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爱(网名:美人桥) - xp1024.com
《流年·爱(网名:美人桥)》


1-5

卷一·小城故事



许诺至今仍记得,大二那年的暑假,青石镇热得出奇。

从长途大巴上下来,迎面一阵滚滚热浪,仿佛投身进一锅开水之中。吹了那么久汽车空调的身子迅速反应,收缩的毛孔立即打开,然后汗水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大槐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呐喊着,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太阳犹如一颗散了黄的**蛋,水泥地面一片白晃晃的折射光。

许诺本来就不甚清醒的脑子被这热风一吹,更加晕乎乎地找不到方向了。

刚走到大厅里,什么东西呼地一声袭过来,一个黑影子扑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只湿漉漉的舌头伴随着兴奋的呼吸声扫荡她的脸。

许诺防备不及,嗷地叫了一声,连退数步,“大宝?”

那不名生物反而更兴奋了,前爪搭着不算,连后腿都想要蹦上来,就像一匹尝到了肉鲜的狼。

许诺节节败退,终于再次坐在地上。大宝撒着欢地扑着她,把口水全抹在她脸上。

许诺大叫:“刘锦程!刘锦程!”

一声口哨从天而降,大狗这才松了爪子。许诺赶紧推开它,可是大宝还是不甘心地朝她吐着长长的舌头。

刘锦程乐颠颠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挥舞着狗链。

“姐!嘿!还是大宝找人快啊!”

许诺爬不起来,刘锦程过来拉她,拉了一下还拉不动,再使劲拉第二下才把她拉起来的。

刘锦程喘气,“车晚点快一个小时了,我饿着肚子等你呢。”

许诺这时心情才好了些,笑他道:“你就是吃饱了,也没那缚**之力。”

小刘弟弟又高又瘦,远看就像一支圆规。他皮肤晒得黑如锅底,头发短得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t恤上不知道他自己鬼画着什么外星人的符号。他父亲是许诺的继父,他比许诺小上四岁,两人做姐弟已有十个年头了。

许诺问他:“家里人呢?”

“爸去县里出差,阿姨去外婆家了,也叫我接了你过去,说是做了你爱吃的菜。”

许诺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一声,又觉得更热了。

刘锦程笑她:“还在减肥吗?我看你没瘦啊?”

许诺回道:“我舍不得瘦,我这身上的肉,分你一点,我们俩就都匀称了。”

刘锦程嘟囔:“嘴巴还是这么厉害,难怪大学里没人追。”

许诺含笑道:“我倒听说刘同学因为失恋的缘故,中考却连镇中学都没考上。今日见你还健全地活着,大感惊奇,刘叔果真手下留情了。”

刘锦程撇撇嘴,委屈地指了指头发,“瞧,都没了。”

他头发原来长过耳朵,染得五颜六色,像女孩子踢玩的毽子似的。放榜后刘叔勃然大怒,抄起剪刀捉住他,三下五除二,给他绞了个干净。要不是许诺的娘拦着,一身嬉皮衣服裤子都要剪成碎布头。

姐弟俩拉拉扯扯地终于出了车站,外面滚滚热浪让两人嗷嗷直叫。公共汽车上没有空调,闷热得俨然一口大蒸锅,木头板凳直烫屁股。姐弟俩分喝着一瓶冰红茶,随着车一摇三晃。

公车开到老城区外,两人一狗一口大箱子都下了车。

青石镇不大,这些年靠着古镇那点老房子发展旅游业,修建起了一片新城区。不过许诺的外公外婆还住在老城区里。老城的房子清一色的白墙灰瓦,门窗都刷深深的桐漆。

老城的街道狭窄而长,铺着青灰色的石板,所以这座镇子叫青石镇。许诺小时候和其他孩子们就爱穿着硬底凉鞋在人迹稀少的小街上跑过,听那咯哒咯哒的脚步声,仿佛那是最美妙的音乐。后来游客渐渐多了,小镇从早到半夜都不歇息,也再没了一处安静的街道。

外婆家是一栋背水临街的三层木楼,挂了个牌子:“云来客栈”。楼前一株银杏树,还是许诺当年初来时种下的,现在都有二楼高了。

暑假生意好,一楼大厅和平台的葡萄架下全坐着客人,不少黄头发绿眼睛的老外。

许诺还没进门,就外婆外婆地叫开了。

许老太太正在前台算帐,看到许诺他们进来了,把活丢给伙计迎了出来。

“哎哟哟!我的大学生回来啦!瞧这一脸一身的汗!”

许诺扑过去腻在外婆身上撒娇。老太太抱着她心肝儿宝贝地叫,一下说她瘦了,一下又说她黑了,仿佛她外孙女不是去读书而是去服兵役。两人快上演喜剧版的林妹妹进大观园了。

许诺她娘张女士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四十多岁,身材还保持得很好,白皙清秀,一看就知是爽朗干练之人。

她看到女儿,笑了笑,“不是说中午就到的吗?菜都凉了,我热热,你和老二一起吃了。”

许诺忙叫:“别热了,我吃凉的就成。”

老太太拉着外孙女的手,“路上辛苦不?你一个人回来的?”

许诺又惊讶又好笑,“我不是一个人回来,难道还有人跟踪我不成?”

老太太神秘而暧昧地问:“别装糊涂,我问的是男孩子。”

许诺继续漫天瞎扯,“什么男生敢跟踪我?”

刘锦程在旁听着直笑,“的确。光看背影就得吓跑了。”

许诺暴怒,拎着老拳追打他,两人从店里闹到店外。

外公在和几个老头打牌,舍不得停手,扭头补充一句:“诺诺啊,中午的时候小秦还来过一趟,看你到家了没?”

许诺猛地一松手,刘锦程仰面倒在路旁蓖麻丛里。

“浩歌?他已经回来了?”

“是啊。”外婆也说,“那孩子,一年不见,高了一大截,模样真俊啊,都快认不出来了。诶?你去哪?”

许诺冲回楼上,从行李里翻出手机来,果真没电了。她急忙换了电池,按着号码小心翼翼拨过去。

响了两声就接通了,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传来:“诺诺?”

老大的人了,还叫这样的小名。可偏偏许诺每次听到都花痴得乐兮兮的。

“浩歌,我到家了。外婆说你来找过我。”

秦浩歌的声音依旧一派温文儒雅,“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今天路过就去看了阿姨和外婆。你回来了就好,小曼今早也回来了。我们在学校对门的奶茶店里吃冰,你要来不?”

“来来来!”许诺跳起来,“我这就去找你们!”

她放下电话,立刻翻开箱子换衣服。

刘锦程捂着眼睛走进来,“秦哥是不是?”

许诺根本不介意他,自顾脱衣服,“我不在家吃晚饭了,生意忙,你也别偷懒。”

刘锦程贱笑,“就知道是那小子。”

许诺花了一翻力气,才穿上那件新买的桃红色裙子。她问刘锦程:“看上去瘦不?”

这真是一个考验人的问题。刘锦程苦恼地思索,然后巧妙回答:“这颜色挺称你皮肤的。”

许诺欲哭无泪,可还是梳了头发出门去。

许妈妈追在身后喊:“死丫头,做好了饭又不吃,有种别吃我做的饭!”

许诺一溜烟地跑。

学校是青石小学,许诺他们当年都在这里读过书。

学校对门一排铺面,卖水果的,卖歌碟的,卖文具卖书的。“情缘奶茶”店半年不见,生意居然做大了,加开了一个小小网吧,生意热闹得很,全是半大的孩子,里面乌烟瘴气。

一个身材挑高的男生正背对着街同店主聊天。许诺心在胸膛里一阵猛跳,按都按不住。而那人也像是听到了她的心跳似的,转过身来。

“诺诺!”

男生展开愉悦的笑脸。炎热的空气散去了,彩霞铺满天际,晚归的鸟儿在树梢歌唱,夜花开始绽放。

秦浩歌眉毛浓密,鼻梁挺直,英俊帅气,谁看了都会夸他精神又好看。

许诺傻笑,小心翼翼走过去,倒像是怕惊醒这个美妙的梦,“等我很久了吗?”

秦浩歌温和笑道:“也没。本来就和小曼约在这里见面的。怎么样,你这半年过的?”

许诺答道:“都很好。我英语考过了六级了,这下倒轻松了很多。”

“诺诺就是能干呢。”秦浩歌挺开心的,又赶紧说,“小曼四级又差了五分,正和我抱怨呢。等下你见到她,可别提英语的事。”

许诺苦笑着点了点头。

秦浩歌比去年似乎要高了些,显得身材愈发修长了。他穿着白衬衫,深灰色的休闲裤,十分干爽利落。他扭头打量许诺,女孩子还是那副肉乎乎白胖胖的模样,皮肤光洁如玉,这是多少女孩子羡慕的。

“你好象瘦了点嘛。”

“是吗?”许诺一愣,随即两眼放光,摸了摸腰,“我也这么觉得,衣服穿起来都松了一点了。”

秦浩歌笑道:“还在努力减肥?也要注意身体啊。”



两人走去隔壁的奶茶店。店里有空调,凉爽许多,也坐满了年轻人。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子,乌发白裙,让人望之即眼前一亮。

邱小曼看到许诺,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婉约动人。

“诺诺,过来让我亲亲!”

两个女孩子搂做一团。

邱小曼捏了捏许诺的胳膊和腰,下了结论:“是瘦了,肉都结实多了。这好,你得保持!”

秦浩歌也凑过来说:“我一眼见到她,也觉得她比以前漂亮了。”

许诺抬头望见他清澈的眼睛,满脸通红。

邱小曼问她:“学校怎么样?听浩歌说你们大三就要搬到城里的老校区了?”

许诺和秦浩歌是同一所大学,只是低他两级,新生又住在新校区。等许诺好不容易盼到老校区,秦浩歌也毕业了。

“已经搬了。我回来晚了几天,就是因为搬家。”

秦浩歌笑着问:“老校区没有新校区好吧?”

许诺想想,“我倒觉得更好了。学校人气旺,而且市里面热闹。”

邱小曼立刻问:“有多热闹?我是听说校外街上就灯红酒绿的,是不是?”

许诺尴尬地望向秦浩歌,邱小曼连连叫:“你别看他脸色,你只管对我说实话!”

许诺啼笑皆非,“哪里有那么夸张。外面是热闹,可都是商业街,卖衣服鞋子的。”

“瞧!我就说了吧!”秦浩歌伸手在邱小曼白皙光洁的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信别人说的都不信我说的。我是那种人吗?”

邱小曼娇媚一笑,搂住许诺的脖子,“谁是你别人,许诺是我好姐妹。是不是,诺诺?”

许诺强颜欢笑,又赶紧喝水。

邱小曼还不放过她,追问:“你和浩歌一个系的,你搬过去后有在系里打听吗?浩歌没做什么坏事吧?”

秦浩歌喂喂直嚷:“你当人家诺诺是什么?”

许诺也说:“浩歌名声挺好的,系学生会前会长,人人说起都夸他呢。”

“你听听!”秦浩歌立刻道。

邱小曼如画如描的凤眼带着笑盯住许诺,让她心里有点发毛。邱小曼生得极美,又正是最灿烂的年华,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人,连同为女流之辈的许诺都心生赞叹。

秦浩歌轻叹了一口气,说:“小曼,人家诺诺才回来就来看我们,你也让她喘口气吧。”

邱小曼一听,后退回去,怪委屈道:“好啦!是我多心吃醋!人家还不是关心你嘛。”

美人含娇带嗔地抱怨,秦浩歌享受得很,立刻握住她的手,“我又没怪你。”

许诺只有埋头苦喝水。

邱小曼又问:“诺诺,有对象了吗?”

许诺心慌意乱,不禁瞄了秦浩歌一眼。秦浩歌也同样好奇地瞅着她。

许诺呢喃道:“没有……读书忙呢。”

秦浩歌摇头,“诺诺老实听话。”

邱小曼不以为然,“这样老实才不好。诺诺,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大学里的男孩子单纯,感情才真。出了社会,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说着又望了秦浩歌一眼。

秦浩歌笑得有点不自然,“不说这个了。诺诺你饿不?走,我们吃烧烤去!”

许诺才喝了一肚子水,又被他们俩拉出了门。

镇文化广场一到晚上,就挤满了小摊小贩,买廉价日用品的,买小吃的,买盗版碟子的,铺满了整个广场。打小许诺他们就喜欢来这里逛。东西都不值钱,小吃也不大干净,人挤着人,食物香混合着汗水臭,却别是一番滋味。

许诺和邱小曼手拉着手逛着,秦浩歌百无聊赖地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邱小曼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秦浩歌,笑了笑,凑在许诺耳边说:“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

邱小曼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欧阳烈,他回来了!”

“什么?”许诺叫起来,被邱小曼一把捂住嘴巴。

秦浩歌看她们两个女孩子咬着耳朵,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

邱小曼压低声音说:“我也是听说的,他好像从英国回来了,接手了市里三家酒楼。怎么,你都不知道?”

“我才从学校回来,怎么会知道。”许诺说,“回头我可以去打听一下。不过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邱小曼笑道:“才两年而已。诺诺,你得去找他,我还有事要托他帮忙呢。”

许诺忙回头,看了秦浩歌一眼。他正停在一个摊子前买炸鱼丸子。

“你在想什么?”许诺严肃地瞪了邱小曼一眼,“要是让浩歌知道,吃起醋来,你们俩又要闹一场。”

邱小曼满不在乎,“那就不让他知道就行了。你以为秦浩歌是那么机灵的人?”

许诺问:“你要欧阳烈帮你什么?”

邱小曼说:“我和你不一样,大专开学就要实习了,可以不用回校,我学酒店管理的,去他那里实习再合适不过。”

许诺觉得匪夷所思,“去他那里?秦浩歌肯定会抱着zhayao去炸楼。”

“我什么?”秦浩歌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冒出来。

许诺吓了一跳,慌张回头。

邱小曼却淡定从容得很,笑嘻嘻道:“女孩子讨论你,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秦浩歌耸了耸肩,把章鱼丸子递过来。

邱小曼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嫌弃这东西油多热量高,把自己那份塞给了许诺。秦浩歌无奈地笑了笑,邱小曼讨好地拉着他的手撒娇,继续往前走。

许诺手里握着几串丸子,看着前方两人登对的背影,所有欢乐盛景顿时凋零。她泄气,大口大口吃零食,就像她以前一样,不开心了就吃东西。吃总会让人开心的。

三个人吃喝玩乐到深夜,眼看着不得不回家了,才在桥头分了手。秦浩歌要送小曼回家,许诺自己回去。

临走了,秦浩歌却突然喊住她,几步跑过来。

“给你。”他往许诺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看你先前看了好几眼,应该是很喜欢。”

许诺不解,秦浩歌已经又跑回了邱小曼身边。两人拉着手渐渐走远。

许诺低头看。手里一个小袋子,打开,里面是一对她刚才看中的耳环。

许诺苦涩地笑,摸了摸耳朵。

秦浩歌也是无心,他不知道她并没有耳洞。

小镇的夜晚要一直热闹到两、三点,现在街上还到处是未尽兴的游人。许诺沿着小河慢慢走,河边有孩子在欢闹,河里漂着一盏盏纸灯。

许诺磨磨蹭蹭地回了家。客栈依旧那么热闹,露台上坐满了喝茶打牌的人。外公外婆估计已经去睡了,只留小伙计在外面招呼。许诺躲开在柜台算帐的母亲大人,悄悄溜到房子后面。

屋后面是条清澈的小溪,岸边长着杂草灌木,有个用砖头堆砌起来的小台子可以供人歇脚。刘锦程抱着半个大西瓜坐在那里,晃着脚,自己吃一勺,喂旁边的大宝一勺,十分友爱。

许诺走过去,把大宝赶开,又把西瓜夺了过来,坐着大口大口地吃。

刘锦程这次倒没抱怨,而是很安分地挪了挪屁股,把大宝搂在怀里。大宝贪婪地看着许诺吃西瓜,倒是不甘心地呜了几声。

刘锦程讥笑:“这两年来,哪次你见完他俩回来不是这个哀怨的弃妇表情?”

许诺气结,可又偏偏还找不到话来反驳。

小刘弟弟抓着大宝的耳朵,说:“你也是优柔寡断磨磨蹭蹭的。要是喜欢就和他说,反正他也不可能接受的,你也就借此机会死了心,赶紧趁年轻再找一个。秦哥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你不说他自己哪里悟得出来。”

许诺烦躁地说:“你想的倒简单。小曼那么大个活人还摆在那里呢!十多年的朋友了,做得出这种事吗?”

刘锦程口气老成,一针见血道:“你以为你不说,邱姐她就不知道?”

许诺一想也是。这世上只有咳嗽和爱情是掩饰不住的,她看秦浩歌那眼神那么明显,邱小曼又是那么个玲珑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只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也不屑说出来。反正秦浩歌没她的份。

许诺连声叹气,觉得自己未老先衰。

刘锦程手舞足蹈地赶着水蚊子,说:“我就没觉得邱姐有多好。不就是漂亮吗?”

许诺白他一眼,“对于你们男人,漂亮还不够?”

刘锦程摇摇头,用哲学的口吻说:“芙蓉白面,不过是带肉骷髅。”

许诺给他说得三伏天起了一身**皮疙瘩。

“邱姐漂亮又会撒娇,可是不能干。这样的女孩子,宠着玩是最好的。可是要和她过日子,谁受得了?”

许诺被西瓜呛到了,“你……人家也没想和你过日子!”

刘锦程淡定地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西瓜水,“我是说秦哥嘛。”

许诺冷哼:“你多大个娃娃?还知道人家秦哥心里想什么?秦浩歌是大男人,养得起她,心里舒服着呢!你根本就不懂欣赏女人!”

刘锦程被打击了,耷拉着脑袋,使劲扯大宝的耳朵,“我下个月就满十六了……”

“是啊,”许诺说,“你再作奸犯科,就可以直接枪毙了。”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刘锦程愤怒了,猛站起来,“好心安慰你,却被你拿来奚落着玩。”

“好啦”许诺也知道过头了,“我心情不好,没针对你呢。你是我自家弟弟嘛。快来坐下吧,我问你件事。你知道烈哥回来了吗?”

刘锦程两眼大放光芒:“烈哥回来了!”

许诺笑他,“怎么兴奋成这个样子?”

“那可是烈哥啊!”刘锦程手舞足蹈,通了电似的,“他回来了?你高三的时候他就走了吧?不是说去英国了?”

“说是去进修了。”许诺不以为然地嗤笑,“他?读书?”

欧阳烈当年的作业,半数以上都是让许诺代笔。许诺忙着做题时,他就带着弟兄们去抄了某某的地盘。时间还算得真准,一套卷子写完了,欧阳烈也回来了,身上有汗也有血。

所以也不能怪家里大人死活反对两人来往。

许诺不是万事顺从的乖乖女,但是也不叛逆,明里自然听大人的话,私下丢开书包跳上摩托车后座,跟着欧阳烈到处跑。



欧阳烈家世很好,父亲是老将军之子,只是老子死后得罪了人被贬到地方为县长。他母亲则是知名国学大师之女,只是这份才华没遗传到儿子身上。

欧阳夫妻俩感情不好,一直分居,各自生活,都不管儿子。欧阳烈生病在家,许诺去看他,他烧得奄奄一息,房间里乱得像遭了贼,却连口水都没有。

她收拾了房子,又煮了粥,端到床前。

欧阳烈捧着,并不急着喝,说:“许诺,做我妹子吧。”

烈哥的干妹子,多大的面子。家长老师肯定要愁断肠,同学们却羡慕得要死。欧阳烈就是县里太子,怎么会看上许诺这个不漂亮的旅店老板的女儿?

许诺回了房间,翻开相册,里面只有两张有欧阳烈在的照片。而且年代太久了,受了潮,图像很模糊。

照片里穿蓝t恤的少年身材高大矫健,邱小曼最爱形容他像一只豹子。不过邱小曼也说秦浩歌就是一只忠犬。这位美少女俨然把身边异性都动物化了,自己则是那名驯兽师。

大宝凑了过来,拿湿漉漉的鼻子拱着许诺的手。许诺摸了摸它的脑袋,放下相册,牵起它往外走去。

已经是凌晨了,游人也都在往回走,卖夜宵的小摊还很热闹,可许诺的胃却没空间容她再吃了。大宝的胃容量还足够,可是它被许诺拖着一路走,只能不断地对飘着香的小摊投以哀怨的目光。

大宝是几年前小刘同学从朋友家抱回来的。那时候它还是一直可爱的黄色小奶狗,虽然有点笨,又好吃,但是模样憨厚,全家人都对它寄与了挺高的希望的。哪里知道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宝越长越大,毛越来越枯,狗脸也越来越丑。成年后简直丑到疑似被毁容的地步,毛色稀疏纠结,大龅牙,灯笼眼,夜晚碰到会吓人一跳。

这天资,自然混上黑社会老大,镇上所有狗都怕它,弄得找不到老婆。刘锦程年初带它去隔壁镇相亲,把人家母狗吓得和见了鬼似的,缩到床底死活不肯出来。后来隔了好久对方主人还抱怨,说他们家的丽丽一看电视上出现恐龙就要钻桌子下。

刘锦程对大宝,倒是喜爱得紧,零花钱全用来买碟子和高级狗食,吃得比人都好。可惜就和许诺喝白开水都要胖一样,大宝吃龙肝都还是那么瘦,和它小主人倒是很相称地一对。

许诺也不是打小就胖。其实许妈妈就身材苗条,已去世的许爸爸照片里也是身材修长匀称。许诺在青春期前都不胖,可是不知怎么的,一开始发育,腰围也随着胸围一起膨胀,中了魔法似的控制不住。好在超过一百二后慢慢减速,可也怎么都降落不下来了。

许诺发觉自己喜欢秦浩歌后,就发誓要减肥。她狠了心,一天只吃一个苹果,饿了就喝茶,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轻了十斤,可人也面如金纸迎风就倒,上楼梯一口气没喘过来就骨碌碌滚落,还差点把跟后面的刘锦程压骨折。送去医院,医生把她从上到下数落一通。外婆猛给她灌补品,好不容易摆脱掉的十斤肉迅速纠缠了回来,还添了三斤福利,就此跟定她不走了。

秦浩歌和邱小曼闻讯赶来慰问她。许诺这辈子都忘不了秦浩歌那又气又想笑的样子,每次回忆起就觉得全身血液往脸上冲。

她后来一直控制饮食,偶尔做做运动。体重也那么升升落落,仿佛一支不好也不坏的股票,时不时给你点希望,让你不至于彻底放弃罢了。

许诺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绕到了河边。

这边没有店家,很僻静。古老的房子已经全部沉睡过去,月色到映在水面,碎银点点。夜晚退了凉,河面又有徐徐轻风吹来,十分舒服。

不远处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沐浴在月色下。白日里看起来有些发青的石头这时洁白晶莹,整座桥仿佛由玉石砌造而成。

这是青石镇鼎鼎有名的一处旅游景点之一:美人桥。

桥并不美,明朝至今,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桥身沧桑斑驳,犹如一本写满了故事的书。桥很朴实,没有雕花,没有石狮,一块块石板接缝的地方都长着青草,随着四季而枯荣。

关于桥的故事,镇上所有孩子和来旅游的人都听过。

据说,总是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镇上有个女子,长得很丑。家人给她订了亲,可是对方看到她的模样,吓得赶紧要退婚。女孩子受了打击,便整日在桥上哭泣,天上一个神仙低头看到了她,觉得她很可怜,便施法将她变成了美女。女子变美之后,神仙却不禁爱上了她,便将她带回了天庭,两人从此逍遥自在去了。于是这座桥就有了这么一个传奇的名字。

刘锦程最爱拿这个故事来鼓励或者讽刺许诺,总是说许诺其实就是这故事里的女主角。许诺便说,我谢谢你了,我倒想给你找个神仙姐夫呢。

许诺没和别人说,其实她好几年前就在晚上悄悄来过这里。做什么呢?当然是傻兮兮地学故事里面一样,双手合十,向上天的神灵祷告:天灵灵,地灵灵,我许诺四有五好拥军爱党正直勤劳善良大方,保佑我明早起来身上瘦二十斤吧。

显然是从来没有实现过的。

许诺在桥头石阶上坐下,大宝趴在她脚下,一人一狗隐藏在阴影之中。亏得青石镇治安好,许诺也无美色给别人贪图,倒是不担心安全。

许诺在清凉的夜风中长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天的兵荒马乱下来,她这才觉得自己回到家了。所有的兴奋和快乐都尘埃落定,可以忽略的往事则按捺不住地冒了出来。熟悉的人变得陌生,陌生的人又将重新熟悉。生活更新的总是那么快。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这个声音在宁静的夜里非常突兀。许诺微微惊讶,回头寻声望去。桥的另外一头,有个模糊的影子。

那个男生在打电话,声音还有点耳熟:“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要我恭喜你吗?我……你不用管我。反正你不爱我!”

哦,她不爱他啊。许诺心想。

男生语气十分气急败坏:“你不用说了!我都说过了,我不介意的。我恭喜你们两个!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哦,许诺又想:心上人他嫁啊。

“我生气?我才没生气呢!我高兴得很!”男生说完,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心花怒放,仰头就哈哈哈,狂笑三声,仿佛练武功走火入魔。

许诺额头冒汗,倒是同情电话那头的女生。

男生笑完了,又对着电话吼:“哭什么?我是真高兴,我出来旅游有什么不对的?你们明天结你们的婚!我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好了好了,不说了,挂了!”

夜又一下子静了下来。许诺无聊地转回头,继续冥想。可是还没过五秒,就听咕咚一声,什么东西丢进了河里,然后一串暴躁的脚步声远去。

把手机丢河里了?乱扔垃圾,污染环境啊。

许诺不由站起来,往桥上走了几步,弯腰往水里看。只见水面波纹荡漾,月光粼粼。

许诺不禁联想,假如将来一天,秦浩歌和邱小曼结婚,她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们俩肯定是要请她吃酒的,也许将来还会让她做孩子的干妈。她要再这么继续胖下去,他们俩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她也未必能嫁得出去。

许诺对着圆圆的月亮叹气。神啊神,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男人吧。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天动地地“哗啦”,身后桥下的水面炸起一个大水花,一个黑影子在水里扑腾。

许诺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水鬼?

“救……救命!”

水鬼是不会说人话的吧?

犹豫间,水里的那位仁兄却是越扑腾越没力气,不断往下沉,眼看就要去见龙王了。许诺顾不得那么多,跑到岸边,鞋子一脱,跳进了水里。

镇子里的孩子没有不会水的。许诺打小就把镇里没通航线的小溪小渠全挨着摸索过一遍,水底憋气还是连胜冠军。只是那个落水的兄弟身材并不矮小,纵使许诺自己也很壮,把他拖到岸上,也累得呛了好几口水。



“呸!呸!”许诺从水里吐出半根水草,瞅着那位瘫软在地上的仁兄,怒从心中生,一把拽起了他的领子,叮叮咚咚地摇晃。

“你活腻了要找死,就去个没人烟的地方!跑旅游区来自杀,你长脑子了吗?不就是失恋吗?不就是女朋友和别人结婚了吗?你一大老爷们何患无妻,寻死觅活的就这点出息?”

男生被摇得哇哇吐水,上气不接下气,还勉励辩解道:“谁……谁***要寻死啦?”

还嘴硬,“不是你,难不成是我啊?”

男生也愤怒了,直着脖子大叫:“我没寻死!我寻我手机呢!”

许诺一松手,男生啪地倒回地上,哎哟哟地叫疼。

许诺鄙视他,“舍不得那刚才就别丢。不会水又要往水里跳。要是我不在,你那小手机就是你的陪葬品了。”

男生应该是脸红了,却爬起来还要往水里走。

许诺气得都笑起来了,“你真要找死,我不阻拦你,可你能不能换个地方?让游客看到水里漂着一具浮尸,乡亲们怎么做生意啊?”

男生气冲冲地叫:“我找我手机!”

“你那手机镶着五克拉钻石啊,比你的命都重要?”

男生跳脚,“我我我,电话号全都存那上头呢!”

许诺叹口气。佛说,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许诺的脑袋也许也进了水,善心突然大发,觉得帮人就要帮到底。反正衣服都湿了,不就是下水摸一个手机吗?总比一会儿那男生淹死了她去捞尸体要好得多。

许诺推开那个男生,照着记忆往刚才那片水里游。男生有点感动了,在岸上喊:“谢啦,同学!我那手机是银灰色的,翻盖的,型号是……”

“这黑灯瞎火的,你当我眼睛自带红外功能啊?”许诺没好气。男生终于闭上了嘴。许诺深吸一口气,潜到了水底。

这条支流小溪不算深,两米多不到三米,水流也不急。只是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许诺觉得自己就像在游戏地图上完全没标注的地方忽然寻找到一堆隐藏宝藏似的。

很顺利,第一趟居然就摸到一个手机,拿来给那男生,他摇头说不是:“这是索尼的,我从来不用日本货。”

许诺再下水,这次摸到一个方方扁扁的东西,拿出水来一看,居然是个文曲星!男生很乐,“嘿嘿,我正缺呢,也许装上电池还能用。”

许诺无语,第三趟没摸到电子产品,却是摸到两个一块硬币。许诺看到钱,这才后悔了,她怎么那么傻,许愿都不上贡的,难怪不灵验。男生看到钱,更是high了,摩拳擦掌很想亲自下水寻宝。

许诺自己也来了兴致。她休息了片刻,然后一口气在那块水域下接连找到了一支钢笔,一把菜刀,一面完好的梳妆圆镜,一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瓶,一支还能走的手表,以及总共价值二十多块钱的一元和五角硬币。零零总总摊在地上十分壮观。

最后一趟,许诺一出水面就兴奋地叫起来:“发了!发大了!”

男生忙问:“这回是什么?”倒是已经忘了自己的手机了。

许诺上岸拿给他看,是一枚白色的戒指。两人瞪着眼睛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这枚戒指以及上面镶嵌着的明显比玻璃要亮的石头。

男生说:“每准真是钻。”

许诺不以为然,“锆石也贼亮。我只见丢手机的,可没见丢钻石戒指的。”

“电视里不常这么演吗?”

许诺瞥他,“演员一丢,剧务就立刻去拣。都像你这么傻,赚一辈子的钱都不够扔的。”

男生撇嘴。许诺抹了一把水,又站起来。

“你还去啊?”男生拉住她。

许诺说:“你手机不是还没找到吗?”

男生抓了抓脑袋,“算了,我不好意思老麻烦你。”

“不麻烦。”许诺冷笑,“总比你去投河然后劳我去救你要轻松。”

男生嘟哝:“不要了就是了。不就是个手机吗?”

许诺巴不得。她立刻穿好鞋子,再把摸来的东西收起来,招呼着大宝就往回走。

“喂,等等啊!”男生在她身后喊,“你就这么走了?”

许诺莫名其妙,“我不走,还能干吗?”

男生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吞吞吐吐地开口:“那个……这个……那个……”

“到底啥事!”许诺喝道。

男生可怜的目光隔着长到鼻梁的刘海投在她脸上,“我……无家可归啊……”

许诺转身就走。

“哎!哎!哎!”男生追过来,“女侠,别这样嘛!江湖落难,携手共进嘛。”

许诺讥笑,“落难的又不是我。”

男生不得不承认:“是我落难啦!你都救我一命了,不如好事做到底,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

“凭什么啊?”许诺斜眼看他。

男生脸皮厚过城墙拐弯,“凭我们刚才萍水相逢啊!”看到许诺那脸夜色都掩盖不住的臭脸色,急忙老老实实交代:“那个,我今天才到这里。你们这镇子哦,治安可真不好啊,我下车没多久钱包就给摸了。我身上就那个手机值钱,可是,嘿嘿……”

许诺也笑,“嘿嘿,现在夏天,不冷,大街上您随便睡哪儿都没关系。少侠保重!”

“别!别!”男生忙道,“我暂时还不考虑入丐帮呢!女侠就发挥一点江湖道义吧?”

“不!”许诺斩钉截铁地拒绝,抱着手冷眼看他,“你不知道如今这社会多么乱,人们的道德品质多么败坏。虽然你看起来人模人样……”男生挺起胸膛,“可是讲不定你其实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行凶杀人犯,被公安机关通缉而流窜至此地。我今天收留了你,也许半夜你就摸刀子杀人劫财又劫色,酿下灭门血案。”

男生恨不能撞墙,“天地良心啊!我可是一等良民!你你,我给你看身份证总行了吧?”

许诺接过身份证来,“林天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倒是好名字。”

林天行一听,对她倒刮目相看起来,“见笑了。你怎么称呼?”

“我叫许诺。”

“许诺的许诺?”

许诺给了他一个白眼。她收起林天行的身份证,勉为其难道:“说好了,只此一晚。”

林天行松口气,谄媚地笑,“女侠带路。”

许诺他们两人都从头湿到脚,只好找了条小路,避开旁人,摸回了家。客栈里还有几桌客人在持之以恒地打着麻将,店伙计趴在柜台里似乎是睡着了。

许诺带着林天行偷偷摸摸地上了楼。她以为大家都睡了,可是没料到刘锦程那废柴还在兴致勃勃地打魔兽。

小刘弟弟见到他俩,嗷嗷地叫:“姐!你居然带男人回来!”

许诺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刘锦程呜呜叫。

许诺威胁恐吓道:“再出声,废了你!”

刘锦程目光凄惨。

许诺放开他,给两个男生介绍:“这是刘锦程,我弟弟;这是林天行,拣回来的。”

林天行刚要抗议,刘锦程抢先叫起来:“拣?哪里有这么大个活人可拣?”

“美人桥下啊。”许诺抓了抓**窝一样的头发,“我这一身腥味,难受死了。阿程,你们身高差不多,拿几件衣服给他换。他今天就睡你这里了。”

“啊?啊?”刘锦程反应不过来,“美人桥?这么灵验?睡我这?”

许诺已经开门去了隔壁。林天行极其友善地凑到刘锦程面前,面带微笑道:“刘兄,请多关照啦!”

刘锦程讪笑。

林天行又说:“哇,魔兽!好追求!多少级了?”

刘锦程顿时觉得路逢知音,颇为得意,招呼他去换衣服。

许诺回了自己房间,仔细洗了个澡,也困得不行了,头发都没吹,倒头就睡。半睡半醒中隐约听到隔壁两个男生嘻嘻哈哈在闹什么,她翻了个身,很快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

房间里已经很热了,窗外的知了也早开始了声嘶力竭地喊叫。楼下的人声隔着门板隐隐传来,空气里飘荡着一丝糖醋排骨的香气。这样的早晨,或者中午,真是非常地庸懒而美好啊。

许诺感叹着爬了起来,顶着一头爆炸的头发出了门。结果出门一个转身,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许诺只当是客人,急忙道歉。那人却哈地一声笑了。

“同学,起得好早啊。”

许诺抬头看,结果又惊得连退两步。

眼前站着一个身材挑高的少年,身材修长匀称,皮肤白皙,鼻梁挺直,眉毛十分好看,那双眼睛满是桃花。

只是这等唇红齿白的美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许诺皱眉,“你是……”

“这么快就忘了?”男生咧开嘴,牙齿发光,“我是小林啊,林天行!”

许诺的表情堪称精彩,“林天行?”

林天行忙不迭点头,挥舞着手里那半根油条,“早上阿程带我去剪了头发,这下凉快多了。你吃了没有啊?今天的油条炸得不错哦。”

许诺艰难地笑了笑。帅哥是帅,就是好像脑子少了根弦。

“那个,林同学,你这下没事了吧?”

林天行还挺感动的,“没事了,没事了。你弟弟人真好。”

“好,好。”许诺虚伪地笑,“那,你啥时候走呢?”

“走?”林天行那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潭,“走什么走?”

瞧,来了吧!许诺在心里冷笑。

“林同学离家这么久,家里大人肯定不放心的啦。你也总有自己的事要处理的吧?我们客栈忙,也就不招待你了。我叫阿程送你去汽车站吧。”

“哎,等等!”林天行瞪着无辜的双眼,“我都和阿程说了,我钱包丢了,手机也丢了,在这里也不认识人。他说可以多收留我几日。”

“什么?”许诺可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刘锦程说的?他人呢?”

林天行手一指,许诺看到刘锦程的脑袋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这个小子。

许诺脸色挂下来,很严肃道:“刘锦程就一个孩子,说话不算。林天行,我们昨天晚上就说好了,只收留一夜的。你现在吃也吃饱了,穿也穿暖了,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林天行的眉毛耷下来,“不会吧?就不能继续收留我吗?”

许诺微笑,“我看起来很像慈善家吗?”

林天行老实摇头,“不像。”

许诺斜睨他,“我看你,别是离家出走的惨绿少年吧?现在的孩子也真是的,屁大的事都要寻死觅活的。你这样跑出来,家里大人该多担心啊,真不孝。”

林天行大概是真被说中了,低着头没说话。

许诺抓了抓头发,说:“我说认真的,赶紧回家吧。你家住哪儿?”

林同学气呼呼地小声说:“我没家!”

许诺啼笑皆非,谁家的孩子怎么倔啊?

这时刘锦程终于壮起胆子摸了回来,“姐,真的不能收留他吗?阿姨和外婆都说了,只要你点头,他就可以留下来。”

许诺一听,“妈和外婆都同意了?”

“那当然。”林天行一下来了精神,感叹道:“阿姨和外婆人真好啊。”

许诺知道了。这果真是长得好,到哪里都占便宜。这种人八成从小就靠这张脸蛋鼓惑迷惑诱惑尽身边的师奶和太婆,就此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可恨的就是偏偏就是有那么多大妈大婶吃他这套。

林天行还继续拍马屁,“阿姨可真是年轻又漂亮啊,外婆特别有气质。”

“得了!这甜言蜜语说了她们也听不到,省省吧。”许诺没好气。

但是林天行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又赶忙说:“许同学你也很,很……”

“很什么?”许诺顺藤上架。

林天行一边打量她,一边努力从脑海里找赞美词。

许诺终于给他逗乐了,“想不出来就别想了。赶紧收拾一下走人吧?”

“别!别!”林天行脸都急红了,“谁说我想不出来!你,你,你皮肤好,你眼睛大,你声音好听!这够了不?”

许诺笑得差点满地打滚。

刘锦程快哭了,“林哥,有你这么赞美人的吗?”

许诺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这么一闹,她觉得更饿了,下楼找东西吃。

林天行拉住她,可怜兮兮地问:“同学,能不能行个好嘛?”

许诺被他那双清澈的眼睛这么一瞪,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心也软了。

“我先说好,咱们这可没有吃白饭的。”

“那是当然!”林天行急忙点头,“我会帮忙做活。”

许诺笑得十分和善,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好。来来来。”

她带林天行下了楼。一楼大厅里的客人纷纷扭过头来,目光全盯在林天行的身上。

许诺找到她娘,“妈,小林要在咱们这干一阵,你给找件服务生的衣服吧。”

许妈妈理都没理她,只冲着林天行笑,“小林啊,要留下来啦?现在旺季忙,你做得惯吗?”

许诺嘟囔:“端茶倒水还用学?”

许妈妈对林天行说:“要不你就负责给阿程辅导功课怎么样?”

许诺继续插嘴:“我辅导阿程不就行了?”

许妈妈瞪了女儿一眼,“你也是,放假了就帮家里做点活。去,到你梁阿姨那把我们订的烤鸭拿回来。”

许诺赌气转身就走,拿了盒牛奶,啃着油条就出发了。走过了半条街,忽然听到林天行在喊她。林同学已经换上了制服,白衣蓝裤,土得掉渣,只有一张脸能看。许诺大笑,差点呛着。

林天行倒一点不自在都没,还挺了挺胸膛,说:“阿姨要我帮你拎东西,说烤鸭很重。阿程说运气好梁阿姨会送烤鸭腿。”

许诺嘲笑,“说到底还是为了那烤鸭腿来的。”

林天行脸皮厚:“都说民以食为天。”

许诺带着他往烤鸭店走。古香古色的街上已经很热闹了,来来往往的游客熙熙攘攘,不少女孩子路过时会对林小弟行注目礼。沿途经过许多熟悉的店家,老板伙计纷纷和许诺打招呼,许诺便高声应着。

林天行有点羡慕,“你和乡亲的关系真好。”

许诺吃着第三根油条,口齿含糊地说:“和乡亲的关心当然得好,就像读书一定得勤奋,吃饭一定要吃饱。你这话真奇怪。”

路过水果铺,许诺当然也认得老板,东侃西侃,顺来一串葡萄,分了林天行一半。然后又经过烙饼摊子,顺得煎饼果子一张。再然后是凉粉店,弄来凉粉两碗……

林天行打着嗝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胖了。”

许诺也不生气,津津有味地啃着烤玉米,“学校里那半年,饿得两眼发绿,做梦都想回来吃东西。”

6-10



林天行问:“你在哪里读大学,几年纪了,什么专业的?”

许诺说:“在c大,大二,学广告传媒。你呢?”

“c大?好学校。我是n大,我小学是五年制的,所以现在大三,学的经管。”

许诺笑:“重点哦。不过学你这专业的最最多,在大街上撒芝麻似的。我一直觉得奇怪,哪里有那么多企业给你们管理?”

林天行哼哼,“无知妇儒。一个企业除了干事的员工,需要多少管理人才。没有我们这种人才,再多的好员工,也都是一盘散沙。”

许诺连连点头,讥笑道:“还没做领导呢,就一副领导派头了。我是不知道管理人才的重要,可我知道脚踏实地干活。如今你在我家做工,你是劳动人民,我是资本家。你以后可得乖乖的做事,当心我炒了你,让你睡大街。”

林天行鼻子里喷气:“活脱脱一副地主婆模样。”

过了一座精致漂亮的新桥,进了另一片商业区,许诺带着林天行在这片迷宫一样的地方左拐右转。林天行没两下就晕头转向了。

许诺吓唬他:“骗你到角落里,卖给人贩子。”

“唬小孩吧?”林天行不屑,“我都已经闻到烤鸭香了。”

梁记烤鸭就在拐角,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门口排着起码二十多个客人。店伙计忙得一头油汗。

梁姨看到许诺,眼睛都笑弯了,“诺诺啊,浩歌昨天和我说你回来了,你今天就来啦!吃了没?”

许诺厚着脸皮说:“还能再吃点。”

梁姨呵呵笑,挥刀就剁下两只黄灿灿的烤鸭腿递过来。许诺慷慨地分了林天行一只。

梁姨一边拿油纸包鸭子,一边打量林天行,“这是你同学吗?吃什么长得这么好,都可以去拍电视了。”

“哪里呀,是店里的新伙计啦。”许诺说,“浩歌在家吗?”

“大早就出门了。”梁姨脸色有点不大好,“邱小曼大清早打电话来把他叫走了,也不知道什么事。真是的,难得回家了也不来店里帮忙。”

梁姨是秦浩歌的母亲。她不喜欢邱小曼,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邱小曼的母亲当年丢下女儿和丈夫,和上海的一个生意人跑了,这是全镇人都知道的丑闻。秦父去世得早,梁姨一手把儿子带大,自然希望他找更好一点人家的女孩。

邱小曼人精明,什么事都会精打细算,最会利用身边的人际关系。她又长的美,交际这么广,难免传出一点不好听的流言。梁姨是保守老实人,只有更加不喜欢她。

其实邱小曼打小就因为身世的缘故没少受欺负,每到那时,都有许诺和秦浩歌跑出来为她出头。许诺打架的功夫就是打那时候练起来的。而秦浩歌和邱小曼的感情,自然也是这么一来二去培养出来的。

两人的故事挺像时下流行的韩剧的。邱小曼生得美,十分地美,瓷白皮肤,柳眉凤眼,身材窈窕,既清纯又带点妩媚。而秦浩歌也帅,一身书卷气,温柔文雅。两人青梅竹马,身世曲折,同甘苦,共患难地长大,家长的反对更衬得他们情比金坚,爱比海深。

梁姨把鸭子包好,又附赠了一包鸭脑袋,是给大宝啃的。许诺把东西全丢给林天行提着,蹦蹦跳跳往回走。

回了家,大宝头一个迎出来,张着大嘴露住龅牙。林天行受不了这个视觉冲击,赶忙提着鸭子冲进厨房了。大宝不忘冲他叫了两声,然后扒着许诺的腿。

“吃,你就知道吃。”许诺丢给它一个鸭脑袋。大宝叼起来,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许妈妈抱着一筐子要洗的衣服,叫住许诺,“丫头,这个耳环是不是你的啊?”

