向张华示好,试图通过张华搭上齐达然后获取种子的秘密。

这个时候,齐达便奇货可居了。张华把齐达深深藏在院子里,就是出去也是重重保护。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同样住在府衙里吏舍的属官小吏们想见齐达一面都不容易,更别提其他外人了。想要见齐达,就非得大出血不可!

那段时日,张华与齐达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天色将晚时候,坐在偏院的小院中,一样一样的数那些人又都送来了什么礼物。然后,好看的、实用的、值钱的就都留下。其余的就扔给齐又他们去玩。当然,鉴于送礼的都是些世族大户人家,所以这里的礼物,都跑不出上面那三种的范畴,于是两人不得不把那“好看”、“实用”、“值钱”的标准往上提了提。

而就在这样的活动中,两人的关系开始拉近。张华再度开始在齐达的偏院里安下身来。每天晚上,“抵足夜谈”已经成了张华必定要用的借口。

齐达也由开始的警惕,变成了后来的麻木。当然,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张华的君子,或者说,深藏不露?

交州学宫已经重新开了,而且出教的人都是交州本地一些较有名望的士子。不过,因为士家的死忠派还在,所以齐达仍然不放齐又出去,而是请了先生到刺史府上专门教授齐达与何西,后者是顺带的,不过何西依然很感激。

这日,一份特别的礼物被送到了齐达面前——数升稻谷与一把秧苗。稻谷比起寻常稻谷要细长得多。张华掬起一把送到鼻子前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李家的香稻。”张华肯定的说。

在他刚刚来到交趾的时候,就听说过李家的香稻。据说是早年时候李家的祖先从暹罗带来的谷种与本地的稻谷一起杂交后培育出来的良种,因为米粒剔透晶莹,煮出来的米饭香味扑鼻——据说宅子里煮饭,整个房子都可以闻得到香味,如果屋子小些,屋外甚至都可以闻得到香味——所谓称之为香稻。

香稻素来为李家专有。就是当年士家当政,也没能从李家逼迫出每年一百石谷子之外的其他了。而且,也不知道他们家交出粮食时做了什么手脚,外人愣是无法拿他们交出的那些谷子种出一样的稻谷。而且,一百颗谷子撒下去,能够发芽的只有十来颗。所以,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试图窥探他李家的香稻了。交州的士人已经默认了香稻是属于李家独有的东西。

这个时候献上香稻,李家的想法可想而知。毕竟,香稻虽然有着种种优点,但却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产量极低。一般的情况下,过去的时候,一亩地一次能种出十到十二石稻谷,具体数字看个人勤劳程度而定。这里一般一年种两次,一亩地也就能出到二十石左右的粮食。可是香稻,一年据说只能种一次,而且一亩地最多可以种出十石。

所以,如今齐达的杂交稻出来,一亩地一次差不多可以出到十五到二十石,这还是照看的人不够细心的缘故。据说齐达自己试验地里出产的更高,一亩地可以达到三十石。虽然有着田地的优势,可是这样大的差距,也难怪李家的人心动。

齐达对于这里的局势并不了解。以他的本意,粮种这种东西,自然还是授予大家的好,毕竟,他跑来这里研究这个,本来就是为了天下众生的。藏私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过,毕竟这里的局势还不够稳定,也许张华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便把目光转向了张华,“怎么办?”

“他想见你,你就抽个空和他说两句话吧。”张华淡淡的一笑,“不过,我听说外人拿了他们李家的香稻也是种不出来的,不如看看我们‘神农’手脚怎样,能不能破了这个限制?”神农是齐达的种子在合浦附近乡镇传开后,当地士人给他取的雅号。

“这个和杂交水稻?”齐达若有所思。他弄出来的杂交水稻虽然产量上去了,可是味道口感,不得不说,比起以前的实在有些差。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是想自己的水稻口感更好一些的。而且,听张华说,这香稻,原本也是早年时候由别的地方的稻谷与这本地的交合而成,可是居然能留种这么多年而不变异,确实值得研究一下。

眼看着齐达又开始陷入自己的思维里,张华无语的伸手在他肩上敲了一记,“不是现在就要去吧,好歹陪我说两句话。”

齐达摸摸鼻子,“那,等等,我先把这个禾苗放进水里养着先。”其实以现在的天气,就算是扔在外面院子里放一夜也没事,不过齐达看样子真是对这个上心了,所以要养起来。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呢?”

张华侧开头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无奈的道:“达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刚刚还在说的话,就是来了株禾苗,这就抛到脑后面去了?”

齐达脸颊微粉,“我只是,只是随口问问。”主要是平常问张华问的太顺溜了,所以在半走神状态下就顺便问出来了,“只是,一下子习惯了,没改过来。”顿了下,“对不起。”手在衣裾上挨了几下,齐达低着头转过身,“抱歉,我以后不会了。”

张华看着齐达红红的耳根,听着身边齐达软软的道歉,实在禁不住诱惑的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齐达软软的耳郭,在为手底下柔软美好的触感激动的那一瞬,对上了齐达抬起来的惊诧的双眼。

张华一下子吓住了。

他是知道齐达对于身体上碰触的心结的,而且也一直小心翼翼的绕着这个雷区,坚持步步为营的原则,一步一步的向齐达靠近。而齐达,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他的存在与接近。如今,眼看着胜利在望,庾隐留在齐达心头的暗刺很快就可以拔除的时候,自己居然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明明庾隐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自己居然还会愚蠢的踏上去!现在怎么办——

不得不说,官场还是挺锻炼人的,虽然心底惊惶失措得几欲拔腿就逃,张华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起码,一眼之内还是看不出来的。面上保持着一个僵硬的笑容,张华尽量以一种比较平稳的声调说道:“达子,你——你的耳朵有点热。”话音刚落,张华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哦,”齐达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没关系,我洗个冷水脸就好了。”说完这句话,齐达就背转身蹬蹬蹬的往院子后面走去了。果真打水洗脸去了!

张华捂着脸,我不是想说那句话的啊!

不过,想到刚才齐达说的“习惯”,张华又禁不住傻呵呵的笑起来,这是一个好习惯!他会继续努力为齐达培养这个习惯的。

********

虽然说了要齐达见李府的人,可是到了那天,齐达不过是一个幌子。到了一起,打过了招呼,齐达自去一边做他的事情去了——照料李府送来的那几株香稻。

真正对话的,其实还是张华与李府的三公子,也就是上次那个抱着一棵树就当是美人儿的那个傻公子。

李三公子自然是不傻的,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里来了。所以,当天下午走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张华达成了共识,笑容满面的走了。

送走了李三公子,张华就找到齐达,让他准备大量种子。因为他决定,下一季的时候,让全州的人都来试种齐达的杂交水稻种子。

齐达不解,不过他对于张华的要求向来没有异议的,所以马上就投入到了种子的准备工作中。毕竟,大量种子的准备,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年秋,交州刺史下令全州上下九郡皆种新稻(就是齐达研究的水稻,因为名字要留给皇帝来定,所以暂时称新稻)。

种子一批一批的发出去的时候,齐达这边,关于香稻与杂交稻的秧苗正好下田。

93

“对了,我们这么做,会不会被陛下怪罪?”种子发出去后,齐达才终于省起这件事的影响,后知后觉的问张华。毕竟这么大一个州,就算是刺史,这样半强迫式的下命令让农人都用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种子,对于张华来说,无论成败,都是极为失妥的。尤其是当今天子,性格独断自专,最是忌讳这种情形了。如果有心人想找麻烦,则小到扰民渎职大到收民心行不轨都可以套上去。

“担心什么,我之前就上折子说了,说是在这里试种一下你的杂交稻看看怎么样。这种事情,陛下不会怪罪的。”张华近乎宠溺的看着齐达忧心忡忡的样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上个折子说一声好了。”

“嗯。”齐达点头,上一次只是附近几个村子也就罢了,这次的动静实在太多,他之前又一心准备种子以及实验,根本就忘了这回事。实在是太大意了!现在上请罪折子,虽然是马后炮,但是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所以还是赶紧上请罪折子吧。只要自己态度够好,想来陛下也不会怎么样的。

这么想着,齐达的心思也放松了下来。如今正是雨水泛滥的时候,道边的沟渠随时都是满满的,全是田里放出的水。齐达挽起裤腿,踩到水渠之中,任由急急的水流冲刷着自己的脚背,脚丫上痒痒的感觉让刚从秧田里上来的他感觉很是舒适。

“天色不早了,还是先回去吧。”张华好笑的看着齐达慵懒的享受样子,“回去在大浴桶里泡着,不比这样舒服多了。”

齐达舒展着脚趾头,“那不一样,浴桶里怎么会有这里自在。”

“那我可回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泡脚好了。”张华起身作势离开。

“你走吧,慢走不送!”齐达老神在在的坐在沟渠边的石头上,眉毛都不动一根。

“你不走?”张华回首。

“不走。”齐达摇头。

“真不走?”张华再问,嘴角极缓慢的勾起一抹坏笑。

“真不走。”齐达坚拒。

“当真不走?”张华嘴角的笑痕越发明显。

“不走——”话音未落,齐达只觉眼前一花,然后,他,居然被张华抱了起来。“张华!你,你混账——”齐达又急又气低斥了一声,惊惶惶的看向秧田另一边,见齐又正带着何西左成在秧田里提着水桶捡田螺,并没有注意这边,才好歹放下心来,嗔道:“还不快放我下来!”

“你不是不走吗,我抱你走啊!”张华一本正经的装样,只是到底绷不住,一句话没说完就自己先笑了起来。齐达趁机挣扎了下来,然后一脚把张华踢进了旁边的秧田里。

张华乐呵呵的躺在秧田里,枕着烂泥欣赏着齐达怒气蓬勃的样子。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齐达对自己的心意,绝对不会是没有感觉。不过,庾隐的事情一天没有彻底解决,他就一天不能彻底放心。总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张华把目光闲闲的转向秧田的另一边,已经十五岁了的齐又还像个孩子般带着何西与四岁的左成提着水桶在田里找田螺。实在不像话,想当初齐达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早早拿到了功名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来了。太不行了,得赶紧把这小子弄出门才行。留在齐达身边,只会坏自己的事!

“喂,起来了!不是在田里躺上瘾了吧?”齐达皱眉看着傻呵呵的张华,“你不在乎你的身体,我还在乎我的秧苗呢,快起来!”

张华从下往上望着齐达嘴硬的样子,然后对上他微微羞恼的眼神,心知到此为止,赶紧趁着齐达恼羞成怒之前伸手可怜兮兮的恳求道,“拉我一把吧,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起得身?”

齐达瞪了张华一眼,虽然知道他十成十是装得,不过还是借着这个台阶下来了,伸手拉起张华,“秧苗都被你压坏了。”

张华不以为意的大大方方的走出秧田,留下背后一地歪东倒西的秧苗,走到田埂上捞起袍摆笑嘻嘻的开始拧水,

齐达看也没有看张华一眼,反倒是将全盘目光都投到齐又那边,“走了,田螺捡不完的,回家去了!”身后,是张华哀怨的目光。

面对着如此强大的背景,齐又几个人任是胆大包天,也禁不住寒了三下,然后乖乖的提着半满的水桶上了田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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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衙,田雨来信了。

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要回家成亲了,就在今年八月。来信的目的,是想问他们有没有兴趣一起回去省亲,因为俊俊也准备在今年秋回家看看。

齐达有些想回去看看。水稻育种的研究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暂时不可能有更多的进步了。而家里的双亲的坟墓,也多年没有打扫了。尤其是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本人,所以对上双亲的坟墓很有些心虚,清明时节打扫坟墓的时候都是匆匆而就。这一次,他想回去好生打扫一下。除此之外,他还想看看先生与师母,还有根生伯伯一家,以及水秀婶娘与大毛他们一家,还有自从科考后就再没见面的那些朋友。

可是——

“我不能去。”张华轻飘飘的放下田雨的信,“现在这情况,我走不开。”刚刚下令全州改种,作为刺史的他,在没有见到丰收的确定结果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的。而且,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捣鬼导致整个交州歉收,到时候不止是他,就是齐达,也会被牵连。所以,如今正是见证齐达试验效果的时候,他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齐达也不笨,马上就明白了张华的顾虑,不由也犹豫起来,“那,我也留下来吧,毕竟,这件事怎么说也关联到我。”

“这倒不必,”张华眼睛微微的眯起来,自然而然的带出了一股狡黠的笑意,“你尽管去吧,顺便代我看看我双亲。”顿了一下,看到齐达点头了,才又道,“不过,又子要是也去的话,顺便让他准备一下今年的秋闱吧。也差不多了,我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准备进士科的考试了。”

齐达点点头,“也是,等我们回到家里,正是秋闱下场的时候。原籍科考,对他也方便一些。”当今虽然允许士子客籍考试,但是比起原籍考试来,手续上要麻烦许多,而且回到原籍又还有一番麻烦。如今这样,倒是刚好。

“还有,何西那孩子,我看是个有心的,不如你担保一下,让他也下场看看。”他们的基础太薄弱了,能多一个助力也好。

“那你呢?”齐达自然明白张华的意思,“你一个人在这……”现在交州虽然比他刚来时好多了,可是,到底还是有那心怀不满的。更有那自以为忠心的所谓名士,曾经扬言会让导致了士家下台的罪魁祸首张华在这里的任期内不好过。虽然目前还没发生过什么,但是,谁也没法保证将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没事,你当夏侯扬是吃素的不成?”夏侯扬当初借着家族的势力,在交州与士家的争夺刚刚开始时来到这里,着实立了不少功劳。如今已经被晋为定远将军,掌握着整个交州的兵权。

看着齐达仍自犹豫担忧的样子,张华好心情的探过身子,在齐达耳后低语道:“相信我,嗯?”

齐达脸顿时红起来,一把推开张华,“嗯,我先回去了。你刚才掉下水了,睡前记得喝姜汤发汗。”

张华眼疾手快的拉住齐达的手,“可是我要是忘记了怎么办?”

