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 - xp1024.com
《洛丽塔》


正文 洛丽泰四十二岁了(代译序)

三十年前我初读《洛丽泰》,带了一阵好奇涉猎的心情:

一个中年男子对十二岁女孩的恋情故事,很难使严肃的文学读者把它看为艺术。我的好奇心乃是双重性的:一、一位堂堂的文学作家怎可把这样的主题作淋漓尽致的描写?二、他的写作技巧怎会精妙得令文学评论家叹为观止,捧为杰作?

《洛丽泰》当时的风行一时就是因为读者们的这类双重兴趣。内容的奇特与写作的精妙使它成为一本雅俗共赏的书。

《洛丽泰》的成功,立即把作者弗拉迪米尔.纳布考夫升华为一位国际知名人物。在一个访问记中,纳布考夫告记者道:"出名的是洛丽泰,不是我。"这是他的谦虚。纳布考夫的名字不但在国际文坛上响亮,而且也成为出版界的畅销商标,他出生于一八九九年,到了一九五八年才在西方享受盛名,当时已六十岁。他的成功可以作为对那些年近花甲而尚在苦苦耕作的未成名作家们的鼓励。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只要写一本有关性状态(正常或不正常)的小说即可成功。可是我们不能否认,近百年来有多少部世界文学杰作的吸引读者都是出于不平常的理由。满脸淫笑的读者以为《洛丽泰》是"脏书"。在过去,乔依斯的《尤力西斯》,劳伦斯的,以及亨利·密勒的自传性小说都不是同样的声名狼籍?很少有读者会将形容一个中年男子对十二岁女童怀有欲情的著作目为正经的文学。美国女作家爱瑞卡·钟的处女作《惧怕飞行》在开首就被目为淫书。其实她也是位严肃诗人,不过她在包封上的金发美貌的肖照未始不帮助她的著作的畅销。钟女士对自己艺术的被人误解,悻悻不平,其实她应责怪她自己的出版商的宣传部门。

作家因此处在两面为难的局势中:一面他要畅销,一面他又要自视清高。文学作品如要在商业上获得成就,宣传作用是必要的。纳布考夫初成畅销作家的经验是甜苦交加。在《洛丽泰》问世之前,他已用俄文写过好几部小说,评论过果戈里,发表过短篇小说与诗。可是在西方读者们的心目中,这位年近花甲作家的"处女作"竟是一部觊觎小姑娘肉体的故事,而纳布考夫当时在康尼尔大学中所教授的是托尔斯泰,普希金、契诃夫,卡夫卡,福楼拜,普鲁斯特!

那末我们对纳布考夫著作这部小说的疑问应该取得怎样的解答呢?文学应该怎样解释它的"色情","淫猥"的成份?

(,《肉蒲团》是否中国古文学经典作?)

纳布考夫自己曾作这样的谈论:

"在古代欧洲,直到十八世纪,喜剧、讽刺作品、甚至一个诗人在俏皮嬉玩情绪中的出品,都故意含有淫荡的成份。

在今日,色情文学此词的含意则是平庸,商业化……"纳布考夫以为真正文学艺术的描写应与简单直接的描述分得清楚。"低级色情小说中的动作都只限于陈词滥调的交媾;好象是说,作品不应用风格、结构,意象来分散读者的淫情。"

性爱是人生的一部分,创造艺术家都不能忘却这个人生重要的因索。莎士比亚作品、甚至圣经中也有性爱的描写。庸俗作品与文学艺术品间的分界线便是:前者是露骨的,千篇-律的,陈词滥调的;后者则是寓含独创的想象力的。

纳布考夫自认《洛丽泰》是他最佳的英文原作。作家的孕育小说正好妇女的孕育婴孩一样,需要怀胎期。早于三十年代的柏林时期,纳布考夫已在孕青这个童女恋故事,终于一九三九年巴黎出版了俄文的《魅人者》(ter)。《魅人者》是《洛丽泰》的前身,是纳布考夫约最后一部俄文著作,次年他就与妻儿移居美国,时年四十岁。

《魅人者》含有后来杰作《洛丽泰》所有的因素:一个中年的欧洲男子;一个幼稚的女童;一个追求母亲以便得到女儿的主题。所不同者是,《魅人者》的最后被卡车撞死者是那个中年色鬼,而《洛丽泰》的丧生者是女童的母亲。《魅人者》于一九八六年由纳布考夫儿子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洛丽泰》于一九五八年在美国出版时,纳布考夫在美定居不过十八年。使我这类读者特别觉得惊异的,是作者描绘中对美国情景的熟悉,对美国俚语的熟悉,对五十年代美国青少年情况的熟悉。不但如此,因为他来自欧洲,他的看法又有特别的新鲜感。不过撇开他的创作才能不谈,他对这类故事情节的专注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本人对幼小女孩是不是也含有垂涎觊觎的遐想。

其实,远在《魅人者》出版之前,纳布考夫已在他的用俄文所作的自传性小说《天资)(t)中起了《洛丽泰》的苗头。下面的一段乃自英文转译过来的,"啊,我如只要有一霎儿时间,可以赶出怎么样一部小说!

以实生活为根据。请想象选样的情节:一个老混蛋--仍在壮年,热切渴望人生的乐趣。他遇到一个寡妇,寡妇有个女儿,还是个女童--你知道我的意思--没有发育完全。不过她行路姿态可以挑逗得你发狂。一个纤小的女孩,非常白哲、苍白、眼下呈青色。当然她对老色鬼毫不加注意。怎么办呢?不加思索地他就娶了寡妇。好吧。他们三人一起合居。从此开始你可无限发展--诱惑,永恒的折磨,痒痒的难熬,疯狂的希望。结局--是一个失算。光阴疾驰,他老了,她发育成长--并未成为丑香肠。她行路而过,轻蔑地投你一眼;令你发烧。

怎么样?你觉得这里有一个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悲剧?你知道,我一个好朋友曾有过这样的遭遇……"

纳布考夫不但是创作天才,也是语言天才。英文不是他的母语。在国际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够如此精通另一种语言。

《洛丽泰》中所用的英文字汇令人吃惊。不过他也有采用艰涩生字的习惯,那个习惯也曾受过《纽约人》当年小说编辑凯瑟林·怀特的批评。主角亨堡·亨堡( )这个名字就滑稽得很。作者对主角的详细描写令人想到他在用艰涩生字时的细细推敲。亨堡·亨堡对发育没有完全女孩的癣好有特殊的定义:年龄必须在九岁至十二岁之间。

亨堡的情欲对象是可望而不可即。他不能占有这样的一个色欲对象,因为时间在飞驰,即使在他占有时期,时间会毫不留情地把女童进化为成年妇女。在这方面看来,很多正在失恋的该者读了《洛丽泰》后应该有相当的满足感:至少,他们所追求者并非四年为限、可望而不可即的对象。我这样地陈述一定会给有些读者斥为胡思乱想。不过正如纳布考夫在他的自传小说中所说,"从此开始,你可无限发展……"我们这些对女童并不作非分之想的读者,至少可以在欣赏一部文学杰作之余,随着作者的想象力,作一些毫不受拘束的发挥。

在《洛丽泰》这部小说中,反甭的角色好像是时间。一个人在出生时就在向死忘行进。时间是敌人:亨堡要赶着时间去享受他所特别嗜好的人生乐趣;《洛丽泰》在不断成长,纳布考夫要赶着时间写他的杰作。《洛丽泰》出版时他已年近六十,它可留了多少年完成他所有所想创作的作品?纳布考夫逝世于一九七七年,享年七十七有余。时间是生命中一个最大因素,而人一出生,除了谋生填饱胃腹之外,最大的兴趣是情欲,最大的惧怕是死亡。《洛丽泰》主角亨堡整个时间就是被这两个关注所缠迷。性与死乃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主题。但是亨堡对洛丽泰着迷的特殊又可与其他一类的着迷程度相比。例如,一个专心一致的艺术家对创作过程的关注;一个科学家对他的发明进度的关注;一个革命家甚至恐怖主义者对收复祖国失地的关注等等。这种关注心理都是极为紧张的。亨堡对洛丽泰的情爱简直是疯狂性的。他的紧张成为创作者的紧张"怪不得这部作品被公认为杰作。

关于《洛预泰》的出版史,也含有纳布考夫个别的特性。他于一九五四年春季完稿,立即将稿件投寄出版商。我们须知,一九五四年美国在阅读自由方面尚是中古时代,关于性的描写书籍都是禁书。我犹记得不能在书局购到一本劳伦斯的或者亨利·密勒的自传小说。在图书馆中,这些书都是给锁起来的。我也记得当时最给青年人读得破破烂烂的是一位医生所写的有关性教育的书《不必恐惧的性爱》(Love it Fear)。当时,甚至诺曼·梅勒在他的处女名作《裸者与死亡》之中,也不得不用"fug"来代替另一个众所周知的四字母的字。因此,在这种环境中,《洛而泰》原稿立即被四个纽约大书局所拒。编辑们看到中年色鬼垂涎凯舰女童的故事,不知所措。他们深知这本原稿富含文学价值,但清教徒气氛的社会不会接受。

而今日使人最惊奇的是纳布考夫当时的好友,著名评论家爱德门·威尔逊与玛丽·麦卡锡似也不能(或不敢?)欣赏。

纳考布夫虽自称"这是我的最佳英文著作",请威尔逊夫妇过阅。可是今日,我们在威尔逊书信集中读到,他回信给纳布考夫道:"我所读过的你的作品中,最不喜这部。"玛丽·麦卡锡根本没有读完全稿,而把《洛而泰》的写作批评为"拖泥带水,粗心草率。"

我们当然了解,即使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也不能客观地欣赏另一作家的杰作。文人相轻。中外古今一律。尤其是在一部突破性的著作出现时,评论家会摆出一阵怀疑的姿态。纳布考夫初到美国时,威尔逊帮了很多的忙,例如将他的作品向《纽约人》杂志推荐。可是他不但将《洛丽泰》原稿指责为"可憎","不现实""太讨厌",而且将自己这种意见提交自己的出版商。被美国出版界拒绝后,《洛丽泰》终于次年在巴黎由奥林比亚书局出版。书局主人的父亲便是三十年代大胆出版亨利.密勒的自传小说的人。历史真是会重复的。奥林比亚书局也曾出版了其他作家如山缪尔.贝克特,威廉·波罗斯等的著作。

《洛贸泰》初版仅五千本。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读了以后,在伦敦《泰晤士报》写评论,把它称扬为一九五五年最佳三部小税中之一部。此活,《洛丽泰》就不胫而定,成为国际畅销书。

格林与威尔避及书局编辑的见解不同点是在,前者所看到的是文学与文字,后者却只看到了浮面的淫意淫词。的最后在文坛的胜利可以说全是格林的功劳。格林予以佳评后,美国的小型文学杂志《铁锚评论(AncIIorReview)也予注意,节录登载,这家杂志当时的年轻编辑即是目前主持《纽约书评》双周刊编务的杰逊·埃浦斯坦。不久美国与英国的书局也改变原意,陆续在英、美、加拿大出版了《洛丽泰》。

当《洛丽泰》初版在巴黎由奥林比亚书局出书时,英国政府当局曾要求法国政府查禁。在英美问世后,英国内阁也曾开会辩论,但是没有禁售。新西兰则后来一度禁售。

《洛丽泰》在美国由普特南书局于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出版,立即成为畅销书,于一九五九年一月爬升《纽约时报》畅销书目单第一位!(最终被另一个俄籍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挤出宝座。)当时多半的书评都把评论集中于所谓"洛丽泰事件"的纠纷,而不是书的文学价值。

这样的宣传当然大大的提高了读者公众的兴趣,增加了书的销路。只有女作家伊丽莎白·珍威(EIizabet;我认为亨堡的命运寓有传统的莎士比亚式悲剧性……亨堡是个受情欲驱使的普通常人。他的觊觎洛丽泰到了不把她当作人的地步,只把她看作梦想虚造的肉体--这种狂情还不是宇宙性的,历史永恒的?"

珍威女士一言点破了不朽经典作品的特性(横的宇宙性,纵的永恒性)。今日,《洛丽泰》已被世界公认为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但是社会不乏愚昧无知的人。它与很多其他名作仍在某些美国城镇的图书馆中被禁。四十二岁的洛丽泰(人),三十岁的《洛丽泰》(书)应算是成熟了。

众说纷纭的书评

这是我所阅读过的严肃小说中之最风趣者。 ——大西洋月刊

该书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不仅如此,其体裁、特性、光辉皆足以为美国文学家创造一个新的传统。——自由天主教联邦周刊

是一本好书,一本杰出的书--是的--一本伟大的书。——绅士杂志

是一部最有趣、最哀伤的书。——纽约时报

作者纳博科夫是第一流的艺术家,一位具有伟大传统的著作家……可能是出现于这个国家 的最佳小说……自从福克纳崛起于30年代以来,纳博科夫可能是本国最重要的作家。——新共和杂志

是一本充满惊人机智和活力的小说,写美国社会中的粗俗面,谁都比不上纳博科夫,比如 说美国汽车旅馆的肮脏和荒谬,是一个非常丰富的题材,最后总算找到一个诗人兼社会学家的纳博科 夫,把它写得淋漓尽致。——马库斯.坎利夫:《美国文学简史》

正文 第一章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只袜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宽松裤时,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丽。

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在她之前还有过别人吗?有的,确实有的。事实上,可能从来也没有什么洛丽塔,要不是我在一个夏天曾爱上了一个女童。在海边一片王子的领地。在什么时候?就是那一年,洛丽塔还有多少年才降临世间,我的岁数就有多少。你放心,杀人犯总能写出一手妙文。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第一件证物正是被六翼天使,那个误传的、简单的、羽翼高贵的六翼天使所嫉妒的。且看这段纠缠不清的痛苦心史吧。

1910年我生于巴黎。父亲是一位文雅而平易的人,一个种族混杂物:瑞士籍,法国、奥地利混血,他血脉里还有少许多瑙河的水质。马上给各位传看几张颜色漂亮、光滑碧蓝,的明信片。他在里维埃拉开了一家豪华饭店。他父亲和两位祖父分别做过葡萄酒、珠宝和丝绸生意。三十岁那年他娶了一位英国女子,登山家吉约姆.丹恩的女儿,又是两位多塞特牧师的孙女,这两位专开冷僻课目--分别是古土壤学和风奏琴。我那位非常上镜头的母亲死于一次意外事故(野餐、雷击),那时我三岁,因此,除却存留了黑暗过去里一小袋的温暖,在记忆的洞穴和幽谷中,她什么都不存在;倘若你能忍受得了我的文体(我是在监视下写作),我记忆中童年的太阳也已经下沉:你们当然都知道日光消逝后芬芳的余辉悬浮在茂盛的灌木丛周围,或突然地被漫步者闯入又踏过;山脚下,夏日的黄昏中,小虫也在那里飞舞;一种柔软的温暖,金色的小虫。

我母亲的姐姐,西贝尔,同我父亲的一个远亲结过婚,又被休弃了,就到我们这个近亲属家,当无薪酬家庭教师兼女管家。有人后来告诉我她一直爱着我父亲。他在一个雨天里,轻松她占了她的便宜,雨过天睛之后又把它忘得一千二净。我非常非常喜欢她,尽管她的某些规矩过于严格--严得要命。或许她想充分利用时机,把我培养成比我父亲更好的鳏夫;西贝尔姨妈有一双带粉红色晕圈的青色眼眸,蜡白的面色。她写诗,她对诗虔诚到了迷信地步。她说她知道我十六岁生日过后她就会死,竞果然应验了。她丈夫,一位香水旅行推销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美国,终算在那儿建立了一家公司而且置得了房地产。

我长成一个炔乐、健康的孩子,在拥有图画书、柔净沙滩、桔树、友好的狗、海景和微笑面孔的明亮世界里长大了。在我周围,华丽的米拉娜饭店象一个私有宇宙旋转着,象一个粉白白的宇宙体嵌在更大的、在外围熠熠闪光的蓝宇宙中。从系围裙的擦锅工到穿法兰绒的权贵,人人喜欢我,人人宠我。

美国老太太象比萨斜塔似的倚在拐杖上看着我。付不起父亲帐的破了产的俄罗斯公主,给我买高档糖果。而他,我亲爱的小爸爸,则带我去划船、骑车,教我游泳、潜水和滑水,给我读《堂吉诃德》和,而我崇拜他,尊敬他,为他感到荣幸地偷听仆人谈论他的各类女友,那些美丽而好心的造物,她们没少利用我,又为我有幸丧母而喁喁说着情话,流着诊贵的眼泪。

我上了一所英国学校,离家九英里,我在那儿玩拍球和手球游戏,读书的分数甚佳,与同学和老师的关系都绝好。我能记得的十三岁以前(即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阿娜贝尔之前)发生过的确切性行为是:一次在学校玫瑰园里同一个美国男孩讨论青年期异样问题,讨论是严肃、有礼、并且纯粹理论性的,这孩子的母亲是一位当时很红的电影演员,连小男孩自己也很难在三维空间里见到她;还有我的机体方面在看到皮雄那部浩繁的《人性之美》书中的照片时,珍珠和阴影,柔软的分道,产生了有趣的反应;那书是我从饭店图书馆一堆大理石围着的《制图学》的书山下偷拿出来的。后来,父亲以喜悦又洒脱的态度教给我所有他认为我需要的性知识;这正是离1923年秋天送我去里昂一所公立中学之前(在那儿我们将呆三个冬季);但请注意,那年夏天,他与R夫人及她的女儿去意大利旅行了;于是没有人听我诉苦,没有人给我指点了。

阿娜贝尔,也象作者一样,是混血儿:但她的情形是一半英国,一半荷兰。今天,对她性格的记忆已远不如许多年前、认识洛丽塔之前那么清晰。视觉记忆分两种:一种是睁着眼睛,在你自己的大脑实验室里技术性地制造一个意象,(那时,我看见了阿娜贝尔,象一般词汇所描绘的:"蜂蜜样柔腻的肌肤"、"薄软的胳膊"、"褐色短发"、"长睫毛"、"大而漂亮的嘴");另一种是你闭着眼睛,在眼睑遮暗的内壁里,你忽然记忆起那个物体,完全是视觉复制出的一张可爱面孔,一个浑身披着自然光泽的小精灵(就是我所见洛丽塔的样子)。

因此容我控制一下自己,先严肃地描述阿娜贝尔,说她是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可爱的孩子。她的父母是我姨妈的好朋友,也象她一样保守枯燥。他们在离米拉娜饭店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幢别墅。秃顶、褐黄皮肤的利先生和肥胖、脂粉浓厚的利夫人。我是多么厌恶他们!最初,阿娜贝尔和我尽谈些周围的事。她不停捧起一手细沙,又让它们顺着手指流下去。我们调整思想的音调适应今天那些聪明的欧州儿童,并且稳定住,我还怀疑是否应该分配一些个人天才到如下的兴趣上:我们对芸芸众生的世界的兴趣、对富有竞争性的网球的兴趣、对无限大的空间的兴趣、对唯我论的兴趣,等等。幼小动物的柔软和脆弱,引起我们同样强烈的痛苦。她想到某个受饥捱饿的亚洲国家去当护士,我想当一名出类拔萃的间谍。

就在一刹那,我们疯狂地、笨拙地、毫无羞怯、痛苦难忍地相爱了;同时还是无望地,我必须补充说;因为相互占有的狂乱只有靠实际吸吮、融合彼此灵魂和肉体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来;但我们,甚至不能象贫民区的孩子那样很容易就找到作伴的机会。一天晚上,我们不顾一切地实现了在她家花园里幽会的企图以后(这是更后来的事),我们的秘密活动能只被允许在海滨浴场熙熙攘攘的地方、听力所不及而眼力所及范围之内。在软绵绵的沙地上,距离大人们几英尺远,整个早晨我们都仰卧在那儿,带着欲望的勃发,利用时间和空间任何一个天赐的良机互相触摸:她的手,半埋在沙里,也会慢慢地移向我,修长的褐色手指梦游般越来越近;然后,她乳白色发光的膝盖会开始一次小心翼翼的旅行;有时,别的小孩们建筑的堡垒,能完全掩藏我们摩挲彼此咸腥的嘴唇;这种不完整的接触把我们健康、却毫无经验的稚嫩身体驱向滚怒的状态,即使在冰凉的湖水中,我们仍然互相紧拉着手,不能解脱。

在成年浪游岁月里丢失的许多宝物中,有一张快照,我姨妈照的,照的是阿娜贝尔、她的父母和老成持重的跛脚绅士,库柏医生,围坐在路边咖啡馆的桌边;医生在同年夏天向我姨妈求过婚。阿娜贝尔照得不好,因为她正好在对一块巧克力冻专心致志时被拍了下来,她裸露、瘦削的肩膀和头发的分缝是能辨认出一切的(我记得的那张照片),阳光模糊了她那份沉迷的可爱;而我,离开其他人坐着,表现出一种戏剧性的凸出:一个阴郁、面露愠色的男孩,穿一件暗色运动衣和一条裁剪得体的白色短裤,双腿交叉,侧身而坐,眼观旁处。这张照片摄于那个毁灭性夏季的最后一天,而且正是我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做抗拒命运尝试的前几分钟。找了个很不充分的藉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实际上什么也无所谓),我们逃出咖啡馆,来到海滨,找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沙地,那儿有一堆红石头垒成的洞穴,在它蓝紫色的阴影里,我们贪婪地抚爱了,唯一的见证是不知谁失落的一副太阳镜。

我跪着,正要占有我的爱,两个胡须髯髯的洗海澡人,大海的老父和他的兄弟走了过来,叫嚷着猥亵的鼓励话。四个月后,她在科孚死于伤寒。

我一次又一次翻看我这些惨痛的记忆,不住自问,是否在那个遥远夏天的光辉中,我生命的罅隙就已经开始;或者对那孩子的过度欲望只是我与生俱来的奇癖的首次显示?当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欲念、动机、行为和一切,我便沉湎于一种追溯往事的幻想,这种幻想变化多端,却培养了分析的天赋,并且在我对过去发狂的复杂期望中,引起每一条想象的道路分岔再分岔没有穷尽。但是,我相信了,就某种魔法和命运而言,洛丽塔是阿娜贝尔的继续。

我也知道阿娜贝尔的死引起的惊骇更顽固了那个梦魇般夏天的挫折,成为我整个冰冷的青春岁月里任何其它浪漫韵事的永恒障碍。我们的精神和肉体融合在至善至美的境界了,这种境界却非今天那些实际浅薄头脑标准化的年轻人所能理喻的。她死后许久,我仍感到她的思想在我的灵魂内浮动。我们认识以前很久,曾做过相同的梦。我们比较过彼此的日记。我们发现奇异的相似处。同年(1919),都在六月,一只迷途的金丝雀飞进了她的房间,也飞进了我的,在遥遥相隔的两个国家里。噢,洛丽塔,你是如此地爱我!

关于我的"阿娜贝尔"时期结束,我隐匿了对我们第一次不成功尝试的记述。那天晚上,她骗过了家人恶意的监视。

在别墅后面一片神经质的、叶片柔舒的含羞草丛中,我们找到一个隐身高台,在一面断墙矮垣上。透过暗夜温柔的树木,我们能看见亮灯的窗户上斑驳的图案,那图案被感觉记忆的彩色墨汁重新唤起,现在浮现眼前,象纸牌一样--因为推测到我们的敌人正忙于打桥牌。她颤抖着,痉挛着,我吻着她张开的唇角和火烫的耳垂。一群星星在我们头顶、在细长的树叶剪影中闪着幽昧的光;那充满生命力的天空赤裸着,象她轻软薄罩裙下的身体。我在天空里看见她的脸,清晰异常,仿佛放射着它自身微弱的光焰。她的双腿,她美丽、健康的双腿,合得不很紧,当我的手放在它要寻觅的位置上时,一种梦幻般怪异的表情,半是愉快,半是痛苦,显现在两张孩子气的脸上。她坐得比我高一点儿,每次她独自兴奋若狂便前来吻我,她的头梦幻般轻柔地、微微弯斜,那动作几乎是哀怨的,她裸露的膝盖紧夹住我的手腕,又松塌下去,她的颤栗的嘴扭曲了,象受了一种神秘药性的刺激,朝我的脸颊靠过来抽吸一口气。她上来便会企图用她干涩的唇摩挲我的,想摆脱那爱的痛楚,而后我的爱又会躲开,头发神经质地一甩,接着再幽幽地靠近,让我的唇寄满她微张的小嘴,我已准备把一切慷溉地交与她,我的心、我的喉、我的五脏六腑,我把我感情的宝杖交给她抓在她笨拙的掌中。

我想起了某种脂粉的芳香--我确信这是她从她母亲的西班牙仆人那儿偷来的--一种甘甜又清淡的麝香香味。和她身上的乳酪香混在一起,我的感觉突然间被充满了;附近灌木丛倏尔传来的一阵骚动才未使它们滥溢出去--我们立刻彼此分开,疼痛的心注意到可能是一只偷食的猫,这时从屋里传来她母亲呼唤她的声音,高昂的音符不断升高--库柏医生笨重地踱到花园里。但那片含羞草丛,--朦胧的星光、声响、情焰、甘露,以及痛楚都长驻我心头,那位拥有伸展在海边的四肢和火热舌头的小女孩儿,从此便令我魂牵梦萦--直到,二十四年以后,我将她化身在另一个人身上,破除了她的魔力。

我年轻的日子,当我回首时,象苍白的反覆出现的残片,一陈风似地都飞去了,就象火车旅客在清晨见到的一阵废卫生纸的风雪跟在了望车尾后盘旋。就我和女人正常的关系而言,我是实际的、幽默的、轻快的。作为一个大学生,在伦敦和巴黎,雇佣女子对我足够了。我的学习过于琐细,非常紧张,尽管并不特别有成绩。最初,我计划象好多落魄才子那样,拿个精神病学的学位;但我比这还落魄;我被压抑过度,医生,一种特殊的疲惫出现了;于是我转向英语文学,这科里许多失败的诗人最后都成了穿苏格兰呢、抽烟袋的教师。巴黎适合我。我和流亡者大谈苏联电影。我和铀矿学家-起坐在"第二人像"里。我在偏僻的小报上发表歪歪扭扭的小品文。我还创作模仿他人风格的打油诗:

……冯.库尔普小姐

或许会扭转身,她的手在门上;我不会跟随她。也不跟随弗莱斯卡。

亦不跟那只鸟仔。

我的一篇题为"济慈致本杰明·贝利信中的普鲁斯特式主题"的论文,六位还是七位学者读了,都咯咯笑起来。我为一家著名出版公司完成了《英国诗歌的历史缩影》,然后着手为英美学生编写法国文学手册,这项工作占去我四十岁至四十九岁之间的全部时间--我被捕时,最后一卷就即将出版了。

我找到一份职业--在奥托伊给一个成人班教英语。而后一所男校聘用我两个冬天。偶尔,我也利用一下我在社会工作者和心理医生中的泛泛之交,让他们陪着去访问各类单位,比如孤儿院和改良学校;那里,快进入青春发育期的女孩子,面色苍白、睫毛乌暗,被人端祥却不受伤害,令我想起了那个梦赐的女孩。

现在我想介绍这样一种观点。在九岁和十四岁年龄限内的一些处女,能对一些着了魔的游历者,尽管比他们小两倍甚或好几倍,显示出她们真实的本性,不是人性的,而是山林女神般的(也就是说,鬼性的);而这些被选中的小生命,我想命名她们为"性感少女"。

显然我是用时间概念代替了空间概念。实际上,我是想让读者把"九岁"和"十四岁"看作界限--如镜的沙滩和玫瑰色的岩石--一个到处出没着我的性感少女们的幽灵的魔岛界限,那海岛就镶嵌在一片雾气腾腾的汪洋之中。在这个年龄限内的女孩子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当然不是。否则我们这些熟谙此道者,我们这些孤独的过客,我们这些癖色贪花之人,岂不早就癫狂了。漂亮并不是标准;而粗俗,至少就一个特定的阶层而言,并不一定损害什么神秘的特性:惹人发狂的优雅,难以捉摸的、、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这些都是使性感少女有别于她们同代人的特性,那些同代人比之即将出现的时间的虚渺岛屿---洛丽塔,还有与她相似的女孩儿在上边嬉耍--来说,更无比依赖于此时存在的空间世界。在相同年龄限度内,真正性感少女的数量,大大低于那些暂时只显平淡的、或只是好看的、或"娇小可爱的"、甚或是"甜美迷人"、平常的、直率的、无拘无束的、皮肤冰冷的、有人昧的小女孩,鼓着小肚子,梳着小辫子,成年以后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出落成大美人(看看那些蠢笨的矮胖女人,穿着黑色长统袜,戴着白草帽,让人比喻为幕布上令人眩目的星星)。拿一群女学生或女童子军的照片给一位严肃正经的男子,并让他推选一张最漂亮的,他不一定要挑其中的性感少女。你必须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狂人,一个无限忧郁的造物,你的欲望是冒着热毒的气泡,你诡谲的坚毅里有一股超肉欲的火焰永远通红,为了立刻辩认出,通过难以形容的特征--轮廓象猫一样的脸颊,柔软的四肢,还有其它一些使温柔的眼泪感到失望和羞愧的标志,我不能罗列下去--在所有孩子中辨认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鬼人精;她末被他们发现,自己对自己神奇的力量也一无所知。

另外,由于时间的观念在事物中起着非常奇妙的作用,学生们理当不觉惊奇地懂得,男人和少女之间应该有一条年龄断沟,我说,无论如何不能少于十年,一般是三十年或四十年,在一些特别情况下甚至多达九十个年,这样能使后者属于性感少女之列。这是一个焦点调节的问题,是内在眼睛能颤栗着超越特定距离的问题。当我是孩子她也是孩子,阿娜贝尔对于我并不是性感少女;我是她的对手,本身就是个小牧神,在一座同样着魔的时间岛上;但是今天,1952年的九月,二十九年闪过去了,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认出我这一辈子最早命定的精灵。我们带着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得粗暴,这种凶暴如果是成人,往往能毁灭她们的生活。我是一个健壮的少年活了下来;但毒素却在伤口,伤口永远裂着,不久我发现,在一种允许二十五岁的男子向十六岁而不能是十二岁少女求婚的文明里,我成熟了。

毫无疑问,那会儿我在欧洲时期的成年生活是双重的,很可怕,确实。公开处,我和许多生着南瓜形或梨形乳房的风尘女子有所谓正常关系;暗地里,我对每个过路的性感少女的顽固欲望又把我搞得憔悴不堪,我象一个法律禁止的懦夫,对她们不敢接近。我能使用的女性,只是缓解的工具。我几乎要相信,我从自然的性行为中获得的感觉,完全等同于正常的伟男子与他们正常的伟伴侣在撼动世界的谐调节奏中相结合的感觉。问题是那些绅士未能、而我却捕捉到了一种无比痛切的畅快。我依稀朦胧遭受玷污之梦境也比生命力最旺盛的天才作家或最有天赋的阳萎人所能想象出的苛合之事要璀灿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了解了不是一种而是两种性别,却无一属于我;两者都被解剖学家称为雌性。但对于我,透过我的感觉三棱镜,"它们迥然如烟雾之于船桅"。所有这一切,我现在能用科学解释了。在我二十岁和三十出头的年龄,我还不能这么清楚地懂得我的痛苦。一方面我的身体明白它寻求什么,另一方面我的大脑却拒绝身体的每一项请求。一时间我感到羞怯、恐惧,还有盲目的乐观。禁忌勒束着我。精神分折学家用伪解放论和伪性本能讨好我。对于我,仅有的几个能引起情爱兴奋的对象就是阿娜贝尔的姐姐、她的女仆个女童仆,这个事实有时想起来,就象精神失常的前兆;其它时候,我则告诫自己,这不过完全是态度的问题,被女该子弄得神魂颠倒实在并没什么错误。让我提醒我的读者,在英格兰,1933年通过了"青少年法案"以后,"少女"被定义为"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女童"(之后,十四岁以上十七岁以下,法律的定义是"青年")。而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任性孩子",机械地说,是在"七至十七岁之间"(另外,他们习惯上总是和歹徒或淫棍为伍)。休.布劳顿,詹姆斯一世的时期一位能言善辩的作家,已经证明了雷哈布十岁上就当了娼妓。这一切都很有意思,我敢说你看见我已经口沫横飞了;但没有,我没有;我只是让快乐的思想跳入一只小杯中。这里还有好些图画。这是维吉尔.他能使性感少女用一种声调唱歌,也很可能更喜欢一个小伙子的腹膜。这是阿肯那顿王和奈费尔提蒂王后两个未到婚龄的尼罗河女儿(这对皇家姐妹养了一窝六岁小狗),赤裸的玉体上除却一串串亮闪闪的念珠项练便别无它物,三千年过去了,仍悠然端倚在褥垫上,那褐色的柔软娇体,剪短的秀发和乌黑的媚眼都依然精美无损。这幅是几位十岁的新娘被迫坐在木柴上,那是古代学业宫殿里刚劲象牙的象征。青春期以前的婚配和同居在东印度某些地区仍是常事。雷布查人八十岁老头可以和八岁女孩交媾,并无人怪罪。但丁疯狂地爱上了他的贝雅特里奇时,她只有九岁,璀灿的少女时期,这是在1274年的佛罗伦萨,在明媚的五月里一次私人宴会上,她化了妆,珠光宝气,可爱极了,穿一件深红色裙袍。当彼特拉克疯狂地爱上了他的劳琳时,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金发耀眼的性感少女,在风中、在花粉和尘埃中奔跑着,是飞舞的一只花朵,象画中描绘的,从沃克吕兹山区飞到了那片美丽的平原。

还是让我们正经而文明一点吧。亨伯特·亨伯特极力想作好人。实际上,他真地这样做了。他完全尊敬普通的孩子们的纯真和弱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即使没多大危险,他也不会妨害这些孩子的天真无邪。但是,当他从那天真的一群中,寻觅出了一个小妖精,他的心便怎样狂跳了,"魅人而狡猾的女孩",恍惚的眼睛,鲜亮的嘴唇,如果你只表现出你在凝视她,就得在狱中呆上十年。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亨伯特是那样精于和夏娃作爱,但他渴求的却是夜妖。乳房生长的幼芽期由于青春发育所带来的身体变化而提早出现了(10——7岁)。而紧接着成熟的就是变色阴毛的第一次出现(11——12岁)。

我的小杯里盛满了狂乱的意念。

一次翻船。一个环状珊瑚岛。单独和一位落水旅客浑身颤抖的孩子在一起。亲爱的,这只是个游戏!当我坐在公园硬梆梆的长凳上,假装陶醉在一本颤抖的书中,我幻想的冒险是多么妙不可言。围在安静的学者身边,性感少女们自由地嬉玩,仿佛他是一个亲熟的塑像或是一株古树的影辉。一次,一个精致的小美人,穿着格子呢裙,在一阵笑闹中将全副武装笨重的双足放在长凳上靠近我,又斜伸出她柔软、赤裸的双臂系紧她旱冰鞋的带子,我便在阳光中融化了,我的书成了一种掩饰,她的红褐色卷发垂落在她瘦削的膝上,我享受到的叶影在她明媚的肢体上摇曳、消逝,我的脸颊在她的身边幽明不定了。另一次,一个红头发的女学生在地铁车上靠着我,我瞥见到她腋窝下泄露的一小片赤褐色存留定我的血液里几个星期不褪。我能列出一长串这种一厢情愿的小浪漫。有些在地狱浓郁的香气中消散了。比如,我偶然在阳台上看见街对面一扇亮灯的窗户里有个性感少女正在镜前脱衣。如此形影相吊,如此销魂,这景色生出了一种勾心摄魄的诱惑力,促使我全速跑向我孤独的尤物。然而突然,糟糕得很,我崇拜的那副美好的裸体投入了台灯下一双男人赤裸的臂膀,他穿着内衣裤,读着报纸,靠在敞开的窗边,沉浸在炎热、潮湿、绝望的夏夜里。

跳绳。跳房子。那位穿黑衣的老妇人,坐在长凳上我的身边,坐在我快乐的拷问台上(一个性感少女正在我脚下摸找一块丢失的大理石子),问我是不是肚子疼,这个侮慢无礼的女巫。啊,走开吧,让我独自呆在我春情勃动的公园里,呆在我生满青苔的花圃中。让她们永远在我身边嬉耍吧,永远不要长大。

一个想法:我经常想这些性感少女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在这个因果交错的锻铁世界里,我偷取来她们悄悄的悸动能等毫不影响她们的未来吗?我已经占有了她---而她永远不知道。这样也行。但未来的某一时候能不被发现吗?无论怎样,难道我没有因为在我自己的享乐女神中卷入了她的形象而毁坏了她的命运吗?噢,它过去是,而且仍然是,那个可怖疑虑的根源。

然而,我还是知道了那些可爱、疯迷、胳膊柔嫩的性感少女长大后终究会是什么样。记得在一个阴郁的春天的午后,我曾沿着临近马德林的一条人群熙攘的小街漫步。一个瘦小苗条女孩儿穿着高跟鞋,轻快但急匆匆从我身边擦过;在同一的时刻,我们都回过头,她停下了,我向她搭讪。她犹豫地走至我的胸前,长着一张法国女孩子常有的带酒窝的圆脸,我喜欢她长长的睫毛和珍珠色紧身衣裙,裹着她年轻的身体,这些我仍然记得--那就是性感少女的回音:兴奋的震颤,欲望激扬--某种同她轻快的小屁股职业性的扭动相混合的孩子气。我问她价钱,她以优扬的银铃般嗓音(一只小鸟,真是一只小鸟!)准确而迅速答道:"一百。"我还想讨讨价,但她看见了我低垂的眼中孤独、忧戚的渴望,只盯在她浑圆的脑门和象征性的帽子上(一条缎带,一束花);她睫毛一眨:"算了,"她说,象是就要走。很可能仅在三年前,我还见她从学校往家走!这想法把事情定妥了。她领我走上通常是陡峭的楼梯,还有向来为某位可能并不介意撞上其他先生的先生清场的铃声,凄惨地爬到那间鄙陋的屋子,只有床铺和坐浴盆。向来如引,她马上要一件小礼物,我也按规矩问她芳名(莫尼卡)和劳龄(十八)。我对街头妓女这一套向来熟知。她们都说"十八"--一声整齐的鸟叫,是最后的一个数字,也是充满渴望的欺骗,她们每天得公布十遍,这些可怜的小生命。但就莫尼卡而言,她反而替自己的年龄添加了一二岁,这毫无疑问。

这是我从她小巧、干净、尚未成熟的身体上许多细微处推断出的。她脱下衣服,出其不意的快,部分身体用脏兮兮的薄窗帘裹着,带着完全象婴儿似的快乐站在那儿聆听楼下暮雾笼罩的院子里一位手风琴师的音乐。我看了看她的小手,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她污黑的指甲上,她天真地皱着眉头说"是的,这太不好了,"然后跑向洗漱盆,但我说我并不在意,根本不在意。

她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灰色的眼睛充盈着光泽,皮肤苍白,看上去非常迷人。她的屁股不比蹲坐的男孩大;事实上,我毫不迟疑地说(这确实正是为什么我要充满感激地留恋记忆中和莫尼卡在一起的这间薄纱惨淡的房间的缘故),在我曾经使用过的大约八十个妓女中,唯有她给了我无限快乐的痛苦。"他是机灵鬼,发明了这玩艺,"她温煦地评论道,然后用同样快的速度钻回她的衣服里。

我恳求那晚稍晚时再来一次,更复杂的功课,她说九点钟在咖啡店拐角处见我,并发誓她从来没失约过。我们又回到那间屋子,我不禁说道她是多么漂亮,对此她故作端庄地答道:"你的话非常可亲,"而后,她也注意到我正注视着镜子中我们的小伊甸园--咬紧牙关的爱意,狰狞的笑容,扭曲了我的嘴角--顺从的小莫尼卡(噢,她完全成了个性感少女!)想知道她是不是应该在我们睡觉前抹去她的唇膏,以备我想吻她。

当然我会的。我纵情恣意,跟她在一起比以前任何女郎都尽兴,那一晚长睫毛的莫尼卡给我的最后一幅幻影,唤起了一种欢乐的精神,使我很难把它和我耻辱的、污秽而沉默的爱情生活中任何事件联系在一起。当她踱入那场四月之夜的毛毛细雨中,她看上去无比欢欣,怀着我赏她的五十法郎小费,让亨伯特.亨伯特跟在她窈窕的身影后。在一扇陈列橱窗前她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叫道:"我要买玻璃丝长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种巴黎孩子发出"长袜"的的口型,读出来,带着渴望,把那个"a"音变成一个活泼的喷腔"0",象是"长沃"。

第二天午后两点十五分,我又和她在我的房间约会,但不如以前那么成功,一夜之间,她好象少了许多青春,多了妇人气。我从她身上传染了冷漠,这使我没再布置第四次作业;中断这次感情系列并让它在失望中渐渐消失,我也并不遗憾,它荡人心魄的狂念几欲使我受累不堪。就这样,让她还是那个光润灵透、温柔娴雅的莫尼卡吧,就象她曾经有过一分钟或两分钟的样子:一个负罪的性感少女透过实在的妓女,晶莹闪光。

同她短暂的关系,启发了我一连串的意念,熟悉内情的读者一定明白。在一个明艳的日子,一本黄色杂志上的广告引我到一位名叫米尔.埃迪特的办公室,她一上来就拿给我一本脏乎乎的影册,让我从里面颇为标致的照片中挑出一个性投意合的灵魂("看看我这褐发美人!")。我把影册推到一边,把罪恶的要求说出来以后,她的样子象是要告诉我门在哪儿了;然而,等问完我打算出多少钱以后,她屈尊介绍我去找能管这件事的人。第二天,来了位患气喘病的妇人,打扮俗劣,絮絮叨叨,满口臭蒜味,操着很象普罗旺斯地区口音,十分滑稽,发紫的唇上还有一撮黑胡,领我去显然是她自己的家里;突发似地吻了吻她凸起干皱的胖手指尖,为了炫耀她的货是艳如玫瑰情窦初开,她演戏似地拉开一块帘布,露出房间的一部分,我断定是一个挤将的大家庭平常睡觉的地方。现在那儿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肥妞,面露病黄色,令人恶心,至少十五岁了,粗黑的辫子用红绳系着,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敷衍地抚弄着一个秃头洋娃娃。我摇摇头,刚想闪身避开这个圈套,那女人,还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就动手脱去年轻女巨怪躯干上肮脏的毛织紧身内衣;而后,看出我要走,她立刻索要她的钱。屋角的门开了,两个刚刚从厨房吃过饭的男人也参加了这场争吵。他们都有些畸形,光着脖子,黑黝黝的,其中一人还戴副墨镜。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刚学走路的罗圈腿小脏娃儿躲在他们身后。这蛮横的鸨儿,态度极为无孔,指着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说他曾经在警察局干过,就是他,所以我最好听话,这真是恶梦的逻辑。我走向玛丽--那是她主演的芳名--她已把她的笨屁股挪到了餐桌前的板凳上,又继续喝她刚才喝了半截的汤,刚学走路的小孩拣起了那个洋娃娃。一种油然而车的怜悯,戏剧性地演出了一个极愚蠢的动作,我不偏不倚朝她手里塞了一张支票。她转手把这馈赠缴给了那位前侦探,我于是痛苦地离去了。

正文 第二章

我不知道鸨儿的影册是否又是幸运的雏菊花环上的一环;但不久,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决定结婚。有规律的生活,自家烧出的菜香,婚姻的全部协约,能预防疾病的床第间活动方式以及,谁知道呢,一些道德价值或精神代替品的最终成熟,我想,即使不能涤除我可耻的危险欲望,至少也许能帮我将它们控制在平和状态。父亲死后,给我名下留的一笔钱,加上我的引人注意、即使有几分野蛮也还漂亮的面孔,能准许我镇定自若地着手我的探寻。经过相当深思熟虑,我的选择落在一位波兰医生的女儿身上:这个好人正巧给我治疗晕眩症和心跳过速。我们下棋;他的女儿从她的画架后面朝我张望,又把向我借来的眼睛和肘放进她立体派艺术家的那堆垃圾里,那会儿画完的是少女,而不是紫丁香和小羊羔。让我再平静地重复一遍:

除去我的不幸,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英健出众的男性;稳健,高大,柔软的黑发,有一种抑郁但格钟诱人的风度。特别的男子气质在病症上则表现出某种阴郁、充血、他必须要隐匿的某些情状。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非常知道,啊,我能轻而易举她获得我选中的所有成年女性;实际上,我几乎养成了不过意留心妇人的习惯,以免她们飘飘然、满面通红地坐到我冰冷的腿上。如果我是个普通的法国人,对华而不实的女人有鉴赏力的话,我就能在众多如痴如醉的美人中,很容易找出比瓦莱里亚更有媚力的生命体。但是,驱使我做出选择的是深思熟虑了谁是令人怜悯的牵累,而我对此发现得太晚了。所有这一切都将证明可怜的亨始特在性问题上总是多么不幸和愚蠢。

尽管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寻求一张给人安慰的面容,一名光荣的热衷家务者,一副生命力旺盛的阴部,而瓦莱里亚真正吸引我的却是她摸仿小女孩的才能。她模防并不因为她推测出了我的隐私;那就是她的风格--而我感觉到了。实际上,她至少快三十岁了(我从来也没能弄清她确切的年龄,因为她甚至连护照都说了谎)并丧失了童贞.我,在我这方面,倒象个性变态者似地坦白无遗。她的脸上满是绒软汗毛,一副嬉笑摸样,穿得象个娃娃,还慷慨地露出大半条光滑粉腿,很知道怎么用天鹅绒拖鞋的黑色大大地突出她赤裸脚面的白,并且撅起嘴,弄出酒窝,顽皮地乱跑乱叫,她会以能想象到的最装模作样、最陈旧的姿态把她浅黄色的小卷发甩来甩去。

在市政府举行过简单仪式以后,我带她去我新租的寓所,出乎她的意料,我在碰她之前,竟让她穿上一件普通的女孩睡衣,那是我设法从一所孤儿院的亚麻布衣橱里偷出来的。

结婚当夜,我得了些乐趣,太阳升起时,这白痴歇斯底里大发作。现实很快就要求维护它自己的权利。褪了色的小卷毛露出黑色的发根;细软的汗毛变成利净皮肤上的尖刺;孺湿而多动的嘴,无论我怎样用爱情去填塞,也总是屈辱地泄露出和她那死去的貌似蟾蜍的母亲在一帧肖像里的对应部分的相似;而现在,亨伯特的手中不再是一个白皙、顽皮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大个子、胖鼓鼓、短腿、巨乳、头脑不着边际的罗姆酒水果蛋糕。

这情状从一九三五年持续到一九三九年。她唯一有价值的是逐渐和缓的天性,这确实有助于在我们又小又脏的套房里建立起一种临时的舒适感:两间屋,一间窗外是模糊的景色,另一边是一堵砖墙,一间小厨房,一个鞋形木浴盆,坐在里面,我觉得自己象马拉,只是没有一个粉颈少女来刺杀我。我们曾经一起有过极少温暖安逸的夜晚,她沉醉于她的《巴黎晚报》,我则伏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上工作。我们去看电影,骑自行车看拳击赛。我很少向她不再鲜嫩的肉体求欢。

除非在特别焦灼和沉痛失望的时候。对面的店铺商有个小女儿,她的倩影令我发疯;好在有瓦莱里亚的帮助,无论如何,我狂热的心境还是得到了合法的疏泄。至于做饭,我们默默地放弃了蔬菜牛肉汤的小锅伙食,大半去波拿巴街一处拥挤的地方进餐,那儿的桌布上到处是葡萄酒污迹,还有许多外国口音噪嗓不休。隔壁,一位艺术商在他杂乱的橱窗里陈列了一幅华丽、明艳、涂满大绿大红、金灿灿墨蓝蓝的古代美国钢版画--一辆火车头带一只巨型烟囱,巴洛克式怪状大灯,还有一架巨大的排障器拖着它淡紫色的客车厢穿过风雪漫天的大草原之夜,闪烁着火星的浓烟混入电闪雷鸣的锦云中。

这些都统统打破了。一九三九年夏天,我的美国叔叔去世,留给我每年几千美元的收入,条件是我移居美国,并对他的企业感兴趣,这期望倒甚合我意。我感觉到我的生活需要骚动一下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婚姻安乐的丝绒布上开始出现蛾子洞了。近几个星期来,我一直注意到我的胖瓦莱里亚不象过去的她了,老是陷在某种奇怪的不安静状态;甚至表现出象最对时间的不满,这和她从前模仿的血统特点是极不相称的。当我告诉她不久我们就要乘船去纽约时,她神态焦灼又迷惘。她的证件还有点儿麻倾。由于她丈夫是瑞士公民,因此护照不能轻易办出;我于是决定有必要到省政府和其它一些手续处去排队,这弄得她无精打采,尽管我耐心地给她描述美国,一个拥有玫瑰般儿童和大树的国度,在那生括不知比枯燥、肮脏的巴黎要好多少呢。

一天上午我们从一家办公大楼出来,她的证件基本办妥;在我身边蹒跚的瓦莱里亚,突然剧烈地摇动起她狮子狗一样的脑袋,却又一言不发。我让她持续片刻,然后问她是不是心中有事,她回答说(我把她的法语翻译过来,我想,必然就是一句斯拉夫人的陈词滥调):"我生活中还有另一个男人。"

在现在的丈夫听来,这是最丑陋的语言。它们使我晕头转向,我承认。若象一般诚实的粗夫,就在街上随便什么地方揍她一顿,但这并不可取。多少年来的隐痛已经教会我超人的自制。所以我把她招进一辆已经在路边缓行多时的出租车,在这种较为秘密的地方,轻声建议她解释一下她的粗话。

一股突增的愤怒使我窒息--并非因为我对那个可笑形象,亨伯特夫人,有什么特殊兴趣,而是因为合法与不合法结合的事应完全由我一人决断,而她,瓦莱里亚,是喜剧妻子,如今竟厚颜无耻地准备按她的方式来摆布我的安逸和命运。

我要她情人的名字。我重复一遍我的问话;但她坚持象滑稽表演似地嘟哝着,论述她和我在一起的不幸福,申明她立刻离婚的计划。"他到底是谁?"我终于吼出来,用拳头猛击她的膝盖;而她;毫不退缩,盯着我,好象答案太简单,根本用不着说,然后迅速地耸耸肩,指了指出租车司机的胖脖子。

他在一家小咖啡店停下车,作了自我介绍。我记不清他可笑的名字了,只在这么多年过后,仍然很清楚他的样子--一个结实的前白俄上校,胡子蓬乱,留平头;这样的人,在巴黎总有成千上万,经常从事这种傻瓜生意。我们拣张桌子坐下;沙皇分子要了葡萄酒;瓦莱里亚在膝上放好一张潮湿的餐巾后,又开始说起来--指着我,而不仅是朝着我;我从来没料到她会有如此雄辩的口才,语言能注在这样尊贵的容器中。并且还时不时向她不动声色的情人发射一串斯拉夫语。情况真是荒谬透顶,尤其当那位出租车上校以自得的微笑打断了瓦莱里亚,并开始陈述他的观点和计划时,情况更是荒谬不可言。他用他那夹杂着劣质口音的精确法语描述了爱情和工作兼有的世界,并决定同他的娃娃妻子瓦莱里亚手拉手地走进去。这会儿她开始修饰自己了,坐在他和我之间,涂抹她干皱的嘴唇,又搔首弄姿,挑剔她宽松衬衣的胸襟等等,他谈论着她,就象她根本不在眼前,又好象她是一个受监护的孩子,为了她的利益,从一个聪明的保护者转移给另一个更聪明的保护人;尽管我无望的愤怒已经夸大并且破坏了某种印象,我仍敢起誓他实际上是在向我咨询有关她的情况,诸如减肥饮食、经期、衣服以及她读过的和应该读过的书目。"我想,"他说,"她会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吧?"

噢,他简直是个学者了,达霍维奇先生。

我打断这番叽哩呱拉的言语,建议瓦莱里亚收拾她那点财物,不得延误,对此,平庸乏味的上校勇敢地提出可以把它们搬上车。于是他又恢复原职,载着亨伯特夫妇去他们的寓所。一路上,瓦莱里亚都在说着,而倒楣的亨伯特却在和小亨伯特商讨着亨伯特·亨伯特是否应该杀了她或她的情人,或俩人一起,或一个也不。我记得曾经玩过一个年轻同学的一支自动手枪(我没有提过这事几,但无关紧要),那会儿我竟产生了先享受一下他的小妹妹,一个最最透明的性感少女,有一头卷曲的黑发,然后再自毙的念头。我现在怀疑瓦莱契卡(上校这样叫她)是否真地值得击毙,或勒死,或淹死。她长着非常脆弱的腿,我决定,一旦就剩下我们两人时,我要予以猛击。

但我们再也没有这机会了。瓦莱契卡--这会儿飞流而下的眼泪把她彩虹摸样的粉妆染得乱七八糟--已经装满一只大木箱,两个小皮箱,一个鼓胀的纸盒。那位该诅咒的上校一直在旁边踱来踱去,时而穿着我的登出靴,时而朝她屁股飞踢一脚,这真叫我无计可施。我不能说他的表现有什么无礼,或傲慢之处;相反,象是在一场把我编入其中的附加戏中,他处处展示出旧时代的贤明谨慎之礼,每一举动都先附上各种各样发音错误的道歉(我请求原谅--对不起--我是否能--我能不能--等等),当瓦莱契卡从浴盆上方的晾衣绳上倏地拽下她粉色内裤,他机敏地转过身去;但是立刻他好象就占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个无赖,认为他的骨胳正适宜这套房间的构造,坐在我的椅子里读我的报纸,解开一根系著的绳子,点起一支烟,数数茶匙,参观了洗澡间,帮助他的娇妇包起她父亲送她的电扇,然后,把她的行李朝街上抬去。我半个屁股坐在窗台上,交叉双臂,痛恨、厌倦得要死。最后,两人双双走出了这振动的房间,--我在他们身后撞上门,门的震颤仍然敲着我的每根神经,这撞门就可怜巴巴地代替了那反手一拳,按照电影规则,我应该把它打在她的颧骨上。拙劣地演完了我的戏,我一脚踏进洗澡间,想查看一下他们是否裹带走了我的英国香水;他们没有;但是我一转身,突然一阵强烈厌恶袭来,我发观这位沙皇政府前幕僚,在彻底舒服了他的膀胱以后,竟没有冲刷马桶。那个庄严的池膛里,一汪异邦人的尿,温和着一只粘湿、黄褐色的烟蒂,在里面膨胀,这真象奇耻大辱重重打击了我,于是我疯狂地四处找寻武器。实际上,我敢说,这并没什么,不过是俄罗斯中产阶级的礼貌(或许还带有东方风味)激励了那位好心的上校(马克西莫维奇!他的名字突然用计程车送还了我),一个象其他人一样非常严肃正经的人,把他个人的需要压抑在彬彬有礼的无声状态,让他所有的急流紧搂着他自己肃静的细流直泻而下,以便能不突出他主人住所的狭小。

但那一时刻,这想法并没出现在我的脑中,带着愤怒我搜遍厨房,想找一件比扫帚更好的东西。马上,我又放弃了搜索,冲出房间,勇敢地决定赤手空拳同他搏斗,我虽然身强力壮,但毕竟不是拳击家,而那个矮墩墩、宽肩膀的马克西莫维奇看上去象是铁铸一般。街上空旷旷的,没有任何我妻子离去的踪迹,除了她掉在士里的一粒莱茵石扭扣,她曾把它保存在破盒子里,虚掷了三年。这一切避免了我那时的鼻破血流。但没关系,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实现我的报仇雪恨的。一位从舶沙第纳来的先生有一天告诉我,出生于佐波洛夫斯基的马克西莫维奇,其太太在一九四五年前后不幸死于生产;夫妇俩不知怎么去了加利福尼亚,在那儿被美国一位显赫的人种学家用于她主持的一次一年之久的实验,报酬甚丰。这次实验研究的是人类长期服用香蕉食物并始终处于爬行状态,会有何反应。我的报告人是位医生,起誓说他曾亲眼目睹瓦菜契卡和她的上校,那时已经是鬓发斑白,体态拥肿,在一套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一间是水果,第二间是水,第三间是草垫席等等),和其它九个雇佣的赤脚兽一起在扫得干净的地板上刻苦匍匐,他们都是从穷困无路的人中挑出来的。我想到《人类学评论》杂志上查找出这些实验的结果;但好象尚未公布。

这些科学结果当然需要一定时间才能产生。我希望发表时,能附有精美照片做些说明,不过一所监狱图书馆恐怕不可能收藏这类学术书籍。这些天拘留我的这所监狱,就是个绝好例证;尽管我的律师十分欣赏它,它采取的却是监狱图书馆选择书籍最愚蠢的管理方法,这些选出的书有《圣经》,这当然,还有狄更斯;还有《儿童百科全书》,还有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凶杀暴露》;但是他们也有这样一些才华横溢的无聊作品,比如波西.埃尔芬期通所著《一个流浪汉在意大利》,以及较新的(一九四六年)一部《文艺名流辞典》--演员、制片人、剧作家和许多静态场景的照片。看完最后的这本书,昨晚我被一些令人困惑的巧合吸引了,这些巧合逻辑学家一定厌恶而诗人一定喜欢。

我的爱人的名字,竟跟在某位女演员老巫婆的后面,看到这,我虽无望痛苦却仍倍感震惊!或许她也当过女演员。

生于1935年。参加演出(我注意到我在前一段里的笔误,但请不要改正它吧,克拉伦斯)《被谋杀的剧作家》。贱人奎因。犯下谋杀奎尔蒂的罪。噢,我的洛丽塔,我只有这几句台词!

离婚手续延误了我的行期,又一次世界大战的阴霾已经在地球上笼罩,此后在萄萄牙又度过了一个患肺炎的倦怠冬天,这才终于抵达了美国。在纽约我急不可耐地接受了命运提供给我的一件轻松工作:它的要务是开动脑筋编写化妆品广告。我喜欢它散漫的特性和伪文学性的外表,只要没有更好的事做,就去干这活。另外,我受纽约一所战时大学的敦促,着手完成专为英美学生编写的法国文学比较史。第一卷的编写费了我几年的工夫,每天工作量很少,在十五小时以内。当我回首这些日子的时候,我看见它们整齐地分裂成宽裕的光亮和狭窄的阴影:光亮是属于在宏大的图书馆进行研究所得的慰藉,阴影则是属于我那些恼人的欲望和失眠症,这些已经说得不少了。到现在为止,了解了我,读者能很容易想象到,当我急于瞥见一个在中央公园里嬉闹的性感少女时(啊,通常离得很远),我会是多么烦困和燥热;而当那些除过臭的职业女郎,被某间办公室里某快乐汉不断往我身上推卸时;我又会怎样被击退。让我们跳过这一切吧。一次我病倒了,险些要命,这使我在疗养院住了一年多;我又回去工作,结果是又住进了医院。

需要体力的户外活动,好象对我很有裨益。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医生,一个很有魅力爱讽刺的家伙,留着浓浓的褐色胡子,他有个哥哥正要带领一支探险队赴加拿大北极地区。

我被委派作它的"医药反应记录员"。我与两位年轻植物学者和一位老木工偶尔分享到(从未很成功)我们的一位名为阿尼塔.绚翰逊的营养学家的厚顾--他不久就飞回国了,我很高兴这样说;关于探险队此行的目的我所知甚少。根据投入的气象学家的人数判断,我们可能在追踪那个摇摆不定的北磁极,一直追到了它的巢穴(在威尔士王子岛的什么地方,我想。)有一小组,与加拿大人在麦尔维尔海峡的皮尔方位会合建立了一座气象台。另一小组,也同样误入歧途,收集起浮游生物。第三组则在冻原地带研究起肺结核病来。伯特,一位电影摄影家--一个不可靠的小伙子,我曾经和他一起奉命分担一大堆仆人的工作(他,精神也有点毛病)--坚持认为我们队伍里的大人物,那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真正领袖,主要从事的是考查天气改良对北极狐皮所产生的影响。

我们宿在花岗岩后寒武纪世界中,住的是预先建造的小木屋。我们的供应充足--《读者文摘》,冰激凌搅拌器,药物卫生纸,圣诞节的纸帽。我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好转了,也许正因为缺乏幻想,日子空虚。周围都是萎靡的植物,比如矮柳灌木丛和青苔,我猜想,它们又被狂吼的大风渗透吹净了;在完全透明的天空下(然而,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靠天空显现)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我奇异地感觉到肉体疏远了我自己的灵魂。没有诱惑物使我发疯。那些脏乎乎又红光满面的爱斯基摩小姑娘,一身鱼腥味,满头乌黑吓人的头发,豚鼠一样的脸,对我激起的欲望甚至比约翰逊医生还少。在极地周围,性感少女是不会出现的。

我把分析冰河堆积物、椭圆形冰丘、小妖精、俄国城堡的工资交给了我的长辈,一度曾试图草记下我愿意认为是"反应"的东西(比如,我注意到在深夜太阳底下梦见的事物易于高度着色,我也认为有必要就许多重要问题测验一下我的各类同伴,比如怀乡病、对无名动物的恐惧、幻食症、梦遗、爱好、收音机频道的选择、表情的变化等等。所有人对此都厌腻透顶,于是我只好立刻彻底扔掉了这一项目,不过,在二十个月冷劳动(一位植物学家这样命名)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虚构了一份精心伪造且非常富有情趣的报告,读者可以在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的《成人精神物理学年鉴》上读到它,同时在《极地探险》杂志为那次远征所发的专号上也有刊登;总之,那次远征与维多利亚岛上的铜翅蝴蝶之类并无真正关系,这是我后来从我和蔼的大夫那儿获悉的;它真实的本质是被喻为"秘而不宣"的,所以仅让我加上一句,无论它是什么,目的是极好地达到了。

回到文明世界不久,我的精神失常(如果是忧郁症或一种不堪忍受的压迫感,用这残酷的字眼很适宜)又发作了一次,读者一定会为我感到遗撼。我又彻底恢复了我在先前那所极其昂贵的疗养院治病时发现的一件事。我发现戏弄精神病医生真是乐趣无穷:狡猾地引他们误入歧途;永远不让他们看出你知道玩这花样的门道;为他们编造复杂的梦境,纯古典式的(这使他们,梦境勒索者自己也做梦,并尖叫着醒来);用虚构的"原始场景"愚弄他们;永远也不让他们瞥见一点点一个人真正的性欲状态。通过贿赂一名护士,我得以接近一些档案,欢欣地发现一些卡片上说我是"潜伏性同性恋"以及"完全没有性能力"。这场游戏真是太棒了,它的结果--就我而言--是使我在痊愈以后(睡觉很香,胃口象女学生),还整整多呆了一个月。而后我又加了一星期,只为了一位强壮的新来者,他是个被免了职的(当然,也是精神出了问题的)大名人,出名是因为他很有窍门令病人相信他们能化想象力为具体现实;跟他较量我可得了不少乐趣。

签字出来后,我想在新英格兰乡下或某个沉睡的小镇(榆树林、白色教堂)找一处地方,整整一夏天都能靠收集来的一箱笔记专心致志于我的研究工作,并且还可以在附近湖泊里洗澡。我的工作又提起了我的兴趣--我指的是我的学术努力;而对叔叔逝后留下的香水事业绝少过问,我的利润分享已被削减到最小数。

他从前的一位雇员,是某显赫家族的后裔,建议我到他的穷亲戚麦库先生家住上数月,麦库先生已经退休了,他妻子想把他们已故姨妈住过的二楼出租出去。他说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还是婴儿,一个十二岁了,有座美丽的花园,不远处还有个湖,我说,听起来相当不错。

我和他们通了信,他们满意我的良好习惯;于是,在火车上过了充满幻想的一夜,想象着我将施予那象迷一样的性感少女的全部细节,用法国方式训练她,用亨伯特方式抚爱她。我提着那只贵重的提包从车上下来,玩具般的小车站上无人接候,打电话去也没人接;最后,一位心神不安、浑身湿透了的麦库出现在绿紫色的拉姆斯代尔唯一一家旅店门口,带来消息,说他的房子刚刚烧毁了--很可能,起因于整夜在我心头蔓延的熊熊大火。他说,他家人乘飞机去他的农场了,小汽车也正用着;不过他妻子有位朋友,一个高贵的人,住在草坪街342号的黑兹夫人,愿意留我宿下。住在黑兹夫人对面的一位妇人把她的轿车借给了麦库,一辆非常漂亮的老式方顶轿车,司机是个快乐的黑人。现在,我到这里来的唯一意义已经彻底丧失,上边说的安排听起来就很荒谬。是啊,他的住宅会完全修复的,那又怎么样?他不是充分保证了吗?我气愤、失望、感到无聊,但作为有礼的欧洲人,我不能拒绝被那辆丧车送到草坪街去,不然,我觉得麦库就会想出更绝妙的方法抛掉我。看着他急匆匆地跑走了,我的司机摇摇头轻轻地笑起来。汽车开动时,我对自己发誓,任何情况下也绝不梦想呆在拉姆斯代尔,我要在当天就飞到百慕大或巴哈马或布勒兹。五光十色的海岸上可能遇到的鲜香过去一直在我脊骨上缓缓流动,而麦库的表亲实际上已经用他原本好心好意、但现在却是完全无意义的建议,强硬地扭转了我一系列的思绪。

说到强硬的转弯:当我们驶上草坪街时差点撞上一条爱管闲事的乡下狗(就是那种睡着懒觉等小汽车的)。不远处,黑兹住宅,一副自构架的惨状出现了,又脏又旧,与其说白色,不如说是灰色--那种地方,你知道,得在浴盆水龙头上加一条橡皮管以代替莲蓬喷头。我塞些小费给司机,希望他能立刻悄悄地按原路把我带回旅店,让我拿上行李;但他却只是穿向马路的另一边,朝一位站在阳台上招呼他的老太太驶去。我还能怎么办?我按了门铃。

一名黑女仆把我领进去--丢下我自己坐在席垫上,她又跑回厨房,好象有什么不该糊的东西糊了。

前厅装饰着门铃,装饰着一位有墨西哥商人血缘的白眼睛呆傻家伙,他正是这班附庸风雅的中产阶级中一个虽琐碎但还可爱的人,另外还装饰着凡.高的《阿尔风景》。右边一扇门半掩着,能瞥见里面是卧室,角柜里摆着更多的墨西哥废品,一只镶条纹的沙发立在墙边,走廊尽头有楼梯,正当我站在那儿擦着额角(只在这时我才发觉屋外是多么热),四处寻视,看见了一只放在橡木箱上的灰色旧网球,黑兹夫人的女低音突然从上边降落,她靠在栏杆上优美地问道:"是亨伯特先生吗?"接着,一丝烟灰也跟着落了下来。之后,那妇人自己--凉鞋、栗色宽松裤、银黄色衬衣、近似方形的脸,就以这样的秩序--款款走下楼,她的食指仍然弹着烟卷。

我觉得我最好直截了当地描述她,可以清晰易解。可怜的妇人三十五六了,她的额头很有光泽,眉毛剔过,五官端正但不动人,或许能形容为玛雷娜的一次不稳固分解。她拍着铜褐色的卷发,领我走进客厅,我们聊了一会麦库的火灾,以及在拉姆斯代尔居住的特权。她那特别大的海绿色眼睛非常有意思地在你周身上下移动,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你的目光。她的笑只是一条眉毛挑逗地猛跳一下;一边说着,时面在沙发里伸展一下身体,时而朝三个烟灰缸和身旁的炉围(那上面放着一只褐色苹果核)冲击,而后又落座,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下。很显然她是那类妇女,她们经过修饰的谈吐颇能代表一家图书俱乐部或桥牌俱乐部或任何古板聚会的风格,却永远不能反映她们的灵魂;一批毫无幽默感的妇人;在内心深处对客厅交谈的所有主题完全漠然,但对这种谈话的形式却甚为讲究。透过太阳光下的玻璃纸,她的失意一目了然。我非常明白无论多么偶然我成了她的房客,对于我,她会有步骤、有头有尾地做完能对宿客做的一切;我于是就又会陷入一张肮脏交易的网,这些我知道得很。

但我住下来是毫无问题的。对那种每张椅子上都堆着邋遢杂志的家务事,以及在所谓"实用的现代家俱"喜剧与老朽的摇椅、患佝偻病的台灯桌上摆着摇摇欲坠的台灯的悲剧之间发生的可怕的杂交现象,我不能感到快乐。我被领上楼,向左--进入"我的"房间。我透过绝对抵触的心情审视它;但我确实在"我"的床上方辨认出勒内。普里耐的"克莱采奏鸣曲"。她管那间佣人的屋子叫"小工作室"!当我试图慎重地考虑我狡黠的女主人对我的食宿收取那么低的价钱,是多么荒唐且更显不吉利,我对自己坚定地说,还是让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

但是,旧时代的彬彬有礼强迫我继续这场痛苦的考验。

我们穿过楼梯顶端的走廊,来到住宅的右半部("我和洛的房间"在那儿--洛被推测为那位女仆);当投宿者情人,一个非常苛刻的人,被准许预先查看了唯一的一间浴室后,便根本不能隐瞒他的颤栗了,那是个很小的长方形,就在我和"洛的"卧室之间,有一团柔软、湿德源的东西悬在用途不明的马桶上方(桶里有一根头发弯成的问号);不出所料桶里还有橡皮蛇似的一团发卷,以及桶的附属品--一个紫红色棉垫羞答答罩在马桶盖上。

"我看出你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妇人说着,让她的手在"我的袖上停留片刻:她把一种冰凉的大胆--我所谓"均衡的泛滥--和一种羞怯、一种忧伤结合起来,后者决定了她遣词造句的脱俗,就象一位教授作"演讲"时的语调那么不同自然。"这个家称不上干净,我承认,"注定要失败的可怜人继续道:"但我向你保证(她看着我的嘴唇),你会非常舒服的,非常舒服,千真万确,让我带你去花园吧(最后一宇更响亮,带着一种迷人的震颤)"。

我没奈何又跟她下了楼;而后穿过大厅末端的厨房,来到住宅的右半部--这部分也是用饭间和走廊的所在("我"房下的那个左半边没什么,只有个汽车间。)厨房里,那个脏乎乎的年轻女黑仆,一边从通向后门廊的门把上取下她黑得发亮的提包,一边说:"我这就走了,黑兹夫人。"可以,露易丝,"黑兹夫人叹口气答道,"星期五我会和你解决的。"

我们又走过一间很小的食品室,进到用饭间,它和我们已经称赞过的走廊是平行的。我看见地板上有双白袜子。黑兹夫人吐噜了一句道歉的话,立刻弯下身,随手把它扔进边柜里,我们草草地检查了中间摆着一只果盘的红木餐桌,果盘里只有一个还发着亮光的李子核。我在兜里摸索着火车时刻表,偷偷掏出来,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一趟车。穿过用饭间,我仍跟在黑兹夫人身后,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绿叶--"游廊,"我的指引者唱道,然后,未经半点提示,一排蓝色的海浪便从我心底涌起,在太阳沐浴的一块草垫上,半裸着,跪着,以膝盖为轴转过身,我的"里维埃拉"之恋正透过墨镜向我窥视。

那是-个同样的孩子--同样的少女,同样蜂蜜样的肩膀,同样象绸子一样柔嫩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一条圆点花纹头巾系在她胸间,她的胸躲开了我苍老而贪婪的双眼,却躲不开我年轻回忆的注视,那对青春期的乳房我曾经在-个不朽的日子抚摸过。仿佛我是神语中小公主们(失踪了,遭绑架了,被发现时穿着吉普赛人的破衣烂衫,她赤裸的身体在衣服下对着国王和他的猎犬微笑)的保护人,我发现了她胁上一个微小的沉褐色黑痣。带着敬畏和喜悦(国王乞求享受,喇叭嘟嘟响着,保护人酩酊大醉),我又看见她可爱的绷紧的小腹。我的嘴刚刚还停在上面;还有那不成熟的小屁股,我曾吻过她短裤的带子留在上面的那块扇形印迹--这就是在"罗彻斯玫瑰"后面最后那个疯狂而不朽的日子。那以后生活的二十五年,就惭渐缩小成一个颤栗的点,以致终于消失了。

我发现要恰如其份地表现一刹那的那种颤栗、那种动了感情发现的碰撞,真是最为困难。在太阳投射的时刻,我的目光滑过了跪着的孩子(她的眼睛在那副严肃的墨镜后闪烁--小大夫会治愈我所有的疼痛),我从她身边走过,打起成人的伪装(一个高大、漂亮的东欧人,电影圈里的绅士),但我灵魂的真空却把她闪光的美丽每一处细节都吸在眼里,又把它和我死去的心爱人一一对比。当然,片刻之后,她,这个新人儿,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便要彻底遮蔽她天体的原色。我想强调的是,我对她的发现乃是在扭曲的过去里建筑的那座"海边王国"的致命后果。在这两件事之间的一切只是一系列的摸索和失策,以及误入歧途的享乐。

但是,我没有错觉。我的判断仅把所有这一切都视作由一位癖嗜未成熟果子的狂人演出的一场哑剧。说实在的,对我来说全都一样。我所知道的是,当那叫黑兹的女人和我走下楼梯,走进透不过气的花园时,我的双膝便象潺潺微波中那双膝盖的倒影,我的唇便象沙,还有--"那是我的洛,"她说,"这些是我的百合花。"

"是的,"我说,"是的。它们很美,很美,很美。"

正文 第三章

二号证物是一本袖珍日记,黑色仿皮封面,烫着金字,1947,在楼梯左手上方那个角落里。我一提到这个马萨诸塞州布兰克顿市布兰克.布兰克公司的美妙产品,仿佛它就在眼前。实际上,五年前它就毁坏了,我们现在所研究的(全蒙摄影式记忆力的特许),仅仅是它简略的形象,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长生鸟。

对这东西记得那么清晰,是因为实际上我每次都写两遍。第一遍我是用铅笔把每件事匆匆记下(有许多涂抹和修改),写在按商业名词叫"打字机纸板"的两面;后来,我又用我最巧最罪恶的手,把它们誊抄在刚才提到的那个黑本上。

五月三十日在新罕布什尔根据宣言书是斋戒日,但在卡罗利纳却不是。那天,一场"肠炎"流行病迫使拉姆斯代尔关闭了所有学校,停课持续了整整一夏天。读者或许能查一查1947年的《拉姆斯代尔日报》。就在这事的前几天,我搬进了黑兹夫人家,这本我现在正要公开的(很象一名间谍靠心传达他刚刚吞下的纸条的内容)小本日记记录了六月的大部分日子。

星期四,非常暖和。从至高点(浴室窗户)看见多洛雷斯从屋后的晒衣绳上取下什么东西,苹果绿色一闪。溜达出去了。她穿一件方格呢上衣,绿色布裤,一双橡皮底帆布鞋。

她在斑驳的阳光里每移动一步,都似在我卑劣的身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弦上拨响一声。过后,她和我并身在后门廓的底台阶上坐了下来,她拾着两脚间的石子玩--石子,上帝,然后又是弯曲曲的牛奶瓶玻璃,象一片皱扭的嘴唇一一把它们扔进一只罐头盒里。砰。你不能重来--你投不中--这今人心焦--又一下。砰。多漂亮的皮肤--噢,漂亮:柔腻的,日光浴过的,完美无瑕。圣代引起了粉刺。那叫作脂肪的油性物质,可以滋养皮肤毛囊,但如果过剩,过于充沛,则会引起发炎,为感染开通道路。但是,性感少女是没有粉刺的,尽管她们塞满了美味佳肴。上帝啊,多么恼人,在她太阳穴上方的那束银亮微光照进她褐色头发,越变越淡。细小的脚踝骨在尘土覆盖下一阵阵抽搐。"是麦库家孩子吗?吉妮.麦库?噢,她真可怕。粗鄙。瘸腿。差点儿因为小儿麻痹死了。"砰。闪亮的花窗格投射到她的前臂上。当她站起来,走进河水,我有机会在远处爱慕了她卷起裙角的那片模糊不清的臀部。草坪外,温和的黑兹夫人刚照完相,象托钵僧假冒的一棵大树直起身,这向日性植物又忙乱一阵以后,--忧郁的眼睛朝上,喜悦的眼睛朝下,-见我斜坐在楼梯上,竞厚着脸皮要给我拍照,漂完的亨伯特。

星期五。看见她和一个叫罗茜的黑孩子出去了。为什么她走路的样子--一个孩子,你注意,只是一个孩子!---竟使我这般激动呢?分析分析。一个软弱无力的建议变成脚尖朝内。膝盖下某种蠕动的松懈一直延长到每次脚步移动的结束。一个讨厌鬼。非常幼稚,活象妓女。亨伯特·亨伯特也被那小人儿的鄙俗语言、刺耳噪音感染了。然后听见她朝罗茜扔去几句生硬的无聊话,跨过篱笆。在我听来,那几句鼻音很重,音调也升高了。停。"我该走了,小家伙。"

星期六。(开始可能修改过了。)我知道继续写这日记真是疯了,但这么做,给我一种奇特的刺激;而且只有一个恋爱的妻子才能辨认我的蝇头小字。还是让我唏嘘地说,今天我的L.在所谓"游廊"上做日光浴,但她母亲和其它几位太太始终都在边上。当然,我也有可能坐在那边的一块石头上假装读书、但为安全起见,我离开了,因为害怕那使我失去常态、变得可笑又可怜的震颤,会阻止我佯装漫不经心地走过去。

星期天。热浪仍然伴随着我们;最吉祥的一个星期。这次,我带了张硕大的报纸和一根新烟斗,在洛到达前,先在游廊石阶上占了个战略位置。但令我失望已极,她是和她母亲一起来的,两人都穿了两件套的黑色泳衣,象我的烟斗那么新。我亲爱的,我的心上人在我身边站了片刻--要那份刊登滑稽图案的副刊--她散发的香味同里维埃拉那个孩子几乎一模一样,但更浓邪,高嗓音也更沙哑--那种熟悉的香气立刻使我男性的勇气搅动起来--但她在把我强拖出贪婪的境地,同龄,又退回到她的草垫上,挨着她海豹样的妈妈。

我的美人俯身躺下了,向我,向我圆睁充血的一千只眼睛展示她微微抬起的肩胛骨,展示她沿着脊骨的弯曲呈现的花蕾,展示她紧绷绷、窄窄的臀穿在黑衣里显示出的膨胀,还有她那双女学生式的大腿。静静地,这位七年级的学生正欣赏由绿一红一蓝绘成的连环画。她就是绿一红一蓝的画家本人所能想到的最迷人的性感少女。我目不转睛、嘴唇干涩,透过三棱形光层调节我的欲望,并在报纸下轻轻震动,我若全神惯注,我感到对她的感觉会立朝使我心旌摇曳;但是,正象许多掠夺者宁肯要跑着的猎物而不要静止的,我想让这次可鄙的收获能与一次千姿百态的少女娇动同步发生,这种动作在她看图画时时有出现,比如试图挠挠后背,抬起一只臂,露出点点细毛的腋窝--但肥胖的黑兹太太突然间破坏了一切,她转向我,向我要火,然后就大谈一位颇受欢迎的文化骗子的一部杜撰作品。

星期一。贪恋不舍的快乐。我阴邪的时光都耗在垃圾堆和悲哀中了。我们(母亲黑兹、多洛雷斯和我)今天下午准备去"我们的镜湖"洗浴,晒太阳;但是灿烂的早晨在中午时竟恶化至下起雨来。洛出现了。

在纽约和芝加哥,女孩子青春发育的适中年龄被认为是13岁另九个月。就个人来说,这个年龄可以从十岁,或更早,到十七岁间的任何一年,弗吉尼娅被哈里.埃德加占有时,尚不满十四岁。他教她代数。我想象得出这。他们在弗罗里达的匹兹堡度了蜜月。"波波先生",亨伯特·亨伯特在巴黎教的某个班里的一名男孩是这样称呼诗人的。

据对儿童具有性兴趣的作家说,我有能使小姑娘开始受生理感应的一切特质:刮净的下巴,肌肉发达的大手,低而宏亮的嗓音,宽阔的肩膀。另外,还有人传说我很象洛迷恋极了的某些流行歌曲男歌手或小伙子男演员。

星期二。下雨。雨水湖。妈妈外出买东西。我知道L.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暗自谋划了一番,结果在她母亲的卧室里碰见了她。她正扳开左眼想弄出一粒沙子。穿了一件斜纹格子花罩袍。尽管我确实喜爱她那股醉人的棕香,也很希望她能常常洗洗头发。我们一同走进温暖的绿色浴室的镜面,它倒映出一棵白杨在蓝天里和我们在一起。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又温柔地握住她太阳穴两侧,然后将她转过身。"就在这儿,"她说,"我能觉到了。""瑞士农民总用舌尖。"把它舔出来吗?"对,想试试?"好啊,"她说。轻柔地,我把颤抖的舌尖舔过她滚动带咸味的眼球。"真好,真好,"她说,眨眨眼。"跑了。"另外一只呢?"你坏,"她说,"另外一只什么也没--"这时她发现了我靠过去的嘴唇的激动。"行啊,"她合作地说,忧郁的亨伯特·亨伯特便弯身朝向她温热、仰起的红脸,将唇压在她急跳的眼帘上。她笑起来,擦过我的身朝屋外跑去。我的心立刻四分五裂。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甚至在法国我抚摸我的小恋人时--也没有过--晚上。我也从来没体验过这种烦闷。我想描述她的脸,她的姿态--但我不能,她越是近在眼前,我的欲望便越遮蔽了我的双眼。我不习惯性感少女,见鬼。一闭上眼睛,我只能看见她一个不动的片断,一种电影的静态,一种突如其来的、圆滑又下界的可爱,她坐在那儿系鞋带,一条腿在格子呢裙下跷起来。"多洛雷斯.黑兹,不要让我看你的腿"(这就是她那位自以为懂法语的母亲)。

作为我的时代的诗人,我写了一首抒情短诗,为她灰蒙蒙茫然的眼睛上那对膝黑的睫毛,为她短截的鼻子上那不对称的五个雀斑,为她棕色肢体上遍布的黑色软毛;但我把它撕碎了,今天已想不起来。我只能用最刻板的语言(日记可以重写)来描述洛的特征:我应该说她的头发是赤褐色的,她的唇红得象舔过的红色蜜饯,下唇凸出甚为漂亮--噢,如果我是个女性作家,我就可以让她在赤裸的灯光下作出裸体的姿态!然而,我却是瘦高个、骨节宽粗、长满绵羊般胸毛的亨伯特·亨伯特,浓黑的眉毛,奇特的口音,在他小伙子式优雅的微笑后面,潜藏的是一个污水沟般腐臭的魔鬼。而她,也不是一部女性作品中脆弱的孩子。使我失去理智的是这个性感少女的二重性--可能也是所有性感少女的;我的洛丽塔身上混和了温柔如梦的孩子气与一种怪异的粗野,是从广告和滑稽画片上那些狮子鼻的做作态学来的;是从"旧时代"弥散着辗碎了的雏菊和汗味的成年仆役身上那种模糊不清的左倾思想学来的;是从地方妓院里那些非常年轻、却还要装成孩子的妓女那儿学来的;而后,所有这一切又与白璧无瑕无以伦比的温柔混杂在一起,渗入麝香味的草丛和泥土之中,渗透尘埃和死亡,噢,上帝,噢,上帝啊,最特别的是她,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已经控制了作者的古老欲望,因此在一切的一切之上和之后就只有--洛丽塔。

星期三。"喂,让妈妈明天带你和我去我们的镜湖。"

这就是我十二岁的恋人色迷迷低声对我说的很有文理的话,那时我们正好偶然在前廊相撞,我出去,她进来。那天午后阳光映射象一个光闪耀人的白色宝石溅出无数虹色的火花在一辆停着的小车的后盖上振颤。遮天蔽日的榆树将丰满的影子投在屋外的护墙上,两棵白杨轻轻摇曳。你能分辨出远处公路上乱七八糟的声响;一个孩子叫着"南希,南--希!"

