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 xp1024.com
《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正文 代序 “武侠”下岗 “天下第一奇书”开谈

一代新武侠小说宗师梁羽生先生于今年1月22日夜溘然辞世,他留下了35部武侠小说及数以百万言的文史随笔,联话棋话,这些文字创作是他六十多年来每日爬格子的结晶,也是他留给中国文学界与新闻界的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梁羽生先生的终身职业是报社编辑,业余身份则是作家。他的职业习惯决定了他的作品大都以连载的方式发表在报刊上,譬如古今联话、棋赛评述、读书笔记等。十几年来,我成为其武侠小说之外的其它作品的责任编辑。

2006年年底,他到香港参加活动时中风,之后就返回澳洲于疗养院养病。罗孚、张初、邝健行、杨健思等诸多友好均建议应着手整理及编辑梁先生一些还未成书的作品。几年前,常从梁羽生游,就听他说过80年代中曾在香港《商报》上写了一年多的专栏,是评的。去年中,终于在天地尘封的档案资料中找到了这批剪报,但却发现少了一些篇幅,遂托杨健思女史找人帮忙,去图书馆中的旧报堆中影印补齐了资料,凡506篇。梁羽生文丛编委会征得了梁羽生先生的同意,决定由我接手编辑这本著作。

自1986年元旦起,梁羽生先生以“时集之”的笔名在《香港商报》上开设了“摘录评点”的专栏文章,每日一篇,开始时每篇约500字,上有香港女画家高宝配合内文的连环插图。大约到了第178篇(1986年6月30日)则开始没有了高宝的配图,自7月1日起,每篇篇幅增至700字左右,至1987年5月26日全部连载完毕。合计全书有32万字左右。

众所周知,梁羽生先生的新武侠小说系列的创作活动自1954年1月20日起至1983年8月宣布封笔止,其后他只写些散文、随笔、联话等。1986年6月,他正式由《大公报》退休,同年9月,移民澳洲悉尼。可以说,这是梁先生写于香港与澳洲两地的著作,虽以逐日一篇写作,但全书以为主,一气呵成,也算是他庞大著作系列中的唯一一部评论古典小说的研究著作。梁先生以武侠小说鸣于世,创作是他的擅长。按照笔者的解读,新武侠小说乃属中国传统小说之源流的蜕变。我们也看过一些当代作家如王蒙、李国文有评点古典小说之书问世。但他们都是现代小说作家,切入角度及见地应有不同。梁先生撰此著作,倘有可比较者,或以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研读庶几相近也。因而,为了更好地让读者了解梁羽生先生的文学修养及独特的见解,本文将从二大部分对此书的内容作一个介绍。

是诞生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古典长篇小说,因书中有大量的性描写内容,甫问世即被目为“淫书”。梁羽生在评点时就指它为“人皆好之,人皆恶之”之书,数百多年来,被视为“天下第一奇书”,有多个手抄本传世。

现存最早的木刻本为明代万历乙巳年梓行的《新刻金瓶梅词话》,这是1932年在中国山西省发现的,到目前为止,万历刊的《金瓶梅词话》传世的仅有四种:其一为上述此本,原为北平图书馆收藏,后移存美国国会图书馆,今归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二为1941年在日本日光山轮王寺发现的慈眼堂天海藏本;其三为1962年在日本山口县发现的栖息堂德山毛利藏本;其四为日本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收藏的《金瓶梅词话》残本,前三种均可称为完本(严格而言是“近于完本”)。京都大学藏本分为上、中、下三卷,是1917年(丁巳年)在妻木直良寄赠京大图书馆的藏经书院旧物《普陀洛山志》的书页中发现有褙纸数百枚,检查后竟是,遂将之装订成书。但当时谁也不曾注意这本残本。直至1932年中国山西发现刻本时,人们才知道,曾梓行于世。我负笈京大时,曾为研读这部残本而将之与上述三种刊刻本作了一个比较,始发觉现存的三部半刻本应都是出于同一刊本,即万历乙巳刊本。

之所以要略述刊本的原貌,乃是因为梁羽生先生是以“摘录评点”为名的,那末他摘录自何种刊本就不得不察之。他只说是“古本”,窃以为他所本应是坊间流行的清初张竹坡评本,据梅节先生考证,此乃节本。而他手抄之摘文,或因潦草,排字工不识而误植;或有手民之误。我遂决定以研究家梅节先生校注的梦梅馆校本为底本来作校对。梅节先生从八十年代中即从事《金瓶梅词话》的整理与校点。他的这本校本乃是以日本大安株式会社的影印本(即上文所引慈眼堂本及栖息堂本为底本),覆以北京图书馆藏本等,反复校订,十年间出了三种校订本。我所依的梅校本,亦是2007年于台北里仁书局出版的最新校定三卷本,这是要向梅节先生致谢的。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遇及梁的引文与梅节校本不同时,我并非全般依足梅节校本,而在一些个别用字方面仍按梁羽生先生所写,或由我自己判定,倘由此而产生讹误,概由本人负责,与梅节先生与梁先生无关。余学识浅陋,或有谬解曲解之处,想二位老先生当不会怪罪晚辈。

作为明代四大说部之一,自问世以来,属最有争议性的古典小说。它被卫道者批为“天下第一淫书”,朝廷也将之列为禁书,一直到今日之中国,仍是被明令禁止公开出版影印的,有之,也须要删节,美之曰:“洁本”。但是,历朝历代也都有另一种读法或异议者。远的不说,鲁迅就在中国现代第一部小说研究专著中论说:“诸世情书中,最有名”,并进而指出:“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这是极其明晰之析见。鲁迅之说一出,的暴露社会世情的意义才从被误读中纠正了过来。

毛泽东博览群书,而且对十分推许,据说他曾先后五次评述过,而且是褒多于贬,就以他在1961年12月20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所说:“中国小说写社会历史的只有三部:、、。你们看过没有?我推荐你们看一看,这本书写了明朝的真正的历史,暴露了封建统治,暴露了统治和被压迫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很仔细。是的老祖宗,没有就写不出。写的是很仔细很精细的历史。但是,的作者不尊重女性。”毛泽东充分肯定了的文学价值及社会价值。鲁迅说它是“世情书”,毛泽东则把它当作明末社会史来看。

鲁迅是以纯文学而论,毛泽东则以阶级斗争为弦,将之视为“谴责小说”。梁羽生则是二者兼而有之,但他更偏重于鲁迅之论,这或是出于二人都是小说家的缘故。

在这长达五百多天的连载的最后一篇稿中,梁羽生写道:“的摘录评点到此是可以结束了。关于的艺术特点,我曾引用过鲁迅、吴晗、郑振铎、孙述宇……诸家评述。最后要补充的是徐朔方在《论金瓶梅》所提出的:在文学史上的两大贡献……”于此可见,除了摘录《金瓶梅词话》之外,他在评点时还遍览上述诸家的研究之文,其中引用最多的专家之见乃是孙述宇的《金瓶梅的艺术》(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版)一书中的论点。然而,他并非“文抄公”,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发现,如此这般云云也只是他的谦辞而已。就全书的内容来看,梁羽生的史识、学识、文学观及审美意识,就在这字里行间不经意地挥洒出来。下面略举几例:

是从的武松打虎杀嫂的故事衍生出来的长篇巨制,但它并非将中的“武松”全般搬到书中来,而是有所创造发明的,梁羽生以47篇的篇幅来讨论武松与潘金莲、武大的“三角关系”,探究武松与潘金莲的微妙心理关系,也比较与之不同。他指出武松对潘金莲似乎不是无动于衷,他的心理变化有一个过程,表面上所流露出来的并不代表他的全部心理活动,就象是巨大的冰山露出来的一角而已。另外,他也不全然同意上引文徐朔方先生的观点:“像那样长达一百回的巨著,除了偶一出场的武松等人外,几乎全是反面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是一个新的现象,新的问题”。梁羽生认为:“其实武松也还是有‘阴暗面’的‘英雄’”。他细致地分析武松杀人的变态心理与行为,杀了人之后又丢下武大的女儿迎儿不管而重上梁山。他将《水浒》中的武松与中的武松作了对比,认为后者并非可推许的英雄好汉。这些论点都属发人所未见,此其一也。

其二,他对西门庆及金莲、瓶儿、春梅、陈经济、吴月娘及一众人物的分析与评论也很有份量。尤其是潘金莲。被称为中国自然主义写作的第一部作品,而其‘世情’之描写也迎合了市民文学的审美趣向。在中国文学批评中,则被誉为中国现实主义的最伟大作品,二者天差地别。在中国古典小说或谓传统小说中,明代四大说部的、、皆由历史与传说演义而来,加上元杂剧的内容补充而在明初集大成之。则借了《水浒》一节而衍化,其内容大都是由作者独立创作,其最大的贡献还在于将作品表现的场景移至一个家庭之中,大墙之内,妻妾成群,互相倾轧,争相示爱,而后又与社会方方面面人物纠缠不休。这是与近代小说的要素比较接近的。也是将场景设在大观园内。当然,某些内容不堪入目,性描写十分露骨,床笫之事又岂可登上文学圣殿?!故毛泽东“慧眼独具”,把它作明代历史来读。而则成为“讲阶级斗争”的小说,“要看五遍才能有发言权。”毛泽东还因此发动了一场运动来整人。

梁羽生对潘金莲的分析尤为过细。他指出潘金莲之被视为“天下第一淫妇”是与其身世有关,武大郎是一个性无能者,她与西门庆勾搭成奸也与武松拒绝她有关。潘金莲与其它女性的矛盾其实都是围绕著她要“独占”或“多占”西门庆而引发的。他特地指出金莲饲养雪狮子的大猫来吓病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实出于妒忌。这使我想起钱锺书先生曾在《管锥编》第二卷第531页中说到法国莫泊桑短篇小说《Une Vea》中有驯养恶犬专咬人颈以报仇的故事,窃见正与潘金莲之举胥同,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的写作手法之不凡。

对西门庆的大房吴月娘,梁羽生也识破了作者的反讽写法。吴月娘并非一个正面人物,西门家中,除了他的女儿西门大姐等著墨不多外,可以说没有一个好人。但梁羽生指作者的写作没有脸谱化,反而是各有各的特性,如宋蕙莲这个小人物,虽有种种缺点,却也有刚烈一面。他对吴月娘是否定的。总而言之,小说作者笔下的女性大都不是好人,怪不得毛泽东说作者“不尊重女性”。但又何止是如此。梁羽生的老友聂绀弩就说过:“《水浒》全部都是轻蔑妇女的,连女英雄都没什么本事,唯一像有点本事的扈三娘,却被林冲擒来,由宋江作主嫁给‘屁烧灰’(故乡方言)王矮虎了!(小时读到这里,以为她会嫁给林冲,及至配了王英,心里不舒服了几天)这些都是封建而不是反封建。”脱自,所有的女性都被丑化了。然而,又岂止这些脂粉队如此,西门庆、花子虚、应伯爵,上至天子门生,下至贩夫走卒,满本书中,还不是像的焦大所骂的,除了门口那二只石狮子,又有哪里一个是干净的呢?

其三,梁羽生古文根柢深厚,擅长于诗赋、联话。中有许多曲词,梁羽生对之品评指疵,这是现在的许多研究家的弱项。大家或许以为,的诗词风雅十足,到处传诵,中的诗词除了淫词艳曲,还有什么好看的?但既称为“词话”,自少不了诗词、歌赋、曲辞,明代四大说部中都有诗词贯穿其中,就连收有的各种诗、词、赋、歌,颂、偈及有韵长文就有768篇之多。中潘金莲与陈经济私通,就常以词曲诉衷情。梁羽生从小说人物的作词赋曲之内容加以评述,指出作者常以讽刺笔法表现小说人物的各种可笑样相,这是作者对之的讽刺与揭露。梁羽生评弹有据,条分缕析,时有令人豁然之见解。

此外,梁羽生常以粤语方言来解释文中的一些词语,颇见特色,因为是写给香港的读者看的,所以用方言来解释书中的俚语、名称是有必要的,加上他的文体生动幽默,为论深入浅出,先“摘录”,再评说,夹叙夹议,没有论文的枯燥无味,而有故事性及趣味性,读来常有会心一笑或喷饭之感。今日读之,启人联想,譬如,书中的“傍友”乃今日的“傍大款”之古名。西门庆贿赂蔡太师,竟买了个官来当,作威作福,受贿判案,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证之今日之社会丑类,正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讽喻。对这些书中所描写的“世情”,他“杜撰”出一个新名词,曰:“社会写真”。梁羽生还认为:这部数百年前问世的长篇小说虽然写的无一不是反面人物,但其写作手法却有不少创意,譬如写李瓶儿的梦,写春梅在金莲死后的托梦,均可与佛洛伊德理论相发明。

综上所述,一书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评点形式,它糅合了文学评论著作与古人的眉批、回评的方式,前者宏篇大论,枯燥无味;后者只能画龙点睛,点到为止。他之所以会选择以为评本,我想或许是受到陈寅恪先生对之研究的启发。这种别具一格的形式,如以西方现代的“解释学”衡之,庶几近似。按照西方哲学家R·E·帕尔默的阐释:“解释学注意的中心是理解原文——即理解用语言写成的作品。……不管原文是一个梦,一个神话,一条法律,一首诗,一篇散文或一份电报,人们只依靠单词或句子不能理解‘作品’,必须依靠构成作品的更大的单位作为理解的向导。”(《解释学》)

在他的摘录评点之中,时时显现出他的文学情怀与史识。为了保留他当年发表时的原生态,笔者在校编时仍依时间顺序编排,不作裁剪,文中针对部分内容所作的小标题为笔者所加,又将每篇的出处注明:“事在第×回”,余则不予删改,而疏漏亦自在难免。此一长篇连载完毕的翌日,梁羽生即以《有闻必录》在《商报》续开新的专栏,仍以「时集之」的笔名。《有闻必录》是他的读书札记,其中有些篇幅也涉及,但因系后出,不入此「摘录评点」专栏之内,故这些短文不予收入本书之中,这是需要向读者说明的。

着手校编这书大约在十个月前,去年11月后,梁羽生先生的身体渐转羸弱,他知道我正在为此书的出版紧张工作,表示了关注与开怀之意,嘱我放心去做。谬承错爱,也深感责任重大,恐学识有限,不逮「校编」之责,有战战兢兢之意。梁先生一向待我甚厚,他的嘱托敢不辱命乎?又知他渐步向生命的最后岁月,于是,总想将此书早日锓版,赶快奉献于他病榻前,然而,紧赶慢赶还是未能赶上在他离世之前奉上此书,这于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十几年来,梁先生与我隔海时有文通或以电话交谈,有批评,有指正,有谬奖,而今翻阅他的一些信札,忆起他的咳珠唾玉,真有潸然泪下之感。

谨以此书奉献给逝去的大侠──梁羽生先生,并对在本书编选过程中提供协助的梁先生家人、杨健思女史及公司同仁表示谢忱。

<span class="right">2009年5月14日初稿于港岛穆穆书斋</span>

正文 前言(开场白)

(事在第八十二回)

(引自《金瓶梅·序》)

<span>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筭不如茅舍清幽。

野花绣地,莫也风流。

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客至须留。

更无荣无辱无忧。

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span>

大胆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第八十二回写潘金莲和她名义上的女婿陈经济幽会,“相搂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枕交欢,不胜缱绻。但见——”但见什么呢?

<span>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搵腮。

手捻香乳绵似软,实奇哉!

掀起脚儿脱绣鞋,玉体着郎怀。

舌送丁香口便开。

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

明朝千万早些来。</span>

(引自《金瓶梅序》)

<span>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

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

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

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span>

关于“性”的描写,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虽然也有,例如中写张生与莺莺幽会的:“鱼水得和谐”、“蘸着些儿麻上来”就是一例;但在“动作”方面,则从无写得那样大胆的。不过,“蘸着些儿麻上来”,写的是“感受”,比较含蓄,在艺术的意境方面,似乎比“手捻香乳”、“舌送丁香”那样露骨的“白描”较耐“咀嚼”。

他另外还有自述平生一词,写得更好,词曰: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与及并称三大奇书。它是明代一位署名兰陵笑笑生的作品,版本甚多。清康熙年间皋鹤堂刻本由张竹坡批点的更称之为“天下第一奇书”。“奇”在何处,借用著名文史学家吴晗的一段评论来作说明:“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所集中描写的是作者所处时代的市井社会的侈靡淫荡的生活。它的细致生动的白描技术和汪洋恣肆的气象,在未有刻本以前,即已为当时文人学士所叹赏惊诧。但因为作者敢于对性生活作无忌惮的大胆叙述,便使社会上一般假道学先生感觉到逼胁而予以摈斥,甚至怕把它刻版行世会有坠落地狱的危险,但终之不能不佩服它的艺术成就。”(引自《<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由此可知之奇固然不止一端,但最“奇”的,或曰一般人心目中觉得最“奇”的乃是对“性”的大胆描写。

“房中之事,人皆好之”,是本性,“人皆恶之”则是伪道学。后面那些对房中之事的缕述,则可作为欢在写性这一方面的概括。

曾长期来被人目为“淫书”,自是和它对“性动作”的描写太过细腻有关云。作者本人恐亦早已有见及此,故在《金瓶梅词话序》表明这本小说的用意是在警世惩淫:“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按:“序”是署名欣欣子作的,吴晗认为欣欣子可能就是书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一些评论家认为这是伪善,但《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孙述宇则认为“我们细读完,都会相信这作者倒是一点儿也不虚伪,他若不诚恳,是写不出这样的书来的”。“伪善”与否,不拟讨论,这里只想介绍“序”中的一段文字:

版本甚多,我在这里准备用来摘录的是万历丁巳本(“万历”是明神宗年号,万历丁巳年是公元1617年),这个本子是现存的最早的刊本,亦即是长期来被视为“禁书”的古本。它是悉依原作,一字不删的。万历丁巳本名为《金瓶梅词话》,内中所载小令(曲的一种体裁)极多。上述那段文字,在“但见”之后,就是用一支曲子来描写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偷欢情景的。如下:

<small>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非尧舜圣贤,鲜不为所耽。富贵善良,人皆恶之,……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軃,春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弄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如离别之机将兴,憔悴之容必见者,所不能免也。</small>

(事在第八十二回)

正文 评说潘金莲、武大

(事在第一回)

的得名,是因书中有三大淫妇而起。三大淫妇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

潘金莲既然是第一大淫妇,因此在第一回便介绍她出场。回目为: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按:传统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要讲究对仗的,两边字数也必须相等。但却不讲这一套,在章回小说中可谓别具一格。)书中介绍潘金莲那段文字,节录如下:

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来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

(附注:原书写女性的代名词本来都是用“他”的,为了方便现代读者一看即能区分性别之故,因改用“她”。)从作者的介绍看来,潘金莲可说是一位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且又容貌美丽的俏姑娘。因此在后来写到她被迫嫁给“三寸丁”武大郎时,就越发令人为她感到不值了。“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即香港话“善于作状”之意。

(事在第一回)

有句成语叫“红颜祸水”,把男人遭遇的祸,都推到和他有关系的女人身上。这实在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大男人”观点。因为它只看到男方所遭的不幸,没看到女方所遭的更大的不幸。只看到“祸水”的结果,没看到“祸水”的成因。

潘金莲在正人君子眼中,是被目为“祸水”之尤的。但她并不是天生的淫妇,在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封建社会中,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妇女的典型人物。兰陵笑笑生在写她成为“祸水”之前,是先写她怎样遭受男人的祸害的。书中写潘金莲“长成一十八岁,出落得脸衬桃花,不红不白,眉弯新月,又细又弯。张大户每要收她,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这段写潘金莲刚成长就受到主人的淫辱。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这五者都是肾亏的现象。他后来之所以一命呜呼,实在是怪不得潘金莲的,谁叫他是老淫虫呢。

(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是怎样嫁给武大的呢?那是因为她和张大户的“奸情”,被“主家婆”发现的缘故。

还有一庄(通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得潘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五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免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在这段叙述中,作者用了含蓄的讽刺手法来写张大户对武大的“照顾”。他不要武大一文钱,还私与他银五两做卖炊饼的本钱,原来却是因为贪图武大懦弱,以便他继续奸淫潘金莲的。他在送五两银子给武大的同时,也送了武大一顶绿帽。

(事在第一回)

武大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请看中对他的介绍。

自从与兄弟(武松)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朴实即老实之意),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

潘金莲嫁给武大,正是应了一句俗话,“拙夫常伴巧妻眠。”丈夫又貌丑又没用,潘金莲当然是心有不甘的。书中写道:

潘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按:“着紧处都是锥扎不动”乃双关语,暗写武大不但貌丑,且是性无能。“合气”相当于广东话“怄气”。“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意即:“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为何将我嫁与这样一个宝贝?”潘金莲的怨气也可谓大了。

(事在第一回)

用一个《山坡羊》的曲子,写潘金莲的感受: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丽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按:有许多山东土话,“高丽铜”即明代的山东土话之一,意为中看不中用的劣质铜器,此处似可译为广东话的“烂铜”。

书中写潘金莲是因为不满意三寸丁丈夫,才去招惹“浮浪子弟”的。

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

按:此处“眉目嘲人”的“嘲”作“撩拨”解。

(事在第一回)

写潘金莲的变成淫妇,是一步步来的“渐变”,并非一下子就变得太坏。书中写:“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得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机,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武大受不住了,就想搬家,与老婆商议。

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教老娘受气。”武大道:“我哪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材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欢饼。

从这段文字着来,潘金莲之所以喜欢招蜂惹蝶,那只是基于一种想要别人欣赏她的美貌的心理,但还是未曾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的。在她那个时代,以小脚为美,而潘金莲最具“特点”,的就是她那对“小金莲”,因此常“故露出来”,勾引浪子追逐。

(事在第一回)

女人爱美是天性,由于爱美,也就喜欢别人欣赏她的美。若是上流社会的妇女,虽有这种心理,但因受礼教抑制,大都是不敢表露出来的。潘金莲出身底层,没有文化教养,她除了美貌(尤其那对小金莲),就别无可以骄傲之处,因此她之“故露出来”,其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她非但没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受张大户淫辱,那是无可奈何的。对那班浪子,则只是止于接受他们的调笑而已),而且当丈夫和她商议搬家时,她不但一口答应,还出私房钱助丈夫“典房”(即租屋)。这表示在她的“要别人欣赏”的心理得到初步满足之后,也就不惜离开那些浪子了。

引起她的“淫心”的是她的小叔子武松。而她之逐渐变成“淫妇”,也是在她见到了武松之后。武松是第一个得到她真正爱慕的男子。(“爱慕”并不等于情欲,不过当然也包括有情欲在内。这里用的“淫心”二字,严格而言,其实不是很“正确”的,不过是沿用前人笔下的名词而已。)

写潘金莲初会武松的情景和“心理历程”是很细腻、精彩的。

正文 潘金莲与武松之关系剖析

(事在第一回)

武大和武松虽是嫡亲兄弟。相貌和本领却是差别极大。武大“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浊蠢可笑”,人称“三寸丁、谷树皮”。武松则“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们本是山东阳谷县人氏,后来“因时遭荒馑”,武大才“将租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到邻县清河县居住的。武松则独自出去闯荡江湖。

一日,(武大)街上所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到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

武大邀请武松到他家里,跟着就写潘金莲初会武松了。

(武大)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会,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

写到这里,还只是“序幕”。

(事在第一回)

写潘金莲从初会武松到情桃武松这大半回文字,笔触是很细致的。

武松见妇人十分妖烧,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教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潘金莲见猛男而起心,是“明写”;但更值得玩味的则是“武松见妇人十分妖饶,只把头来低着”的“暗写”手法。武松是打虎英雄,天不怕,地不怕,却怕了嫂嫂的“妖烧”,不敢看她。心中若是“一尘不染”,又何须怕?异性相吸,是一种本能。只不过在武松这一方面,只是“暗写”而已。如果深入武松的潜意识去探讨的话,美色当前,不敢平视,恐怕乃是因为受到俗世的道德观念束缚之故,而他也恐怕多少有点害怕自己把持不定吧。

(事在第一回)

叔嫂相会之后。跟着就是家宴了。

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

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她。冷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

按:“管待”即款待;“惯会做小意儿”:善于小心体贴。这段文字写三个人物——武大的浑璞,武松的拘谨,潘金莲的色胆——透过一些小动作来表现,写得都很生动。同时,也再次写武松“低头”。写到这里为止,表面看来,武松对嫂嫂的挑逗,都是以严正守礼的态度来对待的。

(事在第一回)

下面这段文字,又是明暗交织的写法了。酒阑了,武松告辞。

出得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

按说武松对嫂嫂的挑逗,心中不是不明白,倘若他真是严正,那就应该远而避之才对,但武松当日就接受了嫂嫂的“厚意”。

(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

按:古代的吏胥差役,依法定的期限,往衙门报到候验,称为“画卯”,相当于现代的上班签到。下文写武松对嫂嫂的吩咐奉命唯谨,“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女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

(事在第一回)

武松一早回来,武大卖炊饼未归,家中只有潘金莲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迎儿(注;迎儿在中是潘金莲的丫鬓,在中则是武大已故前妻留下的女儿),三人共饭,叔嫂交谈,武松的态度也没有上次那样拘谨了。

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了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拏(通拿)拏西,蹀里蹀斜,也不靠她。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

按“蹀”,小步貌。范成大诗:“蹀蹀恐颠坠”。“蹀里蹀斜”形容走路不稳,歪歪斜斜。“生受”相当于广东话的“唔该”(是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或事物之后所说的“唔该”,不是在请求别人做一件事先说的“唔该”。“生受”亦包含了“多谢”的意思)。“恁的,却生受嫂嫂了。”可意译为“咁就唔该嫂嫂咯。”“教嫂嫂生受”则是省略的“合并语”,意为:“要嫂嫂服侍,真系唔该晒(不敢当)。”他们这段对话,是很有意思的。

(事在第一回)

武松不比李逵,他不是没头脑的莽汉,他是个行事稳重,心思细密的人。嫂嫂的“不正经”,他早已看在眼里;嫂嫂想挑逗他,他亦已心里明白。他提出要“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正是一个可以避嫌的方法——在嫂嫂和他之间布置一重障碍。但他在听了潘金莲那不成理由的“理由”后(潘金莲是嫌那土兵做厨房工作不干净,但她又未见过那土兵,怎知他一定“不千净”呢?)就不再坚持了。这一段对话,是暗写武松心理矛盾的手法。书中写:

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

按:“依前”即广东话的“照旧”;“安身不得”在这里解作“周身唔自在”。“武松是个硬心汉”是“明写”,写武松的表面形象。武松是个打虎英雄,他受了道德观念的束缚,是不能不维持他的英雄形象的。“叔嫂恋”这种事,在他心里也许想都不敢想,但“不敢想”并不等于潜意识中也毫无这种念头。人的潜意识有如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水面,十分之九则藏在水底。那十分之九,别人看不见,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

(事在第一回)

终于到了“合该有事”的那一天了,“出事”的前一天下了一天大雪,书中写: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却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盘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罣(通挂)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袖袄,入房内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按:“簇”,此处作动词用,丛聚之意。“簇了一盘炭火”,即把许多炭堆在盆中生火。此段与潘金莲“早有预谋”——―早赶丈夫出去,专等武松回来。“作杯”,酒局,即约朋友喝酒的聚会。武松那天,只应了早间朋友的请吃饭,却推了午间朋友的请喝酒,可知他还是觉得家中温暖的。

(事在第一回)

接下去,便写潘金莲怎样“撩拨”武松了。

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得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了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拏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了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了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鬓半亸,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

按;“注子”,古代酒器名。用金、铜或瓷制成,另有注碗,注子可坐入注碗中。始于晚唐,盛行于宋元时代。这段写潘金莲劝酒,风情毕露,笔法细腻。

正文 武松·金莲·武大的“三角关系”

(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说听得人言,武松“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这当然是她故意捏造出来,用以试探武松的反应:

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见了。”妇人道:“啊呀,你休说他,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拏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

潘金莲对武松的挑逗是逐渐“升级”的,先是“酥胸微露,云鬓半亸”的来劝酒,跟着是风言风语来撩拨他。武松的反应则是“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潘金莲遂更进一步见之行动了。这一段写出了潘金莲的“色胆包天”,也写出了武松的“稳重”——不受撩拨,但也没有立即翻脸。

(事在第一回)

试想武松如果是像李逵那样的性子,恐怕在潘金莲用言语撩拨他时,他早已翻脸了,但他到潘金莲开始用行动“调戏”(把手在他肩上一捏)他时,他虽“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仍是“不理她”,这样写,不但写出了武松稳重的性格。也写出了他的内心活动。何以“有五七分不自在”仍不发作呢?读者可以理解得到,在这个过程中,武松一定会考虑到若干问题,例如要顾及哥哥的面子,怕失掉了家庭的温暖等等。(虽然这个家是他哥哥的家,但他已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在这个家中,他是享受到比哥哥多得多的温暖的。“温暖”并不涉及情欲,以武松的身份和教养,相信他也不会想到情欲这一方面。至于“潜意识”中是否亦是如此,那就难说了。)从这一段描写中,我们也可看到,嫂嫂的“攻势”令他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潘金莲越发猖狂了:

妇人见他不应,匹(通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

按:“拨火”语带双关,“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更是“话到明”了。武松仍不做声,可见他的“忍”功。

(事在第一回)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即是说,他已经到了能够忍耐的边缘了。但潘金莲仍不知趣,继续撩拨他:

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

按;武松终于爆发了。但从他斥骂嫂嫂“无耻”的言语中,我们亦可以看到:一、他是为了不能失他“顶天立地男子汉”的身份,亦即是我在前面说过要维持他的“英雄形象”;二、如果叔嫂通奸,那就是“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他强调的是世俗道德这一方面。可知他之所以拒爱,最根本的原因乃是受了世俗道德的观念束缚。

(事在第一回)

这里我们不想讨论封建社会的道德对与不对的问题(那些“道德”有些是不适合现代的,有些则还是应批判接受的),想说的只是,在这次“拒嫂挑情”的事件里,武松是完全站在“大男子汉”的立场,去斥责嫂嫂的“不识羞耻”的。他也不去想兄嫂的姻缘是否相配,一味要求嫂嫂“守妇道”。

写潘金莲的“色胆包天”,写得淋漓尽致,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潘金莲的性格是非常突出的。用现代的术语说,她是“封建社会中的叛逆女性”。

妇人吃他几句,抢的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火,口里指着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

按:《金瓶梅词本》是手抄本,抄的人往往用简笔的同音字来替代正字,如前面的以“交”代“跤”及“教”,这里的以“火”代“伙”都是。“家火”即“家伙”(家具杂物,碟盏等等都属家伙)。这段写潘金莲在勾引武松失败后恼羞成怒的情形。“好不识人敬”即不识抬举之意。

(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爱变成恨,于是反咬武松一口,对丈夫说武松调戏她,“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去找武松,武松已经走出了大门,不理会他。

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混沌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等样人。你与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

武松与嫂嫂闹翻之后,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分付交(通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这两段文字写出了三个人的性格——潘金莲的泼辣、武松的稳重和武大的懦弱。尤其对武大的怕老婆,更是刻画得淋漓尽致。明知老婆冤枉兄弟,却非但不敢做声,甚至连找都不敢找他。

(事在第二回)

潘金莲情挑叔叔这幕戏虽已落幕,但还有余波。他搬离哥家之后,奉知县之命送礼物往东京的亲戚处。武松临行前到哥哥家中告辞,书中写:

(武松)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径到武大家。武大恰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我不过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挽云鬟,换了些颇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交你哥哥去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没寻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说知。”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

按:俗语说“利令智昏”,此处的潘金莲,则是“色令智昏”了。武松和她翻脸时早已把话说得十分决绝,她却还幻想武松是回心转意。这段文字在描写潘金莲被情欲迷失理智的同时,也进一步地刻画了武大是怎样被潘金莲玩弄于股掌之上。“错见”,此处作误会解。

(事在第二回)

本来是潘金莲不准丈夫去寻武松的,但此刻潘金莲却说:“每日交你哥哥去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没寻处。”这不是当面说假话吗?但武大却连半句也不敢分辩。寥寥几笔,就把武大是怎样被妻子捏扁搓圆的情形刻画出来。

但武松是心里明白的,所以他开门见山就说:“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说知。”“有句话”是习惯说法,实际当然不只一句话,而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下面写的就是武松要说的话:

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凳子打横,土兵摆上酒来,热下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个月便回,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

(事在第二回)

上面这段话,是从“预防”方面着想,劝哥哥迟出早归,小心门户。但武松也知哥哥十分懦弱,非得自己给他撑腰不可。因此接下去便道:

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本来武松劝哥哥的那些说话,已是“话中有话”,针对嫂嫂的了。但他为了帮哥哥帮到底,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摆明来说。

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

按:“把得家定”是双关语,表面的意思是“持家有术”,实际的意思则是劝嫂嫂“要守妇道”。节骨眼在那个“定”字。“篱牢犬不入”意思就更明显了,那是“蚂蚁不钻没缝的蛋”之意,“话里有话”,亦即如果嫂嫂自己行为端正,自然就不会招惹野汉子上门了。话说到这个田地,潘金莲自是抵受不住了。

(事在第二回)

至此,潘金莲对武松的幻想已是全被打破,对武松又再由爱变恨,登时发作起来:

那妇人听了这几句话,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缕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块块也要着地。”

按:这段话乃指桑骂槐,潘金莲虽是指着武大骂,但她所骂的言语。其实都是指着武松的。“漒”通胀、“紫漒了脸皮”是面色由红变紫,脸皮都胀(浮肿貌)起来了。“腲脓血”。腲、舒迟貌,反应迟钝之意;“腲脓血”相当于俗语“脓包”,没一点用。“搠不出来鳖老婆”,“鳖”通“瘪”,例如第四回就有“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鳖了。”“搠不出来鳖”是宋代山东俗语,用现代语言解释,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怎样也舞弄不起来。

(事在第二回)

运用口语(尤其是当时市井社会的粗俗语言)之妙,是的艺术特色之一。上面这段文字描写潘金莲的“泼辣”,都是运用当时俗语,从她自己的口中道出,例如“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等等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自从嫁了武大”连同上句,“老婆”应作“老娘”。从这句开始,更是接着武松的面来骂了。“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块块也要着地。”意即“说话可得要有根据”之意。

面对这样的泼辣婆娘,武松虽是打虎英雄,亦是难于应付,因此只好“叹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应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

按:“心口相应”的“应”读仄声,作应答解,即心中想的和口中说的一样;“却不应心头不似口头”的“应”,字读平声,作应分解。“请过此杯”,即请饮罢此杯。这是告辞之前所说的“套语”。这段写武松把话交代清楚,就要走了,但潘金莲仍不肯放过他。

(事在第二回)

武松要走,潘金莲可还不肯罢休。书中写:

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么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

按“恰不道”通“却不道”,即“难道你不知道”。“那里走得来”,即“那里走得来”,“乔家公”的“乔”字是宋、元口语的“四言词”,骂人刁滑,恶劣、装模作样。“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是骂武松虽是丈夫的亲兄弟其实却不亲(这个亲作“亲近”解),硬要跑来他们家里装模作样地做家主。“鸟事”的“鸟”是谐音粗话。

武松走了之后,武大果然听兄弟的叮瞩,“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家”,“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也自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恁的却不好”是反问句法的肯定语,意即“这样可就好了”。潘金莲“略施小巧”,哄得武大放心后,就故态复萌了。

(事在第二回)

中有关的潘金莲故事,基本是沿袭的,但兰陵笑笑生也作了大量的艺术加工。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对话方面,运用方言俗语,比起来,更加丰富多彩;二、在写实艺术方面,比更进一层,“枝叶”亦丰富得多,尤其在写潘金莲如何变成“淫妇”的过程中,更是写得细致。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中说“她(潘金莲)差不多是中国小说中最邪恶的女人。”但在开始的部分,潘金莲还不是那么“坏”的,她虽然不满意“三寸丁”的丈夫,但也只止于招蜂惹蝶,打情骂俏而已;她之真正变成“淫妇”,变得“坏得不可收拾”。那是和西门庆通奸以后的事情。而造成这样的结果,认真说来,武松也应负部分责任。

她一心一意爱的是武松,却被武松骂为“不识羞耻”,骂为“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小说写的虽然是武松自言不是这等人,但这样说,亦即是指潘金莲是这等人了),这下子不但打破了她对武松的幻想,她的自尊心亦被彻底摧毁了,失掉自尊心的人,通常都是会自暴自弃的,更何况加上她对丈夫的极度不满呢!

正文 小说主要角色的登场

(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当然是应被否定的人物,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当然也是“不道德”的,但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的写实艺术。我觉得孙述宇有一段话说得很有见地,“的作者选择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的故事来入手,显然有部分是由于他看到这种写实文学的价值。他觉得这样的写实艺术,比《水浒》其余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于是他拿来发扬光大,让这个故事的角色,和很多别的同样真实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实世界里的戏剧。”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的作者是如何描写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吧。

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

这个人就是西门庆了。潘金莲勾搭上西门庆虽是“偶然事件”,但却是“必然结果”。用一个现代术语来说即“偶然中的必然”也。

(事在第二回)

下面就写到两人眼中所见的对方了。

潘金莲眼中的西门庆是:

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发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

按:“博浪”,风流俊俏之意;“庞儿”,面孔。张生(男主角)、潘安(西晋文学家)虽然一个是戏曲人物,一个是真实历史人物,但相同的都是美男子。

西门庆眼中的潘金莲是:

……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

按:作者写两人眼中所见的对方,“着重点”是不同的,写西门庆是从他的服饰来表现他的“花花公子”形象;写潘金莲则是从她的容貌来表现她的“妖娆”。这段描写,用广东俗语来说,男女双方都是“生螆猫入眼”了,亦正是“姣婆遇着脂粉客”了。

于是,这也就“合当有事”了。

(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是何等样人呢?用作者旁述的手法写道: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每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家中除了有个继室的正妻之外,还有好几个妾侍,而且还常到“勾栏”(妓院)里和妓女厮混。“专一嫖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这个样子的西门庆,见了美貌的潘金莲,自是不肯放过了。书中写:

那人(西门庆)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潘金莲)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娘子请方便。”

无巧不成书,正当男女双方都是“生螆猫入眼”之时,他们的做作却被一个人看见。

(事在第二回)

这个人是在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事件中担当穿针引线角色的王婆。

……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的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遍,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按:“唱喏”是古代男子所行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的同时,也声致敬。这段描写西门庆的“生螆猫入眼”的形状,十分传神。

西门庆为了要把潘金莲搭上,于是去找王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家的娘子?”王婆道:“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她怎的?”西门庆说:“我和你说正话,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

西门庆猜了几次没猜着,王婆这才把潘金莲的身份告诉他。

(事在第二回)

王婆告诉他,潘金莲的老公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西门庆听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

王婆是惯会做淫煤的。但她这次却偏不作毛遂自荐,要等西门庆再来求她。这是因为西门庆出得起钱的缘故,她要“吊起来卖”也。书中写她的想法是“那厮会讨县里人便益,且交(通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撰(通赚)他几贯风流钱使。”(便益,即“便宜”,是有钱财利益的“便宜”。贩钞,交易中所付的货币。)

第二天一早,西门庆果然就来了。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住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看不见,只顾在茶局子扇火,不出来问茶。

这段写王婆故意不理会西门庆,“问茶”的“问”作“管”字解,“不出来问茶”即不端茶出来。

(事在第二回)

书中写王婆要把西门庆作弄够了才和他谈“正事”的过程,甚为生动有趣。

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软巴子肉、翻包着菜肉扁食、饺窝窝、蛤俐面、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是风,她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得家去。”王婆道:“若要买他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得是。”吃了茶,坐了一会,起身去了。

按“影射”,在这里是“姘识”之意(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注释)。“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意即“我又不是你相识的姘头”。“风”通“疯”。王婆只说“闲话”,话中的“节骨眼”却是:“我不风,她家自有亲老公。”

(事在第二回)

王婆“吊起来卖”,西门庆果然上钩了、他在门前踅过东去看一看,走过西来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这才回到茶店,叫王婆猜他的心事。

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随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

按:“三智五猜”,元明时代的山东口语,在山东方言中,“智”(箸)同音,箸是筷子,“只一智便猜个中节”,等于现代的广东俗语“一箸挟中”。“三智(箸)”的“智”是比较有判断性的猜。“随何”的“随”是《金瓶梅词话》抄本的错字,应作“隋何”才对。隋何,陆贾是汉初著名辩士。隋何曾为刘邦说服淮南王英布归汉;陆贾即是向刘邦提出“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史记·本传》)的人。西门庆要王婆拉线,至此方入“正题”。

(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说王婆会弄手段,似赞似讽。

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杂趁?”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也会针灸看病,也会做贝戎儿。”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

按: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关于这段的叙述、校正“一个泡茶”的“一个”字是“包”字之误。“好交这雌儿”的“交”即“教”字。由于《金瓶梅词话》的抄本常有笔误及以同音的简笔字替代“正字”的情形,今后在此转录将予订正,不另加说明。“马泊六”,意为“牵马”,指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的说合人。“贝戎儿”即“贼”字的分拆写法。西门庆说的“这件事”指请王婆撮合他与潘金莲之事。这一段写王婆自道“德行”,颇为传神。

(事在第三回)

王婆得西门庆答应送她十两银子,便开始教他怎样“挨光”了。“挨光”是当时的市井俗话,简单地说,可作“偷情”解;但却包含有“揩油”、“占便宜”的意思在内,是专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男方的“进攻”而言的(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注释)。

王婆道:“大官人,你叫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妆小伏低,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过得日子;第四,我最忍耐,她就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她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

按:“三街两巷”此处意为“花街柳巷”。“龟”指男子的“那话儿”。

(事在第三回)

西门庆知道王婆爱钱,在自夸他“潘驴邓小闲”五样俱全之后,便道:“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但王婆还不放心,要“钉实”他,说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使钱。”待到西门庆答应:“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方始为他定计。王婆叫西门庆首先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交给她去请潘金莲做衣裳。

她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她来做,就替我裁,这便二分了。她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吃,她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她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来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她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她不成?此事便休了。她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

按:这一回在中名“王婆定十件挨光计”,从她的“定计”中,显出她对女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透彻。

(事在第三回)

王婆给他安排了十种试探潘金莲的反应的步骤,第四个步骤是叫西门庆装作不知道潘金莲在她家里便撞进来,跟着是安排他们一同喝酒,以及教西门庆如何调戏潘金莲等等,到最后调戏时,“她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收了,再也难成;若是她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

西门庆依计行事,果然不出王婆所料,潘金莲并不躲避他。

西门庆见金莲十分情意,欣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吃毕,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难得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

王婆将(拿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吧。”却亦不动身。也是姻缘,都有意了。

用主婆的话来说,至此,“这光便有七分了。”

(事在第三回)

下面一段,写“最后一分光”的情景。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怕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炉坑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箸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她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按:“箸”即筷子。“趫”通翘。西门庆和潘金莲调情,作者“特写”她那对三寸金莲,从这里可看出古人对小脚的爱好,同时也是为了和她的名字照应的。这一段对“姣婆遇着脂粉客”的描写,堪称细腻、传神。

(事在第四回)

的作者,最擅长写市井人物,例如在他笔下的王婆,就是一个善于做“淫媒”的典型:

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的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教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得扯着她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王婆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梁羽生家园王婆道:“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说:“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用还不着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

王婆在该回避的时候回避,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这正是做“马泊六者”必须“识做”的。她这恰到的好处的出现,不但帮西门庆缚实了“那妇人”,而且也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事在第四回)

潘金莲从那天开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后来武大是怎样得知呢?作者用旧小说惯用的“话分两头”的写法,从一个名叫郓哥的小厮身上引出。这郓哥是个年方十五六岁卖“时新果品”的小贩,西门庆是他的老主顾。

某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有个“多口的”告诉他:“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但郓哥这一“撞入去”,可出事了。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讨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按:王婆与郓哥的对话,用的都是当时“市井语言”,十分生动。“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即是想要分润一点“油水”的意思。

(事在第四回)

王婆怎肯让一个小厮分润油水。

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勺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在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她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按:这段写王婆和郓哥对骂,斗讲“粗口”。“含鸟”的“鸟”是谐音字。老狗肉的“肉”也是谐音字,“狗肉”即“狗人”之意。“马泊六”前面已有解释,和“牵头”(扯皮条)同一意思。王婆怎把郓哥放在眼内,于是就从动口变成动粗了。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便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便骂道:“贼入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则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着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

(事在第五回)

郓哥是个倔强的小厮,受了王婆的欺侮,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说:“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那是用“反语”说出来的,实则是要去“说与他”也。他最后扔下的那句话:“不做出来不信!”用广东话来说,梁羽生家园即“你信唔信我做得出来嗱?”他要去“说与他”的那个“他”,当然就是武大了。

郓哥给武大郎通风报信这段对话,也是写得非常生动有趣,他见了武大时:

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么吃的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栈得肥(耳耷)(耳耷)的,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

按:“栈”,以特殊方法和食物使禽畜迅速肥大,相当于广东话的“糟”。“(耳耷)”,形容肥胖的样子。“肥(耳耷)(耳耷)”相当于广东话的“肥肫肫”。“鸭”是杭州市井话,和乌龟同义。“还我主儿来”即“还我个道理”。要对方说个明白也。

(事在第五回)

武大要郓哥说个明白,“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

按:“左边的”:市井亵语。龟蛇二将,龟在左,“左边的”就是龟,隐喻男子的“龟头”(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注释)。

武大虽然是被郓哥形容为“煮在锅里也没气”的人,听得老婆的奸情之后也不禁气上来了,说道:

“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有也有些疑忌在心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厉害怕人,你如何出得她手?他三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的出得这口气?”

按:武大想要捉奸,被郓哥“点醒”之后,没了主意,反而要向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讨教。从对话中写武大性格,细致深入。

(事在第五回)

武大向郓哥讨教,郓哥便给他定一条件,叫武大明天跟他去王婆家,由他缠住王婆,武大撞入房去,见着他们的奸情,就“叫起屈来”。这是介乎“软硬之间”的捉奸,“叫屈”,即只是申诉自己的受欺负,而不是动手去捉奸夫。这办法其实也是不济事的,甚至令读者感到可笑。但作者这样写郓哥的“定计”却是符合郓哥的身份的。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嘛,“见识”纵然比武大高一点,也高不到哪里去的。若是写郓哥亦能深谋远虑,那倒是劣笔了。

书中写武大依计行事:

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档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仆入床下去躲。武大抢到房门口,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

按:这里写西门庆一听武大来捉奸,就先躲入床底,这也是符合实际情况。因为西门庆虽打得武大这样的二十个,但他毕竟是有身家的财主,自己又确是做了亏心事,怕闹出来,因此一时着慌,躲入床底便是“合理”的反应了。从这里也可见到作者善于写人物的复杂心理。

(事在第五回)

丈夫来捉奸,潘金莲的反应又如何呢?

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个纸虎儿也吓一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思量。”便来拔开栓,叫道“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打倒武大,一直走了。郓哥见头势不好,也撇了主婆,撒开跳了。……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救得苏醒,两个下上肩搀着,便从后门扶归他楼土去,安排他床上睡了。

按:潘金莲的反应最初也是慌做一团,但她拿捏主意却比西门庆决。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淫妇所受的惩罚,往往比奸夫更重。尤其在她这个“具体个案”,西门庆是有权有势的土豪,出了事顶多是破财,而她则是有性命之忧的(丈丈不杀她,小叔也会杀她,小叔不杀她,舆论也会迫死她)。因此她出主意叫西门庆打她丈夫,不能单纯解释为“最毒妇人心”的。

(事在第五回)

作者写潘金莲将受了重伤的丈夫扶回家中,以见她的“天良”“尚未丧尽”。至于王婆也帮同搀扶,那是因为不愿在自己家中闹出人命之故。

书中写潘金莲初时本来不想谋杀亲夫,“只指望武大自死”的。后来之所以令她起了杀夫念头,是由于武大的一席话。

武大一病五日,“要汤不见,要水不见”。

一日,叫老婆过来,吩咐她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又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按:武大提起兄弟,本是想用来吓他妻子,希望妻子服侍他好一点的。岂知不提尚可,一提更糟。须知潘金莲是早与武松结下“梁子”,因她求爱不遂而翻脸成仇的;武松亦曾警告过她必领守妇道的。武大这一提醒,她岂能不惧?这就埋下她要“灭口”的动机了。这段写武大的思想单纯,已是近乎愚蠢的程度。

(事在第五回)

潘金莲把丈夫的话说给王婆称西门庆听,“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正是怎生得好?’”

西门庆慌了手脚,于是由王婆给他定计。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给他定的计是:

“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贴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他命。”……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

按“捣子”就是光棍,穷人的称谓。梁羽生家园这段写他们商议的过程,也是符合各人的心态的。西门庆是土豪,但他可以不怕官府,却不能不怕打虎武松;王婆是只知要钱的淫媒,她既怕事发她也跑不了,又想借这机会多得西门庆钱财,于是由她设谋定计。

(事在第五回)

至于潘金莲,则在商议的过程中并没有参加意见。说明了她“事到临头,不能不任人摆布”的心态。

下面这段,写潘金莲下毒的过程。

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甚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叫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要再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

按:过程写得很详细,但只表现了潘金莲狠毒的一面,如果补加一笔,写她在谋害亲夫之后,有茫然、内疚的心境,则似乎对潘金莲的性格描写可以更完整一些。

正文 “鸩杀武大”之后的文学描写

(事在第八回)

<span>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

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娘大。

柳条儿比来刚半扠。

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帘儿私下,门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

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了教谁画?

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span>

接着写潘金莲“换了一身艳衣服,在帘里与西门庆两个并肩而立,看着和尚化烧灵座”。

按:这两支曲子,写背了丈失“偷汉”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强烈感情,非常突出。而敢于以“淫妇”的口吻来写,在词曲中亦是罕见的“大胆”之作。

潘金莲在烧了武大灵位之后,第二天就由王婆送亲,嫁到西门庆家中了。

那天众和尚做法事的时候,也正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白昼宣淫的时候。她的卧房“正在佛堂一处,只隔一道板壁”。

《金瓶梅词话》用一段骈文来描写那些和尚“七颠八倒,酥成一块”的模样,堪称妙文,录之同赏:

<span><h3>(一)</h3>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

背亲夫和你情偷,怕甚么旁人讲论,覆水难收。

你若负了奴亲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羞。

<h3>(二)</h3>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得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帏屏故意儿猜,

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

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span>

大官人有甚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了,初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古来叔嫂不通问。如今已是大郎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位僧众,来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桥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无些鸟事!

潘金莲受了冷落,“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翻来覆去……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绵搭絮》是曲子的小令,潘金莲唱的共四支,今录两支:

的艺术特色之一是善于写日常小事,常具有谐趣、反讽的意味。孙述宇说:“作者能够看到日常生活里的风趣,而且把这种风趣写出来。小说中笑料很多,又是笑话,又是惹笑的人和事。有些人物和事件,表面上并不滑稽,但仔细看深一些,我们就要微笑起来。作者有很生动的幽默感,而且对于世事的表里不一,特别感兴趣。”(引自孙著《金瓶梅的艺术》一书)

潘金莲自有一套权术,她到了西门庆家,“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黹,做鞋脚……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因此很得吴月娘喜爱,“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吃饭吃茶,和她同桌儿一处吃。”但亦因此招妒,李娇儿等人,见月娘错敬她,各人都不做喜欢。说“俺们是旧人,倒不理论,她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她,大姐好没分晓”。

(事在第九回)

潘金莲请一班“僧众”来给他“念经除灵”,书中写这班“僧众”为色所迷的“怪模样”,就是“惹笑的人和事”的例子之一。

(事在第八回)

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大路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水雨连绵,迟了日限。前后来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被雨水所阻,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看哥哥。不免差了一个土兵,预先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了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也不久,只在八月内回还。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那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父。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心荡,罄槌打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有一个僧人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然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哪卿……于是推洗手,立住了脚,听够良久。只听妇人口里嗽声呼叫:“……饶了奴,快些丢了吧。”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都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事在第八回)

西门庆给钱:

教王婆去报恩寺;请了六个僧,来家做水陆超度武大。……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礼拜《梁王忏》……(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签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

按:“班首”指带领众和尚念经的长老;“维那”是佛典中一个精通佛法,辩才无碍的代表人物,和释迎牟尼同时得道。“骈文”是用对偶句的形式写的。例如上面一段,每两句成为对偶。但最后两句则是“总结”句,可以对偶,也可以不对偶。

在写潘金莲谋害亲夫之后,插入一段西门庆又娶一房妾侍孟玉楼的故事。西门庆因恋新欢,和潘金莲的来往反而疏了。这样写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因为一来武松尚未回来,一日事情未曾了结,西门庆的心头大石就一日未能放下,不敢过于猖狂;二来这也刻画出西门庆贪新忘旧的“色狼”性格。

中有关潘金菠的故事基本上是袭用《水浒》的,不过却有一点很大不同,就是把武松替哥哥报仇的时间推迟了。写武松奉知县差遣押谈礼物到东京给朱太尉。

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立,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个乱打鼓??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下,露见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钹打鼓,笑成一块。

(事在第八回)

(事在第八回)

(事在第八回)

前半阕写潘金莲引以自豪的三寸金莲,下半阙写她又爱又恨的心情,生动传神。

按:这几段文字是《水浒》所没有的。对那些色迷迷的和尚调侃得淋漓尽致。

潘金莲嫁到西门庆家里,做第五房妾侍。作者趁这机会,介绍西门庆的妻妾。大娘吴月娘,“生得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上床懒追陪,虽数名妓者之称。”(按:“院”指妓院,这李娇儿是歌妓出身。“上床”、“解数”这两句是说李娇儿的“床上功夫”了得,)“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弯,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按: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陈氏的陪嫁丫头,后来“收房”的,故称“房里出身”。)

按:亡夫过了百日,妻子在请僧人做了念佛除灵(位)的法事之后,就可改嫁。这是当时的风俗。

正文 从《水浒传》脱出

(事在第九回)

写武松杀嫂的故事,大体是根据《水浒》的,但在“结局”方面,却作了两个很重大的修改。一是把时间推迟了,并非像《水浒》那样、让武松一回来。就杀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二是只让武松杀了潘金莲,西门庆则是因贪欲得病身亡的。孙述宇认为:“这样修改后的故事比原来《水浒》中的要合理得多,因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或然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西门庆是要死的,但他是很自然很合逻辑、蠢蠢的死在自己屋里。潘金莲也要死的,而且作者还依着《水浒》,让武松来杀她;但她之所以落入武松手里,一方面固然是命运的捉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情欲,最后还是胜过她的机智。这样的结局比原来的深刻得太多了。”(见孙著《金瓶梅的艺术》)我同意他的见解。

写武松回来,不见兄嫂,他的小侄女迎儿“见叔叔来,唬得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向着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只得走过帮着迎儿支吾。”“决撒”即决裂之意。

(事在第九回)

王婆骗武松说他的哥哥是患“急心疼”死的,嫂嫂则“嫁了外京人去了”。武松当然不信,于是去问“访街坊邻舍”,向:“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

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

按:“仵作”是古代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相当于现代的验尸官,但地位较低。这个仵作何九被西门庆用十两银子收买,替他遮瞒了毒死武大之事,此时知道武松回来,早已躲避了,武松找不着他,只能去找郓哥。

郓哥受了武松五两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于是把他所知的事实都对武松说了。

按:“老爹”即“老子”,郓哥只是个十五六的大孩子,所谓“老爹”,所指乃郓哥的父亲;作者这样写,一来是显出郓哥的“为打官司,预着为老爸准备费用”;二来这想法切合彼时彼地的现实。“盘费”即使用。

(事在第九回)

武松得知真相,便请人写了状纸,带领郓哥,到县衙呼冤。

(知县问武松):“你告甚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现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现在这个小厮是证见,望相公做主则个。”因递上状纸。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避,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供词,当下退庭与佐贰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

按:县丞是佐理县令的官,相当于副县长。主簿是管文书的官。吏典即书办,古代各级衙门都有书办,是帮上司办事的属员。“首尾”在这里是勾结的意思。西门庆勾结官府,武松的状当然是告不进去了。

知县出来便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院中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

(事在第九回)

县衙门的上下官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在“通同计较”之后,认为“这件事难以问理”。这段描写,刻画出“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现象,具体、生动。武松的状非但告不进,还被知县申斥一顿。

……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西门庆)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当止即止。

但为了敷衍武松,最后答应“从长计较”,“可行时”才拿人。

按:“莫非公道忒偏向么?”意思是说武松告西门庆,无凭无据,却来“声冤”,“莫非你认为公道是偏向你的吗?”武松依法告西门庆,反被知县斥他“不省得法度”;知县明明瞒着良心,袒护西门庆,反而说“公道”不在武松这边。这段描写,讽刺的意味很强。

此事,早已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于是西门庆又遣心腹家人,“袖着银两,打点官吏,都买通了。”

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庭上已去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搁下状子来,说道:“武二,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

(事在第九回)

知县在不准武松的状之后,还“晓之以‘理’”:

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那些“吏典”也在旁帮腔:

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下面一段写武松告状被级回之后的反应。

武二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再理会。”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住宿的地方),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按:武松说的“且却再理会”,意思是说“你不准我的状,我自有理会”,这“理会”和知县的“道理”是不同的,他是要用自己的办法去对付西门庆。那知县可能也有点怕他,听他口出此言,只当不听见,也没理他。但当然早己有人去报给西门庆知道了。

书中接着写武松咽不下这口气,便跑到西门庆的药店,“要找西门庆厮打”,听到西门庆在狮子街的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就直奔那间酒楼。

(事在第九回)

给西门庆通风报信那个人叫“李外传”,是衙门的“皂隶”(差役),“外传”是浑名。因他在县衙消息灵通,若有两家告状的,他就两边通声气,“搵银使”。故得此名。此时他正和西门庆在酒楼喝酒。

武松来时,西门庆眼利,在酒楼上居高临下,一见武松,立即从后窗跳入一家人家的后院去了。西门庆是懂武艺的,他跳下去无妨,这个李外传可没这本事,于是合当遭殃了。

那李外传见是武二,吓得慌了,半日说不出来。被武二一脚把桌子踢倒了,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唱的,也吓得走不动。武二面向李外传,打一拳来,李外传叫声“哎呀!”时,便跳起来,立在凳子上,向楼后窗,寻出路,被武二双手提住,隔着楼前窗,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来。跌得个发昏。下边酒保见武二行恶,都惊得呆了,谁敢向前?街上两边人都住了脚睁大眼,武二又气不舍,奔下楼见那人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只把眼动。于是兜裆,又是两脚,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按:“袴之当隐处曰裆”。“兜裆”即朝他裤裆处踢去。武松打死李外传,这就反而变成杀人犯了。

(事在第十回)

武松打死了李外传:

那地方保甲,见人死去,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近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带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街里来,见知县。

“收笼”是用软功夫来使得武松服帖之意。这一段写地方保甲对待与这件凶案有关人等的态度,也是很有讽刺意味的。按说武松是“正凶”。但保甲却不敢捉他,只能哄他去投案。而对只是作为证人身份的酒保和粉头却马上缚起来了。但他们虽是欺软怕硬,对这件凶案,却是“那里肯放松”的。软和硬都是为了要达到令武松投案的自的。

另一面的当事人西门庆又如何呢?