许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冲过去,从妈妈手里夺过那个耳环。正是昨天秦浩歌送她的。

“怎么只有一只?”许诺急得脸都红了,“另外一只呢?”

“谁知道啊。”许妈妈翻了翻许诺昨天换下来的裙子,“我只在口袋里翻到这一只。你这孩子丢三落四的。”

许诺不死心,把整个衣服篮子都翻了个遍,也还是没找到。她脸色立刻由红转白。

许妈妈问:“怎么了?这耳环很贵吗?”

许诺一声不吭冲回屋子里,翻天找地,枕头毯子掀得一地,屋子里就遭了台风一样。

林天行跟了过来,助人为乐地问:“找什么呢?要我帮忙不?”

许诺看到他,灵光一现,大叫一声:“你!”

林天行吓得急忙摆手,“我不帮就是!你忙你的!”

许诺赶紧抓住他,“就是你!昨天!水里!肯定是掉水里!”

“什么掉水里了?”林天行没听明白。

许诺欲哭无泪,“耳环,我的耳环。”她把剩下的那个耳环拿在林天行眼前晃了晃,一只手抓住林天行使劲摇。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林天行被摇得七荤八素的,急忙安抚她,“丢了就算了,回头我买个送你。”

许诺瞪他,“谁要你送?你又哪里来的钱?”

林天行问:“我在你们家做事,你们不给工钱吗?”

许诺冷哼,“给,不过全抵食宿费了,一个子都到不了你手里!”

“怎么可以这样?”林天行顿时一脸悲愤,“万恶的封建主义!”

许诺不理他,看着手里的单个耳环唉声叹气,“让浩歌知道了可怎么办?”

“浩歌是谁?”林天行很八卦。

刘锦程窜出来做旁白,“她初恋情人,暗恋对象。”

许诺运起内力,掌心发红,刘锦程飞一般地窜下楼去。三秒过后,又逃命似地奔了回来。

“爹……爹!”刘锦程语无伦次,“我背单词去了!”

林天行看着他的背影,“怎么啦?”

“是刘叔回来了吧?”许诺倒挺高兴了,跑下楼去。

客栈外面停了一辆半新的银色小别克,一个中年男人正从后备箱里往外提东西。林天行一看吓一跳,哗,还以为刘锦程突然老了三十岁,胖了三十斤。

刘叔看到许诺,露出慈祥的笑来,“诺诺回来啦。来来来,叔我昨天在县里开会,发了一个保温瓶子,你拿去用吧。”

许诺上去帮他提东西,絮絮说家常。林天行在一旁看着,目光有点怪。

偷偷跑出来在楼梯口望风的刘锦程告诉他:“那是我亲爹,许诺她后爹。”

后爹啊。许诺他们父女俩嘻嘻哈哈,感情显然十分好。林天行看着,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的。

刘叔抬头看到他,张大眼睛,十分感叹,“诺诺,你男朋友?”

许诺差点摔一交,林帅哥的酷表情也维持不住了。许诺说:“店里的新伙计呢。来,小林子,站那干吗,帮拿东西啊!”

小林子!小林子咬牙切齿地走过来,提起两大袋猪肉,咚咚走回厨房。

下午到晚上,是客栈最忙的时候,许诺自然也跑上跑下,忙得一身大汗。让许诺惊讶的是林天行。

照理说他这双手指甲个个都修剪得那么整齐的城里公子,能提点东西就不错,根本就不指望他能帮上忙。可是没想到小林子不但端茶倒水很利索,点单送菜饭也很快上手,做得十分熟练。

他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条白色围裙,系在腰上,腰杆笔直,漂亮的脸蛋上还多了几分优雅气质,原本土得掉渣的服务生衣服这下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客人特别喜欢小林子,由他服务,个个都笑成一朵花。女客人爱拉着他问长问短的,年纪大的就问你今年多大啦?有对象了吗?年纪轻的就问你是哪里人啊?有qq电邮手机号吗?

许诺一边擦桌子,一边看林天行被一群雌性人类包围住,俊脸上荡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说有多无耻就有多无耻,说有多淫荡就有多淫荡。

终于有大妈忍不住在林天行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发表感想:“哟,多嫩的孩子啊!”

嫩?本店员工的豆腐也是要记入帐里的!

偏偏林天行那厮还一副自幼缺乏母爱的感动模样,硬是一口咬定那大妈才三十多岁,忽略了那二十多年的光阴不说,还说她这样充顶只能做他姐姐。

大妈乐得估计更年期焦躁症都好了。许诺却是实在看不下了,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回了厨房,刘锦程像只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啃着一根鸭脖子。他看许诺脸色,问:“谁又惹你了?”

许诺本来想发作,可是转念一想,吃亏的又不是她,她生哪门子气?于是心态平和下来,过去和刘锦程抢鸭脖子吃。

过一会儿,林天行也下厨房来了,却是一个箭步奔到水池边,扭开水龙头使劲洗脸。

许诺哈哈笑了,“水豆腐哦,水豆腐。”

林天行气道:“你看到了也不来帮我?”

“我怎么帮?”许诺不以为然,“人家要吃的是你的豆腐,又不是我的。再说,把客人伺候开心,正是你店小二的职责嘛?工作要敬业。”

刘锦程听着连连点头。

林天行悲愤地走过来,指着许诺,“你,老鸨!”又指着刘锦程,“你,龟公!”

许诺作茶壶状指着他,“你,花姑娘的干活!”

林天行泪奔。许诺嘎嘎地笑。

刘锦程终于啃完了鸭脖子,拍了拍手,带头把衣服一脱,雄赳赳气昂昂道:“走!游泳去!”

许诺上了一趟楼,下来时已经把游泳衣换好了。小林子不会水,但是还是可以在水里泡泡的,于是从刘锦程那里借了一块泡沫板子。三个人一狗奔至镇西门口的一个大水湾。

那里自古就是孩子们的玩水圣地,现在都快半夜了,水里还和下饺子似的都是人。刘锦程熟门熟路拐到一处僻静的水域。一片青草地,几块大石头,一株老榕树垂着根须,不远处的水鸟被他们惊起,哇哇叫着飞走了。

刘锦程把毛巾一丢,做了几个热身运动。许诺赶紧捂耳朵,念道:“来了,又要来了。”

“什么来了?”林天行不解。

话音未落,只听刘锦程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江湖我来啦——”然后轰隆哗啦地跳进水里,渐起老大一朵浪花,把林天行他们浇了个半湿。

林天行苦笑,“这都是什么吗?”

“呆站着干吗?”许诺在他背后用力一推,林同学就和一块石头一样落进了水里。许诺和大宝也跟着跳了下去。

小水潭不算浅,都没过林天行的肩膀。他一边享受着清凉的河水,一边神经紧张地在水里踮着脚,生怕行差踏错就此万劫不复。

许诺和刘锦程一口气来来回回游了两趟,这才停下来玩水,一下钻密子,一下打水仗,好不热闹。林天行好奇地瞅着,许诺那圆滚滚的身体在水里却出奇地灵活,上钻下窜,就像一只圆肥皮毛光华的大水獭。他回味着自己这个比喻,很不厚道地嘿嘿怪笑起来。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许诺停下来转过头去。林天行像根浮标似的立在水里,手紧紧扒着泡沫板子。

刘锦程大笑,“林哥,有我们俩在,淹不死你。你好歹学学踩水嘛。”

林天行的男性自尊受到挑战,立刻双脚蹬水。还没蹬两下,手里的泡沫板子滑开,咕咚一声人就沉水底去了。

许诺还在点头表扬,“瞧,学得真快。”

可是紧接着看到林同学的手在水面上挥舞。她和刘锦程吓一跳,赶紧钻水下去,把林天行捞出了水面来。

林天行喝了几口水,蔫了,下意识地抓住人不放,只觉得怀里那人肉肉的,软软的,皮肤细腻光滑地得像鱼一样,让他忍不住摸摸捏捏,舍不得松手。然后他就被一记北斗神拳揍飞了。

刘锦程惋惜地摇头,“啧啧,姐你下手也太狠了,还专打脸!”

许诺冷笑,“打不死这个淫贼!”

淫贼林氏就在水里像一个被鱼咬住的鱼漂一样上下沉浮,水面上咕噜咕噜冒泡泡。

刘锦再度把他抓上来,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敬佩道:“林哥有胆识,母老虎的豆腐都敢吃。舍生取义千古第一人啊!”

林天行一牛高马大的小伙子,此刻有气没力,很沮丧。他小心翼翼看许诺,许诺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天色也暗,脸红没红,谁也看不见。

林天行老实地说:“对不起啦。”

许诺继续哼哼,就像鼻子不通。

林天行在心里呸呸呸,自己刚才是给什么迷了窍了,不就是皮肤好吗?圆滚滚的肉球有啥好抱的?想着,还是不禁看自己的手,老实承认那手感的确不是普通的好,她倒不是一无可取的。

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生说道:“是诺诺他们。”

水里的人纷纷望过去。刘锦程高声招呼:“秦哥,邱姐。”

秦浩歌从矮树林后面走了过来。许诺还穿着游泳衣呢,她赶紧蹲在水里,只露出下巴以上部位,低声招呼了一声浩歌。

林天行竖起耳朵,转过头去打量那个男生,上下左右,重点在秦浩歌的脸上徘徊扫描。

秦浩歌被看得不大自在,咳了一下。

“大家都在呀?”邱小曼也从树林后面绕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盏小灯笼。她穿着白色大蓬裙子,纤腰盈盈不足一握,披着蓬松的头发,一双大眼睛仿佛月下湖水,整个人像是从八十年代的旧挂历里走出来的女郎一般,别有一番风韵。

林天行看到她,明显地一愣。他的表情全落在了许诺眼里。

秦浩歌侧过身去,很自然地牵住邱小曼的手。林天行这才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瞄了许诺一眼,许诺回瞪他,眼睛里迸射幽蓝的怨火,吓得林天行赶紧学着大宝一样刨着水上了岸。

邱小曼只看到一个男生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宽肩长腿,修长匀称,不由微微吃惊。等到看清林天行的面孔,她脸上也不禁有点发热。

“这是谁呀?”她笑问。

刘锦程说:“这是林天行,人家是游客,丢了钱包,在咱们家打工赚路费呢。”

林天行对邱小曼点头笑了笑,说:“我听你说话带点口音,家里是上海人吧?”

邱小曼呵呵笑道:“我妈是上海人。”

许诺和秦浩歌都微微吃了一惊。邱妈妈是邱小曼心里永远的刺,她从不在人前提她的。

林天行这厮也牛,再度开口时已经是一口吴侬软语了,“阿拉爷啊是上海宁啊,当年了了上海滩,撒宁伐晓得林噶啊。”(我爸也是上海人啊,当年上海滩,谁不知道林家啊。)

许诺瞠目结舌,就像突然看到大宝开口说人话似的。

邱小曼两眼发亮,兴奋了,“啊是红馆的林噶啊!我小辰光听阿拉娘刚够呃。侬居然林噶呃后宁啊!”(是不是红馆的林家啊!我小时候听我妈说过的。你居然是林家后人啊!)

林天行打了**血似的兴奋了,“是阿拉哦里相呀。侬哦里相呐?”(是我们家啦。你家呢?)

邱小曼含蓄地说:“小市民啦,阿拉娘西了早。我帮姥爷哦里相老早么联系了。”(小市民啦,我妈早死了。我和姥爷家早没联系了。)

许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德语考试现场一般,一头雾水,赶紧请教秦浩歌,“都说的啥呢?”

秦浩歌虽然受女朋友熏陶已久,可也只听得半懂,勉强翻译道:“好像是,你朋友家早先在上海很有名气。”

邱小曼眼睛一直盯着林天行,倒是说回了普通话,“你是一个人来的啊?这里是有小偷摸游客的包呢。你联系了家人了吗?”

林天行说:“我出来玩玩而已,不用叫家里人担心啦。反正有许诺收留我嘛!”说着身出手去,想在许诺的头上或者肩膀上拍一拍,表示两人阶级感情深厚。可是许诺把身子一扭,鱼一样地滑开了。林天行只好傻兮兮地拍了一下水。

邱小曼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啊?在许诺家工作,挺辛苦的吧?”

林天行哪里敢说是,“没有!没有!吃的好,住的好,还能上网玩游戏。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

邱小曼被他逗得呵呵笑,对秦浩歌说:“你瞧这人真有意思!”

秦浩歌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邱小曼娇媚地瞪了他一下。

邱小曼说:“小林,咱们这镇子小,大家都是亲戚,你又是客,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就是。”

林天行有点感动。他来了两天,基本处于失落和被许诺奴役的状态下,这时听到这么亲切的问候,难免热泪盈眶。

邱小曼又说:“你看起来也不像大少爷嘛。”

林天行自嘲道:“什么大少爷?我家房子连我爷爷一起,都在文革时没了。我爹是知青,我妈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们家很一般。”

“哦。”邱小曼说,语气有丝掩不住的失望,“那,以后大家一起玩啦。”

几个人聊了几句闲话,然后秦邱两人又手拉手甜蜜蜜地先走了。

许诺看着秦浩歌离开的方向,眼睛有点发红。

林天行抱着泡沫板小心地游过去,在她耳边说:“你也别看了,看穿秋水,那都是人家的了。”

刘锦程立刻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许诺十分难得地没有发火。她闷闷地叹了一声,居然说:“你说的也没错。”

林天行见状,胆子又大了些,“人家那女朋友多漂亮啊。我和你说,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找对象就挑赏心悦目的。什么头脑啊,内涵啊,能力啊,那都是辅助条件。”

许诺继续点头,“你都这么说了,那想必是了。”

林天行一副知心哥哥的架势,安慰她道:“你也别太绝望了。男人也有关注心灵美的,你将来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能欣赏你,并能忍受你的暴力的……”

许诺阴森森地回过头去。林天行拉着刘锦程逃上岸,抓起衣服就狂奔而去。

许诺叹了口气,深呼吸,然后把自己埋进水里。

午夜清凉的河水彻底包围着她,寂静之中她似乎可以听到鱼儿在水底的呢喃,水草轻轻拂着她的脚,一个一个泡泡从她鼻里嘴里冒出去,飞快上升到水面,然后化做虚无。少年人本该无忧无虑的生活,被这热气一烘,细节的忧伤都膨胀扩大起来。而少年情怀也总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心里翻涌。

许诺一口气呼尽了,出了水。她摸摸自己腰上的肉,所有无奈和悲观,都化做一声叹息。



第二日清早,许诺在床上睡得正熟,门上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许诺火冒三丈地去开门。林天行被她赤红地眼睛吓得不轻,赶紧说:“不是我!是你那秦浩歌!”

许诺这才冷静了下来,“什么事?”

“他在楼下,叫你一同和他去县城看你们高中老师呢。”

许诺愣了愣,喜上眉梢,赶紧往外冲。林天行眼疾手快拉住她,“姑奶奶,你穿这样去见他?”

许诺不以为然,她这身鹅黄色印着小狗的睡衣穿了这么多年了,秦浩歌少说也看见过二、三十次了。

林天行摇头,教育她:“三分皮相,七分打扮,不展现,人家怎么知道你漂亮。真的,听我的没错!穿裙子,高跟鞋,披头发。”

许诺恼羞,“我又不要去勾引他!”

“天下又不是他一个男人!”林天行气魄豪迈地挥舞着双手,“许同学,走出这个大门,外面满大街都是年轻的男人。也许下一秒你就会遇见你生命中的那个他!”

许诺冷嘲热讽:“我前面只站着你。你肯英勇献身收了我吗?”

林天行呆掉,转而一脸即将就义的悲壮。许诺赶在他的豪言壮语出口前截住了他,“得了,小白脸,骨头加起来都没三两重。赶紧干活去吧!”

林天行被残忍打击到了。

许诺嘴巴硬,可还是回了房间,认真挑了一套合适的衣服,洗了脸梳了头,这才下楼来。

林天行自然没在干活。他同秦浩歌还有店里其他伙计都围在电视机前看昨夜的球赛转播,几个男人聊得热火朝天。许诺在他们身口咳了好几声,男生们才依依不舍得把头转了过来。

秦浩歌对许诺那条别致合身的深蓝裙子视若无睹,径自说:“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从镇子到县里,要两个多小时的路。夏天的早晨,天气很快就热了起来,车窗开得老大,热滚滚的风就从窗口没头没脑地灌进来。许诺很快就在心里把林天行的那个关于披头发的建议诅咒了一万遍。她的头发本来就长,如今真是被吹得风中凌乱无比消魂,那姿态都快比上新版的梅超风了。她只好手忙脚乱地去抓头发,抓住这头,那头又飞了起来。这头发好像都有了生命似的和她对着干。

秦浩歌给逗得直乐,赶紧停下车帮她理头发。许诺又愤怒又窘迫,心里把林天行咒骂了一万遍。

秦浩歌要帮她梳头发,许诺红着脸忙说不用。秦浩歌笑着,却很是固执地帮她把头发梳好,然后扎起来。

许诺的脸红透了,急得满是汗水。秦浩歌略有歉意:“这车空调一直没修好,也真是不方便。”

“这没什么。”许诺无所谓,“我觉得挺好的,开起来有风,也就不觉得热了。”

秦浩歌苦笑了一下。小曼就不肯坐这车,说又热,又有一股鸭子味。大概是美丽女生的嗅觉总是比较敏感。他从来没听许诺抱怨过气味难闻,东西不好吃,衣服不漂亮,或者是工作不够好,赚的钱不够多。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到了县城,两人买了水果和一只肥硕的烤鸭去见张老师。

张老师容光焕发地躺在病床上看还珠格格,满屋子鲜花和水果,都可以开店了,那都是往届学生送来的。

张老师看到许诺,大叫:“我的爱徒!”

许诺很配合:“恩师!”

“爱徒你来啦!”

“恩师辛苦了!”

张老师嘿嘿笑,手边柜子上还摆着半副啃过的烤鸭的骨架,“不辛苦,一点不辛苦。啊,浩歌也来啦!都是好孩子,快坐!”

两个学生恭恭敬敬给老师请安,问他圣体是否安康。张老师红光满面,甚是欣慰。

张老师拉过许诺的手捏捏,对秦浩歌说:“许诺啊,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啦。教了那么多,她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得我心的。可惜就是胖了点,总找不到对象。”

许诺脸色转成紫红。

张老师又说,“嫁不出去不要紧,正好配我家老二了。”

许诺一头的汗,使劲吃床头上的冰葡萄,“你家老二,逢人就许一次。等将来众人上门要人,还不得分成几十份?”

张老师拿葡萄丢她。

许诺高中三年都是语文课代表,高考语文147分,乐得张老差点中风,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张老师性格豪爽外向,和许诺这丫头十分合拍。他老人家上个月拍片检查出肝部有阴影,回家流着泪写遗嘱,要把自己那盆养得像龟背竹的宝贝君子兰赠给爱徒许诺。可是等检查出来,说不过是个小小良性肿瘤。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手术,整日躺在病床上陪老伴看电视里,从国产看到台产又看到韩产,一边看一边骂,一边骂一边看,最后总结出来,还是中国姑娘可爱。

张老师很正经地对许诺说:“我讲认真的。我家老二在德国,总不能给我找个新纳粹回来。”

许诺差点被葡萄籽呛住,“找我还不如找新纳粹呢!”

张老师又问秦浩歌:“你还在和邱家那姑娘处对象吗?”

秦浩歌称是。

张老师说:“好几年了吧?你这孩子也是诚恳塌实的人。现在毕业了,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之前在律所实习着,现在准备司法考试,所以回来复习。”

张老师笑道:“回来守着女朋友,怎么复习得进去?”

秦浩歌忙说不会。许诺瞄了他一眼,跟着笑了一下。

张老师都看在眼里,噗地吐了两粒葡萄籽,打着拍子唱:“最是那年少,多情不负花正好,待美人倚桥把君望,啊望,啊望。”转了一个不怎么精彩的花腔,然后习惯性跑词,“夫妻双啊双,啊把家还啊那个还——”

荒腔走板,许诺早就习惯,她同秦浩歌脸上都维持着淡淡地笑,一言不发。

张老师今天性情高涨,一曲唱毕,紧接着又来一曲。

许诺发挥大定神功,在板凳上坚持了五分钟,打破以往记录,终于坚持不下去,狼狈败走,借口打水逃了出去。

结果她这一出去,两个小时后都没回来。

许诺出了医院到对街小卖部买了一支冰棒,刚舔了一下,听到有人叫:“二姐!嘿!二姐!许诺!”

她转过身去,路对面有个瘦小的少年正冲过马路。该人从头到脚估计能打环的地方都钻了个洞挂上了东西,两只胳膊上满是青色纹身。

许诺乐了,“哟,青毛,是你小子啊。”

那不良少年跑到跟前,“二姐你啥时候来的城里,都不和兄弟们说一声。烈哥昨天还说到你呢!”

许诺眼睛发亮,“他真的回来了!他说我做什么?”

“烈哥昨天在新开的酒楼吃饭,吃包子的时候,说你也该放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许诺流汗,“别是看到包子才想到我的吧?”

青毛很兴奋,拉着她就走,“不说废话了,兄弟们都想你了,走走,咱们新开的得意楼,粤菜可好吃了,今天叫烈哥请客。”

许诺边走边问:“烈哥这两年在英国,过得怎么样?他告诉我他在读书,不过,你也知道,不是我笑话他。烈哥?读书?”

青毛笑道:“烈哥自己都笑自己呢。不过我看他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兴许真是读书起了作用。”

“资本主义的教育制度更适合他?”

“你见了就知道了。对了,没见邱姐?”

“小曼没进城。怎么,烈哥问到她了?”

青毛说:“没有。是其他兄弟向烈哥提到了她,说她现在比以前更漂亮了,问烈哥还有兴趣没有。”

许诺立刻板起脸,“少弄些妖蛾子!小曼是我姐妹,别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青毛吐舌头,连忙说是。

邱小曼漂亮,打小就惹苍蝇,护花的任务当然落在秦浩歌和许诺身上。追求邱小曼的从同班同学到隔壁男生再到高年纪学长,再到邻居小子到街坊伙伴再到街头混混,囊括万项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这和平虽然好,可是很多时候矛盾来了,还是只有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许诺长胖前就力气大,胆子大,发起狠来真是所向披靡,谁与争锋。长胖之后,壮实勇猛,一巴掌能把人扇到墙上贴着。近年来金盆洗手,培养淑女风度,可是昔日剽悍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还是很有震慑力。

欧阳烈那时候已经是城里名号响亮的小头目了。他家父子一个坐镇朝廷,一个笑傲江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所以欧阳烈看中屋檐下躲雨的邱小曼后,压根就没考虑过得不到手的情况,第二天就去学校堵人。

邱小曼当然被吓得花容失色,而和她一路回家的许诺自然挺身而出。

欧阳烈当时很是不屑地扫了一眼这个胖丫头,然后酷酷地对邱小曼说:“坐我的车,送你回家。”

那车,当然不是宝马或者奔驰,只是一辆摩托车。可是在当时,这辆庞大黑亮的哈雷机车也足够学生们惊叹的了。

邱小曼其实是有点动心的,可是到底没胆和小混混走。欧阳烈等得不耐烦了,直接过来拉她的手。

许诺就这么从旁杀将过来,一记手刀砍在欧阳烈手腕上,还真砍得他痛叫一声松了手。当然欧阳烈长那么大个也不是吃素的,反应灵活,另一只手成拳立刻朝许诺挥过来。许诺于是把书包当铁锤一样砸了过去。中学生的书包,平均重量都在十斤左右,恰好许诺身为课代表,包里还装了一个班的作业本。这么一个大东西准准地砸在欧阳烈的脑袋上,一下就把他砸翻了,连点应急措施都没有。

许诺小宇宙爆发,一不做二不休,在邱小曼的惊声尖叫中奋勇直冲,跳到欧阳烈身上,左右开工,朝着欧阳烈那张俊脸就是一阵狠揍。连那群小混混都被吓傻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把两人拉开。

小混混抓着许诺问欧阳烈要不要揍回来。欧阳烈一张脸被揍得通红,嘴角开裂,可居然一声不吭就带人走了。



第二天,邱小曼自然吓得不敢来学校。许诺怕家里人问,只有硬着头皮来上课,下课果真叫欧阳烈给堵在了门口。

欧阳老大昨天被揍红的脸,今天已经转成了青紫二色,眼角和嘴角都肿着。许诺虽然害怕,可是看着还是忍不住笑。

欧阳烈脸色很难看,勉强说:“你,叫什么名字?”

许诺豁了出去,大声说:“我叫许诺!”

欧阳烈点点头,“你倒有点骨气。”

许诺哼道:“我就是见不得人欺凌弱小!”

欧阳烈笑了,虽然脸肿着笑得不大好看。他看着眼前这个白白胖胖,像个小馒头一样的丫头片子,来了兴趣。

“知道吗?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揍我的人。”

许诺说:“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哟,你还是县里第一个敢威胁我的人!”欧阳烈兴趣更浓了,“怎么样,跟我混吧?以后保你吃香喝辣!”

这话真是烂到了家,何况许诺家境又不差,躺着吃米还是倒着喝汤都不是问题,哪里需要他欧阳公子来救济?

欧阳烈又补充说:“你跟了我,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自然不会再动她,还会叫兄弟们保护她。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得许诺动了心。邱小曼安全了,她也省心。所以想了想,她就点了头,也完全没考虑过给人做小妹是啥概念。

其实欧阳烈对许诺还是挺不错的。邱小曼那里,自然是守信没再去骚扰了。他没事还会带许诺去自家开的游戏机室玩,还教会了她修摩托车。许诺也三五不时地帮他写写作业猜猜考题什么的,欧阳烈高中能毕业,许诺功不可没。欧阳烈手下的混混路上遇到她,都恭敬地叫一声二姐。当然这事没敢让许妈妈知道,不然许诺就不止脱一层皮这么简单了。

许诺完全遗忘了医院里众人,跟着青毛上了车,一路开到市中心解放路,然后在一栋漂亮崭新的写字楼前停了下来。电梯一直上到十六层,一户门前站着两尊黑西装的门神,那必然就是欧阳少爷所在之地了。

许诺鄙视:“倒是越来越会摆派头了,港片看得太多了。”

青毛送许诺进去,自己倒不敢冒失往里闯。里面是高级公寓,装修得随时可以上家装杂志。有一个古董家具爱好者的后爹,许诺也挺识货的,很快就看出那茶几和电视柜没个好几万恐怕是下不来的货。

“真是发大了。做餐馆居然这么赚钱,我们家怎么还那么穷?”许诺碎碎念,在那茶几上好一阵摸。

屋里空空没人,许诺喊了几声欧阳烈,也没人应,她便去浴室想洗把脸。

花玻璃门一拉开,入眼就是一个只围着一条白色浴巾的裸男背影,深麦色的肌肤,肩膀宽阔,肌肉结实有力。

许诺啊地惊叫一声,赶紧退出去。欧阳烈追过来,拦下她要关上的门,要笑不笑道:“叫什么呢?被看的可是我!”

许诺和他再亲近,也是女生,不敢看他还挂着水珠的结实胸膛,眼神四处乱瞟。

欧阳烈给她这样逗乐了,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到浴室,出来时已经换了家居衣服。

许诺看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理智。身材比以前还要高大矫健了一些,身上的衣服样式简单,却也素雅清爽,完全不是以往的风格。

许诺恍惚中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真是脱胎换骨了。

“哇!英国真的这么神奇?”

欧阳烈笑着丢了一罐汽水给她,“怎么,认不出我了?”

许诺老实说:“若是走街上,我还真不敢贸然认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欧阳烈当年是因为车祸重伤,才出的国。

欧阳烈摸了摸胸口,说:“断的肋骨有时候会疼,其他都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场车祸许诺并不在场,一切消息都是听说来的。青毛告诉她,欧阳烈的车子开到岔路口,一辆卡车突然倒车,欧阳烈的车头就钻到了那辆大卡车下。幸好欧阳烈反应快,及时刹车,后面跟上来的兄弟又立刻抢救,他才保住了小命。但是他送到医院去的时候,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全身多处骨折,大出血。欧阳妈妈当场就晕倒了,也给送去抢救。

许诺那时是在欧阳烈醒后才知道的消息,青毛吞吞吐吐地说:“烈哥昏迷前说了,不要告诉你。”

许诺跑去医院,看到欧阳烈包扎得像一个木乃伊,两眼肿成一条缝,昏迷不醒。她像小狗一样守了他一个礼拜,直到他出了重症监护室。人前还好,回了家抱着枕头哭成一个泪人,这事欧阳烈也不知道。

欧阳烈问:“这两年还好吗?”

许诺说:“不是都有通邮件吗?”

“想听你亲口说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许诺说,“刚进大学的时候有点不适应,我人呆,没办法。现在都好了。家里人也都好,外公的血压有点高,吃了你寄来的药,似乎好多了。还要谢谢你了。”

欧阳烈笑着看她,“似乎长高了,也比以前漂亮。”

“你跟着英国人学会说恭维话了。”

“才不会浪费马屁在你身上。”欧阳烈笑意更深。

眼前的女孩子比两年前要高了一些,瘦了一些,脸上也不再是那么一团稚气。大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清亮,带着憨厚和纯真,就像一汪泉水一样。欧阳烈想,她就像是一个小馒头,一点一点地发酵,你还真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

许诺问:“我听说你家老头已经调回上头了,你怎么还留在这破地方?”

欧阳烈打开冰啤酒,喝了一口,“老头做官,当然要往中央走。我混江湖,还是小地方自在。”

欧阳烈的爷爷是老革命,他家三代都是老来子,又都是单传,宝贝得和什么似的。他爷爷活着的时候,一家人在北京呼风唤雨,想必也是做过不少恶事,得罪了不少要人。所以老太爷一死,他爹就给连着贬,一路贬到许诺他们这个小县城来做官。

许诺高二的时候,欧阳老爹就通了关系,从县里回到了市里。许诺读大一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回到了省里,这速度不可谓不快啊。欧阳烈是个江湖浪子形象,却表示自己像贾宝玉同志一样厌恶官场,不屑与他爹为伍。于是他开餐馆开酒吧,做个生意人,一个很有水分的生意人啦。

许诺那些年更着欧阳烈到处跑,不过她本来就是一个孩子,欧阳烈从来不让她沾上不该沾的事。许诺也聪明得从来不过问,即使听到了什么,转头也立刻忘掉。

这也是欧阳烈最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欧阳烈进屋拿了一个不小的方盒子递给许诺,说:“我陪我妈去欧洲旅游,在奥地利买的。导游说这玩意儿好,适合姑娘戴。你看看吧。”

许诺打开看。神哟,蓝紫色水晶耳环项链手链一全套,每道光芒都组成一个“贵”字。许诺受邱小曼多年熏陶,也是认得施洛华士奇那几个英文字母的,这下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捧在手里,满脸欢喜,“这个漂亮,小曼一定会喜欢的!”

欧阳烈呛到,“你说什么呢?这给你的!”

“给我的?”许诺叫,“你没事吧?”

欧阳烈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你脑子才有问题呢。你是女人吗?男人送首饰,你给我摆什么表情呢!欠揍!”语气倒是很轻柔的。

许诺捧着华丽的水晶咋舌,“又不是你生日,又不是我生日,干吗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欧阳烈笑,“这还只是水晶的呢。要是钻石……”

“要是钻石,我倒是要了。”许诺很得意,“然后赶紧转手卖了,拿那钱再买点钻石。要知道那玩意可是挖一颗就少一颗的,年年涨,炒它可比炒股安稳多了。”

“胡说什么呢!”欧阳烈揉她的脑袋。他比许诺高出许多,对她总像老鹰对小**似的,“我的东西你都给我收好了!”



许诺还是不解:“干吗不送给小曼,她才适合这些东西啊。”

欧阳烈点了根烟,问:“她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啊。”许诺说。

欧阳烈恩了一声,又问:“那个小白脸呢?”

许诺不高兴,“浩歌才不小白脸!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五大三粗的!”

“听你这口气,还暗恋人家呢?”

许诺红着脸,“没有的事,我早死心了!我现在只想把书读好!”

欧阳烈说:“这么年轻,没有压力,不恋爱,太可惜了。”

许诺反问他:“你呢?有对象了吗?”

欧阳烈摇头,“都看不上。”

“你在国外这些年,竟然为我守身如玉?”

欧阳烈十分配合,“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

许诺吓一跳。欧阳烈没了一身痞起已经够叫她不习惯,现在居然出口成诗,简直像一个惊雷砸到她的头上。她这才明白青毛话里的意思,欧阳烈真的变了。

“被吓成这样?”欧阳烈觉得有趣极了,大笑不止,“以前的和现在的我,你喜欢哪个?”

许诺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以前你会用摩托车带我到处跑。”

“现在无非摩托车换汽车了而已。”

许诺便嫣然一笑,“那就好。”

欧阳烈笑,“你这丫头,还是那么实在,我怎么放心你?”

“放心我什么?”

放心把你交给那些莽撞的男孩子。欧阳烈没说出口。

许诺想了起来,说:“烈哥,小曼听说你回来了,想见见你。”

“是吗?”邱小曼和欧阳烈关系比较暧昧,两人平时没什么来往,不过小曼若有什么请求,欧阳烈都会帮忙。卖许诺的面子也好,怜香惜玉也罢,总之大家都把小曼当做他欧阳烈罩着的人。

“小曼大专最后一个学期,想来你的酒店实习。”

“她在哪里读书来着?”

“就在市里。”许诺报了一个校名,“怪可惜的,高考差了五分,又没条件复读了,只好去读了一个酒店管理。”

“她家还是那老样子?她爸还是老打她?”

许诺提起这事就来气,“她高考一完就搬到我家住,上大学后就没再回过家。她爸倒还是老样子,天天喝酒。小曼现在在镇里茶馆打工,住宿舍的。烈哥,你安排她来你的酒店做事,至少条件比茶馆好多了。”

欧阳烈低头抽烟,“怎么读了这么一个专业?”

许诺苦笑,“她哪里有那么多选择?”

欧阳烈看着她的神情,“我安排一下吧。”

许诺欢呼起来,跳过去搂住欧阳烈的脖子。

欧阳烈接住她,手里沉沉的,笑道:“真是泰山压顶了!”

许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熟悉的号码,赶紧接了过来。

“浩歌?啊对不起!我在烈哥这……恩……啊你都找过来了?好的我这就下来!”她挂了电话,“浩歌来接我。我先走了。”

欧阳烈又点了根烟,冷哼一声。

许诺穿鞋,“你也少抽点,酒也少喝点。花钱损健康,脑子被驴踢过了?”

许诺带上门走了。欧阳烈对着空气干笑,却是把烟拧灭在了烟灰缸里。

“这个驴脾气。”他开门追过去,“等着,我送你下去。”

等两人下了楼,秦浩歌也赶来了。车还没停稳,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搂着许诺的肩从大楼里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又拉着她的手不放,塞给她什么东西,话说个不停。

秦浩歌脸色一沉,拉开车门下了车,高声喊:“诺诺!”

那两人都望了过来,男人的目光十分冰冷。许诺倒是一笑,同欧阳烈挥挥手,往秦浩歌这里走来。

欧阳烈忽然一把拉住许诺,说:“最近要突击检查卫生,叫你们家注意一点。”

许诺点点头,“我记下了。回头联系。”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秦浩歌跑去。

欧阳烈看到那个秦浩歌赶紧拉着许诺上了那辆小破车。许诺冲他挥手,车很快就开走了。

他冷哼一声,转头回了楼里。

回去路上,秦浩歌脸色一直都不大好。许诺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也忐忑不安起来。她又没胆量和他说话,只好闷着。

车开出去一个多小时,秦浩歌才低沉地开口:“你跑他哪里去干什么?”

许诺委赶紧老实交代,“我和他是老交情了,窜门也是人之常情……”

“你知不知道他背景有多复杂?”

许诺申辩,“我又没参与进去!”

“没参与就没关系了吗?”秦浩歌盯着她,训斥道,“诺诺,长点脑子!欧阳他爹手脚不干净,他自己起家也不清白。如果有个万一,你拿什么自保?你也要想想阿姨,想想外婆,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如果你受到伤害,我会很心疼的,你知道吗?”

许诺觉得胸膛里胀得慌,满满地充斥着什么,让她无法呼吸。

秦浩歌看着她越来越低的头,漆黑的头发,白皙的脖子,睫毛一扇一扇,可恨却也可怜。他忽然很想在她圆圆的脸上捏一把,把这丫头捏清醒了,让她离那个男人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相见。

到了家,两人默默下了车。这时正是下午三点,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开了一个小时的没有空调的车,两人都面无人色。一大杯乌梅汁灌下肚子,这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

许诺张望:“小林子呢?”

伙计甲说:“在屋后面摘葱吧?”

许诺讥笑:“他分得清葱和蒜吗?”赶紧跑过去。

后院的小菜园被一道栅栏围了起来,栅栏上爬满了青藤,许多还攀到了树上。许诺透过不怎么稀疏的叶子,看到那头有人影。

她正要开口叫,那边传来熟悉的笑声:“是吗?那后来怎么样了?”

小曼?

林天行的声音跟着响起:“后来只好把车送去修理厂了,还被我妈数落了一番。”

“你呀!把那么好的车都给撞了,你干爹也不心疼?”

“我干爹说了,人比车重要。”

小曼的笑声就像银铃一样动听,“你干爹真豁达!你也真好运!”

“那是,差一点就毁容了。”林天行话里带着欣慰。

“是啊。”小曼柔软地几乎可以滴出水的声音,“这么帅的一张脸,划花了多可惜……”

许诺睁大眼。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不及思考,放开嗓子大声喊:“小林子,你在哪里啊?”

菜园里立刻没了声音。

秦浩歌走过来,说:“阿姨叫你去厨房呢。”

林天行从青藤那侧一下钻了出来,“我在这里!什么事啊?”

他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如果他不是天生的演员,那就是天生大脑里少根筋。

许诺没敢看秦浩歌,问林天行:“你摘的葱呢?厨房要用。”

“这里呢,够不够?”

“够了!”许诺看也没看,拉着他就往里走,“赶快送去厨房吧,别耽搁了师傅做菜。”

等到从厨房出来,抬头就看到邱小曼和秦浩歌坐在厅堂里聊天。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一切很正常。

“好呀,你们两个!”邱小曼指着许诺,“跑去城里玩也不叫上我。说,对我有意见不是?”

许诺看秦浩歌神色如常,满肚子疑惑赶紧收了起来。她笑道:“冷落谁也不敢冷落你呀!我们看老师去了,你又不熟,去了也会嫌无聊。”

秦浩歌留下她们去和外公说话。邱小曼悄悄问许诺:“你去见了欧阳烈了?”

“唔……”许诺模拟两可地应了一声。

“都说了什么?”邱小曼激动。

“问了问彼此的近况,也没什么。你的事我和他说了,他说会安排的。”

邱小曼笑容娇媚,“还是他够意思!他还是那老样子,装着对我没兴趣,是吗?”

“就那样吧。”许诺低头一个劲擦桌子,“他两年多没回来,大家的情况都问了一下。”

“就该这样!”邱小曼仰着下巴,“让浩歌知道,我邱小曼虽然跟了他,可是照样多的是人追。得给他一点压迫感。”

许诺讪笑。

邱小曼低头,看到许诺口袋里那个蓝色盒子。她眼睛一亮,主动抽了出来。

“天!”邱小曼低声惊呼,“施洛华士奇的水晶!还是我看中的这款!”

许诺愣住。

邱小曼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他,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款?你同他说的吗?”

“啊?”许诺呆呆地。

邱小曼把盒子捧着贴在心口,“乐死我了!诺诺你太可爱了!欧阳烈真够意思!我想要这套首饰想了好久了。以前叫浩歌给我买,他还说我乱花钱!”

许诺勉强笑,“可是这的确很贵啊。”

邱小曼又把盒子打开来看,爱不释手,“我当然知道浩歌没那个钱了。欧阳烈可真够大方的。诺诺,回头你见了他,可别忘了代我说声谢谢!”

许诺神情一时很复杂,“小曼,这其实……”

“别这个那个的。”邱小曼冲她挤眼睛,“不过是套首饰而已。我又不和浩歌说……”

“说什么?”秦浩歌的声音忽然响起。

许诺和邱小曼都一惊。秦浩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们两人身后,脸色铁青,眼睛盯着邱小曼手里的首饰盒子。

邱小曼下意识地遮掩。秦浩歌脸色更加难看。他一手抓住邱小曼,另一手猛地把盒子夺了过来。

邱小曼吃痛,叫起来:“秦浩歌,你发哪门子的疯?”

许诺呆在原地。

“我发疯?”秦浩歌看着盒子里光芒璀璨的水晶,冷笑起来,“我看是你给魇住了才是!”

邱小曼脸上发红,“你胡说什么?这不过是朋友送的。”

“朋友?”秦浩歌扫了许诺一眼,那带着指责的目光冰冷如霜,让许诺心里一寒,“好大方的朋友,几千块钱的东西随手就送人。这样的朋友,你很喜欢吧?”

邱小曼又羞又怒,高声道:“秦浩歌有你有完没完?这个话题我和你吵过多少次了?你还要我说几遍?我都说了我和欧阳烈没关系!”

秦浩歌也提高了音量,“没关系?那你就把这东西给他退回去!去告诉他,要他以后别送你东西,要他以后离你远一点!”

他们声音太大,惊动了所有人。刘锦程从楼上跑下来,许妈妈和外婆都从后面走了出来。林天行看到许诺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急忙过去把她拉到一边。

11-15

十一

邱小曼眼睛通红,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落珠子一般,“你……我偏不!他送我的东西,我怎么处理是我的事!”

秦浩歌双目赤红,咬紧腮帮。许诺一看不好,急忙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

“浩歌你别冲动!”她赶紧辩解,“这不是给小曼的,是欧阳烈给我的!”

邱小曼一愣,白了许诺一眼,怪她这个谎言不高明。秦浩歌冷笑,更是没把她这句话听进去。

许诺急了,“真是送给我的啊!”

“别说了,诺诺!”邱小曼叫,“这就是送给我的又怎么样了?我又怎么收不得人家的东西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收得啊!”秦浩歌咬牙切齿,指着邱小曼吼,“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你男朋友!我就见不得你左一个右一个收别的男人送你的东西!你真是拣着什么都要啊?!”

邱小曼哭叫着:“我就要!我就要你管得着吗?有本事,有本事你买给我啊!你买啊!”

秦浩歌恼羞成怒,大吼:“我管不着?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他转头就往屋后面冲去。许诺哎呀一声,赶紧去追。

邱小曼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大喊:“秦浩歌你敢!”

秦浩歌当然敢。许诺追上去,就看到秦浩歌把那耳环猛地远远扔进河里,然后把手链项链三下五除二扯烂扯散了,哗啦一下统统丢进了水中。再是昂贵的水晶,掉到水里,击起的水花也不见得不普通的石头大,就那么短短十几秒过去,水波消去,就了无痕迹,什么都没有了。

许诺吓呆住。她还头一次见到秦浩歌发这么大的火。他脸色乌黑,唇无血色,浑身发抖,太阳穴暴突。邱小曼也是又吓又气,对着小河干瞪眼。

“好你个秦浩歌!你有种!你有种!”