在屋内,洛丽塔已经放上她最珍爱的"小卡门"唱片,我习惯称它为"侏儒指挥",以假意的愚弄对着我哂笑的心喷着气。

星期四。昨晚我们闲坐在游廊上,黑兹太太,洛丽塔还有我。温暖的黄昏已经沉入脉脉含情的黑夜。老姑娘终于絮叨完她和L,在冬天的什么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拳击手碰上那位好心的老牧师(年轻时他也是拳击手,现在还能拳打犯人呢),他深深地弯下身。我们坐在软垫上,软垫堆在地板上,L夹在那女人和我之间(她硬钻进来的,这个宝贝)。

轮到我时,我讲了极地探险的趣事。专司创造的女神交给我一杆枪,我打死了一头白熊,它倒下时说道:啊!到此刻我发觉L就近在身边,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天赐的黑暗中做着看不见的手势,又趁机摸她的手,她的肩,和她正抚弄着的洋娃娃的卷发、薄纱,她总是把它们塞到我的膝上;最后,当我完全将我晶亮的爱人缠进这轻妙亲近的编织之网中,我才敢顺着她胫骨的醋粟细毛抚摸她赤裸的双腿;我为自己的笑话笑了起来,颤抖着,又竭力隐匿起我的颤栗,有一两次我敏捷地用嘴唇感觉她头发的温热,又匆匆促促抚抱了她,然后滑稽地退到一边,拾起她的玩具。她,同样,也悉悉碎碎动了一阵,以至她妈妈严厉地令她住手,把玩具扔进黑夜。我笑着隔过洛的双腿向黑兹说话,我的手顺着我性感少女单薄的后背缓缓移上去,透过她那件男孩子式衬衣感觉到她的肌肤。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望的,期待是难受的,我感到衣服痛苦地紧绷着,因此,当她母亲在黑暗中平静地宣布道:"现在我们都认为洛应该上床睡觉了,"我几乎是欣喜了。"我觉得你臭烘烘的,"洛说。"这意味着明天不会有野炊了,"黑兹说。"这儿是个自由国家,"洛说。气哼哼的洛嘘了一声离去以后,奇异的惯性仍使我呆在那儿未动,黑兹太太在抽她今晚的第十支烟了,又报怨起洛。

你知道么,她满岁时就恶狠狠的,专把玩具往小床外边扔,她可怜的妈妈就得时刻不停地去捡,真是坏心眼的孩子!

现在,十二岁,她成了十足的害虫,黑兹太太说。她对生活的所有要求就是有一天当一名神气十足、洋洋自得的棒球投手,或当一名摇滚乐狂。她的学习很差,但比起在彼斯基(彼斯基在"中西部",是黑兹的老家。拉姆斯代尔别墅原是她过世婆婆的。她们搬到这儿还不满两年),她还比较适应这个新学校的。"为什么在那边她不快活?"噢,"黑兹说,"可怜,我应该知道的,我是小孩时就经历过:男孩子们扭住她的胳膊,用一大摞书打她,揪她的头发,伤她的乳房,拉她的裙子。当然,心绪不定是成长过程中很常见的现象,但洛太过分了。执拗又不可捉摸。粗暴又爱挑衅。竟坐在座位上用钢笔戳维奥拉,她的一位意大利同学。知道我怎么打算吗?如果您,先生,秋天还能在这儿,我想请您帮助她补习功课--您好象都懂。

地理、数学、法语。""噢,什么都懂,"先生答道。"这就是说,"黑兹迅速说道,"您会留在这儿!"我真想大叫我要永远住下去,只要我能有机会与我的新学生亲昵。但我得小心黑兹太太。因此我只是咕咕噜噜,过了好一会儿(公正准确的词)又伸展四肢,然后就回屋去了。但那女人,很显然还没有做好就这样停止这天工作的准备。我已经躺在冰凉的床上,双手蒙住脸颊,摆不脱洛丽塔芳香的倩影,这时我听见我不屈不侥的女主人偷偷摸到我的门前,隔着门低声说道--只想证实一下,她说,我那天借的《走马观花》是否已经看完了。洛在她的房里叫道在她那儿。这幢房子简直象一个出借图书馆了,上帝的雷声啊。

星期五。假设我在我的教科书上摘引龙萨的一句"鲜红的裂口"或勒米.贝洛的"一座小山峰上布满美丽的青苔;勾勒在小姑娘的中央"等等,我不知道我循规蹈矩的出版商会怎么说。若继续住下去,处在这种不堪忍受的诱惑压力下,生活在我的爱人身边--我的宝贝--我的生命,我的新娘,或许我又要身心崩溃。她是否已经被性引入那个"神秘的初潮期"?一副傲慢的感觉。爱尔兰人的咒语。从天顶而降。祖母来访。"尤特鲁斯先生(我从一个女孩儿的杂志上摘引的)开始修一堵松软的墙,指望真能有个婴儿睡在那儿。"

这个小疯子在他的软垫病室里。

请让我顺便一提:如果我曾犯过什么严重的杀人罪……

注意"如果"一词。那种冲动应该比我要对付瓦莱里亚的强得多。尤其注意,那时我就非常愚蠢了。如果或当你希望治我一死时,记住,只有一种疯狂的驱使才能给我以兽性大发的力量(所有这些可能都修改了)。有时,我在梦中想要杀人,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比如说,我拿了一杆枪。比如说,我瞄准了一个满不在乎、但我对他却悄悄感兴趣的敌人。噢,我立刻扣动了扳机,但子弹却一颗接一颗都从绵羊似的枪口软弱无力地掉到了地上。在这类梦中,我只想当着越来越恼怒的对手隐藏起我可笑的失败。

今天吃晚饭时,老猫以一种母性的嘲弄,斜瞟着从旁一闪的洛对我说(我刚才正轻快地谈论着我尚未决定留与不留的一撇牙刷似快乐的胡须):"最好不,假如有人不想彻底发疯。"立刻,洛推开她那盘蒸鱼,打翻她的牛奶,愤然跳出吃饭间。"如果洛为她的态度道歉,"黑兹问,"明天跟我们一道去我们的镜湖游泳是否会令您厌烦?"

过后,我听见一连串剧烈的撞门声,以及象从震中传来的各种声响,两个对头开始在那儿出言不逊了。

她没有道歉。湖便告吹了。这可能真是笑话。

星期六。已经有好几天我都让门大敞着坐在屋里写作;这圈套今天才见效。她神色不定,躲躲闪闪,摩摩挲挲--为了掩盖她不清自入的窘困--走了进来,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阵,对我在一张纸上的涂鸦产生了兴趣。噢不:它们不是纯文学作家授意在两个自然段之间灵感的停息;它们是我丑恶邪念的象形文字(她不能弄懂的)。当她垂下她棕色的卷发,发丝垂落到我坐的那张桌前,"沙哑的亨伯特"用双臂搂着她,痛苦地模仿是她的血亲的样子,她仍然研究着手里的那张纸,我天真的小客人逐渐半坐在我的腿上。她迷人的轮廓,微张的双唇,温热的头发离我裸露的犬齿只有三英寸;透过她粗糙的男孩式衣衫,我感觉到她肢体的热度。立时我认为我可以吻她的喉咙,吻她的嘴心,不会受丝毫惩罚。我知道她不会拒绝,甚至会象好莱坞教的那样闭上眼睛。双份香精加热奶油--大概不比这更非同一般了。我不能告诉我博学的读者我是怎样有了这念头,我猜想,他现在没准已经瞪大了双眼;或许因为我的猿耳不知不觉已经从她喘息的节奏中发现了什么变化--她现在并末专心盯着我的草书,而是正充满好奇而镇静地等待着--噢,我明艳的性感少女!

--等待着富有魅力的房客去做他切望做的事。我猜想,假如面对一位英俊充满生命活力的男子,一个现代女孩子,一位电影画报贪婪的读者又是香艳镜头的能手,大概并不对此感到奇怪--太晚了。房间突然被露易丝宏亮的喊声震得摇晃起来,她报告说黑兹夫人刚回家,就和莱斯利.汤姆森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死东西,小洛丽塔当然不能错过这样一件奇闻。

星期天。变幻莫测、脾气恶劣的欢欣今人困惑,她那种轻佻女童尖酸的优雅,极为病苦地充满欲望,从头到脚(全部新英格兰都企望一位女性作家的文笔!),从那只定做的黑色弓形发夹,到她干净的小腿下、粗糙的白袜子上两英寸左右的那颗小疤都那般美妙(那疤是在彼斯基时被一位滑旱冰的人踢的)。和她妈妈一起去汉密尔顿家了--参加生日宴会之类。穿着方格呢连衣裙。她的小鸽子好象长得很好了。

早熟的爱物!

星期一。早晨下雨了。"这个阴沉的早震如果能温和……"我的白睡衣背上印有一朵百合花图案。我就象你常在旧式花园里见过的那种虚肿的蜘蛛。盘坐在晶莹透亮的蛛网中间,左右出击,四面自如。我的蛛网遍布全屋,我象个狡猾的男巫坐在椅子里静听动静。洛在她屋里吗?我轻轻地拉了一下绸衣。她没在。只听见卫生纸卷筒转动发出一声突然中断的响声;我张开蛛网从洗澡间追回到她的卧室,没有她的足迹,她还在刷牙吗?(这是洛唯一真正热心去做的卫生举动)不。洗操间的门刚才砰地关上了,因此只能向其它地方去寻觅这个美丽明艳的猎物。认我们放一股蛛丝到楼下去。我对这方法很满意。她也不在厨房里--没有把冰箱内弄得乱响,也没有对她深恶痛绝的妈妈尖声顶嘴(我猜想她妈妈这时正喜气扬扬,细声细气陶醉在今天早晨的第三个电话会谈里)。好吧,让我们摸索并期望吧。象一道彩虹,我转而想到客厅,发现那儿的收音机悄然无声(妈妈仍然和查特菲尔德夫人或汉密尔顿夫人说着什么,红光满面,微笑怡人,非常轻柔地用她那只空闲的手托住电话,含蓄地否认了那些有趣的流言蜚语,什么闲话,或是房客,小声地秘谈著,好象她这个轮廓分明的妇人在面对面的交谈中从来没这样过)。如此看来我的性感少女根本不在家中!快走!我想的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编织物变成了一个陈旧而灰暗的陷阱,房子空了,死了。刚想到此,我半开的门外便传来洛丽塔温和甜美的笑声,"别告诉母亲,我把你的蒸肉都吃了。"当我飞跑出屋;她已经无影无踪。洛丽塔,你在哪儿?只有我的女主人为我精心做的、准备端给我的早餐盘在无力地对我送来秋波。劳拉,洛丽塔!

星期二。云雾又一次妨碍了在那个难以涉足的湖上举行的野餐。这是"命运"的安排吗?昨天我对镜试穿了一件新泳装。

星期三。午后,黑兹太太(穿一双普通鞋,裁缝做的裙子)说她要开车进城,为朋友的朋友买份礼品,并问我是否也愿一同前往,因为相信我对毛织品质地和香水鉴赏力那么高。"挑你最喜欢的诱惑物,"她低声道。亨伯特,这个搞过香水买卖的人,还能怎么样?她已把我逼置前门廊和小车之间的拐角里。当我费力地蜷起高大身躯爬进去,仍在绝望地设计逃跑方法),她催道:"快。"于是启动了引擎,对着前边一辆转来倒去的大卡车文雅地骂了几句,那车上载的是给残废的老奥泊西特的一架新牌子轮椅,就在这时,从客厅窗口传来我的洛丽塔尖利的叫声:"你!你们到哪儿去?我也去!等等!"别理她,"黑兹太太叫道(按动了马达);我公正的司机啊呀一声;洛已经在拽我这边的车门。"这简真让人不能容忍,"黑兹太太说;但洛已经挤了进来,欢乐地抖着。"挪挪你的屁股,"洛说。"洛!"黑兹大叫(斜眼瞅我,希望我能给她点儿颜色)。"当心,"小汽车向前驶出去,她猛地向后一撞,我也向后一撞(不是第一次)。"这让人不能容忍,"黑兹说着粗暴地挂上第二档。"小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

又这么拧。她知道她这会儿不受欢迎,她需要去洗澡。

我的膝盖紧顶着那孩子的蓝色仔裤。她赤着脚;脚指甲上还留着桃红色蔻丹,大脚指上还有一小块胶布;上帝,那时为了亲吻,我还有什么不能奉献的呢?那就是一双骨胳精美、脚指细长、猿猴摸样的脚呵!突然间她的手滑进我的手心,我们的女监护没有看见,一路上,我紧握住她小巧炽烈的手掌摩挲着,直到商店。司机马林式的鼻翼闪着光,已经放射出或已经烧尽了它们的每分油脂,她则一直忧雅地进行着关于地方交通情况的独白,我只能从侧面看她一颦一笑,眨眨睫毛,在心里祈祷我们永远不到要达那家商店,但我们还是到了。

我没什么别的可记了,除了,第一:回家的路上,大黑兹将小黑兹放在我们的后边;第二:那女人决定为她自己比例匀称的双耳留下"亨伯特的选择"。

星期四。我们为这个月热情的开始付出了冰雹和风暴。

在一卷《青年百科》里,我看到一张薄纸,上面有小孩子用铅笔描画的美国地图,纸的另一面,正对着弗罗里达和墨西哥湾,有一行油印的姓名表,显然,是她在拉姆期代尔学校的那个班。那是一首诗,我已记在心里。

一首诗,一首诗,千真万确!在这姓名独特的荫凉地发现这个"多洛雷斯·黑兹"(她!)是多么奇妙和甜蜜;两朵玫瑰前拥后推--象一位美丽的公主置身在两个忠诚的宫女之间。我努力想分析在那么多其它名字中这名字使我钻心激动的原因。是什么使我几乎流下泪来(诗人和情侣流下的滚烫的乳白色厚厚的泪滴)?是什么?这个名字温柔隐匿,戴着它严肃的面纱("多洛雷斯")以及它名和姓形式上的调换,就象十副新手套或一副面具?"面具"就是答案么?是否因为在半透明的神秘中总有一种流动的快乐;通过它,你的肉体和眼睛便被你自己选定去顺势了解你为自己发出的微笑?或者是否因为我能充分想象出我悲哀、朦胧的爱人周围那个多彩集体中的其他人:格雷斯和她成熟的粉刺;吉尼和她的跛腿,戈登,一个憔悴不堪的手淫者;邓肯,恶臭的小丑;咬指甲的阿格尼丝;维奥拉,一脸黑头粉刺,极富弹性的胸部;图亮曲罗莎琳;黑黑的玛丽·罗斯;可爱的斯特拉,她竟让陌生人摸过;拉尔夫,又会欺负人手脚又不太干净;欧文,我对他很感难过。而后就是她了,淹没在他们中间,叼着铅笔,老师们都恨她,但所有男孩子的眼睛都盯在她的头发和玉颈上,"我的"洛丽塔。

星期五。我期待着一次可伯的灾难。地震。壮观的爆炸。可怜她母亲随着方圆好几里的其他人又突然永远地消失掉。洛丽塔投入我的怀中抽泣。我作为一个自由人在废墟中享受她。她的惊诧,我的解释、表演和空洞愚蠢的幻想!勇敢的亨伯特一定会用最令人作呕的方式和她嬉玩(比如,昨天,她又到我房中,给我看她的画儿,学校的艺术品);他可能要贿赂她--而后就走。若是位更简单实际的小伙子可能会坚持适度使用各种各样商品替代物--如果你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而我不知道。尽管我看上去男人气十足,实际却胆小畏惧。

我浪漫的灵魂一想到碰上什么棘手的不道德不愉快之事,就完全变得病态而颤栗。这些下流的魔鬼。"去吧,去吧!"阿娜贝尔踮着一只脚要穿上短裤,我因激情而感到头晕,很想避开她。

后来,有一天很晚了,我打开灯,想记下一个梦。很明显这梦是有前因的。吃晚饭时黑兹太太和蔼可亲地宣布,由于气象局保证周末是一个大晴天,我们做完礼拜就去游湖。因此我躺在床上睡着前,想了好多性爱的事;至于怎样才能利用这次野餐,我想到一个于我有利的办法。我曾注意到黑兹母亲恨她的女儿,对我甜腻腻。这次我就只对她殷勤;但找个适当时候,就说手表或太阳镜忘在林中那片空地里了--然后挟着我的性感少女钻进树丛。想至此处,"眼镜的藉口"顿时变成一次静悄悄、小小的恣情纵意,只有快乐的、堕落的、抱怨的洛丽塔一人相伴,而她的举动是违背理智的。凌晨三点时,我吞下一片安眠药,立刻,一个梦,不是后续,而且颇为滑稽,竟以一种有意味的清晰,显现出那片我从未去过的湖:

一层翡翠色冰块熠熠闪光,一位麻脸的爱斯基摩人正挥动鹤嘴锄锲而不舍地凿着,移杆的含羞草和夹竹桃在阴暗的湖畔开着花,我相信,若将这样一则性欲梦事记人布兰奇·施瓦博士的档究,她一定会付我一袋钱币。不幸剩下的一部分被筛掉了,大黑兹和小黑兹沿着湖边骑马,我也弓着腿跨骑着,尽职尽责地上上下下;后来她们中间的马竞消失了,只剩下充满弹性的空气--由于做梦人的无心,这也是那些小疏漏中的一个。

星期天。我的心仍然砰砰乱跳。我仍在局促不安,为回忆的困窘发出低呻。

脊背影象。t恤衫和白色体操短裤之间闪亮的皮肤。弯下身探出窗台,撕下窗外白杨的树叶,一边和楼下送报的男孩(我猜想是肯尼恩。奈特)滔滔不绝地交谈,那男孩儿刚刚把拉姆斯代尔"日报"准确地扔到前廊上。我朝她匍匐而去--象哑剧演员说的"一瘸一拐"向她爬去。我凭借四肢的凸面--但并不是依赖它们--我是靠着中性交通工具缓馒前行:"亨伯特,受伤的蜘蛛"。我要我要花上几小时才能到她跟前。

我好象是从望远镜错误的那端看她,朝她肌肉紧张的后背移动;我象软骨病患者,四肢软弱扭曲,却又可怕地专心专意。

最后终于到了,我有个不幸的想法,想唬她--抓着她的颈背之类摇她,以掩盖我真实的伎俩,谁知她竟颤栗着哀叫道:"放开!"--真凶,这个小淫妇,亨伯特只好面色如土地咧嘴笑笑,沮丧地撤退下来,她继续朝街上扔着俏皮话。

但现在听听后来发生了什么吧。吃完午饭,我靠在一张矮椅子里想读读书。突然,两只灵巧的小手盖住我的双眼:

她是悄悄溜到我的后面的,就好象是循着演出芭蕾的办法,重复我早晨的战术。她那捂住太阳穴的手指红光透亮,咯咯笑着,我未改变斜卧的姿势,只伸出手向旁向后抓她,她东躲西闪。我的手扫过她敏捷的双腿,:陷象雪橇一样滑离了我的膝盖,这时黑兹夫人上来巡视,宽容地说道:"揍她好了,如果她打扰了您的学术研究。我多么喜欢这座花园(她的语气中没有感叹号)。在阳光下是不是很神圣(也没有问号)。"

这个今人讨厌的妇女假装满足地叹息一声,坐到草地上,两手撑地向后斜着身,抬头望天;就在这时,一只灰旧的网球从她头顶跳过。洛顽皮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对不起,妈妈,我不是对准你。"当然不是,我热辣辣的小宝贝。

正文 第四章

结果证明这差不多是二十个入口的最后一个。这些似乎都是恶魔的创造才智,其计谋每天一样。首先他要引诱我--然后阻挠我,在我存在的根处留下无意义的痛苦。我很知道我想做什么,该怎么做,又不致侵犯一个儿童的贞洁;毕竟我在生活中已经有一些意淫的经验;曾经在公园里用眼睛占有过满脸雀斑的性感少女;曾经让我谨慎的欲念挤进城市公共汽车最燥热、最拥挤的角落,夹在一群拉着吊带站立的学生中间。但现在几乎有三个星期,我所有感情的阴谋都遭到搅乱。搅扰者总是黑兹太太(读者会看出,她更怕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炔乐,而不怕我从洛那儿得到享受)。我对那性感少女愈来愈强的欲望--我一生中用笨拙、怯懦的爪子终于触及到的第一位性感少女--无疑又会将我送回疗养院。

恶魔难道没有发现,如果他能让我再做一段时间的玩物,我就会得到某种解脱。

读者也注意到了那个奇异的"湖之幻景"。奥布里。麦克法特(我很乐意这么称呼我的恶魔)为我在约定的海滩、在假定的森林中安排一次小乐事也是很符合逻辑的。事实上,黑兹夫人做出的允诺只是一个诡计:她没告诉我玛丽·罗期·汉密尔顿(在她眼中她是个小黑美人)也要参加,那两个小精灵将要耳语在一边,玩在一边,完全是她们自己度过一个快乐豹时光;黑兹夫人和她英俊的房客则将远离窥视的眼睛半裸着安祥交谈。凑巧,眼睛确实能窥探,舌头确实能多言,生活是多么奇特!我们坚持要改变的命运正是我们想渴求的。

在我到这儿以前,我的女主人曾计划让老处女,费论小组,(她母亲曾是黑兹天人家的厨蹄)来和洛丽塔积我住在一起,黑兹夫人呢,觉得自己是职业妇女,想到最近的城市去找份工作。黑兹把全部形势看得颇为透彻:戴眼镜、后背浑圆的亨伯特先生携一副中欧人的躯体到这儿来,是想在一堆旧书上积聚些尘土;那不招人爱的丑陋女儿可以让费伦小组严管起来,后者已经有一次把我的洛置于她兀鹰的翅膀下(洛一想起1944年夏天就愤怒地发抖),而黑兹夫人可以径自到一座非常高雅的城市做办事员。然而一件并不特别复杂的事打乱了这项计划。就在我到达拉姆斯代尔约同一天,费伦小姐在佐治亚州塞芬拿河里臀骨骨折了。第13节

我已经描述过的那个星期六过后的星期天,真是象气象员预报的那么晴朗。吃了早饭,我将餐盘都放到屋外椅子上,以便好心的女主人方便时搬走。我在楼梯口偷听到以下的情况,然后轻轻穿过平地,穿着旧拖鞋--这是我唯一的旧物了--悄悄爬上楼梯阳台。

那儿又有一场争沙。汉密尔顿夫人打电话说她女儿"发高烧"了。黑兹夫人便通知她的女儿野餐要推迟。小黑兹是怎样告诉冷冰冰的大黑兹的啊,如果这样,她就不和她一起去教堂。母亲说很好就离开了。

我刚剃完胡子,耳朵里还粘着肥皂水,穿着那件后背有矢车菊蓝色图案的睡衣;这会儿抹掉肥皂,朝头发和腋窝处洒了香水套上一件银紫色晨衣,紧张地哼哼着,走下楼去问候洛。

我希望我博学的读者们能对我要讲的这一幕设身处地;我希望他们能注意分析它的每个细节,并亲自看看这件用我律师与我私下交谈的话说是"如酒一般甜美的事件"是多么纯洁。就这样,让我们开始吧。我的面前是一项艰巨的工作。

主要人物:低吟者亨伯特。时间:六月里一个礼拜天。

地点:阳光照耀下的卧室。道具:浓淡条纹相同的旧沙发、杂志、唱机、墨西哥式小古董。那天她穿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裙,以前我见她穿过一次,裙摆很大,束腰,短袖:粉红色,深紫色条格,这组颜色系列的结尾是她涂了口红,在她凹陷的手中,握着一只美丽的伊甸红色苹果。但她没有穿去教堂的鞋子。她白色的礼拜钱包也扔在唱机边上。

我的心象鼓一样咚咚敲着,她宽大的裙子飘胀起,又落下,与我并肩坐在沙发上,玩着那只滑溜溜的水果。她把它抛到光尘的空中,又接住它--发出一声掉进杯子那样简短的扑通声。

亨伯特·亨伯特截住了苹果。

"扔回来,"她请求道,露出她手掌大理石般的光泽。我说"美味"。她抓过去咬一口,我的心象深红色皮肤下的白雪,而她,带着那种典型美国性感少女猴子般的机敏,夺走我虚握着打开的杂志(很遗憾没有一部电影记录过这种奇异的方式,记录过我们同时式重叠举动按字母顺序的连贯性)。她握着的不成形的苹果几乎不能阻碍她,洛迅速而用力地翻着杂志,想找到什么她希望能给亨伯特看看的东西。终于找到了。我佯装很感兴趣,把头凑过去,她的头发触到了我的太阳穴,当她手腕去抹嘴唇时,臂膀扫过我的脸颊。正因为我那画片,仿佛是透过一片燃烧的烟雾,因此对它的反应很慢,她赤裸的双膝便不耐烦地摩挲碰撞着。朦朦胧胧映入眼帘:一位超现实主义画家懒散地仰卧在海滩上休憩,他身边,反方向仰卧着一具米洛维纳斯的石膏复制品,一半埋在沙里。"本星期的画",说明上这样写着。我把这下流东西拂到一边。立刻又假装要把它找回来,她却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抓住她细软、瘦削的手腕时,杂志象迷乱的鸟逃到地上。她挣脱了我,向后一例,靠在沙发的右角里。然后,极其简短自然地,这厚颜的孩子把她的腿伸到我的大腿上。

这时我的兴奋已处在疯狂的边缘;同时我也疯狂地狡猾。坐在沙发上,通过一连串隐秘的小动作,我终于把我遮掩的欲望谐调进她坦诚的四肢里。为了这次阴谋的成功,我需要进行隐秘的调整,但改变这女孩的注意力却不是易事。我喋喋不体,紧赶慢追,上气不接下气,又假装牙疼解释我断断续续的话语--所有的时候都用一只癫狂的内眼盯在不远处我金色的目标上上。我小心谨慎地增加着魔幻般的摩挲,以一种如果不是实在的,也是幻象的感觉,在两条横过我膝盖的灼热玉腿与无以言传的欲望隐蔽的膨胀之间摩挲,那感觉废除了生理上坚不可摧、但心理上异常脆弱的阻隔物质(睡衣与长袍)的质地。我在喋喋不体中,突然记起一首当时非常流行的傻歌词,我稍加改动,吟诵起来--噢,我的卡门,我的小卡门,是什么,是什么,那些良宵,还有星星,还有汽车,还有酒吧,还有酒保;我不住就这样念来念去,在它奇特的指挥下(奇特是因为改动过)制住她;我自始至终都万分惧怕,怕上帝可能来搅乱,会在我全神贯注的感觉中挪走那金色的重负,这种焦虑迫使我在差不多第一分钟的时间里行动更为犹豫,而不是对经过慎重调整的享受表现出两厢情愿。闪耀的是星,汽车停好,以及酒吧和酒保,现在都被她翻了个;她的歌声盗走并修正了我篡改过的音调。她声音美妙,甜似苹果。她的双腿稍稍蜷曲,放在我活力充沛的大腿上:我轻轻拍着;她懒洋洋地倚在右角里,几乎是仰卧着,少女劳拉,啃着她忘不掉的水果,含着果汁唱着歌,丢掉她的拖鞋,挠着她光着脚湿德德的后跟,靠着沙发上我左边的那堆旧杂志--她的每一个举动,每走一步,每出一声,都促使我一会儿隐匿,一会儿扩张在兽性与美丽之间--我令人作呕、燃烧防兽性与她纯洁的棉袍下她肢体的美丽之间--能感知的秘密。

在我指尖的摸索下,我感觉到她的汗毛轻轻地竖立在她的胫骨上。我迷失在笼罩着小黑兹的那股火辣辣如夏日般光焰的健康热气中。让她留在这里,让她留在这里……当她用力将那个光溜溜的苹果核扔进炉围里时,她年轻的身躯,她毫无羞怯、天真的腿和圆圆的屁股,都在我紧张而暗藏诡计膝盖上辗过;突然间,一股神秘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走进一个实在的平面,那里的一切都无所谓,除了快乐的注入酝酿在我的体内。开始时是我最深处的根甜美的伸延,变成了赤热的刺痛,此刻是已经达到那完全安全、自信和可靠的境界,不会在感觉生活的其它地方找到。带着一种这样建立起来,并顺利走向终极骚动的深层炽热的甜蜜感,我觉得我可以放慢了,延长那份赤热。洛丽塔唯我占有了,但她是安全的。稀疏的阳光在斑驳的白杨树中跳跃;我们两个人狂热而神圣地独自在一起;我凝望着她,玫瑰的颜色,沐在金灿灿的尘埃里,漠视了我抑制的喜悦的面纱,她不知道这些,她完全不一样,阳光在她的唇上,她的嘴唇显然还在颤动着,哼哼着"卡门酒保"的歌谣;我对那却已完全无知了。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享乐的神经已经裸露出来。克劳兹的血粒进入了那个狂乱的阶段。最小的快乐将足以使整个天堂松懈。

我不再是"猎犬亨伯特",那个双眼忧郁、堕落的下流痞紧抱住将把他踢走的靴子。我高居遭人耻笑的困苦之上,超乎报应的可能性之外。在我自建的土耳其皇宫里,我是位发光发热、强壮的士耳其皇帝,绝对自由,无所顾忌,此时是要推迟对他的女奴最年轻、最娇弱那一时刻的真正享受。停止在那情欲沉迷的深渊边缘,我不住跟着她重复吉祥的歌词--酒保,危险的,我迷人的,我的卡门,阿门,啊哈阿门--就象一个人在梦中说着笑着,同时我快乐的手摸着她晴朗的双腿,摸到端庄的阴影所允许的高度。前一天,她曾在大厅里碰撞了一只沉重的箱子--"看,看,"--我气喘嘘嘘--"看你干了什么,你看你怎么搞的,啊,看!"我起誓,在她可爱的性感少女的大腿上确有一块黄紫色的淤伤,我用粗大,满是汗毛的手按摩着它,又缓缓掩住它--而且正由于她穿着非常敷衍了事的内衣,以至于就好象没有什么能阻止我肌肉发达的手指触摸她鼠蹊间那个热乎乎的洞穴--就象你或许会搔弄和抚抱一个咯咯笑的女孩儿--就象那--而且:

"噢,根本不怎么样,"她叫道,嗓音里有一个突然振颤的音符,能蠕动起来,局促不安,把头朝后摆去,半转过身,牙齿咬住地晶光闪烁的下唇,两我呻吟的嘴,法庭的先生们,几乎移到她赤棵的玉颈,当时我压住她的右臀,这是男人或鬼兽所知道的,最长时间狂喜的最后颤动。

刚刚完毕(好象我们一直在搏斗,现在我的手松懈下来)

她就滚下沙发,一蹦一跳--几乎是单脚--好去接那个响亮慑人的电话,我以为它可能已经响了几十年。她站在那儿,半闭着眼,脸颊烧红了,头发蓬乱,她的眼瞎轻轻扫过我就象扫过那些家惧,而在她听着或说着时(她母亲让她和她一起去查特菲尔德家吃年饭--洛和亨都不知好管闹事的黑兹在计谋什么),她手里拿着拖鞋不住敲打着桌边,感谢上天,她什么都没发现!

我拿出一条色彩斑澜的绸手帕抹去额上的汗,她机敏的跟睛一直追着它;沉溺于松懈的安乐感,又理好我堂皇的罩袍,她还握着电话,跟她每亲讨价还价(非要小汽车来接,我的小卡门),声音越来越高,我就爬上楼梯,轰隆隆朝浴盆里注入滚烫的开水。

这时刻,我也可以把那首歌完整的歌词背给你们--至少是我记得最好的样子--我从没想过能一字不错。是这样:

噢我的卡门,我的小卡门!

是什么,是什么,那些良宵,

还有星星,还有汽车,还有酒吧和酒保,

还香,噢我的迷人精,我们可怕的争斗。

还有那愉快的小城,臂挽着臂,

我们!还有我仍最后的争斗,

还有那杀死你的枪,噢我的卡门,

那枪我现在紧握。

(我想,他举起那支零点三二口径的自动手枪,射出一额等弹穿透他姘妇的眼睛。)

我在城里吃了中午饭--好多年没这么饿过。慢步回去后,房里没有洛。一下午我都在真想、图谋、乐极地咀嚼着我早晨的经历。

我为自己而骄傲,没有伤害一个末成年者的品行就偷去甜蜜。绝无任何伤害。魔术师把牛奶、糖蜜、满是泡沫的香槟酒倾入一个年轻女王崭新的白色手提袋里;而洛,瞧,袋仍完好无损。就这样我巧妙地建造了我下流热辣辣罪恶的梦境;洛丽塔仍安然--我也安然。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另一个,幻想的洛丽塔,或许比洛丽塔更真实;那幻象重叠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间浮游,没有欲望,没有感觉,她自己的生命并不存在。

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他什么也不曾做过。同时没有什么阻碍我重演一场对她影响微乎其微的动作,就好象她是银幕上一副动人的影象,而我则是谦卑的驼背人躲在黑暗中手淫。下午不知不觉一点点过去了,在成熟的静谧中,旺盛的大树似乎颇知内情;甚至比先前更强烈的欲望又开始使我痛苦。让她快回来吧,我祈祷外来的上帝,趁妈妈在厨房的时候,让沙发一幕重演吧,我恳求,我是这般可怕地迷恋她啊。

不,"可怕"是不对的词。新的快乐感充溢着我,那种得意扬扬不是可怕而是可怜。我给它定义为可怜。可怜--因为尽管我有贪得无厌、燃烧的情欲,我还是以最坚强的力量将其压抑,力图保护住那个十二岁孩子的纯洁。

现在看看我的痛苦得到的报偿吧。没有洛丽塔回家来--她和查特菲尔德一家去看电影了。桌上比平常布置得更为优雅:点着蜡烛,真是。在这令人伤怀的氛围里,黑兹夫人轻柔地敲敲地盘子两测的银器就象打着琴键,而后又低头朝她的空盘笑笑(正在节食),说她希望我能喜欢那种沙拉(制法是从一本妇女杂志士选的)。她希望我也能喜欢那盘冷拼。

那是个完美的日子。查特菲尔德夫人是个可爱的人。菲立斯,她女儿,明天去夏今营。要呆三星期。洛丽塔也已经决定星期四走,不必象先前计划的那样等到七月。菲立斯以后就住在那儿直到开学。一个不错的前景,我的心肝。

噢,这消息使我多么惊恐--这难道不意味着我刚刚秘密地将她据为已有,就要失去她吗?为了解释我冷峻的神情,我只得又使用了早晨玩过的牙疼借口。一定是那颗巨大的白齿上长了一块象酒泡的樱桃那么大的溃疡。

"我们这儿有一位非常出色的牙医,"黑兹说,"其实就是我们的邻居,奎尔蒂。我想就是那位剧作家的叔叔或表哥。

觉得能过去?好吧,随你。秋天我就,用我妈妈的话说,让他稳住她,这多少能管束点儿洛。这些日子洛怕是一直搅得你够呛吧。她走之前,我们还得有几天暴风雨的日子。开始她坚决不肯走。电影也许能安慰她。菲立斯是个很甜的女孩儿,洛没有理由不喜欢她。真的,先生,我为您的牙齿感到不安。明天一早如果它还疼,真完全应该让我去请艾弗.奎尔蒂了,这是头等要事。你知道,我觉得夏季宿营是很健康的,而且--当然,我说这完全比呆在草坪上闷闷不乐,用妈妈的口红,追求羞答答的电影男绅士,或者因为一点点事被激怒就大发脾气,总比这些更有意义吧。"

"你能肯定,"我终于说道:"她在那儿会高兴吗?"(唐突,令人后悔的唐突!)"她会好的,"黑兹说。"也不会老是玩。夏今营是雪莉.霍姆斯组织的--你知道,就是写《簧火女孩》的那位女士。

夏今营会教多洛雷斯·黑兹在很多方面长进--健康、知识、修养。尤其是对别人负责方面。我们是不是拿着这些蜡烛到走廊上坐坐?或者你是想去睡觉,治治那颗牙?"

治治那颗牙。

第二天他们开车进城去买夏令营需要的东西:买来的任何衣服都使洛惊叹不已。吃饭时她仍表现出她平常那种爱讽刺的天性。饭后,又立刻上楼进了自己的屋,埋在那些以备营地雨天需要的连环画书里(星期四以前她就彻底翻过一遍了,后来扔在一边)。我也回到我的房间,写几封信。我的计划是这就离开海滨,然后,等学校开学,再恢复我在黑兹宅中的存在;因为我知道没有那孩子我无法生活。星期二,她们又去买东西,并说在他们外出的这段时间如果营地女主人来电话,就请我代接一下。她确实来了;差不多一个月以后,我们有机会回忆了我们愉快的交谈。那个星期二,洛在她屋里吃的饭。照例跟她妈妈争吵了一通以后,她一直在哭,象以前一样,她不希望我见到她红肿的眼睛:大哭一场以后,她总是面容分外娇嫩,泪眼迷离,有一种不健康的诱惑力。

我为她对我隐秘美观的误解感到深深遗撼,费就正爱那种波提切利的粉红,两片含苞待绽的玫瑰,濡湿黯淡的睫毛;很自然,她害羞的怪念头夺去了许多给我以特殊安慰的机会。但,这比我想的还严重。当我仍坐在漆黑的因台上(一阵粗野的风吹灭了她红色的烛光),黑兹夫人凄凉地笑笑,说她已经告诉洛她热爱的亨伯特完全同意夏今营这件事,"谁料,"黑兹接着说,"那小孩大发雷霆;借口:你我要扔掉她;真正原因:我告诉她明天我们要换几件朴素一点的衣服,她却逼迫我给她买惹眼的着装。你看,她把她自己看成大明星了;我看却却不过是结实、健康根本不漂亮的毛丫头。我想这就是我们麻烦不断的根源吧。"

星期三,我设法在路上截住她几秒钟:她穿着汗衫和白底绿点短裤,正在楼顶走廊的柜子里翻找箱子。我说了表示友好又逗乐的话,但她只哼了一声,根本不看我。绝望得要死的亨伯特拙劣地在她尾骨上拍了一下,但她却用过世的黑兹先生的鞋楦还他一击。"骗子,"她说。我慢慢踱下楼梯,挠着胳膊,表现出极大的悔恨。绝不愿屈尊来和亨及妈妈一起吃饭:洗了头,便抱着笑话书上了床。明天星期四,黑兹夫人将蹑手蹑脚开车送她去Q营地。

正象比我更伟大的作家写的:"让读者去想象",等等。再一想,我在喘息中还是对那些想象兴致极浓。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地爱上了洛丽塔;但我同样知道她不可能永远是洛丽塔。一月一日她就要十三岁了。再过差不多两年,她将不再是性感少女,而变成一位"年轻的女郎",然后,变成"女大学生"--失望连着失望。"永远"这个词是仅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言,是仅就那个注入我血液中的永恒的洛丽塔而言。那个洛丽塔她的肠骨顶还没有向外展开,那个洛丽塔今天我可以触摸、可以闻、可以听、可以看,那个洛丽塔有一副粗嗓门和褐色厚发--梳着刘海,两侧鬈着,秀背微弓,玉颈亭亭,又满口粗话--"造反"、"高级"、"性感"、"笨蛋"、"乏味的家伙"--那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可怜的加塔拉斯,就要永远失去她了。因此我怎么能承受两个月见不到她的夏季失眠症呢?在她尚保持性感少女气质仅剩的两年里的两个月!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乔装成阴郁的旧式少女,愚笨的亨伯特小姐,而后在Q营地附近竖起我的帐篷,满心希望它的深红色会使性感少女们哗然:"我们接纳那个低嗓内的D.P.吧,"然后把忧郁的、含羞而笑的"大脚"伯思拉进她们朴素的家中。伯恩于是有可能和多洛雷斯·黑兹睡在一起!

无用而生硬的梦。两个月的美色,两个月的温柔,将被永远浪费掉,而我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但是,爱人,那个星期四,一滴珍奇的蜂蜜确实落进了它的漏斗。黑兹夫人一早就要开车送她到营地去,分别前杂乱的响声传到我的耳里,我匆忙翻身下床,身子探出窗外。

在白杨树下,小汽车已经浮动起来。路边,露易丝站在那儿,用手挡着眼睛,似乎那位小旅行者已经驶进低低的太阳。那手势真是幼稚。"快!"黑兹叫道。我的洛丽塔,半个身子在车内,正要使足劲关车门,又摇下玻璃,朝露易丝和白杨树(她再也没见到他们和它们)挥手告别,突然命运的意念打断了她:她抬头望来--而后冲回房间(黑兹交她身后狂怒喊叫)。

不一会儿,我听见我的心上人跑上楼梯。我的心被一种力量扩胀了,它几乎要把我摧毁。我连忙套上睡裤,一把拉开门:几乎同时,洛丽塔到了,穿着礼拜日的长裙,气喘嘘嘘,而后扑进了我的怀里,她天真的嘴在男性黑乎乎的上下唇凶猛压迫下软化了,我颤抖的小心肝!下一瞬间我听见她--活生生的未被奸污的--唏哩哗啦急促跑下楼。命运的意念重新恢复了。棕色的双腿收进去,车门砰然关上--又砰了一声--而后黑兹驾驶员粗野地踩下启动,橡胶红色的嘴唇吐着什么气话,我的爱就这样被带走了;而她们和露易丝都没注意到,老奥泊西特小姐,一个病人,正从她爬满青藤的游廊。

里有节奏地微微招着手。

我空空的手掌里仍然是象牙般的洛丽塔--满是对她未成熟微微内弯的背部的感觉,满是拥抱她时,手指从上到下透过她薄薄的纱裙滑过她象牙般玉体的感觉。我走进她凌乱的房间,将柜门大开,钻入一堆歪七扭八、却亲近过她的衣物。尤其有一件粉色薄衫,已经破了,衣缝处散出一股淡淡的酸味。我把它抱在亨伯特被血液充胀的胸前。心中涌起一阵刺骨的纷扰--但我必须扔卞这些东西,迅速恢复常态,因为我清楚地听见女佣纤细的嗓音正在楼梯口唤我。她说有个条子给我;而后在我机械的感谢上加了一句"不必客气",好心的露易丝给我颤抖的手中留下一封没贴邮票、字迹娟秀的信。

这是自白:我爱你(信就这样开始了;有一阵曲解的时刻,我错把这歇斯底里式的涂鸦当作了女学生的乱写乱划)。上星期日在教堂--坏家伙,你拒绝去看看我们漂亮的新窗户1--就是在上星期天,我亲爱的,我问上帝该怎么办,我被启示去做我现在所要做的。你看,没有选择。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我是个多情又孤寂的女人,你是我生命的爱。

现在,我最最、最最亲爱的,我亲爱的,亲爱的先生,你已经读了这封信;现在你知道了一切。

因此,请求您是否能立刻打好行李就离开。这是女主人的命令。我要遣走一名房客。我要把你踢出去。定开!出去!离开!吃饭的时候我就会回来,如果我来回八十里又没有出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希望再在我房里见到你。请求你,请求你,立刻离开吧,现在,甚至不必读完这封荒唐的信。定开。再会。

爱人,情况很简单。当然,我可以完全肯定我对你来说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噢是的,你喜欢和我交谈(哄骗可怜的我),你越来越喜欢我们这友好的房子,喜欢我喜欢的书,喜欢我漂亮的花园,甚至喜欢洛吵吵闹阔的样子--但我对你来说却无所谓。对吗?对的。无论如何都是无所谓。但如果读完我的"自白",你以你诡秘而浪漫的欧洲人心理断定我对你还有足够的吸引力,因此要占我这封信的便宜并对我送秋波,那么你就成了罪犯--甚至比强奸幼童的诱拐犯还坏。请看,亲爱的,如果你决定留下来,如果我发现你还在家里(我知道这不会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还要写这封信),你留下来的事实只能说明一件事:你需要我,就象我需要你:作为白头谐老的伴侣;你已准备好把你的生活和我的永远永远连在一起,并作我小女儿的父亲。

让我再多胡言乱语一会儿吧,我最亲爱的,因为我知道这封信这会儿已被你撕得粉碎(字迹难辨)扔进了马桶的旋涡里。我最亲爱的,我非常、非常亲爱的,在这奇迹般的六月里,我为你建造了怎样的一个爱的世界啊!我知道你是那么保守,有多么"英国派"。你那老式的沉默,你那守规守矩的感觉或许会被一个美国女孩子的无礼吓坏!隐匿了最强烈的感情的你一定会认为我这样打开自己可怜的受过伤害的心,一定是个毫无羞耻的小傻瓜。在过去的岁月里,我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失望。黑兹先生是位绝好的人,有一颗可靠的灵魂,但他却出我年长二十岁,并且--算了,还是让我们不再对过去说三说四吧。我最亲爱的,如果称不理会我的要求,又读到了这封信痛苦的结尾,你的好奇心会得到很好的潘是。算了。毁掉它然后走开。别忘了把钥匙放在你卧室的桌上。请留下地址,到这月底我好退还我欠你的十二块钱。再见,亲爱的。为我祈祷吧--如果你祈祷。

夏·黑上

我此刻呈现的是我对这封信的回忆,而我所记忆的又是我逐字记住了约(包括那些别纽的法语)。原信至少还要长两倍。我漏过了一个抒情段落,我一直在或多或少跳着读,即一般是关于洛丽塔的弟弟的,两岁上死了,她那时四岁,她说要不然我会多么喜欢池。让我看看我还有什么要说么?对了。"马桶的旋涡"(信就是从那儿走的)实际上正是我自己根据真情杜撰的词。她可能请求我点燃一场特别的火把它烧毁。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厌恶和退却。第二个则象一位朋友平静的手落在我的肩头,并命令我抓紧时间考虑。我这样做了。

我从晕迷中摆脱出来,发现自己仍在洛的卧室。从内容高雅的杂志上撕下的完整一页钉在床上方的墙上,正好在一位男歌手的嘴和一位电影女明星的睫毛之间。那一页表现的是一位黑发的年轻丈夫,有一副爱尔兰人失去活力的目光。他正在为某某人制作的礼服充当模特儿,手中举着某某人制作的桥型碟,里边盛着两个人的早饭。标题是,"征服英雄,托马斯.莫雷尔牧师摄"。那个被彻底征服的女人(没有表现出来)也许正支撑着用力托住碟子的那半边。她的同床者是如何未经肮脏恶运就到了桥下不太清楚。洛在候悼的恋人脸上调皮地画了一支箭,又用方体字写道:;特洛姆"。他总是抽特洛姆。这次相似处可很少。在这下面是洛纯洁的床,乱扔着许多"笑话"。瓷釉从床架上脱落了,底上露出类似圆型的黑色斑点。当确信露易丝已经离去,我扑到洛的床上,又重读了那封信。

正文 第五章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不能发誓说手头上这宗交易的某些动机--除非我能将表情伪装--过去从未掠过脑际。不过我的大脑从来没以任何逻辑形式把它们保留下来,或和记忆中某些确切情景联系起来;但我不能发誓--让我重复一遍--说我从来没有在我朦胧的思想和感情的暗处真正打算过(装出另一副表情)。过去曾有许多次--也应该有许多次,如果我了解我亨伯特--公正而言,当我想过娶一位成熟寡妇时(比如夏洛特·黑兹)目的只为了能对她的女儿(洛,劳拉,洛丽塔)随心所欲。我甚至准备告诉折磨我的人儿,或许我会有一次或两次对夏洛特的桃色红唇、金发碧眼和开得很低的危险领口投去鉴赏者冷冷的注视,再努力使她适应这场似乎真实的白日梦。这一切我在痛苦中承认了。可以想象出来的痛苦,也许是,但格外可怕。我希望我能摆脱这个话题告诉你更多的夜曲梦幻曲;当我漫忆儿童时代,一个词偶然出现在心头,比如剧烈而坚硬的痛苦(这是怎样一位痛苦的天才发明的啊!)或者是恐怖而诡调的字眼"精神创伤"、"创伤事故"和"绞刑台架"之后,梦幻曲就又会在夜里面目可僧;也撕绞我。但我的故事已经够拙劣的了。

过了一会儿我销毁了信,回到我的房间,反复沉思,弄乱头发,理好我紫色睡袍,咬紧牙齿低声呻吟着,而后突然间--突然地,法庭的先生,我感到一种陀思要耶夫斯基式的露齿大笑出现了(就通过我那扭曲狰狞的嘴唇),象遥远而可怖的太阳。我想象出了(在新的和准确的能见度下)她母亲的丈夫对他的洛丽塔所有滥施的抚抱。我可以一天三次把她搂在胸前。我的烦恼会尽消,我会成为一个健康之人。"拥抱你轻轻地在一只温柔的膝上,印在你娇软的颊上一个父亲的吻……"博学的亨伯特!

而后,带着极端的谨慎,这么说吧,是小心翼翼地用咒语召来夏洛特当作可能的终身伴侣。靠着上帝,我能够强迫自己节省地分给她半个柚子,端给她无糖的早点。

亨伯特·亨伯特在白昼强烈的光照下大汗淋漓,低声哀号,他翻出良心,撕破灵魂的衬里准备做更进一步的"说明"(多么谨慎的词!)我并未计划和可怜的夏洛特结婚,以便用什么野蛮、危险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除掉她,比如说在她饭前的雪莉酒中放入五片二氧化汞将其致死,等等;但是一个密切联系的药方——性想法确实在我阴沉混乱的脑际里叮当作响。在我尝试过的那次拥抱中,是什么限制了我,使我畏畏缩缩、遮遮掩掩?性满足的种种景象在我面前摇曳而微笑。我看见自己同时向母亲和女儿都注入一种强大约瞌睡药力,这样就可以整夜对后者恣意纵情。满屋里充溢着夏洛特的如雷鼾声,而洛丽塔在她睡梦中无声无息,安静得象画中少女。

"妈妈,我起誓肯尼从来没碰过我。"你要么撤了谎,多洛雷斯·黑兹,要么就是那个专门压在熟睡女人身上的魔鬼。"

不,我不会走那么远。

因此"压在女人身上的恶魔亨伯特"谋划着,幻想着--欲望和决策(这二者创造了一个生动的世界)的太阳越升越高;在一连串阳台之上的一系列淫荡者,手握闪光的酒杯,为过去和未来的快乐之夜痛饮。然后,我象征性地将杯摔碎,进而勇敢地想象(那时我已经为这些美景醚酊大醉了,并低估了我天性今的温文气质)我最后能怎样敲诈--不,这字眼太严重了--能怎样哄骗大黑兹;如果她试图阻拦我和我的合法继女游玩的话,我就假装要抛弃她以此吓唬这个可怜又衰弱的大鸽子,迫使她允许我和小黑兹的交往;一句话,面对这样一个今人"惊异的求婚",面对这样一副广阔而变幻无穷的景色,我显得那样无助,就象预告东方远古历史片中的亚当,夜苹果核里幻想着海市蜃楼的出现。

现在请记下下面这段话吧:我体内的艺术家气质已经比绅士派头占有绝大的优势。在这部回忆录中,我始终能依靠坚强的意志力调节我的文风适应日记体。当黑兹夫人对于我仅仅是某种障碍时,我就一直在写。关于我的日记再没什么要讲的了;担我珍藏它的口吻,无论它们现在让我看是多么错误多么无情;我把这强为我的艺术责任。幸运的是,为了回忆的逼真,我的故事已经到了不必对可怜的夏洛特再进行海辱的时候了。

希望解除可怜的夏洛特在路上二或三小防的疑虑(并且避免,也许会有的,与正面来车的相撞,那会播粉碎我们各自的美梦),我思虑再三,想通过电话在营地找到她,但这一企图失败了。半小时前她就已经离开,洛接了,我告诉她--声音颤栗,满是我对命运征服后的满足--我将娶她的母亲。我不得不重复两遍,因为不知是什么分散了她对我的注意力。

"呀,很棒,"她说,笑起来。"婚礼是什么时候?等一会儿,小狗--这儿的小狗咬住了我的袜子,听着--"她又说她猜想她会有不少乐趣的……挂了电话后我发现,在营地的几小时那些新印象就足以把亨伯特·亨伯特的英俊形象从小洛丽塔的脑中涂抹掉。但现在这又有什么要紧?婚礼过后,适当的时间一到,我就可以把她领回来。"桔色的花苞会在墓地恐怖地枯萎,"一位诗人这样说。但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一架十分坦白的记录器。

露易丝走后,我查看了冰箱,发现它太清贫了,就进城买了足足的食物。我也买了一些好酒和两三种维他命。我确信,靠这些刺激物和我的天然元气,一旦被召去表现强烈而焦灼的情欲时,我必能避免可能因冷漠而出现的任何窘迫。仿佛是从男性幻想的西洋镜中看到生机勃勃的亨伯特一遍又一遍,弄得夏洛特颠倒魂神。她无比洁净、体态美好,我可以这样说,她就是我的洛丽塔的大姐姐--要是我没有太过意看见她沉重的臀部,浑圆的膝盖,隆满的胸房,她脖上粗糙的粉色皮肤(粗糙是相对于绸缎和蜜糖而言)以及所有其他令人遗憾和乏味的地方我可能一直会这样想着:一位美丽的妇人,那该多好。

当下午就要成熟进入夜晚,太阳象往常一样圆圆地斜在屋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再一杯。杜松子酒和凤梨酱,我的最好搭配,总能使我力量倍增。我决定为我们草坪的整洁忙一番。一个小提示。那儿长满了蒲公英,还有一条卷毛狗--我讨厌狗--已经把那些乎整的石头弄得脏兮兮,石头上曾放过一只日晷。大部分蒲公英已经从阳光变为月光。杜松子酒和洛丽塔都在我心中舞蹈,我差点被那张我想把它驱逐出去的折叠椅绊倒。血红色的斑马!有些打嗝听上去象是在发笑--至少我的就如此。花园后面一堵旧篱笆使我们与邻家的垃圾箱和紫丁香花照隔开;担门前的草评(它沿着我们房子的一侧斜过去)和公路之间,却无甚遮拦。因此我能眼望着(带着一个即将完成某项美好举动的人的假笑)夏洛特的归来:那颗牙齿应该立刻拔掉。我一边前后左右推动铲草机,凡是草叶仿佛都在低沉的太阳里摇动,一边还紧紧盯着公路的那边。公路从浓茂大树的弧形绿荫下弯进,然后朝我们伸过来,过来,非常笔直地,在老奥泊西特小姐爬满青藤的砖房和陡斜的草坪(比我们的整洁多了)前通过,然后店消失在我们自己的前廊背后,从我快乐地喘息劳作的地方是看不见的。

蒲公英倒了。一滴树液融进了风梨酱。两个小女孩,玛里昂和玛贝尔,后来我也曾机械地陷入她们的摆布,无法逃脱(但哪一个能代替我的洛丽塔?),朝这条街走来(我们的"草坪街1"就从那儿如瀑布般直落),一个推着自行车,另一个掏着纸袋里的东西吃着,两个人都用她们阳光般伶俐的嗓音有说有笑。莱期利,老奥泊西特小组的园工兼司机,一个非常和蔼健壮的黑人,从远处朝我咧嘴笑着大叫,又叫,还用手势加以注释,说我今天真是精神焕发了。邻家富有的旧货商的那条蠢狗正在追一辆蓝色轿车--不是夏洛特的。两个小姑娘中那个更漂亮点儿的(是玛贝尔,我想)穿着短裤和窄窄的一条胸衣,头发亮闪闪的--一个性感少女,牡羊神所造!

--又跑回马路,揉皱了纸袋,然后躲在亨伯特夫妇住处边界的这位"绿山羊"后面。一辆驿站马车突然从街头的树荫下走了出来,在绿影折断以前,车顶还牵住了一些;然后那车竞象痴子一样打起转,汗流浃背的车夫用左手抵住车顶,旧货商的狗在一边流泪,一刹那微笑的停顿--随即我胸中一阵跳动,望见"蓝轿车"归来。我看见它驶下坡,消失在房屋拐角后面。我只瞥见到她平静而苍白的侧面。我想,直到她上楼也不会知道我是否已然离去。一分钟以后她从洛屋里的窗口朝下俯望,脸上是一副极度痛苦的表情。我于是全速跑上楼,想在她离开以前到达那里。

当新娘是寡妇,新郎是鳏夫;当前者在"我们伟大的小城"居住不到两年,后者则不满一月;当光生只盼一切倒楣事越快越好地结束,夫人又带着宽容的微笑屈服了;那么,我的读者,婚礼一般说来就是一件"静悄悄"的喜事。新娘可能会省却桔花的皇冠,安心她的指尖罩,也不会在一本祈祷书中带上一枝白兰。新娘的小女儿或许能为亨与亨的结合仪式添加一笔生动的朱红色,但我知道我不敢对被迫于困境的洛丽塔过于温柔因此同意此时不值得把那孩子从她衷爱的Q营地拉走。

我的自命多情又孤独的夏洛特在日常生活中却又颇爱交际。另外,我还发现她尽管本能控制自己的心或眼泪,倒是位很有自信的女人。她刚刚作上了我的夫人(她的"急切又神经紧张的爱人"--一位英勇的爱人!--虽然服用了兴奋剂仍然有些初期的困难,但对此,他用他旧时代甜言蜜意的浪漫温柔充足地补偿了她)好人夏洛特便问起我与上帝的关系。我本可以回答说我的思想很开放;但结果却说---将我的敬意献给了一套虔诚的陈词滥调--我骂信主宰宇宙的神灵。她低头看她的指甲,又问我家里是否有什么奇异的血统。

我反问她,如果我父亲的外祖父是,比如说,土耳其人,她是否还要和我结婚。她说这倒无所谓;不过,一旦她发现我根本不信仰"我们的基督上帝",她就要自杀。她说得那么严肃,使我不寒而栗。就在那时我知道,她是个根有信仰的女人。

噢,她确是非常有教养的:每次在她流畅的谈话中稍有停顿,每次把"xin封"读作"xia封",她都要说"请原谅";无论何时与她的女友交谈都称我为亨伯特先生。我想如果我拖着一束迷人的光进入公众圈,定会令她欣喜异常。结婚那天,对我的一小段采访在拉姆斯代尔《日报》的"社会栏"上登了出来,还附有夏洛特的玉照,一只眉毛挑起来,名字还拼错了("黑兹尔")。尽管有这等尴尬事,这种大出风头还是使她振奋不已---我也因难堪的快乐而摇头晃脑了。夏洛待开始热衷干教会事务,又设法结识了洛的同学中比较出色的母亲,近二十个月来,她已经成为-名即使不是卓著的,至少也是值得接受的公民;但在此之前她从未出现在激动人心的专栏中,是我,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我加上埃德加只为了装装样子),"作家兼探险家",才使她扬名。麦库的兄弟问我曾写过什么。不管我告诉他什么,登出来时都是"几部关于孔雀、彩虹和其他诗人的书"。并且还说明夏洛特和我已相识多年,我是她第一位丈夫的远亲。我暗示十三年前就和她有过私情,但这在发表时未提。我对夏洛特说,社会栏应该具有一些误差。

让我们继续这个奇异的故事吧。当我被召去享受从房客向情人的转升时,我是否只体会到痛苦和厌恶呢?不,亨伯特先生承认他的虚荣得到了某种刺激的快感,得到了朦胧的温柔感,甚至有一种懊悔优雅地追随着他的阴谋者匕首的利刃。我从来没料到这位虽然相当漂亮,但由于她对她的教堂和读书俱乐部满怀盲目的信仰,她谈吐的风度,以及她对一个茸毛细密、可爱的十二岁孩子那副苛刻、冷酷又轻蔑的态度而显得相当可笑的亨伯特夫人,竟能变成这样一个动人娇弱的造物,当我在洛丽塔卧室的门口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时,她战栗地缩了回去,不住地说,"不,不,请别这样。"

这场变化使她的容貌大为改观。她的微笑过去是那么一种做作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那么迷人璀灿--璀灿,还附带着什么柔软、温湿的东西,我惊奇地发现它和那副可爱却空虚、迷茫的神情何其相似,那是洛在贪婪地望着新式混和型饮料,或默默无言地羡慕我总是新裁制的昂贵衣服时所有的。我变得狂热了,凝望着夏洛特和其它女士交换作父母的悲哀,凝望她作出那个标志女性之顺从的国家级鬼脸(眼睛转上去,嘴巴斜向一边),这我曾看见洛象婴儿一般作给自己。睡觉前,我们总喝点威士忌或其它烈酒,我依靠它们得以一边抚抱母亲一边回忆那孩子。这是她白皙的腹部,一九三四年我的性感少女曾象条小鱼蜷在里面。这纤细染过的头发,对我的嗅觉和触觉来说都是那么枯涩,但在台灯光照的特定时刻,在脚夫的床上,却获得了如果不是洛丽塔卷发的质地,也是她的色泽。在我支配我白头偕老的新妻子时,我不住告诫自己,就我而言,这是能接近洛丽塔的最便利的方法;洛蒂在洛丽塔的年龄也象她女儿一样是个欲望很多的女学生,而洛丽塔的女儿有一天也会如此。从一本用了三十年的影集里,我在一堆鞋子底下将妻子发掘了出来(黑兹先生看来对鞋子很热衷),这样就可以看看洛蒂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即使光线不对,衣饰不美,我还是能模模糊糊看出洛丽塔最初的轮廓、双腿、颧骨、短鼻。洛蒂丽塔,洛丽特申。

就这样让我象雄猫一样越过岁月的围墙,望到苍白无力的窗户里面。当有着高贵乳房和肥大臀部的她,用充满怜悯的热情、天真的平民的抚爱方式,帮我准备好执行夜间的职责,我一边大叫着穿过那片发育不足又已衰败的黑丛,一边仍然在绝望中试图寻出一个性感少女的气息。

我简直不能告诉你我可怜的妻子有多么温柔,多么动人。

早饭时,在亮得使人郁闷的厨房里,镀铬餐具闪闪发光,还有"五金与钴一览表"以及可爱的早餐之角(假装那家夏洛特和亨伯特在大学时代常相伴说情话的"咖啡店"),她坐在那儿,一身红衣,胳膊肘支在塑料面的桌上,脸颊托在手掌中,带着令人不堪的温柔,凝望着我消化我的火腿和鸡蛋。亨伯特的面孔也许因神经痛而扭曲了,但在她眼中,它的美丽和生机却能和投射在白色冰箱上的阳光和波动的叶影媲美。我严肃的愤怒对于她却是爱情的沉默。我将菲薄的收入加入她更有限收入中,竞使她感动得象是发了大财;并非因为总数可以满足现在大部分中产阶级的需要,而且因为连我的钱在她眼里也附着我男性的魔力,她把我们合并的财产看作那正午时分的一条南方大道,一边是连续的浓荫,一边是和煦的阳光,一直延伸到希望的尽头,有粉红色的山峦若隐若现。

在我们同居的五十天里,夏洛特象塞满了几年的活动。

可怜的女人为一系列她已经很久不做或从没这么有兴趣去做的事情而忙碌,好象(拖长这副普鲁期特式音调)我娶了我所爱的孩子的母亲,就得以委托劳动使我的妻重获丰沛的青春。

她满怀普通年轻新娘的强烈兴味,开始"令满室生辉"。我用心领略了屋中的每一处裂缝--因为这些日子我坐在椅上默想着画出了洛丽塔在屋中穿行的路线--我早已步入了和这个家、和它的污秽及灰尘某种情感上的联系,现在我几乎能感觉到这些不幸的东西在退缩,不情愿忍受夏洛特计划施予它们的淡褐色、赭石色以及浅黄及深黄的铅粉浴。她从来没这么迅速过,感谢上帝,但她确实为涮洗窗帘,给威尼斯式百叶窗条涂蜡,买来新窗帘和百叶窗,又送回商店另换一套,等等,耗进了大量的精力,她时而微笑,时而蹙额,一会儿疑虑,一会儿撅嘴;象是在一副明暗对照画里。她试着用印花棉布改变沙发的颜色--就在这张神圣的沙发上面,曾经有一个天堂的气泡在我体内慢慢破裂了。她重新摆置了家俱--并且在-篇有关家务的论文里非常惬意地发现了这样的语:"完全可以把一对沙发框和它们的配套台灯分开。"受到《你的家就是你》的点拨,她发展了绝对小靠椅和纺锤状长桌的憎恨。她认为展阔的窗户和上好木器的镶格,是房闻具有男性化的典型,而女性化的特点是小气的窗户和不稳固的木架。我走进屋发现她读的那几部小说已经替换成画册和家庭指南。她又向坐落在费城罗斯福大道4640的一家工厂订做了一张双人床,还要求加上"包容314只螺施的锦缎床垫"--尽管船张旧的依我看其弹性和耐性,都足以支持任何东西。

她原为中西方人,她的丈夫,在安静的拉姆斯代尔--东部一州的一颗珠宝--居住得还不够长久,未能了解所有的好人。她稍微知道点儿住在我们草坪后面一间快坍的木制别墅里的天性快活的牙陵。在一次教堂茶会上,她遇见了当地旧货商"傲慢势力"的妻子,她丈夫在大街的把角上拥有"殖民地"的白色恐怖。她还常常"会见"老奥泊西特小姐;但在那些她更多拜访、或在草坪集会上碰面。或用电话与其闲聊的贵夫人中--这类优雅的女士象格拉夫夫人、谢里登夫人、麦克里斯特尔夫人、奈特夫人等等,却好象很少拜访我的被人忽视的夏洛特。确实,唯一与她有真正热诚关系,而没有任何不可台人的盘算或任何实际目的的,就是及时从前往智利的出差旅途中越回来参加我们婚礼的法洛夫妇。参加者还有查特菲尔德夫妇、麦库夫妇和其它一些人(但没有旧货夫人或更傲慢的猎犬夫人)。约翰.法洛正当中年,不声不响,不声不响地活泼而强壮,是位不声不响的成功的体育用品的经纪人,他在团十英里外的帕金顿有一公司:就是他在一次星期天林间散步时拿了些柯尔特左轮枪的专用子弹给我,进而将用法告诉了我;他还笑眯眯地自称是个业余律师,处理过夏洛特的某些事务。琼,他的年轻妻子(先前是表妹),是个四肢修长、戴一副滑稽眼镜、领两条拳师的姑娘,两颗玉峰高耸,一对红唇厚阔。她画着--风景和肖像--,我清楚地记得,我喝着鸡尾酒称赞了她为她的一个侄女画的像,小罗莎琳.霍内克,一个玫瑰般小甜人:穿一身童子军制服,戴一顶绿绒贝雷帽,绿腰带,迷人的垂肩卷发--约翰拿掉烟袋说这是个可怜的洋娃娃(我的朵丽塔),在学校里她对每个人都过于吹毛求疵,但他希望,我们也都希望,当她们从令人尊敬的营地回来时能变好些。我们谈起学校。它有它的缺点,也有它的美德,"当然,在这儿做生意的,意太利人太多",约翰说,"另一方面,我们仍在舍弃……"

"我希望,"琼笑着打断道,"洋娃娃和罗莎琳能一起过夏。"

我忽然想象洛从营地回来了--棕色、温暖、昏昏欲睡、吃了麻醉药--正要因热望的难耐而哭鼻子呢。

关于亨伯特夫人还有几句话要说,趁现在一切都还顺利(一场不幸事故马上就要发生)。我很了解她内心的占有癖性,却从未料到她会对我生命中任何一次不是为她的浪漫如此疯狂妒嫉。她对我的过去表现出贪得无厌的强烈好奇。她要求我复活我所有的罗曼史,这样才可以使我侮辱它们,践踏它们,彻底唾弃它们,从而摧毁我的过去。她让我告诉她我和瓦莱里亚的婚姻,她当然是个可笑之人;同时为了满足夏洛特病态的快感,我还得制造、或残忍地编凑一部情人系列。

我还得拿出为她们做的附有插图的编目给她以引她高兴,各色各样,是按照那些美国广告的规则制做的,广告上画的学生通常性别比例很微妙,总有一位--只是一位,但画得颇聪明--的巧克力色圆眼睛小伙子几乎位于前排正中间。因此我给她看我的女人,让她们又笑又摆--慵倦的金发碧眼女郎,火辣辣、褐色发肤的女郎,情欲旺盛的毒蛇--好象是在妓院里的一场演习,我越是将她们弄得庸俗妖冶,亨伯特夫人对这展示就越觉惬意。

我这辈子从没坦白过这么多,也从未听到过这么多的坦白。她谈论她所谓的"爱情生活",从第一次随便的亲吻拥抱讲起,那种真诚和朴拙,从道德上说,和我油腔滑调的长篇大论形成鲜明对比;但从手法上看,这两套倒是异曲同工,因为都是受同样事物的影响(肥皂剧、精神分析和廉价中篇小说),从中,我吸取的是我的人物,而她,吸取的是表达的模式。据夏洛特讲,好人哈罗德·黑兹曾有某些奇待的性习惯,很令我发笑,夏洛特却认为我的笑纯属不正常,可她自传的其他地方就象她爱做的事后分析一样毫无趣味。她尽管食量很小,我却没见过比她更健康的女人了。关于我的洛丽塔,她很少讲什么--实际上比她谈起那个唯一一张装饰我们凄凉的卧室的、已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的金发男婴还少。在她一次乏味的回忆中,她预言死去婴儿的灵魂会以她这次婚姻孕育孩子的形式转世再生。只是我尽管并不特别急于用哈罗德的产物复制品(洛丽塔,我已经以一种乱伦的震颤把她看作了我的孩子)去接续亨伯特的香烟,但我想到明年春天什么时候,一次长期卧病,或在安全的产科病房里进行美好的凯撤式手术或出现其它并发症倒是可以给我几星期的时间单独和我的洛丽塔在一起,或者--还能用安眠药喂饱我柔弱的性感少女。

噢,她简直恨她的女儿!我认为特别残酷的是,她勤勉地回答了她自己有的一本芝加哥出版的蠢书(《子女发展指南》)上的各组问题。那些胡言乱语重复了一年又一年,而妈妈好象在她孩子的每个生日都必要填好一份清单。一九四七年一月一日,洛十二岁那天,夏洛特,黑兹,及贝克尔,在"您的孩子的个性"一栏的四十个形容词中的十个下面划了线:好斗、暴烈、爱吹毛求疵、不可信、没有耐心、易恼怒、好管闲事、无条理、消极反抗(划了两道线),及固执难管。

还有三十个形容词为她视而不见,其中有可爱迷人、富于合作精神、精力充沛等等。这真是发疯。我可爱又天性温和的妻子以一种从未表现过的残忍,侵犯并清除了洛微少的财产,将其四处扔弃,就象很多被施了催眠术的松鼠。这个好心的女人作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早晨,我那极难受的胃(是我试图改良她的果酱的结果)阻止了我伴她上教堂之行,当时我用洛丽塔的一只短袜欺骗了她。再就是她对我的亲爱之人的来信的态度!

亲爱的妈妈和亨密:

祝你们幸福。非常感谢你们寄表的糖。我(划去又重写)把新毛衣丢在山里了。最近几天这里很冷。我的日子很。爱你们。

多丽

"这个笨孩子,"亨伯特夫人说,"很后面漏了个字。

那件毛衣是纯羊毛的的,我希望下次没问过我之前,不要给她寄糖去。"

正文 第六章

离拉姆期代尔几英里远有座森林湖(滴漏湖--不是我想的那样拼法)。七月末一个炽热无比的星期,我仍每天都开车到那儿。我现在不得不不厌其烦地描述在一个炎热的期二单晨,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游泳的情景。

我们把车停在离公路不远的停车场,选了条小道,穿松林直达湖那边,夏洛特谈起上礼拜天早晨五点钟琼·法洛寻找背光效果时(琼是老美术学校的),曾看见莱斯利浸在"黑檀木"里(约翰的妙言)游水。

"那湖水,"我说,"一定很冷吧。"

"关键不在这,"逻辑性极强的爱人说。"我是说他不太正常。而且,"她继续道(她这种咬文嚼字开始使我疲惫了),"我确实感觉到我们的露易丝正在和那个低能儿恋爱。"

感觉。"我仍觉得多丽表现不是很好"等等(一份旧的学校报告上说)。

亨伯特夫妇继续前行,脚穿凉鞋、身着长衣。

"你知道吗,亨,我有个奢想,"亨女士认真说道,低下头一一为那个奢想而害羞--象是同茶色的林地交谈。"想找个真正受过训练的仆人,就象塔尔博特夫妇说过的那个德国女孩;让她也睡在屋里。"

"没有地方,"我说。

"怎么啦,"她说,面带古怪的微笑,"亲爱的,你当然是低估了亨泊特家的可能性。我们可以把她安置在洛的屋里。

不管怎样,我打算把它弄成客房。整座房里属它最冷、最简陋。"

"你在说什么?"我问,颧骨上的皮肤紧张起来(我费心记录下这一点,只因为我女儿的皮肤在如下情况时也会这样:不相信、反感、恼恨)。

"浪漫者协会使你不安吗?"我妻子质问道--暗指她的第一次妥协。

"见鬼,不是,"我说。"我只是不知道际安置了客人或仆人时,把女儿放何处。"

亨伯特夫人意味深长地笑笑,一条眉毛桃起来的同时"啊"了一声,并轻轻呼出口气。"小洛吗,恐拍不必在考虑之列了,根本不必。她从营地就可以直接进入一所纪律严明的教会容宿学校。然后--再入比尔兹利大学。我已经全计划好了,你不必担心。"

她,亨伯特夫人,继续说她必须克服自己的习惯性怠惰,要给费伦小姐在圣.阿尔杰布拉教书的妹妹写信。璀灿的湖水出题了。我说我把太阳镜忘在车上了,一会儿就追上来。我原来总以为摇动两手是小说里的手势--或许是中世纪某种仪式的结果;但当我走入树木,在失望和绝望的思绪驱使下,就用了这个手势("瞧,上帝,瞧这副锁链!"),它无言地又最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如果夏洛持是瓦莱里亚,我就知道该如何应付这局面;"应付"正是我要的词。以往,我只需扭住瓦莱契卡胖胖的脆弱的手腕(骑自行车摔伤的那只),就能立刻叫她改变主意;但对夏洛特,这一套是本能想象的。温柔的美国人夏洛特把我吓住了。企图利用她对我的爱而控制她的舒心美梦全盘错了。我不敢妄动,以免破坏了她为崇拜而树立起来的我的形象。当她是我的爱人令人敬畏的保姆时,我奉承过她,一种卑躬屈膝的东西仍然顽固地残留在我对她所抱的态度中。我唯一占上风的是我对她的洛畸形的爱她还一无所知。洛喜欢我把她气坏了;但我的感情,她却不能推测。对瓦莱里亚我可以说:"瞧你这愚笨的家伙,应该由我决定什么对多洛雷斯.亨伯特有好处。"对夏洛特我甚至不能说(以奉承又平静的语气):"请原谅,亲爱的,我不同意。让我们再给孩子一次机会吧。让我作她的私人教师,一年左右,勉曾对我说你自己--"实际上,如果不牺牲自己,关于那孩子,我就什么都都能对夏格特说。噢,你简直不能想象(就象我从未想象过,这些讲原则的女人是什么样!夏洛特对日常行为、食物、书籍以及她溺爱的人们的所有条律规章的谬误,根本熟视无睹;但当我怀着想亲近洛的念头而说出任何话,她立刻就能辨出我的语调不对头。她就象个音乐家,平常很可能是个令人生厌的粗人,既无机智又无鉴赏力;但对音乐她却能够以准确的判断听出某个歧音。要打破夏洛特的愿望,必须先打碎她的心。打碎了她的心,我在她心中的形象也会破碎。如果我说:"要么我和洛丽塔随心所欲,你帮我保守秘密,要么我们马上分开,"她就会变得象在模糊的被子里面色苍白,而后慢慢答道:"好吧,不管你再说什么或收回什么,这就是结尾了。"结尾就如此。

这就是那时乱糟糟的一团。我记得到停车场地后,取了一捧锈味的水贪婪地喝下去,好象它能给我神奇的智慧、青春、自由和一位小姘妇。我穿着紫色衣服,在招摇的松树下、一张粗糙的长桌边坐了一会儿,摇着脚;稍远处,两个穿短裤胸衣的少女,从阳光照耀下标着"女"的厕所出来。嚼着口香糖的玛贝尔(或玛贝尔的替身)费力地、漫不经心地跨土自行车;马里昂甩着头发赶开苍蝇,坐在后边,两腿大叉;她们摇摇摆摆,慢慢地、飘忽地融人阳光和浓荫中。洛丽塔!父亲和女儿融入这片树林吧!自然的解决办法就是除掉亨伯特夫人。但用什么办法呢?

没有人能谋划不露破绽的凶杀;但,机会,却能做到。

临近上世纪末时,在法国南方阿尔来斯,发生过一件著名的拉库尔夫人判决案。那女人刚刚嫁绘拉库尔上校不久,一次在熙攘的街上,有一位身高六英尺、留大胡子的不明身份者,后来推测是她的私情郎,朝她走去,往她背后猛击三拳,面象牛头犬一样的矮个子上校竟倒挂在施暴者的手臂上。真正奇迹般的巧合是,就在那人要松开气愤已极的小丈夫的下鄂时(几名旁观者紧紧围住他们),一名暴躁的意大利人完全是偶然从离现场最近的房子里扔出了他正瞎鼓捣的一种炸药,顷刻间,大街一片煽嚣腾腾,飞沙走石,人群跑散。这次爆炸没有伤及任何别人(除了炸昏了勇敢的拉库尔上校);而那女子和复仇的情郎随其他人一起跑走了--从此以后快乐独活着。

且看看如果是施暴者自己密谋一次消灭计划结果会如何。

我来列滴漏湖。我们和其他九对"伉俪"(法洛夫妇,查特菲尔德夫妇)沐浴的地方是个小海湾;我的夏洛特喜欢它,因为它几乎象是"私人海滨"。主要的沐浴设备(或"淋浴设备",用拉姆期代尔《日报》上的话说),位于滴漏湖的左边(东边),从我们的小海湾看不见。我们右边,那带松树很快就让位给一片弯弯曲曲的沼泽地,沼地之外又是树林。

我无声息地坐在妻子的身边,于是她先开了口。

"我们下去吗?"她问。

"再等一分钟,让我继续我的思路。"

我沉思着,一分钟过去了。

"行了,来吧"。

"我在你的思路上吗?"

"当然。"

"希望如此",夏洛待说着走进湖。很快她的两条粗腿泛起鸡皮疙瘩;而后,她把两只手朝外一伸,紧紧闭上嘴巴,黑橡皮帽子下的脸非常平静,夏洛特向前跃去,溅起巨大的水花。

我们慢慢地游进了波光粼粼之中。

对岸,至少一千步以外(如果有人能凌水步行),我能分辩出两个男人微小的身影,象海獭一样在他们的海岸上工作。我非常清楚他们是谁:一位是祖籍波兰的退休警察,一位是退休的铅管工,湖那边的大部分木材都属他。我还知道,他们为了无聊的快乐正忙于建筑一座码头。我们听到的敲打声似乎比我们所能辨清的那些侏儒的胳膊和工具大许多;确实,人们简直要猜想这些高音效果的制造者一定是在与他的木偶提线人争执不下,尤其因为每一下沉重的敲击声总落在那副景致的后面。

"我们的"海岸一条白色小沙滩--我们就是从那儿走进深水的,--周未的早晨总是空空荡荡。四周杳无人影,除了对面那两个忙忙叨叨的小人影,还有一架深红色私人飞机在头顶嗡叫,而后消失在蓝天深处。这背景对一场泡沫般的媒杀计划正可谓天衣无缝,更微妙的是:一名执法者和一个弄水人,近,正足以目睹此不幸事故,远,却看不出这是一次犯罪。他们完全能听见一位精神已经错乱的沐浴人上下翻滚大声呼叫人们来救救他溺死的妻子;但他们太远,分辨不清(如果他们恰好立刻望过来)正是那位精神错乱的沐浴人的脚下踩踏着他的妻子。但我还没到此地步;我只是想说明要想行动有多容易,当时环境多么美妙!夏洛特在那边克守职责地游着(她是那种很一般的善泳女人),并非毫无严肃的快乐(因为她身边不是她的善泳男士吗?);当我带着为以后写回忆录而有的纯粹清醒看到(你知道--就是看事物时尽量想到你以后会记起曾见过它们)她湿漉漉、光滑又惨白的面容,虽已竭尽全力,仍然只晒黑了一点,看到她苍白的嘴唇,她裸露出来的脑门,以及黑色紧帽,以及帽下带水的玉颈,我知道,我需要做的只是重新跳出去,做一次深呼吸,然后抓住她的脚踝,迅速带着我俘虏的尸身潜下去。我说尸身是因为吃惊、慌乱和缺少经验会立刻吸入一加仑湖水当场毙命,同时我就能在水下睁大双目至少坚持整整一分钟。这残忍的动作象坠落的流星扫过密谋罪恶的暗夜。就象一出恐怖无声的芭蕾,男主角抓住女主角的脚在水纹似的微光中飞跑而去。我在把她往下拽的同时,还可以浮上来换口气,再潜入,需要多少次就来多少次,必要等大幕落到她身上才能呼喊救命。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两个木偶会驾着刚漆过一半的划艇稳重地赶来,但可怜的亨伯特夫人,抽筋或冠状阻塞或二者并发的牺牲品,却已经倒悬在滴漏湖微波荡漾的水面下三十英尺的一片墨蓝色软泥上。

简单极了,不是吗?但你知道,人们--我只是不能这么做!