西门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按:所谓“休轻勘了武二”,即是要知县重判武松的意思。知县收了贿赂,自然是唯西门庆之话是听了。

知县受了西门庆贿赂,到次日早衙升厅,地方保甲押着武二并酒保、唱的一干证人,在厅前跪下。县主一夜把脸翻了。

(事在第十回)

武松是清河县的都头,知县平日对他本是颇为看重的,但此际与武松作对的是该县的豪绅西门庆,权衡利害,知县自是只能对武松翻脸了,何况他还受了西门庆的贿赂呢。

(县主)便叫武二:“你这厮昨日虚告,如何不遵守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了入有何理说?”武二磕头告道:“望相公与小人做主,小人本与西门庆执仇厮打,不料撞遇了此人,问道西门庆哪里去了,他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打死了他。”知县道:“这厮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想必别有原故,你不实说,喝令左右与我加起刑来,人是苦虫,不打不成!”……须臾打了二十板,打得武二口口声声叫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与我好生拶起来!”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按,“拶”是古代的一种酷刑,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五指,用力紧收,叫“拶指”,简称“拶”。这段写知县审案的经过,让西门庆完全置身事外。只是拷打武松,“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八字,活画出酷吏的嘴脸。

(事在第十回)

知县为了开脱西门庆,就撇开西门庆与李外传的关系不问,只问武松行凶杀死李外传之罪。给武松安上一个杀李外传的“动机”。

内中县丞佐贰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多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口,做不得主张。……只得矒眬取了供招,唤当该吏典并仵作、保甲邻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尸身,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

按“分钱”和“份钱”同义。古代衙役所得的“外快”,按职位大小来分,“应得”的那一份就叫“份银”。武松误杀李外传,按律例当然也是有罪的,但知县却完全不理会武松的供词,把涉及西门庆的都置之不理,却诬他是因分钱不均而杀人。这一段写出了古代审案的黑暗。武松还是都头呢。可想而知,如果是对付老百姓的话,那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这个案件,在清河县算是审结了,知县具了文书,把武松解送东平府。府是比县高一级的,这种杀人大案,要由东平府“详究发落”。

(事在第十回)

写清河县审武松一案,已经写出了官场的黑暗,但还不及“东平府覆审”这幕写得更为深刻。这东平府尹叫陈文昭。倒“极是个清廉的官”,书中写他已知武松此案详情,他听了武松禀告之后,说:

“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贰官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面打开他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

按“也不待做官”的“待”是刚要之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清河知县并非“初哥”,做官是有经验的,为何还“任(通循)情卖法呢?”这句话反映出陈文昭的书生本质,其实他应知道唯其有做官经验才会徇情枉法。“从公根勘”即秉公审判之意。看到此处读者可能以为武松此案会讨得个“公道”了吧?岂知大谬不然。

(事在第十回)

东平府覆审的情况当然瞒不过西门庆,书中写: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浼亲家陈宅心腹,并家人来保,星夜来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紧要密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

按:赍,赐也。上级致书下级,称“赐函”。蔡太师的官阶比东平府尹高许多级,故他给府尹的密函用个“赍”字。“刺配”是在犯人的面上或臂上刺字,然后将他押解某地充军。例如武松就是被东平府在脸上刺了两行金字,然后发配往二千里外的孟州的。这一段写西门庆辗转托人在官场打点,最后请动了当朝蔡太师帮他的忙。陈文昭虽然是个清官,也只能依照蔡太师的意思,将武松刺配,并不敢再问西门庆的罪了。好官也不能不枉法徇情,这样的写法,比写贪官枉法又更深刻一层了。

正文 李瓶儿的登场及其故事之展开

(事在第十回)

在的三大淫妇中,第一大淫妇潘金莲所占的故事最多,由于把武松杀嫂的故事推迟了几年。因此在武松被判刺配孟州之后,潘金莲故事的前半段高潮可说是已结束了;于是的作者也就趁这时机,开始介绍第二大淫妇李瓶儿了。

不过,作者介绍李瓶儿的手法却又与介绍潘金莲不同,潘金莲一开始就是“亲自登场”的,而对李瓶儿,则在开始只是用“虚写”手法——从旁人口中道出来。

武松充军去后,西门庆当然大为高兴,于是在家中设宴庆祝,作者就借这个宴会“引出”李瓶儿。

且说西门庆打听他(武松)上路去了,一块石头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在家中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园屏,悬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都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

这时隔壁人家前来送礼,这家人的主母就是李瓶儿。

(事在第十回)

下面一段,写李瓶儿派人来送礼的情形,并从吴月娘和西门庆的口中,道出李瓶儿的为人、容貌。

只见小厮玳安,领下一个小厮,一个小女儿,才头发齐眉儿,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说道:“隔壁花太监家的,送花儿来与娘们戴。”走到西门庆、月娘、众人跟前都磕了头,立在旁边说:“俺娘使我送这盒儿点心,并花儿来与西门大娘戴。”揭开帘子看盒儿,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儿。月娘满心欢喜,说道:“又叫你娘费心。”一面看菜儿打发两个吃了点心。……打发去了月娘,便向西门庆道:“咱这里隔壁住的花家,这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时使个小厮丫头送东西与我。”……西门庆道:“花二哥他娶了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月娘道:“前者六月间,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她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圆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且自白净。好个温克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

按:“花太监家”即李瓶儿“现任丈夫”花子虚的家。那个“花太监”是花子虚的叔父。

(事在第十回)

李瓶儿的身世,则是由的作者口中道出来的。

看官听说,原来花子虚浑家(注:即妻子)娘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作瓶儿。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粱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都埋在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扶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被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妈妈,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人说亲娶为正室。……太监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与西门庆都是会中朋友。

按:“政和”是宋徽宗年号,《水浒》有梁山泊好汉在元宵节攻打大名府的故事,不过所云李逵杀了梁中书一家老小之事,则可能是取材别的宋人“平话”的,《水浒》并没这段。“院中”的“院”指妓院。

(事在第十回)

中“李瓶儿送礼”这段,虽然是用“虚写”的手法介绍李瓶儿,李瓶儿尚未亲自出场,但已令得读者对李瓶儿这个人(包括她的背景、容貌和为人)有了初步的了解。同时,也为西门庆后来之勾搭李瓶儿安下伏笔。——两家是隔邻;李瓶儿的丈夫和西门庆是“会中兄弟”,来往很密;而李瓶儿又是经常主动和西门庆的家入结交这些都是为他们的勾搭制造“条件”。

李瓶儿和潘金莲有相同处也有不相同处。相同处:一、她们都是封建社会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女性,李瓶儿的第一任丈夫虽然是做大官的梁中书,但她身为妾侍,备受大妇欺凌,精神上的屈辱感也不见得比潘金莲初时做大户丫头和后来的“巧妇配拙夫”为轻。二、她们都是在丈夫未死之前就和西门庆有了勾搭,丈夫一死,就嫁给西门庆做妾侍的。三、她们都是具有特色的美女,潘金莲的特色在于她的小脚,李瓶儿的特色则在于她的特别白皙的皮肤。写她后来成为了最得西门庆宠爱的妾,而潘金莲也因为她比自己更美而妒忌得不得了。

正文 西门庆的狐朋狗友

(事在第十一回)

不相同处在于:一、李瓶儿有从前的公公留给她的许多私房钱,到了西门家之后,手段阔绰,远非潘金莲可及,潘金莲是没钱陪嫁的。二、李瓶儿的性格较单纯,也较温顺,她也比潘金莲更会讨人欢喜。从她给吴月娘送礼,送的礼物正合吴月娘心意就可见一斑。

在写李瓶儿送礼之后,就把她“搁下”,掉过笔来,写西门庆的一班酒肉朋友。经常和西门庆在“院中行走”的共有十人,西门庆是老大,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是老六,其他八人只介绍四个,即可见到这班人是什么货色了。

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闲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得好气毬,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

(事在第十一回)

这“十兄弟”中,西门庆最有钱,其次是花子虚。除了花子虚之外,其他八人,可说都是西门庆的傍友。其中尤以应伯爵可称傍友的典型。孙述宇的《金瓶梅的艺术》中有一章是专门谈这个人的,说他“是本书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个中国小说范围里找,恐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有趣。”他最会插科打诨,脸皮又厚得非常,西门庆常笑骂他为“狗材”,他也丝毫不会面红。他常常跑到西门庆家中揩油吃饭,有时看见新鲜果子或食物,还会偷一些放在袖子里带回家去。后来花子虚死了,也就是他帮忙西门庆娶花子虚的寡妇李瓶儿为妾的。

第十一、十二两回,写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等人陪西门庆去嫖一个名叫李桂姐的小妓女,勾画出这班傍友的嘴脸,堪称是古典文学中一个写得极其成功的“讽刺闹剧”。

李桂姐是西门庆第一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

李娇儿听见要梳笼她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

(事在第十一回)

这李桂姐是新入行的小妓女,古代的嫖妓规矩,要做尚属“女儿身”的妓女的第一个“入幕之宾”,须得出一笔“脂粉钱”(或名“添妆费”)之外,还要摆酒请客,甚至往往不是“一次过”便算,而是连摆几天酒席的(例如西门庆对李桂姐,就是“连做三日,饮喜酒”),这叫做“梳笼”。但为何李娇儿听见西门庆要梳笼她的侄女儿,反而会那么高兴,肯自己贴钱给侄女儿打头面(首饰)、做衣服及做三日、饮喜酒呢?这是因为李娇儿也是妓院出身,她深知妓女若没有豪富的“恩客”梳笼,不仅是丢脸的事,而且以后“走红”的希望也微乎其微了。妓女不能“走红”,命运也只能更悲惨了。这段描写表面是写李娇儿的“如何不喜”,其实是笑中有泪的。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等人,“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都来吃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

一日,应、谢等人陪西门庆、李桂姐喝酒。桂姐笑他们只会“白嚼人”,把应伯爵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和其他傍友商量“还个东道”,这个东道可妙极了。

(事在第十一回)

他们是用“凑份子”的方式来还东道,但可并没有真的拿出钱来,而是将身边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抵算,那些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由应伯爵带头,“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杆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白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还有一个名叫常时节的傍友,更是根本拿不出东西,“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当作他出的一份,所谓借,当然只是说来好听而已。“闹银耳杆儿”即镀银的耳挖,这种东西是根本不能当礼物送人的。不过,西门庆就明知他们是胡闹,却也乐得欣赏他们的胡闹,否则怎样打发无聊的日子?

书中写他们的“食相”,也是妙绝,节录一段:

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

(事在第十二回)

傍友有许多种,中,贾政养的那班懂吟诗作对的清客是一种;西门庆这班“会中兄弟”又是一种。西门庆是个胸无点墨的土豪,当然不能和有文化的贵族如贾政者相比,他的傍友只能如应伯爵、谢希大等人之但晓插科打诨了。写他们“吃西门庆”这一段,是把他们当作闹剧里的丑角写的。他们吃完之后,还偷妓女的东西。

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通偷)了她一面水银镜子。

但傍友也是不好当的,应伯爵是经常出入西门庆家的食客,“熟得狗也不咬”的,有一回他空着肚子来到,西门庆明知他是来揩油吃饭,却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应伯爵说:“哥,你猜。”西门庆说:“我猜,你当然是吃过了才来的。”应伯爵只好厚着脸皮说:“哥,你没猜着。”试想,西门庆和他开的是多残酷的笑谑!写这班傍友固然有嘲笑他们的一面,但也有同情他们的一面。这就更有深度了。

正文 妻妾成群逐个“捉”

(事在第十回)

前面说过,的命名是用书中所写的三大淫妇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构成的。三大淫妇,第一个是潘金莲,第二个是李瓶儿,第三个是庞春梅。

庞春梅本是大娘吴月娘的丫头,潘金莲嫁来西门家之后,西门庆把她转给潘金莲做丫头,“叫到金莲房内,令她服侍金莲,赶着叫娘。”她出场很早,还在李瓶儿之前;不过,她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却是发生在西门庆已经身亡家败之后。三大淫妇中,也以她的收场最好,她最后是贵为守备夫人的。由于她初出场时只是个丫头,作者连她的姓都没写出来。而“春梅”也是一般丫头惯用的名字。潘金莲另有一个丫头叫秋菊。是西门庆用六两银子替她买的。书中写:“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得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她。”

春梅的地位较特殊,可说是介乎婢妾之间。西门庆将她“收用”了,却又没“正式”给她一个妾的名分。西门庆“收用”春梅,正是李瓶儿派人来给西门家送礼的翌日晚上。“收用”是发生关系的代称。

(事在第十回)

那天晚上西门庆和潘金莲说起替李瓶儿前来送礼那个丫头,说:

隔壁花二哥房里,倒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她娘(并非真的娘亲,是指那丫头的主母李瓶儿)在门首站立,她跟出来,且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

潘金莲闻弦歌而知雅意,便:

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她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她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她来,收她便了。”

到次日,果然妇人往后边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收用了这妮子。妇人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缠的两只脚小小的。

按:“春点杏桃红绽蕊”,暗示春梅被“收用”时还是处女。这段写春梅获“收用”后之得到较其他丫头大不相同的优待。

(事在第十一回)

孙述宇论《金瓶梅的艺术》,说:“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他写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他笔下有几十人是细细写出来的。不但各有面自,而且各有生活。”现以第十一回的“潘金莲激打孙雪娥”为例,说明的作者是怎样善于写家常琐事。富贵人家的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别的旧小说中也有,但却从无像那样是“细细写出来的”。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是因春梅而起,作者写这件事,也写出了这三个人各自的面目,各自的生活。

孙雪娥是西门庆的第四房妾侍,西门庆的妾侍是有“分工”的:

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

由于她的“分工”性质,和各房的丫头接触较多,纠纷亦就因此而起了。

(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莲虽然因为春梅得宠的缘故,要笼络她,但两人之间。也并不是就能相安无事的。潘金莲和孙雪娥成仇,其导火线是由于受了春梅的挑拨,而春梅之所以要挑拨她们,则是因为她受了潘金莲的气。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捶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她道:“恠行货子,想汉子便往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气,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说我哄汉子”雪娥见她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她还说,娘教爹收了我,和娘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

按:“颠寒作热”,是形容潘金莲生格上的“阴晴无定”,并含有“冷又说冷,热又说热”的“难以服侍”之意。“听篱察壁”是打听别人私隐。“恠”是“怪”的俗字。“恠行货子”即北方话的“骚蹄子”。

(事在第十一回)

善于运用口语,是文字约一大特色,文史学家朱星认为“中的词汇、语汇是古典文学小说中最为丰富的”,因而写了《<金瓶梅>的词汇、语汇札记》一文,详加分析。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论金瓶梅》中收有此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中的词语有些且是作者自创的。例如“颠寒作热”在朱文中就是列为“新成语”的。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个“激”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潘金莲受春梅之激,一方面是潘金莲激西门庆去打孙雪娥,潘孙二人则只是“拉些儿不曾打起来”,并未真正打成。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她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她,有人说我纵容她,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

按:“俏成一帮儿哄汉子”意思是说,潘金莲说孙雪娥说她和春梅联手卖俏,哄得西门庆宠爱她们。把“俏”字当动词用,这句子登时“活”起来了。这也是特有语法的一例。

(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莲告状,“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她?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她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她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秋菊去了许久未回,“急得西门庆只是暴跳”,于是藩金莲就叫春梅去瞧,春梅跑到厨房里和孙雪娥吵了一架,与秋菊回来便即搬弄是非。

妇人见她脸气得黄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她!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她慢条斯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面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事’,只像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

按“雌着”即泡着之意,作者别出心裁,朱星在《谈〈金瓶梅〉的词汇、语汇札记》中大赞这个字用得好,认为他是“炼字、铸新词”。“小院儿里的”指孙雪娥。

春梅搬弄是非,潘金莲又在旁添油加醋,说孙雪娥冤赖她们霸着西门庆,把西门庆激得心头火起。

(事在第十一回)

接下去就写西门庆是如何激去打孙雪娥了。

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刺骨,我使她来要饼,你如何骂她?你骂她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

孙雪娥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走了,她才对家人来昭的妻子一丈青诉说自己的“晦气”,埋怨春梅“轻事重报”,埋怨西门庆不分皂白就跑来打她。哪知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这些话被他听见了。

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她,亲耳朵听见,你还骂她!”打得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得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

按:西门庆在社会上是土豪恶霸,在家庭里是专制暴君。这一回虽然只是写妾婢之间的争风“琐事”,但却具体、生动地写出这个“暴君”的作风,暴君下面的人,谁得宠谁就可以作威作福,谁失宠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其实,在封建社会中,从朝廷到地方的那些大大小小暴君,哪个不是如此?因此,这段描写是有更广泛的现实意义的。

(事在第十一回)

如果换了别的作者,在写了西门庆两打孙雪娥之后,这幕戏大概就可以结束了,但则还有“下文”;这个“下文”更进一步地刻画了有关人物,和表现了炎凉世态,显出了作者才情。

孙雪娥挨打后走到月娘房里,向大婆投诉此事。

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她怎的??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她活埋了。弄得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她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她便了,平日又骂她怎的?”

孙雪娥诉说潘金莲怎样“??拦汉子”,本是想激起吴月娘的妒忌心的,哪知吴月娘以大婆的身份,反而责她不是。这一段写出了吴月娘“只求自分”的心理,她是不敢得罪当时得宠的潘金莲的。

在外面偷听的潘金莲,知道大婆不会帮孙雪娥,就索性走进吴月娘的房间,与孙雪娥吵闹了。

(事在第十一回)

下面一段写潘金莲和孙雪娥面对面的“直接冲突”情形。

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是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她服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她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得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得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她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伴不过她?才在汉子跟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按:西门庆的妻妾中,吴月娘是比较正派的,她没有淫行,待人也比较宽厚;封建道德要求一个作为大妇所应具备的“贤德”,表面上她是做到了的。但骨子里却是个“伪君子”,是个“自私汉”。上面这段描写,既表现了潘金莲的泼辣,也表现了吴月娘的懦弱和自私。

(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莲被孙雪娥骂为“真奴才”,不肯甘休,晚上又向西门庆告枕头状。

(潘金莲)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了。……”(西门庆)听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教你主子惹气。”

按:孙雪娥受了潘金莲的进谗,竟接连被西门庆毒打三次,失宠者命运的可怜于兹可见。作者通过“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幕,也写出了封建家庭中的妇人都是“俯仰随人”的实例。从这一回的描写,也可见到作者善于写“家常琐事”的本领,他是能够从家常琐事中表现出更其深刻的社会意义的。

(事在第十四回)

被目为淫书,书中确实是有许多不堪人目的描写。但明代之所以产生像这种色情文学,也还是有其社会背景的。现在节录一段郑振铎的《谈(金瓶梅词话)》中有关这一方面的分析:

“当罗马帝国的崩坏时代,淫风炽极一时,连饭厅上壁画,据说也有绘着春画的。今日拿坡里的博物馆里尚保存了不少从彭培古城发掘来的古春画。明代中叶以后的社会的情形,正有类于罗马帝国的末年,一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士大夫,乃至破落户,只知道追欢求乐,寻找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东西,而平民们却被压迫得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世纪末’的坠落的帝国怎么能不崩坏呢?”

另一方面,那些色请描写,虽然十分庸俗,但也偶尔有在文学史上也有其一定地位的东西,例如有关“品箫艺术”的描写,就是旧小说中从所未见的。而这也是属于郑振铎说的“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东西”(第十四回写西门庆“明知妇人第一好品箫,于是坐在青纱帐内,令妇人马爬在身边,双手轻笼金钗,捧定那话,往口里吞放”)。

(事在第十回)

《金瓶梅词话》第十回写潘金莲“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箫吹”之后,附了一首描写“品箫艺术”的词。这首“品箫”词,在诗词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词道:

纱帐轻飘兰麝,娥眉惯把箫吹。雪白玉体透房帏,禁不住魂飞魄荡。玉婉款笼金钏,两情如醉如痴;才郎情动嘱奴知,慢慢多咂一会。

论文学价值,这首词当然不能算是上乘,但遣词用句,也还算是比较“雅”的,不见得怎样“秽亵”。

郑振铎在上述那篇文章说:“说起‘秽书’来比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这时代更还产得不少。以去比什么《绣榻野史》……之流,还可算是‘高雅’的。”

“对于这个作者我们似乎不能不有恕辞,正如我们不能不宽恕了曹雪芹里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好在我们如果除去了那些秽亵的描写,仍是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名著的,也许‘瑕’去而‘瑜’更显。”我同意郑氏的见解。

(事在第十一回)

中有句名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话用在西门家的群妾争宠上,也是恰当不过的。

第十一回写西门庆打了孙雪娥之后,“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今日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她穿箍儿戴,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儿,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此要一奉十,宠爱愈深。”但潘金莲也没得意多久,紧接着“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一回,就是“潘金莲私仆受辱”了。

这个“仆”是孟玉楼带来的小厮:

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得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拿锁匙,看管花园打扫,晚夕就在花园门前一间小耳房内歇,潘金莲和孟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中亭子上坐在一起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通小慇懃,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

西门庆贪新忘旧,他“梳笼”了小妓女李桂姐之后,“贪恋着桂姐姿儿,约半月不曾来家……丢得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潘金莲“欲火难禁”,于是就勾引上这个琴童。

(事在第十二回)

一天晚上:

(潘金莲)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在一起。……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这小厮进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戴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股子葫芦儿也与了他,系在身底下。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

孙雪娥曾被潘金莲激令西门庆打她,对潘金莲自是恨如刺骨;李娇儿是“院子(妓院)出身”的,有一次潘金莲因恼西门庆迷恋桂姐(这桂姐正是李娇儿的侄女),大骂“院中淫妇”,李娇儿知道了,“崩口人忌崩口碗”,因此也和潘金莲结上冤仇。

孙雪娥和李娇儿将潘金莲私通琴童之事告诉大婆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她合气(即呕气),惹得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兑她的小厮。’”其实,吴月娘不是不信,而是不想自己去做“丑人”,与潘金莲结怨。同时因为琴童是孟玉楼的小厮,她也不想因此得罪孟玉楼。从她这几句话,可见她的世故。

(事在第十二回)

孙雪娥、李娇儿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报复的机会,自是不肯罢手,而终于也给她们找到了“见证人”。“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月娘仍然不理,她们就一齐去向西门庆告状。西门庆最拿手的本领是勾引别人的老婆,但却也是最不能容忍别人给他戴绿帽子的。

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面坐下,一片声儿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替子都要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下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

西门庆先审琴童,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发现那锦香囊葫芦儿,认得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当然大怒。琴童辩说是在花园内拾到的,他哪肯相信。“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着实打!’当下把琴童儿绷子绷着,雨点般栏杆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西门庆处置了琴童,接着就审问潘金莲了。

(事在第十二回)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盘问拷打潘金莲的情形: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唬得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打了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服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倒是真个儿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里梦里,奴才我才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潘金莲编了一套谎辞,说孟玉楼和春梅可以为她作证,证明她“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但西门庆却先拿出物证。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漒甚么?”说着,纷纷地恼了,向她白馥馥的香肌飕的一马鞭子来。打得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吧。”

(事在第十二回)

“好爹爹,你饶了奴吧,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潘金莲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此时在西门庆的淫威之下,迫得忍受屈辱,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这样求饶的说法、出于潘金莲之口,读之令人感溉。

潘金莲继续申辩,编了一段失落香囊的故事:

奴那日间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栏下所过,带系儿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就合着刚才琴童前厅上供称在园内拾的一样的话。(西门庆)又见妇人脱得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

潘金莲之所以得到西门庆的“宽恕”,除了本身的美色和能言善辩之外,还得到春梅的助力,帮她“完谎”。

(西门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她:“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作做出这样事来。”

(事在第十二回)

春梅也是很会说话的,最能起作用的是下面几句:

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面去好听?

按:“好把”是反问句法,意即是问他,你好这样做吗?西门庆是清河县的土皇帝,哪能不顾自己的面子,考虑到家丑不外扬,即使不相信潘金莲和春梅的话也只能相信了。于是:

(春梅)几句把西门庆说得一声儿不言语,丢下马鞭子,一面教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莱儿,放桌儿吃酒。

另一个给潘金莲助以一臂之力的是孟玉楼,那晚西门庆到玉楼屋中宿歇:

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筏子。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她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她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

按“扎筏子”相当于广东话的“笃背脊”。孟玉楼尽力维护潘金莲,甚至肯为她“赌大誓”,加上吴月娘也替潘金莲隐瞒,西门庆这才饶了潘金莲。第二天就回到潘金莲房中。

(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打了潘金莲之后:

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定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倒是插烛也似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座儿,在旁陪坐饮酒。正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得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

这一段是“夹叙夹议”的写法,“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可说是道尽了封建社会中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妇女的辛酸。

但潘金莲的受辱,尚未“到此为正”,还有“下集”。“下集”写得更有讽刺意味,对西门家的“两派斗争”,也有更深人的刻画,具见作者的笔力。

西门庆受孟玉楼之劝,那晚回到潘金莲房中,书中写道:

(潘金莲)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得多,都气不忿,背地里架舌头,在你跟前唆调。”

(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为了表白只有自己才是“疼”西门庆的,把“这家”的别人都说成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言下之意,这等“货儿”,对西门庆是不会有真心的。其实她自己正就是这样的“货儿”。在描绘人生百态时,常有“谐谑”味道此处即是一例。

潘金莲指责别人在背地里说她坏话(架舌头)之后跟着表白自己心迹。

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剉。常言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敢往那里去。

潘金莲一方面不惜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地位,将自己比作“打得团团转”的“家鸡”(任凭主人打死了也依恋在他的身边);一方面指责“情敌”、“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和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院中唱的指新近得西门庆之宠的妓女李桂姐。“情节”即“事情”,偏重于不适意一类的事情,如“伤风咳嗽”之类。

潘金莲本来是心高气傲的,如今却不惜屈辱自己来争宠,深刻地表现了封建社会“苦乐由他人”的妇女地位。连性格都被扭曲了。

正文 西门庆与他的女人们

(事在第十二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和外宠中,潘金莲、春梅和孟玉楼是一党;李娇儿、李桂姐姑侄和孙雪娥是一党;继室吴月娘则是貌作公正的调和派。

潘金莲虽然用尽手段想挽回西门庆的欢心,但由于李桂姐是西门庆的新欢,西门庆正在“梳笼”她,潘金莲的目的非但不能达到,反而接连吃了她的亏。

书中写西门庆头一晚被潘金莲“说得窝盘住了”(按“窝盘”是哄得帖服的意思),但第二日又叫两个小厮跟随,到妓院去找李桂姐了。

李桂姐在不久前西门庆生日那天,曾得西门庆派轿子接她来家,“拜见月娘众人”,吴月娘对她都很礼待,只有潘金莲对她的拜访闭门不纳。于是李桂姐就趁西门庆这次在院中找她的机会,问西门庆告状,要潘金莲受更大的屈辱。

她用欲擒先纵法,“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故意不出去迎接西门庆。

(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见她许久不出来,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其实在西门庆来到妓院之时,李桂姐还是在陪着客人坐的。

西门庆听说,便亲自入房去看李桂姐。

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便问道:“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奸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

按:“五娘子”即潘金莲。李桂姐跟着说出那天被潘金莲拒之门外的事。

西门庆道:“你倒休怪她,她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她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她再三咬群儿口嘴伤人,也要打她哩。”

按:“咬群儿”即和大伙儿不和好之意。这段写西门庆初时还是替潘金莲解释的。但为了讨李桂姐的欢心,也同时将潘金莲贬抑。

(事在第十二回)

李桂姐那日受了潘金莲的气,早就想报复了,趁这机会,就激西门庆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她?”意即指西门庆讲大话,不知羞。

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养这儿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

按:“房下”指正室吴月娘。“但打起来,也不善。”用广东话来说,即“打亲就唔会锡着来打”了。

李桂姐故意表示不相信,就:“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柳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这么一来,潘金莲就合该遭殃,再度受辱了。

这西门庆吃她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径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服侍。问他酒饭。他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妇人脱鞋,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鞋,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

(事在第十二回)

下面一段,充分表现西门庆不把婢妾当人的淫威,故意不问理由,将潘金莲戏耍,先把她吓个半死。

那妇人唬得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贼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她,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

按:“还投不着你的机会”,意即“还不中你的意”。春梅是与潘金莲一党的,她恃着也是新近得宠,不把马鞭递给西门庆,拽上房门走到前边去了。西门庆把潘金莲吓唬够了,这才说出真意。

(西门庆)反哈哈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

(事在第十二回)

潘金莲迫于西门庆的淫威,只好说道:

“好亲亲,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

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的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唬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胎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吧。”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她好压镇我。”

按:古代的妇女,除了尼姑之外,是把被剪掉头发当成一种难堪的人身侮辱的;而且还有一种迷信,认为别人得了自己的头发,就可以请术士作法来“压镇”自己。因此,潘金莲觉得西门庆这个要求,是比将她痛打一顿更难忍受。不过,她虽然初时不肯依从,但在西门庆吓骗兼之下,还是不能不屈服了。

(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径到院里。

按:“顺袋”,是内衣的袋。这段写潘金莲委曲求全的心情,甚为生动。她可以任由西门庆和别人好,只求他别抛弃自已。但西门庆与她“欢会异常”之后,第二天就径到院子去找李桂姐了。作者的运用讽刺笔法之妙,此亦一例。

西门庆把潘金莲的头发给李桂姐,说:

“你看了还与我,她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她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她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径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得你凭个腔儿。……你恁怕她,就不消剪她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她的,我语言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践踏,不在话下。

潘金莲、李桂姐争风这幕,是以李桂姐全胜告终的。

正文 李瓶儿一波三折难入宫

(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受辱这幕,充分写出了西门庆贪新忘旧的性格,他为了讨好新欢李桂姐,不惜令潘金莲受辱。但李桂姐也没得宠多久,西门庆又有了新欢了。这个新欢就是中的第二大淫妇李瓶儿。李瓶儿是在第十三回方始“正式”登场的(在此之前只是虚写)。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是隔邻,这一天花子虚约西门庆嫖院,西门庆来到他家,见着李瓶儿,见她“人生得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生得细弯弯两道眉,不觉魂飞天外”。

西门庆和花子虚到了妓院,有心将花子虚灌得酩酊大醉,送他回家。李瓶儿出来拜谢,于是西门庆就有机会人以游词了。

“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

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偌大家室”意即这么好一个家室(娘子)。

(事在第十三回)

西门庆听得李瓶儿埋怨丈夫,便知已有几分光了。写他们勾搭的这一段,写得非常细腻,语言的生动,尤具特色。

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行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倒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正在门首。西门庆便在门前咳嗽,一回儿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眄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按:语言的特色之一是善于运用形象化的比喻,例如用“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来形容西门庆的机灵就是一例。“安下”即安排;“眄”是斜视的意思。这一段写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眉来眼去,可说已是“郎有心,妾有意”的了。

(事在第十三回)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第一次幽会,是李瓶儿采取主动的。她用西门庆曾请过她丈夫吃了一席酒为理由,要丈夫“回席”。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外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于西角门首,暗暗使丫鬟秀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发我爹往院里歇去,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爹说话哩。”

按:“槅子”是窗户的木条。

西门庆依计行事,但想不到还有一点小小的波折。

这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偷酒在怀,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窥觑,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得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得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得了不得。西门庆己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下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小厮扶归家去了。

这一段写应、谢两个傍友之“不通气”,甚具谐趣。

(事在第十二回)

不过,虽然小有波折,结果则仍是按照李瓶儿的原来计划进行,以喜剧告终的。

(西门庆走后)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钟来,咱们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巴不得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如此这般,我们往院里去。……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

按:“每再周四五十轮”的“周”字作动词说,意即周而复始地再喝四五十轮酒。这当然是夸张的写法,写那班傍友的贪饮贪食。其实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酒量的。既是写实文学,而又兼有讽刺文学之长,这也是它的一个特色。“涎脸”:厚面皮;“麻犯”:啰唆,找麻烦。“院子”指妓院。

(事在第十三回)

写到李瓶儿打发丈夫往院子之后,就“话分两头”了。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说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椅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躯浓妆,立于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迎接进房中,掌着灯烛,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的酒肴果菜。……深深道个万福,说道:“一向感谢官人,官人又费心相谢。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得奴了不得。刚才吃我都打发他往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

按:这段写李瓶儿约西门庆前来幽会,层次井然,笔法细腻。

(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是有夫之妇、在丈夫生前,就和西门庆勾搭上的。不过勾搭的过程却有不同,前者是西门庆作主动,后者则是李瓶儿主动(虽然西门庆有意在前,但第一次幽会则是李瓶儿安排)。看来似乎李瓶儿更“勇敢”一些。但她之主动约会西门庆,亦是可以理解的,她第一次嫁给梁中书作妾,备受大妇欺凌;第二次嫁给花子虚,虽是正室,但偏偏丈夫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每日都在院中行走”,冷落了她。西门庆虽然也不是好东西,甚至比她丈夫更坏,但西门庆是“潘驴邓小闲”五者俱备的标准浪子,与她那个品貌都不行的丈夫不可同日而语。生活在空虚无聊中的少妇,情、欲都无处发泄,则她之自愿献身于西门庆,也就不足为怪了。写李瓶儿之淫。是在特定环境下造成的。

书中写李瓶儿还怕西门庆不放心,特地给他点明:

“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秀春往来拿莱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薰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

(事在第十三回)

接着一段写他们二人偷欢,丫鬟迎春偷听。

两人上床交欢,原来大人家(富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寰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灯光影里,鲛绡帐内,一来一往,一撞一冲,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金莲高举……这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着大娘,一向不敢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她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面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座楼房居住。她不敢管我。”

按:用丫鬟偷听,带出李瓶儿探问西门庆家事,兼写李瓶儿性格。笔法老练。“房下”即拙荆。

(事在第十三回)

李瓶儿的性格是比较温良谨慎的,她不似潘金莲“泼辣”,也比较有“打算”。此时,她虽然只是与西门庆偷情,未曾想到要“入宫”,但已经想到要“买份礼物”去讨好大娘了。她从西门庆的话中,又知道潘金莲是他最得宠的妾,也是最有可能识破他们的“好事”的,于是也想到了怎样笼络潘金莲。

妇人道:“她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她与大房下都同年。”妇人道:“可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她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她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递于西门庆。吩咐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爬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

自此,西门庆就与李瓶儿经常幽会。而最先识破他们的“好事”的,也果然就是潘金莲。她是在西门庆和李瓶儿第一次幽会之后,就盘问西门庆,并生疑心的了。

(事在第十三回)

却说西门庆天明依旧爬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三更不知又往哪去了?一夜不来家,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脱身才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龊影在心中。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着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纳鞋儿,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她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她就下去了。”说毕,也不在意,就罢了。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在花园中发现李瓶儿的丫头掷瓦片为号,她本已起了疑心的,但此时却故意在孟玉楼面前为那丫头的行为掩饰(“也不在意,就罢了”是否定的否定句法,意即说过就算了),那是因为她想独自掌握西门庆的秘密,以便从中得到好处。从这段描写,也可见到潘金莲比孟玉楼“鬼马”得多。下面一段就写潘金莲发现西门庆秘密之后,故意让他到李瓶儿家里幽会,好拿着他的“痛脚”了。

(事在第十三回)

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踩着梯凳过墙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必细说。

按:“趔趄”,立脚不稳,脚步踉跄貌。中有许多形容词都是别出心裁的,如“潘金莲贼留心”的“贼”字就是一例。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她床边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住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她汉子在院里过夜,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

按:这回潘金莲抓着西门庆的痛脚,敢于对他“发威”了。

(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发威”,果然生效。

(西门庆)听了此言,慌得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她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并认你两个做姐儿,她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么哥哥姐姐的,她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了。”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他那话软仃当……妇人道:“你指着你这旺跳的身子赌个誓,一遭就弄的它凭软如鼻涕浓如酱,恰似风瘫了的一般?”……那西门庆便满脸儿陪笑儿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她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拔将下来,递与金莲。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的嗔骂,满口粗鄙的说话,显出了她的“本色”。她在抓着“理儿”的时候,可是“锋利”得很的,与在“私仆受辱”时的不惜自我作贱的表现,恰成鲜明对比。而她那些“粗骂”,虽然“鄙俗”,却也是十分生动,有其艺术特点的语言。

(事在第十三回)

幸亏李瓶儿早就安排下怎样笼络潘金莲的一步棋,潘金莲受了她的礼物,态度就改变了。

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文纸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

潘金莲改变态度,见好即收,而且还自告奋勇,替他们把风,而西门庆欢喜得搂住道谢,又说要送她衣服。

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你。”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她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处,都依你便了。”

当然,潘金莲之所以肯如此改变态度,“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要原因。她的主要目的,是要得到西门庆的欢心。纵使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只要他对自己“另眼相看”,让她占有一份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对丈夫“恩威兼施”,都不过是要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

(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提出的三个条件,以最后一个最为“特别”(你过去和她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这是她的“变态性心理”吗?我看不能单从这一方面解释,而是她要在丈夫面前表现自己的“知情识趣”,连带自己也就得到“好处”。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盆,看牌饮酒,常顽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她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看上面行事。”……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她得不着西门庆给李瓶儿那种爱,得不着他对吴月娘那种尊重,然而两人之间自有一种契通,大抵是弃德纵欲的伙伴之间的契通吧。这种契通也有相当力量,加以由于西门庆的爱恶与弱点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东西十有九都拿得到手。”这个分析,颇有道理,上述那一段描写,可以作为“论证”。

(事在第十四回)

李瓶儿和潘金莲一样,都是在丈夫死了之后,嫁给西门庆作妾的。但过程却有不同,潘金莲的丈夫武大是给她毒死的,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却是被别人陷害,李瓶儿趁这机会,和西门庆串通谋夺他的家财,坐视他活活气死的。李瓶儿还另外嫁了一次,然后才入西门庆家,过程比潘金莲的更为曲折。

一日,花子虚正在妓院吃酒,忽然被几个公差捉去,西门庆到花家打听,李瓶儿将丈夫遭祸的因由告诉他。

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此是俺过世老公公连房大侄儿,花大、花三、花四,与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抢分了些床帐家去了,只是一分银子儿没曾得。我便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罢,放声大哭。

按:花子虚是花太监的嫡亲侄儿,花太监去世前将全副身家才留给侄儿,但声言因侄儿不成器,要李瓶儿替丈夫保管的。此时李瓶儿的放声大哭,其实不是为了丈夫。而是自有目的。

(事在第十四回)

按说花太监有遗嘱在前,疏房的侄儿花大、花三、花四是不能来争身家的,而且即使是因分家不匀而引起诉讼,官府也没理由就把花子虚捉去坐监的。但官府最“欢迎”的就是这种官司,而花大等人也可能先就打通关节,因此就不惜小题大做了。

李瓶儿放声大哭,西门庆道:

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

妇人问道:“官人若肯下顾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

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

按;“分”同份,“拿两个分上”,即送两份礼的意思。送礼的事,由李瓶儿开口,西门庆立即应承代办。这才是“打紧处”。

(事在第十四回)

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也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一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

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已交与奴收着的,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

按:李瓶儿其实是早已心向奸夫,趁这机会,便要与西门庆合谋,将由她保管的家产,转移到西门庆手中了。妙在作者并不明写,只从字里行间,让读者意会。“条脱”是手镯。

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

按:“大喜”两字,道出了西门庆的内心秘密,和他先前说的那些假仁假义的话,形成强烈讽刺。

(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接收“横财”的情形。

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秀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只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钻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

按:怎样接收这笔花家的财产,西门庆是先和正室吴月娘商议的,吴月娘不但替他出了“夜晚打墙上过来”的主意,而且亲自出马,和潘金莲、春梅一同接收,而这些金银珍宝也都是“送到月娘房中去”的。这两段描写可说是用“曲笔”勾画出吴月娘的本来面目。吴月娘在此之前本是一直以“正派”、“厚道”的形象出现的,却原来也是个见财起意的婆娘。还有,在她知道花家遭祸一事之后,本来是“力谏”西门庆不要沾惹李瓶儿这种女人的,但现在却是由她来作这次“接收行动”的指挥,其讽刺意味自是不言而喻。除吴月娘外,参与其事的只有潘金莲和春梅,那是因为潘金莲是“知情者”,不能撇开她,而春梅则本来是吴月娘的陪嫁丫头也。

(事在第十四回)

西门庆得了花家这笔财产之后,当然得拿出少许替花子虚打点。他的手段也是十分“老辣”,一方面差家人上东京,把亲家陈宅的一封书信交给杨提督,并另备书礼请杨提督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办这案件的开封府杨府尹;另一方面又托人“星夜捎书”,给狱中的花子虚知道,“说人情都到了,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只说都花费无存,只是房产庄儿见在。”西门庆要花子虚作出家财“都花费无存”的口供,那是为了他日侵夺他的家财预留伏笔。

花子虚遵嘱招供,由于人情已到,果然得直。

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这三人即花子虚的叔伯兄弟)回缴。”子由等还要当厅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子下落。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了,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指花太监)一死之时,你们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告,费我纸笔。”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事在第十四回)

从花子虚这个案件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高明的讽刺手法。

西门庆听得杨府尹见了份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恐怕她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这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正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账。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他拿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兑了银两。

按:作者在这里是用“人物言行的表里不一”来进行讽刺的。

(事在第十四回)

西门庆听得花子虚放了出来,表面只是“满心欢喜”;背地里却是与李瓶儿、吴月娘商议,商议的是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侵吞他的财产;李瓶儿在丈夫遭祸之时,放声大哭,要救丈夫,但她和西门庆商议之时,叫西门庆买丈夫的住宅,为的却是“到明日奴也是你的人了”这个买住宅的银子且并是她交给西门庆“保管”的;吴月娘的“表面形象”颇为“正派”,但在她教西门庆“不可承揽”时,却显出了她的满腹机心、深谋远虑。妙的是作者并没有自己跳出来去揭穿他们的虚假(一般的旧小说则都是如此的),而是让读者从人物的行为去作判断。这也是比一般旧小说高明的地方。

花子虚不是懵人,受了骗当然会查究的。查究的结果又如何呢?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得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着添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

李瓶儿把银子给奸夫,亲夫查问,反而给她骂了四五日,讽刺的意味也是够浓的。

(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一段写李瓶儿怎样骂她丈夫。

(李瓶儿)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账儿来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得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篙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不是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

按:李瓶儿是早已对丈夫心存不满的,这一顿骂也写出了她性格的另一面(她本来是很善于笼络人的)。作者用的都是当时口语,十分生动。“打得多少钉儿”是碰过多少钉的意思。正因为碰钉太多,所以“浑身是铁”也受不了。

(事在第十四回)

作者继续写花子虚给老婆骂得“闭日无言”,果然听老婆的话,要摆酒谢西门庆,但李瓶儿又暗中通知西门庆,叫他不要来吃酒,将李瓶儿偏帮奸夫的程度又推进一层。

到次日西门庆使了玳安送了一份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叫了两个妓者,请西门庆来知谢,就找着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这边,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李瓶儿不肯,暗地使过冯妈妈子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开送了一篇花账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务,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一径躲得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得发昏,只是跌脚。

按:李瓶儿知道丈夫请西门庆喝谢酒的目的,是想要西门庆找回几百两银子,便暗中通知他避开花子虚,连“小钱”都“悭埋”。花子虚就是这么给气死的。

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初时李瓶儿还请得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二十头”是月下旬头之意。

(事在第十四回)

李瓶儿是早就想改嫁西门庆的,从她对西门庆说的“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可知。按说丈夫一死,“障碍”已除,她便应可得如心愿了,但事实并没有这样顺利,虽然她最后还是西门庆的人,其过程却是经过一波三折的。

李瓶儿的背景和潘金莲不同,李瓶儿的丈夫家是有钱人家,家庭背景也较复杂;潘金莲的丈夫武大则是卖炊饼的穷光蛋。因此作者让李瓶儿经过一波三折才能“入宫”,一来可以避免写法上的重复,二来也是因为她们各有各的特定环境之故。这与现代写实主义的一个原则相符,“小说情节的发展,应与特定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配合。”从李瓶儿的故事中,显出了作者的写实手法,也显出他的才情。

书中写李瓶儿:

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时,就把两个小丫头教西门庆要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一日,李瓶儿打听得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苎布?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

李瓶儿知道潘金莲得宠,就特地借口给她做生日来巴结她,这段写出了李瓶儿的“识做”。

(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写李瓶儿来到西门家,除了巴结潘金莲之外,对西门庆的一众妻妾也尽量讨好的情形。

进门就先与月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个就是五娘,又磕下头,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她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都一同见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她妆饰少次于众人,便立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慌忙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

那晚吴月娘留李瓶儿歇宿一宵,李瓶儿叫仆人冯妈回家,附耳低言:“叫大丫头迎春拿锁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

李瓶儿大派礼物,甚至连未有名分的丫头春梅也有一份。“次日起来临镜梳头,春梅与她讨洗脸水,打发她梳妆,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她一副金三事儿。”

李瓶儿大派礼物,笼络众人,当然是为了“入宫”的预结人缘。

(事在第十四回)

作者擅长描写家常琐事,从琐事中刻画人物心理。现在再举一个例子。

潘金莲招待李瓶儿住了一宵,第二天早晨:

金莲领着她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一遍。李瓶儿看见她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她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二月间兴工动土,收拾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记在心。

按:李瓶儿原来所住的那间花家老屋是已经“卖给”(实际是由她出钱)了西门庆的,如今她从潘金莲口中知道了西门庆的改建计划,料想这是西门庆为了她将来“入宫”的安排,因此“听记在心”。“在心”表现于两个方面,一是加紧笼络潘金莲(因为按照这个改建计划,她将来是要和潘金莲做贴邻的——“相连做一条边”),一是在改建花家老屋这件事情上,又再帮西门庆一把。前者她已经做了,后者则下文自有交代。从这些细节的描写,也可见到作者的善作伏笔。

(事在第十六回)

李瓶儿气死丈夫之后,一心等待西门庆娶她过门,但西门庆迟迟不肯开口,李瓶儿只好厚着脸皮求他了。

(一日,西自庆到李瓶儿家中)妇人递与西门庆酒,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姐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罢,满眼落泪。西门庆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

李瓶儿见他仍然没有具体答复,于是到了晚间欢好时,又再用说话打动他。

紫锦帐中,妇人露着粉般身子,与西门庆香肩相并,玉体厮挨……因问西门庆:“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西门庆道:“且待二月间兴工动土,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与那边花园取齐……”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楜椒,你明日都搬出,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

(事在第十六回)

李瓶儿主动提出贴钱帮他盖房子,这就使得西门庆无法拒绝了。

(李瓶儿道)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姐妹,随便把我做第二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得你。”说罢,眼泪纷纷地落下来。西门庆慌忙把汗巾替她抹拭,说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这边孝服满,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你过去,没有住房。”

妇人道:“既有实心取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得与她五娘在一处,奴舍不得她,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像两个姐妹,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惟有她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她倒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白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何如?”妇人道:“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之意!”

按:“也不像两个姐妹”指面貌方面;“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指交情(如姐妹般)方面。李瓶儿赞潘金莲“好个人儿”,并兼及孟玉楼,那是因为她知道潘金莲最得西门庆之宠,而孟则是潘的一党也。此赞当然并非出自真心的。

(事在第十六回)

但李瓶儿对吴月娘的批评,却是堪称其有眼力。吴月娘表面上是很能容人的,连丈夫西门庆也称赞她有这“美德”,但李瓶儿却看出她“性儿不是好的”。李瓶儿的看法不差,她“入宫”的图谋,果然就首先受到月娘的阻挠。

西门庆回家告诉潘金莲,李瓶儿给钱他盖房子,“她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姐妹,恐怕你不肯。”潘金莲这样回答:

我也还多着个影儿在这里,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她,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潘金莲的自身也是“来路不正”的,而且她深知西门庆喜好沾花惹柳的性格,因此她是但求丈夫对她另眼相看,宠她多些,于愿已足。因此,李瓶儿能否“入宫”,在她是无可无不可的。她叫西门庆去问“大姐姐”,还是自己不愿做“丑人”之故。下面就写西门庆去问吴月娘了。

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取她的休!她头一条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

(事在第十六回)

吴月娘说了“三不好”(亦即三样要避忌的事)之后,跟着晓以利害。

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

按:“机儿不快梭儿快”寓有“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之意。西门庆是有身家的土豪,他可以欺负别的土财主,但却不能不有点怕刁徒泼皮。吴月娘的话正抓着他的“痒处”。

西门庆在李瓶儿“入宫”这个问题上是患得患失的,书中写他听了吴月娘的话,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寻思了半日,无法作出决定,于是便去与潘金莲商议,结果是潘金莲替他出了主意。

金莲道:“呸!有甚么难处事?我问你,今日回她去?明日回她去?”西门庆道:“她教我今日回她声去。”潘金莲道:“你今日到那里,你对她说……”

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入宫”,虽是无可无不可,但骨子里是不愿有人分宠的。于是她教给西门庆一个“拖”字诀。

(事在第十六回)

(潘金莲道)“你说我到家对五姐说来,她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一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七八也待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她也罢了。”

西门庆依言去对李瓶儿说了,另外又说出自己的顾忌,“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

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儿不通问,大伯管不得我暗地里事!我如今现过不得日子,他顾不得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着紧些,奴情愿等着到那时候也罢。”说着,丫鬟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

按:这段写李瓶儿想要改嫁的决心,同时也说明了西门庆已在采用“拖字诀”——没三五日不来了。

(事在第十六回)

但“拖”字诀只是“缓兵”之计,终须有个了期的。这个期限就是在花子虚死后的百日。按照当时当地的习俗,丈夫死亡过了一百天之后,妻子将他的灵位烧掉,举行了“念经烧灵”的仪式就可以改嫁的。而在这个期限将临之际,又恰好“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亦即是说,西门庆用来作拖延婚事的借口也没有了。

西门庆对这头婚事乃是患得患失的,李瓶儿长得比潘金莲还美,且有丰厚私蓄,她自甘为妾,对西门庆来说,这是“人财两得”的“好事”,何乐不为?他并非不想娶瓶儿,而是害怕他的叔伯兄弟生事。但这个心理恐惧,的作者通过了下面两个情节,也给他解除了。

在李瓶儿除灵之日,西门庆请一班傍友喝酒,故意让应伯爵偷听他和小厮的对话,透露出他要娶李瓶儿而又顾忌花大等人的消息。

(应伯爵)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

(事在第十六回)

应伯爵更拍胸膛担保:

“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一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

按:“结一个大疙瘩”即和他狠打一场,看谁的拳头大之意。西门庆这班傍友都是“烂命一条”,由他们去对付花大等人自是最好不过。

但其实不必应伯爵这班人去对付李瓶儿的叔伯兄弟,李瓶儿本人就已“搞掂”了。

李瓶儿举行了“念经烧灵”的仪式之后,晚上请西门庆过来商量,说出“搞掂”的经过。

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席来,亦回递妇人一杯,方才坐下。因问:“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甚么?”李瓶儿道:“奴午斋后,叫进他到房中,就说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无。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得要不得,临出门,谢了又谢。”

(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听得已经“搞掂”花大,登时神气起来,摆架子道:“他既恁说,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闲话,我就不饶他。”

西门庆答应迎娶李瓶儿,连日期也定了,李瓶儿以为这回一定不会变卦了,于是加紧准备嫁妆,连做新娘的“头面”(首饰)都打好了。一日,西门庆来到她家,“李瓶儿叫迎春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相信读者看到这里,也一定和李瓶儿一样,以为不会有变卦了,却哪知仍是“一场欢喜一场空”。作者从李瓶儿准备出嫁头面这件“小事情”着笔,刻画出她之热切希望改嫁并衬托出她后来之失望,在旧小说中,堪称是不落俗套的写作手法。“文似看山喜不平”,写李瓶儿人西门家的一波三折,是深得此旨的。

最后的一波是由于一个偶然的事故。

那晚,西门庆在李瓶儿家中和她饮酒作乐,忽听得“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他家小厮玳安不敢进房,“只在帘外说话。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

(事在第十七回)

玳安口中的“姐姐、姐夫”即是西门庆的女儿、女婿,他们突然在半夜将许多箱笼搬来,西门庆不知是什么缘故,于是只好赶回家里去看。下面一段就是写这突发的事故了。

(西门庆)打马一直来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即家具),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说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得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杨老爷”即前文说过的那个杨提督,他是西门庆亲家陈洪的靠山,西门庆帮李瓶儿了结花家的争夺家产一案,就是靠他之力的。陈洪打发女儿投靠西门庆,并附呈密函。西门庆看了才知事情严重。原来杨提督是因他的上司兵部王尚书失误军机之罪,被言官参劾下狱,王、杨二人的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要照例分发边卫充军的。

(事在第十七回)

从这封信所说的事情看来,西门庆料想他的亲家陈洪是免不了要受牵累的了,他自己会不会被卷入漩涡,也还未知道。于是下面一段就写西门庆如何准备应变了。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上面端的写的是甚么言语?