邱小曼提拳在秦浩歌身上猛捶。秦浩歌眼神一神,抓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拽。邱小曼叫骂着,一边对他拳打脚踢。

许诺来不及心疼落了水的珠宝,怕这两人真打起来不好收场,又赶紧追过去。

林天行暗叫你这个傻瓜,伸手想去抓住她。可是许诺胖虽胖,身子灵活,一下就窜了过去。

“别去!”林天行急得叫。

许诺已经冲了出去。

外面的两人已经停止了争吵。秦浩歌抱着邱小曼,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正狠狠地吻住她。邱小曼满脸红晕,犹有泪痕,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婉转相就。

许诺眼睛刺得疼,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

她转回身去。

林天行和刘锦程都一脸同情地看着她。连许妈妈和外婆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许诺谁都没理,埋着头冲到屋后,沿着河边小道跑走了。

十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许诺坐在桥下的阴影里,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大呵欠,然后抽了抽鼻子。肚子里已经打了好久的鼓,可是半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夜风凉爽,夹带着饭菜香。两岸家家灯火,时不时传来家长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这些声音都被风带着,顺着水面轻飞,飞出老远,然后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等到新闻联播的声音结束,再到八点档连续剧放完,这片民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唯有月色皎洁一如往常。

有人走过来,在旁边坐下,然后兴致勃勃地开始吃起了西瓜。

许诺看了那人一眼,又茫然地把视线转了回去。

那人呼啦呼啦吃得十分起劲,然后又加入了一只狗。狗叼着鸭脑袋,在许诺脚下咯吧咯吧地啃得津津有味。

许诺脑门上暴起一根筋来。

那人把西瓜吃了大半,这才想起许诺,友好地问:“你也要尝点不?”

许诺厌恶地背过身去,“都是你的口水,恶心死了!”

林天行撇撇嘴,“口水又怎么了?杀菌消炎促进消化。你看秦浩歌和邱小曼两个人抱在一起啃来啃去,这是什么?这就是一种健身运动!”

许诺被一块天石砸进土里,真是欲哭无泪。

“你,嘴巴积点德吧。不求你安慰我,少说两句总行。”

林天行哼了哼,“实话总是不动听的。我好奇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许诺白他一眼,“我喜欢他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看他这么迷人,我想学着点嘛。”林天行说。

“用不着了。”许诺鄙视了他一眼,“你不用学就可以把女孩子勾得团团转。”

林天行二丈摸不着头脑,“你发的哪门子疯,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许诺想起白天菜园里那一幕,就觉得怒火在熊熊燃烧,可是又不知道这把火该怎么施展出去。毕竟严格算起来,那也不过是简单的聊天而已。邱小曼和男孩子说话,永远带着一股媚意,那是她的天赋和本能。所以也不能把什么事都算在她头上。

许诺捏捏自己的脸,问林天行:“容貌对于男生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林天行说:“举个例子吧。假如有三个男人,一个很帅,一个很有钱,一个人很好,你会选哪个?”

“当然是人好的。”

“瞧!如果是有三个女人,一个特漂亮,一个特贤惠,一个特聪明,50%的男人选漂亮的,30%的选贤惠的,剩下20%才选聪明的。”

“看来郭靖是那20%啊。”

“人家黄蓉怎么说也是武林名媛,有钱有势又漂亮。郭靖傻小子运气好着呢!”

许诺叹气:“我又不漂亮又不贤惠又不聪明,更没钱。”

林天行点头,“所以你注定当剩女了,所以现在挣扎也没用。”

许诺笑,“道理真是一套一套的,那你呢?你女朋友肯定是个大美人吧?”

林天行随意地说:“当然,个个都是校花。”

“还好几个啊?”

“你也不看我这什么条件,自然走哪都有女孩追了!”林天行特得意。

许诺不屑,“再好还不是做了别人的老婆?”

林天行一愣,“胡说什么呢?谁嫁了别人了?你哪里听来的?”

“那天在桥上……”

“嗨!”林天行丢了西瓜皮,拿袖子擦了擦嘴,“谁和你说我女朋友嫁人了?那是我妈!”

许诺愕然,“你妈呀!”

林天行挂着脸,冷哼了一声。

许诺笑了,“你妈能再嫁也是好事。”

林天行说:“是哦,你妈就是再嫁的。”

许诺也不生气,还很高兴,“我就觉得是好事啊。刘叔人多好的,我妈也不那么累了,有人照顾。两人以后老来互相为伴。你父母离婚多久了?”

“不是离婚。”这下反而换林天行不开心了,“和你一样,我爸在我十岁那年死了。”

“哦。”许诺抿了抿嘴,“我爸牺牲的时候,我也才八岁。”

“牺牲?”

“我爸是警察。”许诺说,“那天本也不轮他值班,他一时热心帮同事替了一下。结果碰上有变态在大街上砍人。我爸为了护一个老太太,被砍了一刀,中在颈动脉上。加上抢救不及时……唉,都过去十二年了,我也不在现场,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和我妈那时见他时,他人都已经在太平间了。”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

林天行默默看她片刻,说:“我爸是病死的。”

许诺抬眼看他。

林天行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我爸喊头疼喊了好多天,后来说是睡一下,就再没起来。我等着他去参加我学校的运动会,怎么叫他都不醒。我记得我那时候脑子特别清醒,去和我妈说,爸爸死了。现在回想起来,还会浑身发寒。”

许诺也觉得身上发凉,“是什么病?”

“脑溢血。”

“你爸那时多年轻啊?”

“可不是?”林天行轻叹,“他太累了。起早贪黑地工作养家,我奶奶那时候也病着需要钱。我妈只是护士,工资不高。”

两人对望,气氛一时十分低靡。

许诺看着河面的月光,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妈带大你也不容易。”

林天行说:“杨叔这些年一直非常照顾我们母子。”

“这么说,你该祝福你妈妈。”

林天行沮丧地挠头,挠得许诺似乎看到了头皮屑纷飞。

“我不知道,我也很喜欢杨叔,他也拿我当亲儿子。他是我爸插队时的朋友,也是我父母的介绍人。”

许诺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说:“他别是老早就喜欢你妈吧?”

林天行的脸红得连夜色都遮不住。

许诺嗤笑,“原来如此!我还当什么呢?”

“我就是觉得别扭!”

“是你自己别扭吧?你就对你妈这么没信心。”

“也不是!”林天行有点急,“我就是想到这一层,就会想到我爸。”

“你爸要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们孤儿寡母有人照应。”许诺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寡妇还再嫁不成。你凭什么让你妈守着你过一辈子,她现在也不老,该有自己的生活。”

林天行抱着膝盖不说话,似乎在沉思。

许诺的心情,倒如拨开了乌云见了月色,明亮许多。

“走吧,回家吧。明天一早要大扫除,忙着呢。”

十三

次日温度摄氏三十八度半,南风一级,大宝都热得无精打采爬地上不动,可是云来客栈的老板和员工却依旧不得不挽起袖子拿起抹布扫帚除四害。

许诺一大早就打了**血似的冲进刘锦程的房间,把两个男生挖了起来。然后一人丢了一快抹布。

刘锦程和林天行彼此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无奈和绝望。刘锦程找出两张头巾,两人分别绑了,然后下了楼,跪在地上撅起屁股擦地板。

许诺啃着油条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两个灰姑娘,大笑不止。直到许妈妈把盆子塞她手里,打发她去擦窗户。

林天行看着许诺笨拙地踩在凳子上擦玻璃,一晃一晃地,心也一紧一紧,真担心凳子一垮,她推金山倒玉柱地掉下来,跪在地上的他和刘锦程都得被压成泥。

许诺浑然不觉,晃悠着擦得很卖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夺了她手里的抹布。

林天行仰着下巴,“你,擦地,我来擦窗户。”

许诺不干,“想偷懒,可没那么容易。”

“去去!”林天行把她赶走,“学过物理吗?知道重力加速度吗?你掉下来,就着那个坑就可以直接把你埋了。”

说完踩着凳子去擦玻璃。许诺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脸有点红,没说什么,挨着刘锦程擦地板去了。

等到一胖一瘦两个灰姑娘把厨房地板收拾完毕,许妈妈委派下一个工作,“你们去储藏室收拾一下吧。”

三人各拿一把扫帚,就像哈里波特三人组一样来到了神秘的储藏室门前。

许诺一本正经地对林天行说:“林兄,这里机关复杂,你在右手边的墙上找找,摸到有突出的地方,就按下去。”

林天行于是真的在墙上摸啊摸,摸了一手石灰,终于摸索到一个突起,然后使劲按。

许诺和刘锦程两个混蛋在旁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储藏室的门早就开了。

林天行气得拿扫帚要揍他们俩。

“你们两姐弟,消遣着我很好玩吗?”

许诺喘着气抹眼角,“见过好骗的,没见过这么好骗的。还好咱家不是黑店。”

刘锦程很感慨,“林哥你给我信心了。”

三人下了地下室,许诺拉亮灯。十五瓦的小灯泡,比蜡烛亮不了多少。屋子里堆满了杂务,平时人活动的地方还比较干净,死角里则全是灰尘。

“麻烦哦。”许诺抱怨着,开始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凳子椅子往外面丢。忽然悉索地一声,只见两个拳头大的黑色物体从杂物堆里窜出来,迅速消失在了储藏室门外。

许诺脸色刷地白了,后知后觉地一声高分贝尖叫,丢下东西也跟着冲了出去。

林天行惊愕而不解,“她怎么了?”

“冤孽哦冤孽。”刘锦程老成地摇着头,“我这老姐,天不怕地不怕,惟独只怕——”

“老鼠?”

刘锦程点头,“她小时侯跌阴沟里被老鼠啃过脚指头,心理留下了阴影。”

“女魔头也有害怕的东西啊。”林天行觉得很稀罕。

许诺后来改去后院除杂草,就再没进过屋子。林天行他们收拾了一半,又发现了一窝眼睛还没张开的小老鼠,数数竟然有八只。怎么办呢?请示了许妈妈和外婆,领导一致意见:丢远点,生死由命。

于是刘锦程装模作样念了几句早死早超生之类的废话,把小老鼠一窝端到了老远的河口杂树林里丢了。

林天行说给许诺听,许诺脸色又青了几分。

“赶走了人家爹娘不算,还把人家扔了。”

林天行故意刺激她,“这算什么?你知道不?有道菜名字还叫三叫……”

许诺满脸发紫冲去水池边。林天行终于扳回一局,得意地笑。

刘锦程摇头,“你现在得意的,半夜有得你受。”

林天行不信邪,“她还会半夜过来占我清白不成?”

刘锦程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事实也如刘锦程所说的,林天行很快就尝到了苦头。

半夜两点,睡得正熟的林天型被抓门声吵醒。说是抓门声,因为听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门上使劲地挠啊挠,又是夜半三更,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闹鬼。

林天行壮着胆子打开门,外面站着萎靡不堪的许大小姐,青黑着脸,抱着枕头,表情哀怨又不安。

“行行好,让我和你们挤一宿吧?”说着就主动挤了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林天行被吵醒很不爽。

许诺上床几脚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刘锦程踢到一边,“噩梦,老梦到耗子爹妈跑来找我要孩子……”

“你还真感性。”林天行看她惊恐的样子,也有点内疚。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在睡觉过程中化解为零。

许诺这丫头睡品奇差无比,乱翻身、踢人、推人、抽鼻子、呓语,而且往往都是在林天行将睡未睡着之际,许诺一脚或者一掌过来,又把他弄醒。如此反复了三五次,就是神仙也睡不下去了。林天行没有办法,只好卷起铺盖逃到了二楼平台上。

虽然是夏天,可是小镇后半夜已经退了凉,睡在外面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林天行日次醒来,发觉鼻子塞了,感冒了。

外婆哎呀呀地嚷了老半天,把家里什么板蓝根冲剂、伤风颗粒、小儿感冒糖浆之类的东西捣鼓了一大盒子,轮着要林天行吃。许妈妈叫厨房熬了一锅皮蛋瘦肉粥,亲自端到林天行床前。

许诺在旁边看着冷笑,“他是感冒,又不是坐月子,有这么夸张吗?”

“还不都是你!”许妈妈训她,“睡得好好的把人家赶到外面去。当别人都像你这么皮粗肉厚啊?”

“谁赶他了?阿程不是一觉到天亮吗?”

刘锦程感叹道:“我这门内家工夫可是修炼了多少年啊!”

许诺用目光杀他,杀完了又去杀林天行。林天行不理她。他继续装出一副娇柔虚弱不堪病痛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大有他家祖先林氏黛玉小姐的风范。外婆心疼他,下令说他感冒一天不好,就一天不用干活了。

许诺叹气摇头,“原当拣回来了一个壮丁,没想其实拣回来一个祖宗。”

店里客人没见着林天行,不少阿姨大姐都拉着许诺问长问短的,很是关切。许诺向林天行抱怨,“有担心你残疾了的,有担心你失恋了的,甚至都准备帮你张罗找对象了。”

林天行有点发烧,说话没什么力气,“我很喜欢这里,居民人好,游客人也好。”

许诺摸了摸他的额头,“是有点烫,要不要去医院?”

林天行摇头,“我没那么娇气。我多喝点水就是。”

许诺端起菊花茶摸了摸,已经凉了,递给林天行。然后她去打了一盆水,到进去许多冰块,拧了一条冰毛巾,敷在林天行额头上。

“谢谢。”林天行觉得很舒服。

许诺看了看他通红的脸,轻声说:“你还是睡一下吧。”

林天行难得听她说话这么温柔,忍不住打量她。

许诺有点窘,粗声粗气地说:“你感冒也是自找的。楼里那么多空房间你不睡,偏偏要睡阳台,活该!”

“你——”

“睡你的!”许诺把冰毛巾搭在林天行眼睛上。

林天行一肚子不服,但是此刻没力气和她争辩,只有选择睡觉,养精蓄锐,等待来日再战。

这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才醒来。四肢软软的,头却不晕了,满身都是汗,不过应该不烧了。

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林天行转过头去,看到许诺趴在床脚,睡得正香,脑袋搁在白萝卜一样的胳膊上,脸上带着红晕,嘴巴微张,似乎流了口水。

林天行窃笑,悄悄爬过去,伸出食指,戳了戳许诺软乎乎的脸。

许诺抽了抽鼻子,继续睡。

林天行狗胆包天,又伸手去捏住许诺的鼻子。许诺不能呼吸,只好张开嘴巴,粉红色的嘴唇下露出瓷白的牙齿,倒挺可爱的。林天行看着她傻睡的样子嘿嘿笑,戳她的鼻尖,做猪鼻子。许诺不大舒服地哼了哼,突然一个巨灵掌招呼过来,一下就把林天行打趴在地。

许诺这才醒了过来,茫然四望,然后看到倒地不起的林天行。

“你怎么趴我脚底下,你又要干吗?”

林天行捂着脸,哀怨得不行,“我……我捡钱,不行吗?”

十四

欧阳烈提供的情报十分管用,第三天卫生局的人就登门突击检查。别家店闹得**飞狗跳,云来客栈却是淡定从容。

工作人员上下转了一圈,十分满意,重点表扬他们把死角都打扫得很干净。

林天行嘟囔:“许诺,你也真准,你怎么知道有检查的。”

许诺说:“欧阳烈告诉我的。他有门路。”

“欧阳烈?就是和邱小曼……”许诺捂住了他的嘴。

“别那么大声,让我妈听到这个名字,我又少不了挨一顿骂!”

林天行笑,“这欧阳烈是什么人物,怎么人人防他和防非典似的。”

许诺坦白地说:“他背景比较复杂。”

林天行很聪明,“别是混道上的吧。”

“差不多吧。”许诺说,“不过他人挺好的。”

林天行觉得很有意思,“明明是个小镇子,明明是个小地方,却有那么多有趣故事。”

许诺冷笑,“所以说小城故事多呢!”

是呀,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许诺依旧穿着t恤和棉布裤,抓着拖把当话筒,站在大堂正中间,满脸笑容地唱着。那声音,竟然出奇地悦耳动听,清亮圆润。

林天行的下巴喀啦一声掉地上。他扭头问刘锦程:“我没幻听吧?”

刘锦程很自豪,“当然没有!我姐打小唱歌就好听,以前读中学的时候还拿过好几个奖呢!”完了补充,“若不看人那就更好。”

那厢许诺唱完了小城故事,满大堂的客人哄然叫好,掌声如雷,直喊再来一个。

许诺落落大方,清了清喉咙,又唱起来: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客人们兴奋地打拍子,气氛热烈犹如开演唱会。有客人豪情一来,高呼道:“小二,上酒!”

“来咯!”林天行见机行事,赶紧开了一瓶白酒连着花生端过去。

那酒不便宜,客人只看了一眼,丝毫不介意,还笑呵呵地夸奖道:“你们这客栈服务真不错!小姑娘胖也胖得很喜气。”

林天行急忙笑道:“小的代她谢谢您啦!”

许诺唱完了天涯歌女,挥挥手要走,没想客人纷纷拦着不让,非要她唱民歌。许诺盛情难却。

当地有方言,外人不大听得懂,可是唱起歌来有股特别的韵味,轻轻软软又拉得长长的,听着就像是是小曲延着水路波荡流长一般。许诺说话声音清脆,唱歌的嗓子也是细而甜的,唱起民歌来,有种说不出的贴切。

小曲旋律欢快优美,林天行听着不禁跟着轻哼。这样看过去,许诺脸上泛着红晕,额角和鼻尖亮亮的想必都是汗水,可是笑容甜美亲切,眼睛明亮。林天行不由盯着她珍珠白的两排牙齿发愣。

出神间,闻到一股烟味。这熟悉的气息让他一下回过神来。

想不到在这种小地方还会碰到抽这牌子烟的人啊。林天行好奇地望过去。

客栈门口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光线昏暗看不清,只有那人指间如红宝石一样的光芒,时明时弱。林天行很确定,那人的目光,也是直直望着许诺的。

里面,许诺终于唱完歌,这下是怎么都不肯再唱,只承诺明天晚上准时准点再来服务大众。客人连声叫她再三保证才放她离开。

许诺跑出来透气,脸蛋红扑扑的,额头的汗顺着滑到下巴上,她一边擦汗一边对林天行说:“我说怎么没看到你,原来跑这偷懒来了。”

林天行想反驳。许诺却已经闻到了那股烟味,脸色一变,立刻四下张望。站在树下的男人往前迈了一步,许诺脸上大放光芒,欢喜地奔过去。

“烈哥!”她虽然高兴嗓音却压得很低,“嘿!你怎么来了?”

欧阳烈把烟头丢地上,笑着擦了擦许诺脸上的汗,“有事过来,就想看看你。倒是有阵子没听你唱歌了。”

“这还不容易,回头上ktv给你唱专场。”许诺笑。

林天行被许诺这娇媚可爱天真烂漫的神态举止雷得魂不附体,觉得自己的眼睛耳朵齐齐背叛。欧阳烈走到光线明亮一点的地方,林天行才把他看清楚。这是一个高大年轻的男人,轮廓硬朗,气质深沉阴郁,和许诺那单纯光明没半点相似之处,偏偏两人相处十分和谐。

欧阳烈对这许诺,表情总是很柔和的,他说:“听说今天卫生检查了?”

“是啊。还多亏了你提前告诉我。”

“没什么,顺利就好。”欧阳烈说完,把目光投向了林天行。他也是现在才看清楚林天行。这个男生又高又瘦,眉清目秀,一看也是好家庭出身。

许诺介绍说:“新来的伙计,小林。”

欧阳烈只是点了点头。

许诺拉起欧阳烈的手,“我们走走吧。这么热的天,去河边怎么样?”

“听你的吧。”欧阳烈低头笑了一下。

许诺吩咐林天行道:“我妈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

林天行道:“我还真不知道。”

许诺不和他废话,拉着欧阳烈就走了。林天行站在原地看他们俩背影一直走远消失在拐角,手都还是一直拉着的。他纳闷地抓抓脑袋。

客人闹够了,陆陆续续回房睡觉,留下满桌满地的花生壳瓜子皮。林天行打着呵欠慢慢扫着。许妈妈果真在嚷着许诺那丫头又跑不见了,刘叔要她不要管太严。外公在后院抽烟被外婆抓了个现行,不停地数落着。刘锦程在跟他爹讨价还价要求涨零花钱。

林天行耳朵听着,鼻子里闻到了夜花的芳香,不由浅浅地笑。然后他看到了一份丢在凳子上的财经报纸,头条头版的图片特别大,几乎占了整个版面。

他愣愣地看着,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拿起来翻了翻,脸色一下红一下白。

“小林,怎么了?”店伙计看着纳闷。

林天行丢下报纸,平淡地说:“没什么。一地垃圾收拾起来真麻烦。”

十五

许诺同欧阳烈没走太远。河边月色很好,两人就在岸边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英国怎么样?”许诺问

“没家乡好。”欧阳烈说,“我先去的美国,治伤,复健。老头子坚持要我继续进修,又觉得美国花花世界只会方便我继续学坏,就下狠心把我丢去英国了。那个小岛国,三分钟下雨三分钟晴,十分锻炼人的忍耐力。而且沉闷,没有什么消遣。而且我也算死过一回了,觉得读书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没想到你还会有这样想的一天。”

欧阳烈笑道:“读书无非是要静下心来,持之以恒。我又不需要成为科学家,拿到文凭就算成功了。”

许诺也觉得,欧阳烈身上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原来的轻浮跳脱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耐性,整个人就像是深深沉在水底的一块基石。

“我觉得你变化真的有些大。”

“哦?”欧阳烈问,“好的还是坏的?”

“当然是好的。”许诺说,“你以前好多了。当然你以前也是好的,不同的好。”

欧阳烈笑,“怎么语无伦次的。”

许诺想了半天,才总结出一句话:“你成熟了。”

欧阳烈大笑起来,搂过许诺,使劲揉她的头发。

许诺在他怀里哇哇叫,这情景倒像回到了几年前。欧阳烈心情好时,总喜欢把她抓过来温柔地蹂躏一番。

许诺问:“英国的姑娘漂亮不?”

欧阳烈说:“没有美国的姑娘漂亮。不过美国姑娘失之轻浮,而英国姑娘总有股乡土气息。”

“见识倒挺广的,”许诺酸溜溜地,“继续说啊,还有其他国的姑娘吗?”

欧阳烈的手搭她肩上,慢条斯理地说:“法国姑娘热情浪漫,但是高傲,要她的爱情先得跪下来请求。德国女人壮得像牛,西班牙姑娘小巧可爱,当甜点十分合适。日本姑娘就像他们的寿司,规矩又漂亮,吃起来酸不酸咸不咸的,不过如此。所以还是中国姑娘好,漂亮大方,亲切稳重,吃苦耐劳……”

许诺笑道:“说的是我吗?”

欧阳烈捏了捏她软软的脸,“你再减个十五斤,说的就是你了。”

“你倒真是瞧得起我呢!”许诺虽然知道他说的只是好听,心里还是很高兴。

回家还不到一个礼拜,除了睡觉没有片刻闲,放假比不放假还累。不过欧阳回来了,两人又像以前一样了,许诺觉得这个假期应该是美好的。

虽然天气预报一直在努力说服民众相信不日即有冷气流莅临,可是气温还是持续上升中。好在游客的数量并不受温度的影响,客栈生意依旧红火。

外婆家在乡下还有老房子,地并没有荒着,平时都是外公三天两头回去打理,种了些蔬菜。

许诺带着林天行去过几次。这城里孩子没下过乡,碰到什么事都新鲜又兴奋,到处乱跑,一下追**一下赶狗的。

许诺带他去地里摘菜折瓜,林天行五谷不分,闹了不少笑话,还踩了别家的田。

他摘了荷叶顶头上,在许诺面前跳来跳去,“看一看呀,快看一看呀!像不像葫芦娃?”

许诺啼笑皆非,“林天行你消停一下好不好?”

林天行反倒更兴奋了,跳得更起劲,忽然身子一晃,消失了。

许诺错愕,急忙站起来跑过去。结果只见一两米见方的粪坑里,林小生玉体横陈,十分销魂。

许诺愣了半秒,随后笑得满地打滚。

好在粪坑不深,粪也并不多。林天行摔得半边屁股麻木无知觉,动不了,只有嗷嗷叫:“许诺!许诺快救我!”

许诺立刻翻包,“军座你要坚持住,下官这就来救你。”

结果却从背包里翻出一台数码相机,还喃喃:“幸好昨天换了电池!”

林天行惨叫:“不!你不能这么对我!”

许诺置若罔闻,“来,笑一个!”然后举起相机对准林天行使劲按快门。

林天行两手乱挥大叫,“姓许的,你会遭报应的,你绝对会遭报应的!”

许诺压根不信邪,连着拍了十多张照片才收手。她找来一根长竹杆,把林天行拉了上来,坚决不肯碰他一根寒毛。

林天行全身上下都是人造黄金,气味“芳香”扑鼻,狼狈两个字已完全不能概括他的状态。许诺啧啧有声,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

老房子的浴室连着厕所都在猪圈旁边,一边是哗哗水声,一边是猪的哼哼,林天行这会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林天行本来的衣服在他本人强烈要求下丢去了垃圾堆。这边屋里只有外公的衣服,许诺拿给林天行穿,明显大出好几号来,裤子不住往下滑。

许诺找了半天,只找来一根塑料绳充当裤腰带。

林天行换好衣服,往许诺面前一站,许诺笑掉大牙,直问:“大爷,西瓜多少钱一斤啊?”

林天行忿忿:“哼!想我林天行也有这么一天!”

许诺凑过去嗅了嗅,“你洗干净了吗?怎么闻着还有一股味儿啊?”

“不可能!”林天行急忙闻自己,“我都搓了四遍,皮都脱一层了。”

许诺冷笑,“让你再折腾吧!活该!”

林天行捞起衣服给她看,“喏,都青了,是真的疼。”

许诺看过去,白皙的皮肤上果真有半个巴掌大的青印子。

“回家吧,找外公弄点药给你擦擦。”许诺提起菜篮子,“明天店里要摆酒宴,你别想又找借口头疼脑热地旷工。”

“许扒皮。”林天行嘟囔着,却一把夺过那个菜篮子自己拿着。许诺笑笑,跟在他身后走出院子。

中午日头正当中,晒得人张不开眼。两人慢吞吞地走,都无精打采地。回了镇上,温度好像更高了,汽车尾气熏得人脑袋发晕。

“歇歇吧。”许诺在树荫下坐下,打发林天行去买饮料。

“红茶是不是?”林天行问,“我有和你说过,喝绿茶比较减肥吗?”

许诺不耐烦地白他一眼,就这一眼,她看到两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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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秦浩歌和邱小曼正手拉手地从对街一个房子里走出来,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只是那笑有点奇怪。邱小曼的脸通红地,秦浩歌则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两人恋爱都谈了三年多了,到现在都还看不够?

许诺站起来,打算喊他们俩一声。林天行却忽然一把捂住了许诺的嘴。

许诺吓了一跳,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傻姑娘,做事不长脑子!”林天行轻声责备她,“你看清楚了再喊。”

许诺莫名其妙,“那不就是浩歌和小曼嘛。”

林天行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再看看,他们俩从哪里走出来的?”

许诺看过去:东升旅馆。

许诺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犹如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晃。林天行不由伸手想去扶,可是许诺又站稳了。

她方才被热气熏得通红的脸已经褪去了颜色,眼帘半垂着,眼珠漆黑没有半点光,紧抿着唇,呼吸很平静。

林天行焦躁地挠了挠头,也有点后悔去提点她。许诺有世故练达的一面,也有特别单纯懵懂的一面。她的单纯非常可爱,是如今在女孩子们身上不容易找到的。林天行觉得自己帮助许诺摆脱这场无望的初恋的同时,也在一点一点敲破她的单纯,看着她一身是伤。他顿时有种负疚感。

许诺清了清嗓子,笑了一下,“你说的有道理,好在我没叫他们。不然多尴尬。”

林天行反而很尴尬地笑。

许诺不是天真烂漫的幼儿园小朋友。秦邱两人在一起三年多,亲热到这个程度根本不值得奇怪的。

许诺这叹口气,拎起菜篮子埋头大步往家里走。

林天行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他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后背,还有那圆润的身材,心里泛起柔柔怜惜。这个看似高壮的女孩,却是有颗敏感温柔的心。

许诺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家,刚一进门,凉风一吹,脑子发晕,险些站不住。林天行赶忙过来扶住她。

“怎么啦?”刘锦程跑过来。

许诺按着太阳穴,说:“就是有点晕,也没什么。”

林天行尝试着放开她的手,可是许诺一迈步,又要往一旁倒。林天行拉着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许诺说:“头晕,恶心,眼睛发黑,想吐。”

刘锦程说:“你有了?”

许诺抡起巴掌,刘锦程抱头鼠窜。

林天行叹气,下结论:“你中暑了。”

许诺不信,“我从来不中暑!”

林天行啼笑皆非,“你又不是机器人。”

许诺果真是中暑了,而且还有点严重。一大碗解暑汤灌下肚,也不见好转,还有点发烧。许妈妈命令她躺下休息,林天行便留下来照顾她。

许诺有气无力地说:“我睡睡就好,你忙去吧。”

林天行说:“得了,我就贪图你这里空调凉快呢。就让我偷一下懒吧。”

许诺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寒碜他。

空调挺旧的,运行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十分清晰。许诺闭着眼睛躺着,林天行坐她身边翻着漫画书。

许久都没有声音,许诺大概是睡着了,于是林天行开始毫无顾及地挖脚丫,抠鼻屎,并且把脏东西统统抹到床板底下。

“我们三个,我一直有点多余,我知道。”许诺低低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天行手一抖,心虚地看过去。还好,许诺依旧闭着眼睛。

“我打小就像是一个陪衬,”她的声音轻柔低沉,带着浅浅的忧伤,“小曼那么漂亮,我从来都是站在她身后的人。拍照片的时候,我都永远站在旁边的。他们俩有啥事,就避开我商量。我始终是一个外人。”

林天行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

许诺张开了眼,望着天花板,“这些年,我每想到浩歌,心里就疼得很。和他相处虽然快乐,可还是觉得很难受。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偷来的,随时要把他还给小曼。而且……而且……”

她慢慢坐起来,“而且我觉得我这个人内心特别黑暗。”

林天行笑了,“这话怎么说?”

许诺十分难得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头说:“我很喜欢小曼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可是……”

“可是你也觉得她有点爱慕虚荣,有点配不上秦浩歌?”

许诺的脸色一片雪白。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林天行一直笑。

许诺窘迫得不行,脸色又很快转红,“我知道是我的不对……”

“这有什么对和错的?”林天行嗤之以鼻,“人无完人,连秦浩歌都不会说邱小曼完美无缺。做朋友归做朋友,却没义务把对方当成神仙供着。”

许诺愣愣的听着。

林天行叹气摇头,这丫头平时打起小算盘精明着呢,怎么感情上这么幼稚?

“我知道你在难过什么。”他说,“你把他们当最亲密的朋友。但是他们却总避开你一段距离。”

许诺像被刺了一下,缩了缩身子。

林天行沉默片刻,柔声说:“你一向活得恣意潇洒,我喜欢你这样,也给了我信心,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幼稚不成熟。许诺,你是个好女孩,爱情总会有的,也许现在就在美人桥上等你呢。”

许诺听到最后一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低下头去,眼睛里水光闪烁。

林天行看着她圆润的脸颊和小巧的耳朵,觉得她这样子就像受了委屈伤害,把自己绻成一团的小动物,十分的可爱又让人怜惜。

他握住了许诺的手。

许诺微微一惊,转过头来。林天行看到了她湿润的眼睛。

这天下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论美或丑,哭泣起来,总是有几分动人的。许诺眼睛大,睫毛浓长,如今里面正水色潋滟,十分漂亮。她的嘴唇微薄,颜色浅,现下被她咬过,比往常要红润许多,带着光泽。

林天行看着,一时有点着迷了。他心想,这样看着,许诺还是挺漂亮的嘛。她也不算多胖,顶多只是有点超重而已嘛。他凝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那张微张着的唇,不禁想,也不知道这唇,有多柔软。

许诺情绪还在激动中,懵懂地注视着林天行俊秀的脸越靠越近,心跳越来越快,迷糊的大脑只隐约知道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可是身子中了咒一样无法动弹。

然后她看清了林天行鼻梁上细小的雀斑,然后那片阴影笼罩住了自己,然后嘴唇上传来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十七

欧阳烈同经理走在装修精致的酒店长廊里。

欧阳烈对经理说:“老头子两次三番派人来叫我,我得去他那里走一趟,没有个三、四天恐怕回不来。这段时间,酒店里的事要你多费心了。”

年轻的经理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亲信,笑着拍胸保证:“阿烈放心吧,我们俩不用这么客气。”

四、五个穿着制服的女员工匆匆走来,看到他们俩,都娇笑着低下头。

经理说:“这都是新招来的实习生,负责前台和客房服务。”

欧阳烈看着那群隐隐激动的年轻小姑娘,点了点头。

交叉而过时,小姑娘们整齐叫了一声:“总经理好!”然后又整齐地咯咯笑起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走在中间的一个女孩子似乎被推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夹翻落在地,纸张顿时飞得到处都是。

大家都惊了一下。那个女孩哎呀叫了一声,赶紧蹲下来拣。

欧阳烈低头看她。女孩子二十出头的模样,鼻梁高直,皮肤白细,颈脖修长。

经理一眼看出欧阳烈神态不对,便出口叫道:“你先站起来。”

女孩子抱着资料,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头低着只看得到两排长长的睫毛。

经理笑道:“又不会吃了你,把头抬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这才慢慢把头抬起来,一双如画般的凤目,迷迷蒙蒙,像江南四月的烟雨。那身再普通不过的桃红色制服贴着她窈窕的身段,衬得人色若春晓。

欧阳烈觉得这副模样和气质,十分眼熟。

女孩小声地说:“经理,我叫邱小曼,是客房部的,上个礼拜才来的实习生。”

“哦!”欧阳烈这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小曼呀,难怪看着眼熟!”

经理和其他几个女孩子都露出惊愕之色。经理忽然拍掌,“对,她进来,还是烈哥你交代的。瞧,我都忘了!”

邱小曼羞涩地浅笑了一下,又把头低了下去。

欧阳烈笑着又看了她两眼,“两年多没见,你长大多了,一下没认出来。怎么样?做得还习惯吗?”

邱小曼立刻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急切地说:“习惯!这里同事人好,领导也好!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谢谢烈哥给我这个机会!”

经理笑道:“邱小曼是吧?对的!工作挺负责的。”

欧阳烈说:“这就好。你好好干,改天你和诺诺一起过来,请你们俩姐妹吃饭。”

邱小曼欢喜地笑道:“是!谢谢烈哥给我这个机会!”

欧阳烈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经理多看了邱小曼两眼,赶紧跟了上去。

邱小曼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蹲下来继续拣资料。没等她动手,同事已经七手八脚地帮她拣好了,塞到她怀里。

“小曼,原来你认识烈哥呀!”

“是呀!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你们熟吗?我看他对你很好呀!”

邱小曼依旧维持着谦逊温和的笑,“我和他不熟啦,只是小时候在一起长大而已。”

“居然是一起长大的啊!”女孩子们惊呼。

邱小曼补充:“不过我们已经两年多没来往了,你看他一开始都没认出我来。”

同事追问:“怎么没来往啊?真可惜。”

邱小曼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不联系了。不过那时候我交了男朋友,也没在乎这件事。”

“你男朋友?你和我们说过的那个?我看他可比不上烈哥。”

“别胡说!”邱小曼突然板起脸来,“我男朋友人可好了!聪明勤奋,对我又好!”

“你们几个!”主管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上班时间,聚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还不赶紧去干活?”

女孩子们急忙点头,匆匆散去。

林天行最近拜了刘锦程为师学游泳,态度十分认真,几天下来就已经可以自行漂浮了。

刘锦程在岸上吃西瓜,随手分给大宝一块。大宝高兴地汪汪叫了两声,吃完西瓜又往水里跳,吓得林天行呛了两口水。

刘锦程问:“小林哥,你和我姐闹矛盾了?”

“哦?”林天行了低头用力划水,“没有的事啊。我们没有吵啊。”

“你们是没吵,你们在冷战吧?”刘锦程哼了哼,“平时见面就和见了鬼一样,拼了命地躲开对方。以前只要在一起,两张嘴就停不下来,这几天你们俩是一句话都没说。阿姨和外婆都问我你们是不是闹严重了。”

“没事!”林天行半脑袋埋水里,滚烫的脸接触到清凉的水,还挺舒服的,“其实也就是一个小误会。你姐她……她硬是不肯原谅我。”

“嗨,我说呢!”刘锦程老气横秋道,“小林哥你也是,女人嘛,不论年轻的还是老的,不论漂亮的还是丑的,那个使起脾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去!怎么办呢?哄呗!你要哄她啊!”

林天行苦笑,“这个恐怕不是哄一哄能解决的。”

“那么严重?”刘锦程抓了抓脑袋,“我姐虽然有点抠门,有点要强,有点喜欢落井下石……不过人是很豪爽开朗的,从来没有隔夜的怒火。你怎么得罪她了?”

林天行看着刘锦程无知的脸,心想我要如实告诉了你,估计你那豪爽开朗的姐姐也会把你灭了口。他又想起那天许诺的脸色,更是觉得头疼。

林天行苦笑,“也没什么。你都知道,女人是很麻烦的,咱们看来屁大的事,她们当天塌了一样。说又说不通,哄也哄不过来。只有等她们把气生完了才好。”

刘锦程很赞同地点了点头,“就是,女人的确是麻烦。一下要依靠,一下要独立,一下要牺牲,一下要尊严。我真是适应不过来。”

林天行笑着泼他一脸水,“你小子才多大啊?关于女人你知道个什么?”

刘锦程甩了甩脑袋,说:“那小林哥你懂吗?”

林天行老实承认:“我也不懂。”

敲门进房的时候,许诺刚好糊完一个花灯。浅黄色的莲花徐徐如生,许诺小心翼翼将之托在手上,转过身去看林天行。她这天恰好盘起了头发,穿一身白衣服,盘腿坐在地板上。圆脸圆胳膊,宝像庄严。

林天行后退一小步,“哇,观音!”

许诺冷冰冰地看着他。

林天行硬着头皮打招呼:“嗨。”

许诺眨了眨眼。

林天行遇了冷,有点尴尬。他挠挠头,“在忙什么呢?”

许诺看了他片刻,一个字都没说,低头继续做花灯。

林天行就在一旁蹲着看。许诺胖胖的手出奇地灵活,硬纸板剪出底座,已经做好的花瓣一卷,一片一片麻利地粘上去,层次分明有序,五分钟后,一个精美的花灯就做好了。许诺然后还接着做了小兔子,小鸭子等花灯,都堆在屋子一角。

林天行忍不住问:“你做这个用来干吗?”

许诺终于出声,“下礼拜就是七夕了。镇里要放花灯,拿去卖的。”

“哦。”林天行继续蹲着看。

许诺紧接着又做出一个小猪灯,然后拿起来对照着林天行的脸,歪着嘴笑了笑。

林天行忍了。他反复告戒自己,是男人就得忍住。

许诺说:“你也别光看着!这又不难,动手做啊!”

林天行拿起那纸和糨糊,“我先告诉你,我手工奇烂,不保证会做出什么变异动植物来。”

“烂了扣你工钱就是。”许诺说,又奸笑,“这大的卖五十,小的买三十。特允你抽个百分之二十的成。”

林天行两眼一亮,“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十八

林天行赶紧开始剪纸粘花。许诺没再说什么,手下的速度却放慢了许多。她做一步,林天行跟着做一步,一点一点,林天行终于也做了出来。

许诺看了讥笑:“我的花是二八少女,你的花已经是半老徐娘。”

林天行道:“老女人也有老女人的风韵,你还笑,知道个什么?”说完再接再厉。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纸张发出的哗啦声。林天行一连做了好几个花灯,抬头看许诺。她还低着头,全神贯注,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林天行心想,他倒从来没在别的女孩脸上看到这么漂亮的睫毛。

许诺的圆脸上还有一层极细的绒毛,在光线下有点发白,就像婴儿的皮肤。林天行一直看一直看,许诺白皙的皮肤下有一抹红润不知不觉地晕了开来。

“看什么看?”许诺抬头瞪了林天行一眼。

林天行的俊脸涨得通红,结巴地说:“那个……我只看你……觉得你好看……”最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许诺讥笑:“你确定你说的是我?”

林天行放下手里的纸灯,没有看许诺,“我不是心口胡言的人。”

许诺听了,老半天才回了一声:“哦?”

林天行鼓起勇气,一把握住她的手。许诺颤了一下,挣扎却没挣脱。

“许……许诺!”林天行大声地说,“我不是那种随便亲女孩子的人,我不是轻浮的人!我……我喜欢你!”

许诺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两人握着的手里全都是汗。

仿佛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许诺终于嗤笑了一声,甩开了林天行的手。

“莫名其妙!”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许诺!”林天行跳起来喊住她,“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人!”

许诺回过头去看他。少年清秀俊逸,放在哪里都是女孩子们争夺的对象。她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天在菜园子里的那一幕。

“我看你是糊涂了。”许诺冷冷地说,“我又没叫你对我负责,你自己冲上来做什么?不就是亲一下嘛,我们俩都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林天行手足无措,“不是的!我是想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你呀,我看你才糊涂得很呢!”许诺冷笑,“我根本就没把那事当回事,你也少拿那事戏弄我!”

林天行突然反问:“要是没当回事,那你干吗这几天都不理我?”

许诺语塞,“我……你……”她也词穷了。

林天行抓住了把柄,立刻展开反击:“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对我也不是没感觉的!”

许诺的脸涨得发紫,“胡说什么!你又不是我,凭什么代替我发言?谁喜欢你啦?你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我是皮粗肉厚的乡下丫头。你无聊了也不能拿我来寻开心!”

林天行急着要拉她,许诺赶紧躲开。

林天行不死心,“我又不是逼着你接纳我,但你好歹可以好好听我说话吧?”

许诺冷静了一点,“好吧,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林天行赶紧说:“我亲了你,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感受,这都是我的事。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这是你的事。许诺,别把感情当敌人,我也不会伤害你。”

这句话字字在理,许诺更退让了几分。

“你有自卑,觉得我们差距大。不过我认为真的感情是看不到这些的。在我看来,你真诚善良,开朗豁达,我就觉得你很美!”

许诺牙齿发酸,“够了……差不多行了!”

林天行把手一摊,像卸下了包袱,“反正,把话说出来了,我也解放了!”

“我知道了。”许诺小声说。

林天行等了半天,她却没有下文,他急了,“然后呢?”

“然后什么啊?”

“你对我呢?”

许诺哼了哼,“我……对你没感觉。”

林天行耷拉着脑袋,像一株晒蔫了的草,“我就知道,你喜欢秦浩歌。我喜欢你,你喜欢他,他又喜欢邱小曼。而邱小曼,邱小曼。”他讥笑,“邱小曼呀,我看她喜欢男人。”

“废话!”许诺说,“她不喜欢男人,还喜欢女人不成?”

林天行说:“她喜欢所有男人!”

许诺明白了,讪讪转过头去。很难得的没有替朋友辩解。原来他心里是很清楚的。

林天行说:“瞧,这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连环。”

许诺说:“小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我知道。”林天行挠了挠耳朵,“我只是告诉,我是认真的,有诚意的。”

许诺说:“你……不要和别人说。”

“行!”林天行一口答应,拉开门,“那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门合上,许诺慢慢坐下来,拿着未做完的纸灯。摆弄了半天,不但没做完,还把鸭子的翅膀贴反了。

她烦躁地丢开纸灯,躺在地板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半个小时,就像在做梦一样。她人生中第一个向她表白的男生,居然真的如梦想的那样英俊而富有。不现实是一回事,满足了虚荣心是另外一回事啊。

一个女孩子这样的机遇会有几回呢?许诺想,她还算是幸运的吧。

林天行说喜欢她。许诺不知道她该怎么处理这句话。

凤凰会爱上麻雀吗?

十九

许诺打着呵欠走下楼。她昨天头发没干就睡了,今天起来,一头乱毛就和大了结的毛线一样。

林天行正在大堂里收拾碗筷,看到她下来,立刻打招呼:“早啊!”

许诺看过去,只见小林子笑容温柔得像一汪可以溺死人的湖水。她没由来打了个寒颤,背上发凉。

许诺挤出一个笑,“早,大家早!”

刘锦程啃着油条走过来,“都九点半了,也不早了。”

许诺抓了抓头发,“睡过了,妈问我了吗?”

“阿姨和外婆去采购了,今天店里有几个退房的,要你帮着打扫房间。”

店伙计也跑下来催她,“许诺,老板娘叫你来帮我们的哦!”

许诺正大口灌豆浆,另一只手抓着两张油饼,嘴巴没空说话。

林天行把抹布放下,“我来吧。”

许诺差点呛着,“你去干吗?”