她在我旁边游着,一条忠诚又笨拙的海豹,所有感情的推理都在我耳畔尖叫:现在是时刻了!但,人们,我只是不能!我默默地转向海岸,她也笨重的、尽本份地转过去,见鬼,那忠告仍然尖叫着,而我,仍然不能忍心淹死那可怜的、光溜溜,骨胳粗大的造物。当我发现不论明天,还是星期五,还是任何一天的白天或晚上,我都不可能对她下毒手这个可悲的事实以后,那尖叫声才渐渐远去了。噢,我可以想见自己毫无规则地痛击瓦莱里亚的胸部或采取别的方法伤害她--我还可以同样清楚地眼见自己猛击她情夫的下腹,让他"喔!"

她一声坐下去。但我不能杀夏洛特--尤其当事情或许还未完全象在那个悲哀的早晨做的第一次退缩那样无望。如果我去抓她健壮、踢腾的脚;如果我看见她惊恐的神色,听见她骇人的叫声;如果我仍按计划而行,她的死魂灵就会一辈子缠住我不放。如果这是一四四七年而不是一九四七年,我也许还能昧着我温和的天性给她配一颗假玛瑙的古典式毒药,一种柔和的死亡魔药。但在我们这个喧闹的中产阶级时代,其效果定不似它在昔日花团锦簇的宫廷里那般成功。今天,你想当杀人犯就必须是个科学家。不,不,我二者都不是。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大多数渴望获得震颤又甜蜜的抱怨、与女孩子有身体关系但并不一定交欢的性罪犯,都是不正常的、被动的、怯懦的怪人,他们只要求社会允许他们追求他们实际上无害、所谓超出常规的行为,追求他们越轨的又小又热又湿又隐秘的性举动,不遭受警察和社会的严厉制裁。

我们不是色情狂!我们从不象那些好士兵那样随意强奸。我们是不快活、阴郁但文雅的绅士,在成人面前完全可以控制我们的冲动,但为了抚模性感少女的机会却甘愿付出一年又一年的生命。应该强调的是,我们没有一个是杀人犯。诗人从不凶杀。噢!我可怜的夏洛特,在沥青和橡胶和金属和石头的永恒炼丹术中--感谢上帝,不是水,不是水!--你不要在你永恒的天堂里仇恨我。

无论怎样,非常客观地说,这次幸免相当惊险。现在请注意我这次理想式犯罪的关键。

我们在干渴的阳光下坐在毛巾上。她四处看看,便松开乳罩,转过身卧下,让后背也得些享受。她说她爱我。深叹口气。

她伸出手到衣袋里掏烟。她坐起来,点着抽上,看了看自己的右肩。她用她大张的烟熏的嘴重重地吻过我。突然,从我们后面沙岸的灌木丛和松林中扔过来一颖石子,而后又一颗。

"这些爱管闲事的可恶孩子,"夏洛特说,抓起她的大乳罩戴上,又侧转过身。"我要把这事告诉彼得,克雷斯托夫斯基。"

路口出现了一片沙沙声,一阵脚步声,琼.法洛带着她的画架等东西走了过来。

"你吓了我们一跳,"夏洛特说。

琼说她刚才在那儿,在绿色隐蔽地向大自然做侦察去了(侦探一般总是被射中),想画一幅湖景画,但毫无办法,她怎么也没有天赋(这是真的)--"你尝试过画画吗,亨伯特?"

夏洛特多少有点儿嫉妒琼,想知道约翰是否来了。

他来了。他今天回家吃午饭。他把她扔在去帕金顿的路上,随时都可能来接她。那是个完美的早晨。她总觉得有个出卖卡瓦尔和墨兰普斯的叛逆,在这样辉煌的日子里把他们捆绑起来。她坐在白沙地上,在我和夏洛特之间。她穿着短裤。她修长的褐色的双腿仿佛栗色母马的健腹,使我着迷。

她笑时,露出了她口里的胶糖。

"我几乎把你们俩都放进我画的湖里了",她说,"我甚至发现了你的疏忽。你(指亨伯特)戴着手表下水的,是的,先生,你戴了。"

"防水的,"夏洛特轻声说,作鱼嘴样。

琼把我的手腕拿到她的膝上,审视起夏洛特的礼物,然后把亨伯特的手放回沙地上,掌心朝上。

"你什么都能看见啦。"夏洛特酸溜溜地说道。

琼叹了口气。"有一次我看见,"她说,"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太阳下山时,就在这儿,做爱。他们的影子大极了。

天刚亮时,我告诉过你汤姆森先生的事。下一次我期望看见穿一身乳白色的老胖艾弗。他真是异想天开,那人。上次他给我讲了一个他侄子的下流故事。好象是--""喂,"约翰的嗓音。

我不愉快时总习惯沉默不语,或更确切地说,我不悦的缄默所具有的那种冷酷、卑劣气质,过去总能吓得瓦莱里亚束手无策。她总是先小声抽泣继而放声哭号,一边说着:"让我发疯的是,你这样呆着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试过对夏洛特保持沉默--而她只一味发出唧唧声,或咯咯笑我的不言不语。真是个奇异的女人!于是我就退回我原来的房间,现在是标准的"书房"了,低声嘟哝说我毕竟还有部学术性的巨著要写;夏洛特也就继续美化她的家,写几封信,或拿起电话婉转啼唱。我从窗户,透过如漆的白杨树叶的颤动,能看见她穿过大街,心满意足地给费伦的妹妹寄信。

在我仍对滴漏湖静止的沙滩作过最后一次拜访后的一个星期,一直最星雨阴霾密布,那是我能记得的最抑郁的日子。

而后终于出现了二三缕模模糊糊希望的光线--在太阳完全进出之前。

我想到在良好的工作秩序中,我有个灵巧的大脑,我或许该好好利用它。如果我不敢干预我妻子对付她女儿(在令人无望的远方明媚的天空下每天都在越变越热烈,肤色越变越深)的计划,我必须能想出适宜的办法维护自己,这方法日后没准能引向一个特殊的良机。一天晚上,夏洛特自己为我提供了一个出口。

"我有件令你惊喜的事,"她说,脉脉地看着我,手中举起一勺汤。"秋天,我们俩去英格兰。"

我一口吞下我勺里的东西,用粉红色餐纸(噢,这是米拉罐饭店需有的证明)抹净嘴唇,我说:

"我也有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亲爱的,我们俩不去英格兰""为什么,怎么回事?"她问,看着--那种惊诧比我预料的还严重--我的手(我下意识题叠起又撕开又压平又撕开那张无辜的粉色的餐纸)。不过我微笑的面容不知怎么使她放心了。

"事情很简单,"我答道。"即使在最融洽的家庭里,象我们这样的,也不是所有的决定都由女方做啊。有些事情应该论丈夫决定。我可以想象你这样一位健康的美国女子,遇上与邦波尔夫人--或冻肉大王塞缨尔。邦波尔,或一位好莱坞荡妇乘同一条海轮横渡大西洋,定会喜不自禁。我一点不怀疑当我们望着--你,坦诚的明眸,我,控制着我嫉妒的羡慕--望着皇宫哨兵或红色哨兵或海獭食者或别的什么时候被拍摄下来,你我一定会为旅游公司做一则最漂亮的广告。可是恰好我讨厌欧洲,包括古老快乐的英格兰。你很清楚,对老朽和腐败的世界,我所有的,仅仅是悲哀的联系。你画报上登的那些彩色广告也无济于事。"

"亲爱的,"夏洛特说,"我真--""不,等等。眼前的情况纯属偶然。我关心一般倾向。当你想让我不顾工作把整个下午花在湖边晒太阳,为了你我会很乐意顺从,为你晒成个金光灿灿的小黑孩,而不再作学者和,怎么说呢,教育者。当你带我去与可爱的法洛夫妇玩桥牌喝酒,我也总是欣然从命。不,请等等再说。当你要装饰你的家,我不干涉你的计划。当你决皮--当你决定一切事情,我也许完全或部分反对--但从无半句怨言。我可以忽视个别事。但我不能无视一般倾向。我喜欢被你指挥监督,但任何一种游戏都有规剔。我不是生气。我根本不是生气。

别再那样做。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半,嗓音虽小但还清楚。"

她走到我身边,跪了下来,慢慢地但非常猛烈地摇着头,抓紧我的裤子。她说她从来没想到。她说我是她的统治者,她的上帝。她说露易丝走了,让我们现在就做爱吧。她说我必须原谅她否则她就去死。

这场小事故使我满是得意。我轻轻地告诉她,这是件无需请求原谅的事,但需改变一个人的方式;我决心趁势故作冷漠阴沉,有相当长的时间只埋头写书--至少是假装用功。

我原先屋里的"工作床",-早就变成萦绕我心头的那张沙发了,夏洛特从我们同居起就提醒我,那屋子该改成标准的"作家私室"。"英国事件"的两天后,我正坐在一张崭新又舒适的椅子里,膝上放着一大卷书,夏洛特用无名指敲门,悠悠地走了进来。她的姿态和我的洛丽塔多么不同,过去当她穿着脏乎乎的蓝仔裤来看我时,总是浑身散发出性感少女的留香;她衬衣最底下的扣子还总是开着,令人害怕又让人发狂,有股隐隐的邪恶。不过,让我告诉你们。在小黑兹的粗鲁无礼和大黑兹的泰然自若能背后,均流动着娇羞的气质,它们味道相同,低低的声音相同。一位伟大的法国医生曾对我父亲说过,在近亲中,最微弱的胃响"声音"也相同。

夏洛特就这么踱了进来。她觉得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对劲。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的晚上我们刚上床就假装睡熟,天亮才醒来。

她温柔地问我她是否"打搅了"。

"这会儿不,"我说,把《少女百科》第三卷翻开,查看一幅被绘制人称作"臀界"的画。

夏洛特走到有一个抽屉的仿桃花心木公桌子边。她把手放在上边,小桌子很难看,毫无疑问,可并不碍她的事。

"我总想问问你,"她说(象是谈生意,一点也不卖俏),"这东西干吗锁?你这屋还要它么?样子真蠢极了。"

"别管它,"我说。我正在"期堪的那维亚野营"。

"有钥匙么?""藏起来了。"

"噢,亨……"

"锁着情书呢。"

她给了我-副受伤雌鹿的目光,这使我很气恼,而后,她不知我是否很认真,也不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就又呆站着了。我慢慢看过几页(校园、加拿大、小型照相机、糖果),她出神地望着破璃,用杏黄加玫瑰色的尖利指甲敲打它。

这会儿(我看到"乘独木舟"和"北美野鸭"了),她挪到我的椅子边,就势重重地落坐在扶手上,用我第一任妻子惯用的香水的气味立刻将我淹没。"阁下愿意在这儿过秋天吗?"她问时,小拇指指着一个守旧的"东方州"的一幅秋景。"为什么?"(非常清晰又馒悠悠)。她耸耸肩。(没准哈罗德过去总是那时候去度假。开放的季节,条件反射到她那儿。)"我想我知道那是哪儿,"她说,手仍指着。"我记得一家旅馆,着魔猎人,很古怪,是不是?食物真是精美。而且互不干扰。"

她靠在我的太阳穴上摩挲了脸颊。瓦莱里亚很快就又恢复常态。

"晚饭你想吃点儿什么特别的么,亲爱的?约翰和琼一会儿来。"

我咕噜一声做了回答。她吻了我的下唇,明快地说她要做个蛋糕(从我租宿起开始的传统,因为我赞赏她的蛋糕),然后留我独自一人选惘地呆坐房内。

我小心地把打开的书放在她坐过的地方(书还试图做海浪翻转,但突在里边的铅笔阻止了它),我查看了藏钥匙的地方:它很乖,仍躺在那只昂贵的安全剃胡刀下边;这只旧的过去我一直用着,直到她给我买了只更好、更便宜的。这是万无一失的隐藏地么--在刀片下边,在那只包着天鹅绒的盒槽里?盒子放在装有我各种各样的工作文件的一只箱中。

我还能做什么改进吗?很显然,要想藏东西有多么难--尤其当一个人的老婆总把眼睛盯在这家俱上的时候。

我记得就是在我们上次游泳后一星期,午间邮递员送来了费伦小姐第二的回信。那女人写道,她刚刚从她姐姐的葬礼回到圣阿尔布拉。"尤菲米姬摔坏臀骨以后就大不一样了。"

至于亨伯特夫人的女儿之事,她想告知今年招收已经太迟;不过,幸存的费伦完全相信,如果亨伯特夫人能在一月把多洛雷斯带去,她的入校就可以办妥。

第二天,吃完中饭,我去见"我们"的医生,一个挺友好的家伙,他对一些专利麻醉药持只能用于临床的态度以及对它们的完全依赖,恰好表现出他对医药科学的无知和漠视。

烙将必须回到拉姆斯代尔的事实,便是希望的宝库。为此我要做好充分准备。实际上,在夏洛特做出那个残酷的决定以后,我已经提前进入我的程序了;我必须确保我可爱的孩子到来的那天晚上,以及接连的一夜又一夜,直到圣阿尔杰布拉把她认我身边带走为止,我能有办法让两个尤物沉沉入睡,任河声响或触动都不能使其惊醒。在大半个七月里,我实验过各种各样的安眠药,用药物大食家夏洛特做试验。我给她的最后一剂(她以为那是镇静片--为她的神经上油),把她击昏了整整四个小时。我把收音机音量开满,还将巨亮的饵光朝她脸上打去。我推她,捏她,扎她--但什么也干拢不了她平静而有力的呼吸节奏。可是,每当我一做象是吻她之类的简单动作,她马上就会醒来,象一条章鱼生机勃勃(我仓皇逃走)。这药可不行,我想;还得有更安全的。最初,我对拜伦医生说他上次给我的失眠症开的药于事无补,他好象根本不信。他建议我再试试,而后给我看他家人的照片以转移我的注意力。他有个迷人的孩子,也象多丽那般年龄;但我看穿了他的花招,坚持让他开一些目前最有劲的药。他建议我去打高尔夫,但最后终于同意给我一些,用她的话说,"效力无比的";便走向另一个柜子,取出一小瓶蓝紫色胶囊,一头有黑紫色带状条纹,他说,这是刚上市的,并不用于那些一口水就能镇静下来的神经病患者;它只用于无法入睡的艺术家们,这些人必须先死去几小时方能再活几百年。我喜欢愚弄傻气十足的医生,尽管内心很高兴,但把药片装进口袋时,还是怀疑地耸了耸肩。再说,对他我也必须严加小心。

记得有一次拜访他,我愚蠢地失口提到了我最后入的那家疗养院,我自信看见了他的耳朵尖痉挛了一下。既然夏洛特或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我过去的那段日子,我于是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曾为了写部小说到精神病患者中间做过些调查,不过无妨;这老恶棍当然有个甜甜的女儿。

我精神高涨地告辞出来。用一个指头把住我妻子的小车,心满意足地向家驶去。拉姆斯代尔毕竟诱惑力很大。蝉在叫;大街刚洒过水。一路顺风,我几乎是平滑着就开上了我们那条陡峭的小马路。那天不知怎么样样事都很称心。天那么蓝树那么绿。我知道太阳光灿灿,因为我的点火栓正好反射在挡风玻璃里;我还知道此时正是三点半,因为每天下午给奥泊西特小姐按摩的护士穿着白袜、白鞋正在狭窄的便道上轻快地走着。象平常一样,歇斯底里的琼克长毛狗在我驶下山时朝我袭来:也象平常一样,地方报纸刚刚被肯尼扔在前廊上。

前一天,我已放弃了故意摆出的冷漠的生活规矩。此刻我打开起居室的门便快乐地喊出归家之辞。夏洛特的玉色颈背和青铜色甜面包对着我,身上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身黄色衬衣,栗色宽松鞋,她正坐在椅角的写字台上写信。

我的手仍然放在门把上又重复了我衷心的欢呼。她写字的手停下来。静坐了片刻;然后她慢慢转过她的椅子,把胳膊肘放在弯曲的靠背上。她的脸因激动的情绪显得十分难看,她盯着我的双腿开口说话时那情景怪是骇人:

"黑兹这女人,大母狗,老猫,应受惩罚的妈妈,这……

又老又蠢的黑兹从今起不再是你捉弄的对象。她已经……她已经……"

我义正辞严的控诉者住了口,吞咽下她的怨恨和泪水。

无论亨伯特·亨伯特说什么--或企图说什么--都全无必要。她继续道:

"你是个野兽。你是个可恶、可憎、罪大恶极的骗子。你敢过来--我就朝窗外叫。滚回去!"

同样,我想无论h.h.小声嘀咕些什么都可以省略。

"今晚我就离开。这一切都是你的。只是你永远、永远也见不到那个可怜的乳臭末干的小丫头了。滚出这间屋子。"

读者,我那么做了。我上楼来到一半破烂的书房。两手叉腰,镇静下来恢复自若,站了片刻,从门口看到那张遭劫的小桌子,抽屉大开,一把钥匙挂在锁孔里,另外四把钥匙摊在桌面上。我穿过顶楼的走廊,走进亨伯特夫妇的卧室,平静地从她枕头下转移出我的日记,放入我的口袋。然后我朝楼下走去,又停在半路:她正在通电话,电话机正好就安在客厅的门外。我想听听她正说些什么:她取消了订购的什么物品,然后又回到客厅。我再次调整好我的呼吸,穿过过道,进了厨房。我打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从来也不能抵抗威士忌的诱惑。我走进餐室,透过半开的门,看到夏洛特宽宽的后背。

"你这样是在毁我也毁了你的一生,"我平静地说。"让我们通情达理些。这都是你的幻觉。你真疯了,夏洛特。你找到的那些笔记不过是一部小说的片断。你和她的名字也不过是碰巧用用。就因为它们是信手拈来。好好想想吧。我去给你拿杯酒。"

她既没回答也没转过身,只是一个劲飞快地胡涂乱写,不知她写的是什么。大概第三封信了(两封已装在贴足邮票的信封里,放在桌上)。我又走回厨房。

我拿出两个杯子(为圣阿尔杰布拉?为洛?)。从冰箱里取出冰块以后,它粗暴地朝我吼了一声。再写一遍。让她重读一遍。她不会记住细节的。改动,伪造。写个片断,拿给她看,或随便扔在哪儿。为什么自来水龙头长鸣起来有时会那么可怕?真是个可怕的局面,真是。象小枕头形状的冰块--是玩具北极熊的枕头,洛说--当温水注进它们的小窝解救了它们,那些刺耳的锉声、噼哩啪啦声和受折磨声便消逝了。我将杯子并排放着。注入威士忌和少量苏打水。她禁止我使用针搅拌。冰盒里一阵乒乒乓乓。我端着酒杯穿过餐室,来到客厅门外,门只开了一个缝,我的胳膊肘都进不去,隔着门我说:

"我给你拿酒来了。"

没有回答,这个疯母狗,我于是把杯子放在电话机旁边的餐具架上,这时电话响了。

"我是莱斯利。莱斯利.汤姆森,"喜欢在天刚亮时游个泳的莱斯利.汤姆森说:"亨伯特夫人被车轧了,你最好马上来,先生。"

我回答说,可能约略有些暴躁,说我妻子安然无恙,同时一手拿着听筒,一边推开门说:

"这个人说你被轧死了,夏洛特。"

但夏洛特没在客厅里。

正文 第七章

我冲出门。我们那条陡峭的小马路远处显出一幅奇异的景色。一辆又大又亮的帕卡德轿车爬上了奥泊西特小姐家从便道斜上去的一块草坪(有条格子呢膝布就丢在草堆里),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车门象翅膀一样开着,前轱辘深陷进常青的灌木。这辆车的右边,在草坪斜坡整洁的草地上,一位白胡髭衣着讲究的老绅士--双排扣的灰西装、带花点的蝶形领结--仰面朝天躺着,他的两条长腿并在一起,象一具没有生命的封蜡人体。我必须把当时一瞬间看到的景物变成一连串的字眼;它们在书页上一个接一个的排列可以弥补实际是在一瞬间里猛烈聚合起来的印象的混乱:厚毯膝布、小汽车、老绅士,奥小组的护士跑着,手里拿着一只沙沙响、一半空的平底大玻璃杯,跑回隔着屏风的前廊--可以想象,那儿的那位硬撑起来、受身体限制的老朽女人没准自己正在尖叫,但声音不够大,未能淹没琼克长毛狗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吠叫--放一群已经聚集在便道上靠近一些受检物的邻居那儿,又跑回小汽车,把汽车翻了个底朝天,而后又到草坪上另一群人那儿,其中有莱斯利、两名警察和一名戴玳瑁眼镜的壮汉。关于这一点,我应该解释一下,巡逻警察在事故发生后还不到一分钟就出现了,是因为他们正在两条街以外的交叉小路上向非法停车的发违章通知单呢;那个戴眼镜的人名叫小弗雷德里克·比尔,是帕尔德轿车的司机;躺在绿草堆上的是他七十九岁的父亲,护士还在给他灌水--这么说吧,那草堆是个堆起来的工作台--,他并非真的死去了,而是正舒舒服服,有条不紊地等待从一场心脏病或心脏病的可能性中苏醒过来;最后是便道上用膝布(她经常带着不满在便道上对我指点着那条弯曲的绿色裂缝)簇着的夏洛特·亨伯特血肉模糊的尸体,她是在匆匆穿过马路到奥泊西特小姐的草坪拐角上的那只邮筒去投那三封信时被比尔的汽车撞倒的,并被拖出去几英尺。一个面孔漂亮、穿一身脏乎乎粉袍的小孩把这些信拾起来,交给了我。我于是在裤兜里,把它们撕成碎片。

三名医生和法洛夫妇很快就到了现场,接管了一切。这鳏夫,真是位有特别自制力的人,既没哭也没有怒吼乱叫。

他摇晃了一下,这就是他的表观;但他张开嘴巴只是为了把一切与验尸及其善后处理有非常必要关系的情况和指示表达出来;她的头顶骨、脑浆、金发和血已经模糊一片。等他被两个朋友,仁和的约翰和珠泪涟涟的琼安顿在多丽屋里的床上时,太阳仍在闪耀着;那一晚他的为了方便就寝在亨始特夫妇约卧室;就我所知,他的可能根本没以这个严峻形势所需要的那般纯洁度过此夜。

在这部特殊的回忆录中,我不必详细述说那些不得不参加的葬礼前的仪式,或葬礼本身,它们象婚礼一样悄无声息。但夏洛特这样轻易死后约五天里,有九件插曲应该一提。

成了鳏夫的第一夜,我喝得烂醉,象曾睡过那张床的孩子一样昏沉沉入睡。翌日清晨,我急忙查看兜里的那些碎片。完成乱成一团了,根本不能再拼成三篇完整的东西。我推测"……你最好找到它因为我不能买……"是给洛的信上的话;其它一些残片好象指夏洛特想带洛逃至帕金顿,或回到波斯基,以免兀鹰黑心的家伙劫走她的宝贝绵羊(我从未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利爪)。另外一些碎条很明显是申请书,不是给圣阿,而是给另一所寄宿学校,据说那儿的教育方式非常严厉,非常旧,也非常乏味(尽管也有在榆树下玩的循环球戏),因而获得了"少女感化院"的绰号。最后这第三封信显然是给我的。我认出了这几句"……分离一年以后,我们或许……""噢,我最最亲爱的,噢我的……""……甚至比你另有新欢还恶劣……""……或者,可能,我会死的……"

但总之,我这番收拾毫无意义;这三封匆匆而就的书信形状各异的残片,混杂在我的手掌里,就好象仍然是可怜的夏洛特脑中的种种思绪。

这天,约翰须去看一位主顾,琼要回去喂狗,因此,我得以暂时摆脱了朋友的陪伴。这些可亲的人害怕我独自留在这儿会自杀,但因为找不到其它朋友(奥泊西特小姐被禁止同外接接触,麦库夫妇正在几英里以外忙于建新房,查特菲尔德夫妇最近因为他们自己的什么家庭纠纷被叫到缅因去了),就委托莱斯利和露易丝来和我作伴,藉口帮我整理孤儿的东西。我藉一阵悲壮的感激之情给善良又轻信的法洛夫妇(我们正在等莱斯利前来赴他和露易丝的有偿约会)拿了一张从夏洛特遗物中找出的照片。她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透过被在前额的褐发正在微笑。那是一九三四年四月照的,一个值得纪念的春天。在来合众公园进行公务访问期间,我曾有机会在彼斯基逗留了几个月。我们相识了--继而生出一场疯狂的恋情。我已经结了婚,啊,而她也已和黑兹订婚。但我回到欧洲以后,我们继续通过一位朋友:现在已经死了,互相联系。琼盯着照片小声说她听到过一些谣传,而后一边看着,一边把它递给了约翰,约翰拿开烟斗,端详了可爱又放荡的夏洛特。贝克尔,随即把它递还我。这之后他们离开了几个小时。地下室里快乐的露易丝咯咯笑着,还叱骂着她的情郎。

法洛夫妇刚走,一位下腭阴郁的牧师就来了--我想让采访尽量简单,既不伤害他的感情也不引起他的怀疑。是的,我会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那孩子的幸福的。让我顺便一提,这个小十字架是我和夏洛特都年轻时她给我的。我有个表姐,在纽约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姑娘。我们可以去那儿为多丽找一所不错的私立学校。噢,多么老奸巨滑的亨伯特!

为了方便莱斯利和露易丝,他们可能会(也确实做了)向约翰和琼报告,我就以震耳欲聋的嗓音、非常出色的表演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假装与雪莉·霍姆斯做了一次交谈。约翰和琼回来后,我全心全意把他们迎进来,故意叽哩咕噜胡乱对他们说洛已经出发随中级小组去做五天远行了,因此找不到她。

"上帝",琼说,"我们该怎么办?"

约翰说这很简单--可以让"最高"警察局去找那些行军的孩子们--这用不了他们一小时。实际上,他熟悉这一带,并且---"咳,"他继续道,"我何不现在就开车去呢,你可以和琼一起睡"--(他实际未必真心加上这句,但琼却热情支持他的建议,好象这里面还有什么名堂。)我完全垮了。我请求约翰让事情顺其自然。我说我不能忍受那孩子总围在我身边哭啼啼,她那么容易紧张,这种经历可能会对她的未来产生不好的影响,精神病医师分析过这类现象。于是突然间出现了一阵沉默。

"好吧,你是医生,"约翰有些唐突地说。"不过我毕竟是夏洛特的朋友和顾问,还是希望知道你要把那孩子怎么样。"

"约翰,"琼叫道,"她是他的孩子,不是哈罗德·黑兹的,你还不懂吗?亨伯特是多丽的亲生父亲。"

"我明白了,"约翰说。"对不起,是的,我明白了。我没想到这。这样问题就简单了,当然。不论你怎样想都可以啊。"

心神不安的父亲接着说葬礼一毕,他就去找他的宝贝女儿,并且尽最大努力让她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偷快地生活,可能去新墨西哥或加利福尼亚旅行--当然,只要他活着。

我装扮的彻底失望时的平静和疯狂爆发前的安宁是那么逼真,以至好心的法洛夫妇硬把我搬进了他们家。他们有个挺棒的酒窖,这一带酒窖很时兴;这大有益处,因为我害怕失眠也怕鬼。

现在我应该解释我不让多洛雷斯来的原因。自然,首先是,当夏洛特刚刚消失,我作为一个自由的父亲又回到房里,吞下准备好的威士忌加苏打,然后躲进浴室避开邻居和朋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跳动--说出来,很明白,就是从那时起再过几小时,温馨的,褐发的、我的、我的、我的洛丽塔就会投入我的怀抱,她流下的眼泪我会为她吻去,甚至比它们涌出得还快。但当我睁大眼睛站在镜前,满面通红,约翰·法洛轻轻敲门进来问我没关系吧--我立刻发现要把她领回家中简直是发疯,屋里,有这么多爱管闲事之人总在周围乱转,还老是图谋把她从我身边弄走。确实,让人无法预测的洛自己也可能--谁知道呢?--对我表观出某些愚蠢的不信任、突然的厌弃、或茫然的恐惧等等--因此逃离才是这成功的关头的神奇的奖赏。

说到爱管闲事之人,我还另有一位来访者--朋友比尔,就是除掉了我妻子的小伙子。他既庸俗又严肃,样子象助理执刑官,长一张牛头犬下巴,小而黑的眼睛,厚厚的跟镜框,朝天的鼻孔。他被约翰领进来,后者便转身离去了,还极其周到地为我们关上门。我阴郁的来访者和蔼地说他有一对孪生女在我继女的班里,随后打开了一卷他自制的事故图,真是,用我继女的话说,"真美极了",满是用各种颜色的墨水标出的动人箭头和虚线。;妇女集团军"--这种东西一般都用作统计学之类的视觉教具。非常清楚,非常具体。这条线和一条画得十分醒目、标出了两个连续转弯的迂回线触接了--一个转弯说明比尔的汽车要躲开琼克狗(狗的位置没标),第二个转弯是对第一个的一种夸张延伸,意思是要改变这场悲剧。一个非常显眼的黑叉子表示出事地点,整齐的小人终于停在了便道上。我想往表示斜坡的位置上找找相似的符号,我的来访者的父亲曾象蜡像一样仰卧那里但一无所获。那位绅士却已经在见证人文件上签了字,签在莱斯利。汤姆森、奥泊西特小姐和其它八位的下面。

弗雷德里克那只蜂雀铅笔熟练又灵巧地从这点飞向那点,意在说明他的完全无辜和我太太的疏忽:他躲狗之际,她已经在刚酒过水的柏油路上滑了一跤,向前跌去,但她本不该再朝前奔的,而应往后退(弗雷德用垫厚的肩突然一倾作个示范)。我说这当然不是他的过错,验尸结果也与我看法一致。

他黑黑的张大的鼻孔呼出沉重的气息,他摇摇他的头,又摇我的手;然后,他以一种深谙世事又颇具绅士风度的漾慨提出支付殡仪的费用。他期望我拒绝他的要求。但我却迷途登登感激涕零地接受了。这真吓了他一跳,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再次谢过他,甚至比刚才还深切。

这场不可思谈的拜访的结果,是我灵魂的麻木暂时有些改变了。毫无疑问!我实际上已经看到了命运的代理人。我已经触摸到命运的肉体--以及它厚厚的垫肩。一阵奇幻又怪异的变化突然到来,这就是手段。在这错综复杂的情形中(匆匆忙忙的家庭主妇,打滑的路面,一条讨厌的狗,陡坡,大型号小汽车,车轮边的绅士),我能隐约辨认出我自己卑鄙的责任。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傻瓜--或这样一位直觉的天才--能保藏好那本日记,那么,明辨一切之后的愤怒和火辣辣的羞辱感所制造的流液就不会在夏洛特跑向邮筒时迷蒙了她的眼睛。但即使蒙蔽了,假使不是那凑巧的命运,那并发的幻影混淆了那汽车和那狗和那太阳和那阴影和那潮湿和那软弱的和踞强壮的以及那石头在它约蒸馏器中、仍然可能什么都不至发生。再会,马林!宽厚的命运礼节地握手(象比尔离开房间前又做过的),将我从呆钝中带离出来;我流了泪。隐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流了泪。

榆树和白杨翻腾的背后正变作一路突起的劲风,一片暴风雨前后的圆块积云压抑在拉姆斯代尔白色教堂的塔顶,我这时最后一次环顾四周。为了无人知晓的冒险,我要离开这座我仅在十个星期前租了一间卧室的青黑色房屋。窗帘--经济实用的竹帘--已经卸下了。挂在阳台上或房间里的精巧的编织物很适合现代戏剧里用。天堂之家此后一定会相当空寂。一滴雨珠掉在我的手上。我又返回屋整理东西,约翰正把我的行李装上车,这时,一件有趣的事发生了。我不知道在这些悲剧的记录里,我是否已经充分强调过本作者的好容貌--伪塞尔特人,迷人的猿猴,小男孩似的男子气--令各种年龄、各种背景的女性特别着迷这一点。当然,用第一人称作如此声明听起来可能很可笑。但每时每刻我都必须将我的容貌提醒给我的读者,这很象职业小说家的容貌,他既已给他的角色安排了某些奇癖,或一条狗,每次这角色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出现,他都必须再提及那狗、或那奇癖。现在这一事件可能更是如此。如果我的故事想赢得恰当的理解,则应把我阴郁的漂亮相貌萦记心里。青春期的洛着迷于亨伯特的魅力,恰如她着迷于打嗝似的流行音乐;而成年的洛蒂则是带着一种成熟的占有欲爱我,那正是我现在所悔恨和尊敬的,自不待说。琼·法洛,三十一岁,神经不正常,很显然,也正发展着对我强烈的好感。她很漂亮,象雕刻的印第安人那种类型,肤色象烧焦了的黄土。她的嘴唇象深红色大水螅,只要一做出她那象狗叫一样特殊的笑,就露出枯黄的大牙和深白的齿龈。她很高,不是穿长袍配凉鞋,就是穿飘逸的裙子和芭蕾拖鞋,随时喝任何强度的烈性酒,曾流产两次,写关于动物的小说,画画,读者知道的,风景画,已经在进行癌症治疗了,活不过三十三岁;只是无奈,她对我无任何吸引力。在我离开前几秒钟,琼(她和我站在过道上)自认为我有些惊慌,用她总在颤抖的手指捧住我的太阳穴,她又蓝又亮的眼睛里满是眼泪水,竞试图来粘着我的唇,但末成功。

"你好自珍重,"她说,"代我吻你的孩子。"

一阵雷声又震撼了房子上下,她又说:

"或许,在什么地方,有一天,在一个不这么痛苦的时刻,我们又会见面。"(琼,不管你怎样,不管你在哪儿,在负时空里或正灵魂时间里,原谅我这一切,包括这个括弧)。

这会儿我正在马路上,那条陡斜的马路,和他们两人握手。白色的暴雨降临之前,一切都在旋转,在飞舞;一辆载着床垫、从费城来的卡车信心十足地驶进一幢空房,尘土四溢,扬过那块夏洛特躺过的石板,当旁人为我掀开上面的膝布时,露出她蜷曲的身子,完好的眼睛,黑色睫毛仍然湿润浓密,就象你的洛丽塔。

可能有人会想,既然一切障碍均已排开,眼前只有无限快乐和今人兴奋的前景,我总可以塌下心,宜人她发出一声解脱的叹息。但根本不是!非但未曾享受微笑的"机会"之光芒,反而被各种各样纯论理的疑惑和恐惧所缠绕。比如:洛那么凑巧总被排除在直系亲属的喜庆和丧礼仪式之外,人们会不会惊疑?你记得--我们没让她参加我们的婚礼。另一件事是:假设是"巧合"的长毛臂够及到一位无辜的妇人并除掉了她,"巧合"难道不会在不信教的时朗无视其孪生臂的所做所为,出于同情草率地通知了洛吗?这次事故的确只有拉姆斯代尔《日报》报道了--帕金顿的《记录》或克里迈克斯的《先锋报》均未谈及。Q营地是在另外一州,而且地方性的死讯比不上人们对全国性新闻的兴趣;但我仍不能不想象到多丽.黑兹或许已经被告知了这噩讯,而且就在我去接她的路上,已经被我所不认识的朋友开车送回拉姆期代尔了。比所有这些推测和焦虑更令人不安的,是亨伯特·亨伯特,一位具有不明不白欧洲血缘的美国新公民,尚未采取任何要作他亡妻的女儿(十二岁另七个月)的合法保护人的行动。我敢采取行动吗?每当我想象我赤身裸体被残酷的"共同法"之眩目光辉庇护下的种种成文法团团围住,便禁不住一阵瑟缩。

我的计划是原始艺术的一件奇物:我要风驰电掣开车向Q营地去,告诉洛她母亲要去一家我虚构的医院经受一次大手术,然后偕同我的困倦的性感宝贝流连于各家旅馆,而她母亲的病情则日有好转,但最后还是不幸去世。在我朝营地驰去时,我的焦虑不断增长。我不堪想象,我可能在那儿找不到洛丽塔--或找到的是,另一个、惊恐的洛丽塔正向一些亲友大喊求助:不是法洛夫妇,感谢上帝--她还不认识他们--但难道不会是其他一些我想不到的人吗?最后,我决定打个长途电话,就是几天前我着意模拟过的。雨下得很大,我在帕金顿泥泞的郊外一条岔路前停下车,这条路绕过城市汇入高速公路,这公路穿过山地便直通克里迈克斯湖和Q营地。我轻轻关上发火,整整一分钟坐在车里振作精神,准备打那个电话。眼睛凝望着雨水,凝望着淹没了的便道,凝望着一只消火栓:一个蠢东西,真的,涂着厚厚的银漆和红漆,伸出它两只红色犄角让雨水浸淹,雨象奇特的血滴落在它银白的锁链上。毫无疑问,停在这些梦魇般的跛足者旁边是忌讳的。我于是驱车进到一家加油站。当硬币终于叮当当满意地落下去,并有个声音回答了我时,一场吃惊正等待我。

霍姆斯女士,营地女主人,对我说多丽星期一就走了(今天是星期三)随她的小组登山行军去了,今天很晚才可能回来。我是不是最好明天来,到底怎么了--我没详细说什么,只说她母亲住院了,情况很糟,但别告诉孩子情况很糟,让她做好准备明天下午跟我离开。两个声音在温暖而真诚的祝愿中分别了,我的所有硬币因为什么奇异的机械失灵以好运突至的僻哩啪啦声又跌还给我,尽管我由于不得不推迟天赐的福祉而感到失望,但这几乎逗我笑了。人们可能会想,在我根本没听说之前,就发明创造了那支小探险队,那么,这些突然流出来的东西,这个间歇发作的退款,在命运先生的脑中,是不是正与此有关。

下一步呢?我继续驰回帕金顿的商业中心,整个下午(天气晴朗了,湿润的城市如银似镜)全花在为洛选购漂亮衣物上。上帝,被强烈的偏好所激励的是什么样疯狂的购买啊,亨伯特这几天就有这种偏好,棋盘格花布,明艳的棉布,衣饰的花绢边,泡泡短袖,软褶,舒服合体的紧身胸衣和宽大的裙子!噢,洛丽塔,你是我的女孩儿,就象维是坡的,贝是但丁的,哪个小女孩不喜欢穿一件圆裙子或超短裤旋转呢?我心里还想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娇媚的声音问着我。

泳衣吗?我们有各种颜色的。梦似的粉红、如霜的白色,槲果之淡紫色,郁金香红色、噢啦啦居然还有墨玉之色。演出服怎么样?套裙?不要套裙。洛与我都讨厌套裙。

购买这些衣物的指南是洛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生日时制做的人体测量记录,(读者还记得《了解你的孩子》那本书)。我有种感觉,夏洛特在隐隐的嫉妒和不满驱使下,不是在这儿添了一寸,就是在那儿加了一磅;但由于那少女在近七个月中肯定又长了,我想我可以安全地接受这些一月里测量的大部分结果:臀围,二十九英寸;大腿围(就股沟下方54321,十七;小腿及颈围,十一;胸围,二十七;上臂围,八;腰,二十三;身长,五十七英寸;体重,七十八磅;体形,细长;智商,121;阑尾尚在,感谢上帝。

离开这些测量记录,我当然也能凭幻觉的光辉想象出格丽塔;我抚摸着我胸骨上的一块刺痛,那就是她披着秀发的头曾有一两次靠住我的心房的地方;我还能感觉着她在我膝上温热的肉体之重(这样,就某种意识而言,我便总是"和洛丽塔在-起"就象孕妇"和胎儿在一起"),后来发现我的计算差不多都正确,倒也毫不为怪。何况我还多研究了一本仲夏购物薄,因此我能带着一副颇为谙事的神态,流览各种各样的漂亮货,运动鞋,胶底鞋,为压碎的小山羊制做的压碎的小山羊皮轻便舞鞋。为我这些苛刻要求服务的一位化着妆、穿黑衣的小组,将作父母的学识和精细的描述转化成商业婉辞,比如"小了"。另一位年龄稍大、穿一身白衣裙,画着水粉饼妆的妇女,好象我对儿童时装如此精通竟今其感动了;因此,当拿给她一件前身有两个"可爱的"兜兜的裙子的时,我就故意问了一个天真的男性问题,得到的奖励是满带笑容的示范表演,表演裙子后背那条拉锁的开关方式。其次我对各种短小又简单的衣物有巨大兴趣--虚幻中的小洛丽塔们在跳舞、降落、全围在柜台边蹦蹦跳跳,吱吱喳喳。这场选购最后是以几套小屠夫式样的素净的棉布睡衣结束的。亨伯特,时髦的屠夫。

在那些大商店里,有一种神话般令人迷魂的气氛,根据广告所说,一个职业女子可以买到全身时髦的工作套服,小姐妹可以梦想有一天,她穿上羊毛紧身衫能让教室后排的男孩垂涎三尺。象真人那么大的狮子鼻儿童塑料模型,暗褐色,绿色、棕色带点、农牧神似的脸飘浮在我的身边。我发现我是那家阴森恐怖的商店里唯一的顾客,象条鱼走动在淡蓝绿色的水族馆里。我感觉到那些萎靡的店员脑中奇异的思绪,它们正护卫我从一个柜台移向另一个柜台,从岩石边移向海草,而我挑选的腰带和手镯也仿佛从海上女妖的手里落入透明的水中。我买了一只香味手提箱,把我买好的衣物装进去,然后去了一家最近的旅店,为这一天感到欣慰满意。

但是,和这个静谧的、富有诗意的、吹毛求疵的购物下午有关的,是我想起了有个诱人的名字"着魔猎人"旅馆或旅店,夏洛特在我获得解放的前不久偶然提起过。靠了一本指南的帮助,我找到它的位置在隐秘的布赖斯地,从洛的营地开车需四小时。按说我可以打电话去,但又怕自己的声音失去控制,结结巴巴象是害羞的洋经浜英语,于是决定发一封电报订一间明天晚上的双人房。我是一个多么富有喜剧性、忧郁又摇摆不定的快乐王子啊!如果我告诉我的读者我在发报时碰到的措词麻烦,他们有些人会怎样笑话我!我该怎么写:亨伯特及女儿?亨伯格与小女儿?亨伯格与未成年姑娘?

亨伯格与孩子?那个有趣的错误--结尾是"格"--最终还是成功了,或许还是我的这些犹豫的心灵感应回音呢。

而后,在夏日里一个舒适愉快的夜晚,我想到了麻醉药!噢,贪婪的亨伯特!当他独自思量他那盒神奇的药时,他难道不正是一个着魔的猎人吗?为了驱赶开失眠的鬼怪,他是否应该自己尝一片这种紫色的药呢?一共有四十片,全说出来了--四十夜,有一个柔弱的小睡者在我悸动的身边;我不能放弃一个这样的夜晚吗,只为了现在的入眠?当然不能:简直太宝贵了,每个紫色小珍品,每个精微的带着星团的太阳系仪。噢,让我为现在而伤感落泪吧!我已经厌倦老是冷嘲热讽。

在这个死气沉沉幽暗污浊的监牢里,每天的头痛搅得人不安,但我必须忍耐。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了,仍未谈到点上。我记的日子已经乱了。大约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

不要以为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心脏,大脑,一切。洛面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排版工人,重复下去吧,直到这页完。

正文 第八章

还是在帕金顿。最后,我终于实现了一个小时的睡眠--又因为无缘无故同一个完全是怪物、满身长毛的小阴阳人交媾而从恐怖和疲惫中惊醒。那会儿,已经是早晨六点,我突然想到我若是提早到达营地可能好些。从帕金顿我还有一百英里要走,要到黑兹山和布赖斯地就更长。如果我说过下午去接多丽,那只是因为我的幻想坚持要天赐之夜尽快降临,以掩住我不堪忍耐的心。但这时,我预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误解,而且任何一点点神经质的迟误都可能给她机会往拉姆期代尔打一些迷惑的电话。九点半,我决定出发时,一只,坏电池把我弄得很不愉快;中午临近,我才终于离开了帕金顿。

两点半左右,我到达了目的地;把车停在一片松树林里,一位穿绿衫衣、红头小鬼的少年站在那儿,闷闷不乐地投着蹄铁玩;他径直带我去了灰泥房中的一间办公室;我已经处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中了,还必须再忍受衣着邋遢、头发呈红褐色的营地女主人多管闲事的几分钟同情。多丽的东西她说都收拾好了,准备启程。她知道她妈妈病了但不危险。

黑兹先生,我是说,亨伯特先生,您想不想见见营地顾问?

或看看孩子们住的屋子?每间那是要献给迪期尼造物的?要不见见洛奇?耍不让查利去找她来?孩子们刚刚把饭厅布置好,有个舞会。(或许过后,她会对什么人说:"这可怜的人样子就象附尸还魂。")这会儿,让我保留那情景中所有琐碎和重大的细节:老巫婆霍姆斯写了一张收条,挠挠头,拉出桌子的一个抽屉,把找钱倒入我不耐烦的手掌中,而后利索地铺开一张钞票,发出一声明快的"……还有五元!";女孩子的照片;一些俗艳的蛾子或蝴蝶,仍然活着,安全地钉在墙上("自然研究")营地饮食卫生证书镶在镜框里;我颤抖的双手;能干的霍姆斯制作的一张报告多丽·黑兹七月表现的卡片("尚佳;喜欢游泳和划船");一阵树与鸟的声音,和我咯咯跳动的心……

我背朝敞开的门站着,继而感到血冲上了头,我听见身后她气喘嘘嘘的声音。她来了,连拖带撞她的皮箱。"咳!"她说,站住,用她狡黠又喜悦的目光望着我,她的微笑有些傻乎乎,却又美妙可爱,两片柔软的嘴唇分开了。

她瘦了些,高了些,有一瞬,我好象觉得她的脸不如我这一月来一直在脑中珍爱的那个印象那么漂亮;她的脸颊象是凹陷了,又有太多的雀斑掩盖了她玫瑰红的面色;这个第一印象(是两颗虎心搏动之间的一个十分短暂的人性的休歇)明确包含了所有亨伯特必须做、想做、将做的含义,就是要给这位尽管有太阳色却仍然面色苍白、眼圈暗黑的小孤儿(甚至她眼睛下的黑铅阴影也暗藏着雀斑)一种良好的教育、一个健康而快乐的少年生活期,一个干净的家,和她年龄相仿的好女友,在她们中间(如果命运认为值得补偿我),我或许能找到一个漂亮的专为亨伯特博士先生提供的小处女。但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象德国人说的,那行为天使般的线条被抹去了,我克服了我捕食的习性(时间超越了我们的狂想),她又成了我的洛丽塔--实际上,比任何时候都更是我的洛丽塔。我将手放在她温热、红褐色的头上,提起了她的行李。她全身玫瑰色,蜂蜜色,穿着她最鲜亮的有几个小红苹果图案的方格棉布衣,她的手譬和双腿都呈深黄棕色,上面有几道象是凝血结成的小虚线,她白袜子上的束带翻下来还是到我记忆中的高度,正因为她孩子气的步态,或因为我记得她总是穿无跟的鞋子,她现在的运动鞋看上去不知怎么显得太大,对她来说跟儿也太高。再见了,Q营地,快乐的Q营地。再见了,既平淡无味又不卫生的食物,再见了查利男孩。在热烘烘的汽车里,她靠我坐下,打了一拳给落在她美丽的膝上的苍蝇;而后,她的嘴就不停地用力嚼一块口香糖,又敏捷地摇下她那边的玻璃,才又坐稳过来。我们快速穿过斑驳的树林。

"妈妈怎么样了?"她出于责任地问。

我说医生还不太清楚问题是什么。总之是腹部的什么。

可僧?不,是腹部。我们要在附近停一会儿。医院在乡下,在利坪维尔的风化城附近,十九世纪早期有位大诗人曾在那儿住过,到了那里我们会把一切尽收眼底的。她认为这个主意顶顶好,并问晚上九点前我们能否到达利坪维尔。

"晚饭时我们会到布赖斯地,"我说,"明天,我们去游利坪维尔。那次行军怎么样?你在营地过得快乐吗?"

"嗯--哼。"

"离开遗憾吗?"

"嗯--哼。"

"说啊,洛--别光哼哼。对我讲点儿什么。"

"什么,爸?"(她让那个词带着深思熟虑的讥讽拖长了说出来。)"任何古老的什么。"

"行啊,只要我那么叫你?"(眯着眼睛看公路)。

"当然。"

"这是幕短剧,你知道。你什么时候迷恋上我妈妈的?"

"有一天,洛,你会明白许多感情和情况的,比如说合谐,精神关系的美好。"

"哼!"性感少女冷嘲道。

谈话中的短歇,用风景填充了。

"看,洛,山边那些牛。"

"我想我会吐了,如果再看牛。"

"你知道,我很想你,洛。"

"我不。事实上我已经背叛了你,不忠实于你了,但这毫无关系,因为反正你已经不再关心我了。你比我妈妈开得快多了,先生。"

我从盲目的七十降慢到半盲的五十。

"你为什么觉得我已经不关心你了,洛?"

"是啊,你还没吻过我,不是么?"

心在企盼,心在呻吟,我一眼瞥见前面适时出现的宽阔的路边,便连撞带摇进了草丛。记住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记住她还只是--车刚刚停稳,洛丽塔就已经顺势倒进我的怀里。不敢,不敢让自己这样--甚至不敢让自己发现这(甜蜜蜜的湿气和颤动的火焰)就是难以形容的生活的开始,在命运巧妙的协助下,我终于将它从愿望变成了实现--真地不敢吻她,我摸了摸她火热、张开的嘴唇,带着极大的虔敬,轻轻一吮,一点不猥亵:但她,在一阵不堪忍受的蠕动中,将嘴唇使劲压在我的上面,我碰到了她的门牙,并且分享了她唾液的薄菏糖味。我当然知道,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无知的游戏,是在编造的浪漫行动中对某些偶像进行模仿的一点点少女的傻气,并且因为(象心理病医生,或强奸犯会告诉你的)这种女孩子游戏的限制和规则是多变的,或至少对于成年游戏伙伴来说太难以把握--我悲常害怕我会走得太远,而使她在厌恶和惊恐中抽回身。最重要的是,我痛苦难当急于把她偷偷带到"着魔猎人"的幽僻之地,却还有八十英里的路程,天赐的直觉分开了我们的拥抱--一秒钟后,一辆高速公路巡逻车停靠在我们车边。

面色鲜红、眉毛粗浓的司机盯着我:

"看见一辆蓝色轿车,和你的牌子一样,在交叉路口前超过了你们吗?"

"为什么,不。"

"我们没有,"洛说,急切地向我依偎过来,她纯洁的手放在我的腿上,"但你肯定是蓝色的吗,因为--"那警察(他追踪的是我们的什么影子?)对女孩做出了他最美的笑容,而后进入"U"型弯道。

我们开车继续走。

"榆木脑袋!"洛说,"他应该逮捕你。"

"上帝,为什么是我?"

"是啊,在这个劣等州境里,车速限是五十,并且--不,别慢下来,你,笨蛋。他已经走了。"

"我们还有一段路呢,"我说,"我要在天黑之前到那儿。

作个好孩子。"

"坏,坏孩子,"洛惬意地说。"少年犯罪,但坦率又引人注目。灯是红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开车。"

我们无声地驶过一个无声的小城镇。

"哎,如果妈妈发现我们是情人,她岂不要疯了?"

"上帝,洛,我们别那么说。"

"但我们是情人,不是吗?"

"就我所知不是。我想我们会遇到更多的雨。你不告诉我一些你在营地搞的小恶作剧吗?"

"你说话象书本,爸。"

"你都能做什么?我一定让你说。"

"你很容易被吓着么?"

"不。说吧。"

"我们转到一条幽僻的小路上去吧,我就告诉你。"

"洛,我必须严肃地对你说,别做傻事。听见吗?"

"是啊--我参加了那儿提供的一切活动。"

"后来呢?"

"后来,我被教育和其它人一起快乐而丰富地生活,发展起健全的个性。作个蛋糕,事实上。"

"是的,我在小册子里看到过这类东西。"

"我们喜欢围在大石灶火边、或在讨厌的星星下唱歌,每个女孩子都把她快乐的灵魂融入集体的声音中。"

"你的记忆力真棒,洛,但我要麻烦你丢掉那些咒骂词。

还有什么?"

"女童子军的座右铭,"洛狂热地说,"也是我的。我用有价值的行为充实我的生活比如--咳,无关紧要。我的责任是--要作有用之人。我是雄性动物的朋友。我服从命令。

我快乐。又一辆警车。我很节俭,思想、语言和行为皆完全丰富。"

"我希望就这些吧,你这个调皮鬼。"

"是的,就这些。不--等等。我们在反光炉里烤东西。

这可怕吗?"

"哈,这很好。"

"我们洗了亿亿个盘子。亿亿,你知道是女教师形容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土语。噢对啦,最后的但不是最微不足道的,妈的话--现在让我看看--是什么?我知道:

我们做幻灯,咳,多有意思。"

"一切都还好么?"

"是的。除了一件小事,是我不能告诉你的,要不脸要红透了。"

"以后你会告诉我吗?"

"如果我们坐在暗处,你让我对着你耳朵说,我就告诉。

你睡你自己原来的屋,还是和妈妈挤成一团?"

"原来的屋。你母亲可能要动一次大手术,洛。"

"在那个糖果店停一下,行吗?"洛说。

她坐在一张高凳上,一束阳光斜照在她裸露的褐色前臂,有人给洛丽塔送来一只精巧的冰激凌,上面覆一层人造糖浆。这是一个满脸丘疹的好色男孩给她配好拿来的,他打着油污污的蝶形领结,色迷迷地盯着看我那穿着单薄的棉袍的瘦弱的孩子。我要到布赖斯地和"着魔猎人"去的不耐烦心情越来越使我不能忍受。幸好她用平常的敏捷速度了结了这件事。

"你有多少钱?"我问。

"一分没有,"她悲哀地说,挑起眉毛,给我看她钱包里边的空荡荡。

"这是个问题,合适的时候会改善的,"我戏谑地插了一句。"你好了么?"

"哎,我想问,他们有浴室么。"

"不是去那儿,"我坚决地说。"这儿肯定很简陋。跟我来。"

她总的说来还是个听话的小姑娘,回到车里以后,我吻了她的脖子。

"别那么做,"她说,望着我,带着一种毫不装假的惊讶。"别把口水流我身上,你这脏东西。"

她提起一只肩膀蹭了蹭那块地方。

"对不起,"我小声说,"我很喜欢你,没别的。"

我们在阴郁的天空下向前驶着,驶上一条弯道,而后又驶出来。

"是啊,我也很喜欢你。"洛说,声音迟疑又柔弱,象在叹息,又向我靠近了。

(噢,我的洛丽塔,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儿!)暮色开始浸进漂亮的小布赖斯地,浸入它的仿殖民地式建筑、珍品店以及从海外移植的阔叶树,我们驶过光线微茫的大街,寻找"着魔猎人"。天空,尽管有稳定的雨作它的饰物,仍然是温暖而清绿的;有一群人,主要是孩子和老头儿,早就聚集在一家影院的售票房前,急出了汗。

"噢,我要去看那个电影。吃了饭我们就去吧。噢,去吧。"

"没准,"亨伯特唱道--这个狡猾又臃肿的魔鬼非常明白,九点,他的电影一开始,她就会死在他的怀抱。

"慢!"洛叫道,向前猛地一倾。我们前边有辆倒楣的卡车,它后背的红宝石闪动着,停在十字路口处。

如果我不马上停止迟疑、出奇地就近找家旅馆,我觉得我就会失去对黑兹家的这辆破汽车的控制,它的起杆已经不灵,煞车也难对付;但我问了方向的那些过路人要么自己就是陌生人,要么就皱着眉问"着魔的什么?"好象我是个疯子;再不然,他们进入一种复杂的解释,打着几何手势,地理上概括和严格的地方线索(……然后你提到法院,他们说位于南边……)我不可避免地要在他们好意的胡言乱语中迷路。洛可爱的角栓形内脏已经消化了那些甜食,又想着大吃一顿了,并已开始坐卧不安。就我而言,尽管早就习惯于一种第二命运(这么说吧,是命运先生可笑的秘书)不愿干扰老板慷慨又大放的计划--但如此在布赖斯地商业街上转来转去地瞎找,可能是我平生面临的最令人愤怒的任务。后来几个月里,每当想到这次固执的孩子气,我便自觉好笑,那时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家名字很怪的旅店上了;沿途数不清的汽车旅馆在霓虹灯光里叫着它们的空缺,为生意人、逃犯、举目无亲者、家庭成员,以及最堕落、精力最充沛的情侣提供住处。啊,风度优雅的司机们滑驶着穿过夏日的黑夜,假如"流动的小巢"突然间褪去颜色,变得象玻璃盒那样透明,那么,从纯净的高速公路上能看见什么样的寻欢作乐,什么样欲念的纠缠!

我渴望的奇迹无论如何是发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子,在滴雨的树下,在黑暗的车里似乎是搂抱着,告诉我们,我们是在公园的中心了,只需在下一个交通灯向左拐便会到了。我们没看见什么下一个交通灯--实际上,公园漆黑正如它所隐匿的罪恶--但一俟驶入一条美好的下弯路,任车流畅地行驶,旅行的人就看清了夜露中宝石般的闪亮,然后是一片湖水的晶莹出现了--那儿就是了,壮观又冷漠,在幽灵般的树林中,在碎石车道的尽头--是苍白的宫殿"着魔猎人"。

一排停靠的汽车象水槽边的猪群紧挤着,第一眼望去我们似乎是无路可走;但不多时,一颗庞大的、变形的、璀灿的红宝石仿佛魔术一般在晶莹剔透的雨中移动起来--随后被宽肩膀的司机猛地向后倒去--于是我们怡然地滑进了它留下的空隙。但我立刻又为自己的犹豫后悔了,因为我发现我的前任现在占领了近处的一个修车厂似的篷子,那地方还足以再容一辆车;但我已经不耐烦步其后尘。

"喔!多华丽,"我粗鲁的小爱人叫道,她爬出车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眯起眼望着那灰泥房,用一只孩子的手扯松了紧紧系在美人裂缝上的袍带--引罗伯特·勃朗宁的话。

弧光将放大了的栗子树叶投射到白柱上摇曳。我打开行李舱。

一位象是穿着制服的驼背、白发苍苍的黑仆,拿起我们的行李,慢慢把它们推进旅馆大厅。到处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和牧师。洛丽塔蹲在地上,抚慰一条白脸、蓝点、黑耳朵的长毛小猎犬,在她的摩挲下--谁又会不这样呢,我的心肝--那狗竟渐渐晕躺在花毯上,我正清清嗓子穿过人群走到柜台那边。有位秃顶象脏猪一样的老头儿--在这家老旅馆里净是些老家伙---面带客气的微笑审视了我的形象,然后随意地取出我那份(有些篡改的)电报,暗自与一些疑问做着斗争,转过头去瞅了瞅钟,最后说他很抱歉,他把那间有双人床铺的屋子留到六点半,现在已经出手了。一个宗教会议,他说,和布赖斯地的一个花会撞上了,并且--"那名字,"我冷冰冰地说:"不是亨伯格,也不是亨巴格,而是亨伯特,我是说亨伯特,什么房间都行,只要能给我小女儿放一张小床。她十岁,累坏了。"

脸膛粉红的老头敦厚地瞧了瞧洛--还蹲在那儿,嘴张着,侧身听着那狗的女主人,一位严严实实蒙着蓝紫色面纱的老太太坐在一张套棉布的安乐椅里,给她讲着什么。

不管那讨厌的人还有什么疑问,都被那鲜花一般的美景驱赶开了。他说,他可能还有个房间,有一个,事实上--放双人床的。至于小床--"波茨先生,我们还有小床吗?"波茨,也是粉红脸膛、秃顶,耳朵和其它洞孔里都长出花白毛,将会去想想办法。

他走过来说着什么,而我己旋开了我的钢笔。迫不及待的亨伯特!

"我们的双人床其实就是三人床,"波茨讨人喜欢地说,把我和孩子塞了进去。"有一夜特别挤,我们也让三位女士和一名儿童,象你的这个,睡在一起了。我记得三个女人中有一位是个化了装的男士(我是很传统的)。不过--斯温先生,四十九号还有多余的小床吗?"

"我想它己经到了斯伍斯家那里,"斯温说,爱开玩笑的老家伙。

"无论如何我们能凑合了,"我说,"我妻子过会儿可能也来--即使那样,我想,我们也行了。"

这两位粉头猪现在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用罪恶的手我慢慢清晰地写道:埃德加·亨·亨伯特博士偕女,草坪街342号,拉姆斯代尔。一把钥匙(3422)只让我见了一半(魔术师在展示他正要握在手心里的东西)--便递给了汤姆大叔。

洛,从地上站起来离开了那狗,有一天她也会这样离开我;一滴雨珠落在夏洛特的坟上;一个漂亮的年轻黑女待旋开了电梯门,注定要枯败的孩子走了进去,她清着嗓子的父亲和小龙虾汤姆提着行李尾随而入。

旅馆走廊之拙劣模仿。宁静与死亡之拙劣模仿。

"哎,这是我们的房间号,"快乐的洛说。

一张双人床,一面镜子,镜子中心映出一张双人床,橱门上的一面镜子,浴室的门上也有镜子,一面暗蓝色的窗,一张反射着太阳光的床,又反映在橱门上的镜子里,两把椅子,一张玻璃面的桌,两张床头桌,一张双人床:一张镶板大床,确切点说,铺着一张托斯卡尼式玫瑰色床单,两盏带绉边的、粉罩台灯,一左一右。

我想往那张深褐色手掌心里放五美元小费,但又想大数反而可能会引至失误,于是只放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四分之一。他退了出去。啪嗒。终于就我们自己了。

"我们俩人是睡一间屋吗?"洛问。当她想提出一个具有非常重要性的问题时,她的表情便总是故意夸大了--倒既无反对也无反感(尽管远于平淡)而只是故意夸大。

"我已经让他们放进来一张小床了。如果你乐意,我就睡上边。"

"你疯了,"洛说。

"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亲爱的,如果亲爱的妈妈发现了,她会和你离婚,还会掐死我。"

只是故意夸大罢了,并没把事情真当回事。

"听我说,"我说,坐了下来,她却站着,离我几英尺,对着镜子孤芳自赏,没有为容貌感到不愉快地惊诧,而是用她玫瑰色的阳光充溢了惊诧又愉快的橱门上的镜子。

"听着,洛。让我们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一下。从一切实际的目的考虑,我是你的父亲。我对你有一种伟大的温情。你母亲不在时,我必须对你的幸福负责。我们并不富有,我们旅行时,我们不得不--我们会常常被放在一起。两个人共用一间屋,不可避免要陷入一种--我该怎么说呢--一种--""乱伦,"洛说--走进了橱室,又走了出来发出年轻的金色的笑声,再打开隔壁的门,小心冀翼地用她惊异又迷茫的眼睛朝里偷看片刻以免重犯另一个错误,才钻进了浴室。

我打开窗子,脱掉汗透了的衬衣,换了衣服,检查了我衣兜里的玻璃药瓶,锁上了--她冲了出来。我想去拥住她:随便地,晚饭前一丝抑制的温情。

她说:"嘿,我们还是删去亲吻游戏,找点儿什么吃的吧。"

就在那时,我生发了我的惊异。

噢,一个梦幻般的宠儿!她走向一只敞开的皮箱,好象是以一种慢动作式步履从远处朝它潜近,看着那个远处、放在行李架上的宝箱。(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我想,出了什么错吗?或者,是不是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同一种着魔的氛围中?)她一步步朝它走去,把她穿着很高的鞋跟的脚抬得相当高,又曲起她美丽的男孩子式的双膝,戴着透视镜,穿过膨张的空间,就象个水底的行者,或在飞翔的梦中漫步。然后,她用小臂举起一件红棕色、迷人又昂贵的胸衣,慢慢放在她呆滞的两手间展开,她仿佛是个迷惑的猎鸟人,抓住火红的鸟翅尖展开它们,面对如此难以置信的景象屏住了呼吸。而后(我一直站在那儿等她)她抽出了一条晶光闪烁的腰带,象一条迟缓的蛇,戴在腰上。

然后她无声地走进我期待的怀抱,满面春风,心情轻快,用她温柔、神秘、不那么单纯、冷漠、闪光的眼睛抚慰我--无论如何,就象廉价女孩中最廉价者。因为那就是性感少女所效法的--而我们却在呻吟、死去。

"吻,怎么做?"我浸在她发中低唱(对语言的控制力无影无踪)。

"如果你定要知道,"她说,"你的方式不对头。"告诉我,对头是么什样。"

"在合适的时候,"发现口误的人儿回答道。

但是,我肯定马上就可能铸下致命大错;幸运的是,她又转向了宝箱。

在浴室里,我花耗了相当长的时间恢复常态,站在那儿,心咚咚响,屏住呼吸,我听见我的洛丽塔叫着"呜"、"咦"啊"之类女孩子的快活声。

她用过肥皂了,只因为那是块样品皂。

"好啦,跟我走吧,亲爱的,如果跟我一样饿了。"

往电梯走,女儿摇着她白色的旧皮包,父亲在前面(注意:从没在后面,她不是个女士)。当我们站住(现在是肩并肩)等着被带下去,她的头向后仰去,毫不抑制地打个哈欠,摇了摇她的卷发。

"在营地你们几点被叫起床?"

"六点--"她遏止了另一个哈欠--"半"--哈欠打了出来,她全身骨架都在颤抖。"半"她又重复道,嗓子充得满满的。

餐厅迎面飘来一股油煎肥肉的味道,还有一张枯索的笑脸。这是个宽敞的地方,伤感的壁画描绘了着魔的猎人各种各样的姿式和着魔状态,处在一群庞杂呆板的动物、森林女神和树丛中间。星星散散的几位老太太,两位牧师,一位穿运动衣的男士正安安静静地打扫他们的饭菜。餐厅九点关门,穿绿衣、面无表情的侍女满心欢喜,匆匆忙忙得要命,想赶我们走。

"他是不是非常、非常象奎尔蒂?"洛细声细气地问,她尖尖的褐色胳膊肘没有抬起来,但显而易见,正心急火燎想指指餐厅远处角落里一位穿醒目的花格衣的孤独食者。

"象我们拉姆斯代尔的胖牙医?"

洛止住了她刚刚吞下的一口水,放下杯子。

"当然不是,"她急促地笑笑说。"我是说撰写飞机广告的那个人。"

噢,名声!噢,女人?

甜点心砰地一下摔落下来---一大片樱桃饼给年轻女士吃的,给她的保护者的香草冰激淋大部分都被她敏捷地涂在她的肉饼上了--我拿出一个装着"爸爸的紫药片"的小玻璃瓶。当我回过头去看那些晕船的壁画,看那个奇异又可怕的时刻,对我那时的行为只能用那次梦幻的真空中旋转着一个错乱的大脑的说法加以解释;但在当时,一切在我看来都象是非常简单又不可避免的。我四下望望,窃喜最后一位就餐者已经离开,我又支走了碍事人,在绝对的深思熟虑之后,将魔药贴在手掌里。我已经对着镜子多次仔细彩排过这个动作:将两只空手握在一起举至张开的嘴(假装地)吞下一粒药片。正如我所期望的,她一把抓住装满"美人之眠"颜色艳丽的药片的小瓶抢了过去。

"蓝色的!"她大叫。"紫蓝色。用什么制成的?"

"夏日的天空,"我说,"还有梅子、无花果,还有皇帝的葡萄汁。"

"不,严肃点--求你了。"

"噢,就是紫药片。维生素X。能让人象牛或象斧头那么壮。想尝尝吗?"

洛丽塔伸出手,使劲地点点头。

我希望药能立刻见效。果然如此。她经历了很长很长的一个白天,早晨和巴巴拉一起去划船了,巴巴拉的姐姐是"湖区导游";此刻;在上腭隆起的两个被压抑了的哈欠之间,这可爱、可亲的性感少女将这些告诉了我,哈欠又接着发展成一串--噢,这魔药多么灵验!她脑中隐约出现过的电影,在我们涉水似地走出餐厅之时,已当然被遗忘了。我们站在电梯里,她靠在我的身上,软绵绵地笑着一一难道你不喜欢告诉你吗?--她的黑色眼睑半合半张;"困了,啊?"汤姆大叔说,他正领引安静的法国一爱尔兰绅士和他的女儿上去,还有两位憔悴的妇人,玫瑰行家。她们深表同情地望着我柔弱、晒得红黑、蹒跚晕眩的玫瑰色宝贝。我几乎是提着她进入了我们的屋。她坐在床边,摇摆了一会儿,接着用柔和、模糊、拖长的声音呓语。

"如果我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证第困,那么困--头晃着,眼神迷茫",保证你不怨我吗?"

"以后吧,洛。现在睡吧。我把你放在这儿,你自己上床睡吧。给你十分钟。"

"噢,我是个讨厌的女孩儿,"她继续说,摇着头发,用迟缓的手摘下一条丝绒头带。"让我告诉你--""明天,洛。去睡吧,去睡--看在上帝的份上,上床吧。"

我把钥匙装进兜,下了楼。

陪审团约女士的:容忍我吧!让我只占用一点点您们宝贵的时间!这就是那个重要的时刻了。我离开了我的洛丽塔,她仍坐在那张无底的床边,昏沉沉地抬起一只脚,摸着鞋带,无意中露出了她大腿的下侧,直到她短衬裤的根部--在展示大腿的时刻,她常常这样漫不经心,或毫无羞怯,或二者都有。那时,这就是我暗藏在屋中的春景--在发现门内没有插销而深感惬意之后,那串垂悬着门牌号码木牌的钥匙立刻就变成了进入那今人狂热、令人畏惧的未来的咒语。它是我的,它是我滚烫、汗毛密布的拳头的一部分;在几分钟之内--就说二十分钟吧,就说半小时吧,肯定是肯定,用我古斯塔夫大叔的话说--我要让自己进入那间"342"号.并看到我的性感少女,我的美人和新娘困缚在她水晶殷的睡梦中。陪审员!如果我的幸福可以言传,它一定会让那座典雅的旅馆充满震耳欲聋的吼声。今天我唯一后悔的是我那天夜间没有把"342"的钥匙悄悄放至柜台上,然后离开这国家,这大陆,这个半球--实际是,这座星球。

让我解释吧。我并末受到她的自供的过分干扰。我现在仍然坚定地要追求我的方针,趁黑夜只对那个已完全麻醉的小裸体进行秘密行动以不侵占她的贞洁。仰制和尊崇仍然是我的箴言--即使她的"贞洁"(顺便一提,它已被现代科学彻底驳斥了)已经被一些少年人的性经历,无疑是发生在她那该受控告的夏今营中的同性恋行为稍稍损坏了。当然,按我旧派老式的眼光,我,琼--雅克·亨伯特,应当承认初次见她时她并非那殷销魂,与那种自世纪前古代世界末日以来流行并付诸衡量标准的定型概念中的"正常孩子"并无殊异。

在我们已受启蒙的时代,我们不象罗马人那样,四周没有幼小的奴隶之花可以随意在办公和洗澡时摘下;我们也不能象尊贵的东方人更骄奢的岁月里做过的雇用小优伶出现在羊肉与玫瑰露席间。总之成人与儿童世界之间古老的链条已经被今天的新风俗和新法律彻底切断。尽管我涉足精神病学和社会工作,我实际对儿童所知甚少。毕竟,洛丽塔才十二岁,并且无论我对时间和地点做了什么样的让步--甚至脑中铬记着美国学生不成熟的作为一一我始终以为不论在那些粗鲁的乳臭小儿中间发生了什么,都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不同的环境中再行发生。因此(回到这根解释的线上),我身任的道德家角色还是绕过这个问题转到十二岁女孩应该是什么样的传统观念上。我身任的儿童精神治疗家角色(一个伪装者,象大多数这类人一样--但没关系)又让后弗洛伊德杂拌菜反上胃来,并召遣来处于少女时代"潜伏期"的如梦、夸张的多丽。最后,我内心的感觉主义者(一个庞大失常的妖怪)对于他的捕物的某种邪恶并未产生异议。但在猛烈的冲动之后,迷乱的阴影袭来了--却未曾觉察,这是我所遗憾的!人类,注意啊!我应该明白洛丽塔已经表现出和天真的阿娜贝尔非常的不同、应该明白精灵的邪恶已经注人这个我预备秘密享用的疯狂的孩子的每一个毛孔,这些都必定会使秘密难保,并使享乐夺人性命。我应该知道(透过洛丽塔对我显现的特征--真正的孩子洛丽塔或她掩藏的某个野性的天使)我所期待的销魂除了痛苦和恐惧,便不会有其它结果。

噢、高尚的陪审团先生们!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钥匙在我的手中,我的手在我的兜里,她是我的。在我为之奉献了多少不眠之夜的呼唤和计划过程中,我渐渐清除了所有多余的污点,通过一层层堆积半透明的梦想,终于推导出最后的画面。裸着身体,除了一只袜和她美丽的项链,象舒展的小鹰仰卧床上,我的魔药击倒了她--我就是这样预想着她的摸样;一条绒线发带仍然抓在手里;她蜂蜜棕色的身体,露出日光浴在她身上留下的泳衣的轮廓,并向我展示出苍白的乳蕾;在玫瑰色灯光下,一点点阴毛穗在它隆起的小丘上闪亮。冰凉的钥匙和它温热的木质附加物都在我的兜里。

我在几个公共房间里徘徊,下边光明,上边幽暗:因为欲望的面目总是阴郁的;欲望从来就不能确保--即使当光滑柔软的祭品被锁在地牢里--某些敌对的恶魔或有权势的上帝尚能对一次准备就绪的成功补行破坏。按俗话说法,我需要喝点酒;但在那古老的庄严之地,除了满是汗流浃背的腓力斯人和具有时代特征的肉体,根本就没有酒吧。

我跑到了"男士之屋"。那儿有个人穿一身牧师黑衣--一个"交心晚会",常言道--正在维也纳的协助下检查晚会是否还在进行,竟过来问我如何喜欢博伊德医生的讲话,而当我(西格蒙德国王第二)说博伊德还是个孩子时,他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随后,我利索的把那张包我的神经过敏的手指的卫生纸扔进了为它准备的容器里,转身朝休息厅方向走去。我将胳膊肘舒服地架在柜台上,问过波茨先生我妻子确实没来过电话吗,还有小床怎么样了?他说她没来过(她死了,当然),小床明天会安好,如果我们还住下去的话。从一处叫"猎人大厅"的拥挤地段传来嘈杂的、谈论园艺学和来世的声响。另一间叫"覆盆子之屋",灯火通明,里边有几张小长桌,还有一张摆着"点心"的大桌,除了一位女主人(那种衰败的女人,面楷呆滞的笑容,以夏洛特式腔调说话)尚空着;她飘过来,问我是不是布拉多克先生,因为如果是,比尔德小姐一直在找我。"女人叫这么个名字,"我说,踱开了。

彩虹般的血液在我心中翻涌。到九点半的时候我会献给她。回到休息厅,我发现那儿发生了变化:一些披着花衣或黑布的人一堆一堆地围着,某个神奇的机会使我看到了一个开心的孩子,象洛丽塔那么大,穿着洛丽塔穿过的那种长袍,只是苍白,黑色头发系了一根白带子。她不漂亮,但她是个性感少女,她象牙玉似的大腿和百合花色的颈项在令人难忘的一瞬间,为我对洛丽塔的欲望形成了一曲最为愉悦的和歌(就脊骨式音乐而言),褐色和粉色,通畅和阻塞。那苍白的孩子注意到我的盯视(那确实是非常不经心和有礼的),却非常可笑地不自然起来,完全丧失了镇定,转动着眼珠,把手背抚在脸颊上,拽着裙边,最后把她瘦削、动来动去的肩膀头冲向我,与她那母牛一样的母亲似是而非地聊着天。

我离开喧嚣的休息厅,站在门外白色台阶上,望着成千上万的粉状小虫在濡湿的黑夜里围着灯光旋转,心中微波荡漾,充溢着躁动。我所要做的一切--我敢于做的一切--不过就这样一点点……

突然我发观,在黑暗笼罩的圆柱走廊里有个人坐在一张椅上。我其实并不能看见他,使他暴露的是一阵象拔螺丝的刺耳怪音和一阵谨慎的咯咯说话声,而后是静悄悄旋上螺丝的最后一个音符。我正要离开,他的声音招呼我:

"妈的,你从哪儿把她弄来的?"

"你说什么?"

"我说:天气见好啊。"

"象是如此。"

"那小姑娘是谁?"

"我女儿。"

"撒谎。她不是。"

"你说什么?"

"我说:七月天很热。她妈妈呢?"

"死了。"

"是这样,对不起。随便说说,明天你们跟我一起吃午饭岂不更好:那会儿那群该死的人就滚蛋了。"

"我们也滚。晚安。"

"对不起。我醉了。晚安。你的孩子需要大睡一场。睡眠象一朵玫瑰,波斯人说。抽烟吗?"

"现在不。"

他划着了火,但因为他醉了,或因为有风,那火苗照亮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很老的老头,是旅馆里永久宿客中的一个--以及他的白色摇椅。没人说什么,黑暗又还原了。

而后我听见那个过时人的咳嗽,吐出了一口沉闷的粘液。

我离开前廊,至少半个小时已经流逝了。我该要口渴的了。紧张开始了。如果一根提琴弦也能感觉疼痛,那我就是那根弦。但性急是不宜的。我从休息厅里那团固定在一个角落的人星座中走过时,一道不明不白的闪光出现了--正照亮布拉多克医生、两个装饰性的淡紫色护士,照亮了穿白衣的少女,大概也照亮了正侧身从新娘似的少女和着魔的牧师中走过的亨伯特的秃牙,所有这一切都将不朽--只要那小镇报纸的文章和印刷能够奉为永恒。叽叽喳喳的一群人围在电梯边。我选择走楼梯。342号靠近避火梯。此刻当然还可以--但钥匙已插进锁头,我进了屋。

浴室的门还开着,里面亮着灯;另外屋外的弧光灯透过威尼期式百叶窗射进一道粗略的红光;这些交叉的光线刺破了卧室的幽暗,现出了以下的景象。

穿着一件她过去的睡衣,我的洛丽塔侧身躺着,背对着我。躺在床中央。她稍稍盖住的身体和裸露的四肢呈"Z"形。她把两只枕头都放在她黑发蓬乱的头下;一束惨淡的光横在她的脊柱上。

我脱去衣服套上睡袍,那么迅速如梦一般,好象电影拍摄,更衣的过程被删剪掉了;我已经把一只膝盖放在床边,洛丽塔转过头,透过斑驳的光影凝视着我。

这却是出乎这个强人预料的。整个药片演说(是件非常卑鄙的任务,我们悄悄谈吧)已经使听者有了个沉沉的睡眠,纵使人声鼎沸也不会把它打搅。但这会儿,她却凝望着我,重重地叫着我"巴巴拉"。巴巴拉穿着紧绷绷的睡衣,仍然保持自若,一动未动,面对着这个小梦话家。轻轻地,随着一声无望的叹息,洛丽塔又转过身去,还原她先前的姿势。至少有两分钟,我等待着,屏息在床缘,就象四十年前那位穿着自制降落伞准备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去的裁缝的心情。她微弱的呼吸发出均匀的睡眠韵声。最后,我终于强自移到床的一窄条上,悄悄拽过堆在我石头一样冰凉的脚跟处的一点床单--洛丽塔抬起头,看着我,张大了嘴。

我后来从一位帮了我很多忙的药剂师那儿得知,紫色药片甚至连那个庞大、神圣的巴比妥盐酸家族都不属于,尽管它能让一个相信它是效力极大的麻醉药的精神病患者入睡,却还只是太温和的镇定剂,不能在任意长时间里对虽然脆弱但机敏异常的性感少女发生作用。拉姆斯代尔医生是否是个庸医,还是一个精明的老骗子,现在、过去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受了骗。当洛丽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我发觉不论那药物在后半夜是否还会起作用,我所依赖的只是一件赝品。她的头又缓缓转过去,落入她独占的枕头里。我呆呆地躺在我的边沿上,偷眼看她散乱的头发,看她性感少女光滑的肌肤,她腰的一半和肩膀的一半露在外面,我还想通过她喘息的频律估量她睡意的深度。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变化,我决意冒险朝那片可爱、今人发狂的光泽靠近;但不等我挪进它温暖的外缘,她的呼吸就停止了。我有种讨厌的感觉,小多洛雷斯早就大醒,只要我用我任何卑劣的部位触到她,她立即就会放声厉叫。请求你们,读者:不管你们对我书中这个温柔、过于敏感、无比谨惧的主人公多么愤怒,还是不要漏掉这重要的几页吧!想想我;如果你们不想,我就不会存在;试着辨识我心中的雌鹿,它在我自己邪恶的森林中战栗;甚至还让我们笑笑吧。毕竟笑是不至于伤害的。比如说(我几乎写错这几个字),我没地方放我的头,还有一点儿胃灼热对我的不适火上浇油(他们管这些油炸食物叫"法国菜",上帝啊!)。

她又沉沉睡去,我的性感少女,但我却依旧不敢开始我着魔的航行。这个轿车式小马车和这个滑稽的情人。明天,我要塞给她先前那些彻底麻醉了她妈妈的药片。在手提箱里还是在四轮游乐马车口袋里?我是否应该再塌塌实实等一个小时然后爬起来?对性感少女狂想的科学是一门精确的科学。真实的接触在二分之一音阶里就可以完成。千分之一立升的一个间隙在十个音阶里可以完成。让我们翘首以待。

没有比美国旅店更嘈闹的了;我得提醒你们这儿却被认为是一个静谧、安逸、旧式、如家一样的地方--"舒适的生活",诸如此类。电梯门呵啷啷地响--距我的头东北二十码以外,但听起来那么清晰,就象在我左边太阳穴里--伴随着机器各种上下的轰响声和嗡嗡声,一直持续到子夜。偶尔,就在我左耳的正东边(假定我总是平躺着,不敢将自己卑劣的肋部朝向我床伴儿模糊的臀部),走廊充溢着快乐、愚蠢带回音的感叹话,以及结束时的一连串"晚安"。当那停止以后,我小脑正北方的一只抽水马桶又取而代之。那是只男性的、精力旺盛的、吼声深沉的马桶,使用频繁。它的咯咯声、倾泻声和长时间的尾流震动了我脑后的墙壁。南边什么人又病得厉害,随着他咳出的液汁几乎把命也咳了出来,他的马桶象真正尼加拉瓜大瀑布,与我们的紧紧毗连。等所有的瀑布静止了以后,当一切着魔的猎人都沉沉睡去,在我醒着的西边,在我失眠窗下的大街,--满是参天大树的一条沉寂、醒目、庄严的宅区小径--衰落成巨型卡车经常出没的污涂地,其呼啸声横穿过濡湿、轻风席席的夜。

离我和我燃烧的生命不到六英寸远就是模糊的洛丽塔!