按:“孔目”本义为档案,唐以后将掌管文书的衙吏称孔目官,他的办公室即“孔目房”。“邸报”是中国古代政府机关用以传知朝政的官文书抄本。西门庆从“邸报”得知,他的亲家陈洪果然是被定了充军的刑罚,而且过没多久,他又打听到朝廷要查问“未曾拿完”的“杨提督名下亲属人等”,这就极有可能连累他了,于是他连忙派家人上东京打点。为了“应变”,“喜事”也只能停办了。书中写: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住,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

(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本人则是只在房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看看到廿四日(即西门庆答应行礼之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去在对过屋檐下,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着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地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时分,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想魂萦,佳期间阻。

李瓶儿气死丈夫,一心以为可以嫁给西门庆,哪知西门庆过期不娶,甚至想见西门庆的面都见不着,李瓶儿受不起这个刺激就病倒了。因这一病,又生出另一枝节来。

(事在第十七回)

给李瓶儿看病的医生名叫蒋竹山,这蒋竹山年约三十,“生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趁看病的机会,得与李瓶儿接近,便“怀觊觑之心”。

他的医术倒还不错,李瓶儿经他医治,不过数日,精神复旧,于是安排了一席酒肴谢他。

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妇人道:“奴近日又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

按:所谓“寻其别进之路”即是劝她改嫁的意息。蒋竹山对李瓶儿的家事,其实是早已打听得清楚的了。

正文 西门庆欲擒故纵

(事在第十七回)

李瓶儿坦白说出要嫁给西门庆之后,蒋竹山趁机就说西门庆的“坏话”,不过,这些“坏话”却是有事实根据的。

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把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他)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得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

按:“房子盖得半落不合”即起得一半就停工了。李瓶儿倒不在乎西门庆的妻妾众多,也不在乎他的人品好坏(她以前两任丈夫也都不是好人),但却不能不担心西门庆因受官司牵累,令她失了依靠。书中写蒋竹山一篇话,把李瓶儿说得闭口无言,想起许多东西丢在西门家,亦是不由她不患得患失了。

(事在第十七回)

蒋竹山的说辞,击中李瓶儿的要害,果然说得李瓶儿要“寻其别进之路”了。

(李瓶儿)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通趟)两替,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得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

按“举保”即保荐、做媒之意,蒋竹山巴不得她有这般说活,立即毛遂自荐。

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李瓶儿心中已是愿意,于是请他托个媒人来说。“竹山又跪下苦求道:‘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

这段话揭露了这个咸湿医生的龌龊念头,他实是想财色兼收的。

(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对婚事一再拖延,言而无信,已经是令得李瓶儿仁对他大为失望的了;如今又加上这宗官司,她不能不更加担忧,即使西门庆想要娶她,受到官司的牵累,也是难成好事。以她的处境(一个有钱的寡妇,夫家的叔伯兄弟又在觊觎她的财产),她是必须有个男人作依靠的。在患得患失之余,“不得已想而其次”,惟有抓住眼前的蒋竹山了。

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她作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内为赘,你意下如何?”

蒋竹山本是想财色兼收的,如今得遂所愿,当然没口应承,于是:

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

按:蒋竹山多谢李瓶儿允婚,将她比作“重生父母,再长爹娘”,这本来是很不恰当的(这样的话只宜对“恩人”说);但作者如此写,却正是为了揭露蒋竹山的心态——他眼中看到的只是钱,他可真是把李瓶儿当作“提拔”他的恩人的。

(事在第十七回)

李瓶儿与蒋竹山一说即合,草草成婚;这个过程与西门庆的一拖再拖比较,恰成鲜明对比,作者之善于使用对比手法。从这个例子,也可见一斑。

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岁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蒋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的。

按:古代赘婿的地位是很低的,《汉书·贾谊传》:“家贫子壮则出赘。”王先谦补注引钱大昕曰:“如淳云:‘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名曰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其赘而不赎,主家以女匠之,则谓之赘婿,故当时贱之。’”可见在古人心目中,赘婿比奴仆还不如。“正常”婚嫁,是女的进男的门,招赘是男的进女的门,故称“倒踏门”。但蒋竹山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得意的形状的。

(事在第十七、十八回)

(蒋竹山)初时往人家着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按:“往来摇摆”四字,极写蒋竹山的丑态。蒋竹山本来是个穷极无聊的医生,入赘李瓶儿才有生机,作者将入赘之前的蒋竹山比作“一洼死水”,亦是妙喻。不过蒋竹山也没有得意多久,情形又变了。这个变是因西门庆的官司已经有了好转。

西门庆叫家人来保、来旺上东京打点,走太师蔡京儿子蔡攸的门路,蔡攸指点他们去求主管此事的“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西门庆送给蔡攸白米五百石,送给李邦彦金银五百两。

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份上,即令左右,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

这么一来,西门庆的亲家虽然未能脱罪,但西门庆本人则免受株连了。书中写:

这个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事在第十八回)

西门庆恢复了正常活动,也就有闲心顾问李瓶儿的事了。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走过,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里边堆着许多生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面,吊着幌子,甚是热闹,归来告与西门庆说。还不知招赘竹山一节,只说二娘添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听了,半信不信。

过没多久,西门庆在院中喝酒出来,撞见李瓶儿家的冯妈妈。

西门庆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冯妈妈道:“大人还问甚么,好也来把个现现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儿,吃人掇了锅儿去。”西门庆听了,失惊问道:“莫不她嫁人去了?”

(冯妈妈)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得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

西门庆回到家中,气还未消,“打丫头,骂小厮”,甚至连潘金莲也被踢了两脚。不过他虽然打了潘金莲,但他所受的气,也只能向潘金莲诉说。因为潘金莲当初是赞成他娶李瓶儿。潘金莲也好生厉害,乘机就使一石二鸟手法。

(事在第十八回)

西门庆把李瓶儿如何改嫁蒋竹山,如何资助蒋竹山开铺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潘金莲。

妇人道:“亏你有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的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求她,问姐姐(按:‘她’和‘姐姐’指吴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个?”

按:潘金莲表面巴结吴月娘,实际则是想夺她之权的。这次机会来了,因为阻挠李瓶儿“入宫”的是吴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意即说他因听信吴月娘的话,以至把本来可以到手的李瓶儿失了。

西门庆悔恨自己人财两空(其实他已经得了李瓶儿不少私蓄),果然被潘金莲激得他迁怒于吴月娘。

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两个都把心来冷淡了。……(潘金莲)见汉子偏听,于是以为得志,每日抖撇着精神,装饰打扮,希宠市爱。

不过,西门庆当然是不肯甘休的,他一气之下,就想出了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蒋竹山了。

(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一大土霸,衙门的上上下下和他都有交通,他为了对付蒋竹山,特别巴结县衙的夏提刑(法官),其时恰好碰上夏提刑的生日,他就在夏提刑生日那天,“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在夏提刑新买的庄子上摆酒,与夏提刑做生日,“功夫”做足他就开始对付蒋竹山了。

他的手段直截了当,叫两个“捣子”(即光棍)去讹诈蒋竹山,将他痛打,毁他药铺。条件是,不但给那两个光棍银子,事成后还保荐他们做夏提刑的亲随。

这两个光棍,一名鲁华,一名张胜,他们走到蒋竹山的药铺,先戏耍蒋竹山一番,张胜就发话道:

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今日问你要来了。

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子,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

按:“唬了个立睁”即吓傻了眼的意思。这两个光棍有心前来讹诈,蒋竹山还想说理,当然越说越糟。

(事在第十九回)

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得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嗖地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来与你便了。”……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

按:“吃了早酒”即这么早就装醉(糊涂)的意思。大闹的结果是:“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求,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另一边早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

(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早有准备的,当下便照计划行事。

(西门庆)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蒋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物货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查情。”……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见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按:西门庆可以“吩咐地方”,将蒋竹山解提刑院,又可以令原告变为被告;而那夏提刑也不间借契的真假(借契通常都打有掌印的,一验即知),就凭蒋竹山的模样,说他“像个赖债”的。这一段写西门庆的霸道与法官的荒唐,可谓淋漓尽致。

(事在第十九回)

夏提刑将蒋竹山责打三十大板之后,“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蒋竹山没法,只好“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向他要银子,还与鲁华。”

李瓶儿怎样处理此事呢?书中早有说明,李瓶儿嫁与蒋竹山没多久,就对他大不满意了。

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僧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骂得竹山狗血喷了面。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

李瓶儿一心只想西门庆,对蒋竹山还有什么夫妻之情。蒋竹山问她要银子,被她啐在脸上骂道:

没羞的王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斫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衙门里是派了四个公差押蒋竹山回家的,“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吧。’”

(事在第十九回)

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面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上当积阴骘,西山五岳,齐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若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得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

蒋竹山的结果则是被李瓶儿赶走,一个钱也不给他。

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是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吧。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约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

按:“问”明代山东口语通管、给;“开交”,了结之意。

(事在第十九回)

写蒋竹山吃的这场冤枉官司,固然写出了西门庆的霸道,但也写出了蒋竹山人品的卑下,这样的人物,其实也是不值得可怜的。有位评论家因李瓶儿赶走蒋竹山这件事,骂她为“假仁假义的贱货”,恐怕也是有点过分的。不错,她对蒋竹山的手段可算得狠辣,但蒋竹山贪图她的钱财,不也是咎由自取吗?李瓶儿当然不是正面人物,但也不是天生下贱的“坏女人”,她先后嫁了四个男人,都是“遇人不淑”,她一生追求的只是希望有个可以托付的男人。她的“下贱”其实也是封建社会中一个只能让别人摆布自己命运的妇女的悲剧。

西门庆当然比蒋竹山“更坏”,但在李瓶儿眼中,西门庆却是远胜于蒋竹山,因为西门庆是个“潘驴邓小闲”五者俱备的男子,不似蒋竹山那样是个只知“哭哭啼啼”的毫无“男子汉气概”的小人物。

书中写她:

打发了蒋竹山出门,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

按:西门庆使尽机心,令李瓶儿赶走了蒋竹山,他当然是不肯放过李瓶儿,他之所以不来,只不过是欲擒先纵的手法而已。

(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想李瓶儿先来求他。而他所盼的也果然盼到了。一日他从院中喝酒回来,小厮玳安告诉他:

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时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她声去。”

按:“吐了口儿”即说了话。李瓶儿托玳安来求西门庆,这正是西门庆所想要的,不过,他却故意摆摆架子,说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她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了个好日子,抬那淫妇来吧!”

李瓶儿听得玳安回报,满心欢喜,就“着人搬家伙过去,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

(事在第十九回)

李瓶儿的“家伙”抬运了四五日,可见其嫁妆之丰厚(按:“家伙”本是指家具的。但抬运了四五日,显然就不只是家具了。那是包括了箱笼杂物的嫁妆)。西门庆人财两得,应说善待李瓶儿才对,但他还是要令李瓶儿一再受辱,作为对她改嫁蒋竹山的“惩罚”,同时也是借此来“收服”李瓶儿。

到了吉日:

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得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她房去。到次日教她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她房里去。

李瓶儿出钱给西门庆重修的新花园本是她前夫的,如今她嫁人西门家,其实亦是回到自己原来居处,竟然无人接她人去,亦可云惨矣。

(事在第十九回)

最后是吴月娘出去接李瓶儿进来,作者写吴月娘的心理矛盾,虽然寥寥几笔,却己多方面照顾到了。须知吴月娘到底是大妇身份,她必须示人以能容之量,方能维持自已一向“宽厚待人”的形象。而西门庆大概亦已料到她定会如此,方敢“托大”坐在卷棚内不去理睬他早就想得到手的李瓶儿。李瓶儿入门就受侮辱,已是够她难受的了,但这还只是西门庆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更狠辣的手段还在后头呢。

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她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

西门庆知道李瓶儿上吊,还不肯去看她。孟玉楼劝他,他也不听。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去。

(事在第十九回)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唬人,我手里放不过她,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她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

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油着马鞭子,进她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接下去就写到西门庆对付李瓶儿的手段了。

(西门庆)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她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可是西门庆仍然不肯放过她,她越痛哭,西门庆就越发大怒。当然这“大怒”也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为的是要彻底“收服”李瓶儿。

(事在第十九回)

且看西门庆的狠辣手段: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她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竞竞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

按:“起解”一般是指押解犯人,但此处的意思,则是类似广东话的“把炮”(本事)。这是明代的山东方言。西门庆在这里也说出了他恼怒李瓶儿的真正原因,正是恨李瓶儿打本给蒋竹山开药铺“顶”他的生意。“撑”和“顶”同一意思。

李瓶儿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认罪,“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又将已把蒋竹山撵走的事实,表明自己向着西门庆的心迹。

但是西门庆还是要向她“问罪”,这个罪名且是她完全意想不到的。

(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道:‘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

李瓶儿根本就没这回事,于是立即起誓:“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其实西门庆何尝不知她并无此事,他是故意给她捏造这个“罪名”,好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侵夺她的财产。用广东话来说,这即正是“恶人先告状”也。作者这样写,一方面表现出西门庆的“作贼心虚”,一方面也是令得西门庆“图穷匕现”,让他自己说明了他要彻底收服李瓶儿的目的,虽然作者没有“明写”出来。

西门庆听得李瓶儿起誓,已是放下心了,但他还是要对李瓶儿重加恫吓,不惜露出自己的狰狞面目,好叫李瓶儿非慑服于他的淫威不可。

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

(事在第十九回)

李瓶儿已经知道是西门庆“使的计儿”,还是一味求西门庆可怜她。西门庆当然也就“见好即收”了。

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进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按:李瓶儿受尽凌辱之后,大捧西门庆,大贬蒋竹山,当然是为了“哄”得西门庆欢喜自己。有的评论家据此而指责李瓶儿“下贱”,那恐怕是过于苛责了。她其实是情知自己脱不出西门庆的手心,才不能不“认命”的。而她捧西门庆“仗义疏财”那些话,也可作反讽看。

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

这一段描写西门庆“软硬兼施”的手法,将他的残暴善谋的面目,刻画得淋漓尽致。

正文 节外生枝侧写妓院

(事在第二十回)

中有许多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例如第二十回“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就是其中一个。

丽春院是清河县有名的妓院,院中有西门庆的旧相好李桂姐。李桂姐是西门庆的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因此“交情”非比寻常。

一日,西门庆在傍友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人陪同下来到丽春院。其时已是天色将晚,妓院里的丫头正在扫地。虔婆设酒席招待他,却不见李桂娃出来陪酒。

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到,不想今日她五姨妈生日,拿桥子接了与她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按:虔婆口中的“姐夫”指西门庆,“伺候”即“等侯”之意。虔婆说李桂姐天天在院中等候西门庆大驾光临,其实是骗西门庆的谎话。

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细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细绢,在客店里安下,瞒着他父亲来院中敲嫖(在妓院过夜),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

(事在第二十回)

西门庆来到丽春院的时候,李桂姐正在和这位绸缎行的小开在房中喝酒取乐。

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教桂姐连忙陪他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那里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们慢慢等她。”这老虔婆在下边一力撺掇,酒肴菜蔬齐上……正饮酒在热闹处,不防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得心头火起,走到前面,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得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书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儿,又是个小胆之人,外边嚷闹起来,唬得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

按:“蛮子”、“蛮囚”是从“南蛮”一词演化出来的。这个绸缎商的儿子是杭州人,故而西门庆辱骂他为“蛮囚”。他为了争风呷醋,竟要把妓女和嫖客都锁起来,可见其霸道。

(事在第二十回)

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吓得那丁二官儿躲入床底,还是李桂姐有点主意,说道:

呸,好不好,我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

接下去就写老虔婆出来和西门庆理论了。西门庆骂她无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诈骗。

虔婆亦答道:“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她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她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已。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按:虔婆的回答,是一段押韵的曲词,可以拿来唱的。在现代小说中,对话是不能用诗词或曲子代替的(除非极特殊的例子),但在旧小说中,却是常见的形式。

李桂姐不是西门庆“包下来”的,虔婆这段回答、理由是很充分的,但:

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她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

但事情可还未结束,尚有“下文”。而这“下文”是更深刻地接触到妓院世界的真实的。

(事在第二十一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土霸,又是丽春院的大嫖客,老虔婆本来不敢“得罪”他的,只因西门庆实在“打得不像模样”,若不出来,只怕丽春院都要给他拆了。老虔婆就是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形底下,这才不能不出来和他理论的。待到西门庆生气走了之后,她可不能不想办法挽回了。她用双管齐下的手段,一方面叫院中教弹唱的李铭到西门庆家中为李桂姐辩解,一方面请西门庆的傍友应伯爵、谢希大为她转圜、赔礼。

李铭来到西门家:

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走在旁边,把两只脚儿并立。……(西门庆赏他酒菜)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得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地靠着槅子站立。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的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她。等小的见她,说她便了。”

按:李铭口中的三妈即老虔婆。他这番话主要是替桂姐开脱。同时编派虔婆的不是,以使西门庆消气。

(事在第二十一回)

李铭这番说辞无疑是虔婆教他的。虔婆最懂嫖客心理,嫖客重视的是妓女对他的心意,所以她不惜叫李铭把“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但李铭也特别点出“营生”二字,“营生”者即做生意也。虔婆为了做开妓院这门生意,做妓女的就不能不顺从她的意思去“敷衍”别的客人。

李铭做的工作只是初步试探,试探有无和解的可能。书中写:

西门庆又赏李铭,打发出门。吩咐:“你到那边(指妓院)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吩咐的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

显然西门庆已是把他当作“使者”看待、至于吩咐他到妓院不要提起今日之事云云,只不过是还要端端架子罢了。

虔婆知道有和解的可能之后,就在西门庆傍友身上下功夫了,她送给应伯爵、谢希大二人烧鹅瓶酒,直说是“恐怕西门庆动意摆布她家”,因此要他们二人去请西门庆重来妓院,她好向西门庆当面赔礼。傍友最喜欢的工作就是陪同主子嫖院,西门庆若和丽春院当真断绝来往,对他们也是极其不利的。因此应、谢二人对虔婆的请托自是一力担承了。

(事在第二十一回)

老虔婆知道当硬的时候要硬(所谓“硬”其实不过是和西门庆说理而已),当软的时候要软,可知道利用西门庆的傍友,可见她的手段之圆滑。应、谢二人来和西门庆说,他们已经责怪过那老虔婆了:

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里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她也甚是都没意思,令日早请了俺两个到她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傍友把西门庆无理取闹的事情说成有理,又把虔婆、桂姐“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求西门庆宽恕的“可怜情态”描绘给西门庆听。西门庆的自尊心当然是可以得到满足了。不过他还是要端一端架子。

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她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

按“孤老”,妓院术语,指妓女的相好、恩客(花得起钱的)。

(事在第二十一回)

应伯爵无中生有,捏造出个“陈监生”来说他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现拿十两银子在李桂卿、桂姐的家中摆酒,请陈监生:

“才送这个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她娘儿们赌誓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甚么?你上覆她家,倒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得不得去。”慌得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废话!不争你不去,既她央了俺两个一场,显得我们请哥不得,哥去到那里,略坐些儿,就来也罢。”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到西门庆肯了。

按应伯爵捏造的这个谎言其实是颇有破绽的,例如那丁二官既是桂姐的姐姐桂卿的“孤老”,何以西门庆来时,反而是她着了慌将丁二官藏在床底,又不对西门庆说明缘由?西门庆之所以肯接纳这个“解释”,并非不知这是谎言,而是如广东俗语说的“得些好意须回手”,何况不只是一些“好意”呢。应伯爵作为一个傍友,是熟悉西门庆的脾气的,尽量满足他的自尊心,西门庆也乐得借着台阶下来了。“房下”即妻房,指吴月娘。

(事在第二十一回)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打浑耍笑……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

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请人了。他不来,慌得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撒了爹身上酒。”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得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地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

按这一段写西门庆偕同傍友到妓院中接受赔礼的情形,着重地描写了傍友应伯爵所起的“插科打诨”的作用。语言的生动,是其特色。“汗邪”,相当子广东话的“鬼迷”、“黐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请人”形容“事情过后,就不识人”。“怪攮刀子的”是明代山东骂人的俗语,可意译为“杀千刀的”。

(事在第二十一回)

应伯爵插科打诨,敢于把西门庆的相好李桂姐“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这因为他是西门庆的头号傍友,一向笑谑、胡闹惯了的;二来也写出了妓女在嫖客眼中的“地位”——西门庆只不过是把李桂姐当作玩物,因此他的傍友拿她调笑,他是不会当作一回事的。应伯爵开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非但不会惹恼主子,还会得“逗乐”的效果。

做傍友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说点笑话,例如当李桂姐作状打骂应伯爵时,应伯爵说的一个笑话,就显出他的“急才”。

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它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它不来,过来看它,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得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

按:捩,本义是扭转,此处作“整治”解。应伯爵说的这个笑话,将自己比作螃蟹,将桂姐、桂卿比作“那两个小淫妇”。说得“于是(桂姐、桂卿)两个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得要不得。”西门庆和妓院的纠纷,就在笑闹中和解了。

正文 来旺妇的故事:主人与家仆

(事在第二十二回)

在中,宋蕙莲(即来旺妇)的故事也是一个写得非常精彩的、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西门庆好色贪淫,已有六房妻妾,还要嫖妓,嫖妓之外,还要勾搭家中婢仆,这宋蕙莲就是西门家一个名叫来旺的仆人的妻子。

宋蕙蓬出身贫苦人家,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她先被父亲卖给人家做婢女,后来嫁给厨役蒋聪,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被来旺勾搭上,后来蒋聪因与别的厨役“分财不匀,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蒋聪被打死:

老婆央求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她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她为妻。她原名金莲,月娘因她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蕙莲。

(蕙莲)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得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

这个俏丽的宋蕙莲来到西门庆家中,西门庆自是不肯放过她的。

(事在第二十二回)

(蕙莲)初时,同众家人媳妇上灶,还没甚么装饰,犹不作在意里。后过了一个月有余,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她把?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大师制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来旺儿)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

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了满怀,西门庆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那老婆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

宋蕙莲本是纯良的穷人家女儿,但因受环境影响(在大户人家做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也就变得贪慕虚荣了。她来到西门庆家,就学人扮靓,便是这种虚荣心理的表现。西门庆调戏她,她虽没言语,却也不怎样抗拒,西门庆便知她是可以勾搭的了。

(事在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于是叫玉箫(丫鬟)送一匹蓝缎子到宋蕙莲那里,“如此这般对她说。”蕙莲听了道:“我做出来,娘(指吴月娘)若见了问怎了?”

玉箫道:“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趁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那老婆(指宋蕙莲)听了,微笑而不言。因问:

“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词候。”玉萧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儿。”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

西门庆与宋蕙莲的幽会,布置得虽然甚为周密,但还是给人撞破。这个人就正是潘金莲。

(金莲下了棋回家)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住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面有勾当哩!”

(事在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在西门庆众多妻妾、外宠中,潘金莲是最敢于在跟前“放肆”的人,玉箫明告诉她“爹在里面有勾当哩!”她也不理。书中写:

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老婆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老婆道:“我来叫书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人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好勾当儿!”

潘金莲虽然骂西门庆私通婢仆,但她也知道是管不住丈夫的,她之所以要揭穿西门庆的奸情,自的只不过要取得“特殊地位”,好让西门庆把她当作“知心人”看待,因此她非常“识做”,不但不在人前提起此事,甚至还帮他们成其“好事”。有一次,西门庆吃得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儿吧,后边没地方儿,看你怎的容她在你这边歇一夜吧,好不好?”西门庆居然提出要潘金莲借房间与他和宋蕙莲作“阳台”,你猜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事在第二十三回)

潘金莲很会应付,她叫西门庆去问春梅,“她若肯了,我就容你容她在这屋里。”这个春梅,前文已经说过,本是吴月娘的陪嫁丫头,潘金莲入门之后,西门庆将她拨给潘金莲使唤的。她和西门庆是早就有了特殊关系的。西门庆是聪明人,一听就知潘金莲砌辞推挡,便道:

既是你娘儿们不肯,我和她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儿那里去。不然这一冷怎么当?

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贼奴才淫妇她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不过,骂虽是骂,结果潘金莲还是“吩咐秋菊(另一个丫头)果然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

按:潘金莲之不肯借房间给他们做“阳台”,那是怕事情张扬开去,西门庆纵无所谓,她可要落个包庇汉子和仆妇偷情的丑名声。尤其因为春梅本是吴月娘的人,虽说她和春梅已是情如姐妹,但却不可不防——万一春梅告诉吴月娘。吴月娘非责骂她纵容汉子做坏事不可。但也要讨好西门庆,所以就帮忙他们将冰冷的山洞布置成温暖如春的洞房。可谓面面俱圆。

(事在第二十三回)

宋蕙莲自姘上西门庆之后,就自以为身份已是高了一等,可以傲视侪辈了。下面这段,就是描写她这种自以为是飞上枝头的得意形状。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拜托你之意),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敬心儿替她门首看。……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她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账,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她锤。只见玳安(小厮)走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那银子……说道:“这银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银市里,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爹的银子怎地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账儿?”妇人便赶着打。

(事在第二十四回)

玳安识破她的银子是西门庆给的,宋蕙莲赶着他打,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实甚喜之,她可正是要炫耀她和西门庆的特殊关系的。书中写她: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教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沾的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黄烘拱的,脚下穿着红潞袖裤儿,绵纳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稚,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现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与她的。

按:“成两价拿银钱买……”即是说她买东西用的银子是论两计的。拿书中所写的物价作比较,张大户给武大做卖炊饼的本钱也不过五两银子,朱蕙莲用钱的“浪费”也就可想而知了。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等等都是当时流行的妇女饰物。这段描写,充分刻画出宋蕙莲自以为是“飞上枝头”的得意状貌。

她做了西门庆的情妇,自以为已是与众(别的仆婢)不同,于是常常对侪辈颐指气使。从下面这段描写,可见一斑。

(元宵那天,西门庆铺陈酒席,合家欢乐饮酒)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口里磕瓜子儿,等到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来安儿,书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有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书童儿道:“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怄气”,于是取了笤扫来,替她扫瓜子皮儿。

书童肯忍气吞声为她扫瓜子壳,当然是知道她和西门庆的特殊关系的。但也有人明知他们这种“关系”,却不买她的账的。例如和她属于同等地位的来保的妻子惠祥,就是其中一个。

(事在第二十四回)

有一天,有个新升任兵马都监的姓荆的官员来拜访西门庆,西门庆陪他在客厅说话,叫平安儿(小厮)去后边要茶,其时宋蕙莲正和两个丫头玩耍,不理他,平安儿催逼,宋蕙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账。”

按:“上灶的”是管厨房里事务的婢仆,宋蕙莲认为自己高于“上灶的”一等,因此不肯奉命。平安儿只好到厨房里要茶。那天正值来保妻惠祥管厨,惠祥是硬性子,听平安儿转述宋蕙莲的话便骂:

贼泼妇,他认定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来?今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几只手?……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

结果由另一个丫头玉箫备茶,平安儿捧进去但巳“耽误了半日”,“那荆都监坐得久了,再三要起身。”西门庆追究责任,“叫将惠祥在院子里跪着”,由月娘“数骂了一回”。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得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地走来后边,寻着蕙莲,指着大骂: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癫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此一骂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从这件事,亦可见宋蕙莲“乞人憎”之一斑。但她仍不知收敛,经过这次后,“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她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

(事在第二十五回)

中有关宋蕙莲的描写是深具讽刺意味的,但倘若“宋蕙莲的故事”,只写到这里为止,作者亦不过是写成功了一个向上爬的“小人物”而已;虽然做得到这点,亦已具有甚高的文学价值,但在章回小说中,也有同类人物的例子,甚至艺术将比它更高的(例如中的袭人),但中宋蕙莲的故事,却还有另外的一半,那另外的一半,才完整写出了宋蕙莲复杂的性格,也表现了在那个时代中复杂的人生百态。像这样“多元化”的人物,在别的章回小说中似乎尚未曾有。好,现在就让我们来看宋蕙莲故事的后半部吧。

她的丈夫来旺被西门庆差往杭州,替蔡太师织造生辰衣服,办完事回来,孙雪娥因与潘金莲有仇,于是趁来旺来给她送礼的时候,将潘金莲如何帮助西门庆搭上他的妻子的情事,一五一十都和来旺说了。来旺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就闹出来了。

一日,来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说怎的我不在家,耍了我老婆……后来怎的停眠整宿,潘金莲怎做窝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我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得出来。潘家那淫妇,想着她在家摆死了她头汉子武大,她小叔武松回来告状,多亏了谁替她上东京打点(按:这个“谁”就是来旺自己。他是奉西门庆之命去办此事的)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落得她受用,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与她结得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来旺醉后的这番疯言疯语,终于传到了潘金莲耳中。

(事在第二十五回)

大凡出身不正的人,最忌人揭他疮疤,何况潘金莲正要在西门家树立权威,连吴月娘她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容得一个“奴才”辱骂,于是她就唆摆西门庆除去来旺,说来旺要杀他,“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门庆听了意动,不过他初时还是有点分寸的,先去问宋蕙莲,对证事实。宋蕙莲吃了一惊,急忙替丈夫分辩:

啊呀,爹你老人家没得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便吃了两钟,敢凭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怄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显出了宋蕙莲和潘金莲的不同之处了,她们都是不满意丈夫,也同样有向上爬心理。因而给西门庆勾搭上的,但潘金莲情愿与奸夫合谋害死亲夫(尽管初时只是被动),而宋蕙莲则极力维护丈夫,阻止西门庆下毒手。《金梅瓶》的创作艺术,有一点是和现代文学共通的,即“人物的境遇相同但性格不同就有不同的结果”。宋蕙莲的故事即例子之一。潘金莲是个野心家,宋蕙莲则仍不失其纯良本性。她劝阻西门庆的那番话,也说得相当有技巧,似乎完全是为西门庆设想,因此“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就答应她的要求,准备差遣她的丈夫来旺先往东京押送给带蔡太师的生日礼物,然后打发他往杭州做买卖去,但不幸得很,这件事给一个和来旺作对的小厮来兴儿打听得知,来兴儿报告潘金莲知道,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事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潘金莲对西门庆道:

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

而西门庆的手段也足够阴毒的,他和宋蕙莲说,要给她丈夫做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这话是在幽会时说的,而且是带笑说的。书中写:

妇人听了,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

来旺哪知这银子就是祸胎,当晚他听见:

后边一片声叫赶贼,“(他)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梢棒,大扠步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合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妨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响亮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用分说,一步两棍,打倒厅上。西门庆早就坐在大厅等着审问了,来兴儿将那把刀子作为“呈堂证供”,西门庆立即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是个杀人贼!”

换假银子诬告来旺(事在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不但诬他谋杀,还诬他是见财起意,喝令:“左右,与我押他到房中,取那三百两银子来。”

倒是蕙莲有点见识:

众小厮随即押(来旺)到房中,蕙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只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西门庆声称刀子是要谋杀他的凶器,是物证:“被掉换了的假银子”是赃证,要把来旺送到提刑所去。宋蕙莲跪地求情,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地抵换了?凭活埋人,也要天理!”

西门庆“劝慰”她,“你自安心,没你之事。”“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宋蕙莲敢埋怨西门庆做事没天理,可见她的情急、气愤,但她仍是跪地求情,这是符合她的性格和身份(一向被欺压惯了的下人)的。但西门庆却并不受她的“动以私情”,第二天就先差人送了一百石白米与提刑官,然后叫来兴儿递上状纸,告来旺“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人后厅,谋杀家主”。提刑官受了礼,立即把来旺打了二十大棍,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

(事在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陷害了来旺,在家中却耍两面派手段。

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

西门庆一面不许家人泄露狱中真相,一面亲自去哄宋蕙莲。

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

宋蕙莲毕竟单纯,又信了西门庆的谎言,搂着西门庆叫“亲达达”,还替他出主意,叫西门庆给来旺另娶一个老婆,她就可以完全是西门庆的人了。她是个藏不住的人,得了西门庆这番言语,“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结果又有人向潘金莲打她的小报告,于是潘金莲再劝西门庆“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西门庆一听“有理”,就买通官府上下,要对来旺下毒手,幸亏有个衙吏,较有良心,认为做官的养儿养女,也要天理,帮他向提刑官求情,这才免于送命。提刑官将他当庭责打四十大板,差两个公人把他押回原籍徐州为民。可怜来旺提出监时,已是被“打得稀烂”了。

来旺渴望再见妻子一面,说服两个公差,让他到家主门口,央求亲邻,讨多少盘费,也好凑点“脚步钱”送给他们。两个公差见有好处,就姑且让他一试。

夹旺儿央了两个邻居来西门庆家,帮他求情,“讨媳妇箱笼”(即在妻子手中取回一点衣物,这样也就可以见妻子一面了),哪知西门庆使五六个小厮,一顿棍将他打出来,不许他在门口缠绕。宋蕙莲则在屋子里被瞒得铁桶也似,不知一字。

(事在第二十六回)

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终于还是有个小厮将事实(来旺被打了四十大板,递解徐州)告诉了她。

宋蕙莲得知丈失被西门庆陷害的真相之后,她的反应是颇为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

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呀,你在他家千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家乡算得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地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揝上悬梁自缢!

在宋蕙莲故事的前半,我们看到她如何贪慕虚荣,让西门庆搭上;如何轻挑、愚蠢自以为是“飞上枝头”。怎想得到她会有这样“贞烈殉夫”的表现。而且更精彩、更出人意表的情节还在后头呢。

她上吊时,被邻房的一个仆妇听见她的喘息声,叫人撬开窗户,将她解下来。事情闹了出来,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玉箫等人来看她,她坐在地上只顾哽咽,问了她半日,她都不说一句话,最后“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吴月娘大约是不耐烦,和众人“劝了半天,回房去了”。吴月娘劝她不动,西门庆只好亲自出马来劝她了。书中写: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她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得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事在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骂西门庆是“害死人还看出殡的”的刽子手,真可谓一针见血。她不只是骂,而且还和西门庆摆事实、讲道理。

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放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自此她就不再理睬西门庆,西门庆叫来安儿送食物给她,她一见就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得我摔了一地。”西门庆叫贲西嫂、玉箫等人去劝她,她听了,“只是哭泣,每日饭粥也不吃。”最后西门庆叫潘金莲去劝她,她也不依。她的决绝态度,作者借潘金莲的口转述出来。

金莲恼了,回西门庆:“贼淫妇她一心只想她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得住她的心?”

西门庆还笑道:

你休听她摭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哪知蕙莲,果然以死明志,死于第二次自缢。在宋蕙莲的敌事中,作者先写她的淫荡,后写她的贞节,而都合情合理,可说是写人物性格多元化的一个典型范例。

关干宋蕙莲这个人物、我同意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对她的“解剖”:“她对来旺的感情是穷人和穷人共同生活久了而生出的情感,是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而蕙莲的感人之处,是她的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和贞节,一旦遭遇大变故,这些品质会绽放出来。”

正文 文人无行官场现形

(事在第三十六、四十九回)

西门庆做了官,自是多了许多官场上的朋友,尤其对那些官比他做得大的,更加刻意逢迎。卅六回和四十九回写西门庆结交蔡状元的事情,就是可以作为“官场现形记”来看的讽刺文学。

新科状元蔡一泉是蔡太师的义子,奉敕回籍省视,要经过西门庆的清河县。

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太师府管家)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大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蔡状元牢记在心。

翟谦并另外修书一封给西门庆,说明蔡状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

以蔡状元的身份,又兼有太师府管家“至祝至祝”的书信,西门庆当然不仅是“留之一饭”这样简单了。

蔡状元和一个同榜的进士安忱同船,将近清河县,西门庆就已派了家人来保前来迎接了,当然少不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蔡状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

西门庆大摆筵席,并叫戏子伺侯,其中一个小旦,是他的书童扮的。安进士一见便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童儿唱得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尚南风”者即“好男色”也。当晚西门庆就在藏春坞翡翠轩两处“铺陈绫锦被褥”,派书童和玳安服侍他们。

(事在第三十六回)

安进士好男色,蔡状元虽也好色,但更加贪财。他已经得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还嫌不够。书中写:

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此次学生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云峰是太师府管家翟谦的字。)

其实在蔡状元出京之时,翟谦已向他“通水”,说是西门庆一定会“厚待”他了,但他还不放心,居然出到亲口问西门庆要钱这招,好叫西门庆不能推辞,其面皮之厚,当真是无以复加!西门庆倒是答复得较为得体,他只说是“奉云峰尊命”,撇开蔡状元亲自向他要钱的话头不提,保全了蔡状元的面子,可见这个土恶霸也并非草包哩。

西门庆是早就准备好厚礼的了。这次连安进士也有一份。

(西门庆)教两个小厮方盒奉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

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数十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

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

这一段描写状元、进士见钱眼开和他们假惺惺作态的丑态,寥寥数笔,传神之至。

(事在第三十六回)

后来这个蔡状元升了御史,奉旨“两淮巡盐”。(按:是明代的人写宋代的事,宋明两代都是实行食盐专卖政策,由官府收购,统筹办理,盐商需纳粮(或折现钱)换取“盐引”,凭“引”到盐场支盐运销,并划分运销地区。两淮是全国最大的盐区,“两淮巡盐”即是负责在两淮这个盐区巡视盐务的。)他和一个新点山东巡按的宋御史同时出京,途经清河县,西门庆发财的机会又来了。

西门庆郊迎五十里,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巡按是管刑事的,西门庆任提刑官,正是受他所管。他请蔡御史和宋巡按到他家中做客,除了要在新任“两淮巡盐”的蔡御史身上谋求发财门路之外,还要请宋巡按帮他了结一桩贪赃枉法的官司。

蔡御史果然不负所托,在当地百官拜见了他们之后,钦点山东巡按的宋御史问他几时方行,他就乘机介绍西门庆,并请宋御史和他一同应西门庆的邀请。

宋御史令左右取递的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即蔡太师的管家翟谦)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邀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如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不好去得。”蔡御史:“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份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

按:宋御史身为巡按,本是应该避嫌去拜访一个土豪的,但因知西门庆与太师府管家结交,遂欣然同意了。可见宫场的势利一斑。

(事在第四十九回)

按说翟云峰只是蔡太师的管家,并无功名,而蔡御史则是状元出身,奉旨“两淮巡盐”,宋御史也是进士出身,且是现任巡按,两人的“身份”都比那翟管家高了不知多少。而蔡御史只用“云峰份上”四个字,就能说服宋巡按去拜访西门庆,对官场中人只知巴结权贵的心理,可说是讽刺得入木三分。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款待两位大官的场面。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与杂耍承应……(宋御史)用乐队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得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得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

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已毕下,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馐,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影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按:西门庆这次请客,只是属于私人的意图攀交的性质,并非为了公事。但却惊动满城文武都来趋奉,甚至出动士兵衙役,清道把街。这一段描写把官场公私不分的情形,刻画得淋漓尽致。

(事在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那席酒,“费够千两金银”,可说是极尽铺张能事。但更大的“破费”还在后头呢。

(宋御史告辞)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伕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筋。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

按:这份礼物,只其中那副金台盘,所值恐怕就不止千两银子的。对这份厚礼,蔡、宋两御史假意推辞一番,都受下了,但西门庆虽然花了不少钱,比起他的“所得”,他的这点“破费”却又不算什么了。撇开通过这次请客,在官场中得到的“地位”不提,即使只说“实利”,他也是做了一宗本小利大的买卖的。

宋巡按先回去,蔡御史留在西门庆家过夜。西门庆就求他一事:

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

按:“青目”即“垂青”之意。西门庆说的“有些盐引”,到底有多少呢?蔡御史将他递过来的帖子一看:

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都是西门庆的家人),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原来所谓“有些”竟是“三万引”之多!你想西门庆在这三万张盐引上可以捞回多少,其利恐怕是以十倍百倍计了!

书中写:“蔡御史看了,笑道:‘这有甚么打紧!’”于是吩咐来保:“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

(事在第四十九回)

蔡御史答应西门庆将他的三万张盐引,早一月批下,连西门庆都有喜出望外之感,说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为了报答蔡御史给他的好处,西门庆这晚也就给他以“特别招待”——找了两个妓女陪他过夜。书中写蔡御史装作不得已而接受的色迷丑态,十分有趣: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西门庆字),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假意推辞,终于“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

(蔡御史)因问二妓,“你等叫甚么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她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拍手歌唱。

蔡御史是状元,所以要先做一点“风雅”的事,但只听了两支曲,就说“夜深了,不胜酒力了”。催西门庆“收席”,“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说罢,一手拉着董娇儿,韩金钏知趣,就往后边去了。”

董娇儿知他是状元身份,入了房,两人相对,就拿出“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请他“赏一首诗在上面”,状元嫖妓,也要做点“雅事”的,蔡御史于是就用她的“薇仙”之号,写了四句。

(事在第四十九回)

这位状元出身的蔡御史送给妓女的诗是: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状元”别称“紫薇郎”,这首诗是切他自己的身份的。但以“紫薇花”来比喻一个妓女,却是不伦不类,虽然这个妓女号“薇仙”。而且,就整首诗来说,也是写得十分平庸,肉麻当有趣而已。以作者的才情而论,他当然是可以拟出比较“像样”的诗的,他之故意写得如此平庸,只是用来调侃这个“紫薇郎”罢了。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

董娇儿大概嫌他给得太少,于是到后边:

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她五钱,一早从后门打发她去了。

打发妓女走后,蔡御史方起床。

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叨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札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

西门庆说的“日昨所言之事”,即早批那三万张盐引之事,他诚恐有失,一再叮咛。蔡御史的答复是,莫说你自己写信来,即使是你的仆人有片纸来到,我也“奉行”。以状元出身的御史,而不惜如此自贬身份!这个官也可说是够“贱格”的了。

正文 暴露官场黑暗的讽刺之笔

(事在第三十回)

虽然是以三大淫妇命名(从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但主角则是西门庆。它以西门庆一生的历史作为主线,其他人物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这条主线进行。而主线中的主线又是西门庆的“发迹史”,他本来只是清河县一个土霸,由于他善于结交官府,不断地向上爬的结果,终于当上了提刑官(地方法院的主管)。他是靠巴结当朝蔡太师而得官的,书中写他得官的经过以及他的“政绩”可说是极尽讽刺之能事。

以西门庆的身份,本来还未够资格巴结得上蔡太师的,他趁着蔡太师做生日的机会,叫家人来保和小舅子吴典恩送一份厚礼给蔡太师。来保认得蔡府的一个家人,这个家人和蔡府的管家翟谦相熟,初时蔡府守门的官吏不许他们进去,后来那个家人出来,叫来保送银子给那两个官吏,这才能够首先见到翟谦。

西门庆和翟谦以前因为一桩官司,曾得过翟谦助力,此时就以酬谢为名,送他三十两白金及其他礼物,翟谦受了礼,吩咐来保把送给蔡太师的礼物抬进,然后带引他们去谒见蔡太师。

送给蔡太师的礼物当然更为名贵了,书中写蔡太师见了黄烘烘的金壶玉盏,五彩夺目的锦绣蟒衣、南京纻缎等物:

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于是慌了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敬,这些小礼物,进献老爷赏人便了。”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收了”之后,太师问,“你家主人,可有甚么官役?”

(事在第三十、三十一回)

来保也机灵,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道:

“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

太师道:“既无官职,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日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于是唤堂后官抬书案过来,即时佥押,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

按:“空名告身札付”即留着空白的委任状,姓名和官衔可以随时填上。这一段写官场的“儿戏”——一个典型的恶霸居然可以做一省提刑所的副主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而且后来西门庆还升了正千户提刑官。

不但西门庆得官,连带他的家人来保、小舅子吴典恩也都得了一官半职。吴典恩做清河县的驿丞(驿站站长。“驿”是古代驿站的专用车子),来保做山东郓王府的校尉。

西门庆一得官,立即贺客盈门。

先是:“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跟着是:“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

按:“答应”,古代官宦人家的下人的名称,相当于广东话的“使唤”。“答应”的职司并无一定规限,所以夏提刑送来的十二名排军(勤务兵)可以称“答应”,李知县送来的小厮(后来做了西门庆的书童)亦称“答应”。

西门庆做了官,“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小人得志之状可掬。

(事在第三十三、三十四回)

西门庆做了提刑官,审的第一宗案子是颇为特别的叔嫂通奸案。特别之处在于捉奸的是不相干的闲人,而本夫反而求法官庇护奸夫淫妇。

本夫名叫韩道国,是西门庆开的一间绒线铺的伙计。妻子王六儿喜欢卖弄风骚,常常“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口站立睃人。”有几个“浮浪子弟”想勾搭她勾搭不上,打听得她与小叔韩二(诨名二捣鬼)有奸情,于是便暗中窥伺,等待机会捉奸。

一天,那韩二趁着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大白天过来:

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

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爬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坑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

当时律例,叔嫂通奸是要问“绞罪”的,韩道国在铺子里闻知此事,大惊失色,连忙找西门庆的家人来保计议,希望能够遮瞒此事。他为何甘愿戴绿帽子呢?作者没有明写出来,但从已知的他的家庭背景和平日为人,却是不难猜测他的心理。他是个破落户的儿子,要面子,善说谎;他的弟弟是无赖,他“也不是守本分的人”,一来因为家丑不欲外扬,二来弟子和妻子都是可以帮得他手的人,是以他就必须掩盖此事了。

来保教他去请应伯爵帮他向西门庆求情,他许应伯爵以重谢,应伯爵就一口应承,并替他出主意。

(事在第三十四回)

应伯爵教他:

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指西门庆)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都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小人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争吵),反被这伙人群住,揪踩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

韩道国依教去见西门庆,跪呈说帖,西门庆见他是自己的伙计,又有应伯爵帮他说话,便答应了。并且教他怎样修改说帖。

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此是我拿帖对县里说,不如只份咐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

案子转到西门庆的提刑所,当然就好办了。第二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一同坐堂审案,把韩二和那四个强行出头捉奸的光棍一起提来。夏提刑虽是正职,但西门庆在地方上和在官场中的势力都比他大得多,自然一切都得听西门庆的。

那王氏是西门庆早就叫保甲放了的,夏提刑不知,在听了两造回话后:

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箫成怎的好回节级(受西门庆差遣的一个衙役头目)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双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她不遂,捏成这个圈套。”

按:审通奸案,主犯不来,一样照审,官场儿戏可知。

(事在第三十四回)

至此,西门庆索性撇开正职的夏提刑,亲自来审案了。

(西门庆)因叫那为首的车淡(捉奸者)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甚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与)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光棍,你是他的甚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她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得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谑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徙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罪”,这些人慌了,等得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问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

按:这四个浮浪子弟,插手捉奸,虽是出于私心,论理亦不该受到如此严重刑罚。这回可真是“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了。夏提刑因碍着西门庆的关系,不敢受他们父兄送的“人情”。结果是四家凑了四十两银子,送给应伯爵代为说情,方得“轻判”,“每人打了一顿,放了。”还有一个结果是:经此案后,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变成了西门庆“包起”的姘头。

(事在第四十七回)

第四十七回“王六儿说事图财;西门庆受赃枉法”说的则是西门庆审处的另一宗案件,更加无法无天。

首先简述案情。扬州有个苗员外,他的宠妾刁氏和家人苗青勾搭,一次在后园私会,被他撞见,他将苗青责打,苗青怀恨在心。过了一些时日,苗员外应表兄之请,上东京游玩,他想趁这个机会求取功名,求取功名非财不行,因而准备了两箱笼的金银财帛,并装了一船货物,带苗青和家童随行。不料误搭贼船。那苗青是早就想害家主的,遂与两个贼人串通,在清河县附近的港湾谋杀了苗员外。书童被贼人一棍打落水中,但幸得不死。苗青分了一份赃物,另搭船只,把货物运到清河县发卖。书童遇救,也在清河县暂行住下。某日,书童发现那两个贼人踪迹,告到了提刑院,夏提刑(他是正的,西门庆是副的)差人将那两个强盗捉来,强盔供出是和苗青同谋,杀其家主,苗青已经分赃而去。于是夏提刑又差人访拿苗青,准备拿到了他,再一起定罪。这个苗青在衙门也有熟人,其时恰值:

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首透信儿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

苗青慌了,躲在相熟的经纪乐三家中。这个乐三住在韩道国家隔壁,他的妻子和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亦即西门庆的姘头)相交甚厚,乐三得知此事,就对苗青说:

不打紧。隔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掩家交往得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

按:这段话中的“家”是“浑家”的简称,即妻子。

(事在第四十七回)

苗青依教:

“于是写了说帖,封了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

王六儿眼浅,见了这点礼物,就欢喜得不得了,拿了说帖,替苗青向西门庆求情。

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那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礁,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害命……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现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

王六儿把礼物托乐三娘子交还苗青,并把西门庆的话也转告他。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她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

西门庆把苗青送来的银两礼物,分一半给夏提刑,夏提刑揖谢受礼之后,就把这件案子交给西门庆办,声言:“任凭长官尊意裁处。”(按,夏提刑本是正职,却尊称副手为“长官”,只这两字便见得作者讽刺手法的高明,无须“画公仔画出肠”,说出他是因受了礼才不惜自贬身份了。)

结果西门庆单独审案,把那两个强盗问了死罪,至于主谋苗青则根本没有提堂,早已被他私自放了。

但这件案子在清河县虽已了结,却还有点“余波”。作者在“余波”上,更加刻画出官场的黑暗。

(事在第四十八回)

“余波”是那书童(名安童)不忿西门庆如此断案,将真情写了状纸,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这黄通判倒是个清官,但这案不归他管,于是“连夜修书,并他(安童)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

书中写那现任的山东巡按“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他重审此案,“一面查刷卷宗(即翻查档案),复提出陈三、翁八(即那两个强盗)审问。”审出“苗青主谋之情”,“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即夏提刑和西门庆)受赃卖法。”

但安童虽然好运,碰上个既有家庭背景(父为都御史)又是“极清廉正气”的好官,仍然无法平反此案。因为西门庆的靠山比都御史、巡按更大。他走太师府管家翟谦的门路,首先将曾巡按的奏折压下来。

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我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叫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

果然不出所料,那极“清廉正气”的曾御史被贬职为陕西庆州知府,他原来的山东巡按一职则被宋御史替代了。当然这都是蔡太师所使的手段。

宋御史巡按山东,与新点“两淮巡盐”蔡御史同行。西门庆与他们结交的情形已见上述。西门庆复请蔡御史代他求这新任巡按免提苗青审问,结果是公人虽然从扬州提了苗青来,但也给新巡按立即放了。

正文 傍“大款”原来早有出处

(事在第五十一回)

鲁迅对的评价甚高,说它“描摹世态,见其炎凉。”又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默而含机,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引自鲁迅著的中的《明之人情小说》篇)鲁迅所赞许的这些手法,不但见之于的主要人物,甚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也同样可以看到作者的用心刻画。例如写傍友这类角色,的手法就确是在一般的章回小说之上。

有个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李桂姐避祸西门宅,李桂姐即拜吴月娘做干妈的那个小妓女,她有个嫖客叫王三官,是东京黄太尉的侄女婿,王三官的妻子向黄太尉告状,祸事牵连到西门庆两个傍友的身上。这件事是从应伯爵(西门庆的头号傍友)口中说出来的。

伯爵道:“我今敢来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院里李桂儿勾当?她没来?”西门庆道:“她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伯爵因说起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王三官)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摽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得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这月里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得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

(事在第五十一回)

官家子弟嫖妓,妻子呷醋,竟然出动到京城的太尉行文到县里拿人,已经可说是小题大做的怪事了,而妓女没拿到,却将傍友捉去,更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了。应伯爵提及的那“老孙、祝麻子、小张闲”,老孙和祝麻子即西门庆的傍友孙寡嘴和祝白念,应伯爵是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故来向西门庆求情。但他不敢直说是为了祝、孙,因此只能把“重点”放在李桂姐身上,希望西门庆爱屋及乌,也给以祝、孙援手。他又怕西门庆吃醋,就把另一个妓女齐香儿说成是王三官的“梳笼”对象,至于李桂姐则不过是王三官顺便到她那里走走罢了。其用心可谓良苦。

哪知西门庆听了,首先就责备傍友,“我说正月里都摽着她走,这里诓人家银子,那里诓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意即说他的傍友拉扯、怂恿(摽)李桂姐去到处搵银。这种行为,实是对他“捣鬼”。

后来李桂姐哭哭啼啼地来向西门庆求情,也是一开口就派那两个傍友的不是:

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们又不认得他,平日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来讨茶吃。

结果西门庆只理相好的妓女,不理名义上是他“小兄弟”的傍友。书中写应伯爵讲述祝麻子和孙寡嘴被起解时的情形叹道:

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块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

“没个清洁来家”即到了官门,不会有一个犯人是皮肉毫无伤损回来的。

(事在第五十四回)

“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块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果子儿?”这两句话真是道尽傍友的辛酸。在旁人看来,傍友傍住主人,天天有酒喝,有肉吃,何等快活,却怎知道这“果子儿”不是容易吃的!用反问句法,更显出个中甘苦,只有傍友自家知。

应伯爵最精于“傍道”,对傍友的甘苦也了解得最透彻,但他虽然明知西门庆不肯去救祝、孙二人,却还是不肯放过“进言”的机会。

过了几天,西门庆带了两个妓女和应伯爵、常时节、白来创等傍友一同郊游,应伯爵趁着他欢喜的时侯:“先吃了茶,闲话起孙寡嘴、祝麻子的事。”常时节道:“不然今日,也在这里。那里说起?”意思即是说,假如孙祝二人不犯事的话,今日也会在这里和我们同乐了。他们遭遇的横祸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啊!

应伯爵和常时节的一唱一和,当然是想试探西门庆的反应的。西门庆的“反应”果然立即来了,但却简单得出乎他们意外,他只说了一句话:“也是自作自受!”在西门庆说了这句话之后,应伯爵和白来创也各自说了一句话:

伯爵道:“我们坐了吧。”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于是就排列坐了。

按:孙寡嘴、祝麻子这两个傍友是因被西门庆相好的妓女连累而惹官司的,西门庆却骂他们自作自受,可知西门庆对傍友的寡情。应伯爵知道说也没用了,他那句“我们坐了吧”,亦即是暗示常、白二人不要再说了。白来创那句“也用得着了”,看似“没头没脑”,其实也是表示傍友的辛酸的。因为接下去就是写西门庆与妓女饮酒作乐的事情。傍友只有在这种地方,才“用得着”啊。

正文 小人物桂姐的描写

(事在第三十二回)

西门庆当了官,来趋奉他的,除了官场中人之外,还有妓院的人。第三十二回写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一节,颇具谐趣,也是值得介绍的。

(李桂姐)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前来,要拜月娘做干娘,她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她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吴月娘哄得满心欢喜。

按:李桂姐是西门庆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又是西门庆的相好,现在却变成了他的干女儿。而且吴月娘的年纪也不过只比李桂姐大几岁而已。不过,这个“闹剧”表面看来虽是滑稽可笑,其实也表现了妓女为了求得保障而不惜采取任何手段来巴结大户人家。

李桂姐做了吴月娘的干女儿,自觉“地位”提高,在同伴面前,就禁不住作得意状了。下面一段写她和同院妓女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西门家中的情形。

(李桂姐)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月娘婢)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另一婢)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

她的“得意”,虽然受到同伴妒忌(吴银儿后来就效法她拜李瓶儿做干娘),但在西门庆家中,她这干女儿的身份,却并不受人重视。有一回她甚至受到傍友的侮辱。

(事在第三十二回)

有一天西门庆宴请以乔大户为首的一班客人,唤了三个粉头陪酒,应伯爵要讨好贵客,问西门庆,为何不叫李桂姐出来,西门庆初时推说“她今日没来。”应伯爵说是刚才还听见桂姐在后边唱。西门庆的谎话被戳穿,只好叫玳安去请李桂姐出来。桂姐初时不肯,但听得是西门庆的命令,无可奈何,也只能应召了。书中写:

桂姐道:“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小的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是了。”(桂姐)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出来。

(李桂姐)朝上席不当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教她与乔大户捧酒。乔大户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西门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教她服侍。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份,休要惯了她。”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放心,她如今不做娘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

按。“令翠”与“令宠”通。乔大户知道李桂姐是西门庆宠爱的妓女,所以初时不敢要她陪酒。应伯爵于是说出“她不做婊子做干女儿”的身份,嘲讽得十分露骨。而西门庆看着她受傍友侮辱,亦不以为意。可见到这个“干女儿”他其实也是毫不看重的。

(事在第五十一回)

别的章回小说也常有写傍友的,但大都只是把傍友写成丑角,只写出他们谄媚奉承的一面。像这样深人傍友内心的描写,是绝无仅有的。

同样,在写李桂姐这个小人物时,作者也用“多元化性格”的表现手法,写出了一个妓女复杂的心理活动,达到了很高度的写实境界。这也是与别的不同的。

李桂姐惹了官司,跑来向西门庆哭诉:

“把妈唬得魂儿也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身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

西门庆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倘人来寻你,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她吧。”

书童回报,说是这是东京上司行下来的批文,委托县官拿人,要免提还得往东京上司处说去。西门庆遂叫家人来保“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见你翟爹,如此这般。”即是叫他去走蔡太师府管家翟谦的门路。如此一桩小事,出动到太师府管家,自是可以了结了。

那晚大家在吴月娘房里吃酒,桂姐叫丫头玉箫递琵琶来给她唱个曲儿与大家听。

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刺刺的,不唱罢。”桂姐道:“不妨事,等我唱。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皱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水弦,唱了一会。

(事在第五十二回)

孟玉楼奇怪她的心情转变得这样快,初来时还是皱着眉头心焦得茶也吃不下去的,一会儿就有说有笑了。“做脸儿”即脸上的表情。这段描写,有明暗两层意思。明的是:由于妓女所处的生活环境,她是必须像戏子一样,即使是有焦心之事,她也可以娱乐别人的。这是基于求生存而训练出来的本领。只是吴月娘、孟玉楼这些出身富贵人家的妇女不了解罢了。暗里则是写,虽然当时西门庆只是答应帮她,来保也才起程上京,但李桂姐已深信官司一定可以了结了。西门庆在官场的地位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从妓女的心情迅速转变中“暗写”出来。

李桂姐得到西门庆的帮忙,当然也须付出代价。代价就是要满足西门庆的淫欲。下面一段描写,看似“色情”,其实也是深有讽刺意味的:

(应伯爵找寻西门庆)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在椅儿上正干得好……伯爵道:“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西门庆便道:“怪狗材,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们都嚷的知道。你既认作干女儿了,好意叫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吧,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讫一嘴,才走出来。西门庆道:“怪狗材,还不带上门哩!”