“你慢点吃。”林天行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收拾房间的事,我来做就好了。”

许诺和刘锦程都瞪着眼睛看他。林天行冲许诺挤了挤眼,跟着店伙计上楼去了。

刘锦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确定地问他姐:“不是做梦吧?”

“梦也梦不来这出啊。”许诺又啃了一口油饼,“不过他想帮我干活,那就让他干去好了。干吗不允许人家勤劳呢?”

刘锦程不甘心地问:“干吗不把我这份也干了?”

许诺当然知道原因,可是她不能说。

每段恋爱都是一个秘密,似乎这份感情窝着藏着放在心底,它才可以健康茁壮,长长久久,一见了光,就要褪色变质,最终化成灰烬。

许诺不知道她和林天行这算不算是恋爱,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把林天行的话当真。疑惑和自卑始终阻隔在两人之间。但是许诺觉得这样很好,她觉得很安全。

林天行一但开始行动,做得就十分到位了。他开始到处帮着许诺做事。

店虽小,可是活琐碎而多,永远做不完。许诺洗碗,他就在旁边码碗;许诺扫地,他就去倒垃圾。许诺端着一大锅汤去上菜,他走过来一把接住就走。

许诺开始还十分享受,手头轻松了,有时间去看电视剧。可是日子一久,更麻烦的事就来了。

外婆是最先找她谈话的。老太太一边剥着莲子一边问:“丫头啊,你在和小林处对象吗?”

许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胡说!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外孙女一眼,“还用别人说?这几天他那个劲,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他不过稍微勤快了一点,你看店里哪个人不是这么忙的?”许诺哼道,“我看他是突然觉悟了,知道不好意思白吃咱们家的饭了。”

老太太当然不信,“他要做活,干吗偏偏帮做你的。什么事都抢去了,你倒轻松了。那个殷切劲儿,店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呢。你别以为就我多疑,你妈在我耳朵边都念叨了好久了。”

“妈说什么?”

“她觉得你们不合适。”

“哦?”许诺倒不惊讶。

外婆说:“我们都觉得,小林这孩子虽然好,漂亮又乖巧,可是不稳重,配不上你。”

许诺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惊骇了半晌,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湿了。她扑过去搂住老太太的脖子,老太太手里的莲子都落了,笑着骂她。

许诺心情好,再去看林天行。小伙子正在大堂里忙得热火朝天,后背都被汗水打湿完了。他现在手脚已经非常麻利了,而且学会了怎么和客人相处,应答流利,笑容亲切。如果店里要评选最佳笑容员工,肯定非他莫属。

许诺在客栈里长大,年年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她看得出这人出身不错的。世人眼光里,肯定是觉得她配不上他。不过家里人爱她,所以始终觉得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林天行瞅到许诺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忙里抽空跑过去。

“想什么呢?你都闲到发呆的地步了?”

许诺看着他满是汗水的俊脸,觉得有点心疼,不又叹了一口气。

林天行笑了,“怎么了?发觉自己爱上我了?”

“少来!”许诺白他一眼。

林天行回头看了客人满座的大堂一眼,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冲许诺挤眼睛,“我们溜出去游泳怎么样?”

许诺也热得难受,心里一动,点头贼笑,“好主意!我带上东西先走,你找空溜出来!”

两人合掌为约。林天行继续跑堂,许诺带上两人的游泳衣和毛巾,从后门跑走了。

去的还是老地方,那个小水湾。

这里只有许诺一个人,她换衣服跳下水,来来回回游了几轮才停下来。林天行还没来,许诺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无聊地打水花玩。

天上的月亮又圆了,一个月过得真快。一转眼,暑假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大学四年,这样无忧无虑的暑假,只有三次,许诺也已经过了三分之二。

数学题做到一半,身后传来脚步声。许诺没回头,不耐烦地叫道:“终于来啦?”

“你果然在这。”是秦浩歌的声音。

许诺诧异,“浩歌?你找我?”

月色很好,秦浩歌脸色阴沉,一身风雨欲来的气息。

许诺问:“怎么了?”

“你上来!”秦浩歌生硬地说。

许诺不敢不从,赶紧上岸,裹着毛巾坐到他身边去,“到底怎么了?”

秦浩歌注视着她,问:“诺诺,我问你件事,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这是什么问题?

许诺连忙点头。

“好。”秦浩歌说,“小曼去欧阳烈的酒店工作,是不是你的主意?”

许诺像被一个棒子敲在头上,“你知道了?”

“我只问是还是不是?”秦浩歌厉声喝问。

许诺吓了一跳。她和秦浩歌一同长大,这么多年了,秦浩歌对她永远温柔亲切,轻声细语,这是他头一次吼她。

她慌忙地辩解:“也不是的,是小曼需要找实习,觉得欧阳烈的酒店很不错……”

“这么说,你还是做了中间人?”秦浩歌质问。

许诺没胆量撒谎,“我是去问过欧阳烈。他一口同意了。”

秦浩歌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许诺算了算,“半个月前了吧。”

秦浩歌紧紧抿着唇,眼里迸射出冰冷的火焰,英俊儒雅的脸都扭曲了。

“怎么了?”许诺彷徨不安地问。

秦浩歌再度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他们都说,欧阳烈对小曼有意思,才招她去做事。他现在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你知道欧阳烈做的都是什么生意,你怎么能让小曼掺合进去?许诺,你到底在想什么?”

二十

许诺被这番话冲击得头晕脑涨,根本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不会的!小曼告诉我,她只在酒店里做客房服务,跟着人学点行政工作。欧阳他,他不会的……”

“你这么确定他不会?”秦浩歌讥讽,“他们现在都说小曼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

许诺其实也慌了,她不相信这谣言,但是她担心小曼的名誉,“浩歌你冷静点!你要相信小曼!你问过她了吗?”

“她?”秦浩歌冷笑,“她永远都是否认的。可是这么多年你都看到了,欧阳和她一直不清不楚。不,还不止欧阳一个人。高中的时候你们学校了那个县委书记的儿子,大学的时候,那些不知道什么身份男人。”

许诺大惊。原来他并非没怀疑过小曼那些不单纯的朋友。

秦浩歌痛心疾首,“我知道,小曼喜欢玩,她喜欢漂亮华贵的东西,而且她总是信誓旦旦向我保证,她对我是一心一意的,否则天打雷霹。我离她那么远,我只有去相信她,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现实摆在面前,我不得不去怀疑这一切。”

许诺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秦浩歌抬头看许诺,“诺诺,我可以相信你吗?”

许诺连忙道:“你永远都可以相信我!”

“那好,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诺知道自己现在还是老实客观地陈述一切,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是小曼叫我去联络欧阳烈的,她觉得欧阳的酒店好,将来实习报告上写得也漂亮。至于她去工作后的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她也从来没和我说过。不过,浩歌,虽然你不喜欢欧阳,可是我得说,欧阳不是那种夺人所好的人。”

秦浩歌冷笑,“他?莫非他的今天全都是他正当手段得来的?”

许诺脸红。

秦浩歌又问:“那小曼之前的那些事呢?”

许诺暗暗叫苦,可是她知道,自己不交代,秦浩歌是不会罢休的。

“我得先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曼漂亮,有很多人追。女人嘛,都是爱虚荣的。和追她的男生说笑一下,我觉得,觉得这也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秦浩歌沉默了一阵。水边一时只有草丛里的夏虫在叫个不停。

“诺诺,我知道有一个人,好像是她学院还是学校书记的儿子,和她关系一直很亲密。”

许诺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小曼没有对我说过。”

秦浩歌相信她,“对你都不说,那就更可疑了。”

“浩歌,”许诺说,“至少我可以确定,欧阳烈对小曼并没有意思。你想想,欧阳是谁,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小曼名花有主,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去夺人所好。”

秦浩歌苦笑,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他对小曼没意思,就能保证小曼对他没意思吗?”

“浩歌?”

“诺诺,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小曼她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许诺也不知道。

秦浩歌无奈,“小时候,她妈走了,她爸老打她,我总是看到她一身青紫还装出笑脸,不让别人知道。我疼她啊,你知道吗?她那么孤独可怜,我就总想给她很多很多的爱。我呵护她,疼惜她,守在她身边,看她一点一点长大。我舍不得她经历半点风雨。后来好不容易得到她了,我当时真觉得,我这辈子都满足了。”

许诺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听着,脚指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

“这么些年,她想要什么,我都尽量给她。你知道,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能给的也有限,可是我觉得我付出的这些应该可以满足一个女人了。但是现在我才发现,不,我满足不了她。”

“浩歌,”许诺说,“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秦浩歌自嘲,“那是小曼的错吗?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名贵的衣服和首饰,喜欢上了高级的化妆品,喜欢上了那些虚荣的东西?我一不在她身边,一没注意她,她就变了。以前她可以和我在我们家的小厨房里坐着聊天聊上一个下午,现在根本就不愿走进我们家的门,说有股怪味道。以前我就是咳嗽两声,她都会给我熬梨子羹,我前几天热伤风发烧在家,她总共只打了一个电话。”

许诺想说小曼很忙,但是这个借口太弱了,根本就拿不出手来。

秦浩歌苦笑着摇头,“我不要求她永远爱我如热恋,我只希望她不要变得这么面目全非。诺诺,为什么你能不变,而她不能呢?”

许诺苦笑,“是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你要信任小曼。”

“我信任她,可是每次到最后都发现是我错了。”秦浩歌冷眼看许诺,“你呢?你总叫我信任她,你信任她吗?”

许诺一下被问住了。没错,她信任邱小曼吗?

答案当然是不。她甚至比秦浩歌还清楚小曼,知道她是如何同男孩子们调笑玩闹,如何使用简单的小伎俩,引得他们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围过来。但是她也清楚邱小曼对秦浩歌是真心的。如果她不是真心,又何必维持这么久?秦浩歌没钱没势,一张脸好看顶什么用?

许诺叹息,“她有她的苦衷。”

秦浩歌冷笑,“苦衷?什么苦衷?家里欠了高利贷,非得她肉还?”

许诺听了脸上发烫,“别这么说她,浩歌。她不过想过得更好一点。”

“是吗?”秦浩歌又躺下,“那我不拦着她去过她的好日子,我放开她。我们都解脱了。”

“浩歌,”许诺把手轻打在他肩上,“别这么悲观。再等等看吧,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秦浩歌把手覆在她的手上,握住,“好,我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时的欧阳烈,正从车里走出来。酒店的员工大步迎过来,帮着司机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

“那两个纸箱子,一给你们宋经理送过去,就说是我带回来的土产。”欧阳烈心情不错,“还有一个,你们拿去分了吧。”

员工欢天喜地,“谢谢董事长!”

欧阳烈走进酒店,大班跟在身边,问:“烈哥在飞机上吃过了吗?要不要我们去准备。”

“不用太麻烦。”欧阳烈说,“弄一碗面好了,多放点汤。”

大班立刻吩咐下面的人去做,然后又跟着欧阳烈,欲言又止。

欧阳烈问:“还有什么事?”

大班犹豫着,说:“也不是大事。之前您介绍来实习的那个女孩子,邱小曼,她那出了一点事。”

“怎么了?”欧阳烈扭头看了大班一眼。

大班苦着脸说:“她帮一个姑娘代班,去酒吧做事,被客人缠上了。这姑娘性子也真烈,甩不脱手,就顺手抓着一个酒杯拍过去……”

欧阳烈站住了,“人伤着了?”

“淤伤,没见红。”

“我是问邱小曼!”

“啊?啊!”大班连忙说,“被推得摔了一交,手上擦破了点皮。现在人在医务室,黄姐陪着她。”

欧阳烈点了点头。他走到了自己专属的套房,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说:“去看看吧。”

大班这回当然知道他要去看谁了。

恰好有人敲门,是餐厅经理亲自送面上来了。热腾腾一大碗香菇炖**面,烫水充足,浓香四溢。

欧阳烈看了笑笑,“先搁着,看了人再吃。”

“面可搁不得啊!”餐厅经理追出去,欧阳烈只摆了摆手,进了电梯。

医务室里,邱小曼坐在床上,手肘和脚踝都包着白绷带。她眼睛和鼻子都泛着红,头发散着,流云一样披她的肩膀上,衬得她苍白的脸只得一个巴掌大。

黄姐瞅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冷又酸地说:“好在今天的客人要应付,不然若是告起来,可不是赔那点钱就能了事的了。你也在我们这里做了半个月,应该知道服务业是怎么一个状况。很多时候,忍一时之气,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要不是看在你是总经理交代下来的人,今天徐经理也不会这么为你出头。你也是命好……”

邱小曼低着头,乖顺无助的样子,只有眼珠子溜溜地转,黄姐看不到。

她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已经没事了,我回宿舍了。”

“哎,你没听到医生说的吗?你撞到了头,要留下来观察几个小时。万一有个啥后遗症,我可不负责!”

邱小曼细声细气地说:“我没事。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

黄姐哎呀叫了一声,已经赶不及过来扶住她。门外一个人突然大步迈进来,一下接住了邱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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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黄姐松了口气,看清来人,吃了一惊,赶紧站好,恭敬地叫道:“董事长!”

欧阳烈扶着邱小曼,他已经看到了她缠着纱布的脚踝。

“怎么样?脚很疼吗?”

邱小曼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不碍事,刚才是起得急了。”

欧阳烈把她扶到床上坐好,问黄姐,“医生怎么说?”

“扭伤,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不过小邱脑袋也撞了一下,医生建议她留下来观察一阵子。”

邱小曼说:“我就说没事。烈哥你不用担心。”

她声音细软棉糯,听得人心里麻麻的,偏偏脸上一副淡然,似乎对自己的魅力浑然不觉。大班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欧阳烈对邱小曼说:“既然是医生说的,那你就留下来吧,明天再回去也不迟。给你家人打个电话吧。”

邱小曼说:“烈哥,我住宿舍。”

“哦?”欧阳烈微微惊讶,“我放你三天假,你在宿舍里好好休息就是。”

邱小曼抬起头来,冲他嫣然一笑,色若春晓,“谢谢烈哥!”

黄姐在旁边看着,肚子里冷哼一声,真是个狐媚子!

欧阳烈仿佛没看见一样,只说:“你若有个什么闪失,诺诺那里我可不好交代。”

邱小曼眼珠一转,“啊,那可别告诉诺诺!”

欧阳烈想了想,“你那个男朋友,秦浩歌是不是?要不要通知他?”

“不用了!”邱小曼脱口而出,又觉得仓促了点,补充道,“我不想他担心。”

欧阳烈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打算抽身离去。

邱小曼想站起来送他,忘了脚上还有伤,一站起来,痛叫一声,又要跌倒。

欧阳烈离她最近,伸手就把她接进怀里。大班和黄姐自觉地赶紧把脸转向门去。

邱小曼大半个身子都落在欧阳烈怀里,清楚感受到他比秦浩歌宽阔结实的胸膛,还有身上散发出来的秦浩歌所没有的沉稳成熟之气,以及这些所昭示着的权利、地位,以及荣华。

那一刹那,她控制不住地激动得发抖。可是欧阳烈很快就扣着她的肩,将她轻轻推开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欧阳烈的衣角,等对视上欧阳烈审视的目光,她才醒悟过来,赶紧松开了手。

欧阳烈轻轻皱起眉头,却没说什么。

邱小曼抱歉地笑,“烈哥,你忙吧,不用管我了。”

欧阳烈点点头,的确没再管她,带着大班转身离去。

邱小曼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秦浩歌这个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坐在床上,仔细翻看他们过去的照片。

照片里的这对情侣正热切地爱着对方,他们拥抱,亲吻,一点都不介意旁人的目光。那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爱会变,会褪色。有那么一天,他们会背道而驰,走向各自的前方。

偶尔在照片里会看到许诺的身影。小曼在做鬼脸,站旁边的白白胖胖的姑娘,腼腆地笑着,目光温柔缱绻地注视着镜头。

秦浩歌把照片抽出来仔细看,日期是去年八月六日。他们三个一时心血来潮,跑去挺远的一个庙里上香,他记得自己求的是事业有成,两个女孩子求的都是爱情美满。

是他拍的这张照片,他从许诺手里接过的相机。他和小曼的照片,几乎都是出自许诺的手。

秦浩歌看着照片里许诺美丽的笑容,心里起了轻微的震荡。他脑子里升起了一个模糊而奇怪的想法,一跃而起,把家里所有的相册都搬了出来,然后把所有有许诺的照片都找了出来。

从最初梳麻花辫的高挑的小女孩,渐渐到短头发的身材圆润的少女,再到长发披肩的大学生,都有一个相似点:对着镜头,笑得那么温柔,充满眷恋。

他手一抖,照片滑落。

许诺的照片并不多,因为多年来,她才是拿着相机的那一个。

秦浩歌又去翻看自己的照片。男人不会像女人一样把拍好的照片拿出来反复看自己美不美,所以很多东西,秦浩歌这个时候才发现。

许诺摄影技术不错,总能抓住最好的瞬间。正面、侧面、远景、近景;看镜头的、没看镜头的;微笑的、说着话的、大笑的、沉思的、皱眉的;摆好姿势的,抓拍的……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表情,这么多细节。原来他沉思的时候目光真的有点呆,原来他大笑的时候舌头会翘起来。这一切,连小曼都没有和他说过的细节,全部都被许诺的快门,牢牢记录在了这一张张图片里。

谁会这样数年如一日的关注着他,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秦浩歌放下手里的像册,把脸埋在手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许诺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曝了光。她和林天行游完了水,杀去夜市大吃大喝,林天行出师大吉,投环还中了一个陶瓷的招财猫。许诺想要,林天行不给,说这是要拿去送给外婆的。

两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走。许诺想去抢猫,林天行干脆把那玩意塞在衣服底下。许诺嘲笑他像个孕妇,林天行就肉麻兮兮地腻在她身上,捏着娇滴滴的嗓子说:“相公,乃好讨厌哦……”

许诺正要讥讽他,一眼就见到路灯下停着一辆两人都熟悉的车。她顾不上重心都靠她身上的林天行,张开腿就跑过去。

林天行差点跌了个狗啃屎,勃然大怒,跳起来要找许诺算帐,结果他也看到了那个人,急忙打住了。

二十二

欧阳烈从车里下来。许诺笑着迎过去,“你出差回来了?”

“才回来的。”欧阳烈浅笑,“我要在镇上住几天,又给你带了点东西,就过来看看你。”

许诺欢喜,“带了什么好东西?”

欧阳烈从后座拿出一个盒子,递给许诺。

许诺打开来看,吃了一惊,“相机?”

“尼康的新款,还送一个镜头。售货员说这个非常适合摄影爱好者。怎么,不喜欢?”

“太喜欢了!谢谢烈哥!”许诺狂喜,“不过,这很贵吧?”

欧阳烈拍她的脑袋,“跟我提什么钱?”

许诺吐舌头,“太贵重了,我可怎么跟我妈解释来源?”

“你回去收好,等回了学校再用不就是了。笨!”

许诺没听到,她已经捧着相机摆弄得不亦乐乎,两耳听不到其他杂音了。

欧阳烈溺爱地笑着,转过头去,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林天行。他淡淡一笑,冲那个少年点了点头。

林天行到底年轻,气量远远不足,对峙下来,抵抗不过,只好赌气别开了脸。

欧阳烈丝毫不介意。他把目光放回到许诺欢乐的笑容上,眼里闪烁慧黠的光芒。

次日,许诺和林天行又去梁姨那里去取定好的鸭子。

梁姨照例拉着许诺抱怨:“消息都传开了,街坊邻居都上门来问我了。还说,邱小曼走了不可惜,她们有的是好姑娘介绍给我们家浩歌。哼!还不是来看笑话的?诺诺啊,你说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浩歌也是的,着了什么魔?好姑娘哪里没有,阿姨看你就挺好的啊……”

“梁姨!”许诺尴尬,“别这么说。小曼那事只是谣言。”

“无风不起浪,她传出这样的留言,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往浩歌还斩钉截铁地和我说他肯定没这回事。这次呢,他什么话都没说。你梁姨我是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还能不了解我儿子?”

许诺为难得很,和林天行两人哑口无言。

梁姨见他们沉默,就知道是承认了,更是火冒三丈,骂道:“真是没出息的家伙,和他老子一样!一个小姑娘就把他耍得团团转,把前途抛在一边。男子汉大丈夫,还愁找不到老婆?邱小曼算什么东西?”

“妈!”秦浩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楼梯口。

许诺和林天行面面相觑。梁姨闭上了嘴,鼻子里还是不停地哼气,像是呼吸不通。

秦浩歌青黑着脸走下来,盯着梁姨看了片刻,说:“别再说了。我知道我不争气,让你被街坊看了笑话。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梁姨惊异地看着他,连许诺和林天行都交换了诧异的眼神。

秦浩歌转向许诺,神色缓和了许多,语气很温柔:“诺诺,大后天是我生日,二十三岁了,我们大家一起聚一下,吃顿饭吧。”

许诺点了点头。

秦浩歌对林天行说:“小林也来吧。”

林天行笑着应了一声。

回家的路上,林天行问许诺:“你说,我也要准备一份礼物不?”

“你?”许诺嗤之以鼻,“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你哪里来的钱?”

“空手去多不好。”

“我把礼备后一点,就当两个人送的吧。”

林天行笑道:“我最喜欢过生日!去年杨叔送了我一辆跑车……”

“什么?”许诺以为她听错了。

“……的模型!”林天行口风强行一转,“跑车模型。这么大。”他比画,“可以拆卸可以遥控,限辆版的呢!”

“哦。”许诺说,“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是烈哥送我的,一整套原版摄影集。现在放我宿舍柜子里供着呢。”

林天行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你烈哥动不动就送你上万的相机,摄影集算不了什么大投资吧?”

许诺斜睨他,“羡慕了?”

“羡慕个屁!”林天行不屑。他在心里补充,相机算什么,我送得起更值钱的呢!

生日聚会也是件不小的事,许诺打电话给几个朋友,通知时间和地点。打给邱小曼,七、八次后,才有人接了起来。

“生日?”邱小曼满不在乎,“不五不十的,有什么好庆祝的?是人就有生日,就他名堂多,我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许诺笑道:“你吃了火药了?”

邱小曼发牢骚,“唉,主管老刁难我。同样的活,别人一次过,她偏偏要我重复做上十几道。”

“干吗针对你呀?”

邱小曼骂:“老姑婆,心态不正常!还不是看欧阳关照我,吃醋了呗!”

“啊?”

“咱们这酒店里的,半数以上的人都对欧阳烈抱着非分之想。也不看看一个个都长得什么模样,也想吃天鹅肉,飞上枝头做凤凰!”

“那你就和欧阳保持距离嘛。”

“还不是托你的福,欧阳对我关照得很呢!”邱小曼语气里带着炫耀。

许诺不喜欢她这个语气,一时没出声,过了片刻才说:“那你就好好干吧。浩歌的生日,你可一定得来。”

“知道了!知道了!”邱小曼不耐烦。

许诺叮咛她:“还要准备一份礼物。”

“真是烦死了。”邱小曼抱怨,“那女人又在叫我了。我得挂了。生日礼物还是老规矩,你帮我选一个,回头我给你钱。”

“小蔓——”那边已经挂断了。

许诺看着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把它摔在床上。

她也不是永远的老好人,她又不是邱小曼的丫鬟,她也有厌烦的时候。邱小曼永远这么骄纵,把她当自己私人指挥,挥霍着这份友谊。许诺一直很想提醒她,资源也有枯竭的一天。

可是秦浩歌的生日,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里,只有一天才是,她不想他在那天不开心。

许诺承包邱小曼送秦浩歌的生日礼物已经有两年了,今年迈入第三个年头。她清楚秦浩歌喜欢什么,所以送的东西总是特别讨他的欢心。邱小曼信任她,更是年复一年叫她代劳。

今年送什么呢?

许诺生完气,开始苦恼地思索起来。

生日那天,天气不怎么好,受台风影响,小镇刮风下雨,据说一整天都不会停。

许诺同林天行说:“多么奇妙啊,坐火车都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刮台风,闹得我们为了出行这么辛苦。”

林天行撑着把大黑伞走在她身后,正在同风雨搏斗,狼狈不堪,气得大叫:“你很辛苦吗?”

许诺抱紧手里的礼物,耸了耸肩,命令他:“把伞移过来点,雨打到我裙子了。”

到了秦家,才发现他们居然是头一个。大雨害得众人集体迟到。

梁姨招呼着衣服快湿完了的林天行进去换衣服擦头。许诺只湿了裙角,坐在厅里喝茶。

秦浩歌说:“小曼说她下了班才能来,要我们不要等她了。”

许诺看了看天,“大家都迟到,我看她来的时候也许正合适呢。”

秦浩歌看到她鼻尖上还有一滴雨水,忍不住伸出手,将之拂了去。

许诺吓了一跳,身体像是被念咒语一样定住,好一会儿才能动。

秦浩歌笑,“雨可真大。”

许诺低头喝茶,“是,天公不作美。”

“桌子上这个,是你的礼物?”

许诺立刻说:“现在可不能看!”

秦浩歌笑,“瞧你紧张的,迟早都是我的,我才不急呢。你的手怎么了?”

“哦,这个啊。”许诺摸了摸指头上的ok绷,“切菜的时候不小心。没事的。”

“没事就好。”

许诺觉得他今天的笑容特别的温暖,和以往真的有点不一样。她不明白,也不敢问,只好埋头喝茶。

秦浩歌站了起来。许诺急忙屏住呼吸。结果他转身上楼看林天行去了。

卷二·那时歌谣

二十三

等了一个小时,各位同学朋友终于来齐。大家一路辛苦,休息够了,纷纷喊饿。梁姨赶紧把已经做好的饭菜端上来。

秦浩歌倒好酒,环视一圈,邱小曼当然并不在列。他神色自然,微笑着开始致辞:“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妈妈……”

许诺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邱小曼的短信:“我在门口,快出来,把礼物给我!”

许诺摇头叹气。秦浩歌这时说完了致辞,朋友们热烈鼓掌,梁姨感动喜悦地拉着儿子的手。她趁乱悄悄溜了出去。

邱小曼站在门口屋檐下,头发湿,裤子湿,一脸埋怨。

“怎么碰上这么个天气?公交车堵,出租车又不好打。他们家也是,当初怎么想到住在这么一个深巷子里。来来,礼物呢?”

许诺把已经包装好的礼物递了过去。

“什么东西这么重?”邱小曼拿过去摇了摇。

“是一本书。”许诺解释给她听,“是卫斯理的《宝狐》,浩歌在搜集原振侠系列,就差……”

“好了!一串名字我都听糊涂了。反正拿给他就是了。”邱小曼凑过去抱了一下许诺,“谢谢啊!”

“小曼来了吗?”屋里传出同学的声音。

“来了!”小曼拉开门,欢笑着跑了进去。

吃完蛋糕,秦浩歌情绪更加高涨,站起来大声宣布:“我现在就要拆礼物咯!”

众人笑他这么急,几个小时都等不住了。

许诺分得一块很大的蛋糕,蛋糕是自己最喜欢的菠萝口味,她在一旁吃得十分开心,没理那帮人。

秦浩歌先拆了高中同学送的礼物,有u盘,有电影光碟,有男士剔须刀。轮到许诺和林天行的礼物时,气氛已经十分热烈了。

许诺他们送的一个大盒子,秦浩歌拿起来轻轻摇,“这么轻,肯定不是金子。”

许诺莞尔,“也许里面就是空气哦!”

秦浩歌把包装纸拆开来,打开纸盒子,怔住了。

朋友们纷纷问:“是什么?是什么?”

秦浩歌从盒子里捧出一个制作十分精致的海盗船来。竹子做的船身,纸做的帆,零件极其细致,连绳索都缠绕得非常整齐,甲板上甚至还有几个海盗小人。

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声来。

林天行热情地解说给大家听:“你们看,把绳子放下来,轻轻一拉,船帆就可以收上去。还有这里,船舵是可以动的。这里拉开,可以下去到船舱。”

“不会吧?还有船舱?”一个男生大叫。

“这倒没有。”林天行说,“不过如果时间够,我保证可以做出来。”

“是你做的?”众人齐惊叫。

“我和许诺连夜赶工做出来的呢!”林天行得意道,“她负责削元件,我负责画设计图和组装。”

赞美之声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将许林二人包围住。林天行眉飞色舞,骄傲得不得了。

秦浩歌小心翼翼地捧着小船,深深凝视着许诺。

许诺冲他浅笑了一下。

“好了!”邱小曼的声音响起,“最后该轮到我的礼物了吧?”

她媚眼如丝,娇笑着把礼物塞进秦浩歌手里。秦浩歌看了看礼物,又看了看她。

邱小曼嗔道:“看什么?莫非你能透视不成?快拆开呀!”

秦浩歌放下海盗船,拆开了最后一份礼物。

“《宝狐》?”他惊喜地低呼。

邱小曼拍手,“喜欢不?人家特意跑了好多家书店才买到的!”

秦浩歌慢慢放下书,笑着说:“喜欢!我这套书就差这本了,你怎么知道?”

邱小曼反问:“你有什么,我不知道?”

朋友们又起哄,连声说两人不要在众单身男女前把恶心当肉麻。邱小曼故意搂住秦浩歌,笑嘻嘻地反驳:“怎么?妒忌我有个好老公,是不是?”

梁姨冷哼了一声。屋子里那么吵,没人听到她。她也不至于在儿子生日上闹个不愉快。

音乐响了起来,朋友们欢呼着去抢话筒唱歌,屋子里面闹翻了天。

邱小曼还依偎在秦浩歌的怀里。秦浩歌轻搂着她,看到林天行跑回许诺身边,手舞足蹈,大概是在邀功。许诺嗤之以鼻,抹了一团奶油在他脸上。林天行跳起来去抓她。许诺笑着躲,还是被林天行搂住,两人打闹起来。

“想什么呢?”邱小曼发现了他的漫不经心。

“没什么。你去唱歌吧。”秦浩歌清淡地带了过去。

聚会结束的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清凉的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清香,被雨水冲洗过的小镇在夜色微弱的光芒里,朦胧得像是梦里的画。

送走了其他朋友,许诺也同秦浩歌道别。邱小曼找不到自己的雨伞,林天行自告奋勇和她一起回屋里找。

秦浩歌转身对许诺说:“谢谢你送的礼物。”

许诺说:“主要都是小林子的功劳,我只是打下手的而已。”

秦浩歌问:“你手上那伤,就是做模型弄的吧?。”

许诺反射性地把手背在身后,笑道:“我每天要做那么多活,经常受点伤的。都习惯了。”

秦浩歌凝视着她,久久不说话。

许诺不大自在,拼命找话题,“你就要回学校了啊。我也快要开学了。你会在c市呆到什么时候?”

“考完试,就在律所工作。短时间内是不会去其他地方的。”

“希望你考试顺利,取得好成绩。”许诺真心祝福。

秦浩歌感谢地微笑,“谢谢,还要谢谢你的礼物。”

“你到底要谢几次啊?”

“不是那艘海盗船,我是指那本——”“找到了!”

林天行欢呼起来。邱小曼拿着伞跑出来,“赶快!赶快!我得去赶末班车!”

秦浩歌被她拉走,却还有点不舍地回头看许诺。许诺冲他们挥了挥手。

小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小镇上的居民休息得早,现在路上只有路灯还亮着。流浪猫的身影在墙角一窜而过。

许诺和林天行慢慢往回走,脚步声在巷子里清晰地回想着。风有点大,吹散了云,不算多圆的月亮终于现身,把光芒撒向大地。

许诺带着林天行走近路,在迷宫一样的居民区里左转右拐,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转了出去,来到河边,视野也瞬间开阔。

林天行发现这里景致怎么这么熟悉,然后才反应过来,河上的,那不就是美人桥嘛。

二十四

许诺和林天行在桥上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风吹柳枝哗啦啦地响,月光找在水面上。

林天行说:“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地方。”

许诺笑了笑,“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候。”

“只要看到你,自然就会想起。”

“也许我们将来分别了,到死都不会再见面呢。”

“许诺你真悲观。”

许诺轻声说:“我只是觉得,没有不会变质的感情吧?”

“又想起秦浩歌了?”

许诺白了他一眼,“我除了想男人,还会思考其他东西!”

林天行笑嘻嘻,拉着她走下了桥。他摘了一片叶子,凑到嘴边试了试,“我吹首歌给你听啊。”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呢。”

是一首《城里的月光》。音都挺准的,就是节奏有点拖,树叶吹出来的细细的声音听着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似的。林天行吹得很用力,脸有点发红。许诺看着,不禁笑了,便轻轻地跟着他哼。

河水轻拍着岸,哗啦轻响,水草丛里闪起星星点点的亮光。

“这是什么?”林天行问。

“还能是什么?”许诺嘲笑道,“萤火虫啊!你没见过?”

林天行仔细看了一阵,说:“我很喜欢这里。”

许诺歪头看他,“你当初怎么想来咱们这儿的?”

林天行说:“我什么都没想。我那天跑去车站,随便买了一张票。下了火车,看到好多人都往这青石镇走,我于是也跟着过来了。”他抓了抓耳朵,“真没来错。遇到你,是我的运气。”

许诺笑,“可不?不然今年七月半,你就是上岸的水鬼一名了。”

林天行抓了石子丢水里,击得水花一片,河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银似的。

许诺斟酌着,开口说:“是不是你家里人联系到你了?”

林天行低着头没吭声。

果真。许诺又问:“什么时候走?”

林天行闷声闷气道:“你巴不得我走吧?”

这什么话?许诺没好气,“巴不得!吃得多,干的少,赔钱货。”

林天行拉着她一脸凄婉,“你说!你说!你说这都是为什么?”

许诺被他逗乐了,捂肚子笑。

“没良心的。”林天行甩开她,“好歹相处了大半个月,居然一点都不留恋我。”

“我恋你得很呢。”许诺邪恶地笑着凑过去,“我打头一天开始就垂涎你了。林哥哥,你就从了我吧。”

林天行嘻笑着往后躲,许诺步步紧逼。结果林天行手撑到一可石子滑了一下,倒在地上,连带着许诺也扑在了他的身上。

林天行哀号:“死了……压死我了……”

许诺红着脸,手忙脚乱地坐起来,“别夸张,我和你一样重!”

“一样重也经不住你这么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呀!”

许诺又窘又气,“要扑也不扑你呀。”

“扑我吧,真的,我饥渴着呢!”

“猥琐男!”许诺笑着骂他,“走吧,回家已经晚了。”

林天行追上去,“不扑?真的不扑?不会真的不扑吧?”然后被许诺拎起一块肉,旋转九十度。林天行一声惨叫,上了发条一样窜着跑走了。

欧阳烈叠着双手,静静听经理说话。

“我不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女孩子。年轻,漂亮,大胆而自信,对男人有一种魔力,而且她自己也很清楚,更知道该怎么利用。”

欧阳烈说:“我记得她家庭不怎么好。”

“所以更想出人头地。”经理叹气,“刘家的公子接连四天都来找人,她总是有办法找到借口不去见。你说她要不就老实安分一点,既然勾引了人,干吗到头来又把您推出去。这个女人以为这样很刺激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只是想吸引我的主意力。”欧阳烈说。

经理冷笑,“真是愚蠢的女人。您说,这么一来,给您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刘公子昨天带人砸场子,她却跑得不见人影。兄弟们都说怎么摊上这么一个麻烦。烈哥,你的一世英名啊烈哥。”

欧阳烈说:“她不是我的女人。她只是许诺那丫头的朋友。”

经理认识许诺,“小二多安分的啊,怎么有这么一个朋友?”

欧阳烈说:“你给茶餐厅的王经理打个电话吧,邱小曼明天就去他那里报道。”

经理松了一口气,能把邱小曼这个麻烦精送走,他都还可以多活几年。

次日欧阳烈来上班,刚在办公室里坐了半个小时,秘书敲门进来,说:“欧阳先生,邱小曼想见见你。”

欧阳烈沉吟了片刻,“让她进来吧。”

邱小曼走了进来,还是穿着那身桃红色的制服,乌黑的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一缕头发妩媚地搭在白皙的脸庞边。

欧阳烈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问:“什么事?”

“烈哥,听说您要把我调去茶餐厅?”邱小曼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点胆怯。要不是那天亲眼看到她同秦浩歌吵架,欧阳烈还真不知道她有那么凌厉的一面。

“是我的意思。”欧阳烈说,“茶餐厅需要人,问我要,我看你做事不错,就调你过去。”

邱小曼不安地说:“烈哥,因为我这实习是要写报告的,你把我从酒店降到茶餐厅,那……”

“不是降。茶餐厅环境比酒店要好很多。实习报告你放心,我给你盖章就是。”

邱小曼咬着下唇,楚楚可怜地问:“真的不能留下来吗?我知道前天的闹事给大家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但是那真的不是我的错!我都已经跟刘公子说过了,我不喜欢他,是他非要……”

“我知道。”欧阳烈说,“我并不是针对那天的事。你实习还有最后一个礼拜了,去茶餐厅接触点新的东西也好。”

“可是,烈哥,我就是想留在你身边学点东西啊。”邱小曼哀哀地乞求,目光如水一般。

欧阳烈依旧冷漠,一针见血,“在我身边,你还不够资格。”

邱小曼就像被当场扇了一巴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狼狈尴尬,又有点恼羞成怒。

欧阳烈并不在乎她的感受,下逐客令:“你可以出去了。”

邱小曼咬着下唇,眼里泪光闪烁,最后看了欧阳烈一眼。欧阳烈已经低头专心看起了文件。她一跺脚,怒冲冲地跑走了。

她走到酒店的露台上,然后拨通了秦浩歌的电话。

很快,秦浩歌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曼?”

“欧阳调我去冷门的茶餐厅做事。”邱小曼开门见山,语气冰冷。

“是吗?”秦浩歌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怎么惊讶,“茶餐厅也好,只要能学到东西……”

邱小曼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下你满意了?你又赢了?我放着好好的酒店做不了,被赶去茶餐厅,所有人都看我笑话,你满意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秦浩歌不悦道,“别把什么事都栽到我头上。你人生中的失败,都要我负责,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邱小曼怒道,“我在这里做得好好的,说调就调,这难道没有鬼?那个不想我接触欧阳烈的人,不想我过得舒服的人,希望我撞了墙能回去继续做温顺乖乖女的人,秦浩歌,不是你是谁?”

秦浩歌面对指责,显得十分冷静,“小曼,我目前还是你男朋友,不是你的仇人。我怎么会去做这些事?我的确希望你能做回原来的你,单纯,健康的你。但是我不会以伤害你为前提。”

二十五

邱小曼听着他沉稳的声音说着这些话,免不了内心触动。可是一想到自己功亏一篑,又怒火中烧。

“你说,我现在这样,怎么办?”

“那你就去茶餐厅做啊。”秦浩歌说得理所当然。

“你才做得下去呢?”邱小曼大叫,“人家会怎么想?怎么好好的就把我调了?是不是我在这边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严重?”

秦浩歌打了一个无声的呵欠,漫不经心地说:“你想得太多了。若是实在做不下去了,不做就就是,反正只是实习而已。”

邱小曼冷笑,“你说得可真轻松啊。”

“你别太较真了,你去那里工作,当初也不过是许诺一句话。”

“许诺?”邱小曼想到了,“是不是许诺和欧阳烈说了什么?”

“怎么会!”秦浩歌不认同,“诺诺不是乱搬是非的人。”

“呵!这么快就开始维护她了?”邱小曼讥讽,“我早就该察觉出来的,她这么热情地给我们调和,就不是什么好事。论心机,她才是我们三个中最深的一个。”

秦浩歌眉头深锁,“许诺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三个认识十多年了,你今天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欠考虑了!”

“够了!我不要听你。”

秦浩歌隐隐有发怒的前兆,训斥道:“你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又把矛头对向许诺。人家怎么招惹你了?她帮你的忙还不够吗?”

“她才没招惹我呢!反正人人都知道她许诺勤奋好学友善大方,她能干又勤快,她贤惠,她善良。你妈不是特喜欢她吗?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比许诺长得漂亮一点,怎么就那么遭人嫌?”

“我妈她……”

“我早就看不惯许诺和你妈那股亲热劲!”邱小曼咬牙切齿,“许诺好本事,和谁都可以亲得一家人似的。喜欢她的没一个喜欢我的!如果不是她在背后搞鬼那还能是什么?”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秦浩歌气得大声喝道。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维护她!”邱小曼大喊,“秦浩歌,我和你分手了!你找你的许诺去吧!你们家那种一股鸭子味的小店,我还不稀罕!谁说的许诺胖胖的一脸旺夫招财像?你就抱着这只招财猫过日子去吧!”

邱小曼狠狠关上手机,大口喘气,指甲陷进肉里都没感觉出来。

做了几个深呼吸,情绪终于平静了一点。她转身打算离开。没想一转过去,就看到欧阳烈高大的身影立在露台门边。

邱小曼吓得倒抽一口气,手机掉在了地上。

欧阳烈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那种经历过血雨腥风终归波浪不惊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信息,严厉的,残酷的,冷漠的,鄙夷的,像万把箭一样一下穿透了邱小曼的身体。

她浑身发凉。先前那番话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不过不管多少,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她恐惧地发抖,手软得拣了几次,都没把手机拣起来。

欧阳烈步伐沉稳地走过来,弯腰拣起那个小巧的手机,递给邱小曼。

邱小曼紧张得咽口水,犹豫着伸手去拿。欧阳烈把手机捏得很紧,她一抽,没有从他手里抽出来。

欧阳烈幽幽开口:“我从来不对付女人,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邱小曼僵住了。

“你尽可到处兴风作浪,水性扬花,但是如果你再伤害到许诺,那就是我例外的时候了。”

他手一松,手机落到邱小曼手里。可是邱小曼却没接住,手机又跌落地上。这次它终于摔得四分五裂。

欧阳烈转过身,大步走开,只留一个坚毅的背影。

邱小曼半晌才回过神来,打着哆嗦,踉跄跑走了,手机就这么被遗弃在了露台之上。

许诺正帮着店伙计把大米从车上抗下来,今天日头很晒,她在太阳下来来回回好几趟,身上汗如雨下,像一块融化中的奶油糖。

手机响了起来,欧阳烈问:“你在哪里?”

“家里啊。”

“出来一下方便吗?我在马头桥路口等你。”

许诺看了一眼明显还没骂尽兴的老娘,赶紧脚底抹油跑走了。

欧阳烈还是开的他那辆黑色奔驰,停在狭小的路口,十分醒目。许诺远远地就望见他,穿着卡其色休闲裤,白色衬衫,显得十分儒雅。只有许诺知道这个人当年有过带着弟兄们在街上打群架的岁月吧。

许诺记的最清楚的,就是下课出来,欧阳烈骑在机车上,堵在校门口等她。见他出来了,把烟一灭,很酷地说:“上来!”

学校里的女孩子估计没人能抵抗这句命令。

“站那干吗?过来呀!”欧阳烈冲她招手。许诺赶紧跑过去。

欧阳烈大热天站在街头,免不了出了一层薄汗。他拉着许诺坐进车里,打开空调。

许诺感受着凉爽的风,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邱小曼辞职了。”欧阳烈突然说。

许诺惊讶得睁大眼睛,“怎么会?”

“我要调她去茶餐厅,她不乐意,就辞职了。”

“小曼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吧?”

欧阳烈没出声。他早就决定不告诉许诺露台上发生的事的。

他不想让她伤心难过。

“那现在怎么办?你准了吗?”许诺问。

欧阳烈说:“她只是实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并没有在她的实习报告上为难她。”

许诺忧虑道:“我只是想帮她一个忙,结果越帮越忙。”

“诺诺,”欧阳烈说,“小曼他们的事,以后你不要再管了。”

“哦。”许诺低头应道。

“还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关心爱护你的人。”

许诺莞尔,看着欧阳烈这严肃的表情,她终于知道欧阳烈最大的变化在哪里了,他成熟了很多,很多。

许诺情不自禁,伸手搂住欧阳烈。欧阳烈的身子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也抱住了她。

“回去忙吧。”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许诺点点头。

车慢慢驶出视线,欧阳烈才转身往回走去。

许诺回了家,大家都在忙,只有大宝摇着尾巴出来迎接她。

“跑哪儿偷懒去了?”林天行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子饭菜。

“欧阳烈找我,跟我说小曼从他那里辞职了。”

“辞就辞了嘛。”林天行不在乎,“她要找个工作,还不容易,那么漂亮的。”

许诺讥笑,“你将来招员工,也尽找漂亮的录取咯?”