“我会叫大夫的。”齐达抿着嘴干巴巴的道。

“这么狠心!”张华抱怨着,到底还是松开手让齐达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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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初离京的时候,敕书有言,齐达的管制权暂时移交交州刺史张华,所以他离开只要张华允许就可以了。这里到楚州,因为山路不好走,齐达打算绕路,而且为了防止意外,路上准备的时间是两个月。如此,六月的时候就得出门,而现在已经是五月了。

虽然只要说一声,然而官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于是,写了篇请假的文疏交给张华,然后齐达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了。

齐达研究的种子,虽然整个交州大面积的种植还是第一次,但是合浦周边的村镇,尤其是有村民被征召为役夫的村子,却早已经从中受益颇多次了。

所以,听闻齐达离开,周边的村民,只要能走的,差不多都来送行。这两年里,齐达试验田里出来的种子,还有种田中精耕细作的技巧,通过在试验田里工作的役夫,差不多全无一丝保留的交给了附近的村民。而这些农民,也对让他们吃饱饭的齐达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来投桃报李。

十里长亭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双手拉住齐达的手,“大人啊,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齐达看着已经开始西斜的日头,含笑欠身道:“老人家,我只是回家省亲而已,多则六个月,少则四个月,不是年前,便是年后,总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大人一定要回来啊!”老人郑而重之的握着齐达的手,谆谆嘱咐道。

“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齐达浅笑着回握住老人的手,温文又不失坚定的应答老人。

“大人,官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割,那新稻种还等着您回来种呢!千万记得回来啊!”被征召作试验田役夫的农人恳切的望着齐达。

“我一定回来的。”齐达点头。

“一定要回来啊,大人!”

“大人,我们等着你回来!”

“大人……”

身周的忠厚敦实的汉子,形貌各异的农人,一个个殷切的嘱咐着齐达。

“诸位放心,齐某,一定会回来的。”

“我等,等着大人回来。”

……

终于到了车马起行的时刻,一群人拥着齐达行到马车前,双双殷切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着齐达,与马车前的张华。那亮度,堪比十个太阳齐齐出现。

张华回头看了一眼,心头又是高兴,又是无奈。本想就此算了的,然而想到齐达此去,至少有半年时间不能见面,心头到底不甘。一咬牙,“我送你到码头。”然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里,齐达的脸有些红,不过张华知道那不是因为他,而是刚才那乌压压一群人闹的。至于齐又何西,还在因为刚才的场面激动不已,此刻正隔着后窗往后看。而左成,则是在刚才过于冗长的送行过程中睡着了。

“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忘记的吧?”

“没。”

“我的信,记得前往要带到我爹他手里!千万千万!”

“不会忘记的。任是忘了谁的事,我也不会忘记先生的事的!”

“那就好了。”

……

静默了片刻,马车就停了下来。几个人下了车,齐又何西开始帮着车夫往船上搬东西,齐达抱着睡熟了的左成站在码头,静静地看着张华。

张华嘴唇微张,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低低的问道:“你知道的,是不是?”

齐达眼角微红,抿嘴,点点头,“嗯。”

张华嘴大大咧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双眼热切的看着齐达,“我等你回来。”

那边上了船的齐又已经开始催了,齐达抿嘴笑着点头,“都说了好多遍了,我会回来的。”走了两步,回头,“对了,那田里新种的稻谷,记得帮我收好!”

张华嘴角的笑凝固了片刻,然后慢慢转化成一种介于哭与笑之间的表情。压下xiōng口的闷气,张华点头,“我记得的。”看着齐达单手抱着左成转身稳步上船,张华摇头,果然不能期望齐达会有什么羞涩惜别的心境与情调。

正待叹气,却瞥见到齐达脑袋后面红的几欲滴血的耳垂,心头一振,这才注意到齐达脚下的步子急促而碎乱,绝对不是他平常走路的样子。

张华直想畅怀大笑,他的齐达啊,这就是他的齐达!

9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哭,我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齐达的心理状况!情节再次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转去!趟平任踩~呜呜,我会尽力扭转。但是我发现越到后面,儿子们越不听话

还有,情节再次拖了,泪~

我的新坑啊!回家的路太长了,所以一开始的激动过后,齐达也就冷静了下来。然后,一直逃避的问题就也上升到眼前来。

首先是张华。初时他还没发觉,可是到了这里没多久,他就对张华的心意隐约有了感觉。因为张华对他实在太好了,太贴心了。许多事情,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到,他就已经帮他准备好了。如果只是一时也还罢了,可是数年如一日的体贴,纵是铁人,也该被磨得意动了,何况他齐达还只是凡夫俗子,总有心疲意沮的时候。有个这么时时嘘寒问暖情切切的人在身旁,怎会不心动!

只是每当齐达心头略微意动,想着如果一直这样,一辈子和个男人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时候,他脑海里首先冒出来的却不是张华。

竟是那夜的庾隐!

那一夜的事情,虽然齐达一直想当做一场意外来处理,可是庾隐明显不同意。这两年多来,庾隐虽然没有真正出现在齐达面前,可是情意绵绵的书信从来不断,既是表达自己的心意立场,也是提醒齐达不要自欺欺人。

齐达本来就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更是没有抹杀掉的理由。再加上庾隐不断的提醒,所以,两年的时间过去,当初的事情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在某些时候愈发的清晰。

不得不说庾隐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用得不错。如果不是齐达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试验田里,兼且还有一个张华在一边不断的敲边鼓,不定齐达这么琢磨着琢磨着就上了庾隐的道了。

然而,就算如此,庾隐在齐达心头到底还是占据了不一样的地位。作为齐达此世初尝□的带领者,尤其是在齐达模糊了前世的记忆后,庾隐在齐达心头的地位可想而知。虽然因为初次的不够美好,而使得齐达对这种事情留下了不够美好的印象。但是齐达心头,到底隐隐有了一种自己属于庾隐的心理。这种潜意识的心理齐达未必清楚,可是他下意识的避开别人,或多或少的却有这种心理作祟。

就是现在,想着张华的话,齐达心头就隐隐有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心虚感。

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得齐达回程的一路上心情都热别浮躁。这种混乱的状态,直到他们进了楚州的范围,才开始好转。

****************************************

当年离开楚州的时候齐达十六岁,齐又八岁。两人一个无心,一个无力,对于故乡的记忆,都是隐隐绰绰。而在京城生活了多年后,齐达还好,偶尔还能说出一句楚州这边的腔调。齐又却是早把乡音忘记了,一口的官话,听得叫卖的摊贩们个个眼冒绿光——来自京城的不懂行情的小贵人冤大头。

听着小贩们明显区别待遇的报价,齐达不由苦笑。不知不觉,自己竟然也被当做远客了。因为并不缺钱,而且到底当了这么多年官员,齐达也不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下身段与人争执,所以一路都很爽快的付钱,倒是平白给了沿途商贩许多实惠。

齐又何西两人年少尚且不知愁绪,见齐达难得阔绰,于是一路见着什么都买,当然主要是齐又开口。于是刚登岸时空荡荡的马车不到半路就已经被路上买的各色小玩意儿塞满了。

如此一路到了茉阳。

如今的茉阳,比起齐达离开之时热闹了许多。齐达无意中带领出来的农牧结合的道路,在所有人都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地改变了平西乃至整个楚州的生活。

不过,现在的时候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就是齐达自己,也因为长久的呆在京城见惯了繁华,合浦靠近外海几人更是见多了热闹的客商,也没有察觉茉阳有什么变化。

倒是在城里逛街的时候,撞着了一个熟人。

“田雨?”齐达眉毛高高跳起,几乎不敢相信,“你,你怎么在这里?”

路边书画铺子里挑选书画的田雨闻声转过来,目光在齐达身上一转,然后就落到了左成身上,“齐达?好久不见了!不过——”田雨促狭一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太不够意思了,居然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齐达苦笑,“你说什么呢,这是我义姐的孩子。”齐达如今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公开他与偎红之间关系的,所以义姐弟是早在偎红生前大家就商量好了的说法。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齐达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不是八月就成亲了吗,现在就一个月的时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田雨面色沉郁下来,齐达见状心道不好,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待说些挽回的话,田雨却扯开一个闷闷的笑,开口了,“我在等齐文俊。”

齐达正在心头愧疚,因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俊俊,“哦。”顿了一下,没话找话道:“俊俊还没来么?”

许是转开了话题,田雨也自在了许多,“是啊!我们约好了初十在这里会见的。今天都十八了,还没见他过来。”

“可能路上耽误了吧。”齐达猜测着,跑去一边买东西的齐又何西过来了,看到田雨,举着用油纸包着的魔芋豆腐给田雨问好,“齐又(何西)见过雨哥哥(田公子),雨哥哥(田公子)好。”

田雨看着两人嘴角犹自挂着的点点汤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意,微微欠身还礼道,“嗯,好。不过小又子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是这么贪吃啊?”

齐又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道:“我这其实是给左成买的。我只是试试看好不好吃而已。”

“哦——”田雨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声音应了一下,羞得齐又脸上的红色顿时又上了一个档次。至于何西,早早站到齐达身后装背景去了。

“行了,难得见面,就不要打趣他了。”齐达出来解围,“对了,你现在下处在哪?”

“顺福客栈。”田雨收起来脸上促狭的表情,虽然是少年好友,但是现在毕竟在官场上混了些年,而齐达的书阶明显高出他,所以就算是放松也不敢太过,“你呢,要不要过来一起?”

“算了,我在驿馆。”齐达苦笑着摇头。因为本朝省亲假路途中花费的时间不算,所以就有官员借着休假的名义在外边游山玩水,随便就是大半年,所以朝廷就规定了回家省亲的要么一路歇息在驿馆,要么每到一个地方就得跟当地长官通报。齐达为了省钱以及方便,选择了前者。

“那便罢了。”田雨摇头,“难得见面,一起吃饭吧。”

几人就近进了附近的一家酒楼。迎客的小二很有眼力的把两人带到楼上的雅座。所谓雅座,其实就是两扇简陋的竹制屏风隔开来的几个位子,不过现在正是上午,楼里食客并不多,二楼更是清静,所以与京城里的包间也没有什么区别。

齐达抱着熟睡了的左成选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田雨坐在对面。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齐又脸上的红色总算是下去了一些,大大方方的在齐达身侧坐下,等待小二上菜。至于何西,则抱着齐又买的东西站在齐达身后。齐又招手让何西坐过来,何微微摇了下头表示不敢。他毕竟只是个下人之子,大公子让他读书又答应保他科考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又无奈的扁了下嘴,知道何西的死心眼又发作了,转而向田雨打探消息,“对了,雨哥哥,最近京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大事?”他过段时间就要下场考试了,而科考中的策论一般都是跟着京城的风向来的,所以他想打探一下消息。

“大事没有,不过趣事倒是发生了几件,你要不要听?”田雨轻笑着用碗盖拨着茶碗里的茶叶渣子,促狭的道。

没鱼虾也好,齐又抿了下嘴,无可无不可的回答,“听吧。”

田雨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第一件,你认识的那个李少傅尚主了……”

“李度?”齐达不敢置信的打断了田雨的话,顾不得礼仪,他吃惊的看向田雨,“你说的是太子少傅李度?”

“是。”田雨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浅笑点头。他明白齐达为什么这么吃惊,因为李度断袖的事实整个京城没有人不知道的,而且李度自己也曾扬言要他娶亲除非对方是个容貌才情皆冠绝当时的美男子,而这样的人分明是不存在的,就算是存在人家也不会嫁给他。可是现在,尚主……

“对方是宁华公主。”田雨轻笑着又加上一砖。

宁华公主据传是今上最宠爱的公主,容貌没有几个人见过,但是,以皇家历来多出俊男美女的情况来看,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就算是本朝公主素来名声不怎么好,但是以她的受宠程度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嫁给李度啊!

齐达低喃,“李度这是又造了什么孽啊!”

不多时小二上菜过来,齐达田雨两人久未见面,不免推杯换盏,也就换了话题,只有齐又还在絮絮叨叨的追问其他的趣事都是什么,田雨哈哈一笑,一句“关你小孩子什么事”,然后又回过头与齐达说笑去了。

齐又连着问了几句都没人理他,于是干脆回过头跟身边的何西扯酒,何西拒绝不能,于是等齐达发现的时候,两个小孩子都醉了。

离开的时候,田雨下楼叫了辆马车——在这样的大酒楼前一般都有几辆马车等着,然后与楼里的小二一起帮助醉的不醒人事的齐又何西上了车。临走的时候,齐达转头对着田雨,“田雨,既然答应了回家成亲,就回去吧。姑娘总是你家人求来的,无论如何总该给人家一点尊重。不要老记挂着心头的人,却把眼前的人给忽略了。”

田雨带着几分醉意的喟叹,“我也想的,可是哪里就能自主了呢?”

“总该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呢?”

田雨浅浅的笑着,不语。

第二天,田雨清早来辞行,因为齐达还要在这里呆一阵子,所以他拜托齐达帮他跟俊俊转个口信,他先回去了。

齐达自然是笑着应了,只是看着田雨逐渐远去的背影,虽然不知道他心头的结解了没有,但是总归是拿定了主意,而自己却……

齐达手慢慢移到行李里的装着张华的信件的包袱上,将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95

齐达并没有等多久。两天后,也就是二十这天,田雨久候不至的俊俊就到了。

不过,看着俊俊身后连说个话都要对自己耽耽虎视的两人,齐达惊悚了。他记得俊俊曾说过要娶亲的吧,而且对方还想还是他顶头上司的女儿。现在这个算是怎么回事?

趁着杜维和曹果两人一个出去买东西一个去请大夫的时候,齐达支支吾吾的问出自己的问题。“对了,那时候明辉(俊俊的字)不是说就要成亲了吗?你夫人呢?”

俊俊苦笑,“哪里还有什么夫人,被那两个混蛋搅黄了。你不知道那时候……”

齐达呆呆的听着俊俊抱怨那两个人在他即将定亲的时候如何使坏,让自己好端端一桩亲事不得成。之后又如何如何的无赖加无耻,粘着他不放,如何如何。

虽然俊俊满嘴都是抱怨,可是语气中不难听出浓浓的甜蜜,与当初心若死灰的呆在自己小院的时候可谓是天差地别。

只是,听俊俊的语气,似乎是,他们三个人?

齐达这回是真正的惊悚了!