西门庆不介意应伯爵在他面前揩桂姐的油,桂姐受了欺侮也还要强颜欢笑,这个“闹剧”,实是笑中有泪的。

正文 西门庆儿子的夭亡

(事在第五十五回)

时光荏苒,蔡太师的生日又到了。这回西门庆备办二十多扛金银缎匹礼物,亲自上京给蔡太师拜寿。他先见管家翟谦,道达想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的心意。

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儿子,定然允哩!”

果然不出翟谦所料:

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拒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

当场便收了他做干儿子。而且在正日那天,单独请他入内院喝酒。

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得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教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满满一杯,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孙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

西门庆拜了太师做干爷,真是平步登天,不但可以欺压百姓,连顶头上司也要看他嘴睑。这些趋炎附势的事情也不必一一细说了。

翟谦的预测“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也果然很快应验,没多久,西门庆就官升一级,做了正千户提刑官,而且还奉旨进京陛见。由于他是太师的干孙子,大官都争相和他结纳,例如崔中书和何太监都抢着请他到家中居住。他虽然是随班陛见(只能俯伏金阶,遥观圣容),但总算见着皇帝了。他本来只是个“破落户财主”出身的地痞,能得到如此“殊荣”,那是有其典型意义的。此即文史学者朱星所说的“西门庆一生发迹的历程代表了中国旧社会里一般流氓或土豪阶级的发迹历程”也。

(事在第三十、三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众多妻妾中,只有李瓶儿生了个儿子,她产子的时候,恰值西门庆得官,因此取名官哥儿。封建时代的观念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西门庆本来只有前妻生下的一个女儿的,如今添了儿子,如何不喜,孩子一诞生,他就:

慌得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

大排喜宴、上坟祭告祖先等等,自是不在话下。孩子除了有专职的奶娘和几个丫鬟服侍之外,阖家上下,为了要讨西门庆的欢心,也都把这孩子当成宝贝。

表面看来,这个官哥儿降在西门庆这个富贵人家,可说是“幸运”之至,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他并没有得到正常人家的孩子待遇,写他短促的一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是充满讽刺意味的。

西门庆带孩子去上坟祭祖时:

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儿吓得在妳子(奶妈)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

西门庆许下的“一百二十分清醮”,后来在吴道士主持的玉皇庙还愿,为了保佑孩子长大,将官哥儿“寄名”于“三宝殿下”,赐名吴应元。第三十九回“西门庆玉皇庙打醮”,说的就是这件事。但这件事却又给孩子带来了一场折磨。

吴道士送了银脖项符牌儿和道衣来给孩子。

(吴月娘)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们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儿真个去了。

李瓶儿抱了孩子出来,众人争着替他“打扮”,下面一段生动地写出了官哥儿受折磨的情形。

(事在第四十一回)

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孟玉楼道,“拿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着,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得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泡裙奶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

孩子受折磨,旁人只当笑话看,则所谓“如珠似宝”,实情是怎么一回事儿,也就可想而知了。鲁迅论的技法,说出它的一个特点是“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相形”即互相映衬之意,上述的描写可作例证。

旁人为讨西门庆欢心,把孩子当作宝贝,其实也只是做出来的,实际他一出生就招人妒忌,其中尤以潘金莲为甚。第三十回后半回“西门庆生子喜加官”写:

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孩子只有五个月大,西门庆就给他定亲,与县中豪富乔千户成亲家。定亲那晚,潘金莲在房中“使性子,没好气”,就借口秋菊(丫头)开门迟了,指桑骂槐,打她一顿。

妇人打着她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

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将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唬得只把官哥儿耳朵捂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吧,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得秋菊狠了。

(事在第五十二回)

但潘金莲虽然心怀妒忌,表面上却还是装作宠爱官哥儿的。有一回潘金莲和陈经济(西门庆的女婿)在园子里调情,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和奶妈如意儿出来,陈经济躲进山洞里,李瓶儿装作看不见,潘金莲也若无其事地向李瓶儿问长问短,表示得对官哥儿十分关心。后来两人还在芭蕉丛下,铺了张凉席,抹牌耍乐。抹了一会,孟玉楼找李瓶儿说话,潘金莲替她看管孩子,书中写:“那金莲记挂经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交经济,说:‘没人,你出来吧。’经济便叫妇人进去。……哄得妇人,人到洞里,就折铁腿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

他们“正接着亲嘴”的时侯,孟玉楼受李瓶儿之托,带了丫头小玉来抱孩子。

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旁边大黑猫,见人来,一滚烟跑了。玉楼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了他了。”那金莲便从旁边雪洞儿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来唬了他?白眉赤眼儿的。”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

按:孟玉楼和潘金莲私交最厚,故而明知她是强词夺理,也不拆穿;至于李瓶儿则是为了不敢得罪潘金莲,只能接受她的“好意”,让她代为看管孩子。这段故事写出了潘金莲耍的两面派手段,但却耍得很不高明;同时也写出了李瓶儿和孟玉楼的世故。后来潘金莲训练一只名称“雪狮子”的白猫去抓官哥儿,终于将他吓得害病身疾。黑猫吓婴这段,可以视为“伏笔”。

(事在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是的第一淫妇,她嫁给西门庆作妾之后,又勾搭上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陈经济是典型的“二世祖”,贪吃懒做,无一技之长,好色与西门庆相同,但却没有西门庆那样横行霸道的手段。

我在前面说过,潘金莲并非天生的淫妇,她之所以成为淫妇,是特定环境造成的。她失贞于主人张大户;被迫嫁给她不喜欢的三寸丁武大郎;爱上武松,被武松痛责;嫁给西门庆后,虽然得到西门庆特别宠爱,但西门庆除了有妻妾六人之外,还到处拈花惹草,而她所得到的宠爱也不见在李瓶儿之上。撇开社会因素不谈,性生活得不到满定,也是她成为淫妇的原因之一。她和陈经济私通,是她作主动的。这也表现出作者善于写“同类的事件”(她当初和西门庆私通也是为了情欲)而能用不同的手法。请看下面一段描写:

(潘金莲在白天和陈经济在山洞偷情,未能成其好事,到了晚上)金莲蹑足潜踪,到卷棚后面,经济三不知地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地抱着了,把脸子挨在金莲脸上,两个亲了十来个嘴……金莲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没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亲嘴,不怕人来听见么?”……忍不过,用手掀开经济裙子,用力捏着阳物。经济慌不迭的,替金莲扯下裤腰来,划的一声,却下一个裙裥儿。金莲笑骂道:“蠢贼奴,还不曾偷食的,恁小着胆,就慌不迭,倒把裙裥儿扯吊了。”就自家扯下裤腰。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的“急色”情形,文字虽然有点“不雅”,但对潘金莲的性饥渴却是描写得淋漓尽致。惯于偷香窃玉的陈经济,和她作“对手”,竟变成了“初哥”了。

(事在第五十七回)

作为西门庆的独生儿子,官哥儿虽然表面得到阖家宠爱,其实却没有谁是真正关心他的。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在内。

西门庆常在家里饮宴作乐、孩子受嘈吵是不必说了,有时甚至让陪酒的妓女逗他玩,和他亲嘴。有一回由西门庆的大妇吴月娘出面,请乔亲家相会,也找了几个妓女前来弹唱助兴。

当下韩金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穿云之响,把官哥儿唬得在桂姐(妓女)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得屋里去吧。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得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得往那边房里去了。

按:“落尘绕梁、裂石穿云”本是赞歌声美妙的,用于此处,则变成了高明的讽刺(孩子被唬得不敢抬头出气儿)了。而孩子被吓成这个样子,还被大妈骂为“不长进的小厮”,也足够讽刺的。

更富于讽刺意味的还有昵,第五十七回,写西门庆捐五百两银子修永福寺,为孩子积福,回家后吴月娘劝他少做贪财好色的事,“僣下些阴功与那小子也好。”西门庆回答: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原来西门庆“广为善事”,名义是替孩子消灾积福,其实却是为了替自己的贪财好色“买保险”的!

(事在第五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六房妻妾中,李瓶儿入门最后,但后来居上,得到西门庆的宠爱却胜过了潘金莲。尤其在她有了官哥儿之后,“地位”更是与众不同。潘金莲心怀妒忌已非一日,也许是从那次官哥儿受黑猫惊吓的事件得到灵感,就养了一只名唤雪狮子的白猫,“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她就训练这只白猫,用来对付官哥儿。

(潘金莲)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玩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饭。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蹿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玩耍,只当平日哄喂它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

官哥儿被吓病了:

(吴月娘)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着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

按:潘金莲骂“这老婆子这等张睛”,意即指那奶妈(方言称奶子)睁眼说假话;“爪儿只拣软处捏”,意思是说别人见她好欺负就找上她。她抵赖得一干二净,“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吴月娘虽然找她来问,却并不继续追究。可见吴月娘其实也是有“幸灾乐祸”的心理的,不过没有明写罢了。

(事在第五十九回)

吴月娘是既妒忌李瓶儿,也妒忌潘金莲的。她虽然没有追究潘金莲,却把官哥儿是受潘金莲养的那只白猫吓坏的事对西门庆说了。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抡起来只一摔……那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

西门庆只是摔死白猫,也没责骂潘金莲。看来他只是为了出气;同时也表现了潘金莲仍然甚得他的宠爱(即使不及李瓶儿),否则换了别人,他是不会这样罢休的。

官哥儿被吓病,吴月娘首先请了个刘婆子来看病,刘婆子断孩儿是受吓惊风,“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中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西门庆跟着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太医“用接鼻散试之”,“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嚏出来”。最后请了一个巫医鲍太乙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于是只好“白与他五两银子,打发去了。”

可怜这宫哥儿“被灸得满身火艾”,又受了什么太医、巫医的胡乱摆弄,终于一命呜呼,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写官哥儿之死,是极其不落俗套的。这个富家独子表面阖家宠爱,其实却是在别人的妒忌和西门庆给予他的不正常的养育环境中受折磨。他生得“面白唇红,甚是富态”,西门庆和众傍友都认为他将来一定有纱帽戴,因而给他取名“官哥”。结果却是夭折。作者用了“表里不一”的技法来写官哥儿之死,堪称是上乘的讽刺文学。

(事在第五十九回)

的三大淫妇中,最早去世的是李瓶儿。作者写李瓶儿之死,也是极其不落俗套的。他首先写李瓶儿的心理状态:

(李瓶儿在儿子病危的那天晚上)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进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

一听两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得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李瓶儿)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

和潘金莲相比,李瓶儿的本质是较为纯良的,对人也较潘金莲厚道。她平生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和西门庆串通气死丈夫花子虚,并把前夫的财产都带了去给西门庆。这件事令她有着一种很深的罪恶感,处在顺境的时候不觉得(埋在潜意识中不受触动),处在逆境(儿子病危)的时候,就通过梦境表现出来了。

西门庆给她开解,劝她“休要理他”,但罪恶感是如此之深,想不理也不行,在儿子病死之后,她的前夫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梦境中出现了。在其他的旧小说中,这种情形常被写成是“冤鬼索病”的“因果报应”,但在中却有其心理依据。这也是胜于“同时说部”(鲁迅语)的一个例子。

(事在第五十九、六十、六十二回)

官哥儿是在李瓶儿首次梦见前夫骂她的第一天黄昏时分,在她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死去的。她是把希望全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孩子在她怀中死去,给她的刺激自是难以形容,而“罪恶感”也更随着万念俱灰而日益深重了。书中写: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得吃,提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将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病)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形容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样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李瓶儿的病是十分“污秽”的,后来她下体不住流血,腐烂的气味充满房间,要靠薰香辟除。猜想作者之所以如此写李瓶儿病死,或许也是给“淫妇”一点“报应”吧。(任何高明的作者,都是不能完全摆脱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的。此所以在明清两代,亦有人替辩护,认为它是“劝善惩淫”之书也。)但比起潘金莲(最后终于被武松所杀)来,她所受的“报应”,已是“好”得多了。

儿子的夭折令她消失了求生的意志,而求生意志的消失又加了她“罪孽深重”的感觉,这是互为影响的。这种心理状态又通过她前夫的入梦而表现出来,而这一次的表现又比上一次更为深刻。请看下面的描写。

(事在第六十、六十二回)

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得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熟睡了不答,乃独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她,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

官哥儿本来不是花子虚和她生的,她却梦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找她去同住,若用现代心理学解释,当是潜意识中的心理转移作用,是“罪孽深重”的感觉造成这种“转移作用”的。(最令她内疚的是害死前夫;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夭折。于是在梦境中就把官哥儿“转移”到花子虚名下了。)心理描写深刻到这种程度,在旧小说中实在仅见。简直有点像现代小说的“意识流”技法了。

自此,花子虚每天晚上在她梦中出现了,甚至大白天她也会“看见”前夫的幻象。她的精神已接近崩溃边缘,以致本来是应该对西门庆避忌的,也不能不向西门庆诉说了。

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又不好对你说。

西门庆的对付办法是差玳安(小厮)往玉皇庙去,问吴道官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当然,这两道符是治不好李瓶儿的心病的。

正文 讽刺名医手法

(事在第六十一回)

李瓶儿得了病,自是少不免要请医生来看。先请一个在大街开医馆的胡先生,吃了药,病更重。干是就有人推荐“名医”了,第一个是西门庆亲家乔大户推荐的何老人,乔大户这样介绍他:

咱县门前住的行医何老人,大小六脉俱精。他儿子何岐轩,现今上了个冠带医士。

“冠带医士”即是有职位的官医。乔大户用何老人的儿子是官医一事来坚定西门庆的信心,这个“介绍”的本身已经是够“妙”的了。

何老人来了,乔大户、应伯爵陪同接见,乔大户,首先问他的儿子近况,何老人答:“他遂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官医过的是迎送生涯,不得闲看病,又是“妙”不可言。但何老人言之,其用意则是为自己抬高身价。应伯爵跟着问:“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高寿并不等于医术也高,从后文叙述他的论症、开方、医效等等看来,标出他的高寿,实有讽刺他“老糊涂”的意味。

那何老人看了李瓶儿的脉息,正在和西门庆说她病因(说得也不对)之际,西门庆手下推荐的另一个名医也来到了。这个名医据他自我介绍:

在下小子,家居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住的,有名赵捣鬼便是。平生以医为业。家祖现为太医院院判,家父现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无书不读,无书不看。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

按:王叔和是魏晋间名医,他著的《脉经》是中医学最早的脉学专著。这个医生自夸于医书无所不读,其名却是“赵捣鬼”,亦是“妙极”,!

(事在第六十一回)

书中对这位自称“太医”的赵捣鬼,还借他的口念出一首打油诗,作为“真实的介绍”,诗如下: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

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

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

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

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蘸。

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掏。

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

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作者是用杂剧中丑角出场白念说词形式,来给他作个“自画像”的。这是传统戏曲中常用的一种反讽手法。但到了“正文”时这个角色却是一本正经的自我吹嘘的。

俗语云:“一山不能藏二虎”,于是先来的何老人就“伸量”这个后来的赵太医了。

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门外出身?”赵太医道:“门里出身怎的说?门外出身怎的说?”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有父传子接脉理之良法,若是门外出身,只可问病下药而已。”赵太医道:“老先生,你就不知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工巧,学生三辈门里出身,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同子平兼五星,还要观手相貌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看去。”

这个吹足了牛皮的赵太医,看了李瓶儿的病出来,对西门庆道:

“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太医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她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

亦即是说,病人吃得很少,医生又猜错了。

(事在第六十一回)

这位自称太医的赵捣鬼,猜李瓶儿的病症,一次不中,两次不中,连猜五次都不中,最后还是西门庆告诉他:

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殷,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甚么急方,合些好药与她吃,我重重谢你。

赵先生道:“不打紧处,小人有药,等我到前边写出个方来,好配药去。”

赵太医出来,何老人问他:“甚么病源?”他巳经得到西门庆告诉,便即答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这一小节写赵捣鬼以不知为知,“冒充有嘢”的黄绿医生面貌跃然纸上。

他开了药方,何老人又驳他了。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缠。”

按:成语本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此处把良药改作“毒药”,自是讽刺这位赵太医的。“摔手伶俐”云云,意即是说“去(死)得爽快”之意。西门庆已识穿他是庸医,又听他说了这等言语,当然大怒了。骂道:“这厮俱是胡说,教小厮与我扠出去!”不过由于乔大户替他说情,最后西门庆还是给了他二钱银子。“那赵太医得了二钱银子往家,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赵捣鬼被赶跑后,何老人方始揭他底细,只是“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得甚么脉息病源。”但后来李瓶儿吃了何老人开的两帖药,也是“不见其分毫动静”。鲁迅说的一项写作技巧是“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机。”对赵捣鬼的写法是用前者,对何老人的写法是用后者。正写反写都刻画出庸医面貌。

(事在第六十二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李瓶儿最得宠,私己钱最多,用钱又最疏爽,因此奉承她的人也最多。但当她得了重病之后,来探病的却并不多,来的也都是抱着敷衍的态度。的作者在勾画那些探病者的嘴脸时,也是曲尽讽刺之能事的。

得过她施舍的观音庵王姑子来探病,从下面这段叙述,可见炎凉世态。

(李瓶儿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怄了一场好戏,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她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账,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明日坠阿鼻地狱!为她气得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她受生的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她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她,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她一遍……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

按:王姑子说的“大娘”即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李瓶儿责她何以不来看她,她说是因为替吴月娘在家里诵了一个月“受生经”,所以今日才来。来了,吴月娘才叫丫头带她来看李瓶儿的,她既来探病,却又不问病情,亦无安慰言语,只是唠唠叨叨地诉说她和另一个尼姑在印经上所发生的钱银纠纷,她是不是诚心探病亦就不须明写了。

(事在第六十二回)

在印经这件事上,也可见到王姑子的趋炎附势。吴月娘和李瓶儿都叫她印经,李瓶儿未曾得病时,她先替她印,李瓶儿得了病,她就只管忙于为吴月娘印经诵经了(她说不知李瓶儿生病的消息,这当然是假话)。她又说为了和薛姑子怄气,“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言下之意,这等“大事”我都误了,迟来给你探病,那又算得了什么。书中写李瓶儿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替她担忧大娘恼她,这也是一种反讽手法。

另一个探病者冯妈妈和李瓶儿的关系更深,她是李瓶儿前夫花家的老佣人,李瓶儿和西门庆私通时,就是由她联络的。她得到李瓶儿的好处也比王姑子更多。可是她来探病还在王姑子之后,以致奶娘如意儿也忍不住要讽刺她了。

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尚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是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撒风”即胡扯也。)

还有一个吴银儿,她是曾经想尽办法要拜李瓶儿做干娘的,李瓶儿初起病时,她还来过服侍;病一重,她就绝迹不来了。有一次西门庆想叫吴银儿来陪病人,对李瓶儿说:“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说“你不要叫她,只怕误了她家里勾当。”意即别阻人家“搵银”也。李瓶儿倒是颇得人情世故的。

正文 李瓶儿之死

(事在第六十一回)

李瓶儿得了病,别人都不当做一回事。甚至表面上好像十分关心她的西门庆也是过着平日的生活方式,照旧出外饮宴嫖妓。当李瓶儿病得“肌骨大都无一把”时,他的南京货船到了,他就新开了一间绸缎铺:

那日新开张。伙计攒账,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经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

席间并招妓陪酒唱曲,与众傍友笑谑不休。

不但如此,在李瓶儿病况越发沉重时,他还跑到姘头王六儿的家里过夜,并且由王六儿的介绍,又认识了一个“年纪小小儿的,打扮又风流,又会唱时兴的小曲儿”的申二姐。到了重阳节那天,还打轿子接了申二姐来,叫她陪他的“合家宅眷”饮酒唱曲。第六十一回后半回“李瓶儿苦痛宴重阳”就是写这件事的。

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栽了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弹唱。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

李瓶儿已经病得很重,西门庆还要她出来凑个“合家欢宴”,这不是表面关心,实际却是令得她临死也还要受折磨吗?

重阳节这天,西门庆家中内外都设酒席,他在里边和妻妾饮了一会酒,又出外边和众傍友欢宴了。书中详述各种食品,单表其中一样,常时节送的四十个大螃蟹,就是“非凡妙品”。

(事在第六十一回)

这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另外还有盆“打开碧靛清,喷鼻香”的菊花酒以及“玫瑰果馅蒸糕”等等。西门庆与一众傍友就在享用这些佳肴美酒的向时,观赏那“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作者在这里极力渲染西门庆的赏心乐事,正足以显出他的“没心肝”。

里边内眷吃的那席酒,在西门庆走开之后,李瓶儿就更受折磨了,书中写:

(申二姐)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你好甜酒儿吃上一钟儿。”那李瓶儿又不敢违阻了月娘,拿起钟儿来,咽了一口又放下了,强打着精神儿与众人坐的,坐不多时,下边一阵阵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

那申二姐在里边拿琵琶弹唱给西门庆的妻妾听,之后,又给西门庆召唤出来,要她弹唱给应伯爵、常时节等众傍友听。而李瓶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病倒,不省人事了。书中写:

不说前边弹唱饮酒,且说李瓶几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得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拾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扌刍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扌刍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绣春连忙快对大娘说去。那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俺娘在房中晕倒了!”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用的是对比的手法,以西门庆、吴月娘等人的欢乐衬出李瓶儿的苦痛。同时也刻画出了他们所谓疼惜李瓶儿的“假象”。这个写法,亦即鲁迅所说的“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也。

(事在第六十二、六十四回)

李瓶儿病得不省人事之后,西门庆和吴月娘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她找一副好棺材。西门庆把这任务交给家人贲四和女婿去办。看了几副中等的都不满意,最后找到了一副“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给)他老夫人的”,书中描述棺材的质地、式样以及他们怎样和尚家讲价,减了五十两银子,以三百二十两银子成交等等情事。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许多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向应伯爵道:“这板也着得过了。”伯爵口不住只顾喝采。

按:西门庆夫妻对李瓶儿的病不关心,到她临死时,对她的棺材倒是十分重视。这一段不但写出了吴月娘的假仁假义,也写出了西门庆的“假面”和“自我补偿”的心理——李瓶儿生前他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死后给她一副好棺材就心安理得了。妙的是作者不加丝毫褒贬,只让读者去体会。

不过作者也还是借旁人的口作出了“评论”的。第六十二回“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写李瓶儿一死:

西门庆磕伏在她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你了。”

但在西门庆的背后,小厮玳安则是如此议论他对李瓶儿的伤心和厚葬。

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不是疼人,是疼钱!”真可谓一语中的!

正文 西门庆与官太太的情色交易

(事在第六十九回)

在中,西门庆是个典型的大色狼,他一身兼备“潘、驴、邓、小、闲”五种条件,在家中除了先后有七房妻妾之外,还奸淫了不少婢女和手下人的妻子;在外面除了经常嫖妓之外,还勾搭了各种各类的女人。李瓶儿死后不久,他就勾搭上官哥儿原来的奶娘如意儿,跟着又在外面勾搭上一位林太太。这位林太太可说是在他众多姘头中最“巴闭”的一个。

林太太的夫家姓王,是著名的豪门巨族,丈夫的祖爷王景崇曾任太原节度使,受封为“邠阳王”;儿子王三官是当朝“顶级”武官六黄太尉(按是明代人写宋代的事情,在宋代“太尉”是由宋徽宗定为武官的高级官阶的)的侄女婿。这个王三官也就是曾经和西门庆争夺过妓女李桂姐的。西门庆不过是清何县的一个土霸,靠捐金才得到一个“提刑”官职,可说出身“低下”,居然姘上王府寡妇,已经是甚有讽刺意味的了;而后来,那个本来是他“情敌”的王三官还要奉母命拜他为义父,讽刺的意味就更浓了。如果用现代文学的术语来说,应该可算得是个很有意思的“荒谬剧”吧?

西门庆之能够姘上林太太,是通过妓女郑爱月的“介绍”的。而给他扯皮条的则是一个名叫文嫂的媒婆。

郑爱月之所以和他提起林太大。也正是因为他呷王三官的醋而起。

西门庆在妓院里听到王三官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一个歇钱(宿费)”的消息,大为生气,骂道:

恁小淫妇儿,我吩咐休和这个小厮缠,她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我!

于是郑爱月就给他“教路”。

(事在第六十八回)

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

爱月儿(即郑爱月)在说出“门路儿”之前,郑重叮嘱西门庆休说与旁人知道,“就是应花子(应伯爵)也休望他提。”西门庆答应了,“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么门路儿?”于是爱月儿开始介绍这个林太太了。

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得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她儿子镇日在院里,她专在家,只送“外卖”……(说媒的)文嫂儿单管与她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她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大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她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西门庆听说可以把王三官的母亲和妻子都“刮刺”(明代山东方言中的粗话,比“弄上手”更俗)上,这一来可是什么气都出了,当然欢喜不迭,“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第二日,就依爱月儿所教的门路,把媒婆文嫂找来。

西门庆许以重赏,要文嫂“如此这般,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她会儿,我还谢你。”文嫂一口答应,但说幽会的地点不能在她那里。她得先去和林太太说,若林太太有意,这才领西门庆悄悄到王府去,给林太太相一相。须知王府的寡妇轧姘头也是要端架子的。而这也正是西门庆求之不得的事,盖他如能在王府中成为贵妇的姘头,自是有一份难以名说的“满足感”也。

(事在第六十九回)

文嫂受了西门庆的“重托”,恰好林太太的寿辰将近,于是她就用作借口,来到王府替西门庆做说客了。

首先介绍西门庆的“家底”:

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旧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歼陌,光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

跟着介绍西门庆本身:

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鞠打球,无所不晓……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王三官)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旦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

按:“吃药养龟”即吃壮阳药以至培养得有特殊的男性“功效”之意。“龟”,指男性的那话儿。西门庆的“家底”或者不放在身为王府贵妇的林太太眼内,说到这点,可就令她意动了。文嫂口口声声说西门庆之所以想要攀交,乃是因“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而对“簪缨人家”的主妇介绍西门庆,却说出这等粗鄙的话,正是“表里不一”的讽刺手法。又西门庆和王三官本是“交过手”的情敌。文嫂却说他们不曾会过,而西门庆此来,为了慕她儿子之名求见,亦是原因之一。这就更是显出“上流社会”要找个好听的借自的“虚伪”现象了。

下文一段,就写到那位贵妇人虚伪的一面了。她心里千肯万肯,口中却先作推辞。

(事在第六十九回)

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计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爷(指西门庆)说,只说太太先央浼老爷,要在提刑院递状,告那起引诱三爹(指王三官)这起人预先私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来到王家的情形:

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按:这一段描写王家的堂皇肃穆气象,曾受封王的祖先图像有若关王(即关公),而在这样“高贵”的府邸中却正进行着“污秽”的行为。“节义堂”的题匾和“传家节操”的联语,更是莫大的讽刺!

林氏悄悄从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一见满心欢喜。

按:西门庆本是个粗鄙土豪,和“文雅”沾不上边的,在这位贵妇人眼中,竟然“语话非俗”,这一来是显出她的品位之低,二来也是反讽技法。她满心欢喜,但还要作个状,“文嫂催逼她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差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吧。’”

(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勾引过的女人虽然很多,但和贵妇人偷情则还是第一次。贵妇偷情当然与众不同,作者先写西门庆眼中所见的人物(王府主妇林太太)和环境(贵妇的绣房):

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爷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官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的菩萨。

按:“???”是有关性动作的粗话。“?”是动词,“??”是名词,对于“成人读者”,那是不必“详解”了。这一段写绣房景物和林氏体态,文字一直用的都是甚为“典雅”的,尤其对林氏写得好像“富贵神仙”。突然来了这两个极为不雅的词儿。这正是作者写法的高明之处,好像“画龙点睛”一样,把林氏的“本质”点了出来。雅俗对比,其目的不仅是令读者失笑而已。

跟着写见面的情形: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

按:贵妇偷情,“零舍不同”,在上床之前,也有许多繁文褥礼。“拜见”、“免礼”等等,写得好像煞有介事的官场礼节,亦是令人忍俊不禁的。

(事在第六十九回)

文嫂口中的“三公子”即林氏的儿子王三官,王三官此时其实并不在家,但为了把细起见,文嫂还是早就把通往他那边的角门关了。免得儿子忽然回来,撞破母亲的奸情。

此时已“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于是文嫂就开始执行扯皮条的任务了。

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旁开言说道:“太大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爷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爷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么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之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尽,自当重谢。”

按:林太大让文嫂将西门庆带来给她“相睇”,其实不过是把西门庆作男妓而已。但为了维持贵妇的尊严,她“睇中”了出来,却不能不找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要西门庆帮她管教儿子。“招宣”是武职官衔。王家先代曾封王,后人亦得蒙荫,世代为“招宣”。“嫖酒”,浪荡酒色之意。此处指不务正业。林氏向西门庆诉说儿子不学好,要西门庆帮她“断开”那些带坏她儿子的“奸诈”之徒,又说自己之所以不肯往公门诉状是因“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她目前所做的就正是“有失名节”的事!

(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听得林太太要他帮忙管教儿子,可正中下怀了。

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乃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

按;“游食”是“游手好闲”者的简称,此处指那些哄王三官去嫖的流氓无赖。但其实说到“留连花酒”,西门庆比王三官更甚。而他竟然应承去“戒谕”王三官,堪称绝妙讽刺。

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林太太不过找个借口,好与西门庆亲近的。她在“拜托”西门庆帮忙她管教儿子之时,就与他眉目传情了。作者在刻画这位贵妇人的“骚态”中,讽刺了“上流社会”的虚伪。

此时“光景”,已经是“姣婆遇上脂粉客”了。但林太太既然假作正经,西门庆也就不能不略为“作状”。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大大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做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

“水酒”云云,实乃“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盛情难却,西门庆当然是留下了。

(事在第六十九回)

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火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

按:两个人享受如此一席盛筵,具见豪门气派;同时也显出了林大太刚才所说的什么“夫主去世,家中无甚积蓄”的太过做作的虚伪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文嫂扯皮条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即知趣“避席”。下面就写到西门庆和这个贵妇人的偷欢情景了:

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颈,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

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春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正是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玉钗。

按:作者写他们交欢的情景,有如“工笔细描”,对林太太的“急色”情状(如自掩房门,解衣松佩、摸西门庆阳物等等),尤其写得“露骨”。但我们不能把它当作单纯的“色情”描写,作者之所以这样“工笔细描”,其实正是为了要表现这位贵妇的“贱格”的。她在床上的淫荡表现,甚至比潘金莲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在第六十九回)

中常常加插一些当时流行的诗、词、曲子,多半艺术水平不高,估计是书商为了利于流行,加上去的。不过写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欢的“有诗为证”那首诗,水平虽亦不是很高,但还可列为“中等”,而且也有写实的讽刺意味。这首诗可能是出于作者之手的(为了适合西门庆和林太太的身份,故此不能写得太过“典雅”),倒不妨一录: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胜宝鸭清烟袅。

梦回夜月淡溶溶,辗转牙床春色少。

无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须宫商。

殢情欲共娇无力,须教宋玉赴高唐。

打开重门无锁钥,露浸一枝红芍药。

(注“药”字原来的《金瓶梅词话》版本漏抄。)

按西门庆其实已是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但在这个半老徐娘的林太太眼中,则仍是“少年郎”的。“无心今遇少年郎”云云,是“对比”的讽刺手法(无心其实就是有意)。“敲打”则是性行为的象征。还有“辗转牙床春色少”(暗示林氏守寡,虽亦不时找男子偷欢,但“春色”毕竟还是不多),“打开重门无锁钥”等句,都有讽刺意味。

最后作者还添上一段写林太太的依依不舍: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比及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送出门。

按:“盘桓了一场”、“谢扰不尽”等等字句,都是可令读读者“会心微笑”的双关语,作者写讽刺于幽默之中,技法是很高明的。

(事在第六十九回)

林太太要西门庆帮忙管教儿子,把那班哄王三官去留连花酒的无赖(亦即是傍友)处治,这虽然只是她约西门庆私会的借口,但西门庆却是很重视这件事,不负所托的。因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讨好林太太,又可“奉命”收服曾与他争风的王三官。书中写: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与我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

按:“节级”是低级军官。西门庆一面吩咐节级缉捕,一面向夏提刑解释。因王三公子的来头太大,不解释夏提刑不能放心也。

(西门庆)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这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须诫处他。”

按:本来“打狗要看主人面”,但夏提刑一听,西门庆是奉了王三官的母亲之命,自然不反对拿“勾引”王三官的“这干光棍”了。又,夏提刑本是正职,却称副职的西门庆为“长官”,这是一来因为西门庆的靠山(当朝蔡太师)比他大,二来他平日亦曾受过西门庆许多好处的缘故。不过,“长官”的称呼仍是很具讽刺性的。

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到当日果然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报告),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

这班节级的办事效率倒是很高,不过他们呈上的揭帖,上面所写的“各人名姓”,却令得西门庆稍费踌躇。

(事在第六十九回)

节级呈上揭帖:

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日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即妓女)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早带到衙门里来。”

按:李桂姐是西门庆的旧相好,秦玉芝儿是桂姐“院中姐妹”,故而西门庆看在桂姐份上,连带她也免问。至于孙寡嘴、祝日念则本来也是西门庆的傍友,他们陪西门庆去妓院的次数恐怕要比陪王三官还多得多。西门庆纵然不把他们放在眼内,这点“情分”还是要给他们的。

西门庆的手下当晚就采取行动,结果如下:“(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里吃酒)众人把小张闲、聂钺儿、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日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身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得捏两把汗,更不知是哪里动人。”

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动地。

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嫖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扠下去!”

这五个人受了一顿痛打,放出来后,互相埋怨,最后大家都认为是为了王三官挨这顿打的,于是决定“往李桂姐儿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的,打得腿烂烂的便罢了,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这一去可又有妙文了。

(事在第六十九回)

(那班光棍)径入勾栏李桂姐家,见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们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宅内,径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得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吧,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们,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此事为你,打得俺们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板凳上声疼叫喊。”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却如何救我则个?”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面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们略等他等,委的不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请他来,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们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得不好了。”林氏听了,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得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

这一段写众光棍上门讹吓得王三官不敢露面。其“白描”技法,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一方面写出了光棍的撒泼;一方面写出了王三官的脓包,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典型的“二世祖”(遇事只会叫娘)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对话尤具特色,都是切合人物的身份的。例如光棍张闲催王三官出来,说的:“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就是十分生动的“形象化”的市井语言。

(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是和西门庆有“过节”的,听得众光棍说提刑院要他正身见官,又说老爹(即西门庆)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自然是“唬得鬼也似”,只会“逼他娘寻人情”了。

林氏则是胸有成竹的,她要儿子领西门庆的人情,这样,即使以后给儿子识破奸情,亦可无妨了。不过,这一层是通过故事的发展“暗写”出来的。作者并没“点破”。

书中写:

(王三官)逼他娘寻人情,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她只认得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得熟。”王三官道:“就认得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令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调礼儿便了。”

按:林氏是刚在两日前和西门庆在自己的家里幽会的,却对儿子说因儿子曾得罪西门庆,以致西门庆“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她为了自己的情欲,对儿子也用权谋。通过这个“小节”,作者深刻地写出了贵妇人虚伪的一面。

(文嫂来了)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他,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说,管情一天事就完了!”

按:“衣巾着”这句即要王三官端正衣冠去拜见西门庆的意思。文嫂在说话之前,“只把眼看她娘”,暗示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为了怕吃官司,不惜跪求只是媒婆身份的文嫂去替他向西门庆说情,文嫂要他亲自去拜见西门庆,他也只能答应了。作者在这里写活了一个毫没骨头的二世祖。

王三官是毫无应变之才的,他怕众光棍不肯放他出门,结果又只能请文嫂给他“搞掂”。

文嫂对付光棍倒是颇有一手的,她出来和众光棍说好话,叫他们等王三官回来,说:

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擸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着。

文嫂把众光棍稳住之后,就带王三官去西门庆家了。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得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说话?”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

西门庆早料到王三官会来的,一听见他来,就大端架子了。

(西门庆)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官衣冠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得王三官向前拦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来拜渎,岂敢动劳?”

西门庆将他耍弄个够,这才请他进入客厅,让他自己“挪座儿侧身坐的”。

(事在第六十九回)

主客的地位是对等的,以王三官的社会地位,他来到西门庆家中做客人,本来应该和西门庆平起平坐的,现在他自动地把座位挪过一边,侧身坐下,这是表示他只敢以晚辈自居,不敢与西门庆叙宾主之礼。王三官对“情敌”如此低首下心,这已经是够委屈的了;但还有更甚的在后头呢。

(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前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这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义武弁,一殿之臣,宽怒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要如此这般。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他,押他出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称骂喧嚷,索要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前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

按:“弁”是管杂务的武职,地位很低,例如长宫的跟随就叫“马弁”。王三官的父亲官居“招宣”,“招宣”是很高级的官衔,和“弁”的地位相去十万八千里!又,西门庆不过是个地方官,区区一个“副千户”而已。他根本就够不上资格和王三官的父亲称为“一殿之臣”。现在王三官为了有求于人,不惜贬低父亲的身份而抬高西门庆,说出的这些话堪称“语无伦次”!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一个毫无耻辱之心的二世祖典型,在“称呼”上就可见其“妙笔”。

(事在第六十九回)

在“王三官跪求西门庆”这一段,作者写王三官说的那些言语,也是极其可笑的。他所求于西门庆的不过是:一、免他见官,二、替他打发那些光棍而已,何至于要“衔结图报”,感谢西门庆令他有“再生之幸”呢?这种写法上的“高度夸张”亦是高度讽刺。

西门庆“摆够了彩”又受了王三官的礼,当然要替他解难消灾了。

(西门庆道):“贤契请回,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时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踵门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

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郡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得好事,把俺们稳在你家,倒把锄头,反弄俺们来了。”那个排军节级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家童名)都张手儿要钱,才去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

那些光棍被拿到西门庆私宅审问,还要应付那排军和家童的勒索才能许他们进去,这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语一一“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了。西门庆先给那些光棍一个下马威,命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拶子”是古代一种刑具,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手指“用为紧收”。

(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侯。小张闲等只顾在下叩头哀告道:“小的并没吓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小的们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小的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起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恶,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们吧,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们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光棍,我逭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安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吧!”

西门庆办了这件案,大为得意,回到后房和吴月娘说,并且大发议论:

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着那功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首饰)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

吴月娘听罢丈夫对王三官的讥笑,答得更妙:

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下不自照。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

老鸦的身子是比猪更黑的。吴月娘用“老鸦笑话猪儿黑”来比喻西门庆讥笑王三官,可谓一针见血。“你也吃这井里水”,意指西门庆和王三官同在一个妓院嫖。一句“清洁了些甚么儿?”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

(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整治王三官这出戏的“正文”是唱完了,但还有个小小的“插曲”。插曲是西门庆的“首席傍友”应伯爵为了此事来见西门庆。

西门庆在发落那班光棍之后,第二天一早,应伯爵就来了。在西门庆来说,这件案子是已经结束了。但应伯爵还未知道。因此要来探听口风。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后,应伯爵就说起王三官这件事情,说是听说“哥的衙门”把王三官儿“动”了。西门庆一口否认,说:“傻狗材,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是周守备府里?”应伯爵驳他:“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又推说可能是别的衙门中暗中“提人”(捉人)。应伯爵见他一再否认,于是只好直言:

也不是。今早李铭(妓院中教弹唱的)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得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得睡倒了,这两日还没曾起炕儿,头里生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

应伯爵已经点明是西门庆的提刑院动人了,但西门庆对这位平日视为“心腹”的首席傍友,仍然不肯说实话,只是对他发李桂姐的脾气:“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去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随她拿去乱去”,即管她怎样胡来之意。

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

应伯爵其实是为了祝麻子、老孙(这两人与他同属西门庆的傍友)来求情,他起初只提李桂姐被吓得“睡倒”,那是因为他知道西门庆对李桂姐的情分自是胜于对傍友的情分之故。

(事在第六十九回)

待到西门庆对他发李桂姐的脾气,应伯爵方始提起祝孙二人,但仍然只是把他们当作陪衬。下面一段,写他这样猜西门庆的“心中情”。

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还是哥智谋大,见得多。

按:“战”字应是“颤”字之误,“打着绵羊驹□(马娄)战”即杀鸡傲猴之意。应伯爵说西门庆“这一着做的绝了”,又说他“智谋大见得多”,这些都是似赞实讽的话。

西门庆对他的拍捧,却是照单全收:“扑吃地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这才说出实话。

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儿名字都抹了。只来打拿几个光棍。

接着大谈他的得意事:

(西门庆道)“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小厮)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寀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

按:应伯爵的“失惊”,当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因王三官是簪缨世家,他故意先装作不信王三官会来给西门庆递拜帖。

(事在第六十九回)

应伯爵故作“失惊”,待到西门庆拿出王三官的拜帖与他瞧。他又装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如此一来,就更加可以满足西门庆的得意感了。

作者写应伯爵这个人物是很有深度的,他可以忍受西门庆对他的侮辱(如骂他傻狗材)、戏弄(如一再不说实话),但他可并不是一个只知阿谀奉承的傍友,他会绕着弯儿“哄”西门庆说出真话,必要时甚至不怕揭穿西门庆的谎话,还会旁敲侧击地替朋友求情。这些描写,都显出了这个西门庆首席傍友的多元化性格。

不过、应伯爵虽然深通傍友之道,他此来的目的,却并没达到。

西门庆只是答应不再追究老孙和祝麻子二人而已(他本来就已这样决定的,因为这二人本是他的“十兄弟”中的人物,要是把他们一并捉将官里去,他自己也会觉得失了面子),但却不肯再收留他们了。书中写:

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们(指老孙和祝麻子)只说我不知道。”

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会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

应伯爵请西门庆不要对老孙和祝麻子说他曾经来过,这一来是给他们二人保留面子,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曾替他们说情,二来也是试探西门庆的口风,准不准许他们再来。但得到的却是反面答复。

(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这已经令得西门庆大为得意,忍不住向傍友夸耀了。但他可还没料到,更得意的事还在后头,王三官竟要拜他为义父。

这件事王三官是奉母命而为的。林太太(王三官之母)为了酬谢西门庆替他的儿子处分那些光棍,特地设宴请他。

上次西门庆和她私通,走的是后门,这次可是从正门进来了。

(西门庆)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得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原来五间大厅,球们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多是菱花槅镶。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棨戟元勋第;山河??砺家。”厅内设着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

王三官与西门庆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旁设一椅相陪。

按:王三官祖先曾因军功封王,故而门联中点出这是“元勋”的宅第;这段用工笔描绘出王府的堂皇,这就正显出后代的不肖了。西门庆在王府中得到王三官尊请他上座,其得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西门庆道:“请出老大太拜见拜见”,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

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径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戴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

按这段写林太太艳妆浓,会见情夫,在“富丽”的后面隐现她的“贱格”。

(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带引母亲的姘头,让他升堂入室,“光明正大”地与母亲会面,不管他是否已经知道母亲的邪行,这个场面已经是够“荒唐”的了。而作者用“一本正经”的叙事技法写这种荒唐事,更是上乘的幽默——加深了现实的“荒谬”感。

两人相见,自是又免不了有一番虚伪的做作。

西门庆一面将身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了。”半日,两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令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与老太太赏人便了。”……连忙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缎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

按;西门庆送给林氏的寿礼都是时兴的服装,这一点细节的描写,显出了西门庆的“潘驴邓小闲”中的“小”(对女人细心)字功夫。盖王家乃大富大贵之家,身为王家主妇的林太太,是不会稀罕金银珠宝这类礼品的,只有送她时装,才会讨她欢心。而作者写她喜欢“金彩夺目”的时装,则是表示了她品位的庸俗。

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

按:西门庆送时装,是摸透了他这位贵妇姘头的心理的;王三宫叫戏子进来弹唱,则是不懂母亲的心理了。

(事在第七十二回)

林氏与西门庆相会,自是不会喜欢太多的“闲杂人等”在旁的。王三官不懂母亲心理,把两个“小优”叫人来弹唱助兴,这真是应了一句广东俗语,“不知是赠兴抑或攞景”了。因此也就怪不得林氏马上要把那两个小戏子“撵出来”了。

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林太太)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了个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滞雨心。

按:这段写王三官奉母命拜西门庆做义父的经过情形。作者本来一直是用第三者的叙述手法写的,但到了最后,作者却自己“介入”,加以评论了。或许是因为作者写至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对林氏的鄙视,故此要加以口诛笔伐吧。作者最后说:“诗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其实则是他自己借“诗人”的名义来鸣不平的。诗两首,录其一: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迎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勾引各种各类的女人,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但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王三官的妻子。

他本来是想婆媳一齐“刮刺”的,妓女郑爱月替他设计勾引林太太之时,就曾和他说过这王三官的妻子由于丈夫常不在家,如同守寡一般,“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这席话说得西门庆“心邪意乱”(第六十八回)。可见他之所以热衷于去和王三官的守寡母亲私通,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外,借此机会勾引王主官那标致的妻子亦是原因之一。

待到他已经成为林太太的情夫,又做了王三官的义父之后,有一次到妓院去嫖郑爱月,两人在“并肩叠股”之时,因说起林太太来,西门庆夸耀战果,说:

(林太太)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她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她主意,教王三官拜认我做义父。”

粉头(指郑爱月)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

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她一炷香,到正月里,请她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她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得怎样标致,就是灯人儿(花灯上画的美人)没她那一段儿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若用个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第七十七回)

相信读者看到这里,也会认为王三官的妻子迟早会是西门庆的人了。但结果却并非如此。中写西门庆费尽心机,仍然不能婆媳兼收的过程,是既有趣而又别开生面的。

(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满腹密圈、按照原定计划,到正月里,就以拜节为名,前往王府。无巧不巧,王三官不在家,文嫂接了西门庆的拜帖,便即报与林太太知道。

“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袄儿,珠翠盈头,粉妆腻脸,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茶汤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直过了元宵才来。’”

林氏告诉西门庆儿子不在家,在她或许是说者无心,在西门庆则是听者有意了。她没等西门庆饮罢茶,就邀他入房宽衣,跟着设宴招待。

妇人锦裙绣袄,皓齿明眸,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三官儿娘子,另在那边角门内一所屋里居住,自有丫鬟养娘服侍,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童仆谁敢擅入。酒酣之际、两个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西门庆家中磨枪备剑,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

西门庆做好准备“安心鏖战这婆娘”,目的自是在于一箭双雕——林氏舍不得离开他这个有本事的男人,就不能不帮他勾引自己的媳妇了。果然西门庆在与她一场大战之后:

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她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这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她流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方回家去。正是“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

林氏“满口应承都去”,婆婆是可以替媳妇做主的,这到口的馒头还能飞掉吗?

(事在第七十八回)

上述那段的最后两句“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是作为“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导语”的。亦即是有“预告”情节的未来发展的含义的。这个“下回”不一定是狭义的“下一个回目”,也可以是在叙述某个事件告一段落之时。若就“预告”的作用来看这两句诗,“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亦即是暗示王三官的妻子明天一定会来的。

从郑爱月的“预测”——只要“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到林太太的答应“都去”到这两句“预告诗”,对章回小说有点“常识”的读者大概也可以断定:王三官的妻子是逃不出西门庆的掌心了。

但事实的结果却并非这样。的作者并不依照“正统”的章回小说惯例(惯例是作出预告就必须应验),他是故意“误导”读者。用“误导”的手法来加强讽刺的效果,或加强“出人意外”的故事性,这在现代文学是常用的手法之一,但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却是极为罕见的。从这一点也可见到的技法确实是如鲁迅所说的在同时的说部之上。

对这个“下回分解”的写法也是很特别的,若用一句俗话来形容,可说是“雷声大,雨点小”。西门庆为了找个机会亲近王三官的妻子,特地设个灯酒之会,这个灯酒之会是极尽铺张的能事的。他由吴月娘出面,遍请达官贵人的内眷,并且使玳安儿送请帖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婆媳分开来请,可见他的“重视”,也可见他的“志在必得”。

下文一段,就是写这个盛会的情形的。

(事在第七十八回)

却说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家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乐小厮,从早晨就挑了箱子来了。在前边厢房做戏房。堂客到,打铜锣鼓迎接。周守御妻子有眼疾,不得来,差人来回;又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大并王兰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催邀。午问,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

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

按:文章技巧中有所谓“烘云托月”之法,用于小说,即是让众多的配角出场,渲染出一片热闹的气氛,描绘出配角的特点(如地位、才情、面貌等等)。最后才是主角登场。主角一出现,就把众多的配角压下去了。中写西门庆设的这个灯酒之会,场面是极尽富丽堂皇的能事(有关文字,后面还要补述);人物则是各个官家娘子、阔亲贵戚陆续前来,但西门庆期待的、应该是这个宴会女主角的王三官的妻子却迟迟未见来到;待至王三官的母亲林氏乘着一顶大轿来了,后面跟着一顶小轿;至此,作者还在故布疑阵,让读者猜测那顶小轿里坐着的是不是王三官妻子?结果揭晓了,来的只是婆婆,媳妇可没有来。(其实懂得旧礼制的读者是可以猜到的,因为跟着大轿而来的小轿,多半是丫鬟身份坐的)。配角纷纷出现,主角终于没有登场,这就变成了“烘云不托月”了。

(事在第七十八回)

有道:文似看山喜不平。“烘云托月”的写法在旧小说中是司空见惯的,“烘云不托月”的写法则似乎只有在中才有。

“女主角”为什么不来呢?答案从林氏口中说出,简单至极,只有寥寥八字:“小儿不在,家中没人。”前面大做文章,极尽“铺陈”能事,最后却变成了“雷声大,雨点小”。八个字就结束了。在旧小说中,这也可算得是“奇文”了。

不过,虽然只有八个字,其中却还是“大有文章”的:一、“小儿不在”,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实。西门庆前一天到王府拜节之时,林氏就已经对西门庆说过的了。为什么当西门庆邀她和媳妇一同参加灯酒之会时,她又“满口应承都去”呢?二、林氏是经过西门庆三催四请才来的,这和她前一天的表现(恨不得早到西门庆家)大不相同。为何如此,内里是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节?“家中没人”当然是推搪之辞,王府有的是管家,还有大批婢仆,何况一向主持家务的又是婆婆,并非媳妇,婆婆有命要媳妇同去,媳妇又焉能以“家中没人”作为借口推辞?

这“内里文章”是可以任由读者作各种推侧的。最合理的推测是:媳妇早已知道婆婆和西门庆通奸的情事,也早已提防婆婆想要拖她“落水”,是以就坚决抗命了。那天从早晨到午间,西门庆使了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最后还只是林氏一个人来。这段时间可以理解得到,是林氏一直想说服媳妇,但花了一个上午,还是未能说服。王三官妻子的性格和丈夫大不相同,王三官庸懦,妻子则颇刚烈,这也是早有伏笔(她曾借地方官之力,要捉拿迷惑丈夫的妓女)的。

(事在第七十八回)

王三官妻子黄氏的为人,书中没有正面的推述,读者对她的“了解”,主要是郑爱月对她的“评论”。在郑爱月眼中,黄氏是个“风流妖艳”的少奶奶,她是不甘于“守活寡”的,所以只要西门庆“用个工夫儿”,就不愁勾搭不上她。在这里,郑爱月“误导”了西门庆,也“误导”了读者。

郑爱月的身份是个小妓女,虽曾到过王府唱曲,但是否见过王三官的妻子也还成问题(书中没有提过),更遑论接近了。即使见过,“风流妖艳”云云,也只是郑爱月个人对黄氏的“感觉”,由“感觉”所产生的“印象”不一定是真实的。观乎黄氏终于没有上西门庆的钩,可以证明这一点。

从这个例子,我们还可以看出的另一个不落旧小说俗套的技法,在一般的章回小说中,旁人口中的“议论”,往往就是代表作者的议论,是和被议论的那个人物的真情实况相符的。但的作者却是用“纯客观”的叙事法,他只是“介绍”别人的议论或观感,这些议论、观感,可能符合事实,也可能不符合事实。

西门庆设的这个灯酒之会,他所期待的“女主角”并没露面,这是颇为出人意表的。不过,这祥写固然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但若就此结束此会,岂不“浪费”了前面的“铺张”笔墨,也令读者感到意犹未尽?