林天行没出声。许诺还以为上句话没说对,抬头看他。

不过林天行没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被一张手一把抹了个空,眼睛瞪着,朝着街拐角一处。

许诺纳闷,顺着看过去。街角停着一辆黑亮气派的轿车,门半开着,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下来。

路灯很明亮,许诺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倒吸一口气。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有魅力的大叔。看样子年纪该不轻了,四十好几快五十了吧,可是气质优雅,衣着光鲜,比他身后的大奔还抢眼。

魅力大叔一步一步走过来,经过许诺,一直走到林天行面前,然后皱起眉,说:“天行,你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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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云来客栈今晚反而比较清静。客人都出门去了,大堂里只有两桌老人在打麻将。

许妈妈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把茶水点心放在桌子上。

“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杨先生别介意。”

魅力大叔客气地笑了笑,“大姐不用客气。”

所有人坐了一大张桌子。林天行坐在许诺身边,像是被现场抓住的盗窃犯,低着头,除了介绍大家认识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许诺还是头一回见他蔫样,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魅力大叔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始说话:“大姐,我这次上门来,也就一件事:把天行接回去。这孩子闹离家出走,一走大半个月,他妈妈虽然知道他在这里有你们照顾,可是还是惦记得很。而且他留在你们这,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也十分惭愧。”

许诺听了,回头望了林天行一眼,心想你这后爹可要把你领回家了。林天行嘴唇紧抿着,无动于衷。

许妈妈笑着说:“杨先生说的有道理,孩子离家,大人总是不放心的。天行这孩子我们都喜欢,人聪明又能干,一点都不麻烦。我要是生个儿子像这样,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哦。”

林天行轻哼一声笑出来,只有许诺听见了,她的脸也板了起来。

魅力大叔继续说:“大姐,我对你们一家,可真是重恩不言谢啊!当初我和他妈疯了似的找他,后来知道他被你们收留了,心里都十分感激。你们一家人好,不嫌弃他,还把他照顾得这么好。我和他妈知道他在你们这里学到了很多——”说着看了一眼许诺,“天行是城里的孩子,能来你们这吃点苦,成熟一点,是件好事。也是天行的运气好,出门遇贵人啊。”

盛赞之下,许妈妈的脸都有点发红了,“杨先生真是过奖了,我们也是看这孩子可怜,伶俐懂礼,肯定是好人家的孩子。杨先生你们找他不容易吧。唉,也是我们疏忽,早该劝着他回家的。”

“也还好。”魅力大叔说,“我朋友帮了个忙,很快就早着他了。不过我们看他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也想这个是个机会,让他多接触点社会,学点东西。”

许诺忍不住又瞄了林天行一眼。魅力大叔说得到简单,中国那么多人,大海捞针还给他捞着了,哪是单单运气可以解释的。

外婆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哟。”

魅力大叔说:“是呀。他妈妈身体不大好,也为他差点愁病了。我今天先过来找他,她妈明天也过来。”

林天行抬头迅速望了后爸一眼,有低下头去。

刘叔说:“小林呀,你得赶紧回去看看你妈,别让父母再担心了。”又对魅力大叔说,“我们也算完璧归赵了,小林就交还给你了。杨先生你也挺不容易的啊。”

几个大人又是彼此客气恭维一通。

许诺凑过去,对林天行说:“你这次是走定了吧?”

林天行低低地恩了一声。

“唉,怪舍不得你的。”许诺叹了一声。

林天行猛地抬头看她,“真舍不得?”

“舍不得也得舍得啊。”许诺说,“你爸开着大奔来接你呢,多大的面子哟。给抓了也没什么,你出来也够久的了。”

林天行又埋头不说话,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魅力大叔把茶喝得差不多, “天行还要麻烦你们一晚,我和他妈妈明天来接他,机票都已经买好了,直接回北京。那个,许诺是不是?”

许诺忙直起腰杆。

魅力大叔温柔亲切地笑,“听说是你把天行带回来的,我和他妈妈都谢谢你啊。天行跟着你学了不少,碰到你可真是他的运气。”

许诺连声说过奖,背上冒冷汗。杨大叔你知道的可真多,不是干间谍的吧?

大叔又递给林天行一个手机,“你原来给你丢了吧?这个拿好了,赶紧给你妈打个电话去。”

林天行接了过去,还是没说话。大叔也不介意,站起来告辞,众人送红军一样把他送出了门。

林天行握着手机,转身去了阳台。

许诺算着时间,等他打完电话,拿着两瓶啤酒过去找他。

夜空柔和而安静,烟花早就散去,月亮也进了云中,天空里干净地连星星都没有。先前的欢乐也如同空气里的硝烟味一样,消散得只剩淡淡的一缕气息。

许诺说:“有空常联络。我加你qq了,网上也可以聊聊。”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许多朋友都是分开了就淡了。感情并不是如故事里那般好维持的。

林天行喝完了啤酒,把瓶子放下,转过身去,“许诺。”

“干吗?”许诺茫然地看着他。

林天行张开手,拥抱住了她。

许诺一惊,啤酒撒了出来,拼命挣扎。

“别。临别的拥抱了。”

许诺不再挣扎,可是身子还是僵硬的。

林天行似乎在笑,“真像包大棉花。”

许诺难得没生气。她忽然为林天行的口拙而感动,为这离别而忧伤。她伸手轻轻回抱住了他。

林天行的脑袋埋在她的肩上,许诺闻到他发间带着洗发水味道的汗气,并不觉得难闻。她又想,自己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生这么亲密吧?即使同秦浩歌和欧阳烈,也不过搭肩拉手而已。虽然不知道别的男孩的拥抱如何,不过林天行的拥抱,很是亲切舒服。肢体紧贴原来是这么一种感觉。

许诺轻轻吁出一口气。林天行慢慢放开了她。

“去睡吧,明天要早起。”

许诺问:“要我帮你收拾东西吗?”

“有什么好收拾的,我空手来的,东西全是你家的。”

“那,好好休息吧。”

林天行点点头,笑了一下,尖下巴,还是那俊秀斯文的模样。

结果反而是许诺失眠,翻来滚去睡不着,明明觉得眼皮沉重,明明觉得疲倦,可就是无法入睡。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东西都有,一下是林天行平日里和她打闹的情景,一下是秦浩歌和邱小曼在一起谈笑的画面。她隐约听到早起的鸟叫,然后又听到**叫,都准备起床了。可不知怎么的,反而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沉,等醒来,太阳已经走到正午的位置。

许诺拖鞋都来不及穿,冲出去喊:“人呢?林天行呢?”

刘锦程从游戏里抬起头来,“哟!太后终于醒啦?人家一大早就走了,敲你门你都没理,还以为你在闹离别伤感呢。”

许诺倒抽一口气,随便换了件衣服就往外冲。许妈妈在身后喊:“别追了,人家是开车走的,现在都快到县里了!”

许诺猛地站住。

今天是个亮阴天,阳光有气无力的,风带着水气,或许下午,或许晚上,就有一场雨。游客如往常一样川流不息,店里的生意也和平时一样红火。大家各做各的事,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受到影响。

许诺迷茫地站在银杏树下,久久不动。

刘锦程说:“你没见着小林哥的妈妈,真可惜。他妈妈可真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儿子都这么大了,还美得像个仙女似的。”

又说:“林哥也不好受,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哦对了,他要我把这个给你。”说着递过一个纸包。

许诺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对耳环。绿松石耳环。

刘锦程说:“他要我和你说,你原来掉的耳环,他后来有去捞过,可是怎么都捞不到了,就买了这个赔你。”

许诺愣了好久,收好了耳环,“走吧,帮店里做事去。”

二十七

许诺一走进宿舍门就大叫:“老天,这什么味道啊?打翻了醋坛子了?”

沈昕扭头看她,手里还端着一锅醋,压低声音叫:“关门,快关门!让舍管抓到我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诺连忙合上门,“你又用热得快,真是贼心不死,迟早给抓着。我可说好了,到时候问起来,我学刘胡兰,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逃不脱,咱寝室才你我两个人!”沈昕回头继续煮醋。

许诺抽着鼻子过去看,“你在做什么啊?”

“最近整栋楼都闹流感,我未雨绸缪防范着呢。我的饭呢?”

许诺把饭盒给她,“青椒肉丝已经没了,我给你买了鱼香茄子。”

“你吃什么?”沈昕问。

许诺朝桌子上努了努嘴。饭盒里是稀饭。这碗黑米稀饭十分不辜负它学校食堂出产的美名,清淡稀薄得仿佛秋日天空里的云,镜子一般照出许诺的脸。

“我说,”许诺哀怨地看向沈昕,“我天天吃这个,真的会死的,真的。”

沈昕像个神婆一样端着醋碗满寝室地转,边折腾边说:“是你说要减肥的。像以前那样一顿当我三顿,你还不如直接自杀了投胎来得快。”

“可是吃这个也不行啊。”许诺愁眉苦脸的,“我的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今天上课的时候叫得那个凶,我又坐第一排,老李在讲台上都听到了。”

“他怎么听到了?”

“他问,同学们,是不是有鸽子进教室了?”

沈昕笑得前仰后合,许诺赶紧把她手里的醋碗接了过来。

“都笑饿了。”沈昕摸了摸肚子,去找饭吃,“那醋你别倒,咱们晚上还得烧一次。你别嫌烦,总比生病的好。”

许诺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鱼香茄子,嘴巴里唾液泛滥,险些来不及吞咽。再看看自己的清粥,连叠小菜都没有,又提不起半点食欲。

电脑里跳出一个qq对话框,龙行天下问:“做啥呢?”

许诺丢下稀饭,兴致勃勃地回他。

五香糯米:“吃饭呢。你呢?”

龙行天下:“睡不着起来上网。”

“美国这时候是大清早吧?”

“可不是?天亮了要考试呢。我讨厌统计学。”

许诺笑了笑,说:“我还讨厌喝稀饭呢。”

龙:“你真开始减肥了?秦浩歌和邱小曼分手了?”

许诺对着电脑暗骂,“我减肥等着嫁你呢!”

“哟姐姐!看得起我呀!早怎么不说?不然我死也不出国了。”

“早也不知道你后爹开奔驰呀!”

网络那边的林天行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哈哈笑,“那你该去追求我后爹呀!”

糯:“这不就要减肥吗?不然你妈那么美,我怎么比得过啊。”

龙:“提醒我了!给你看照片。”

许诺接受了文件,点开来看。美国乡村风光,蓝天白云,麦田如浪。林天行搂着一个中年太太站在田里。阿姨算起来怎么也得五十了,看上去四十不到的模样,柳眉杏目,瓷白皮肤,尖尖下巴,身材匀称,衣着优雅,可是说是许诺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妈妈。

林天行和他妈妈挺像的,一样眉目清秀,下巴尖尖,母子俩站在一处,倒把背后的风景衬托得更美了几分。

龙:“看到了没?”

糯:“看到了,阿姨真漂亮,又有气质。林公子好福气哟。”

“别叫我林公子了,叫得我就郁闷。”

“怎么了?”

“我要改名了。”

“啊?”

“该姓杨了。”

许诺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下,“跟你后爹姓呀?”

“是呀。说是这样一来,产业好给我。先是早早把我整出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念书,现在又和我妈联合起来给我改了祖宗。”

“这说明你后爹是很认真的打算把你当亲生儿子了吧?”

“我知道。我爸他本来就待我和亲生儿子一样。小时候我还怀疑过自己是他和我妈出轨的产物。”

许诺笑,“这多好啊,多少孩子盼不来的事呢。名字也改了吗?等等,别是改叫杨康了吧?”

打完字,自己又被自己这突发奇想的念头拍手叫好,真是觉得说得精妙绝伦,只恨没视频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得意表情。

林天行在那头抓狂三十秒。

许诺连声问:“怎么了?回我!掉线了?疯了?自焚了?”

龙行天下:“我是杨康,你是谁?”

许诺条件反射想打“穆念慈”三字,忽然想这未免有占人家便宜的嫌疑。

犹豫间,林天行的消息已先发了过来:“嘿嘿,你肯定就是傻姑了!”

于是许诺也抓狂,将数张暴力表情丢了过去。

沈昕在旁边看了半响,终于开口:“我说,你这一下皱眉一下笑的,又在和那个美国小白脸聊天?”

许诺不服气,“这厮说我是傻姑呢!”

沈昕嗤笑,“你还能是黄蓉不成?”

许诺哼道:“你就不信我真减肥,麻雀变凤凰给你看。”

“那再好不过呀!”沈昕摇着脑袋,“你别光说不练。明儿咱们姐妹俩就去学校健身房办张卡,姐姐我舍命陪着你,看你能坚持到啥时候!”

许诺气得猛喝粥,居然把这不咸不甜的清粥全灌下了肚子。

林天行把暴力表情都看了,不屑地回了一句:“这些动作对于你这吨位的人来说,都是高难度。”

许诺还想发狂,林天行,或许该叫他杨天行,抢先说:“不和你闹了,补觉去了。”头像立刻就黑了。

许诺看着电脑屏幕苦笑。

林天行去美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错过了送别,一连大半个月都在联系上他。许诺那时候也对自己说,不过是个路过的朋友,这辈子都联系不上也是正常的。后来开学,她回了学校,一日开qq,只见一个叫龙行天下的人呼叫她,迎头就是一句:“你网名叫糯米?你挺有自知之明的。本来就是一个白胖的糯米团子嘛。”

许诺愣了三秒,反应过来,狠狠打字,“林天行?”

林天行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我?”

许诺翻白眼,“只有你说话这么讨厌。”

“不是吧,我觉得糯米很可爱呢!”

“心口不一。你最近怎么样?”

林天行便告诉她,他人已经在美利坚的土地上,喝着资本主义的水,吃着美帝国的面包,上着华人补习班,准备春季入学,学习发达国家的先进知识。许诺便感叹,你这一走背井离乡十万里,真是从此明月故乡明。

二十八

林天行说他被抓回去后,他娘对他进行了眼泪攻势,他后爹整日一副家有不孝子痛心疾首的模样,他一时立场不坚定,才同意随着父母来了美国。他说他一下飞机就后悔了,恨不能劫持一架飞机飞回去。然后又是没完没了地抱怨英语难学外国女人粗壮腿毛长等等。

许诺就这么才和他恢复了联系,两人隔三岔五聊几句。今天你开学了,明天你加入篮球队了,日常话题,聊得倒是挺欢的。

沈昕看过林天行的照片,先是直呼好漂亮的男生,又很不屑,“眼带桃花,不安于室。”

许诺啼笑皆非,“我又不和他谈恋爱。”

沈昕连许诺一起嘲笑。

沈昕是生物系的学生,和许诺同级。两人运气好,大一入校时整栋楼只有一间由管理员休息室改的双人间,被两人瞎猫撞着死耗子给抽到了。不用像别人一样六个人轮一个厕所,两人心情都很好。所以第一次见面,虽然许诺觉得沈昕这人高傲又做作,沈昕觉得许诺又胖又傻,可还是对对方挺满意的。

其实两人性格十分合得来。沈昕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讲义气,又豪爽;许诺看着憨厚老实其实精明干练,担任学生会干事工作起来果断利落,是出了名的大姐大。

而且许诺这人有点轻微的强迫症,爱收拾屋子,看到杂乱脏,如果不去打理,就和生了跳蚤一样不舒服。沈昕真当自己捡到宝,乐得把家务丢给许诺。两人学会用热得快和水瓶煮东西吃后,许诺时常弄点好菜改善生活。她好吃,更会做,厨艺在宿舍楼里十分有名。沈昕沾她的光,这两年也享了不少口福。

两人同居两年下来,彼此都是心胸开阔顺利发展成为知心姐妹。许诺的那点糊涂情史,沈昕是最清楚不过的。沈昕个子比许诺稍矮,皮肤白皙,五官清秀,虽然性格稍微孤傲了点,脾气稍微怪异了些,但是已经不失为恐龙成群的生物学院里一只小凤凰,所以追求者众,恋爱经验十分丰富。所以她在许诺面前,总是一副知心姐姐的派头。

沈昕说:“你也不要老把心思放在你那秦哥哥身上了。也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他喜欢的类型明显不是你这类的。那种小女人型的,娇柔的,文弱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倒地的,三天两头的头疼脑热的,动不动就叮咛一声双眼含泪的——你做得到吗?”

许诺老实承认:“咱是农村里的土娃子。”

沈昕哼了声,继续往脸上抹面膜,“你肯听我的话,把你读书的那股毅力拿十分之一出来减肥吧。”

许诺嘴里咬了一个大苹果,拿起书本往外走。沈昕喊住她,“天都黑了去哪里啊?”

许诺无奈,“姐姐啊,就要期中考了,上自习啊。”

沈昕忙叫:“等等我,一起去。”

结果等到沈昕洗去面膜换好衣服,自习教室里早就人山人海,针插不进,可见课可逃而考试不可逃这一现实。最后许诺只能跟着沈昕去他们生物实验室去上自习。

沈昕的师兄也在,都是老熟人了,看到许诺就笑道:“来得正好,咱们新进了十只兔子,又肥又大,客官要来看看不?”

许诺说:“那我得看看。你们动过手了没?我不吃生化兔子,怕变成绿巨人。”

师兄带她过去看兔笼子,里面十只大白兔见着这两个眼放凶光的陌生人,挤做一堆瑟瑟发抖。

师兄十分老练地掕起一只兔子给许诺看,“客官瞧瞧,这个头,这毛色,这耳朵。你会做红烧兔头不?”

许诺摸着下巴思索,“先养着吧,国庆咱们吃火锅。你们这只有兔子吗?资源真匮乏。”

师兄忙道:“客官此言差矣,咱们这**鸭鱼狗,有毛没毛,变异没变异的,应有尽有任君选择。”

沈昕高声尖叫:“别说了!”

许诺说:“我都吃。”

“我想也是,”师兄点头,看她一身的肉,“资本经过囤积才会丰厚。”

许诺又问:“一饼呢?还活着不?”

师兄点头说:“活着,你终于要吃它了?”

“还活着?”许诺笑,“这都成妖了吧?我可不敢吃它,钢铁铸就的胃都消化不了。”

一饼,是实验室上学期进来的一只灰兔。同笼的其他兔子同胞们,若没有死在实验之中,就进了许诺等人的肚子里,只有它奋勇顽强,与死神搏斗。当初师兄一针药剂下去,它奄奄一息,师兄写完报告,解开它打算拿去人道处理了,没想兔兄当场一腿瞪在师兄的脸上。

当天实验室出动六个人围追堵截历时大半个小时才把它给抓住,而三室有一只以一挡六百毒不侵的兔子一事也不翼而飞。许诺后来跟着沈昕过来参观英雄。兔子在搏斗中掉了团毛,脑袋上一块秃斑,像足了沈昕他们教授的发型。许诺说这兔子不容易,这奋斗精神多鼓舞人啊,你们也别再拿人家做实验了,尊重生命吧?

沈昕不明白,问:“不做实验,做什么?”

许诺说:“做吉祥物呗!”

于是兔兄得许娘娘赐名一饼,在实验室里分得一单人套间,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沈昕他们搞生物的,对一饼总有点不死心,时常搞点怪东西来喂人家。可怕的是一饼同学非但很爽快地吃了,吃了后一点反应都没有,毛色还更丰润,体态还更丰满。沈昕这才一口咬定这只兔子已经修炼成精了。

师兄化验了它的大便,连声感叹:“真乃一神兔矣!”

许诺在旁接口:“师兄你把一饼带回家好生伺候吧。兴许过个一两百年,它道行圆满,化作人形,以身相许来报答你。”

师兄听了很乐,顿时满脑子粉红色的泡泡。等许诺走了他才想起来,去,这是一直公兔子!

沈昕他们的实验室其实是许诺很喜欢来的地方。人都对自己未知的东西有着好奇和向往,学文科的许诺就对实验室里的化学药剂十分感兴趣而又畏惧。

沈昕也时常弄点小花样给许诺看。蓝色的试剂加点红色的试剂再放点黄色的粉末,轰隆哗啦砰,玻璃瓶子里冒蘑菇烟和泡泡。每到这时许诺就猛鼓掌,夸奖沈昕真乃中华魔药学的接班人。

二十九

看着宿舍快关门了,许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一饼,同沈昕往回走。这时的校园里满是人。下自习的,打开水的,吃宵夜的,还有谈恋爱的,挤满了学校每一处。

许诺那点稀饭和苹果哪里坚持得到现在,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闻到路边摊的烧烤香,肚子里直打鼓。沈昕看她神色不对,柳眉倒竖,扯着她就走。许诺唉唉叫,“你让我闻闻嘛!闻闻都不行吗?”

沈昕猛地站住,许诺刹车不及撞上她,两人都差点摔一跤。

“怎么了?”

沈昕微微侧过头来,语气疑惑,“我没老花吧?那边站着的是你家的秦哥哥吧?”

许诺一愣,看过去。宿舍楼下角落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低着头摆弄着手机。

许诺哎呀叫了一声,拔腿就要过去。

沈昕一把拉住她,说:“差不多就行了,别烂好人,被人家当便利贴用。”

许诺反笑道:“我倒觉得是他们贴上了我,怎么都甩不掉。”

秦浩歌今天状态似乎很不错,一脸轻松洒脱,带着笑意。

许诺打量他,“怎么了?中caipiao了?”

“真中了caipiao,我早派我的助理来找你去见我了,何必自己亲自来?”秦浩歌笑道。

“呀,快说,到底什么好事?”

“你还真不关心我。”秦浩歌半真半假地责备,“今天把司法考试结束了。”

许诺这才想起来,猛拍脑袋,“我还真忘了!你考得怎么样?”

秦浩歌把手一摊,“反正已经结束了,管它是生是熟。走,我们吃夜宵去。”

俩人拐到广场边的职工宿舍楼下。那里原来有一排平房,后来拆了空出一块地,做生意的就在那里扯张遮雨布就开张摆摊。因为便宜又好吃,这里的生意比食堂都要好,学生和苍蝇都很喜欢关顾。每次卫生检查,这里都会撤得干干净净,仿佛曾经的繁荣从来不存在过,或者已经作古千年,卫生状况可见一斑,但是c大中师生也没见谁吃死在这里。

秦浩歌一坐下就只点了一大堆东西,“大半个月闭关背书做习题,一日三餐,早上豆浆油条,中午西红柿蛋炒饭,晚上青椒肉丝盖饭。”

许诺说:“其实还挺营养的,最怕你和方便面作伴。”

秦浩歌举起啤酒,和许诺碰了碰杯,“前途似锦!”

冰凉凉的啤酒下肚,许诺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大口吃烤藕片。

“浩歌,小曼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吧。怎么问这个?”

许诺说:“我和她最近联络很少。她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

“她什么时候不忙了?”秦浩歌嗤笑,“她可是社交名人,现在又快毕业了,到处奔波跑关系吧?”

“她回来咱们这工作吗?”

“她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和我说过,工作不好找。”

“你们两个毕业了都不能在一起生活,也太可怜了。”

秦浩歌拍她的脑袋,“你懂什么叫可怜?我看你才可怜,都大三了,还没男朋友。”

许诺挂着脸,“我不漂亮,男孩子不喜欢嘛。”

“那是人家肤浅。”秦浩歌心疼地说。

“那你找个不肤浅的介绍给我啊!”许诺来劲了。

秦浩歌张口就像说行啊,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打住了。

许诺正冲他笑,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此刻天上的星星一样。他一想到以后,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在注视着他,而对着别人闪烁光芒,心里就有一种无力感升起。

“怎么了?”许诺问。

秦浩歌摆了摆手,“算了,年轻的男孩子都肤浅,你适合找年级稍微大一点的。”

许诺本来也对找男朋友没什么兴趣,这么听了,笑了笑,继续吃东西。

秦浩歌喝了两口啤酒,忽然说:“之前我过生日,那本卫斯理的书,是你送的吧?”

许诺筷子里的蘑菇掉回盘子里。

“你……怎么知道的?”

“小曼说漏了嘴。她说她从书店里买的。我后来看,那是港版书,只能邮购。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这么清楚我的喜好,这么细心。那就是你,诺诺。”

许诺感觉到来自上方的热烈的注视,抬不起头,拿筷子无意识地拨着盘子里的菜,“也……也没什么。小曼很忙,我帮她一下而已。”

“去年的生日礼物,前年的,大前年的,都是你打点的吧?”

许诺没出声。

不说话,那就是承认了。

秦浩歌苦笑,“我就说,小曼以前只会送我笔。后来这又是书,又是展览会门票的,的确不是她的风格。作家她只认识那么几个,说卫斯理,她还当是外国人呢。一次我说妙玉这道姑做得其实也不纯粹,那么嫌贫爱富,所以成不了仙。她还问我,看的是不是西游记?”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阅读的。”许诺说。

秦浩歌轻轻叹了一声,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变了……”然后提高了声音,“其实我也变了。”

“人总是要变的。将来她接触社会,变化还更大。你们男人真自私,希望女人永远都是那单纯傻傻的模样,这样最好哄,是不是?”

秦浩歌笑,“诺诺,你这口气,好像已经谈过十次八次恋爱了似的。”

许诺没好气,“我怎么就不能发表恋爱感言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爱过?”

秦浩歌凝视她,眼前又闪过那一张张记录岁月的照片。他心跳加速,有点狼狈地转开视线。

许诺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气势取胜,十分得意,“瞧,别老把我当白痴。我光是看你们俩这几年走下来,经验丰富得都可以去写书了。”

“那你最好先别急。”秦浩歌讥笑,“我和小曼都还没成名,普通人的爱情故事,销量都不怎么好。”

许诺思考,“那你们感觉给我按手印,将来成名了,授权我独家写传记。”

秦浩歌笑得很苦涩,心里默默想:他和小曼,还有什么爱情故事供人写呢?

三十

许诺带着打包的夜宵回了宿舍,沈昕正在和人通电话,说得很起劲,一见许诺进来了,赶紧叫:“哎呀!她回来了!”

“谁呀?”

“我师兄。”

“找我?”

陈师兄在那头问:“小许,你没对象吧?”

许诺失笑,今天什么日子,怎么人人都来关心她的终生大事?

师兄说:“我和你说,我有一学弟,今年大四,已经保研了,小伙子模样端正,人也踏实,成绩非常好……”

“啊?”

“啊什么啊?他父亲是文学系的教授,母亲是个画家,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将来老人也不需要他照顾……”

许诺终于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这都说的,好像我明天就要嫁他似的。”

师兄却赶鸭子上架,“明天?那就明天吧?我这就同他说,明天就介绍你们两个见一面如何?”

“陈哥,你怎么想起给我来这么一出?”

“手里有优秀人才,当然不能流落外人田地里。小许你不错,我看好你,你们两个可以认识一下嘛!”

沈昕也在旁边催:“就是,见一面有死不了人!”

师兄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绝对不勉强。你放心,我那么多优秀师弟,总有一个合适你的。”

“还有啊?你那儿不会准备了一个数字军团吧?”

“可不是吗?”师兄拍胸脯,“这个不成,下一个你报数字来挑。”

许诺啼笑皆非地挂了电话,“陈哥怎么心血来潮学人做红娘?”

沈昕说:“好像是他前阵子很女朋友吹了,有大师说他这辈子姻缘薄,多促成几对好事,会给自己积福。”

“所以就把主意打自己人身上了?”

沈昕有她的道理,“这年头什么资源都匮乏,男人当然也得趁早挑选啦。你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对方真是个英俊公子多情郎呢?”

许诺转念一想,也很有道理,“没准遇到个对的,把他秦浩歌甩了,也是好事。”

灯一下黑了,寝室陷入黑暗之中,外面走廊上传来每日断电时都会有的学生们的抱怨声。相对之下,寝室里却安静的可怕。沈昕已经上了床,很快就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窗外很黑,可以看到遥远的体育馆的灯火。一只蚊子在耳朵边嗡嗡地飞,抢在秋老虎离去前吃最后一口血。

许诺仔细听声辩位,慢慢抬起手——啪!

终于清净了。她翻了个身,也睡了过去。

次日沈昕大早就把许诺拖起来梳洗打扮,衣服换了好几套,又是抱怨她不肯减肥,又是抱怨这约会定得仓促,没时间去剪个头发。许诺打着哈欠由着她折腾,反正知道沈巫婆再怎么施魔法,她都变不成美丽的公主。

这次相亲弄得像地下党对暗号一样,许诺去了学校里最好的茶餐厅,拿着师兄给她的座位图,仔细找人。师兄的说法是,如果第一眼就看着不喜欢,那就直接走人。不过许诺觉得这也太不礼貌了。

图上画的位置作者一个背影看着就很壮实的男生。许诺收起图,吸了一口气,冷静,冷静,然后走过去打招呼。

那个男生个子站起来更显得高大,虎背熊腰,十分壮实,寸板头,浓眉毛,五官挺端正的,就是皮肤不大好。他也直直地盯着许诺看,目光有点凶。许诺忍不住想笑,这人是学化学的?怎么看怎么像黑社会呀!

小赵大概是意会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居然红了脸,很腼腆羞涩。

许诺客气地招呼他坐下来,点菜吃饭。

这顿饭吃得到平常。许诺在外人面前斯文了许多,小赵也很拘束,气氛还算不错。彼此家庭 学业兴趣爱好都谈了谈,并没有什么相同的,小赵的条件明显比许诺好很多。不过他人虽然牛高马大,但是没有什么有钱人家的派头,十分谦虚。许诺对他的印象还挺不错的。

吃完了饭,小赵送许诺回宿舍。

白天大亮的,餐厅离宿舍不过一千米远,许诺相信自己走在校园里很安全。

小赵和她一直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两人都沉默地走着,一直没说话。许诺可以感觉得到小赵的紧张,她还有点好奇,他条件似乎不错,应该有很多女孩子追求的,怎么还会紧张呢?

到二楼宿舍楼下,许诺同小赵告别。

小赵这才鼓足勇气似的开口,问:“你,喜欢看电影吗?”

许诺呆呆的啊了一声,“还好吧?”

“那个,我有两张电影票,这个周末的,你能来吗?”

许诺有点无措,她其实兴趣不大,可是看到小赵充满期待的目光,心里一软。给这个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吧。于是她点了点头。

一进宿舍门,沈昕就扑了过来,“如何?怎么样?”

许诺想了想,说:“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沈昕哈哈笑,“我在阳台上看了一眼,整一个人熊嘛。师兄人不厚道,就不能找一个正常范围内的?”

“人倒还行啦,挺内向的。”许诺耸了耸肩,“他请我周末去看电影,我答应了。”

“是该这样。”沈昕赞同,“天下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多接触几次,没准就喜欢上了。”

电脑里,qq又在跳,龙行天下发来消息:“考试完了,我周末去拉斯维加斯玩。”

许诺对着屏幕做了个怪脸,“赌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可真不同。”

“陪我爹去的,他在那边有生意要谈。”

“你这就跟着上场了?”

“我只是跟班。我大哥,也就是我爹亲生儿子,才是他的副手。我不过是背景。”

“你什么时候回国?”

“大概圣诞节会回来。在你读书那城市呆个两三天,陪我爸见几个老朋友。”

“那行啊,到时候见个面。”

“你想我不?”

许诺给恶心到了,“想死了。“

“别死,别成女鬼缠我。”

许诺哈哈大笑。

沈昕在旁边看着,连连摇头,“我看你今天相亲成不了。”

周末很快就到了。这回许诺比上次要准备周全了些。沈昕陪着她去买了几件得体的衣服,又带她去剪了头发,许诺一方面心疼钱,一方面发觉自己穿衣服小了半号,高兴了很久。

两人约在学校影城门口前,那里是学生们的约会圣地,每到傍晚,小广场上站满了一对对的情侣。许诺一眼就看到了小赵,这个男生的个头在这里可真是鹤立**群。

小赵还是有点紧张,不过很真诚地赞美了许诺的新衣服。他很体贴地帮许诺买了饮料和零食,带着她进了电影院。

电影是《哈利波特》第三部,许诺挺喜欢看的,全程十分专注。小赵在电影开始的时候想和许诺聊天,不过看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电影上,便也不再说话了。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来,许诺转过头去,才看到小赵倒在椅子里,显然是睡着了。

她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叫醒他比较合适。好在小赵自己醒了过来,一看人群散场,脸又红了,急忙站起来道歉。

“没关系。”许诺笑着说,“这片子的确比较适合女孩子看。”

出了电影院,天已经黑了。两人都没得吃饭,不过许诺想到沈昕提醒她的男生掏钱的约会惯例,觉得既然人家已经出了电影票,再蹭一顿饭,未免脸皮太厚了。

她计划告辞,这时小赵说:“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许诺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的好。两人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着,旁人看起来真有点傻。

“许诺?”有人在喊许诺的名字。

许诺好奇地回头望,街角一辆再熟悉不过的奔驰轿车缓缓驶了过来,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出现在车窗里。

“烈哥!”许诺展颜一笑,冲欧阳烈挥手。

“你朋友吗?”小赵狐疑地打量那辆贵重却不显眼的轿车,又重新仔细打量许诺。

“是我干哥哥。”许诺表情一霎那不知道灵活了多少,就像木偶娃娃赋有了生命一样,“小赵,今天谢谢你。我哥找我,我得走了。回头联系吧!”

小赵迟疑着点了点头。许诺迫不及待地朝欧阳烈跑过去。

小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苦笑,回头真的能再联系吗?

许诺转眼就把他丢到了脑后。她跑到欧阳烈的车前,笑颜如花,“烈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欧阳烈宠溺地看着她,许诺稍微瘦了点,笑起来脸颊上起了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十分甜美,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

“还能为什么?做生意嘛。你在干吗?和男朋友看电影?”

许诺就怕他问这个问题,这下像是作弊被抓了现场,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这反应,像是在欧阳烈的胸膛上锤了一下。欧阳烈带着歉意的苦笑。

“那个……他是师兄介绍的。我们才认识而已。”许诺仓促地解释,却觉得自己有点越解释越乱的感觉,只好干脆地闭上嘴。

欧阳烈笑着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问问。你吃了吗?”

“还没呢。”

“上车吧。”欧阳烈打开副驾的门,“我带你去吃饭。”

奔驰在车流里穿梭自如,欧阳烈优雅的打着方向盘,熟练的开过一条条大路小道。许诺侧头看他。天气已经转凉,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没扣,往上稍微挽了一下,露出结实的手臂。手臂光滑,健康的肤色,许诺记得他当年遭遇车祸,似乎就是这只右手有骨折。现在显然是再也看不出伤痕了,国外的整容技术的确好。

“那个男生……”欧阳烈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自从当年出车祸后,不但不再骑摩托车了,开车也比以往小心谨慎了许多。

许诺有些紧张,“怎么?”

欧阳烈若有所思地说:“是什么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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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许诺仔细交代:“他爸是校院长,他妈是一个挺有名气的画家。”

“哦。”欧阳烈看着前方,目光深沉,“挺好的。”

“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欧阳烈扫了许诺一眼,“就是觉得,有点太好了。”

许诺撇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欧阳烈说:“不是指家庭条件,是指文化背景。那种家庭,清高得很,瞧不起井市小民。你跟他走,将来要吃苦的。”

许诺虽然觉得这话不动听,但是也觉得说的非常有道理。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据说是老干部的爷爷和奶奶。回顾许诺祖上八代都是草根贫民,这怎么能比。

她也不想让别人有机会瞧不起自己的家人。

欧阳烈看她闷闷不乐,笑着摇了摇她的肩,“别难过了,以后好的多得是。”

“这话可是历史空头支票。”

指示灯转绿了,欧阳烈踩下油门。

车刚往前滑行了几米,两人眼睛都被一道突来的灯光一闪。对面一辆违规驾驶右转的车开足马力直冲冲地朝他们驶了过来。

那一瞬间,许诺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那辆车迅速逼近,她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欧阳烈迅速刹车,后面而来的车响着喇叭撞上了他们的车尾,把他们继续往前推去。

刺耳的喇叭声中,欧阳烈果断而敏捷地将方向盘猛地一打,车头转向许诺那边。许诺觉得天晕地转,紧闭上眼睛。

车体剧烈的震动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许诺的腰被安全带狠狠勒了一下,然后身体又被弹过去撞在车玻璃上,额头生疼。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许诺察觉到自己还没死,车已经熄火停了下来,外面一片喇叭声响,人们在奔走呼喊。

许诺张开眼,第一时间转过头去看欧阳烈,“烈哥!烈哥你没事吧?”

欧阳烈扶着额头,眉头深锁,一手抄进了怀里。他压低声音命令道:“趴下!”

许诺不明就里,本能地照办。她俯下身,眼角看到欧阳烈伸进怀里的那只手,似乎握着腰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空气里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弦突然间绷紧了。

过了片刻,又像过了很久,交警赶了过来,敲响了车窗。

“先生,你们没事吧?有人受伤了吗?”

欧阳烈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

“没事,碰了一下而已。”

许诺一身冷汗,心跳得像打鼓。她这才看见外面到底怎么样一个状态。对面冲过来的那辆的车头撞在了他们左侧车门上。欧阳烈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只是车门被撞得凹进去好大一块,车玻璃也全碎了。

许诺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车祸,适应力倒十分强。她立刻镇定了下来,问欧阳烈:“你伤到了没?能动吗?”

欧阳烈声音也很沉稳:“我没有事。不过门卡住了。诺诺,你先下,我从你那边出来。”

许诺大开门下了车,然后守在车旁,等到欧阳烈也从车里出来了,她过去挽住了他的手。

欧阳烈感觉到臂弯里的胳膊冰凉的,抓着他的手的那只手,湿湿的全是汗,似乎在发抖。他用力的握住,许诺觉得有点疼,可是她没挣扎。

对面车上下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任由交警拉着,径自又哭又叫:“娟子,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和欧阳烈的车追尾的那个车主听了,气道:“失恋就该在家里好生呆着,喝那么多酒开车出来,想找陪葬的吗?”

那人的太太赶紧拉了丈夫一把。

交警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责任人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警察只好请他到局里醒酒,欧阳烈和另外一个车主的车被拖走了,都上了保险,大家除了惊吓一场,损失并不大。

交警处理完这件事故,临走前特别对欧阳烈竖起了大拇指,“这位哥们儿好样的,那么关键的时刻,还能想到把方向盘打到另外一边。佩服!”他又特意看了许诺几眼,这才上了警车而去。

堵塞的交通慢慢疏通,街道上很快恢复了平常。

许诺的腿到这时候才开始发软。

如果当时不是大家车速都很慢,如果不是欧阳烈反应迅速,那结果会怎么样?交警说欧阳烈把车头转向她这边,十分了不起,那是因为如果两车对撞,欧阳烈那边会首当其冲吧?

“吓着了?”欧阳烈温和地问。

许诺点点头,又连忙摇头,“没什么,好在大家都没事。”

欧阳烈微笑道:“只是一点小意外,比我当年那场要轻多了。没事了,我们打个出租车,饭总是要吃的。”

欧阳烈往路边走,许诺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松开,他一走,她就跟着,像个彷徨的孩子。欧阳烈嘴角弯了起来,拉过许诺的手,挽在臂弯里。许诺靠近,身子贴着他,头靠在他肩上。

欧阳烈心中一动,想也没想,侧过头去,在她汗湿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那天一直到最后两人在学校门口分手,许诺都表现出了对欧阳烈前所未有的依赖和留恋。这场小小的交通已经足以向她说明这个世界上谁对她好。她贪恋地拉着欧阳烈厚实长着薄茧的手,不肯放开。

欧阳烈怜惜地握着那只冰凉的手,觉得像握住了一颗滚烫的心一样。

回了宿舍,师兄的电话也追了过来:“怎么样?电影看得怎么样?”

许诺这才想起原来今天和小赵去看了电影。

瞧,才过了几个小时,就完全忘了这么一件事了。

许诺敷衍地说:“都挺好的。”

师兄十分得意,“我介绍的人不多吧。诺诺,你可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小赵以前就是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才找不到女朋友。但是他人非常诚实可靠。如今这样的男孩子太难找了。”

“是,是。”许诺满口应答。

三十二

后来小赵就经常来找许诺出去,有时候看电影,有时候去逛街。两个人话不多,而且都不怎么会玩,许诺渐渐觉得每次约会都像在完成任务。可是小赵一脸真诚地来约她,她没勇气拒绝。

后来许诺生日,小赵送了一条水钻项链给她,许诺有些受宠若惊。

小赵费了半天力气才给她戴上,然后吞吞吐吐地问:“你,你现在算不算我女朋友?”

许诺一时哑口无言。

沈昕也说:“小赵人是闷了点,不过人家世好,前途也不错,追他的女孩子肯定也是有的。他对许诺有意思,这是许诺的机会。让他们家找点关系,你毕业的工作就解决了。将来房子车也不用愁。多少女生求不来的。”

许诺当然知道,既然求不来感情,那就得抓紧物质,不能两个都失了。

可是,可是,她并不求这些。

所以她保持了沉默。

小赵倒是很大方地一笑,“没事,我太急了。我还可以等。”

许诺还以为这事会这么僵持到要不她妥协,要不对方知难而退的时候,一个转机来了。

那天许诺中午下课得很晚,匆匆赶去食堂打饭。路过小夜市,看到有人在卖臭豆腐,她又心血来潮买了一串吃。

走到宿舍楼下,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最近她事情多,总有不知名的人中途喊她名字,许诺已经习惯。这次也是,她很平常地转过身。

一个打扮得十分得体的中年女士站在路边,仔细打量着许诺。

许诺一看她方方正正的脸,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女人的语气还算温和的,“小许是吧?我是小赵的妈妈,我姓何。”

“何阿姨。”许诺忙叫道。

何女士的头发被吹得一丝不苟,抹了发胶,脸上化着很精致的妆。不过许诺觉得,虽然自己的妈妈从来不这么讲究,但是不论从五官还是皮肤上,都比这个贵太太要美丽一百倍。

何女士走近了,忽然皱着眉头抽了抽鼻子。

许诺赶紧把臭豆腐藏在身后。

“那个,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小赵一直没把你带回家里来,我和他爸的都挺好奇的。”何女士再度打量许诺,目光里显然是半点欣赏都没有。不过人家有教养,不会当面评价苛刻。所以许诺保留了小小的面子。

许诺的好脾气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既然人家专程跑过来看她,那就让人家长辈把自己看个够嘛。她不说话,笑眯眯的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何女士对她进行一遍遍的扫描。

“你......”何女士斟字酌句,“你有个继父,是不是?”

“是啊。”许诺很坦白,“还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你家开酒店?”

“哦,没到那个档次。是家客栈。”

何女士露出失望之色,还有点不死心,“那你会读研究生吗?”

“不会。”许诺说,“我已经决定毕业后就开始工作,我认为工作中可以学到更多东西。”

何女士更加失望了,“你和小赵,关系已经到了哪一步。”

许诺说:“至少还未见家长。”

何女士这才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其实口齿很伶俐。

“我们家的情况,你想必是了解的。”

“当然,许多人都和我说过。”

何女士被她话里隐形的针刺得难受,终于把来意说明了:“我觉得你配不上我们家小赵。”

许诺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但是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她真想知道,这位太太接下来会不会说那句万古经典的“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我的儿子”。

但是何女士让她失望了。或许人家觉得许诺根本就不构成威胁,或者何女士很抠门。她只是简短有力地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跟他见面了。”

许诺故作天真地问:“大路上碰到怎么办?我是否需要拿面具蒙头。或者小赵身上该配备一口铜锣,边走边敲,所有他曾约会过的女生听到了都可以赶紧回避。”

何女士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哆嗦。许诺看了却觉得十分痛快。这个女人这样做肯定不是第一回了,小赵之前多少机会都被她这么打散。

真是的,这么舍不得儿子,何不塞回子宫里好好守着?

何女士盛怒之下,大步离去。许诺得意的看着她的背影吃臭豆腐。

“小赵是谁?”

许诺吓一大跳,“浩歌?”

秦浩歌看着何女士的背影,目光深沉,“她来找你麻烦的?”