*******************

回乡的路是和俊俊一起走的。

俊俊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路上大半的时间都耗在齐达这边的马车上。因此一路上齐达不知道吃了曹果杜维两人多少白眼。

好在齐达这两年在官场上也不是白历练的,所以也都平平稳稳的接了下来。曹果杜维二人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因此竟是连齐又何西都不怎么害怕他们。

如此一路到了平西。几个当年外出的学子当了大官儿回来,自然有好一番激动。尤其是村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清水衙门什么是位卑权高,他们只从官儿书级的大小来判断。所以目前几人中书阶最高的齐达在进村的时候收到了最热烈的追捧。

为了摆脱过于热烈的追捧,齐达不厚道的稍微透露了一下曹果杜维二人“从京城里来的大官儿”的身份,然后把麻烦留给俊俊一行人,自己轻车简从的回到了自己家里。

大老远看到那株枝叶正繁茂的杏树,不说齐达,就是一向跳脱的齐又也忍不住在面上现出几分追思来。

“……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零嘴儿吃,我还记得哥哥那时候做的糖腌青杏呢。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齐达的感触却是被齐又更深。他所经历的穷苦也绝对不是齐又的这些“没有零嘴儿吃”可以比拟的。他更深的记忆在母亲刚刚去世父亲手忙脚乱的带着两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候起,他就彻底的告别了童年,莽莽撞撞的跌进了成人的世界。之后,如果不是陡然唤醒了前世的记忆,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撑下去。

何西则是提抱背着各种行李规规矩矩的站在两人身后。这里不是他的家园,也不属于他的世界。所以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

“哥哥,”齐又晃了晃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齐达,“进去吧。”

“嗯。”

***********************

虽然出去了好几年,房子并没有像齐达想象中的那样冷寂脏乱。

庭院里面,虽然不至于寸草不生,可是大的高的棘草蒿草却是一株也没有的。屋前屋后排水的阳沟非但没有堵塞,反而更深了些。

走进屋子,齐达甚至注意到门上挂着的竹帘上一丝儿灰尘都没有。而屋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和他以前还在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熟悉的东西都放在伸手可就的地方,炕边甚至还有一小堆劈好了的木柴。而后院灶前,也放着一堆足够他用到离去时的木柴,都是劈好了整整齐齐码号的。

灶台上,甚至还细心的放了火镰。

卧室里面,两铺床都是铺好了的。齐达低下头仔细闻闻,被子上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手摸下去,也是松松软软的。不知道是晒了多久的成果。

……

齐又帮着何西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放下来收拾好。哥哥还在那里追忆,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摇摇头,齐又摸到灶台上的火镰,试了下,能用。吩咐何西去后院西角的水池里提了水,他开始生起火来。就算不为吃喝,也要好生泡个澡才是。

水还没热,院子外面已经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而且是一连串的。齐又闻声抢出门来,看着眼前一连串的看着有些面善但是怎么也想不起名字称呼的人,却又一下子呆住了。

倒是来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试探的叫了一声,“又子?”

齐又看向出声的那个人,看着大概三十来岁的一个汉子,面目有些熟悉,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嗯,我是——齐又。您是?”

那汉子咧开了嘴,“我是你二狗哥啊1

“啊?”齐又张大嘴非常失礼的惊叫出声。虽然离开时候年纪还小,对村里的人和事都不怎么记得,可是二狗子作为经常和他们一起的玩伴还有偶尔资助他们家的邻居,他还是挺有印象的。可他记得二狗子就比哥哥大一岁的样子,怎么就这么老了?

“又子,谁来了?”听到外边的响动,齐达一边问话一边撩起袍襟掀起帘子从里面跨了出来。

听到声音,院子里的人都望过去,然后就看到竹帘之后,一个身着浅蓝色袍衫,年约二十许的年轻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院子里来的都是看着齐达长大的,虽然小时候也知道这孩子长大之后必然是个俊俏的,可那时候大家都是饭都未必能吃饱的,身上衣服更是补丁叠补丁,谁有那个心思注意俊俏不俊俏。可是现在,大伙儿看着眼前这个贵气十足的少年公子,眉宇之间一派风雅,行动之中足见闲适,却突然发现,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好生认识过齐家的这个孩子。

倒是齐达先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一溜儿人马,一个一个的招呼过去,“伯伯、婶娘,”看着根生夫妇脸上显现的局促,齐达微微一笑,收起了略微文气的打招呼方式,看向一边的大毛夫妇,“大毛叔,水秀婶娘。”

“达子,”根生这几年老得很快,一双黝黑的大手更是青筋虬结,“你,出息了。”于氏在一边频频的抹着眼泪。

达子长身一揖,郑重道:“当初如果不是伯伯和伯娘帮助,齐达连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更不会有今天。伯伯伯娘请受我一拜。”这一拜是真心实意的,当初要是没有根生一家时不时的救济,只怕他早就饿死了。

根生站着不动昂然受了齐达的全礼,“好,好孩子1一边的于是却不敢受齐达的全礼,在齐达弯腰的时候侧开了身子回了一个福礼。

跟一边的大毛夫妇问了两句,又让齐又给长辈行了礼并一个一个的介绍了,然后齐达才把目光转向一边的二狗子,还有他身边的女人。

“二狗哥,好久不见了。”因为是同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而且齐达也不想用规矩拘了这个少时没少维护自己的玩伴,“现在一切还好吗?”

“挺好,挺好。”二狗子有些紧张的点头。面对着如今明显不是一个世界的昔日玩伴,在他无意间露出来的风雅贵气之下,二狗子早把出门前父母亲的吩咐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只能一味的赞和点头。

齐达心头忽而有些发酸,如果他没有出去,是不是终究也会变成二狗子这个样子?不过假设只能是假设,他把目光转向一旁完全看不出实际年纪的妇人,左右手交合推手稍微向下,作揖道,“齐达见过嫂子。”

那妇人手慌脚乱的回礼,“不敢不敢,奴家也见过大人。”

旁边的齐又见状“扑哧”一下闷笑出声来。那妇人明显听见了,偏黑的脸上立时涨得发紫。

齐达回过头狠狠瞪了齐又一眼,然后招呼几人进屋坐下,“仓促回来,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也就是喊大家坐坐喝口热水罢了。”

根生因为年纪最大,坐在上首,“今天一时半会儿怕是也收拾不出来什么了,要是还不嫌弃伯伯家的粗茶淡饭,今天晚上就到我家里凑合着吃一顿,怎么样?”

齐达无奈一笑,“伯伯的好意,我怎么敢拒绝?不过来之前就说了今天要到村正家里吃饭。”齐达摇头,“小子□乏术,只有改天再叨扰伯伯伯娘了。”

“怎么这样啊?”于氏一脸失望,试探着提议道,“要不这样,达子你去村正家,又子就留在我们家吃饭。好久不见了,我想又子得紧。”

齐达还没有回答,袖子已经被齐又拉扯住不断的摇晃了,明显是在表达不愿意的意思。齐达也没有答应的意思,本来答应村正就是要全家去的,这样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伯娘说什么话呢,没有这样厚此薄彼的,敢情伯娘眼底就我这个弟弟了吧?”

根生转头狠狠瞪了自己婆娘一眼,然后对着齐达道,“不要理她。年纪越大越糊涂。你尽管去,以后有空再过来伯伯家瞧瞧。”

“那是肯定的。”齐达笑吟吟回答。

一边的大毛不甘被忽视,热切的道,“对了,达子,知道你回来,我这就急匆匆称了二十斤米过来,你先吃着。谷子的话,过两天到我家去称1这些年齐达家里的田地一直是大毛夫妇种着,按照当初的约定,每亩地每年得给齐达三斗谷子。

“嗯,麻烦大毛叔了。”

“你嫂子得知你今天回来,还特意到菜园里打了两把豇豆几个茄子送过来。”于氏插嘴,“达子啊,你伯娘家的菜园还在老地方,以后缺什么,不用问,只管上菜园里打去1

旁边的齐又睁着眼睛道:“伯娘,老地方在哪?”

……

目送着两家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外的小径转弯处,齐又捂着嘴大大的打了个呵欠,“哥哥,待会儿我们去村正家里也要这样么?”

齐达回头给了齐又头上一个爆栗,“看看你刚才那样子!在京城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混的?”

齐又撇嘴,“那不同嘛。还乡亲呢,看那样子。”

齐达微微吁了口气,“他们以前确实帮了我们良多,现在对我们抱有一些希冀也是应该的。你读了书难道不希望考中么?付出了,就没有不希望回报的。”

齐又转了转眼珠,“那,交州的时候,张华哥哥对我们这么好,是在希望什么回报呢?”

齐达狼狈的呛咳一声,“我怎么知道?”

96

接下来的几天,齐达几乎没有在自家开过火。第一天是村正,第二天是族里的几个长辈,第三天——

第三天齐达坚决拒绝了村里人家的邀请,他要去拜访恩师。

说起来他早该去拜访张先生的。可是想到张华,他就觉得心虚,所以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此间习俗,走访人家或者清早,或者傍晚,这样刚好可以赶饭,方便主人家招待。因为早饭过后人家差不多都上山下地干活去了,根本没有空招待客人。

所以大清早的,齐达就把齐又叫了起来。两兄弟还有何西好一通忙活,总算赶在太阳升起前出了门。

到了村口,刚好看到俊俊抱着一个篮子从他家院子里走出来,抬眼看到齐达,急忙招手,“达子,去哪里?”

齐达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我去看先生!你嘞?”

“等我下!我也起!”俊俊加快了脚步。

齐达挑了挑眉,看到随着俊俊喊话的传来,俊俊背后的院门口出现了两个提着柴刀的贵公子,正是前两天被村民们骚扰得不胜其烦的杜维曹果二人。

俊俊家在出村路下方,有一个比较高比较陡的坎,距离倒是没有多远,因而俊俊没多时就气喘吁吁的上来了,回头,正好看到那两人举着柴刀对着齐达龇牙裂嘴威胁齐达不准对俊俊怎么怎么样,当下一个白眼飞过去,恶狠狠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去劈柴!今天我回来之前要是没有把那堆柴劈好,哼!”

眼看着两人被俊俊的恐吓威胁逼得缩了回去,俊俊满意的收回目光,对上齐达吃惊的视线,一下子就脸红了,“达子,我们——其实,他们两个——”

“没事,”齐达不自在的转开目光,“我们走吧,再磨蹭可就赶不到早饭了。”

从这里去书院其实并不用太多时间,只是两个人都算是衣锦还乡,一路上不断的有人堵着打招呼说话,所以到书院的时候那边已经开课了。

虽然乡下人家一切依着这里的规矩,可是毕竟是师长,所以头天齐达两人就递了拜帖过去。因此到了书院门前的时候,师母已经等在那里了。

远远看见温柔敦厚的师母站在门口,齐达几人连忙快步上前,长揖问礼,“学生齐达/齐文俊/齐又见过师母。”

师母微微欠身还了一礼,面上满是温厚关切的笑容,“快些进来吧,就等着你们了。”

因为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一边的书堂里已经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齐达想起当初在这里读书的日子,心头一阵温馨,“师母,先生还好吗?”

“还能怎么样?不就是那个倔性子。”师母温厚的笑着,以自己的方式调侃着不在场的丈夫,同时招呼几人进后院的厅堂休息,“这是又子吧,这么大了。”

“师母。”齐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在他不多的关于家乡的记忆中,这位温柔的师母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直到现在他还隐约能回忆起当初师母温柔的拿出张华的零嘴儿来哄自己的情景。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叫你们先生回来。”师母殷勤的拿出一碟炒杏仁和一些杏脯摆在厅中的小桌上,“你们先吃点东西玩儿。”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齐又说的。

俊俊现在比起以前在小院的时候甚至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有活力的多了。他伸手拿过桌上的两碟零嘴儿送到齐又面前,“小又子,来!吃你的零嘴儿。”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师母的零嘴儿从来都是齐又的,就是师母的亲生儿子张华都要往后排。

齐又红着脸瞪了俊俊一眼,反击道:“俊哥哥,你准备给先生的那几本古籍是从哪个那里拿来的?”

这下轮到俊俊吃瘪了。

幸好没过多久先生就进来了。几个人先后给先生问礼,然后献上各自早先准备好的礼物。齐达的是来自交州的一枝二尺高的珊瑚,还有张华自己准备的礼物和书信;齐又的则是他和他的小朋友外出游玩时捡的贝壳让人加工成的松鹤延年图。除去张华的书信,都是些土物。而俊俊送的则是几本古籍孤本,毫无疑问的来自二人组之一。

齐达自从十六岁那年出去,到现在二十三岁,已经是整整七年的时间,包括张华在内,都没有回来了。而俊俊比齐达他们提前出去一年,到如今已经是八年了。眼下虽然大家看着都还是年轻模样,但是七八年时间的宦海浮沉,无论是谁都不再是初出山村的淳朴少年样了。

先生看着倒是没见什么老态,依旧腰杆挺得笔直面色严肃的坐在上首,看着和当年指点他们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接过齐达带来的张华的家信的时候,先生还是激动了起来。一时之间,一向极注重礼节的先生竟也顾不得还有客人在,就这么拆开信当着众人的面看起来。

张华的信并不多,也就薄薄的三张纸。先生又是素来一目十行的,就算是因为这是儿子的书信而看得格外仔细了些,也没用多少时间就看完了。然后,先生的脸色就分外诡异起来。

师母一直注意着丈夫的脸色,看他脸色由刚开始的矜持的狂喜——这个是只有师母才能看得出来的——转为得意,心知定然是看到了儿子得意的地方。可是后面的诡异,师母就不理解了。

与只会持家的普通妇人不同,师母是个能识文断字、颇有几分才华的奇女子。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向古板的先生才会对偶尔男装混进来的女学生睁只眼闭睁眼。所以当下觉得不对的师母就伸手了过去,“怎么了?”

先生用诡异的眼神看了眼齐达,把手里的信纸递了过去,干巴巴的道:“你自己看。”

师母满脸狐疑的接过先生递过来的书信,目光直接下移到信纸的最下面,一句话直直映入眼帘——

“儿欲以衡文(齐达的字)为妻,奈何不许,乞二老从旁说之。再拜顿首。”

**********************************

因为心虚,齐达一直没太敢直视先生和师母二人,甚至连目光也有意的避开先生的方向,一直在厅堂两面的墙壁上挂着的字画上面游移。

所以,等他发现不对劲而把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师母已经收拾起信件招呼大家吃饭了。

饭桌上,师母似乎不经意的问,“衡文,华儿在交州可有什么心仪之人?”

“没有。”齐达想也没想的回答。他的逻辑很简单,师母问的是交州的心仪之人?交州显然是没有张华的心仪之人的,因为他的心仪之人在这里。

因为齐达回答的太快太肯定了,所以师母轻轻的舒了口气,然后,眼底又开始蒙上点点yīn翳。

这可怎么办?人家肯定就不理会,难道自己那么优秀的儿子竟然还是单相思?刚刚升起的一定要把两人拆散的心思在发现两人根本就不在一起后全然飞去,师母心头只剩下了对自己儿子的担忧和同情。

先生的眉毛也是一跳,似乎有什么话就要冲口而出,不过先生马上就塞了一大筷子菜把那话堵回去了。咽下嘴里的东西,先生才斟酌着问道:“衡文啊,交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为何大家都回来的时候,他却不能回来?”虽然张华在信中已经稍微解释了一下,但是先生还是决定问一下。毕竟,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他要确定信末的那个要求是不是张华和齐达两人串起来的。

齐达低下头,害得张华回不了家实在是他的不是,“都是齐达的不是。如今的交州已经很好了,张华也很受交州士民的爱戴。本来如果不是齐达,张华此次定然能够回来看望先生师母的。”

“你怎么了?”师母没有看前面两张的内容,听齐达自认不是的言论一出,顾不得长辈的身份,忍不住就插话追问。

“就是杂交水稻的事。当初我调任到司农寺……”齐达絮絮叨叨的从头把杂交水稻的事说了一遍,刚开始还只是他一个人叙说,到了后面,就是先生也忍不住插话过问了。

“这么说,一亩地真的能产出二十石谷子?”如今的江南一般水田也就产出个七八石的样子,遇到土质特别肥沃的,人又特别耐心的,才能有十到十二石的产出。可是齐达居然说他的种子能产出二十石!