写作技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的“文似看山喜不平”,不仅只是显露一个高峰,而是过了一峰还有一峰。亦可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期待中的女主角没出现,但却临时出现了另一个女主角。她是西门庆同僚何千户的妻子。

正文 西门庆未能得手之猎物

(事在第七十八回)

在这个宴会的前两天,吴月娘曾经和西门庆谈及这何千户的妻子。那天她往何千户家赴宴回来,对西门庆说道:“原来何千户娘子还年小哩,今年才十八岁,一表人物好标致。”西门庆无甚表示,倒是对她的另一段话——“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倒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似感兴趣,说道:“她是内府御前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与她陪嫁了好少钱儿?”(注“陪嫁了好少钱儿”是反问句法,“好少”其实即是很多。)作者写西门庆只对何千户妻子的身份、嫁妆感兴趣,对她的美貌无兴趣,这可能是他在吴月娘面前故作“正经”,但作者在这位蓝氏“出场”之前所作的介绍,却是轻描淡写的。和对介绍王三官妻子的写法(既写了旁人对她的议论,又写了西门庆对她的动心)刚好相反。“功力”稍弱的作者常会自己重复自己,而在这里,的作者在处理“同类事件”的描写上却取得了异曲同工之妙。

“旁白”轻描淡写,“正文”可就是“重笔”描绘了。若把西门庆这个宴会比作一堂会演,这个何千户的娘子是最后出场的,颇有唱“压轴”戏的味道。西门庆请来的那许多贵妇,包括身份最高的林太太在内,都是用来陪衬她的,她是临时出现的“宾中主”。请看作者怎样隆重地介绍她的出场。

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大错才来,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位青衣家人,紧扶着轿竿。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姐妹迎至仪门首。

按:论身份是林氏比蓝氏高,但接待的仪式却是后者隆重得多。由此可见蓝氏“宾中主”的地位。

(事在第七十八回)

“直到晌午大错才来”,意即午时过了许久才来。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眼中所见的蓝氏:

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这蓝氏,年纪不上二十岁,生得长挑身材,打扮得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香喷。但见:“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弯弯两道娥眉,直侵入鬓;<strike>?99lib.</strike>滴溜溜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

按:“来往踅人”的“踅”作盘旋,来回乱转解。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蓝氏那双滴溜溜的凤眼怎样看场面上的那些人的“但见”下面的那段骄文虽然稍嫌俗套,但在描绘蓝氏体态的同时,也写出了她的气质她也是出身富贵人家。但气质却是和身为王府主妇的林太太不同的“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是明显的拿她来和林氏相比,一比就把林氏压下去了。作者这样写西门庆的眼中所见,也就等于是“预示”了西门庆始终无法勾搭得上这位蓝氏(西门庆在见了她之后不久就病死了,但即使不死,恐怕也是只能空想的)。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的“意淫”丑态:

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魂先失。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呆)的不得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西门庆)躬身行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

(事在第七十八回)

下面一段写宴会的盛况。

(西门庆与蓝氏)拜见毕,下来,先在卷棚内放桌儿摆茶,极尽稀奇美馔,然后大厅上坐,陈水陆珍馐。但见:正面设石崇锦帐围屏;四下铺玳筵广席。花灯高挑,彩绳半拽。雕梁锦带低垂,画烛齐明宝盖。鱼龙山戏,恍一片珠玑,殿阁楼台,簇千团翡翠。左边厢九姐十妹美人,图画丹青;右首下九曜八洞神仙,妆成金碧。吃的是龙肝凤髓,熊掌驼峰;歌的是锦瑟银筝,凤箫象管。鼍鼓冬冬惊过鸟;歌喉嗽嗽遏行云。席上娇娆,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皆按离合悲欢……

西门庆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西门庆)不住下来大厅槅子外往里偷觑。

按:这个宴会是分开内外两处摆设的,女客在大厅上坐,男客则在园中的卷棚内。大厅的女客都是贵妇,故曰:“席上娇饶,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指伶人在戏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在园中演出位干大厅的阶下。这段描写宴会的文字,虽嫌流于“俗套”,但西门庆本来就是个庸俗的暴发户,“俗套”倒是配合他的身份的。作者作这样“夸张”的描写,还有一个用意。因为这是西门庆最后一次的宴会,过后不久,他就因纵欲身亡,家业也冰消瓦解了,写最后一次宴会的盛况,正是表现了“物极必反”的哲理。这在书中是有说明的。

西门庆在卷棚内饮酒,却不住下来在大厅格子外往里偷觑,书中虽没说明,但读者当可意会得到,他偷觑的自是何千户妻蓝氏了。

(事在第七十八回)

下面一段,更进一步地写西门庆的意淫: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林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告辞)了。”这西门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着她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面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穿着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翠蓝遍地金裙;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肩,大红裙,戴着金铎玉佩,家人打着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得就要成双。

作者在这里写林氏、蓝氏偕同离开西门家,用的是“类比”并兼“暗喻”的手法。西门庆想通过林氏来勾搭她的媳妇,结果是愿望成空;对蓝氏的“惊艳”,结果也只是徒劳梦想,写她们一起“离开”,这“离开”是有双关意义的。林氏、蓝氏的身份属于同一类的贵妇,但从两人的衣饰即可以分出雅俗。(和林氏相比,蓝氏衣着虽然名贵,仍可堪称“雅淡梳妆”。)

“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正是把西门庆的意淫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了,但还有更甚的在后头,西门庆的意淫余波未了,还“波及”别人。

(西门庆)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话,姻缘凑合,可霎作怪,不想来爵儿(西门庆家人)媳妇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他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指来爵妻)生得乔样,安心已久……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搂进她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了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正是: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按:“莺娘”比喻蓝氏;“红娘”比喻来爵妻。作者在这里是点明西门庆只是把来爵妻当“代用品”的。

正文 只知淫人妻女,不知死之将至

(事在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费尽心机,仍未能一亲王三官妻子的香泽,对同僚何千户的妻子又是只能意淫,于是就更加纵欲,终于弄坏了身子。

(西门庆)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玉箫(吴月娘的丫头)早晨来如意儿(原是李瓶儿为儿子请的奶娘,李瓶儿母子死了之后,她仍然留在西门家)房中,挤了半瓯子奶,径到厢房,与西门庆吃药。见西门庆倚靠床上,有王经(小厮)替他打腿,王经见玉箫来,就出去了。

按:王经是西门庆姘头之一的王六儿的弟弟,他的“出去”,另有伏笔。

(玉箫)打发他吃了药,西门庆使他拿了一对金裹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教她送到来爵媳妇子屋里去。……(玉箫)连忙钻头觅缝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还走来回西门庆话,说道:“收了,改日与爹磕头。”拿回空瓯子儿到上房,月娘问她:“你爹吃了药了,在厢房内做甚么?”玉箫道:“没言语。”月娘道:“你替他熬下粥来,约莫等饭时前后,还不见进来。”

来爵妻被主人奸淫,西门庆只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首饰做“报酬”,来爵妻还要“改日与爹磕头”,西门庆的“淫威”于此可见。

吴月娘等不见西门庆,“原来王经捎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物事,递与西门庆瞧,就请西门庆往他家去,”那“物事”是王六儿剪下的一缕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托儿”,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于是就去找王六儿“解馋”。

(王六儿)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睡了一会。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情欲如火,那话十分坚硬……(西门庆)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

(事在第六十二、六十五、七十九回)

妇人道:“我怎么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柏儿冬夏长青便好。休要日远日疏。”

王六儿说他“松柏长青”,却怎知这正是她与西门庆“最后一次的欢乐”了。这说愿也就变成了反讽。

西门庆本来就是个大色狼,自从最能讨取他欢心的李瓶儿去世之后,他就更加纵欲妄为,奸淫了不少婢女和下人之妻,而其中最具讽刺意味的则是和李瓶儿为儿子请来的奶娘如意儿私通。

西门庆曾为李瓶儿之死痛哭了不知多少场,甚至对应伯爵说:

宁可教我西门庆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我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她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

但说是这样说,做的却是另外一套。李瓶儿尸骨未寒,他就和如意儿勾搭上了,而且是在为李瓶儿举行安灵仪式之后才不过几天的晚上。

(那天)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西门庆不忍递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画像)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她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她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

行如在之礼(“如在”即当她还是在生)。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西门庆真是这样“多情”吗?请看下文。

(事在第六十五、六十七回)

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原李瓶儿的丫头)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她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她。老婆磕头谢了。迎春亦知收用了她,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

西门庆是来替李瓶儿安灵的,他对着李瓶儿的灵床和画像,就在李瓶儿的房中和如意儿行淫,在正常人看来,这实在是不成体统,怎对得住尸骨未寒的李瓶儿?但西门庆却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原来他是怀着以如意儿做“代用品”的心理来“收用”她的。这在他第二次和如意儿通奸时就明白地说了出来。

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姐供养了。”西门庆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她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伸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

(事在第七十八回)

暴君的心理总是有点“畸形”的,用现代名词来说即是变态心理。其根源来自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因此占有欲特强。尚未到手的固然要想得到,甚至已经失而不可复得的也要找寻替代。(历史上有个著名的例子,清代权臣和珅之得宠,就是因为他长得像乾隆皇帝一个死去的宠妃。乾隆还算得是比较好的皇帝呢。)西门庆(即是清河县的士皇帝,也是家庭的暴君)之“收用”如意儿,其心理也正是和乾隆之对和坤“施加恩宠”相类。在西门庆的心里,他拿如意儿替代李瓶儿,可正是对李瓶儿“多情”的表现呢。就实在情形来说,在西门庆占有的那许多女人中,李瓶儿也确实是最能讨取他欢心的,不但因为李瓶儿给他带来大量财富,也因为她性情柔顺并相貌可人(潘金莲和他“臭味”相投,但并不柔顺)。

西门庆的占有欲也表现在如意儿身上。如意儿是西门家人熊旺的妻子,小名章四儿。有一回他要用人奶送药,来到李瓶儿生前的房“教如意儿挤奶”,兴起交欢,如意儿为讨他的欢心,装作“欲仙欲死”,“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早颤声柔语,哼成一块。”但西门庆还嫌不够满足,教她“叫床”。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她:“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第七十八回)

如意儿不过是个奶妈,属于佣妇身份,她背夫让西门庆泄欲,有何值得稀罕?值得西门庆要教她“大呼小叫”?究其心理,不过是把她当作李瓶儿的替身,因而在蹂躏她时,也就获得一份特殊的满足感。

(事在第六十七回)

在中,如意儿不过是个无关重要的“小人物”,但作者对她的性格,也有颇为深入的描写。她很会讨西门庆的欢心,懂得顺着西门庆的口气说话;她贪小便宜,每次“事后”,几乎都要需索一点物事。有时是西门庆赏给她,有时是她主动提出,要什么什么。例如西门庆那次赞她的皮肉“和你娘(指李瓶儿)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的“事后”,她就是这样说的:

老婆(即如意儿)道:“爹没得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拿甚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属兔的,今年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她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先起来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细子,“做披袄儿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她。……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她?

她也有“小人得志”的毛病,在和西门庆有了关系之后,“自侍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甚至敢和潘金莲顶撞。

西门庆和如意儿通奸后的第二天,“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于是跑去告诉大妇吴月娘,吴月娘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你们说,只管和她说,我是不管你这闲账。”

潘金莲怀恨在心,于是就借一件小事,跳出来毒骂如意儿。

导火线是一柄洗衣服用的棒槌,潘金莲的丫头去问如意儿借棒槌,如意儿不肯借,吵闹起来,潘金莲没事也要找事,发生此事,她便出来帮她的丫头了。

正文 争风吃醋

(事在第七十二回)

如意儿不借棒槌的理由是要替西门庆浆洗衣服,潘金莲便骂:“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她浆洗衣服!”如意儿分辩这是大娘要她做的,这就挑起了潘金莲的怒火,把她的“丑事”都抖出来了。

金莲道:“贼歪刻骨雌汉的淫妇,还漒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们到的那些儿!”

按:“雌汉”的“雌”作动词用,“雌汉”的意义相当于广东俗语的“勾佬”。“正经”在这里的意义同“正主儿”,即指李瓶儿。如意说的那两句话含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李瓶儿)有了儿子都给你潘金莲害死了,我们做奴才的还能有甚么位置?”如意儿这两句话是针对潘金莲所说“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的。同时也是回答潘金莲指她勾引汉子,妄图高攀的。潘金莲用粗鄙(“偷出肚子”相当于广东话“偷汉弄到整大个肚”)的话骂她,形同泼妇骂街;如意儿的反嘲则“含蓄”得多,但话中有话,更加刺中潘金莲的要害。怪不得西门庆也认为她“会说话儿”了。

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手,把老婆(指如意儿)头发扯住,只用手抠她腹。

潘金莲在动口之后继之以动手,旁边的韩嫂急忙劝并。潘金莲仍在骂:“没廉耻的淫妇,雌汉的淫妇!”如意儿虽然不敢还手,但却“一壁(通面)哭着,一壁挽头发”和她辩驳。

(事在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骂道)“你来雌汉子,你当你在这屋子里是甚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们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按:来旺儿媳妇即以前谈过的宋蕙莲,她的身份和如意儿相同,都是西门庆家人的妻子;和西门庆私通,也曾甚得宠爱;后来因西门庆陷害她的丈夫,自缢身亡。故而潘金莲在骂如意儿的时候,将她比作宋蕙莲。从对话来表现人物性格,是的一大特色。例如作者在这里写潘金莲之骂如意儿,就不但表现出她的泼辣,也表现出她的妒忌心特重,连死人也还记恨。(其实宋蕙莲之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因西门庆之“计除来旺儿”,乃是出于她的教唆也。)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地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面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进到她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甚么起来。”

潘金莲被孟玉楼拉开,她和如意儿的吵架暂时告一段落。但余波未了。孟玉楼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就把前因后果向孟玉楼诉说,说了很长的一大堆话。但虽然“长篇”,这段话却是最能表现的语言特色的。不但贴切人物的身份、性格、语言特点(一听就知是潘金莲骂的),而且深入人物的心理活动。因此虽然“长篇”,还是值得介绍的。

下面就是潘金莲的回答。她先说事件的起因。

(事在第七十二回)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也见这小肉儿(指她的丫头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顺便)把我裹脚(缠脚布)捶捶出来。”半日只听得乱起来,教秋菊问她(指如意儿)要棒槌使使,她不与,把棒槌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没有?”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状?你是这屋里甚么人?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儿差些儿!”

按:其实潘金莲教春梅去骂如意儿的那些话,前面已有叙述,“贼淫妇,怎的不与?她是丫头,你自家问她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和她现在对孟玉楼所说的大不相同,可知这是她临时编造出来的。这是因为她和如意儿吵架之后,心中气恨,故而要“亲口”骂她一顿泄愤。但却把时间“移前”,当成是事件初起时,她就教春梅去这样骂如意儿了。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对这段话曾有分析,认为“更有一件可圈可点的,那就是,潘金莲虽然气呼呼的,她说的这番话还不完全是老实话,其中有些是她的观察与印象,有些是编造出来的。她说叫春梅去骂如意儿的那些话,差不多都是她自己亲口骂出来的,而且骂得很露骨泼辣,但她不好意思告诉孟玉楼。”

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咇里剥刺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她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儿!

按:孟玉楼只是问这是怎么回事的,但潘金莲却不仅是“叙事”,并且把她的感受和想法也吐出来了。

(事在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在回答孟玉楼的所问中,不但骂了如意儿,也捎带数说了别人的不是。

大姐姐(指吴月娘)那些不是她,想着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得有些折儿……又是这般惯她,惯得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里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砂子底人?

潘金莲夹叙夹议,数说了吴月娘跟着连西门庆也数说了。

有那没廉耻的货(指西门庆),人(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还到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甚么。到晚夕,要吃茶,淫妇(指如意儿)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让“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豁脑雌汉子?为甚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指西门庆)便连忙铺子拿了绸缎来替她裁披袄儿。你没见哩,断七(季瓶儿死后的第七天)那日,学她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如意儿)正在炕上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们耍耍,供养的扁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像的甚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

按:潘金莲数说西门庆和如意儿的通奸经过,历历如绘,连两人之间的对话她都一一“复述”出来,好像她当时在场,亲耳听见似的,其实上文已有叙述,她是“第二天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的,而她所说的当如意儿问西门庆来不来的时候,她“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得如意儿“眼张失道”,这也全是谎话。她是用想象替代事实,又据此来“臭骂”她所妒恨的人的。

(事在第七十二、七十四回)

下面一段,更全是脱离事实的“议论”,和纯属潘金莲个人的感情“妒恨”发泄了。

行货子甚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个好歹的,你收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甚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儿没在门首打探儿?还自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模儿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孙述宇认为“这一段文字,写泼辣妇人的心理固然精彩,用‘意识之流’的笔法也到家。”潘金莲这一大段“长篇数说”,半真半假,有“叙事”,有“想象”,有“情感发泄”,有“纯属主观的议论”,而数说和议论的同时,也透露她的心理活动的过程,的确是和现代小说的“意识流”笔法类似。

吵架之后,还有下文,“下文”是以如意儿“低头服小”来结束她和潘金莲之间的纷争的。

先是潘金莲对西门庆告状,西门庆有意令她们讲和,一晚来到李瓶儿生前住的房间,当着如意儿的面,使丫头迎春拿床房里的锁匙给他:

那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指李瓶儿)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她要穿穿,拿与她罢。”

按:潘金莲在西门庆妻妾中排第五,“五娘”即潘金莲。那件貂鼠皮袄原是李瓶儿的名贵衣服,如意儿听说西门庆要给潘金莲,便知他的用意了。

(事在第七十四回)

于是当她和西门庆欢好的时时候,就出言试探西门庆的口风了。

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她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窄容不得人。前日爹不在,为了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她说。又说爹要了我,她(潘金莲)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她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她陪个礼儿便了。她是恁行货子,受不得人个甜枣儿就喜次的。”

按:“受不得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意即是说潘金莲吃软不吃硬,只要得些甜头,就会喜欢了。如意儿是个很识“捞”的人,知道西门庆的心意之后,就亲自去给潘金莲送皮袄。潘金莲七窍玲珑,当然亦是知其来意。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她进来。”问(如意儿)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甚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细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潘金莲)道:“姐姐们,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道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个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称怎的。”……如意儿道:“俺娘(指李瓶儿)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指潘金莲)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

按:潘金莲受了貂鼠皮袄,跟着就问如意儿也得了什么,如意儿回答只是普通的绸绢衣裳。这一细节的描写显出潘金莲的小气性格和如意儿的善于对答。

正文 刻画市井小文人

(事在第五十六回)

写的多是市井人物,作者以细致生动的白描技术刻画出市井社会的众生相,堪称古典文学一绝。但作者并非只遭长干写市井人物,他写知识分子(虽然出现得不多)也是同祥可以透过表象,深入本质的。前面谈过的那个蔡状元是一例,现在再谈一个温秀才。这两人的“地位”虽然贵贱悬殊,但品格上则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其分别只不过一个是殿堂上的知识分子,一个是市井中的知识分子而已。

西门庆是因为踏入官场之后需要一个能够替他书写的人(用现代名词来说,即是他的私人秘书),因而找上温秀才的。第五十六回写西门庆要应伯爵替他物色:

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地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的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们在屋里,好教他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我须寻间空房与他住下,每年算还几两束修与他养家。

伯爵道:哥不说不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怎的要这个倒没?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

应伯爵连声说难,其目的在于推荐他的一位朋友。不过他这位朋友却并非温秀才,而是另一位水秀才。这也是小说常用的技法,在介绍一个人物出场之前,先用另一个人物作陪衬。

作者写应伯爵介绍水秀才这一段,用的是妙趣横生的讽刺笔法。

(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道):“他现是本州一个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的。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他好。却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考了几科不中,禁不得发白鬓斑。如今他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整得洁净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过的田,算甚么数!”伯爵道:“这果然是算不得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子,跟了个人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凭地说的他好,都是鬼混!”

按:“班马”指班固和司马迁。他们是汉代约史学家、文学家、是被公认为文章写得好的人。“策”,文体名。“策问”的简称。古代考试,以问题书之于“策”(通“册”,以竹片或木片编成),令应送者作答,称为“策问”。应伯爵赞他的朋友水秀才的才学在班马之上,应举所对的两道策又得试官赞好,但却因“又有一个赛过他的”,因此不中,甚至后来“连考了几科”也“不中”,这是属于“荒诞的夸张”一类。作者是故意用这样手法来讽刺应伯爵的胡说八道的。这种手法的特点表现于前言不对后语。在介绍水秀才的其他方面(如房产和妻儿)也是用的这种手法。

(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极赞水秀才的才学,西门庆就叫他把记得的水秀才写的书信,念给他听听。于是应伯爵就把水秀才央他“寻个主儿”的一封信念给西门庆听。“寻个主儿”即广东话“找个事头”之意。不过这封信却是以曲代书,调寄《黄莺儿》:

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旁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虽然不通文墨,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道:

他满心正经,要你和他寻个主子,却怎的不捎封书来,倒写着一只曲儿。又做得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诞哩。

应伯爵解释道:

那只曲儿,也倒做得有趣,哥却看不出来。第一句说“书寄应哥前”是启口,就如人家写某人见字一般,却不好哩?(注:这是反问语法,意即:怎说不好呢?)第二句说“别来思,不待言”:这是叙寒温了,简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这是说他家没事故了。后来一发好得紧了!

西门庆道:“第五句是甚么说话?”伯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着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云烟满纸,因此说‘落笔起云烟’。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

这样的解释,把高山滚鼓之文,说成绝妙好词,当然是令人捧腹的。不过这也是作者故意用的“幽他一默”的手法,应伯爵还不至于这样不通的。

(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介绍了水秀才的“才学”,跟着介绍他的人品:

伯爵道:“他的人品比才学又高,如今且说他人品吧。”西门庆道:“你且说来。”伯爵道:“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是一个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

按:在传统戏曲中,演丑角的常常前言不对后语。这段文字,用的也正是类似手法。应伯爵刚说过水秀才此人是“不起一些邪念”的“圣人”一般人物,跟着就说他受不起俊俏、标致的丫鬟小厮诱惑,便“口软勾搭”上了,而且还是因此被主人赶出来的。这不是用自己的“后语”来否定自已的“前言”吗?西门庆对他的提议——请水秀才来家,让他和丫头小厮同眠共宿,看他乱不乱?一一当然是不敢领教了。

西门庆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赶了出门,一定有些不停当哩。二哥虽与我相厚,那桩事不敢领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至此,方点出了温秀才来。原来西门庆早己有了幕僚给他推介的人选,他要应伯爵为他物色,不过是想多几个候选人以待他选择而已。他听了应伯爵对水秀才如此这般的介绍,当然是要选择温秀才了。

(事在第五十八回)

或者有人会向,作者写应伯爵对水秀才的介绍,是不是嫌多了一点?既然反正是决定不用他,那就似乎无须如此浪费笔墨,以致犯了“喧宾夺主”的毛病。

只就“小说结构的技巧”来说,对水秀才的大段介绍,表面看来,似乎是有些毛病。但当我们看完整个与温秀才有关的故事之后,就会明白这正是作者一个运用“对比手法”的技巧,温秀才的才学和人品原来比应伯爵所说的那个水秀才更加不堪,而且温秀才后来也正是因为勾搭上西门庆的小厮而被斥逐的。

温秀才在第五十八回出场,书中写:

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得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

对答又中西门庆之意,于是西门庆就决定请他,叫家人将他那座对门房子后边楼上原来用作堆货物的房间,收拾好了,让他入住。

温秀才做了西门庆的秘书之后。第一次表现他的“才学”是为李瓶儿之死写的“孝帖儿”(讣闻),和为西门庆拟订给李瓶儿题旌的字眼。他秉承西门庆的意思,孝帖儿一开头写的就是“荆妇奄逝”。应伯爵见了说:

这个理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吴月娘)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字(荆妇)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

但此事并无下文,从其后温秀才对题旌的议论看来,这个于理不通的孝帖儿很可能还是发出去了。

古代丧礼,灵枢前书写死者姓名的旗幡是加上称谓的,要请有地位的人来题,称为“题旌”或“铭旌”。

(事在第六十七回)

给李瓶儿题旌的人是温秀才举荐来的杜中书。依西门庆的意思,要写“诏封锦衣西门庆恭人李氏柩”十二字,应伯爵认为不妥,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则说:“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

封建社会是很讲究“名分”的,有儿子的妾仍然是妾,“于礼”是并无生过儿子就可以当作正室夫人的。何况李瓶儿的儿子又早已死了,“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云云,只是杜中书为了迎合西门庆的意旨的胡说而巳。当时在西门庆身边为他斟酌“题旌”字眼的有杜中书、应伯爵、温秀才三人。结果,“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这个改法,是凭温秀才的议论而定的。“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按:“命妇”本来系指古代妇女之有封号者,但一般则多指官吏之母、妻而言。李瓶儿是无论如何不能称为“恭人”的。改称“室人”,是个比较含糊的称谓(大妇和妾侍都可称室人),虽属取巧总算还能说得过去。从这件事可见温秀才是有点“心思”,但却不能说是什么“才学”。不过这也说明了他善于讨好主人的心思。

另一次让温秀才表现他的“才学”的,是第六十七回写的他替西门庆复亲家翟谦(蔡太师的总管)的信。陈辞套语从略,只录其中“点题”的几句:

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

按:前文有述,翟谦送的赙仪只不过是十两银子。而西门庆的回礼则是十方绉纱汗儿,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赙仪和回礼,简直不成比例。

(事在第七十六回)

十两银子的赙仪,何至于就要“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呢?若照这个“逻辑”推论,翟谦受了西门庆百倍于他那点赙仪的回礼,又该如何感激呢?从这个复函,也可见得官场上的应酬是何等虚伪了。

但官场的应酬,本来就是习惯于虑伪的。因此,温秀才这封复函,虽然不能说明他的什么“才学”,但却也还是中规中矩的。亦即是说,他确实可以算得是西门庆的一个“称职”的秘书。

但他虽然“称职”,结果还是给西门庆撵走。第七十六回后半回:“西门庆斥逐温葵轩”(葵轩是温秀才的字),就是写他因何被逐的。极具讽刺意味。

个中原委,得先从西门家的书童说起。这个书童是奉命服侍温秀才的。

(一天,吴月娘送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书童儿小厮,躲在门旁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

(月娘)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拉他怎的?惹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自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吧。”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书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

正在问不出所以然之际,玳安(经常跟随西门庆的仆人,地位高于书童)进来,看见书童儿哭,闻知是因温秀才叫他去,他不肯去,哭起来的,这才从玳安口中说出原因。原来温秀才是个好男色的斯文败类,他“夹硬”要把那书童当作他的娈童。

(事在第七十六回)

玳安是同情书童的,但用的却是责备的口吻。

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如何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书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唤你做甚么,你不说着,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得胀胀的疼起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得硶(通碜,丑陋之意)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

按:“不上芦苇的行货子”意即“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此处的“行货子”与前一个“行货子”意义不同。“行货”的本义指质量差的货色,演绎为品行劣等之人。此处用的是本义。前一个“行货子”则是指男性的那话儿。

当晚,西门庆回来,吴月娘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书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书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

(事在第七十六回)

“夏老爹”即西门庆的同僚夏提刑。那温秀才逼奸书童,教书童偷他的银器、打听他各房妻妾的私事等等都还罢了,把代他拟的书稿拿去给夏提刑看却是最犯官场之忌的(用现代术语来说,即是官场间谍)。书中写: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书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书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得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

却说温秀才见书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着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复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书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

作者描写温秀才这个无行文人,是在讽刺中加以鞭挞的。论品格,温秀才是要比“半个知识分子”的应伯爵恶劣得多。虽然应伯爵是傍友,“地位”比温秀才更低。

正文 西门庆之死与《水浒》大不同

(事在第七十九回)

这部长篇小说是从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的故事开始的,故事来源于,但结局却大不相同。最大的分别是,在中,西门庆是死在武松刀下的;在中,西门庆则是死于纵欲的,而“直接的死因”则是潘金莲造成的,可以说他是死在潘金莲“身上”。

第七十九回上半回“西门庆贪欲得病”,写西门庆与姘头王六儿行淫过后,三更时分回家,他因纵欲过度,早已弄得身子虚弱不堪,到了家门口竟然险些坠马,“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

(潘金莲)还没睡,浑衣倒在坑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慌得咕碌爬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见他吃得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

那妇人(潘金莲)扶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些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弄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砸,只是不起。急的妇人了不得,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哪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醉中)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达今日懒得动弹,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得它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得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

(事在第七十九回)

潘金莲给西门庆吃的药丸,乃是一个和尚特别为他配制的春药,药力极猛。一吃就是三丸,西门庆早已淘空的身子,如何能够抵受,结果自然是潘金莲“得其所哉”,而西门庆则性命难保了。

(潘金莲借药力迫他行淫之后,西门庆)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起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妇人慌作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苏省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在中,西门庆是典型的色狼,潘金莲是典型的淫妇,他们也都是贪欲的代表,虽然导因不同(西门庆是暴发的土霸,贪欲是这类人的特性,“饱暖思淫欲”是心理上的“基本导因”,而更大的导因则是由于他们所拥有的特权,潘金莲则是由于她前半生的不幸遭遇,想爱的人又得不了手,因此当她有了“饱暖”的环境之后,就逐渐沉迷于色欲,用以填补她心灵的空虚。)作者安排西门庆死在潘金莲的身上,在小说的情节处理方面来说,可说是“合理的选择”。比中的处理西门庆之死合理得多。让西门庆死在武松刀下,固然大快人心,但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性却是极少的。一县之霸的西门庆怎能如此轻易的就给武松一刀杀掉,纵然武松是个打虎英雄。比较两个不同的结局,应该说的结局是比较接近写实的。后世有些道学先生因西门庆的为色亡身,而将它评价为一本“劝善惩淫”的书,所看到的还只是皮相而已。

(事在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得病之后,四处延医诊治,“药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吴月娘把何老人的儿子请来,这个何老人即以前替李瓶儿医病,摆出一副高明的脸孔,而终于还是医不好的那个“卢医”。父亲如此,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又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下边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封了五钱药金,讨将药来,越发弄得虚阳举发,尘柄(阳物“雅称”)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知好歹,还骑在他上边,倒浇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将西门庆是如何给潘金莲“弄死”的经过,描写得颇为细致,这倒并非是“为色情而色情”,而是有其特殊含义的。因为写西门庆的好色贪淫,是从他和潘金莲私通开始的,因而写他的结局是给潘金莲“弄死”,可说是刻意的安排。

到了这个田地,吴月娘虽然有所警觉,把西门庆搬出潘金莲的房间,“往后边上房铺下被褥高枕安顿他”,但亦已无济于事了。最后请来了一个在土地庙前又行医又卖卦的“吴神仙”来看病,此人虽然早称神仙,但在诊脉之后,亦是不敢下药,唯有对吴月娘直言“官人乃是酒色过度……病在膏肓,难以治疗”。

李瓶儿临死时曾生幻象,见她前夫花子虚来要她同去。西门庆临死时,也是一样。书中写: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

花子虚是李瓶儿的前夫。武大是潘金莲的前夫,这两人都是被西门庆串同他们的妻子害死的。西门庆一生做的坏事很多,尤以这两件为最,怪不得他会有此幻觉了。

(事在第七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许多妻妾和外室之中,潘金莲是占有特殊地位的,或许西门庆最喜欢的不是她,但却和她最为“臭味相投”;他经常在潘金莲房中过夜,中有关性事的描写,也是以他和潘金莲的最多。李瓶儿生前,或许可以和她分庭抗礼,李瓶儿死后,她就更加是和西门庆最“亲近”的人了。所以在西门庆临终之际,就要特别和她有所交代。书中写:

(西门庆)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得她,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指他的妻妾)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她来,等我和她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得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

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注:其时月娘已有孕),你姐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她从前的事,你耽待她吧。”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

按:西门庆叮嘱潘金莲和吴月娘,要她们在他死后,“姐妹们”仍要一处居住,守他的灵。这也是一种“主子”心态的表现,不但生前要占有她们,死后也要占有她们。但“可惜”的是,他的“遗言”只能是空说而已。在他死了之后不久,除了吴月娘为他守寡之外,“姐妹们”都各自纷飞了。潘金莲且是被吴月娘赶出家门的。还有一个深具讽刺性的事实是,潘金莲在他跟前是“悲不自胜”,实际亦对他并无情义。

(事在第七十九回)

这个讽刺,是用“曲笔”写的。在西门庆病重之时,“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泰山)与娘娘(神灵玄丹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李娇儿是早已心怀去志的,至于潘金莲何以亦“不许愿心”(西门庆对她这样“好”),那就不言而喻,她那颗心其实并不放在西门庆身上,她对西门庆其实是有欲无情。

对妻妾交代之后,跟着就是对遗产的处理了。

(西门庆)嘱咐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注:陈经济是他女婿,称他为‘姐夫’是跟家人称呼),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吩咐:“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爹亲家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紬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前面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

按:西门庆弥留之际,还把各项账目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别人欠他几十两银子,也要女婿讨还。西门庆一生贪财好色,看他临终的遗嘱,可说是“死性不改”。但“可惜”他所托非人,后来谋夺他的家产、败坏他家业的正是他当作“亲儿一般”的女婿陈经济。

正文 树倒猢狲散

(事在第八十回)

西门庆死后,第一个离开西门家的是他的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第八十回:“李娇儿盗财归院”说的就是这件事,“院”指妓院,李娇儿本是妓女出身,她原来的鸨母和侄女李桂卿、桂姐也都还在妓院。

西门庆一死,“李娇儿趁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三锭元宝,往她房里去了。”到了开祭那天,鸨母和桂卿、桂姐又来教她偷东西作为“归院”的准备。

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得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叫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捎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得离他家门。”

果然悉依所教。李铭是在院中教弹唱的。西门庆死后,他就天天跑来西门家,佯装在孝堂帮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

李娇儿之所以决心离开西门家,除了鸨母的说辞之外,应伯爵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叫你一场嚷乱,蹬开了吧。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按:这个要娶李娇儿做二房娘子的张二官是清河县中仅次于西门庆的财主,亦是应伯爵的新主人。

(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本是西门庆的头号马仔,西门庆一死,他就唆摆李娇儿另嫁,原来他也正如李桂卿桂姐说的那样,已是“弃旧迎新”了。

李娇儿的“盗财”,虽然瞒着吴月娘进行,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而李娇儿也不怕吴月娘知道,月娘一揭穿她,她就趁机与月娘吵闹,得遂“归院”之愿。下面一段,就是写她“归院”的过程的。

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得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吩咐门上平安(小厮名)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指李娇儿)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她,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嚷大闹,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她归院。”

按:吴二舅是吴月娘的兄弟,上文曾有叙述,他和李娇儿是“旧有首尾”的,即他本来是李娇儿的旧日相好也。西门庆一死,他遂与李娇儿重拾旧欢了。第八十回写李娇儿与李铭联手盗财之时,就曾点明李娇儿之所以敢于明自张胆地盗财,是恃着有吴二舅给她撑腰的。众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道半个不字?”

“因风吹火”是借机生事之意。“田头儿”意指因由、借口。李娇儿一心“归院”,既然闹出事来,被大妇吴月娘揭破,她就索性与吴月娘抓破了脸,乘机大闹一场了。

(事在第八十回)

吴月娘与李娇儿抓破了脸,自是不能再留她了。但那李虔婆想要人财并得,还要和吴月娘讨价还价。

虔婆生怕留下她(指李娇儿)衣服头面(首饰),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她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她,打发出门只不与她元宵、绣春两个丫鬟去。李娇儿一心要这两个丫鬟,月娘生死不与她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作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李娇儿的旧家,即妓院)去了。

按:“居官”是在职的官员,第三十回曾有叙述吴典恩(即这个吴大舅)凭借西门庆与蔡太师的关系,被委任为清河驿丞。官职虽小,也是个现任官。官场是怕“家丑外扬”的。所以他不敢做主张(“张主”,即做主张之意,不过“张”字做动词用)。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张二官儿)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她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也瞒着。(张二官)使了三百两银子,娶(李娇儿)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

按:王三官儿即以前曾为李桂姐与西门庆争风,后来因为他的母亲姘上西门庆,被迫认西门庆做义父的那个王府哥儿。应伯爵有了新主人张二官,另外两个西门庆生前的傍友祝日念和孙寡嘴也和王三官儿恢复关系了(王三官也是他们曾经傍过的)。

(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的新主子张二官出手似乎比西门庆更加豪阔。第八十回写应伯爵撮合他和李娇儿这段姻缘之后:

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遂日宝鞍大马,在院中摇摆。

按:那笔“东平府古器”的买卖,本是西门庆走宋御史的门路,要东平府批与他的。受西门庆委托去办这件事的人是他的家人来爵、春鸿和手下李三。后来西门庆死了,李三“心生奸计”,在路上说服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建议他们一同去改投张二官。春鸿不肯,把事情告诉帮吴月娘管家的吴大舅。但应伯爵却帮张二官去做说客,许了吴大舅一些好处,结果这笔生意终于还是转到张二官手中。应伯爵也得了一份好处。

张二官是作为西门庆的“接班人”的,他不但接收了西门庆的头号傍友,也跟着西门庆的老路来做政治活动。书中写:

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封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都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诸事,尽告诉与他。

应伯爵可说是傍友的典型,有了新主子,就不惜“出卖”旧主子,他不但使到李娇儿转了张二官这个户头,而且还撺掇张二官接收潘金莲。说:

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得极标致,上画儿般人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白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得还乔,说得这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她。

按:潘金莲和“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根本沾不上边儿,作者是故意讽刺傍友的夸大口吻的。

(事在第八十回)

(张二官)便问道:“莫非是当初卖炊饼武大郎的妻子么?”伯爵道:“就是她。被他(西门庆)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她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吧。”伯爵道:“我酩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若娶过这个女人来家,也强如娶个唱的。当时有西门庆在,为娶她也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得。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

按:后来潘金莲被吴月娘逐出家门,应伯爵从小厮春鸿口中打听得这个消息,果然就跑去通知张二官,但张二官因听见春鸿说,潘金莲是因和女婿私通被赶出来的,更兼他新娶的李娇儿也告诉他,潘金莲当初是怎样“用毒药摆死汉子”的事,他就不敢要了。不过,事虽不成,应伯爵为新主子效忠的那副傍友嘴脸,在这段对话中已是表露无遗。大抵作者也不值其所为,在第八十回的结尾用一首诗来讽刺应伯爵。诗道:

昔年意气似金兰,百计趋承不等闲。

今日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

不过,应伯爵虽然对西门庆“不义”,西门庆也是“应得此报”的。这首诗的前两句讽刺应伯爵,后两句则是藏有讽刺西门庆的意味了。继李娇儿改嫁之后,第九十回写“来旺儿盗拐孙雪娥”,第九十一回写“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写的就都是西门庆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的情事。至于潘金莲更不消说,她虽未改嫁成功,但在守孝的期间已伴人眠了。

(事在第八十回)

但若说西门庆这班傍友,丝毫不念“旧情”,也不见得,他们在西门庆“二七”(死后十四日)那天,也曾有过会祭的举动。不过,作者写他们这次会同来祭故主,却是用讽刺的手法来写的。

那天,由应伯爵发起,约会了同属西门庆生前傍友的谢希大、花子油、祝日念、孙六化、常时节、白来创等连他自已一共七人。

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开口说道:“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不然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副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个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们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省两三日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理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门外人水秀才作了祭文。

按:“莫非”、“莫不”在这里作“怎能”解,“桌面”即酒席。但应伯爵提议众人凑份子买上的“一张桌面”,用来祭西门庆却只是有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价值一钱六分,还连上花儿的下价酒席。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是准备出小钱来占西门庆家便宜的。因为去祭西门庆除了每人可得价值七分一条孝绢外,还可以每人得到西门庆家还敬的半桌酒席,可以够老婆孩子吃两三日的。

(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在约众傍友去祭西门庆这件事上,也是精打细算的要占死人便宜,这已经足够讽刺的了,而更具讽刺意味的还有水秀才那篇祭文。

这个水秀才即是以前应伯爵曾经介绍给西门庆做秘书,而西门庆没有接纳的那个无行文人。如今让他来作这篇祭文,他可有了报复的机会了。

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包含着里面,作就一篇祭文。登轴停当,把祭祀抬到西门庆灵前摆下,陈经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得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说文来宣念。

按:“包含在里面”是指将“小人之朋”这层意思包含在祭文中,这篇祭文不但挖苦了应伯爵等一众傍友,也讽刺了西门庆,用的字眼甚为粗俗,但却也极具“妙趣”,值得介绍。

祭文一开首就“恭维”西门庆:“维灵(指西门庆)生前耿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腰库里收藏。”“逢药而举,遇阴伏降”云云,其实是“赞”西门庆那话儿的,“阴”喻女性,讽刺他要吃春药方能在脂粉队中称雄也。“赞”过西门庆,跟着就挖苦众傍友了:

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豁脑,久哉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得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按;章台、谢馆是妓院代称,“熬场”比喻西门庆的淫乱生活。可笑“人人粗俗”,连这样粗俗的文字,也“不晓其中滋味”。

正文 吴月娘与“孝哥”之剖析

(事在第七十九、一百回)

西门庆一生盼望有个儿子,没想到李瓶儿给他生的儿子官哥,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就夭析了;他得病的时候,吴月娘巳有孕在身,刚巧就在他断气时生产,因此他也“无福”看见。第七十九回后半回“吴月娘墓生产子”就是写这件事的。按当时当地的习惯称谓,叫做“墓生儿子”,儿子一出世,就要送父亲入墓也。

吴月娘产下遗腹子,于是只好一面办丧事,一面办喜事,但这个喜事却是只能非常“从简”了。

(吴月娘)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与亲邻,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儿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

何以这样“凑巧”?这个时间上的巧合,当然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包含了一套封建社会的宿命观点。

若单就小说的布局来讨论,给西门庆添上这么一个遗腹子,其实并不发生什么作用,他出生之后,一直无所作为,西门庆的家业既不是由他败坏,也不是由他中兴,要这么一个“多余”的人物做什么?

不过,这只是现代读者的观点,对明代的那位作者而言,却是有他的“道理”的。至于这个“道理”对不对,那是另一回事。

在的最后一回(第一百回),作者方才借一个老和尚对吴月娘的“点化”,指出这个“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他是秉承西门庆的罪孽而生的,老和尚要“度脱”他去做徒弟。下文就是老和尚对吴月娘所说的话。

(事在第一百回)

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您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

原来作者安排吴月娘产下这个“墓生儿子”,是为了给西门庆赎罪用的。孝哥儿既是西门庆托生,他皈依佛门,亦即是西门庆为他的前生忏悔以求“超生”了。

本来是一部写实的作品,何以作者会采用这种脱离现实的宿命观点?依我看那是因为他受了他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影响之故。中国自汉代以后,以儒家思想为主流,同时接受西来的佛教文化,至宋明两代,儒佛的结合更加显著。一般人都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轮回、因果、报应。如果作者写一个做尽恶事的人而得到善终,那就是不道德的了。

在《水游传》中,西门庆是死在武松刀下的,这个结局符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观;但在中,西门庆虽然死于纵欲,勉强可说是受了好色的“报应”,但他的一生却是享尽富贵荣华,这样的报应对读者而言,是会觉得太轻的。如果作者写西门庆来生受到报应呢?这固然不失为“补救”的一法,但这徉浪费笔墨,不但有损于作品的文学价值,也破坏了整个小说的结构。如此“补救”之道,当不会为高明的作者所取。无已,只好添个“尾巴”,让西门庆托生的孝哥,入佛门修善积德,作为对前生的赎罪了。任何高明的作家,都不可能是“超时代”的,或多或少会受到他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影响,也因而会造成某些“败笔”。我于中所创造的孝哥这个人物,亦作如是观。

(事在第七十九回)

就整个小说的结构而言,作者加上孝哥这个人物,或许是个“多余”的“败笔”,而托生、赎罪等情节也是“荒诞不绝”,但“吴月娘墓生儿子”这一回的艺术价值还是不能一笔抹杀的。他写吴月娘在“特定环境”(丈夫刚死)下对“突发事件”(产下遗腹子)的处理还是深入生活的写实手法。通过了吴月娘在这件事情中的表现,也能加深读者对吴月娘性格的了解。

给吴月娘接生的是一个姓蔡的老大娘,下面一段写吴月娘与这位蔡老娘为接生费用而引起的争论:

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得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有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儿吧。”拜谢去了。

按:“那位哥儿”指李瓶儿生的那个儿子官哥,第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喜加官”曾有叙述,当时也是这个蔡老娘来接生,西门庆给了她五两银子,现在蔡老娘要求吴月娘照旧例给她,但吴月娘只许她三两,减少二两;“洗三”是当时风俗,孩子出生第三天,请人为他洗身。蔡老娘为李瓶儿的孩子“洗三”,西门庆给她一匹缎子,现在吴月娘则只答应再与她一两银子。一匹缎子的价值是高于一两银子。吴月娘刚刚生下孩子就有精神与接生婆要争多论少,显出她对钱银的“紧张”态度,虽说今时不比往日,但西门庆的遗产还是数以万两计的,何须为一二两银子和接生婆争论?这美其名是“精打细算”,其实是她喜欢占小便宜的性格表现。

(事在第七十九、八十回)

吴月娘生下孩子之后,做的第二件事情是骂她的心腹婢女玉箫,为什么要骂她呢,请看下文:

月娘苏醒过来,看见箱子打开着,便骂玉箫:“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哄哄人走,就不设锁锁儿。”玉箫道:“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掏。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她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锭元宝往屋里去了。

按:虽说有李娇儿那样“家贼难防”的事例,但吴月娘刚苏醒过来,就为丫头忘记锁上箱子而生气、痛骂,而且是当着孟玉楼的面骂的。这就对她“重财轻义”的性格刻画得更为具体生动了。大家主妇本来是该多几分宽厚的。第九十二回写孟玉楼之所以改嫁,原因之一就是因她觉得“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都改变”了。虽没明言,但从小说的“呼应”技巧来看,读者当可猜想得到,是和这件事有关系的。盖她从这件事看出“大姐姐恁样的!”“恁样”后面没说出的那几个字应即是“难以相处”也。

但比较起来,最能表现吴月娘忌刻贪财心理的还是下面这件事。

(西门庆二七那天)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吩咐把李瓶儿灵床,连影(画像)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按:李娇儿其时还未走);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上了!

按:李瓶儿是最得西门庆宠爱的,她的私房也最多。西门庆一死,吴月娘就把遗物尽收己有,把她生前所用的奶妈丫头也都另行分配了。

正文 墙倒众人推,都来挖墙脚

(事在八十一回)

但吴月娘虽然貌似精明能干,其实也只是会打小算盘而已。西门庆留给她的家业,她终于还是未能保守。

当然,西门庆家业的败坏,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在于她的没有“守业之才”,而是因为应了一句老话“树倒猢狲散”。西门庆一死,不但傍友另投新主,亲信的家人、伙计,也都各怀异心,大家都争着明偷暗抢、各寻出路了。前面说过的李三、来爵把奉西门庆之命讨来的东平府古器批文转给张二官是一个例子,第八十一回写的“韩道国拐财倚势,汤来保欺主背恩”又是一个例子。

韩道国之妻王六儿是西门庆的外室之一,他凭借这种关系,成为得到西门庆重用的伙计;来保则是西门庆的得力家人,西门庆第一次给蔡太师送生辰担,就是由他和吴大舅押送的,他因此而巴结上大师府的管家翟谦,还得蔡太师赏他一个“郓王府校尉”的衔头(只有虚衔而无实职),在西门庆的家人中,可说是最有地位的一个。西门庆派他和韩道国到江南置买货物,本钱是二千两银子。由于河南山东大旱,棉花布价大涨,他们收买的一船布货,已经价值四千余两,途中韩道国偶然听到西门庆巳死的消息,便生异心,他把消息瞒着,不让来保知道,却和来保商议,要把货物先卖一半,来保因为未知西门庆已死,可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结果只让他卖了一千两布货。

(韩道国到家)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吧。”

按:“梯己银子”即私攒下来的私己钱。韩道国说要交还货款,只是试探妻子口风。

(事在第八十一回)

他倒出银子后,跟着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他这样问,是恐怕妻子还念着西门庆对她的情意。

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教他韶刀儿问你下落。倒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

按:“头口”即牲口,引申为牲口拉的车,如马车、骡车。韩道国的女儿爱姐是由西门庆买了来送给太师府的翟管家做妾的。韩道国听见妻子这样,心中欢喜,表面还假惺惺。

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没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得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孟玉楼)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另外再说来保。吴月娘叫陈经济到码头去寻货船,陈经济告诉他,“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内心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指韩道国)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码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婊子玩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

(事在第八十一回)

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倒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看些份上儿。”来保道:“他(指韩道国)家女儿现在他(指翟管家)家得时,她敢只护着她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倒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提了!”

按:“寻趁”,找麻烦;“保亲”,买卖婚姻的担保。太师府的管家当年要西门庆给他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做妾,西门庆给他送去韩道国的女儿,由西门庆负责担保她的身家清白。这就叫做“保亲”,“得时”是正行着时运,即得宠之意。西门庆已死,韩道国的女儿却在太师府的管家那里当时得令,来保当然是帮韩道国,不肯为吴月娘去追讨银子了。何况来保已“安心要和他一路”呢。但吴月娘不去追究韩道国,韩道国却还是要来找她的麻烦: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少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家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商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指西门庆)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教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

按:“答应”本义是听候使唤的婢仆,在这里作“伺候”解;“家乐”在这里指养在家中的乐伎。

(事在第八十一回)

来保做好做歹,将祸因推在已死的西门庆头上,又再恐吓月娘:

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

吴月娘只会打小算盘,碰到太师府的管家要人,她可没了主意,只好依从来保的计议。这个来保可就得其所哉,两边讨好了。书中写:

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潘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她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来保到了东京,首先会见韩道国夫妇,把事情经过说了,当然免不了丑表功一番;然后将那吴月娘那两名丫头,献给大师府管家翟谦。

翟谦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得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服侍老大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拿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拿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住着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爷呼之。她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前日出来见我,打扮得如琼林玉树,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她手里讨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拿了一匹缎子与他妻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西门庆一死,他的心腹家人来保就不但气焰嚣张,而且达到了“恶奴欺主”的程度。

(事在第八十一回)

来保首先是侵吞西门庆生前给他的货银,自立门户。

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码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到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

他不但背叛死去的主人,且还胆大包天,竟敢调戏活着的主母。

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得心邪,上了道儿。

的作者是常用“曲笔”来写吴月娘的假仁假义的,这里的“为人正大”只不过是对她的“虚捧”之词。接下去的两句才是“实讽”。她虽然没被来保“说得心邪,上了道儿”。但对来保的调戏,却也不敢发作。这显示她懂得适应“时势”做人,只敢欺侮弱者(如后来的发卖春梅和把前妻的女儿推出门去,死活不管),而对有势力的恶奴,就唯有“忍让”了。

来保的妻子惠祥也是个不守“本分”的,她本是分配在厨房中工作的仆人,西门庆一死,她:

“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重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她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潘金莲看不过眼,“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所谓“不信”,其实也是假装不信的。)“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骂:

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赚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问我姐(指王六儿母亲)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

正文 陈经济继承西门庆的“遗产”与衣钵

(事在第八十一、八十二回)

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们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饿老鸦儿吃草,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着!

所谓“骂大骂小”,即是不分上下尊卑,尽都骂在里头,不但骂了潘金莲,甚至连吴月娘也着了她的刺,不过没有点明罢了。

月娘见她骂大骂小,寻田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旨惠祥之夫来保)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跟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教她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的舅子开起布铺来。

按:通过一件件具体的“小事情”,来反映出西门庆家的荣枯现象,这是作者惯用的手法。例如在西门庆得势时,作者写连状元出身的蔡御史也得不惜自贬身份来巴结他,有一次对他说,若有什么事清,不需他的“华扎下临”,“只盛价(仆人)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现在只写西门庆一死,来保就敢调戏吴月娘,也是例子之一。

恶奴欺主也还罢了,身为西门庆女婿,受西门庆临终重托的陈经济,行为更加不堪。第八十二回:“潘金莲月夜偷期,陈经济画楼双美”就写他那副“德行”的。

话说潘金莲与陈经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掏打揪挦,通无忌惮,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成,搓在纸条儿内,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

按:“掏打揪挦”是调情的动作,从调情而至幽会,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事在第八十二回)

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得一方银丝汗巾儿,裹着一个玉色纱挑线香袋儿,里面装安息香、排草、玫瑰花瓣儿、并一缕头发,又着些松柏儿,一面挑着“松柏长青”一面是“人面如花”八个宇,封得停当,要与经济,不想经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经济开房,进入房中,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中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衣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架。

这经济见词上许他在荼?架下等候私会佳期,随即封了一柄金湘妃竹扇儿,亦写一词在上面答她。

按:这首《寄生草》的曲词写得甚好,但却是个“败笔”。因以潘金莲的出身和经历,纵然她曾“习学弹唱”,识得几个字,但绝不可能有如此文采的。不过当时流行词曲(等于现在的流行“时代曲”一样),小说中大量地插入词曲。亦是当时风气,我们也不必过分挑剔了。(至于陈经济写的那一词,艺术水平较低,就不并录了。)

这经济得手,走来花园中,那花筛月影,参差掩影,走在荼?架下,远远望着,见妇人摘去冠儿,半挽乌云(头发),上着藕丝衫,下着翠纹裙,脚衬凌波罗袜,从木香棚下来。这经济猛然从荼?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可钻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大胆搂起来?”经济吃得半酣儿,笑道:“早是搂了你,就错楼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

(事在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不但自己与陈经济通奸,还把春梅也拖下水。第八十二回的“陈经济画楼双美”的另一“美”,指的就是春梅。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潘金莲早晨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不想陈经济正拿锁匙上楼,开库房间拿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性命,说趁无人,咱在这里干了吧……没巧不成话,两个正干得好,不妨春梅正上楼来拿盒子取茶叶看见,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春梅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得经济兜小衣不迭,妇人正穿裙子,妇人便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来,我和你说话。”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教你知道了吧,俺两个情孚意合,拆散不开,你千万休向人说,只放在你心里。”春梅便说:“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妇人道:“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们了。”那春梅把脸羞得一红一白,只得依她卸下湘裙,解开裈带,仰在凳上,尽着这小伙儿受用。……当下经济耍了春梅,拿茶叶出去了,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止一日,只背着秋菊。妇人偏听春梅说话,衣服首饰,拣心爱者与之,托为心腹。

按:春梅之所以肯让陈经济“耍”她,固然是由于潘金莲的命令,但她亦实在是爱上陈经济的,这从她后来已经贵为守备夫人,还要去找到沦落为叫花子的陈经济,将他冒认为表弟,养在家中,私下通奸一事可知。古代丫鬟,“婚姻出路”很窄,不是给主人做小,就是嫁给同样身份的仆人,陈经济风流俊俏,比西门庆年轻,春梅“爱上”他,也是不足为怪的。

(事在第八十三回)

潘金莲、春梅主仆与陈经济通奸,虽然是“背着秋菊”,但毕竟还是瞒不住的。第八十兰回的“秋菊含恨泄幽情”,写的就是此事。

一日,陈经济到潘金莲房间与她幽会,事先,金莲已经吩咐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她在炕房里先睡了”,但不料秋菊半夜起来溺尿,事情这就揭穿了。

(陈经济与潘金莲)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但听见这边房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了。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溺尿,忽听见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指潘金莲)睡,我娘自来人前会撇清,干净暗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与春梅。

春梅回来,把秋菊泄密之事,一五一十说给潘金莲知道。并主张打她一顿,免致她“骗口张舌,葬送主子。”

金莲遂叫秋菊骂道:“教你煎煎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她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她这几下儿,与她挝痒痒儿哩。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她二三十板,看她怕不怕?”

春梅的性格是相当复杂的,有心高气傲的一面,也有阴险狠毒的一面。这一回写她的撺掇潘金莲狠打秋菊,就表现出她的狠毒。秋菊挨了打,当然不忿,于是就跑去向吴月娘告状。

(事在第八十三回)

中秋那晓,潘金莲又约陈经济幽会,两人“贪睡失晓(不知天亮),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于是秋菊就抓着这个机会,跑去想叫吴月娘捉奸。

不想月娘正梳头,小玉在上房门首,秋菊拉过她一边,告她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须不赖他。请扔奶决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还不快走哩!”

小玉和春梅要好,想把这件事情压下去,骂了秋菊一顿,要赶她走,不料月娘已听见了。

月娘便问:“她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提出别的事。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得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经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经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住,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周围蜂赶菊。你看,着的珠子,一个挨一个儿,凑的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潘金莲)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

吴月娘之所以没有“捉奸在床”,自是因为不想家丑外扬之故,她与潘金莲只拿珠花做话题,闲谈几句就走了。过后才想法“炮制”潘金莲和春梅。从这里也可以见到吴月娘的权术。她是学唐明皇说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在她而言则是阿家婆)”呢。

(事在第八十三、八十五回)

(潘金莲)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会,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知道。”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经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齿;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弄得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面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教经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经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

按:吴月娘的表面功夫可说是做得一流,她明知奸夫在床,神色却丝毫不露,只催播金莲快梳了头,后边(她的房间)坐。从这也可见月娘为人的深沉。由于作者用的乃是第三者的客观叙述手法,故所谓“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云云,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的叙述。其实,月娘只是装作不信,否则她也不会有严加防范的措施了。作者写月娘要遮瞒此事的心理,写得也很深入。她是怕“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家丑一旦外扬,外人可能连她所生的儿子也会怀疑是“来路不明”了。

但月娘虽然严加防范,潘金莲还是有缝儿可钻,她教春梅传书递简,约陈经济前来幽会,“前边花园门关了”,就“打后边角门走人”,摇木槿花为号,由春梅接应,让他悄悄进入潘金莲房间。

(事在第八十三回)

他们这次行淫,又给秋菊看见。书中写:

却表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拔开了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润破窗纸,望里张看,见旁中张着明晃晃灯烛,三个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椅子,春梅便在后边推车,三人串作一处……当时都被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中暗道:“他们还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口张舌,赖他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在厨中睡去了。

但秋菊这次告状,非但仍然得不到月娘相信(当然是装作不信),还被月娘骂了一顿。

(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凭空走来轻事重报,说她主子窝藏陈姐夫在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她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儿花儿。那得陈姐夫来?……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们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耍的人强占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得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基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往后边说去了。妇人(指潘金莲)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

按:月娘故意重提上一次的事,用意自是要让潘金莲自己心里明白,这是她卖给她的人情,同时也是希望潘金莲知所收敛的。但结果却是潘金莲的胆子越发大了。不久,吴月娘泰山进香,潘金莲更是肆无忌惮,无日不与陈经济寻欢作乐,终于闹出事情。

(事在第八十五回)

单表潘金莲,自从月娘不在家,和陈经济两个,家中前院后庭,如鸡儿赶弹儿相似,缠做一处,无一日不会合。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难咽,叫经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捘捘□(左足右垂),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换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还未来家,那里讨帖堕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离了身,好走一步也伶俐,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经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桩儿堕胎,又没方修合。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我等问他那里赎取两帖与你吃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西门庆生前,潘金莲千方百计求子而不可得;西门庆死后,她和陈经济通奸,却很快就有了孕,这也真可说得是“命运的嘲弄”了。“排磕”是用说话损人的意思。潘金莲既怕出事,又要面子,只好求陈经济赶快设法她堕胎了。

陈经济去求胡太医,胡太医为了多讨银子,故意“教训”他一顿,“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堕胎的,没有,没有!”“经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她,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子女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这才把堕胎药与他。堕胎倒很顺利,不过事情可就隐瞒不住了。

(事在第八十五回)

(潘金莲)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将东净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小厮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

不久,吴月娘进香回来,秋菊本待去告诉月娘,但却又被月娘的丫头、春梅的好友小玉骂了回去。秋菊不忿,一天待到陈经济与潘金莲在房中通奸,她又来向吴月娘告状,这次是第三次,吴月娘终于相信了她,立即跑去揭穿潘金莲的丑事。

一日,也是合有事,经济进来寻衣裳,(潘金莲)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脾说谎,娘快些瞧去!”