长时间平静的守夜之后,我的触角又朝她挪去,床垫的吱吱声没有将她吵醒。我将我贪婪的躯体移得离她那么近,能感觉到她裸露的肩头的气息象一股温热的气涌上我的脸颊。她突然坐了起来,喘息不止,用不正常的快速度嘟哝了什么船的事,使劲拉了拉床单,又重新陷进她丰富、幽昧、年轻的无知无觉状态。她辗转反侧,在睡梦富盈的流动中,她近来呈褐色、现在是月白色的胳膊搭在我的脸上。我握住一秒钟。她随即从我拥抱的阴影中解脱出去--这动作是不自觉的、不粗暴的,不带任何感情好恶,但是带着一个孩子渴望自然休息的灰暗、哀伤的低吟。一切又恢复原状:洛丽塔蜷曲的脊骨朝向亨伯特,亨伯特枕在手上,因欲念和消化不良而火烧火燎。

后者需要去浴室饮一通水,此时这是对我的病症最好的药,除非有牛奶加红萝卜;当我再走回那个奇异的、惨淡光线斑驳的堡垒,洛丽塔的新旧衣服以各种各样的魔法姿态斜靠在每件家俱上,家俱在模糊之中仿佛开始漂浮,我那不可能成为女儿的女儿坐了起来,用清晰的声音也要水喝。她把冰凉富有弹性的纸杯拿在阴影中的手里,感激地一饮而尽。

她长长的睫毛正对着杯子,而后,做了一个比任何肉体的抚爱更今人销魂的婴孩的姿态,小洛丽塔在我的肩头蹭抹她的嘴唇。她又倒进她的枕头(趁她喝水时我抽走了我的),不久又睡着了。

我不敢让她再服用那麻醉药,也没有放弃期望那第一片或许还能加固她的睡意。我开始向她移去,作好承受一切失败的准备,因为我明明知道最好还是等一等,但实在无力等下去。我的枕头散发着她头发的气味。我朝我晶莹的爱人移去,每次觉得她动了或正要动的时候便停下来,退后去。从奇境来的一阵微风,已经开始影响我的思绪,现在那些思绪似乎潜伏在斜体字中,仿佛反射它们的表面被那阵微风的幽灵吹皱了。我的意识一次次叠错着,我闪避的身体钻进睡眠的天体,又闪避出来,有一两次,我发现自己正在一阵忧郁的鼾声中漂浮。温柔的雾被封闭在渴求的山中。我偶尔以为那着魔的猎物就要与那着魔的猎人在半路相撞,她的臂不正在遥远而神话般的海滩柔软沙地下朝我而来;而后,她带着笑意的朦胧肉体稍一翻动,我就知道她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远更远。

我之所以最终能滞留在兴奋的颤栗、以及对那遥远夜晚的摸索中,是因为我坚持要证明我现在不是、从来也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一个兽性恶棍。我偷行过的那个温和朦胧的境地是诗人的遗产--不是罪犯潜巡的地狱。如果我够到了我的目标,我的狂热就会全部化作柔情,是一种即使她清醒时也感觉不到其热力的内心燃烧。但是我仍然希望她能渐渐陷入彻底的昏迷,这样我便可以体味更多,而不仅仅是她的晶莹。因此在趋向靠近当中,因为混乱的感觉将她变形为月光透下的眼状斑点或是覆满松软茸草、鲜花盛开的灌木,我于是梦见我重获知觉,梦见我躺卧在期待中。

子夜一时里,旅馆不歇止的夜晚出现了一阵平息。四点左右,走廊的厕所瀑布又开始降落了,接着门也砰砰乱响。

五点刚过,一阵哆哆嗦嗦的独白就从乡间某处或停车场的地方传了过来。其实那并非独白,只是因为讲话人隔几秒钟就停下来(大概是)听另一个小伙子说话,但那另一个声音我听不见,因此,从能听到的那部分看不出任何意义。然而它乏味的语调却引进了黎明,房间已然被淡紫灰色充溢了,几个勤奋的厕所也已经开始工作,一个接一个,叮叮当当;低声哀怨的电梯开始接送起早的上楼客和下楼客,我痛苦地打了几分钟的磕睡,梦见夏洛特是绿水池里的美人鱼,过道里博伊德医生用宏亮的嗓音说:"向您致以早安",鸟儿在树上忙碌起来,不久洛丽塔打了个哈欠。

陪审团严正的女绅士们!我想过,在我敢于把自己坦露给多洛雷斯·黑兹之前,大概已经是消逝了多少月,甚或多少年;但现在六点时她已大醒,到六点十五分我们就形式上成了情人。我将要告诉你们一件怪事:是她诱惑了我。

听到她第一声清晨的哈欠,我假装优美地侧身睡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发现我在她身边而不是在另一张床上会吃惊吗?她会拾起衣服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吗?她会要求立刻带她回拉姆斯代尔--到她母亲床边--或回到营地吗?但我的洛是个爱玩的少女。我感觉到她的眼睛盯着我,当她终于喃喃说出她那可爱的欢笑话语时,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在笑了。她滚到我这边,温热的褐色头发拂到我的颈骨。

我假装平常醒来的动作。我们静静地躺着。我轻轻抚弄她的头发,我们轻轻地亲吻。她的吻颤动着探寻着,有一种颇富喜剧性的精美,这使我在狂热中困惑地得出结论:她很小就受过一个小同性恋的训练。不可能有一个查理男孩教她那一套。仿佛要看看我是否已经尽兴并学过这一课,她缩回身,观察我。她的脸颊通红,丰满的下唇闪耀着光泽,我马上要崩溃了。就在一瞬间,在一阵粗野的欢快声(性感少女的标志!)中,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但有好一阵我还是不能悟出她那旱天雷般耳语的真正含意,她笑着,甩开脸上的头发,又说了一遍,渐渐地,当我明白了她的提议是什么时,一种象是生活在崭新的、疯狂般崭新梦幻世界里的奇异感觉便向我涌来,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可以畅行无阻。我说我不知道她和查理做过的游戏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她的面容扭曲成一种反感的怀疑,瞪大了眼睛。"你从来没--"她又问起。我乘机朝她挪近。"躺开,行不行啊你,"她说,带着鼻音的哀怨,迅速地将她褐色的肩膀从我唇边移开。(真是古怪--后来很长时间一直如此--她把一切除去亲吻和僵硬的爱的举动之外的抚爱都视为既"缺乏浪漫"又"变态失常"。)"你的意思是,"她现在跪在我的身上,追问道,"你小时候从没做过这事?"

"从没,"我非常诚实地答道。

"好吧,"洛丽塔说,"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然而,我不会拿洛丽塔任何冒然的细节叙述让我博学的读者们厌烦。只说我在这个美丽的巧夺天工的少女身上没有感觉出任何美德的蛛迹就够了,现代综合教育、少年风尚、篝火欢宴等等已经将她彻底败坏难以挽回。她把赤裸的行为只看作年轻人秘密世界的一部分,不为成年人所知。成年人为生育而做的却不关她事。我的生活被小洛用精力旺盛、实际又乏味的方式操纵了,仿佛那是一个设计精巧却与我无关、毫无感觉的小机械。虽然她急于用她坚韧的孩子世界影响我,却没有对一个孩子和我的生活之间的矛盾做出任何准备。骄傲阻止她放弃;因为,处在我奇异的困境中,我只能装出更大的愚蠢,任她为所欲为--至少在我不能忍受的时候。但确实,这些都是无关的事;我根本就毫不关心所谓的"性"。

每个人都能想象出兽性的本质。一个更大的欲望引诱我继续:去坚决地确定性感少女危险的魔力。

我必须小心而行了。我必须低声细语。噢你,老练的犯罪报导记者,你,阴郁的老门房,你,一时受人欢迎的警察,你,不幸的名誉退休教授多年为学校增光现在处在孤独的监禁中,靠一个孩子读书给你听!不,绝不,让你们这些小伙子疯狂地爱上我的洛丽塔!如果我是个画家,如果能让"着魔猎人"的经理在一个夏季的日子里精神失常,并委托我用我的壁画去重新装饰他们的餐厅,那么,下面这些就是出现在我脑中的画面,让我列出一些吧:

那里一定有一片湖。在花的火焰中一定有座凉亭。一定有自然的精灵--一只老虎追逐一只天国的鸟儿,令人窒息的蛇缠绕住小猪剥了皮的躯干。一定有一位回教国的君主苏丹,他的脸现出巨大的痛苦(同时又用他做出的抚爱掩饰了),此刻他正帮助一个女奴爬上玛瑙的圆柱。一定有那些光灿灿性腺赤热的珠滴,走上自动点唱机泛乳白光的一边。一定会有作为媒介的所有形式的营地活动,沐浴着阳光划独木舟、跳库兰特舞、梳理卷发。一定有白杨、苹果树、一个郊外的星期天。一定有一个火蛋白石融化在阵阵涟漪的池中,一次最后的震颤,色彩的最后一次涂抹,刺痛的红,剧烈的粉,一声叹息,一个畏缩的孩子。第31节

我努力描述这一切,不是为了此时在我无尽的痛苦中让它们复活,而是为了在那奇异、可怖、疯狂的世界里--性感少女之爱--分出地狱与天堂。兽性和美感交融在一点,那条界线正是我想确定的,但我觉得我彻底失败了。为什么?

根据罗马法典规定,一个女孩子可以在十二岁结婚,此法典被教会采用了,现在在美国的某些州也不声不响地奉行着。十五岁则在任何地方都是合法的。如果一个四十岁的好色之徒,受过牧师的祝福、又灌了一肚子酒、脱下他汗渍的华丽衣饰,一直把他的剑柄插入他年轻的新娘身子里,这毫无过错;在哪个半球都如此。"在这种富于刺激又有节制的环境里(这家监狱图书馆里有本旧书说道),比如圣路易斯,芝加哥和辛辛那提女孩差不多在十二岁末便告成熟了。"多洛雷斯·黑兹出生在离刺激的辛辛那提三百英里远的地方。我只是遵循自然。我是自然忠实的猎犬。那么为什么这种恐惧我不能摆脱掉呢?采过她的花蕊吗?敏感的陪审团女绅士们,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她告诉我她是如何失去童贞的。我们吃着无滋无味的面香蕉,受了瘀伤的梨和非常美味的土豆片,这个小东西对我讲述了一切。她流利又毫不连续的诉说伴随着许多滑稽的撅嘴。当我想到早就注意过,我特别记起了她发"唷!"时那副歪斜的面孔:胶粘的嘴向两边扩张,眼珠朝上转动又习惯地掺杂着可笑的反感、顺从以及对年轻人意志薄弱的容忍。

她惊人的故事从介绍前一年夏天在另一个营地的一位同帐伙伴开始,"精心挑选的"一个人,用她的话说。那位帐篷伙伴("一个非常不忠诚的人""半疯","但是个自负的小孩")教她各种手上的功夫。开始,忠诚的洛拒绝告诉我她的名字。

"是不是格雷斯·安杰尔?"我问。

她摇摇头。不,不是的,是个大人物的女儿。他--"或者是罗斯.卡迈思?"

"不,当然不是。她父亲--""那么,或许是阿格尼丝·谢里登?"

她叹了口气还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惊讶起来。

"哎,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

我作了解释。

"好吧,"她说,"她们都坏透了,那学校的一些人,但不是那种坏。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塔尔博特;现在她进了一所豪华的私人学校,她父亲是行政官。"

我怀着一种滑稽的痛苦回想起可怜的夏洛特过去经常在宴会闲谈时将诸如此类的美妙消息介绍给人们说"我女儿去年和塔尔博特家的女孩一道出去徒步旅行……。"

我想知道双方母亲是否听说过这些萨福式的娱乐?

"上帝,不知道,"瘦削的洛叫道,模仿一种畏怯和庆幸,将一只虚情假意颤抖的手压在她的胸前。

然而,我却对异性恋经历感兴趣。十一岁时她刚刚从中西部搬到拉姆斯代尔,就进了六年级。她说"坏透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米兰达孪生兄妹多少年一直同睡一张床,唐纳德·司各特,学校里最可笑的男孩儿,和黑兹尔·史密斯在他叔叔的修车厂里干了那事,肯尼思·奈特---最漂亮的一个--则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只要有机会,就大事暴露,而且--"让我们转到Q营地,"我说。于是我了解了故事的全部。

巴巴拉·伯克,一个健壮的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女孩儿,比洛大两岁,而且是迄今为止营地最棒的游泳手,她有一条非常奇特的独木船,是她和洛共用的,"因为我是除她以外唯一能达到柳树岛的女孩儿"(一种游泳测验,我猜想)。整个七个月,每天早晨--注意,读者,每个天赐的早晨--巴巴拉和洛都把船弄到"黑玛瑙"或"红玛瑙"(丛林中的两处小湖),查理·霍姆斯帮助她们,他是营地女主人的儿子,年方十三--而且是方圆数里内唯一的一位人类男性(除了一位温顺的全聋老杂务工,和一位时而驾一辆老福特轿车向露营人兜售鸡蛋的农场工人;每天早晨,噢,我的读者,这三个孩子抄近路穿过美丽无邪的森林,那林中充满了青春的象征,露水,鸟鸣,在一片富茂的矮灌木中,洛被留在一边放哨,巴巴拉和那男孩子则在树丛后面交欢。

最初,洛拒绝"尝试那是什么样子",但好奇心和友爱使她屈服了,很快,她就与巴巴拉轮流奉陪那个默不作声、粗鲁、傲慢而且不知疲倦的查理做了,他的性欲象生红萝卜,他炫耀他收集的一堆迷人的避孕药,那是他从附近第三个湖--面积更大、游人也更多的一个,名为"高潮湖",根据那座与此同名的沉闷却尚年轻的工业城镇取的名一一里捞出来的。虽然洛丽塔认为这"挺好玩",而且,"能使人容光焕发"不过我很高兴说明,她对查理的思想和方式还是持极大的轻蔑。她的真情也末被那个卑鄙的色鬼唤醒多少。事实上,我想他是磨损了它,尽管"好玩"。

此时已快十点。欲念衰退了,一种尴尬的灰色感觉经过阴沉、昏暗、神经疼痛的月光的挑动,潜入我的体内,在我的躯干里营营哼唱。褐色的、赤裸的、脆弱的洛,她窄窄的臀对着我,她闷闷不乐的脸对着门镜,她站起来,两手叉腰,两脚(穿着毛茸茸的软头新拖鞋)分开,透过已扎好的卷发,对着镜中的自己蹙眉,老一套,走廊里传来有色仆人工作的咕咕叫声,突然,有一阵轻盈的动作想打开我们的房门。我让洛进浴室去冲个非常必要的肥皂浴。床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有炸土豆片的痕迹。她穿上一套两件的海军蓝羊毛衣,又套上件无袖衬衣和一条皱皱巴巴窗格子花裙,但前一件紧紧,话一件又太宽大,当我请求她加快速度时(形势开始使我害泊了),洛恶意地将我那些美妙礼物一把扔进犄角旮旯,仍穿了昨天的长衣。她终于装扮好,我送给她一只美丽的假牛皮新钱包(我偷偷在里面放了不少零钱和两枚亮静静的角币),让她到休息厅给自己买本杂志。

"一分钟之内我就下去,"我说。"如果我是你,亲爱的,我就不和生人说话。"

除了我可怜的小礼品,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拿出一部分非常危险的时间(她去楼下会出什么事吗?)把床整理得象是说明,它是好动的父亲和他假小子式女儿的一个废弃的窝,而不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和一对老胖娼妓寻欢作乐之地。而后我梳洗完,便叫来鬓发斑白的听差取行李。

一切都好极了。她,坐在休息厅的一张堆满软垫的血红色扶手椅里,沉浸在一本恐怖的电影画报中。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穿苏格兰粗呢衣服的人(那地方的风格一夜之间变得很有假乡绅气了)正越过他熄灭了的香烟和旧报纸盯着我的洛丽塔看。她穿着白袜和运动鞋,和那身耀眼的方领粉色长裙;-抹疲惫灯光的溅落,显出金黄色在她温热褐色的四肢上。她坐在那儿,两条腿不经意地高高交叉着,她被遮暗的眉眼在宇行间扫描着,不时眨动一下。比尔的妻子在他们初逢以前就从远方为他祈祷过:她实际上曾暗自崇拜过那位年轻的男演员,那时他却正在施沃布杂货店吃圣代。没有什么能比她翘俏的狮子鼻、满脸雀斑或赤裸的脖颈上的紫点更孩子气的了,那是神话里的吸血鬼在她玉颈上饱饮一顿的结果,也没有什么比她的舌头不经意在她肿胀的唇上舔出一点点玫瑰色斑瘀更可爱的了;没有什么比读有关吉尔的文章更无害的了,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女明星,自己做衣服,还是专修严肃文学的学生;没有什么比柔腻滑洁的躯干上那一丛光润的褐色毛发中的那个部分更天真无邪的了;没有什么更单纯的了--但是,假使那淫恶的人,不管他是谁--想想看,他酷似我的瑞士叔叔古斯塔夫,也是一位透支金额的大崇拜者--知道我的每一根神经仍然涂抹着对她身体的热情而颤响,他会体验到一种多么令人作呕的嫉妒--那身体是一个必夺人魂魄的恶魔乔装成雌性的孩子。

粉猪斯伍恩先生完全确信我妻子没打过电话来吗?他确信。如果她打来,他能否告诉她我们已经出发去克莱尔姨妈家了么?他会的,当然。我付了钱,把洛从椅子上叫起来。

她的眼一直不离杂志上了车。被带到南边的一家所谓咖啡店,她还在看着。噢,她胃口不坏。她吃时甚至还能把杂志放下,但一种奇异的愁容取代了她习惯的快活。我知道小洛可能会非常别扭,因此我鼓起勇气,张嘴笑了笑,等待她的一阵狂风暴雨。我没洗澡,没刮胡子,没排过大便。我的神经嘈闹一片。我不喜欢我的小情人在我试图说几句随便话时又耸肩又撑大鼻孔的样子。菲立斯去缅因和她父母团聚之前知道出事了吗?我面带微笑地问。"喂,"洛做哭丧的鬼脸说,"我们还是丢掉这个话题吧。"我然后又试着--也失败了,无论我怎么咂唇作响--用公路地图引起她的兴趣。让我提醒我耐心的读者,他们温顺的脾性洛真是应该仿效。我们的目的地,是利坪维尔那座放荡的小城,就在一所假定的医院附近。这目的地本身就是尽善尽美随意挑选的一个(啊,有多少都是如此啊),当我想着如何使整个计划成真,想着等我们看完利坪维尔所有的电影以后会有什么可以成真的发明时,我颤栗害怕了。亨伯特越来越感觉不舒服。那是种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种被压抑的、丑恶的不自然态度,好象我是和刚被我杀死的小人的幽灵坐在一起。

当洛终于要走回车上时,一副痛苦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当她在我身边坐下,又掠过一次,意味更深长。毫无疑问,她第二次这么做是为了给我看的。我蠢极了,竟问她怎么回事。"没什么,你这恶棍,"她答道。"你什么?"我问。

她缄口不语。离开了布赖斯地,原来专爱吵闹的洛沉默着。

冷冰冰的惊慌的蜘蛛在我的后背爬行。这是个孤儿。这是个孤独的孩子,是个彻底无家可归的儿童,就是和她,一个四肢粗重、气味恶臭的中年人那天一早晨就有过三次交媾。且不管这永恒梦境的实现是否已超越了先前的期望,从某种意义而言,它确已略有过分--以至陷入了一场恶梦。我太不小心,太愚蠢,太忽视一切了。让我坦率吧:在那黑暗骚动的底层,我又感觉到了欲念的盘旋,我对那可怜的性感少女的欲望是多么可怕。与罪孽的阵痛混淆在一起的是一个难堪的念头,想一旦我们找到一条可以安全停车的乡间公路时,她的表情可能会立刻阻止我再行做爱。换句话说,可怜的亨伯特·亨伯特非常不愉快了,一边开着车沉稳地、茫然地朝利坪维尔驶去,一边绞尽脑汁寻些俏皮话,希望靠机智的庇护能有胆量转向他的同座。然而,打破这沉寂的还是她。

"噢,一只轧烂了的松鼠,"她说。"真可惜。"

"是啊,可不是么。"(急切的、渴望的亨)。

"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下吧,"洛继续道。"我想上洗手间。"

"你愿在哪儿停,我们就停哪儿。"我说。就在这时,一片可爱、孤寂又盛气凌人的树林(橡树,我想;对美国树那会儿我还想不到)开始生机昂然地回响起我们车子的轰声,右手一条红色、长满羊齿草的小路在歪进林地之前转了向,我建议我们或许可以--"继续开,"我的洛尖声叫道。

"好吧。放轻松些。"(下沉,可怜的恶棍,下沉。)我瞥了瞥她。感谢上帝,那孩子又笑了。

"你这笨蛋,"她说,甜甜地对我微笑。"你这叛变的家伙。我本是雏菊一样鲜嫩的少女,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我可以去找警察,控告你强奸我。噢,你这肮脏的,肮脏的老家伙。"

她是否只是开玩笑!一个不吉利、歇斯底里的音符从她的蠢话里响了出来。这会儿,她用嘴唇弄出一阵滋滋声。她又抱怨疼痛,说她坐不住,说我撕裂了她体内的什么东西。

汗珠从我的脖上滚落下去,我们几乎辗上一只正翅着尾巴从公路上穿过的小动物,我坏脾气的同伴又在用什么丑恶的字骂我了。我们到加油站停下来,她什么也没说就爬出去,很长时间未归。一位鼻子有点儿破的年长朋友过来慢慢地。很爱惜地擦拭我的风挡--各地做法很不同,从羊皮布到肥皂刷,用什么的都有,而这位伙计用的是一块粉色海绵。

她终于露面了。"喂,"她冷淡淡说道,那真伤害了我,"给我点角币和五分币。我要往医院给妈妈打电话。号码是多少?"

"进来,"我说,"这个电话你不能打。"

"为什么?"

"进来,撞上门。"

她坐进来,撞上了门。那个老加油工朝她微笑。我转道上了高速公路。

"如果我想给妈妈打电话,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答道;"你妈妈死了。"

在五光十色的利坪维尔小城,我给她买了四本笑话书,一盒糖,两筒可口可乐,一套修指甲器,一个旅行钟带夜光的,一只镶真黄金的戒指,一把网球拍,一双白色高帮旱冰鞋,一副小型双筒望远镜,一只袖珍收音机,口香糖,透明雨衣,太阳镜,又买了衣服--迷你裙、短裤、各式各样的夏裙。在旅馆,我们分开了房间住,但夜深时,她呜咽着投入我的怀抱,于是温情脉脉地言归于好了。你们知道,她完全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正文 第九章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了遍游美国的旅行。在各种类型的住宿地中,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实用汽车旅馆"--干净,整洁,安全隐蔽之处,是睡觉、吵架、和好、贪婪而违法私通的理想地。开始,我害怕周围不断增长的怀疑,急急地付了两套房的钱,每套都有一张双人床。我不知道此种男女分组式的安排意义何在,既然这样不完全的分离,即将房间分割成两个相连的爱巢,只能写就关于隐私的伪打油诗。不一会儿,此种正当杂交的想法就具有了可能性(两对年轻人快乐地交换伙伴,或是一个孩子装睡亲耳听到悉悉碎碎的响声),这使我勇气倍增,偶尔也占用有一张普通床加一张儿童床、或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那是天堂的监狱,黄色的窗罩垂落在地,创造出威尼斯清晨的幻景和阳光灿烂,而实际上,那是宾夕法尼亚,下着雨。

我们知道--我们已知,用福楼拜的腔调说--在夏多布里昂风格的巨大树丛下的那幢石头别墅,砖墙,泥砖墙,水泥天并,建在《汽车联合会旅行手册》描述成"荫凉"或"宽阔"或"风景如画"的地方。有一种木屋,四周是多结的松木,其金褐色的光泽让洛想到了油炸小鸡的骨头。我们看不上那种用石灰粉刷过护墙板的小木屋,泛着一股下水道气味或什么别的阴潮、刺鼻的恶臭,真是无以夸耀(除了"不错的床"),一位面孔呆滞的女房东时刻准备她的赠与("……啊,我可以为您……")遭人拒绝。

我们已经知道(这是皇室玩笑)那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旅店名--诸如"夕阳汽车旅馆"、"上流之光别墅"、"山巅之院"、"松景院"、"山景院"、"天际院"、"公园广场之院"、"碧野"、"麦克之院"--;将会构成的诱惑力。招牌上有时也会有特别标明,比如"欢迎儿童,爱畜准许"(你受到欢迎,你被准许)。那种旅店的浴室大多是砖瓦顶的淋浴,喷头装置形状各异,但共同点,就是都有坚定的反非宗教特性,一种嗜好,正洗着,突然间水流疯了般变得滚烫,或盲目地骤冷下来,而这些都要看你的邻居是拧开了凉水还是热水,目的便是剥夺你继续享受仔细调好了水温的淋浴的权利。有些汽车旅店在马桶上方贴有说明(毛巾非常不卫生地堆在池上),要求宿客不要往池里扔垃圾、啤酒听,纸盒、死婴;别的地方还在玻璃下贴有特别告示,比如"行为准则"(骑车:你经常能看见骑车人刚结束一次浪漫的月光旅行,从"主街"过来。"经常是在凌晨三点,"不那么浪漫的洛讥笑道)。

我们了解了各种类型的汽车旅店管理员、改造过的罪犯、退休的教师以及生意大失败者,一般都是男性;也了解了女性中慈母式、伪淑女式和假装贵夫人式的种种人。有时,火车在又热又潮的恐怖深夜发出一绝望的长啸,混杂着力量与歇斯底里,拖出撕心裂肺、不祥的回声。

我们躲开了"旅行者之家",那种乡间丧屋似的地方,样式陈旧,倒还雅致,无淋浴设备,粉白色的闷热卧室里摆设着精致的梳妆台,以及女房东的孩子们各个蜕变期的照片。

不过我还是常常向洛对"真正"旅馆的偏爱做出妥协。当车停在一条黄昏醇厚、神秘的岔路上,四下一片静谧,我在车中抚爱她时,她就会挑出书上极力推荐的湖滨公寓,那里一切条件齐备,诸如情意相投的侣伴、饭间点心,以及露天野营,这一切又被她驶上前去的车灯照得通亮--但在我,却只想见到一幅可僧的图景,一群穿着汗津津短裤的高年级男生,用红得象燃烧的煤屑的脸紧贴着她的,而可怜的亨伯特博士除了她一双健壮的膝盖便再没什么可拥抱的,只好冷静地在潮湿的草地上迁就他的痔疮。最诱惑她的还有"殖民地酒店",除情调优雅、风景如画外,还保证备有"不加限量的早一中一夜三餐"。我父亲宫殿似的饮店给予我的宝贵回忆,有时也使我欲想在游历的这个奇异国度寻找一家与其相媲者。

但我很快就失望了;只是洛仍不停追踪食品广告的香味,我则从路边诸如"森林旅馆,十四岁以下儿童免费"这类招牌上获得了一种利他的经济刺激。另一方面,每当想起中西部某州的一个自诩"上流"的旅馆,我便禁不住颤栗,它用广告宣传被喻为"冰箱清洗"的午夜点心,还因为我的口音使他们很感兴趣,便问起我的亡妻、和亡母的仆人的名字。在那儿呆了两天,竟花了我一百二十四美元!你还记得,米兰达,另外那个"顶大"的、附有晨咖啡和循环冰水,又没有十六岁以下儿童(没有洛丽塔们,当然)的强盗窝吗?

刚刚到达一家很简陋的汽车旅馆,这种地方,后来成了我们习惯常去的地方,她不是让电扇嗡嗡乱叫,就是强迫我朝收音机里扔个二角五分银币,要不然就念遍所有标牌,而后带着哀怨问道为什么她不能去骑广告上说的那种大炮的尾部或到当地那个温暖的矿水池去游泳。她更经常的是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百无聊赖的神态,懒洋洋招人讨厌,然后躺进一张红色弹簧椅或一张绿色躺椅,或一张带脚凳和罩篷的帆布卧椅,或一张吊椅,或躺在内院中花园阳伞下的任何草坪椅里,这又需花费几小时的苦心劝慰、威胁、许诺,才能在她面对我可怜的享乐欲求而宁愿做其它任何事之前,让她在这五美元的阴暗房间里,把她的褐色身体借我几秒钟。

天真和诡计、可爱和粗鄙、蓝色愠怒和玫瑰色欢笑的结合体,洛丽塔,当她任性时,她能是个脾气暴躁的乳臭小女,我原先对她毫无规律的阵发性厌烦情绪、来势凶猛的腹痛,她四仰八叉、无精打采、眼神迟钝,以及所谓偷懒的样子--是种普遍流行的小丑作态,她知道是很粗野的恶少作派--都毫无准备。从心理上讲,我发现她是一个今人反感,思想古旧的小女孩。热闹的爵士乐、方块舞、甜腻腻的奶油冰棋淋、音乐片、电影画报等等--这些是她的宠物清单上最为突出的项目。天知道每次吃饭我喂了那华丽的音乐盒多少银币!我耳中仍回响着这些隐形人的鼻音,向她唱着小夜曲,叫什么萨米、母乔、埃迪、托尼、佩吉、盖伊,还有帕蒂,雷克斯;这些歌激情饱满,但在我听来却全无差异,就象她五花八门的糖果给我上颚的感觉一样。她带着一种天国的忠诚相信《电影之爱》或《银幕天地》里的任阿广告或公告--期塔拉西尔受粉刺之苦,或"如果你把你的衬衣后摆穿在你的仔裤外边,你最好提高警惕,女孩子们,因为古尔说你们不该这样做"。如果一块路标上写道:请参观我们的礼品店--我们就必须去参观,必须买它的印度古玩,洋娃娃,铜器,仙人掌糖果。"廉价首饰和纪念品"之类词汇以其抑扬顿挫的节奏就可以很容易把她弄得神志恍惚。如果什么咖啡店招牌声言:"冰镇饮料",她就会机械的兴奋起来,尽管所有地方的饮料都是冰镇的。广告就是要奉献给她这种人的,理想的消费者,既是各种肮脏广告的主体,又是其容体。她本想只光顾那些已令"亨肯美食"的圣灵降临至美丽可爱的纸餐巾上或表面覆有一团干酪的沙拉上的餐馆--但未成功。

那段时间里,她和我都不曾想过金钱的魔力,但稍后,它就对我的神经和她的情操发动了一场大破坏。我用另外三种办法控制我处于青春期的姘妇,让她顺从,脾气还过得去。

几年前,她曾由坏眼睛的费伦小姐监管,在阿尔拉契亚一幢破旧的农庄上过了一个多雨的夏天。那农房是属于很早以前一位乖戾的黑兹的。如今仍然矗立在远处无花的森林边缘,一条老是那么泥泞的路尽头的那片野草丛田野上,离最近的小村尚有二十英里。洛回想起某间房子里的稻草人,那片荒寂、濡湿的老牧场,那风、那膨胀的野气,反感驱使她扭曲了嘴,翻起了已吐出一半的舌头。就是在那儿我提醒她,她将跟我过几个月,如果需要,也许是几年流亡的日子,跟我学法语和拉丁语,除非她"此时的态度"有所改变。夏洛特,我开始理解你了!

真是个简单的孩子,洛大叫不!每当我要对她发作的风暴加以制止,便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暗示她我要一直把她带入那个黑沉沉,阴暗的农庄时,她就疯狂地抓紧我操方向盘的手。不过,我们越往西走,那种威胁就越难以实现,我就必须采取另外的劝服办法。

其中,用感化院威胁是我能想起来的最可耻的一种。从我们合流时起,我就聪明地认识到,我必须得到她的完全合作以保守我们关系的秘密,并且认识到这应该成为她的第二本能,无论她对我产生什么怨恨,无论她可能要追求什么别的快乐。

"过来吻吻你的老头,"我会说,"丢掉那些任性的无聊话。以前,当我还是你的梦中情人时(读者们一定会注意到我学洛的口吻说话是多么痛苦),你迷住了你的同龄人中第一号颤抖哭泣的偶像的唱片(洛:"我的什么?请说英语。")你的伙伴偶像,你以为应该象朋友亨伯特。但现在,我只是你的老头,梦中父亲保护他的梦中女儿。

"我亲爱的多洛雷斯!我想保护你,亲爱的,避免小女孩通常在煤棚、小胡同以及,啊,你清楚的,我的小宝贝,在阴郁的夏天里越桔灌木丛中遭遇的可怕事。忠贞不渝,我还会作你的保护人;如果你表现不错,我希望不久法庭会使这种保护合法化。但是,多洛雷斯.黑兹,让我们忘记所谓的法律术语,那术语视"好色和淫乱之媾合"为合理,我不是对幼童行猥亵、随便之举的性精神病罪犯,强奸者是查理.霍姆斯;我是精神治疗家--中间有一条很好的间隔以示区别。我是你的爸爸,洛。看,我这几有一本专门讲你们女孩子的书。

看啊,亲爱的,看它怎么说的。我摘引一段:正常的女孩子--正常,指你--正常的女孩子总是想极力讨她父亲的欢心。她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后者是使自己中意却又很难捉摸的男性先使("难捉摸"是好事,在波洛纽期看来!)。聪明的母亲(你可怜的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是聪明的)应该鼓励父女之间的友谊,认识到--宽恕其方式的平庸--女孩子是从她和父亲的交往由形成自己的恋爱观和对男性的理想的。那么,这本有趣的书所说的交往是指什么--提示了什么?我再摘引一句:西西里人把父女之间的性关系视为天理,而涉及这种关系的女孩也不会遭受其社会的唾弃。我是西西里人的大崇拜者,他们是优秀的运动员,优秀的音乐家,优秀而正直的人民,洛,也是伟大的情人。但我们还是勿离题太远。就在几天前,我们从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一位中年道德犯的冗长文章,他被指控犯有侵害麦恩法案、抱着不道德的目的--不管目的是什么--将一九岁女孩拐运出洲界的罪行。

多洛雷期亲爱的!你不是九岁,而是快十三岁了,我不会劝你将自己看作我穿越国度的奴隶,我深悔竟让麦恩法案变成一句可怕的双关语,那是语意学上帝对扣紧拉锁的腓力斯人采取的报复。我是你的父亲,我是说英语,我爱你。

"最后,让我们看看,如果你,一个末成年的孩子,被控告在一家文雅的旅店勾引过一位中年人,那会发生什么;如果你向警察申诉说我绑架又强奸了你,那会发生什么?让我们设想他们相信了你。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允许一个年长二十一岁的男子了解她的肉体,将自己的牺牲陷入合法的强奸,或二级鸡奸中,这要视技术而定;判刑最多不过十年。好吧我去坐牢。行啊。我去坐牢。但你会怎样,我的孤儿?是啊,你比较幸运。你成了"公共福利所"的被监护人--听起来恐怕有点儿荒凉吧。费伦小姐式的一位冷酷的好舍监,比她更苛刻也不嗜酒,会把你的唇膏和漂亮衣服统统没收。也再不会有这种漫游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对付尚未独立、遭父母遗弃、任性的少年犯的法律。当我站在牢内抓紧铁栏杆时,你,幸福的却被遗弃的孩子,就会有机会在名目各异、本质相象的地方,诸如教养学校、普通感化院、少年感化院,或那些值得赞赏的女童慈幼院中选择一个,你要编织,唱赞美诗,星期天还吃腐臭的薄饼。你就得去那儿,洛丽塔--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象你这样任性的小女孩就得离开她的加塔拉期到那儿去。简单说,如果我们两人被发现,你就免不了被分析和管教,我的宝贝,这就完了。

我的洛丽塔,你就得和、得和(到这儿来,我褐色的花朵)和另外三十九个罪犯挤住在一间肮脏的宿舍里(不,请让我说)受着凶狠的女舍监的管制。情况就是这样,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不觉得在这种情形下,多塔雷斯·黑兹最好还是跟着她的老头吗?迫使她承认这一切以后,我总算吓住了洛,不过她尽管态度上有了陡急的变比,智力发生了冲刺性进步,仍然还未达到她的智商所显示的聪敏。但若说我确实建造了分担秘密、分担罪行的背景,另一方面让她保持良好幽默感的成功率很小。在我们长达一年的旅行中,每天清晨,我必须为她设计出一些期望,一些特殊的时间和空间之点让她企盼,让她能存到睡觉的时刻。否则,没有个有形、长远的目的,她生活的框架就会塌陷、崩坍。期望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东西--弗吉尼亚的灯塔,阿肯色的改成了一家咖啡店的天然洞穴,俄克拉荷马某地的枪支和提琴珍品陈列,路易斯安那仿制的"卢尔德洞室",落基山某名胜的一个博物馆里收藏的富矿开采时期的照片,不管是什么--只要它们象恒星一样置于我们面前;尽管我们一到那儿,洛很可能就不再装假打浑了。

我费尽心力为她讲解美利坚合众国的地形图,目的是给她以"游历各地"、朝既定目的地、朝奇异的快乐行驶的印象。我从来没见过此刻展阔在眼前的这么平滑可爱的公路,横穿四十八州弯弯曲曲的州界。我们贪婪地吞掉条条高速公路,在心荡神驰的静谧中滑过光泽熠熠的黑色跑道。洛不仅无心流连风光,而且还粗暴地怨恨我老让她注意这、注意那迷人景致;我自己也只是由于旅途两边的精致美景一次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以后才深谙其韵味的。按绘画思想说,北美乡间的宽阔低地乍一出现时,它象是使我想到了某个快活的发现而惊奇不置,那些古时从美洲进口的涂满色彩的油画布就挂在中欧地区托儿所的脸盆架上方,上面画的大绿色块的风景竟弄得昏睡沉沉的孩子如痴如醉--不透光的弯扭的树、一座谷仓、一头牛、一条小溪,朦胧的果园开着晦暗的白花,或许还有一堵石垣或绿色树胶水彩画上的山。然而渐渐地,我越熟悉那些田园风光的基本模式,越看它们就越觉陌生。在平原农耕地以及象玩具一样的一排排小屋顶以外,总会缓缓散漫开一副无用的可爱景象,一个低斜的太阳,泛着金白色的光芒,将温暖、象剥了皮的桃肉的颜色撒遍一片二维空间;鸽子灰色的云层上边缘,云和遥远处多情的雾融在一起。或许还有一排高大的树林,在地平线、在苜蓿荒野之上炎热而纯净的正午衬景中形成剪影,克劳德·洛林之云被绘入远处雾迷迷的青空,只有它们堆积的部分在浅灰色晕暗的背景中凸现出来。要不然也可能是伊尔·格列柯凛峻风格的地平线,孕育着黑沉沉的狂风暴雨,一些怀抱农具的农夫一闪即逝,四周是波光鳞鳞的水和涩口的绿玉米,所有这一切都象一把打开的扇子,出现在堪萨斯的某地。

宽阔的平原上,不时有大树仿佛朝我们移近,又自觉地停在路边,给野餐桌洒下一点点人道主义的树荫,斑驳的阳光,压平了的纸杯,果皮核和冰激淋木棍弃置一地。我的随随便便的洛作为路边设施的大用家,常被厕所标牌弄得很开心--"男士和女士"约翰和简","杰克和吉尔",甚至还有"巴克的和多伊的";我则沉浸在一个艺术家的梦境中,目不转睛地盯看浓绿的橡树背景上那些汽油装备的明快色泽,或盯着远处的山,拼着命--虽已伤痕累累却仍毫不驯服--从企图侵吞它的开荒地里延伸出去。

夜晚,大卡车装饰着彩色灯光,象巨大骇人的圣诞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日暮时尚在途中的小轿车呼啸而过。第二天,头顶上又是薄云聚集融汇,热气驱散了蔚蓝的天色,洛总要吵闹着去喝点儿什么,两只腮对着蜡纸管用力地一鼓一鼓,再回到汽车时,里面总是成了火炉;公路在前方微微闪烁,远处一辆轿车受到路面翻目的强光反射如海市蜃楼般变幻着形态,炽热的光耀里,仿佛是飘浮在空中,又方又高,是那种老式样。我们西去的途中,几簇被加油工称为"山艾树"的树丛出现了,而后就是神秘的、轮廓似桌的山,再后来是染上松树油蓝点的红色峭壁,后进又是一片山界,黄褐色渐趋蓝色,蓝色渐趋幻想色,而后一片沙漠迎接我们,就会用浓烈的风沙,灰色的荆棘丛,以及仿白花似的卫生纸碎片隐理在沿高速公路受风摧残而凋蔽的花基之中;路内阁,时而立着愚钝的牛,就那么一种姿势动也不动(尾巴在左,白色眼睫毛在右),横切人类一切交通法规。

我的律师建议我对我们以后的旅行路线作一清楚、坦率的交待,我想至此我也不能退避了。粗略地说,在那疯狂的一年里(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我们开始的路线是在新英格兰的一系列曲线和盘旋线,然后蜿蜒向南,上上下下,东东西西;又垂直落到所谓"迪克西兰"的地方,躲开弗罗里达,因为法洛夫妇正在那儿,接着转头向西,穿过玉米带和棉花带(这恐怕不是非常清楚,克拉伦斯,我当时没作什么记录,只参考了一套低劣、蹩脚的三卷本旅行指南,这套书几乎就是我破碎的过去的象征,可以此核查这些回忆);两次穿过落基山,又漂泊在南方沙漠里过冬;后来到达太平洋,转向北,穿过森林公路沿途茂盛的淡紫丁香花丛;几乎到了加拿大边境;又朝东去,穿过那片好土地和坏土地,回到广阔的农业区,尽管小洛尖声抗议,我们还是躲开了她那出产玉米、煤和木材的出生地;最后,又返回到东部的终止地,隐没于比尔兹利大学城里。

正文 第十章

现在,要追述后来发生的一切时,读者应牢记的不仅是上面粗略勾勒的那条主线、许多支路、旅行者误入的歧道,以及不慎重复和在惊恐中出的偏差;还要记住我们的旅行远不是一次疲乏的乐事,而是一次艰难的、扭曲的目的论演变,它唯一存在的理由(这几个老法文词就是征兆)是要靠接连不断的亲吻,让我的伴侣总保持过得去的心境。

翻翻那本用烂了的旅游书,我隐约想起了南方某州迫我花了四美元的"玉兰公园";书中的广告说,到该地一游应该有三个原因:因为约翰·高尔斯华绥(早断了气的作家)认为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因为一九00年的《贝德克旅行指南》曾用星号标示了它;最后,因为……噢,读者,我的读者,猜猜?……因为儿童(我的洛丽塔势必不是个儿童了!)"满目生辉,虔敬地走过天堂的甬道,啜饮影响一生的美泉。"但"它可不属于我,"冷酷的洛说,坐在一条长凳上,两张星期天的报纸摊满她可爱的膝头。

我们光顾过所有美式路边餐馆,从低级的挂着鹿头(内眼角上有一条暗色泪腺)的"小吃"店,里边到处是"幽默画明信片,用针穿住的顾客的支票,救生者,太阳镜,画天堂圣代的广告商,玻璃下有二分之一块巧克力蛋糕,几只有经验又吓人的苍蝇在下流柜台上粘乎乎的糖水液周围曲曲折折飞过;一直到昂贵的餐馆,那里面灯光柔和,只是铺着低级的桌布,男招待很愚笨(释放犯或大学生),贴有一位银幕女星五颜六色的后背,及其男伴的黑色眉毛的彩照,还有穿倒三角型服装,全持小喇叭的男子乐队。

我们到某洞穴参观了世界最大的石笋,东南三州正在洞里举行家庭聚会;根据年龄定门费;成人一元,小孩六角。

一块花岗岩方尖碑记载着"蓝色狙击战"史实,在旁边的博物馆里有旧骨头和印第安陶器,洛,为之花了一角门费,非常公道。眼前的这座小木屋是大胆模拟林肯的诞生地之作。这块已遭虫蛀的大鹅卵石是对"树林地"作者的纪念(至此,我们一直处在北卡罗利纳州白杨附近,到达了被我那本善良、宽厚、经常又是万分约束人的旅游指南气愤地称为"一条奇窄无比、保养恶劣的小径"上,尽管不是克尔麦我也赞同此说)。我租了一条摩托艇,由一位岁数不小、冷淡却不失俊美的白俄驾驶的,是个男爵,旁人说(洛的手掌竟潮湿了,小傻瓜),他在加利福尼亚时很了解好人老马克西莫维奇和瓦莱里亚;我们乘着船能辨认出佐治亚海岸对面一座岛上禁止涉足的"百万富翁殖民地"。后来还参观了密西西比州某名胜地一家博物馆专门收藏的欧州饭店明信片,我发现了我父亲的米拉娜饭店彩照,这使我浑身涌满骄傲的热浪,它带条纹的遮日篷,它的旗帜在修剪过的棕榈树上飘扬。"这是什么?"洛说,一面斜睨着紫褐脸膛、一辆豪华轿车的主人,他接踵走进"收藏馆"。棉花时期的遗迹。阿肯色的森林,以及,在她褐色肩膀上,长起了一片紫粉色肿疤(蚊子的功劳)。我用长尖的指甲掐去美丽透明的毒气,然后吸吮它们直到吞饱她芳香的血液。

旅游书上说,波旁街(在名为新奥尔良的城里)的路旁"总是(我喜欢"总是")有小孩在娱乐,他们往往(我甚至更喜欢"往往")跳跳踢哒舞以挣几个便士"(多么快活),而"数不尽的私人小夜总会总是挤满顾客"(不妥)。还有荒地传说集。美国南北战争前建有铁格子棚阳台的家舍、手工制作的楼梯,在电影里,贵妇人就常常披着落满阳光的披肩、用两只小手以独特方式提住飞旋的荷叶裙边,沫浴着斑烂的天然色泽飞跑下这种楼梯,还常常有位忠心耿耿的黑仆在楼顶上摇着头。门宁杰基金会是一所心理病医院,那可真是个鬼地方。一块被风蚀过的非常美丽的泥土;麟兰花芯那么纯洁,那么柔顺,但招来白苍蝇悠悠地爬行,让人恶心。独立,密苏里,是"俄勒冈古道"的起点。堪萨斯州阿比林市是"野麻雀等竞技会"的故乡。远处是山,近处是山。山叠山;淡青色的美景我从未看清楚,一山接一山之后出现了人迹炊烟;东南部,重峦叠障;覆着雪脉的摩天灰色石碑,连绵的尖峰在高速公路的转弯处突然现露出来,幽深的林阵,与整齐的暗黑色枞树完全重叠,又被白杨树柔白的烟雾切断;粉色和淡紫色的组合,是属于法老的,是属于阳器崇拜的,"太是史前的了叫人无话可说"(感觉麻木的洛);黑色熔岩山岗;早春的山峦,沿山背到处是幼象的细毛,-夏末的山峦,全都驼着背,它们沉重的埃及式肢体摺叠在黄褐色厚绒布纹里;燕麦片山群,点缀着绿色的圆椽树;最后一座红山,山脚布满一片繁茂的紫花苜蓿。

我们还参观了:小冰堡湖,位于卡罗利达州内,以及那儿的雪岸,一簇簇高山地带的小花,还遇上了很多的雪;下山时,戴着红色尖顶帽的洛试着滑下去,一路尖声厉叫,后来被几个年轻人当雪球滚了,她又如法炮制回敬了他们。火红的白杨树阵,一种尖顶蓝花的几块地。一次风光旅行,五花八门的项目。上百次风光旅行,上千条"熊星小溪""苏打春季"、"入画峡谷"。德克萨斯,一片因久旱而无人耕作的平原。

世上最长的洞穴里的水晶宫,十二岁以下儿童免费,洛彻底被它迷住了。本地妇女家制雕塑展览,在阴沉的星期一早晨闭馆,到处是尘土,风沙,贫瘠的土地。"想象公园",位于墨西哥边境某小城,不过我没敢从城中穿行。黄昏中到处是成百只嗡嗡低唱的阴郁鸟,摸索着朦胧花的嫩颈。莎士比亚,位于西墨西哥的一座魔鬼城,七十年前,俄国坏蛋比尔曾被五花大绑的绞死在那儿。孵卵所。悬崖寓所。一个孩子的母爱(佛罗伦萨·比的同代印第安人)。见鬼,我们遇上的第二十座峡谷。我们进入某地的第十五座大门,至此那本旅游书的封皮都已经不翼而飞了。我鼠蹊腾地跳动。总是同样的三个老人,戴草帽,穿背带裤,在公共喷泉池边的树下消磨夏季的午后的时光。在一座山的通道栅栏外有片闪亮的蓝光,有一住家的背面正可享用那通道(洛,热辣辣、快乐、粗野、紧张、满怀希望、又希望破灭地低语道--"瞧,麦克里斯特尔夫妇,瞧啊,我们和他们说说话,求你了"--我们和他们说说话,读者!--"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噢,求……")印第安人的礼舞,变得完全商业化了。艺术:美国冰箱运输联合会。赫然的阿利桑纳州,西南部印第安人村落,土著人的绘画文字画着沙漠峡谷中的一条恐龙,绘制时间是三千万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六英尺高的瘦弱男孩,手持亚当的苹果,主动对洛和她裸露的桔褐色腰肢暗送秋波,杰克,我后来把她那地方亲吻了五分钟。荒漠中已是冬天,山脚却还是春天,杏花正开。雷洛,位于内华达州的一个阴沉沉的小城,都说它的夜生活是"世界性的和成熟的"。

加利福尼亚的有家酿酒厂,连那儿的教堂也建成酒桶的样子。

死谷。司各特笔下的城堡。某罗杰夫妇在几年里收藏的艺术品。漂亮的女演员丑陋的别墅。R.L.史蒂文森在一座死火山上的脚印。思念多洛雷斯:多么好的书名。海浪侵刻的沙石花雕。某男子突然癫痫症发作倒在俄罗斯峡谷国家公园的地上。蓝色,蓝色的"火山口湖"。爱达荷的一家鱼孵卵所和国家悔罪所。幽凄的黄石公园,五彩缤纷炎热的春天。山间歇泉,沸腾的泥土的彩虹--是我的感情的象征。蛮荒隐蔽地中的一群羚羊。我们遇上的第一百个大洞穴,成人一元,洛丽塔五角。一位法国侯爵在北达科他建的庄园。南达科他的"玉米宫";在塔形花岗石上刻的总统巨头像。"长胡子的女人"听到我们叮叮当当的脚步声就再不会孤单。在印第安那一所动物园里,成群结队的猴子聚居在用水泥仿制的克里斯托始·哥伦布的旗舰上。沿凄凉的沙岸在每一扇露出吃饭人影的窗户里都有上百万只已死或半死不活泛着血腥臭的苍蝇。从"希博伊根城"渡口可望见肥硕的海鸥翅立在巨石上,城内象羊毛絮一般的褐色炊烟缭绕又侵浸了投在蓝宝石色湖面的绿荫。有一家汽车旅馆,其通风管借城市下水道底部通过。

林肯的家,全都是仿制的,会客厅里排着书和具有时代气息的家俱,大多数参观者都虔诚地相信这全属私人财产。

我们有过争吵,次要的和主要的。最大的几次发生在弗吉尼亚的"花边木屋";落基山一所学校附近的"公园街";科罗拉多州10,759英尺高的"米尔纳山道";阿利桑纳州凤凰市的七号街和主街;洛杉矶的三号街,因为电影院之类地方的票均已告罄;犹它州一家名为"白杨绿荫"的汽车旅店,那儿有六棵发育期的小树几乎比我的洛丽塔还高,她毫无来头地问,我认为我们这样在憋闷的小木屋里生活,一起干丑事,永远不能象正常人一样还得多久;我们的争吵还发生在北百老汇、伯恩斯、俄勒冈、西华盛顿,以及朝塞夫韦商店去的途中。还发生在爱达荷太阳谷某小城里,那里有家砖塔旅馆,它的正面,红白两色砖相间,非常谐调,对面,有一棵白杨树,它摇动的树影将"小学优等生名单"布告遮得严严实实。

还在"松树谷"和"法森"之间一片威严的矮林荒野中。在内布拉期加某地,在主街上,靠近一八八久年建立的国立第一银行,从那儿可以看见铁路穿过街景,看见铁路线以外多重草料地窖的白色管道设备。争吵还发生在麦克尤恩街上,在惠顿大街拐角处,在以密执安的名命名的密执安州某城镇里。

我们见到了一些奇特的路边人,即"搭车者",科学意义上的拇指人,以及许多的亚人类和形体:谦虚的士兵、美籍西班牙人,静静地等着,故意悄悄将黄色卡其裤绷得紧紧的;希望走两条街的男学生;希望走两千英哩路的杀人犯;神秘的、神经质的、上了年纪的绅士,提着新牌小箱,留着修剪过的八字胡;三人一组乐观的墨西哥人;大学生骄傲地炫耀着假期户外活动时积下的污垢,仿佛是炫耀他毛衣前身上名牌大学的校徽;筋疲力竭、绝望的妇人;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油光、神色流盼的小白脸恶少,穿着肥大的衬衣和罩衣,过分夸张性感地挺出粗大的拇指勾引孤身女子或急切又不大中用的买卖人。

"我们带上他吧,"当看到某些特别令人反胃的拇指,某些年龄与我相仿、肩与我一般宽、有一张尚未上银幕的脸蛋的男士被我们的车甩在后面,实际又与我们顺路,洛总这么请求,习惯性地搓着她的两只膝盖。

噢,我必须严密监视洛,这个娇弱的小洛!或许由于老有谈情说爱的练习,尽管她的外表还充满稚气,她四溢的神采却已撩拨起加油站小工、旅馆侍童、度假游人、坐豪华汽车的恶棍、蓝色池塘边无人看管的低能儿一阵阵的色欲,这种色欲如若未激起我的嫉妒,也一定会搔到我自尊的痒处。

因为小洛非常了解她身上的那种光芒,我必须时刻抓住她同某个温情脉脉的绅士或某个褐色的手臂强悍、腕上带手表的油滑猴子暗送秋波,常常是我刚一转身走开,为她去买棒棒糖,就听见她和那漂亮的机械工唱出了一首俏皮的美妙情歌。

当我们停留时间较长,在做过激烈的早晨床上运动以后,我总要放松,出于我正想平静入睡的善良之心允许她--溺爱的亨!--和汽车旅馆隔壁朴素的小玛丽以及玛丽八岁的弟弟去逛马路对面的玫瑰园或儿童图书馆,洛总是一小时以后回来,赤脚的玛丽远远地尾随其后,而那个小男孩却变形成两个瘦长、金发的高年级丑学生,全都肌肉发达、患有淋病。读者也许完全能想象到当她--非常犹疑地,我承认--问我她是否可以和卡尔和阿尔去旱冰场时,我是如何答复我的宠物的。

我记得第一次,是个沙尘飞扬的下午,我让她去了那种溜冰场。她竟冷冷地说,如果我跟着就无乐趣可言,因为那种时光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才配享受。我们争辨后达成协议:我呆在汽车里,混在其它车头朝向搭帆布顶篷的户外溜冰场的(空)车群中。场内总共有五十个年轻人,大部分是成双成对,无休无止地合着机器音乐声滑来滑去;风给树镀上了银晕。多丽穿着蓝仔裤和白色高帮鞋,象大多数女孩儿一样。我一直盯着旋转的滑冰人群--突然;她消失了。等她又滑出来,身边已跟着三个小流氓,这几个人从外边进去时,我听见他们对滑冰女孩做了片刻分析--还嘲笑一位穿红短裤而不是那种仔裤和宽松裤下场的双腿修长、可爱的小东西。

在进入亚利桑纳或加利福尼亚州的高速公路检查站,一位警察的侄子那么威严地窥视我们以至我可怜的心都颤栗了。"甜蜜吗?"他会问,而每次我甜蜜的小傻瓜都咯咯笑起来。一路上我的视觉神经一直在颤,但我仍然幻想洛骑在马上,这是行程上的一环:洛在漫步场上起伏奔跑,一位女性老骑士在前,好色的红脖子牧场游览区经理在后;我跟着他,对他穿花衬衫的肥胖后背充满仇恨,甚至比摩托车司机仇恨山路上慢悠悠的卡车还来得强烈。要么在滑雪人旅店,我看见她坐在一张升降椅里飘悠悠离我而去,如同飘至天国,孑然一身,升啊升地,升到飞光流彩的顶巅,绳索系腰的体操运动员欢笑着正在那儿等她,等她。

不论我们到达哪座城市,我总以我礼貌的欧洲人风度询问游泳池,博物馆和当地学校的位置,以及最近的学校里有多少学生等等;在学校班车的时间,我微笑着,微微痉挛地(我发现了这条抽搐的神经,因为冷酷的洛是第一个取笑它的)停在一个便于看到孩子们放学情景的战略位置上,让我飘忽不定的女学生坐在车里我的身边--这总是一个优美的景致。这样做很快就令极易厌烦的洛丽塔感到厌烦了,对别人突兀的怪念头她孩子气地缺乏同情,还总是侮辱我,故意当着穿蓝短裤、蓝眼睛的小女孩,穿绿色开口短上衣的小蛇精和穿着褪色宽松裤的金发碧眼白肤、男孩子气十足的女孩儿在阳光下走过时,侮辱我要求她抚爱我的欲望。

为了折衷,我慷慨建议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尽可能和其它女孩子一起利用游泳池。她热爱灿烂的水,是个出色的潜水手。我假装浸过水后,便坐在午后浓郁的荫凉里,舒舒服服地盖上点儿东西,拿本书或一袋子糖果,或二者兼备,或除了兴奋腺便两手空空,看着她欢跳,看着她戴顶橡胶帽,满身水珠,被太阳晒得光滑极了,象广告上那般快活,穿着她合体的缎子泳裤和松紧乳罩。青春期的心上人!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对此我该多么得意地感到惊异,并进而重温近来的几个早晨小鸽子从昏眩到呻吟的过程,然后再为下一个早晨做计谋;我眯缝起被阳光刺射的双眼,将洛丽塔和聚集在她周围、准备供我有选择地款待和判断的任何一个性感少女作比较;今天,把我的手放在我烦恼的心上,我发誓从未认为她们中有谁能比她优秀,抑或有比她优秀,至多也不过两三次,还需要借助特定的光线,有某种特定的香气融在空气中--一次是个苍白的西班牙儿童,一次是位厚下巴的贵族女儿,另一次--我是胡拉乱扯了。

自然,我必须时时警觉,因为神志清醒的嫉妒使我发现了那些乱跑乱叫的孩子的危险。我只要离开片刻--比如说,走几步远回去看看早晨换过床单以后我们的小屋是否一切井然--洛和"比荷尔德",我回来时,便发现前者的两只失神的眼睛,她的两只趾头长长的脚正浸在水中,踢打着她身下的那块石头;在她左右一边,定会蹲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少年,洛丽塔赤褐色的美和她腹部皱摺里闪烁的点点水珠肯是惹得他躬身曲背--噢,波德莱尔--梦想后几个月的到来。

我曾试想教她打网球,或许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共同娱乐;不过我发现我虽在青年时是个很好的球手,现在作老师却很无望;因此,在加利福尼亚,我让她跟一位有名的教练上了几节昂贵的课,同时上课的还有一位宽壮却已生皱纹的老计时员,以及一位男球员的女眷;那位教练开始一直盯着场外的一条破船,但上课时,频频交手一开始,他就不断大力抽杀,象是划出了一条精美的春花,而后当地一声将球弹回给他的学生,那种完全属于神圣的力量和敏捷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曾在戛纳见过他击败了伟大的高伯尔。

直到她开始上课,我还以为她永远也学不会这项运动。我在各个旅馆空场上训练她;在炽烈的狂风中,在蔽日的尘沙中,以及在身体疲乏不适时,我把一个又一个球喂给快活的、天真的、芳香的阿娜贝尔(闪光的项链,摺纹的白裙、黑天鹅绒发带),我试图让往昔时光重现。我的诲人不倦只令洛的阴郁暴躁膨胀。非常奇怪,对我们的运动--无形式规定的近似网球运动--她宁愿做更多的猎球而不愿真正开打--身上有一种与她同时代的左翼天使的纤弱、奇妙的美。我作为一位有益的旁观者,会走到对面小姑娘的身前,摸摸她的上臂,握握她嶙峋的手腕,那时我会吸进她隐约的麝香气味,推推她冰凉的臀部,对她示范反手抽击的姿态。

这时,洛就把球拍戳在地上象跛子的拐杖,任她那一头披着阳光的褐色卷发垂到脸前,倾着身对我的侵扰大声发出反感的"唷"声。我只好离开她们让其自由运动,比较着她们运动中的身体,不时看看我脖上缠的一条丝巾;这是在南亚利桑那,我想是--阳光温热、慵懒,讨厌的洛常常对着球猛抽,抽空了就破口大骂,她一绝望就象威胁谁似地挥动球拍,恰好露出她腑窝下湿漉漉闪烁的嫩毛;甚至比她更乏味的球伴,每次都忠于责守地跑去追球,却收获空空;但两个人仍美滋滋地尽情享受着,用清晰明亮的嗓音连续准确地报出她们笨拙行为的得分。

我记得有一天我提议回旅馆给她们取点儿冷饮就走上碎石路,回来时带了两大杯菠萝汁、汽水加冰块;当我一眼望见网球场上空无一人时,一阵虚弱感突然袭上胸间使我无法迈步。我屈身将杯子置在长凳上,不知怎么,象是见到了夏洛特死时那张冷冰冰生动的脸,我四处张望,才发现洛穿着白色短裤,正穿过斑驳的树荫从花园小路走下来,还有个高个子男人手中拿着两只球拍伴着她。我朝他们猛追过去,然而就在我横穿灌木丛的当儿,情景骤变,仿佛循序的生活刹那间越出轨道,我看见洛,穿着宽松裤,和她穿着短裤的球伴,正在一小片杂草地里低头徘徊,还用网球拍拨弄着荆棘,漫不经心地寻找着刚才弄丢的球。

我举出这些快活的事主要想证明我的论点,即我已竭尽全力给予我的洛丽塔一段确实美妙的时光.看着还是孩子的她向别的孩子炫耀她的某项本事,比如一种独特闪跳绳法,是多么惬意。她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背到她未经日晒的后背上,这个小不点精灵,这个透明的乖乖,全神惯注,就象孔雀毛多彩的太阳凝神惯注于花树下的碎石;而在视觉的天堂里,我满脸雀斑、放荡的情人正轻快地蹦跳,重复着我垂涎过的许多其他人在落满阳光、洒过水却仍气味难耐的人行道和古欧洲土堤上做过的动作。过一会儿她会将绳子递还她的西班牙小朋友,轮到她观看重复这个动作,她甩开额前的头发,双臂相抱,单脚着地,或将双手松松地放在她尚未凸出的臀上,我则暗自庆幸那该死的家伙终于擦净了我们的马车;而后,我朝我的公主羞怯的黑发女童飞掠去一丝微笑,又从背后将我慈父般的手指深深插入洛的头发,温柔地却又强硬地握住她赤裸的玉颈,我要把我不情愿的小宠物带回我们的小屋在饭前速速交欢一次。

"谁家的猫抓了你,可怜的?"一位丰满又鲜嫩的漂亮女郎--我对这种人特别有魅力--或许会在"旅店"的杯斛交错间这么问我;我向洛保证过,这种饭后总有个舞会。这是我总想尽可能和人们离得越远越好的原因之一;然而洛,却相反,则是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一切能为其生活轨迹作证的人。

形象地说,她是在摇她的小尾巴、她背后的一切,实际上象小母狐精一样--一些咧嘴笑的陌生人向我们搭讪,挑起一场附带汽车牌照比较研究的聪明谈话。"离家很远!"好奇的家长们,为了能从洛那儿盘问出我的情况,总是建议她和他们的孩子一道去看电影。有些情形真是间不容发。瀑布般的谣传自然是尾随我们至每一家旅馆。我原先一直没有发现旅馆的墙质有多么薄,直到一天夜晚,邻人一声粗闷的咳嗽充斥了我出声过高的作爱后的那阵间歇,他的声音清晰极了,我想我的也一定如此;第二天,我在牛奶店吃早饭(洛是个贪睡者,我倒也乐意带一壶热咖啡拿给还在被中的她),头夜那位邻人,一个老傻瓜,长而干净的鼻子上架了副平光镜,西服翻领上有枚会议代表证章,不知怎么匆促间竟和我聊上了,问我我的太太是否也象他的太太,离开农田就不那么激动;我推开扳凳,千巴巴地答道,感谢上帝,我是个鳏夫。我躲掉了这场可怕的危险;如若不是它几乎窒息了我,我一定能欣赏到他薄嘴唇、饱经风霜的险上那副古怪的吃惊神态。把咖啡带给她是多么甜蜜,然后拒绝给她,除非她完成她早晨的任务。我是如此周道细心的朋友,如此慈爱的父亲,如此优秀的小儿科医师,能照顾到我的赤褐色皮肤、赤褐色眼睛、赤揭色头发的小身体的一切需要!我唯一的怨恨就是我不能掏出我的洛丽塔的心,不能把贪婪的嘴唇伸向她稚嫩的子宫,她隐秘的心田,她绚丽的肝脏,她马尾藻式的肺,她相仿的两瓣可爱的臀。在特别炎热的下午,在午睡气息粘闷的屋中,我喜欢扶手椅的皮面冰着我赤裸的身体,我抱她坐在我的膝头。这时她真是个典型的孩子,全神惯注于报纸上的娱乐栏目,对我的冲动漠不关心,似乎她坐着的是一只鞋,一个洋娃娃,一只网球拍把,那么倦懒,动也不动。她的眼睛紧追着她所钟爱的裸体人物的奇遇:那是个画得很细的娇滴滴小姐,颧骨很高;姿势笨拙;我幸好不是在她身上享乐;她仔细研究两辆车迎面相撞的照片;她从不怀疑光屁股美人广告画配上的地点、时间、环境会玩了什么把戏;她对新娘子的照片狂热得出奇,她们穿全套结婚礼服,手持花束,还戴着眼镜。

一只苍蝇飞落在她肚脐附近徘徊,或探寻她柔和苍白的乳晕。她试图用手逮住它(夏洛特的方法),然后又专心于"让我们检查你的智力"一栏。

"让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智力吧。如果儿童遵守几条戒律,性犯罪会减少吗?不要在公共厕所周围玩耍。不要拿陌生人的糖果或搭陌生人的车子。如果搭了,记下车牌号码。"

"……记下糖果商标,"我抢着说。

她继续读下去,她的脸颊(退缩)靠着我的(凑上去的);这是个美好的日子,记住,噢读者!

"我们,"我俏皮地说,"中世纪的水手,在这个瓶子里放了---""如果,"她重复道,"你没有铅笔,但已够岁数可以读书、写字--这是那家伙的意思,不是吗,你这笨蛋-一只管在路边刻下数字。"

"用你的小爪子,洛丽塔。"

正文 第十一章

她怀着性急的好奇心进入了我的世界,焦褐色、昏暗的亨伯特领地;她流览一番,兴味索然地耸耸肩;我依稀觉出她现在象是打算离去了,明显地表露出嫌恶的情绪。在我的触摸下她也不再颤栗,我的痛苦得到的所有补偿就是一句刺耳的"你想想你是在做什么?"我的小傻瓜宁肯选择粗野的电影,那种最倒人胃口的胡编乱造,而不屑于我提出的奇境仙景。想想吧,在汉伯格和亨伯特之间,她会--怀着冷冰冰又确定无疑的态度,永恒不变地--扑向前者。再没有比一个受人爱慕的孩子更凶狠冷酷的了。我是不是提到过不久前我去的那家牛奶店了吗?偏巧,它的名字就叫"冷漠皇后"。

我忧伤地笑了笑,戏称她为"我冷漠的公主"。她却不能领悟这个充满智慧的玩笑。

噢,读者,请不要怒冲冲瞪着我,我并不是想说明我没能想方设法快活起来所产生的效果。读者应该理解,在占有一个性感少女和为其奴役时,着魔的旅行者都离幸福甚远。

事实就是这样。因为世上没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能与爱抚性感少女相比。那种至福至喜是绝无仅有的,它是属于另一种感觉平面的。尽管我们有争吵,尽管她言语粗鄙,尽管她吹毛求疵,动不动变颜变色,尽管这一切都卑劣、危险、根本无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选的天堂里--天堂的穹空布满地狱之火的颜色--但仍然是天堂。

负责我的病案的精神病医生--至此我相信亨伯特博士已使他陷入狂想的状态--坦率地催促我带着我的洛丽塔去海边,使我终于在彼地找到毕生欲望的满足,彻底解脱儿时与幼小的李小姐未完成的浪漫史"潜意识"的困扰。

好吧,同志,让我告诉你,我确实想觅一处海滨,尽管我必须承认在我们到达那片灰色的海市蜃楼时,我的旅伴已赐与了我许多的快乐,以至寻找"海边王国"、"净化的里维埃拉"等等已远非潜意识的冲动,而成了对纯理论的精神享乐的理智追求。天使们知道一切,天遂人意。对大西洋岸一个生动的小海湾的拜访却被恶劣的天气彻底搅乱了。阴霾重重的天空,泥浊的海浪,迷茫却又实在的雾气--但还有什么能将我从我的里维埃拉浪漫史的新鲜魅力、蓝宝石色良机和玫瑰色巧遇边驱走呢?湾内一对亚热带海岸,尽管位置很隐蔽了,还是有幼小的毒兽向里窥视继而掉落下去,也免不了飓风的扫荡。最后,在加利福尼亚一片与太平洋幻影相对的海滨,我碰巧在一个洞穴里遇上些荒谬的秘事,听到了一大群正隐在隔壁海滨的枯树后洗第一次海澡的女童子军的尖叫;象一块湿漉的绒毯,沙砾又硬又粘,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磨牙打颤,我平生第一次对她象对海牛一样,不存欲望。我博学的读者们可能会振作起来,假如我告诉他们即使我们在哪里发现了一片合谐的海岸,那也为时已晚,因为我真正的解放已先此发生了;那时,实际是,当阿娜贝尔.黑兹,化名多洛雷斯·李,化名洛丽塔。金褐色的,跪卧著,仰着头,在那个劣等游廊上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真是做作的、失实的,却又颇令人满意的海滨安排(尽管除了旁边的一个二流湖便一无佳处)。

这些特殊的感觉真是太多了,如果它的不是自然生发的,则是受现代精神病学的影响。最后,我离开了--牵着我的洛丽塔离开了--孤独时既不过分萧瑟,亢奋时也不显过分熙攘的海滨。但是,每当我回忆起无望地萦绕于心的欧洲公园时,我想我仍对户外活动兴趣盎然,渴求觅到合适的露天活动场地,尽管这些地方令我吃尽苦头。在这方面,同样,我依旧遭到阻挠。我现在要记下的失望(我温和地将我的故事升级为讲述连续不断的冒险和穿透我的欲望的恐怖)丝毫也不影响片富于抒情性、史诗性、悲剧性,但绝对不具有阿卡狄亚性的美国荒野。她们是美丽的、令人心碎的美丽荒野,那种天真未凿、不事歌颂的倔强品质是我那似涂漆玩具一样鲜亮的瑞士村庄和久经交口赞誉的阿尔卑斯山早已失落的。在半山腰平整的草地上;在洞泉的苔藓上,在近旁清纯的小溪畔,在原始橡树下的圆木长凳上,在那么多山毛榉林里的那么多窝棚里,数不清的情侣拥抱过、亲吻过。

但在美国荒野里,露天的情人会发现要沉湎于最古老的罪恶和娱乐并不容易。有害植物烧坏他心上人的屁股,叫不上名的昆虫螫了他的臀部;森林地上尖利的东西刺破他的膝盖,昆虫又叮她的,茫茫四周不断有莽蛇不绝于耳的沙沙声--要我说,是半灭种的龙!--在可怕的草皮里,还有似蟹摸样的野花籽,仿佛是袜带缠满他们的黑色袜和沾上泥泞的白袜。

我是有些夸张。一个夏天的中午,就在树际线以下,颜色极深的花朵(我乐意称其为飞燕草)拥挤在一条欢闹的山溪边,洛丽塔和我,竟真地发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浪漫地,距我们停放汽车的那个路口约一百英尺远。这一处山坡仿佛从未有人迹踏过。最后一棵一息尚存的松树抓住了一块巨石上方的呼吸孔。一只山拨鼠冲我鸣叫又缩了回去。我给洛铺好漆布,干皱的花在下面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噼啪声。维纳斯来了又走了。为斜坡加冠的锯齿形悬崖峭壁和蔓延在我们脚下的一大团乱糟糟灌木,仿佛要保护我们躲避太阳,同时也躲避开人类。啊,我没有注意到离我们几英尺远有一条侧路在灌木和石块中若隐若现地蜿蜒着。

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比以往更近于被人发现;无疑,这一经历永远抑制了我对乡村恋情的渴望。

我记得交欢完毕,全部完毕,她在我怀里抽泣;--这一年里,每一阵脾气过后表示致谦的眼泪风暴在她已是那么频繁,要不然那一年会是多么今人惊羡。我刚刚收回她迫使我在感清冲动时未加思索做出的某项愚蠢承诺,她便躺在地上哭闹,掐我抚爱她的手,我则快乐地笑着,但那残酷的、令人不能相信、令人不能忍受并且我猜想是永久的恐怖,此刻仍然是我蓝色冲动中的一个黑点;我们这样躺着,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我可怜的心险些被敲出心窍,我看见两个陌生又美丽的孩子,黑幽幽不动声色的眼睛,小农牧神和小精灵,他们相同的平直黑发和无血色的面颊表明,即使不是孪生,也是一母同胞。他们俯下身张大嘴看我们,两人都穿着挂满山花的蓝制服。我急忙拉出漆布掩住羞处--同时在几步外的矮灌木中,有个象圆点花斑皮球一样的东西滚着滚着变形成了一个梳着乌黑短发渐渐抬起身的胖太太,她一面机械地往她的花束里加了一朵野百合,一面从她蓝宝石塑就的可爱孩子身后窥视着我们。

我的意识此时出现了紊乱,我知道我是一个勇敢的人,但这几天我对此却并不清楚,只记得我为自己的冷酷感到震惊。用那种在最恶劣的情形下(多么疯狂的渴望和仇恨使幼兽的腿胫在颤动,多么黑亮的星星刺穿了驯兽者的心脏!)

对一头汗律津、精神错乱、瑟瑟发抖、训练有索的动物发布命令的低声悄语,我让洛站起来,我们威严地走开,又不那,么威严地跑向小汽车。汽车后面停着辆漂亮的旅行车,一位长着几根蓝黑色小胡子的漂亮的亚述人,非常好的先生,穿着绸衬衣和紫红色宽松裤,大概是那肥胖的植物学家的丈:

夫,正在全神惯注地给指示路标拍照。路标上写着约一万多英尺高,我真要喘不过气;我们嘎扎扎、疾速启动了车子,洛仍然在和她散乱的衣服做斗争,一边还咒骂我,用的语言是我做梦也想不到女孩子会知道的,更不用说使用了。

还有其他一些不愉快的意外事。比如有一次是在电影院。洛那时对电影仍然热情不衰(上高校二年级期间,这种热情曾下跌)。我们真是过得醉生梦死,昏天黑地,噢,我不知道,那一年我们为参观旅程安排了一百五十或二百个项目,而在更频繁稠密的看电影阶段里,大部分新闻短片我们都是看过六遍,因为这种电影主画面一周更换一次,便总是尾随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最喜欢的电影类是按如下顺序排列的:音乐件,下层社会片和西部片。在第一类电影里,真正的歌手和舞蹈者在抗忧怨的银幕天地度过的是不真实的舞台生涯,死亡和真理在此均遭禁忌,而头发已白却仍天真、特意安排成未死的、最初总是不那么赞成女儿为电影神魂颠倒的父亲,结尾总是他在寓言般的百老汇向他的神圣理想欢呼。下层社会的电影表现的是分裂的社会:英雄的记者惨遭毒手,电话汇费涨到亿万,在射术不佳却相当粗野的气氛中,恶棍们被身患重仍无所畏惧的警察追得在下水道和商店里乱窜(我要少给他们点作业)。最后是西部片中红褐色的风光,那些满面通红、蓝眼睛的野骑手和一本正经、漂亮的学校老师出现在"咆哮峡谷"里,仰啸的马,壮观的奔腾,手枪戳透颤悠悠的窗玻璃,巨大的拳头打来打去,积满灰尘的旧式家具倒成奇异的山堆,当作武器用的桌子,恰如其份的跟头,藏着利器的手还摸索着掉落的钢制单刃猎刀,猪似的咕噜声,拳头朝下颚熟练的出打,腹部挨踢,以及飞来的器械;流血过多的痛苦刚刚过后,就是把海克力斯送进医院(我现在应该知道了),没什么可演的了,就剩下那个重新振作的英雄拥抱他璀灿的边疆新娘,青铜色的脸颊上还留有瘀伤斑斑。我记得在一家憋闷的小剧场里看过一场午后剧,剧场里挤满了孩子,弥漫着炸玉米花的热气。月亮是黄的,悬在戴围巾的男歌手头上,他的身影映在他的琴弦上,他的脚站在一棵松木上,而我则不自觉地搂住洛的肩膀,脸颊移向她的太阳穴,这时我们后边两个色迷迷的恶棍开始嘀咕这最可疑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对了,但我意识到了我的所做所为,于是缩回了我温情的手,当然,后来演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仿佛是一片浓雾。

我记起的另一意外事件与归途上我们夜晚穿过的一座小城有关。大约距该城二十英里,我告诉她,她要入的那所比尔兹利学校是个第一流、非男女合校,也没有那派现代胡说,于是洛就向我展开猛烈的舌战,乞求、侮辱、自我辩解双关语、残忍的下流话和孩子气的绝望,全都交织进愤怒的逻辑论理中,这论理又激起了我类似解释的行为。我被她粗野的字眼搅蒙了(干得漂亮……我要是对你的话认真我就是个蠢货……臭蛋……你做不了我的主……我看不起你……等等等等)竟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驶过沉睡中的城市,在平滑的高速公路上继续飞驶,突然有两名警察用聚光灯射在我们的车上,叫我停在路边。我对她嘘了一声,她还在机械地怒吼乱骂。那两个人怀着恶意的好奇心斜眼看了看她和我。

突然间,她满脸顿生笑靥,朝他们甜甜地笑起来,对我的刚毅她从未有过如此表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洛甚至比我更惧怕法律--象执法官一样的警察向我们致歉,我们又卑屈地徐徐上路,她的眼睑闭上直颤,故作虚脱无力的样子。

为此我要做一次认真的忏悔。你会笑的--不知怎么实际上我真地从不明白合法究竟何样。即使现在仍不知道。

噢,我只是零零星星知道一些,阿拉巴马州禁止监护人不经法院准许就擅改监护住处;明尼苏达洲,我要向她脱帽致意,规定亲属对十四岁以下儿童承担永久性保护和监督权,法院对此无裁决权。疑问:一个可爱的青春期宝贝的继父,只做过一个月的继父,年龄成熟、小有独立财产、只是过于神经质的鳏夫,身后有一段居在欧洲、一次离婚和进行过几所精神病院的历史,他能否被视为亲属,并因此自然被视为保护人吗?如果若,我是不是应该并且能够有充足理由去向"福利理事会"提出申请(我该怎样提出申请?),而后让法院职员调查温顺、可疑的我和危险的多洛雪斯·黑兹?许多关于婚姻、强奸、收养等等的书,我都负着罪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公共图书馆请教过了,书中除了暗示这种情况是未成年孩子的超级监护,便常常不了了之。皮尔温和扎佩尔,如果这两个名字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一部感人的讲合法婚姻的大卷书里出现的,他们却完全无视那些丧母女童的继父的处境,前者既受后者监护又非后者所能控制。我最好的朋友,一位天真的老处女,满怀深深的痛苦从一间积满尘土的储藏室里为我挖掘出一篇社会服务方面的专论(《芝加哥》1936),专论说道:"并没有原则规定每位儿童都必须有一位保护人;法院是被动的,而且只在儿童处于显而易见十分危险的境地才参与事情冲突。"我总结道,只有在某人提出其严肃、正式的请求时才能被指定为保护人;不过,在他接到听诉通知且插上一对快乐的羽翼之前,几个月的时光都溜走了;而在这几个月中对那漂亮却凶狠的孩子的诡计,根据法律他却只能听之任之;后来,这终于成了多洛雷斯·黑兹的情形。接下去的是听诉,来自长板凳那边的几个问题,来自律师那边的几个令人信心大振的回答,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屋外的轻轻细雨,任命就此宣告完成。但我还是不敢。

离远点儿,作只老鼠,在你的洞里蜷伏着吧。法院只在涉及财产的问题上才显出过份殷勤:两位贪婪的保护人,一个遭劫掠的孤儿,另一位更贪婪的涉嫌人。可是我们,一切都并井有条,财产清单已经做好,她母亲不多的财产谁也没碰正等着多洛雷斯,黑兹长大去继承。最好的政策似乎正是为了抑制对它的任何实施。要不然,如果我过分保持缄默,某些多嘴人,某个"人权组织"反要介入吧?