先生早年因为家事所以早早断绝了仕途的可能,甚至因为先辈的行差而不得不躲到这个小山村来。可是就算这样,可是他心头兼济天下的文人性子却是从来不改的。所以教书之余,他也一直关注着民生。就算是什么也不能做,可好歹看看知道也行的。所以,齐达这个数字一出来,他就在心头大略的算了一笔,然后就马上把儿子那些乱七八糟事抛到了脑后,一心盯着齐达发问了。

“嗯。不过也还不确定,我等着张华那边试种的情况出来。但是合浦周围村民试种的时候确实是基本保持在二十石左右的。而我的试验田基本上是三十石。”对于自己的老师,一向诚实的齐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怎么从来不提?”俊俊也一心眼红齐达的那个产量去了。他现在时南阳那一亩三分地的头儿了,所有与民生相关的事情都要他来管。虽然有那两个人帮忙,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想为自己治下的百姓做点实事。而如果有了齐达的种子……俊俊握拳,至少,他治下青黄不接的时候绝对不会再出现饿死人这种事情了。

张华无辜的看回去,“不是还没有确定吗?”

俊俊突然好想吐血。就连当初被那两人折磨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带的种子来没?”师母没有那两个男人想的那么远,她直接问出自己最关心其实也是眼下最实际的问题。

“……”齐达说不出话来了。当初上马车的时候,他只是想着回家看看,哪里想到这个问题。

“带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齐又眉开眼笑的插话。对上齐达惊诧的视线,齐又狡黠的咬唇笑,“出发之前,我让人包了一大包,大约有十来斤。就在我们的衣服里面。”

齐又想的很简单。他哥哥做了这么久,而且成效也这么显着,可是除了交州附近有几个人关心一下,朝廷居然一点风声也不给。太过分了!所以他其实是想把良种包回来广而告之的。可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啊?”齐达干巴巴的开口,“我说那衣服怎么这么重呢!”

“快点,我们吃完饭去看看!”一向古板持重的先生也不淡定了。

俊俊更直接,他已经直接埋头开吃了。

**********

当天,吃过了早饭,一向严肃认真的先生回到学堂随便布置了几个题目就离开了,乐得一群小家伙找不着北,在学堂里打架翻叉,上房揭瓦起来。

这边厢,先生还有一向不怎么出门的师母,与俊俊一道到了齐达家里。

齐达首先从衣柜里拿出齐又包好的谷种。因为屋子里空间小,几个人挪腾不开,兼且光线昏暗,所以便把桌子搬到外边来,然后把谷种摊了开来,几个人围着桌子研究。

谷种光看其实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尤其是在座的几位都不是什么有经验的老农,所以最后也只得出了一个“比我们这种的种子短一些”的结论。

看了看一脸渴望的先生,俊俊对自己治下子民的爱护之心战胜了对先生的敬畏,抢先开口道:“达子,这种子可不可以送我些,我拿去南阳那地方种种看看?”言罢双手合什,满脸恳求。

先生自然拉不下姿态跟学生争,但是以他的身份,不争即是争,“衡文,这个种子,给家里的人留下点吧。”

先生是无论如何得罪不得的,而俊俊,也不好拒绝。所以,两相照顾的结果就是,俊俊带走三分之一,先生这里留下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留待后用。

于是,先生还有俊俊都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至于张华的要求,先生暂时没有心思去管。再说了,他倒是想说,可是人家愿意吗?所以,张华小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97

接下来的两天,齐达仍旧没得空闲。先是请了巫师做了场法事告祭父母祖先,说了自己中进士光宗耀祖的事情,以抚慰父母在天之灵。然后就是给偎红入祖坟的事情。

偎红在那边其实已经入土了的。但是回家的时候,满心都是叶落归根的齐达怎么也不忍心把姐姐的尸骨留在异乡,所以着人请了道士诵念了法经到底把偎红的尸骨起了出来然后火化,带了回来。

只是,要想把偎红葬在母亲身边,还是有些难度。毕竟,这是齐家的yīn地,齐母能葬是因为她是齐父的妻子,而偎红,作为一个与齐家毫无关系的外来女子,就算齐达是官身,这种事情族里长老不开口,也是勉强不得的。

不得已,齐达只得使出了那水磨工夫,跟族里的几个老家伙着实的磨了几日,最后使出杀手锏,交出一半的皮子生意,才使得几个老家伙松口。

说起来,因为最开始柳坪的皮毛生意就是齐达开的头,附近的会硝皮子的能手也差不多全被网在他的名下。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不觉得什么,可是随着参与养殖的人增多,皮毛生意的利润日渐可观,而养殖方面却随着参加的人越来越多获利也越来越难,所以就有人打起了皮毛的生意。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附近几个乡皮毛铺子全部都被远在京城的齐达给控制住了。

齐达虽然是无意的,可是当地人碍于他的身份,却也不敢造次。所以就这样么拖着,齐达名下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大,差不多达到了垄断的地步。

虽然齐达自己远在外地没什么感觉,可是齐达名下的财富如今确实多到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干了也足以维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地步。而且,是按照他现在的生活水平。

当然,这些齐达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的话,他也不会这么爽快的就让出一半来。但是,不管怎样,把偎红葬到她母亲身边的心愿到底是达成了。

至于钱财,后来知道了的齐达也只能感叹一声“身外之物”而已。

了结了心头大事,齐达这才有心招呼当初的同学好友。

首先就是二狗子一家。当初的根生对他的帮助不可谓不多,虽然没有根生他应该也能挣扎着走出去,但是无疑会辛苦得多。一样的还有大毛水秀一家。

所以,偎红的事情了结之后,他就开始拜访这些当年的恩人。

二狗子早已经在五年前就成了亲,却不是他曾经心仪过的那个田家小姐,而是附近杨家村的女子。至于那个田家小姐,嫁给县城某师爷去了。

不过田雨现在这个妻子已经给他生了一儿两女了,也算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而且,因为他家是最开始养兔子的一批人家之一,所以现在已经算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比较有名的富户了。根生如今再也不用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出去打零工,秋收的时候地里的活甚至还是雇佣别人做的。如今的根生夫妇,可以说平常就在家里含饴弄孙了。可羡慕死了村里一班同辈人。

不过,生活好归好,农村的生活到底比不得城镇里的养人。所以尽管二狗子就比齐达大一岁多的样子,可是如今站在一起,说是两辈人都有人信。

多年的生活,磨去的不只是二狗子的青春,还有二狗子当年和齐达称兄道弟的纯真和勇气。看到齐达,二狗子小心翼翼的在地上拜倒:“草民参见大人。”

身后的根生夫妇嘴巴动了动,也慢慢的往下拜。齐达赶紧上前搀起二位老人,“伯伯伯娘,您们这是要折我的寿吗?就算是考了科举当了官,我难道就不是当年的齐达了吗?”转过身拉起听着这话有些怔怔的二狗子,齐达笑笑的眯起了眼,“二狗哥。”

二狗子低下头,表情麻木的扯了扯嘴角,“大人。”

齐达在心头无力的叹气,转过身拉过齐又开始给几位长辈见礼。根生夫妇端坐着接受了齐又的礼,二狗子却仓皇的避到了一边。

二狗子的妻子一脸局促的整治了一些凉菜点心出来,有水煮的切片香肠,凉拌的兔腿,麻辣的兔肠,油炸的兔耳朵,然后还有一些给小孩子吃的糕点——仓促之间能整出这么整齐的东西,不管怎样,二狗子家短时间之内看样子是不用自己挂牵了。

离开了二狗子家,大毛家也是必定要去的。这回齐又说什么也不愿去了,说是太难受了。叹了口气,算了,也就由他去了。

大毛家还是以前住的地方,不过房子扩建成了两座,呈丁字形。原本以为单家独户而有些单调的房子在配屋的映衬下感觉热闹有人气得多了。

水秀婶娘老了不少,言谈中比当年多了份爽利,容貌却仍是秀丽不减,而且,最让齐达窝心的是,她待齐达的态度也不曾因为齐达的身份地位改变而有所变化,起码没有太多变化。

“达子,得空了?”

“婶娘。”齐达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目光转到一边的大毛,微微欠身,“大毛叔。”

“来就好,肯来就好。”水秀回身拉过一直躲在她身后悄悄打量齐达的小女孩,“来,叫声哥哥。这个哥哥可是你大哥的救命恩人哪!”转头又看向齐达,“我家老大也上学去了,只希望他能有你一半出息就好了。”

齐达笑笑,“他们现在条件比我们以前可好多了,将来肯定会比我们这些人更有出息的。”

旁边的大毛因为“救命恩人”这一说脸上有些讪讪的,“站在门口说什么话呢。金秀,还不快去拿把椅子来!”

金秀,那个小女孩,乖乖的小跑进屋里,一只手提把椅子,现在齐达身边放下一只,福了福身,“哥哥坐。”

“谢谢妹子。”齐达还礼。

金秀把另外一把椅子放在水秀身边,“娘坐。”

待水秀坐下,金秀这才转身回到堂屋又拿出两个小几子出来一个递给大毛,然后自己抱着一个在水秀身边坐下。

大毛讪讪一笑,“这孩子,有些没大没小的。”

“哼!”水秀轻哼了一声,然后满面笑容的转向齐达,“达伢子,难得回来一次,今晚就在这里吃饭吧,嗯?”

齐达苦笑摇头,“只怕不成。”看到水秀不满的目光,“明天是田雨成亲的日子,我待会儿还要和他一起去迎亲。”

“你去,不是俊俊去吗?”旁边的大毛被请过去帮忙,所以知道一些。

齐达嘴角抽了两下,“俊俊那朋友对这里不熟悉,俊俊留在家里陪他们。”

“哦,是应该的。”

“等等,”水秀手在围裙上挨了几下,匆匆走进灶屋,然后拿了一把毛黄豆出来,“这个才割回来的,你们回来别的也许都有,但是这个肯定是没有的。现在村子里都没几个人肯种这些小菜了。拿回去煮了吃哄又子吧。”

“嗯,”齐达轻笑,“那谢谢婶娘了。”目光转到一边,“还有大毛叔。”

大毛挥了挥手,“行了,既然回来了,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把谷子称了吧。刚好打谷子了,仓里正好有谷子,不然过些日子可能就没有了。”

“不急,如果大毛叔实在不愿意,就按照市价补贴些钱到柳坪我的皮毛铺子来吧。”

“……行!”大毛重重点头,“我会去的。”

“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大毛站起来。

水秀看了丈夫一眼,转而交代齐达道,“那我就不送了,以后有空过来吃饭!”

“记得的。”

*********************

离开了大毛家,齐达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不适应这样家常寒暄的生活了。

果然最美丽是回忆。故园,还是让她美美的呆在记忆中最好。

想起齐又的抱怨,齐达摇摇头。难道小孩子往往一语道破的就是真谛么?算了,田雨成亲在即,还是过去看看吧。说起来曹果二人也未免太多疑了,居然因为担心俊俊会因为看见田雨迎亲的样子而想要成亲,所以就不准俊俊做田雨的男傧相!俊俊也真是的,居然就任由那两人这么胡闹!

还好自己之前为了照顾齐又几个准备科考而决定不去。不然的话,看俊俊哪里找得人替了他去?

这么想着,田家那边却有人过来催了。齐达再没有心思多想,匆匆回到小屋换了下衣服,交代了一下齐又几人不要懈怠之后,就跟着田家过来的管家匆匆离去。

***

田雨的岳家是县城郊的一家士绅。

齐达这边从柳坪出发一直驾车到县城都差不多要大半天的时间。兼顾上时辰的问题,所以齐达他们这厢出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到了田家,齐达抽空回了下自己家里,齐又何西正在为下科场练习策论,左成推着一个明显很陈旧的用兔毛做成的玩偶在床上滚来滚去。因为身上还担负着男傧相陪侍女方来的男客的职责,所以齐达匆匆吩咐了二人记得拿礼金过去吃酒的话后就离开了。

婚礼十分热闹。田家本来就是附近少有的大户人家,尤其是田雨还是个当官的——乡下人家不识官阶大小,只知道到京城里当官的就是大官了。

女方来头也不歇—相对村里的农户来说,是县城附近一家秀才公的女儿。虽然那位秀才公后来再没有考上什么功名,可是就这么个身份也足够震慑青县这个地方的普通百姓了。

如此,在周边的百姓眼里,这是一桩类似于强强联合的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这样的婚姻,上门祝福锦上添花顺便蹭饭的人也特别多。几乎附近的村子只要走得动的全都来了。所以田家的热闹,还真是凡笔所形容不出。

也幸好田家相对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点饭食,所以往来的客人基本上都是高高兴兴的。除了一个——

已经搬到了柳坪街上居住的毛先生,毛颖的爷爷。

当年两家论亲的时候,可以说什么都说好了就差两个小辈回来拜天地这临门一脚了。可是不想一夜风云变化,已经说定了的儿媳妇突然变成了皇帝身边的妃子娘娘,当时两家可差点儿没反目。

后来随着毛颖在宫里晋位的消息传来,毛先生作为毛颖如今存世的唯一一个长辈,也就被当地官员供了起来。就连毛颖,乡里人迷信,也在柳坪街角修了一个庙,说是谁家的女儿如果想遇上贵人出人头地的话,在那里拜拜就准能实现。

而每一场,也真有不少人去那里参拜。

话扯远了,如今的毛先生,虽然当初和田家差点反目,此刻却是真心的上门来祝贺的。只是田家的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齐达远远的注意到这里,连忙过来招呼。只是他还没到,就有人更快一步的到了毛先生的面前,却是田雨。

“毛先生……”

毛先生这两年老态倍显,“阿雨啊,你也成亲了。好,好,好!”