“不算麻烦啦!”许诺满不在乎,“姑娘我在客栈长大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这种娇滴滴的大龄百合,丈夫儿子把她惯坏了,还以为天下都该围着她转。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官越小,架子摆的越大。”

说到后面,其实还是有点生气了。被人找上门来像菜场里挑**蛋一样挑剔一番,谁都有怨气的吧。

秦浩歌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许诺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结果看到那个女人和你吵架。”

许诺不乐,“我们才没有吵架,她倒给我讥讽了一番。”

秦浩歌笑,“你一旦发威,旁人的确是不能比的。对了,小赵是谁?”

许诺暗叫糟糕,急忙胡扯道:“就是一个朋友。”

“他妈妈这样来找你,恐怕不是一般的朋友吧?”秦浩歌目光考究,盯住许诺不放。

许诺最怕他这种审视逼问的目光,膝盖发软,顾左右而言他,“你吃了没?我打了饭,我们去食堂坐着说,如何?”

“许诺!”秦浩歌严厉道。

许诺只好老实说:“师兄介绍的人。”

秦浩歌沉默,似乎在咬牙,过了半晌才问:“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吧?”

“发展得怎么样了?”

“吃吃饭,看看电影。”

秦浩歌眼尖,“脖子上的项链也是他送的?”

许诺下意识抬手去遮,却被秦浩歌一把握住。她诧异的抬头看他。

秦浩歌发觉自己失态,松开了手,小小退了半步。

“不要嫌我管的多,我是怕你受伤害。”秦浩歌低声说,“看他妈妈那样子,那种家庭,不适合你。”

许诺笑道:“我和他,不过走个过场。你和他妈妈一样,太紧张,太当一回事了。”

她心里想,欧阳烈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旁观者都爱干着急。

“真的?”秦浩歌问。

“当然是真的!”

秦浩歌放心下来,“我相信你。”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秦浩歌苦笑,“终于有人这么说了。小曼只会觉得我在干涉她的自由。”

“她最近怎么样?”

“你还是没和她联系?”

“我也觉得奇怪呢。”许诺苦恼。

秦浩歌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他也和欧阳烈不谋而合,如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告诉许诺真相。

“我只知道她认识了新朋友,说是毕业工作有着落了。其他的,她也没仔细说。”

其实他们这一个多月来,一个礼拜才通一、两个电话,而且每次都是邱小曼不耐烦地先挂断。

秦浩歌觉得累,觉得厌倦。他烦躁,做不下事,所能想到的,就是;来找许诺聊聊天。

也许并不需要聊什么,也并不需要多么好的环境,哪怕只是在路边站着,说点家常话,都能让他觉得好起来。就像呼吸困难的人寻找到了清新的氧气一样。

秦浩歌心想,原来许诺才是他的氧气,那小曼呢,她又是什么?

三十三

林天行说了圣诞回国,可好似一点消息都没有,连qq都不上了。许诺给了留了许多言,可好似他都没回。

欧阳烈圣诞又来探望许诺,带给她和沈昕两个丫头去游乐园玩了一整天。沈昕都乐疯了,彻底拜倒在欧阳烈的西库下,一口一个大哥喊得那个亲切。回去以后,逢人就夸,不消一个礼拜,全系的人都知道许诺有个又帅又有钱人又好的大哥,思想成熟、谈吐文雅、沉稳厚重、谦和亲切,真是举世难找的一个好男人。

许诺暗地里笑。她想起了她和欧阳烈的当年,穿着皮衣骑着机车的不良少年,和一个胖胖的乡下丫头,到如今西装革履豪宅宝马的成功实业家,和一个减肥逐渐成功的女大学生。他们变化很大。

但是内心深处,欧阳烈还是那个发动机车冲出去,带着她奔向郊野那片自由的绿色的人。

圣诞很快就过去,紧接着是元旦,再接着是兵荒马乱的期末考试。许诺晕头转向地忙完,学校放了假,林天行那边还是没有回应。

不认这个朋友了?出意外了?许诺问刘锦程也说林天行很久没有消息。

许诺和小赵好生谈了一回,不再来往了。

小赵主动问:“是不是我妈来找过你?”

原来他还是很清楚的嘛。

许诺只好说:“她是关心你。”

“女孩子又不是dupin,要我离那么远做什么?”小赵苦笑,“他就不担心终有一天,逼得我去爱男性?”

许诺这才发现这人其实挺有幽默感的,不过已经晚拉。

人家家庭要的是鱼翅,许诺只是粉丝,配不上啊。

这年春节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许诺控制饮食,吃得没以前多了。外婆还是总担心她是病了。

大年初一,秦浩歌上门来拜年。许诺觉得那里有点不对劲,还是刘锦程一句话提醒了她。

刘锦程问:“秦哥,邱姐怎么没跟你一起啊?”

就是,邱小曼呢?

秦浩歌口吻平淡地说:“她工作走不开,没有回来过年。”

他看上去十分平常,丝毫没有因为女友身边而显得遗憾。许诺还想问他邱小曼的事,他抢先开口道:“诺诺,我妈叫你来家里吃饭。她好象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呢。”

这时外婆他们又叫秦浩歌过去打麻将,秦浩歌脱了外衣,挽起袖子,立刻过去伺候老太太。

刘锦程凑到许诺耳边,问:“你有没有觉得,秦哥有点变了。”

许诺也这么觉得。

秦浩歌瘦了一些,英俊五官比先前要深刻,显得成熟了许诺。大概是工作了的原因,他一言一行,都自然流露出自信从容之气。这种通达老练,她以前只在欧阳烈身上看到过。

看来男人非得到社会上经历风雨才能更有魅力。

只是许诺也不再看得透彻这样的秦浩歌了。以前的他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块透明的水晶,一望即知。高兴了,忧伤了,她很轻易就能知道。可是如今这些情绪,不再写在他的脸上。他什么时候都在温文尔雅地微笑,一副好脾气好修养的样子,什么事从他嘴里出来都是轻描淡写的。这个人仿佛没有彷徨,没有苦恼,一切尽在掌握。这点也和欧阳很像。

不过欧阳烈和秦浩歌不同之处在于,欧阳烈在许诺面前,从不隐藏真实的情绪的。高兴了就笑,生气了就皱眉,有烦恼了也会叹气,问题解决了也会释然微笑。

许诺不知道秦浩歌这样究竟好还是不好。她听说法律这行混久了,见多了社会黑暗面,难免会形成点灰暗的人生观。她希望秦浩歌只是单纯的变成熟了而已。

开了学,林天行依旧没消息。许诺有时候忍不住想,也许并不是什么意外,只是这个人不再愿意联系她了而已。

这种情况时常发生的。情人分隔开来,就会导致分手,更何况只是普通朋友。

欧阳烈最近定居在c城,听说生意越做越红火了。新开了一家西餐厅,重金从法国请来一位大厨。许诺去吃过一顿,法国蜗牛的几种做法她都尝过,最喜欢喝那里的野菌鲜奶汤。

欧阳烈给了她贵宾卡,去吃饭不用给钱。不过许诺脸皮可没那么厚,也没再去。

欧阳烈还给了许诺一张卡。

许诺拿来看了看,“健身卡?”

欧阳烈说:“一个朋友在你们西门外开了一家健身馆,条件挺不错的,送我一张年卡。我住的离这里远,拿来没用。你去看看,他们有减肥课程。”

许诺动了心,第二天就喝沈昕跑去勘查。

老板是个身上肌肉如钢精铸造的年轻男人,两个女生盯着人家胸肌目瞪口呆好久。人家一听是欧阳烈的干妹妹,立刻拍胸脯保证:“烈哥的妹子,我们一定重点照顾!派专人训练,专门制定一套健身减肥计划,作息,饮食,都是为你量身打造。减肥不是梦,苗条是每个女人都可以拥有的梦想。相信我们,投靠我们,配合我们,您,就是未来美丽先驱——”

许诺艰难地笑,“您还真不忘把广告词挂嘴边呢。”

后来沈昕拿到计划表,看完后,语重心长地对许诺说:“许诺同学,我看好你,将来08北京奥运,你一定要为祖国捧回金牌呀!”

许诺看完表,抱着沈昕哭,“咱不去了,这简直就是训练特种兵啊!”

“减肥怎么不吃苦?”

许诺这个学期过得并不轻松。

林天行失踪大半年了,不知道被人贩子卖了还是穿越了,总之死活联系不上;秦浩歌往她这里跑得勤,约她吃饭看展览,两人关系倒是比以前亲密了很多。小赵的爹偏偏是许诺这个学期的符号学教授,这门学问高深如天地海洋,许诺历来学得想自杀,更觉得教授有点针对她。

郁闷到极点,健身馆就成了一个好去处。本来觉得要操练死人的运动,做起来倒没那么可怕。许诺有空就去,按照那份计划表,一样一样轮流做下来,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汗水汹涌地往外流,大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畅快。

“流汗好啊!”肌肉男老板说,“身体在运转,脂肪在燃烧,你有感觉到热吗?感觉到你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在发烫吗?不不,不是自焚,这就是减肥!减肥不能求快,不然内脏负担过大伤身体。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就是为了幸福的承载体,所以我们的减肥计划永远将各位客人的身体健康放在最前位。我们的宗旨是,不求最快,只求最好!”

健身房里众人鼓掌,肌肉老板弯腰谢礼。

后来前台小妹告诉许诺:“老板原来搞传销的。”

许诺顿悟。

快期末的一天半夜,电话铃声突然大作。

许诺离电话近,只有去接。

电话里,邱小曼哭得嘶声力竭的声音传来:“诺诺……我和他完了!我和他这回彻底完了!”

许诺头痛欲裂,“你们又为什么事吵架了?”

邱小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恨意,“秦浩歌这个没良心的,我说他怎么居然能进检察院,原来市卖身啊。有了好的就想把我甩了!他妈更是个狠毒心肠的老虔婆,跑来告诉我,说我配不上他们家的秦浩歌,要我识趣一点自己走……我邱小曼不稀罕!都看不起我,都离开我吧!我爸找了个后妈,我爷爷奶奶从不拿正眼看我。我同学排挤我,来秦浩歌,连他这个王八蛋,当初信誓旦旦说要和我一生一世的,骗子!这人生有什么意思?活着一点希望都没有,有什么意思?”

许诺被吓住了,连声叫:“小曼,你冷静点!小曼?”

邱小曼置若罔闻,继续哭喊着,“你去告诉秦浩歌,他去做他的上门女婿去吧!我祝他这辈子不后悔!总之我早说过,他若负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咔地挂断了电话。

许诺在黑暗里捏着话筒,出了一身冷汗。

三十四

后半夜了,最近前面主干道又在修路,出租车并不是那么好打。在路边站了快半个小时,一辆也没拦到。

沈昕建议:“要不你给你哥打个电话?”

有大半个月没联络,也不知道他人还在不在c城。

许诺拨了电话过去,响了三声,居然接通了。

欧阳烈的声音低低沉沉,带着浓浓睡意,“诺诺?”

“烈哥,我有急事,我要去o市。现在没车,我拦不到车,你想个办法成不?”

欧阳烈翻身起床,端过茶几上的凉茶一口喝了,清醒过来,“诺诺,你别慌!告诉我,什么事?”

“是小曼。”许诺的声音通过点波传来显得更加紧张而飘忽,“她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她情绪很不稳定。我很担心她,我打她电话打不痛。我也联系不上浩哥!怎么办啊?”

欧阳烈捏了捏眉头,“你在哪里?”

“学校东门。”

“在那里等着我。”欧阳烈果断地挂上了电话。

许诺握着电话,松了半口气。

十五分钟后,欧阳烈就开着车到了,“上来,我送你去。”

许诺犹豫,“是不是太麻烦了……”

“上车!”

许诺赶紧跳上车。沈昕嘱咐她有事打电话,忧心忡忡地把他们俩送走了。

半夜车少,欧阳烈又是有过多年飙车经验的人,所以十多分钟后他们就上了高速,朝着o市一路奔驰。

许诺坐在附驾座上一直不说话。

欧阳烈看她,睡衣都还没换下来,手里拽着手机,瘦多了,脸无血色。

“系上安全带。”

许诺木呆呆地照做。

“把手机放下,深呼吸。”

许诺便把手机放膝上,深深呼吸。

欧阳烈笑了,难得看到她这么乖顺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他伸手捏了捏许诺的脸,“别紧张,没事的。也许小曼只是吓唬你。”

“小曼很偏激,很烈的。”许诺小声说,“她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

欧阳烈打着方向盘,开上高架桥,“她在那边也有朋友吧?也许他们会看住她。”

“听浩歌说,她的那些朋友,也并不是什么好人。”

欧阳烈失笑,“这年头,只有你这种傻丫头,才算是好人。”

许诺说:“她在电话里哭得死去活来,以死威胁。”

欧阳烈不屑:“轻易开口说死的人,往往活得最是愉快。”

其实许诺也承认欧阳烈说的话挺有道理的。

邱小曼的学校,许诺只来过一次,好在邱小曼一直没换宿舍,不然许诺也真无从找起。

这时天已经亮了,早起的学生在食堂吃早饭。许诺两眼通红地找到邱小曼的宿舍。

里面几个女生还没有起床,被吵醒,颜色十分难看。

“邱小曼?不在!”

许诺傻眼,“不在?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吗?”

“谁知道呀?”女生很不耐烦,“她这个星期只回了寝室几次,平时根本找不到她人。”

另外一个女生冷笑,“她在外面朋友那么多,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人家可是系花呢。”

许诺像是自己挨了耳光一样,双颊通红。

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女生倒挺客气的,详细解释给许诺听:“邱小曼这个学期在外面租了房子,不住校。我们没她手机号。她平时上课也只是点个到就走,她的生活我们也不清楚。”

许诺连忙拉住她,“那你知道她租的房子在哪吗?”

拿着地址,问了好几个人,许诺在学校外的居民房找到那栋楼。八十年代的旧楼,蔓藤爬满了半边墙,阳台上晾着衣服。

欧阳烈坚持陪许诺上楼去,找到402,敲响了门。

两人敲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点动静,有人穿着拖鞋,骂骂咧咧地来开门。欧阳烈默不做声地一把将许诺拉到自己身后。

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只穿一条裤衩的青年男子。高瘦个子,五官也算好看,就是皮肤苍白无光,眼下有阴影。同时,屋子里面一股烟味也飘了出来。

“找谁呀?”男人看到高大的欧阳烈,口气还算客气。

欧阳烈说:“我们找邱小曼。”

男人好奇地打量他们几眼,看许诺倒像良民,便说:“她还在谁,你们先进来坐吧。”

房间里跟刚糟了贼一样,满地的东西,走路得跳跃式前进。许诺每前进一步,脸色就黑一分,等走到卧室门口,已经黑得可以充墨了。

邱小曼露胳膊露腿地睡在床上,虽然两眼肿着,可是显然活得好好的,并没有成女鬼。这间卧室倒算整洁,可是一条男式底裤就那么大咧咧地丢在床尾。

许诺眼尖,哟,还是ck的,显然不是泰浩歌的。

许诺深吸一口气,关上卧室的门,走过去,推醒邱小曼。

邱小曼迷迷糊糊张开眼睛:“诺诺?”

许诺板着晚娘脸,“你不是做梦。赶快给我起来!”

邱小曼慢吞吞地爬起来,抓了抓头,“真是你?你怎么来了?哎呦,你瘦了呢——”然后啪地挨了一记耳光。

邱小曼捂着脸,彻底清醒了,也彻底呆掉了。

许诺红着眼睛,像一只愤怒的兔子,“你好呀邱小曼!电话里不是要寻死吗?我赶着过来超度你呢,怎么没见你做鬼啊?”

“诺诺……”邱小曼傻看着她。

“有意思吗?你还像个学生样吗?你说生活没意思,我看你的确活得没意思,你去死了算了!”

邱小曼真的被吓到,连被许诺骂粗话问候母亲都没反应。

许诺骂完,出了口气,情绪激动,换成泪水上场,“有你这么吓人的吗?大半夜的打电话来寻死觅活的。你要死就死!你不是说没人看得起你吗?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你要死就自己死去,不用告诉我!”

邱小曼晃了晃,终于反应过来,忙拉着许诺的手赔笑,“诺诺,不是的,你别生气,是我一时气糊涂了乱说话……”

许诺甩开她,“你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寝室的人说你早不住校了,也不去上课。浩歌和我说过,我从来不信,原来这都是真的。”

邱小曼不服气,“不过是混个毕业,那课也没什么可上的。”

许诺更气,“你是学生,不上课,做什么?”

邱小曼笑:“真是的,你说话,和浩歌一模一样。”

“一样的话,说再多你也听不进耳朵里,是不是?”许诺盯着她,“外面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大清早是他来开的门。”

“我当你为什么生气呢。”邱小曼满不在乎,“他不过是一个朋友。我昨天和浩歌吵得厉害,情绪有点失控,他是过来陪我的。”

许诺手指那条ck内裤,“怎么样的陪?”

邱小曼脸色挂不住,“你别多想了,我和他没什么!”

邱小曼拢了拢头发,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许诺瞠目,一把抄了过来,“女孩子抽什么烟?”

邱小曼嗤笑,不同她争辩,懒洋洋地说:“你还是这样。”

许诺问:“你和浩歌这次又怎么了?”

邱小曼冷哼,“分了,彻底分了!他背着我做得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什么事?”

邱小曼瞅着许诺,“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还和他一个城市呢!”

许诺反驳:“他不说给我听,我还得雇人去调查不是?”

“也是,”邱小曼说,“想他也不会让你知道,免得破坏了他在你心中完美的形象。”

“到底怎么了?浩歌做了什么?”

“他和一个大法官的女儿好上,这你不知道?”

许诺怔然,“从来没听说过。”

“他这么一个没背景没学历的人这么轻松就进了检察院,你就没怀疑过?”

“他过了司法考试,又考上了公务员,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邱小曼冷笑:“这年头没关系,他哪儿都去不了。没有那个女人,他想进检察院,还有的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不像你,读起书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和那个女的进进出出半年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邱小曼又点起了一纸烟,这次许诺没有去夺过来。

“诺诺,我一心就希望他出人头地,我能依靠他。现在可好了,他出人头地了,转头就把我甩了!”邱小曼气得浑身发抖,“是谁在他还是个穷学生的时候就跟了他?是我,不是那个女人!现在他发达了,瞧不起我了?他不看看他是谁,那间臭鸭子店走出来的小子!”

“你……你也许该和他好好谈。我觉得浩歌不是这样的人……”

“你了解他吗?你知道多少?”邱小曼咄咄逼人,“你觉得,你的觉得算个什么?”

许诺不爽,“至少我觉得,你现在这样的生活要不得。不读书,到处乱混,浩歌会怎么想?”

邱小曼听到职责,眼神瞬间锐利,直盯着许诺,冷笑道:“浩歌怎么想,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轮得着你吃醋抱不平吗?”

许诺错愣,仿佛被人一拳揍到脸上,捶得不知东南西北。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自己多年来的情感被人无情揪出来曝光在太阳底下,然后被狠狠地践踏,人家说,你这感情不值钱,你什么都不是。她疼得都快窒息了。

邱小曼图个口快,说完了就觉不妙,自己也愣住了。

许诺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她转身走出房去。

欧阳烈看到她,立刻站起来。里面的争吵外面也听得到,许诺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他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出了门。

直到门砰地一声合上,邱小曼才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大哭,跳起来冲出去。

“诺诺!诺诺!”

欧阳烈已经带着许诺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三十五

邱小曼光着脚就跑下楼,拉着车门不放,“诺诺!我错了!诺诺!你别走,你听我说!我错了——”

许诺在车里低着头没理她。那个青年男人赶紧过来把邱小曼抱住。欧阳烈一踩油门,车就开了出去。

邱小曼看着车消失在拐角,浑身力气像被抽没了,跪坐在地上,一脸的泪,哭得像个孩子。

男人抱着安慰她,“别哭了,这种朋友,不值得……”

“这种朋友?”邱小曼一把将他推开,双目通红,表情狰狞,“你知道个屁!人一辈子有几个能为自己的一通电话就不眠不休千里奔波的朋友?”

男人讷讷。邱小曼又捂着脸哀声哭泣起来。

欧阳烈开着车在逐渐庞大的车流里穿梭,许诺一直低头坐在旁边,直上车后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就没再说过一个字。

欧阳烈打着方向盘,心里苦笑,女孩子们的友情,那么纯洁,也那么脆弱。他当年在露台上听了邱小曼的电话,就知道许诺会有今天的痛苦。被辜负,被背叛,而后才能明白,能成长,虽然以后学会了怀疑和提防,可是也彻底失去那份纯真和美好。这也是他当年犹豫着没有开口告诉她真相的原因。可是许诺总要长大,他呵护得再好也没用。但愿他能分担一点这份蜕变的痛苦,但愿她能理解他的一片心意。

他抽空看了一眼许诺,她还是低头不语。心里暗骂邱小曼口不择言,这下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得许诺开心起来。

忽然听到一声抽鼻子的声音。他惊异地看过去,然后立刻把方向盘一打,将车停到临时停车带。

后面的车子气氛地按着喇叭开过。欧阳烈毫不理会。他板过许诺的肩来。

“怎么了?”

不用问。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滚落,一颗颗都像珍珠一样宝贵。

欧阳烈看着许诺发红的鼻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终于伸过手去将她抱在怀里。

许诺微微挣扎了一下,也放松了身体。

欧阳烈感觉到胸口一阵温暖的湿意,不由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许诺醒过来,一眼看到蚊帐顶。

他眨了眨眼,确定这是自己的蚊帐。

如果不是身体还那么酸痛,她还真要以为那场千里寻人只是一场梦。

沈昕摘下耳机,“醒了?都到吃晚饭的时间了。饿不?”

许诺做起来,“我怎么回来的?”

沈昕哼笑,“不记得了?”

“怎么?”

“你哥把你抱回来的。你睡得像头猪一样呢。又是下课高峰期,人人都看到了。你哥看你的眼神,那温柔哟。”沈昕笑,“刚才隔壁和对门的都来敲过好几次门了,问你醒了没。你准备着吧!”

“啊?”许诺抓了抓头发,“那我哥呢?”

“早走啦!人家陪你折腾了通宵,又开车来回,也累啊。”

许诺哦了一声,下床穿鞋。

电话响了,却是泰浩歌。

许诺肚子里五味杂陈,全化作一声叹息。这个漫长的故事真不知从何讲起,他只劝他去和邱小曼好好谈谈。

泰浩歌说:“我知道她在闹什么。我妈单独找到她,要她离开我。她和我妈大吵一架,推了我妈一把。”

“啊?”许诺惊骇,“梁姨怎么样了?”

“没事,只是脚扭到了。我刚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她会在我这里住一阵。”

许诺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她还跟我说,你有了别的女人。”

电话那头,泰浩歌沉默半晌才说:“是有一个女人。”

许诺听到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我曾以为,你们两个的爱情,是坚固不催的。”

泰浩歌苦笑,“不,其实早已经百孔千疮了。从她开始崇拜金钱和荣誉,从她开始结交那些虚荣的朋友开始,这段感情就变质了。我曾试着挽回,那年夏天你也在,你看到了的。结果怎么样呢?我这边把绳子拉得再紧也没用,她那边松了手,一切都结束了。”

许诺叹息,“她总是希望你发达了,她好有依靠。如今你真的发达了,却不要她了,难怪她伤心愤怒。”

泰浩歌冷声道:“诺诺,你也公平一点。我没发达时,她找其他发达了的男人依靠,等我发达了,她见到好,又回奔过来。诺诺,我不是傻子。假如我还像以前那样不过是个律所的小助理,她会像今天这样吗?”

许诺也不知道说什么。

“邱小曼如今只是恨我,可她也不想想,她当初做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泰浩歌这些话也不知道憋了多久,现在尽数吐露出来,“我和她这一年来很少联络,我生病,工作上遇到困难,烦躁有愁苦的时候,只有找你寻求安慰。她知道了,不过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总会好的。”

邱小曼之前来找泰浩歌,头一句不是问他工作怎么样,也不是问他生活得好不好,而是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们单位要分房子的,你赶紧存钱买,这样好结婚。”

泰浩歌怒极反笑,“结婚,和谁结婚?”

邱小曼惊道:“除了我,难道你还有其他人?”

泰浩歌那时带着报复的快意说道:“当然有其他人。”你有其他人,难道我就不能有其他人?

许诺并不知道他和邱小曼其实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电话那头想起一个声音:“是小诺吗?”

“是她。”

“叫她有空过来坐坐,我难得进城来。”

“你听到了吧?”,泰浩歌说,“我妈腿脚不方便,我工作又忙……”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许诺轻声说,“没事就挂了吧,我……我上自习去了。”

不等泰浩歌回答,我就先挂了电话。

周末,她去看梁姨。泰浩歌加班去了,梁姨走路还有点不方便,于是是许诺做的饭。

梁姨站在厨房门口,十分满意地看着她动作利索地忙碌着,不停称赞,“你妈好福气,养出这么好一个女儿。唉,儿子有什么用,男人要事业,一忙起来不着家。”

许诺笑道:“我照样不着家。”

梁姨说:“像你这么贤惠的姑娘现在不多了。不过怎么瘦了?学习压力大吗?”

“想考研,比较忙。”

“还是你有出息。”梁姨话里带话。许诺只当自己没听懂。

晚上泰浩歌回到家里,推门进去,里面灯火明亮,电视机里正热闹,许诺和梁姨坐在沙发上聊天。

“回来啦?吃了没?诺诺做了糖醋鱼,给你留了半条在冰箱里。”

许诺站起来,“我去热一下吧。”

泰浩歌放下公文包,跟着去了厨房,没注意到梁姨的笑。

许诺把鱼放进微波炉里,问泰浩歌:“菜吃完了,要不我给你再炒一盘?”

“不用那么麻烦了。”泰浩歌笑道,“往常回来只有吃泡面的份,今天已经是过节了。”

“难怪你是越来越瘦了。”许诺小声说。

两人在厨房里默默忙着。气氛有点温馨,有点奇妙。泰浩歌侧过头去,就能看到许诺的侧脸。清瘦下来的她变化很大,臃肿的五官变得清晰明朗了,眼睛似乎更大了,脖子和手脚显得修长了,皮肤依旧白皙,圆润的胳膊让人看上去想伸手一握。现在都市里的女孩子个个减肥到面黄肌瘦,干枯憔悴,许诺这样的匀称丰润,贤德十分珍贵。

慢慢地,许诺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头更加低了。泰浩歌后知后觉地忙把视线转移开。

微波炉响了一声,许诺立刻过去把鱼端出来。

泰浩歌闻了闻:“真香啊,还是你手艺好。”

许诺帮他盛上饭,“你先吃,我再给你炒个菜。”

泰浩歌不禁有点感动,邱小曼已近两年多没有为他煮过一个**蛋了。

许诺的厨艺十分不错,做的菜清爽可口,泰浩歌就着鱼就吃了两大碗饭,直呼过瘾。

梁姨在客厅瞧着,脸上笑开了花。

吃完了,泰浩歌又和许诺一起把碗洗了。

许诺看时间不早,要回学校。泰浩歌坚持送她一段。

两人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隔得很近,手时不时要碰到,可是谁都没有更进一步。

许诺问:“检察院的工作怎么样?”

“我是新人,还不是到处打杂,做文秘工作。升职就像是悬在眼前的胡萝卜,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吃到嘴里。”

“但,总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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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天气一天一天热了起来。邱小曼给许诺打几次电话,见她不接,便没再继续。许诺其实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尴尬,不论小曼道歉,还是假装这事没发生,她们的关系都回不到原来了。

许诺想起他们小时候,放了学一起回家。有时候她们会比赛跑步。邱小曼体质比较弱,总是落后的那个。许诺大步往前冲,一直跑到老远,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跑。回过头去,就看到秦浩歌耐心而温柔地拉着邱小曼的手,走在后面。秦浩歌说:“不急,咱们不理她,我陪你慢慢走。”

那时候许诺迟钝得不知道忧伤,如今的大许诺看着回忆里那个小孩子,却总会难过得两眼发热。

欧阳烈那次回去后,似乎有要是,一直没打电话来。梁姨惦记着店里生意,终于回镇上去了。秦浩歌工作很忙,但是依旧隔三岔五会打电话来。

许诺有时候提到小曼,秦浩歌就会说:我不知道她的事。他还有气,也说明他还有情。

等到你真的对一个人没感觉了,不爱不恨无所谓了,那爱情才真正死了。

倒是快期末的一天,许诺惊喜地发现,林天行的qq上线了!

她欣喜地发消息过去问候:“你家伙这半年死哪里去了?”

对方半天没有回应。许诺不解,继续发:“怎么不回我的话?你还在美国吗?”

对方终于回来一条:“美女,找错人了。”

许诺一怔。

“我朋友帮我搞来的号。”

许诺呆掉了,“盗的号?”

“是啊。”对方还挺自得的,“七位数哦。”

许诺恨不得隔着网络抄着键盘给那家伙扇过去,又骂林天行不谨慎,号被盗了不知道再找回来的吗?

她犹豫片刻,把号码拖进了黑名单。林天行留的电话早就打不通了,这样一来,她算是单方面断了联系。

她点开林天行的照片。里面的少年依旧笑弯了一双桃花眼,精致俊秀。这个影响,也许就是他留在许诺这里的最后的留恋了吧?

暑假到了,学校发来实习报告表,要他们趁暑假实习。许诺托了师姐的福,在城里一家素有名望的广告公司找到了实习机会。

公司在市中心,本市里标志性的一座高楼里面,他们占据了整整一层。师姐带着许诺去面试,只见整层楼面装修得犹如杂志上的范本,里面年轻男女衣冠楚楚,忙碌有序,新颖前卫的广告招贴四处悬挂,不少都是大街楼市上经常见到的。新人们就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好奇地四下张望,集体发出赞叹声。

许诺问:“咱们的工作要做点什么?”

师姐指着旁边的抹布扫帚饮水机和复印机,说:“开始干活吧!”

三个小姑娘,两个小伙子,真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从搬材料打扫卫生端茶倒水再到帮忙赶图送文件,所有零碎杂事全由他们包干。许诺帮赶图的时候临时冒出来一个好创意,设计师夸奖了她几句,转身拿过去改改当作自己的作品就上交了。

师姐是过来人,“不然怎么叫实习呢?小妾没转正之前总要受些委屈的。”

许诺说:“可是老爷总得偏爱小老婆,我可没感觉到陈总对咱们的关爱啊。咱们哪里是小妾,咱们是战俘吧?”

师姐笑道:“打了翻身仗,战俘不就做主人了?你好好干,毕业就可以留下来了。”

许诺忍住了没说,看过史书都知道,战俘哪里有能活到那时候的?

好在许诺是勤快惯了的人,只觉得繁琐,并不觉得多累。其他实习生就受不了了,第一个星期结束,一下就走了三个,把师姐气得摔本子,又立刻给许诺和另外一个留守展示加了两百块的实习工资,以示安军爱民。

许诺向师姐抱怨:“不是我挑剔,只是,我真觉得天天打下手,学不到东西。”

师姐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勤快固然好,可是埋头苦干不管身外事,你这辈子都学不到东西。”

许诺领教,于是请命去编辑室,一边帮前辈跑腿,一边学着剪片子。她和善又勤快,工作人员都挺喜欢她的,开始还叫她小许,后来她借机认了编辑室二把手做师父,众人又开口叫她小师妹了。

许诺自己总结,她除了在秦浩歌那里,其他地方都混得挺开的。

暑假还剩最后半个月,许诺结束了实习,揣着微薄的工资回了学校。校园里还静得很,长长的林荫大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夏鸟和蝉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老太太牵着小狗儿悠闲地在树下散步。

沈昕还未回到学校,宿舍里就许诺一个。到了晚上,房间里没了沈昕看娱乐节目的声音,显得特别安静。许诺闲得发慌,寂寞得有点受不住。平时被朋友环绕,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热闹,现在一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其实孤单得可怕。

实在太闷了,又往健身房跑。许诺在老板的推荐下又报了一个热舞班,老师在她身上东捏捏西摸摸,说这位姑娘骨骼奇清,乃是练舞奇材,blabla一长串,天花乱坠。

但事实恰好相反。许诺唱歌不错,也有音乐感,可是四肢并不配合,一旦跳起舞来,这手脚都像是成了别人的,完全不听指挥。别人在前面翩翩起舞,她就在后排张牙舞爪,愣是没有一个动作在拍子上。

老师说我教了这么多年学生,还头一次碰到你这种情况。

三十七

过了几天,刘锦程突然打电话来,冲着许诺哇哇大叫:“姐!我们家收到一包裹!一个从美国寄来的包裹!”

许诺正边看连续剧边抠鼻子,“哦?拆开了吗?有炭疽粉未吗?”

刘锦程在那头跳,“你没听清楚吗?美国啊美国!”

“我知道啊——美国?”许诺来了精神,“地址写的哪里?”

“不知道啊!”刘锦程说,“那字龙飞凤舞的,就像阿拉伯文,这边没有人看得懂。要不是还有个美国邮戳,收件人又写的你的名字,我还当这是外星人寄来的呢。”

“那,打开看了吗?”

“打开了。”刘锦程在那边翻,“游戏碟子,保养品——这肯定给外波的,还有,哦,一套首饰。哇,林哥真大方啊!”

“首饰?”

“是啊,项链什么的。写了条子,喏:‘给许诺’,字比我的不丑,哈哈!”

许诺心里猛然有一个想法,“什么首饰啊?”

“不知道,我不清楚这些名堂。蓝盒子,上面印了一只天鹅,sw什么的。”许诺心被撞了一下,愣了好久。

她看书都快忘了那件事了,没想到林天行还记得。

“他……除了这张条子,还留了其他字没?”

“没了?他的字又不好看,你要收藏啊?”

“没留地址?”

“什么都没。”刘锦程说,“姐,你觉不觉得有可能这样,林哥其实是我国训练的年轻特工人员,去美国从事情报事业去了,所以行踪才这么飘忽不定的?”

许诺听他罗嗦完,挂了电话。刘锦程在那头气得哇哇乱叫。

许诺打开了qq,拉到黑名单那一栏。一长排灰色的头像和号码,龙天行的那个号,虽然还了头像的名字,可是许诺还是记得他的号的。

许诺把他找了出来,想了想,又将那人加回了好友。

过了片刻,那人来了消息:“你是谁?



许诺说:“你好。我们不认识。”

“哦——那现在认识了啊?糯米妹妹?”

许诺笑了笑,说:“你的号,原来是我一个朋友的。现在你用了去。我就和他断了联系。我加着你,也许他将来把号找回来,我能知道。希望你不要删我。”

那边过了片刻才回:“还真曲折。男朋友?”

许诺说“总之谢谢你了。”

“别!我有罪恶感了。和抢了别人老波,等着正主回来报仇一样。”那人倒挺有意思的,“行,我留你。我也向胡主席保证,咱以后都不盗号了。”

许诺笑了,“谢了,代表党中央表扬你。”

大四其实轻松得很,课很少,许诺又不打算考研,悠悠闲闲的打算找一份好实习,平时打零工。沈昕每天路过食堂,都会看到许诺亲切的身影,今天促销橙汁,明天批发即将过期的可乐,还有一次发传单,接过来一看,居然是许诺去的那家健身房的广告。

肌肉老板打电话给欧阳烈,“你这妹子好生厉害,老弟我都甘拜下风。她现在已经把咱这所有舞蹈老师都挑战过了,无一人敢再教她。明明是我们想给她优惠,她主动帮我们发传单,我们还得反过头来谢谢她。”

欧阳烈低声笑,“我的妹子,怎么会差?”

欧阳烈约许诺出来吃饭,专门找了一家高级的粤菜馆。那天欧阳烈到得早,停了车没急着进去,在外面抽烟。远远看到公交车上下来一个杏色裙子的姑娘,高挑白皙,鹅蛋脸,五官极其像许诺。

那姑娘走近了,长眉倒竖,恶狠狠道:“抽抽抽!给你嘴巴上装个风箱,抽不死你!”

欧阳烈的烟掉到地上。

“许诺?”

姑娘皱眉头,“抽傻了?还是失忆了?”

欧阳烈提高声音,“许诺?”

“是我呀!”许诺说,“饿死了,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欧阳烈慢慢跟着走,脸上惊奇的笑容一直到两人坐定了都没消。

许诺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衣服,“裙子昨天才新买的。我说这样式不适合我,沈昕非说好看。”

“她没说错,的确挺好看的。”欧阳烈笑道,“你瘦多了,健身房还去吧?”

许诺立刻欢喜地说:“是呀,瘦了十多斤,我都觉得自己轻了!教练说我休质好,又有耐心和毅力,所以效果很好。烈哥你看怎么样?是不是比以前漂亮?”

欧阳烈笑意更深,“当然,刚才不是一时没认出来。不过我以前也没觉悟得你有

多胖,你个子高,肉稍微多点就显得胖而已。”

许诺很喜欢听这种话,愉悦都写在脸上,坦率而自然。

“有腰没腰的区别还是挺大的。同样的衣服,我以前连想都不去想。不过衣服小了一号,价钱却不减,又觉得胖人占便宜。”

欧阳烈问:“对了,我想起来了,上次在电影院门口的那个男生呢?”

许诺好半天才把小赵从记忆深处提取出来,“哦,他呀,毕业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欧阳烈放下了心来,漫不经心地说:“没了就算了。他配不上你。”

许诺觉得不大自在,“我现在也不想感情的事,还是好好找工作最重要。”

“要留在本市吗?”

“我暑假实习过一阵子,本市我这专业发展不怎么好,我打算去大城市。”

“好!”欧阳烈轻声喝彩,“有志气!”

许诺说:“我是说得响亮,去外地闯荡,不是口头说的那么容易的。烈哥,我实习过才知道,这世道太艰辛,你也真不容易。”

欧阳烈抿了口酒,“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你强大,自然就比别人活得要好。不过这条放在你身上行不通。你一直很强大,不过你这丫头心肠软,大善人,不会欺压人。”

许诺笑道:“你总噍不起我。我就不信了,将来雄起给你看。”

欧阳烈哼了哼表示这事不可能。

“对了,诺诺,跟你说这件事,你不能生气。”欧阳烈难得语气这么软。

许诺很好奇,“什么事?说了我才知道该不该生气啊。”

“邱小曼,”欧阳烈说,“她现在在我旗下一家酒店做事。”

“什么?”许诺惊讶。

欧阳烈说:“我也是才知道的。招聘一个普通职员这种小事我从来不过问,她还在餐饮部做事有一个多月了,我都是前几天去吃饭才看到她。”

“我和她半年没联系了,秦浩歌和她也分手了。”

“哦?”欧阳烈扬眉,“他们分了?什么时候的事?”

“也有半年了。我去劝合,小曼还怪我多事。我一气之下也没再理她了。”许诺笑笑,“我想浩歌也不知道她来c市的事,不然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你现在和秦浩歌,来往还密切吗?”

“经常通电话而已。他越来越受领导器重,工作也非常忙。我和他吃个饭,他要接七八个电话。”

欧阳烈挑了挑眉,“秦浩歌风头正劲呢。”

“你也知道?”

“官商都是勾结的,我没见过,也听过。”

许诺笑,“说得这个社会多黑暗似的。”

“你都实习过了,还不清楚?”

“我总对这个世界抱着最后的希望。”

欧阳烈目光逐渐深遂悠远,“秦浩歌啊……”

三十八

许诺拎着半个冰西瓜回了寝室。沈昕正站在门后,回过头来,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沈昕移开,许诺看到了正坐在她床上的邱小曼。

邱小曼站了起来,小声道:“诺诺……”

“我去切西瓜。”沈昕接了西瓜,一溜烟跑去对门了。

邱小曼也瘦了一圈,披散着头发,眼睛有点红,裙子有点皱。

许诺问:“你怎么来了?也不先和我说一声。”

说完了就想打自己嘴巴子,是自己不接她电话的。

邱小曼苦笑了一下,“你不肯见我,我只好自己来了。”

许诺拉她坐下,“你来了多久了?吃了没?”

邱小曼说:“也没多久,你不用忙,我也不渴。”

许诺站床边,搓着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邱小曼冲她笑了笑,“坐吧,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许诺便在凳子上坐下,感觉自己倒像是客人一样。

邱小曼犹豫着,面上浮现了一个苦涩的微笑,说:“诺诺,我怀孕了。”

“真的吗?”许诺问,“多久了?”

邱小曼双手抚在腹上,“两个月了。”

不等她问,邱小曼就坦白地说:“不是泰浩歌的,你不用算了。”

许诺没想到她这么直接。那句“那有事谁的”也怎么都说不出口。

邱小曼自嘲,“他要是知道了,大概也放心了,看来当初和我分手也没有错。”

许诺没空听她攻击泰浩歌,她关心的这个孩子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当然……不能要。”邱小曼抚着腹部,目光温柔眷恋,却也有着决绝,“我自己都活不下去,哪里能再拖着一个孩子。”

“欧阳告诉我,说你在他名下的酒店工作,还工作得挺好的。”

“是,那分工作不好找。我不想为了这个孩子失去工作。”

“你,已经决定了?”

邱小曼眼里没泪,可是许诺觉得她心里的泪已经流成河了。

这半年来她发生了什么事,许诺并不知道,泰浩歌则不关心。她生活得好不好,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他们全都不知道。

许诺觉得愧疚,觉得后悔,觉得自责。

邱小曼把手搭在许诺的手背上,许诺觉得她的手冰凉,心里一惊。

“诺诺,我约了医生,你……你可以陪我去吗?”邱小曼哀求着,“我没有其他的朋友了。我也很害怕。”

许诺当然不能拒绝。

邱小曼苦笑,“还有,别告诉浩歌,行吗?”

许诺艰难地点了点头。

邱小曼约的时间在周末,那是一家妇科诊所,以前在电视上打过不少广告。许诺之前几天都没睡好觉,又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堕胎、做月子的信息。

那天,邱小曼的脸色很难看,白里带着青,眼睛里也有血丝,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三天没有睡觉。

“别太惊讶了。”邱小曼自己倒很平常,“我怀孕反应有点大,吃什么吐什么。”

许诺终于生气,“孩子的父亲呢?他这个时候起码应该对你变现一点关心吧!”

邱小曼苦笑,“如果他能,我又何必不要这个孩子?”

“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给了我钱”

许诺语塞。

邱小曼呵呵笑,“很多钱呢!我已经搬出宿舍,往后会有保姆伺候我坐月子。”

“那还何必工作?”

“钱也没多到供我吃一辈子。”

邱小曼忍不住往向门口。

许诺说“我没告诉浩歌。”

邱小曼说:“是不该告诉他。我不想他看到我这样子。”

“他只会心疼,不会落井下石。”

“可我就是不需要他的怜悯。现在他是检察官了,我不过是个服务员。”

“小曼,你还没摆脱这个自卑感。”

邱小曼茫然地看着许诺,“自卑?是吗?原来我自卑。”

她状态很不好,眼神涣散。

轮到了他们,医生给了药,让邱小曼服下,然后去观察室休息,等待结果。

许诺扶着邱小曼走了过去,寻了一个角落,安排她半躺着。邱小曼虚弱无力地靠着许诺肩上,闭上眼睛,显然很辛苦。

许诺帮她擦汗,接触到她冰凉的脸颊,心里发虚。

邱小曼闭着眼睛,呢喃道:“我多想……多想回家。”

许诺哄她:“做完手术,就可以回家了。”

“可我没有家了。”邱小曼的眼角流出泪水,“我爸早就再婚了,他忘了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妈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爸打我的时候,我后妈和弟弟总是笑。我到现在……都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嘘……”许诺轻轻捂上她的耳朵,“那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生活独立,谁都不需要。睡一觉,然后就没事了。”

邱小曼急躁不安地翻了一个身,“浩歌,他不要我了。哪些男人,原来从来不把我当回事。我……我错了。浩歌……”

许诺安慰她,“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告诉他。浩歌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妈妈………妈妈……”邱小曼似乎在梦呓,痛苦地小声叫,“为什么?妈妈……”

她忽然开始呻吟,抱着肚子,冷汗潺潺,缩成一团。

许诺大惊失色,抱住她大叫:“怎么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然后她看到有红色的血迹从小曼的裙子底流到腿上,她惊呼起来。

邱小曼面如金纸,除了呻吟,说不出其他话。

许诺冲出去拽了一个护士进来。

小护士看惯了这样的场面,并不当回事,“这是孩子流出来了。你扶她去厕所吧。”

可是邱小曼痛苦地不停呻吟发抖。许诺大叫:“你看看她这样子,这明明很不正常!”