法洛朋友,是某方面的律师,应能给我一些实心实意的劝告,但他的时间完全被琼的癌症占去了;超出他已经承诺的事,他根本无暇顾及--具体说就是照管夏洛特不多的财产,那是她摔死后法院分期给予的补偿。我已经让他从心眼里相信多洛雷斯是我的骨血,因此不能指望他为我此时的窘况焦虑。读者至此应能推断出,我是个可怜的生意人;不过无知和懒惰均不能防碍我从旁处获得职业性建议。使我裹足的是一种糟糕的感觉:我成为我若任意打乱命运安排并企图赋理智予她幻想的天性,其天性又将焉存,就象东方神话中山巅上的那座空殿,只要高瞻远瞩的主人向它的守门人打听为什么那一抹夕阳远在黑色岩石和地平线之间却仍能如此清晰,宫殿便立刻遁迹无踪。

我决定到比尔兹利(比尔兹利女子大学所在地)以后就找一些我尚未研究过的参考资料,比如沃纳的论文"美国法律中的监护权"和一些"美利坚儿童局出版物"。我还决定让洛做任何事总比她败坏品性地消磨时光要强。我可以说服她做许多事--开列的项目没准能唬得职业教育家目瞪口呆;但不论我怎样软硬兼施,始终未能使她读上超出所谓笑话书或杂志上专门写给美国女性的故事以外的任何东西。任何程度稍高的文学对她来说都带有学校气味,尽管从理论上说,她愿意欣赏《丢了排水孔的女孩子》或《阿拉伯之夜》或《小妇人》,不过她还是确信她不能在这些学问高深的阅读中打发掉她的"休假"。

我现在认为我们没有爬出墨西哥边界而再次迁至东部并送她进了比尔兹利那所私人学校是个多么大的错误。而当时爬出去是有好处的,可以在亚热带乐境中藏身数年,直到我能够平安获得我的小克里奥尔人,因为我必须承认,我是依赖我的分泌组织和神经中枢才得以在同一天里从精神错乱的一极转向另一极--从想到一九五O年左右我万般无奈必须摆脱一个阴唇已发干的难处的少女--一直想到凭耐心和运气,我最后或许能用我灌注在她精致血脉里的血使她生出另一个性感少女、洛丽塔第二,一九六O年左右她将是八岁或九岁,那时我仍然还是年富力强;的确,我的精神或非精神的望远镜,足以在时间的远处辨认出一个仍然年轻的老人--也许已是绿色的老朽?--古怪、温柔、流着口水的亨伯特对着超级迷魂的洛丽塔第三练习作祖父的艺术。

在我们郊野漫游的日子里,我倒不怀疑我作洛丽塔第一的父亲,是个可笑的失败者。我尽力而为了;我一而再地阅读那本为洛丽塔十三岁生日而买的名为《了解你的亲生女儿》,这书名并非故意地颇有圣经的味道;在同一商店还买了一卷附有商业性很强的"美丽"插图的安徒生的《小美人鱼》豪华本。然而,即使在最美好的时刻,比如下雨时我们坐着读书(洛的目光从窗户到她的手表滑来滑去),或者在拥挤的饭馆安静地饱餐一顿,或玩玩孩子式的扑克游戏,或逛商店,或静静地与其它司机及他们的孩子凝望撞得粉碎、溅满血污的小汽车,还有只女的鞋掉在壕沟里(我们上路后,洛说:

"那正是我在商店里想对那笨蛋描绘的那种鹿皮鞋");在所有这些随便的时刻,我自己似乎绝不象父亲,她也绝不象女儿。或许,是负罪的意识致使我们无力弄假成真?等将来有个稳定的住处能过上女学生有规律的日子,这情形会好转吗?

我选择比尔兹利,不仅由于那儿有所比较肃静的女子学校,还因为有妇女大学。我想让自己安顿下来,能附着于随便什么有图案的平面,将我的斑纹混入其中,于是我想到了在比尔兹利大学法语系认识的一个男的;他非常好心用我的课本作他的教材,并不止一次地请我开讲座。我却无此打算,因为,正象我在这些忏悔中曾提到的,没有比松垮肥笨的骨盆、粗壮的小腿和一般男女同校的女生可怜兮兮的表情更让我庆恶的体态了(从她们我或许就能想象出粗鄙的女性肉体的灵柩,我的性感少女们就被活埋在里边);但我确实渴望有个标签,有个背景,有个形像;而且当它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老加斯东·戈丁的伙伴为什么会特别安全就有了理由,一个非常可笑的理由。

最后是钱的问题。在我们快乐旅行的压力下我已濒临破产。是的,我是坚持挑便宜的汽车旅馆;但隔三差五总有豪华、喧闹的饭店,或美其名曰的都市人度假农场来加倍我们的预算;另外,花在观光游览和洛的衣服上的零星金额又有所增加,如辆老黑兹汽车,尽管还算健壮、忠诚,也时常需要大大小小修理一番。在我为写交待而被好心的监狱当局准许使用的报纸中,侥幸留有我的一张条型地图,我从中找到了一些匆匆记下的备忘录,可以帮我做如下统计。从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奢侈的一年里,膳宿费约五千五百元,汽油、机油及修理费一千二百三十四元,另有各种额外花销,数目也差不多;因此,在一百五十天的实际旅游(我们行程约二万七千英里!)外加约二百天的停顿中,我这谦卑的食利者花费了八千元左右,或最好说一万元,因为象我这么马虎,一定忘记了不少的项目。

我们驶到了东部。我的感情满足更多得到的是破坏而不是稳定,她则闪烁着健康的光泽,颈上一对回肠花圈似的装饰品仍象小伙子一样简单,尽管她身高又增加了两英寸,体重又增加了八磅。我们到过每个地方。实际却一无所览。今天我总认为我们漫长的旅行不过是用一条迂回蜿蜒的粘土路亵渎这个迷人、诚信、梦幻殷、广阔的国度,回想起来,它对于我们不过就是破旧地图、毁坏了的旅游书、旧轮胎以及她深夜的哭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的一份收集--那时我总是假装睡着了。

正文 第十二章

穿过光亮和阴影的交织装饰,我们驶到塞耶街十四号,一个阴郁的小伙子递给我们钥匙和加斯东的条子,他为我们租好了这幢房。我的洛对她的新环境瞥也不瞥,本能地朝收音机走去,漫不经心地扭开旋扭,又本能地往堆有一批旧杂志的卧室沙发上一躺,随后以同样盲目却准确的姿势将手伸进灯桌的下面,把杂志放了下去。

只要能把我的洛丽塔锁住,我确实不介意住往何处;但是,我想,在我和茫然的加斯东书信交往过程中,他模模糊糊地提到了一间爬满常春藤的砖房。实际上,那地方和黑兹家很相象,这却令人失望(相距仅四百英里),也是同一种晦暗的灰色砖墙,木瓦屋顶以及暗绿色麻布遮日蓬;内中房间虽然小些,但其厚绒布--薄金属板风格更为统一,房间格局却也基本一致。只是我的书房大多了,从地到天排列着约两千本化学书,我的女房东(此时休假去了)在比尔兹利大学教化学。

我希望比尔兹利女子学校是所昂贵的日校,能额外赠送午饭,有完善的体育馆,在锻炼所有这些年轻身体的同时,也能对她们的智力给予正规教育。加期东·戈丁对美国情形的判断很少正确,曾提醒我这所教育机构很可能放出的女学生都象他以一个外国人对这类事情的好恶所评价的:"拼写不必太好,但嗅觉必须灵敏。"我认为她们甚至还没有这种成绩。

我初次和女校长普拉特会晤,她夸赞我的孩子的"漂亮的蓝眼睛"(蓝色!洛丽塔!)以及我和那位"法国天才"的友谊(天才!加斯东!)--然后把多丽交给一位科莫兰特小姐,她皱起了眉头,象是沉思说道:

"亨伯德先生,我们并不急于让我们的学生变成书呆子或能够脱口说出和写出谁也记不住的所有欧洲首都,或牢记那些已被遗忘的历次战争的年代。我们关心的是儿童适应群体生活的能力。因此我们要强调四个"D":戏剧、舞蹈、辩论和约会。我们面临许多特定的问题。你快活的多丽很快将编入的那个年龄组,对她来说约会、赴约、约会服装、约会书籍、约会礼节意义重大,就如同,比如说商业、商业联系、商业成功之于你的意义,或我的女孩子们的幸福之于我的意义。多萝西·亨伯德已经卷入了社会生活的总系统,不管我们喜欢与否,那系统都包括热狗摊、街角的药房、麦芽糖和可乐,电影,方步舞、海滨毛毯会,甚至还有发式观摩会!当然,比尔兹利学校是禁止其中几项活动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引导其余的进入更富建设性的方向。但我们确实是尽量漠视云雾,直接面对阳光。简单说,我们采取的教育手段对交流思想比对写作技巧更感兴趣。就是说,我们敬仰莎士比亚和其它事物。我们要求我们的女孩子们自由地与周围活生生的世界交流,而不是一头扎进发霉的故纸堆里。或许我们仍是在摸索,但我们是理智地摸索着,象妇科医生诊断肿瘤一样。亨伯格先生,我们是以生物体和社会团体的观点进行思维的。我们已经清除了传统上是赠给年轻女子的大量无关紧要的格言,这些格言很早就显出与她们将来主宰自己的生活--愤世嫉俗者还会加上一句--以及她的丈夫的生活所需要的知识、技能和态度格格不人。亨伯森先生,我们这么说吧:一颗星球的位置固然重要,但冰箱摆在厨房里最实用的地方对于未来的家庭主妇也许更重要。你说你希望女孩从学校获得的一切就是扎扎实实的教育。但我们所讲的教育意味着什么?过去,它主要是口头形式的;我是说,你可以叫孩子背下一部百科全书,他或她能消化学校所能给予的一切知识,甚至更多。亨莫博士,你是否想到,中世纪的约会形式对于现代青春期少年已不如如今的周末约会有生命力(霎眼)?--说句玩笑,我听说比尔兹利大学的精神分析学家数日前还允许自己约会了一次。我们不仅生活在思想的世界,还活在物质的世界。不经实践的言辞是空洞的。多萝西·亨莫森怎么能对希腊和东方人的奴隶和妾室感兴趣呢?

这场演出令我甚为惊奇,但我对两位和学校有关的聪慧女士谈时,她们都断言女孩子的读书之风确实很盛,所谓"交流"的原则多少近于大吹大擂,目的是给旧式的比尔兹利学校增添些许现代特征,尽管实际上它仍一本正经如同对虾一样。

这所学校吸引我的第二个原因说来一些读者可能觉得好笑,对我却很重要,因为我就是这么长大的。街对面,就在我们屋子的前边,我注意到有一条长满野草的荒沟,还有些五颜六色的灌木丛、一堆砖头和零星几块厚木板,以及低质的淡紫色泡沫和镀铬的秋天路边花;从那条沟恰巧能看见与塞耶街平行的一条微亮的学校小径,紧挨着着就是学校运动场。除了心理上的舒适以外,这种错落有致可使多丽的一天与我自己紧密相连,我立刻预见到我将拥有的乐趣:通过高倍数双筒望远镜,我能从书房兼卧室欣赏课间休息时在多丽周围玩耍的其她女孩子,能按统计学的方法,分辨出她们中间性感少女的比例;不幸的是,就在开学的第一天,工人们来了,在离沟不远的地方修了围墙,不久,一座黄褐色木制建筑又在围墙外边立了起来,完全挡住了我的幻境;但当他们刚刚装上足以破坏一切的材料以后,那些荒唐的建筑工又宣告暂停,再未露面.

在塞耶街上,在富有学术气息的小城镇一片绿色、淡黄色、金黄色的居住区,人们肯定会碰到几个友善的快乐汉突然冲你大叫。我为自己和我们恰到好处的关系程度感到骄傲:彬彬有礼又保持距离。我西门的邻居,过去可能是商人或大学教师,或身兼二职,只在给新花园理枝或给小汽车冲水,或晚时给汽车道除霜时(我不在意这几个动词是不是全错了)偶尔和我说说话;我简单的咕噜声,听上去分明象表面的赞成,或对他说完话后的空隙感到疑惑而作一填补,完全排除朝亲密关系发展的任何可能性。杂草丛生的垃圾对面的两间房,一间是关着的,另一间里有两位英语教授,穿苏格兰粗呢,短头发的莱斯特小姐和红颜已褪的费边小姐,她们在路边散步和我谈话的唯一主题就是(上帝保佑她们的机智!)我女儿的年轻、可爱和加斯东·戈丁的天真魅力。我东门的邻居,一个尖鼻子、相貌平常的家伙,远远超过其它人是最危险的,她的已故哥哥曾作过那所大学的"教学楼兼运动场管理员"。记得有一次我恰好站在客厅窗边烦燥不安地等候小爱人放学归来,正看见她半路截住了多丽。那可僧的老处女试图将用良好祝愿的美妙面具掩藏她好窥人隐秘的病态心理,她站在那儿,靠着一把细长的雨伞(冰雹刚停,一轮冰凉、湿润的太阳闪了出来),多丽,尽管天气阴寒,还披穿着她的褐色外套,堆成的书抱在胸前,在笨重的威灵顿长靴上边露出她粉色的膝盖,一副受惊小绵羊式的微笑从她小翘鼻的脸上掠过又消失,那脸--或许由于惨淡、寒冷的光线--看上去几乎是苍白的,用德语说,就是乡下姑娘的模样,她站住应付东屋小姐的问题,比如"你母亲呢,亲爱的?你可怜的父亲是做什么的?以前你住哪儿?"另一次,这讨厌的家伙用一种哀请的声调向我搭讪--但我避开了;几天以后,她送来张便条,装在画蓝边的信封里,毒液和蜜糖的漂亮混和物,她邀请多丽星期天去她那儿,可以蜷卧在椅子里读点"我作孩子时,我亲爱的母亲送我的一大堆书,而不是整夜让收音机轰轰吼叫。"

对于杂役女佣兼厨子的霍利根太太我也要多加提防,她和一架真空吸尘器都是我从前一位房客那儿继承下的。多丽在学校吃中饭,因此这倒问题不大,我另外还能熟练地给她弄好丰盛的早餐,会将霍利根太太离开前做好的晚饭加热。

这个善良无害的女人,感谢上帝,有只严重近视的眼睛,看不清细小物,况且我又早已成为伟大的铺床专家;不过我还在被那种感觉所困拢,唯恐在什么地方留下了什么要命的纰漏,或是,霍利根来时恰好碰到洛也在;这种情况不常有,但假若有一次,头脑简单的洛就可能会在畅快的厨房闲聊中,受了她殷勤奉献的同情的诱惑。我经常觉得我们是生活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房中,随时都可能有薄唇的羊皮脸透过因粗心而忘记拉帘的窗户往里窥看,企图瞥见到什么大多数窥亵狂必须小有破费才能看到的事情。

讲讲加斯东·戈丁。我乐意--或至少是释然地容忍了--与他为伍,主要原因是他这豁达的人对于我的秘密的态度给了我绝对的安全感。不是他知道了一切;我没有特殊理由把秘密告诉他以示信赖,况且他是过于自我为今心的,根本不注意或怀疑任何能令他直率发问、今我直率做答的事。

他向比尔兹利人恭维我,他是我的好使者。即使他发现了我的邪欲和洛丽塔的身份,那也不过只令他产生弄演楚我对他的态度忠诚与否的兴趣,而他的态度象对待下流话的态度一样没有客气的苛求;因为,尽管他思想苍白、记忆模糊,他很可能明白,我对他的了解胜过比尔兹利当地公民。他是个意志薄弱,易受左右,心情忧郁的单身汉,下宽上细,一副窄窄的、不太平衡的肩膀和一个圆锥梨型脑袋,他油光滑腻的黑发梳向一侧,另一侧只留几根。他的下半身很粗大,走起路来,一副窥探秘密的笨样子,两条腿肥胖出奇。他总是穿一身黑,甚至连领带都是黑的;他很少洗澡;他的英语一副粗俗歌舞表演的腔调。虽然如此,所有人还是认为他是极为可爱、可爱又怪诞的家伙!邻居们纵容他:他知道附近所有小孩的名字(他住得离我几条街远),还常叫来几个替他清扫人行道,焚烧他后院的败叶,搬整小屋中的木头,或在屋旁做杂活,他喂他们美妙的巧克力,还是纯酒夹心的--他地窖里有一间陈设东方式家俱的私室,装饰壁挂的灰墙上接着好玩的匕首和手枪,四周还有伪装的热水管。楼上,他有间画室--他还画点儿画呢,这老骗子。他用忧郁的安德利.纪德、柴科夫斯基、诺曼.道格拉斯,以及另外两位有名的英国作家尼金斯基(全都是大腿和无花果树叶)、哈罗德.D.道布尔内姆(迷蒙的眼睛,中西部某所大学的左翼教授)以及马歇尔·普鲁斯特的大幅照片装点那面斜墙。所有这些人都仿佛要从倾斜的墙壁上冲你坠下来。他还有一本影集,收有附近所有男孩、女孩的玉照,当我用拇指匆匆翻看,一边还随便做些评语时,加斯东就紧闭双唇,撅着嘴小声嘀咕道:

"对。他们很乖"他的褐色眼睛还在各种各样感伤又极富艺术性的小古玩以及他自己陈旧的画布(传统手法的画出幼稚的眼睛,拆散的吉他、蓝色乳头和几何设计的时间)转来转去他一边对着画完的木碗或加了脉纹的花瓶含混地做着手势,一边说:"拿一个梨吧。对面那位好心太太送我太多,我可尝不了那么多。"或者说:"洛尔小姐刚给我送来这些美丽的大丽花,不过我很讨厌它们。"(忧郁、悲哀、充满对世间的厌倦。)为每周两三次的对弈我情愿他到我家而不去他家,原因很明显。他坐着,两只短胖的手放在膝上,真象打扁了的老玩偶,眼瞎瞪着棋盘,好象那是只死尸。喘喘气,他一考虑就是十分钟--走出来还是输着。要不然,这好人考虑更长时间以后,象老狗似地慢慢低声宣布道:"将军!"接着咳一声,震得下巴直颤;但我对他指出他堵了自己的路,他立刻抬起弯曲的眉毛,深叹一声。

有时,从书房里我们坐的地方,我可以听得见洛在楼下卧室里练习舞技,但加斯东的外界知觉正麻木着,他对那些明显的节奏充耳不闻--一,二,一,二,重量移到绷直的右腿,抬腿,侧伸,又一,二;只有当她开始跳跃,在跳跃时劈叉,一条腿曲起,另一条后伸,飞起来,又落地站稳一一只在那时,我苍白、骄傲、脾气糟透了的对手才会挠挠头或脸,似乎将远处的砰砰声和我气势汹汹的皇后的出刺混在一起。

有时我们正考虑棋路呢,洛拉垂头弯腰地走进来--每次看见加斯东倒都是件乐事,他的象眼仍然盯着他的棋子,只礼节性地起身和她握手,看也不看她很快松开她柔软的手指,又坐回椅子陷入我给他设置的圈套里。圣诞节前后的一天,我差不多两星期没见到他了,他问我"您所有的小女儿,她们都好吗?"从这句话我明白了,他是按照他那双重视、阴郁的眼睛瞥到洛丽塔的一系列服装种类把我唯一的女儿如了倍:蓝色仔裤、短裙、短裤、一条棉袍。

我不愿花许多时间谈论这可怜的人(真够悲伤的是,一年活,他去欧洲旅行期间,卷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件龌龊事,便再也没回来!)如果不是他在比尔兹利时对我的情况持有那样一种奇怪的容忍态度,我可能根本不会提到他,我需要他作我的护卫。他缺乏天份,一个平庸的老师,一个毫无作为的学者,一个闷闷不乐、不爱理人又老又胖的同性恋,对美国生活方式高度蔑视、对英语语言又完全无知---在自命不凡的新英格兰,老年人赞颂池,年轻人拥护他--噢,他真是神气活现,却是愚弄了众人;我又何尝不是。

我现在正面临一项乏味的工作,记录洛丽塔品质堕落的确切情况。假如她点燃的那部分炽情未达到这般热烈,那么纯净的财富也不会到她手中。但我软弱,我不聪明,我的女学生性感少女让我甘心为奴。伴随着人类生活环境的缩小,只能是温柔恋情和痛苦在增加;而对此,她是占尽了便宜。

每周给她的零用钱以她履行了基本职责为条件,在比尔兹利时期初是二十一美分--时期结束前涨到一元五分。此外她还不时从我这儿得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一要就有蜜饯吃或有露天电影看。这实在足够大方。当然了,我也很乐意要求她多吻我一次,甚或当我觉察她极为垂涎某种孩子的娱乐时,就要求一次尽情抚爱。但她的确很难对付。她一天若只得三便士或三个五分币就无精打采;事实证明,每当她权力在握要否定我的某种生命援救物,比如奇异、慢性的春药时,她是个多么冷酷的谈判者;离了那药,我甚至活不上几天;然而正因为情欲的本性十分衰弱,我又不能用武力达到目的。她自知那张柔软嘴唇的魔力,她竟得以--在上学的一年里!--将一次拥抱的昂贵利钱提高到三、甚至四元,噢,不要哂笑,想象我是悬在快乐的刑台上,它就象一架叮当大响、喷吐富贵的疯狂机器,吵闹着吐出了一角银币和二十五分币以及大额银元;而她眼看我处于癫狂状态,便在小拳头里死死抓住一把硬币,事后我倒是总能把它撬开,除非她趁我不备跑到一边藏好她的战利品。每隔一天,我都要到学校四周巡视,昏昏然步入药店,我窥视雾气朦胧的深巷,窃听那回响在我震颤的心和落叶之间的女学生们远去的欢声笑语,我不时潜入她的房间,审察画着玫瑰的废物筐里撕碎的纸片,又细看那张我亲手制做的处女床的枕下。有一次我在她的一本书(真巧--《宝岛》)里找出了八张一元的钞票,又有一次从"惠斯勒之母"后面的墙洞里找出二十四元和一些零钱--总计二十四元六角--我悄悄携走了,第二天,她对我指控霍利根太太是卑鄙的盗贼。最后,她凭智力又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贮藏地,我再也没找到;但从那以后,我便让她费尽气力取得了参加学校演剧活动的准许,也就彻底降低了她的身价;因为我最怕的,不是她可能毁掉我,而是怕她会攒足钱跑掉。我相信这可怜的、目光凶狠的孩子已经想到,用她钱包里的五十元就能投奔百老汇或好莱坞--或大草原以外荒凉地方的某个恶臭的饭馆(召工!);风儿在吹,星垦在闪,小汽车,酒馆,酒保,一切的一切都肮脏,破烂,死了。

阁下,我已尽了一切努力处理男孩子的问题。噢,我甚至潜心读过《比尔兹利星报》上的所谓"少年专栏",想找到行为规范!

对父亲进言。不要把女儿的朋友吓跑。也许你不易意识到现在男孩子们正发现她很迷人。在你看来,她还是个小姑娘。在男孩子看来,她娇媚有趣,可爱又活泼。他们喜欢她,今天你已经是办公室的大经理,昨天你还不是替简提课本的中学生吉姆本。记得吗?现在你女儿的机会来了,你难到不想让她在她喜欢的男孩子的崇拜和陪伴下得到幸福吗?你难到不想让他们一起得到完整的乐趣吗?

完整的乐趣!好心的上帝!

为件么不把年轻小伙子当作家中宾客?为什么不和他们交谈?让他们讲真话,逗他们笑,让他们感觉轻松自如?

欢迎你,年轻人,到这所妓院来。

如果她违背规则,不要当着她的男伴大声发作。让她私下了解你的不愉快内心冲突。不要让男孩们感觉她是一个食人老妖的女儿。

最初,食人老妖写了两张题为"完全禁止"和"勉强允许"的表。完全禁止的是单人或双人或三人约会--下一步当然就是大规模的狂欢作乐。她可以和女友逛糖果店,和偶然相遇的年轻男士咯咯说笑,而我则小心翼翼隔开一段距离在车内等候;我还保证如果被社会承认的巴特勒男子研究所邀请她的小组参加他们一年一度的舞会(当然会是女伴稠密),我会考虑一下十四岁的女孩子是否可以穿她首次亮相的"夜礼服"(一种使细胳膊少女看上去象红鹤一样的长袍)。另外,我还答应她在我们家举办一次舞会,她可以邀请她那些比较漂亮的女朋友和在巴特勒舞会上认识的比较优雅的男孩子。

只是有一条,只要我的政权在握,就永远,永远不会允许她和春情萌发的年轻人去看电影,或在小汽车里卿卿我我,或到同学家参加男女混杂的舞会,或在我听力所及之外没完没了地进行男女电话交谈,既使"只是谈谈他和我的一位朋友的关系"。

洛对这一切义愤填鹰--她称我是卑鄙恶棍,甚至更糟--若不是我很快发现真正让她生气的不是我剥夺了她的哪一种享乐而是普遍权利,这令我暗自感到宽慰,不然我一定要雷霆万钧。你看,我侵犯了已经协定的项目,普通的消遣,"完全正当"的事情以及年轻人的常规;可是,最该谨慎的莫过于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女孩子,象十月果园阴雾里她那样的一个肤色最为赤褐,最具有神话特征的性感少女。

不要误解我。我不能绝对肯定整个冬天,她未找机会随便和陌生小伙子有过不正常的接触;当然,不管我多么严密控制她的闲暇,总有无法圆说的时间漏洞,她一回忆起来就总要用极复杂的解释去堵塞,当然,我的嫉妒不整齐的爪子也总能抓住这性感少女虚假的纹理;但我确实感觉到--现在证明我的感觉的准确性--根本没有发出严重警告的理由。我这么想,并非因为我从未发现一个涩硬的少年喉音向同性的哑巴调情;而是因为我"太清楚"(我的西比尔姨妈的常用词),各种各样的中学男生---从汗流满面、"拉拉手"便激动的傻小子,到满脸浓疤、常备辆加马力小汽车的自我满足型强奸犯--个个令我老练又年少的女主人讨厌。"这些男孩子的吵吵声让我想吐,"她在课本里这么乱写了一句,底下,还有一句出自莫娜之手(莫娜现在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狡猾戏语:"摇辘轱之人如何?"(也是恰到好处)。

很不要脸的,是我碰巧在他的同伴中见到的那些花花公子。比如"红毛衣",有一天,就是我们碰到第一场雪的那天--他送她回家;我站在客厅窗边看见他们在我家前庭处说话。她穿一件带一条兽毛领的棉布外套;我钟爱的发型上扣有一顶褐色小帽--刘海在前,两测是小卷毛,后边有波浪大卷,湿乎乎的黑色鹿皮鞋和白袜上沾满了污泥。她一会说着一会听着,习惯性地把书本抵在胸前,双脚不住地比划着什么:她的两脚相抵,向后移动,双脚交叉,晃了一下,再划八步,又整个重来一遍。还有一次是某星期天的下午,"皮夹克"在饭馆前和她交谈,他每亲和姐姐企图把我支走去聊天;我磨磨蹭蹭,不住回头看着我唯一的所爱。她养成了不止一种的习惯性动作,比如斜斜脑袋,是年轻人礼貌地表示某某二人已经"同眠共枕"的方式,另外,(当她听到了我的叫声),仍然假装嘻闹,后退两步,四处张望,朝我走来时笑意皆飞。另一方面,我深喜她那套哀声叹气的把戏--或许因为它总使我想起她令人难忘的首次忏海--"噢,亲爱的!",幽默又忧怨地对命运表示顺从,或当命运的打击真地降临时,她用深沉的低音发出一声长长的"不--"。此外--因为我们现在所谈是运动和青春--我总喜欢看她骑着美丽的自行车在塞耶街跑上跑下:踏上踏板,急切地蹬着,当速度自行消减时,她向后仰去,姿式萎顿;而后她停在我们的信箱边,两腿还跨在车上,从箱里取出一本杂志,翻捻一遍,又放团去,舌央抵到上唇一侧,一只脚蹬起车,又全速奔跑在惨淡的树萌和阳光下。

总之,一想起我溺爱坏了的小女奴和头年冬天在加利福尼亚,她天真地为之感动的那副行为的手镯,我就觉得,她似乎比我希望的更能适应环境。尽管我永远也不能适应持久焦灼的状态,罪恶、伟大和善心都存在其中,我觉得我正在尽一切努力去学做。对洛丽踏冷冰冰的卧室爱恋又失望了一阵以后,我躺在我书房狭窄的床上,总要温习全天,检查我的形象,让它在大脑红色的眼睛前徘徊,而不是一闪而过。

我看见黧黑又漂亮的亨伯特博士,不是非塞尔特人,没准是高教会派的,也可能是更高的高教会派的,正望着他的女儿上学去。我看见他微笑着愉快地拱着手朝从脚黑到眉毛的蠢笨的霍利根太太打着招呼,她浑身散发瘟疫(我知道,她第一个举动就是朝主人的杜松子酒走去)。韦斯特先生,一位已退职的行政官抑或是位宗教论文的撰写者--谁关心这?

--我看见他和邻居--那位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认为他们是法国人或瑞士人--在他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坐在打字机前的骨瘦如柴的侧影,他苍白的额头上,有一簇希特勒式曲发。周末,人们很可能看见亨教授身穿精心裁制的大衣,戴着褐色手套携女儿漫步到沃尔顿酒馆(那儿的戴紫罗兰色缎带的陶制松鼠和巧克力盒很有名,你就端坐其中等一张仍然遍布你的前任的面包渣的"双人桌"。还会在工作日里的午后一点左右,看见我威严地向百眼巨人伊斯特敬礼,一边将小汽车调出汽车厂,绕过该死的冬青,而后朝光滑的公路驶去。

在酷热难当的比尔兹利大学图书馆里,从书上抬起一只冷冰冰的眼睛看看表,在笨重的年轻女人中捕捉流溢的人性知识,为之发呆,和大学里格牧师(他也在比尔兹利学校任教,教授《圣经》)在校园散步。"有人告诉我说她妈妈是个出色的演员,死在一次飞机事故中了。噢?我弄错了,没准。是这样?我明白了。多惨。"(让她每亲升华,嗯?)我慢慢推着手推车跟在韦教接身后穿过超级市场的迷宫,他也是个举止缓慢、金地和善的鳏夫"有一双山羊眼。常见他只穿件衬衫,脖子上系条黑白色长围巾在铲积雪。我无半点迟疑(甚至还在草垫上擦了擦双脚)跟着我的女学生女儿走进家。带多丽去看牙医--漂亮的护士两眼发光的望着她--旧杂志。

带多丽进城吃饭,人们看见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用刀叉对付牛排,这很是大陆风度。同样,欣赏一场音乐会:两个面容冷峻、神态安然的法国人在他们身旁就坐,亨·亨先生喜爱音乐的小女儿坐在父亲右边,韦教授(在普洛维顿期度过了一个健康之夜)喜爱音乐的小儿子坐在G·G先生的左边。开着门的停车厂里,一片灯光吞噬了小汽车又熄灭了。

穿着漂亮的睡衣,急忙去拉下多丽卧室的窗帘。星期六早晨,谁也看不见,在浴室里庄严地压卧着被冬天漂白了的小姑娘。星期天早晨,不上教堂的人看见又听见我对多丽说,别太迟了,她准备去绿荫掩蔽的庭院,我能容忍多丽的一位善于观察的古怪同学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人穿吸烟服,先生--当然,除了在电影里。"

她的女朋友,我很想见见,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奥佩尔·索姆瑟、林达·霍尔、阿维期·查普曼、伊健·罗森和莫娜·达尔(除了一个,这些名字当然全是音拟)。奥佩尔是个害羞、不修边幅、戴眼镜、满脸粉刺的小家伙,很溺爱多丽,后者却总是欺付她。林达.霍尔是学校网球冠军,多丽每周和她至少举行两次单打比赛:我猜想林达是个真正的性感少女,但不知何故,她没有来--可能是不许来--我们家;因此在我的回忆里,她只能是一道自然的阳光照在天井里、其余的几个,除了伊娃·罗森,谁都没有资格争作性感少女。阿维斯是个率直的庶生孩子,腿上汗毛很重,而莫娜,尽管粗粗感觉一下还算漂亮,比我的小主妇仅大一岁,如果曾经是个性感少女,现在也显然早已过了那阶段。伊娃·罗森是法国移民,却是个不具闭月之貌的孩子,对独具慧眼的伪专家而言,还略具性感少女的基本媚力,比如完美的青春期体态,依恋的眼神和凸出的颧骨。她湿漉漉的铜色头发具有洛的那种光滑丝质,她奶白色精美的面容、粉色的嘴唇以及银鱼似的睫毛比她的同类都少些狡猾;她也不炫耀红发人大家族的绿色制服,在我记忆中,她穿过好多黑色或樱桃色--比如时髦的黑套头毛衣,一双高跟黑鞋,涂过暗红色指甲油。我对她说法语(让洛反感)。那孩子的音质还是那么纯净,令人惊奇,但一说起学校语言或游戏语言,她就让流行的美国口音和一点点布鲁克林口音兀然出现:这在一个小巴黎人身上是很有趣的,她是带着伪英国人的愿望进了一所精心挑选的新英格兰学校。不幸的是,尽管"那法国小孩的叔叔"是个百万富翁",洛不知何故不等我恭身欣赏她带着芳香出现在亨伯特敞开的房中便与之断了交。读者知道,洛丽塔周围的这群得了童仆安慰奖的性感少女对我是多么重要。有一陈,我竭力认兴趣移向莫娜·达尔,她常来我家,尤其在洛和她对戏剧发狂的春季学期。我常想暴怒、奸诈的多洛雷斯·黑兹对莫娜都传授了什么秘诀,因为在她急迫要求什么的时刻,常不加思索地对我说出莫娜在海边对一位水兵发生的桃色事件中真正令人曝舌的各种细节,为此她能得到优厚的报酬。那就是洛的特点,她将最温柔最冰冷、最下流、最老练的年轻女性特征统统加之于她最亲密的好友,有一次我听见她(误听,洛起誓)在走廊上快乐地和洛说笑--她还谈起她的(洛的)毛衣是未经加工的羊毛做的:"至于你,小娃娃,唯一一点是……"她有副奇怪沙哑的嗓音,一头艺术性波动的深暗色长发,耳环、琥珀褐色的眼睛以及性感的嘴唇。洛说老师们曾就她负戴这么多和服装配套的首饰做过劝告。她的手抖动着。她的智商150。我也知道她那象成熟女人的后背上有颗巨大的巧克力色的痣,那夜洛和她去巴特勒研究所参加舞会特地穿上领口很低、颜色清淡、蒸包状的长裙时,我看到的。

我现在要讲那年上学的事是早了一点儿,不过这是我的回忆不由自主跳到此键盘上的。我很想了解洛都知道些什么男孩,但对此达尔小姐始终在优雅地回避着。洛去林达的乡间俱乐部打网球,打电话说地可能要晚半个小时回家,如此问我能否招待一下来找她练习《驯悍记》一慕戏的莫娜。她施展出各种柔和音调,各种带诱惑的风度盯着我,或许还带着--我会误会吗?--一线微弱的讥讽,美丽的莫娜答道:

"好吧,先生,事实上多丽对男孩子并不怎么关心。事实是,我们是情敌,她和我都迷恋里格牧师。"(这是开玩笑--我已经提到个那个阴沉的大力士,有一张马下巴:在一次家长茶话会上,他讲起对瑞士的印象,让我烦得直想杀他;只是我不知该把那次茶话会安置在时间顺序的什么位置上。)那舞会怎么样?噢,是次大暴动。是次什么?是次恐慌。总知,很可怕。洛跳了很多么?噢,不太吓人,只是能跳多少就跳了多少。她,郁闷的莫娜,怎么想洛?什么先生?她认为洛在学校表现好吗?啊,她还是个小孩子。但她的一般表现--?噢,她很棒。可是她?"噢,她是个小乖乖。"莫娜下了这结论,又突然叹息一声,摘起手边的一本书,故意改变表情,皱起额头,问道:"对我说说鲍尔·扎克吧,先生。他真地那么出色吗?"她把椅子向我挪来,那么近,我透过洗浴液和奶蜜油脂嗅出了她皮肤的芳香,但那令人兴味索然;猛地一个奇异的念头刺伤了我:我的洛是不是在充当拉皮条的角色?如果是这样,她就找错了对象。避开莫娜冰凉的目光,我讲了一会文学。不久多丽回来了--眯起眼睛看我们。我听任这两个朋友去自由捣鬼。楼梯拐角处一扇爬满蜘蛛的门或小窗,闪着红宝石色的光,而在一尘不染的长方形和它不对称的位置中间皮开肉绽的伤疼---一名骑士从上面走过--总是奇怪地扰乱我。

正文 第十三章

有时……说啊,究竟多么经常,伯特?你能记起四次、五次或更多这种时刻吗?或是没有人的心能复活二次、三次?有时(对你的回答我无所回答),当洛丽塔偶然想起准备功课时,她叼着笔,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安乐椅里,两条腿搭在扶手上,我愿摆脱我所有作教师的束缚,放弃我们所有的争论,忘掉我所有的男性尊严--忠实地跪爬向你的椅子,我的洛丽塔!你会瞥我一眼--那一眼是阴郁、柔软的问号:"噢不,不要再这样"(怀疑,愤怒);因为你从来不会屈尊相信,我没有任何特别的企图,只想把头埋在你的格子呢裙里,我亲爱的!你赤裸的脆弱的双臂--我多么渴望抱住它们,抱住你们所有透明、可爱的四肢,象一只团紧的小斑马,将你的脸握在我不相配的手掌中扳住你两侧的太阳穴朝后推去,亲吻你乌亮的眼睛,而且--"求你了,让我自己呆会儿,好不好,"你会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自己呆着吧。"我就会在你的注视下从地上站起来,你的脸模仿着我抽搐的神经扭动着。但别在意,别在意我是个好色之徒,别在意,让我们继续我痛苦的故事。

一个星期一的午前,我记得是十一月,普拉特叫我去谈话。多丽上次的成绩报告很糟糕,我知道。但我不能用这次召唤看似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而是想象到了各种各样的可怕情形,赴约前,我先用一品脱酒武装起自己。而后,权当是亚当的苹果和亚当的心,我慢慢走上绞刑台架。

一位高大的妇人,灰头发,人很邋遢,宽扁的鼻子,黑边眼镜后面一对小眼睛--"坐下吧,"她说,指着一张非正式、侮辱人的矮脚凳,而她则带着令人厌烦的活泼坐在一张橡木椅的扶手上。有好一会儿,她满面微笑好奇地凝视我。

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就是这样,但我那时还能皱皱眉头以示回击。她的眼睛离开我。她陷入沉思-一可能是假装的。坚定决心以后,她在膝盖上一层又一层揉着她黑灰色法兰绒裙子,想除掉粉笔灰或什么痕迹。然后她说,仍揉搓着,头也不抬:

"我问你一个唐突的问题,黑兹先生。你是个旧式的欧洲大陆式的父亲,是不是?"

"怎么,不,"我说,"或许保守,但不是你所说的旧式"她叹口气,皱着眉,而后突然把她粗大的两手拍在一起,做出一副开始办公事的架势,又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

"多丽·黑兹,"她说,"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性成熟的过早开始好象让她很苦恼。"

我微微弯了弯身。我又能做些什么?

"现在她的肛门和生殖器区域--"普拉特小姐说,一边还用她布满猪肝色斑点的两只手比划着,"正在不稳定发育着,她基本上还是个可爱的--""你说什么,"我说,"什么区域?"

"这就是你身上的旧式欧洲气派!"普拉特小姐叫道,朝我的手表轻拍一下,又突然合上了她那副假牙。"我所说的就是多丽身上生理和心理能力--你抽烟吗?--的演进过程,这么说吧--没演进成一种和谐圆满的形式。"她的双手比划出一个瓜形,停了片刻。""她很动人,虽然粗心但聪明,"(呼吸沉重,没有离开她的高座,那女人抓紧时间朝她右手桌子上那位可爱孩子的成绩报告看了看)。"她的分数越来越差。现在,我怀疑,黑兹先生--"又是一次假装的停顿。

"当然,"她兴味盎然继续道,"至于我,我也抽烟,就象波尔斯医生常说的:我不以此为荣,我只是喜欢罢了。"

她点着烟,从鼻孔呼出的烟气就象一对象牙。

"我详细告诉你吧,用不了很长时间。现在让我看看(在她的纸堆里乱翻一气)。她公然反抗雷德科克小姐,还对科莫兰特小姐态度粗暴。这是我们的一份特殊报告:愉快地和全班一起唱歌,可似乎心不在焉。经时双腿交叉摇左腿打拍子。俚语种类:二百四十二个词汇量。上课堂老叹气。我想想。是的。就说十一月最后那个星期吧,在课堂上唉声叹气。

使劲嚼口香搪。没有咬指甲的坏习惯,如果有倒与她的一般表现很吻合--当然,是根据科学而言。根据课程,月经课就要开了。目前不属于任何教会组织。顺便问一句,黑兹先生,她母亲是--?噢,我懂了。你是--?我想,人与上帝互不相干。我们还想了解点儿别的。我想,她没有任何家庭责任。把你的多丽当成公主啦,黑兹先生,嗯?还有什么?爱惜书。嗓音说耳。老是咯咯笑。喜欢幻想。有自己的玩笑幽默,比如说,调换老师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头发光亮呈深褐色,很性感--当然(笑了)你很清楚这,我想。鼻梁通查,脚板弧度得大,眼睛--我想想,我这儿还有一份更新的报告。啊哈,在这儿。戈尔德说小姐多丽的网球最佳,甚至比林达·霍尔还好,但集中性和聚点却只是"平平"。科莫兰特小姐不能肯定多丽是否具有异常的情感控制力还是根本没有,霍恩小姐报告说她,--我指的是多丽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巴的感情,而据科尔小组说多丽新陈代谢的效率极佳。莫拉小姐认为多丽近视,应该去看看眼科专家,但雷德科克小姐坚持认为女孩子假装眼晴疲劳感是要逃避对不胜学业的惩罚。而总言之,黑兹先生,我们的调查人员为某些关键的事实真象疑惑重童。现在我想问问你。我想知道你可怜的妻子或你自己,或家里边其他人--我推断她有几个姨妈和一个外祖父在加利福尼亚?噢,过去有!--对不起--这样,我们全都怀疑是不是家里什么人曾教过她哺乳生殖的全过程。这十五岁的多丽给人总的印象是对性不感兴趣,很不健康,或确切说,压制她的好奇心以掩饰她的无知和自尊。好吧--十四岁。你看,黑兹先生,比尔兹利学校不相信蜜蜂和鲜花,鹤和情鸟那一套,但深信要培养它的学生适应未来的男女相交和成功地抚养下一代。我们觉得只要多丽能把精力放在她的功课上,她就会取得非凡的进步。科莫兰特小姐的报告,就这方面而言是很意味深长的。委婉地说,多丽越来越走向歧途。我们都觉得,第一,你应该让你的家庭医生对她讲讲生命的真相,第二,你应允许她到高年级俱乐部或到里格医生的聚会里,或到同学的家里和她同学的兄弟一起玩乐。"

"她可以在她自己可爱的家里会见男孩子。"我说。

"我希望如此,"普拉特快活地说,"我们问过多丽的困扰,她不肯谈家里的情况,但我们找她的一些朋友谈了,确实--比如说,我们坚决要求你不要禁止她参加戏剧小组。

你应该允许她演《被逐猎的魔法师》。在预演中,她演的小女神是那么出色:春天作者会来比尔兹利大学逗留几天,没准还要到我们的新礼堂出席一两次彩排呢。我是说年轻、活泼、美丽是所有乐趣的一部分。你应该理解--""我总认为自己,"我说,"是个善解人意的父亲。"

"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但科莫兰特小姐认为,我也倾向于同意她,多丽是被性思想困扰住了,她找不到发泄口,就作弄其它女孩子,让她们受难,甚至包括我们年轻的教育人员,因为她们也常和男孩子有纯洁的约会。"

我耸耸肩,一个卑劣的流亡者。

"让我们碰下头吧,黑兹先生,见鬼,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在我面前倒是正常也很快乐,"我说(灾难终于来了?我被发现了吗?他们有施催眠术的专家吗?)"令我焦虑的是,"普拉特小姐说道,一边看着手表,又要把这话题重复一遍,"老师和同学都发现多丽总很敌对,不高兴,很谨镇--而且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你这么坚决地反对一个正常孩子的所有自然娱乐。"

"你是说性游戏吗?"我故作得意的问,很失望,一个犄角旮旯的老耗子。

"好吧,我当然很欢迎这个文明的术语,"普拉特说,咧嘴笑笑。"但这不是关键。比尔兹利学保护的戏剧;舞蹈和其它的自然活动并不是专门的性游戏,尽管女孩子确实要接触男孩子假如这就是你所反对的。"

"好吧,"我说,我的矮脚凳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你赢了。她可以去演习那出戏。条件是男性的角色必须由女性担任。"

"我总是被,"普拉特说,"外国人。--或至少是入了美国籍的一一使用我们的语宫那种令人钦佩的方式弄得晕头转向。我相信戈尔德小姐,她是这个戏组的导演,会欣喜若狂的。我注意到她是看似喜欢--我的意思是,她似乎是发现多丽很温顺的老师之一。这只处理了一般性的问题,我想;现在还有件特殊事。我们又有麻烦了。"

普拉特充满敌意地停下了,然后在她的鼻孔下蹭蹭她的食指,那么用劲,她的鼻子都象跳了一场战争舞。

"我是个坦率人,"她说,"但习惯是习惯,我觉得很难……我这么说吧……沃克夫妇就是住在附近山上我们称作"公爵庄园"的那座灰色大宅院---他们把两个女儿送到我们学校,另外我们还有穆尔总统的侄女,是个非常和善的孩子,且不说其它几个显赫的孩子了。在这种环境里,样子象个小妇人的多丽竟使用的那些词,是你这外国人可能都不知道或不懂的,这真让人震惊。最好--你希望我现定就把多丽找来一起谈谈吗?不?你看--噢,好吧,让我们单独谈出个结果来吧。多丽用口红在雷德科克小姐的健康手册上写下流话,我们的卡特勒博士告诉我是墨西哥人的小便,那些手册是雷德科克小姐,她六月要结婚了,发给女孩子们的。我们认为她必须再呆几小时--至少再呆半小时。但如果你愿意--""不,"我说,"我不想破坏规章。过后我会和她谈的。我会解决的。"

"应该,"那女人说,从她的扶手上站起身。"或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如果情形不见好转,我们可以请卡特勒博士分析分析她"我是不是应该和普拉特结婚,然后勒死她?

"……或许你的家庭医生愿意为她做身体检查--只是一般例行公事式的检查。她在蘑菇屋里--走廊那边最后一间教室。"

或许能这么解释,比尔兹利学校仿效英格兰一所著名女子学校,给每间教室起了别号,"蘑菇屋"、"屋内八人"、"B屋"、"屋BA"等等。"蘑菇屋"臭味熏天,在黑板上接着雷诺的墨迹"天真之龄",屋内有几排样子蠢笨的课桌。在其中一排里,我的洛丽塔正在读贝克《演戏技巧》中"对话"一章,教室里鸦雀无声,另外还有个女孩儿,瓷白的小脖,裸露很多,一头金色美发,她坐在前边,也在读着,完全沉浸在那个世界里,一边还没完没了用手指绕着一缕柔软的卷发。我在多丽身边坐下,正好在那脖子、那头发后面,解开大衣;为了六十五分钱外加获准参加学院演剧,多丽把她染了墨水、颜色象白垩,关节发红的手放在桌子底下。噢,我多么愚蠢,多么卤莽,这毫无疑问,但在我遭受那场刑讯之后,我只能利用联盟了,但我知道联盟是一去不返了。

临近到圣诞节时,她受了寒,很严重,莱期待小姐的一位朋友,伊尔斯·特拉斯特拉姆森医生给她作了检查(嘿,伊尔斯,你是个诚恳,不爱追究的人,你非常温柔地触摸了我的鸽子)。她诊断出她患了支气管炎,拍着洛的后背(由于发烧,后背一片红)让她卧床休养一星期或更长。起初,用美国人的话说,她"上了温度",我却不能抗拒这意外的快乐--剧热--维纳斯轻热病--尽管在我怀里呻吟、咳嗽、颤抖的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洛丽塔。她刚一复元,我马上就举行了有男孩子参加的晚会。

可能我为准备这场严酷的考验喝多了一点。可能我是愚弄了自己。女孩儿们装饰了一棵小毛皮树,把它接上插头通了电--这是德国人的风俗,只是用彩色灯取代了蜡烛。唱片选出来填进了我房东的留声机里。俏美的多丽穿了一件漂亮的灰衬衫,里边是合体的紧身胸衣和一条展开的短裙。我哼着歌,退回到我楼上的书房--其后每隔十或二十分钟,就象白痴一样走下来呆上几秒钟;假装往壁炉架上取我的烟斗或寻找报纸;每做一次来访,这些简单的动作就越来越难做。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可怕的遥远的日子,那时我常常故作随便地走进拉姆斯代尔别墅那间小卡门住的屋子。

晚会不成功。被邀请的三个女孩子中,一个根本没露面,而有个男孩子又带来了他的表弟罗伊,这样就多出了两位男士;另外表兄弟二人对所有舞步娴熟透顶,另两位却一窍不通,一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厨房里鬼混,而后就没完没了叽哩咕噜争论打什么牌,再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两女四男就打开所有的窗户,坐在卧室的地上,玩一种字谜游戏,奥佩尔却怎么也不明白;莫娜和罗伊,一个细高的漂亮小伙儿,坐在厨房的餐桌上,悬着腿摆来荡去,喝着姜汁汽水,热烈地讨论着"宿命"和"平均律"。他们都离开以后,我的洛"唷"了一声,闭上双眼,跌进一张椅子,四肢象海盘车一样摊开,表现她彻底的反感和厌倦,并发誓说她从未见过这么令人讨厌的男孩子。单为这句评语,我买了一副新网球拍送她。

一月潮湿而温暖,二月的天气城里人没有一个经历过,其它礼物接着匆匆滚来。我为她生日买了一辆自行车,象鹿一样,那些美丽的机械我已经提到过了--另外还有一本《现代美国绘画史》:她骑车的姿势,我是说她的上车,臀部的运动,那种优雅等等,都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她想知道在多丽丝·李的干草上睡午觉的小伙子是不是近景中那位假装肉感的粗野女孩儿的父亲,并且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说格兰特·伍德或彼德·赫德好,雷金纳德·马奇或弗里德里克·沃很糟。

春天用黄色、绿色、粉色装饰了塞耶街的时候,洛丽塔再也无法挽回地生出了做演员的热望。一个星期天我恰巧发观普拉特和一些人在沃尔顿酒店里吃午饭,隔了老远她就看见了我,出于同情,谨慎地拍拍手,而洛看也不看。我对戏剧深恶痛绝,历史地看,它是一种原始又腐朽的形式;这种形式具有石器时代礼仪风味,充满了部落性无聊举止,尽管其中有个人天才的因素,比如,伊丽莎白的诗歌,但却由一位关在密室中的诵者将其混入一派胡言中喷吐出来。那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我的文学工作占据了,无暇完整地阅读一遍《着魔猎人》,在这出短剧中多洛雷期·黑兹被指派扮演一位农夫的女儿,她幻想自己是林地女巫,或戴安娜等等,她凭借一本催眠书在游吟诗人(莫娜.达尔)念咒语制服她之前,使好多迷路猎人陷入各种各样有趣的昏睡状态。我就了解这些,还是得自洛散丢全屋雏皱巴巴、字打得乱七八糟的零星脚本。这剧名和一家难忘的酒店名的巧合,多少还是令人略带忧伤地感到了愉快:我脆弱地想到最好它不要引起我的女巫注意,以免一阵摧人泪下的指控会重重地伤害我甚过她的浑然不觉予我的伤害。我假定那短剧仅仅是某个无名的陈旧神话的翻版。当然,什么也不能阻止人们这样猜想,为了找到一个引入入胜的名字,旅馆的建立者会毫不犹豫、并且唯独受到了他所雇佣的二流壁画家偶然狂想的影响,而后来旅馆名便提示了那出剧名。不过在我轻信、简单、仁慈的心里,我恰好是倒过来想的,实际上又未对事情做更多的思考,就猜想那壁画旅馆名和剧名都出自同一源她,即某地方传统,那是我这个对新英格兰民间知识一窍不通的异乡人无从知晓的。因此我持有一种印象(所有这一切都很偶然,你知道,并不重要),这出讨厌的短剧是属于那类少年肺病的奇思怪想,新瓶装旧酒,就象理查.罗的《汉瑟尔与格列苔尔》或多萝西·多伊的,或莫里斯.弗蒙特和马里恩.拉佩尔梅耶的《皇帝的新衣》--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任何一本《学校演员的戏剧》或《让我们尝试演剧》里找到!换句话说,我实际并不知道--也不会在意,即使知道--《着魔猎人》是技巧上很新颖的近作,只在三四个月前由纽约一自诩博学的演剧组首次公演的。对于我--我从我的可爱之人那方面来判断--它好象是一件忧郁的幻想之作,满是勒诺尔芒、梅特林克及各种英国化梦想家的技巧。那些戴红帽、着盛装的猎人们,第一位是银行家,另一位是管道工,第三位是警察,第四位是企业家,第五位是保险业者,第六位是逃犯(你看这巧!),他们在多丽的幽谷里经历了彻底的换脑,对他们的真正生活只当做梦幻或恶梦记忆着,而小戴安娜又将他们唤醒;但是,第七位猎人(戴了一顶绿帽子,这傻瓜)是个年轻的诗人,令戴安娜非常生气的是,他坚持认为她和她提供的娱乐(跳舞的仙女,侏儒,魔鬼)都是他这位诗人的创造。我知道最终是赤脚的多洛雷斯怀着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恶痛绝,带领穿格裤的莫娜到"冒险森林"后面的父亲农场,向吹牛者证明她不是诗人幻想的结果,而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乡村姑娘--最后一分钟的亲吻更要增强整剧的深刻内涵,具体说,即是幻想和现实融于爱情中。我觉得不当着洛的面批评什么是更明智的:她是那么全神贯注于"表情问题"又是那么可爱地合着两只佛罗伦萨的纤纤玉手,眨动着睫毛,请求我不要象某些荒唐的家长去出席彩排,因为她想用"首夜"予我头昏目眩的惊喜--而且因为,我这人总是多事,说错话,要不就当着它人防碍她的演技发挥。

那是一场非常特别的彩排……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那是五月的一天,一阵阵灰色的骤雨作标志--全都滚滚而去了,超出了我的眼界,排斥了我的记忆,当我再见到洛时,是临近傍晚了,她跨在自行车上,手掌压在我们草坪边一棵小桦树湿漉漉的树干上,我被她的微笑所散发出的温柔震摄住,一刹时我相信我们的困扰都已过去。"你还记得,"她说,"那家旅店的名字吗,你知道(鼻子皱起来),说啊,你知道--休息厅里有白柱子和大理石天鹅的?噢,你知道的(呼吸紧促)--就是那家旅店,你在那儿强奸了我。好吧,不说这。我是说,它是不是(几乎是耳语了)叫着魔猎人?

好吧,是吗?(沉思地)是吗?"--而后,发出一声多情、柔和如春的笑,她朝平滑的树干拍了几掌,就骑上土坡,骑到街尽头,又骑回来,脚蹬在静止的踏板上,姿式放松,一只手隐抚在地印花布盖着的大腿上如在梦中。

似乎是为了限制她对舞蹈、戏剧的兴趣,我允许洛跟一位皇帝小姐(我们法国学者这样习惯地称呼她)上钢琴裸,从比尔兹利到她那座罩着蓝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差不多一英里远,洛每周骑车跑两次。临近五月末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就在洛不许我参加那次彩排后一个星期左右)我正在书房里专心清除古斯塔夫的--我是指加斯东的--国王一翼,电话响了,皇帝小姐问下星期二洛是否来,因为她已经误了上星期二和今天的课了。我说她当然会去的--便继续我的对弈。

读者也许完全能想象得到,我的才智此刻是遭受了严重损害,透过我低沉的情绪我发现,后来走的一两步足以使加斯东轻取我的皇后;他也注意到了,只是误认为这可能是他的对手设下的陷阱,便踌躇片刻,出口气,又喘几下,摇摇下巴,甚至朝我投来诡秘的几瞥,用他短胖、皱在一起的手捏住棋子,犹豫地半推半退--切望取走我精力充沛的皇后却又畏葸不前--突然间,他一狠心吃掉我的一只车(谁知道这会不会教给他一些大胆进取的精神?),我费了一小时才总算谋了个平局。他喝完了他杯中的白兰地,叽里吐噜地走了,对此和局颇为满意(我的老朋友,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你,尽管你看到我这本书的机会不算多,但还是让我对你说,我要真挚地紧握你的手,还让我告诉你我的小女儿们全向你致意)。我在厨房桌前找到多洛雷斯.黑兹,她正吞吃着一块肉饼,眼睛盯在她的脚本上。那眼睛抬起来遇见我的目光,眼神中充满了沉浸于天国的迷茫。虽被我发观,她表现出非凡的无动于衷,并且做出一副虚假的神气。她知道她是个邪恶的小孩,只是因为不能抵抗魔力,才利用那些音乐课的时间一一噢,读者,我的读者!一一和莫娜去附近公园排演魔幻森林那场戏了。我说"好"一一便大步走向电话。莫娜的母亲答道:"噢,是的,她在家,"随后带着母亲勉强的愉快笑声,朝楼上大叫:"罗伊来电话!",不一会儿,莫娜的沙沙声就出观了,接着用她低沉单调不无温柔的嗓子开始痛骂罗伊说过或做过的什么事,我打断她,莫娜立刻改用最谦恭最性感的女低音说道,"是的,先生,"肯定,先生,"对这不幸的事,指责我好了,先生,"(多么娇揉造作,多么泰然自若!)"实话说,我对此感到难过"--等等,等等,这些小娼妓就是这么说的。

下楼时我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洛现在在客厅,坐在她钟爱的那张垫得厚厚的椅子里。她仰卧着,咬着手上一根肉刺,漫不经心,迷朦的眼睛嘲笑着我,没穿鞋的一只脚伸放在一只马扎上,一直摇啊摇;我一阵恶心,立刻觉得从两年前初次见到她到现在,她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要么就是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这两个星期?温柔吗?那是分解了的神话。此刻她就坐在我狂怒的焦点上。所有欲念的迷雾都一扫而光,除了这可怕的清醒,什么也没留下。唉,她已经变了!

她的肤色现在与任何一个粗鲁、肮脏的女今学生毫无二样,她们用肮脏的手指往没洗过的脸上涂抹胭脂,根本不在意皮肤的质地遭受了怎样的污染,会生出什么样的粉刺。几天前我们嬉闹时,我总是将她秀发蓬乱的头放在我的膝上,那时它双颊光润柔腻如花蕾一般还是那么那么可爱,接着泪珠又显得那般明媚。但现在,一副粗糙的红晕取代了那天真无邪的萤黄。当地人知道的"兔子感冒"用火焰般的粉色画在了她傲慢的鼻孔两边。在惊恐中我垂下眼帘,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她伸出的赤裸的大腿的底侧望过去--她的双腿已长得多么光滑,肌肉多么发达!她圆睁毛玻璃般灰朦朦有些许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看出那里面隐藏的思想,或许终究是莫娜了,孤儿洛,可能会将我公之于众而自身免于处罚。

我真错了,我真发了病!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让人难知其究竟因而逼人愤怒--她比例匀称的大腿的魅力,她白色袜的脏后跟,尽管关着门也不肯脱掉的毛衣,她少女的气息,尤其是她验上泛着奇异红光的僵容以及刚刚涂上的口红。她的门牙上还留有几许红色,突然一个可怕的回忆袭上心头--想到的形象不是莫尼卡,两是另一个在钟形屋里的年轻妓女,许多年前,不等我决定为她的青春,我是否值得拿我骇人的疾病冒险,她就被转手送了旁人,而她也正好生一张这种红光焕发的圆鼓鼓的小苹果脸,也死了妈妈,有颗大门牙,她土褐色头发上系了条脏乎乎的红带子。

"好啊,说吧!"洛说。"那证据让你满意吗?"

"噢,是的,"我说。"很好。是的。我不怀疑,是你们两个人串通的。事实上,我不怀疑你已经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噢,是吗?"

我屏住怒气,说道:"多洛雷斯,这应该立刻停止了。我已经准备把你从比尔兹利带走,把你锁起来,你知道锁在哪儿,但这该停止了。我马上就带你走,只需准备一下行李。

这该停止了,否则还会出别的问题。"

"出别的问题,嗯?"

我抽走她用鞋跟晃来晃去的马扎,她的脚嗵的一声掉在地上。

嘿,"她大叫,"客气一点。"

"你先上楼去,"该我叫了,--同时抓住她,把她提起来。那时,我不再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们无休止地互相对叫,她说了许多的不堪印出的话。她说她恨透了我。她朝我作鬼脸,鼓起腮帮,穷凶极恶地"扑哧"乱叫。她说我是她妈妈房客的时候,就几次图谋对她施暴。她说她断定是我杀了她妈妈。她说她会和第一个向她请求的小伙子睡觉,我无权干涉。我要她这就上楼去指给我她所有的隐藏之处。这确是尖叫、仇恨的一幕。我捏住她的骨节突出的手腕,她不住扭打,又企图找我的弱点;以便在最好时机猛烈扭脱掉,但是我牢牢地抓住她,实际上重重地损伤了她,我希望我的心会为此而腐烂,有一两次她的胳膊猛烈地痉挛起来,我害怕她的手腕会碎裂;自始至终她用两只冷酷愤怒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那眼神让人永远难忘,我的的声音淹没了电话,当我终于听清它的叫声时,她立刻逃走了。

我享受这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的电话服务真如在电影中一样。这是位发了火的邻居。客厅里东西的窗户刚才是大敝四开的,幸亏百叶窗是放下的;窗外阴涅的新英格兰春夜正在对我们敛神静听。我总以为那种头脑猥亵的黑丝骛老处女正是现代小说中文学近亲繁殖的后果。但现在,我确信了,那位故作谦逊的好色之徒"东屋小姐"---若推翻她的假门假氏她应是芬顿·莱伯恩小姐--很可能从她的卧室窗户那儿探出了四分之三的身子,力求掌握我们吵架的要旨。

"……这种喧哗……真是无聊透项……"听筒那边的人嘎嘎大叫,"我们这儿不是住客店,我应该强调……"

我为女儿的朋友如此高声喧哗表示道歉。年轻人你知道--又是一阵鸭子叫。

楼下金属纱门砰地一响。洛?逃走了?

透过楼梯的空隙,我看见一个小幽灵冲动地钻进了灌木丛;黑暗中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摇晃着,她就走了。

凑巧汽车那晚正在城里的一家修车铺里。我别无选择,只能徒步去追踪那插上翅膀的逃亡者。即使是现在,三年多已经闪过,一想起那条已经是绿荫融融、春夜笼罩的街巷,我仍不免惊惶万状。莱斯特小姐正在通亮的庭园前溜着费边小姐患水肿病的德国小猎狗。海德先生差点撞上它。走三步跑三步。一颗温热的雨滴敲打在栗树叶上。在另一个拐角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年轻人将洛丽塔推靠在铁栅拦上拥吻她--不,不是她,我弄错了。我的手指仍然在隐隐作痛,我继续飞奔。

十四号大街以东约一英里处,塞耶街与一家私人草坪和一条叉路缠在一起;这后一条直通市中心;在第一家药店前,我看见--心中响起一支多么优美的解脱曲!--看见洛丽塔漂亮的自行车正在等她。我推开门而不是拉门,又拉,又推,又拉,而后走了进去。看哪!大约十步以外,洛丽塔,隔着电话亭的玻璃(膜状的上帝仍与我们同在),似乎将话筒弯成杯形,神秘地躬着身,眼睛瞥见了我,就举着她的宝贝调转身,飞速地挂断电话,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

"想往家给你打电话,"她快乐地说。"一个伟大的决定做出了,但先给我买点儿喝的,爸。"

她望着无精打采的冰激淋女侍加了冰块,倒入可口可乐,又加了樱桃露--我的心因为爱情的痛楚要胀裂开来。

那双孩子的脆弱手腕。我可爱的孩子。你有个可爱的孩子,亨伯特先生。每次她经过这儿,我们都赞美她。皮姆先生望着爸爸吸着饮料。

我向来敬佩高贵的都柏林人的金黄色作品。这时,雨落得更猛烈了。

"喂,"她说,在我身边骑着车,一只脚蹭着幽暗闪光的便道,"喂,我作了个决定。我要离开学校。我恨这所学校。

我恨那出剧,我真的恨!再也不回去了。另找一所吧。这就离开。再出去长游一次吧。但这次我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吗?"

我点了点头,我的洛丽塔。

"我挑吗?一言为定?"她问,在我身边颤动了一下。只有当她乖时她才用法语。

"好吧,一言为定。现在,赶快赶快,勒诺,要不然你该湿透了。"(一阵泪雨充溢了我的胸间。)她露出牙齿,倾身向前,这是女学生的可爱姿势,而后她急速飞去,我的小鸟。

莱斯特小姐用她修剪漂亮的手,为一条步履蹒跚、慢慢悠悠不着急的老狗执着走廊的门。

洛在那棵幽灵一样的桦树下等我。

"我都淋透了,"她尖声高叫。"你高兴吗?见鬼去吧,那出戏!懂我的意思吗?"一个隐形巫婆的爪子卟地关上了楼上的一扇窗。

在我们闪着欢迎光芒的门厅里,我的洛丽塔脱掉毛衣,甩甩她缀满水珠的头发,两只赤裸的胳膊向我伸来,曲起一条腿:

"抱我上楼吧。今晚我觉得有那么一种浪漫劲;"生理学家也许会有兴趣知道,在这关头,我只能--我想是最非凡的情形--借另一场暴风雨泄下我山洪般的泪水。

正文 第十四章

车刹重新换过,水箱皮管堵塞消除,活塞转动起来,还有另外一些修理和改进,都由无机械头脑但审慎细致的亨伯特爸爸付了钱,这样,已故世的亨伯特太太的汽车在踏上新途之时,已全然一新。

我们向比尔兹利学校,出色的老比尔兹利学校保证,一到我的好莱坞合同期满便回来(我暗示道,富于创造力的亨伯特已受聘出任一部以"存在主义"为题材的影片的首席顾问;那时,存在主义正热阔非凡)。实际上,我正在打穿越墨西哥国界的主意--现在我比去年勇敢了许多--并考虑与我的小姘妇怎样生活,她现在身高已六十英寸,重九十英磅。我们翻出了旅行书和地图。她兴味盎然地查找着线路。

是不是正由于演戏的经历,才使她长大了许多,摒弃了少女的厌倦情绪,才这般可爱她热望探索丰富的规实?当我们离弃了切姆教授迷惑的房屋,沿着主街朝四线高速公路飞驶而去时,我体验到惨淡却温暖的星期天早晨奇异的梦境之光。

我的爱人穿的是黑白条纹的棉袍,戴一顶时髦的蓝帽,白袜,褐色鹿皮鞋,与玉颈处那条银链上的一颗切割美丽的巨大篮宝石不太相配:我送她的春天礼物。我们经过"新兴旅店",她笑笑。"出一便士买你的想法,"我说,她立刻伸出手掌,就在这时红灯亮了,我必须迅速扳下制动,停下时,另一辆小汽车也慢慢停在一边,一张惹人注目的脸,一位强壮瘦削的年轻女子(我在哪儿见过她?),一副高傲的表情,垂肩的褐色秀发,"咳"了一声招呼洛--两后朝向我,感情横溢地、热烈奔放地(认出了!)并且在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说:

"在演戏时把多丽带走多么可耻--你应该听说了那次彩排以后作者大大赞扬了她吧--""绿灯了,笨蛋,"洛压低嗓门说,同时挥动着一条戴着手镯的胳膊,漂亮的告别,圣女贞德(我们在当地剧场看的一出戏)猛地超越了我们,转向"校园大街"。

"究竟是谁?弗蒙特还是拉佩尔梅耶?"

"不--埃杜萨·戈尔德--给我们辅导的小姐。"

"我不是说她。究竟是谁捏造的那出戏?"

"噢!是的,当然。一个老太婆,叫克莱尔什么的,我猜。有一大群呢。"

"是她恭维你了?"

"恭维了我的眼睛--她吻了我纯洁的额头"--我的亲爱的模仿着那种嬉笑的新表情--可能和她的舞台表演有关一一后来她对此嗜好不已。

"你是个有意思的小东西,洛丽塔,"我说--诸如此类的话。"很自然,你放弃了荒唐的舞台表演我真是欣喜如狂。

不过奇怪的是,你是在一切刚则达到高潮而丢掉一切的。

噢,洛丽塔,对你的放弃你可要谨慎。我记得你为营地放弃了拉姆斯代尔,为驾车兜风放弃了营地。我还可以列举出你的其它一些突然的转变。你应该谨慎,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应放弃的。你应该坚定不移。你应当想法对我好一些,洛丽塔。

你也应该注意你的饮食。你大腿的周长,你知道,不能超过十七英寸半。再多就该吓人了(我是逗她,当然)。我们现在出发开始一次幸福的旅游。我记得--"

我记得还是孩子时在欧洲,曾贪婪地望着北美洲的地图,"阿巴拉契亚山脉"从亚拉巴马直到新不伦瑞克连绵横亘,它跨越的整个地区--田纳西、弗吉尼亚各州、宾夕法尼亚、纽约、佛蒙特、新汉普郡和缅因,在我的想象中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瑞士甚或西藏,青峰玉叠卢巨松浩瀚,外来移居到此的山民,穿着光灿灿的熊皮,以及隐藏在乔木下的红番。现在看,那一切均已蒸发成很小的一片市郊草地和一座巨烟袅袅的垃圾焚化炉,甚是骇人。再见了,阿巴拉契亚!离开那儿,我们穿过了俄亥俄州,三个以字母"I"开头的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啊,西部的第一阵空气!我们的旅程很松闲,一个多星期才到达大陆分水岭瓦斯,她强烈要求一睹标志"魔洞"四季开放的礼舞;然后至少花了三个星期才到达埃尔苏期通,西部某州的一颗宝石,她又急切盼望爬那里的红礁。最近有一位红透了的电影名星酒醉和她男伴吵翻以后,就从那儿跳了下去。

我们又受到谨慎的汽车旅店凭一行题字的欢迎,诸如:

"我们希望你们有宾至如归之感。为你的到来,所有设施皆已仔细检查过。执照号码已经登记在案。请节约使用热水。我们有权不作通知便逐出任何霸王客人。不要往马桶里投扔任何废物。谢谢。请多关照。经理再启:我们奉来此店的客人为世上最优秀之人。"

住这些可怕的地方,双人房间我们要付十元,成群的苍蝇排列在没有纱帘的门外,然后争先恐后胜利地蜂涌进来。

我们前任的烟灰仍苟留在烟灰缸里,枕头上有一根妇人的头发,还能听见隔壁人往壁橱里挂衣服的声响,那挂钩机巧地用一圈线钉在横木上以防偷窃,另外,最大的侮辱是,双人床上方的画也象孪生的一对。我还注意到昔日的商业时尚也有所改变。木星趋向合并,逐渐形成了大旅社,(她并不感兴趣,但读者也许会吧)还增加了第二层楼,阔出了一间休息厅,小汽车全都挪进了一家公共修车厂,汽车旅店恢复成完美的旧式旅店。

我现在提醒读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对于他和我,现在都容易理释过去的命运;但相信我,那正在酝酿中的命运却并非那种你只需紧盯线索的离奇神密的故事。我年轻时曾读过一本法国的探案故事,故事的线索实际都是用斜体字写的;但那不是麦克费特的方式--即使一个人确已学会发现晦涩暗示的本事。

比如:我不会起誓说在我们中西部旅途之前或开始时,她没有一次企图从一个或几个陌生人那儿得到些情报,或和他们进行什么联系。我们停在一家加油站,就在"珀伽索斯"的标志牌底下,她从座位上溜走,逃至车尾,我正弯身在翘起的引擎盖下面看着机械师的操作,有一阵,前盖挡住了她。我想以慈悲为怀,便只和蔼地摇摇头,尽管嘴上严厉她说这种种均是禁地,因为我明显感到那些厕所--还有电话--都有高深莫测的缘故的,都是我的命运有责任捕捉的关键点。

我们都有这种命定的目标--对于这件事可能是一片再现的风景,对另一件事可能是一个数字--是经上帝精心挑选以期引起我们对某些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事件的注意:比如约翰总是结结巴巴;琼的心总象要碎了。

好啦--我的小汽车已经弄妥,我已经将它移出气泵,让位给一辆起吊卡车充气--这时她越来越多的失踪开始在灰朦朦的风中压迫我,使我心情沉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神情烦燥不适,紧盯着加油站的细小琐事,这似乎让人吃惊,就象盯着乡下人,却发现自己处于无依无靠的旅行者的视线之内:那只绿色垃圾桶,那些非常黑、非常白等待出售的轮胎,那些漂亮的汽油箱,那只装有各色饮料的水盒,四、五、七个扔在象是未完成的字谜框的木制密室里的瓶子,还有那只小虫耐心地在办公室窗户的内壁上走着。

收音机音乐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由于其节奏与风吹动蔬菜的起伏、摇摆以及其它举动并不同步,让人觉得这是一部老风光片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而钢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乐谱,置颤动的鲜花、摇摆的树枝于不顾。正当洛丽塔的裙子也逆着节奏飘曳,她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转了出来时,夏洛特最后一次抽泣声不协调地震颤在我的全身。她见这儿的厕所被人占了,便过了一条街到"海神"标牌那边去。他们说他们为自己干净如家的厕所颇感骄傲。他们还说,这些先付的明信片是为给你们批评准备的。没有肥皂。什么都没有。

没有批评。

那天或许是第二天,我们穿过一片庄稼地,旅程长得令人心烦,后来到了一个友爱的小城镇,就留宿在"栗树园"里--舒适的木屋,湿施德的绿地,苹果树、一架老式秋千--还有一片广阔的夕阳,但那疲惫不堪的孩子根本顾不上了。她要求经过卡斯比姆,因为那儿离她家乡只三十英里;以后的几个早晨,我发现她无精打采,再也不愿去看看约五年前她曾玩过跳房子的人行道。我非常害怕那条侧路,原因很明显;虽说我们已达成协议不以任何方式使自己太招人眼目--只呆在汽车里,不去拜访老朋友。她放弃此计划给我的宽慰又被一个念头破坏了:倘若她已觉出我是完全抵制对皮斯基的怀乡症,就象我去年那样,她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了。我呼口气,挑明了这一点,她也叹口气,抱怨说不舒服。她想呆在床上,至少呆到下中吃茶点的时候,周围还有一大堆杂志。过后她感觉好点儿,就建议我仍继续西行。我应该说她很温和,又娇弱无力,极想吃些新鲜水果,我就决定去卡期比姆给她买一盒可口美味的野餐午饭。我们的小屋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从窗户可以看见乡路绵延直下,穿过整齐的栗树,延伸到美丽的城镇时又岔开象分叉的发丝。在纯净的清晨,那城镇看上去是那般清晰如同小玩具一样。还能看清一个象像侏儒一样的女孩儿骑在一辆甲虫一样的自行车上,一条狗,以比例而言略显过大;同样清楚的是那些朝山进香客和骡子,蜡白的道路和蓝色的山、红色的小人。我有种欧洲人的嗜好,能不用车时就愿意安步当车,因此我轻闲地走下来,结果就碰上了那位骑车姑娘--一个平谈丰满的女孩,梳着辫子,身后跟着一条圣伯纳德大狗,它的眼眶象三色紫罗兰。在卡斯皮姆,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给我理了个马虎的头:他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玩棒球的儿子,每遇一个爆发音,唾沫就喷在我的脖子上,隔一会就用我的大围巾擦擦他的眼镜,或停下他颤颤巍巍的剪刀,去剪什么褪了色的报纸,于是我无法专心了。忽又发现他正指着书架上一堆陈年老酒中的一张照片,这让我大吃一惊,那位健壮的年轻捧球手已经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无味的咖啡,给我的猴子买了一捆香蕉,又花了大约十分钟逛了熟菜店。至少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这个决意归家的清教徒又出现在通向"栗树城堡"的弯路上。

我在进城的路上看见的女孩现在背着亚麻布正在帮助一位畸形人,他硕大的头和粗短的身体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低级喜剧中的"贝托尔多"。他们正打扫着小屋,小屋有大约十二座"栗树冠",怡人地分隔在葱绿密树中。正是午时,大多数小屋伴随着纱门的最后一声呼响,全都摆脱了它们的占居者。一对非常老,几乎象木乃伊一样的老夫妻,穿一身款式非常新颖的衣服,正在从邻近的一间汽车篷里往外爬:而另一间有一片红色的汽车盖象一块鳕鱼凸了出来;离我们小屋更近的地方,一位健壮的黑发、蓝眼美男子正往旅行车上装一台袖珍冰箱。我经过时,他象绵羊一样意味深长地朝我咧嘴笑笑。在对面那片开阔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浓郁树荫中,那条老相识圣伯纳德狗正守护着女主人的自行车,近旁一位年轻的妇人,母性融融的神态,把一个心荡神驰的婴儿放在一架秋千上,轻轻地摇着,一个两三岁面露嫉妒的男孩正枉自无聊地把秋千的横木推来推去;最后他终于成功地撞倒了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叫大闹,但他的妈妈却继续温和地笑着,对在场的哪个孩子都看也不看。我之所以能非常清楚地想起了这些细节,可能因为仅在几分钟以后,我就又审视了这些印象;除此之外,我的内心自从比尔兹利那可怕的夜晚以后就时时戒备森严。散步时酝酿起的良好感觉,我不愿它转变--却还是被初夏缠绕我裸露的脖颈的微风转变了;被潮湿的碎石传出的嘎扎扎响声、我从假牙里曝出来的一小块多汁食物、甚至我买的食物舒适的份量(我心脏的一般能力是不允许我提这么重的)转变。不过即使我悲哀的心仿佛在甜美地跳动着,引用老龙萨的话说,当我到达我留下我的多洛雷斯的小屋时,我还是感觉到了爱情的忧郁。

让我大吃一掠的是,她已起来了,穿着宽松裤和t恤衫坐在床边,望着我,好象无法安置我。她的小乳房坦率、柔软的形状在她薄而软的衬衣下突现出来而不再模溯,这种直露激怒了我。她还没梳洗;但她的嘴尽管涂得脏乎乎,还是清爽得很;她的两排牙齿象酒浸过的象牙或一片粉色的水晶闪着熠熠的光。她坐在那儿,两只手合放在膝上,象做梦一样满面洋溢着残酷的红晕,那无论如何和我是没关系的。

我扑通一声丢下手中沉重的纸口袋,呆呆地站住,盯着她穿着凉鞋赤裸的脚腕,然后望望她惊呆了的险,然后又望着她罪孽的脚。"你出去了,"我说(凉鞋上满是沙子)。

"我刚起来,"她回答,截住我下垂的眼神,补充道:"出去了一秒钟。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她注意到了香蕉,就朝桌子方向扭去,以解脱自己。

我能有什么特别的怀疑呢?确实一丝没有--但这些泥巴,她恍惚的眼神,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温馨呢!我什么也没说。我朝公路望去,公路那么清晰地在窗框里蜿蜒而行……任何想背叛我的信任的人都会发现那是个绝妙的远景。洛胃口大开,专心致力于她的水果。突然间我想起了邻屋那家伙讨好的嘻笑。我飞速冲出去。所有的小汽车都消失了,除了他的旅行车;他怀孕的妻子正抱着婴儿和另一个本不太想要的孩子上车呢。

"怎么啦,你到哪儿去?"洛在走廓上喊着。

我什么也没说。我将她柔软的后背推进屋内。我剥下她的衬衣,将其余的衣服统统脱光,我拽掉她的凉鞋。我疯狂地搜寻她不贞的影子;但我探询到的气味却是那么纤弱,实际上很难同一个疯子的幻想加以分辨。

大傻瓜加斯东喜欢以他拘谨的方式送礼物--礼物就是额外的一点小意思,或被他拘谨地如此认为的东西。一天晚上他发现我的棋盒碎了,第二天早晨就和他的一个小伙子给我送来一个钢盒;盖上是非常精制的东方图案,可以上锁,万无一失。只一瞥便足以让我相信,那是某种廉价的钱盒,是在阿尔及尔或别的地方买的,买后便用途不明了。要装我笨头笨脑的棋子,它好象太大了,但我保留了它--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用了它。

我隐约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种命数之网中,为了打破它,我决定--尽管洛面呈温色--在"栗树园"再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四点强行起来,我探明洛仍然在酩酊大睡(张着嘴,对我们仓促为她安排的这种奇异又不正常的生活表示烦燥的惊愕),同时我查看了"钱盒"中装的宝贝仍然安然无恙,颇觉满意。那里面盛着一只袖珍自动手枪,用一条白色羊毛围巾舒舒服服地包着:口径零点三二,弹夹能容八发子弹,长度短于洛丽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核桃木枪托,最外边涂一层蓝漆。

这是我从已故的哈罗德·黑兹那儿继承来的,还附带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说明书,其中一段这么说:"特别适于家用,车用,及个人使用。"它就放在那儿,随时准备为一人或几人效劳,苛枪实弹,扳机正扣到保险位置,以免走火。我们必须记住,手枪不是弗洛伊德学说里原始父性前肢的象征。

我很高兴我拥有它--更高兴两年前就在我和夏洛特共游的镜湖周围那片松林里学会了使用它。我常与法洛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漫游,他是个非凡的射手,用的就是他那支0.38射中了一只啾啾鸣唱的鸟,尽管我必须说,对此没有找回足够的证据--只有-点点虹色的羽毛。一位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退职警察,二十几岁曾开枪打死过两名逃犯,他也加入了我们行列,猎到了一只小啄木鸟--完全不是有这种鸟的季节,真是偶然。在这两位行家之间,我当然是个生手,老是什么都瞄不准,除了后来有一次我自己出来曾打伤过一只松鼠。"你就躺在这儿吧,"我小声对我轻盈灵巧的小密友说,而后为它干了一杯杜松子酒。

读者现在应该忘掉"栗树"和"柯尔特左轮手枪",继续伴我们西行。以后的几天一直是暴雨滂沱--或许,仅有一次横穿全国的暴雨是我们无法摆脱掉的,就象我们无法摆脱侦探特拉普:因为正是在这阵日子里,"阿兹特克红色敞篷车"的问题向我暴露了,较之洛的情人事件更为重要。

奇怪!我会对路上碰到的每个男性都嫉妒--奇怪!我是怎样误解了恶运的意义啊,或许我是被洛在冬天时谦逊的行为弄得完全平静了下来,但无论如何,即使是一个大傻瓜,要假设另外一个亨伯特正带着木星的烟火贪婪地追踪着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跟着他们穿过辽阔又贫瘠的平原,也是愚蠢之至。我因而猜度到,一程又一程小心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定距离的那辆红亚克是由一名侦探操纵,此人是为某个好管闲事者所雇以监视亨伯特·亨伯特对他的小继女的所做所为。由于这是发生在雷鸣电闪之际,我出现了幻觉。

甚或比幻觉更严重。我不知道她或他,或二人往我的酒里放了些什么,有天夜里,我确信有人敲我们的房门,便葛地拉开门,看见了两个东西--一个是我,赤身裸体,另一个是在雨丝绵绵的暗夜中白光照出的一个男子,戴一副额骨突出的鬼脸面具,象是笑话里的一名丑怪侦探。他爆发一声低沉的怪笑,然后疾步窜掉了。我摇摇晃晃回到屋里,重又睡着,即使到今天我仍不能确定,这次拜访是否是药物激起的梦:我仔细研究过特拉普的幽默形式,这可能是较为可信的一个例证。噢,残酷又无情!我想象到,有些人正是靠制做这整流行的鬼怪和痴傻儿面具赚钱的。难道次日清晨我没看见两个在车厂厕所里乱翻乱搜的男孩儿就戴了一副"鄂骨突出"的面具吗?我怀疑。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由于大气情况而产生的,我想。

作为一个感觉敏锐、但无完整、系统记忆的杀人犯,女士们先生们不能告诉你们,究竟是哪一天我第一次确定那辆红色敞篷车正在尾随我们。但我确实记得,我第一次一清二楚看见车子驾驶人的那一天。有天下午我正在倾盆大雨中缓缓前进,不住盯着我照后镜中那个摇来躲去的红色幽灵,后来大雨减弱,淅淅沥沥,再后来便风停雨歇了。瑟瑟声中,太阳也挤出云隙,洒向高速公路。我需要一副新太阳镜,就停在一家供应站。那时发生的事是疾病,是癌症,叫人无能为力,因此我只能略去这一事实:即我们不声不响的追随者,也改变了主意,停在我们后边不远的一家咖啡店或酒馆边,那儿有这么个蠢招牌,巴期特尔:骗人的地方。注意到满足了我汽车的需求,我又走进屋买了太阳镜,付了汽油费。

正在我签一张旅客支票,并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我偶然从侧窗往外瞥了一眼,便看见了一幕可怕的景象。洛从车里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对一个阔背、秃顶,穿一件灰黄色上衣和深褐色长裤的男士说着什么,还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划,只有她讲到严肃处想强调什么的时候,才这样举止。几欲将我击昏的是--我该怎么讲呢?--是她口若悬河的熟识样,好象他们早就彼此相知--唉,总有很多星期、很多星期了。我看见他挠脸,点点头,而后掉转身,又回到他的敞篷车上。这男人的肩阔胸厚,年龄与我相仿,酷象我父亲在瑞士的一位表亲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样光滑,日光浴过的脸,比我的丰满,一小撇黑色八字胡,一张小口如衰败了的樱桃。等我回到车上,洛丽塔已在看一张公路地图。

"那男的问你什么,洛?"