“毛……先生,我,”田雨涩然一笑,“是我没有保护好阿颖。”

“不管你的事,”毛先生淡然摇头,“那孩子的性子,我就说早晚有一天要出事的。是她没有福气。”怜爱的看了看田雨,“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以后,忘了我家那不争气的孩子吧。”

田雨重重点头,“小子记住了!先生,也好好保重。”

“好了,好孩子,去吧,今天你可是新郎呢,别跟我一个老头子耽搁太久了。去吧!”

“嗯。”

齐达赶忙上前,跟老先生见了下礼,“毛先生,小子齐达有礼了。”

“嗯。”毛先生眼眶隐隐有些红色,跟齐达点点头权作招呼,然后就将目光转向了一边的田雨,“他怕是累着了,你扶新郎去休息会儿吧。”

“好的,先生告辞了。”

“嗯。”身后传来毛先生轻轻的叹息。齐达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真确了。

扶着田雨走了两步,就有田家的人上来接手。明显情绪不稳的田雨任由家人扶着离开。

因为发生了这一幕,下午宴席的时候齐达很是担心。但事实证明田雨这些年不是白混的。宴席间,他一直表现得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看得女方来的客人们是越看越爱。而田家空前强大的宴席规模,也很好的证明了田家在附近的人缘;席面上丰盛的菜肴,更是田家家产丰饶的明证。再加上田雨本人俊朗的容貌,新娘子显然也是十二万分的满意。

所以,第二天复席过后,女方家人离开的时候,几个所有人都是乐呵呵的。

98

乡里人家办酒,向来图的就是个热闹。所以,一般的情况下,只要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办酒,当天村子里的其他人家都是不会开火的,因为都到那户人家吃饭去了。

而对于这种情况,主人家也从来不会拒绝。因为在乡里办酒席,客人越多就表示主人家越贤惠,越有面子。所以,主人家也是巴不得客人来得越多越好。在这样的心理下,但凡和主人家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都会被期待着全家参与。

而齐达这里,虽然和田雨不是一个村子,但是两人当年一同出去参加科考,后来又是一起在外做官,如今一起衣锦还乡,这样亲密的关系,自然是不能一个人就能应付得过去的。所以,婚宴这天,自从回来见过几个故人后就不耐烦的呆在家里的齐又被他拎了出来,强令要他带着左成何西一起过去吃酒。

虽然在外多年,但是有些习俗还是记得清楚的齐又抵抗不能,自然只能答应了。于是,婚宴当天下午,他就关上门带着何西左成早早过去了。

因为去的早,吃的是头班席,所以齐又回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但是看书的话,天色又稍显暗了。于是两个大小孩索性陪着左成这个小小孩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然后,在左成爬上炕上翻滚的功夫,一向心细的何西发现,挂在屋梁上的簸箩位置和他们出门时候不太像。

也顾不得哄左成了,何西把心头的疑问和齐又一说,然后两人小心翼翼的取下悬挂在屋梁上的簸箩,发现原本放在里面的谷种已经不翼而飞!

两人惊呆了!

*************

齐达是第二天帮忙送走了田雨那边的宾客才回来的,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了。

“什么?谷种不见了?知道是谁吗?”

何西齐又两人看齐达面上确实只有吃惊和疑问,没有一点儿要生气发怒的样子,一面在心头庆幸,一面垂头丧气的说出他们这半天来打听出来的结果,“我们也不知道。昨天村里人大部分过去吃的二班席,都比我们晚出发。不过——”齐又顿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的道,“昨天村子里有三个人没有去吃酒。一个是村子的大孙子仁仲,听说是生病了吹不得风,不敢出门;还有一个是杨叫花子,他前几天去别村偷东西被打了,爬不起来……”

“不是说有三个吗,还有一个呢?”齐达有些疲倦的靠着背后的大杏树,凉凉的风吹得他想睡觉,因而对这些腻歪歪的事情便没那么好耐心了。

“……”齐又咬了下嘴唇,看了看齐达的脸色,才压低了声音轻轻的道:“是根生伯伯家于氏伯娘。”

“知道了。”齐达站起身来往房子里面走。

“哥!”齐又疑惑的叫住齐达。

“左成在叫了,你没听见吗?”齐达转过头,有些责备的看着齐又。

旁边的何西连忙一溜小跑的进屋,把左成抱了出来。

左成张开小手,“舅舅,抱。”

齐达接过左成,转手又把左成交给了齐又,“我累着了,睡觉去了。你们陪着他玩会儿。记得看书。”

“那——”

“谷种的事就算了。合浦的时候,几大石的谷种都送了,还在乎这点点?”打着呵欠,齐达开始向屋里走去,“有那个时间计较还不如好生作两篇文章练下手,县试我给你们保了,要是过不了秋试让我丢了面子,以后你们就别考了。”

“是。”两个人异口同声,就连恹恹的的口气都出奇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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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过后,在齐达不知道的情况下,齐达有高产谷种的事情在村里飞速传开,就连新婚中的田雨都忍不住跑过来问了。

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齐达客客气气的送他们村长出门。田雨避在一边等那个腻腻歪歪的村长过去了,才赶紧上前,趁着齐达关上院门之前挤了进去,同时忍不住发问,“达子,是真的吗?真的只要用你的谷种一亩田就可以种出一百石谷子?”

齐达没好气,“我做的事情你不知道吗?要真有那么神,我还会在这里?”

“我这不是惊吓到了吗?”田雨毫无形象在齐达对面的坐下,两条腿大大咧咧的摊开,双手交叉着枕在脑袋后面的墙上,“还是你这里好,没有长辈,想怎样就怎样。”

“你很羡慕?”齐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不是。”田雨正经起来,“我只是想说,家里虽然舒适,却不适宜我们这样宦游在外的人久居。”

“也是。”齐达一直以来在几个小孩面前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脸孔开始破裂,“可是,三年才这么一次假期,一半都还没过呢!”说到后面,语气已经不是一般的懊恼。

田雨哈哈一笑,“那我可比你好,怎么说,一半的时间是有了的。”语峰一转,“可是现在这个样子,达子不是我说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齐达苦笑,“我有什么办法。”扬起下巴点了点一边的柜子,“我已经收拾东西了,明后天就走。”

“捎带上我吧。走那天过来喊一声。”

“你舍得?”齐达扬起眉毛,故意带了几分调笑的试探道。

田雨摇头,语气有些低沉,脸上却显出几分坚毅,“我既然娶了她,便没有扔下她的道理。她自然跟我一起走。”

“你倒好……”齐达叹了一声,抬头道,“我打算明天见过先生就走。不过我会在柳坪停两天。要不你等两天再走,我在柳坪等你们?”

“不用了,我……”田雨沉吟片刻,“我也在柳坪玩两天好了,听说现在柳坪的热闹比起县城也不差了。可惜回来那么久竟然没有空去看看。”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顿一下,齐达又道,“对了,你回去的话顺便问下俊俊要不要一起走吧,我就不过去了。”

“得了吧,俊俊那两个正在这玩的上瘾,才不会跟我们一起走呢。再说了,跟那两位一起走,不是自找不痛快吗?”田雨撇嘴。昭王现在虽然没了实权,可到底还是王爷,岂是他们几个小官可以惹得起的;还有那个杜维,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再加上背后的杜氏,虽然皇帝收回了不少世家权力,可是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依然不容小觑。所以,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有俊俊偶尔调和,他也不想。

“可是,大家当初来的时候都是约好了的。”

“得得,我问一声得了。”反正看那三人蜜里调油的情况,估计也不会想和他们一起。话说回来,三个人,俊俊可真了不得!

*************************

第二天一大早,齐达就驾着自己一直停在村子中央的马车出了村。村里的村民们因为知道齐又还要在这里考试,再看他出村的道路是往书院那边去的,所以也只以为他是去见先生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问一下,就这么顺顺溜溜的出了村。

到了先生那里。因为秋试在即,最近先生也是一直没得空闲。因此见到齐达要离开大吃一惊,待知道了齐达会在茉阳停留少许日子直到齐又他们过了秋试才走,才长舒一口气。

彼此问候过后,因为还要在茉阳见面,所以先生也没有多作挽留,只是言道在茉阳的时候再让齐达过去找他,然后就回去监督他的学生去了。对于学生的学业,先生是齐达见过所有人中最认真的。

到了柳坪,齐达自然是先去看自己的皮毛铺子。当初一个小小的铺子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大作坊。掌柜的还是当初的那个老猎户,账房掌桌什么的都是他们当初住在齐达掏钱买的那个房子里的人。因为念着齐达的恩德,还有就是齐达官身对他们的庇佑,所以倒也没有一个人生出别样心思。

店里的伙计已经不认得齐达了,直到齐达拿出自己的印鉴,老掌柜出来,才认出这就是多年不见的东家。

说起来齐达自己也有些吃惊。之前在京城也就罢了,每年末总有一个人上京城给他交账,可是到了交州后,一则偏院,二则忙碌,他就彻底的撒手不管了。可是现在铺子里的一切居然还都好好的,而且还在不断扩大发展中。这个时候,齐达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一开口就让出一半的生意了。同时也暗恨村子心黑皮厚,这样大的嘴他也张得开。

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齐达最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刚刚安置下来没多久,田雨也领着他媳妇到了。

因为铺子里多半都是男人,并没有专门辟给女眷住的地方,所以田雨带着他妻子住在客栈里。

趁着齐达查看铺子的功夫,田雨带着新婚妻子在街上转转,顺便培养一下夫妻感情。不管怎样,将来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总不能老是像陌生人一样见个面还得客客气气的请安打招呼。

田雨妻子是个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娇小姐,做了媳妇也是一味的贤良淑德。于是当田雨带着几分征询的意味的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的时候,极少被征询意见的她一下子就懵了,然后,想也没想的,就脱口而出,“娘娘庙。”

娘娘庙就是是附近乡民托毛颖的名义建的庙,因为直接用活人的名义修庙有些不适宜,所以这庙的名字就叫做了娘娘庙,而里面的塑像,也在师傅的有意下,塑得也只有五六分相似。

因为有家人长年保持往来,所以还在京城的时候田雨就知道了这座庙的存在,上次回家经过这里,还特意停了一下,然而到底没能忍心进去。谁想现在竟是逃不过了。早知道当时就该进去看了。

这般在心头自嘲着,田雨却也没有逃避的意思,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那边田妻却发现了田雨的脸色不对劲,“郎君要是不舒服就不要去了吧,那娘娘庙妾也不是一定要去的。”

田雨闭了闭眼,“我没事,只是在车上坐久了,出去走走正好。走吧。”

那天,田雨终究是没有踏进那个香客往来的庙,而是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等到他那个诚心的小妻子出来。

99

原本说了要停留在村子里好好享受一下田园风光的俊俊在齐达他们到柳坪的第二天就追上来了,一见面就跟齐达抱怨,“达子你心太坏了,居然留下那么大一堆烂摊子都不说一声!害得我们好狼狈!”

“怎么了?”齐达看着衣着光鲜的俊俊,浑身上下愣是没看出半点能和“狼狈”两个字联系到一起的地方来。“他们围着他要谷种。”后面的杜维开口了,神色yīn狠。旁边的曹果倒是笑眯眯的,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碜人。

齐达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对上这么两个杀神,齐达忽然有些担心村子里的人了。“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吧?”

俊俊看了齐达一眼,达子的心还是太实了。说实话,他现在可对村子里的人没有半点好感了。当然,他本来对村子就没有多深的感情也就是了。“没什么事,毕竟都乡里乡亲的,真要闹出什么来也太难看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人,想起那个时候他们对那些人的威胁,俊俊脸上浮出一抹窝心的笑,“不过我想短时间之内他们只怕连生意都不太敢做了。”这两人的威胁只怕是把他们吓坏了吧,不过他喜欢!

“那,先生呢?先生那里,会不会有事?”种子的事情已然泄露出去了,当时的情况显然也是被传开了,不然那些人也不会找上俊俊。现在他们一走了之,剩下的先生怎么办?

在合浦研究种子这么多年,齐达深深的知道农民对好的谷种有多么执着。

“放心,他们不敢的。”一边听着的田雨插了进来,“要知道村子里的孩子可都是要到先生那里读书的,将来有没出息就看先生的了。这时候得罪先生,纯属找死!而且现在村子里的壮劳力差不多都是先生手里教出来的。冒犯先生,他们还没有那么肥的胆子。”

“就是,别说他们了,现在我看到先生都还怕的要死了。”俊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开口。他自己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能见容于正派文人。所以那日先生私底下问起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幸而后来先生表示了理解。

所以现在,俊俊心头对先生的敬仰,上升了不止一百点,并且还在持续不断上涨中。

**********

俊俊在柳坪只停留了半天,和齐达田雨几人说了会话、吃了顿饭就在那二人的明示暗示下离开了。

临走前,之前住过俊俊房子的赵英晴明二人从附近的乡里赶了回来,总算是对俊俊亲口说了声感谢。

这两人,现在是在齐达的皮毛铺子里干活。因为赵英身体好,而晴明也对山里风土很感兴趣,所以两人干的就是入山收皮毛。不是在那些养殖户哪里收,而是在山里猎户那里收比较珍贵的皮毛。所以常常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这一次是在附近的时候刚好听着这里有大官回乡,赵英猜想可能是他们几个,所以才提前收了活计回来,正巧赶上他们离开。

虽然干的是伙计的活,但是因为这个活愿意干的人不多,而赵英又是个肯吃苦还吃得起苦的人,再加上两人是真的把别人眼里的苦差事当做一件美事来享受,所以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其实相当不错。

而且,两个人虽然常年在外奔波,但是两个人其实已经在柳坪附近买了田修了房子的,打算再过几年就在家种田养老了。

看着两人这样认真的计划未来的样子,齐达突然怀念张华了。想起当初在交州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细细谋划的样子,似乎,和眼前这两人,也没什么差别。

他发现自己想回去了。

***********

起了归心,虽然明知道还要在茉阳耽误一段时间,但是齐达还是不由自主的加快了翻看账本的频率,同时许多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他都交给了别人去做。终于在俊俊离开的第二天把所有的事情完成了。

离开之前,齐达遇到了特意前来请罪的根生父子。

两人,还有于氏,后者是被根生捆着抓来的。

一见面,根生二话没说就拉着于氏跪在地上对着齐达砰砰磕头,后面的二狗子也是同样的动作,吓得齐达差点拔腿就跑。

因为怎么劝也劝不起来,齐达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对着根生跪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根生老脸涨得通红,脸上涕泪纵横,“达伢子,伯伯对不起你!你伯娘鬼迷了心窍,居然一声不吭的就拿了你种子,也不说一声!实在是对不住你了!我这个做伯伯的也没有主意,竟然还跟着那一群人起哄!我对不住你!”