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得,还未下楼,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得个鹦哥儿会说嘴,高声叫:“大娘来了!”春梅正在房中,听见迎出来,见是月娘,比及上楼叫妇人,先是经济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骂了几句说:“小孩儿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经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裳。”月娘道:“我那等吩咐,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有要没紧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经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潘金莲)羞得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臭烘烘在外头,盆儿罐儿都有耳朵。你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奴才排说你,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得了!我今日说过,要你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

(事在第八十五回)

虽然小玉拦阻秋菊告潘金莲状,但既然“家中大小都知道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则月娘自然不会毫无所闻,她这次之所以不再为潘金莲遮盖,自亦是因为家丑早已外扬之故。

陈经济是个花花公子,在贪淫好色这一方面,他和西门庆相同,但却没西门庆那种“捞家”手段,他受了挫折,只会赌气。书中写:

自此以后,经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荡面吃。正是龙门虎争,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中午时分)老早关。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经济那边陈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经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

按:陈经济是受岳父的临终嘱咐,为西门庆料理剩下来的生意的,他这一赌气,店伙都食不饱,铺头中午就关门,这盘生意哪还有不败之理。不过所谓“月娘亦不追向”云云,那也只是由于月娘暂时尚未定出对策而已,并非可以任由他这样拆烂污下去的。后文自有分晓。

陈经济和潘金莲隔别一月,不得会面,“欲火如蒸”,于是托薛嫂川为他递柬。薛嫂的身份是媒婆,惯常在大户人家串门子,做些如扯皮条和买卖丫头之类的事情。

薛嫂来到潘金莲住所之时,潘金莲正和春梅闲谈,但这闲谈却并非“闲笔”。

春梅本来是吴月娘的丫头,后来给了潘金莲的。潘金莲虽受月娘斥责,但尚未有其他处分,她恃着和吴月娘有旧主仆的关系,也绝未想到月娘会拿她先来开刀。这日见潘金莲闷闷不乐,就给她开解。

(事在第八十五回)

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她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日日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她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她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双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饮酒间,只见薛嫂来到。

按:吴月娘最怕的是别人说她的“墓生儿”来历不明,现在果然就从春梅口中说出来了。春梅本是吴月娘的丫头,如今则是完全站在潘金莲这一边了。那自是因为她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之下已经被潘金莲“拖落水”之故。她把潘金莲被月娘斥责这回事情,比拟为何仙姑之受小人非议,可谓拟于不伦,羡慕畜生的“交恋”之乐,并以此作为她们“好淫”的“理论根据”,则更是属于“荒谬的辩护”了。不过,她给潘金莲“开解”的这些说话,其实亦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作者以第三者的纯叙事手法转述她的“谬论”,其实亦已是讽刺她们的禽兽不如。薛嫂进来,先说一通“闲话”!

我镇日不知干的是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指泰山顶)进了香,迟看着她,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孟玉楼)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秤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住的雪娘(孙雪娥)从八月里要了我三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来,一些没有支用着,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

(事在第八十五回)

薛嫂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了一顿,其目的无非是想潘金莲“识做”,多给她几个钱而已。这是通过闲话来表现人物身份的手法。闲话表过,就进人正题了。

(薛嫂)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久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们说话。”

她告诉潘金莲,说是从陈经济那边已经知道他们的事,跟着转交陈经济托她带的信,并附加自己的意见。

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

薛嫂“鼓励”潘金莲“大胆些,更大胆些!”当然合乎潘金莲心意,于是写了回书,交与薛嫂,并请她带话:

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憋气哩?

潘金莲纵然亦是任性贪淫,毕竟还是比陈经济这个二世祖多懂一点人情世故,因此反复托薛嫂劝他忍耐。

妇人又与薛嫂五钱银子作别出门。(薛嫂)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经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经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她唱喏。

按:省去的是薛嫂复述潘金莲的话。这一段表面看来似乎平淡无奇,并无新的内容,但——

(事在第八十五、八十六回)

薛艘临走时突然爆出一个“新闻”:

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说:“我险些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进我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她。说她与你们做牵头,和她娘通同养汉。”

按:这件事是用“铺叙”的手法写出来的,前文曾有伏笔,薛嫂在进西门家的时侯,曾“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的,她从金莲那边出来,就直接到店铺见陈经济了。则月娘叫她发卖春梅之事,是发生在她见潘金莲与春梅之前的。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是忘记提起的。她之所以最后才对陈经济“补述”,推想原因有二:一是不便在春梅面前直说;二是若把“坏消息”说在前头,恐怕就得不到潘金莲和陈经济给她的“好处”了。从这可见到薛嫂的世故;同时从文章的技巧来说,也可以打破平铺直叙的手法,而讽刺性亦更强了(春梅在薛嫂来到的前一刻,还在满怀自信地对潘金莲说,认为月娘是“难管你我之事”的)。

薛嫂把春梅领回她家,等候“善价而沽”,这段期间,陈经济曾经来过一次看她,是他给了薛嫂一两银子,薛嫂才许他进去见春梅的。他虽然与春梅相约要休妻娶她(其实恐怕亦只是口中说说而已),但由于月娘催着薛嫂发卖,终于把春梅卖给了西门庆以前的同僚周守备。有关发卖春梅的事情,留待以后专章谈论春梅之时再说。

潘金莲一向是和吴月娘争权的,西门庆生前,潘金莲虽然动摇不了月娘的地位,但月娘也不敢动她。西门庆一死,吴月娘占了绝对上风,当然是要对付潘金莲了。

(事在第八十六回)

吴月娘拿着了潘金莲和陈经济通奸的把柄,本来已是有足够的理由“打发”她了,但吴月娘还是步步为营,先采取剪除羽翼的做法,最后才“动”潘金莲本人,这固然是由于恐怕操之过急,家丑难免更加腾播;同时也表现了吴月娘的“稳健”作风,为了维持大妇的风度,表面上是要做到“仁至义尽”的。

春梅是潘金莲的“死党”,去掉她等于去了潘金莲的左右手,跟着就对付陈经济了。

也是合当有事:

孟玉楼生日,玉楼安排了几碟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教经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楼不肯,春鸿拿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够,又使来安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够了,我也不吃了。”经济不肯,定教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经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经济)又另拿钱打了酒来,吃着,骂来安儿。

他不但骂来安儿,还涉及了吴月娘,说:

“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反防范我起来。”傅伙计劝他:“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

傅伙计是个谨慎的人,因此拿“墙有缝,壁有耳”的老话来劝他,意即提醒他别骂,须得提防传到吴月娘耳朵里去。哪知不劝犹可,一劝,陈经济骂得更加兴起了。

经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架我一篇是非,就算我?了人,人没?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

(事在第八十六回)

这些说话已经是够难听的了,但还有更加“不该说”的话在后头:

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现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变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

傅伙计意图替他掩饰,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哪知除经济不领他这个情,连他也骂起来了。

贼老狗,怎得说我散话搁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过只是他家行财(掌柜),你也挤撮我起来!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够,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独权儿做买卖,好禁钱(揾银)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教你跟打官司!

傅伙计第二天一早便去见吴月娘,把陈经济闹事以及胡骂的言语,都说了出来。“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账目,不做买卖了。”

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材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当初你(指陈经济)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么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教俺家那一个不恐怕小人不足,昼夜耽忧的那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得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得光光的。小孩儿说话欺心,凭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着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便了。”

按:最犯吴月娘之忌的,是陈经济提及他有金银箱笼寄存在西门家之事。因此月娘在傅伙计面数说陈经济,力辩这只是陈经济的夸大其词。

(事在第十七回)

有关陈经济奉父命将财产(即他所说的金银箱笼)转移到西门庆家寄放一节,在第十七回曾有叙述。

陈经济来到岳家时,西门庆正在李瓶儿家中饮酒耍乐(其时他尚未纳瓶儿为妾,只是通奸关系),小厮玳安来报:

“姐姐、姐夫(指陈经济夫妇)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西门庆听了、连忙起来。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家私杂物),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陈家的亲家)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这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

除了口信之外,还有陈经济父亲陈洪亲笔写给亲家西门庆的信,说明是因避难,故此“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寄寓”。陈经济逃到岳家之后,他的父亲陈洪果然就被问罪充军了。自此,他家的“箱笼家活”也就一直“寄放”在西门庆家中。

据此,陈经济搬来的那“许多箱笼”,分明是陈家因避难而转移的财产,并非如吴月娘说的那样,“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否则陈洪亦无须专函拜托,并写明是寄存性质了。月娘就是当初第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并因此事而要催促西门庆回家和她“计较”(共商处置办法)的。她在傅伙计面前指责陈经济夸大其词,其实是她自己说慌,想要吞没陈家财产。

(事在第八十六回)

不错,陈经济是个品质极其恶劣的二世祖,但在这件事上,却不能说他是无理取闹。他是“有权”问吴月娘取回寄存之物的。不过,他也是个没用的草包,只敢装作发酒疯在背后骂吴月娘,不敢与吴月娘当面理论。还有,就是向妻子发作。

西门大姐知道了丈夫和潘金莲通奸之事,骂陈经济“贼囚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又骂他“还在这屋里雌饭吃!”(注:“雌”在这里作动词用,含有毫无出息之意。雌伏着讨人家的饭吃。)陈经济火了,回骂:“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第八十五回)在吴月娘破他和潘金莲的奸情,禁止他进人内宅之后,他又:

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都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瞻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吴月娘既是立心要吞没陈家财产,在知道陈经济已把事情在人前抖出来之后,自然要急于对付他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子铺(当铺)挤着一屋子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经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像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

按:孝哥儿是吴月娘的遗腹子,陈经济说这孩子“像他养的”,岂非暗示他与吴月娘亦有一手。

(事在第八十六回)

他这话虽然是“作耍当真”(开玩笑开得像真的一样)说的,也把众人吓得呆了。

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不说!”这陈经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经济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语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坑上坐的。孙雪娥跳上坑,撅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

按:陈经济不敢和吴月娘当面理论,却在背后“耍油嘴”来侮辱她,可见其人品是如何不堪。作者通过他开的这无聊、无耻的玩笑,也刻画出了陈经济这种无用、无知的“恶少”的典型性格。他若稍有脑筋,是应该想得到开这种“玩笑”的后果将会如何的。

孙雪娥是和潘金莲有宿怨的,于是趁机报复,唆使吴月娘把潘、陈二人赶走。

雪娥扶着月娘,待得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得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指陈经济)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她这许多,常言养蛤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这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王妈妈子,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妇教她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

(事在第八十六回)

吴月娘本来就要对付他们,得孙雪娥献计,正合她的合意。干是依计行事,第一步先赶走陈经济。

月娘道:“你说得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到次日饭时以后,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诳进陈经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吴月娘)教他当面跪着,问他:“你知罪么?”那陈经济也不跪,还似每常脸儿高扬。……

当下月娘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把陈经济)按下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得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唬得众妇女看见,都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经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好法儿,怎得脱身?”于是爬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账,交与傅伙计。经济自然也存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住的他旧房子内住去了。

这一段写出了吴月娘的狠辣和陈经济的无耻、无用,不过,他虽然借脱裤子吓走女打手的下流手段得以脱身,他家寄存的箱笼,却是终于被吴月娘吞没了。

吴月娘对付了陈经济,跟着就对付潘金莲了。她使玳安把王婆叫来,说是“一客不烦二主”,当初是王婆穿针,使得潘金莲进入西门庆家的,如今就要王婆“领她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她乞自在饭去吧。”

正文 武松杀嫂计谋深

(事在第八十六回)

王婆是职业媒婆,正如广东俗话说的“公死有肉食,婆死也有肉食”,她是不会顾念潘金莲往昔与她有过一段香火情的。吴月娘要发卖潘金莲,在她是完全当做生意来做,与月娘讨价还价。

(吴月娘道):“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得当初死鬼为她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她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吧。又一件,她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得与她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她一个,轿子不容她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得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按“临岐”在这里是分手之意(岐是歧路,故临岐可引申为到了各走各路的时候)。小玉是吴月娘的丫头,她和潘金莲是有点交情的,所以在王婆与月娘讨价还价之时,她从旁插嘴,帮忙潘金莲争取较好的条件。

吴月娘迫不及待,一和王婆说好条件,马上就叫潘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子,就睁了(睁了是睁大眼睛的简略)。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

(事在第八十六回)

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兼道短,我手里使不得你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吃)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道一鸡死了一鸡鸣……”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

按:潘金莲要评理,月娘却直说她把养汉当吃饭,一点也不留情面。作者这样写,是既符合各人身份且兼具讽刺意味的。王婆以前替西门庆扯皮条时,曾在潘金莲身上,间接得过许多好处,当时她是讨好潘金莲唯恐不及的,现在西门庆死了,潘金莲失了靠山,她就不惜替吴月娘去售利卖潘金莲了。前后对比,显出了王婆的势利脸孔。潘金莲也不是省油灯,不过她有把柄拿在人家手里,所以到了最后也只好悻悻走人,作者发议论道:“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潘金莲无法抗辩,只好任凭吴月娘摆布。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她房中,打点与了她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她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房门锁了。

潘金莲入了西门庆家门之后,吴月娘一直与她明争暗斗,终于在西门庆死后,获得全胜。下面写的是潘金莲离开西门家的情形。

(事在第八十六回)

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姐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悄瞒着月娘。与了她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吧。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

按:潘金莲在西门庆家是不得人和的,在“姐妹”中,唯有一个孟玉楼与她相好;在丫鬟中,除了她自已的心腹春梅之外,也只有一个小玉和她有点交情。这一段写潘金莲离开西门家,只有孟玉楼、小玉二人相送,场面是很冷清的。和她来时的“风光”——“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拉到家中来。”(见第九回)恰成鲜明的对比。

前后呼应,是长篇小说常用的技巧之一,例如这一段中写孟玉楼对潘金莲说的话,就显示了她亦是不想守下去的;这就伏下了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线索。又如写王婆一早雇人把潘金莲的箱笼桌子抬去,这也是和前文有呼应的。第九回写潘金莲入西门庆家时,“妇人箱笼,早先一日,都打发过西门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前后手法一样,写出了王婆之爱占小便宜的性格。潘金莲住在王婆家中,等候王婆将她“善价而沽”,这是潘金莲的悲剧,也是古代妇女的悲剧。

(事在第八十六回)

潘金莲是个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的女子,有才(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第一回)有貌,但任她如何之想争强好胜,始终都是男人的玩物(她与吴月娘争权夺宠,在争权方面,虽斗不过月娘,但夺宠方面则做到了);到西门庆一死,她就不能不任凭大妇处置,甚至要由王婆来决定她的命运,这就深刻地写出了,在封建制度之下,纵便是有才能的女子,其命运也是不由自主的。中有几句曲词道得好:“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凄凄楚楚无人怨。”可说是为这些在封建社会中被压迫与侮辱的妇女吐露心曲。王婆把潘金莲当作奇货可居,“发卖”的过程和现代的“拍卖”一样,接受四方买家上门,价高者得。

潘金莲是因和陈经济通奸,被吴月娘抓着了借口,叫王婆将她领出去发卖的。陈经济听到消息,就亲自跑来王婆家中“议价”。

(陈经济)带着银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她甚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她兄弟,她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她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今你休哄我,你莫不是她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

王婆一口道破陈经济的身份,陈经济只好直认不讳,说明来意了。

(事在八十六回)

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放在(王婆)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她家大娘子吩咐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她。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银子。你若娶她,便要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账,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替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她一面,说些话儿则个。”

这一段话画出王婆贪财的嘴脸,陈经济想见潘金莲一面,都得费上一番唇舌,讨价还价。

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吩咐:“你进去见她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银子明日就送来与家。”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

下面一段写陈经济在王婆家中与潘金莲相见的情形。

妇人(潘金莲)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得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着,扯着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

(事在第八十六回)

下面这段写陈经济“自以为是”的“计议”:

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她(指吴月娘)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她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告)下来,那时她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你到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陈经济所想的主意,其实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根本行不通的。潘金莲见他说来说去,都说不到关节处,于是只好点醒他:“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她?”这等于是告诉他: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你就莫做美梦。碰到现实问题,陈经济可为难了。

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爹为她,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不成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望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赚些儿吧。”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细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现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得,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风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

按:吴月娘叫王婆领潘金莲出去发卖时,是说明“随你聘嫁”,不拘多少的。王婆却“铁定”要一百两,说成是月娘的主意。可见媒婆的要钱手段。

(事在第八十六回)

这一段写王婆的泼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说明白着。”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陈经济倒是真心想娶潘金莲的,后来他赶往东京。恰值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他的父亲亦在大赦之列,不过被赦时已患重病,在陈经济回到家中的前三天死了。这件事,对陈经济来说,本是“有利”的,因他父亲虽是犯官,财产除了转移到西门庆家中的那一部分之外,余下的也被抄没,但烂船也有三斤钉,多少也还有点“漏网”,而且他还有个守寡的姑姑,把箱笼交与他,叫他运他父亲的灵枢回乡埋葬,他无端得了这笔“横财”,拿一百两银子来娶潘金莲自是不成问题了。但“可惜”的是,他这一来一回,耽误时日,果然应了潘金莲那句话:“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他回到清河县的时候,潘金莲早已被武松杀了。比给“别人娶了去”“更糟”!

潘金莲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好机会”可以免遭杀身之祸的,那就是她以前的心腹丫鬟春梅想要救她,但结果也是阴差阳错,不能成事。古希腊文学中,常有写“命运安排的悲剧”,看来,的作者写潘金莲的下场,也是受着宿命论的影响,有意把它写成“命运的悲剧”的。

(事在第八十七回)

作者刻意把潘金莲的结局写“命运的悲剧”,当然亦是并非无因的。我在前面说过,作者不能超越时代,在封建社会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观念已经深人人心,潘金莲既然曾与西门庆串同谋害亲夫,如此淫恶的妇人自是“理该”死在武松刀下了。

作者在写春梅图救潘金莲而终于不能成事的那些情节中,将潘金莲受到命运的播弄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撇开作者在意识上受到“宿命论”的影响这一点不谈,他的写法也是极为“洞达人情”(鲁迅语)的写实手法。

春梅是最了解潘金莲的人,尽管潘金莲有时也会妒忌她得到西门庆的宠,但她则是始终同情潘金莲的。例如有一次别人议论潘金莲对母亲不好,她就曾替潘金莲辩护,说潘金莲并非不顾亲情,而是因为要面子,受不了母亲拿人家的施舍。

春梅其时巳嫁给周守备做二房,一听得潘金莲被发卖的消息,就去哭求周守备。

(她)一日,听薛嫂儿说,潘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她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她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她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她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她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

按:其实潘金莲是没有春梅说得那么好的,但从她替潘金莲说的好话以及甚至宁愿让“二奶”之位给潘金莲等等,亦可见到春梅确实是帮潘金莲脱离苦海的。但可惜她虽然已是尽心尽力,仍是不能改变潘金莲的命运。

(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守备倒是给她说动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但可惜由于“讨价还价”,价钱一时谈不拢,“交易”就被拖下来了。

王婆开口指称,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了八十两。那王婆还不肯。走来回守备,又添了五两,复使二人拿着银子和王婆子说。王婆子只是假推她大娘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媒人钱要不要也罢。

这张胜、李安只得又拿回银子来察守备。丢了两日,怎禁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胜、李安,毡包内拿着银子,打开与婆子看,又添到九十两上。婆子越发张致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得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早)抬的去了。”这周忠就恼了,吩咐李安把银子包了,说道:“三只脚蟾没处寻,两脚老婆愁哪里寻不出来?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爷管不着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平白出这些银子要你何用?”……李安……拉周忠道:“管家哥,咱去来,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与她一顿好拶子。”这婆子终是贪着陈经济那口食,由他骂,只是不言语。

二人到府中,回禀守备说:“已添到九十两,还不肯。”守备说:“明日兑与她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吧。”周忠说:“爹,就添了一百两,王婆子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她两日,她若张致,拿到府中,且拶与她一顿拶子,她才怕。”

按:这一大段有关讨价还价的描写,不但表现了各人的身份和性格,也是洞达人情的描写。

(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忠是守备府的大管家,他想凭仗官威,吓唬王婆,要她减价;王婆唯利是图,“贪着陈经济那口食”(陈经济已答应照她开出的价钱去筹款了),坚持“铁价不二”,周守备则是无可无不可(他因要讨好宠妾春梅,多少钱也要买潘金莲回来和她做伴,但当周忠向他提议,将此事搁它两日,以便吓唬王婆时,他为了维持当官的面子,也就同意周忠的意见)。这些人的表现,都是符合他们身份的。作者在“讨价还价”这个问题上,就按照各人不同的身份,写出了他们不同的心理状态。因此,虽然是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但作者用的却也还是写实的手法。

双方的讨价还价,相差的其实只不过几两银子(周守备最后已愿意出到一百两了,周忠却还舍不得多给王婆五两媒人钱),这几两银子就注定了潘金莲的悲剧命运,令她不能不死在武松刀下了。

中的武松杀嫂比《水浒》晚了几年,而“杀嫂”的过程也不相同。我觉得的写法更为接近现实(《水浒》写的武松杀嫂,只是武松“英雄故事”的一部分,浪漫气息较浓),对“人性”的“透视”也似乎更加深入。好,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在中,武松是如何杀嫂的吧。书中写武松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他把哥哥前妻所生的女儿迎儿接回家中,打听得西门庆已死,潘金莲现今正在王婆家等待买主的消息,第二天就来到王婆家门,与王婆商量,要把嫂子买回去。在这里作者把武松写成一个颇为工于心计的人,他要尽情报复,用的是先骗后杀的手段。

(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来到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来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碴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让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得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是不吐口儿,便道:“她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她,便道:“等我慢漫和她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她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

按:在《水浒》中,武松杀嫂,“干净利落”,他为兄报仇,问明事实,即去与潘金莲算账,“喀嚓一刀”就将她杀了。在中武松用的却是花言巧语,骗说要把嫂子娶回去帮忙看管侄女,重组家庭,骗得潘金莲跟他回去,这才在兄长的灵前将她杀掉。这是好像猫捉老鼠一样,“玩弄”够了,才进行的大报复,所用的手段比《水浒》中的“喀嚓一刀”残忍多了。而潘金莲则是“色令智昏”,由于她对武松的痴情尚还埋在心底,这就不能不上了武松的当。

(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松的表现几乎无一不是“英雄本色”,但在中,武松杀嫂这一段的表现——作者却把他写成了包藏祸心、阴狠残酷、善用手段、“正中有邪”的人物。两者写法上的优劣可以见仁见智,但在表现人物的性格方面,前者单纯,后者复杂,似乎还是以中所刻画的武松的复杂性格,更能深入武松的内心。他那些“伪善”的说法:

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

把自己装成一个必须有人帮忙管家的粗人,这也是符合潘金莲所知道的,“旧日的那个武松”的为人,潘金莲又怎能不相信他的话呢?但读者则是知道武松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是在打着杀人的主意的。这样透过内心的描写,比起《水浒》只是“喀嚓一刀”的描写,自是会令得读者的感受更加战栗的。潘金莲相信武松说的是实话,急不可待,自己跳出来了。

(她)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

“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她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得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

按:潘金莲是“色令智昏”,王婆则是“利令智昏”,武松针对两人的弱点,轻易就把这桩买卖谈成功了。从这也见到武松“早有预谋”的机心,连老于世故的王婆,也上了他的当。

(事在第八十七回)

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座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她家要发脱得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道: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她,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她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她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

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王婆受了武松的银子,果然着紧为他奔走。

(王婆)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她家大娘子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她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见仇人见仇人,分外眼晴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的诸色人物中,吴月娘的“表面形象”是比较“忠厚老实”的,有时甚至带点笨拙,但连她听到武松要娶嫂为妻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断言潘金莲往后必然要死在她的小叔子手里。可知武松心中所起的杀机是瞒不过明眼人的。王婆的人生经验远比月娘丰富,又素擅诈骗的伎俩,反而看不出来,这只能说是“利令智昏”了。

但作者之写“吴月娘闻报”吃惊,除了要表现王婆的“利令智昏”之外,还有两个更为深入的层面:其一是透过这件事情,向读者展示出吴月娘并非笨拙的一面,纵然不是大智若愚,最少也懂得判断真伪,写人物常用“表里不一”的写法,这也是例子之一;其二是吴月娘本来是潘金莲的“对头人”,这次也是由她做主发卖潘金莲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对潘金莲充满敌意的吴月娘,也震惊于武松要骗杀嫂嫂的机心,对比之下,就显得武松的手段与心术比之吴月娘是更为残忍险狠了。潘金莲陷人武松的圈套,焉能还有生理呢?下面就是武松杀嫂的过程了。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王婆之子)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裁着新?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得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顶了。

按:这段写武松早已布置下“杀场”,杀场即是“新房”,越发显出了武松报复手段的残忍。

(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

按:王婆一见势头不对,想要脱身,但已迟了。接下去写的就是武松怎样审问潘金莲了。

只闻飕的一声响,(武松)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刀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着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钢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头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地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碗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闩,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怒,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个老猪狗!”

(事在第八十七回)

《水浒》中的武松杀嫂那段,过程简略,笔墨不多。可就枝繁叶茂,内容丰富得多。作者在武松杀嫂之前,写了他的蓄谋和布局:在杀嫂之时,则不但有详细的过程,并且还有关于武松的心理活动。在心理描写这方面,又有明写与暗写之分。武松骂王婆那些话:

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争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

他当然知道西门庆是已经死了的,所以他那一问,只是表现一种“快意恩仇”的英雄心理,意即:我现在得到生还,陷害我的那个西门庆呢,他在哪里?他可是早已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了。但“快意”之余,也不能无憾,因为他不能手刃西门庆了。他只能把愤恨发泄在潘金莲和王婆身上。“快意恩仇”的心态是明写,要用折磨潘金莲来发泄自己那种复杂愤恨的心理则是暗写。从何得知呢,请看他对潘金莲“诱供”的说话:

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被你)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

但后来潘金莲“从实说来”了。他可并没有饶她。其实,潘金莲如何串同西门庆害死他的哥哥,他已是早已从多方面打听到了的,何必要潘金莲多说一遍?既然蓄意杀嫂,又何必先给她希望(骗说要娶她为妻,甚至到了临动手时还说可以饶她),然后再杀她?不怕贻人以大英雄说了话不算数之讥?这除了要尽情折磨潘金莲以发泄自己的愤恨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的作者善于用“表里不一”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这也是例子之一。

在武松威迫之下,潘金莲只好从实招供了。

(武松)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面上撇了两撇,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

(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的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按:这一段是写武松在杀嫂过程中所做的“准备工作”,他是先把潘金莲的衣裳都剥光了才进行逼供的。这不但拆穿了他那“从实说来,我便饶你”的骗人说话,也表现了他那不近人情的变态心理(要杀便杀,何必剥光?何况最少在名分上潘金莲还是他的嫂嫂呢!要嫂嫂赤身露体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屠杀,不怕辱及死去的哥哥吗?)

因此,从心理学方面来解释,这只能说是武松在潜意识中那种被压抑了的情欲的表现。在现实社会中,他是打虎英雄,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倘若和嫂嫂私通,那就是“猪狗”不如了,因此,他潜藏的情欲是被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束缚的,只有在打出为兄报仇的招牌杀嫂时,剥光她的衣服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做(其实这个“理由”也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武松要潘金莲供出她和西门庆通奸的详细经过,为的什么?这里也不妨作个心理分析,他是极其妒忌西门庆占有他嫂嫂的肉体的,那些通奸的供述,他是既怕听而又想听,因为一来可以折磨潘金莲,二来也满足了他那被压抑的畸形性心理。叫潘金莲剥光衣服细说奸情,这是虐待狂和自虐狂的混合表现。

而潘金莲之肯“从实说来”,恐怕也不是相信武松可以饶她的缘故。而是要令武松心里难受。“谁要你不接受我呢?否则我也不会给西门庆了。”

正文 武松对小侄女之无情

(事在第八十回)

潘金莲被武松在“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但尚未即时毙命。书中写:

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她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得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得好狠也!

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充分表现了武松的暴虐狂,“武松这汉子端得好狠也!”不但是作者的评语,也是读者的感受。(一位评论家在评述这段杀人的“现场描绘”时,就用上了“令人反胃”这四个字。)迎儿是武大前妻的女儿,是武松的亲侄女,武松就是借口要潘金莲回来照顾侄女,而骗杀她的。那么武松杀嫂之后,对迎儿又如何呢?

当下武松杀了妇人,那婆子(王婆)看见,大叫:“杀人了!”武松听见她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那时也有初更时分,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武松就这样丢下亲侄女走了。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评论得好,“假使武松除了虚荣心之外,还有真挚的手足情,那么他要为亲侄女安排生活与前途,应当尤急于为亡兄雪恨才是。可是这是比杀人放火更大的担当,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报仇来得痛快;这不是梁山泊里所讲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负这责任。”虽然他“初时去骗潘金莲”,“是假装打算负这责任的”。

(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大并无前妻留下的女儿,迎儿这个人物,是的作者加上去的(有一位评论家说,迎儿在《水浒》中是武大家里的小婢,改为武大的女儿;这恐怕是他未经查对的记忆之误。《水浒》虽然有个迎儿,但却是另一淫妇潘巧云“病关索杨雄之妻”的小婢,那位评论家可能是误证此潘为彼潘了)。在的“潘金莲故事”中,迎儿是个“跟出跟入”的角色,任凭潘金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在武松杀嫂之前,作者没写她说过一句话。在看到故事的“悲剧结局”之前,你或者会觉得这是个可有可无的免色;直到故事的结尾,你方始发觉这个角色其实是作者颇具匠心的创造。

“叔叔,我也害怕!”这是迎儿在目睹武松宰割潘金莲之后说的一句话,也是她自出场至收场所说的唯一一句话。不过,在此之前,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性格却已是在作者的笔底呈现了的。第一回写潘金莲初见武松之时,就对武松数说迎儿是个不中用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她。”(按:蹀里蹀斜状东歪西倒之貌,此处意义相当于广东话的“论论尽尽”)事实上她也确是被当作丫头使唤的,潘金莲招待武松,她做的是递茶递酒的角色,甚至当她的父亲被害死之后,西门庆来到她家,潘金莲叫她拿茶奉客,还要她“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第八回)武大前妻去世时,迎儿已有十二岁了,武大大约是在一年之后被害的,按说十三岁的小姑娘多少亦已懂事了,但她只能默默地在潘金莲的淫威下过活,可知她的性格是如何懦弱怕事。

(事在第八十七回)

潘金莲是她的杀父仇人,迎儿不会不知。即使她初时真的不知,但当武松动手杀嫂之时,她已是一清二楚了的。因为潘金莲是被逼供在前,一五一十地说出她是如何与西门庆通奸、害夫的。现在她看到潘金莲被武松血淋淋地宰割,说出的唯一一句话却是“叔叔,我也害怕!”她并没感到父仇得报的快意,感到的只是害怕!因此,作者虽然只是安排这个人物说了一句话,但从这一句话中,已是更加深刻地表现了迎儿的善良和懦弱的性格;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武松是“端的狠也!”而读者也会意想得到,这样一个善良懦弱的姑娘,是缺乏独立谋生的本领的,武松一句“孩儿,我顾不得你了。”就丢开了她,她未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孙述宇估计她的命运就是“沦落到青楼,或是在长街上讨饭”)。大多数的读者,对武松这种“只顾杀人,不顾亲情”的“英雄行径”,恐怕也是不会原谅的。从迎儿这个角色(自始至终,只说一句话),也可见到作者塑造人物的别具匠心。

对王婆这个人物的处理,也与《水浒》不同,在《水浒》中,武松并没有当场杀掉王婆,而是将她押送县衙,后来由东平府尹按照朝廷律例,处以“剐刑”的。这样的写法表现了武松“理智”的一面,他之要杀西门庆和潘金莲,只是因为衙门不管,迫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来为兄报仇;至于帮凶王婆,虽然罪亦该死,他却不采取“私下行刑”的方式,而由官府去依法处置,将她“明正典刑”了(当然武松也估计得到,王婆不比西门庆,官府是不会包庇她的)。《水浒》中写的武松杀嫂无损于武松的“英雄形象”;则是有意打破这个“形象”,写出了英雄内心邪恶的一面。

正文 武松上梁山与《水浒》大不同

(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听见,只是暗地叫苦说:傻材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

王婆是不懂潘金莲心理,只能暗地骂她蠢材了。

下面就是武松如何杀嫂的情形了,在抄录之前,我想先拿《水浒》中武松杀嫂这一段的叙述和它做个比较。

(武松)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那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老狗(王婆)也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今日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着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喀嚓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水浒》第第二十六回)

《水浒》中的武松杀嫂快捷得多,武松是当着土兵面杀嫂的,并没剥光她的衣服,而且,比较而言,《水浒》的武松杀嫂,虽是“血流满地”,但“血腥味”却是没有那样浓的。好,现在就看中的武松杀嫂吧。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她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肋肢,然后用两只脚踏她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撕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

(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松杀嫂是“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就此了结;在中则“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刺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但还没有即时毙命。两相比较,写的“细致”得多。而且除了文字的详()略(《水浒》)之外,还多了一层心理描写。不过这个描写是从行动中表现出来的,并非明写,而是暗写。《水浒》中武松的落刀之处是妇人的“胸前”,则易“胸前”为“白馥馥的心窝内”,“心窝”的位置虽然在“胸前”,但“心窝”更为“直接”,在“心窝一剜”给人的感觉自是比在“胸前一剜”,“血腥味”浓得多了。而且更“关键”之处,在于加上了“白馥馥”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放在这里,不能单纯当作是“形容词”,而是像“画龙点睛”一般,表现出武松杀嫂时的一种“畸形”心理的。“在白馥馥的心窝内只一剜”,在惨厉之中兼有“色情”意味。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可说是武松的潜意识中那种对嫂嫂的“情欲”,在长期被压抑的情况底下,碰上了一个可以发泄的机会,就表现出来,这个表现可说是“变态性心理”的表现。是暴虐狂加上了色情狂。只不过“色情狂”是在封建社会道德观念的幌子遮盖下表现出来罢了。(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武松替兄报仇诛杀淫妇,是正当的行为。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手段,都可以假“复仇”之名而行。)

上面这段杀人的描写,血腥味已是够浓的了,但还有更狠的在后头呢。

(事在第八十七回)

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受报;武都头杀嫂祭兄”写武松在杀了潘金莲和王婆之后,凶性大发;跳过王婆家来,还要杀她儿子王潮儿。不想王潮儿合当不该死,听见他娘这边叫,就知武松行凶,推前门不开,叫后门也不应,慌得走出街上叫保甲。那两邻明知武松凶恶,谁敢向前。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她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梁山为盗去了。

按:在《水浒》中,武松杀嫂之前,是先把四家邻舍和王婆请到家中,当着众人,问明罪状,这才“喀嚓一刀,割下那妇人头来。”杀嫂之后,留下王婆给他带来的土兵看管,跟着跑去狮子桥下那家酒楼,找到了西门庆,把西门庆也杀掉了,然后“把两颗头结在一起”,回到家中,请四家邻舍为他作证。现在把《水浒》的这段文字并录如下,以便作个比较。

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当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未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欲押那婆子(王婆),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水浒》第二十七回)

(事在第八十七回)

两相比较,《水浒》中的武松杀人是有理有节的。杀人之后,便即自行投案,甚至连自己的“随衙用度之资”,也是由变卖家中的物件而来,可见他虽然迫于无奈杀人,也还是“守法”的。的武松杀嫂,则以骗娶的手段,私下行刑,不但将王婆一并杀掉,并且把自己给王婆的银子都取回来还加上她的钗环首饰(按:武松给王婆的银子共一百零五两,一百两是作为买嫂子的身价,另外五两是媒人钱。王婆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但加上钗环首饰,自是超过武松所给的数目)了。《水浒》写武松自行投案;则是写武松杀人掠物之后,重上梁山。《水浒》是极力把武松写成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却着力于刻画武松的阴险机心和狠辣手段。将他这次名为报仇实是谋杀的“本质”(在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之下所做的报复)揭露于读者之前。写出了“英雄”的“阴暗”一面。两个写法,各有特点,孰优孰劣,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自加判断。我个人则是比较赞成的写法,因为它更能写出人性的复杂。

在《水浒》中,潘金莲被杀之后,有关她的事情便都了结,没有下文了。在中,对她的“身后事”则是余波未了,尚有下文的。

却表县中访拿武松,约两个月有余,捕获不着,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瘗两座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她儿子王潮领得埋葬;只有妇人(指潘金莲)身尸无人来领。

陈经济是想领埋她的尸首的,不过他虽有此意,却不敢付之实行。

正文 陈经济的故事演绎新情节

(事在第八十八回)

陈经济在东京骗得他一个守寡姑姑的信任,托他先押两车细软箱笼回家,有了钱,人也神气了。一回到清河县,先收回母舅借住的旧居:

然后打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着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

按:王婆当初给他开的价钱,除了一百两银子是当作潘金莲的“身价”,另外还要十两媒人钱;现在他还“袖着十两谢干婆”也还是为了金莲显摆一下自己的阔气。他是尚未知道王婆已经死了的。直到他看到县衙的告示,方始知道。

(王婆)门首挂着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送赏银五十两。”这经济仰头还大看看,只见从窝铺中钻出两个人来,喝声道:“甚么人,看此榜文做甚?现今正身凶犯捉拿不着,你是何人?”大扠步便来捉获,这经济慌地奔走不迭,恰才走到石桥下酒楼边,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青衲袄,随后赶到桥下,说道:“哥哥你好大胆,平白在此看它怎的?”这经济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熟识朋友,铁指甲杨大郎。

按:“榜文”即官府的告示;本来告示就是给人看的。但陈经济看告示,却给人喝问(喝问他的那两个人,书中没写明身份,从他们的口气推断,当是衙门的便衣探子一类),而陈经济也“慌地奔走不迭”,这一方面表现了衙差狐假虎威的恶习,一方面也表现了陈经济的胆小怕事。

陈经济从杨大郎口中,方始得知命案刚是在昨天发生的。他只来迟一天,就失掉挽救潘金莲的机会。

(事在第八十八回)

作者是有意把潘金莲的故事写成命运悲剧的(理由已见上述),他安排陈经济回到清河县的时间迟了一天,这就更加深了“命运注定,不可更改”的悲剧意味。

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晚上,除经济就梦见潘金莲了。

他在傍晚时分,买了一陌钱纸(按:“陌”即钱一百文。“钱纸”、“纸钱”通用),在远离王婆门首的石桥边,烧化给潘金莲。

烧化了钱纸,经济回家,关了门口,走归房中,恰才睡着,似睡不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经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得好苦<dfn></dfn>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向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经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西门庆家中,我丈母那无仁无义的淫妇知道。她自恁赖我,倒趁了她机会。”……经济哭着,还要拉着她说话,被她身上一阵血腥气□□,撒手挣脱,却是南柯一梦。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二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住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按:陈经济梦中对潘金莲说的话,其实即是他现实的顾虑,亦可说是他本来(梦时醒时都一样)意识的流露。陈经济这个人的性格乃是经常喜出大言,事到临头,却是畏首畏尾的。这是典型的没用的“二世祖”性格。

(事在第八十八回)

本来陈经济从母舅手中讨回旧宅之时,就打了个如意算盘,“先休了那个淫妇(指其妻西门大姐),然后一纸状子,把俺丈母娘告到官,追要我寄放东西,谁敢道半个不字?”但当他梦会潘金莲,潘金莲要他领埋尸首之时,他却怕“我丈母那无仁无义的淫妇知道,她自恁赖我,倒趁了她机会”了。官府是准许亲属领埋的,他却连给吴月娘知道都害怕,还谈什么和吴月娘算账,追讨寄放东西?前面说过,他在梦中所说的话。其实即是他“本来意识”的流露;而他平时说的要和吴月娘算账(也只是在吴月娘背后才敢说),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他怯懦的“豪言壮语”而已。屠格涅夫(十九世纪俄国的著名作家,一八一八——一八八三)代表作有《罗亭》、《处女地》、、《贵族之家》等等)笔下的罗亭是个“说话的巨人,行动的侏儒”,中的陈经济可说也是这类人物,不过缺乏罗亭那副知识分子气质而已。

结果,领埋潘金莲尸首的,还是她平生的唯一知己春梅。

春梅在某个晚上也曾梦见潘金莲向她泣诉,第二天就差使家人张胜、李安去县前打听。

不多时,(二人)走来回报正犯凶身,已逃走脱了,所瘗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指王婆)尸首,她儿子招领的去了。还有那妇人(潘金莲)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有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二人跪下,“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面前拾举小人一二,自消受不了,虽赴汤路火敢说不去?”……

(事在第八十八回)

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两银子,两匹大布,委付二人:“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拿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她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

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拿老爷个帖儿,下到县官才好。”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她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须帖子?”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她费心。想着(她)死了时,(小夫人)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真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与她亲看,还不喜欢。今日她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她,咱们若替她干得此事停当,早晚她在老爷跟前,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现今老爷百依百随听她说话,正统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

按:这段叙事,作者是借张胜、李安这两个家人的对话,间接写出:一、春梅是真心为潘金莲的惨死而悲伤;二、春梅在周守备家中得宠的情形——虽然位属“三奶”,但“正统大奶奶”、“二奶奶,都要打靠后。”(注:“正统”在这里是“坐在正位”的意思;“打靠”有“靠拢”之意。)至于春梅称潘金莲是她“嫡亲姐姐”,则是表现了春梅的情切(要为金莲料理后事之情),由于官府规定必须由家属领埋,她只能冒充姐妹了。这一点,张胜、李安明白,读者也明白的。同时,在这段描写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是如何认真地处理笔下的人物。

(事在第八十八回)

张胜、李安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是作者为了安排他们替春梅办事,才让他们露一次面的。但虽然是这样的“小角色”,作者也写出了他们不同的性格。李安比较谨慎、怕事,要拿到“老爷个帖儿”才敢去领尸。张胜则认为无此必要,只须凭他们转述的小夫人的一句话,县官就不敢不依了。而且,作者在这里还不仅是写出了张胜的胆子较大,更重要的是写出了他熟悉官场的习气,他们的老爷比县官位高,这就可以狐假虎威了。同时从他对李安“晓以利害”的那番说话,也表现了他比李安更加懂得分析形势,善于“跟红顶白”的向上爬心理。你看,只是这么寥寥几笔,两个小人物的性格就跃然纸上了。

张胜的估计是不错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办得很顺利。书中写:

二人拿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她(潘金莲)妹子在老爷(周守备)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木,把妇人尸首掘……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城南永福寺里,那里有空闲地,葬埋了,回小夫人话去。”

按:周守备是永福寺的大施主,故而在他家人的口中,称之为“老爷的香火院”。作者安排潘金莲葬在永福寺,是为了后来的吴月娘在永福寺巧遇春梅埋下伏笔。另一个伏笔是:陈经济父亲的灵枢从东京运回来,也是停放在永福寺。陈经济到寺中祭父,知道潘金莲的墓在这儿,就先去祭潘金莲,以表示他对潘金莲的“真情”。这一段描写也是颇具讽刺性的。

正文 孟玉楼也是一个重要角色

(事在第七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位列“三房”的孟玉楼也是一位很有性格的人物,她不似潘金莲泼辣,但凡事都有主意,当狠的地方狠,当要忍让的地方她就表现得相当厚道。她既能讨好吴月娘,也能与潘金莲保持一份“不错”的交情。待人接物的手段是比潘金莲高明得多的。

作者在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中介绍她的背景:

薛嫂道:“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方才我在大娘房里,(大娘)买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这一日,我就不曾敢提起,径来寻你老人家,和你说。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她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幸她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还小,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她家一个嫡亲的姑娘,要主张着她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得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注:灯人儿是古代花灯上绘的美人),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按:孟玉楼后来嫁了西门庆,她带来的那份财物,其丰厚是仅在其后入门的李瓶儿之下的。西门庆一听他“手里有一份好钱”,又会弹月琴,立即便中意了。

(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就问薛嫂儿,“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我和老人家这等计议,想看不打紧,如今她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指孟玉楼前夫)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哩。……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今日已过,明日我来会大官人,咱只倒在她身上求她,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意即“随便”)甚么人家她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多许她几两银子。”

薛嫂口中的“这婆子”(书中称为杨姑娘)是孟玉楼前夫的守寡姑姑。西门庆依薛嫂之计,备办礼物,第二天就去拜会“杨姑娘”,她开口要一个“棺材本儿”,西门庆说:

“休说一个棺材本儿,就是十个棺材本儿,小人也来得起。”说着,向靴筒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旧上门行走。”

在诱以重利之下,果然取得了“那老婆子”一口应承,尽力帮他。

说服了“老婆子”,西门庆第二天就登门求亲。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在家中与西门庆“相看”的情形:

(孟玉楼)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西门庆把眼上下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那妇人问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按:西门庆说的“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当然乃是谎话。他是早已娶了吴月娘做继室的。

(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的“大名人”,孟玉楼人又精明,既然与他谈婚论嫁,对他的家庭情况,尤其是关系切身厉害的婚姻状况,岂有在事前没有打听清楚之理?何况西门庆的继室吴月娘,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也算得是个“头面人物”,续弦多时,孟玉楼焉能不知?西门庆故意骗她,她也故意佯做不知,两人的对答,不过是如同“做戏”而已。她是早已下了决心,即使嫁给西门庆为妾也不以为意的。这点,后文自有表明。她的反问也很有“分寸”,只问西门庆的“贵庚”和“没了娘子多少时了?”对西门庆给她的“地位”(入门为正),则不置一评。表面看来,她和西门庆说的都是“无关重要的闲话”,其实作者正是要借此来写出她的世故和聪明,似拙实巧。

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建生。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青春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忙用手接了,道了“万福”。慌忙还礼不迭。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金莲来,脚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她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

按:西门庆是喜欢小脚的,故此薛嫂先掀起孟玉楼裙子,让西门庆欣赏她的三寸金莲。这段写“相看”的情形,写出了古代妇女的可悲地位,竟甘于被人当作商品。

(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便叫瑁安(小厮)用方盒呈上锦帕两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拿下去。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孟玉楼)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即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日准娶。”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来对北边姑娘那里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么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亲事,好不欢喜,才使我领大官人来这里相见。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

孟玉楼答允婚事,薛嫂送西门庆出了巷口,又再回来,孟玉楼这才问她:“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现作何生理?”按常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在允婚之后才向媒婆查问对方身世的,可知孟玉楼对薛嫂也是“做戏”而已。她其实是明知故问。

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是不知道的?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人,谁人敢惹他?”

按:薛嫂这段话着重点出西门庆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身份,此亦孟玉楼自甘做妾之故也。“四门”在这里指四面开有大门的屋子了,即豪富人家。孟玉楼的“事后发问”和媒婆薛嫂的对答,在文章技巧上属于“补叙”的手法,表明了孟玉楼其实是已知西门庆刚才的说话(娶她为正室)乃是谎言。原则她就不会查问西门庆房里有人没人了。当然,这个“查问”,其实亦只是“依理不能不有此一问”而已。

(事在第七回)

孟玉楼答应了西门庆的婚事后,前夫的母舅张四得知,便来拦阻。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手里东西,一心举报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可有话说,不想问得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庆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寻思已久,千方百计,不如破他为上计。走来对妇人(孟玉楼)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通下定),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给西门庆。那厮积年保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现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还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

按:张四说的“过去做大是做小”,即是对孟玉楼揭穿西门庆的谎言,“他对说你去做正室(大妇)其实是做妾(做小)”。“没上头的丫头”,即和西门庆有了关系,而未曾“收房”的丫头。他不知他说的这些事实,孟玉楼早已知道,孟玉楼非但不以为意,并反驳他。

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喜欢,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喜欢,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道理。不妨事。”

孟玉楼认为富贵人家三妻四妾乃是正常,只须汉子喜欢就成。表明了她对“做大做小”是毫不计较的。

(事在第七回)

张四在“名分”的问题上劝阻不了孟玉楼,只好“直接”说西门庆的“坏话”了。哪知孟玉楼仍是不以为意。

张四道:“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厉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孟玉楼认为男子汉打老婆,一定是做老婆的先有不是,只要自己“把得家定”就不怕男子打他。甚至“大长男人志气,灭女子威风”,说对付那些好吃懒做的长舌妇,男人“不打她,打狗不成?”作为在这里安排孟玉楼说的这段话,包含了两个层次,一是表现了古代妇女受“三从四德”观念的影响,一是表现了孟玉楼要嫁给西门庆的决心,后者才是更深的层次。孟玉楼可能心里并不赞成男人打老婆,但为了表示决心,只好帮西门庆说话,以便堵塞张四之嘴。张四仍不肯罢休,又再数说西门庆的人品之坏。

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害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乱行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皇帝)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这样费心!”

(事在第七回)

这张四见说不动这妇人,倒吃她抢了几句好话,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按:“好无颜色”,意即脸上无光;“起身”,指妇人出嫁那天要上轿离开家门之时。张四劝阻孟玉楼嫁给西门庆的真正目的当然不是为着孟玉楼着想,而是要图谋她前夫留给她的财物。书中写他在孟玉楼“起身”那天,来到她家“讲数”的一场闹剧,极尽讽谑之能事,在讽谑中且表现了人情、世相。

这张四,临妇人起身那当日,请了几位街坊众乡邻,来和妇人讲话。那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雇了几个闲汉,并守备府里讨得一二十名军卒,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邀请了街坊邻舍进来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养的,今日不幸他死了,空挣了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改嫁),这是亲戚,难管你家务事,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你手里有东西,没东西嫁人去,也难管你。只你把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

按:张四要求她把箱笼打开与众人同看,这一看下面自有文章,故他所说的“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云云,只是口头漂亮而已。孟玉楼当然知道他是做什么打算的。

(事在第七回)

孟玉楼当狠的地方狠,当泼的地方泼,张四耍流氓手段,她也就索性破了脸,和张四哭闹。

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腆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百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儿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百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

按:张四其实是已经得了一些好处的,外人欠孟玉楼亡夫的那笔款项(三四百两银子),孟玉楼已是让他代为收回,做了家用(家中盘缠)。孟玉楼提出此事,在评理上先占了上风。不过她却避开了张四要“打开箱笼与众同看”的要求,显见她亦有畏惧之处。张四用的战术和她一样,避开自己得到的好处不提,只攻击对方的弱点(不敢打开箱笼)。

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有没有看一看。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

按:孟玉楼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却把话题扯过一边,间他是不是要看她的鞋脚,双方都是“乱打一锅粥”,有趣得很。而作者写市井人物的吵闹,也是传神至极。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杨家守寡的姑姑出来了,西门庆和孟玉楼预下的“伏着”(他们是早就用银子收服了这个婆子的),此时发生了作用。下面写这位杨姑娘替孟玉楼出头做主,与张四对骂,更加精彩。她一出来,就摆了她才是杨家唯一长辈的身份,张四外人,是没权管的。

(事在第七回)

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诺,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它一眼罢了,她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她嫁人,留着她做甚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她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她的不成?她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甚么,说我护她,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她,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她。”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失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

按:这婆子以死者(孟玉楼亡夫)姑姑的身份,出来主持公道,赞成孟玉楼改嫁,又不准张四留下她“娘家陪的东西”,想必她是早就做了“疏通”功夫的,所以众街坊都道她有理,这就在气势上压倒张四了。不过她有一句话却是说得“无私显有私”的,那就是她说孟玉楼背地里并不曾私自给过她什么,表明她只是为了主持公道才护她。其实她已是得了一份厚礼了的,只不过是由西门庆亲自给她,没经过孟玉楼之手而已。张四大约亦有风闻,但没拿着实据,因此就嘲讽她一句“凤凰无宝处不落”,等于明说她还是得财偏私了。婆子给他“击中要害”,接下去就和张四吵了。

只这一句话,道着这婆子真病,须臾怒起,紫涨了面皮,扯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月尞子入日的”婆子一怒之下,连粗话也骂出来了。

(事在第七回)

张四本就是个流氓,嘴上也是不饶人的,于是演出了一出典型的市井人物吵架的闹剧: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头放水。”

按:“行放火又一头放水”即“做好又是你,做坏又是你”之意。张四因老婆子以“杨家正头香主”自居,他只好搬出外甥来做幌子!意图向街邻表示他才是维护杨家后人的私益的。但究竟是姑姑亲还是母舅亲,在旧社会中也是没定论的。众街邻到底还是帮姑姑多些。

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她少女嫩妇的,留着她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争奈杨宗保是我姐姐养的,有差迟,多是我!过不得日了,不是你!这老杀材,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

按:“黄猫儿黑尾”乃口不对心之意。他们的吵骂,前头说的还有点“道理”,后来就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是离题万丈,进入“人身攻击”了。

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扯淡!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恁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合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

按:“挣将钱来焦尾靶”,“焦尾靶”相当于广东话的“不顾下半截”,这是讽骂杨姑娘无后的。

(事在第七四)

(众邻舍)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吧。”薛嫂儿见他二人嚷打一团,领率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即军士)赶入,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得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按:杨姑姑和张四对骂,两人都是胡骂一通,什么狠毒的话都说了出来。比较而言,杨姑姑骂得更“粗俗”,但众邻舍却要张四让她,这固然因为一来他们和杨姑姑乃是近邻,杨姑姑在事前很可能已经做了“疏通”的功夫;二来杨姑姑沾了侄儿的光,手头比较有钱,张四则是个穷光棍;众邻舍较为偏帮她,多少也是有点“势利眼”的。这段写市井人物吵架的文字,不但在语言方面极具特色,各如其分;在吵架中刻画人物的性格,也极生动。不但吵架双方的性格豁然显露,连在旁边不作一声的薛嫂,她那善于浑水摸鱼的胜格也刻画出来了。而这出闹剧,也就在薛嫂的“指挥有方”(趁着他们吵闹,就把孟玉楼的嫁妆抬走)之下结束了。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入西门家的情形。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桥,四封红纱灯笼,她这边姐姐孟大姨送亲,她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孟玉楼)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三日。西门庆与她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她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娘。到晚,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

孟玉楼前夫家的各人都得到好处,可说是皆大欢喜了。

(事在第二十回)

孟玉楼在西门家是颇得人和的,她曾因吴月娘对李瓶儿不满而劝过吴月娘,也曾在吴月娘与潘金莲的对立中担当过鲁仲连的角色。

李瓶儿嫁入西门家之初,因她手头有钱,人又疏爽,下人争相趋奉,西门庆又特别宠爱她,因此惹起吴月娘的恼怒。不但恼李瓶儿,甚至和西门庆也不说话。

潘金莲是最妒忌李瓶儿的,于是乘机煽风点火。一日,西门庆和李瓶儿饮酒作乐,找了四个歌妓唱曲助兴,潘金莲、吴月娘等人在大厅软壁后听,唱词中有“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永团圆,世世夫妻”等说话,潘金莲便向月娘说道:

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

那月娘虽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她手里有钱,都乱趋捧着她,娘长娘短,替她拾花翠、叠衣服、无所不至。月娘归房,甚是悒怏不乐。

另外,潘金莲还耍两面三刀的手段,“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呕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说月娘容不得人。”

吴月娘对李瓶儿不满,孟玉楼也是知道的,但她在这一事件中所持的态度,却刚好是和潘金莲相反。

(事在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孟玉楼义劝吴月娘”,写孟玉楼想替她们和解,如此这般地劝吴月娘。

玉楼便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西门庆)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们一句话,与他爹笑开了罢。”

按:“隔二偏三”,明代山东民间俗语,本义是“两头(或不止两头)瞒骗”,在这里则兼有讨好的意思,指西门庆为了妻(吴月娘)妾(李瓶儿)不和,只好哄这一头又哄那一头。孟玉楼这番劝告吴月娘的话,说得非常技巧,她并无一字涉及李瓶儿,却从西门庆身上落墨,说这样非但令得西门庆难做,也令得底下人难做。隐含有劝告月娘应该识得“大体”如(在下说词之前,她已首先提出吴月娘乃是一家之主的身份),顾全夫妻情义的意思。

这番话,吴月娘其实是听得进去的,(何以知道呢,因下一回就写吴月娘扫雪烹茶,等待西门庆回来,并与他和好了),但因一时之气难平,仍在说赌气话。说是由于西门庆“错把忠言当恶言”(指西门庆不听她的劝阻,娶了李瓶儿之事),她宁愿“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

作者在这一事件中,把潘金莲和孟玉楼的性格、行事做了个鲜明的对比。以潘金莲的嫉妒、使奸衬托出孟玉楼的厚道和识得大体。虽然后者也可能只是伪装出来的。

在这回书中,作者还加了一段插曲,使得潘金莲的性格更加鲜明。插曲虽然与我要在这里说的“正题”(论孟玉楼的为人)无关,但亦不妨介绍。

(事在第二十回)

正当孟玉楼“义劝”吴月娘的时候,李瓶儿进来了,她是带了两个丫头,依妾妇之礼,“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的。

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她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李瓶儿)都递了茶,一处坐的。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时两个不说话,因为你来。俺们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吧。”李瓶儿:“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她哄你哩。”又道:“五姐,你们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按:孟玉楼和吴月娘的对话都避开提李瓶儿的名字,潘金莲却一下子就给她说破了。直言吴月娘之所以夫妻失和是为了李瓶儿的缘故,也不怕李瓶儿难堪。这固然是由于她一向“嘴快”的缘故,但未尝也不是抱有“坐山观虎斗”的幸灾乐祸心理,不过作者没有明写出来罢了。这一“插曲”也是将孟、潘二人性格做个鲜明对比的。另外,作者在这段插曲中也刻画了吴月娘的性格,她表面虽然对李瓶儿否认是恼她,说这是潘金莲哄她的;但一面又说赌了誓百年也不理西门庆,而最后李瓶儿也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奚落,“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这一段描写,让人显明地看到吴月娘的口是心非,假仁假义。

吴月娘对李瓶儿还只是止于妒忌而已,和潘金莲则是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之中,并曾公开冲突的。

(事在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六回“孟玉楼解愠吴月娘”,就是写孟玉楼怎样为这对立的双方作鲁仲连的。这一回最能表现孟玉楼处事的圆滑手段。

先简述事情的起因。第七十五回说,有一天有个会唱曲子的盲女申二姐来到西门庆家,这个申二姐本是和西门庆的姘头王六儿相识的,经王六儿之夫韩道国介绍给西门庆,自此就常常来西门家唱曲了。这一天申二姐正陪着西门家的什么大妗子、姑子之流说话,春梅是早就听得西门庆说过有这么一个会唱曲子的申二姐的,于是就叫一个小丫头去请申二姐来给她唱曲,申二姐不买她的账,说是要在这边唱曲给大妗奶奶听,叫春梅另外找个人唱。春梅听得小丫头如此回报,大发脾气,跑去骂了申二姐一顿。吴月娘知道了这件事情,怪潘金莲纵容丫头,潘金莲不服气,顶撞了她几句。第二天吴月娘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大妗子说起此事,数说潘金莲的不是,并指责金莲“把拦汉子”(即霸占老公之意)。不料潘金莲来到,在外边偷听,听到这里就进来质问她。下面写的,就是潘金莲怎样和她大闹的情形:

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回)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得慌了也怎的?”