护士说:“那你们等等,我去叫医生过来。”

血不停地顺着邱小曼的腿流到地上,旁边的病人也被吓到了,议论纷纷。许诺想去抱住邱小曼,可是她被剧痛折磨着,不停地翻滚挣扎,许诺根本没办法把她抱住。她吓得泪流满面,只有不停地叫着邱小曼的名字。

医生终于赶了过来,一看这情况,脸色大变,立即叫护士抬起邱小曼直接进手术室。

许诺步步紧跟着,“医生,我朋友到底怎么了?”

“大出血。”医生简短直言,邱小曼被推进了手术室。

许诺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她身上都是血,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稍微镇定一点。”许诺自己对自己说,“小曼这么年轻,身体又好,不会有事的。”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中途小护士来来回回奔跑,取血袋,拦住问,只说大出血很严重,打听不到什么具体的信息。

终于有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家属是哪位?”

许诺跳起来扑过去。护士见惯了这种场面,一点都不惊讶。她云淡风轻地说:“病危通知书,您收一下。”

许诺僵住了,声音抖得就像风中的树叶,“怎么了?人很危险吗?不是只是流产吗?”

“宫外孕。”护士说,“原先不知道是这个情况,贸然实施流产。现在病人情况很不好,出血很严重,怎么都止不住。你做好心里准备。”

许诺感觉有人拿锤子在她后脑狠狠地敲了一下,脚一软,跌坐到地上。

护士哎呀直叫,使劲把她扶起来,“您赶快把这张单子签了。还要通知什么人,就赶紧通知。”

许诺使了好几次劲,才从地上站起来。她脑子里全是浆糊,号半天才理解了护士的意识,耳边嗡地一声,全身汗毛竖立。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失去邱小曼的一天。

她掏出手机,好、颤抖着拨通了泰浩歌的电话。

有规律的等待慢条斯理地响着,这个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手术室门口回响,再回响。

那边终于传来泰浩哥的声音:“喂?”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许诺抬头看过去。

手机掉在地上。

美人桥 三十九

欧阳列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公司里开会。响的那支电话是他最私人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号码,于是这支手机也从来不关机。

他接起了电话,员工都识趣地别开脸。

可是电话那头,只有一片杂音。

欧阳烈看了来电显示,还以为许诺那边信号不好,正要挂,忽然听出一丝异常。

许诺在哭。

嘈杂的背景声中,夹着细碎微弱的哭泣声,若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声。

欧阳烈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诺诺?你在哪里?告诉我!”

许诺站在路口,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睛里涌出来,她想大喊,想大叫,可是巨大的悲伤堵在胸口,她的情绪无法发泄出来。她觉得天晕地旋,蹲下身子,又张口咬住手臂,只希望能转移一点疼痛。

周围路人看他身上血迹斑斑,十分惊恐。

警察终于跑过来,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许诺哭得无法言语,死死捏着手机。

欧阳烈在那边气急败坏,大声追问:“许诺!告诉我你在哪里?你怎么了?许诺?”

警察从许诺手里接过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一辆宝马杀到值勤岗的亭子前,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从车里匆匆出来,一脸肃杀之色。

警察赶紧把屋里的女孩子指给他看,“就在路口发现的,不知道为什么,哭得一塌糊涂,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许诺已经比开始平静了许多,只是默默流眼泪,依旧不说话。

欧阳烈看到她身上的血,二话不说脱下外衣,将她包住,然后仔细检查。确定那些血都不是许诺的,他松了一口气。

“诺诺,诺诺,你看看我。”他蹲在她身前,轻声细语地哄着。

许诺飘渺的视线慢慢聚集到他脸上,她认出了他,呜咽了一声,泪水流得更凶了。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就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欧阳烈一把将她抑了起来,“好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去。一切都过去了。”

警察忙叫:“先生,这位小姐一身是血,你们应该去警察局备个案。”

欧阳烈回头说:“没关系,她只是碰到了意外了。”

他带着许诺回了家,许诺被他一直抱在怀里,放在沙发上。欧阳烈拿来毛巾给她擦手擦脸,许诺任他摆布,不住哭泣。

欧阳烈汉气,“也好,也好,能哭总是好的。”

许诺哭到极点,呛住了,不住咳嗽,连连做呕,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欧阳烈把毛巾一么,将她搂进怀里,紧紧的抱住,几乎要把她嵌在身体里一样。

许诺在他怀里颤抖,流泪,急促地抽着气。欧阳烈眉头深锁,不住吻着她汗湿的额头,只想把她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什么事能让这个乐观坚强的女孩子颓废成这样?

好不容易,许诺缓过了这口气。欧阳烈这才小心翼翼放开她,拿来浴衣,要她脱去沾了血的衣服。

许诺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半天才解开一个扣子,露出洁白的胸颈。

欧阳烈叹息,这比正经的诱惑还能让人把持不住。

他干脆快刀斩乱麻,亲自动手,三下两下扒去了她的衣服裤子。许诺胸衣上也沾了血,欧阳烈眼睛一闭,迅速解了她的胸衣,张开浴衣把她牢牢裹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一口气,又抱她在怀里。

“诺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诺啜泣着,口齿模糊地说了半天,欧阳烈只听清楚“小曼”两个字。不过如果只是和邱小曼吵架,这一身的血怎么来的?

他耐心丧失,把她的头发拨向脑后,捧起她的脸,注视到她眼睛里去。

“说清楚点,发生了什么事?”

许诺克制着,慢慢把话说清楚了。

欧阳烈愣了愣,“真的?”

许诺点了点头,伏在他的身上啜泣,泪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服。

欧阳烈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对邱小曼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但是许诺和她从小长大,自然不可相提并论。而且他知道她们两个女孩子先前还在闹别扭,你不肯和我说话,我也不肯理我。结果天上一个响雷打下来,其中一个红颜薄命,许诺一时当然接受不了。

许诺静静哭了许久,最后只是张着眼睛流眼泪。欧阳烈哄道:“睡一下吧,睡一下,醒来会好多了。”

他话语低沉,似乎带着魔力,许诺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泪水渐渐干了,呼吸也逐渐绵长。欧阳烈放心的微笑,抱起她往卧室走去。

许诺被放到床上时也没醒,只是皱着眉头翻了一个身。欧阳烈低头在她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他拨了一个电话,“是我,你去帮我调查一个事……”

许诺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欧阳烈去看她,她总是皱着眉,躁动地翻身,在梦里也呜咽有声。欧阳烈不放心她,干脆脱了鞋子上床去,将她抱在怀晨。

许诺感觉到这股温暖和守护她的力量,心跳逐渐平和,真的睡塌实过去。

欧阳烈抱着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不知道畏惧为何物的小丫头,跳过来揍自己,而自己那个时候由于太过震惊,竟然忘了回拳头。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如今那个莽撞的胖丫头已经出落得这么动人。匀称修长的胳膊正软软地搭在他的胸前,肌肤温润细腻,仿佛上好的白玉,半敞的浴衣领子里可以看到她丰满的胸脯——这便是胖女孩减肥下来的好处之一。她的头枕在自己肩窝里,脸上哭出来的红晕到现在还没消下去。鼻子时不时抽一下,嘴唇微张着,红润而柔软,贴着他的肌肤,他觉得她的呼吸带着芬芳。

欧阳烈的脸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许诺脸上细细的绒毛,数清她的睫毛。

那红润的嘴唇就像一个可口的水果一样吸引着她,芳香的,甜美的,近在眼前的。女孩无知觉的沉睡仿佛就是在向他发出邀请的暗号。

欧阳烈的心想,也许陪她睡觉,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他的吻落在她的鼻尖上。

许诺醒过来,窗外天色不算很暗,她不知道这是黎明还是黄昏。只是这样样的半昏半明,恰似那亡灵徘徊之地,死人活人,距离能有多远呢?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梦里那个温暖得让人想哭的怀抱,现在估计在羽房里吧?

她长长叹息,下了床,从欧阳烈的衣柜里挑了衣服裤子穿上,开门出去。

冰箱里食材丰富,她做好一碗面,端去客厅,缩在沙发上狼吞虎咽。

欧阳烈走出来看,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便知道最大的悲伤总算是过去了。

“你室友小沈打电话找你,我告诉她你今天不回宿舍了。”

“谢谢。”许诺笑了笑,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格外清亮,“你饿了光再去给你做一碗?”

“我已经吃过了。”欧阳烈坐到她身边。

许诺还没搞清楚时间,“早饭还是晚饭?”

欧阳烈笑了,“当然是晚饭。”

许诺呼出一口气,“感觉恍如隔世,原来并没有过几个钟头,时间太可怕了。”

四十

许诺呼出一口气,“感觉恍如隔世,原来并没有过几个钟头。时间太可怕了。”

欧阳烈轻声问:“还需要通知什么人吗?”

“该通知的,已经通知了。”

“秦浩歌?”

“他大概在一员里守着吧。”

许诺喝完面汤,欧阳烈顺手接了过去,拿去厨房吧碗洗了。回到客厅,没开灯,但是电视已经打开,新闻里说着世界某处的天灾人祸。

许诺抱着膝盖,看电视,“瞧,并不是只有我们这里才有死人。被枪炮打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没有人收尸的。我们并不是最惨的。”

欧阳烈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许诺继续说:“可是当战争和灾难过去,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欧阳烈想换个话题,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许诺摇头,“我很好。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只是,她还太年轻……”

欧阳烈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许诺说:“浩歌赶到,起初不相信,后来见了……遗体,这才掉了泪。他怨她,恨她,其实还是爱她的。”

欧阳烈又将她搂紧了几分。

许诺抬头看他,眼睛又湿润了,“我错了吗?”

“不。”欧阳烈亲吻她的额头。“你没有错,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了。”

“我看着她走上不归路,却没能拉她一把。”

“那是她的选择,你本就无权过多干涉。”

“她会不会恨我?”

“你没有任何错,没有人会恨你。”

“如果我能对她多一点关心。如果我们当初能更谨慎一点,做一下检查,也许……就可以避免了。”

“如果她自己能够洁身自爱,那你的一切如果都可以不用派上用场。”

许诺怔怔的说:“我看到了她。”

欧阳烈明白她说的是邱小曼的遗体。

“躺在那里,没有生气。就象我爸当年一样,我妈带我去太平间,我爸也是那样躺着。浑身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们都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抱住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还有话没说出来。当年欧阳烈车祸重伤在医院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惨白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就像浑身血液被抽干了似的。

许诺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欧阳烈无奈的叹息,凑过去亲吻她的眼睛。她的泪水是咸涩的湿热的,吻去了,又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

许诺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然后唇上覆盖了另外一样东西,也是唇。

他们在暮色笼罩的客厅里静静接吻。欧阳烈抱紧了许诺,温柔细致的吻着,轻轻含住她的下唇,吮吸逗弄,舌头灵活的敲开了她的牙齿,滑了进去。两人契合的没有一丝缝隙。

许诺感觉到周身的寒冷渐渐被拥抱着的温暖驱散,这个吻所传达的疼爱和怜惜像丝网一样笼罩住了她的心。她放松下来,全身心的感受着,信任的将自己全部托付给对方。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电视遥控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把沙发上的两人惊醒。

欧阳烈停了下来。许诺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沙发上,欧阳烈就在他上方,两人的肢体以最亲密的姿态纠缠在一起。

黑暗之中,他们的视线交织。

欧阳烈支起身来。许诺也坐了起来,拢了拢松散的领口。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静坐了半晌,直到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许诺赶紧接了过来。

秦浩歌的声音带着一点恍如隔世的飘渺,“你在哪里?”

许诺看了一眼欧阳烈,小声说:“我在家里。”

秦浩歌并没有纠缠这个答案。他疲惫而且颓废,这时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最好一睡不醒。这样他就不用在面对一切。

“我已经通知了邱叔,他坐火车,后天到。你想想,还要通知什么人?”

许诺也没主意,“她妈妈?”

“可是她妈失去联络很多年了,上哪里找?”

许诺悲哀道:“其实,她切实是想见的人,并不多。”

秦浩歌也这么认为:“关于墓地……”

“我明天来见你,在自己商量。我们是一定要她走得舒心的。现在,你赶快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快去吧。”

秦浩歌苦笑着,挂了电话。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生病的,康复的,欢乐的,痛苦的,他只是大军中的一人。只有如今躺在太平间的那个人,再也没有这些烦恼。

许诺合上手机盖子,对欧阳烈说:“明天要和浩歌去看墓地。”

欧阳烈说:“这方面,我认识人,介绍给你们吧。”

“谢谢。”

欧阳烈淡然一笑:“不用对我说谢谢。”

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灯。客厅在一瞬间光明鲜亮,方才的激情,暧昧和尴尬,消失的无影无踪。

欧阳烈说:“你自便。我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

许诺点点头。欧阳烈转身进了书房。

许诺拣起遥控器,盲目的更换着电视频道,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她似乎还感觉到那具温暖的身体紧紧拥抱着自己,手臂是那么有力,嘴唇是那么炽热。

她红着脸抚上嘴唇。

她知道经过这一夜,有很多事,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水乡的小镇,青石桥,青石路,邱小曼一身雪白的旗袍,风华绝代。她转过身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穿着簇新的短衫,大眼睛乌溜溜的,象足了小曼小时候。

邱小曼冲许诺笑,然后抱着孩子,慢慢走远。旗袍的下摆绣着几朵梅花,随着她的脚步摆动。她整个人就像一团云雾一样,渐渐消散在路尽头的水气之中。

次日老天也响应似的,给了一个大阴天。闷热,潮湿,一丝风都没有。路上大堵车,几里路都瘫痪,司机全部都在按喇叭。许诺想,还真像在为小曼鸣笛。

秦浩歌脸色青灰,眼睛下一片阴影,苍凉憔悴。许诺凝视着他,这时才发觉,这个自己一直觉得高大挺拔的男人,也有脆弱茫然的时刻。他也有解决不了的苦,也有成不起来的天。

秦浩歌问:“你说,她到底想要什么?”

许诺说:“一个女作家曾说过,‘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有很多很多的钱也可以。’我觉得小曼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秦浩歌在那头沉默良久,说:“诺诺,我们都改变太多了。”

许诺同意,他们三个,都已经面目全非,青石镇上的那三个孩子,早就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绿叶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夏蝉在树上发出最后的鸣叫,习习凉风从大楼之间刮过来,树叶哗啦作响,听起来,就像下了雨一样。

欧阳烈派的人来接他们去墓地。秦浩歌这次没有拒绝。

他们最后挑中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秦浩歌付的钱。

“邱叔是不会为她花这个钱的。”他这么说。

然后制定墓碑,定花圈等丧礼需要的物品。火葬场也托欧阳烈的福,约到了后天。然后两人又去邱小曼住的地方,整理她的身后物。

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桌子上的杂志还翻开着,一盒饼干没有吃完。一切都仿佛主人还在生一样。

邱小曼没什么贵重东西,衣服鞋子手袋都是名牌,可是一人又能穿得了多少?许诺也不知道哪件是她最爱的,好在秦浩歌说,喜欢看她穿红色,便挑了一条有着蓬蓬荷叶边的大红裙子,配银色手袋,黑色高跟鞋。后天拿过去给她换上。

“可惜我不会化妆。”许诺说。

秦浩歌说:“我喜欢她素面的模样。”

几年前的邱小曼,素面无妆,青春妩媚,就像一株带着露水的玫瑰。只可惜这朵玫瑰早开早谢。

“这是什么?”许诺从柜子底下找到一口木匣子。

秦浩歌看了看,“上了锁的。”

“那钥匙呢?”

秦浩歌站起来,试着往门梁上摸了摸,手里躺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匣子打开了,两人看清里面的东西,泪水又忍不住要涌出来。

老照片,皮筋扎起来的信,手工的生日卡片,鸭舌头做的小弹弓,退色的头花,布娃娃的花裙子……

一点一滴,都是他们三个人的童年。

许诺说:“小曼没有忘。”

她只是把它封存了起来而已。她并没有忘。

秦浩歌把脸埋进手里,肩膀颤抖着。

邱叔来了,也是他们两个去接待的。五十岁的人了,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多岁。不过许诺他们知道,他并不是为了邱小曼才突然苍老的。

邱叔见了他们,第一句便是问:“医疗费结了吗?”

秦浩歌说:“我已经结了。”

邱叔笑,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一直把你当女婿。”言下之意,这笔钱他是不会出的。

他们把邱小曼送去了火葬场。许诺同工作人员一起帮她换了衣服。那个女生还很惊讶道:“这是香奈儿的手袋,真的要拿去一起烧了?”

许诺苦笑:“她能带走的本来就不多。”

上好妆,粉底和口红让邱小曼看上去赋有生气多了,那双大眼睛,似乎随时还会张开一样。

许诺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睛发热,“小曼,你……你好走吧。”

那个她不要的孩子,也会陪同着她,想她一路上应该不会寂寞。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隔着玻璃窗看到邱小曼被推进炉子里的那一刹那,许诺猛的闭眼转过身去。秦浩歌展开手拥抱住她,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41-45

美人桥 四十一

从墓地里回来,他们送邱叔去旅店。

邱叔脸上悲伤在离开墓地后渐渐减退,等到了旅店,他显然已经可以克服丧女之痛,问:“听说小曼留下来了不少东西吧?”

许诺皱起眉头。

秦浩歌比较老练,说:“她房东急着收回房子,我们就先把东西整理出来了,这就拿给你。”

邱叔忙摆手,“死人的衣服我可不要,晦气!”

许诺眼里冒火。这个死人可是你几个小时前才化成灰的女儿!

邱叔问:“她有收拾吗?我知道她爱打扮,总有点收藏吧?她阿姨还要我问,她的化妆品你们都没丢吧?”

许诺忍不住冷笑:“这也都是死人的东西,你不嫌晦气了?”

邱叔被刺了一下,老脸发红,又问:“她的积蓄呢?存折卡?”

秦浩歌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过去,生硬的说:“这是她的存折卡。她的其他东西,我也一起交给你,随便你怎么处理。”

邱叔急切的翻着存折:“她有没有说存折的密码?”

秦浩歌气得发抖,“如果她早知道自己要死,我想她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邱叔满不在乎,“我把她养这么大,还没等到她养老,反还得给她送终。”

“是。”秦浩歌冷冰冰的说,“你毕竟是她合法继承人之一。我们正在尝试着联系她的妈妈,遗产也有她的一份。”

邱叔一听,急了,“那个女人有什么资格来抢钱?小曼可是我养大的!”

“是你养大的吗?”许诺终于爆发,“你怎么养的她?吧她打得满街跑,让邻居看笑话?她一次次被你赶出家来,没有地方去,只有来好我和浩歌。她上学的钱一半都是我和汗个帮她凑的,她今天在我家吃,明天跟着浩歌吃。好在她长得美,有男孩子愿意照顾她。可是你当这天下有白吃的午饭吗?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

许诺怒上心头,抄起桌子上的水杯恨恨砸在地上。哗啦一声,水和玻璃渣摔碎的满地。秦浩歌去拉她,被她一把推开。

“你有什么资格做她的父亲?你给了她什么?责打?辱骂?你一直在虐待她!是你逼的她早早的离开了家,是你逼的她以为金钱就是爱,是你比的她走上了不归路!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大言不惭的讨论她的遗产!我告诉你,我们刚才埋葬的那个人,她本来可以成为你一生中最大的珍宝,是你放弃了她。那你现在还回来想寻找什么?”

许诺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可以带着她所有的遗物走,我告诉你,你真正该得到的东西,你是永远都带不走的!”

邱叔一愣一愣的,似乎没反应过来。许诺一把推开站在门前的秦浩歌,冲了出去。

“诺诺!”秦浩歌追了出来。

许诺一直跑到旅馆外,秦浩歌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腕。

“诺诺,你别这样。”

许诺泪流满面:“我不想她死了还受气。”

“她已经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邱叔也不会再伤害到她了。”秦浩歌叹息着,将她抱住。

许诺说:“我知道不能全怪他。只是如果不着样,我的情绪发泄不出来。”

“没事。想发泄就发泄吧。”秦浩歌轻轻拍着她的背,“发泄过了,我们再好好生活。”

许诺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不好意思,“我不该把所有火都发到他头上。”

“无所谓,我也早就想冲他大吼一场了。”

许诺含泪笑起来:“以后没脸见他了。”

秦浩歌无所谓:“反正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一面。”

烈日当头,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炎热和劳累都让他们觉得十分疲惫,秦浩歌提议去吃点东西,许诺点头同意。两人往街那头走去。

这时一辆银色标致车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秦浩歌猛的站住,还放在许诺肩上的收手了回来。

车窗摇下,驾驶座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淡妆,半长的直发,五官尚算清秀。她担忧的对秦浩歌说:“我可找到你了,我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秦浩歌说:“大概是没听到吧。”

女子说话轻柔,看得出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她关切的问:“一切都办妥了吗?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都已经办妥了。不能老麻烦你。”秦浩歌对她比较客气。

女子十分愉悦的一笑,然后看到许诺,“这是……你说的许小姐吧?”

许诺看着秦浩歌。他为她们介绍:“这是许诺,这是黄子若。”

“黄小姐好。”许诺看着女子亮晶晶的砖石耳环,已猜出了她的身份了。

秦浩歌走过去低声问黄子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黄子若说:“我看到你办公桌上那个有这家旅店的名片,所以我想……你生气了?”顿时显得十分委屈。

“当然不是!”秦浩歌只好赶紧安慰她,“我只是惊讶而已。”

黄小姐转忧为喜,“我就是担心你。我知道你这几天肯定不好过。好在现在一切都过来了。”

不,才不呢。许诺暗暗的想。秦浩歌这辈子都忘不了邱小曼,这个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初恋,深爱,决裂,早亡。邱小曼已经用她的方式在秦浩歌心里留下永恒的记号。

他们的爱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这位黄小姐,恐怕是无法超越的。

黄小姐说:“浩歌,我送你回家吧,许小姐住哪,一起上来吧。”

“不用了,我打出租车回去。”许诺笑着婉拒。

秦浩歌走过来,深深凝视她:“回去好好休息。”

“我知道,你也一样。”

两人拥抱一下。秦浩歌闻到她发间的汗水气息,觉得那么亲切熟悉,心里对自己说:邱小曼已经走了,你至少还有许诺,不是吗?

他目送许诺上了出租车,然后才转身上了黄子若的车。

黄子若忐忑不安的说:“对不起,我不想打搅你。只是我几天没见到你了,有点……担心。”

秦浩歌神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温柔的微笑着,“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么大一个人了。”

黄子若放心下来。她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那就是你常提的许诺吧?我看她一点都不胖啊,身材还挺好的。”

“是吗?”秦浩歌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方面,“她是瘦了很多。不过我经常见她,也没注意到。”

“你们男人总是粗心大意的。”黄子若娇笑着,扫了秦浩歌一眼。这个娇媚的动作给她平凡的脸增添了几许艳色,秦浩歌看了心里一动。

他想到了邱小曼。她不知道多少次用这样的眼神来瞟他,撒娇,生气,诱惑。同样的动作,黄子若做起来,差了天远地远。

他没有说话,手却抬起来轻轻捂在胸口。哪里觉得痛,并且不知道会痛到什么时候。也许是个月,也许十年,谁知道呢?

而小曼,她的确是走了。

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美人桥 四十二

许诺看到熟悉的号码,扑哧一笑。

美人桥附近始终比较安静,即使是在到处是放花炮的孩子的大年夜里。欧阳烈的车在桥下,他站在车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诺走过去,脸上浮现笑容,伸出手。

“怎么?”

“红包呀!”许诺说,“恭喜发财,欧阳老板。”

欧阳烈笑了,“你要红包是吗?”他伸手握住许诺,拉她进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许诺微微挣扎,但是感觉到他把大半身的力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抱得那么紧。她感觉到了欧阳烈的情绪波动。

她不再挣扎,乖乖由他抱住,问:“怎么了?”

“我在英国的一个教授,前阵子去世了。”

啊,的触,全世界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也许是陌生人,也许是身边的人。

“这为老教授曾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帮助过我很多。那两年里,他耐心教导我,我从他那里收益非浅。他身体一向健康,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脑溢血......”

许诺伸手,在大衣里搂住欧阳烈的腰,给他无声的安慰。

欧阳烈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松开了她。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大年夜不适合悲伤。”

欧阳烈笑,拉着她的手走上了美人桥。两人坐在矮矮的桥栏上。

“又是一年过去了。”

“是啊,明天我就要毕业了。”

“在找单位了吗?”

“已经找到实习了,开学就去上班。”

“还在玩摄影不?”

许诺耸肩,“你知道的,我只喜欢拍风景。呆在城市里,什么都做不了。”

欧阳烈说:“你以前拍的那些小镇的照片,选项一些给我吧。”

“怎么?”

“我有一个朋友,省文化局的,打算出一套全旅游图册。我向他推荐了你的照片。”

“真的?”许诺眼睛发亮,“能出吗?”

“得等他们看过了照片才能下结论。”

“所以说,还得凭实力。烈哥你并没有权利大到一手遮天。”

“的触十分遗憾啊。”

两人相视而笑。

遥远处的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天空时不时被点亮,旅游局在河岸边都挂了红灯笼,此刻那片红光映照在两人脸上,给静谧的气氛里添上了一抹暧昧。

许诺率先别开了脸,打破了尴尬。她的脸有点发烫,好在天黑,谁也看不出来。

欧阳烈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平稳从容,“我会一直在城里,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许诺忽然问:“烈哥,你还好吗?”

“什么?”欧阳烈没明白。

许诺笑了笑,“总是你在关心我,生活、学习,我都没有问问你。你还好吗?生意上,生活上。”

欧阳烈笑了,“都挺好的。生意已经上了轨道,不需要我时刻监督着,请来的人都能干又老实。一个做老板的,到这份上,已经够满足了。”

“生活上呢?”

“一个单身汉的生活,还能怎么样?”

许诺低头说:“你年纪不小了,老头子没催促你?”

欧阳烈注视着她,“催啊,照片、相亲,没个完。”

“你该找个人照顾你。”许诺说。

欧阳烈把目光移向河里,看着两岸的灯笼和天际的烟火,“老头子找来的都是名门闺秀,也许 一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把水烧开。我要找人照顾我,直接可以去找个家庭助理。”

许诺忽然觉得她开始这个话题实在是蠢得无经附加,她一定脑子里哪根线短路了,才会想到和欧阳烈讨论这事!

欧阳烈看出了她的懊恼。他笑着站起来,爽朗道:“来,你该回去了。”

许诺乖乖站起来。

欧阳烈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手指在她耳边有片刻的逗留,却留下了永恒的温度。

许诺冲他点点头,转身匆匆跑走。

假期结束,许诺回学校上课,去秦浩歌家里看望梁姨。

梁姨气色很好,胖了一些,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许诺帮她去厨房洗水果,忽然留意到饭厅的桌子上铺了一张挑花桌布,还摆了一个水晶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支马蹄莲。她再一看,墙上多出了两副画,还是抽象的,人不人鬼不鬼,窗帘也已经换了,沙发上多了几个靠垫。

梁姨人很好,不过许诺得承认,以她的品位,是布置不出这些的。秦浩歌一个大男人,更不可能关注到这些细节。

那是谁弄的?

许诺一下就想到那天开车来接秦浩歌的女人,姓黄,好像。

梁姨没注意到许诺在发呆,一个劲说:“我听说你们家打算把隔壁张家的旧房子也买下来,扩建成旅馆了,是不是啊?哎呀,你妈妈可真能干,多会做生意啊!老刘娶了她可真是上辈子的福气。你和你妈一样,贤惠又能干。毕业了打算去哪儿啊?”

许诺回过神来,说:“留在市里工作。”

“不考虑去北京上海?”

“人生地不熟的,没那么容易呢。”

梁姨切开橙子,一人一半,“你也该找个对象了,他妈去年还和我说呢。他们在市里不认识什么人,想找人给你介绍一个,都不容易。我说这好将啊,浩歌在检察院里,那里多的是优秀的小伙子,叫浩歌给你介绍一个不就行了吗?”

“啊?”许诺没想到这一出,“不......不用了吧?我才工作,忙着呢!”

“再忙也不能耽误了个人的事啊。”梁姨主,“你是女孩子,那么拼命赚钱做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我和浩歌说去,叫他给你找个好的。你这样的好姑娘,多少男孩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许诺打心底不乐意,可是也不好意思驳了长辈的话。大不了回头再找秦浩歌说一说,叫他别把他妈妈的话当真就是。

两人说了一阵话,秦浩歌就下班回来了。他开门看到许诺,明显地一愣,有些不自在。

许诺正纳闷,就看到一个粉红色的身影跟在秦浩歌后面走了进来。

“阿姨,我来看您了!”

话诺立刻站起来。

黄子若手里也拎着水果,笑意盈盈,看到了许诺,转为惊讶。

“许小姐是不是,原来你也在啊!好久不见。”

许诺忙笑道:“好久不见。我过来看梁姨的。”

秦浩歌已经恢复了镇定,对许诺说:“难得来一趟,一起吃顿饭吧。”

黄子若立刻就瞄了他一眼。

许诺笑了,“不用了,我还要回去上自习。”

黄子若赶紧拘留,“真的不留下来?多难得见一回面啊!”

这话说得够勉强的,明明不愿意留人晚饭,可是出于礼节或其他,不得不开口一问。许诺还能如何,谁叫她已经是外人了呢?

“真的不用了。我也坐了很久了。”许诺去拿插花袋。

秦浩歌却很坚决,“外面下雨了,你现在回去很不方便。不如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吧?”

许诺也坚持告辞,“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诺诺......”

“唉,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嘛!”梁姨截断了儿子的话,转去握了握许诺的手,“小诺啊,那我就不送了。你有空常来玩吧。”

“好,阿姨保重身体!”许诺一直微笑,拿起手袋,冲秦浩歌点了点头,出了门。

她匆匆走下楼,一直到进雨里,才微笑起来。

瞧,并不是非你不可,只因为没有更好的。如今有了更好的,你又再度一文不名了。

车站离这里还有十多分钟的路。许诺看雨不大,竖起领子打算冲过去。忽然一把伞出现在头顶。

许诺惊讶地转身过去,“浩歌?”

“我送送你。”秦浩歌目光平静,“天冷,淋了雨容易感冒。”

许诺不屑,“这点雨算什么?你忘了,小时候下瓢泼大雨,我照样冒雨跑你们高中去找你玩呢!”

秦浩歌眼神闪动,“你那不是找我玩,你是给我送我落在小曼那里的作业本。”

“是吗?”许诺记的不那么清了,“我只记得你后来请我去食堂吃炒面,那味道可真好。”

秦浩歌笑起来,眼里满是温柔,“饿了吧?刚才还死撑着不肯在家里吃饭。”

许诺皱鼻子,“我又不是没看到,黄小姐在那呢,我一个外人,多不好意思。”

秦浩歌的脚步忽然停住了。许诺走了一步,不对劲,退回伞下。

“许诺,”他难得的严肃认真,“你不是我家的外人,永远不是!”

许诺注视阒他端正英俊的脸,心里一阵发酸,最后只是微弱地笑了一笑。

是不是外人,并不是他说了算的。等他将来成家了,许诺就永远是一个外人了,再也进不去他的世界了。

四十三

到了车站,公车迟迟不来。许诺同秦浩歌说:“不用送了,你先回去吧。”

秦浩歌坚持,“再等等。”

“梁姨和黄小姐还在家里等你呢。”

“她们又不会走,等一等又何妨?”

许诺低下头,“对黄小姐好一点。”

秦浩歌轻笑,“你看到我欺负她了?”

“不需要欺负,光是轻视她,就已经足够她伤心的了。”

秦浩歌没说话。

许诺说:“真的,我最清楚了,喜欢的人看不到你的存在,看不到你的付出和努力。真的,真的,很伤心……”

秦浩歌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更衬托得许诺的手冰凉潮湿。他紧紧握着,慢慢移动,和她十指交缠。许诺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胸腔里跃出来一样。

“诺诺,我……”

公车摇摇晃晃地开进站。许诺猛地惊醒,一下甩开秦浩歌的手,跳上了车。

秦浩歌愣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死死盯住许诺。

车门合上,车启动了。

许诺站在窗口,一直凝望着他。最后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秦浩歌站在车站下,手里的伞垂到地上。站台顶棚流下来的雨水一下接一下地滴到他的头上,冰凉入骨,每一下都像一个拷问,一个嘲笑。

劳动节那天,实验室里照例聚餐,许诺大显身手,好菜琳琅满目摆满一桌。众人感动,三名今年新入实验室的晚辈被这阵势吓住了,高声呼喊:“这才是真正的御膳啊思密达~~~”

又扑向许诺:“长今姐姐,收了咱们吧!”

许诺几脚踢开,“都给我倒垃圾洗菜板去!”

师兄去年留校读研,带几节大一的实验课,现在俨然以陈老师自称。陈老师说:“我是见证了小诺的成长史的。这个孩子不容易,硬生生从一流氓兔转变成了kitty猫,简直可以载入校史了。”

许诺挺不满的,“我以前又很差了?我只是没机会穿越,不信我到了唐朝,会比超女还红!”

沈昕也附和道:“别瞧不起咱们许诺,人家现在鑫星传媒实习呢!”

“真的?”师兄问,“就是最近有个广告悬挂在百汇广场大楼上的那家?他们最近做的阿迪运动系列的广告很性感呢!”

“陈老师不会特别留意到了女模特丰满的胸部和平坦光滑的小腹了吧?”

师兄理直气壮,“咱不看姑娘的胸部,难道看小伙子的肌肉?”

许诺说:“为人师表,自当清心寡欲,宁静淡泊。学校怎么签的你啊?”

师兄问沈昕:“我看起来很好色吗?”

沈昕点头,“一脸淫贼样。”

师兄笑哈哈,“淫贼也是一种境界!来来!小翠,开酒!”

沈昕皱眉叫:“你们又喝?”

那个叫刘翠山的师弟——还好他爹不姓张——乐颠颠的提来一扎啤酒,顿在桌子上,拍胸豪迈道:“师兄,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深吸对许诺说:“要我的命了,真是故意要我的命。”

师兄道:“沈师妹自己撤退,兄弟们,拼了!”

结果许诺也端着杯子冲过去抢酒。沈昕抱着脑袋呻吟:“无情无义的家伙!”

沈昕碰不得酒,做实验用酒精,她闻多了就脸红的像猴子屁股,乃是实验室里众人调侃话题之一。她见许诺这死丫头俨然已经不管她生死了,只好自己抓着一只红烧肘子躲旁边去。

许诺号称千杯不醉,其实仅限啤酒而已。几个人围着汤锅快烧尽的火锅豪饮,很快就把一打啤酒干尽。师兄本来怕他们喝多了闹事,在实验室聚餐本来也是违反规定,不敢上烈酒来考验许诺。可是看众人都如此豪爽,受不了诱惑,把藏在柜子里的剑南春抱了出来。

“大出血了,本想留着娶媳妇儿的时候喝的,今天都贡献出来了。”师兄抱着酒瓶子像抱着自家儿子一样,“大家都省着点,儿童节还有一餐……”

话没说完,酒就被抢了过去。许诺他们一边啃着鸭脖子一边拼酒,各种花招都出来了。什么两只小苍蝇啊,飞到大便中啊——沈昕给恶心得逃了出去。

最后师兄的那瓶酒给喝得一干二净,实验室里倒了一大片。许诺身下压着两个师弟,呼呼大睡。沈昕踩着满地死尸把她找到,扶起来拽回了寝室。

许诺虽然减了肥,可是离骨感身材还有很远的距离,一百多斤并不轻,沈昕累出一身汗,一进寝室就把她丢在床上。

许诺酒品还不错,翻了个身,不吵不闹,自己就睡了。

梦里一片绿色,像是在家乡的小河堤上,秦浩歌和邱小曼手拉手走在前面,她安静地跟在后方。走着走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邱小曼放开了秦浩歌的手,率先走上了一条岔路,一去不回头。秦浩歌站在另外一条路口,扭头看着许诺,笑意盈盈。

许诺冲他笑笑,照直往前走去。

第二天许诺幽幽转醒,只觉得大脑里面有一列火车在横冲直撞,疼得简直要爆炸了。她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抱着脑袋嗷嗷叫。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星期一。

三秒后,许诺跳了起来:“死了!我死了!”

沈昕被吵醒,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挖坑埋了。”

许诺连滚带爬地奔向阳台,手忙脚乱的洗脸刷牙,“死定了!我真的死定了!”

“怎么啦?”

“面试啊!”许诺欲哭无泪,“今天有面试啊!”

沈昕掀起蚊帐,“是盛天吗?”

“是啊。”许诺使劲往脸上扑水,转过头来问沈昕,“看得出我喝酒了吗?”

沈昕笑道:“一看就是酒色过度。”

许诺哀叫一声,把脸埋在水盆里。

等到收拾完出了门,外面太阳一照风一吹,头疼倒是减轻了,可是人却更晕了。脚就像踩在一块棉花上,走路打晃。

盛天传媒在市中心,高级写字楼里占了高处的五层。许诺赶到接待处,满头大汗。接待小姐笑道:“你可真会赶时间啊,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刚才叫了半天你的名字都没人应。在那边等候排队,先把这张表填了吧。”

许诺忙不迭道歉,领了表格坐下来。接待室里还有十多个人,都是年轻男女,打扮得体,神情严肃。许诺脑子还很晕,对于面试,先前准备了许多,昨天那酒一喝,全给冲没了,现在大脑空空,心里发慌,手心冒冷汗。

盛天是业内出名的大公司,近几年来发展尤其红火,打开电视,好几个知名品牌的广告都是由他们家承办。本专业毕业生,个个削尖了脑袋都想往里钻,当初许诺听从老师安排递简历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过自己会被选中。十多天后接到二试通知,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接下来的二试,三试,也根本没报着能通过的打算,却偏偏都通过了,一路打入最后一关。这让许诺不得不怀疑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一说。

旁边一个方脸,说话带点东北腔的女孩冲许诺笑了笑,说:“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呢。”

许诺勉强笑了一下,“前面的人怎么样了?”

“各有不同吧。”那女生说,“听说这次面试官是高层,好像场面挺大的。前面出来的有的笑有的哭,可精彩了。”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女生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两眼发亮,像点了一千瓦的电灯。

旁边女生努了努嘴,小声说:“瞧,女生都像这样,打了**血似的。”

许诺噗嗤笑。

接待小姐喊名字:“许诺?”

许诺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拉了衬衣领子,推开会议室的门。

光亮宽敞的会议室里,才五月,冷气已经开的十分强劲了。十几个面试官坐成一排,有男有女,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这场面不像面试倒像法庭大审判了。

许诺紧张得有点打哆嗦。她努力在脸上堆出一个谦虚的笑容,在大厅中央那个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主管模样的女人,三十多岁,头发只过耳,戴着无边眼镜,穿着黑西装,眼神锐利得几乎可以放射刀箭。

她脸上毫无表情,手里翻着许诺的简历,简短的吩咐:“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面试过那么多次,自我介绍早就背得朗朗上口,许诺便按部就班的娓娓道来。她的自我介绍得到过沈昕师兄的润笔,十分生动有趣,许诺说话又历来有诙谐和感染力,自己介绍到一半,眼看着面试官们脸色都松动,有几位还笑了起来。许诺渐渐放松,越说越high,完美的结束了这一环节。

女面试官听完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不受感染,又问:“以前在哪里实习过?”

许诺便把那些公司的名字报了出来。

女人听到了几个她感兴趣的名字,抬头看了看许诺,问:“去过不少地方嘛。我记得鑫星和华龙也是很不错的公司,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们?”

许诺暗叫佛祖菩萨,好在这个问题也提前准备过。

“好的公司并不就一定适合我的发展。每个公司都有它不同的经营方式,不同的管理方法。比较之下,贵公司是我最好的选择。”

女面试官冷笑一声,“你又没在我们这里做过,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这里更适合你?”

四十四

许诺有条不紊地说:“我在应聘之前有做许多功课,对贵公司有一定了解。你们的经营管理方法,你们的产品风格走向,我都十分认同和欣赏。我觉得假如我被录取,我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并投入到工作中去,创造出最好的成绩。”

女人盯着许诺,仔细看来片刻,说:“你对自己倒很有信心。但是说了半天,这一切都是你的估计,你并没有拿出有力证据。万一我们公司不适合你呢?”

许诺的笑容已经挺僵硬的了,“那就让我来适合你们公司。”

女人眯着眼睛优雅地笑。许诺硬着头皮说:“我呈交了我的作品,你们可以看一下,我相信这比口述更有说服力。我对我要应聘的职位有相当的了解,虽然经验还有所不足,但是我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也有足够的信心和干劲,能做好这份工作。”

女人还想发问,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阻止了她:“好了。”

许诺惊讶地望过去。那个男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大半个身子都被一盆散尾葵挡住,只看得见深灰色的西装和雪白的袖口。

女人立刻收起了挑剔的嘴脸,冲那边委婉地点了点头,“杨总,你看?”

男人站了起来。许诺眼睛瞪大,一下明白了先前面试的那个女生满脸春色是为什么了。

男人三十左右,修长挺拔,容貌十分地英俊,比起电视上哪些漂亮的男明显,更多了一分成熟儒雅的男人味。

关键是,许诺觉得这个人的模样,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她努力地想,这人长得这么醒目,若是以前见过,不可能现在记不起呀。

男人并没有走近,而是在桌子变站定。他身上散发着领导者特有的压迫感,但是说话语气却很平易近人。

“许小姐,我看过你的作品和论文。”

许诺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直愣愣地看着帅哥的脸。

帅哥说:“虽然作品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不过在应届生中,算是很优秀的。”

许诺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不由微微咧开。

帅哥就像没看到她这副傻模样,继续说:“不过……”

啊,有是不过。许诺最讨厌这个“不过”了。什么事,只要一不过,原本好的就不好了。所以许诺的嘴巴又闭上了。

帅哥笑了笑,说:“不过也许我会给你安排另外一个工作。”

女人和一干方才一直做背景用的面试官都纷纷转过头去看他们的杨领导,一脸不可思议。许诺还没完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只傻傻地冒出一句:“不是做前台吧?”

帅哥杨先生和蔼可亲地呵呵笑起来,眼睛里精光一闪一闪。帅哥说:“当然不是。我们旗下有一家新成立的分公司。我觉得,你可以先从那里起步做起。”

许诺走出大楼,被外面的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湿了一整片。

沈昕的电话及时地打了过来,“怎么样了?”

许诺的声音到现在都还带着迷惑和怀疑:“先在总公司实习两个月,熟悉业务,然后派到一个分公司干。”

“那就是录取了呀!”沈昕在那头欢呼。

“可是,”许诺说,“那是个刚开始的小公司,业务都还没开展起来。”

“哦?”沈昕问,“要你去打头阵?”

许诺自己都还是迷糊的,“我能干什么呀?我一个设计人员。”

“呀!不好哟!”沈昕叫道,“这不是为难人嘛。干得好你也得排队等着从分公司升到总公司,干得不好——公司刚开始困难那么多——那你也逃不了被炒的命。真是把你当棋子使。”

许诺不住按摩太阳穴,“我头疼死了。回来再说吧。”

“快回来吧。有人找你呢。”

“谁呀?”

沈昕怪声怪气地笑了两声,“当然是有缘人。”

许诺莫名其妙地回了学校。宿舍楼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看着眼熟,她看了又看,欧阳烈就从车里走出来了。

“终于回来啦!”欧阳烈穿着白衬衫,深色休闲裤,挺拔修长,轩昂气质中多了几分儒雅。他这一两年,气质变化很明显,以前那一身还有一点凌厉霸气,现在已经全是含蓄和收敛,还有深沉精明和理智。

许诺笑着跑过去,“你来啦?美国怎么样?你去做什么了?芝加哥华人黑帮改选吗?”