旁边的于氏脸色红红白白的不断变换,“达伢子,伯娘知道自己没有脸面来见你的。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说过清楚。谷种的事情,是村长家在书院里读书的大孙子传出来的。”于氏一脸痛苦的耻辱,“我那天本来是想过去给你送菜的,谁知道……鬼迷了心窍,就做出了那种事情……”

“你是被鬼迷了心窍!眼看日子越过越好,你的心也越来越大!”根生侧身给了于氏一大耳刮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的正是于氏从齐达那里拿走的谷种,“达子,我以后是没脸见你了,这是被拿走的谷种——”膝行数步到齐达面前,把谷种放到齐达手边,“你自己收好吧,我以后是没有脸再见你的了!”

齐达一时不知道怎么好,作坊里原本有不少人围观的,田雨在根生跪下的时候就知道不对把所有人撵走了顺带关上了门只留下齐达一个人面对根生一家。因而此刻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而且,说实话,他是真的没怎么把这些谷种看在眼里,毕竟这并不是最好的谷种,稳定性也差,用不了几年就会变差,所以他虽然理解村里人对这谷种的看重,却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眼下,还是安抚根生最重要。

“伯伯,”齐达强硬的搀起根生,“几颗谷子而已,没什么的。我自己带来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呢。再说了——”制止了根生即将出口的辩白,“这个种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第一年的产量还可以,但是从第二年开始就没出产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种子交给先生,看看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齐达走到一边亲手解开于氏身上的绳索,“伯伯,伯娘也只是好奇,拿点过去看看罢了。我们兄弟小时候受过伯伯伯娘那么多帮助,两家人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相互借用点东西,有什么妨碍呢,是吧?”扶起了于氏,齐达状似不经意的问,“对了,伯娘知道谷种的事是怎么在村里传开的吗?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呢!”

于氏惴惴的随着齐达的手劲站起身,低头惭道:“是村长家大孙子在书院里听到的,回来告诉他爹的时候被我听见了。后来的事,是村长说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弄清楚了事情的始由,齐达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村长此人,背后做下小人还可以,真要他做什么事却是不成的。而且,他之所以能做村长也只不过是因为前面几任村长都是他家祖辈而已,自己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人脉。所以,先生那里倒是可以放心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伯伯伯娘难得来这里一趟,一起吃个饭吧。还有二狗哥,”齐达目光转向从来到这里就像个罪人似的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二狗子,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玩耍的情景,不知怎的原本想好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顿了一下,才木木的道,“也一起吃顿饭吧,又子都想你了。”

“我们这样子,你不怪我们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有那个脸皮留下来吃饭。”根生今天老脸赔尽了,哪里愿意再留下了吃饭。他要强了一辈子,本来还想借着与齐达的关系提拔一下自己后班人,可是妻子却做出这种事来。根生心头岂止一个伤心可以形容!

死活拒绝了齐达的邀请,根生不顾天色已晚的事实,硬是带着妻儿摸黑回到了村子里。

很久以后,齐达才从田雨家人那里知道,根生回到村子后不久就搬离了平西,谁也不知道他一家去哪里去了。

那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的齐达正在为推广杂交水稻而育种的稻田里忙碌。对着面前黄澄澄的稻田,想起平西那些村民们对水稻良种的希冀,齐达心头顿起不胜唏嘘之感。

****************************

把柳坪店铺里的事情交割完毕,齐达一行人便前往茉阳,为齐又两人的科考做准备。

田雨到了茉阳就跟齐达分开了。毕竟他的省亲假加上婚假也才有三十九天,也不好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了。

之后就是科考。

齐又何西都可以算是张华教出来的。而张华本来就是个应付科场考试的高手。有这样的师傅把关,齐又何西两人的策论文章从来都不差。再加上齐达一路敦促他们读书,所以中秀才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齐达是在秀才科过了之后才见到的张先生。这一次先生的弟子里只有两人过了这个考试,不过也算是不错了。

因为省亲假期已经结束,齐达急于离开,甚至没有时间等齐又他们参加放榜之后的鹿鸣宴,只是和先生打了个招呼,然后接过了先生终于写好了的一封薄薄的家书,在先生有些古怪的嘱托中离开了茉阳,踏上了前往交州的路。

只是,一路乘船到了秣陵,正准备换海船前往交州的时候,齐达遇到了来自京城准备前往交州的天使,正是皇帝派来宣他进京的。

100

交州是去不成了。

齐达抱着一种微妙的轻松感写了封信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现状,然后与张先生的家书一起装了,亲自到了驿站,把信交给了驿卒,并以重金相托嘱咐交代驿卒千万要把信送到交州刺史张华手里。

说起来这还是齐达第一次干这样类似贿赂的事情。出来之后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张华去交州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书,千万出不得差错,而且自己也是受了先生嘱托传书的,也就释然了。

只是,想到这一去又有许久不能见到张华,还有之前对合浦百姓作的“少则四月,多则六月,必定回来”的承诺也必定不能实现了,齐又腹内不经又有几分焦灼。

这样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齐达嘴里竟然起了几个大泡,疼得他话都说不清。如此,倒也多少分了一下他的心思,再没有像出发时候那样因为思虑重重而夜不成眠。

一进京城,齐达就收到了皇帝的召见。

匆匆回到自己家里,扔下行李,随随便便洗了个澡,然后齐达就撇开因为见到自己已经有了功名的儿子喜不自胜而絮絮叨叨的向齐达表述着忠心的何氏夫妇,换上衣服随着前来宣召的内侍进了宫。

皇帝是在紫宸殿见的齐达。

齐达几乎一到就被宣进了殿内,然后就见到整个大殿只有一副座位空着,显然就是等他一个人了——本朝议事,除非是元日和冬至日的大朝会,不然一般的情况下参与议事的官员都是有座位的。

殿内除了他还有三四个不认识的老头儿,两个身着王服的年轻人,然后还有两个他认识的,李度和庾隐。所有的人,非红即紫。

看到他进来,庾隐递过来一抹担忧的目光,嘴唇蠕动,无声的吐出两个字,“水稻。”

拜礼过后,上首的皇帝让他坐下,然后拿出一封折子让太监拿到他面前,“齐卿,这上面所言,新稻亩产近二十五石,可是真的?”

齐达翻到后面一看,是张华上的试种折子,大概浏览了一下,上面说的基本上与事实无差,于是点头,“陛下,这上面所言属实。”

周围几个老头子眼皮直跳,其中一个忍不住跳出来道:“空口无凭,齐少卿说的新稻,稻种在哪里?如此产量,可有农人为证?果真不假,为何还要靠逼迫强令州人栽种?”

周围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投以怀疑的目光,上首的皇帝闻言也微微颔首,“齐卿,你有何话可说?”

齐达瞪大眼睛看向皇帝,吃吃的道:“陛下,那谷种,我不是一年三次的送进京来让人试种么?”

皇帝的脸僵了一下,喃喃的自语,“那是谷种?”

皇帝坐的太高了,下面的人都没有听到皇帝的自语。坐的比较靠近皇帝的一个看着就正气十足的老头

子转头对着皇帝,“陛下,那谷种试种成效如何?”

旁边一直闲闲坐着的李度突然抬手做了一个掩嘴的动作,但是距离他比较近的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低低的喷笑声。

皇帝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尴尬,“那谷种产量尚未可知,不过吃起来倒是满口余香。”

满殿大臣顿时哑然。

********************

种子的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不过事情还没完。毕竟张华在折子中说的数字太惊人了。民以食为天,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谷种,那自然是造福于民的大功劳;可如果是假的,满朝的清流文人等着他呢!到那时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张华两人。

“衡文!”刚刚走出紫宸殿,齐达就被后面的声音定住了。

庾隐一身紫袍缓缓走到齐达身边,“你清减了。”

“没有,”齐达摇头,咬唇,“他们都说我胖了。”

“噗——”庾隐轻笑出声,原本还残有几分疏离的眸中顿时满是笑意,“你呀!”再也忍不住,庾隐倾身上前抱住了齐达肩膀。

“咳!咳——”后面传来明显故意的咳嗽声。

齐达红着脸推开庾隐,带着一种莫名的心虚,转头看向来者,“衡之(李度的字)?”

李度笑眯眯的抱着手臂站在身后,“你们感情可真好啊!”最后一个字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尾音窘得齐达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李少傅可是有什么吩咐?”庾隐彬彬有礼的抬袖作礼。

李度抬手作揖,“吩咐不敢,不过是陛下传召,李度传话罢了。”

庾隐眉头皱了一下,“既是如此,下官便不耽误李少傅了。”抬手拍了拍齐达的手臂,“去吧,我在小院等你。”说罢转身离去。

“不——”齐达张了张口,想要说不必了,可是庾隐已经走远了。

“别看了,人家已经走了。”李度伸手一拉,“不过如果你想的话,追上去吧,我可以通融一下的。”

齐达低头看了看李度紧紧拉住自己的手,“不是说陛下召见吗?”

李度收起了脸上不正经的打笑,严肃面容道:“那个新稻,齐达你老实跟我说,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奇吗?”

齐达不解的皱起脸,“就是我说的那样啊,而且也谈不上什么神奇不神奇的,只是出产的稻子多一些而已。”

“那只是多一些吗?”李度没好气的瞪着把那么重大的事情说的这么云淡风轻的齐达,心说以他的态度,难怪曹赜(皇帝的名字)把种粮当口粮了。

“是啊,而且还不稳定。一两季还好,到了后面种子就会变成以前亩产量十一二石的样子了。”虽然忘记了前世的事情,但是出于对谷种的执念,齐达依旧隐约记得他曾见过亩产四十石乃至更多的谷种。所以,对于目前的进度,齐达心头并不满意。只是他暂时也不知道症结在哪里,只好暂且放下罢了。

李度无声的张了张嘴,抬眼,“延英殿到了,希望待会儿你在陛下面前也能这么说。”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延英殿,正是皇帝下朝后召见臣子的地方。两人整整衣襟,李度上前请门口的内侍通报,里面的皇帝听到外边的对话,扬声道:“阿度吗?进来吧。”

门口的内侍慌忙拉起帘子,李度先进,齐达拍拍袖子,延英殿这种平素只有阁臣才能来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小心翼翼的尾随在李度身后亦步亦趋的跟进。

皇帝正在批阅文书,条案上堆起尺余高的文书就有好几堆。条案的一边,皇帝的身侧,一个青衣女官正在磨墨。听到齐达几人进来,好奇的撩起眼皮斜斜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磨墨去了。

“陛下!”因为朝参已过,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召见,所以李度仅抬手作了个揖表示恭敬,“臣带齐少卿到。”

“臣齐达见过陛下!”齐达依样抬手作揖。

“坐吧。”皇帝揉着眉心抬起头转过身来,目光聚焦到作势欲走的李度身上,“衡之,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吩咐臣做的事情臣已经做到了,请告退。”李度索性大大方方的站起来走到门边。

皇帝嘴角恶意的扭曲一下,慢条斯理的下令:“坐下!新稻一事涉及天下民生,李少傅务必留下为朕参详参详。”

李度苦着脸不甘不愿的坐下,旁边的齐达扑哧笑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皇帝脸转了过来,“李少卿。”

“臣在。”齐达端起了面孔。

“那粮种,”皇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不能怪他啊,那上面又没说是种粮,他自然只当是让他试试口味的了,“之前送来的,每一次送的都是不同的吗?”

齐达看不出来,但是李度和皇帝自小一块长大,自然看得出皇帝的不自在,横竖他和皇帝相处从来都是百无禁忌,想到皇帝的故意为难,插嘴道:“是啊,真的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吗?感觉吃起来没什么不同啊?”作为皇帝的宠臣兼妹夫,他自然是有那个荣幸获得了皇帝的新稻的赏赐。

皇帝的脸果然如他所愿的红了。虽然淡淡的看不出来,但是李度何等眼神,于是心满意足了。

齐达这边没感觉,“回陛下,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不过也许效果差不多。但是每一袋粮种里面都附有种子的类型,收获的日期,还有可能的产量等等。每一个袋子里都有的,因为害怕被水浸坏了,所有的这些都是用油纸写的……”

……

皇帝让人去御膳房找那些种粮留下的证据,负责又能干的御膳房大总管果然给他翻出了一叠写有这些东西的油纸,还按照日期编了号。

人证物证具在,李度也不火上加油了,皇帝自己已经够臊的了。

最后,皇帝下了令,不管所谓的稳定性如何,齐达先留在京城,为皇帝试种一季新稻。

慢慢走出皇宫的时候,来路上那种轻松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交州的深深思念。看来,这几年天高皇帝远的散漫生活,他已经变得不太习惯天子脚下这种繁华热闹了。

101

出了皇城,想起还没有收拾完毕的家里还有一个庾隐在等着他回去,齐达突然觉得他是真的怀念交州了。走回去是不现实的,毕竟皇城在城东,而他的家在城西,之间隔着十多里的距离。只是这里因为太靠近皇城也没有什么车子,还得走一段路程再说。

一架亲王级别的六乘马车在身边停下来,“衡文!”

齐达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齐达!”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起来。

齐达听着耳边有些熟悉的声音——当然,最主要的是这回直接点到了他的名字,迷惑的转过头,一张怒气冲冲却俊美不改的脸庞从马车掀起的竹帘边上露了出来。

齐达眨了眨眼睛,“凤王殿下?”

曹窅龇着下派细细白白的牙齿,“我叫你你为什么不应?”

齐达无辜的摸头,“回殿下,下官不太习惯自己的字。”

曹窅点点头似乎对他这个回答还算理解,“上来吧,去哪里?”

“回平康坊。”

“走,我也去!”

****

曹窅看着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倒是性格里的跋扈和以前相比更加形之于外了。一声令下,也不管齐达愿不愿意——当然在他的想法里齐达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就把齐达拖上了马车然后往平康坊跑去。

而就在他们马车刚刚跑起来,后面的望仙门就转出来一辆马车,上面传来一个齐达有些熟悉的声音,“公主!臣不是故意迟到的啊!”长长的尾音拖出几分凄厉的味道。

齐达好奇的掀开一边的窗帘准备探出头去看看——当了多年的官他还是学不会士人八风不动的淡定习性,却被曹窅按住了,“今日有贵女入宫,想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贵人了吧,这样的事情管他做什么?”

齐达到底不好意思在人家王爷与前老师面前表现出自己爱看热闹的农民习性,于是乖乖的坐下,“王爷到平康坊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我就不能去看你吗?”曹窅带着几分蛮横的道,“对了,这几年你的学习没有落下吧?”