"男的?噢,那个。噢,是的。噢,我不知道。他问我是否有地图。迷路了,我猜。"

我们继续赶路,我说:

"听着,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疯了,我这会儿也不在乎了;但那个人一整天都跟在我们后头,他的车昨天也停在了汽车旅店,我想他必是警察。

你非常明白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一切,我们的下场是什么。现在我要知道他究竟问你些什么,你又告诉了他什么。"

她笑起来。

"如果他真是警察,"她尖声地说,但并不合逻辑,"我们做的最糟的事莫过于告诉他我们害怕。别理他,爸。""他问你我们去哪儿了吗?"

"噢,他知道。"(嘲弄我)。

"无论如何,"我说,投了降,"我已看见了他的脸。他不漂亮,他长得非常象我的一个亲戚,叫特拉普。"

"没准他就是特拉普。如果我是你--噢,看那,几个九一下子变成一千了。我小的时候,"她出人意料继续道:"我总想只要母亲同意把车倒开,它们就会停下来,再变回几个九字。"

我想,这还是她第一次自然谈起她在姓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许,是演戏教会了她这套把戏;我们又静悄悄继续赶路,不再受人追踪。

但第二天,就象一场要命的疾病在药力和希望消磨掉以后,疼痛重又袭来,我们后边,那个光亮亮的红色畜生再次露面。那天高速公路上交通松闲;没人超车;也没人试图挤进我们谦恭的蓝汽车和它傲慢的红影子--两辆车之间的空隙象是受了符咒的定戒,那是充满恶意欢笑和魔法的地域,其象暗雨表一样的精确性和稳定性几乎是很有美感的。我后边的司机有副宽厚的肩膀,特拉普式的八字胡,看上去象是作陈列样品的人像模型,他的敞篷车移动着好象全靠一根无形的银丝绳连在我们的老破车上。我们的机器常常不如他那漆得辉煌的机械强壮,因此,我也根本不想在速度上取胜。

夜间的马儿啊,你慢慢地跑,噢,轻轻地跑吧,恶梦!我们爬上长长的坡,又朝坡下滚去,留心路边的时速限,让过慢悠悠的孩子,又象扫荡一般在黄色公路上重划一条黑线。不管我们怎样开或朝哪儿开,那段着了魔的空隙都丝毫未见改变,几何学中的一条边线,那片如菌绿草的相傍路线。一路上我对我右边隐秘的光焰明燎非常:她快乐的双眸,她火烧火燎的脸颊。

一位交通警身陷交叉路口的一团恶梦中--四点半时在一座工厂城--正可以凭机会的手解除那符咒。他招手向我示意,而后用同样的手势剪断了我的影子。二十部汽车插进我们中间,我加大油门,敏捷地转向一条狭窄的小径。一只麻雀带着一大块面包片飞落下来,不料又被另一只捉住,还叼走了它的面包。

又经历几次可怕的阻塞和几条舒缓婉蜒的小路,我才终于返回高速公路,那时我们的影子消失了。

洛对对此嗤之以鼻,她说:"如果他就是你想的那种人,给他溜了多愚蠢。"

"我现在另有打算,"我说。"你应该--啊--制止它们--啊--和那人保持联系,亲爱的父亲,"洛说,讽语连珠。"噫,你真是卑鄙,"她用原来的嗓音加上一句。

我们在臭气熏天的栈房里度过了可怕的一夜,上方狂雨大作,近有一种史前的雷鸣震响在我们的头顶,不绝于耳。

"我不是个太太,也不喜欢打雷,"洛说,她对雷暴的畏惧给了我一些同情的安慰。

我们在1001公共食堂吃了早饭。

"从尽那头那个身影判断,"我说,"胖脸已经到了此地。

"亲爱的父亲,"洛说,"你的幽默真让人捧腹大笑。"

说这话时,我们已行驶在山艾树农区,有一两天很是悠闲美妙(我真是发傻,一切都很好,那种不舒服不过是一阵风很快就飘散了),此时,丘陵地已渐变成真正的高山,我们按时赶到了瓦斯。

噢,灾难!混乱发生了,她误读了旅游书上的一个日期,魔洞的仪式已经结束!她对此倒非常勇敢,我应该承认--幸好我们在奇异的瓦斯发现了一家夏季剧院正十分活跃,便很自然就于这六月中旬一个美好的夜晚朝它驶了过去。我真无法告诉各位我们观赏的那出戏的情节。很平常,毫无疑问,灯光效果很刺激,领衔女士貌不惊人。唯一使我高兴的一个细节是七个虽然略显呆板但装束漂亮、四肢裸露约小女神--七位罩在彩色薄纱中木木呆呆的青春少女,都是从本地招募来的(根据观众中此起彼伏的一阵阵亢奋声可以作此判断),意在象征一道生命的彩虹,在最后一幕里,那彩虹一直荡来荡来,又似困恼地消失在多重帏幕后边。我记得我曾想过,这种将儿童着色的想法是作者克莱尔·奎尔蒂和维维安,达克布鲁姆抄自詹姆斯·乔伊斯某小说的某一章节,其中有两种颜色相当可爱,又令人恼火--橙色那个自始至终都在搞小动作,而翠绿色那个,她的眼睛刚刚适应剧场后部的漆黑,就立刻朝她母亲或她的保护人微笑,而我们就沉重地坐在剧场中间。

全剧刚一结束,掌声--那种响声我们的神经真承受不了--就从我的四周爆晌,我开始连拉带推领着洛往出口去,在一种自然又多情的冲动下,急于领她回到昏沉沉、繁星之夜中我们那间蓝色霓红灯的小屋:我总说,自然被她目睹的景致破坏了。然而,多丽一洛却落在后面,处于玫瑰色的晕眩状态,她愉悦的眼睛眯起来,她的注意力淹没了她其它的感觉,那么深切,她纤细的手在仍然持续的机械鼓掌动作中根本无法合拢。以前我也曾在小孩身上见过这种情形,但是,上帝,这是个特殊的孩子,她的眼睛象近视一般望着渐远的舞台熠熠闪光;我瞥见台上联合作者的一些情况--一个男子的晚礼服,一个老鹰脸、黑头发、魁伟高大女子的赤裸双肩。

"你这禽兽,你又伤了我的手腕。"洛丽塔钻进汽车时,小声说道。

"我真该死,对不起,我亲爱的,我的紫外线亲爱的,我说,没能抓住她的臂肘,我又加了一句,要改变话题--改变命运的方向,噢上帝,噢上帝:"维维安真是个女性。

我肯定昨天我们在那家公共食堂里见过她。"

"有时候,"洛说,"你真是笨得让人吃惊。首先,维维安是男作者,女的是克莱尔;其次,她已经四十了,已婚,有黑人血统。"

"我想,"我逗她说,"在甜美的老拉姆斯代替你爱我的日子里,奎尔蒂是你古老的情焰。"

"什么?"洛反抗道,身子动了动。"那个胖牙医?你一定把我和哪个忠贞的小人儿弄混了吧。"

我于是暗自思忖,那些忠实的小人儿如何能忘掉一切,一切,当我们这些老情人对她们的每一寸美好都仍那般珍爱的时候。

正文 第十五章

洛知晓并赞成作为投递地址托付给比尔兹利邮政局长的两家邮局是:瓦斯邮局和埃尔芬斯通邮局。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了前一家,迫不得已排在一条又短又慢的队伍里等候取信。平静的洛仔细观看着陈列的罪犯照片。英俊的布赖恩·布赖恩斯基,以及安东尼·布赖恩,还有生一双淡褐色眼睛、皮肤白皙的托尼·布朗,正等着被绑走。一位目光忧戚约老人的罪过是邮件行骗,仿佛这还不够,还有人斥责他畸形驼背。阴郁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附有一条警告:若被确认带枪,实为危险。如果你想把我的书改编成电影,就让这里边的一副面孔轻轻化入我的面孔。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女孩一张模模糊期的快照,年龄十四,失踪时穿一双褐色鞋,压韵的诗。

请通知谢里夫·布勒。

我忘了我的信的内容;至于多丽的,是她的成绩报告和-只样子奇特的信封。我审慎地打开后者,想深知里边的内容。我断定我这样先睹为快,她好象并不在意,只朝出口附近的报摊那儿跑去。

"多丽--洛:是的,演出成功了。三条猎犬全都安静地躺下了,我想是卡特勒稍稍用了点迷魂药,林达知道你的所有台词。她很好,她很灵活,又能控制,但缺少某种敏感的灵性那种放松的活力,我的--还有作者的魔力--黛安娜的魅力,但象上次一样,没有作者来为我们鼓掌喝采,而外边恐怖的闪电暴雨又干扰了舞台上纤弱的雷鸣。噢亲爱的,生活确实随风飘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学校,演剧,罗伊乱七八糟的事,母亲的分娩(我们的婴儿,啊,没有活下来!),这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早以前的事了,尽管实际上,我的脸上仍留着油彩。

"后天,我们就要去纽约了,我想我没办法不陪他们去欧洲。我还有更坏的消息告你。多丽一洛!如果,而且当你回到比尔兹利的时候,我可能还回不来,父亲让我和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另一个不是你以为你知道的那个,到巴黎上一年学,他和富尔布赖特就在附近看着我们。

不出所料,可怜的诗人在第三幕里碰到一点点法国人的胡说八道就结巴起来。还记得吗?施曼娜,别忘了告诉你的情人,湖是多么美丽,因为,你必须让他带你去。幸运的美人!让他带你去--多棒的绕口令!好吧,珍重,洛利金斯。

你的诗人向你致以衷心的爱,向你的保护人致以衷心的问候。你的莫娜。另:因为某种缘故,我的信件被严厉控制了。

因此最好等我从欧洲写信给你。"(就我所知,她再也没写过。这封信带有一种神秘的危险口吻,但今天我太累,不能分析了。后来我发现它保存在一本旅行书里,在此列出权作参考。我读过两遍。)我从信上抬起头,正要--洛没有了,看不见她了。正当我全神员注于莫娜的玄虚时,洛耸了耸看就消失了。"你看见--"我问一位正在进口附近扫地的驼背人。他见了,老色鬼。他想她是见了位朋友,就疾步跑了出去。我也疾步跑了出去。我停下了--她没有。我继续跑,又停下。终于发生了。她永远出走了。

后来的几年里,我常常想为什么那天她没有永远走掉。

是因为她锁在我车里那些新夏装吗?是总计划中的某处还不成熟吗?通盘想想,是不是就因为,无论如何或许还用得着我把她送往埃尔芬斯通--那秘密终点?我只知道那时我非常确信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朦朦胧胧环绕了半个瓦斯城的淡紫色山峦,在我看来,象是挤满了喘息、攀缘着、笑着、又喘息直至消融在云海中的洛丽塔们。在一条十字街远景处陡峭的斜坡上,有一个用白石头堆成的巨大的"",看上去象"悲哀"的第一个字母。

我此时刚刚从那家又新又美丽的邮局出来,它位于一家休眠状态中的电影院和一排不屈不挠的杨树之间。山地时间早晨九点。眼前的街就是"主街"。我走过它绿荫幽幽的一侧,凝望对面:给一切赋予美丽的是柔弱而年轻的夏季清晨,是四周闪烁的玻璃,是酷热难当的正午时那种胆怯甚至昏昏然的气氛。我穿过马路,沿着一条长街不住张望:药店、地产、时装、汽车零件、咖啡座、体育用品、地产、家俱电器、联合销售部、吸尘器、杂货店。长官,长官,我的女儿跑了。

和一位侦探共谋的;爱上了一名诈骗犯。利用了我尽心尽力的帮助。我细细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我在心中想了又想是否应向稀稀拉拉的每位步行旅客打听听。我没有。我在停下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我搜寻了东边的那座公园。我走向时装店和汽车零件店。我突然强烈地想嘲笑自己,对自己说--一阵冷笑--我这样猜疑她真是疯了,她一分钟内就会出现。

果然。

我掉转头,拂开了她放在我农袖上的手,她面带怯懦、愚蠢的微笑。

"上车去,"我说。

她服从了,我继续踯躅于街头,思想里进行着无名的斗争,盘算着对付她口是心非的办法。

此刻,她离开了汽车,又来到我的身边。我的听力渐渐适应了洛电台的音调,我明白她是告诉我她刚才碰到了从前的一位女友。

"是吗?谁?"

"一个比尔兹利女孩儿。"

"好吧。我知道你那组的每个名字。艾丽斯·亚当斯?

"这女孩不是我那组的。"

"好。我这儿有一张所有学生的名单。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比尔兹利城里的女孩儿。"

"好。我也有比尔兹利的人名住址簿。我们从叫布朗的查起。"

"我只知道她的名。"

"玛丽还是简?"

"不是--多丽,跟我一样。"

"这样就是个死结了,"(海底捞月)。"好吧。我们从另一角度入手。你失踪了二十八分钟。两个多丽干了些什么?"

"我们去了家药店。"

"你们在那儿吃--""噢,只喝了两杯可乐。"

"小心,多丽。我们可以查对的,你知道"。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杯水。"

"很好。是那儿吗?"

"当然。"

"好,来吧,我们去拷问拷问那个笨蛋冷饮店。"

"等等。我想起来了,可能比这儿远些--在拐角附近。"

"这没关系,来吧。请进。好啊,我们看看。"(打开了一本带链扣的电话簿。)"尊贵的殡仪服务。不,还没到。在这儿,药商一零售。山药店。拉金的药房。还有两个。这好象就是瓦斯所有的冷饮源地了--至少就商业区而言。好吧,我们把它们通通查一遍。"

"见鬼,"她说。

"洛,粗野对你也无济于事。"

"好吧,"她说,"只是你不能陷害我。好吧,我们没喝汽水。我们只说了说话,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

"哪个?比如说是那边那个吗?"

"是的,就是那边的那个,比如说。"

"噢洛!我们离近点儿看看。"

看到的确实漂亮。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正用吸尘器打扫一张地毯,两个木头模特站在上边,看上去好象刚刚挨过一场狂风的破坏。其中,一个全身裸着,没戴假发,没有胳傅。

它相对较小的身材和媚笑的神态说明,过去它穿着服装时一定象(倘若再穿上服装,还会象)洛丽塔那般大小的女孩儿。

但现在这样都是性别不明。紧挨着它站着一个较高的戴面纱新娘,除了缺只胳膊,倒还相当完好。地上,在两位女子脚下,就在那伙计握着吸尘器费劲地爬来爬去的地方,堆放着三只纤细的胳膊,和一付金发假头套。其中有两只胳膊恰好缠扭在一起,那姿式象是表示因恐怖和祈祷而两手紧握。

"看,洛,"我悄悄地说。"好好看看。这难道不是某件事的绝好象征吗?不过--"我们往回走时,我继续道--"我预先有一定防备。这儿(谨慎地打开汽车仪器板上的杂物槽),在这个纸板上,我已记下了我们男朋友的车牌号。"

其实我愚蠢得象头驴,根本没能记住它。记下的只是开头和最末一个字母,六个号码象个圆形剧场凹退到一面有色玻璃后面,那玻璃太深暗了,遮掩了中间的一系列,不过其透明度尚足以映出两头的符号来--大写的"P"和一个"6"。我必须讲到这些细节(细节本身只令职业心理学家感兴趣),要不然,读者(啊,即使当他一口吞下我的草稿时,我能看出他是生着金色胡须、玫瑰色嘴唇,靠着他拐杖上的圆饰物的学者)或好也不能理解我发现"P"已得到了"B"的裙撑,而"6"已被彻底销毁时,我所体验的打击是什么性质。其它遭涂抹的地方显出铅笔橡皮头匆匆忙忙的往返痕迹,几个数字被一只孩子的手擦挥又重新写过,结果是一团糟毫无逻辑可言。我知道的一切就是那个州名--和比尔兹利斯在州毗邻的那个。

我什么也没说。把纸板放回去,关上杂物槽,驶出了瓦斯。洛从后座上翻出几本笑话书,而后,穿着白色的活动衬衣,一只褐色的手臂伸出窗外,沉浸在某个中的之箭或乡下小丑的冒险中。在瓦斯以外二或四英里处,我转而进入一块野餐地的浓荫里,清晨的阳光已把光斑倾在一张空桌上;洛抬头望望,半是微笑地吃了一谅;我一言不发,用手背猛劈一掌,这一掌噼啪一声打在她热辣辣坚硬的小颊骨上。

而后是懊悔,是哭着赎罪时刺心的温存,是卑躬屈膝的爱,是感情修好的绝望。在天鹅绒般约天幕里,在米拉娜汽车旅店(米拉娜!)我吻了她长趾头双脚的黄色脚掌,我牺牲了我自己……但这一切全是枉然。我们两个人命运都已注定。我立刻开始了一轮新的迫害。

在瓦斯郊外的一条街上……噢,我肯定它不是一场幻觉。

在瓦斯的一条街上,我一眼瞥见那辆阿兹特克红色敞篷车,要不然就是它的孪生。它载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个性别不同、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怪我什么也没说,瓦斯过后,形势全新。有一两天,我肆意自信我们不再也未曾被人跟踪;此后却忽又变得病态地敏感,认为特拉普已经改变战术,他是驾了一辆出租车,仍紧咬我们不放。

高速公路上一位变化多端的普洛透斯,以迷惑人的从容从一辆车转移到另一辆上。这个技法倒暗示出修车厂的存在是专为"舞台轿车"服务,只是我永远不能发现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汽车。最初,他好象专挑雪弗兰一类,开始时是一辆"校园乳酪"敞篷车,而后又上了"蓝色地平线",其后便消失在"灰浪"和"灰浮木"里。不久他又转到另一种牌子的车里,穿过了一片凄凉、幽昧、如画彩虹般的荫影,有一天,我发观自己正试图分辨出我们那辆"蓝梦梅尔莫斯"和他租用的"蓝冠老车"之间隐约的差异;然而,那两辆灰色车一直是他最钟爱的,而我陷于可怕的恶梦中徒然想准确辨清这些幽灵,诸如克里斯勒的"灰海贝",雪弗兰的"灰莉",道奇的"法国灰……我必须一刻不放过他的小胡子和他敞开的衬衣--或他的秃头和宽肩膀--这使我对路上所有的车都开始深入研究--前边的,后边的,侧面的,过来的,过去的,跳跃的阳光下每一辆小汽车:度假人安静的车子,后窗里有一箱"轻柔抚摸"型手纸;飞驰莽撞的旧汽车满载着面色苍白的孩子和一条探头探脑的长毛狗,一块压弯了的挡泥板;一位年轻武士的一辆都铎王朝时代的轿车里挂满了西装;宽硕的家用拖车在前边迂回前行,惹得后边印第安人的队伍沸沸扬扬地愤怒;载着年轻女客的汽车,那女客客客气气地坐在前排座位的中间,为的是靠年轻的男司机更近;一辆汽车车顶带着一条翻个儿的船……一辆灰色轿车赶上了我们。

我们驶入山区,在"白雪"和"香槟"之间,驶在一条几乎感觉不出的坡路上,就在这里,我再一次清晰地看见了侦探帕拉莫尔·特拉普。尾随我们的灰雾浓重了,聚集到一辆"主蓝"轿车的小面积里。突然间,仿佛是我驾驶的车附和着我心脏的呼跳,我们开始左右摇动,还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座下发出无望的啪啦--啪啦--啪啦声。

"你的轮胎放炮了,先生,"快乐的洛说。

我急停下车--正在一块悬崖边缘。她抱着胳膊,脚踏在仪表板上。我下车查看了右后轮。轮胎的底部已软绵绵的很难看。特拉普距我们约五十码也停下来。他远处的脸象一个欢乐的油点。这是我的机会。我迈步朝他走去--有个聪明的想法,找他要个千斤顶,尽管我备有一个。他朝后退了退。我的脚趾戳在一块石头上--一种感觉象是许多人在笑。而后一辆巨大的卡车凑巧从特拉普后边阴森森地出现,擦我身边呼啸而过--就在这时,我听见它发出痉挛的喇叭尖叫。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见我自己的汽车正悄悄移动。我能总辨出洛把着舵的滑稽相,汽车确实在走动--尽管我记得我已经熄了火,只是没有扳下车闸;我飞步跑至那架哭丧的机器,它终于停了下来。这千钧一发的一刹那我也终于恍然大悟,在过去的两年里,小小洛难道没有充足的时间学习初级驾驶。当我拽开车门,我他妈更加相信,她起动汽车是要阻止我朝特拉普奔去。不过她的把戏没有用上,因为就在我追她的时候,他已经掉了头溜之大吉。我歇息片刻。

洛问我是否应该谢谢她--汽车是自己开始移动的并且,-没有得到我的反应,她又埋头钻研地图。我再次下车,开始了"眼球的神裁判法",夏洛特常常这么说。或许,我已经发狂了。

我们继续我们古怪的旅行。过了一片孤零零的不毛凹地之后,我们就一直不停地往上开到了一面斜坡上我发现我们跟上了那辆超赶过我们的大卡车。现在它正哼哼唧唧要上一条拱坡,却过不去。有一小片光滑的长方形银色纸--是口香糖里层包装纸--从前边飞出来,飞进了我们的挡风板。我想到假使我真地发了狂,就可以会以杀人而告终。实际上--傲慢冷酷的亨伯特对神经错乱的亨伯特说--做些准备可能是聪明的--以便当疯狂的符咒真正降下时,随时利用它。第20节

答应洛丽塔去学习表演,我,痴情的傻瓜,就是容许她培养她的欺骗术。现在看来。她学习的可不仅仅是对诸如此类问题的答复:《赫达.加布勒》一剧的基本冲突是什么,或、《菩提树下的爱》一剧哪部分是高潮,或分析《樱桃园》一剧的主要情绪是什么;真正学习的是如何背叛我;现在,我真是深悔当初常亲眼目睹她在比尔兹利我们的客厅里进行那些感觉表演的练习,那时我总是选好最佳战略角度观赏她,她就象个被施以催眠的物体或神秘仪式上的巫术师,做出种种假装的复杂表情,模拟在黑暗中听到一声呻吟,或与新来的年轻继母初次见面,品尝什么她所憎恶的东西如脱脂乳酪,或闻着一片青葱的果园里的伏草,或用她光滑、纤细、女孩子的小手抚摸幻想的实体。在我的这堆供词中,还有一张油印纸条,写着:

"触觉技巧。设想你捡起并拿住:一个乒乓球,一只苹果,一颗粘枣,一个法兰绒毛绒绒的新网球,一个热土豆,一块方冰,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块马蹄铁,一支羽毛,一把火炬。

用你的手指捏捏以下假想的东西:一块面包、弹性橡皮、朋友疼痛的太阳穴,一块天鹅绒样品、一片玫瑰花瓣。

假设你是个盲眼女孩。用手摸摸以下人的脸:一位希腊青年、西拉诺·圣克劳斯、一个婴儿、一位笑着的农牧神、一位睡着的陌生人、你父亲。"

在编织这些精妙的魔法时,在她心醉神迷并且义不容辞的梦幻般的表演中,她是那么聪颖!在比尔兹利一些危险的夜晚,我也让她为我跳舞,条件是保证给她款待或礼物;尽管她这些习惯性的大跨跳比起一名巴黎歌剧院舞蹈班年轻学生倦怠又愚笨的动作更象一位足球啦啦队长的跳跃,但她尚未及笄的四肢还是给了我愉悦。所有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比起她的网球在我心头惹起的根本无法描述的销魂摄魄的渴望,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一一那是一种在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光芒边缘蹒跚而行的昏昏然感觉。

尽管她年龄又长了,她杏黄色的四肢,穿着十三岁女童的网球服,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象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们!

如果来世不能制造她如在白雪和埃尔芬斯通之间的科罗拉多避暑盛地时那样,一切都恰到好处,来世也不会合心合意:

肥大的男孩式白色短裤、纤细的腰肢、杏黄色的小腹、白色的胸衣一一它的带子从她的脖子上绕过去,在身后打成一个悬摆的结,裸露出她一喘一喘年轻的、迷人的杏黄色肩胛骨、裸露出她处于青春发育期的那些美丽娇嫩的玉骨;裸露出她线条流畅、越来越细的后背。她的帽子有个白顶。她的球拍可小小地花了我一笔钱。白痴,三倍的白痴!我可以将她拍摄下来!此刻我就可以让她在我痛苦和绝望的放映室里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在发球之前,总要先放松一会儿,并且常常将球拍一两次,或在地上跺跺脚,神态自如,又从不计较得分,总是那么快活,在家里的黑暗生活中她很少如此。她的网球是我想象中一个年轻的造物将装假的艺术引至的最高点,尽管我敢说,对于她,网球就是基础现实的几何学。

她一举一动的优美与她的击球时清脆的响声融为一体。

那球一进入她的控制范围,不知怎么就白了许多,弹性也更大,而她击球的准确,仿佛是将球吸在了球拍上,又那么从容不迫。她的姿态确实是绝对一流的一一不带任何功利的目的。有一次我坐在晃悠悠的硬板凳上看多洛雷斯·黑兹和林达·霍尔打着玩(并被打败了)时,埃杜萨的姐姐,伊莱克特拉·戈尔德,一位出色的年轻教练这么对我说:"多丽的球拍肠线中间象有块磁铁,不过真见鬼,她干嘛那么客气?"啊,伊莱克特拉,有此美德,又有何妨!我记得我看第一场比赛时,浑身浸透了一种几乎痛苦的被美同化的骚动。我的洛丽塔在发球开始,总是先抬高她弯曲的左膝,而后背衬阳光,让两脚之间,腋窝之间,光滑的手臂和朝后旋开的球拍之间,保持一秒钟充满生命力的蹼平衡姿态,她银牙闪亮,对着抛掷到威严而壮丽的高高苍穹中的小球莞尔一笑,那苍穹是她一手创造,就为的是让她的金鞭在落到球上时发出的那声利索的"叭叭"回响不绝。

她的发球,美,快,充满青春朝气,那条弧形典雅而标致,尽管球疾速如飞,返弹却还容易,在长而优美的飞行途中,没有扭向,也无跌落。

我本可以将她所有的姿态,所有的魅力永存于电影胶片上,这遗憾在今天令我灰心失意地呻吟。那是比我烧毁的快照要重要得多!她的凌空截击和她的发球密切相关,就象一首诗的尾节之于三节压韵诗;因为她,我的宝贝,她敏捷、灵动、穿着白鞋的双脚受过训练真是移动如箭,出神入化。

在她正手击和反手击之间无可选择优劣,彼此不相上下--我的腰此刻仍隐隐地在为当时击球的清脆回音和伊莱克特拉的尖叫而激动不已。多丽打球很棒的一手是快速拦戴、是在加利福尼亚由内德·利塔姆教授的。

表演和游泳相比,她喜欢表演,游泳和网球比,她喜欢游泳;只是我坚持认为如果不是我毁坏了她体内的某个东西--确实不是,我那时已发现!--她就会在鼎盛时期立志获胜,就会成为真正的女子冠军。多洛雷斯,臂下夹着两只球拍,在温伯顿。多洛雷斯在"单峰驼"背面签字。多洛雷斯变成职业球手。多洛雷斯在一部电影里演一位女子冠军。

多洛雷斯和她阴郁、谦卑、安静的丈夫--教练,老亨伯特。

她打球的精神没有谬误,没有欺骗--除了有个人认为她对球赛结果抱有那种诚意的冷漠,不过是性感少女的伪装。她,在日常生活中是那么残酷,那么狡猾,却对名次表现出天真无邪、坦诚真率及和善融融,这决定此技术二流却意志坚定的球手,不论多么蠢笨、能力多么差,也总能凭捷径冲向胜利。尽管她身材娇小,可一旦睬上往来击球的节奏,并且只要她能导演那个节奏,她就能从容不迫占据着1053平方英尺的半个场地;不过任何突然的进攻,任何来自她对手的战术突变,都能使她束手无策。在决雌雄的关头,她二次发球,那球--通常--甚至比她的第一次还要力猛还要娴熟漂亮(因为她没有谨小慎微的赢家所有的禁忌),她还会震震有声地朝球网绷绳猛抽--球倏然飞出场地。她精心磨练的一手扣杀结果被一位仿佛是有四条腿,挥舞的是弯勾桨的对手震服。她戏剧性的抽球以及优美的低弧球竟直直地落在他的脚下。她一次次往网里送软球--愉快的装假也露出慌恐,象是演芭蕾,前额的头发高束起来。她的美德和杀力全都枯竭,她甚至不能战胜气喘嘘嘘的我和我的老派高挑球。

我认为我尤其易为运动的魔力动心,和加斯东下棋时,我看那棋盘就象一池清水,奇罕的贝壳和诡计显露在平滑的方格底部;不过这些对于我迷糊的对手来说只是沼泽和乌贼。同样,我最初给予洛丽塔的网球辅导--在她经过加利福尼亚大训练而卓有成效之前--留在我的心里象抑郁悲苦的记忆--不仅仅因为她对我的每一种建议都表示出那般绝决和恼恨的怨怒一一还因为球场宝贵的对称并未带给她内心的谐调,反而被我误教的这个气哼哼的孩子的笨拙和懒散弄得杂乱无章。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就在那一天,在科罗拉多州斗士城纯净的空气里,在通往斗士饭店陡峭的石梯脚下那片极好的场地(那夜我们就宿在饭店),我觉得我应该从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她的灵魂、她的美德下的背叛恶梦中解脱出来了。

她抽球很猛,很平,用她平常总是不费力气的一掠,就送我许多低球--节奏谐调而清楚,几乎将我的脚步动作简化成一个转圈不必左右奔跑--打得好的人能懂我的意思。

我的大力发球是家父所授,他还是向他的老朋友,大冠军德卡格或博尔曼学的;如果我真想找她的麻烦,这发球就一定能够她一呛。可是我为什么要气坏这么个清澄的宝贝呢?我说过她裸露的手臂上有八颗种痘的疤痕吗?说过我爱她无可救药吗?说过她只有十四岁吗?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降落到我们中间。

两个穿网球短裤的人,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大概比我小八岁,小腿被太阳晒得粉亮粉亮,另一个怠倦的黑女子,忧郁的嘴角,坚涩的眼睛,比洛约大两岁,不知是从哪儿钻了出来。象一般虔诚的新手一样,他们的球拍包着套,装在木夹里,他们那样子仿佛拿着的不是特别膂力自然又舒展的外延,而是铁锤或大口径散弹短枪或铁钻,或象我自身累累罪孽。他们非常不恭敬地坐在球场边我放衣服的一条长凳上,继而开始自由地发表着他们的赞赏,赞赏洛天真地帮我坚持下来的大约五十个来回--直到出现了一次中断,她气喘不止,正击的一球跑出了场外,于是,她渐渐化入迷人的欢笑,我金色的宝贝。

那时我觉得口渴,就朝饮水处走去;一辆"红头发"跑过来,一副谦恭样,请我们打混和双打。"我是比尔·米德,"他说。"这是费伊·佩奇,女演员。《马菲在说》--"他加了一句(用他可笑的连套带夹的球拍指着已经和洛丽塔攀谈起来的费伊)。我正要回答说"抱歉,但一一"(因为我讨厌让我的小母驹卷入与生手的较量),忽然一声特别悦耳的喊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位侍者跑下饭店的台阶朝球场而来,一边还对我做着手势。对不起,我有个紧急长途--实际上太急了,电话线正等着我。当然。我穿上衣服(内兜里是沉沉的手枪),告诉洛一会儿我就回来。她捡起一个球--以那种欧洲大陆脚式拍球戏的方法,那是我教她的拿手好戏之一--笑了笑--她对我笑了笑!

跟着那男孩走上饭店,一种可怕的平静使我的心飘忽不定了。用句美国话说,报应、病苦、死亡、永恒都是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意义形式出现,此时便正是如此。我把她交给了生手,不过现在已很无所谓。当然,我要斗争。噢,我要斗争。最好毁灭一切,不再向她投降。是的,真是个上升。

到了柜台边,一位严肃正经、长着罗马鼻的男士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暗想,他的过去可能是隐晦的,专事奖励调查研究的。电话还是接断了。字条上写着:

"亨伯特先生。博尔兹利(原文如此!)学校校长打来电话。夏季别墅--博尔兹利2-8282。请马上回电。万分重要。"

我走进电话亭,吃了几片药,和大气中的幽灵差不多斗争了二十分钟之后,解决问题的四重唱渐渐清晰可闻了:女高音,比尔兹利没有这么个号码;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英格兰的路上;男高音,比尔兹利学校没打过电话来;男低音,他们不可能这么做,因为谁也不知道我那天恰在科罗拉多州斗士城。经我的追逼,那罗马鼻子只得去查寻是否有长途电话。根本没有。只能是从本城某个自动号码盘打来的,伪称长途电话。我谢过他。他说:好说。我拜访了麦莱酒男士的居室,又到酒吧喝了杯浓酒,就走上回去的路。刚刚下了第一层楼梯,我便看见,远远的底下的网球场看上去就象块小学生乱涂过的石板,镀着金辉的洛丽塔正在那儿打双打。她就象美妙的天使穿梭在三个可怕的笨蛋中间。其中有一人,是她的搭档,换位时,开玩笑似地用球拍朝她的后边拍了一下。他的圆脑袋很突出,穿着与上衣极不相称的褐色裤。突然一瞬间的骚乱--他看见我,扔掉球拍--我的!

--快步上了山坡。他摇着手腕和胳膊肘,滑稽地学着早期的飞机模样,弯着腿朝公路上爬去,他的灰色轿车正在那里恭候。一转眼他及他的灰色就无影无踪了。我下来时,剩下的三个人正在收拾,挑捡着球。

"米德先生,那人是谁?"

比尔和费伊,两人看样子都很茫然,播了摇头。

那冒失的入侵者闯进来打双打了,是不是,多丽?

多丽。我球拍的把儿还是温热的,令人恶心。回饭店之前,我领她进到一条小路,小路被芳香的灌木覆盖着,鲜花象烟雾一样,我刚要发泄一场酝酿成熟的大哭,并以最卑屈的态度祈求她澄清一切缠绕我身边的尴尬事;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们就在米德二人身后--匹配的人,你知道,在旧式喜剧里总在很抒情的情致中相会。比尔和费伊都笑得有气无力--我们终于成了他们的秘密笑柄。不过确实无关紧要!

说来好象真地无关紧要,显然,假定生活就是以它惯例快乐自动旋转着,洛丽塔说,她想换上一套泳衣,下午余下的时间都要泡在游泳池里。

多么灿烂的日子。洛丽塔!

第二部 第十六章

我记得童年在欧洲时曾热切地盯着一幅北美洲的地图,看见“阿巴拉契亚山脉”醒目地从亚拉巴马州向上绵延到新不伦瑞克,因此它跨越的整个地区——田纳西州、两个弗吉尼亚州、宾夕法尼亚州、纽约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尔州和缅因州,在我的想象中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瑞士甚至中国西藏,山峦起伏重叠,一座座壮丽的钻石似的山峰,巨大的针叶树,披着光灿灿的熊皮的le montagnard emigre,Felis tigris goldsm ithi,以及待在梓树下的北美印第安人。所有这一切眼下都归结为一片小得可怜的市郊草地和一座冒烟的垃圾焚化炉,真叫人感到沮丧。再见了,阿巴拉契亚!我们离开那儿,穿过俄亥俄州,三个以字母“I”开头的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州——啊,第一阵西部的气息!我们从从容容地旅行,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抵达大陆分水岭处的韦斯,她热切地希望在那儿看到标志魔洞季节性开放的那种礼仪舞蹈,随后至少走了三个星期才抵达西部某州的胜地埃尔芬斯通,她又急切地盼望攀登那儿的红岩;新近有个演技成熟的电影明星喝醉了酒跟她的男伴发生争吵后,就从那儿跳下身亡。

我们又受到不少小心在意的汽车旅馆用题写的文字所表示的欢迎,诸如:

“希望各位在此有宾至如归之感。一切设备在你们到来后均经过仔细检查。你们的驾驶执照号码已经记录在案。请节约使用热水。我们保留不事先通知就把任何行为不检的人撵出去的权利。不要把任何废物丢进马桶。谢谢。欢迎再次光临。管理处。附言:我们把我们的客人看作世上最为品格高尚的人。”

在这些吓人的地方,双人房我们要付十元,苍蝇一个接一个地爬在没有纱门的房门外边,顺利地钻了进来,我们前面房客的烟灰仍留在烟灰缸里,枕头上有一根女人的头发,你听见隔壁房里的客人在壁橱里挂他的外衣架都被巧妙地用一圈圈铜丝固定在木条上防止人家偷盗,而最侮辱人的是成对的两张床上面挂的画也完全是相同的一对。我还注意到商业风气正在改变。出现了要把小旅馆合并起来逐渐形成大客店的趋势。瞧啊(洛并不感觉兴趣,但读者也许感觉兴趣),又添造了一层楼,增加了一个休息厅,小汽车都改停到公共车库里,汽车旅馆又恢复成完美旧式的客店。

我现在告诫读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让读者和我在现时解释过去的命运相当容易;但正在形成的命运,说真的,却不是那种你只需密切注意关键情节的普通神秘的故事。我青年时期有一次看过一个法国侦探故事,故事的关键情节实际都是用斜体字印出来的但这可不是麦克费特的方式——即使你确已学会识别某些隐约模糊的征兆。

比如:我不会发誓说在我们到中西部去的那段行程刚刚开始时或之前,她一次也没有设法把某些消息告诉一个或多个未被发觉的人,或者跟一个或多个未被发觉的人取得联系。我们曾经在一家招牌上画有飞马的加油站停下,她从座位上溜下车去,溜到加油站后部。当时我待在发动机罩后面,弯身看着加油工操作,翅起来的发动机罩有一会儿正好挡住了她,叫我无法看见。我为人比较宽厚,当时只慈祥地摇了摇头,尽管严格地说她这样四处观看是禁忌的,因为我本能地感到,出于某些难以理解的理由,厕所——还有电话亭——都正好是我的命运可能会受到阻碍的地点。我们都有这种决定我们命运的对象——在一种情况下可能是一片反复出现的风景,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是一个数字——都是经神明仔细挑选以便我们抓住不少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在这儿约翰说话总结结巴巴,在那儿简总伤心欲绝。

好了——我的小汽车已经给拾掇好了,我也把车从加油泵旁边开走,好让工人给一辆小型运货卡车加油——这时,在风声萧萧的灰暗的暮色中她的失踪越来越叫我感到心情沉重。不是头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紧盯着眼前那些固定不变的平凡琐碎的事物,心里非常郁闷不安,以致它们在我眼里,就像发现自己落入了我这个束手无策的游客视野的大睁着眼睛的乡巴佬,几乎显得有些吃惊:那个绿色的垃圾箱,那些待售的漆黑的、外侧有白圈的轮胎,那些闪亮的汽油罐,那个里面放着各种饮料的红色冰箱,六七个扔在好似没有完成的纵横字谜的木格中的空瓶,还有在办公室的窗户里面耐心地直往上爬的那个小虫。收音机里的音乐从办公室敞开的门里传了出来,因为节奏跟被风吹动的草木的起伏、摆动和其他姿态并不一致让你觉得正在放映一部旧的风光影片,而钢琴或小提琴所依照的乐谱跟颤动的花和摆动的枝条一点也不协调。当洛丽塔身上的连衣裙也逆着这种节奏飘动着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转出来的时候,夏洛特临死前的呜咽很不和谐地叫我浑身颤动。洛丽塔刚才发觉这儿的厕所里有人:就过街到下一条马路贝壳的招牌下面去了。那儿的人们说他们为自己清洁干净的厕所颇为自豪。他们还说这些邮资已付的明信片是供你们提意见的。没有明信片。没有肥皂。什么都没有。没有意见。

那天或者是下一天,我们十分沉闷地驾车穿过一片庄稼地,后来到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小城镇,就在栗树园旅社歇宿——舒适的木屋,湿满满的绿色场地,几棵苹果树,一架旧秋千——还有一片广阔的夕阳西下的景象,而那个身子疲乏的孩子根本就不注意这些东西。她原来想要穿过卡斯比姆因为那个市镇就在她的家乡北面三十英里的地方,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无精打采,不愿再去看大约五年前她在上面玩“跳房子”的那条人行道了。我本来相当害怕这趟附带的顺路旅行,原因十分明显,虽然我们事先说好不以任何方式引人注目——只待在汽车里“不去看望老朋友。她放弃了这个计划”我真松了一口气“不过这种宽慰又给另一个想头破坏了。我想到”要不是她觉得我可能完全反对到皮斯基去寻访过去的踪迹“就像去年那样,她也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了。我叹口气”提到了这一点“她也叹口气”抱怨说身子有些不舒服。她想拿着好多本杂志“待在床上”至少等到吃茶点的时候再起来。那时如果她觉得好点儿“她就建议我们继续西行。我不得不说,当时她懒洋洋的,显得十分可爱,极想吃些新鲜水果”我就决定到卡斯比姆去给她买一份美味可口的盒饭。我们的小屋坐落在一座长满树木的小山顶上“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大路蜿蜒而下”接着就像一道头发中间的缝儿似的笔直穿过两行栗树“伸向那个美丽的市镇。清晨远远看去,那座市镇显得特别清晰,真像玩具似的。你可以看清一个样子像个小精灵似的姑娘骑在一辆样子像个小虫的自行车上,还有一条按比例讲未免太大的狗,所有这一切都跟画着青山和红色小人的古画上那些顺着踏白色的大道曲折前行的香客和骡子一样清楚。我有欧洲人的那种闯劲,在可以不用汽车的时候便安步当车”因此我悠闲地朝山下走去,终于碰上那个骑车的姑娘——一个平凡的胖乎乎的女孩,梳着辫子,身后跟着一头眼窝活像三色紫罗兰的、高大的圣伯纳德狗。在卡斯比姆,一个上了岁数的理发师给我马马虎虎地理了个发。他唠唠叨叨地说着他的一个打棒球的儿子,每遇到爆发音,唾沫就喷在我的脖子上,而且每隔一会儿就在我的围单上擦擦他的眼镜,或者停下他手直打颤的理发活儿,拿出一些糖色的剪报,当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因此当他指着放在一些陈年的灰色洗发剂瓶子中间的一个镜框里的照片时,我才大吃一惊的意识到那个留着八字须的年轻棒球手已经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毫无香味的热咖啡,给我的小淘气买了一串香蕉,又在一家熟食店里待了将近十分钟。等这个往回走的矮小的香客出现在通往栗树堡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大路上的时候,一定已经过去了至少一个半小时。

我在进城的路上见到的那个姑娘这时捧着一叠亚麻布床单正在帮助一个畸形的男子,这个男子的大脑袋和粗俗的相貌叫我想起意大利低级喜剧中“贝托尔多”的角色。他们正在收拾小屋,栗树峰上大约有十二三座小屋,都恰人地相互隔开一点距离地分布在那片青葱茂密的草木丛中。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大部分小屋随着纱门最后砰的一响,都已经不再有房客居住其中。一对年纪很大、几乎像木乃伊似的夫妇穿着一身款式非常新颖的衣服,正从邻近一个车房里缓缓走出来;而有个红色的汽车发动机罩正从另一个车房里有点儿像下体盖片似的朝外支着;而在离我们小屋更近的地方,有个身体健壮、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和一双碧蓝的眼睛,正把一台轻便的冰箱搬上一辆旅行轿车。不知为了什么,我经过的时候!他忸怩地例嘴朝我笑了笑。在对面那片开阔的草地上,在枝繁叶茂的树木浓郁的树阴下,那条熟悉的圣伯纳德狗正守着它女主人的自行车,近旁有个已经有好几个月身孕的年轻女人让一个全神贯注的婴儿坐在一架秋千上,正轻轻地摇着,而一个两三岁的嫉妒的小男孩正令人讨厌地极力把秋千板推来拉去,终于弄得自己被秋千板撞倒!仰卧在草地上大哭,但他的母亲却继续温和地笑着,对眼前的两个孩子都看也不看。我所以如此清晰地回想起这些细枝末节,大概是因为仅在几分钟之后,我就得全面彻底地核对这些印象;再说,自从比尔兹利那个非常不愉快的夜晚以来我的内心就时刻提防。那会儿,我不愿由于我的散步所产生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由于吹拂着我颈背的初夏的清风,由于潮湿的沙砾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由于我从一只蛀牙中终于吸出的那一丁点儿有汁水的食物,甚至由于我心脏的一般情况所不允许我拿着的那点儿食物的轻飘飘的分量而分心;不过即使我的那颗痛苦的心似乎在舒适地跳动!等我到达我离开多洛蕾丝的那所小屋时,我仍然感到——引用可爱的老龙沙的一句话——adolori damoureuse l angueur

叫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发现她已经穿好衣服起来了,正穿着宽松裤和短袖圆领汗衫坐在床边,望着我好像认不大出我似的。她那娇小的乳房的清楚柔和的形状在松松培培的薄衬衣的遮蔽下并不显得模糊,反而给衬托得越加明显,这种不加掩饰的样子叫我十分恼火。她还没有洗过脸;但她的嘴上却新涂了口红,尽管涂得很糟;她的两排宽大的牙齿像酒浸过的象牙或火钳夹下发红的薄木片似的闪闪发光。她坐在那儿,十指交错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放在膝头,脸上神思恍惚地洋溢着一种跟我没有丝毫关系的非常恼人的红光。

我猛地放下手里沉重的纸口袋,站在那儿紧盯着她穿着凉鞋的光脚的脚!,随后又盯着她那愚蠢的脸,接着又望着她的罪恶的脚。“你出去过了,”我说(凉鞋上沾了不少沙砾)。

“我刚起来,”她回答说,接着截住我朝下望的目光,补充道,“出去了一会儿。想看看你有没有回来。”

她看到香蕉,就朝桌子探过身去。

我会有什么特殊的怀疑呢?确实一点儿也没有——可是她那双蒙蒙眬眬、神情恍惚的眼睛,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特别的兴奋!我什么也没说。我望着那条在窗框里显得如此清晰地蜿蜒曲折的道路……凡是想要辜负我的信任的人都会发现那是一片绝好的景色。洛胃口越来越好地吃着香蕉。突然我想起邻屋那个家伙奉承讨好的笑容。我迅速走出门去。除了他的旅行轿车,所有的小汽车都不见了;他那怀孕的年轻妻子正抱着婴儿跟另外那个多少受到忽略的孩子坐进车去。

“怎么啦?你要上哪儿去?”洛在门廊上喊道。

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她柔软的身子推回房间,自己也跟着她走了进去。我剥下她的衬衣,拉开拉链,把她身上其余的衣服统统脱掉,又拽下她的凉鞋。我疯狂地追踪她不忠实的苗子,但我所寻到的嗅迹那么细微,实际上很难与一个疯人的幻想加以区别。

第二部 第十七章

Gros加斯东喜欢用他那种拘谨刻板的方式送人礼物——就是有点儿拘谨刻板的特殊的礼物,或者他拘谨刻板地认为如此的东西。有天晚上他发现我的棋盒破了,第二天上午他就带着他的一个小男孩给我送来一个铜盒子:盒盖上有一个相当精致的东方图案,盒子可以牢牢地锁上。我一看就知道,它是那种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被人称作“金匣子”的便宜的钱盒,你可以在阿尔及尔和别的地方买到,买后就不知拿它做什么用了。结果这个盒子太扁了,装不下我的体积很大的棋子,但我还是把它留下——派作一个完全不同的用途。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正陷在某种命运的网罗中,为了打破这张大网,我决定——不顾洛表现出的明显厌烦的神色——在栗树园再住一晚。清晨四点我就完全醒了,断定洛还睡得很熟(张着嘴巴,对我们大伙儿为她设想出的这种不可思议的空虚的生活现出一种呆滞的惊讶的神情),同时查明“金匣子”里珍藏的东西依然安然无恙。那里面,放着一把自动小手枪,用一条白色羊毛围巾紧紧包着:口径点32,弹匣可装八颗子弹,长度略短于洛丽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枪炳是有格子图案的胡桃木!抛光后完全漆成蓝色。这把手枪是我从已故的哈罗德·黑兹那儿得来的,还附带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说明书,其中有一处令人愉快地说道:“特别适合在家里、汽车上以及对个人使用。”它就放在那儿,随时可以用来射击一个人或几个人,装好了子弹,可以发射,不过滑动枪机正板在安全位置,以免任何意外走火。我们必须记住,手枪是弗洛伊德学说中原始父亲中枢神经系统的前肢的象征。

这时我为自己把它带在身边而感到高兴——又为两年以前就在我和夏洛特的镜湖四周的那片松林里学会了怎么用它而更为高兴。我常跟法洛在那些偏僻的树林里转悠,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射手,用他那支口径点38的手枪竟然射中了一只蜂鸟,虽然我得说,对此并没有找回多少证据——只有一点儿彩虹色的蓬松的羽毛。有个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健壮结实的退休警察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开枪打死过两个逃犯;他打到了一只小啄木鸟——顺便提一句,完全不在该有这种鸟的季节。在这两个猎手之间,我当然是一个新手,老是什么也打不中,尽管后来有一次,我独自一人出外打猎,倒打伤了一只松鼠。“你就躺在这儿吧,”我对我那无足轻重的结实的小朋友低声说,接着便用少量的杜松子酒为它干杯。

第二部 第十八章

读者现在必须忘掉栗树和科尔特,陪同我们一起再往西行。接下去的几天,下了好几场大雷暴雨——或者也许只有一场用笨重的娃跳式步伐掠过全国的暴风雨,那是我们所无法摆脱的,就像我们无法摆脱侦探特拉普一样:因为就是在这段日子里,那辆阿兹特克红色折篷汽车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使洛的情人的主题不免相形见绌。

真怪!我竟对路上碰到的每个男子都感到嫉妒——真怪,我是怎样误解了命运的指示啊。也许我被洛冬天时的那种端庄的举止哄骗了。不管怎么说,即便一个十分呆傻的人,要是认为另一个亨伯特正怀着朱庇特的激情急切地跟着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越过那些丑恶、辽阔的平原,那也太愚蠢了。Donc我猜测!一英里一英里地跟在我们后面、谨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那辆红雅克牌汽车是由一名侦探驾驶,他是哪个爱管闲事的人雇来监视亨伯特·亨伯特对他的那个小继女的所作所为的。正如我在雷暴和噼啪闪电时所会有的那样,我出现了幻觉,或许还不只是幻觉。我不知道她或他,或者他们两人在我的酒里放了些什么东西;不过有天夜里我肯定有人在敲我们的房门,便猛地把门打开,看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我,身上一丝不挂另,一个是在雨水滴滴答答的黑暗中站着的一个白光闪闪的男人,把漫画中一个相貌怪异的侦探“突下巴”的面具挡在脸的前面。他发出一阵声音低沉的狂笑,就急匆匆地溜走了。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屋里‘接着又睡着了’直到今天我仍不能肯定那次拜访是不是毒品所引起的梦幻:我彻底研究过特拉普式的幽默,而那可能是一个貌似真实的范例。哦,粗鄙而又冷酷无情到极点!我想有人正是靠着制作这种通俗的怪物和傻瓜的面具而赚钱的。第二天早上,我不是就看见两个顽童在垃圾箱里翻找把“突下巴”戴在脸上试着玩吗?我很诧异。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大概由于大气中的状况而产生的。

女士们,先生们!作为一个具有惊人的但不完整也不正统的记忆的杀人犯,我无法告诉你们究竟是哪一天我头一次确定无疑地知道那辆红色折篷汽车正在尾随我们。不过我倒确实记得头一次我相当清楚地看见车子驾驶人的那一天。有天下午,我在滂沱大雨中缓缓向前开去,不断从我的后镜中看到那个在我们后面起劲地滑行、晃动的红色幽灵。不一会儿,雨变小了,淅淅沥沥,后来就完全停了。一道破云而出的阳光刷的一声射到公路上。我需要一副新的太阳眼镜!就在一个加油站停下车子。当时发生的事是一种疾病,一种癌症!没有办法避免!因此我干脆不去理会这一事实:即不声不响地跟着我们的那个人坐在撑起蓬的汽车里,在我们后面不远的一家小餐馆,或酒吧的门口停下;那家店铺取了一个愚蠢的字号:喧腾:骗人的客满。等我料理完车子的需要后,我就走进办公室去买那副太阳眼镜,并付汽油费。正当我在签署一张旅行支票,并且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儿的时候,我正好从旁边的窗户里朝外瞥了一眼,便看到一个叫人十分不安的景象。一个肩宽背阔、有些秀顶的男人穿着米灰色的上衣和深褐色的裤子,正在听洛讲话。洛从车子里探出身子,正急速地向他说着什么,还伸出一只手的手指,像她一本正经想要强调时常做的那样上下比划。当时叫我感到相当难受的是——我该怎么说呢?——是她那种亲昵而流畅的讲话态度,仿佛他们彼此早就认识一哦,总有好多、好多个星期了。我看见他搔了搔脸顿,点了点头,转身走回他的折篷汽车。这个男人肩膀宽阔,身材粗壮,年龄跟我相仿,多少有点儿像我父亲在瑞士的一个远亲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样光滑的掠褐色的脸比我的脸膛显得丰满,留着两撤黑色的小胡子,长着一张玫瑰骨朵儿似的腐化墮落的嘴。等我回到车上的时候,洛丽塔正在仔细翻看一张公路地图。

“那个男人问你什么,洛?”

“男人?噢,那个男人。是啊。我也不知道。他问我有没有一张地图。我猜是迷了路。”

我们继续驾车向前行驶。我说道:

听着!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疯了,眼下我并不在意;不过那个人整天一直跟在我们后边,他的汽车昨儿也停在那家汽车旅馆里,我认为他是一个警察。你非常清楚如果警察发现了我们的情况,究竟会出什么事,你就会到哪儿去。现在我想确切地知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又告诉了他什么。!

她笑起来。

“如果他真是个警察,”她尖声但并非不合逻辑地说,“那么我们最糟的做法就是让他看出我们害怕。别理他,爹。”

“他有没有问我们上哪儿去?”

“噢,这一点他知道。”(嘲弄起我来。)

“不管怎样,”我说,放弃了追问,“现在我已经看清他的脸了。他长得并不漂亮。外表活脱儿像我的一个叫特拉普的亲戚。”

“也许他就是特拉普。换了我是你的话——哦,瞧呀,所有的‘九’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千’。我小的时候,”她出乎我的意料地接着说道,“总认为只要我妈妈同意把汽车倒着开,它们就会停下来,再变回‘九’。”

我想这还是她头一次自动讲起她在跟随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许,是演戏教会了她这套把戏;我们又静悄悄地向前行驶,后面并没有人跟踪。

可是下一天,就像一场致命的疾病,随着麻醉药的药效和希望都逐渐消失,疼痛重又袭来,那个富有光泽的红色畜生又跟在我们后面。那天公路上的车辆不多,没人超车,也没有谁试图插到我们谦恭的蓝色汽车和它那专横的红色影子之间——两辆车中间的那段距离似乎给施了魔咒,成了充满邪恶的欢笑和魔法的区域,其精确性和稳定性具有一种几乎富有艺术性的晴雨表似的功效。我们后面的驾车人,衣服的两肩都有衬垫,嘴上留着特拉普式小胡子,看上去就像橱窗里陈列的一个人体模型;他的折篷汽车所以向前行驶似乎就因为有根无形无声的丝绳把它跟我们那辆寒碜的车子连在一起。我们的汽车要比他那华美、喷漆的汽车差好多倍,因此我根本没有想要把它甩掉。0lente curritenoctis equi!噩梦啊,轻轻地跑吧!我们爬上了长长的斜坡,又朝坡下驶去,注意车速的极限,让过走得缓慢的儿童,用概括的语言在那些黄色屏幕上重新描绘出扭动的黑色曲线。不管我们怎么开,不管我们往哪儿开,我们中间那段给施了魔法的距离也完完整整、十分精确、犹如幻景似的向前滑行,看去就像一条魔毯在公路上的复制品。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发现在我右边有股隐秘的光焰:她欢乐的眼神,她火红的脸蛋儿。

一名深陷在纵横交叉的十字路口的噩梦中的交通警——下午四点半在一座工厂城市里——是破除那个魔咒的命运之手。他挥手叫我向前开,随后用同一只手拦住了我的影子。二十几辆汽车插到了我们之间。我飞快地向前开去,熟练地转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一只麻雀衔着一大块面包碎片飞落下来,却受到另一只麻雀拦截,丢失了那块面包碎片。

经过几次讨厌的停顿,又故意迂回曲折地走了一会儿,我才又回到公路上,我们的影子不见了。

洛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如果他是你认为的那种人,那么趁他不备而悄悄溜走有多么傻。”

“我现在有些其他的想法,”我说。

“你应该——嗯——和他保持接触——嗯——由此来核验你的想法,亲爱的父亲,”洛说,在她这么绕来绕去嘲讽挖苦的时候不住地扭动身子。“哎呀,你真坏,”她用平时的声音补上一句。

我们在一个肮脏的小屋里很不安稳地过了一夜,外边哗啦啦地下着大雨,中间还夹杂着一种响得和史前时期一样的雷声,不停地在我们头上隆隆作响。

“我不是一位大小姐,并不喜欢闪电,”洛说;她对电闪雷鸣的暴雨的畏惧给了我一些可怜的安慰。

我们在那个有一千零一个居民的市镇苏打吃了早饭。

“从最终的数字来判断,”我说,胖脸蛋儿已经到了这儿。

“你的幽默,”洛说,“真叫人笑破肚子,亲爱的父亲。”

那时我们到了长满艾灌丛的乡野,出现了一两天轻松愉快的日子(我真是个傻瓜,一切都挺不错,那阵不安只是一阵放不出来的屁)。不久,台地变成了真正的山密。我们准时开进韦斯。

嗅,真是糟糕!出了一个差错,她看错了旅行指南上的日期,魔洞的仪式已经举行过了!我必须承认,她相当坚韧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发现Kurortish韦斯有个夏季剧场营业十分兴旺,自然就在六月中的一个美好的夜晚闲逛到那儿去了。我实在无法告诉各位我们看的那出戏的情节。无疑那是一出找薄无聊的戏,灯光效果很不自然,饰演女主角的演员也不够好。唯一叫我喜欢的那个细节是形成一个花环的七个多少有些呆板但装扮漂亮、四肢裸露的小女神——七个披着各种颜色薄纱的神情恍惚的青春少女,都是从当地招募来的(根据观众中各处出现的捧场的喧闹就可以作出这种判断),意在表现一道活的彩虹,在最后一幕中,那道彩虹始终流连不去,末了才在几重帷幕后面有点儿戏耍嘲弄地暗淡下去。我记得当时想到,这种给儿童着色的主意是克莱尔·奎尔蒂和维维安·达克布卢姆两个作者从詹姆斯·乔伊斯小说的一段文字中剽窃来的而且其中有两种颜色可爱得实在叫人着恼——“橘黄色”的那个姑娘始终烦躁不安,而“翠绿色”的那个姑娘在眼睛习惯了我们沉闷地坐在那儿的漆黑的正厅后,突然对着她的母亲或保护人露出笑容。

整出戏刚一结束,掌声——一种我的神经受不了的响声——便在我的四周噼噼啪啪地响起,我赶紧连推带拉地领着洛朝出口走去,我生来十分多情,迫不及待地想在那个令人惊叹的星光灿烂的夜晚领她回到我们那个给霓虹灯照得发青的小屋去。我总以为大自然被它所看到的景象弄得目瞪口呆。可是,洛莉却愉快地、神色迷茫地落到了后面,她眯起喜悦的眼睛,她的视觉完全压倒了其余的感觉,因此她的软弱无力的双手在仍然机械地做着的鼓掌动作中几乎根本无法合在一起。我以前也曾在孩子身上见过这种情形,可是,老天在上,她是一个特殊的孩子,她那好像近视似的戯着的眼睛对着已经很远的舞台露出笑意,我瞥见台上那两个合作的作者的一些情况——一个男子的无尾礼服,一个老鹰似的、长着一头黑发、身材十分高大的女子的赤裸的肩膀。

“你又拉疼我的手腕啦,你这粗野的人,”洛丽塔悄悄钻到汽车里的坐位上的时候小声说道。

“实在抱歉,宝贝儿,我的紫外线的宝贝儿,”我说,一边想要抓住她的胳膊肘儿,但没抓到。接着,为了改变话题——改变命运的方向,噢,天哪,天哪,我又补充说道:维维安是个很出色的女人。我肯定昨儿我们在苏打水那家餐馆里见过她。

“有时候,”洛说,“你真是笨得要命。首先”维维安是那个男的作者,女的作者是克莱尔;其次,她四十岁了,已经结婚,还有黑人血统。

“我以为,”我打趣地说,“在美好古老的拉姆斯代尔,就在你爱我的那些日子里,奎尔蒂是你的老相好。”

“什么?”洛反驳说,她的脸蹙了起来,“那个胖牙科大夫吗?你一定把我跟哪个别的放荡的小家伙弄混了。”

我暗自寻思,那些放荡的小家伙在我们这些老情人对她们性感少女时期的每一寸光阴依然十分珍视的时候竟然把一切,一切都忘却了。

第二部 第十九章

在洛知晓和同意的情况下,我交给比尔兹利邮政局长作为转信地址的两个邮局是韦斯邮局和埃尔菲恩斯通邮局。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韦斯邮局,不得不站在一行虽不算长却移动缓慢的队伍中等候。神态安详的洛仔细观看陈列的罪犯照片。受到通缉的绑匪是英俊的布赖恩·布赖恩斯基,化名安东尼·布赖恩,又名东尼·布朗,生着淡褐色的眼睛,皮肤白皙;一个目光忧伤的老先生的过失是邮件诈欺,而且仿佛这还不够,他还是个畸形的罗锅儿;脸色阴沉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面附有一条警告:据信带有武器,应被视作极端危险。如果你想把我的书摄制成一部影片,那就把其中的一张脸在我注视着的时候渐渐化作我自己的脸。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姑娘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她年龄十四,失踪时穿一双褐色鞋子,这两句话还押了韵。知情者请通知行政司法长官布勒。

我忘了我收到的是什么信;至于洛莉有她的成绩报告单和一个样子十分特别的信封。我相当审慎地打开封套,细看其中的内容。我断定我这么做她早已料到,因为她似乎并不在意,径自朝出口附近的报摊走去。

洛莉:哎,这次演出非常成功。三头猎狗都安安静静地趴着,我猜卡特勒事先给它们灌了少量的麻醉剂。你的台词琳达全都记住。她演得不错,既活泼机灵又善于控制,但不知怎么缺乏我的——和作者的——戴安娜的那种灵敏的反应,那种轻松自在的活力,那种迷人的风韵;但不像上次那样,没有作者来为我们鼓掌,而外面电闪雷鸣的可怕的暴雨又干扰了我们自己后台适度的雷声效果。啊呀,人生确实过得很快。现在一切都已结束,学校、演戏、罗伊的会餐、母亲的分挽(我们的婴儿,嗐,没活下来!),这一切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实际上我脸上仍有油彩的痕迹。

后天我们就要去纽约了,我想我没法子不陪父母到欧洲去。我还有更坏的消息要告诉你。洛莉!假如你回比尔兹利,那你回到这儿的时候我也许还回不来。爹爹要我趁他和富布赖特住在附近的时候跟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到巴黎去上一年学;一个你知道是谁,另一个不是你以为知道的那个人。

不出所料,可怜的‘诗人’在第三场念到那点儿胡扯的法语时就结巴起来。你记得吗?ne manque pas de dire a ton amant, C beau car il faut quil ty mèdne。幸运的情人!Quil ty——这是一句多么拗口的台词啊!嗨,乖点儿,洛丽金丝。接受你的‘诗人’对你表示由衷的爱,并请向你的老爸致意。你的莫纳。由于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的通信受到严格的控制。因此最好等我从欧洲给你写信后再回信。莫纳又及。就我所知,她再也没有来过信。这封信里有种神秘的恶意的成分,现在我厌倦得懒得加以分析。后来我发现它给保存在一本旅行指南当中,在此列出àtitre dotaire。我把信看了两遍。

我从信上抬起头来,正准名——哪儿也看不到洛。先前在我完全受到莫纳的魔力的吸引时,洛耸了耸肩就不见了。“你有没有看到——”我向一个正在入口处扫地的驼背的人打听。他看到了,这个老色鬼。他猜她看到了一个朋友,才急匆匆地走出去。我也急匆匆地走出去。我站住脚——她却没有。我又急匆匆地往前走去。接着又站住脚。一切终于发生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常常感到纳闷,不知为什么那天她没有就此走掉。是因为想保留她锁在我的汽车里的那些新的夏令衣服吗?是因为总计划中的某一点还不成熟吗?还是经过通盘考虑,就因为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妨利用我把她送到埃尔菲恩斯通——那个秘密的终点去?我只知道当时我十分肯定她永远离开了我。那朦朦胧胧地环绕着半个城市的淡紫色山峦,在我眼里,似乎充满了好多个气喘吁吁、往上攀登、高声大笑的洛丽塔,最后她们都在烟雾中消失不见了。在一条横街远处一片陡峭的斜坡上,有一个用白石头堆成的巨大的,似乎是灾难一词的首写字母。

我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那家既新又漂亮的邮局,坐落在一家尚未开始营业的电影院和一排通力合作的杨树之间。当时是山地时间上午九点。眼前的街就是城里的大街。我在大街阴暗的一侧迈着步子,眼睛盯着对面:把大街幻化得美丽非凡的“是那种脆弱的刚开始不久的夏季早晨,是四处闪烁的玻璃以及预示着会有一个酷热难当的晌午的那种颤动的几乎晕乎乎的总的气氛。我穿过大街”可以说是一路闲荡地经过一大片街区:杂货店、房地产公司、时装店、汽车零件店、饮食摊,运动器具店,家具店,器械设备店,西联电报公司,干洗店,食品杂货店。警官,警官,我的女儿逃了。跟一个侦探勾结串通;爱上了一个敲诈勒索的人。趁着我完全无能为力。我仔细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暗自盘算着是否该向街上稀少的行人中哪一个打听一下。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在停放着的汽车里坐了一会儿。我仔细看了看东边那个公园又回到时装店和汽车零件店那儿。我带着一阵强烈的讽刺情绪——un riement——暗自说道我这么对她猜疑真是疯了,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她果然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那只她带着怯生生的、愚蠢的微笑放在我袖子上的手。

“快上车去,”我说。

她照着我的话做了。我继续踱来踱去,跟脑子里的一些无名的想头抗争,用心盘算着对付她口是心非的办法。

不一会儿,她又离开汽车来到我的身旁。我的听觉渐渐又听到洛的声音,我发现她正在告诉我她刚才碰到了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是吗?谁?”

“比尔兹利的一个女孩。”

“好吧!我知道你那组同学的每个名字。是艾丽斯·亚当斯吗?”

“这个女孩不是我那个组的。”

“好吧。我带着一份全体学生的名单。请告诉我她的姓名。”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只是比尔兹利城里的一个女孩。”

“好吧。我也带着比尔兹利的姓名地址录。我们在所有姓布朗的里面查一下。”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叫玛丽还是叫简。”

“不是——像我一样,叫洛莉。”

“这一下又没出路了。”(到了你撞破鼻子的那面镜子前边。)“好吧。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试试。你走开了二十八分钟。这两个洛莉干了些什么?”

“我们去了一家杂货店。”

“你们在那儿吃——?”

“嗅,就喝了两杯可乐。”

“小心,洛莉。你要知道,这件事我们查得出的。”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一杯水。”

“很好。是那个地方吗?”

“对。”

“好,来吧。我们去问一下那个冷饮柜台的伙计。”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也许再往前一点儿一就在拐角那儿。”

“反正来吧。请进。唔,我们来瞧瞧。”(翻开一本用链拴着的电话簿。)崇高的殡葬服务业。不,还没有翻到。在这儿:杂货零售商。希尔杂货店。拉金药房。还有两家。这好像就是韦斯所有的冷饮小卖部了——至少在商业区是这样。好吧,我们全部去查一下。

“见你的鬼,”她说。

“洛,粗野无礼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吧,”她说,可是你没法叫我上你的当。好吧!我们并没有喝汽水。我们只是谈了一会儿,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

“哪个橱窗?比如说,是那边那个吗?”

“对,比如说,那边那个。”

“噢洛!我们去仔细看看。”

那的确是一个好看的景象。有个短小精悼的小伙子正给一张质量较差的地毯吸尘站在地德上的两个人体模型看上去仿佛刚刚受到大风对它们所造成的严重破坏。其中一个全身赤裸,没戴假发,也没有胳膊。它那相对较小的身材和假笑的姿态说明过去它穿着衣服的时候一定很像(而且如果再穿上衣服的时候还会像)一个和洛丽塔一般大小的女孩儿。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它没有性别。紧挨着它站着一个个子高得多的戴面纱的新娘,完完整整,intacta,只是缺少一只胳膊。地上,在这两个姑娘的脚下,就在那个男人拿着吸尘器费劲地移来移去的地方,堆放着三只细长的胳膊和一副金黄色的假发。其中两只胳膊缠绕在一起,那种姿势似乎表示因恐惧和恳求而双手紧握在一起。

“瞧,洛,”我平静地说,“好好瞧瞧。这不是某件事的一个相当好的象征吗?不过”一我们回进汽车的时候我继续说道——“我采取了某种防范措施。这儿(灵巧地打开汽车仪表板上的小:藏柜)!在这本拍纸簿上,我已经记下了我们那位男朋友的车牌号码。”

我这么个笨蛋,实际并没有记住。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开首那个字母和末尾那个数字,仿佛排列成栖圆形的六个中间傲进去的符号前面有一块有色玻璃,玻璃昏暗得叫人无法看出位于中央的那一系列数字,可是其透明程度恰好叫人可以看出两头的符号一大写的“P”和一个“6”。我不得不讲到这些细节(这些细节本身只会叫一个职业心理学家感觉兴趣),要不然,读者(啊,但愿我能把他幻想成一个留着淡黄色胡须、有着鲜红色嘴唇的学者,他一边聚精会神地看我的稿子,一边吮着la pomme de sa e!)可能不会理解在我发现那个“P”已取得了“B”的下半个支撑,而那个“6”也已经给完全擦去了的时候所感到的那份震惊。其余的字也被擦去了部分,显示出铅笔头上的橡皮匆匆擦抹的痕迹,部分数字给擦去了或是由一个孩子的笔迹重新补写过,于是呈现出有刺铁丝网似的一片混乱,无法获得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我只知道那个州——是与比尔兹利所在的那一州相邻的一个州。

我什么都没有说,就把那本拍纸簿放回原处,关上小贮藏柜,驾车开出了韦斯。洛已经抓起后座上的几本漫画杂志,沉浸在哪个土包子或乡巴佬最新的冒险经历之中;她穿着飘动的白衬衫,一只褐色的胳膊肘儿支在车窗外面。出了韦斯三四英里,我把车转进一片野餐场地的树阴下,那儿的一张空桌子上洒满了早晨倾斜下的斑驳的阳光;洛带着一丝惊讶的淡淡的微笑抬起脸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挥起手背狠狠打了她一下,啪的一声正打在她那发烫的坚硬的小颧骨上。

接着便是悔恨自责,抽抽搭搭地表示赎罪和卑躬屈膝地求爱所有的深切甜美的感觉,以及肉体接触的那种毫无希望的和解。那个黑幽幽的夜晚,在米兰纳汽车旅馆(米兰纳!)里,我吻了她那脚趾很长的双脚的发黄的脚底,我惩罚了自己……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都已注定。不久,我就要开始一个新的遭受迫害的周期。

在韦斯郊外的一条街上……噢,我相当肯定那并不是错觉。在韦斯的一条街上,我曾瞥见那辆阿兹特克牌红色折篷汽车,要不就是跟它一模一样的另外一辆。车上坐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个吵吵闹闹的男女青年——但我什么也没说。离开韦斯以后,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有一两天,我暗暗着重地提醒自己,我们既没有而且也从未受到他人跟踪,为此而感到十分开心。后来我十分厌恶的意识到特拉普改变了战术,仍然驾着这辆或那辆租来的汽车紧跟在我们后面。

他是公路上一个真正的普罗透斯,令人困惑、毫不费力地从一辆汽车转到另一辆汽车。这种手法暗示有一些专门经营“公共小汽车”的车行存在,但我始终没能发现他利用的那些车行。起初他似乎喜欢使用雪佛兰牌的汽车,开头是一辆校园式奶油色的折篷汽车,接着又换了一辆天蓝色厢式小客车,此后就一直使用浪灰色和浮木灰色的车子。不久他转向其他牌子的汽车,使用了一辆漆成深找不同的暗淡的彩虹色的车子。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正想辨别出我们那辆梦幻似的蓝色的梅尔莫什牌汽车跟他租用的淡蓝色的奧兹莫比尔牌汽车之间的细微差异;不过灰色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隐蔽的颜色。在令人痛苦的噩梦中,我白费力气地想要准确地区分出诸如克莱斯勒牌的壳灰色汽车、雪佛兰牌的蓟灰色汽车和道奇牌的找灰色汽车这些幽灵……

我必须时刻留神地寻觅他的小胡子和敞开的衬衫——或者他的秃顶和宽阔的肩膀——这使我对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加以深入研究——后面的、前面的、旁边的、过来的、过去的、在跃动的阳光下的各种车辆:后窗里放着一盒“柔软的”手巾纸、安静的前去度假的人的汽车;车里满是脸色苍白的儿童、探出一只粗毛狗的脑袋、挡泥板已经扭曲变形的开得飞快的破汽车;车上放满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的单身汉的都择式汽车;一味在前面晃晃荡荡、对后面那一长行充满怒火的汽车毫不在意的宽大的房屋式拖车;年轻的女乘客殷勤地坐在前座中央以便挨近开车的年轻小伙子的汽车;顶上载着一条底部朝天的红色划子的汽车……那辆灰色汽车在我们前面慢了下来,那辆灰色汽车又从后面赶上了我们。

我们开进山区,来到斯诺和钱皮恩之间的一个地方,正在开下一段几乎觉察不出的下坡路,这时我又清晰地看到了侦探兼情夫特拉普。我们后面的灰色薄雾变深了,集中到一辆坚实的自治领牌的蓝色汽车上。突然,就像我驾驶的汽车响应我那可怜的心房的一阵剧痛似的,我们从路的一侧滑向另一侧,汽车底下什么东西还发出一阵无奈的咖啦——咖啦——咖啦的声响。

“有个轮胎漏气了,先生,”洛兴冲冲地说。

我连忙把车停下——正在一座悬崖附近。她合抱起两只胳膊,把一只脚放在仪表板上。我跳下车去,查看了一下右后轮。轮胎的底部已羞涩难看地成了方形的一条边。特拉普在我们后面大约五十码的地方也停下了。他远处的脸看去像是一块欢快的油渍。这是我的机会。我开始朝他走去——十分机灵地想向他去借一个千斤顶,尽管我自己也有一个。他往后退了一点儿。我的脚趾踢在一块石头上——当时有种想要大笑的感觉。接着,一辆巨大的卡车在特拉普后面赫然耸现,从我身旁隆隆驶过——紧接着我就听见它的喇叭给按得发疯似的直响。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见我自己的汽车正缓缓地移动。我可以辨出洛正滑稽有趣地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发动机肯定是在转动——尽管我记得我已经熄了火,只是没有板下紧急刹车;在我赶到隆隆作响的汽车旁去的短暂、激动的瞬间,我忽然想到在过去的两年里,小洛有充足的时间去学会驾驶的基本知识。这时汽车终于停下了。我拧开车门,心里完全肯定她发动汽车是不想让我走到特拉普的面前。可是,她的花招结果白费心思,因为就在我转身追她的时候,特拉普使劲把汽车掉过头去,开走了。我休息了一会儿。洛问我说我是否该谢谢她——汽车是自己开始移动的而且——她没有得到答复,就埋头去看地图。我再次下车,开始经历“换轱辘的考验”正如夏洛特过去常说的那样。也许,我失去理智了。

我们继续这次奇异的旅程。经过一片孤寂不毛的洼地之后,我们一路往上开去。在一片陡峻的斜坡上,我发现不知不觉竟已开到先前超过我们的那辆巨型卡车后面。这时它正哼哼唧唧地驶上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我无法超越。有一小片光滑的长方形的银色纸一口香糖的里层包装纸——从它的前面飞出来,向后飘到我们的挡风玻璃上。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当真失去理智,也许就会以杀人而告终。实际上——安然无恙的亨伯特对挣扎踉跄的亨伯特说——做好准备—把武器从盒子里移到口袋里——也许是十分聪明的——这样就好在精神错乱发作的时候立即加以利用。

第二部 第二十章

我这个痴情的傻瓜答应洛丽塔去学习表演就是允许她去培养骗术。现在看来那不只是学习回答下面这样一些问题,比如《海达·加布勒》一剧的基本冲突是什么?《菩提树下的爱情》一剧的高潮出现在哪儿?或者分析《樱桃园》一剧的主要情绪;实际学习的是怎么来背叛我。现在我为自己那么多次目睹她在比尔兹利我们的客厅里所做的那些感觉方面的模拟练习深为后悔;当时我总待在一个十分有利的地点从旁观看,而她则像一个受到催眠的人或一个神秘的仪式的巫师,经过模拟在黑暗中听到一声呻吟,或是3次见到新来的年轻继母或是尝到她所憎恶的什么东西,比如脱脂牛奶“或是闻到繁茂的果园里被压倒的青草气味”或是用她那双女孩子的纤细、灵巧的小手抚摸幻想的东西时的各种动作作出好些幼稚虚假的矫揉造作的表演。在我的文件中,还保留着一张油印的纸,提议:

触觉训练。想象自己捡起并拿着,一个乒乓球、一个苹果、一颗黏手的海卑、一个毛茸茸的新网球、一个滚烫的白薯、一小块冰、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块马蹄铁、一根羽毛、一个手电筒。

用手指捏捏下面这些假想的东西:一片面包、一块橡皮、一个朋友疼痛的太阳穴、一块丝绒样品、一片玫瑰花瓣。

你是一个瞎眼的姑娘。用手摸摸下面这些人的脸:一个希腊青年、西哈诺、圣诞老人、一个婴儿、一个欢笑的农牧神、一个酣睡的陌生人,你的父亲。

可是她在编织那些需要小心处理的时刻,如梦如幻地表演她的着迷和她的本分时,显得多么美妙啊!在比尔兹利某些惊险刺激的晚上,我也曾要她为我跳舞,答应为此给她一样礼物或者请她去吃一顿。尽管她那些常规的叉开腿的跳跃并不怎么像一个巴黎petitrat倦怠的忽停忽动的动作,而更像一个足球拉拉队队长的跳跃,但她那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四肢作出的变化节奏仍叫我感到十分愉快。不过这一切跟她打网球比赛在我心头勾起的那种难以描述的心醉神迷的渴望相比,都算不了什么,压根儿算不了什么一那是一种撩拨人的、兴奋的晃晃悠悠的感觉,简直近乎超自然的范畴,具有近乎超自然的光彩。

尽管她年龄已经大了,但她穿着十二三岁小姑娘穿的网球上衣,露出杏黄色的四肢,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们!如果未来产生不出一个像在斯诺和埃尔菲恩斯通之间科罗拉多那个游览胜地时那样的一切都很巧称妥帖的洛丽塔,那也就根本无法接受。当时她穿着小男孩穿的宽大的白色短裤、细长的紧身胸衣、露腰的杏黄色上衣和白色胸罩,胸罩的带子往上从她的脖子上绕过去,在背后打了一个悬荡的结,裸露出她那异常年轻、可爱的杏黄色肩胛骨,裸露出上面那种柔软的汗毛和那些好看的轮廓柔和的骨节,裸露出她那光滑的、往下逐渐变细的后背。她的帽子有个白色帽舌。她的球拍花了我一大笔钱。傻瓜,大傻瓜!我本来可以把她拍摄下来!那样现在我就可以让她在我痛苦和绝望的放映室里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在发球之前总要先缓一缓,放松一会儿,而且往往还先把球拍一两下,或者用脚在场地上蹭一两下,总显得相当从容,总对分数不怎么在意,总是那么快活,她在家里过的那种阴暗的生活中难得露出这种样子。她的网球是我所能想象的一个年轻人把虚幻艺术发挥到的顶点,尽管就她来说,那大概只是基础现实的几何学。

她的每个优美、明快的动作总有一声清脆的击球声与之配合。每当球进入她控制的范围,不知怎么就变得白了一点,弹性不知怎么也大了一点,而她接球时所采用的那种精准无比的招数也似乎异常富有把握,异常从容不迫。她的姿态确实绝对完美地体现了绝对第一流的网球运动——没有任何功利主义的后果。有一次,我坐在一张颤动的硬板凳上观看多洛蕾丝·黑兹和琳达·霍尔打球(而且给琳达打败了)‘埃杜萨的姐姐伊莱克特拉·戈尔德’一位极其出色的年轻教练当时对我说:“洛莉球拍的肠线中央好像有一块磁石,但她到底干吗这么斯文呢?”暖,伊莱克特拉,具有这样的风姿,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记得我看第一场比赛时全身充满了一种几乎痛苦的吸收美色的骚动。我的洛丽塔在轮到她有充分的时间轻快地发球的时刻,有一种特殊的抬起弯曲的左膝的姿势,这时在阳光中,一只脚尖突出的脚、纯净的腋窝、发亮的胳膊和向后挥动的球拍之间有一刹那总会形成并保持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平衡姿态,她总抬起脸来,露出闪亮的牙齿,对着那个给高高地抛到了强大优美的宇宙顶点的小球微微一笑;她创造那个宇宙,就为的是用她的球拍像金鞭似的清脆响亮地啪的一下击在球的上面。

她的那种发球又美又直接,充满青春气息,那道轨迹正统纯净,而且尽管速度飞快,却很容易打回去,因为它在漂亮的长距离的飞行途中,没有旋转也没有冲刺。

我本来可以把她所有的击球动作、她所有的迷人之处都用一段段胶片永远保存下来,这种遗憾今天叫我灰心丧气地不住呻吟。那会比我烧毁的那些照片更有意义!她的凌空截击和她的发球就像结尾的诗节和三节联韵诗之间那样密切相关因为她,我的宝贝儿“受过训练,会立即用敏捷的充满活力的穿着白球鞋的两只脚嗒嗒地奔到网前。她的正手击球和反手击球不相上下”彼此完全相同——我的腰部至今仍随着那些不断重复的手枪似的清脆回声和伊莱克特拉的喊叫声而震颤。洛莉在比赛中出色的一招就是内德·利塔姆在加利福尼亚教给她的那手简截的球一落地弹起的截击。

在演戏和游泳中,她喜欢演戏,而在游泳和网球中,她喜欢游泳;然而我坚持认为要不是我捣毁了她内心的某种信念——这并不是说当时我就认识到这一点!那她就会在完美的姿态以外还有取胜的意志,并且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青年女子冠军。多洛蕾丝胳膊下面央着两把网球拍待在温布尔登。多洛蕾丝在一个牌香烟的纸包背面签名。多洛蕾丝变成了职业运动员。多洛蕾丝在一部影片里扮演一个青年女子冠军。多洛蕾丝和她那头发灰白的谦恭而沉默的丈夫兼教练老亨伯特。

她的比赛精神中并没有什么不正当或欺骗的意味——除非你把她对比赛结果所抱的那种欣然而冷漠的态度看作性感少女的伪装。她在日常生活中那么凶狠,那么狡猾,在比赛时却显出一副天真坦率的样子,一种心慈手软的击球,令一个二流的但意志坚定的球员,不论动作多么笨拙,能力多么差,都可以一路打到胜利。尽管她身材矮小,但只要她进入对打的节奏,并且能操纵那个节奏。那么她就能轻松自如地赢遍她那半边场地的一千零五十三平方英尺。不过对手方面任何意外的攻击或战术的突然改变都会叫她束手无策。到了决定胜负的赛点,她的第二次发球——相当有代表性——虽然总比第一次更为有力也更漂亮(因为她丝毫没有谨慎的胜利者表现出的那种缩手缩脚),但总是颤动地打在网绳上一下子飞出场去。她精心练就的那手短吊也被一个似乎有四条腿而且挥动着弯曲的球拍的对手接住。她那引人注目的抽杀和好看的截击总是老老实实地落到对方的脚下。一次又一次,她总把一个并不难回的球打在网上一接着便做出一个芭蕾舞中下垂的姿势,让额前的头发披下,欢快地模仿神情惶惑的样子。她的优雅和抽杀的动作根本没有什么效果,因此她甚至赢不了气喘吁吁的我和我那老式的高空搏杀。

我想我特别容易受到比赛的魅力的影响。在和加斯东下棋的时候,我把棋盘看作一个四四方方的清澈的水池,在有着方格花纹的光滑的池底可以看见一些粉红色的、罕见的贝壳和珍宝。而这些在我那慌乱的对手眼中,都是和枪乌贼分泌的黑色液体。同样,我最初让洛丽塔所接受的网球训练——在她经过加利福尼亚那些主要的课程而开窍领悟以前——在我心里仍然留下一些郁闷、痛苦的回忆——不仅因为当时她对我的每项提议都那么令人绝望和气恼地动火发作——而且还因为非常巧称的网球场非但没有反映出她身上潜在的和谐反而让受到我错误地指导的这个充满怨恨的孩子的笨拙和懒散弄得乱七八糟。现在情况不同了,就在那天,在科罗拉多州钱皮恩纯净的空气里,在通往钱皮恩大饭店(那夜我们就在饭店歇宿)陡峻的石级脚下那片绝好的球场上,我感到我可以从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心灵和本质的娴雅之下的那场未被发现的背叛我的画梦中解脱出来。

她像平常那样不怎么费力地挥动手臂,球击得又猛又平,送给我一些飞速掠过球网落点很深的球——一切都那么协调一致,节奏分明,因此把我的步法缩小到几乎就像轻松摇摆的漫步——第一流的球员都会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大力发球是我父亲教的,他则是向他的老朋友、了不起的军德居吉斯或博尔曼学的。如果我真想叫洛为难,这种发球就会叫她难以应付。可是谁愿意为难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宝贝儿呢?我有没有提起她的光胳膊上有个种牛痕留下的“8”字形疤痕?提起我极其痴情地爱着她?提起她当时只有十四岁?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在我们之间落下。

两个穿着网球运动短裤的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个红头发的家伙大概只比我小八岁,粉红色的小腿给太阳晒得黝黑发亮;还有一个皮肤浅黑的懒懒散散的姑娘,长着一张神情抑郁的嘴和两只冷漠的眼睛,大概比洛丽塔要大两岁。像规规矩矩的新手常做的那样,他们的球拍都包着套子,装在木架子里。他们拿着球拍,好像那不是让某些特殊的肌肉自然而舒适地扩展的用品,而是铁锤、大口径短枪或是螺旋钻或是我自身背负的沉重可怕的罪孽,他们相当随便地在球场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边上就放着我那讲究的外套,开始叽叽呱呱赞赏洛相当单纯地帮我保持下来的大约五十多个回合的对攻——直到出现一个差错叫她倒抽一口气,因为她的高手扣杀把球打出了界,于是她迷人地露出了欢笑!我的叫人疼爱的宝贝儿。

那时我感到口渴,便朝喷泉式饮水器走去;红头发在那儿走上前来,十分谦恭地提议跟我们打一盘混合双打。“我叫比尔·米德,”他说。那是女演员费伊·佩奇。梅费阳伞——他补一句(一边用他那可笑地罩起来的球拍指着文雅的费伊,她已经在和洛莉说话了)。我正想回答说,“对不起,可是——”(因为我不喜欢让我的小姑娘参与到跟粗鄙笨拙的人的乱打乱击之中),这时一声异常悦耳的喊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有个侍者正轻快地跑下饭店门前的台阶,朝球场走来,一边还向我做着手势。对不起,我有个紧急的长途电话——实际上万分紧急,所以他们没有挂断电话,等着我去接听。当然。我披上外,(里面的口袋里沉甸甸地放着那把手枪),告诉洛我一会儿就回来。她正在把一个球捡起来——按着欧洲大陆的足拍方式,这是我教给她的少数几件好事之一——笑了笑——她朝我笑了笑!