按:“浪得慌了”用广东话来说即“发姣发到癫了”。这一来两人就撕破了脸,丝毫不加掩饰地为争汉子而吵闹了。

(事在第七十五回)

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你昨日,怎得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

按:此处吴月娘补述西门庆昨天在她屋子里被潘金莲强拉出去的事,以证明潘金莲才是真的浪得慌,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像“浪得慌了”这种粗鄙的“市井说话”,出之于潘金莲之口,不足为奇,一向“假装正经”的吴月娘也说这种话,就有点出乎读者意外了。不过,这也许作者有意安排吴月娘这样说。因为这正足以显示她在“动了真火”时,也就不顾体面地露出了她的“本性”了。她在骂了潘金莲“把拦汉子”之后,又重提前事,骂她纵容丫头。

(潘金莲道):“丫头便是我惯了她,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意即彼此彼此)?”月娘乞她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涨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孟玉楼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得大发了。连累着俺们,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那潘金莲见月娘骂她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

按:此处的“女儿”指“黄花闺女”。“趁”有几个解释,其中一个解释是“移就”,“趁来的老婆”意指这个老婆是“移船就磡”的。又一解是“追逐”,“趁汉”即追逐汉子。

(事在第七十五回)

由于西门庆几个妾侍都是再嫁的,也是自动愿意做小的,因此吴月娘夸耀自己是以女儿身嫁给西门庆,骂潘金莲是“趁来的老婆”,孟玉楼就说她是“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不过孟玉楼也说了潘金莲,并要潘金莲“让大姐姐”,她所持的态度还是两方劝解,说话亦是甚有分寸的。但由于双方都在火头上,她的劝解未能即时生效。

(潘金莲)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甚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比是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绝)!”月娘道:“你看,就是个泼脚子货(与泼辣货同义)!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她嘴头子就像淮洪一般。她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别变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子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来,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得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得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她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潘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月娘丫头)一齐扯起来,送她前边去了。

孟玉楼拉开潘金莲,另一边自有大妗子等人劝住。但吵闹虽然告一段落,风波尚未平息。结果还是由孟玉楼来做调人,先是分别去进行劝解,然后才能拉拢双方“重归于好”。虽然这个“好”也只是暂时的,但在劝解的过程中,已是充分表现了孟玉楼的圆滑手段了。

(事在第七十六回)

她首先去劝吴月娘:

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今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她敢过去了;你若与她一般见识起来,她敢过不去。

按:孟玉楼将当家人比作书“恶水缸儿”,意指当家的应有容人之量,“恶水缸”是装脏水的,比单用“水缸”二字更能显出“能容”的程度。她这番话,“要点”是在劝吴月娘“高拾贵手”,但说得非常技巧,先送两顶高帽——“当恶水缸儿”、“君子”——给吴月娘。吴月娘自是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了。不过,吴月娘心里有气,不吐不快,孟玉楼的话她虽然听得进去,这口气可还是得先吐出来。

月娘道“只有汉子与她做主儿,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按:这两句话醋味十足,盖吴月娘最恼的就是西门庆宠妾欺妻也。不过,其实西门庆也并不怎样欺她的。)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

按:孟玉楼针对她的心病,用反驳的方式替她开解。她说的那两句话译成广东话即是:“你呃边个,好像你现在心里不舒服,他爹(西门庆)不是不敢到那边(潘金莲屋子)去了么?”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她说的,她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

按:潘金莲会对吴月娘夸耀自己的手段,只要西门庆到了她屋子,别人用绳子也拉他不走。现在吴月娘搬出潘金莲的话来反驳孟玉楼。但却并从“正面”(西门庆本身)来否定孟所说的事实。

(事在第七十六回)

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她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她屋里去,又怕你恼。(按:这是反问句法,“又不怕”,其实即怕也)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得了不得。落得她在屋里这会全躲猾儿,悄静儿,俺们也饶不过她。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她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她去,随她来不来便罢。”玉楼道:“她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她来!”

按:孟玉楼懂得吴月娘的心理,她身为大妇,是不能“低威”的,于是就径直提出,她可以叫潘金莲来磕头赔罪,这就对准了口径、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了。另一个理由——要吴月娘为西门庆着想,免得他左右为难——也是可以满足大妇身份的优越感的。孟玉楼担当这个鲁仲连的角色是胜任愉快的,她到了潘金莲那里,又有另外一套说辞。书中写:

(孟玉楼)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她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坑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们对大娘说了,劝了她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她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

(事在第七十六回)

“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是表明和潘金莲同一阵线,对潘金莲深表同清的。跟着孟玉楼又说:

常言:甜言美语三冬缓,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她赔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为难,待要往你这边来,她又恼。

孟玉楼以知心朋友的身份劝潘金莲,潘金莲已经给她说动几分,但仍咽不下那口气:

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她,可是她说的,她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她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

按:“耶嚛”,语助词,相当于“哎呀”。潘金莲复述吴月娘的言语,那是表明了她受不住月娘的贱视,所谓“比不上她的脚指头儿”云云,只是赌气的反话。

玉楼道:“你由她说(的)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斫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她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

按:这一段,孟玉楼更是完全站在潘金莲,帮她数说吴月娘不是的了。“我昨日不说的”下面的话,就是将她昨日说过的话“引申”的。其实她昨说过的勉强算得上是说吴月娘“不是”的话,只一句“一棒打三四个人”而已。

(事在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帮腔”数说了吴月娘的不是之后,跟着再劝潘金莲。

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得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

潘金莲终于给她说动了,跟她去见吴月娘,一见吴月娘,孟玉楼又有一套“演技”了。

那潘金莲见她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她来(按:……这是用反何语气来表示自己的得意心情)?她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潘金莲磕头之时,孟玉楼)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她吧。饶过这一遭儿,到明白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

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按:孟玉楼脸上有几粒微麻,故此潘金莲与她戏谑,称她为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

按:孟玉楼把潘金莲牵来,要她向吴月娘赔礼,这对于心高气傲的潘金莲来说,本是甚伤她的自尊心的,但孟玉楼的“演技”却堪称一流,她故作“插科打诨”,把潘吴双方的怨气化解于哈哈一笑之中,吴月娘固然心满意足,潘金莲也不会怪她偏帮了。当然,潘金莲之愿赔礼,那也是恪于形势,权衡利害的。不过,孟玉楼调解手段的高明,也是起了重要作用。

(事在第九十回)

西门庆一生共有两妻六妾,第一任妻子陈氏早逝,吴月娘是续弦;“二房”是妓女出身的李娇儿;“三房”孟玉楼也是“补缺”的(原有一个三娘,死了,见第七回媒婆薛嫂介绍孟玉楼给西门庆做妾之时说的:“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三娘窝儿”;“四房”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的陪嫁丫头;“五房”潘金莲、“六房”李瓶儿和孟玉楼一样都是改嫁的(孟、潘是再嫁,李瓶儿是第四嫁)。另外还有一个关系颇为特别的春梅,她是曾被西门庆“收用”的,但未定名分,可说是介乎婢妾之间。

李瓶儿在西门庆生前已去世。西门庆死后,首先是李娇儿“盗财归院”,后来改嫁张二官,其后是春梅和潘金莲被吴月娘发卖,再后是孙雪娥被家人来旺骗财骗色,将她拐走;至此就剩下孟玉楼了。孟玉楼的结局也是“嫁作他人妇”的,不过,她是在西门庆众妾之中,最后离开西门庆家的人。由于她的人缘颇佳,与吴月娘的关系也打得好,她的离开,并无纠纷,倒是可以说得“好来好去”的。

孟玉楼是给本县知县的李衙内看上的。那天是清明节,吴月娘率领一众家人,给西门庆上坟祭扫,回程在郊外的杏花村酒楼设下酒席,歇息、喝酒。楼下有人卖解,观众如山,那李衙内也在其中,这就给他瞧见在楼头观看热闹的孟玉楼了。书中介绍这李衙内的为人道:

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余岁,现为国子上舍(在县学读书的学生,别称监生)。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鞠。常在三瓦两巷中行走,人称他为“李棍子”。

(事在第九十、九十一回)

书中写:

(李衙内)“一见那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谁家妇女,有男子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吩咐……”。这小张闲也是曾经做过西门庆傍友的,不多一会,就走来回报:“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李衙内看中孟玉楼,回衙后就“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求亲的经过,甚为有趣。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就是写此事的。

(陶妈妈)一直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西门庆旧家人)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那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爷钧语吩咐,说这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

按:其实李衙内只是要她去“访求亲事”,“听说这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云云,只是她胡编出来,作为提亲的借口的。

那来昭听得此言,自然很不高兴,于是喝道:

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好守寡,并不嫁人!

(事在第九十一回)

来昭不但否认,并责骂陶妈妈:

“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瞎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

那陶妈妈笑说,“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做甚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

陶妈妈有恃无恐,端出“官差”做挡箭牌,反过来催来昭立即给她禀报,来昭登时软了下来。

这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来昭刚刚说过“两位奶奶,并不嫁人。”这是以知情人的口气来作“权威”回答的,但一转口就反而要向陶妈妈探听“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了,作者写来昭在官威压顶之下作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极具讽刺意味。

这来昭听了,来到后边,如此这般,告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得?”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自麻子儿的那位奶奶。”月娘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了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

按:“前进”在这里是含有“自求出路”之意。对寡妇来说,亦即是要改换环境,择人而事了。月娘怀疑是孟玉楼自己露出要改嫁的口风,于是走去问她。

(事在第九十一回)

(吴月娘)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间:“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都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约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地守些甚么?倒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

按:这一段是以作者代为“旁白”的手祛与本人的心理结合起来写的,写孟玉楼一心想要改嫁,内心活动,刻画入微、颇似现代的意识流技法。孟玉楼是有之内形之外,吴月娘也是懂得鉴貌辨色,一看她脸上飞红,就知她的心理了。“月娘说:‘既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得许多。’”于是叫陶妈妈来问。

那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吩咐,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说:“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

(事在第九十一回)

按:孟玉楼本来是否认要嫁人的,但吴月娘却对陶妈妈承认“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那是因为她知道孟玉楼口不对心,所以就索胜替她一口应承了。

(吴月娘)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等够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理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媒婆自称)是本县官媒人,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现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材儿,要寻个娘子当家。”……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浩,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

(事在第九十一回)

李衙内在旁人眼中是个“风流博浪,懒习诗书”的“棍子”(不务正业的人),这才是真实的李衙内;到了陶妈妈口中,却变成了“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的“才子”了。这和作者在第七回写媒婆薛嫂劝孟玉楼改嫁给西门庆时,将西门庆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情形如出一辙。不但媒婆的口吻一样,甚至连孟玉楼提出的问题(查问对方底细)也是大致相同。而孟玉楼亦明知媒婆说的是假,仍然肯嫁。读者若将前后两回(第七回和第九十一回)所写的有关孟玉楼改嫁的文字对照来看,当能更加领略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过有“大同”也有“小异”,“小异”是李衙内确是并无续弦,娶孟玉楼入门后,对她的爱宠也较西门庆专一。前后的同、异,表现出作者圆熟的技法,“同”是为了加强文字的讽刺性,“异”是为了表现复杂的人生,自我求变,而这“变”也就打破了描写人物的“脸谱”化(西门庆和李衙内虽同是“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但做人方面,却非同一类型)。

(孟玉楼)因说“保山(媒人的别称),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缎子,使玳安教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

按:孟玉楼已是千肯万肯,盘问媒婆的话,不过是“作状”而己。不过这一段“例行的对话”也表现出了两人说话的技巧。“奴也吃人哄怕了”云云,是孟玉楼暗示听错媒人言,嫁错西门庆的。

两媒婆合谋说亲(事在第九十一回)

至于陶妈妈说的“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言外之意,即是表示自己与以前那个媒婆不同;同时“一个比一个”,也会有李衙内比西门庆好的意思。因是在吴月娘面前,所以两人都是不便“直白”地说西门庆的坏话。

吴月娘本来就不反对孟玉楼改嫁,孟玉楼自己既然肯了,她当然是没问题。不过,按照规矩,妾侍改嫁还是要得到大妇点头才能算数,于是她便说:

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

新旧两个媒婆会合,同去说亲。于是又多了一段“插曲”,加强了喜剧的滑稽味道。陶妈妈本是在不久之前还说旧媒婆是“浑”,自己是“清”的;到了同去说亲,为了共同的利益,大家就不“同行排挤”,而变成了联手的“老友记”了。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妈妈问她原先这里根儿(底细):“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儿?”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陶妈妈)因见婚帖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帖儿,交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

结果,她们花了“三分命金”,叫个算命的,把孟玉楼的年纪改为三十四岁,两人拿婚帖去见李衙内,薛嫂大落嘴头,“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说得李衙内连连道好。其实这两句话,也是她曾经对西门庆说过的(孟玉楼比西门庆长两岁)。

(事在第九十一回)

由于孟玉楼的人缘甚好,与吴月娘尤其相得,所以她这次改嫁,倒是颇为“风光”的;她原来带来西门庆家的嫁妆,吴月娘也都让她带去。书中写:

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看,但是她房中之物,尽数都教她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她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钿床赔了她。玉楼教兰香跟她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按:兰香、小鸾都是玉楼自己买的丫头),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反正之意)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够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做个纪念),其余都带过去了。

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出门”时候的情形。

到晚夕,一顶四人大娇,四对红纱铁络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撒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她戴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得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桥,送到知县衙里来。

按:“皂隶”即衙门里的差役,衙内迎亲,差八个皂隶跟随,亦可谓隆重其事矣。月娘与玉楼表现得难舍难分,纵然是“假戏真做”,多少也表现了一点“人情味”。当然,月娘之所以有这点“人情味”,那亦是因为孟玉楼改嫁的对象乃是本县的衙内也。作者写孟玉楼改嫁之风光,是刻露了人清世相的。

(事在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风光改嫁,是西门庆去世之后,轰动清河县的一件“大事”,因此作者夹叙旁人议论。

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庆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也有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教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戮说道:“此是西门庆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以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撏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按:“拐带的”指孙雪娥,她是夹带财物和家人来旺私奔的;“养汉”的指潘金莲;“做贼的”指李娇儿,她是“盗财归院”的。作者在这里虽然是用第三者叙述写法来作为街坊的议论,但重点则明显是摆在“说歹的”这一方。“说好的”则只是赞吴月娘让众妾各奔前程为“有张主”而已(按:“张主”、“主张”同义)。“说好的”对“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虽不置一词,但这个“不置一词”的本身,亦已是含有贬义了。又,作者虽然不加意见,但他在叙述“说了的”议论之后,插上一句“旁白”,“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畅快”二字亦已是间接表示他是同意“说歹的”议论了。

孟玉楼嫁了给李衙内,甚得宠爱,不过也并非全无风波,风波来自衙内前妻带过来的一个陪嫁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此人“专一搽脂抹粉,作怪成精。”主妇死了,她一心以为有鸿鹄之将至的。

(事在第九十一回)

(这丫头)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她。她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五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她,她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吩咐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吧。”她又气不愤,使性谤气摔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砌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吧。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来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的人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齐时(吃饭的时候)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开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

按:李衙内其实是并未“收用”玉簪儿的,她要孟玉楼的丫头叫她做姨娘,并夸耀她自己和衙内的亲密关系,只不过是自高身价而已。但从这段描写中,也可见到旧社会中底层妇女的悲哀,身为丫头的玉簪儿竟以不得“升级”做妾为耻。

玉簪儿开头还是指桑骂槐,后来就简直是指明孟玉楼来骂了,书中写“玉楼在房中听见,气的发昏”,但却“不敢声言对衙内说”。这固然显出她的“忍”字功夫,但也来尝不可视为她的一种策略。

(事在第九十一回)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吩咐她(玉簪儿)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教兰香热水吧,休要使她。”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她,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偕于飞之乐。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呐呐地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间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靸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玉楼)拦阻住,说道:“随她骂吧,你好惹气?……”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她,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她头发,拖踏在地下,抡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有二三十下在身。

按:从孟玉楼以往的行事来看,她绝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她何以肯这样容忍玉簪儿呢?依我看,这正是她排除情敌的手段。先说一个历史故事作为论证的例子。春秋时,郑庄公(寤生)有个弟弟名段,庄公的母亲偏爱段,曾经请求丈夫(郑武公)废长立幼,丈夫不允。后来庄公即位对段更加纵容,凡所求无不应。甚至将最大的京邑封他,人称“京城大叔”。有臣下劝谏道:“他的封赏是不合制度的,你让他这样胡作非为,怎么得了?”庄公回答:“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吧!”后来段果然谋反,而庄公也就得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将他驱逐出国了。事见《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事在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也许未读过《左传》,但她对待玉簪儿的手段,可说是和郑庄公让弟弟“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手段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孟玉楼是假借丈夫李衙内之手来排除玉簪儿而已。孟玉楼“屈己忍让”的结果,令得玉簪儿更加骄狂,连衙内也看不过眼,认为“休要惯了这奴才”了。

李衙内将玉簪儿痛打一顿,“打的这个丫头急了,跪在地下”,但求衙内放她出去。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打)了几下。玉楼劝道:“她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

就这样,孟玉楼便得以顺利地排除这个前房留下来的大丫头,自己还可以充当好人,这效果不是比亲自出手来对付玉簪儿更好吗?

从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替儿”中,读者不但可以见到孟玉楼手段的高明,还可以体会得到作者是通过“闹剧”的手法,揭露和嘲讽了造成这个“悲剧小人物”的社会因素。封建社会的陪嫁丫头,惯例常被主人“收房”,一般的陪嫁丫头也多以此为“最佳出路”,因而也就造成了像玉簪儿这种“求为姨娘而不可得”的悲哀。表面看来,玉簪儿是个愚昧无知,贪慕虚荣、惹人讨厌的婢女,但究其实她只不过是男权社会中的牺牲品而已。作者在开头虽然是以“嘲弄”的笔墨来写这个小人物,但最后却是以玉簪儿之被主人“变卖”告终。这就具有更高层次的悲剧意味了。

孟玉楼之狠、稳兼备的手段,还见于她之对付陈经济的那段故事。

(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自从被吴月娘赶出岳家之后,虽然上东京取回父亲的一些遗产,但挥霍无度,花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想借以前拾到孟玉楼的一根头簪作因由,去把孟玉楼进行讹诈。不料讹诈不遂,反而吃了一场官司。第九十二回“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写的就是这件事情。作者首先写陈经济起意讹诈的背景:

(陈经济)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升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经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吃醉又被潘金莲所得,落后还与了他,收到如今。就把这根簪子做个证见把柄,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戳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声口,不怕不教他儿子双双手把老婆奉与我。”

按:“凭”是凭照,此处指委任状。“把物赶上”,将东西带往,此物即那根簪子也。杨戬是被参劾论处的禁军提督,陈经济之父陈洪是他的党羽,同案被参,革职充军(见第十七回)。这段写陈经济自以为是打的如意算盘,意图财色兼收;其实却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见陈经济的幼稚与无聊。

陈经济的行事更是非常可笑,他跑到严州,“买了四盘礼物,两匹纻丝尺头,两坛酒,陈安(他的老家人)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内。”央求门吏通报,自称是“通判李老爷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居然自称是孟玉楼的兄弟,连姓也改了。

(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一段写陈经济拜会李衙内、孟玉楼夫妇的情形。

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夫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经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帖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她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玉楼装点打扮,伺候出见。

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她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看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装出来拜见。那经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正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面有客人来了。这衙内吩咐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

按:孟玉楼是有个在外经商的二哥,在书中未露过面的。陈经济冒充她的二哥,可谓大胆之极。孟玉楼没有当面拆穿他的谎言,显出她的“厚道”之处。她的做人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

(事在第九十二回)

玉楼见经济磕下头,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吗?”经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她听信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经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她信奴才言语,把她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

按:孟玉楼明知陈经济行为不正,但对他的遭遇(被吴月娘赶出来)仍然表示同情,这些话未必出于真心,但却见到玉楼处事的世故圆滑。在他们“闲叙家常”的谈话中,谈得最多的是潘金莲。陈经济并不讳言他与潘金莲的不正当关系;孟玉楼特别提及她给潘金莲上坟烧纸,亦是借此表示她与潘金莲的交情死生如一。孟玉楼虽然没有明言,但话语中对陈、潘的关系表示谅解,却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孟玉楼的说话还是很有分寸的,待到陈经济因潘金莲被武松所杀一事迁怒于吴月娘之时,她就没有跟着他骂吴月娘了。她只劝他“姐夫也罢,丢开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丢开了手的事”云云,亦即暗示陈、潘这段孽缘,是应该告一段落了。另外,她问陈经济的第一句话“大姐好么?”其中自亦寓有提醒他不要忘了妻子之意(大姐即陈经济之妻西门大姐)。她会拣陈经济喜欢听的话来说,但亦非一味讨好陈经济。这些地方都可见到孟玉楼很会做人,亦很“理胜”的。

(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在接见陈经济之初,是对他表现得很有“人情味”,甚至对他的不正当行为也表示宽恕。但这“宽恕”是有限度的,待到她知道陈经济的“来意不善”之时,她就使出辣手了。

(陈经济)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范,只叫我姐夫。待我慢慢地探她。”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彼此言来语去,说得入港。这经济酒盖着脸儿,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见无人在跟前,先丢的几句邪言说入去,说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油瓶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经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儿掠在地上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倒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

孟玉楼也并非一下子就把事情“做绝”,她的处事倒是合乎情理的。在陈经济开始吐露邪念之时,她先是用言语来点醒他,“清者清浑者浑”云云,即是表示自己立场的。“清”者是她自己,“浑”者则是暗讽陈经济兼及潘金莲了。而且这几句话她还是笑着说的,好让陈经济自下台阶。但偏陈经济就是这么“浑”,也不知是否听不懂她的话还是故意装作不懂,更进一步去调戏她。这就惹起孟玉楼的怒火,和他翻脸了。但至此也还只是止于翻脸而已,未曾想到要下辣手的。

(事在第九十二回)

如果陈经济稍微聪明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知难而退,也就可以没事了。他可还是满肚密圈,以为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行事,就可以使到孟玉楼甘心受他吓骗,让他财色兼收。书中写:

经济见她不就范,一面拾起香茶来,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倒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睬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通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镬儿上和你答话!”

按:“八字八镬儿上”指关键之处。陈经济编了一套诬陷孟玉楼的谎言,想迫她就范,其愚真不可及!孟玉楼是在知道陈经济立下如此可恨的坏心肠之后,才下了决心,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

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委得她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得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经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经济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她口里,教她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

按:孟玉楼是故意让他占点小便宜,好令他上大当的。后文自见。

(事在第九十二回)

经济悄悄向她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失妇,有何不可?他(指李通判)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找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伤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作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

陈经济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正是中了别人之计。他不但是个大坏蛋,更是个大笨蛋。至此作者也忍不住要站出来议论他了。

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纵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了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她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她,倒吃婆娘赚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按:孟玉楼当然亦非三贞九烈,她之所以拒绝陈经济,主要原因乃是因陈经济本身所具的条件,远远不及她现在所嫁的丈夫之故。作者对孟主楼的心理分析是很恰当的。“平日又无连手”这句是点明孟玉楼以往与陈经济并无奸情,从侧面揭破陈经济诬陷孟玉楼的谎言。

陈经济一走,孟玉楼就对丈夫说明真相。李衙内问她“你兄弟往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孟玉楼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勾搭要拐我出去!”

(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不但揭穿陈经济的身份,还定下计谋交丈夫执行,陷害陈经济。

(孟玉楼道)“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区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按:孟玉楼是用商量的口吻和丈夫说的,“咱不好将计就计”即是问丈夫“好不好”这样。在对话中是省字句法。“无端”即无行。李衙内是个拿不出主意的人,见妻子定的好计,自是言听计从了。

陈经济果然中计,下面一段写他自投罗网的情形。

这陈经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十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经济才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声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子,叫声“有贼了!”登时把经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孟玉楼用的是插赃嫁祸之计,手段确是甚为狠毒的。不过这也是陈经济咎由自取,怪不得孟玉楼的。孟玉楼的所为只是“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刀兵”而已。

李衙内的父亲官居通判,是严州知府的副手,他拿下“盗库银”的陈经济,是要交给正职的知府审问、定罪的。陈经济“不幸中之幸”,碰上的倒是个“好官”。

(事在第九十二回)

原来严州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崶,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戌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锹开库门锁匙,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见(陈经济)年少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数多,有何理说?”那陈经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加起刑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经济、陈安拖翻,大板打将下来。这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二十板,喝令:“住了!且收下去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意即翻供)。”徐知府道:“无妨。我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经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按:这一段写出两种不同的官吏面目。李通判说的“人是苦虫,不打不成!”自是一派酷吏口吻;但那号称“清廉刚正”的徐知府见陈经济长得相貌清秀,就动了爱怜之心(后来还轻信了他的片面之词,将他释放),所谓“好官”云云,其实也是要打问号的。文中的“展转”作反复解,意指犯人翻供;“黄堂”是太守(知府)的别称。

下文一段写徐知府如何“设计探真情”。

(事在第九十二回)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经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经济晚问在一?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何以)今日落在此刑宪,打屈官司?”经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她索讨,反被她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后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民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人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存?”当厅把李通判数说得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经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

按:徐知府自以为定的好计,探出真情,却不知陈经济所说的“真情”亦是虚捏事实,一派胡言。此段写清官的“自以为是”,可说是更深层地鞭挞了封建时代的人治制度,谁的官大,谁说了算。不过比起李通判这种“酷吏”,徐知府也还算是“好一些”的。

(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的官司是了结了,但还有余波,波及李衙内遭受乃父责打。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躁,夫人便问“相公每常退衙,欢天喜地,今日这般心中不快,何说?”那李通判大喝一声,“你妇女人家,晓得甚么。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上数说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问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来,气杀我也!”说道:“你当初为娶这个妇人来家,今时她家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金银箱笼,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口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又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吩咐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她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

按:这一段写李通判在衙门受了上司的气,回家却把气发泄在儿子身上。同时也写出了李通判的糊徐。在事发之初,他也不问问以陈经济这样的“斯文败类”,有何本领能偷库银;受上司气后,也不问问对方指责的孟玉楼搬来逆犯杨戳的金银箱笼云云是否事实,这就要把媳妇赶出去了。李衙内本来是个花花公子,不过他对孟玉楼倒是颇有“真情”的。他和陈经济是不同类型的。下面一段写李衙内虽遭责打,但却仍然要维护孟玉楼的情形。

(事在第九十二回)

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亲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在爹爹跟前,并舍不得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肉,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直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

按:李衙内的为人前文已有说明,是个“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的花花公子,所谓“回原籍家里攻书”云云,当然只是他母亲代他求情的借口。不过,对孟玉楼来说,有个真正爱她的丈夫,倒也可以算得是有个好归宿了。在西门庆的妾侍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是获得比较好的下场的。

至于那个坏蛋兼傻瓜的陈经济,虽然得免这场官司,但也是够惨的了。书中写:

却表陈经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注:杨大郎是帮他做买卖的伙计,是个浑号“铁指甲”的著名骗子)陈二说:“三日前往府前寻你去,说你监在牢中,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经济未信,往河下觅船只,扑了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己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路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甚是凄凉。

陈经济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怜。可怜的是他的妻子西门大姐。

正文 西门庆女儿的悲惨命运

(事在第八十五回)

在西门家的女性中西门大姐是最可怜的一个,她的母亲早死,父亲虽然只她一个女儿,对她也是漠不关心,所予的“为父之责”,只是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一份嫁妆而已,正常的父爱则是欠奉的(她那短命的弟弟官哥儿虽然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书中却有许多关于西门庆如何“宝贝”这个婴儿的描写,但“父女之情”的描写在中则找不到。纵然西门庆对官哥儿之爱也不能说是“正常的父爱”,但“重男轻女”则是非常明显的。)

更不幸的是,她嫁的丈夫又是个品行恶劣、毫无本事的陈经济。过门之后不久,公公就因坐“逆党”之罪,被发配充军,她和丈夫躲回娘家避祸,丈夫又勾搭上潘金莲,令她受气受辱;带来的夫家财物,在父亲死后,又给继母吞没;最后,不但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被继母遣回夫家,终于自缢身亡。她的一生可说是极尽可怜的一生。

她的父亲西门庆是清河县一霸,但她却堪说是品性纯良,知道了丈夫和潘金莲的奸情,顶多也只是敢说丈夫几句而已;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反而将她打骂。她也只能逆来顺受。

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写潘金莲与陈经济因奸成孕,打下胎儿,被月娘骂了一顿,并下令不准陈经济进人内宅。事发那晚,西门大姐骂丈夫瞒着她干的好事,数说“那淫妇要了我的汉子,还在我跟前拿话儿拴缚人。”“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她说到这些话,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形底下说的,“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其实也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料这句话伤了陈经济的自尊心,非但不纳忠言,反而回骂:“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

(事在第八十九回)

这件事本来不该由她负责,但她却成了“代罪的羔羊”,被丈夫骂得抬不起头来。

陈经济被吴月娘赶出去后,初时西门大姐还留在娘家。后来陈经济的母亲张氏将丈夫的灵柩从东京搬回原籍家中,吴月娘就借这个因由,把西门大姐遣回夫家,这事又惹起一场风波,令西门大姐变成了一个人球。

第八十九回写:

(吴月娘)备办了一张祭桌,猪首三牲,羹饭冥纸之类,封了一匹尺头,教大姐收拾一身缟素衣服,坐轿子,薛嫂儿押着祭礼先行。来到陈宅门首,只见陈经济正在门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礼教人抬进去。经济便问“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

按正常道理,陈经济是应该迎接妻子回家的,但他的反应却是——

正说道,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经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经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她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招主,你怎的说这个话?”经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经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薅净了。”那抬轿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的去了。

按:“薅”一解消耗,“薅净”在此处是拔光之意。西门大姐在一书的女性之中,可说是最守“妇道”的,却被丈夫如此侮辱,骂为“淫妇”,真是不值之至。

(事在第八十九回)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了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得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

按:吴月娘只提养活了陈经济之事,不提他家有财物寄存之事,显见是有心吞没。从这段描写中,也可见到西门大姐的懦弱性格,她是知道此事的,并曾为此受过丈夫许多气,但在继母面前,却不敢言说。不过,气尽管气,吴月娘还是要西门大姐回夫家去。

(吴月娘)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不到你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

当晚不提。到次日一顶轿子,交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经济家来。不想陈经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陈母)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按:对玳安的尊称。本来惯例是少爷才称‘大官’的,玳安只是个仆人,不配接受!张氏对他如此称呼,是照应书中点出她的‘知礼’二字)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指陈经济)一般儿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

但陈经济非但不听母亲劝说,反而变本加厉来对付妻子。

至晚,陈经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自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人做甚?”

(事在第八十九回)

这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害,拿我煞气。”被经济采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经济)把他娘推了一跤,她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连我也不认的了。”

到晚上,(经济叫)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吩咐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

按:西门大姐口申的“淫妇”指潘金莲。陈经济和潘金莲通奸,反而将她骂作“淫妇”,口口声声说不要她,这是令她最难忍受,也最为伤心的事。在西门大姐的回骂中,也指出了丈夫无理取闹的原因,是因为潘金莲“吃人杀了,没有禁害,拿我煞气。”意即你奈何不了别人(指武松),拿我出气。她一口道破陈经济那欺善怕恶的性格,陈经济更加老羞成怒,在道理上说不过她,索性就动起拳头,将她又再赶回娘家。

陈经济最着紧的是要讨回被岳家所侵占的财物,妻子若不能帮他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让妻子回来;西门大姐被他打怕了,也再不敢回去;但吴月娘却不愿让她继续留在娘家,怎么办呢?事情终于得到解决,吴月娘在归还财物这个问题上作了一点小小的让步。

让步的内容容后,先说吴月娘之所以肯作这点让步的背景。

西门庆死后,家道一落千丈固不消说,更重要的是,西门家的权势,也因西门庆之死而冰消瓦解了。这一点造成了陈经济敢于“闹事”的现实基础。

(事在第九十一回)

在西门大姐被陈经济打跑,回到娘家之后,西门家又接连发生几件不如意之事,“较大”的如孙雪娥被家人来旺儿盗财拐去,给官府拿获,知县断案:雪娥交官媒发卖,来旺坐监,这场官司闹出来,连带吴月娘也出了丑;“较小”的如来安儿小厮之走和家人来兴媳妇之死等等,都是令得吴月娘心烦意躁的事。陈经济就趁此时机,使媒婆儿薛嫂儿来和吴月娘“说话”。

薛嫂以“知情人”的身份,对吴月娘说“只是经济风里言风里语,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写了状子,巡抚、巡按处要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薛嫂是个手段圆滑的媒婆,她没有打正“陈经济代表”的旗号,却装作是不值陈经济所为、同情吴月娘的模样,来给吴月娘打这“小报告”,试探吴月娘的反应。这一试探收到了效果。

须知在西门庆生前,地方官吏因他是现任理刑千户,又是当朝蔡太师的干儿子,谁敢不奉承他,西门庆一死,只剩下寡妇孤儿,谁还来买吴月娘的账?吴月娘不但无官威可凭,还得时刻担心闹出官司。倘若陈经济当真告到官府,官府未必会把财物断发给他,但吴月娘“破财”却是免不了的——西门家是块大肥肉,处理案件的官吏还有不乘机楷油的吗?吴月娘权衡利害,当然不能因小失大了。书中写:

(月娘因)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得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经济家。

吴月娘归还的只是西门大姐原来的嫁妆。这当然不能令陈经济满意。

(事在第九十一回)

经济说“这是她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辞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的别的箱笼。”

月娘说的当然是谎话,不过陈经济却也是不敢当真和吴月娘硬碰的。他的父亲是已死的犯官,他本人又无财无势,“地位”比吴月娘还不如,若是当真打起官司,吴月娘吃的亏小(可以用钱挡灾)他吃的亏更大(官以借口说是赃物没收)。“得些好意须回手”,他也只能通过中间人薛嫂,来与吴月娘讨价还价了。

书中写:

经济又要使女儿元宵儿(按:这个丫头是曾和陈经济有过奸情的),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没人看哥儿(指她自己的儿子孝哥),留着早晚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扶侍大姐的。这经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回来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岂稀罕这个使女看守,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她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按:“打我这条道儿来”即依他划出的道儿(所开的条件)。陈经济道又得到一个丫头,便即心满意足,自以为是胜方。这正是如广东俗语说的“跌倒落地抓把砂”,表现了小人物要顾全面子的“自我膨张”心理。

(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和吴月娘是“各得其所,交易而退”,但却苦了西门大姐了。陈经济得回妻子的嫁妆,花天酒地——不久也花光了。不但故态复萌,经常和妻子吵闹,连母亲和舅舅也给他闹得难以安宁。

第九十二回写:

却表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伙,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将来。他母亲张氏,着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殴不过,兑出二百两银子交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经济)逐日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不托他;经济反说陈定对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面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着人家本钱就使。

按:陈定是陈家的忠仆,家主陈洪(经济之父)获罪之后,他仍留在陈家服侍主母(张氏)的。张氏后来搬亡夫的灵柩回乡,亦是由他护送的(见第八十八回)。所以,张氏对他的信任更在对儿子之上。陈经济问母亲要钱,张氏不肯给他,他竟然殴打母亲。张氏被迫拿出二百两银子给他做本钱,开了间布铺,由陈定掌柜。这一段写陈经济的种种恶行,“逆殴”母亲,诬陷忠仆,终于将陈定赶走,活画出一个既怯懦又凶暴的败家子典型。“挝”的本义是击打,此处“挝着人家本钱就使”的“挝”则含有敲诈意思在内。

(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赶走忠仆陈定,却搭了一个“挝着人家本钱就使”,绰号“铁指甲”的杨大郎做伙计。那自是合该他倒霉了。“铁指甲”是会算计人的意思。

陈经济本来就已经是花天酒地的了,在杨大郎的引诱之下,自然是更变本加厉了。书中写:

有日到于临清,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经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铁指甲杨大郎领着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货物倒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馆上,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得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她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经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她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她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五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到来家……他娘张氏见经济货倒贩得不多,把本钱倒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陈经济气死母亲,对妻子又如何呢?

这经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倒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指冯金宝)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瞅睬。

陈经济宠妾欺妻,到了如此程度,难为西门大姐也能忍受。

(事在第九十二回)

西门大姐的父亲西门庆是清河县一霸,但她的性格却是如此纯良,和她的父亲恰成对比。在旧小说中,多是写有其父必须有其子(女)的,这种“遗传观念”不但在封建社会中流行,甚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期间”,也还有人打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血统论;但的作者,在约四百年前的明朝万历年间(按:据吴晗考据,是万历中期的作品。万历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始于公元一五七三年,终于一六二零年),已经敢于打破这种观念了。从这个“小节”,也可见到“金瓶梅”的“进步”之处。

陈经济搭了杨大郎作伙计,杨大郎却趁他在严州府吃官司的机会,挟带货物私逃,陈经济讨饭回家,多亏那忠仆陈定,不计前嫌仍然帮他。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回家的情形的。

有日经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经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经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宅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的货物不知拐得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陈经济又亲往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中,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扭南面北,自从经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

按:“正宅”在此处意指“正印官”。“扭南面北”,两人不愿对面,形容不和之貌。下面一段,写西门大姐和冯金宝各自向丈夫告状。西门大姐说的是实情,冯金宝则只是砌辞诬陷。但不用说陈经济是只相信宠妾说的。

(事在第九十二回)

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她鸨子去了,她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横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得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

按:冯金宝把“偷米换烧饼吃”当作西门大姐一条罪状,姑勿论是否事实,她以主妇身份而要“偷米换烧饼吃”,其处境之可怜。亦可知矣。但陈经济反据此责怪妻子。书中写:

(听了冯金宝的诉说之后)这陈经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材料淫妇!你害馋痨馋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抵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倒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摈兑了吧(注:‘摈兑’是一命抵一命,与她拼了之意)!要这命做甚么?”这经济道:“好淫妇,你摈兑她?你还不值她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祸便是这般起(陈经济)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的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经济便归唱的(指冯金宝)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

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亡。亡年二十四岁了。

下面一段写家人发现西门大姐吊死的情况,把陈经济和冯金宝的“狼心狗肺”,描写得淋漓尽致。

(事在第九十二回)

到次日早晨,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经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她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门。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经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早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拨净了!”

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她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她提偶(木偶)戏耍子儿。”

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头上吊死了!”着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原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

从这一段描写中,可见陈经济和冯金宝根本就不把西门大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冯金宝的小丫头重喜儿瞧见她上吊还只当是打秋千!用现代文学的语言来说,堪称是“笑中有泪的幽默”。元宵儿则因为是曾经服侍过西门大姐的丫头,所以比较关心她。

就这样,西门大姐结束了她可怜的一生。不过,她生前没人可怜,死后倒是有人为她申冤、出气。这个人是她的继母吴月娘。书中写: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西门庆家中,报知月娘。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经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得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经济拿住,揪来乱打,浑身锥子眼儿也不计数。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个臭死。

(事在第九十二回)

按:“锥子眼儿”是形容伤口的形状,“浑身锥子眼儿”即是把陈经济打得遍体鳞伤了。吴月娘之所以痛打陈经济,其实并非真的要为西门大姐申冤、出气。看下文自明:

(吴月娘打了陈经济、冯金宝之后,又率领家人)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回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死了人(若)不到官,到明日他(指陈经济)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的是。”一面写了状子,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

从这一段的叙述,可知吴月娘乃是借此乘机报复日前陈经济胆敢向她讨回箱笼之事,而她的主要目的,也是在于重新夺回箱笼(亦即西门大姐原来的嫁妆)。所以她不但立刻叫家人把箱笼搬回去,而且亲自出面告官,免使陈经济将来过不得日子之时,“还来缠要箱笼”。

吴月娘递的这张状纸是“够狠”的,开首是自报身份及告状事由: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

跟着写陈经济如何宠妾欺妻,逼令妻子上吊的事实。最后写的是:

若不具告,且思经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

其实,陈经济殴打妻子虽是事实,但并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吴月娘的。吴月娘是夸大陈经济“凶顽”的一面,以便于照应“乞冷究治,以存残喘”的请求。

正文 亦是葫芦官判案

(事在第九十二回)

接下去写吴月娘到官府告状和知县审案的经过,甚为有趣。

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岗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耿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得容貌端庄,仪容娴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我据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不必在这里。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就是了。须臾批了呈状,委的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陈经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厅听审。

这经济正在家里乱丧事(注:这是倒装句法,即是为丧事忙乱)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得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她,唬得势不知有无。陈经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公人)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儿。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即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经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

按:西门家虽然一落千丈,但吴月娘到底还是个“命官娘子”,“地位”和破落户的陈经挤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打起官司来,当然也是她大占便宜了。在这段描写中,吴氏受到县官礼遇的情形和陈经济被公人拘捕以致吓得魂不附体的情形,恰成有趣的对比。“没高低使钱”,形容陈经济被吓得“乱晒大笼”使钱“买怕”的情状,令人发笑。

(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写的就是县官大老爷审案的情形了。

知县看了状子,便叫经济上去说“你是陈经济?”又问“那是冯金宝?”那冯金宝道:“小的是冯金宝。”知县因向经济:“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说?”经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她,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她要饭吃,她不曾做下饭,委(实)被小的踢了而脚。她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她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她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经济道:“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赖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她女儿现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经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都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经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填图解檄,回报县中。知县大怒,褪衣又打了经济、金宝十板,问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按:陈经济宠妾欺迫妻子致死,当然是有罪的。但这知县审案,却也是糊里糊涂,十分犯驳,例如在未曾验尸之前,只根据原告的状纸,就喝令被告招认;“娶下娼妇”,叫正妻做饭,就是“尤说不通”等等,问案者本身的“逻辑”,先就不通。从这段描写看来,陈经济的作供固然是胡说八道,知县的审案也是绝不高明。

(事在第九十二回)

“典史”是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狱囚的官吏。知县委出一个名叫臧不息的典史主持验尸,验出尸身有伤痕、绳痕之后,便即定罪。陈经济处绞刑,其妾冯金宝“递决一百”(即补打一百板,因她已被打了十板在前)、“发回本司院当差”(即要冯金宝做官妓)。验尸之后,方始定罪,这是合乎“正规”的法律手续的。不过在“量刑”方面,又是大为失当了。陈经济只是殴打妻子,并非当场打死,按律例只能问“迫害致死”之罪,定他绞刑是太重了。陈经济被判重罪也还罢了,冯金宝所受的刑罚,就更加可笑,她本来是个私娼,并非官妓(注:古时设有供奉官府的妓女,作为宴客时陪酒、唱曲之用,始于唐代,宋代盛行。)如何能将她“发回本司院当差”,“发回本司院当差”云云,拆穿来说,其将是县官老爷要将她收为自用而已。

不过,陈经济罪虽然定得重,结果却并没执行。何以没执行,自是钱作怪了。书中写:

这陈经济慌了,监中写出帖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首饰),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口供)改了。止问了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刑五年,运灰赎罪。

按:这个县官是号称“为人耿直”的,但只在暗室收了一百两银子,就把死罪改作徒刑(后来陈经济又使了“赎罪银子”,连苦工监都不用坐,就获得释放了)。作者介绍这个县官出场时,用的是正面肯定的(旁白),但接下去就揭开这个青天大老爷的真面,这是加深讽刺意味的手法。

(事在第九十二回)

对人物“表里不一”的描写,是艺术特色之一,这种妙趣横生的讽刺手法,不但是“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语),即在其他著名的古典文学中,也是极为罕见的。这个“青天大老爷”的“表里不一”,在下面这段描写中,就更加明显了。

吴月娘(得知改判之后)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问么?你怕他后边(即以后之意)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

按:县官质问吴月娘“如何问他殴杀条律?”其实正是他自己如此问罪的。一夜之间,他好像把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作者写出这个青天大老爷“自己质问自己”的活剧,丝毫不加议论,但让读者先后对照来读,自当发出会心微笑。吴月娘未告状时,极得县官礼遇,只须她派个家人听审,不必她亲自出庭,此际,她自己亲来“再三跪门哀告”却被县官如此“糟质”。前后对比,也是相映成趣的。

不过,这个县官也深通世故,知道吴月娘害怕的是陈经济再来与她纠,因此为了“安抚”吴月娘。要陈经济具结不许他再上吴月娘之门,吴月娘也就可以满意了。当然,这也还是看在月娘是个“命官娘子”的份上,否则不会如此“兼顾”她的利益。

一百两银子就可以令一个“举人出身,为人耿直”的知县老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官场黑幕,亦可说是叹为观止了。

(事在第九十三回)

知县“搞掂”了吴月娘之后,跟着就做“修正前案”的判决了。

(知县)一面把经济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

这经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子,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刺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

陈经济打了这场官司,虽然幸得苟存性命,但已把家产散光。人穷想旧债,于是跑去找杨大郎,问货船下落。不料杨大郎不出来见他,反而指使他的兄弟杨二风出来问陈经济要人。

(杨二风道):“你把我的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无音信,不知(是否)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波皮,耍钱捣子,肐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上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

(事在第九十三回)

(陈经济)由着杨二风摔爷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按:“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形容陈经济被恶徒欺负,躲在屋内,连大气也不敢透。这一段描写杨大郎、杨二风这对流氓兄弟的刁泼行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语言方面运用民间俗语,尤具特色。另一方面,刻画陈经济欺善怕恶的性格,也是入木三分。

陈经济的下场是很悲惨的,第九十三回写他:

不消几时,把房屋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只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伙夫,打梆子摇铃。

按:“倒腾”,变卖;“冷铺”是乞丐的住所。这一段写陈经济众叛亲离,妻妾、家人、丫头、死的死、走的走,剩下他光棍一条,与叫花子为伍。后来他不但做乞丐,还做男妓;虽得巧遇春梅,春梅认他做表弟,将他救出生天,但最后还是因为与春梅的家丁张胜结仇,被张胜所杀。

文史学者朱星在《金瓶梅的故事梗概和主要人物评介》一文中,认为陈经济是代表“懦弱无耻的公子哥儿”这一类典型,的作者塑造这个典型是很成功的。

正文 连小人物也刻画入微:孙雪娥

(事在第九回)

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陈氏的陪嫁丫头,陈氏死后,西门庆将她收房,方始“升格”成为西门庆的四姨太的。但她虽然“升格”,却并没得宠,莫说远远比不上“当时得令”的潘金莲和李瓶儿;也比不上处于“平稳状态”的孟玉楼;甚至业已失宠的李娇儿也比她好得多。在中,常有西门庆在哪一房妻妾房中过夜的描写,但却找不到一次是在孙雪娥房中过夜的。在西门庆的一妻五妾之中,她是最受冷落的一个。论“地位”其实比之有头有面的大丫头(如春梅、玉箫)也相差无几。(认真说来,恐怕还不如春梅)。

孙雪娥之所以得不到宠爱,当然也是有原因的。论貌,她虽然有点姿色,“五短身材,轻盈体态”,但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远比不上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等人;论“才”,她虽然“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见第九回作者对孙雪娥所作的介绍),也不及潘金莲之“不过十五,就会描鸳刺绣,品竹弹丝”;论手段,她不如孟玉楼之善于待人接物,不如潘金莲之机灵多变,也不懂得怎样献媚丈夫。总之,不论哪一方面,她都只是赋得“平平”二字。而且她既无才,又无财。在这方面,我们也可以“排比”一下。在西门庆的妾侍中,最有钱的是李瓶儿,她带来了花太监遗下的大量财物;其次是孟玉楼,她是富孀,嫁妆也很丰盛;再其次是李娇儿,她是妓女出身,嫁给西门庆时,也带来了私蓄上千两银子。孙雪娥可只是个陪嫁丫头,即使有点私房钱,也是极之有限。至于潘金莲,虽然她和孙雪娥一样无甚私蓄,但她除了本身的才艺之外,和西门庆又是最为“气味相投”,那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事在第十一、十二、二十五、二十六回)

孙雪娥在西门家中的职责是“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打发各房饮食。比如西门庆在哪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等于是厨房的管工,“地位”略胜于一般佣妇而已。另一个虽然也是不怎么得宠的李娇儿,但却负责管理家庭的日常开支,比她好得多了。

由于孙雪娥负责“打发各房饮食”,也就免不了有和各房争吵之事。有一次潘金莲房中的丫头春梅,就因催她做荷花饼和银丝鲊汤给西门庆吃,和她吵了一架。春梅回来说潘金莲听,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告她的状,令得她吃了西门庆一顿痛打,“气得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见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不过孙雪娥也并非单纯的“受气包”,或许她是因为得不到人家的重视,妒忌心也特重,喜欢播弄是非,一有机会来时,她对“仇人”的报复也决不手软。例如她被潘金莲激使西门庆打了她之后,很快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向西门庆揭发潘金莲和琴童(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私通的秘密。令潘金莲也被西门庆剥光衣服鞭打(见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不过,潘金莲被打之后,很快就讨回西门庆的欢心,而孙雪娥则仍然是被打入冷宫。

孙雪娥一方而是受别人的气,一方面也给气让别人受,第二十五回“雪娥透露蜂蝶情”和第二十六回“宋蕙莲合羞自缢”就是写孙雪娥是怎样欺侮另一个受到损害的小人物——西门庆家人来旺的妻子宋蕙莲的。

(事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西门庆勾搭上宋蕙莲,后来又设计陷害宋蕙莲的丈夫来旺。她的故事,前面已曾说过,这里就不重述了。要补写的是,孙雪娥怎样在已受损害与已受侮辱的宋蕙莲头上再加上一刀。

来旺的妻子和西门庆私通,而他本人也和孙雪娥有“首尾”(见第二十五回,作者写“西门庆家中叫来旺,来旺从她屋里跑出来。正是:雪隐鹭鸯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首尾即勾搭之意),宋蕙莲和西门庆的奸情,就是孙雪娥向来旺告密的。来旺因忍不住气,醉后向家人小厮骂西门庆“耍他老婆”,被西门庆知道,惹来大祸。结果虽然幸得不死,但却被诬为盗,递解徐州(见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得知丈夫被害。已曾自缢一次,幸得另一个家人来昭之妻解救,但孙雪娥还是不肯放过她,书中写: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她做生日。吴月娘留她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蕙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面打了个晃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她房里叫她,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她,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

按:“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实即好不容易才寻得着这由头儿之意。“由头”,因由、借口。

(事在第二十六回)

这蕙莲听了她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跃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得走来浪声颡气,他(指来旺)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西门庆)来打你一顿,撵得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

按:潘金莲曾向宋蕙莲说是非,说孙雪娥骂她,“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即指此。孙雪娥和来旺勾搭,后来被西门庆知道,西门庆打了她一顿,下令“只教她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她见人。”事见第二十五回。宋蕙莲在这里就用这件事“反击”孙雪娥。“掀腾”,扬、抖出来之意。两人在动口之后,继之以动手:

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蕙莲不防她,被她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得脸上通红地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扭打在一处,慌得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得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呢。”

可怜宋蕙莲在被孙雪娥骂她害死丈夫之后,又被吴月娘骂她没规矩,于是当晚就自寻短见了。

(事在第二十六、九十回)

(被骂后)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

平情而论,致宋蕙莲于死的主因当然是为了西门庆既奸占了她又陷害她的丈夫,但孙雪娥在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跑来对她辱骂,也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如果她在第一次自缢获救之后,大家对她好些,她可能不会再寻短见。但孙雪娥却是在她的头上再加上一刀。

孙雪娥和来旺的“首尾”,虽因来旺之被递解徐州而中断一时,但到了西门庆死后,却又有了新的“发展”。第九十回“来旺儿盗拐孙雪娥,雪娥官卖守备府”,写的就是这个故事的后半。西门庆死后,来旺回来,碰上孙雪娥。雪娥就帮他在月娘面前说话。

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们就不认得他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雪娥道“俺们叫他明日来。”

吴月娘倒是为了丈夫以前做的坏事有点内愧于心,第二天来旺来和她磕头:

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指西门庆)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逼临得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

按:架舌与弄舌通,说是非之意。“将有作没”是“无中生有”的另一种说法。

(事在第九十回)

吴月娘为了表示好心,买了他几件首饰,并叫丫头款待他酒饭。孙雪娥就乘机与他约期幽会。

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吩咐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打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和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

按:“等子”是秤的一种,亦称戥秤或厘等,是专门用来秤重量较轻的东西,因此需要的正确度也较高。来旺得来昭夫妇之助,第二天晚上就偷入西门家与孙雪娥幽会。

事毕,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缎子衣服,吩咐“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即银铺)手艺。愁过不得日子?”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个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她那里曲弯小巷倒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

孙雪娥主动提比与来旺私奔,计议已定,就开始做准备功夫,等待机会了。“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夫妇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细表。”

这机会终于等到了。

(事在第九十回)

那一天,“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即出天花)心中不快,睡得早。”孙雪娥趁这机会,就打发月娘送她使唤的那个丫头中秋儿“睡下。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蒙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来昭是看门的,怕负责任,教他们“打房上去”(即上屋顶逃走。下面一段写他们依计行事的情形,颇为惊险、有趣。

来昭夫妇又节上两大钟暖酒,与来旺、雪娘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每人拿着一根香,踩着梯子,打发两个爬上房去,一步一步走,把房上瓦也踩破许多,比及爬到房檐跟前,街上人还未行走,听巡捕的声音,这来旺儿先跳下去,后却教雪娥踩着他肩背,接搂下来。两个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拦住,便说:“往那里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脚。这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得早了些,长官勿怪。”那人问:“背的包袱内是甚么?”来旺儿道:“是香烛纸马。”那人道:“即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快去吧。”

这次仅是吃了一场虚惊,但想不到的,他们“平安抵达”来旺的姨娘家之后,却反而出了意外。

(来旺)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那屈姥姥见这金银首饰来因可疑,他儿子屈镗因他娘屈姥姥安歇郑旺(来旺本姓郑)夫妻二人,带此东西,夜晚见财起意,撬开房门,偷盗出来耍(赌)钱,致被捉获,具了事件,拿去本县见官。

如此一来,西门庆旧日妾侍和家人私奔之事被揭穿,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了。

(事在第九十回)

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执证见在,差人押着屈镗到家,把郑旺、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得脸蜡渣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哄动了一街人观看。有认得的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今被这走出去的小厮来旺儿,今改名郑旺,通奸拐盗财物,在外居住。又被这屈镗掏摸了。今事发见官。”当下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路上行人口似飞。

按:中国的传统小说是讲究“报应”二字的,欣欣子为《金瓶梅词话》写的序言就是从这个角度理解此书主旨,并为这部被世人目为“淫书”的来做辩护的。他说“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欣欣子理解的当然只是一个“窄面”(评论的文字,最能道出的文学价值,分析得也比较全面的,我认为还是应推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明之人情小说》中所作的评论。但无可否认,中的某些故事,却也确实是具有“报应”的性质。来旺盗拐孙雪娥就是对西门庆淫来旺之妻的报应。不过,这种传统小说中的“报应”,不是报应在作恶者本人的身上,而是报应在作恶者妻女(她们多是属于无辜的)的身上,就现代人的思想来说,却是十分不合理的。在孙雪娥这个故事中,西门庆固然是受到“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的“报应”,来旺和孙雪娥做了坏事同样也受到“报应”。

(事左第九十回)

下面写的,就是在这个案发之后,来旺、孙雪娥所受的“报应”。

不想本县县官当堂问理这件事,先把屈镗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钟两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向郑旺名下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副,金钮五副,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镗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辱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公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变卖。

按:县官分别从屈镗、郑旺、雪娥、屈姥姥名下追出大批“赃物”,其实不但孙雪娥名下“赃物”是取自西门庆家的,其他三人名下“赃物”也都是孙雪娥从家中偷出来给他们的。如今不是“物归原主”,而是“赃物入官”,这个县老爷也可说是会贪赃的了。屈镗只不过是窃盗,竟然被判“死罪”,开恩才“准徒五年”(徒刑是服劳役的刑罚,“徒五年”即是要他坐五年苦工监),如此刑罚,也当真可说是“苛刑”了,从这件判案中,也可看出官场的“人情”,如果西门庆尚在,县官焉敢没收他家被盗之物;如今他一死,吴月娘非但不能领回失物,还要“打发公人钱”(书中写吴月娘本来是要“按纳含忍”的,案发了,才不能不经官了断)。

(事在第九十回)

来旺所受的“报应”(坐苦工监五年)固然很重,孙雪娥所受的“报应”更惨,她被“当官变卖”,买主恰恰是她的“仇人”。

却说守备府中春梅,打听得知,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被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去,在外居住,事发到官,如今当官变卖。这春梅听见,要买她来家上灶,要打她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这守备即便使差张胜、李安拿帖儿对知县说。知县自想要做分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交完银子,领到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

按:“守备”是明代才开始设立的军职,职司城防,其地位仅次于游击将军,为正五品武官。文武虽不统属,其官阶则是比七品县官高两级。所以这个县官要买春梅丈夫周守备的账。“分上”、“份上”通,“要做分上”,即是这个县官看在守备的份上,故而“职做”也。又:是明代人写宋代事,“守备”这个官在宋代本来是尚未有的,作者写春梅嫁给一个守备,其实是犯错的。下面一段写雪娥拜见春梅的情形。

春梅正坐在房里缕金床金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入来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口中只叫苦……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

孙雪娥的故事可说是一个平庸小人物的悲剧。

正文 庞春梅是一个极具特色的角色

(事在第十回)

在的三大淫妇中,李瓶儿死得最早,其次是潘金莲,最后是庞春梅。她的故事,可以西门庆的死亡为一界线(共一百回,西门庆之死在第七十九回)。在此之前,她虽然已经是个得宠的丫头,但还只能说是“配角”,所占的篇幅是远远不及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在此之后,她的地位才日益重要,替代了“金”和“瓶”,成为了“主角”身份。亦即是说,她一生的重要事迹是在小说最后的那五分之一才发生的。不过她在全书所占的篇幅虽然不及“金”、“瓶”之多,但也是极具特色的人物,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尤其在性格描写方面,其刻画的深度,是绝不逊色于作者之刻画潘金莲与李瓶儿的。

作者在第十回写西门庆“收用”春梅时对她的介绍是“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其实她的性格是要比这个复杂得多的,不过作者没有“明写”出来罢了。作者是让故事的发展来逐渐显露人物的性格,“让事实的本身来向读者说明他所写的是怎么样一个人”,这种写法正是现代写实主义文学所用的手法。

春梅性格的特色何在呢?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的说法是“她有一种自然的尊贵”;“生下来就有傲气与身价”。这说法我同意一半。春梅的确是不甘于厕身贱役,有傲气,有“矜持”(自觉的要维持一份“身价”),但不一定是“自然的尊贵”,有时也有造作的成分的,在这时候,“矜持”就只是“自高身价”了。她的性格是多元化的,不能单看一个方面。

以上,算是对春梅的“总论”,以下将就具体的事实,分别说明。

(事在第二十八回)

春梅和秋菊同是潘金莲房中的丫头,“身份”本是一样的,但一来秋菊“为人浊蠢”,不及春梅聪慧;二来春梅和西门庆又有特殊关系,连潘金莲也要让她三分,因此书中就常常出现春梅欺负秋菊的场面。

例如有一次潘金莲失了一只鞋子,叫春梅押着秋菊到花园寻找:

这春梅真个押着她,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

(秋菊辩了两句)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她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她到屋里,回妇人(潘金莲)说没有鞋。妇人教采出她院子里跪着!秋菊把脸哭丧下水(眼泪)来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她,花园地里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她这奴才,看她那里寻去?”这春梅又押她,在花园山子底下各雪洞儿、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她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春梅道:“寻不出来,我和你答话!”