齐达脸皮一紧,这个……这些年他都忙着种田去了,整日整日的在泥水里打滚,就算偶尔有些空闲也都被张华齐又两人占去了,哪里有闲心摆弄这些东西!

“嗯,书画偶尔有联系一些。”好歹跟着张华与交州那些贪心不足的家伙们打了不少交道,齐达捡了个比较好听的说法。

奇怪的是曹窅居然也不在意,或者说他本来就不经心,“这样啊,书画这种东西是要天天练习的,你可不要疏忽了。”

“是!”齐达正襟危坐聆听老师的教训。

可是一句之后就没了下文。

齐达禁不住像曹窅望去。却见到曹窅扒着车窗正在往外看,半点儿也没有刚刚皇家贵胄的气派,反倒像个……

齐达心头十分不合宜的冒出了田雨那新婚妻子的形象。

六乘马车毕竟不是虚有其表。所以不到两刻钟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平康坊。

六乘马车这种东西在城东还好,到了城西这种平民区,却是实在少见。因此进入坊里的大门时候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于是,原本想趁机去西市逛逛的曹窅不得不随着人流进了平康坊,最后干脆进了齐达的小院。

“王爷?”坐在廊下栏杆上的庾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却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庾隐连忙站起来施礼。

不过,除了意外的感觉之外,庾隐倒也没有多少其他的感觉。毕竟,凤王虽然是今上最宠爱的弟弟,但是他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他唯一可以倚仗的也只有皇帝的宠爱而已。

曹窅诧异的看了眼庾隐也是一惊。不过他向来不管事,也懒得管,点点头回了个礼,“庾侍中也在这里啊?”

“衡文与我乃少年故交,久别重逢,庾隐在此预备薄酒数杯为之洗尘而已。”庾隐滴水不漏的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曹窅不在意的哦了一声,注意到庾隐看向齐达目光中隐隐的热烈,心头了然,顿时没了胡闹的兴致,闷闷的道,“既是如此,那就把准备好的酒拿出来吧!”

虽然对这个手无实权的王爷并不在意,但是对方毕竟是天潢贵胄,今上最疼爱的弟弟,庾隐并不敢真正得罪了他。所以就算是明知道他搅黄了自己的二人世界计划,庾隐还是恭恭敬敬的请了曹窅进去。

齐达这小院两人都是来惯了的。这几年虽然齐达不在,但是老何夫妇本着一腔忠心还是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两人走在院子里倒也没有感觉到齐达所说的那种没有收拾的杂乱不便,反倒是因为这生活化的场景而倍觉贴心。

庾隐准备好的洗尘宴摆在游廊后侧的拐弯处瓜架下。彼时时令已过,瓜架上面只有些黄黄的叶子和干枯的藤蔓,弯弯绕绕的缠在竹竿撑起的瓜架上,居然有几分凄清的诗意。

几个人分宾主落坐,菜是庾隐从自家带来的厨娘做的,依着齐达的口味,做了许多小菜,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此外,还有一大钵楚地风味的鸡肉,放了许多辣椒,看着就红彤彤辣味十足。至于曹窅开口要的酒,因为庾隐打算和齐达长谈,所以倒是准备的淡酒。

于是,彻底的便宜了曹窅。

曹窅明显是心情不好,酒一杯接一杯的像喝水一样。偏生因为他的地位身份——尤其是他曾经做个齐达的老师(虽然这个老师不太正经)——庾隐齐达两人还都不能撇下他不管,于是好端端的一场二人重逢叙旧情的聚会硬是被他给破坏了。

那一盘火辣的鸡肉,曹窅大概是常年居于宫内,吃的明显是温补无味类的食书,竟是从来没有见过,于是十次倒有九次都是朝着那个钵子里进发。

齐达看待曹窅,从来是既有对老师以及皇家的敬畏,还有对可爱的小弟弟的喜爱,所以看着曹窅这般喜爱这道菜,反正就是相熟的几个人,也不在乎那点子礼节,于是干脆把那一钵鸡肉挪到曹窅面前,乐得曹窅眼泪直流——太辣了。

整顿饭功夫,庾隐就差不多被从头忽视到尾,齐达一直在围着曹窅转,或者帮忙倒酒,或者帮忙劝菜,总之基本上就没有往他这里看的时候。就连说话,也是目光看着别处,能应一个字就决不会回答两个字的那种。

庾隐的心渐渐冰凉下来。

******************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小院门响,李度来了。

听着老何的通报,曹窅顾不得满嘴的油光,扔下筷子,跟齐达说了声“别跟他说我在这儿!”转身就溜进了旁边的厅堂。

齐达无语的看着曹窅迅捷的动作,转过头,却对上庾隐的目光,脸却慢慢的一层一层的红起来,“衡之(李度的字)来了。我……我去看看。”

“我知道他来了。”庾隐伸手拉住转身欲走的齐达,“只是你,就这么急着躲开我吗?”

“我……我没有躲开。”齐达退后一步,“衡之来了,我要去接他。”

“他们的事他们自己解决,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庾隐拉着齐达躲到一边的厢房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和张华过一辈子了?”

齐达热度刚刚消下去的脸马上又爆红起来,吃吃的道:“我,我不知道。”

“那就跟我一起!”庾隐双眸直直的看入齐达眼里。

齐达垮下脸,“阿隐,别这样,好不好?我,要再想想。我已经答应了张华,张华说了的,我还不成……”

齐达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只是他知道,他还不能就这么答应庾隐。

庾隐热切的目光变得森冷,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初落,“所以,你不愿意答应,是因为你还要比较?比较我和张华,或者还有李度,谁更好一些?”

“不关李度的事,”齐达马上出口否认,“我没有要……”对上庾隐yīn冷的目光,齐达苍白着脸吞下了即将出口的否认。或许,他真的是这么个人也说不定。“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要挑选。”齐达只能低低的自语。

“齐达,我只问你一句,你比较好了吗?你决定结果了吗?吊着我们这么多年,你,下定决心了吗?”

“……”齐达对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庾隐yīn森发怒的样子,忍不住悄悄的退后了一步,然后又退后一步。这样的庾隐,齐达从心底觉得害怕,“阿隐,你别这个样子,我们有话好好说。”

庾隐上前两步,两手握住齐达的肩膀,俯下身轻轻磨牙道:“达子,我从来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可是,就算之前的五年不算,我也已经等了七年了。”

五年?七年?

齐达大脑里一片空白,怔怔的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指望你能知道。”庾隐抿唇,“只是,你现在知道了,可是告诉我你下定决心了吗?”

齐达心头一片茫然,整整十二年的时间,他错过了什么?可是,“张华……”

“你还在犹豫,对吗?”庾隐眼底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闪动,“可是我已经不耐烦了。”手指重重的抚上齐达的脸颊,留下两个不太明显的圆圆的指印,“达子,你就是心太软了,永远都学不会决断。你下不了决定,我来帮你吧。”

“怎么帮?”齐达愣愣的问。

“从今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102

那天,齐达终究是看着庾隐离去。他大概可以猜出庾隐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回答,可是他给不出,也不敢给。

所以,他只能眼看着庾隐就那么绝然的走出小院的垂花门,如同很久以前那样,留给他一个绝然的背影。

不过,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之后,他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齐达搓着脸,苦笑,原本他还以为,就算别的不成,一辈子的朋友总是不会落下的。可是现在,是自己太迟钝太优柔让他终于忍不住了吗?

也许不止吧!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第一次赶集买东西时候他无意中的帮助,后来狼狈的见面,然后一起到书院里读书,一起练字——还记得那时候庾隐还成握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怎么写,然后一起赶考,还教他怎么在考场上取巧,甚至还帮他写了几篇万用策论帮忙;还有后来到了京城的种种帮助……

那么长时间的情谊,还有后来……现在,一句“再也不要见面”就全部丢弃了吗?

xiōng口一阵阵的刺痛,齐达苦笑,他总是太笨了而弄不明白周围人的心思,要是张华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就可以明白。

**********

因为在厢房里的耽搁,等他回到正房的厅堂,李度已经拉着曹窅走了,只留下一地狼籍,与一脸惊恐的齐又左成二人——至于何西,一回到这里,他就搬回去和他的父母居住去了。

低下头慢慢收拾东西,虽然大件的行李老何他们都收拾好了,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谁也帮不了的,一定得自己动手。

“哥哥,”在齐达把手里的书整理好了分类的放上了书架,旁边的齐又才拥着左成开口,“男子也可以怀孕吗?”

齐达一脸茫然的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齐又脸上的茫然比起齐达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问,男子也可以怀孕生子吗?”

“不可以,”齐达摇摇头,可是看看齐又的神情,又加了一句,“应该是不可以。”

“可是——”齐又不甘心的喃喃道,“刚刚李度哥哥就说对凤王爷说他有了身孕。”也许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内容太过荒唐,齐又的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小。

齐达皱起眉看着齐又,然后低下头看看用力点着小脑袋以证明齐又所言不虚的左成,心头忽然涌起一种“我也许是在做梦”的感觉,不过还是板着脸对齐又道:“不要胡说,春闱就几个月了,你有把握中么?还是赶紧把今天的策论做了吧!”关于科考,齐达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经验就是勤能补拙。所以他要求齐又每天至少做一篇策论。

齐又也觉得自己听到的内容实在太荒谬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向兄长求证,“男人真的不能怀孕生子,对吧?”

齐达yīn沉着脸,“等你哪天生出来了,再来跟我说这个话题!现在先做了你的策论再说!”

齐又放下左成,一溜小跑的离开了。

齐达对着一屋子的乱纸,还有坐在一边用拳头握住已经秃了的毛笔在桌子上蘸着灰尘写字的左成,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不管怎么样,他总还不是真正的孤孤单单一人。

*************

因为李度来访时候的失礼,齐达第二天在前往司农寺报道之后,就选了些在秣陵临时购买的一些南方土物作为礼物前往李府道歉以及看望李希。

李度不知为什么不在府里,还好李希在。

问候过后,李希就兴致勃勃的抓着齐达问那杂交水稻——他说的是“交州稻”——的事情。甚至从自己家的仓库里取出了一些谷子,拿出来让齐达看看,然后说说和杂交水稻有什么不同。

可惜的是,李希本人虽然说起耕种税收之类的头头是道,可是他毕竟只是个不曾真正下过地的书生,虽然还不至于不辨菽麦,但是也仅止于此了,所以对于齐达的讲解也就难免不得其意了。偏生他又是个求知若渴的,拉住了齐达不弄明白就不肯放行。齐达没可奈何之下,只好带他到李府后花园有水有塘有草有木的地方去,扯了一把草当做道具给他细细讲解。

正说得兴头上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喂,那个交州稻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在弄这个?”

齐达差点一头栽进面前的池塘,后面的齐又的招呼声说明了来人的身份把,“凤王殿下?”

齐达爬起来,李希已经跟身后的说上话了,“殿下怎么到这里了?衡之那小子呢?”

齐达对着曹窅一个深揖,“下官见过殿下。”

“他出去很久了!”曹窅对着李希欠身回了一礼,然后转头看向齐达,“齐达,你昨天跑哪里去了?”目光飞快的转到齐达手里的草上,“这就是交州稻吗?”

齐达张了张嘴,曹窅永远有一张口就让人无力的本事,“回殿下,下官昨天在厢房。”顿了一下,眼看着曹窅马上又要张嘴,齐达飞快的加上,“这个不是交州稻,交州稻不是这个样子的。”

“哦,那是什么样子?”

“就是普通水稻那样子。”

“普通水稻什么样子?”

齐达确实被问倒了,想了一下,“殿下若真想知道,明年秋我可以带你去皇庄上去看。”

“真的……”

“不准!”

曹窅欣喜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李度否决了。

“你凭什么不准!”曹窅愤怒的挥舞着拳头跳脚。

“小心——”李度连忙冲到曹窅面前扶住曹窅,任由曹窅并不怎么有力的拳头落到自己背上,“这园子里到处都长满了苍苔,很滑的。你现在情况不同,怎么还能这么不小心呢?真生气了打我一顿就是,我又不会跑。这样乱跳,万一把自己摔倒了怎么办……”

齐达惊奇的看着一向以万花丛中过片绿不沾身的花花公子自封的李度碎碎念着扶着曹窅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离开,什么“情况不同”?联想到昨日齐又的问题,还有那时候上马车时候传来的那一声“公主”,现在想来分明就是李度的声音……

齐达心头灵光闪过,突然转头看向李希,恍然大悟的问:“凤王就是宁华公主?”

李希诧异的看着齐达,见到齐达眼中的肯定,喟叹着点了点头,“正是。衡之这个不肖的……”不过马上又笑了开来,“也亏得陛下恩重,肯将公主下嫁……”

后面的话齐达都听不见了,他开始在心头一一回想自己与凤王相识以来做的事情,数数有没有做的出格的。嗯,带去西市是公主所请,应该,或许,大概不会算。其他的,也就是逛街而已,见识人情世故之类的,也不算!

……

一边的齐又,此时也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女扮男装啊!”

*******************************************

因为皇帝这里要求尽快看到交州水稻的成效,所以齐达在司农寺报道的第二天就往交州那边发了消息,要求交州那边的农官尽快把这一期的种子送过来。

而且,为了满足皇帝的要求,齐达还特意要求,交州只要有的谷种都要送来,每一样至少送一石。毕竟,他也怕万一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检查一下所有稻谷的口味呢。

消息发出去后,齐达暂时没有事情做,于是每天上衙门应卯之外,就是在家指导——准确说其实是监督——齐又何西两人看书,顺便给左成启蒙。

偶尔时候,田雨也会带着他妻子过来一起聚聚。只是大家都默契的不去提以前的事情,偶尔提到从前,也都尽量一语带过。

日子就这样安慰平静的慢慢度过。偶尔上朝的时候——齐达不是一部长官,所以就算上朝,也只有大朝的时候才去——远远看到庾隐,也真如庾隐说说的那样,保持着陌路的状态。

日子就这样慢慢挨到了春闱的时候,而齐达要求的种子,也从交州送了来。

种子交接是司农寺卿康泽完成的,齐达倒是后来康泽使人报知才知道的。赶回仓库看了一回,因为还不到下种的时候,齐达又指点了一回种子的放置要求,然后才慢慢回家。

进门的时候,前来应门的是齐又,小脸眉飞色舞的,看到齐达,还神神秘秘的道:“哥哥,家里来客了!”

“谁啊?”

“你猜!”

齐达抬起头,不用猜了,客人已经自动出现在垂花门下的阶前。

103

“你,你怎么来了?”

张华慢慢走到齐达面前,伸出手似乎不经意的搭上齐达的手,“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齐达不自在的抽回手转身关上院门,“那些东西,随便让个人送来就行了。你一地牧守,没事来凑什么热闹?”