我跟着那个侍者往上到饭店去,一种可怕的平静使我的心飘浮不定。用句美国话来说,这就是那么一回事。在这句话中,暴露、惩罚、折磨、死亡、永恒都以特别令人反感的坚果外壳的形式出现。我已把她留在身手平庸的人的手里,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当然我要奋斗。哦,我要奋斗。毁掉一切也比把她交出去好。对,上去真费劲儿。

在服务台旁,有个神色庄严、长着鹰钩鼻子的男人把他亲手写下的一个口信递给我;我看他有一段很不清楚的经历,值得好好调查。电话最终还是给挂断了。那张字条上写道:亨伯特先生。伯尔兹雷学校的校长(原文如此!)打来电话。夏季住处——伯尔兹雷2—8282。请立刻回电。极其重要。

我走进一个电话亭,关上门,吃了一小颗药,跟幽灵似的接线员争吵了大约二十分钟。于是渐渐可以听清一个四重唱的对话:女高音,比尔兹利没有这个号码;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美国的途中;男高音,比尔兹利学校没有打过电话;男低音,他们不可能打电话来,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天我在科罗拉多州的钱皮恩。经我追问之下,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人才费心去查问到底有没有一个长途电话。根本没有。但不排除从当地某个电话拨号盘打来的一个假的长途电话。我向他道谢。他说:没问题。我去了一趟水声的男厕所,又到酒吧间去喝了一杯烈性酒,随后开始走回去。从第一层平台上!我便看见在底下远处样子好像小学生的擦得不干净的石板那么大的网球场上,闪着金光的洛丽塔正在打一盘双打比赛。她来回奔跑!就像待在博斯的三个可怕的瘸子当中的一个美丽的天使。其中有个瘸子,就是她的搭档,在换边的时候,用球拍开玩笑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长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穿着不大相称的棕色裤子。瞬息之间,出现了一阵慌乱一他看见了我,扔下球拍——我的球拍!——急匆匆地!上斜坡。他挥动着手腕和胳膊肘儿,滑稽可笑地想要模仿退化了的翅膀,迈着罗圈腿朝街上爬去,他的灰色汽车就在那儿等他。一转眼,他和那辆灰色汽车就都不见了。等我走到下面的时候,余下的三个人正聚在一起,挑选网球。

“米德先生,那个人是谁?”

比尔和费伊两个人都显得神情严肃,他们摇了摇头。

那个荒唐的不请自来的家伙闻来凑成一盘双打,是吗,洛莉?

洛莉。我球拍的把手还热乎乎的,叫人厌恶。在回饭店之前,我把她带进一条小路,那儿几乎满是芳香的灌木,开着一些烟雾似的花儿。我正想呜咽啜泣,用最卑下的方式请求她这个冷静地待在梦境中的人儿澄清(不管多么言不由衷)笼罩着我的那种死气沉沉的可怕的气氛,忽然我们发现自己正在捧腹大笑的米德那一对人的后面——相互匹配的人儿,你知道,在古老的喜剧中总在田园诗一般的环境中相遇。比尔和费伊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走来的时候,他们秘密的笑话刚刚说完。那实在无关紧要。

洛丽塔说,她想去换上游泳衣,把下午余下的时间都消磨在游泳池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那确实真的无关紧要,而且显然认为生活带着它的种种例行的乐趣正自动地滚滚向前。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洛丽塔!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洛!洛拉!洛丽塔!”我听见自己在门口对着阳光喊叫,带着时间,圆顶笼罩着的时间的音响效果!这种效果赋予我的喊叫及它那泄露内情的嘶哑声那么无限的焦虑、热情和痛苦,因此,纵然她死了,那声喊叫在扯开她那尼龙寿衣的拉链方面也会起到重要的作用。洛丽塔!我在一片修剪整齐、铺了草皮的台地上终于找到了她——不等我准备好,她就先跑出来了。哦,洛丽塔!她正在那儿跟一条该死的小狗玩耍,不是跟我。那条可以算作狠狗的小狗正用两只爪子捧着一个湿乎乎的小红球,把球丢了,随即咬住;它用前爪在有弹性的草皮上迅速划出一些纹路,随后一下子跳开。我只想看看她在哪儿。我怀着那样的心情无法游泳,但谁又在意呢——她在那儿,我在这儿,穿着浴衣——因此我不再叫了。可是在她穿着阿兹特克红色游泳裤和胸罩东奔西跑的时候她动作的姿态中的什么东西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嬉戏表现出一种欣喜,一种癫狂,简直叫人受不了。就连小狗也似乎被她过度的反应弄迷糊了。我观察着这种情况,把一只手轻轻放在胸口。草地后面隔开一段距离的那个青绿色的游泳池,这时不再位于草地后面,而是在我的胸膛里,我的阳物在里面游荡,就像粪便在尼斯碧蓝的海水中漂浮。有个游泳的人已经离开水池,部分身体受到树木展开的树荫遮蔽,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挫着裹住他脖子的那条毛巾的两头,用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洛丽塔。他站在那儿,在阳光和树荫的掩蔽下,被阳光和树荫改变了外形,也被自己赤裸裸的身子所遮挡,他湿满满的黑发或者说是剩下的那点儿黑发紧贴在他的圆脑袋上,他的小胡子是一块潮湿的污迹,他胸口的汗毛像一个对称的图案似的展开,他的肚脐不断颤动,多毛的大腿滴下亮晶晶的水珠;他肥大的阴囊好像一个遮盖他那颠倒的兽性的护垫似的被朝上往后拉去,就在那个地方,他那湿淋淋的紧身黑色游泳裤强健有力地鼓着,好像就要绷开。我望着他那深褐色的椭圆形的脸,忽然想到我正是凭着我女儿的面部表情的反映才认出他来的——现出同样的福至心灵的样子,做着同样的鬼脸,只不过因为他是男人而变得相当丑恶。我还知道那个孩子,我的孩子也知道他在看她,欣赏着他的色迷迷的神情,装出蹦蹦跳跳的欢快的样子,这个下贱而又叫人疼爱的小娼妇。她跑去接球,没有接到,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下,两条淫猥、娇嫩的腿发疯似的在空中乱蹬乱踹;从我站的地方,我可以感到她的兴奋激动所散发出的麝香似的气味接着我看到(带着某种近乎神圣的厌恶而惊呆了)那个男人闭上眼睛,露出他那小小的——非常小而整齐的牙齿,靠在一棵树上,好多有斑纹的普里阿普斯在那棵树的枝叶中开始颤抖。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个令人惊奇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好色的男人,而是一个好性儿的傻乎乎的瑞士远亲,是我提过不止一次的那个古斯塔夫·特拉普。他过去经常凭借举重的技艺去抵消他的“纵饮作乐”(他喝啤酒搀牛奶,这个十足下流的家伙)——在湖边上脚步蹒跚,嘴里叽里咕噜,穿着那件十分潇洒地露出一边肩膀、其他方面都很整齐的浴衣。这个特拉普在远处瞥见了我,用毛巾擦了擦颈背,装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气走回水池。于是好像太阳已经退出了这场游戏,洛放慢了步子,缓缓地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便狗放到她面前的那个球。谁能说出我们这么中断嬉戏会叫一条小狗心里有多伤感?我开口说了几句话,接着在草地上坐下,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吐出许多棕色和绿色的东西,我始终想不起何时吃过这样一些东西。

我看到洛丽塔的眼睛,其中的神情似乎主要是在算计,而不是感到惊恐。我听见她对一位好心的太太说她父亲正在发病。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靠在一张躺椅上,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杜松子酒。第二天早晨我觉得身体强健,可以开车上路(在后来的岁月里,没有一个大夫相信这件事)。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我们在埃尔菲恩斯通银马刺旅馆订下的那座两间房的小屋结果竟是我们头一次无忧无虑的旅行中洛丽塔就十分喜欢的那种富有光泽的褐色松木造的;噢,如今情况变得多么不同!我并不是指特拉普或特拉普之类的人。说到头——唔,真的……说到头,先生们,一切变得非常清楚,所有那些令人目眩地不住变换汽车、被我认作同一个人的侦探,都是我这个有受迫害妄想症的人所臆造的人物,是建立在巧合和偶然相似的基础上的反复出现的形象。Soyons logiques,我头脑中自以为是的法国气质这么夸口说——并且进而打消这样一个概念:有一个被洛丽塔弄得神魂颠倒的推销员或喜剧中的歹徒正利用暗探在迫害我、欺骗我,再不然就对我和执法人员之间奇特的关系而充分加以利用。我记得当时我哼着曲子把我的惊恐赶走。我记得我甚至为“伯尔兹雷”那个电话想出一个解释……可是,即使我可以摆脱特拉普,就像摆脱我在钱皮恩的草地上的抽搞那样!但我对于在一个新时期,即我的推断告诉我洛丽塔不再是一个性感少女、不再折磨我的时期前夕所感受到的痛苦,即明白她是那么撩人、那么令人难受地可爱而又不可及所感受到的痛苦却束手无策。

在埃尔菲恩斯通,命运相当亲切地为我安排了一场额外的、讨厌的、毫无理由的烦恼。在最后这段行程中——一点也没有受到烟灰色的侦探或是曲折前行的傻瓜污染的两百英里山路——洛一直无精打采!一言不发。她几乎都没有抬眼去看一眼山上突出的那块形状怪异、给映得通红的著名的岩石那曾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歌舞女郎走向解脱的起跳点。那座市镇是新建的或重建的,位于一片七千英尺高的山谷谷底。我希望这个地方不久就会叫洛感到厌烦,我们就可以继续开往加利福尼亚州,开往墨西哥边境,开往神话般的海湾、长着巨大仙人掌的沙漠、海市蜃楼。何塞·利萨拉本戈亚,正如你们所记得的那样,就打算把他的卡尔曼带到Etats—Unis。我设想出中美洲的一场网球比赛,多洛蕾丝·黑兹和加利福尼亚州各校的好多位女子冠军都将光彩照人地去参赛。用微笑开路的友好观光消除了护照和体育运动之间的区别。为什么我希望我们在海外会幸福呢?改变环境是注定不幸的爱情和肺脏所依赖的传统的谬误。

经营那家汽车旅馆的海斯太太是个活泼的、抹着厚厚的胭脂、蓝眼睛的寡妇;她问我是不是赶巧是瑞士人,因为她妹妹嫁了一个瑞士滑雪教练。我是的,而我女儿却有一半爱尔兰血统。我作了登记,海斯把钥匙交给我,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接着仍然带笑地指给我看应该把汽车停放在哪儿。洛慢吞吞地下了车,微微打了一阵哆嗦。傍晚时光线还亮,空气十分凉爽。她走进小屋,在一张牌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把脸埋在一只胳膊弯里,说她觉得很不舒服。我以为她是假装的,无疑是假装了来逃避我的爱抚。我心头十分焦渴;可是当我想要爱抚她的时候,她异常阴郁地抽泣起来。洛丽塔病了。洛丽塔要死了。她皮肤滚烫!我从口腔里给她量了体温,随后查看了我幸好草草抄在一个笔记本里的公式;等我费劲地把那些对我毫无意义的华氏温度换算成我童年时就很熟悉的摄氏温度后,我发现她的体温是四十度四,这至少说明了问题。歇斯底里的小仙女,我知道,可能会有各种体温——甚至超过致命度数的体温。要不是在查看她可爱的小舌头(她身上的珍宝之一)的时候发现它已经通红,我本来会让她呷一口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吃两片阿司匹林,再用亲吻把高烧驱除。我替她脱下衣服。她的呼吸又苦又甜。她褐色的小嘴里有股血腥气味。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抱怨说脊椎骨上半部僵硬发疼——我像任何一个美国家长都会以为的那样以为是小儿麻。我放弃了所有交欢的希望,用一条旅行毛毯把她裹住,抱上汽车。这时,好心肠的海斯太太已经通知了当地的大夫。“你真幸运,事情就发生在这儿,”她说;因为不仅布卢是本地区最好的大夫,而且埃尔菲恩斯通医院也是最现代化的医院,尽管不能容纳很多病人。于是受到一个赞同异性爱的埃尔柯尼希的跟踪,我向医院驶去,一路上给低地那边辉煌灿烂的斜阳照得两眼有些发花;给我带路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婆子,一个腿脚灵便的女巫,也许是埃尔柯尼希的女儿,是海斯太太介绍给我的,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布卢大夫的学识无疑大大不如他的名气。他告诉我说这肯定是病毒感染。我提起她最近得了一次流感,他简慢地说,这是另一种病菌引起的疾病,他手上就有四十个这种病例;所有这些病例听起来都像是从前人患的“疟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提一提,漫不经心地笑着提一提我的十五岁的女儿在和她的男朋友爬过一道难以翻越的围墙时出过一被小小的事故。但我知道自己有些醉了,就决定不吐露这种情况,等到以后必要时再说。我对一个面无笑容、金发碧眼、婊子一样的女秘书说我女儿的年龄“实际上是十六岁”。我一不注意,我的孩子就给带走了!我坚持要求在他们该死的医院一个角落的一块“表示欢迎”的擦鞋垫子上过夜,但白费力气。我跑上一段段构成主义派的楼梯!竭力想找到我的宝贝儿,以便告诉她最好不要胡言乱语,尤其在她感到像我们大伙儿都会有的头昏眼花的时候。有一会儿,我对一个十分年轻、脸皮很厚的护士粗鲁得简直可怕;她臀部肌肉过于发达,两只黑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巴斯克人的后代。她的父亲是个外来的牧羊人,专门训练牧羊犬。最后我只好回到汽车上,在里面不知呆了多少个小时,伛偻着身子坐在黑暗当中,被自己新产生的孤独弄得傻了眼。我张开嘴巴,一会儿朝外望着蹲伏在铺着草地的街区中央那幢灯光暗淡、相当低矮、四四方方的医院大搂,一会儿又抬头望着满天星斗和e montagne的参差不齐的银白色土墙;玛丽的父亲,孤独的约瑟夫洛尔此时就在那儿,正梦见奧洛隆、拉戈尔、罗拉斯——que sais—je!——或者在勾引一头母羊。这类甜美、飘逸的念头在异常艰难困苦的时刻对我始终是一种安慰。尽管我随意喝酒,但只是在我因无尽的黑夜而感到相当麻木以后,我才想到要开车回汽车旅馆。老婆子早就不见了,我对回去的路拿不大准。宽阔的碎石路纵横交叉地越过沉寂的长方形的阴影。我在一片大概是学校的操场上辨别出一个好像绞刑架的侧影似的东西;在另外一片有点儿像荒地似的街区,在寂静中耸立着当地一个教派的灰白色的圆顶教堂。我终于找到了公路,后来又找到了汽车旅馆,无数被称作“粉翅蛾”的一种昆虫正成群地在“客满”字样的霓虹灯四周打转。清晨三点,我洗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热水淋浴(这种淋浴就像某种腐蚀剂,只有助于确定一个人的绝望和疲惫),随后便在她的床上躺下;床上有一股栗子、玫瑰花和薄荷的香味,还有我新近允许她使用的那种非常清淡、非常特别的法国香水的气味。我发现自己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两年内这还是头一次跟我的洛丽塔分开。突然我想到她的生病多少是一个主题的发展——与我们的旅途中叫我困惑和痛苦的那一系列互有关联的印象具有同样的风味和色调。我想到那个特工人员、秘密情人、恶作剧的家伙、幻觉或者不管他是什么,正在医院四周徘徊——曙光女神几乎还没有“捂暖她的手”,正如在我出生的国家那些采摘薫衣草的人所说的那样,我就发现自己又想走进那座土牢,去敲敲它绿色的门,没吃早饭,也没拉屎,满心绝望。

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或星期四,她本来就是那么个宝贝,对于某种“血清”(麻雀的精液或儒良的粪便)作出了极好的反应,病情好多了,大夫说再过几天,她就又会“跳跳蹦蹦”的了。

我去探望了她八次,其中只有最后一次依然鲜明地铭刻在我的心上。到医院去探望成了一桩了不起的大事,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当时正在影响我的传染病淘空了。没有谁会知道拿着那束花儿,那个爱情的负担,以及我走了六十英里才买到的那些书所有的那份劳累。那些书是布朗宁的《戏剧作品集》、《舞蹈史》、《小丑和科伦芭茵》、《俄罗斯芭蕾舞》、《落基山的鲜花》、《戏剧协会选集》、十五步就赢得全国少年女子单打冠军的海伦·戚尔斯著的《网球》。我正脚步蹒跚地上楼朝我女儿十三元一天的单人病房门口走去,玛丽·洛尔,那个对我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感的讨厌的兼职年轻护士端着一个用完早饭的托盘走出来,砰的一声把托盘放在走道里的一张椅子上,飞快地一扭屁股又跑回房去—大概是去通知她的可怜的小多洛蕾丝,她那专横的老爸正悄悄地爬上楼来,手里还拿着书和花束。那束花是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山口亲自用戴着手套的手所采集的野花和美丽的叶子结扎成的(我在那个关键性的星期几乎没有睡觉)。

我的卡尔曼西塔吃得好吗?我朝托盘瞥了一眼。在一个沾有蛋黄的盆子上有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放过东西,因为有一边已经撕开,但信封上没有地址——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不可信的纹章图案,以及用绿色字母印的“庞德罗萨旅社”的字样。于是我跟玛丽就chassé—croisé,她这会儿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她们行动得那么快,可做的事儿却那么少,真叫人感到惊奇,这些大屁股的年轻护士。她生气地瞅着我刚放回去的那个已经平整的信封。

“你最好别碰,”她说,对着那个信封点了点头,“会吃苦头的。”

要对她的话作出回答就降低了我的尊严。我所说的只是:

“Je croyais que cétait un账单——不是一封billet doux。”接着便走进那间充满阳光的病房,对洛丽塔说:“Bonjour, mo。”

“多洛蕾丝,”玛丽·洛尔跟着我走进房来,从我身旁挤过去,这个胖乎乎的婊子,十分迅速地折起一条白色法兰绒毛毯!而后又眨了眨眼说道,多洛蕾丝,你爸爸以为你收到了我男朋友的信。收到信的是我(洋洋得意地拍了拍她戴的那个镀金小十字架)。我的爸爸也跟你的爸爸一样会parlay—voo。

她走出房间。多洛蕾丝脸色那么红润,皮肤呈一片赤褐色,嘴唇刚刚涂过口红,头发梳得光灿灿的,两只光胳膊笔直地伸出来放在干净的床罩上,躺在床上正天真地朝着我或者并不朝着什么人微笑。在床边的小桌上,挨着一张纸餐巾和一枝铅笔,她的黄玉戒指在阳光下闪烁。

“多么讨厌的葬礼上用的花儿,”她说,“不过仍然要谢谢你。但你是不是可以不讲法语呢?那叫大伙儿都很烦恼。”

那个丰满、年轻的粗野女子又用平时那种急急匆匆的动作跑回房来,身上满是大蒜和尿的气味,手里拿着《德塞雷特新闻报》她的漂亮的病人急忙接了过去,对我带来的那些有着精美插图的书籍却置之不顾。

我妹妹安玛丽说(又给那个情况加上一点事后的想法),在庞德罗萨那地方干活儿。

可怜的蓝胡子。那些残忍的弟兄。Est—ce que tu ne maim es plus, ma Carmen?她从来就没爱过。那时,我知道我的爱情和先前一样毫无希望——我还知道这两个姑娘是同谋,她们用巴斯克语或曾费拉语密谋应付我那毫无希望的爱情。我要更进一步说洛正在耍两面派的花招,因为她也在愚弄感情用事的玛丽。她大概告诉玛丽,她想和她爱开玩笑的年轻舅舅住在一起,而不跟着我这么个冷酷、阴郁的人居住。我始终没有查明的另一个护士,把病床和棺材用车推送到电梯里的那个乡下来的白痴以及候诊室鸟笼里那些愚蠢的绿色相思鸟——所有这些都参与了这个阴谋,这个卑鄙的阴谋。我想玛丽准是以为滑稽有趣的父亲亨伯托尔狄教授正在干涉多洛蕾丝与她那位替代父亲、矮矮胖胖的罗密欧(因为尽管吸可卡因,喝酒,罗,你知道,你那时是相当胖的)之间的恋情!

我喉咙疼痛,咽下了一口口水,站在窗边,凝望着大山,凝望着在充满笑意、暗中密谋策划的天空下耸立着的那块富有浪漫色彩的岩石。

“我的卡尔曼,”我说(以往我有时也这么叫她),“等你可以下床了,我们就离开这个阴冷、恼人的市镇。”

“顺便提一句,请你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找来给我,”这个gitanilla说,一边弓起双膝,又翻到下一页。

“因为,说真的,”我继续说,“待在这儿毫无意义。”

“待在随便什么地方都毫无意义”洛丽塔说。

我在一张印花装饰布的椅子上坐下,翻开那本吸引人的植物学著作,在房里充满热病气息的寂静中,试图识别出我采的那些花。结果无法办到。不久,外面走道里不知什么地方轻轻响起一阵悦耳的铃声。

我想在这家供人参观的医院里至多只有十二三个病人(有三四个是精神病患者,这是洛在较早的时候兴冲冲地告诉我的),医务人员十分空闲。可是——同样为了供人参观的原因——规章制度相当严格。我总是去得不是时候,这也不错。能够见到幻象的玛丽(下一次就会是飘然走过咆哮谷的une belle dame toute en bleu)不无隐秘朦胧地恶意地拉住我的袖子,把我领出房去。我望了望她的手;那只手垂了下去。在我离开的时候,自动离开的时候,多洛蕾丝·黑兹提醒我第二天早晨要带给她……她也不记得她要的各种不同的东西放在哪儿……“带给我,”她喊道(我已经走出房间,门在移动!就要关上,关上了),“那个新的灰色的小提箱和妈妈的大箱子。”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在汽车旅馆里那张她只躺过几分钟的床上浑身打颤,痛饮了一番,弄得人都快要死了;在那种往复循环、不断剧烈的情况下,我所能做的充其量就是请那个寡妇的情人,一个身强力壮、为人和蔼的卡车司机把那两个箱子给她送去。我想象着洛向玛丽展示她的宝贝……毫无疑问,我有点儿头晕目——下一天,我仍然不住颤抖,而不是稳固不动,因为当我透过浴室的窗户朝外望着邻近的草地时,我看见洛莉漂亮的新的自行车用撑架撑着放在那儿,优美的前轮像一贯的那样并不正对着我,有只麻雀停在车座上一旦那是女店主的自行车;我笑了笑,对自己这种难以实现的幻想摇了摇可怜的脑袋,跌跌撞撞地走回床前,像圣徒似的平静地躺在床上——圣徒,的确!当褐色皮肤的多洛蕾丝,在一片充满阳光的草地上跟桑奇查一起阅读一本电影杂志上的故事———不管多洛蕾丝到什么地方,总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电影杂志。根据一直在燃放的爆竹、真正的炸弹判断,城里有一场盛大的国民庆祝活动。下午一点五十五分,我听见有人在我的小屋半开着的房门附近吹口哨,随后门就给嘭的敲了一下。

原来是大个儿弗兰克。他仍然站在敞开的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身体微微前倾。

你好。洛尔护士打来电话。她想知道我是不是好一点了,今儿会不会去?

在二十步外,弗兰克看上去是个非常高大健康的人;五步以外,就像现在,他是一个脸色红润、到处都是疤痕的汉子——在海外经历过种种磨难;可是,尽管受过难以启齿的伤,他却依然能够驾驶一辆巨型卡车,能够钓鱼、打猎、喝酒,并且轻松愉快地跟路旁的女子调情。那天,或许因为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或许只是因为他想要让一个病人高兴,他脱掉了通常戴在左手上的手套(就是按着门框的那只手),向发呆的病人显示他不仅完全缺少第四和第五个手指,而且在他这只残缺的手的手背上还很诱人地刺着一个裸体的姑娘,具有朱红色的乳头,靛蓝色的私处,食指和中指成了她的两条腿,而手腕上刺着她戴着花冠的头。噢,妙极了……斜靠在门旁,像一个顽皮的小仙女。

我请他告诉玛丽·洛尔我整天都得躺在床上,明天什么时候,假如我觉得自己像个波利尼西亚人,就会和我女儿取得联系。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盯着的方向,于是让手背上那个姑娘的右边屁股色情地抽动起来。

好吧——好吧,!大个儿弗兰克大声说道,用手拍了拍门框,吹着口哨,把我的口信带走了;我继续喝酒,到早晨热度就退了;尽管我跟癞蛤蟆一样一瘸一拐,但我还是把那件紫色的晨衣披在那件找黄色的睡衣外面,走到办公室的电话面前。一切都很不错。一个欢快的声音告诉我说是的,一切都很不错,我女儿前一天大约两点钟的时候已经付清账目出院了,她舅舅古斯塔夫先牵着一条长耳小狗来接她,对大伙儿都笑嘻嘻的,他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牌汽车,用现金付了洛莉的账,还叫他们告诉我不要担心,注意保暖,他们按照约定待在老爷爷的牧场上。

埃尔菲恩斯通过去是,我希望现在依然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小市镇。它像一个设计模型似的铺展开来,整洁的绿编般的树木和红顶的房子分布在那个山谷的谷底。我在前面曾经提过它的模范学校、教堂,以及一片片宽广的长方形街区。说来奇怪,有些街区只是一些异乎寻常的草场,上面有头骡子或独角兽在七月清晨的薄雾中吃草。十分有趣:在一个沙砾沙沙作响的急转弯处,我擦边撞击了一辆停放着的汽车,心里暗自说道一而且对那辆汽车两手挥动的车主会心地(我希望如此)说道——我晚些时候会回来对伯德学校讲话,伯德·新伯德,杜松子酒叫我的心变得灵敏,但却叫我的头脑变得麻木。经过在乱梦颠倒中相当普通的一些差错和损失以后,我发现自己在接待室里,想把医生痛打一顿,对着躲在椅子底下的人咆哮,还叫嚷着要玛丽出来,算她幸运,当时她不在那儿。许多只粗野的手拉着我的晨衣,撕下一个口袋。不知怎么,我似乎坐到一个秃顶的长着棕色头发的病人身上,我把他错当成了布卢大夫,最后他站起身来,用乖戾反常的声音说道:“我倒要问问看,谁是精神病人?”一接着,一个身材瘦削、面无笑容的护士交给我七本美丽的、美丽的书和那条给十分精细地叠好的格子花呢旅行毛毯,要我写一张收条。在那片突然出现的寂静中,我意识到走道里有个警察。刚才被我蹭了一下的那个开汽车的朋友正把我指点给他看,我温顺地在那张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收条上签了字,就这样把我的洛丽塔交给所有这些粗野笨拙的人。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脑子里有个简单、刻板的念头特别清楚,那就是:“眼下自由就是一切。”只要错走一步一我也许就会被迫去解释自己罪恶的生活方式。因此我假装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向那个开汽车的朋友支付了他认为公平的赔偿费用。布卢大夫那时正抚摸着我的手,我含泪地向他讲到自己过于随意地用于维持一个需要慎重对待但不一定有病的心脏的那些酒。对医院里的全体人员,我做了个几乎叫我自己大吃一惊的挥手的动作表示歉意,同时又补充说我跟亨伯特家族其余的人关系并不太好。对我自己,我悄没声儿地说我手里还有枪在,还是一个自由的人——可以自由地去追踪那个逃亡的人,自由地去干掉我的兄弟。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大约在独立纪念日前一个星期,我们到了埃尔菲恩斯通。卡斯比姆和决定命运的埃尔菲恩斯通之间是一条绵延一千英里的十分平坦的大路。据我所知,卡斯比姆是那个红头发的恶魔早已计划好了首次露面的地方。这段旅程占去了六月里的大部分时间,因为我们每天的行程难得超过一百五十英里,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各个不同的停留地点,有一次竟停了五天,无疑所有这些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就应当顺着这段路程去寻找那个恶魔的踪迹。我在埃尔菲恩斯通附近无情地向四周伸展出去的大路上来回驾车疾驰了好几个不宜多说的日子以后,就一心扑到那段路程上。

想象一下,读者,我那么畏缩胆怯,那么不爱炫耀,生来又总那么e il faut,想象一下,我用颤栗的讨好的微笑掩盖我内心的极度悲伤,同时胡乱想出一个借口,想要翻阅旅馆的住宿登记簿。“噢,”我会说,“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以前在这儿住过——请让我查查六月中旬的记录——不,看来我完全搞错了——考塔盖恩,多古怪的一个家乡城市的名称。非常感谢。”或者说:“我曾有个客户住在这儿——我丢失了他的地址——我可不可以……?”而且时常,特别要是碰到那个地方的管理人员是某类生性阴郁的男子,我私下翻阅一下住宿登记簿的请求总会遭到拒绝。

我这儿有份备忘录:在七月五日与我回到比尔兹利去待几天的十一月十八日之间,我在三百四十二家旅馆、汽车旅馆和旅游客店登记住宿,即使实际并没有住宿。这个数字也包括切斯纳特和比尔兹利之间的几次登记,其中有一次我发现了那个恶魔的影子,努·珀蒂,伊利诺伊州拉鲁斯“我不得不仔细安排查询的时间,保持一定的间隔,免得引起过度的注意;我只在服务台打听探询的地方肯定至少有五十处——但这种调查往往徒劳无功;我宁愿先花钱订下一个根本用不着的客房以此建立起一个貌似真实和善意的基础。我的调查显示在我查阅的三百多本住宿登记簿中,至少有二十本提供给我一个线索:那个东游西荡的恶魔在路上停留的次数比我们甚至还多,要不然就是——他完全干得出这样的事——他添加一些额外的住宿登记,好不断向我提供一些嘲弄的线索。只有一次,他确实和我们住在同一家汽车旅馆里,离洛丽塔的枕头只有几步。在有些情况下,他就跟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或邻近的街区。时常”他埋伏在两个既定场所之间的一个中间地点。我回想起洛丽塔,就在我们离开比尔兹利之前在客厅的地德上,研究旅行指南和地图,用口红标出一段段行程和停留地点;这一切多么鲜明清晰!

我很快发现,他早就预料到我会开展调查,所以专门用了一些侮辱性的假名来对付我。在我拜访的头一家汽车旅馆庞德罗萨旅社的办公室里,他所登记的混在十二三个显然常见的姓名中的姓名是:格拉蒂安诺·福布逊博士,纽约州米兰多拉。当然,这个姓名的意大利喜剧涵义免不了会引起我的注意。女店主纡尊降贵地告诉我说这位先生曾得了重伤风,一连五天卧床不起,他把汽车留在某个汽车修理厂里修理,七月四日他才付清账目离开。对,有个叫安·洛尔的姑娘以前在旅馆里工作,但现在嫁给了锡达城的一个杂货商。有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在一条偏僻的街上,我拦住了穿着白鞋子的玛丽;她像一个机器人似的正要尖声叫嚷,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同时发出求她帮助的虔诚的喊叫,以此设法让她具有人性。她赌咒发誓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格拉蒂安诺福布逊是谁?她似乎动摇了。我嘲地抽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鈔票。她把鈔票举到月光下面。“他是你的兄弟,”她终于悄没声儿地说。我把钞票从她冰冷的手里一把抢了过来,骂了一句法语的粗话,转身跑开。这件事使我明白只好依靠自己。哪个侦探也发现不了特拉普为了适应我的思路和态度而安排的那些线索。我当然不能指望他会留下正确的姓名和住址;但我确实指望他会在自己阴险狡猾的光滑的层面上摔倒,比方说,并非绝对必要地大胆拿出一张色彩相当鲜艳、有关他个人的彩色照片,或者,通过披露出太少信息的那些量的部分的质的总和而披露得过多。不过有一点他成功了:他成功地让我和我莫大的苦恼完全陷在他的恶魔的鬼把戏里。他凭借无穷的技巧摇摆晃动,重新取得难以置信的平衡,总给我留下那种逗引我的希望——如果我可以用这样一个词来提到背叛、愤怒、孤寂、恐惧和仇恨的话——以为他下次可能会暴露。他始终没有暴露——尽管有时只差那么一点点。我们都对那个穿着亮晶晶的衣服、具有传统的优美姿态、在云母般的亮光下小心翼翼地在绷紧的绳索上行走的杂技演员称赏赞叹;但那个穿着稻草人的衣服、扮作荒唐的酒鬼、善于在松垂的绳索上行走的人,身上具有多少更为难能可贵的功夫啊!我应该知道的。

他留下的线索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但却反映出他的个性,至少反映出某种与我具有相同性质的、十分突出的个性。他的风格、他的那种诙谐幽默——至少在最出色的时候——他的思维方式,都跟我十分的相似。他模仿我,嘲弄我。他的影射暗指当然表现自己文化修养很高。他博览群书,通晓法语,精于异想天开地杜撰新词和猜测词意,而且还是个性学的爱好者。他那手字很像女人写的。他会改名换姓,但不管他写得多么歪歪斜斜,总掩盖不了自己对“t”、“”和t这几个字母的十分特殊的写法。凯尔凯帕特岛是他特别喜欢居住的地方之一。他不用自来水笔,任何一个精神分析学家都会告诉你,这意味着病人是一个受到压抑的水中精灵。人们慈悲地希望冥河中会有一些水中仙女。

他的主要特点就是爱捉弄人。天哪,这个卑鄙的家伙多会取笑人啊!他对我的学识表示质疑。我知道自己规然不是无所不知,就该谦虚谨慎,我为自己知道这一点感到相当得意;我认为很可能我在这场密码文字的追逐活动中漏了一些基本要点。当他那十分难解的谜语从旅馆住宿登记簿里其他那些普通的没有恶意的姓名中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那虚弱的身体怎样因为欣喜和厌恶而不住颤抖!我发现每逢他觉得他的谜语对我这样一个解谜能手也太晦涩难解的时候,他就会用一个容易的字谜再把我引回去。“亚森·罗宾”在一个对年轻时所读的侦探故事仍记忆犹新的法国人来说是明明白白的!你也不必非得是个柯勒律治的研究者“才能欣赏”英格兰波格克城的埃·珀森。这个陈腐的玩笑。像阿瑟·雷恩鲍显然是滑稽模仿Le Bateau Bleu作者的名字(让我也笑一笑吧,各位先生)—和因LOiseau Ivre而出名的“莫里斯·施梅特林”(猜中了,读者!)之类的假名都情趣不高,但基本上还叫人想到一个有教养的人——不是一名警察‘不是一个普通的蠢汉’也不是一个粗俗的推销员。而愚蠢可笑的纽约州埃尔迈拉市的德·奧尔贡当然是出自莫里哀的戏剧;我新近曾想引起洛丽塔对一出十八世纪名剧的兴趣!所以又像迎接老朋友似的看到怀俄明州谢立丹市的哈里·邦柏。一本普通的百科全书告诉我那个显得样子相当特别的“新罕布什尔州莱巴嫩市的菲尼亚斯,昆比”是谁。任何一个具有德国姓氏、对于滥用宗教又稍有兴趣的弗洛伊德学说的忠实信徒,一眼就该看出“密西西比州埃里克斯市基茨勒博士”的含意是什么。到此为止!一切还算不错。这类玩笑质量不高!但总的说来并不针对个人,因而也就无伤大雅。在那些引起我的注意的住宿登记中,有些本身是确凿无疑的线索,只在比较细微的方面叫我感到困惑,我不愿意提出许多,因为我觉得是在一团充满词语的幽灵的迷雾中摸索,这些幽灵也许会突然变成活生生的度假的人。谁是“俄亥俄州兰博尔市的约翰·兰德尔”?他就是那个笔迹恰好类似纽约州卡塔吉拉市的恩·斯·阿里斯托夫的真实的人吗?“卡塔吉拉”里讽刺的是什么?“英格兰霍克斯顿的詹姆斯·马弗·莫雷尔”又是怎么个人?“阿里斯托芬”,“骗局”——很好,但我没领会的是什么呢?

有种笔调贯穿在他使用的所有这些假名中,每当我一碰上,总叫我的心特别痛苦地“乱跳。比如”纽约州日内瓦市的吉特拉普“是洛丽塔背叛我的迹象。”凯尔凯帕特岛的奧布里·比尔兹利“比那个混乱不清的电话留言更清楚地暗示应该到东部去寻找他们这种暧昧关系的起点。”宾夕法尼亚州梅里美市的卢卡斯·皮卡多则旁敲侧击地表明我的卡尔曼已经向那个骗子泄漏了我那可怜的恋情。科罗拉多州多洛雷斯市的戚尔·布朗无疑十分刻毒伤人。那个阴森可怕的“亚利桑那州汤姆斯通市的哈罗德·黑兹”(换个时间,这倒会引起我的幽默感)暗示他对这个姑娘的过去相当熟悉,这一点像梦魇似的有一刹那叫我想到我追踪的目标是她们家的一位老朋友,也许是夏洛特以前的情人,也许是一个想要补救以前过错的人内华达州谢拉市的唐纳德·奎克斯。然而最锋利的匕首还是切斯纳特旅馆住宿登记簿上变换词尾字母位置的那条记录:新罕布什尔州凯恩市的特德·亨特。

所有这些姓珀森的、姓奧尔贡的、姓莫雷尔的和姓特拉普的人在旅馆里登记的车牌号码都经过算改,这只告诉我汽车旅馆的店主都不核对登录的旅客汽车牌号是不是准确。关于那个恶魔在韦斯和埃尔菲恩斯通之间租用的一些短程汽车的资料——填写得不是不完整就是不准确——当然毫无用处。他最初驾驶的那辆阿兹特克牌汽车的牌照闪烁着不断变动的数字‘有的数字互换了位置’有的数字经过改动或省略,然而不知怎么,却总形成了相互关联的组合(比如“S 1564”、“Sh 1616”、“Q 32888”或“CU 88322”),不过,这些组合都设想得那样精巧从来不会暴露出它们共同的命名人

我忽然想到,他在韦斯把那辆折篷汽车交给他的同伙,自己改用短程出租汽车的方式以后,接替他的人也许没有他那么小心,会在哪家旅馆的办公室里把那些相互关联的数字的原型写出来。然而,如果沿着我知道那个恶魔所走的路去寻找他已经是一件如此复杂、迷茫、徒劳无益的工作,那么,想要追踪不知其走哪条道路的不知其名的汽车驾驶人,我又能指望得到什么呢?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现在我相当详尽地把那段痛苦的经历概述了一遍。等我就在当时那种心情下抵达比尔兹利的时候,头脑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并且经过——总有风险的——删汰剔除,把这个形象归结到病态的思考和迟钝的回忆所能给予它的唯一具体的源头。

除了里戈尔·莫蒂斯牧师(女学生们都这么叫他)和一位教选修的德文和拉丁文课的老先生外,比尔兹利中学里没有正式的男教师。只有两次,比尔兹利学院的一个美术课的教师曾经到学校里来把法国城堡和十九世纪绘画的幻灯图片放给女学生看。我曾想要去看看放的幻灯图片,听听讲解,但洛莉像她惯常的那样,请求我别去,就是这么回事。我还记得加斯东有次提到这个教师,说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gargon;但也就此而已。这个爱好城堡的人的姓名,我想不起来了。

在决定采取行动的那天,我冒着冻雨,走过校园,来到比尔兹利学院梅克楼的问询处。在那儿我打听到这个家伙姓里格斯(跟那个牧师的姓很像),是一个单身汉,他正在“美术馆”里上课,再过十分钟就会从那儿出来。在通向礼堂的走道里,我在一张简陋的云石长!上坐下“这张长凳是塞西莉亚·达尔林普尔·兰布尔捐赠的。我小便处感到不舒服,醉醺醺的,十分瞌睡,坐在那儿等候,枪揣在雨衣口袋里,紧紧握在我的手中;这时我突然想到自己真是发狂了,就要干出一件愚蠢的事。艾伯特”里格斯助理教授要把我的洛丽塔藏在他在比尔兹利普里查德街二十四号的家里,这种可能几乎根本没有。他不可能是那个恶棍。这真荒谬绝伦。我不但浪费了时间,而且还丧失了理智。他和她在加利福尼亚州,根本不在这儿。

不久我发现在几座白色雕像后面,隐隐约约地起了一阵骚动。有扇门——不是我一直盯着的那扇——轻快地打开了,一个秃脑袋和两只明亮的褐色眼睛在一群女学生中晃动着朝前逼近。

他在我眼里完全是个陌生人,但他却执意认为我们在比尔兹利中学的一次露天招待会上见过面。我那打网球的可爱的女儿好吗?他还有一节课,课后会来找我。

另一次识别查证的努力解决得没这么迅速:凭借洛的一本杂志上的广告,我放胆跟一名私人侦探取得了联系他以前是个拳击手。我只让他了解了一点儿那个恶魔所采用的方法随后就把我所收集到的那类姓名和地址告诉了他。他索取了一笔数目可观的保证金于是整整两年——两年,读者啊!——这个笨蛋都忙着查核那些毫无意义的材料。我早就断绝了跟他一切金钱上的关系,有一天他却得意洋洋地来了,告诉我有个名叫比尔·布朗的八十岁的印第安人住在科罗拉多州的多洛雷斯附近。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这部书讲的是洛丽塔;既然我已讲到可以被称作“Dolorès Disparue”的部分(如果我没有被另外一个内心燃烧的殉道者抢先一步的话),再去分析接下去那三个空虚的年头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虽然有几个有关的问题得记录下来,但我希望传达的总的印象就是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忽然哗啦一下子打开一扇边门,一股呼啸的黑暗的时光奔腾而来,带着迅猛的疾风盖没了孤独的大难临头的哭喊。

说来奇怪,我难得梦见洛丽塔,要有的话,也不像我记得的她的那副样子——不像我在白天做梦、夜晚失眠的时候脑海里有意识地经常着魔似的见到她的那副样子。说得明确点儿,她确实经常出现在我的睡梦中,但她经过古怪可笑的乔装改扮,样子就像瓦莱丽亚或夏洛特,或者兼有她们俩的体貌。这个合成的幽灵总来到我的面前,在一种十分忧郁、叫人厌恶的气氛中换下一件件衣服,还会带着懒洋洋的撩人的姿态倚靠在一条狭窄的木板或硬靠椅上,肉体半遮半露,好似一个足球球胆的橡皮活门。我总发现自己待在讨厌的chambres garnies里,假牙断裂了或者束手无策也忘了给搁在哪儿,我应邀参加那儿的一些单调乏味的解剖活体动物的宴会,那种活动的结尾总是夏洛特或瓦莱丽亚依偎在我血淋淋的怀抱中哭泣,受到我那兄弟一般的嘴唇充满温情的亲吻;在这种颠倒错乱的梦境中有受到拍卖的维也纳的小摆设,有怜悯也有阳痿,还有刚刚喝醉酒的非常可怜的老妇人的褐色假发。

有一天,我把一大堆青少年看的杂志从汽车上搬出来,全部毁掉。你知道那种杂志。它们在本质上还是石器时代的,而在卫生保健方面倒很能跟上时代,至少达到了迈锡尼时代的水平。一个漂亮的、体态丰满的女演员,长着长长的睫毛和柔软、鲜红的下嘴唇,为一种洗发剂做宣传。广告和时尚。年轻的学者十分喜爱衣服有大量褶裥——que cétait loin, tout cela!提供晨衣是你女主人的义务。毫无关联的琐事使你的谈话失去活力。我们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剔牙的人,就是在办公室的宴会上剔去她皮肤表皮的人。除非一个男人年纪很大或地位重要否则他在跟一个女人握手前应该先脱掉手套。穿“令人激动的新型腹兜”会招来风流韵事。勒束肚皮,收紧臀部。爱情影片中的特里斯丹。是先生!乔—罗婚姻之谜引得爱拉呱儿的人说长道短。快速、节俭地美化自己。连环漫画杂志。坏女孩儿黑头发,叼着父亲的粗雪茄;好女孩儿红头发,留着爹爹剪短了的漂亮小胡子。或者那组画着那个大恶魔和他的妻子、一个小矮子的连环漫画。Et moi qui toffrais mon génie……我回想起她小时候我常写给她的那首相当有趣的打油诗:打油,她总嘲弄地说一点儿不错。

松树和那只松鼠,荒野和那些野兔。

都有某些并不引人注目的特殊习俗。

雄蜂鸟姿态优雅地急速高飞。

爬行的蛇把爪子播在口袋里……

她其他的东西更不容易丢弃。直到一九四九年年底,她的一双旧的帆布胶底运动鞋、她穿过的一件男式衬衫、我从衣箱夹层里找出来的几条老式的蓝布牛仔裤、一顶皱巴巴的学生帽,以及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宝物,还一直受到我的珍藏爱护,上面沾满了我的亲吻和雄人鱼的泪迹。后来,等我明白我的头脑快要爆裂的时候,我就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收集到一起,加上原来存放在比尔兹利的东西——一箱书、她的自行车、旧外套,高统套鞋——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作为一个无名人士捐赠的礼物全部寄给了位于加拿大边境一个受到大风吹刮的湖岸旁的一所孤女院。

假如我去请教一个施行催眠术的能手,他也许会取得我头脑中的一些偶然的回忆,并把它们排列成一个合理的格局,这是很可能的。那些回忆,我已相当夸张地将其贯串在我的书里,即便如今我已知道该从过去的岁月中寻找什么,它们仍比呈现在我心头的要夸张得多。那时我觉得我只是跟现实失去了联系;我以前在魁北克住过一家疗养院就在那儿度过了那年冬天余下的时光和第二年春天的大部分时间。后来,我决定先到纽约去了结一些个人事务,随后再到加利福尼亚州去彻底搜寻。

下面是我在疗养院里写的一首诗:

<small>寻人啊,寻人: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你躲藏在哪儿,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你为什么要躲藏!我的宝贝儿?</small>

<small>你在前往何处,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你的汽车停放在哪儿我那车上的小宝贝?</small>

<small>谁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仍是那些披着蓝色斗篷的明星中的一员?</small>

<small>哦,那气候温暖的日子,那棕榈成荫的海湾。</small>

<small>还有汽车、酒吧,我的卡尔曼!</small>

<small>哦,多洛蕾丝,那自动唱机多么叫人伤感!</small>

<small>两人都穿着磨损的牛仔裤、破了的圆领运动衫。</small>

<small>而我,在墙旮旯儿里,怒吼咆哮。</small>

<small>快活啊,快活,性情乖僻的麦克赛特。</small>

<small>带着十分年轻的妻子周游美国。</small>

<small>坐着他的“莫利”在各州奔驰。</small>

<small>在受到保护的野生动物中生活。</small>

<small>我的洛莉,我为之疯魔的人儿!她的眼睛是灰色的。</small>

<small>我亲她!她也从不把眼睛闭上。</small>

<small>Lautre soir un air froid dopera malita:</small>

<small>Lolita, quai—je fait de ta vie?<span class="" data-note="法文,那天晚上,从歌剧院到来的一股寒风逼得我上床就寝:/它断断续续—凡是信任它的人都是傻瓜!/天下着雪,舞台布景侧塌了,洛丽塔!/洛丽塔,我把你的一生怎样糟蹋了?"></span></small>

<small>警官啊!警官,他们朝那儿走了——</small>

<small>在雨中,就是那家亮着灯的铺子!</small>

<small>她的短林是白色的,我非常爱她。</small>

<small>她的姓名就是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警官啊!警官,他们就在那里——</small>

<small>拔出你的手枪,跟着那辆汽车。</small>

<small>寻人啊,寻人: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她那朦眬的灰色目光从不畏縮。</small>

<small>我的汽车缓慢吃力地前进,多洛蕾丝·黑兹。</small>

<small>我将被抛弃在野草腐烂的地方。</small>

用精神分析法来看这首诗,我发现它真是一个狂人的杰作。这些僵硬、刻板、过分渲染的韵脚跟精神病患者在他们精明的训练人设计的测试中所画出来的某些没有透视法的糟不可言的景物和形象及经过放大的景物和形象非常一致。我还写了其他许多诗。我也沉浸在别人的诗里。然而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复仇的重任。

要是我说,失去洛丽塔给我的打击,治好了我对少女反常的性欲,那我就是个无赖,要是读者相信了这句话,那他就是个傻瓜。不论我对她的爱受到什么影响,我那该受诅咒的本性却难以改变。在操场和海滩上,我那邪恶的、鬼鬼祟祟的眼睛总要违背我的意愿,仍去努力寻找闪现出的性感少女的四肢,努力寻找洛丽塔的侍女和捧花少女的那些隐秘的象征。不过我心中的一个基本的幻象已经消逝。现在我再也不想着可能跟一个(具体的或假想的)小姑娘在什么偏僻的地方获得幸福;我的想象力的利齿再也不会伸向待在记忆中遥远的岛购的港湾里的洛丽塔的姐妹。那一切都结束了,至少眼下如此。另一方面,唉,两年过度的放纵生活让我养成了某些肉欲的习惯:我担心如果放学和晚餐之间在一条小路上偶然碰到一次诱惑!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这片空虚会使我陷入突然癫狂的无法无天的状态。我受到孤寂的侵蚀。我需要有人陪伴和照料。我的心脏是一个歇斯底里、不大可靠的器官。里塔就是这么给牵扯进来的。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她的年龄比洛丽塔的大一倍,是我年龄的四分之三:一个身材瘦小、头发漆黑、皮肤苍白的成年人,体重一百零五磅,长着两只妩媚但不大对称的眼睛,她的侧面棱角分明,好似迅速勾勒出来的;她柔软的脊背上有着最迷人的ensellure——我猜她有点儿西班牙人或巴比伦人的血统。五月里一个墮落的夜晚,我在蒙特利尔和纽约之间,或者说得范围狭小一点,在托伊莱斯镇和布莱克之间一家名叫“灯蛾”的炽热而暗淡的酒吧里结识了她。当时她喝醉了酒,显得相当亲切;她坚持说我们过去是同学,还把她的一只颤抖的小手放在我那粗大的手掌上面。我只感到微微有点儿兴奋,但我决定给她试试;我这么做了——收下她作为一个忠实的伴侣。她那么善良,里塔,是那么个随和开朗的人,因此我想仅仅出于友好和同情,她就会把自己献给任何一个可怜的生灵或感伤的谬误,比如一棵折断的老树或一只失去配偶的豪猪。

我头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刚和她的第三个丈夫离婚——新近又刚被她的第七个cavalier servant抛弃——其他的人,那些见异思迁的人,实在太多、太不固定,无法加以统计。她的哥哥过去是——而且无疑现在仍然是——热情支持他们那个爱好打球、爱读《圣经》、处理谷物的家乡市镇的一个脸色苍白、系着吊带、打着色彩鲜艳的领带的重要政客和市长。过去八年他每月付给他那了不起的小妹妹好几百块钱,但有个十分苛刻的条件,就是她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踏进了不起的小格兰因鲍尔市。她惊讶悲叹地告诉我,不知出于什么该死的缘故,她交的每个新的男朋友总首先要带她去格兰因鲍尔:那个地方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在她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给吸进了那个市镇的月牙形轨道,并且顺着给泛光灯照得通明的环绕那个市镇的车道——“绕了一圈又一圈”,用她的话说,“就像桑树上一只该死的蛾子”。

她有一辆漂亮的双门厢式小客车。我们坐着它去加利福尼亚州旅行,好让我那辆老汽车休息一下。小客车的正常速度是每小时九十英里。亲爱的里塔!从一九五零年夏天到一九五二年夏天,我们一块儿漫游了暗淡无光的两年。她是我能想象出的最最和蔼、纯朴、温柔、寡言少语的里塔。跟她相比瓦莱丽亚是施莱格尔,夏洛特是黑格尔。我找不出一点儿理由要在这部邪恶的回忆录的边沿轻率地谈论她。但我想说(嗨,里塔——无论你目前在哪儿,喝醉了酒还是酒醉以后头疼恶心,里塔,嗨!)她是我曾有过的最会给人安慰、最能领会我的意思的伴侣;要没有她,我肯定会落人疯人院。我告诉她我正在设法寻找一个姑娘,要去干掉她的情人。里塔神情严肃地同意了这个计划——而且在她独自在圣亨伯蒂诺周围展开的一次调查中(实际上她什么都没弄清楚),自己也被一个相当恶劣的骗子缠住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她救回来一她疲惫不堪,浑身是伤,却仍很自负。后来有一天,她打算用我的神圣的自动手枪去玩俄罗斯式轮盘赌。我说不行,这不是一把左轮手枪;我们你争我抢,结果后来枪走了火,在小屋的墙上打了个窟窿,从里面喷出一道十分滑稽的细溜溜的热水。我还记得当时她发出的尖利的笑声。

她背部那奇特稚嫩的曲线,她那米白色的皮肤,她那慢悠悠的柔媚的鸽子似的亲吻,使我不再瞎胡闹。并非如同有些骗子和巫医所说的那样艺术天资是性的次要特征,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性不过是艺术的附属品。它是一种相当神秘的狂欢,具有我一定注意到的十分有趣的影响。我早已放弃了搜寻那个恶魔不是在鞑靼区就是在我的小脑中给焚毁了(那股火焰被我的幻想和悲伤扇得很旺),他当然不会让多洛蕾丝·黑兹到太平洋沿岸去参加网球锦标赛。有天下午在我们返回东部的途中,我们下榻于一家令人惊骇的旅馆,就是人们在那儿举行会议的那种旅馆,在那儿,别着标签、肥肥胖胖、面色红润的男人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他们彼此直呼其名,做着买卖!开怀畅饮一亲爱的里塔和我一觉醒来,发现我们的房里多了一个人,一个金发碧眼、好像得了白化病的小伙子,他长着白色的眼睫毛,两只大大的耳朵通明透亮。我和里塔两个人都想不起在我们凄惨的生活中曾经见过他。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肮脏的内衣,满身是汗,脚上仍旧穿着一双旧式军用长靴,躺在我那贞洁的里塔那边的双人床上,鼾声大作。他有一颗门牙已经掉了,脑门上长着一些琥珀色的脓疱。里托契卡把她那柔美多姿的裸体用我的雨衣裹住——这是她手边可以拿到的头一样东西;我则匆忙穿上一条条纹图案的长内裤;我们察看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五个杯子都给用过了,从迹象看,他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了。房门没有完全关好。一件毛线衫和一条软沓沓不成样子的棕褐色裤子扔在地板上。我们摇晃着这身衣裤的主人,使他痛苦地清醒过来。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只用一种里塔听出是纯正的布鲁克林口音怒气冲冲地暗示说我们用某种方式窃取了他(毫无价值)的身份。我们催他穿好衣服,把他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路上我们发现,不知怎么,经过一些事后都不记得的七弯八转以后,我们竟然到了格兰因鲍尔。半年以后,里塔给那位大夫写信去打听那个病人的消息。杰克·亨伯逊(别人都这么粗俗地称呼他)仍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噢“摩涅莫绪涅这众女神中最可爱、最顽皮的女神!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引起我一连串的想法,我本来是不会提的;那些想法最终导致我在《坎特里普评论》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米密尔与回忆》的文章。在那篇文章中,除了那份出色的刊物善意的读者认为新颖、重要的观点以外,我还提出了一种感性时间的理论“这种理论依据的是血液循环”并且在概念上取决于(为了装满这个小小的容器)人的头脑不仅对物质具有清醒的意识,而且对其自身也有清醒的意识,从而在两点(可储存的未来和已储存的过去)之间产生一种连续不断的联系。由于这番尝试——以及我先前的travaux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正达到顶点——我从纽约给邀请到四百英里外的坎特里普学院去任教一年;当时我和里塔正住在纽约的一套小公寓里,从公寓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在下面远处中央公园一个有喷泉的凉亭里洗淋浴的那些晶莹闪亮的孩子。从一九五一年九月到一九五二年六月,我就住在那所学院里专供诗人和哲学家居住的公寓里。我不希望让里塔出头露面,所以她沉闷单调地住在——多少有点儿不体面,我想——公路旁的一家小旅馆里,我一个星期去看她两次。后来她不见了——比在她之前的那一位所做的来得人道一些:一个月以后,我在当地的监狱里找到了她。她très digne,阑尾给切除了,还努力让我相信她被指控从一位罗兰·麦克拉姆太太那儿偷的那件漂亮的浅蓝色毛皮大衣实际上是罗兰本人自动送给她的礼物,尽管当时罗兰有点儿醉醺醺的。我并没有向她那性情暴躁的哥哥求助,就顺利地把她保了出来,而后我们就开车返回中央公园西区,路上经过布赖斯兰,前一年我们曾在那儿停留过几个小时。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想要再现我和洛丽塔在那儿停留的时光的冲动。我正进入一个新的生活阶段,放弃了追踪她和拐骗她的人的一切希望。眼下,我试图再退回到往日的情境中去,以便保存在回忆中还可以保存的一切。souvenir, souvenir que me veux—tu?已经可以感到几分秋意。汉伯格教授寄了一张明信片,要求订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间,很快得到了表示歉意的答复。房间都住满了,只有一个没有浴室的地下室房间,有四张铺。他们认为我不会要。他们的信笺抬头是这样的:

我可不知道最后这句话是否靠得住。所有吗?比如说他们有人行道上的石榴汁糖浆吗?我也不知道一个猎人,不管他着了魔还是没有着魔,会不会更需要一头猎犬而不是教堂里的一个座位。我带着一阵痛苦回想起与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相称的一个场景:p e tite nymphe accroupie;只是那条毛皮光滑的长耳猎狗也许受过洗礼。不——我觉得我忍受不了重新光顾那个旅馆大厅所会带来的痛苦。在气候温和、秋色斑斓的布赖斯兰的其他地方,也许更有可能重新领略过去的时光。我把里塔留在一家酒吧里,自己前往市立图书馆。一个叽叽喳喳的老处女非常乐意帮我从装订好的《布赖斯兰日报》中找出一九四七年八月中旬的那一本,不一会儿,我就待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在一盏没有罩子的灯下翻阅那巨大的、发脆的一页页报纸,手里的这卷报纸合订本像棺材似的黑漆漆的,几乎像洛丽塔那么大。

读者!Bruder!这个汉伯格是个多么愚蠢的汉伯格啊!因为他的过于敏感的机体不愿面对实际的场面,他便以为至少可以欣赏其隐秘的一部分——这叫人想起在一个被洗劫一空的凄惨的村子里,实施强奸的队列中的那第十个或第二十个士兵把姑娘的黑色披巾摔到她苍白的脸上,好在发泄军人的兽性时看不见那双叫他难以忍受的眼睛。我渴望看到的就是刊登在报上的那张照片,当时《日报》的摄影记者正全神贯注于布雷多克博士和他的小组,碰巧把我这个擅自闯入的人的形象也拍摄在内。我热切地希望找到那个艺术家作为一个年轻的色鬼保存着的那张照片。就在我邪恶地摸向洛丽塔的床的时候恰巧给一架并无恶意的照相机拍了下来——对摩涅莫绪涅来说,这个场面多富有吸引力啊!我说不清我的这股冲动的真正性质。我觉得也许跟那种叫人神魂颠倒的好奇心有关;它促使一个人在一天清早处决罪犯的时候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那一个个黯淡的小小的身影——简直就是一幅静物画,每个人都好像马上要举起手脚,而那个病人的神情在图片上则看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气吁吁的,而那本末日审判的大书的一只角在我翻阅浏览的时候则老是戳着我的肚子……《蛮力》和《着魔》要在二十四日、星期天在两家剧院同时上映。独立的烟草拍卖商珀多姆先生说自从一九二五年起!他一直抽Omen Faustum牌香烟。大个儿汉克和他那娇小的新娘就要到尺蠖街五十八号雷金纳德·金·戈尔夫妇家去作客。某些寄生生物的大小是寄主的六分之一。敦刻尔克在十世纪时修筑了防御工事。女式短袜三毛九。系带浅帮鞋三块九毛八。酒、酒、酒,不肯让人拍照的《黑暗时代》的作者俏皮地说,可能适合一只波斯的噗噗吐泡的鸟,但我要说,为了玫瑰花和灵感,每次都给我雨、雨、雨,打在木瓦屋顶上的雨。酒窝是因皮肤粘附在较深的组织上而形成的。希腊人击退了游击队一次来势迅猛的突袭——还有,啊,终于找到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人儿,穿着黑衣服的布雷多克博士,但不管挨着他那宽大的身躯的是个什么鬼怪的肩膀——我却看不出哪一个是我。

我去找里塔,她带着vin triste笑容把我介绍给一个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蛮横强硬的老头儿,说这位是——他叫什么来着,孩子?——是她以前的同学。他想要留住她,在接着发生的那场小小的扭打中,我的大拇指触到他坚硬的脑壳,弄得很疼。我带她走到寂静的、色彩缤纷的公园里,让她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跟所有别的男人一样,我很快、很快也会离她而去。于是我给她唱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法国民歌,又即兴造了几句诗哄她开心:

<small>这个地方名叫“着魔的猎人”。告诉我:</small>

<small>你的幽谷赞闻用何种印第安染料。</small>

<small>戴安娜!来使景物如画的湖泊化作。</small>

<small>蓝色的旅馆门前一片血红的树木?</small>

她说:“旅馆明明是白的,为什么说成蓝的,到底为什么说成蓝的?”接着又哭起来,我领着她走到汽车旁边,随后我们驾车往纽约开去。不久,她高高地站在我们公寓的小阳台的烟雾中,又变得相当快乐。我发现不知怎么,我把两件事搅和在一块儿了:一是我和里塔去坎特里普的路上在布赖斯兰的游览,二是返回纽约的途中我们又路过布赖斯兰;不过那儿所弥漫的那些弦目的色彩可不会在艺术家的回忆中受到轻视。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我的信箱安在门道里,那种信箱,旁人从玻璃投信口中可以瞅见里面有没有邮件。先前已经有好几次,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玻璃,照在信箱里一个陌生的笔迹上,竟把这种笔迹幻化得颇像洛丽塔的笔迹,这使我靠着附近的一只瓮几乎倒下,几乎以为那就是我的骨灰食。每逢遇到这种时候——每逢她那可爱的、环形的、稚气十足的潦草笔迹又可怕地变成跟我通信的少数几个人中某一个人呆板的笔迹时——我总带着十分苦涩的乐趣回想起在见到多洛蕾丝以前我那毫无猜疑之心的过去的岁月,那时,我总被对面一扇珠光闪闪的窗户引入歧途,我的鬼鬼祟祟的目光,我那可耻的恶习的永远警觉的潜望镜总会远远看到窗户里一个半裸体的性感少女在梳理她那头“漫游奇境的爱丽丝”的秀发时的静止的动作。正因为这个幻象可望而不可即,又不可能凭借知道一个附带的禁忌而去对它加以破坏,所以在这个火热的幻影中有一种无上的完美,它使我心头狂热的喜悦之情也变得完美无缺。确实,未成年的少女所以对我具有魅力,也许并不怎么在于她们纯洁、幼小、不得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有多清明澄澈,而在于那种情况的安全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限的完美填补了极少的赐予和极多的许诺之间的空白一那许多永远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Mes feres!我高高地对着斑驳的斜阳和正在兴起的苍然暮色,咬紧牙齿,把我欲望中的所有恶魔都聚集到一座颤动的阳台的栏杆上:阳台随时会在杏黄、乌黑的潮湿的夜晚飞走,它真的飞走了一于是那个发亮的形象移动起来,夏娃又重新成为一根肋骨,窗户里的一切就会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部分身体还裸露着的胖男人在看报纸。

在我的幻想和自然的现实所展开的竞赛中有时我会取胜,因此这种骗局还是可以忍受的。遇到机缘参与这种冲突,并且剥夺了本来我会得到的微笑时,不堪忍受的痛苦就开始了。“Savez—vous quà dix ans ma petite était folle de vous?”在巴黎的一次茶会上,跟我交谈的一个女人这么说。那个petite刚刚结婚,住在很远的地方,而我却甚至记不得十二三年以前,自己在那个紧挨着网球场的花园里是否曾注意过她。现在,同样,未来闪亮的启示、现实的承诺,一个不但引诱人去照着做而且应当高尚地予以遵守的承诺——所有这一切,机缘都拒绝给我——机缘跟那个脸色苍白、招人喜爱的作家向小人物的转变都起了作用。

我的幻想既是普鲁斯特式的,又是普罗克拉斯提斯式的;一九五二年九月下旬的那天上午,在我下楼去摸索信件的时候,跟我关系很不好的那个矮小机灵、脾气暴躁的看门人开始抱怨说有个新近送里塔回家来的男人在门前的台阶上“呕吐了很多东西”。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给了他一点儿小费,接着继续听他对这粧事改头换面、比较斯文的复述,我的印象是那个该死的邮差送来的两封信中有一封是里塔的母亲(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女人)写来的。我们曾到科德角去看过她一次,不管我住址怎么变动,她一直给我来信,说她女儿跟我多么般配,如果我们结婚,会有多好;另一封信我在电梯上拆了开来,匆匆看了一遍,原来是约翰·法洛写来的。

我常常注意到,我们都喜欢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在读者心中所获得的那种固定的模式赋予我们的朋友。不论我们把《李尔王》重新翻开多少次,我们都决不会发现那个好心的国王跟他的三个女儿和她们的巴儿狗快活地重新相聚,在欢乐的宴会上丁丁当当地碰着杯子,饮酒作乐,把所有的不幸都置诸脑后。爱玛也决不会恢复体力,因为福楼拜的父亲及时的泪水里那同情的盐分而起死回生<span class="" data-note="这是指第3部第8章。在这一章里,药剂师郝麦和爱玛的两个大夫包法利和卡尼韦发疯般地想救她的生命。他们找来了高明的拉里维耶大夫,但是他也束手无策。爱玛的父亲卢欧老爹(“福楼拜的父亲”,因为福楼拜说“爱玛去·包法利?就是我!”)在她死后才赶到。他的眼泪不是很“及时”的(第3部第9章)。"></span>。任何一个受到喜爱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不论他在书中有了什么发展变化,他的命运在我们的头脑中已经定型。而且同样,我们也期望我们的朋友遵循我们为他们所定下的这个或那个合乎逻辑的、传统的模式。因此X就再也写不出那首不朽的乐曲,因为那与他让我们已经习惯了的那种二流交响乐曲相互抵触。Y也决不会犯杀人罪。Z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会出卖我们。我们把这一切都在脑子里安排好了,我们平时见到某个人的机会越少,每次听到说起他的时候检验一下他是多么依头顺脑地与我们对他所抱的看法相符,我们就越是感到满意。任何一点对于我们所规定的命运的偏离都会叫我们觉得不仅反常,而且不道德。我们的邻居,那个退休的热狗摊摊主,要是哪天结果发现他刚刚发表了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集,那我们就会宁愿自己根本不认识他。

我说这一大堆话,无非是为了说明法洛那封歇斯底里的信叫我感到有多困惑。我知道他的妻子去世了,不过我当然以为在他虔诚的鳏居期间,他仍然会是以前那个呆板、稳重、可靠的人。现在他在信中写道,到美国来作了短暂的访问后,他又回到了南美洲,并且决定把他在拉姆斯代尔管理的不论何种事务全部移交给该市的杰克·温德马勒;温德马勒是我们俩都认识的一位律师。法洛似乎对于摆脱了黑兹家的那些“纠葛”感到特别宽慰。他又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他戒了烟,体重增加了三十磅。他的妻子十分年轻,是一个滑雪冠军。他们不久就要到印度去度蜜月。用他的话说,他正在“建立一个家庭”,因此往后他不会有时间来照管我的那些被他说成“十分奇怪、十分恼人”的事务。爱管闲事的人——看来他们有一大伙儿——告诉他小洛莉·黑兹下落不明,而我却和一个声名狼藉的离了婚的女人住在加利福尼亚。他的岳父是一个伯爵,非常富有。好几年来一直租用黑兹家房子的那家人现在想把它买下来。他建议我最好赶快找到洛莉。他摔断了一条腿。他在信里还附了一张照片,在智利的雪地里,他和一个穿着白色羊毛衫、皮肤浅黑的女子相视而笑。

我记得自己一边开门走进公寓房间一边说道:好啊,至少现在我们要去查找他们了——这时另一封信开始用干巴巴的语调小声对我诉说!

<small>一切都好吗?我已结婚,就要生孩子了。我猜他会是个大个儿。我猜他正好会在圣诞节的时候出世。这封信真难写。我都快发疯了,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还债,随后离开这儿。狄克在阿拉斯加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正好是机械方面他那个专业的。我对这桩事就知道这么多,但这确实好极了。原谅我不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你,但你可能还在生我的气,绝不可以让狄克知道。这个市镇还不错。由于烟雾腾腾,你看不到那些低能儿。请给我们寄一张支票来吧,爹爹。有三四百元,或再少一些,我们就能对付过去,随便多少都表示欢迎,你可以把我的以前的那些东西卖掉,因为我们一旦到了那儿,金钱就会滚滚而来。请给我写信。我经历了许多困苦和忧伤。</small>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我又上路了,又驾着那辆蓝色的旧轿车,又是独自一人。在我看着那封信一边与它在我心中所引起的巨大的痛苦搏斗的时候,里塔依然熟睡未醒。她在睡梦中笑眯眯的,我瞥了她一眼,亲吻了一下她湿润的额头,就永远离开了她,留了一张亲切道别的字条,用胶布粘在她的肚脐上面——不然,她可能会看不到。

我说了“独自一人”吗?Pas tout à fait。我有我那黑漆漆的小伙伴陪着我。刚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排演起理查德·弗·希勒暴死的场面。我从汽车后部找出一件十分破旧、十分肮脏的灰色毛线衫,把它挂在一片静悄悄的林间空地旁的一根树枝上;我是从当时已经相去很远的公路转入一条林间小路,才开到这儿的。这项判决的执行,在我看来,似乎由于开枪时扳机有些滞涩而稍微受到了点儿影响,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给这个神秘的玩意儿上点儿油,但最后认定我没有多余的时间。那件受到处决的旧毛线衫又回到了汽车上,现在它身上又多了几个窟窿。我给我那热乎乎的伙伴重新装好子弹后,继续上路。

那封信上的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九月十八日(今天是九月二十二日),她给我的地址是“科尔蒙特邮局留局待领(不是弗吉尼亚,不是宾夕法尼亚,不是田纳西——反正也不是科尔蒙特——我把一切都遮掩起来了,我的宝贝儿)。经过多方打听,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工业小镇,离纽约市大约八百英里。最初,我打算日以继夜地开去,但后来改变了主意,黎明时分,在离小镇还有几英里的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休息了两三个小时。我早已断定,希勒那个恶魔一定是个汽车推销员,也许在比尔兹利曾经让我的洛丽塔搭过车,从而认识了她——就是她去埃姆佩罗小姐家的路上自行车轮胎爆了的那天——从那以后,他就遇上了某种麻烦。那件受到处决的毛线衫的”死尸躺在汽车后座上,不管我怎样改变它的外形,却总是显出特拉普·希勒的各种不同的轮廓——他身上的粗俗和叫人讨厌的和蔼样儿,于是为了抵消这种粗鄙腐朽的趣味,我决定把自己打扮得特别英俊潇洒,同时在闹钟清晨六点规定报时之前先把钟上的小旋钮按了下去。接着,我带着一位绅士要去决斗时所有的那种严格的具有浪漫色彩的精细态度检查了我整理好的文件,洗了澡,在我虚弱的身体上喷了点儿香水,刮了脸和胸部,挑了一件绸衬衫和一条干净的内裤,又穿上透明的灰褐色短袜,并庆幸自己还在衣箱里带了一些十分精美的衣服——比如,一件带着真珠质纽扣的背心、一条浅色的开司米领带,等等。

哎呀,我无法承受吃下去的早饭,但我把身体上的这种需求看作一种无关紧要的来得不巧的意外打发掉;我从衣袖里抽出一条薄纱手帕擦了擦嘴,接着用一块蓝色冰块护着心脏,嘴里含了一片药,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藏着坚实的凶器,动作利索地走进科尔蒙特的一个电话亭(电话亭的小门嘎—嘎—嘎地响着),打电话给我从那本破破烂烂的电话簿上查到的唯一姓希勒的那个人——保罗,家具商。嗓音嘶哑的保罗告诉我他确实认识一个叫理查德的,是他的一个堂兄的儿子,他的住址是,让我想想,杀手街十号(我要找个假名儿也不会相差太远)。那扇小门又嘎——嘎——嘎地响起来。

杀手街十号是一幢分租房屋。我在那儿访问了好几个神色沮丧的老人和两个留着略带金黄的红色长发、邋遢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性感少女(相当不实际地,只是为了好玩,我身上的那种古老的兽性又在到处寻找衣服穿得单薄的女孩子,等到杀了人后,什么都无关紧要,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干了,我也许可以把她搂在怀里,紧紧抱一会儿)。不错,狄克·斯基勒尔在这儿住过,但结婚后就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住址。“那家商店里的人也许知道,”有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一个敞开的检修孔里往外说道,我正好站在那个检修孔近旁,身边是两个细胳膊、光脚的小姑娘以及她们的头脑迟钝的祖母。我进错了一家商店,根本还没开口询问,一个小心谨慎的老黑人就摇起头来。我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凄凉黯淡的杂货店里,在那儿,经我请求,一位顾客帮我询问后,有个女人的声音从好像跟那个检修孔对应的地板下的一个木坑里喊道:猎人路,末尾那幢房子。

猎人路在好几英里以外一个更为萧瑟凄凉的地区,到处都是垃圾堆和臭水沟,满是蛀虫的菜园和简陋的小木屋,还有灰蒙蒙的细雨,血红色的泥浆,远处几个冒烟的烟囱。我在马路末尾那幢“房子”——一幢用护墙板搭起来的小木屋前面停下来;离这条路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两三幢类似的小木屋,四周是一片充满干枯的野草的荒地。屋子后面传来一阵丁丁当当的锤打声。有好几分钟,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旧汽车上,它既破旧又不坚实,现在到了我的旅程的终点,到了我那阴暗的目的地,终点,我的朋友们,终点,我的恶魔们。时间大概是两点左右。我的脉搏前一分钟还是每分钟四十下,下一分钟就变成了每分钟一百下。蒙蒙细雨滴滴答答地打在车盖上。我已把手枪移到裤子右边的口袋里。从房子后面跑出一条难以形容的杂种狗,惊讶地站住了,随后便和善地冲着我汪汪直叫,它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长满粗毛的肚皮上沾满了泥,它四处走了几步,又汪汪地叫起来。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我下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这个声响在那个空虚的、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显得多么平淡,多么干脆!汪,那条狗漫不经心地叫一声。我按了门铃,铃声在我周身震响。Personne。Je resonne。Repersonne。这些重复的毫无意义的词语是从多深的地方传来?汪,狗又叫了一声。一阵忙乱,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响,接着门咿呀一声开了。

高了两三英寸。一副粉红色框架的眼镜。新做的高高堆在头顶上的发式,显得变了样的耳朵。多么简单!这一刻,三年来我一直想象着的死亡竟变得那么简单,就像一块干枯的木柴。她显然怀着身孕,肚子很大。她的脑袋显得小了一点(实际只过去了两秒钟,但生命可以承受多少这样呆板僵立的持续时间就让我再给予多少吧),她那有着浅色雀斑的脸蛋儿瘪了下去,裸露的小腿和双臂失去了原来的棕褐色,因此那些细小的汗毛露了出来。她穿了一件褐色的无袖棉布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十分邋遢的毡拖鞋。

“哎一咿一哟!”停了片刻,她带着惊讶而欢迎的语调这么喊道。

“你丈夫在家吗?”我手插在口袋里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我当然不能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把她杀了。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始终不渝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

“进来吧,”她用热情、欢快的声音说。洛莉·希勒紧靠着那扇用容易碎裂的干木板做的门,尽量缩紧身子(甚至还稍微踮起了脚),好让我走过去。她低头望着门槛,面带笑容,pommettes饱满,双颊下陷,在木头门板上展开两条像搀了水的牛奶似的白色的胳膊,有一刹那就像给钉在十字架上。我走进屋子,没有碰到她那隆起的婴儿。洛莉的气味儿,添了一点淡淡的油煎味儿。我的牙齿就像一个白痴的牙齿似的得得打战。“不,你留在外边。”(对那条狗说)她关上门,跟着我和她的大肚子走进那个极小的住所的客厅。

“狄克就在下边那儿,”她说,用一个无形的网球球拍指着,把我的目光从我们站在里面的这个单调乏味的客厅兼卧室引向厨房,穿过后门,一直引到后门外面一片相当质朴的场景上去:有个一时没有生命危险的黑头发的陌生年轻人,穿着工装裤,正背对着我,站在一把梯子上,把什么东西钉在他邻居家的小木屋旁边或就钉在他邻居家的屋墙上,那个邻居身子比较肥胖,只有一条胳膊,就站在下面抬头望着。

她从远处带着歉意解释了一下这种情形(“男人总归是男人”);她要把他叫进来吗?