欧阳烈敲她脑袋,“我是生意人,我是去谈生意的。”

许诺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半是撒娇地说:“你这个人,一走大半年的,电话都不打几个。美国妞就那么正,让你乐不思蜀啊?”

欧阳烈继续敲她,“满脑子男盗女娼的,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看你这样怎么毕业?”

“我自然毕的了业。”许诺笑,“你倒是在美利坚的土地上风流快活了,我这里为生计奔波得尘满面,鬓如霜的。”

欧阳烈觉得她的手冰凉的,抓过来握住,“小沈说你面试去了,怎么样?”

“自然是录取了。先实习着。”

“待遇呢?”

“唉!唉!毕业生,饿不死就行!别问那么多了,我早上就没吃饭,走,去吃云南菜!”

许诺拉着欧阳烈去了校外新开的滇菜馆,一上来就先灌了两大杯米酒,然后又点了一桌子菜,吃得不亦乐乎。

欧阳烈就爱看着她猛吃的模样,自己倒吃的不多,一边喝酒一边问她话

欧阳烈给她夹了一筷子野菌,“你现在这份工作,做得下就做,做不下,我再给你安排。”

“你不是一直做饮食业吗?怎么?要改行开广告公司还是电视台了?”许诺咬着筷子笑。

欧阳烈看她瘦下去后显得更大的眼睛,两颗眼珠灵活清澈像黑葡萄。许诺瘦了点后,笑的时候左脸反而起了一个浅浅的酒窝。这阵子她为工作的时候到处跑,晒黑了不了,脸蛋黑里透红,人看上去憨实得可爱。

欧阳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呀!都掉汤里了!”许诺叫着反抗。

“快吃吧。”欧阳烈收回了手,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笑着看着她。

许诺大口啃**翅,又抬头冲欧阳烈笑笑,继续埋头吃起来。

许诺的毕业论文已经写得七七八八,导师看过发下来,要改的地方不算多。威天打电话来通知,五月十号正式上班实习,早上八点半报道。

许诺这次是被欧阳烈拖着去好生买了几件得体的衣服。沈昕看了满口称赞,直夸欧阳教授有眼光。许诺说你不看标签上的价钱,两件就当我一个月工资了。沈昕说又不是你投资的,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有个好的开始了。”

“是啊,至少可以开始考虑把我妈接进城里来住。”泰浩歌说,“你若不忙,多来看看她吧。她觉得城里无聊,她又那么喜欢你的。”

许诺又想到了梁姨不喜欢的邱小曼,轻轻叹息。

泰浩歌踌躇良久,终于开口:“诺诺,那个女人……”

许诺潜意识不想听,还来不及拒绝,泰浩歌已经说出口:“她在追求我。我也的确在她的帮助下,才进检察院。”

“哦,”许诺说,“那你和她,是在交往了?”

泰浩歌笑了,“男女除了朋友和情人,还有其他方式可以相处。”

“你喜欢她吗?”

泰浩歌沉默。

许诺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她说:“浩歌,我只希望你付出的,你将来回想起,还觉得值得。”

四十五

十号那天,许诺收拾利落,去公司报道。

让她吓一跳的是,接待她的居然是上次面试的女人。这位大姐还是那副万年冰雪化成人的模样,口红鲜艳夺目,给她一身黑白添了一点点人色。

许诺老实承认,自己有点怕她。

女人高傲地抬着下巴说:“我想你上次也没记住我的名字吧?我姓薛,叫薛静。你可以叫我薛姐。你是杨总特别关照的人,所以我亲自来带你。”她看了看许诺的衣服,倒有几分赞赏,“虽然你应聘的是设计部,不过你进的是行政部。公司日常许多事你也要跟着学,所以我希望你衣着得体一点。公司对员工的要求并不多:勤劳,听话,少说,多干。你做得到吗?”

许诺连忙称是,心里发慌:你真的把她丢到行政部了,为什么呀?

薛姐说:“跟我来吧。你的办公桌就在我的办公室外面。这是我的助理周芸,她会告诉你做什么,不懂的就问。”

那个叫周芸的瓜子小脸的女生冲许诺笑了笑。等薛静转身进了办公室,她脸上的笑就像被抹布一把抹了去似的,冲着那扇门翻了两白眼。

“习惯了就好了。”周芸对许诺说,“想要不被她刻薄挑剔那是不可能的,你才来呢,很快就会知道了。得,你的桌子在那里,先把这本文件做成ppt,图片目录第一页有写。”

许诺捧着厚厚一叠文件夹,懵懂地坐在电脑前,半天摸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薛静到底做的什么打算。可是做乞丐,只有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没份的。她老实打开电脑,开始干活。

一天下来,许诺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两天下来,许诺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三天下来,许诺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

“做会议ppt,做客户资料,做统计,跑工商局,跑后勤,和会计对账,跑现场,跑外卖……”

“等等!”沈昕喊停,“你们公司还送外卖?”

“送你个头!”许诺几乎歇斯底里,“是我不远万里顶着炎炎酷日跑去城东一家不送外卖的粤菜店里买外卖回来给薛姨娘吃!”

沈昕掏耳朵,“哟,才一个礼拜,你就升做大丫鬟了。”

许诺扑在床上打滚,“子啊,收了我吧!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沈昕问:“好好的干吗要你干这工作?”

“薛姨娘说要栽培我啊。所以饿我体肤,劳我筋骨。你说写竞标方案这种东西,我做,是专业内的事,可是和会计对账单,关我什么事呀!”

沈昕给许诺递了一块冰习惯,“算了,学什么不是学,店大欺客,公司大了压榨员工。人家未必是看不起你的专业水平,我觉得他们另外有打算。”

许诺其实也很同意。那位帅哥杨总跑来视察工作,对许诺笑得是如此地亲切,就像上门来推销保险的一样,可是许诺看到他,还是觉得牙龈发凉。

他说:“我听薛静说了,小许工作上路很快,工作也完成得很好。不错!”

“杨总过奖了。”许诺做奴才状,继续听候吩咐。

杨帅说:“你在公司里也干了大半个月了,许多业务也摸上手了。薛静调教出来的人,我是很放心的。怎么样?有兴趣来楼上做吗?”

许诺面部一时呈囧状态。周芸的表情和她差不多,薛静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

“杨总,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杨帅摆了摆手,“不快,我们时间也不多了。”

瞧这话说的,难道是杨帅你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所以大力培养人手代替接管公司?

杨帅心情似乎很好,兴致勃勃地说:“就这么决定了。小许下个月就搬上来。年轻人,好好干。”

他潇洒离去,许诺等人对着他的背影磕头,恭送吾皇。

薛静知道许诺即将脱离她的五指山,竟是发了狠地操练她。这最后一个礼拜,许诺累得脱了三层皮,晚上回了宿舍倒头就睡,几次被沈昕拖起来去洗澡。偏偏论文还没完结,毕业总是得答辩的。她公司学校两头忙,平均睡眠时间不到五小时,眼睛永远都是肿的,眼袋、黑眼圈和浅表性胃炎赖上了她,也就此不走了。

月初调去楼上总经理办公室,琐碎的工作明显减少了,可是许诺还没来得及乐,另外一项任务落到了她的头上。

杨帅亲切和蔼地问:“小许会喝酒吗?”

许诺战战兢兢地回答:“能……能喝一些。”

“能喝就好啊!”杨帅拍许诺的肩膀,“走,今天我请吃饭。”

可是,杨帅请客吃饭是没错,但是请的并非许诺。在座的政府官员abcd坐满了一大张桌子,人人一张酒色浸染的脸。许诺的任务并不是吃饭,她只负责跟在杨帅身后陪着他给众人敬酒。

许诺知道杨某人是个海量,以前薛静就和她说过,但是她不知道杨某还可以角逐奥斯卡——虽然他的确长得秀色可餐。

酒喝到一半,杨帅脸上已经发红,基本可以用面若桃花来形容。不过许诺知道他没醉,杨某眼神还如往常,清明锐利,可是他的身子却开始摇摇晃晃打罪拳。

杨贵妃醉酒,好生销魂。众人起哄:“杨总怎么还是这么喝不得,这些年还是没锻炼出来啊!”

杨美人体补胜衣似的依靠在许诺身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小弟丢两了。小许,来,代替我继续给各位前辈敬酒。”

霹雳一道雷打中许诺,她瞬间灰烬化。杨美人笑得好生奸诈,“小许是晚辈,又是姑娘家,各位可要手下留情哟。”

结果那天许诺是直着出门,横着回来的。杨延之(终于搞清楚人家叫什么名字了)还算有良心,开车送她回学校。

许诺已经醉得张不开眼,可还有点危机意识,反复念叨道:“不要你送,别送我回学校。”

杨延之啼笑皆非,“不回学校你回哪里?睡桥洞吗?你也是,头还疼不?不是说能喝的吗?怎么两杯白酒就倒了……”

“你毒辣……骗人……”许诺摸着倒下时撞到的额头,“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杨延之苦笑,“挺能说的啊。那小子怎么看上的你?”

车开到了宿舍楼下,“四号宿舍,是不是这里?”

许诺已经在后座微微扯起了鼾。

杨延之摇她不醒,没有办法,只好先把人抱出来。楼下学生不少,这时都纷纷侧目,杨延之心想许诺少不了被人说闲话了,肯定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他。

一个身影突然拦在他面前。杨延之诧异地抬头,面前站着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男人,看着挺斯文的,就是满脸怒气地看着他。

“把她给我!”语气很严厉。

杨延之迟疑了半秒,对方干脆直接把许诺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杨延之驰骋江湖也有些年头了,早年母亲去世,父亲工作忙,他常因为长得漂亮被街坊小孩欺负,那时候全凭拳头打天下。后来接管父亲的公司,c市的市场也是他空手起家开拓出来的。

这么讲,就是想说明,至少在c市,这还是第一次被人从怀里抢走东西。

杨延之很惊讶,不过他的惊讶还没有来得及变成不悦,就转化成了幸灾乐祸。许诺哼了两声,张开嘴,哇地就吐了那男人一声。旁边看热闹的学生赶快退避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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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桥 四十六

抱着她的男人又是所以又是无奈,却抱着她没放手,“诺诺?诺诺?你醒醒!”

杨延之假惺惺地表示同情,“其实她喝的不多,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喝不得酒。你好生照顾她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男人眉头一皱,“明天?她都成这样了,明天还能起得来吗?”

杨延之看了看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揉了揉太阳穴,“那就放她一天假,后天再说吧。”

那个男人哼了一声,抱起许诺就走进了宿舍里。

第二天中午,许诺醒了过来。

沈昕坐在对面打游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第一句就是:“恭喜你,你红了!”

许诺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哀叫:“我不要红,一红就完了。”

“已经晚了。”沈昕把稀饭推到她面前,“还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吗?”

许诺呻吟着,“杨大人送我回来的?”

“是啊,保时捷开到楼上,然后被秦浩歌撞见了。”

“什么?”许诺跳起来,两眼一黑,又咚地一声倒回床上,真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胡闹!简直胡闹!”秦浩歌教训她就像教训孙子似的,“不能喝就别喝。你这么大个人了,这么这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喝得不醒人事。万一遇到不怀好意的人,怎么办?”

奶茶店里包括伙计在内,所有人都时不时往这边望。许诺最近接连丢脸,脸皮已经失落殆尽,这下倒什么都不在乎了。

“浩歌,你也的也太多了。我这是生意上的应酬,杨总也不是坏人,他不是送我回来了吗?”

“杨总?”秦浩歌一听就来火,“他要是心怀半点好意,就不该让你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去那种场合!你不过一个实习生,酒席上本来就不用你出去!”

这点许诺倒很同意,不过老板大如天,是轮不到她提反对意见的。

秦浩歌恨铁不成钢,“你也是要走上社会的人了,怎么就不长点心眼。老板头上写了好人两个字吗?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许诺微弱地反对:“盛天又不是一家黑店。我是说,我这么大了,我有判断能力。这只是一次应酬,我是总经理助理,当时我只能这么做。”

秦浩歌声色俱厉:“你做助理这事我就很反对。”

许诺有点不高兴了,“这是我的工作,这么正经的一份工作。”

秦浩歌瞪丰她,许诺这一个月又累得瘦了几斤,头发松散,眼里有血线,加上醉酒方醒后略微病态的苍白脸色,看上去疲惫又憔悴。他心里忽然一阵揪着的疼,忍不住伸手过去,拂了拂许诺凌乱的头发。触摸到发丝的柔软,一时舍不得收回手。

许诺不解地看着他,秦浩歌尴尬地收回手。

“你一个女孩子,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我现在只有你了。”

许诺一时无言。

秦浩歌笑了笑,“你瘦了这么多,是累的,还是身体不好。”

“不用担心,我身体很好。”许诺宽慰他,“的确是够累的,不过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本事自然是越多越好,你不用为**心。”

秦浩歌说:“其实我并没有为你怎么操过心,以前我总忽视你。”

许诺有点不自在,“怎么说这个?”

“突然想到的,昨天去学校看你,结果看到你那样子被人送回来,气得头脑发晕。后来回家一想,觉得自己的确对你关心少了。虽然你从小秀独立,让人很放心,可是社会环境太复杂,我怕你吃亏。”

许诺露出温暖的笑容,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我关心,我还希望你对我信任和放心。浩歌,我长大了。”

秦浩歌回握住她的手,这只手比起邱小曼和黄子若的手来说,要修长一点,常干活的原因,也没有那么柔嫩,可是他反而握得更紧了。

进入了夏天,一日热过一日,偏偏这时候一大笔生意出了纰漏。杨延之人前肃杀的沉默,回了办公室破口大骂,许诺头一回见他破功,新鲜得很,看得很起劲。结果杨延之变钦点了许助理陪同他一起飞到s市出差来收拾烂摊子。

许诺一脸老泪地上了飞机,随着杨帅在s市面上奔波,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许诺这才俯到生意难做这个词怎么写。平时看上去高贵优雅风光得王子一般的杨延之,照样也有低声下气看人脸色的时候。酒席是天天有,一拨官员一把商客地请,杨延之际酒量再厉害,也醉了好几次。回了酒店,吐得满地开花,许诺这回倒是被命令不得沾酒了,不过善后工作也让她累个够戗。

等到这件事终于摆平,许诺也终于凶恶了毕业答辩。

答辩进行得很顺利。结果出来后,许诺得了优秀。她赶紧给家里打了电话,许妈妈在那头十分高兴。

上班的时候杨延之也知道了这消息,“毕业了?正了,领了证后就可以转正了。”

许诺听了,落了几滴辛酸泪。她容易吗?被当牲口一样使了两个月,即使头天晚上四点上床睡觉,第二天照样九点准时打卡,一分钟都没迟到过。如今苦媳妇熬成了阿香婆,人都发如雪了。

杨延之看她那感动样,笑呵呵道:“留着点激情,等到了分公司,还有大礼等你呢。”

许诺看他狐狸一般的笑脸就心里发毛。

随后是既兴奋又免不了伤感的毕业照,毕业聚餐,毕业大清仓。沈昕考上了研,不过不是本校的,下半年要去隔壁市面上。许诺和她把带不走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扯了张席子摆着卖。

学校操场的小树林下,每年这个时候最热闹。

许诺同沈昕说:“你还记得我们俩大一的时候来逛大四的摊子吗?拣了不少破烂呢,那个时候我们可没想到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沈昕摇着扇子,“我还有两年悠闲日子,你却是要离开这清静地,去经历风雨了。”

许诺靠在她背上,“昕子,咱们会是长久朋友吧?”

沈昕笑着拿扇子打她,“舍不得我了?终于发现我的好了?姐姐我不勉为其难,收你做三房姨太太好了。”

两人打闹着,师兄踩着单车停在她们摊位前,“光天化日之下,收敛一点吧,对面男生看得都要流鼻血了。”

许诺笑道:“你来做什么?走开走开!把我们风水都挡了。”

师兄从后座捧出半个冰西瓜,谄媚道:“小人是来孝敬太君的。”然后把近一半的英语资料席卷一空。

他走后,小摊位又恢复了平静,许诺和沈昕两人久久不说话。

风过树梢,那迷人的沙沙声中,沈昕小声地对许诺说:“我们终于要离开了。”

许诺轻声应着,“是的,起程了。”

美人桥 四十七

两个月实习到期,许诺终于成了盛天里的正式的一员,虽然杨狐狸一直把下派的事挂在嘴边,却并不急着打发她走,而是交给了她一堆下属公司的文件,让她去研究,先了解一下那家公司。

新锐广告是盛开旗下一家今年五月才新开的小分公司,主营平面广告。本市经济这些年来发展迅速,广告业崛起,像新锐这样的小广告公司虽没有不计其数,也还是数量众多的。

新锐现在拿到的活大都是盛天总部拨下来的,价格不菲,而且比较轻松,可是成绩平平。设计人员是原因之一,管理有问题是其二。

两个月的行政培训当然是远远不够,许诺再是聪明好学,独当一面还是十分吃力的。杨延之却全然不担心,仿佛许诺是充好气的救生圈,丢过去就自动可以飘起来。

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毕业生的离别伤感还没抒发完,就被学校无情地扫地出门。许诺想在离上班地点近些的地方找间房子,可是跑了一个礼拜都没有碰到合适的。

欧阳烈知道了,说:“我在上青宫那边有套两居室,离你公司只有三站路,要不就租给你好了。”

许诺哎哟叫,“上青宫的两居室,怎么也得三千块才租得下来,我赚的还没房租多呢。”

欧阳烈敲打她,“和我算什么钱!我也不让人炙难,一个月五百,水电自包,怎么样?你就当帮我看房子好了,哪里装修过后还没住过人呢。”

许诺被这低廉的房租彻底吸引了,她同欧阳烈已经是老皮老脸,这时候也不客气,立刻收拾行李搬了过去。

欧阳烈的房子是在一个很体面的新小区里一套两室两厅八十多平米的房子。其中主卧还分隔成卧室和书房两部分。木地板,墙纸,仿中古家具,一切都昭示着这装修彻底是装潢公司的结果,而且温馨得看不到半点欧阳烈的风格。

许诺一进门就笑,“你是转性了,还是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还轮得到你搬进来住吗?”欧阳烈给她一指,“这就是你的戽。做清洁的阿姨收拾过了,你看看还缺什么,小区对面就是超市。”

房间足有十五平方米,家具俱全,窗帘是浅杏色的。窗台上还有一小盆花,柔嫩的黄色花朵,叶子上还带着水珠,显然被照料得很好。

“这是什么?”

“礼物。”欧阳烈手插口袋里,依着门笑,“恭喜你毕业,找到工作,还有搬家。”

许诺挑了挑眉,“这么多人生大事,你却只送了我一盆小花就了事了。”

欧阳烈补充,“考虑到我已经减免了你一半的房租,最多再请你吃一顿饭好了。”

“是谁当初和我吹嘘他钱很多的?”

“钱花得不对,就是施舍,你能接受吗?而且最近股票跌得那么厉害。”

“我不信你会栽在股票上面。”许诺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参观,“我都听青毛说了,近几年你是越来越沉稳小心了。”

“不小心能行吗?”欧阳烈有点烦,习惯性地去摸烟,手一碰到烟盒,看到许诺的背影,又缩了回来,“我只和你说,我家老头子这样,迟早要出事的。”

许诺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这个,愕然地回头看他。

欧阳烈说:“爷爷总说我比较像他,老头太急躁了,心眼又狭小,他这次重新升上去,转手就报复。h城拆迁上又大动手脚,如今不比我爷爷那个时代,他的事已经有人捅到了上面,没那么好摆平的。”

许诺问:“事情闹得很大?”

“目前还能控制。老头也不是不想退一步,只是现在对头借着机会咬住他不放,他是进退不得。”

许诺走过去,手放在欧阳烈的手臂上,“很麻烦吗?”

欧阳烈看她,忽然一笑,“唉,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没事,他们自有解决方法的,你饿了不/”

许诺便顺着他,笑了一下,打开冰箱,里面自然空空如野。

“这么现代化的好厨房,不用真是可惜了,今天我们在家里吃好不?”

欧阳烈自然没意见,于是许诺拉着他直奔超市。

周末的市场里满是人,大妈们拥挤在打折商品前,把通道堵得水泄不通。

欧阳烈平时除了买烟,极少到这样的地方来,一时很不适应。

许诺也很好奇,“你不可能从来都用不着这些生活用品。”

“为什么不?”欧阳烈数给她,“我在餐馆吃饭,衣服有保姆洗,我不吃零食。好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总要洗澡,要是洗发水和香皂用完了呢?”

“朱婶知道我习惯用什么牌子,看到不够了她会帮我添上。”

许诺不得不承认,“你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了,烈哥。”

欧阳烈拿起一瓶沐浴露仔细打量,“瞧瞧这广告,用这个洗澡真能减肥?什么原理?”

“心理暗示。”许诺笑着夺过沐浴露放下,拉着欧阳烈从售货员吃人的目光下跑走。

欧阳烈高大英俊,站在一群大妈里十分扎眼。他自己倒没什么自觉,老实推着车跟在许诺身后,看她上窜下跳着,把这样那样的东西丢进推车里。许诺有时候皱着眉比较价钱,有时候贪便宜地使劲吃促销食品,忙得可是不亦乐乎。

许诺回头,拿着两包牛肉干,问:“五香还是麻辣的?”

“麻辣的。”

许诺又去看豆腐干。

欧阳烈忽然问:“你还记得两年前暑假的时候,住你们家的那个,小白脸模样的男生?”

“林天行?”许诺扬眉,波澜不惊,“当然记得,不过你这人也是,看谁都是小白脸,人家只不过比你秀气点而已。”

“我就不认为成龙小白脸。”欧阳烈说,“旧礼拜我外出开会开会的时候,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他,不过我不确实,也许只是看走眼了。”

“只是长得像吧。”许诺不以为然,“我和他一年多没联系了,只知道他去了美国,如果是读书,应该没那早回来的。”

许诺没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要收回这句话。

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年轻男人似乎才睡醒似地看着她。比记忆中要高了些,身体厚实了很多,皮肤不再那么柔嫩的白,而是健康的麦色。五官比起以前,更加深刻而成熟了,当年那丝奶油味道几乎荡然无存,而且鼻梁上还架了一副无边眼镜,是有度数的那种,不单单用来装斯文的。

许诺看着桌子上的名牌,再看看桌子后的人。

林天行?

年轻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上的资料,抽空抬头看她一眼,“你是机关报来的助理?正好,帮我把多多乐和采宜两家的资料分出来,小刘是怎么搞的,就这么把文件交给我了。对了,你先给我冲杯咖啡,茶水间有咖啡机,放一颗粮,出去时顺便问问小蓝,会计那边派人来了没?”

许诺语塞片刻,她应该没认错人吧?他认不得她了?

“还愣着干嘛?”林天行瞪她,脸上忽然浮现疑惑。

“你……”

“我……”

“你你……”

“我我……”

林天行唰地站起来,把椅子一推,大步走过去,许诺被他汹汹的气势吓住了,林天行走近一步,她就后退一步。

林天行干脆扑了过来,把她抱个满怀,举起来转圈。

“哈哈!许诺!是你,许诺!”

许诺头晕目眩,给吓得叫起来,“你……林天行,放我下来!”

下一秒,双脚挨在了地上。

许诺晃了晃头,看清楚了站她面前的人,林天行把脸凑得极近,都快亲到她脸上了。许诺忙后退,脸微红,“林天行,是你呀!”

林天行又俯身过去,搂住她的肩,“哈哈!原来你就是我哥说的送我的礼物!”

“礼物?你哥?”许诺似乎有点明白了,“你哥是杨总?”

“可不是吗?”林天行快乐地打量着许诺,“乖乖,你变化大了,我第一眼的时候还不敢确定!”

许诺有点得意,撩了一下头发,“我瘦了有十七斤了,当然变化大。”

林天行的手忍不住在许诺身上移动,被许诺一把挥开,他摸着后脑嘿嘿笑,“变漂亮太多了,穿着打扮也不一样了!”

许诺也瞅着他,“你还好,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老天爷,居然在这里见着了!”

“可不是,两年没见了!”

许诺问:“你怎么后来就不得我联络了,我家收到你寄来的东西,一家人都说要谢谢你,偏偏我找不到人。”

“别说了,”林天行叹道,“先是qq号被盗了,然后被我爹送去读书。功课重得要死,我还得自己打式赚生活费。后来我妈又生病了,我照顾她,就错过了申请研究院。再后来我大哥说男孩子死读书没用,说服我爹让我先来公司里干一年。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打下手,就给骗了过来,没想到一来就丢给我一个刚赴的小公司做。”

原来杨延之这狐狸骗起人来是不分亲疏的,许诺心里觉得好多了。

四十八

“那你回来多久了?”

“上个月才回来的,就把我丢这里。虽然说亏了也不要紧,可是颜面上台过不去了。”林天行环视乱糟糟的办公室,忽然低声说,“我挺怀念青石镇的,真的。”

许诺觉得很感动。

林天行抱怨说道:“我不知道大哥把你安排下来是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我们俩这也算缘分。有你帮我,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一个月来,我光是熟悉业务就快疯了。这里管理一团糟,之前换过两个头儿,却把局面越收拾越乱,公司里除了该入土的老人,就是几个浮躁的新人,我顶着一个王爷的头号,还算能协调一下,不过在老家伙面前很多时候还是得装孙子。”

这个许诺是知道。新锐安置了几个总公司里淘汰下来的老将,虽然未必给公司立过汗马功劳,可是资历深,自然自命不凡,加上不满意待遇,其实是非常难搞得一群人,杨延之派许诺下来,其实主要还是让她来收拾这帮老家伙。毕竟林天行是自己的家人,不好让他来做黑脸的。

林天行说:“我没想到他们派你来。你是什么时候进的盛天?”

“两个月前,我今年毕业,你还记得吧。能进盛天,是我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梦寐以求的,除了进来后反而干起了行政工作以外。”

林天行呵呵笑,“算了,你不是头一个被我大哥暗算的人了。久了就习惯了,我们家里连猫都不信他的话。”

“他可真够可恶的。”

“我觉得我才是更可恶的那个。”林天行把手一摊,“你也都看到了。”

许诺叹了一口气,“天行——杨总,我是来帮你的,而且已经充分做好了被当成弃棋的准备。要我干什么,你就开口吧。”

天行反而沉默了。

许诺不解的看着他。

“我不会利用我的朋友。”林天行说。

“那么,工作时就不要把我当作朋友。”许诺说得很轻松。

林天行摇了摇头,“我哥这次太缺德了。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我们一家人都知道你,看过你的照片。他只要花点心思,就可以查到你的资料。他送你来我身边,说起来好听,不过是想考验我。”

“考验你什么?”许诺其实心里清楚,还故意问。

“还能有什么。”林天行翻了一个白眼,“老头和大哥总说我做事少了几分魄力,下手不够狠,太过讲感情。”

许诺也站累了,坐下来,“我当年也算和你共事过,他们也没说错。而且你还爱偷懒。”

林天行不乐意,“我现在已经很勤快了。”

“好吧,勤快的经理。你大哥没教你,一个好的领导并不需要很勤快,他只需要用合适的人,并保证他们很勤快就够了吗?”

林天行在她旁边坐下来,“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等到把那帮老东西都得罪完了后,你该怎么办?”

许诺无所谓的一笑,“想那么远做什么?好了,虽然想和你多聊聊,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回我的办公桌了。”

她站起来去开门。林天行订着她的背影,忽然轻声说:“你变化很大,许诺。”

许诺停了下来,不解的回过头去。

“我知道我减肥成功了。”

林天行摇了摇头:“我觉得你整个气质都变了。”

“哦?”

“比以前,要稳重,要克制,要内向一点了。”

“是吗?”许诺感叹林天行的敏锐,“经历一些事,长大啦。”

林天行有些感伤,“我们久别重逢,应该找家咖啡店坐下来好好聊上一天。”

许诺嗤笑,“若是这样,你这间公司又何必救它?”

“大哥信任你?”

我觉得我和他还没到谈信任的地步。不过他觉得我好用就是了。一个人,要有给别人所利用的价值,才不是无用之人。这道理方在天下都一样。”

林天行打了一个响指,“我终于知道你哪里不同了——你成熟了!”

许诺翻了一个白眼,“是,熟得都快发酵了。我出去了,公司的资料我都看过了,人也了解的差不多——除了你大哥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先去看一下财务。”

林天行看着她开门离去,维持着那个姿势半晌没动。

他现在还觉得像是一个梦。这两年里,最初他天天都想着回来,想着去找许诺,虽然她胖胖的,也不够温柔,可是他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感觉。他尝试着逃跑,尝试着哀求,可是没有人同意。包括妈妈,都要他以大局为重。

日子那么一天天过去,他太久没有见到她了,她的模样也开始模糊,他拼命想都想不起。那时候他正被迫着疯狂的学习着,压力大如山,梦里总是在河上小桥中站着,许诺就静静坐在旁边。他努力想去看她的脸,却总是看不清楚,每次醒来,都是一身汗。

熬得太久,那种迫切的愿望也渐渐淡了。他也不再急切的想去找她,也不怨恨锁住她的父母,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会长久的过下去,自己要面对责任和将来,就要试着去遗忘掉那个夏天。

两年里他也遇到过其他女孩,美丽的,平凡的,中国人,外国人。也有它很喜欢的,可是毫无疑问的,他再也找不到那种冲动,许诺从来不相信他喜欢她,可是林天行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诚意。也许那段感情只是恋人未满,但是他是真切而诚挚的,它只是时间不够,没有发展壮大而已。

就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许诺又这么从天而降到他面前,就和两年前她跳入水中把自己就起来一样。只是变了,圆润的身材变得匀称修长,馒头似的脸瘦成鹅蛋形状,鼻子显得高了,眼睛显得更大,又长又乱的头发已经理得只过肩,看得出连发尾都精心修剪过。卡其裤,白衬衫,手拿文件夹而不是抹布。她已经算是个合格的都市女郎了。

林天行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个怎么样的心情。一直想见的许诺就在自己身边了,可是她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她。她的变化深刻的提示了他,少年时代果真是一去不复返。还在现在的许诺还保留了最美好的一面:清爽,干练,诚挚,值得他的信赖。

想到这里,他明白了大哥的意思,许诺的确是他送给自己的最好的礼物。

下午会议时,许诺见到了公司里除了搞卫生的大妈外所有的员工。蓝洁是秘书,一张娃娃脸,其实比她和林天行都还大一岁。设计人员若干,艺术副总监徐敏是总公司派下来的,其他都是去年和今年的毕业生。许诺是以新特别助理的身份被介绍给各位员工的。年轻一辈都对她很友好。几位老将知道她空降下来,来者不善,脸色十分微妙。

许诺安安静静坐在林天行旁边,只在介绍到她的时候才站起来笑了笑。

会后回了办公室,许诺坐在林天行对面,“依你哥的手段,打发那几个老东西并不成问题。我觉得他留他们下来给你处理,就是想考验你。”

林天行点头说:“这几个人手里,除了掌握有部分内部资料外,还掌握有这家公司大部分客户源。虽然说现在接的活都是上面派下来的,可是不能呢个总是依靠总公司。”

许诺说:“你肯定已经有了你的计划了。说来我听听吧。别忘了,我市下派来专门做黑脸的。”

那日两人讨论到很晚,晚饭都是叫得外卖。两人前所未有的默契和谐,自己都十分惊讶。不说许诺脾气收敛,林天行也成熟稳重了许多。

许诺很感慨:“到底是出国锻炼人。”

林天行哼道:“人在异乡,要融入环境才能生存。国外学校里的人事,说简单,其实又很复杂。想要打入他们的圈子,我们黄种人,得付出比别人多十倍几十倍的努力。”

说着电话又响了,是林妈妈打来的,在那头唠叨着儿子怎么这么晚了都还没回家。

许诺笑,“今天先到这里吧,别让你妈妈担心了。”

林天行只好收起电话,“你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

林天行开一辆银色宝马,配上他的西装,整个人看上去就是都市里一名年轻成功的白领人士。许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才两年前,同样一个人,还是t恤衫牛仔裤,因为自己母亲改嫁而闹脾气离家出走呢。

林天行神色轻松,一路上放着黑人音乐,跟着哼哼哈哈。

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许诺甩开鞋子,丢开手袋,手在墙上摸电灯开关。

这时灯忽然亮了,许诺吓了一跳。

“是我。”欧阳烈的声音响起。

许诺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开灯?啊——”她看到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

“你做的?”

欧阳烈失笑,“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庆祝你第一天正式工作,没想到你这么忙。”

“是啊,开了一天的会。你怎么不打我手机?我要知道你等我吃饭,我绝对下班就回来。”

“打了,你关机了。”

许诺掏出手机看,“糟糕,换成静音,忘了调回来了。”

欧阳烈走过去,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今天过得怎么样?”

许诺半靠在他怀里,软得像没了骨头一样。她长长出了一口气,“你一定猜不到我遇到了谁!我的新上司,居然是林天行!当然他现在改姓杨了。我们前几天才提起过他的名字的。”

欧阳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四十九

欧阳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许诺叫道:“你早知道了?”

欧阳烈只好说:“我们公司刚好找盛天合作一个宣传项目,我在他们公司里见过他一面。不过你说出来之前,我都不能确定是他。”

许诺想了想,也释然了,“这也不奇怪。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欧阳烈笑,将她拉到膝盖上,给她按摩肩膀,“我不知道你今后会不会都像今天这样忙。”许诺舒服的哼哼,“那你最好做心理准备了。你自己就是资本家,你应该最清楚你们对人才的剥削度有多高。”

“所以我不明白你当初干吗不来我的公司做,做生不如做熟,假如此刻为你按摩的是你的老板,我想你心里会平衡得多。”

许诺在他膝头哈哈笑,“你既然那么喜欢伺候我,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说着跳起来扑过去,“朕今天就收了你!小美人!”

欧阳烈没有闪避,一下子就给她扑倒在沙发上。许诺压住他,伸手呵他痒痒。无奈欧阳烈这人非同一般,脖子腋下都没有反应,始终面带微笑十分淡定,宠溺的眼神仿佛只是一只小猫在身上撒娇。

许诺遭受挫败,心有不甘,手往下滑,摸到了他的腰。

欧阳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许诺得意的笑起来,“哈哈!原来是这里!”

“把手松开。”欧阳烈好声好气的说。

“才不呢!”许诺来了劲,像发现了糖果的孩子,“是不是这里?是不是?哈哈!”

欧阳烈闭上眼睛认了三分钟,然后开始反击。许诺可不像他,浑身上下全是破绽,力气又没他大,很快就开始溃败。

“不行!不公平!”许诺急忙大叫,“停一下!”

欧阳烈停下来,“认输吗?”

“才怪!”许诺大叫一声,扯起抱枕砸向欧阳烈。欧阳烈一闪,她抓紧这个机会犯扑过去,一下从后面把欧阳烈压倒在沙发上,再来一招小擒拿手,别过他的右手,一边膝盖抵着他的背。

“哈哈!这下服输不?”

欧阳烈说:“我给你三秒反悔哦。”

“切,这局我赢定了!”许诺骑在他身上,洋洋得意。

欧阳烈苦笑,只感觉那年轻而柔软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还要命的动来动去。

“诺诺......”

“哈哈,你不得不承认,我这招绝杀相当漂——”欧阳烈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身子轻易就挣脱了她的桎梏。

局势瞬间颠倒,许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股力量掀了起来,顿时天地颠倒。眼前一花,等再看清,自己已经倒在沙发上,欧阳烈牢牢地压在他的身上。

客厅顶上的灯光照下来,欧阳烈背光的脸上,表情模糊,似乎在笑,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许诺只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拂在自己的脸颊上,身上那人目光就像豹子一样,盯在她的身上。

她心里没由来的一紧,下一秒,身上一轻,灯光又照在了她的脸上。

欧阳烈站起来,脸上轻松的仿佛刚才什么都么有发生过。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就走。

许诺躺在地上,过了几秒,伸手捂住脸。

有些事,她以为她忘记了,他也不提,那么就算是过去了。

可是现在看来,她还太幼稚了。

欧阳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浴室里出来,一开门,看到许诺就站在门口,显然被吓了一跳。

“你......”

许诺靠在墙上,淡淡的说:“烈哥,我们谈一谈好吗?”

欧阳烈沉默的注视了她片刻,“说吧。”

许诺张开嘴,可是好一会儿,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喉咙堵住了一样,她焦躁,郁闷,头脑里一片混乱。

还是欧阳烈开口打破僵局,“那天我只是想安慰你。”

许诺定住,她低着头,目光停留在地砖的花纹上。

欧阳烈继续说,语气依旧很平和,沉稳,和他以前叙述任何一件事没有两样。

“我当然关心爱护你,而我并不懂得怎么很好的去安慰一个人。我当时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哭了,因为那样 让我觉得很难过。”

许诺一下抬起头,对上欧阳烈深沉的目光,心跳如兔,又重新垂下头去。

“我不是责怪你......”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欧阳烈笑了一下,又重归肃穆,“是,我该说对不起。”

“我说过,你没有错。”

“我是为刚才的事道歉。”

许诺一时没了言语。

欧阳烈国外归来后,一直表现得十分深沉含蓄,都让许诺几乎遗忘了当年爽朗直率的他。现在看来,那些性格,并不是磨灭或者是改变了,它们只是被掩藏在了内心深处而已。

欧阳烈说:“我是一个男人,而你,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女人。许诺,你或许会觉得尴尬,不过这是实话。”

许诺的头埋得更低,脸一直红到耳朵。

“你在男女事上,其实很单纯。怎么说呢?很多事情,只是一种本能。我希望那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

只是本能吗?

听到这个词,许诺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一阵失望,一直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像沉到水底一样。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欧阳烈。

欧阳烈洗过脸,发梢还挂着水珠,灯光下他的五官深刻俊美,带着一点沧桑。许诺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只羔羊。这个男人的经历也许是她几辈子都经历不到的,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站在他身旁。可是本能的——又是这个词,她本能的就想向他靠近,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只会让她更加着迷。

许诺优势有惊讶,她已经不是十多岁的热爱浪漫和冒险的小姑娘了,可是为什么,欧阳烈对她却还有这种吸引力呢?他在她生命里,一直象征的力量和安全,相比起秦浩歌带给她的迷茫和失落,这两样是多么珍贵啊。

欧阳烈的牙关似乎咬的很紧,泄露了她的紧张。

只是本能吗?

许诺很想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可是她努力了很久,却始终拿不出勇气。

五十

第二天上班,各种烦恼尾随而来。

几员老将就这么快就上门找麻烦,这倒是许诺没想到的。她觉得既然打架明里还维持着友好同僚的假象,那么平安过度一个礼拜的时间是比较合理的。再说她现在还完全处在跟着林天行了解公司熟悉业务的程度,完全没有插手到行政这块来。

早上许诺同林天行一起去设计部听审最近的那个美容品的广告。

采宜是国产小品牌,价格便宜,是超市畅销货。最近公司打算给产品换新包装,打新广告,想着产品档次往上提升一格,顺便把价格也往上调。

盛天是采宜的老合作公司,新锐以前就做过采宜的平面广告。这次接手电视广告,公司里人人认为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诚惶诚恐,生怕一不小心就搞砸了。

林天行看起来倒挺轻松的。他坐了下来,意示徐敏可以开始了。

徐敏有条不紊地介绍起来。先从代理的品牌开始,再到设计理念。然后是几个设计师分别讲述自己的设计。每个人的展板光是分镜头的就有十多张,可见是做足了准备。

林天行仔细听完,问许诺:“你有什么看法。”

许诺说:“我觉得挺仔细,挺好的。”

“小许有什么一件,可以提出来嘛。”突然出声d呃就是元老之一的设计部主任梁国华。

许诺忙对他礼貌地笑道:“我是新人,什么都不懂,哪里能提得出什么一件。只有虚心听着才是。徐总监在这行干了十多年,经验这么丰富,我们该听的是他的意见。”

徐敏笑了笑,“小徐也是学这专业的,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就太过了。你不妨说说,林总不是也说要我指导你吗?”

林天行小声说:“你说说吧。”

到这份上,许诺也不得不站了出来。她最开始有所保留,先将所有设计作品都赞美了一番。

梁国华没等她说完,就笑着打断了,“咱们可不想挺这些好听的话。你们学校老师的那些表扬话,我听得而都都起茧子了。你毕业成绩可是优异,在校时就得过学生设计奖的。现在可不是你光外行的时候。”

许诺在心里暗骂他一千遍。林天行本来就是希望他能煞煞梁国华的锐气,这时只笑不语,也等着许诺发威。她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一一点评了。

“然后呢?”沈昕问。

“还能怎么样?”许诺狠狠咬了一口**翅膀,“当然是得罪了好几个设计师了。我要是有工作经验倒好,问题是我也是应届生。那几个人,一个是梁国华的外甥女,一个是人事部王经理的侄子,还有一个是徐敏老师的小师妹。我这下连徐敏都得罪了。”

“我以为他和你一样是上头派下来帮林天行的。”

“他是。不过他只是负责设计这块,搞专业的。”许诺猛灌了一口可乐,“谁知道呢。徐敏他师妹的东西我仔细看了,80%都是徐敏捉刀的,所以还不错。其他的,烂得就是垃圾。我点评得已经够客气了,只用了30%的功。”

沈昕呵呵笑,“你本来就比常人刻薄。再说,我要是你,压根就不会去省那70%的功。反正都是得罪,打了三折还是得罪,被得罪的人不会记得你舍下来的70%的号。你最终都要被利用完了丢掉的,何必这么压抑自己呢?人生得意须尽欢,何不潇洒一回?”

许诺骇笑,“你这理论好新鲜!”

沈昕问:“林天行怎么说?”

“他哪里有选择?只有徐敏他师妹的作品还算能看。”许诺说,“其实我早就料到了的。所以我和林天行说,现在要做的,就是要重新招一批好的设计师。”

沈昕点头,“这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怎么以前都没想到?”

“怎么会没想到?许诺苦笑,”今年毕业生招聘会举办的时候,公司就打算招新人。可是公司里几个元老很反对,最后妥协的办法是,招了几个目前只能打杂的新人,把几个挺好的设计师给炒了,留下来的都是那些废柴。任人唯亲到这份上。“

“林天行接受这样一个公司,恐怕睡不着觉吧。“

“这我不知道。反正换成我,早就神经衰弱了。“许诺说,”他接受公司,要做上路,又不能不依靠那几个元老的帮助。“

“所以说人家元老也挺委屈的,觉得自己才是过了河jiu 被拆的桥。”

许诺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林天行打来的。

“在干吗呢?出来吃饭呀!”

许诺笑,“我恐怕已经吃了。”

林天行惋惜地叫,“真是的,连个人都找不到。”

“怎么了?”

“郁闷的呗!”林天行烦躁地说,“刚才徐敏找到我,跟我说方案的事。”

“什么意思呢?”

“还能有什么,希望我选他师妹呗。”

许诺恶毒地笑,“兴许不但要你选那姑娘做方案,还想把他师妹嫁给你呢!”

“你行行好吧,我都烦死了。”林天行唉声叹气,“梁国华下班后也来找过我,他的外甥女,叫赵晓云的那个。要我多多照顾,给她一点锻炼的机会。”

许诺扑哧笑出来,“就是英语特烂,还特喜欢在广告里用英语的那个?”

“你不兴人家买本字典啊!”

“随便你了。”许诺说,“我还正想和你说呢,你要舍得,这次就该放手让那些家伙做,看看他们做得出来什么东西。好的话,你也不亏,做得不好,就当机立断统统赶走。”

林天行那边半晌没出声。

“怕了?”许诺说,“怕什么,我帮你担一半呢。”

林天行说:“我两个都想要,我想找借口炒了他们,我也想做好这支广告。”

许诺隐约有不好的感觉,模拟两口地应了一声:“哦?”

“诺诺呀,”林天行的声音忽然甜得很诡异,“他们都说,你专业很好呢。”

“哦?”许诺声音开始有点漂浮,“然后呢?”

林天行愉快地宣布:“要不,你私下做一个方案好啦!如果他们的搞砸了,起码还有你的可以救场嘛!”

许诺呆掉。沈昕急忙问:“怎么了?”

林天行在电话那头愉快地说:“放心,这次事情解决后,我写血书也要大哥把你留下来,调你去本部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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