张华微微一笑,有些含糊的道:“那东西太要紧,我不放心别人送,一定要亲自送到你手里才安心。”

齐达眉头一挑,隐约从张华话里听出几分意思,侧头警觉道:“你是私自来的?”

张华大大方方点头,“是。”

“你!”齐达吃惊的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张华低声喝道,“你疯了?你还嫌自己的把柄不够多巴巴的给人送上去么?一地牧守,私自来京!你,你知不知道这样,要被人抓住了,杀头都是轻的?万一要是——”

“没有万一!”张华的手轻轻盖住了齐达的唇,眼眸里闪动的光明亮得齐达不敢直视,“我不会让这种万一发生的。”

齐达掩饰的别过脸去,“万一之所以被叫做万一,就是因为这种情况的发生总是在人意料之外。”

张华微微一笑,没有为了反驳齐达这句话而开口,只是伸出手去试探的牵齐达的手。十指相交那刻,张华心头一热,没有再给齐达犹豫的时间,而是迅速而又不失温柔的立刻握住了齐达的五指,然后再慢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扣起来。

走到正房厅堂门口的时候,两人的十指已经紧紧扣在一起了。

*****************

齐又走的回廊另一边,先二人一步进入厅堂,此刻正转过身来,伸手做出引让的姿势,然后目光不经意的下移,停留在了齐达张华二人紧紧相扣的两手上面,脸上现出一种名为呆滞的表情,然后慢慢转为崇拜。

张华对齐又的表情视若无睹,扣着齐达的手紧了紧,然后转向右手边的书房,“达子,先看看我给你带来的东西吧。”

齐达被动的被张华拉进书房,然后按照张华的要求在书桌前坐下,然后看到张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

“说起来,当初父亲可是交代达子你把这封信当面交给我吧?达子你却一声不吭的跑了。”

“是陛下召我进京问水稻种子的事情。”齐达垂着眼帘辩解。

“你说是这样就这样吧。”

“真是陛下召人进京,我没有骗你。”齐达低低的辩解。

张华低低的笑,“我没说你骗我,”话锋一转,“对了,你就不好奇我父亲让你当面交给我的是一封什么样的书信吗?”张华微微挑起的眉峰带出了几分坏坏的诱惑。

齐达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张华把摊开的信件送到了齐达眼前。

“……我儿与衡文之事,悉由尔二人自主。只有一件,情之一字,须由心而生,我儿万万不可挟恩求报,亦不可设计诈之。若果真结成鸳盟,便须一生一世相互扶持……”

齐达的脸一节一节的涨红起来。

想到在回来时候陪着齐又二人在茉阳待考还有后面等待考试结果的时候,那时候的张先生每每看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张先生就已经在做这个决定了!

而那个时候,他正急于赶路而曾一再的催促张先生。这样的行径落到张先生眼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想法?

齐达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张先生了!

“看完了吗?”

齐达脸上热的几乎可以生火,但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们去交州完婚好不好?”张华蹲下身,执起齐达的手仰视着齐达。

“……”齐达沉默的对视着张华,半晌才轻轻开口,“我和阿隐……”

张华仰头迎着齐达的有些闪躲的眼神,同时也向他明明白白的展示着自己眼中的神色,“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与阿隐无关。之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与我们有关的在将来。你只要说,你愿不愿意?”

最终,齐达到底先受不住的转过头,轻声回答:“等这里的事情了解,我就回交州去。”侧头看了下张华面上过分外露的狂喜,齐达又以无比坚决的口气加了一句,“但是你必须先回去。最好马上就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齐达张了张嘴,最后到底自己也不肯定,“十月吧,大概。”

“那我等你到十月。”张华慢慢站起来,而后眼神俏皮的眨了两下,“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来,我就亲自上京城来接你!”

齐达抿嘴,“我不会食言。”

********

两天后,交州前来送粮种的队伍返程,作为司农寺少卿,而且又算是旧日同僚的齐达亲往送行。

张华从出城起就一直坐在了马车上,齐达与带头的小官吏拱手别过,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到了张华所在的马车外,对着垂下的帘子,坚定的保证,“我一定会回来。”

马车里静默片刻,然后竹帘微动,一只手夹着一张纸伸了出来,“接着。”

齐达接过,正是张先生写给张华的家书。

心头只觉得热的几乎要融化,齐达细心的叠起信放入怀里,低低的保证,第一次如此明确:“我一定会回来。决不食言!”

看着车队变成了船队渐渐远去,齐达摸着xiōng口处热热烫烫的书信,心头开始对这一年有了明确的计划。

**********************************************

水稻下种要等到四月份去了,所以在此之前齐达专心陪着齐又准备科考。到了三月春闱,把几个人送进了考场,齐达开始准备种子的事情——虽然有司农寺众人插手,但是有些事情仍是他们替代不能的。

这也是为何齐达依然在司农寺身居高位的缘故。

四月时候结果出来,齐又成绩不算好,但也勉强算是中了。何西没能中,但是老何夫妇依旧很满足。至少,他们的儿子已经脱离了奴籍一只脚迈入了士人的行列了。至于将来的日子,他们可以慢慢等待。

接下来是水稻的种植,齐达细心的教导了寺里的官吏,之后的事情几乎都是他们在忙,自己倒是差不多都是在家里休息,只有实在没事或者那边有人过来请的时候才去农庄上看看。

闲暇时候,他或者去看看田雨,或者去看看李度。不敢多留,毕竟两人都是成了亲的,也不好过分打扰。

只是有时候看着人家相亲相爱的样子,齐达心头仍然会有些寂寞。不过,一想到千里之外还有个张华,齐达就觉得寂寞其实也没什么的。

七月谷子将熟的时候,李度家里产下一个大胖小子,乐得李希见人就笑得见牙不见眼。

洗三的时候正是田里正忙的时候,齐达让齐又过去随了一份礼。

田里的产量出来了,却是比以前的稻谷产出要高许多,皇帝一声令下,就要求把这种子全天下推广。齐达拿出变异一说来,好歹把皇帝劝住了。

于是,到了这年九月的时候,齐达终于能走出京城,踏上了前往交州之路——以培育出稳定的种子为名。

这一回,齐又陪着何西留在了京城,和他一起上路的只有年纪小小的左成,还有几个司农寺的小官员,一路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交州水稻的事情,或者臆想着那里的野蛮,慢慢的向交州行去。

或许路程并不太美好,但是,毕竟已经朝着那个方向前进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肯定是不尽如人意的,但是对我而言,这就是我心目的结局了~

后面还会有一个番外,大概介绍一些以后的事情~~

总之就是,完结了,让我撒花庆祝一下

番外外一

“齐大人啊,你和我们张使君(对刺史的一种雅称)什么时候成亲啊?”

“大人,冬初成亲最好了,雨水不多,天气正好,正正是成亲的好时节!”

“是啊,大人!张使君可是期盼这天好久了吧?我就知道,当初张使君送大人到这边来……”

“大人啊……”

……

齐达撑着一张笑得僵硬的脸,勉强把城西新开的试验田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然后就在农人们热切的招呼声中落荒而逃了。

不想早早回去面对张华,齐达进城以后就在北街附近西门附近找了一家小吃铺,这里的米线还不错,齐达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比较后就差不多次次从西门回城都是在这里吃饭了。

齐达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偏爱的东西,唯一比较特别的只有楚地的米粉。米粉在楚地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吃食,只是用白米泡胀了然后磨成米浆,用特制的盘子蒸熟然后晾干即成。然而偏生就是这么简单的,在楚地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逢年过节稍微有钱的人家都会制作的米粉,出了楚地竟然再也没有看见。

所以在京城的几年,齐达心头一直都在怀念家里的米粉。然而无论是在京城那么多年,他都没有见过米粉。

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做,但是齐达觉得为了一点点吃的这么纠结实在太矫情了,所以也就从来没提过。

不过后来到了交州,他发现这里居然有类似米粉的米线!当然,米线和米粉总还是不同的,但是同样是用米打浆而后做成的——齐达长着的是一个标准的南方胃,对面食其实相当不满意,只是从来不表现出来罢了——这样已经足够惊喜了。

于是,只要有机会,齐达都会出外尽量满足自己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小的爱好。

只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吃铺的老头儿放下手里的工作,坐在齐达对面,“大人啊,我们张使君实在是这合浦城里不可多得的才俊啊!您是不知道,打从前些日子您二人的婚讯传开之后,合浦城里一下子嫁掉了十来个姑娘!大家都巴巴的望着您二人早日成亲……”

最爱的米线在老头儿的絮絮叨叨里变得索然无味。齐达勉强动了几筷子,放下几枚铜钱就要走,却被老头儿拉住了,“大人,别走啊!您听我说……”

齐达转身,“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我回去还有事,老丈,下官告辞了!”挣脱,飞快的跑出了小吃铺。

上了马车,一向沉默的车夫扶着他进了马车,放下竹帘,挥起了马鞭。

马车慢慢的往前走了一段,齐达还在里面生气。这些天来,准确说是自从他那日上了岸进了合浦城,就无处不见这种劝告。该死的张华在接到他在京城出发的消息后就满城散布了他二人即将完婚的谣言(其实也不能算是谣言),于是齐达从在码头登岸起就一直遭遇这种他二人何时成婚的询问,还有相关的劝告。

幸好,还有个足够安静的车夫,不然他就没有安静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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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到府衙,齐达现在已经不想再去想什么礼仪的问题了,看见门口的衙役嘴唇微动,他看也不看的直接走了进去。

一路直接进到以前居住的偏院——张华倒是想让他住正院的,但是齐达会让他如愿吗?尤其是在刚刚上岸就遭遇了那么劲爆的问题冲击。

张华还没有闭衙,齐达陪着左成说了会儿话,然后传饭——经过这么一上午的折腾,再加上他在外边没根本就没吃几口,现在肚子早饿了。

热腾腾的饭菜刚刚端上来,外边就传来了张华的笑声,“这么准,看来是早等着我了。”

左成咯咯笑着拍手,“张华叔叔!”

张华转过门一撩袍角跨进来,“左成,今天做什么了?”

“写大字!”左成伸出刚刚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胖手,有些口齿不清的炫耀道,“我今天写了五个大字!”

“那可真厉害!”张华笑着夸奖了一句,转头看向齐达,“达子,城西郊的稻谷还好不?”

“稻谷很好!”齐达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挤出这么一句。

“那,”张华笑笑,一边给左成布筷,一边按照这些日子以来的惯例不抱任何希望的随口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明天!”齐达回答的面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狰狞。

“……”手里的筷子掉到桌上盘子边发出叮叮的声音,汤碗里的汤甚至还因此溅到了张华的手上,张华却好像没有一丝感觉,他嘴巴大大的咧开,双眼直直的看着张华:“真的?”

不等齐达回答,张华又咧嘴大大笑着扑过去紧紧抱住齐达,“你已经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

“我……”齐达挣扎着从张华过于热烈的拥抱里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反悔我也不认了!”张华用力打断齐达的话。

“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齐达终于推开了张华,手撑在桌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仍然兀自傻笑的张华,弯起嘴角带了几分恶意的道,“告诉你吧,如果不是你自作聪明到处散布谣言,我说不定早就答应了。”

如愿的看到张华傻掉,齐达决定再加一击,“出京的时候,我都已经请人看过日子了。”

“就是明天吗?”张华后悔中透出狂喜。

“日子早过了。”顿了一下,“你可以另选一个。”

“不不,明天就很好!”张华扔下面前的筷子,“我这就去写喜帖!”

“大舅舅,你就要嫁人了吗?”左成小心的跳下椅子,有些忧郁的走到齐达面前仰头问。

“不,舅舅只是要给你娶个大舅母了。”齐达咬牙切齿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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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十二年后

郭焱,曾经那个rǔ名叫做左成的孩子,要进京赶考了。

对于别的学子来说,进京赶考也就是去到京城参加一场考试而已,

也许就只要带点书就行了,潇洒的甚至只带个人。可对于郭焱来说。这次进京远远不是赶考这么简单。

首先,他的小舅舅在京城,他进京首先就是要看他小舅舅一家。这些年他一直跟着大舅舅呆在交州,就连小舅舅成亲的时候都没有回去,只是捎带了一些礼物。最近一次的见面还是两年前小舅舅请了省亲假跑来这里看大舅舅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就被小舅舅狠狠的削了一顿。这一次,要是一不小心疏忽了还真不知道小舅舅会怎样自己。而且,到了京城,也没有大舅舅保护自己了,所以更得用心伺候小舅舅,务必要保证小舅舅时时舒心,然后才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除了小舅舅外,还有庾叔叔那里也是必不能少的。而且,还要给庾濬带礼物,不然他不依不饶起来,十个自己也招架不住的。

既然庾濬都带了的话,那么李晋也不能少了。李度叔叔那里也要送到,还有凤王,这位也是不能疏忽的主。

然后还有田雨伯伯一家……

……

当行李单列出来的时候,齐达禁不住拍腿大赞,“好孩子,真是丝毫不愧你先生的教导,果然是事事周到,滴水不漏!就连万一考不中做生意的货物都准备好了,真不错!”

张华看书翻页的手顿了一下,假装没有听见,翻了一页过去低下头继续看。

郭焱翻翻手里的单子,似乎是真的有点厚,可是——

这已经是他精简了好几次之后的结果了!

“大舅舅!“郭焱挨过去,“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给庾叔叔的?我已经写信跟庾濬约了会在他们家住一段时间哦!”

张华淡定不起来了,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这么多东西已经够多了,难道你真想上京做生意不成?”

“我,”郭焱缩缩脖子,“我只是说说而已。”

“真的只是说说?”

“真的!”郭焱小鸡啄米,“不过——”

齐达严厉的目光从对面射了过来。

郭焱敛下眼皮假装没看见,比起貌似严厉的大舅舅,他更愿意投靠看起来和善的张华,“庾濬说了,庾叔叔九月二十的时候已经从京里出发,往咱们这里来了。”

书房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下了。

郭焱低头盯着额上恍若要把他脑袋穿透的恶狠狠视线,小心翼翼的摸起桌上的单子,“那个,大舅舅,张叔叔,我先去看行李去了。”不等回答,掂起脚尖飞快的跑了出去。

门后,传来一贯和善的张华yīn森森的声音,“衡文,我怎么不知道?”

然后是齐达无辜但是无力的辩白,“其实,要不是焱儿这孩子提起,我都忘记了,说起来……”

后面的声音没有了,至于后面的事情么,郭焱笑眯眯的晃着手里的行李单,他可是一心学习准备科考的好孩子,后面的事情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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