不用。

她站在那个斜屋顶的房间中央,嘴里发出一些询问的“唔—唔”声,用手腕和手打着我熟悉的爪哇人的手势,在一阵短暂而幽默的客套中,请我在摇椅和长沙发(长沙发晚上十点以后就是他们的床)之间选择一样坐下。我说对她的手势“熟悉”,是因为有一天,在比尔兹利,她也曾用同一种手腕的舞姿欢迎我参加她的宴会。我们两个人在那张长沙发上坐下。说来奇怪,虽然她的姿色实际上已经消逝,但我却清楚地发觉,实在晚得无可救药地清楚地发觉,她显得有多么像——一直就多么像——波堤切利笔下那个黄褐色的维纳斯——同样线条柔和的鼻子,同样隐约朦胧的姿色。我的手在口袋里轻轻地松开,又重新握了握枪尖;我那还没用过的武器裹在一条手帕里面。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家伙,”我说。

她眼睛里洋溢着的那种欢迎的神色消失了。她眉头紧皱,就像在从前痛苦的日子里那样。

“不是谁?”

“他在哪儿?快告诉我!”

“听着,”她说,把头歪向一侧,摇了摇,“听着,那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我当然要提,”我说。有一刹那一说也奇怪,整个会面中仅有这一刹那是顺利的、可以忍受的一我们都愤怒地望着对方,仿佛她仍然为我所有。

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狄克对那件乱糟糟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我是她的父亲。他以为她从一个上等阶层的家庭里逃出来只是为了到一家小饭馆里去洗盘子。他对什么都信以为真。我为什么还要抖搂出那些污秽的丑事,把情况弄得比实际更不好受呢?

可是,我说她必须通情达理,她必须做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把她那个像个大鼓似的光肚子藏在那件薄薄的褐色连衣裙的下面),她必须明白如果她希望得到我这次来所给予的帮助,那么我至少得对情况有个清楚的了解。

“嗨,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以为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一个(她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忧伤的笑容)那么一个引起轰动的名字。我决不会相信的。她自己几乎也无法相信。

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秋天里的美人儿。

她说那实在无关紧要。她建议我别再提了。我想不想抽支烟?

不,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觉得如今再去兴师问罪也太晚了,而且我再也不会相信那叫人难以相信的难以相信的情况——

我说我还是走的好,问候了她,见到她很高兴。

她说这实在没什么用处,她决不会说的,不过另一方面,毕竟——“你真的想要知道他是谁吗?好吧,就是——”

她耸起两根细细的眉毛,噘起焦干的嘴唇,柔和地、机密地、带着几分儿嘲弄、多少有点难以取悦但仍不无温情地用一种低低的吹口哨的声音说出了机敏的读者早就猜到的那个名字。

防水的。为什么我的脑海中蓦地掠过沙漏湖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我,同样早就知道了这桩事,却始终没意识到。既不震惊,也不诧异。悄悄发生了交融汇合,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成为贯穿在整个这本回忆录中的枝条图案,我编织这幅图案的目的就是让成熟的果子在适当的时候坠落下来;是的,就是怀着这种特定的、有悖常情的目的:即使你获得——她仍在说着,而我却坐在那儿,消融在美好无比的宁静之中——通过合乎逻辑的认识所带来的满足(对我最有敌意的读者如今也应该体会到这一点)使你获得那种美好无比的绝对的宁静。

正如我所说的,她一直在说着。现在她的话儿滔滔不绝。他是她为之疯魔的唯一的男人。那狄克呢?噢,狄克是个温顺的人,他们在一起十分幸福,不过她指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而我嘛,当然了,从来就算不上什么?

她仔细端详着我,似乎一下子理解了这个难以置信——而且不知怎么令人厌烦、困惑而又毫无益处的——事实,就是穿着丝绒上衣坐在她身旁的这个冷淡、文雅、身材瘦长、四十岁的体弱多病的人,对她那青春发育期的身体上的每个毛孔和小囊都了如指掌,十分爱慕。她那失去光彩的灰色眼睛上奇特地戴着一副眼镜;我们那段可怜的恋情有一刹那映现在她的眼中,受到反思,随后就被抛开了,好像那是一个索然寡味的聚会,一次只有最乏味无聊的讨厌的人参加的阴雨天的野餐,一种单调的操练,一块与她童年有关的干泥巴。

我只设法挪动了一下我的一条腿,避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能拍到的地方—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动作。

她要我别再犯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姑且承认我是那样。说下去,洛莉·希勒。

噢,我知不知道他认识她的母亲?他实际上是一个老朋友?他曾经上拉姆斯代尔看望他的叔叔?——噢,好几年前了一—而且还在妈妈的俱乐部里讲过话,曾经当着大家的面,拉着她洛莉的光胳膊,把她拖过去,抱到膝头,亲吻她的脸庞,当时她才十岁,对他大为生气?我知不知道两年以后在他住下写剧本的那家客店里,他看到了我和她?他写的剧本就是后来她在比尔兹利排练的那出戏。我知不知道——她相当可恶地岔开话题,要我相信克莱尔是个老婆子,也许是他的一个亲戚或以前的生活伴侣——而且,噢,韦斯《日报》曾刊登出他的照片,那是一次多么侥幸的脱险!

《布赖斯兰日报》却没有登他的照片。是啊,非常有趣。

不错,她说,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要是有人把她的生活经历写得引人注目,谁也不会相信。

说到这儿,厨房里传来活跃、温暖的声音,狄克和比尔脚步沉重地走到那儿去找啤酒。他们在房门外看到了客人,狄克就走进客厅。

“狄克,这是我爹!”洛莉喊道,声音响亮有力,让我感到全然陌生、新奇、欢乐、陈腐而悲伤,因为那个年轻人是个参加过一场遥远的战争的退伍军人,耳朵有点儿聋。

冷漠的蓝眼睛,乌黑的头发,红润的面颊,没刮胡子的下巴。我们握了握手。考虑周到的比尔显然为自己用一只手创造奇迹而感到得意,这时把他开好的罐头啤酒都拿了进来。他想要退出去。这是单纯朴实的人所有的十分得体的礼貌。留下来吧。一条啤酒广告。事实上我倒愿意他在这儿,希勒夫妇也一样。我换坐到那张不住颤动的摇椅上。洛莉不断地把果汁软糖和土豆片拿给我吃,自己也起劲地嚼着。两个男人都望着她那穿着丝绒上衣、薄斜纹呢背心、虚弱、frileux、痩小、老派、年纪不大却面带病容、可能是一个子爵的父亲。

他们以为我是来住下的。狄克眉头紧皱,表明他在苦苦思索;随后提议他和洛莉睡到厨房里一张备用的床垫上。我轻快地摆了摆手,告诉洛莉我是去里兹堡,只是顺路前来看看,我会受到那儿的一些朋友和仰慕我的人的款待;洛莉又特别大声地嚷着把我的话转达给了狄克。这时我们才发现,比尔剩下的那几个手指中有一个在出血(毕竟不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她弯下身子去看那个男人的手,两个苍白的乳房间那道幽暗朦胧的乳沟显得多么具有女性气息,那种样子不知怎么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她把比尔领到厨房去给他包扎。有几分钟(肯定充满了人为的热情的那三四分钟短暂而又似乎永无穷尽的时间),只剩下我和狄克留在那儿。他坐在一张坚硬的椅子上,皱着眉头,按摩着他的两只胳膊。我产生了一种无聊的冲动,想用我那十分坚硬的长爪子把他冒汗的鼻翼上的那些黑头粉刺挤掉。他长着两只好看的、神情忧伤的眼睛,美丽的睫毛,雪白的牙齿。他的喉结很大,毛茸茸的。这些年轻、强壮的家伙!他们干吗不好好刮刮脸呢?他和他的洛莉在那边那张长沙发上曾经尽情地交欢,至少也有一百八十次,也许次数还要多;在此之前——她究竟认识了他多久?并不嫉妒。真奇怪——一点儿也不嫉妒,只感到伤心和厌恶。他这会儿开始揉他的鼻子。我肯定他最后开口时,会说(微微地晃一下脑袋):“哦,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黑兹先生。确实如此。而且她就要做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啦。”他张开嘴巴——呷了一口啤酒。这叫他镇定了一些——他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后来嘴边尽是泡沫。他是一个温顺的人。他曾用手握着她那佛罗伦萨式的乳房。他的指甲黑乎乎的,断裂不齐,但指骨,腕骨以及结实、匀称的手腕却比我的好看得多。我的这双可怜的扭曲的手极其过分地伤害过太多人的身体,我无法为它们感到自豪。法国特性、多塞特乡巴佬的指关节、奥地利裁缝平板的指尖——这就是亨伯特·亨伯特。

很好。如果他不开口,我也可以保持沉默。确实,我很想在这把被制服的、吓得要死的摇椅里稍微休息一下,随后再开车去直捣那个畜生的巢穴,不管它在哪儿——把手枪的包布向后拉掉,接着欣赏那扳紧扳机的美妙颤动:我一向是那个维也纳巫医的忠实的小追随者。可是眼下我却对可怜的狄克感到过意不去,因为我已瞌睡蒙昽,就以这种方式生硬地阻止他说出他所能想出来的唯一一句话(“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那么,”我说,“你们要去加拿大啰?”

厨房里,洛莉正因比尔说的什么话或做的什么事而哈哈大笑。

“那么,”我高声叫道,“你们要去加拿大?不是加拿大”——我又高声叫道——“当然,我是说阿拉斯加。”

他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酒,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答道:“噢,我猜他的手是给罐子锯齿状的缺口割破的。他在意大利失去了他右边的胳膊。”

扁桃树正开着娇艳的紫红色的花儿。在那片点彩画的紫红色中高悬着一条被炸掉的超现实主义的胳膊。手上刺着一个卖花姑娘。洛莉跟手上缠了绷带的比尔又出现了。我忽然想到她那朦胧的、褐色的苍白的姿色一定叫那个残废的人十分兴奋。狄克宽慰地咧嘴笑着站起身来。照他看,他和比尔得回去把那些电线装好。照他看,黑兹先生和洛莉都有好多事情要讲给对方听。照他看,在我走之前他还会再见到我。为什么这些人作出这么多推测,而刮脸却刮得那么少,而且对助听器那么不屑一顾?

“坐下吧,”她说,一边用两只手掌很响地拍了拍屁股。我又坐进那张黑色的摇椅。

“这么说你背弃了我?你那时上哪儿去了?他现在在哪儿?”

她从壁炉台上拿过来一张很有光泽的快照。老太太穿着一身白衣服,身体结实,满面笑容,长着两条罗圈腿,裙子很短。老头儿穿着衬衫,挂着表链,留着两撇往下挂的小胡子。这是她的公公和婆婆。他们跟狄克的哥哥一家住在朱诺。

“你真的不想抽烟吗?”

她自己抽起来。我头一次瞧见她抽烟。在威严的亨伯特的管教下,抽烟是streen。在一片青色的烟雾中,夏洛特·黑兹举止优雅地从坟墓中走了出来。要是她不肯说的话,我通过艾伏里叔叔也会找到他的。

“背弃了你?不。”她把香烟伸到壁炉边上,食指迅速地在上面弹了弹,跟她母亲过去所做的一模一样。接着,哦,天哪,也像她母亲那样!她用指甲搔掉了下嘴唇上的一小片卷烟纸。不。她没有背弃我。我是在朋友们中间。埃杜萨曾经提醒她说奎喜欢小姑娘,事实上(怪不错的事实),有一次差点儿给抓进监狱,他也明白她知道这一点。不错……手掌托着胳膊肘儿,抽一口烟,笑了笑,喷出烟来,弹烟灰的动作。越来越叫人想到从前的情景。他看穿了一面带笑容一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因为他不像我和她,而是个天才。一个了不起的家伙。风趣诙谐。她把我和她的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告诉他是十分安全的……

噢,奎—他们都管他叫奎—

五年前她参加的那个夏令营。奇怪的巧合……带她去了一个度假牧场,打埃勒芬特(埃尔菲恩斯通)驾车去大约有一天的路程。名字吗?噢,一个愚蠢的名字——达克—达克牧场——你知道真是蠢透了——不过现在反正无关紧要了,因为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他解体了。真的,她意思是说,我想象不出那个牧场是多么繁荣,她意思是说牧场里应有尽有,甚至有一个室内瀑布。我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吗?我们(“我们”,很不错)有次在一起打过网球。噢,那个地方实际上是属于红头发的哥哥的,但那年夏天他把那儿转交给了奎。奎和她到那儿的时候,那儿的人竟让他们接受了一次加冕仪式,于是——下了一场叫人全身湿透的大雨,就像你越过赤道时那样。你知道。

她的眼睛假装无奈地转动了一下。

“请你说下去。”

噢。他打算九月里带她到好莱坞去,为她安排一次试镜表演,根据他的剧本——《金色的肚子》一改编的一部影片中有个网球比赛的场景,可以让她在里面扮演一个小角色;也许还会让她兼演弧光灯下网球场上那些激动人心的小女明星中的一个。唉,可惜根本没有到那一步。

“那个粗鄙的家伙现在在哪儿?”

他可不是一个粗鄙的家伙。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酗酒吸毒。而且,当然,在性爱方面,他完全是个反常的怪人,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奴隶。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亨伯特也无法想象!)他们在达克—达克牧场都干了些什么。她因为爱他而不肯参加,他就把她轰了出来。

“干些什么?”

“噢,古怪、肮脏、异想天开的事儿。我是说,他下面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还有三四个大男人。他想让我们大伙儿都赤身裸体地缠扭在一起,由一个老婆子拍成影片。”萨德的朱斯蒂娜开始时只有十二岁。

“到底干些什么?”

“哦,那些事……哦,我——我实在”——她说的“我”,就像是在倾听痛苦的根源时所发出的抑制住的哭喊,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儿,便把她那痩骨嶙峋、不断上下摆动的手的五个指头全部张开。不,她不想再费劲把话说完,肚里怀着那个孩子,她不愿意具体细说。

这可以理解。

“现在都不重要了,”她说,一边用手拍打着一个灰色靠垫,随后就仰靠在长沙发上,挺着大肚子。“疯狂的勾当,龌龊的勾当。我说我不干,我就是不打算和你的那些野蛮下流的男孩子(她满不在乎地用了一个不堪入耳的俚语词儿,照字面译成法文,就是souffler),因为我只要你。唉,他就把我轰了出来。”

其他的没有多少话要说了。一九四九年那个冬天,费伊和她都找到了工作。差不多有两年,她——噢,只是四处漂泊,噢,在一些小地方的饭馆里干些杂活儿,后来,她遇见了狄克。不,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儿。她猜是在纽约。当然,他那么有名,只要她想去找他,立刻就能找到。费伊曾试图再回牧场——而牧场已不存在了——它被烧得精光,什么也不剩,只有一堆焦黑的瓦砾。真是奇怪,太奇怪了——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仰靠着靠垫,一只穿着毡拖鞋的脚踏在地板上。地板有点儿倾斜,要是上面有个小钢球,就会滚到厨房里去。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不想折磨我的宝贝儿。在比尔的木屋那边什么地方,工作之余开响的一台收音机播放出愚蠢和死亡的歌曲。她坐在那儿,一脸饱经蹂躏的神色,成年人的狭长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耳朵又浅又薄,胳肢窝里乱蓬蓬的,她就坐在那儿(我的洛丽塔!),才十七岁已经憔悴不堪,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孩子,在她腹中已在梦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并在公元二〇二〇年左右退休——我对她看了又看,心里就像清楚地知道我会死亡那样,知道我爱她,胜过这个世上我所见过或想象得到的一切,胜过任何其他地方我所希望的一切。过去我曾大声呼喊着翻身扑到那个性感少女身上,如今她只是那个性感少女以淡淡的紫罗兰清香和枯萎的树叶的形态所表现出的回声;她是黄褐色的山谷边上的一个回声,山谷那边白色的天空下有片遥远的树林,褐色的树叶堵塞了小溪,鲜嫩的野草丛中还剩下最后一只蟋蟀……可是,感谢上帝,那个回声并不是我唯一顶礼膜拜的东西。过去我在藤蔓纠结的心中着意纵容mon grand péc où nous ne serons jamais sépareé。俄亥俄州好吗?马萨诸塞州的荒野怎么样?不要紧,即使她的眼睛像近视的鱼眼一般黯淡无光,即使她的乳头肿胀、爆裂,即使她那娇嫩、可爱、毛茸茸的柔软的私处受到玷污和折磨——就连那时,只要看到你那苍白、可爱的脸,只要听到你那年轻嘶哑的声音,我仍会充满柔情地对你痴迷眷恋,我的洛丽塔。

“洛丽塔,”我说,“这句话可能跟我们刚才所谈的都不相干,但我还是要说一下。人生十分短暂。从这儿到那辆你十分熟悉的旧汽车只有二十到二十五步的距离。这是一段很短的路。走这二十五步吧。现在。就是现在。就这样过去吧。从今往后,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

Carmen, voulez—vous venir avec moi?

“你是说,”她说道,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身来,就像一条可能发起攻击的蛇,“你是说,只要我跟你去一家汽车旅馆,你就会给我们(我们)那笔钱。这是你的意思吗?”

“不,”我说,“你完全弄错了。我要你离开你偶然碰到的狄克,离开这个糟透了的狭小的地方,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什么都跟我在一起(大意如此)。”

“你疯啦,”她说,脸上抽动起来。

“好好想想吧,洛丽塔。并没有什么附带条件。除非,也许——嗨,没关系。”(暂缓执行,我想要说,但没有说出口来。)“不管怎么说,即使你拒绝我,你也仍会得到你的……嫁妆。”

“不骗人吗?”洛莉问。

我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四百元现款,还有一张三千六百元的支票。

她小心翼翼、把握不定地接过mo cadeau;接着她的额头便泛出一片美丽的粉红色。“你是说,”她痛苦的语气很重地说,“你给我们四千块钱吗?”我用手捂着脸,不禁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我生来还从没流过这样炽热滚烫的泪水。我感到泪水穿过我的手指,流到我的下巴上,灼痛了我。我的鼻子也堵塞了,但我无法止住眼泪。这时她摸了摸我的手腕。

“别再碰我,否则我就活不成了,”我说,“你肯定不跟我走吗?你一点儿跟我走的希望都没有吗?就告诉我这一点。”

“没有,”她说,“没有,好人儿,没有。”

以前她从没有叫过我好人儿。

“没有,”她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宁愿回到奎那儿去。我是说——”

她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我心里却暗自为她添补好了。(“他伤了我的心。而你干脆毁了我的一生。”)

“我想,”她继续说道——“啪”——那个信封滑到了地板上——她拾起来——“我想你给了我们这么多钱,真是非常慷慨。这解决了一切;下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出发。别哭了,求求你。你应该明白。我再给你倒点儿啤酒。噢,别哭了,我很抱歉,欺骗了你那么多次,可生活就是这样。”

我擦了擦脸和手指。她对着那笔cadeau微笑。她十分开心,想要去叫狄克。我说我一会儿就得离开,根本不想再见到他,根本不想。我们都努力想要找个话题。不知什么原因,我老看见——它在我润湿的视网膜前颤动,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容光焕发的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用石子朝一个空铁罐投去,发出砰砰的声响。我差点儿说——想找一句不相干的话说——“我有时感到纳闷,不知麦库家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变得好些了吗?”一旦我及时止住了,生怕她会回答说:“我有时感到纳闷,不知黑兹家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最后,我又回到钱的事情上。这个数目,我说,多少相当于她母亲的那所房子的实际租金;她说:“那幢房子难道没有在几年前给卖掉吗?”没有(我承认过去告诉她卖了是为了想切断她跟拉姆斯代尔的一切联系);有个律师往后会把有关财务状况的全部账目送来;前景一片光明;她母亲拥有的一些小额证券价格越涨越高。对,我真的觉得我该走了。我该走了,去找到他,把他干掉。

我绝对经受不住她的亲吻,因此当她腆着大肚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不住迈着扭扭捏捏的舞步往后退却。

她跟那条狗一块儿送我走。我很奇怪(这是一种修辞的手段,其实我并不如此),她看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和性感少女时就坐过的这辆汽车,神情竟然这么淡漠。她只说它外表倒显得还很气派。我说那是她的,我可以去乘公共汽车。她说不要犯傻,他们将飞往朱庇特,到那儿再买一辆。我说那么我就用五百元把她这辆汽车买下。

“照这样的价格,我们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了,”她对那条出神的狗说。

Carmencita, lui demandais—je……“最后再说一句,”我用我那糟透了的、用心想出来的英语说,“你是不是相当、相当肯定——唔,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唔——将来某一天,随便哪一天,你都不会来跟我一起生活?只要你能给我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我就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并用响彻云霄的呼喊向他表示感谢。”(大意如此。)

“不会,”她笑嘻嘻地说,“不会。”

“那样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亨伯特·亨伯特说。

接着,我拔出自动手枪——我是说,这是读者可能设想我会干的那种蠢事。我甚至根本没想要这么做。

“再见啦!”她吟诵似的说道,我那可爱的不朽的去世的美国情人;因为假如你在看这部回忆录,那她就已去世,且已永生不朽。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跟所谓的当局所达成的正式协议。

接着我开车走了,我听见她正用响亮的声音向狄克大声叫嚷;那条狗像条肥胖的海豚开始跟在我的汽车旁边奔跑,但它身子太重,又太衰老,不久就站住了脚。

现在,我正开车穿过黄昏时分的蒙蒙细雨,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不停地把雨点刮去,但对我涌出的泪水却无力应付。

第二部 第三十章

如同上文所说,下午四点左右我离开了科尔蒙特(经X公路一我不记得是几号公路),要不是我受到一条近路的诱惑,我本来可以在黎明前就到达拉姆斯代尔。我一定得先开到Y公路上去。黄昏时分我到了伍德拜恩;地图上平淡无奇地显示,过了伍德拜恩,我就可以离开铺石路面的X公路,经过一条横向的土路,转到铺石路面的Y公路上去。从地图上看,这条土路的长度大约只有四十英里。要不然我就得沿着X公路再往前走一百英里,随后经过迂回盘曲的Z公路,才能到达Y公路和我的目的地。然而,我们正在谈到的这条近路变得越来越崎岖难行,越来越高低不平,越来越泥泞不堪,我摸索着,弯弯曲曲、乌龟似的缓慢行驶了大约十英里后又试图再折回去,这时,我的那辆破旧无力的梅尔莫什牌汽车深深地陷在烂泥里。四周一片漆黑,那么闷热潮湿,那么令人绝望。汽车前灯照见下面一道满是雨水的宽阔的水沟。四周的乡野,要是有的话,也是一片黑沉沉的荒野。我想从这片泥塘中开出去,但我的后轮只会在泥浆里痛苦地呼呼乱转。我一边咒骂这种苦境,一边脱下我的讲究的衣服换上一条宽松裤,套上那件满是枪弹打的窟窿的毛线衫,艰难地往回走了四英里,来到路旁一个农场上。路上下起雨来,我没有力气再回去拿雨衣。这些事让我相信,不管新近几次诊断的结果怎样,我的心脏基本上还是健康的。午夜前后,一辆牵引车把我的汽车拖了出来。我又开回X公路,继续前行。一小时后,到了一个无名小镇,这时我已疲惫不堪。我把车停在路边,在黑暗中抓起一个颇有帮助的酒瓶咕嘟咕嘟地猛喝了几口。

雨在好几英里以前就已经停了。那是一个漆黑、温暖的夜晚,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某个地方。不时有车从我旁边开过,红红的尾灯渐渐远去,白亮的头灯渐渐逼近,只是小镇一片死寂。没有人在人行道上漫步闲逛,发出欢笑,不像那些悠闲自在的市民在美好、成熟、没落的欧洲所会做的那样。我独自体味着这个没有危险的夜晚和头脑里的奇思异想。路旁一个铁丝废物筐对于可投人的东西要求十分严格:扫集的东西。废纸。不收食物下脚。雪利酒般红得发光的字母标出的是一家照相器材商店。一个巨大的温度计上面印着一种轻泻剂的名称,给静悄悄地挂在一家药房的正面。鲁比诺夫珠宝公司在一面红色的镜子里反映出其所陈列的许多人造钻石。一个被灯光照亮的绿色的钟在吉菲·杰弗洗衣店里那堆亚麻布衣物的深处晃动。街道的另一边,一家修车场在梦中呓语——崇尚淫荡;接着又改口说:“古尔弗勒克斯润滑油”。一架飞机,同样装饰着鲁比诺夫的宝石,嗡嗡作响,在丝绒一般的天空中飞过。这样夜深人静的小镇我见过多少啊!而这仍不是最后的一个。

让我闲散一下吧,他实际上等于已经给我干掉了。在街对面的远处,霓虹灯用比我的心跳慢一倍的速度一闪一闪:那是一家饭馆的招牌,图案是一把巨大的咖啡壶,几乎每隔一秒钟它就会蓦然显现出艳绿色的面目,而每次一暗下去,紧接着就会出现几个粉红色的字母:“美味食品”;但在那把艳绿色的咖啡壶再次露面之前,仍然可以辨别出它那嘲弄人的目光的隐而不现的影子。我们在演皮影戏。这个诡秘的小镇离“着魔的猎人”不远。我又开始哭起来,沉浸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中。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在科尔蒙特和拉姆斯代尔之间(在天真的洛莉·希勒和快活的艾弗叔叔之间)的这个孤零零的、停下来吃点儿东西的小镇上,我回顾了一下我的情形。这时我极为简明清晰地看清了我自己和我的爱情。以前的多次努力相比而言都显得模糊不清。两三年前,在一个对玄学感到好奇的时刻,为了得到一种老式的天主教的治疗方法,我把一个新教徒的枯燥乏味的无神论见解告诉了一个讲法语的很有头脑的告解神父在他的指点下,我曾希望从我的罪恶意识中推断出存在一位上帝。在蒙着白霜的魁北克的那些寒冷的清晨,那个好心的神父用最体贴、最解人意的方式努力对我加以劝说。我对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了不起的教会无限感激。唉,我仍无法超越人间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我可以找到什么样的精神慰藉,无论提供给我什么样可以被光映现出的永恒真理,什么也不能使我的洛丽塔忘掉我强行使她遭受的那种罪恶的淫欲。除非可以向我证明——向我今天现在这么一个具有这种心情、留着胡须、腐化堕落的人证明——从无限长远的观点来看,有个名叫多洛蕾丝·黑兹的北美小姑娘被一个狂人剥夺了她的童年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关系;除非这一点可以得到证明(要真可以,那人生也就成了一个玩笑),否则我看不出,除了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的那种忧郁而十分狭隘的治标方法,还有什么可以医治我的痛苦。引用一个老诗人的诗句

人类的道德观念是我们。

不得不向美的现世观念所致的敬意。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在我们头一次旅行中——在我们天堂里的第一圈——有一天,为了安安静静地体味我的幻想,我下定决心不去理会我不由自主所感觉到的事实:那就是在她看来,我不是一个男朋友,不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男人,不是一个伙伴,甚至压根儿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两个眼睛和一只充满血液、肌肉结实的脚——暂且只提这些可以提及的东西。有一天,在我收回了头天晚上为了产生作用而向她作出的许诺(不论她幼稚可笑地一心想得到的是什么——去一家有特殊塑料地面的旱冰溜冰场溜冰或者想独自去看一场日场电影)后,我凭借倾斜的镜子和半开的门的偶然配合,在浴室里正好瞥见了她脸上的一种神情……那种神情我无法准确地加以描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显得那么纯粹,因此它似乎又渐渐变为一种相当安逸的空虚茫然的神情,就因为这已是委屈和失望的极限一而每一极限必定含有某种超出极限以外的东西——于是就出现了那种模糊暗淡的亮光。当你记住这些是一个孩子扬起的眉毛和张开的嘴唇时,你可能会更好地理解是何种深沉、蓄意的肉欲和何种反映出来的绝望阻止我扑到她可爱的脚下,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阻止我牺牲我的嫉妒,听凭洛丽塔去获得她希望通过跟一个她自认为真实的外部世界中那些肮脏、危险的儿童们混在一起就可能获得的任何乐趣。

我还有其他一些一直受到抑制的回忆,现在它们都自行展开,成为没有四肢的痛苦的怪物。有一次,在比尔兹利一条街尽头处可以望见夕阳西下的街上,她转身对着小伊娃·罗森(我正带着这两个性感少女去听一场音乐会,紧跟在她们后面走着,身子几乎要碰到她们),她转身对着伊娃,神情那样安详、那样严肃地回答伊娃先前所说的话,什么她宁可死掉也不去听米尔顿·平斯基谈论音乐,他是她在当地认识的一个男学生,我的洛丽塔说:

“你知道,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你完全得靠你自己。”我的两只膝盖正在机械地一起一落,她这句话叫我感到我根本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宝贝儿的心思,而且,很有可能,在那极为幼稚的陈词滥调背后,她心中还有一个花园,一道曙光,一座宫殿的大门——朦胧可爱的区域,而我这个穿着肮脏的破衣烂衫、老在痛苦地抽搐的人偏巧被明确无疑地禁止进入这片区域;因为我常常发现,像我们,像她和我这样生活在一个完全邪恶的天地里,每逢我想谈论她和一个老朋友、她和她父亲或母亲、她和一个真正健康的心上人、我和安娜贝尔、洛丽塔和高尚的、纯洁的、受到清楚剖析的、被神化了的哈罗德·黑兹可能已经谈论过的话题——一个抽象的观念,一幅画,斑驳的霍普金斯或剪了头发的波德莱尔,上帝或莎士比亚<span class="" data-note="“上帝或莎士比亚,”这是模仿中斯蒂芬·德达勒斯的祈祷:“上帝、太阳、莎士比亚。”"></span>,任何真诚坦率的话题,我们总会变得异常窘困。良好的意愿!她总用老一套的粗鲁和厌烦的神态来防护她的薄弱之处,而我则采用一种连我自己也感到难受的矫揉造作的语调说出我那十分超然的论点,惹得听我说话的那个人粗暴无礼地大肆发作,致使谈话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哦,我可怜的、感情受到伤害的孩子。

我爱你。我是个五只脚的怪物,但我爱你。我卑鄙无耻,蛮横粗暴,等等等等,mais je taimais, je taimais!有好多次我知道你是怎样的感受,而知道这一点真是痛苦极了,我的小家伙。洛丽塔姑娘,勇敢的洛莉·希勒。

我回想起某些时刻,让我们把它们称作天堂里的冰山吧,等我在她身上满足了我的欲望以后——经过叫我变得软弱无力、身上不时现出一道道青色纹路的惊人的、疯狂的运动以后——我总把她搂在怀里,最终发出一丝几乎不出声的充满柔情的呻吟(霓虹灯的灯光从用石块铺平的院子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她的皮肤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她的乌黑的睫毛缠结在一起,她那暗淡的灰色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茫然——完全是一个经过一场大手术之后依然处在麻醉状态中的小病人)——于是心中的柔情就会变得越加强烈,成为羞愧和绝望,我总把我那孤独、轻盈的洛丽塔搂在我的冰冷的胳膊里,轻轻摇着她哄她入睡。我会埋在她温暖的秀发里呻吟,随意地爱抚着她,默默无语地祈求她的祝福,而当这种充满人情味的痛苦、无私的柔情达到顶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实际上正在她那赤裸的身体四周徘徊,正准备要忏悔),突然,既具有讽刺意味又十分可怕,肉欲又开始袭来。“噢,不,”洛丽塔总深深地叹一口气说。接下去又出现了那种柔情,那种淡青的颜色——所有这一切随即都破灭消失。

二十世纪中期有关孩子和父母之间关系的那些观念,已经深受精神分析领域喧嚷的充满学究气的冗长废话和标准化符号的污染,但我仍希望我是在对毫无偏向的读者讲话。有一次,阿维斯的父亲在外面按汽车喇叭,表示爸爸来接他的小宝贝回家了,我只得把他请进客厅,他坐了一会儿。就在我们交谈的时候,阿维斯,一个身子笨重、相貌平凡、感情深厚的孩子,走到他的面前,最后胖乎乎的身子就坐到他的膝头。嗳,我想不起来我有没有提过,洛丽塔对陌生人总露出一种十分迷人的微笑,好像毛皮似的绵软柔和地眯起眼睛;她的整个脸庞闪现出一种梦幻一般甜蜜的光彩,这当然并不表示什么,但却那么美丽动人,惹人喜爱,因此你觉得很难把这种甜蜜可爱仅仅归纳成作为某种古老的欢迎仪式的返祖现象的标志,自动使她的脸庞充满光亮的一种神秘的基因——殷勤的卖笑,粗鲁的读者会这么说。唔,她就那么站着,伯德先生转着他的帽子,说着话,而且——对了,看我有多愚蠢,我把那美妙的洛丽塔的微笑的主要特点漏掉了,具体地说就是:在她脸上浮现出那种亲切、甜蜜、带着酒窝的微笑时,那种笑意从来就不是对着房里的那个陌生人,而是飘浮在它自己的可以说是遥远的充满花儿的空间,或者带着有些呆滞的温和徜徉在偶然看到的物体上——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当胖胖的阿维斯侧着身子挨近她的爸爸的时候,洛丽塔正温柔地对着她用指头摸弄的一把水果刀微笑,那把水果刀就放在她所倚靠的那张桌子边上,离我有好远一段距离。突然,阿维斯用双手攀住她父亲的脖子和耳朵,而这位父亲也用一只胳膊随意地搂着他那身子笨重肥大的孩子,就在这当口儿,我看到洛丽塔的微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成其自身的一小片冰冷凝固的阴影,那把水果刀从桌上滑落下去,刀的银柄相当奇特地打在她的脚踝上,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把头向前一低,脸上显得相当尴尬,就像小孩子在眼泪流出前所露出的那种怪相,随后单脚着地一跳一跳地走了——阿维斯立刻跟着她走进厨房,去安慰她。

阿维斯有这样一个身材肥胖、脸色红润的好爸爸,还有一个个子矮小的胖乎乎的弟弟和一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妹妹,有一个家,两条龇牙咧嘴的狗,而洛丽塔却什么也没有。这件小事还有一个简明扼要的补编——背景也在比尔兹利。洛丽塔正在炉火旁边看书;她伸了个懒腰,胳膊肘儿还没放下,就咕味着问道:“她究竟埋葬在哪儿?”

“谁?”

“噢,你知道,我那被害死的妈妈。”

“你知道她的坟墓在哪儿,”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接着就说出了墓地的名称——就在拉姆斯代尔郊外,在铁路线和湖景山之间。“另外,”我又说道,“你以为对这场意外事故用上这么个修饰语相当合适,可它的悲剧性却因此而多少被降低了。如果你思想上当真希望战胜死亡的观念——”

“哇”洛喊了一声,用“哇”代替了“好哇”,随后懒洋洋地走出房去,我那感到刺痛的眼睛盯着炉火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我拿起她的书,那是给年轻人看的一本无聊的作品。书里有一个心情阴郁的姑娘玛丽昂,还有她的继母,与预期的完全相反,这位继母结果是一个年轻、欢快、通情达理的红头发女人;她向玛丽昂解释说玛丽昂去世的母亲实在是一个英勇的女人,因为她就要死了,故意掩藏起对女儿的深厚的爱,不想让她的孩子怀念她。我并没有哭喊着跑上楼去冲进她的房间。我一向喜欢不加干涉的精神卫生。现在,我局促不安,求助自己的回忆,想起在这样和类似的场合,我习惯采取的方法总是不顾洛丽塔的心情,而只想着安慰卑劣的自我。我的母亲是穿着湿漉漉的青灰色的衣衫,在滚滚的雾气中(我就是这样生动地想象着她),欣喜若狂、气喘吁吁地跑上穆利内上边的那道山脊时被一个霹雳击倒的。当时我只是个婴儿,回想起来,不论精神治疗大夫在我后来“抑郁消沉的时期”怎么蛮横地对我加以盘问,我还是找不到可以跟我少年时代的任何时刻联系起来的任何公认为真实的思慕。但我承认,一个具有我这种想象力的人,无法辩解说我个人对普通的情感一无所知。我也可能过于相信夏洛特和她女儿以前的那种不正常的冷冰冰的关系。可是整个这场论证中最难堪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们反常、下流的同居生活中,我的墨守成规的洛丽塔渐渐清楚地明白:就连最悲惨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乌七八糟的生活要好,而这种生活结果却是我能给予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好的东西。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重访拉姆斯代尔。我从湖那边朝它渐渐驶近。阳光灿烂的中午凝神注视。我驾着上面满是斑斑点点的污泥的汽车驶过,透过远处松树间的缝隙可以辨别出湖水闪闪的亮光。我转进那片墓地,在长短不一的石头墓碑间行驶。Bonztor,夏洛特。有些坟墓上,插着暗淡、透明的小国旗,这些旗帜在长青树下无风的空中耷拉着。哎呀,爱德,真倒霉——指的是吉·爱德华·格拉默,一个三十五岁的纽约办事处的经理,他刚刚因被控谋杀他三十三岁的妻子多萝西而引人注目地受到传讯。爱德为求把这桩罪行干得不留痕迹,就用大头短棒猛击他的妻子,随后把她塞进一辆汽车。可事情还是败露了,县里的两名警察在巡逻的时候看见格拉默太太崭新的大型蓝色克莱斯勒牌汽车(是她丈夫送她的结婚周年纪念的礼物)正发疯似的冲下山坡,那个山坡正好在他们的巡逻范围之内(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好警察!)。汽车擦过一根电线杆,冲上一个长满芒刺草、野草莓和委陵菜的路堤,最后翻倒了。当两名警察把格拉默太太的尸体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车轮仍在柔和的阳光下缓缓地转动。开头这似乎是一起常见的公路上的意外事故。唉,只是那个女人被击得血肉模糊的身体与受到轻微损坏的汽车很不相称。我干的话就会高明得多。

我向前开去。又看到那座细长的白色教堂和那些参天蔽日的榆树,真有意思。我忘了在美国的郊区街道上,一个孤孤单单的行人要比一个孤孤单单驾车的人更加引人注目,而我却把汽车停在路上,悄悄地徒步走过草坪街三四二号。在重大的流血事件发生之前,我有权利稍微放松一下,享受精神回流的一阵净化。琼克家宅子的白色百叶窗都关着,在那块向着人行道倾斜的“此屋待售”的白色招牌上不知哪个人扎了一条捡起的黑丝绒发带。没有狗在汪汪乱叫。没有花匠在打电话。也没有坐在爬满青藤的门廊上的奥波西特小姐一叫这个孤孤单单的行人颇为烦恼的是两个梳着马尾辫、系着同样的圆点花纹围裙的年轻女子停下她们手里的活,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无疑,奥波西特小姐早就死了,这两个女子也许是从费城来的她的两个双胞胎侄女。

我该不该走进我的老房子去?像屠格涅夫一部小说里写的那样,一阵意大利的乐曲从一个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来一是起居室的窗户:是哪个浪漫的人在这个美好迷人的星期天,可爱的腿上晒着太阳,在这从未有过琴声泼洒飞溅的房中弹琴?突然,我发现在我刈过草的那片草地上,有个金色皮肤、棕色头发的性感少女,九岁上下,穿着白色短裤,正用她那充满狂热的痴迷神情的深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对她说了句讨好的话,并没有什么歹意,一句传统的恭维话,你有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但她匆匆忙忙地走开了,音乐也戛然而止,有个神色凶暴、皮肤黝黑的男人,脸上亮晃晃的满是汗水,走出来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刚想说明自己是谁,忽然朦朦胧胧地感到一阵尴尬,我发觉了我那沾满烂泥的粗蓝布裤,我那肮脏、破旧的毛线衫,我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我那双酒鬼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我回过身去,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来路走回去。人行道上我还记得的一条裂缝里长出一棵样子很像紫菀的苍白的花。奥波西特小姐又悄悄地复活了,由她的两个侄女推着轮椅来到外面门廊上,仿佛那是一座舞台,而我是个表演明星。我赶紧朝我的汽车走去,心里暗自祈求她千万可别叫我。一条多么陡峭的小街。一条多么幽深的林荫道。汽车的刮水器和挡风玻璃之间夹着一张红色的罚款通知单;我小心谨慎地把它撕成两片、四片、八片。

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就又抖擞精神,开车前往五年多前我提着一个新旅行包去过的那家闹市区的旅馆。我要了一间房,打电话安排了两个约会,刮了脸,洗了澡,穿上一身黑衣服,下楼到酒吧间去喝酒。什么也没有改变。酒吧间里仍然弥漫着跟从前一样的那种昏暗的、叫人难以忍受的石榴红灯光,这种灯光多年以前就出现在欧洲的下等场所,但在这儿,却意味着一个家庭旅馆里的那么一点儿气氛。我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就在这张桌子旁边,在我刚成为夏洛特的房客后最初待在这儿的时候,我认为应当谦和有礼地跟她共饮半瓶香槟以示庆祝,不想这竟彻底征服了她那可怜的、热情洋溢的心。跟上次一样,一个圆脸的跑堂儿正极其小心地把婚宴用的五十杯雪利酒摆在一个圆托盘上。这次是墨菲和范塔西亚。时间是三点缺八分。在我穿过大厅的时候,我不得不绕过一群妇女;她们的午餐聚会刚刚结束,正在miile gràces地相互道别。其中有一个认出了我,发出一声刺耳的喊叫,朝我扑了过来。她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穿着一身珠灰色的衣衫,小帽子上插着一根细长的灰色羽毛。原来是查特菲尔德太太。她带着一丝假惺惺的微笑朝我冲了过来,因为心里怀着邪恶的好奇心而脸上闪闪发亮(我是不是没准对洛莉干了那个五十岁的机修工弗兰克·拉萨尔在一九四八年对十一岁的萨利·霍纳所干的事?),我很快压制住她那种渴望打听的欢快的情绪。她以为我在加利福尼亚州。你……好吗?我十分愉快地告诉她我的继女刚嫁了一个十分出众的年轻采矿工程师,他在西北部干机密工作。她说她不赞成这么早就结婚。她的菲利斯现在十八岁,她决不会让她——

“是啊,当然,”我平静地说,“我记得菲利斯。菲利斯和奎营地。是啊,当然。顺带问一声,她有没有告诉你查理·霍姆斯在那儿怎样诱奸他母亲负责照管的女孩子?”

查特菲尔德太太已经黯淡的笑容这时完全消失了。

“真不像话,”她嚷道,“真不像话,亨伯特先生!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刚在朝鲜阵亡。”

我说她是不是认为用“vient de”加上动词不定式来表示最近刚刚发生的事比英语里面用“刚”字加上过去时态要来得简洁得多?不过我得走了,我说。

从那儿去温德马勒的办公室只要过两条街。他十分缓慢地伸出手来,把我整个的手都握在里面,既有劲又彻底地握了一下,对我表示欢迎。他以为我在加利福尼亚州。我是不是在比尔兹利住过一阵?他的女儿刚进了比尔兹利学院。你……好吗?我把有关希勒太太所有必要的情况都告诉了他。我们作了一次相当愉快的事务商谈。我出来后走进九月炎热的阳光里,活像一个心满意足的穷光蛋。

既然一切障碍如今都已排除,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为我到拉姆斯代尔来的主要目的全力以赴了。我素来为自己那种办事有条不紊的作风感到得意。我就是用那种作风一直把克莱尔·奎尔蒂的脸庞隐藏在我黑漆漆的地牢里;他一直在那儿等着我带理发师和牧师前去:“Réveillez—vous, Laqueue, il est temps de mourir!”我现在没有时间讨论相面术的记忆方法——我正在大步流星地到他叔叔那儿去的途中——但还是让我草草记下这一点:在我昏乱模糊的记忆中,仍保留着一张丑恶讨厌的脸。从匆匆看到的几眼中,我发现他跟我在瑞士的一个亲戚,一个兴高采烈、相当叫人讨厌的酒商有点儿像,他提着哑铃,穿着发臭的毛线衫,肥胖的胳膊上满是汗毛,头顶秃了一块,还有一个长着一张猪脸、又做用人又当情妇的娘儿们。总的说来,他是一个没有恶意的老坏蛋。甚至太无恶意了,不能跟我的猎物混为一谈。在当时这种心情下,我失去了跟特拉普的形象的联系,它完全被克莱尔·奎尔蒂的脸吞没了一那张脸给摆在他叔叔的办公桌上一个镜框里的照片富有艺术性地准确地展现出来。

在比尔兹利,我在有趣可爱的莫尔纳大夫手里接受过一次相当大的牙科手术,只保留了几颗上牙和几颗下牙。换上的假牙依赖的是给用一根不显眼的金属线横贯固定在上牙床上的假牙托。整个布局安排是一个叫人安慰的杰作,我的犬牙依然完好无损。然而,为了用一个看似有理的借口掩饰我秘密的目的,我对奎尔蒂大夫说为了减轻面部神经痛,我决定把我的牙齿全都拔掉。装一副全口假牙得花多少钱?假如我们把第一次门诊定在十一月里哪个日子,那么全部装好需要多长时间?他那名声响当当的侄儿现在在哪儿?是不是有可能激动人心地一次就把我的牙齿全都拔光?

奎尔蒂大夫穿着白色工作服坐在办公桌的角上,头发灰白,理着平头,长着一副政治家常有的那种宽大扁平的脸颊,脑子里一边开始琢磨一个辉煌的长期方案,一只脚一边像在梦中似的诱人地晃动着。他会先给我装一副临时性的牙托,等牙床长好,再给我做一副永久性的。他想先看看我的口腔。他穿了一双有网眼的杂色皮鞋。从一九四六年以后,他就不跟那个坏蛋来往了,不过他猜那个家伙可能在与帕金顿相距不远的格林路上他的老家里。那是一个气象堂皇的梦。他的脚不住晃动,他的目光十分激动。我得花的费用大概是六百元。他提议立刻量一量尺寸,拔牙之前先把第一副牙托做好。我的嘴在他眼里是一个装满无价之宝的金光闪亮的洞穴,但我没有让他进去。

“不,”我说,“我想了想,还是全部让莫尔纳大夫来做吧。他要的价钱更高,但当然他是个比你高明得多的牙科大夫。”

我不知道哪位我的读者以后会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是一种十分美妙的梦一般的感觉。克莱尔的叔叔仍然坐在办公桌旁,仍然显得像在梦中,只是他的脚已不再摇晃那个装满美好的期望的摇篮。而他的护士从后面快步赶了上来,好在我的身后砰的把门关上。她是一个骨痩如柴、容光暗淡的姑娘,长着一双时运不佳的金发姑娘所有的神情凄惨的眼睛。

把弹盒装进枪柄。使劲往里推去,直到听到或感觉到弹盒与枪柄内部啮合在一起,非常隐秘。容量:八颗子弹。都泛着阴森森的蓝光。迫切地期待着给发射出去。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帕金顿一个加油站的工人十分清楚地向我讲了到格林路去该怎么走。为了查明奎尔蒂是否在家,我想先给他打个电话,但听说他的私人电话新近无法接通。这意味着他已经走了吗?我开始往市区北面十二英里外的格林路开去。那时,周围的大部分景物都给黑夜清除了。我顺着曲折、狭窄的公路行驶,一长串有着反射镜、泛着阴森森的白光的矮木桩,借着我的车灯,标明道路这个或那个弯曲的地方。我可以隐约看出路的一边是一条黑洞洞的河谷,另一边是一些长满树木的山坡。前面,飞蛾像四处飘洒的雪花,从黑暗中涌出,飞进我探测的灯光中。开到上文所说第十二英里的时候,有一刹那我上了一座十分奇怪地安了顶篷的桥,过了桥,右边赫然耸现出一块被刷白了的岩石,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还是在同一侧,我离开了公路,转人那条砾石铺筑的格林路。有几分钟,四周都是潮湿、黑暗、茂密的树林。随后就到了帕沃尔府,耸立在树林中间一片圆形空地上的一幢有塔楼的木房。窗户里闪射出黄色和红色的灯光;车道上乱七八糟地停了六七辆汽车。我在树荫里停下来,熄了车灯,静静地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的身边总会围着他的亲信和婊子。我情不自禁地把这座欢乐、放荡的城堡内部设想成她的那些杂志里的一篇故事《骚乱的青少年》里的情景:暧昧不明的“狂欢”、有个嘴里叼着屌儿似的雪茄的样子凶恶的成年人、毒品、保镖。至少他在里面。我要等到麻木迟钝的清晨再来。

我慢慢地开回市区,驾着这辆那么沉稳、几乎欢快地为我效力的破旧忠实的汽车。我的洛丽塔!在仪表盘上那个小贮藏柜的最里面,还留着一个她三年前使用的扁平发夹。那群被我的车头灯光从夜色中吸引出来的苍白的飞蛾仍在那儿。黑暗的谷仓仍然东一处西一处地耸立在路旁。人们仍在赶去看电影。我四处寻找夜晚住宿的地方,路过一个露天电影院。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中(跟没有月光的漆黑的夜晚对比,确实显得非常神秘),有幅向后倾斜的巨大的银幕悬在黑暗、沉寂的田野间,银幕上有个痩痩的幽灵举起枪来,他跟他的胳膊都被那个不断往后退去的世界的斜角缩小成不住颤动的乏味的画面一紧接着,那个动作给一排树木挡住了。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大约八点左右,我出了英索姆尼亚旅馆,在帕金顿又消磨了一段时间。把处决搞砸了的幻象不断困扰着我。想到自动手枪里的子弹由于一个星期没用,也许已经失效,我就把它们取出来,另外装了一批新的。我曾用油把我的这位伙计彻底清洗了一下,如今简直没法把油渍擦掉。我只好用一块破布把它包扎起来,仿佛那是一个伤残的肢体,又用另一块破布包好备用的子弹。

在我开回格林路去的途中,雷暴雨陪我走了大半段路,但到了帕沃尔府的时候,太阳又出来了,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似的火热火热,鸟儿在湿漉漉的冒着水气的树上嘁嘁喳喳地尖声鸣叫。那幢设计精巧、年久失修的房屋似乎茫然不知所措地待在那儿,好像倒正好反映出我自身的情况,因为在我的脚踏上这片松软的、容易下陷的土地时,我禁不住意识到我用酒精刺激得过了头。

对我按的门铃的回答是一片谨慎的具有嘲讽意味的寂静。不过车房里停着他的汽车,如今是一辆黑色的折篷汽车。我叩了一下门环。仍然无人答应。我急躁地吼了一声,就去推大门——真太妙了,门竟一下子开了,就像中世纪的童话故事当中那样。我随手轻轻把门关上,穿过一个宽敞的、十分难看的门厅,朝着附近的一个客厅里张望,看到许多用过的酒杯散乱地扔在地毯上,断定主人还在他的卧室里睡觉。

于是我吃力地朝楼上走去,右手在口袋里紧紧握着用布裹着的我那伙计,左手轻轻抓着黏糊糊的楼梯扶手。我察看了三间卧室,其中一间那天晚上显然有人睡过。一个藏书室里摆满了鲜花。另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些宽大、纵深的镜子和一张铺在光滑的地板上的北极熊皮。另外还有其他几个房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十分恰当的想法。要是主人从树林里散步回来,或者从哪个秘密的洞穴中钻出来,对于一个面临困难重重的工作而不够坚定的枪手来说,防止他的游戏伙伴把自己锁在房里,也许是相当高明的做法。因此,至少有五分钟,我四处走动——头脑清醒的神经错乱,发了疯的沉着镇定,一个着了魔的十分顽强的猎人——看到哪个锁眼里有钥匙,就把它转下来,用空闲的左手放进口袋。这幢房子相当古旧,因而就比现代迷人的小屋更具有计划好的隐秘性;在现代的小屋里,浴室这个唯一可以锁起来的地方必须被用于计划生育的秘密需要。

讲到浴室——我刚要去查看第三间,主人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留下一阵短暂的冲水声。走廊里的那个转角根本藏不住我。他脸色发灰,眼睑松弛,有点儿秃顶,稀疏的头发乱蓬蓬的,但仍然完全可以给认出来。他穿着一件紫色的浴衣,跟我过去的那件很像,从我身旁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不是没有看到我,就是把我当作什么熟悉、无害的幻觉而不予理会——他让我看到他那毛茸茸的小腿,像个梦游者似的朝前走下楼去。我把最后一把钥匙放进口袋,跟着他走进门厅。他半张着嘴,把大门拉开一点,从一条充满阳光的缝隙里往外张望,那副神态就好像他认为听到一个并不怎么热诚来访的客人按了下门铃就又离开了。接着,主人仍然没有理会那个在半楼梯上停住脚步的穿着雨衣的幽灵,穿过门厅走进客厅对面的一个舒适的小客厅。这时我穿过客厅——相当从容,知道他跑不掉了——离开了他,在一个装着吧台的厨房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我那肮脏的伙计的破布,注意不在厨房里的镀铬物品上留下一点儿油渍——我觉得我拿错了东西,它黑糊糊的,非常肮脏。我用惯常那种非常仔细的方式把我那光着身子的伙计改放到身上一个干净的隐秘的地方,随后就朝那个小客厅走去。我的脚步,正如我所说的,相当轻快——说不定太轻快了,难以取得成功。可是我的心却怦怦乱跳,欢快得像头老虎,这时脚下嘎吱一响,踏碎了一个高脚鸡尾酒杯。

主人在那个东方风格的客厅里见到了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嗓音嘶哑地高声问道,两只手一下子插进晨衣的口袋,两只眼睛盯着我脑袋东北方向的一点。“你莫非是布鲁斯特?”

这时,任何人都能看得相当清楚,他还蒙在鼓里,完全在我的所谓的掌握之中。我可以好好地乐一乐了。

“对了,”我温文尔雅地答道。“Je suis Monsieur Brustè re。开始之前,我们先聊上一会儿。”

他看上去很高兴。脏巴巴的小胡子抽动了几下。我脱下雨衣,身上穿着一套黑衣服,一件黑衬衫,没打领带。我们在两张安乐椅上坐下。

“你知道,”他说,一边很响地搔着他那胖胖的、粗糖的灰白色的面颊,不自然地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了他那珍珠似的小牙齿,“你看起来不像杰克·布鲁斯特。我是说相似之处并不特别明显。有人告诉我说他有个弟弟,也在同一家电话公司工作。”

经过这么些年的悔恨和愤怒之后,这才把他抓住……看看他胖鼓鼓的手背上的那些黑色的汗毛……用上百只眼睛扫视着他的紫色丝绸浴衣,他那多毛的胸膛,预见到子弹穿孔、血肉模糊和痛苦的乐曲……知道这个有五分活力、三分像人的骗子曾经奸污了我的宝贝儿——噢,我的宝贝儿,这可叫人感到无比快乐!

“不,不瞒你说,我不是布鲁斯特弟兄中的任何一个。”

他昂起头来,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再猜猜看,潘趣。”

“噢,”“潘趣”说,“这么说你不是为那些长途电话来打扰我的啰?”

“你确实偶尔会打一次长途电话,对吗?”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过我觉得他说过他从来没有——

“人们,”他说,“一般的人们,我不是指责你,布鲁斯特,但你知道,连门都不敲就闯进这幢该死的房子,这种方式是很荒唐的。他们使用Vaterre,他们使用厨房,他们使用电话。菲尔往费城打电话。帕特往巴塔戈尼亚打电话。我拒绝付费。你的口音很有趣,长官。”

“奎尔蒂,”我说,“你记得有个叫多洛蕾丝·黑兹、洛莉·黑兹的小姑娘吗?科罗拉多州的那个名叫多洛蕾丝的洛莉?”

“当然,她可能打过这些电话,当然。打到任何地方。天堂、华盛顿、地狱峡谷。谁会在乎?”

“我在乎,奎尔蒂。你知道,我是她的父亲。”

“胡说八道,”他说,“你不是。你是一个外国来的文稿代理人。有个法国人曾把我的《高傲的肉身》翻译成La Fierté de la Chair。”荒唐。

“她是我的孩子,奎尔蒂。”

在他当时那种心情下,实际上他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大吃一惊,不过他那气势汹汹的态度并不怎么令人信服。他的眼睛忽然一亮,闪现出暗中警惕的神色,但马上又暗淡了。

“我自己也很喜欢孩子,”他说,“父亲们总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转过头去,寻找什么东西。他拍了拍口袋,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坐下!”我说——显然比我原来想用的嗓门高了许多。

“你用不着朝我吼叫,”他用那种奇怪、柔弱的态度抱怨说。“我不过想抽烟。我想抽烟,想得要命。”

“你的命反正就快没了。”

“噢,别胡闹,”他说,“你开始叫我厌烦了。你要什么?你是法国人吗,先生?伍莱—伍——布——阿?我们到小酒吧间去,喝杯烈性酒——”

他看到我手掌心里那把黑色的小武器,仿佛我正打算要递给他。

“哟!”他拉长调子说道(这时开始模仿电影里的那些下层社会的傻瓜),“你拿着的可是一把呱呱叫的小手枪。你要卖多少钱?”

我打开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正好碰翻了他身边矮桌上的一个盒子,里面滚出一把香烟。

“香烟在这儿,”他快活地说,“你记得吉卜林的这句诗吗?une femme est une femme, mais un Caporal est une cigarette。现在,我们需要火柴。”

“奎尔蒂,”我说,“我要你注意地听着。你一会儿就要死了。据我们所知,未来也可能是极其痛苦的精神错乱的永恒状态。昨儿你抽了你最后的一支烟。注意听着。好好想清楚你就要遭到什么下场。”

他不停地把骆驼牌香烟剥开,用力嚼着烟丝。

“我愿意试试,”他说,“你不是澳大利亚人就是德国难民。你非得跟我说话吗?要知道,这幢房子不是犹太人的。也许你最好还是走吧。千万不要再拿出这支枪来给人看。我在音乐室里也有一支旧的斯特恩—卢格尔牌手枪。”

我用我的伙计对着他一只穿了拖鞋的脚,使劲儿扣动扳机,咔哒一声。他看看他的脚,又看看手枪,又看看他的脚。我又十分费劲地试了一次,随着一声微弱的幼稚可笑的声响,子弹射了出去,钻进了厚厚的粉红色的地後。我相当惊骇地觉得子弹只是慢慢地钻了进去,可能还会再钻出来。

“明白我的意思吗?”奎尔蒂说,“你应该再稍微小心一点。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玩意儿给我。”

他伸手去拿。我把他推回到椅子上。这桩有趣的快乐的事儿正在失去趣味。是该干掉他的时候了,但他必须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干掉。他的情形影响了我,手枪拿在手里也感到软弱、笨拙。

“好好想想,”我说,“想想被你拐骗的洛莉·黑兹——”

“我没有!”他嚷道,“你完全搞错了。我把她从一个野蛮的性变态的人的手里救了出来。给我看看你的证章,不要对着我的脚乱开枪,你这个粗野的家伙,你。那个证章在哪儿?别人犯了强奸罪,我可不负责。真是荒唐!我承认那次愉快的驾车出游是一个愚蠢的引人注目的花招,但你又把她接回去了,是不是?嗨,我们去喝一杯。”

我问他是想坐着死还是想站着死。

“噢,让我想想,”他说,“这可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顺带提一句——我犯了个错误。我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你知道,我并没有玩弄你的洛莉。说一句令人丧气的老实话,我实际上阳痿。我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假期。她遇到了不少出色的人。你是否知道——”

他猛然把身子一侧,整个身子都扑到我的身上,让手枪一下子飞到了一个五斗橱底下。幸运的是,尽管他攻得很猛,但却没有多大力气。我没费多少事儿就把他推回到椅子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

“这下好了吧,他说,”Vous voilà dans de beaux draps, mon vieux。

他的法语有了进步。

我四下张望。也许,要是——也许我能够——爬到地上去找一找?冒一下险?

“Alors, que fait—on?”他问道,密切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把身子弯下一点。他并没有动。我弯得更低一点。

“亲爱的先生,”他说,“别拿生死闹着玩。我是一个剧作家。我写过悲剧、喜剧、幻想剧。我曾用《朱斯蒂娜》和十八世纪其他描写越轨性行为的作品拍摄成好几部不公开的影片。我是五十二部成功的电影剧本的作者。我知道所有的窍门。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哪个地方应该有把火钳。我何不去把它拿来,随后我们就可以把你的东西扒拉出来。”

他大惊小怪、爱管闲事、奸诈狡猾地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来。我在橱底下摸索,同时密切注意着他。突然我发现,他早就发现我似乎还没发现我那伙计正在橱下面的另一只脚那儿露了出来。我们又搏斗起来。我们抱成一团,在地板上到处乱滚,好像两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他浴衣里面是赤裸裸的、淫荡的肉体。在他翻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要透不过气来了。我又翻到他的上面。我被压在我们下面。他被压在他们下面。我们滚来滚去。

我猜等这部书出版被人阅读的时候,总也得是公元两千年的最初几年(一九三五年再加上八十年或九十年,长命百岁,我的情人);年纪大的读者看到这儿,肯定会回想起他们童年时看过的西部片中那些必然会出现的场面。然而,我们之间的扭打既没有那种一拳把牛击昏的猛烈的拳击,也没有家具横飞的场面。他和我像两个用肮脏的棉花和破布填塞成的假人。那是两个文人之间的一场默默无声、软弱无力、没有任何章法的扭打,其中一个被毒品完全弄垮了身体,另一个患有心脏病,而且杜松子酒喝得太多。等我最终把我那宝贵的武器抓到手里,而那个电影剧本作家又在他低矮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的时候,我们俩都上气不接下气,而刚刚经过一场争斗的牧牛人和放羊人却决不会如此。

我决定察看一下手枪——我们的汗水可能破坏了什么机件——喘口气儿,再进行计划中最主要的一项。为了让这短暂的间歇中有点儿事可做,我提议他念一下自己的判决书——我用韵文的形式写的。惩恶扬善这个词语可能正好用在此处。我递给他一份整洁的打字稿。

“好吧,”他说,“这主意妙极了。让我把我的老光眼镜拿来。”(他想站起来。)

“不行。”

“就听你的。要我大声念出来吗?”

“对。”

我要念了。是用韵文写的嘛。

因为你利用了一个有罪的人。

因为你利用。

因为你利。

因为你利用了我的不利条件……<span class="" data-note="作者这里是模仿托·斯·艾略特的《圣灰星期三》(1930):“因为我们不想改变/因为我不想/因为我不想改变……”"></span>。

“这很好,你知道。真是好极了。”

……当我像亚当那样赤身露体站在。

一条联邦法律及其全部刺人的星宿面前。

“噢,气派堂皇的诗节!”

……因为你利用了一桩罪孽。

当我无助地脱毛换羽,遍体湿润而柔软。

作出最好的打算。

梦想在山区一个州结婚。

养下一窝小洛丽塔……。

“不大明白。”

因为你利用了我内心深处。

本质上的单纯无知。

因为你欺骗了我——

“有点儿重复,什么?我念到哪儿了?”

因为你骗取了我的赎罪。

因为你在小伙子们。

玩弄勃起机的年岁。

占有了她。

“变得猥亵了,是吗?”

一个满身绒毛的小姑娘仍戴着罂粟花。

仍在色彩鲜艳的黄昏时分吃爆玉米花。

黄褐色皮肤的印第安人在那儿接受给予他们的作物。

因为你从她怒容满面、神色威严的保护人。

手里劫走了她。

还对着她保护人眼皮下垂的眼睛吐了一口唾沫。

撕破他的黄褐色长袍,黎明时分。

让那个粗鄙的家伙在他新的病痛中翻滚。

糟透了的爱情和紫罗兰。

悔恨绝望,而你。

把一个令人生厌的布娃娃撕成碎片。

又把它的头扔弃。

因为你所做的一切。

因为我未做的一切。

你必须死。

“噢,先生,这的确是一首好诗。就我所知,是你写得最好的一首。”

他把纸折起来,递还给我。

我问他临死前有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那把自动手枪已经又准备好,可以对这个人使用了。他望了望手枪,长叹了一声。

“你听我说,麦克,”他说。“你喝醉了,我又是个病人。让我们把这桩事推迟一下吧。我需要清静。我还得调治我的阳痿。下午朋友们要来接我去看一场比赛。这场枪弹上膛的闹剧已经变成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我们都是老于世故的人,不管在哪一方面——两性关系、自由诗、枪法。要是你对我怨恨,我准备作出不同寻常的赔偿。就连一场老式的rentre,用剑或用手枪,在里约或别的地方一也不排除在外。今天我的记忆力和我的口才都不处在最佳的状态,但说实在的,亲爱的亨伯特先生,你也不是一个理想的继父,而且我并没有强迫你那小小的被保护人跟着我走。是她要我把她带到一个比较幸福一点的家里。这幢房子不像我们跟几个朋友共有的那片农场那么现代。不过它相当宽敞,夏天和冬天都很凉爽,一句话十分舒适,因此既然我打算退休后永远住在英国或佛罗伦萨,我提议你搬进来住。它无偿地都归你。只要你不再拿那把枪对着我(他令人厌恶地咒骂了一句)。顺便问一声,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也是无偿地,作为家里的玩物,一个相当令人兴奋的小小的畸人:一个有三个乳房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真是一个顶呱呱的乳房,这是大自然的一件稀罕、可爱的奇迹。现在,soyons raisonnables。你只会把我打成重伤,随后自己就在监狱里日渐憔悴,而我会在热带的气候环境下恢复健康。我向你保证,布鲁斯特,你住在这儿会很快活,酒窖里藏着很多酒;还有我下一个剧本的全部版税——眼下我在银行里没有多少钱,但我打算去借——喏,就像莎士比亚头上受了风寒后所说的,去借,去借,去借。还有一些其他的好处。我们这儿有一个十分可靠、可以收买的打杂女工,一个维布里萨太太——姓很古怪——她每星期从村子里来两次,唉,今儿她不来,她有好几个女儿,外孙女儿。我还知道一两件有关警察局长的隐私,这使他成了我的奴隶。我是一个剧作家。我被称作美国的梅特林克。梅特林克·施梅特林,我说。得了!所有这一切都很不光彩,现在我也拿不准我做的事到底对不对。决不要用朗姆酒和着海洛因一块儿服食。现在做个和蔼可亲的人,把枪放下,我认识你可爱的妻子,但并不熟。我的衣服你可以随便拿去穿。噢,还有一件事——你会喜欢的。我楼上收藏着一批独一无二的色情书籍。就提其中的一种:精装的对开本《巴格拉什岛》,探险家和精神分析学家梅兰尼·魏斯所著,她是个非凡的女性,这是本出色的著作——把枪放下——里面有八百多幅照片,拍的都是一九三二年她在巴达海上巴格拉什岛检查和测量过的男性生殖器官,都是根据在爽朗的天空下交欢所测定绘制的一些非常具有启发性的图表——把枪放下——另外,我还可以为你安排去观看执行死刑,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张椅子给漆成黄色——”

Feu!这一次我打中了什么硬东西。我打中了一张黑色摇椅的椅背,那张摇椅与洛莉·希勒的那张不无相似之处——子弹打在椅子前背上,椅子立刻开始摇晃,速度那么快,摇得那么带劲儿,那时不管哪个人走进房间,都会被眼前这个双重的奇观惊得目瞪口呆:那把摇椅恐惧地拼命摇晃,而我那紫色的目标方才坐在上面的那把扶手椅上也空无一人。他飞快抬起屁股,手指在空中抓挠着,倏地溜进了音乐室,紧接着我们就在门里门外互相拉扯,气喘吁吁;音乐室的门上也有一把钥匙,我先前没有注意。不过这次我还是赢了,难以捉摸的克莱尔忽然一下子在钢琴前坐下,弹了几个粗犷有力!基本上是歇斯底里的琴声轰鸣的和弦,他的下巴不住颤抖,张开的手紧张地往下按去,鼻孔里发出好像电影胶片的声道中的鼻息声,这在我们的搏斗中以前还从没出现过。他仍然发出那些叫人难以忍受的响亮的乐声,一边想用脚打开钢琴旁边一个好像水手用的箱子,但没成功。我的下一发子弹打中了他的胁部,他从椅子上一下子跳起来,越升越高,样子看上去就像年纪衰老、头发花白的疯狂的尼金斯基,像忠信泉,像我过去的一场噩梦,等到升到惊人的高度,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划破了空气——空气里仍然颤动着那宏大、深沉的乐声——发出一声嚎叫,脑袋向后仰着,一只手紧紧按着脑门,另一只手抓住胳肢窝,仿佛遭到大黄蜂的叮咬,往下落到地上,很快站住,又成了一个穿着浴衣的正常的人,急急匆匆地跑进外面的门厅。

我以两倍或三倍于袋鼠的速度跳跃向前,跟着他穿过门厅,伸直两腿,始终保持身子笔直,紧跟在他身后跳了两下,接着像跳芭蕾舞似的奋力跳到他和大门之间,想要拦截住他,因为门并没有关好。

突然,他开始走上宽阔的楼梯,神态庄严,有些阴郁。我换了方位,实际并没有追他上楼,而是迅速地朝他一连开了三四枪,每次都伤着了他;每次我打中他,对他干了这件可怕的事儿以后,他的脸就滑稽可笑地抽动一下,好像是在夸张疼痛;他慢下步子,眼睛转了几转就半闭上,发出一个女人似的声音:“啊!”;每次只要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他就浑身抖动,好像我在挠他痒痒;每次我用那些缓慢、笨拙、盲目的子弹打中他的时候,他总用虚假的英国腔低声说道——同时一直剧烈地抽搐、颤抖、假笑着,尽管如此,却仍用一种奇特的超然、甚至亲切的态度说道:“噢,这下可真够呛,先生!噢,这下伤得可真厉害,亲爱的朋友。求求你,住手吧!噢——很疼,很疼,真的……上帝!啊!真是可恶透顶,你真不应当——”他到了楼梯平台上,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但他仍然稳步朝前走去,尽管臃肿的身体里有我打进去的那么许多枪子儿——我苦恼、沮丧地明白自己非但没有打死他,反而给这个可怜的家伙注入了一股又一股活力,仿佛那些子弹是一些药物胶囊,一种令人兴奋的灵丹妙药正在发生效力。

我再次往枪里装好子弹,两只手黑乎乎的沾满了血——我摸到了什么被他浓浓的血涂抹过的东西。接着,我就到楼上去找他,钥匙像黄金似的在我的口袋里丁当作响。

他步履艰难,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血流如注,极力想找一扇开着的窗子,又摇摇头,仍想劝说我不要打死他。我瞄准了他的脑袋,他一下子退进了主卧室,原先长着一只耳朵的地方喷出一股深紫红色的鲜血。

“滚出去,从这儿滚出去,”他说,一边不住咳嗽,把咳出来的血吐掉。真像一个令人惊讶的噩梦,我看见这个满身血污、却依然活泼开朗的人上了床,把自己裹在乱七八糟的毯子里。我在很近的距离隔着几条毯子开枪打中了他。他向后倒了下去,嘴角旁出现一个具有幼稚涵义的大大的粉红色的气泡,变得像个玩具气球那么大,随后破灭。

有一刹那,我也许跟现实生活失去了联系——噢,根本不是你们普通罪犯扮演的“我只是一时两眼发黑”的那种情况;相反,我想强调下面这个事实:即对他流出的每一滴血我都负有责任,但突然出现了瞬间的变化,我好像在新婚后的卧室里,夏洛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奎尔蒂病得很重。我手里拿着他的一只拖鞋,而不是手枪——我坐在枪上。随后我又坐到床边一张椅子上去,好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我看了看手表,表面的玻璃已经掉了,但指针仍在走动。整个这场可悲的事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安静了。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有个比我希望摆脱掉的负担更为沉重的负担挨近了我,袭上身来,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实在无法用手去碰他好弄清楚他确实已经死了。看上去他是死了:四分之一个脸已被打掉,两只极为兴奋的苍蝇开始意识到自己交了简直无法相信的好运。我的手看上去也不比他的手好多少。我在隔壁的浴室里尽力把手洗干净。现在我可以走了。当我出现在楼梯平台上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地发现刚才我以为只是耳鸣而不加理会的一片轻松愉快的聒噪,实际是从楼下客厅里传来的嘈杂的人声和收音机里的音乐声。

我发现下面有许多人,他们显然刚到,正兴高采烈地在喝奎尔蒂的酒。有一个胖胖的男人坐在安乐椅里;两个头发乌黑、脸色苍白的年轻美人儿,无疑是姐妹俩,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相当娴静地并排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一个脸色红润、长着天蓝色眼睛的小伙子正把两杯酒从那个酒吧间似的厨房里拿出来递给她们。厨房里有两三个女人正在一边闲聊,一边丁丁当当地敲碎冰块。我在房门口站住脚,说道:“我刚把克莱尔·奎尔蒂杀了。”

“干得好!”那个脸色红润的小伙子说,一边把一杯酒递给那个大一点的姑娘。“早就应该有人这么干了,”那个胖胖的男人说。“他说什么,托尼?”一个形容憔悴、金发碧眼的女人从厨房里问道。“他说,”那个脸色红润的小伙子回答说,“他把奎杀了。”

“唔,”另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从一个角落里站起身来说,先前他一直蹲在那儿翻看唱片,“我想我们大伙儿有一天也会对他这么干。”

“不管怎么说,”托尼说,“他最好还是下来。要是我们想去看那场比赛,就不能再等下去了。”

“谁给这个人倒一杯酒,”那个胖胖的男人说。“喝啤酒吗?”一个穿宽松裤的女人在远处问道,一边把一杯啤酒举起来给我看。

坐在长沙发上的那两个姑娘都穿着一身黑衣服,年纪小的那个正用手指拨弄着戴在雪白的颈项上的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只有她们什么话都没说,只在一旁微笑,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淫荡。音乐停了一会儿,楼梯上突然响了一声。托尼和我走到外面的门厅里。竟然真是奎尔蒂,他已缓慢吃力地走到楼梯平台上,我们看见他站在那儿摇摇晃晃,不住喘气,随后慢慢倒了下去,这一次是永远倒了下去,成了一堆紫红色的东西。

“快点,奎,”托尼笑了一声说,“我相信,他仍然——”他回进客厅,他的后半句话给音乐盖没了。

我肚里暗自说道,这就是奎尔蒂为我上演的这出匠心独运的戏剧的结局。我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这幢房子,穿过斑驳耀眼的阳光向我的汽车走去。车的两边停着另外两辆汽车,我费了一番工夫才从中间挤了出去。

第二部 第三三十六章

剩下的事情有点儿平淡乏味。我缓缓地把车开下山坡,不久发现自己正以同样懒散的速度往跟帕金顿相反的方向行驶。我把雨衣丢在小客厅里,把我那伙计丢在浴室里了。不,那不是我会想要住的房子。我悠然地想着,要是有个天才的外科医生能让盖上被子的奎尔蒂、“无名的克莱尔”起死回生,不知他是否会就此改变自己的生涯,也许甚至改变人类的全部命运。对此我并不在意;总的说来,我希望忘掉这乱糟糟的一切——等我确实知道他死了的时候,唯一叫我感到的满足就是得到了宽慰,知道我不必在精神上一连几个月地守着一个令人痛苦、讨厌的恢复期,其间还会受到各种各样不宜提及的手术和反复的干扰,而且也许还会受到他的拜访的干扰,弄得我还得费力地找出理由来证明他不是鬼。托马斯是有点儿道理。说来奇怪,触觉本来对于人们远远没有视觉那么宝贵,然而到了紧要关头,它却成了我们主要的即便不是唯一的掌握现实的方法。我浑身都沾满了奎尔蒂——沾满了流血前他跌扑翻滚的感觉。

道路这时正穿过开阔的乡野。我忽然想到——不是作为抗议,不是作为象征或任何那一类玩意儿,而只是作为一种新奇的体验——既然我已无视人类的全部法律,干脆我也无视交通规则。于是我开到公路的左侧,看看感觉如何,还真不错。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隔膜消融的感觉,其中有扩散开来的触觉的成分,而所有这些又被一种想法加以强化;这种想法就是没有什么比故意在道路错误的一边行驶更接近于消除基本的物理定律了。从某一点上看,这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望。我缓缓地、神情恍惚地挨着汽车后视镜所在的那古怪的公路一侧行驶,每小时车速不超过二十英里。路上交通并不拥挤。不时有车从我放弃给它们的那一侧开过我的身边,粗暴地冲着我直按喇叭。迎面而来的汽车先是摇摆晃动,接着突然转向,最后惊恐地大叫。不久我发现就要接近居民区了。闯一次红灯就像我小时候偷偷呷一口大人不准我喝的葡萄酒。这时纷繁复杂的情况不断出现。我受到了跟踪,又受到了护送。接着,在我前面,我看见两辆汽车正摆出阵势要把我的去路完全堵住。我动作优美地把车开出公路,狠狠地颠了两三下之后冲上一个长满青草的斜坡,开到几头吃惊的母牛当中,我就轻轻摇晃着在那儿停下。一种颇有创见的黑格尔哲学综合法把两个去世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不久,我就会给拉出汽车(嗨,梅尔莫什,多谢了,老伙计)——而且,的确,我还盼望着让许多双手来把我抓住,自己不做一点合作的努力,听凭他们把我移动、搬抬;我则像个病人,十分放松、舒舒服服、懒洋洋地听凭他们摆布,并从我的倦怠乏力和警察及救护人员给我的绝对可靠的支持中获得一种神秘的乐趣。当我停在那个高高的斜坡上等着他们向我跑来的时候,我唤起了最后一个奇怪的令人绝望的幻景。有一天,在她失踪后不久,我正在一条废弃了的旧山道上赶路,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迫使我停下车子;那条山道一会儿和一条崭新的公路并行,一会儿又横越过去伸向另一个方向;那是晚夏一个淡蓝色的午后,山道边大片的紫苑花沐浴在远离尘嚣的温暖空气里。我猛烈地咳了一阵,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随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一会儿,想到清新的空气可能对我会有好处,就朝不远处公路陡峭的侧面上的一道低低的石头护墙走过去。小蚱猛从路旁干枯的野草中跳出来。一片薄薄的浮云正张开胳膊,向另一片略显厚实的浮云移动;这片浮云属于另一个行动缓慢、浮向天际的云系。等我走近那个友好的深渊,我感觉到各种融合汇聚在一起的和谐悦耳的声音,宛如水汽一般,正从我脚下那起伏不平的山谷里的一座小矿镇上升腾而起。你可以辨别出在一排排红色和灰色的屋顶间的几何图形的街道、苍翠扶疏的树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以及那个闪着矿石似的绚丽光彩的垃圾堆场;小镇那边,条条道路纵横交叉在好像百衲被似的深色和浅色的田野上;再往远处,是密林覆盖的群山。然而比所有这些无声而欢快的色彩更为鲜明的是——这些色彩,这些明暗深浅的色调融合在一起,似乎正自得其乐——听起来要比看上去更为鲜明、更为飘忽的,是积聚起的声音像升腾的水汽似的震颤;它一刻也不停,一直升到花岗岩石的边缘,我正站在那儿,擦干净我那发出难闻的气味的嘴巴。不久,我就意识到所有这些声音都具有同一种性质,而且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这些声音从那座透明的小镇的街道上传来,那儿的女人都待在家里,男人则在外奔忙。读者!我所听到的不过是正在嬉戏玩耍的孩子们的悦耳动听的声音,就只有这种声音;而空气是那么清澈明净,因此在这片响亮而又微弱、遥远而又神奇地近在咫尺、坦率而又神圣地莫测高深地混杂着各种声音的水汽中——你可以不时听到一阵几乎相当清楚的活泼的笑声、棒球球棒敲击的噼啪声或一辆玩具货车的眶啷哐啷声,这一切仿佛都是被释放出来似的,但它们太远了,根本无法辨别出他们在那些模模糊糊的街道上的任何活动。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悦耳的震颤,倾听那矜持的窃窃私语中间迸发出的不相连的喊叫,随后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绝望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重读了一遍。里面有粘在上面的些许骨髓,有血,有美丽的绿得发亮的苍蝇。在故事的这个或那个转折处,我觉得我那难以捉摸的自我总是在躲避我,滑进了比我乐意探测的更深邃、更黑暗的海洋。我已把我能掩饰的东西都掩饰了,免得伤害人们。我随意为自己设想了许多笔名,后来才找到一个特别合适的。我的笔记里有“奥托·奥托”、“梅斯麦·梅斯麦”和“兰伯特·兰伯特”,但不知为了什么,我认为我的选择最确切地表达了我的卑鄙龌龊。

五十六天前,我开始写时,先是在精神病房里接受观察,后来在这个暖融融的坟墓似的隔离室里,我想我会在审判时用上所有这些笔记,当然,不是为了救我的性命,而是为了挽救我的灵魂。然而,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不能把活着的洛丽塔暴露出来。在不公开的开庭期里,我还可以使用这部回忆录的一部分,但出版的日期则被推迟了。

因为一些比实际看来更为明显的理由,我反对死刑;我相信这种态度会跟宣判的法官是一致的。如果我站到我自己的面前受审,我就会以强奸罪判处亨伯特至少三十五年徒刑,而对其余的指控不予受理。但即便如此,洛莉·希勒大概还是会比我多活上好多年!我作出的下面这个决定具有一份签名的遗嘱的全部法律效果和力量:我希望这本回忆录只有在洛丽塔不再活在世上的时候才能出版。

因此,当读者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可是既然血液仍然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就仍像我一样受到上帝的保佑,我就仍然可以从这儿向在阿拉斯加的你说说话。务必忠实于你的狄克。不要让别的家伙碰你。不要跟陌生人谈话。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个男孩。我希望你的那个丈夫会永远待你好,否则,我的鬼魂就会去找他算账,会像黑烟,会像一个疯狂的巨人,把他撕成碎片。不要可怜克·奎。上帝必须在他和亨·亨之间作出选择,上帝让亨·亨至少多活上两三个月,好让他使你活在后代人们的心里。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性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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