结果在那雪洞里虽然找着一只模样相似的鞋子,却又不是潘金莲的。秋菊被潘金莲罚她顶着石头跪,春梅就做执行这个刑罚的帮凶。

(事在第二十四、四十六回)

春梅是自视不凡的,她不单看不起“浊蠢”的秋菊,在那些“地位”和她相若的丫鬟中,她也往往表现得傲视同侪,不屑与她们“同流合污”。

像西门庆这样充满“淫邪之气”的人家,丫鬓们耳濡目染,自是难得“正经”,她们在戏耍时甚至也会“玩得离谱”,例如有一次玉箫和宋蕙莲、小玉在院子里:

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莲“你过来,扯着淫妇一只腿,待我合这淫妇一下子。”(第二十四回)

她们不仅止于同性之间的戏押,和童仆们也常有戏狎的行为。春梅是从不参加她们的这种过于放肆的玩耍的,对她们与童仆戏狎,尤其看不顺眼,玉箫就因此挨过她的骂。事见第四十六回。

那天是元宵节:

后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背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时常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妨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先,那玉箫还只顾嬉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径扬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得不知怎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那玉箫见她骂起来,唬得不敢言语,往后走了。

(事在第二十、四十一回)

春梅和玉箫本来同是吴月娘房中的丫鬟。后来吴月娘为了拉拢潘金莲,才把她送给潘金莲的。在一众丫鬟之中,春梅和玉箫的交情也最好。但这次她却不顾情面斥责旧日的伙伴,这一方面固然是她要借此自高身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西门庆已经动问的缘故,她的“身价感”往往是表现给西门庆看的,下面说的这件事是男一个例子。

第二十回写: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成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于是对声色玩乐的要求就更进一层,要有自己的“家乐”了:

(他)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即吴月娘这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衣服首饰妆束出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

春梅与玉箫、迎春、兰香是同时被挑出来学弹唱的,“地位”相等,可是春梅却总是自视不凡,要表现得和她们不同。

第四十一回写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定下日期,宴请众官娘子。

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她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

(事在第四十一回)

原来她是嫌没有如“娘们”(西门庆妻妾)的好衣服,所以不肯出去。于是下面就写她怎样与西门庆“讨价还价”了。

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云髻儿,穿戴出去。”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倒没的羞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得,你这小油嘴你娘们做了衣裳,都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她,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得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她也说不得我。”西门庆于是拿锁匙开楼门,拣了五套锻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一匹白绫裁定了两件白绫对衿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吃了一日酒。

西门庆起初答应给她们四个都做同样的三件新衣,春梅仍是未能满意,直到西门庆应承给她做的衣裳和大姐一般,她“方才喜欢了”。“大姐”即西门庆的女儿,可知她是认为她的“身价”是应该高于玉箫等人,最少也得和西门庆的女儿一样的。不过,西门庆满足了她的“身价感”之后,她就甘愿“陪侍西门庆在屋才吃了一日酒”,则她这个“身价”也是颇为可怜的了。从这件事情看来,我们只能认为她是自高身价,并非她的“本质”有一种“自然的尊贵”的。

(事在第二十二回)

春梅的自高身价还表现在对待教她弹唱的李铭身上。

李铭虽然是西门庆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兄弟,地位却还不如西门庆的傍友。请看下面写的这桩事情: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应伯爵因事迟来)西门庆道:“教我只顾等着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盼咐小厮,后边看粥来吃。只见李铭,见伯爵。按:李铭是一早来西门庆家教春梅等四人弹唱的,应伯爵来到,春梅等人退下,李铭尚在场)打个半跪,伯爵道:“李日新(李铭字日新),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两日来爹宅里侍候。”说着,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莱儿……各样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注:上半壶酒即大半壶酒)吩咐小厮画童儿:“连桌合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西门庆)就穿衣服起身,同应伯爵并马而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应伯爵虽是傍友,但西门庆最少在表面上还是要把他当作客人的;至于李铭,西门庆则只是把他当奴才而已。不但西门庆把他当作奴才,甚至应伯爵也把他当作奴才。而李铭也甘于自居奴才地位,向应伯爵下跪。

春梅连与她地位相等的玉箫都瞧不起,当然更瞧不起地位是如此卑微的李铭了。

(事在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走后,春梅、玉箫等人继续跟李铭学弹唱,但玉箫、迎春、兰香无心向学,自己人玩作一团,玩了一回就走了。剩下了春梅一个,这就出了事了:

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得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在手里你来弄鬼,爹(主子)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得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你这王八?”被她千王八万王八,骂得李铭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其实李铭也只不过“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些”而已,教弹琵琶,着重指法,把着手教,事属寻常,这就被春梅“千王八,万王八”地臭骂一顿了,而骂的口吻,也简直比泼妇还更泼辣!试想,假如换了是陈经济,她敢这样骂么(陈经济的品格比李铭更低下,她却甘愿受他玩弄)?她之敢臭骂李铭,无非是因为她知道在西门庆的家只是把李铭当做奴才而已。她的“身价”也是因人不同的。

春梅把李铭骂跑之后,还不肯干休:

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

按:“贼小肉儿”是昵称。潘金莲这一问,又令春梅有扬己骂人的机会了。

(事在第二十二回)

气的春梅道:“情知是谁,区耐李铭那王八,爹临去。好意吩咐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她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王八雌牙露嘴的,狂得有些褶儿也怎的。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得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我饶了他。那王八见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即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

按:春梅这段诉说因由,是“加油添酱””,做了夸张的描述的。读者可以拿上面那段文字(作者所写的事实)和她这段复述做个比较。事实是李铭只是“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也并没有看着她嗤嗤地笑的。而在她的复述中却变成了“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得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了。春梅的“加油添酱”,突出了自己的“正派”,并且在把李铭描述得“如此不堪”的同时,也贬低了同伴(玉箫等人的不知自爱)。“雌牙”,即“龇牙”,裂齿貌。

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得黄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王八撵了去就是了。”

春梅虽是潘金莲的丫头,但因她颇得西门庆的喜爱,故而潘金莲也要笼络她,以便巩固自已的地位。潘金莲说的这段话,是用怜惜的口吻来安慰她的。“把脸儿气得黄黄的”,若依“正规”文法,是应加上“做什么”三字的,但在对话中则可省略。

(事在第二十二回)

春梅道:“他就倒运,着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

按:李铭是西门庆“二房”李娇儿的兄弟,“着量二娘的兄弟”云云,“明里”是春梅指责李铭之自恃有靠山,实则是表现了她自恃有西门庆的宠爱,故而敢于不把“二娘”放在眼内。

潘金莲安慰春梅之后,在旁边的宋蕙莲也乘机讨好春梅,帮她骂李铭:

宋蕙莲道:“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持着。”金莲道:“扶持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他错上了坟,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那个敢望着她(指春梅)雌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遇喜欢,骂两句;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着紧把他爹扛得眼直直的,看不出她来!……”

在宋蕙莲和潘金莲的谈话中,说出了李铭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西门庆接济(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另外一日三茶六饭),也正因此,她们才看不起李铭的。同时,在潘金莲的话中,也道出了春梅在西门庆家的气焰,那些小厮,是没人敢惹她的。“吊个嘴儿”即广东俗语“说花话”之意。

春梅和李铭这场“纠纷”是以春梅大获全胜而告结束的。书中写: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李铭来走动。(李铭)自此遂断了路儿,不敢上门。

(事在第七十五回)

若说孙雪娥是飞上枝头,未变凤凰,春梅则是未上枝头(未有正式名分),已经自拟凤凰了。她不但“傲视同侪”,对地位不如她的“下人”,更加残酷。第七十五回写的“春梅毁骂申二姐”就是一个例子。

申二姐是个唱曲的盲女,有一次春梅和潘姥姥(潘金莲之母)吃午饭,席上已经有一个会弹唱的郁大姐助兴,但她听得申二姐在后边上房,便叫小厮春鸿“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她唱个儿与姥姥听。”

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她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那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她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回去搬弄是非,这就演出了“春梅毁骂申二姐”的一幕。

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她,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

(事在第七十五回)

春梅骂得性起,粗言秽语。连珠炮地发出来。

“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得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犁、西沟耙,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锦词,就拿班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春梅)把这申二姐骂得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你)怎就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肏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 ”

申二姐凭技艺“往人家求衣食”,稍有良知的都应对这盲眼歌女寄予同情,春梅却将她骂得一文不值,不但侮辱她的人格,并且诋毁她的专业知识。其实春梅骂她的话,不啻是自我讽刺(申二姐并无淫行,倒是春梅自己曾有过先后与西门庆、陈经济翁婿行侄的事,她凭什么骂申二姐为“瞎淫妇”;春梅不过跟李铭学了几天弹唱,又有什么资格诋毁申二姐的曲艺)。春梅如此恶毒地骂一个盲眼歌女,平日的故作矜持与“自然的高贵气质”不知哪里去了。不过,这场恶骂也显出了春梅性格中残忍、恶毒的一面。

(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的性格是相当复杂的,有矜持、“尊贵”的一面,也有恶毒、淫贱的一面,不同的表现往往是因人而施。

大体而言,春梅和潘金莲是属于同一类型,出身底层,却不甘于屈居人下,因此同样有争强好胜的性格;而只论气质,则春梅也的确是要比潘金莲更多一份“自然的尊贵”的。春梅遭受月娘发卖时的表现就是一个朗显的例子。事见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薛嫂月夜卖春梅”。

这一回写吴月娘识破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奸情,因恼恨春梅与潘金莲狼狈为奸,决定第一步先剪除潘金莲的羽翼,便叫媒婆薛嫂来领春梅去发卖。

(薛嫂)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她罄身儿出去,休要她带出衣裳去了!”

春梅曾经是服侍过吴月娘多年的丫头。现在月娘将她发卖,只许她“罄身儿出去”,不准她带走一件衣裳,可见月娘的刻薄。但春梅在月娘面前,却半句话也没说。跟着,薛嫂与春梅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潘金莲,潘金莲可就忍不住要为春梅打抱不平了。

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指潘金莲)如此这般(说):“她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她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

(事在第八十五回)

(潘金莲)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指西门庆)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她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她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踩到泥里。”

按:“尿胞种”是对别人的男婴的轻蔑称谓。吴月娘有儿子,潘金莲没有,这是最受潘金莲妒忌之事,因此在对春梅表示同情之时,就乘机发泄心头之气,指责吴月娘是恃子压人。其实吴月娘之所以要对付潘金莲和春梅,主因是怕她们狼狈为奸,与自己争权;表面的原因则是春梅与潘金莲“通同作弊,偷养汉子”,败坏门风,这是藩金莲不能反驳的。现在潘金莲把造成此事(发卖春梅)的因素,归结为吴月娘自恃有个儿子,这只是潘金莲的看法,作者在这里是站在纯粹的“说故事人”的地位,“转述”故事中人的话,自己不加评论。这是和现代的写实主义手法相同的。

抱不平的不仅潘金莲,连媒婆薛嫂也不能不替春梅讲几句公道话了。

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她?”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她当作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她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她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她?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她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她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她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

(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在西门家的特殊地位,又一次在潘金莲口中补述出来。“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足见春梅“得宠”的一斑。“正经成房立纪老婆”显明是说吴月娘,潘金莲言下之意,在西门庆的心目中,是连吴月娘都比不上春梅的,当然这句话也不无夸张的成分(潘金莲由于妒恨吴月娘之故,困此要乘机贬抑她),但春梅的“特殊地位”却是不容否认的。这特殊的地位,当然是由于春梅曾被西门庆“收用”而来。这,吴月娘也是知道的。但吴月娘并不因春梅的“特殊地位”,而给她特殊待遇,相反还要她“罄身儿出去”,不许她带一件衣服。因此,连薛嫂也不能不说一句“大娘差矣”了。不过,薛嫂之代抱不平,是着重在“物质”方面;潘金莲则是着重在“收用”这点,从这点出发,责怪吴月娘的刻薄——“没人心仁义”,“放人踩到泥里”。这个区别,亦是由于二人身份不同之故。

潘金莲和薛嫂都为她打抱不平,春梅的态度又如何呢?书中写:

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她,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潘金莲)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连一点眼泪也没有”,充分表现了春梅的倔强。后来潘金莲也被吴月娘发卖,潘金莲和她大吵大闹,又得薛嫂帮她说话,才从吴月娘手中讨得一些东西(见第八十六回),两相比较,潘金莲最少在维持“自尊”这一方面,是不及春梅多了。

(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非但自己不流一点泪还反过来。安慰潘金莲。这,既表现了她的“自尊心”,也表现了她确实是潘金莲的唯一知己。

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指吴月娘)倒三颠四的,大小姐(指春梅)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拿出她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她两套,教薛嫂儿替她拿了去,做个一念儿。”

按:小玉是吴月娘的丫头,吴月娘本是吩咐她来“看着”春梅,“休教带衣裳出去”的,亦即她是奉命来监视春梅的。但她却“阳奉阴违”,反而以监视者的身份,私下教潘金莲将原来属于春梅的东西,拣一些给春梅带走。小玉给吴月娘的评语是“倒三颠四”,可见吴月娘发卖春梅一事,其刻薄的手段,是如何之不得人心,连贴身的丫头都要骂她糊涂了。

妇人(潘金莲)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蟋蟀)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孤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凡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她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私房)与了她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替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面去了。

按:潘金莲说得好听,出手却低,原是属于春梅的东西,她也只是拣了几件比较不值钱的首饰衣服交给春梅,值钱的东西,她却是“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面去了。”

(事在第八十五、八十九回)

作者不厌其烦地细述潘金莲给了春梅一些什么东西,留下一些什么东西,这是很高明的讽刺手法,让读者和他一样,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出潘金莲的表里不一,她对春梅的“情义”,纵使并非完全伪装,也是不及春梅对她的情义的。

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她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她。”

潘金莲要春梅拜辞月娘,小玉摇手,春梅也不愿去见月娘,便径自去了。小玉是站在春梅的立场,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她和春梅同是月娘的丫头身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是以不想春梅去自讨没趣。春梅不肯去“拜辞”月娘,则是维持“自尊”、“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刻画春梅的倔强性格,这九个字真说得掷地有声!作者写春梅离开西门家的这一幕,已是对春梅的自尊心和倔强的性格,有深刻的描写。但更能表现春梅这方面的气质和性格的。则是在第八十九回“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写春梅在永福寺重遇吴月娘一节。其时春梅已贵为守备夫人,吴月娘则是破落户的寡妇,两人身份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按说这正是春梅奚落月娘的大好时机,但春梅的表现却刚好相反。

永福寺是周守备(春梅之夫)的香火院,潘金莲的坟就在永福寺后面。春梅是为了给潘金莲祭坟去的。

(事在第八十九回)

那天,恰好吴月娘带领家人去给西门庆上坟,回程经过永福寺,由于西门庆生前曾经捐过几十两银子给永福寺,吴月娘听她随行的哥哥说起此事,以施主身份,入寺歇息。

长老招待她时,向她说明:

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僧众,后边禅堂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川座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

月娘道:“不要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即月娘之兄)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

按:永福寺是周守备的香火院,等于是他的“私家寺院”,不过“对外开放”而已。寺院的重要经济来源是来自周家的。西门庆虽然捐过几十两银子,不过是个普通施主罢了。在长老的心自中,西门庆的未亡人当然是不能和周守备相比的。何况,吴月娘的“布施”,数目也是微乎其微!只五钱银子,恐怕还不够寺中款待她的斋菜之用。不过,这个长老很会“做人”,对吴月娘的招待还是颇为周到的。那五钱银子本是不放在他眼内的,他也“笑吟吟打问讯谢了”。

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箸儿(筷子)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得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

这位“府中的小奶奶”就是春梅。

(事在第八十九回)

下面一段写春梅来到永福寺的排场。

(闻报后)慌得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吩咐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

那和尚慌得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得个个汗流满面,衣衫背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

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齐。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侍候。

按:“家活”本来是家私杂物,在这里则是指席上(和尚款待月娘的斋席)的器皿。由于“守备府的小奶奶”来了,长老非但要立刻撤席,而且还要吴月娘等人躲入“小房避避”了。“菩萨”在这里是用作对施主的尊称。但这并非表示对吴月娘的尊敬,而是这种“尊称”乃是和尚对施主的习惯用语。围着乘坐的那乘大轿的“一簇青衣人”乃是周守备属下士兵(春梅来给潘金莲上坟,周守备下令排军给她“喝路”,前文已有交代。)

春梅祭扫了潘金莲的坟墓之后,方始入寺与长老相见,但躲在小房内的吴月娘,却尚未知来者是谁。于是跟着就演出了饶有戏剧性的一幕了。

(事在第八十九回)

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定的。”月娘道:“她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她姐姐念经,荐拔升天。”玉楼道:“我听见爹(指西门庆)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她?”

正说话,只见长老先走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拾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得淡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儿,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

这一边是月娘等人在小屋内偷窥,那一边则是长老在方丈明间(客厅)对春梅大献殷勤。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坐。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怒罪小僧。”春梅道:“近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道:“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事在第八十九回)

作者在这里运用对比的手祛,不但写出了春梅的“今时不同往日”,也刻画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种势利眼,不但见之于“俗人”,连“有道”的“高僧”也不例外。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明间)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她要回去,未知小奶奶算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得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吧。”长老见收了她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

当春梅未来之前,长老对待吴月娘的态度,纵然不能算是十分尊重,也还是礼仪周到,甚为客气。春梅一到,吴月娘就不但要退避,甚至想要回家,也被拦阻,不让她们走出小房子。书中虽然没有明写长老要拦阻她们的原因,但读者从上下文都是可以意会得到,长老是怕她们出来,“冲撞”了守备府的少奶奶的。所以问题的解决,最后还是得请示春梅。否则“有几位游玩娘子”想要回家与春梅何干,何必向春梅禀报?待到春梅示下,长老这才慌忙去请,这是更进一步刻画了长老的势利。所谓“受了布施,又没管待,过意不去”云云,其实只是长老为了刚才冷遇吴月娘的行为,找寻“自我开脱”的表面理由,刚才做得过分,现在才感到不好意思;真正令他只顾再三催促的原因,还是因为春梅已经允准相见之故。

(事在第八十九回)

接下去是春梅与吴月娘等人相见情景。

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得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

春梅与吴月娘再在永福寺的重遇,是戏剧性的一幕,今时不同徒日,昔日的丫鬟成为了上座的贵宾,昔日的主母则成为了必须靠边站的角色。如果春梅乘机奚落昔日的主母,纵然可以快意一时,但那却就成了“小人得志”的表现了。春梅并不这样做,相反,仍以旧日主仆之礼拜见月娘,这就更加显出了她的“高贵”与“自尊”,向时也足以令月娘“愧杀”了。如果给春梅来个“心理分析”的话,她采用这种形式的“报复”,才是最能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了。其情形就似汉代的名将韩信,在显达之后,对昔日曾令他受“胯下之辱”的恶少并重加赏赐一样。春梅今日对吴月娘的“礼遇”,和她昔日被吴月娘发卖之时的“扬长决裂走出大门”,不屑去向吴月娘“拜辞”行为的方式,虽然截然相反,其性格却是前后统一的,都是自尊倔强的表现。至此,月娘可就不能不向昔日的丫鬟道歉了。“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作者写她被迫道歉,这“挫折感”又深了一层。这一回题为“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因误入致遭挫折,到这里可算是点题了。

(事在第八十九回)

春梅怎样对待月娘的道歉呢,请看下文。

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得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她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个喏,把月娘喜欢得了不得。

春梅的满足感是藏于内心,并没形之辞色的。她仍然守着昔日的“尊卑之礼”,把月娘当做主母看待。月娘可就有点“受宠若惊”了,春梅给了她的儿子一对银簪,她喜欢的了不得,要奶妈抱着儿子向春梅道谢(唱喏是古代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同时出声致敬称“唱喏”)。令她如此喜欢的当然不仅是这对银簪的物质价值,而是已经贵为守备夫人的春梅对她的礼遇。作者写的这段“琐事”,还有“前后对比”的妙处。吴月娘把春梅发卖时,是要她“罄身儿出去”,不许她带走任何东西的。月娘的丫头小玉可怜她,在她临走时拔下头上的两根簪子与她;现在则是春梅在头上拔下一对银簪儿与月娘的儿子。这前后对比,极具讽刺意味。一对簪子还一对簪子,可见在“小节”上的前后呼应,作者也是十分注意的。

月娘永福寺巧遇春梅,是一场精彩的戏,在这场好戏中,作者也没有冷落其他配角。

(事在第八十九回)

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的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她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她手里一场,她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她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得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即春梅)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她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埋葬了她,逢节令题念她,来替她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她怎生抬举我来,今日她死得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她?”

吴月娘和潘金莲一向是对头人,潘金莲之死,月娘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春梅在她面前,提起潘金莲对自己的好处,尊称潘金莲为“娘”,并为她死得那般凄惨难过,这等于是给吴月娘以“无言的责骂”,因此吴月娘就只好“不言语了”。吴大妗子本是月娘的一党,份属姑嫂,一向帮月娘对付潘金莲的,此时却附和春梅,没口夸赞春梅的有恩有义,讽刺意味,尤其深刻。作者只通过人物的对话,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人情势利,世态炎凉。

孟玉楼和潘金莲交情是比较好的,趁此时机,做进一步的“表态”。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她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九分烧去。”

(事在第八十九回)

孟玉楼自动提出去给潘金莲上坟,吴月娘不言语、不动身、孟玉楼也不理她,“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自管自的哭坟去了。她的祭坟哭坟固然不无念旧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做给春梅看的。

另一个小配角,孝哥的奶妈也跟着孟玉楼采取同样行动。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去,只怕吓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按;如意儿原来就是西门庆的姘头之一,而且是和潘金莲对立的,现在她不但自己要去祭潘金莲,甚至不理月娘的拦阻,将月娘的孩子孝哥儿也抱去。这只能说是“形势比人强”了。“形势”者,春梅得势,故她们必须“爱屋及乌”也。

这次永福寺之会,还有尾声,这尾声也是用对比手法,刻画出一升一沉的世态炎凉的。

(玉楼等人上坟回来之后)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她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

作者细写春梅食事的豪奢,衬托出月娘的寒酸。前者有随行仆人携带的“私家食品”,摆满两张桌子。连食具都是银钟牙箸,后者则只能以布施五钱银子换来一席斋菜。

(事在第八十九回)

但更能表现春梅的气派和排场的还在后头。

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她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再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吧。”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娘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

按:“起动”,劳烦之意。在春梅那官太太的排场映衬之下,春梅对月娘越“好”,月娘越自惭形秽。月娘并非笨人,相反,她是城府很深的,她知道春梅对她的“好”,并非真的念旧、认亲,只是表现“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风度”而已。说来也够讽刺,往昔身份,本是月娘位属“大人”,现在则地位刚好颤倒过来了。“说一声儿就够了”云云,即是暗写月娘明知春梅是并无诚意的,她只好自甘“服小”!说是不敢劳烦春悔,留待自己去拜访她了。事实是,此会过后,两人都没往来,直到后来月娘有求于春梅,春梅摆足了架子,才回“旧家池馆”游玩。

接下去写分手情形,更显出春梅气派。

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

(事在第八十九、九十四回)

春梅道:“大妗子没桥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看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她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去了。

按:这一回的永福寺之会,把春梅在月娘面前所表现的“优越感”描写得淋漓尽致,因此作者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读者却是可以理解,尽管月娘强颜欢笑,实则是受辱的。而她的“受辱”亦是咎由自取。故此作者是回目的结尾时用上:“正是: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来评讽月娘。

不过,春梅的“风度”、“气量”也是因人而施的,她对吴月娘可以不念旧恶,对孙雪娥却是非报复不可。孙雪娥自从被她买来做上灶婢之后,就屡屡受她凌辱,入门的第一天,就被她来个下马威,“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个贱人撮去了?髻,剥去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第九十回)最后又借一点雪娥触犯她的小事(其实是无故生事)硬把孙雪娥“打倒地上,又踏上一只脚,令她永世不能翻身。”

第九十四回“酒家店雪娥为娼”就是写这件事的。一天,春梅想吃“鸡尖汤”,叫丫头兰花去吩咐孙雪娥给她做。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做些,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

做来甚费功夫的,不过雪娥还是做好了。

(事在第九十四回)

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酱油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气!”慌得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呢!”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她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得不好,教她讨分晓哩!”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擞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须臾,使了养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她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得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丁子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板!

按:春梅是丫头出身,雪娥说的那句话——“几时这般大了?”隐含讽刺她“小鬼升城隍”之意,触犯春梅大忌。

(事在第九十四回)

春梅本来就是有意要为难她的抓着话柄,便小题大做起来,将守备丈夫请出,当着丈夫的面,叫家人毒打雪娥。

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侍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她(春梅),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吩咐打她多少,免褪她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她农裳,她爷(指守备)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她的不是了。”

按:春梅初时本来是嫁与周守备做妾的,后来她生了个儿子,未几,正室又去世了,于是守备遂把她“册正”,做了“夫人”,因此下人称她为“大奶奶”,不同于在永福寺时候的称呼(少夫了)了。

但这位已是位居正室的守备夫人,行为却是形同泼妇。请看下文:

春梅不肯,定要脱去她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她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吓得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吧,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翻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

春梅为了报复私仇,借口孙雪娥说错了一句,就要剥掉她的衣裳打三十大棍,难怪连下人也觉得过分。而春梅却一意孤行,非但不听下人劝告,甚至为了恐防丈夫拦阻,不惜拿孩子的性命来威胁丈夫,这种泼辣的行径,和在永福寺中对吴月娘口口声声要守“尊卑之礼”的那个春梅比照,简直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

(事在第九十四回)

旧小说的人物,往往流于“脸谱化”,性格单一,忠奸分明,各按“固定的模式”行事,看不到他们内心的活动。的作者却不一样,他笔下的人物,尤其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是只做平面浮雕的,他们在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就有某一种相应的表现,可能表现为善,也可能表现为恶,不过这些看来似是矛盾的表现,却不是和人物的“基本性格”相符的,而且通过作者具体生动的描写,读者可以感觉得到人物的内心活动,对他们不同的表现,无须作者去加以解释,读者自能理会。这是最突出的一个艺术特色——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令人更加感觉到它的真实性。春梅前后不同的表现,就正是作者善于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的一个成功例子。

春梅毒打孙雪娥之后,还未肯罢休:

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媒婆)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变卖。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吩咐:“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赚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按:春梅以前被吴月娘变实时,月娘要她“罄身儿出去”,现在她卖孙雪娥,也是要她“罄身出去”,都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不许带走任何东西的。春梅可说是“有样学样”。不过月娘还可以让薛嫂将她卖入“好人家”,而她却指定薛嫂非把孙雪娥卖入娼门不可。可说在恶毒这一方面,她是更加“青出蓝而胜于蓝”的。

(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贵为守备失人之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第八十九回写的她在永福寺巧遇吴月娘和第九十四回写的她将孙雪娥卖入娼门,可说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的快意恩仇之举。但最令她得意的事,恐怕还是第九十六回写的“重游旧家池馆”。

春梅的“重游旧家池馆”,是应吴月娘之请的。吴月娘为什么要请她,这可得先从吴月娘吃的一场官司说起。

西门庆生前有两个随身小厮,一个叫玳安,一个叫平安儿,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发现玳安和她的丫头小玉有奸情,就把小玉给他做妻子,平安儿一无所得,心存怨忿。一天,他偷了西门家开的当铺的典当之物,一副金头面和一柄镀金钩子,在变卖时事发,给拿到新升巡检的吴典恩的衙门里审问。

这个吴典恩本是西门庆的傍友之一,名列“十兄弟”之内的。说起来,他的得官,还是由于西门庆的提拔。当年西门庆差他和玳安送生辰担给蔡太师,他冒认是西门庆的舅子,蔡太师为了报答西门庆的厚礼,不但给西门庆提刑所副千户的官职,并且惠及冒充西门庆舅子的吴典恩,让他做了清河县的“驲丞”(管驿站的小吏)(见第三十回)。他的官运亨通,在西门庆死后,升到了巡检之职,是有审判权的县级官吏了。

按说他的得是凭借西门家之力,应该感恩图报才是,但他却刚好相反,有意要令吴月娘出丑。吴典恩谐音(无点恩),看来的作者给池取这个名字,已是含有“名实相符”之意的。

正文 人情冷暖风水轮流转

(事在第九十五回)

平安儿上到公堂,一见问官是吴典恩,心中笃定,以为“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已定见了我就放的。”于是捏造一段谎话,推说是向大娘(吴月娘)借来给亲戚戴的。哪知吴典恩不买他这个账:

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只是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便(按:平安儿盗窃得手就去嫖私娼,他是在叫鸨儿将他偷来的首饰变卖时被拿获的。此处说的‘老婆’指他嫖的私娼)?想必是你偷盗出来的头面,趁早说来,免我动刑。”

平安儿不知死活,仍然坚持原来口供,结果被吴典恩严刑逼供。

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起来,夹得小厮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放小的实说了罢。”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吴典恩道:“你因甚么偷出来。”平安儿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才偷出当铺这头面走了。”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妻室。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

(事在第九十五回)

吴典恩要平安诬告吴月娘与小厮通奸,平安初时不肯,后来受刑不过,只好屈服。

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得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玳安儿)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检司,等着出牌提吴氏、玳安和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话分两头,那一边吴月娘不知人心险恶:“听见吴典恩做巡检,是咱家旧伙计”,于是“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交傅伙计领赃去”。

她以为可以凭借旧日的关系讨情,哪知结果却是这样——

伙计拿状纸到巡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份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吴典恩“老狗”、“老奴才”尽力骂了一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股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伙计)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得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得手脚麻木!

(事在第九十五回)

吴月娘被诬告,典当的物主又来她家吵闹,吵得她六神无主。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吧。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不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得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

按:“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意即是说,西门庆死后,他那些猪朋狗友,忘恩负义的岂止一个吴典恩。这是吴大舅的感慨说话。他是看透了世情的。吴月娘却还存有幻想,以为送几十两银子就可破财挡灾。不过,作者写到这里,却来个“奇峰突起”,没让吴月娘送钱讨没遇,却给她送一个救星。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俺这里走走?”

原来媒婆薛嫂是替春梅买丫鬟的,她一面夸耀春梅是如何时来运到,无限风光:

她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她扶了正房,做了封赐娘子……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扶侍。

自己以能替她奔走为荣;一面在听了吴月娘的诉苦之后,替她出主意。

(事在第九十五回)

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着,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薛嫂道:“好奶奶,放着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帖儿,等我对她说声,教老爷差人吩咐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他管得着那巡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勑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那里打卯递手。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即春梅)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教她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了!”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不吃茶罢。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

按:“勑”,敕的异体字,自上命下之词。“勑书”即皇帝的诏书。由于当时盗贼丛起,朝廷重用军人,因此这个周守备就军政民政一把抓了。本来武职的守备是管不着文职的巡检司的,如今也管得着了。

薛嫂到了守备府,把买丫头事情交代之后,说了许多闲话,这才觑个机会,话入正题:

(大娘)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不知咱家老爷管得着这巡检司,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她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

这个薛嫂做惯媒婆,能言善道,她是很懂得揣摸别人心理的。

(事在第九十五回)

她知道越把春梅旧日的主母说得可怜,就越能满足春梅的优越感。事情就有指望了。

春梅问道:“有个帖儿没有?不打紧,有你爷。出巡去了,怕不得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她有说帖儿在此。”向袖中取出,这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按:薛嫂代吴月娘向她求情时,是说了一车子的话的;春梅允诺时,却是寥寥几句,就把这件她们视同天大的事情担当下来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刻画春梅那种“视若等闲”漫不经意的神态,十分传神。当然这是春梅的做作,用以显示自己的“高贵”的。

当天晚上周守备回来,果然春梅和他一说,这桩就急转直下了。

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帖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这吴巡检是他(西门庆)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吧!”

第二日,守备府的人教吴月娘补了一纸状,周守备“当厅出了个大花栏批文”,上面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差虞侯(本义是职司侍卫的武官,此处指周守备的亲随,相当于近代的勤务兵)带了公文,先到吴月娘家。

(事在第九十五回)

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

按:傅伙计是西门家当铺的掌柜,这桩官司由平安儿偷当铺的东西而起,傅伙计本应到案的,但因他“睡倒”(即病倒)了,故此月娘叫她的弟弟(即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

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里伺候,半日,待得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人去。

下面写的就是守备审向巡检的经过了。

这吴巡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正是我这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我这里发送?只顾延挨监滞,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察道:“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掌职开载正明,你如何拿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

这段写周守备大打官腔,抬出“朝廷敕命”,显示自己的权威,吓得吴巡检自摘冠帽,“只顾磕头”,大官压小官,刻画生动。

(事在第九十五、九十六回)

吴典恩毕竟还是个官儿,虽被上司痛斥一番,尚得免于参究,那平安儿可就难免要受皮肉之苦了。

(周守备)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似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喝令“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板!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帖儿,同送到西门庆家。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那吴巡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

这场官司就这样了结了。吴月娘为了报答春梅之恩,先是叫玳安备办礼物,“用描金匣儿盛着礼帖儿”,前往守备府致谢春梅。随后不久,又在西门庆逝世三周年那天,具名修书请春梅赴宴。这就是第九十六回写的“春梅游玩旧家池馆”的由来。

吴月娘这封请柬是写得非常谦恭的,书道:

<small>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small>

下书 西门吴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按:腆仪,厚礼。西门庆逝世三周年那天,春梅一早就备了一张祭桌差家人送给吴月娘,因此月娘的请柬有“重承厚礼”与“奉酬腆仪”等字句。当然这是客套说话。一张祭桌所需备办的食品是有限的,谈不上什么“厚礼”。不过最可笑的“客套话”还是月娘称呼自己的旧日丫头为“老夫人”。

(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应邀赴宴,下面一段写春梅的排场。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来。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着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着四人大轿,青缎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着大轿。

作者在这里细写春梅赴宴的衣裳、首饰、轿子以及喝道的军牢、跟随的家人等等,突出了春梅的“今时不同往日”。

下面一段,就写到了吴月娘这边是如何接待贵宾了。

吴月娘这边,请了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两个唱的女儿弹唱。听见春梅来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才落下轿来。两边家人围着,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月娘连忙答礼相见,没口说道:“向日有劳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日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

按:月娘已是竭尽所能迎接贵宾了,但与春梅的排场比较,则不如远甚。月娘日前叫玳安送去给春梅的礼物,其中有一匹纻丝尺头,给春梅退回来,故此月娘在答谢的言词中提及。绸缎布匹以尺寸为计算单位,在古人的口语中简称为“尺头”。作者特地写月娘提起这件小事,表现了月娘的气派亦是不及春梅,故此不知不觉就流露她的自卑心理,非仅排场不如而已。

(事在第九十六回)

昔日丫头,今日贵妇,春梅重回“旧家”,所受的礼遇情形,就如众星拱月。书中续写:

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过头儿,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生日。”那孝哥儿真个爬下如意儿身来,扒(在地上)与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喏?”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儿,教替他塞帽儿上戴。月娘道:“可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花儿。月娘道:“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了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来,吃了茶,月娘说:“请姐姐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

按春梅昔日离开西门家时,小玉曾送给她两根银簪,现在春梅还赠她一对金头簪子,投桃报李,回应前文。她和小玉本是同等地位的丫头,此时地位悬殊,小玉只能给她磕头了。春梅也不和她客气,端坐受礼。这些细节的描写,表现出春梅“今非昔比”的优越感。她对吴月娘只是故示兼恭而已,对待同辈就不一样了。对春梅的谦恭,月娘是受宠若惊的,所以非叫自己的儿子给她磕头不可。又,春梅赞许来兴儿“一心要在咱家”把旧主人家当做“咱家”,赞许仆人的“忠心”,这口吻也似西门家的“姑奶奶”一样。春梅“得意忘形”的表现,在这些小节上给作者刻画出来。

(事在第九十六回)

接下去就是给西门庆祭灵和“游玩旧家池馆”了。

春梅来后边。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

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换衣裳,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着,说了一回……

说毕小玉拿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姥姥,你引我往俺娘(指潘金莲)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园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它,如今丢搭得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她不过,只得教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锁匙,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众人,到里面游看了半日。

春梅的女贞是给西门庆夺去的,此日她来祭灵,其心情的复杂自是可想而知。但作者写她祭灵的经过,则用笔甚简,(只是“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九个字),深得尽在不言中之妙。若是仔细刻画她那得意与悲伤的心态,倒是画蛇添足了。跟着写的那段她要求游玩旧家池馆那段,就细致多了。作者不仅叙事,而且是在叙事中表现出月娘与她的心理活动的。春梅特别提出是要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表现了她的怀旧心情,也表示了她对潘金莲的特殊情意,她对死去了的潘金莲的尊重,和对月娘的假意谦让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月娘是“似拙实巧”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出这一点的。

(事在第九十六回)

月娘初时之所以不愿意陪春梅去游旧家池馆,也正是因为她看出了这一点。花园丢荒,不堪游玩,不过是表面原因而已。须知潘金莲虽然不是她亲手杀害,却是由她而死,春梅要去“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表现她对潘金莲的怀念,她自己难免尴尬也。不过由于春梅的坚持,她虽然不愿,却也不能不去。形势比人强,主妇终于要屈从旧日的丫头,这也是很具讽刺的事。

作者在这里用了一段骈文描写春梅眼中所见的园中景象。骈文是用对偶句组成的一种文学形式。这段骈文,对仗工整,也颇能写出荒园景象,因此虽然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这段文字可有可无,却也不妨录出来供同好欣赏。

垣墙欹损,合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是先去看李瓶儿生前的房间,然后才重回旧居(潘金莲的屋子)的。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得荒荒的。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李瓶儿和潘金莲是最得宠的人,亦即她们的“地位”乃是“分庭抗礼”的。作者写春梅重游旧家池馆,先到李瓶儿房间,也正是要表出李瓶儿的特殊身份(春梅除了到李潘二人的旧居外,其他各房,她就没去了)。不过,对春梅而言,李瓶儿也只是“陪衬”身份,所以作者寥寥几笔,就带过了。

正文 “床”的隐喻

(事在第九十六回)

但虽然是寥寥几笔,却也令人感到那种萧瑟荒凉的意味。从一滴水可以见到整个云影天空,李瓶儿这间房间,不啻是西门家的缩影。

但春梅重游旧家池馆的重点还是放在潘金莲的故居,那是春梅曾经和她共过甘苦的地方。因此作者的写法也就有所不同,除了触景生情之外,还有人事沧桑的感喟。

(春梅)来到她娘这边,楼上还堆着生药香料,下边她娘房里,只有两座橱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哪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孟玉楼)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她(孟玉楼)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她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她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对你老人家说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纸,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然点了头儿,那星眼中,由不得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增强不服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她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

按:皂隶,衙门中的差役。“那咱”,即那么样。“做她老人家一念儿”,“老人家”指潘金莲,春梅想买回潘金莲那张床纪念她和潘金莲共同生活的日子,故有此言。“做她一念儿”即做个纪念之意。作者从一张床入手,写出西门庆家的荣枯变化,同时也写出春梅内心的感触这是“以小喻大的手法”。

下面又写潘金莲的另一张床。

(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听见潘金莲用过那张八步床,几经转手之后,终于给月娘以八两银子卖了,做打发衙差的钱,“由不得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也不见?’”

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只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多两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

西门家由盛而衰,这两张床可说是西门家家史的见证。从这里也可见到作者“挑选题材”的技法。须知春梅重游旧家池馆,可资怀旧的事物很多,倘若要“细说”的话,就会犯了“杂乱无章”的毛病;但若从“大处落墨”则又会流于空泛,不够具体生动。所以必须选择有代表性的事物来写。现在作者写的虽然只是两张床,但已涵盖了家运的推移、人事的变化,并且兼及有关者(吴月娘与春梅)的思想感情了。吴月娘的身份本是豪门主妇,如果不是在事实(贱价卖掉这两张床,被春梅一问再问因由)面前,她也不会在旧日的丫鬟面前低头(直白自己穷困的处境)的。还有一点,春梅失掉女儿身,是由于被西门庆“收用”,而“收用”的地方,就正是在潘金莲房中(见第十回),说不定就正是在那张八步床或螺甸床上。作者特别挑这两张床来写,不是无因的。

(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的重游旧家池馆,到此已是结束了。但还有一段“尾声”。

游园之后,吴月娘摆下酒席,款待春梅。招来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说不尽盘堆异品,酒片金波。”吴月娘本已“家道中落”,但还要摆设如此盛筵,可见她是如何要借此来巴结春梅。

但作者写月娘招这两个妓女来陪酒,不仅只是为了要表现月娘的势力。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月娘招来的这两个妓女,“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一个会弹筝,一个会弹琵琶。月娘请春梅“姐姐,你吩咐个心下爱的曲儿,教她两个唱与你听下酒。”于是春梅叫她们唱个《懒画眉》曲子。

这一段可不是“闲文”,郑爱香与韩金钏是以前经常“伺候”西门庆的歌伎,春梅以前曾学过弹唱,教春梅弹唱的李铭,也就是她们院子中的师傅。现在由她们的妹子和侄女来唱给春梅听,这样写,在“客观效果”上就更加强了春梅怀旧的情绪了。月娘或许不会想到这个“客观效果”。但这却是作者的高明“布局”。

春梅吩咐她们唱的《懒画眉》,也是别有用心的。她这次回来,引起她怀旧的人私事很多,除了潘金莲之外,还有一个可能是更令她怀念的。而作者之“布置”春梅要歌伎唱《懒画眉》,也是用此来引出一个不在场的人物,亦即是最令春梅怀念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谁,暂且不说,让读者猜猜。先听这两个歌伎唱的曲子。

正文 陈经济是无耻之尤

(事在第九十六回)

歌伎唱的《懒画眉》,一个曲牌,四段曲词。曲词的内容是怀念情郎的。曲词写得不错,也切合春梅的心情。现选录其中两段:

冤家为你几时休,挨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得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够!闷得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书中点明: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

原来她是为了怀念陈经济才点唱这个曲子的。

和春梅有过关系的男人共三个,一个是西门庆,一个是陈经济,一个是她现在的丈夫周守备。三个男人中最不成材的是陈经济,但只有他才是春梅的心上人。春梅一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西门庆和周守备年纪都比她大,她之所以和西门庆通奸以及后来的嫁给周守备,都是逼于无奈的(西门庆是她的主人,周守备是她的买主,容不得她选择)。周守备虽然对她非常好,但却不能满足她感情上的需求。陈经济与她年纪相当,且又俊俏风流,很会逗她喜欢。尽管陈经济有许多缺点,她却把他幻想成为自己的“白马王子”。她这次回来,主要原因恐怕就是来寻旧梦(作者事先虽没说明,但最后还是点出来了),旧家池馆实亦是她“寻梦园”。借一段表面看来似是无关宏旨的“闲文”引出另一个故事,也是中国传统小说的常用手法。

(事在第九十三回)

春梅贵为守备夫人之时,陈经济则已沦落至与乞丐为伍。他白天在街头行乞,晚上在冷铺(乞丐聚居之所)陪乞丐头子侯林儿睡觉,被侯林儿将他当做男妓泄欲。有一天他碰上一个他父亲生前的朋友,此人介绍他到晏公庙做道士。晏公庙是个规模颇大的道观,主持任道士收了他做徒弟。任道士的大徒弟金宗明,好男色:

因见经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

书中写陈经济其实是清醒的,当金宗明有所“动作”之时,他:

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分便益多了,不知把我当做甚么人儿?

他不甘心被金宗明白占“便宜”,于是一面故意声叫起来。

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着他的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经济道:“你既然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经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上锁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哪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我,我方依了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了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闯,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锁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事在第九十三回)

从上面的描述中,可见陈经济的沦为男妓,并非单纯为了环境所迫,而是自甘堕落的。只要讨得一点好处,他就自愿“献身”了。作者将他变做男妓的经过,写得十分露骨,有些还迹近秽亵的文字,我在这里也不便摘录。不过,尽管作者用了一些秽亵的文字,它毕竟还是和那些为色情而色情的“淫书”不同的,因为陈经济是中一个最无耻的人物,作者之所以把他无耻的行径写得如此露骨,正是为了要鞭挞这种类型的人物也。

陈经济把金宗明的锁匙骗到手,金宗明掌管的财物,他可以予取予携,手头上又松动了。于是故态复萌,又经常私自下山,到酒楼茶馆去吃喝嫖妓。某日在临清县码头的大酒楼上碰上他的前妾冯金宝:

(陈经济)使他(店小二)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听得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经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经济一见,便拉她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到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不久着了惊唬,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码头上赶趁酒客。……”说毕,又哭了。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她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

按:冯金宝是被知县打了一顿板子之后,判她“发回本司院当差”的,“打断”云云,即指此事。

(事在第九十四回)

“发回本司院当差”即是当官妓,她后来又怎样变为私娼,书中没有明写,推想可能是这个知县意图中饱私囊,故可将她变卖出来。

陈经济重遇冯金宝之后,仗着手中有几文钱,将她“包”了起来。经常在谢家酒楼(即上述的那间临清码头的大酒楼)幽会。不想,却因此事惹恼了当地的恶霸刘二。

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因见陈经济是晏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在谢家大酒楼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包占住了,吃得楞楞睁睁,提着碗来大小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得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她在楼上第二个阁儿里便是。”

按:“马头”即码头。

冯金宝被卖入去的那间妓院,是一个姓郑妇人开的,故要她改姓郑。“吃得楞楞睁睁”是形容刘二吃酒闹事的神气。“楞楞”的本义是傻头傻脑,但“楞楞睁睁”在这里则是形容他的面目毫无表情,傻乎乎地圆睁着双眼。刘二找到了陈经济和金宝,将他们痛打一顿,陈经济尤其被打得厉害。

店主人谢三郎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劝解,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吧,”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经济打个发昏,叫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吩咐:“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

按:“老爷府”即周守备的府衙。

(事在第九十四回)

张胜是周守备的亲随,陈经济被拿到守备府,先得经过张胜这关。

押解陈经济、冯金宝的地方保甲,“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了”。陈经济一到,张胜李安尚未出来,众军牢就问他要钱,并对他说明“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吧。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意即暗示他要多给银钱与那两个正经儿管事的(张胜李安)。

经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得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拨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推拥他到(张胜)跟前跪下。

张胜并没怎么审问,就斥责他:

你把俺老爷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个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它做甚?

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于是吩咐众军牢):“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跟着),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龟公)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觅些衣饭为主。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若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定。”旁边那个牢子说:“你再把与我一钱银子,等若拶你,我饶你两个大指头。”

按:趁熟应熟客之召。这段写衙差要钱的手段,刻画得淋漓尽致。

(事在第九十也回)

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正叫上陈经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又见经济面上带伤,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不守清规,如何宿娼饮酒,骚扰我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

陈经济正在受刑之际,不料,却有奇遇,“因祸得福”。原来春梅和守备生的那个小衙门,平时习惯了在守备审案之时,由张胜抱着他在旁边观看的。这时不知怎的,见陈经济被打,哭着跑回后堂。

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晏公庙姓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厅下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供状上年廿四岁,俗名叫陈经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经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指冯金宝),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吩咐牢子把棍子且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吧。”守备道:“夫人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吩咐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于是吩咐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

(事在第九十四回)

春梅之所以不立即“认亲”,那是因为须得“剜去眼疮”,才能“安上心头肉”。“眼前疮”指孙雪娥(当时孙还在府中),“心头肉”指陈经济。另一个原因,则是她对陈经济的“不安分”,心里也着实是有几分气恼的。

书中写断案、放人之后:

(春梅)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一面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得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好好的,怎的来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们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她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着她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莫不刚才儿我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自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那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得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来。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们都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着,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们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按:这一段写出了春梅对陈经济又爱又恨的心理,同时也写出了她恃宠生娇的情形。“莫不刚才儿我打了你兄弟”的“莫不”一词作“莫非”解;“麻犯”是“找麻烦”和“怪罪”简缩;“奈他些时”的“奈”字是将他搁在一边的意思。

(事在第九十四、九十六回)

作者在写春梅恃宠生娇,令得守备向她诸般讨好的过程中,穿插张胜被责后向春梅“哭啼哀告”一节,亦是甚具讽刺意味。“哭啼哀告”本是“弱质女流”的所为,张胜在“外边”则是以“横行霸道”的恶衙差面目出现的,“突啼哀告”的表现和他的“身份”本是不相称的,但在这里作者选择了这四个字来形容他,却是非常形象化的将他的两面性格——对小百姓凶恶,对官老爷、太太,怯懦——刻画出来了。

春梅把“认亲”的事暂且搁置,但却是无时不在思想“安上心头肉”的。第九十六回写她在“游玩旧家池馆”之后,由于在旧家池馆不见旧时人,越发勾起她对陈经济的思念。这时她已把“眼前疮”的孙雪娥赶走了,于是遂假手周守备来替她“安上心头肉”了。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经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张胜、李安来,吩咐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一直)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绕巷,各处留心找问。

陈经济吃了那场官司之后,他的师父任道士因此事气死。庙中众道士扬言,若是见到陈经济就要将他打死,陈经济不敢回庙,又去倚靠那叫花头儿侯林儿,做他的男妓。后来侯林儿因城南水月寺起盖伽蓝殿,侯林儿到那里做工头,陈经济也跟他去做工。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在水月寺做工之际,被张胜找着的情形。

正文 春梅为陈经济安家

(事在第九十六回)

如此者,经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一日,三月中旬天气,经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寺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经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地喝个喏,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处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经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打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曾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这几朵芍药花儿,打这里所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小的)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经济把锁匙递与候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相随,径往守备府中来。

按:与陈经济争风,把陈经济打一顿并叫他吃官司的那个刘二,就是张胜的小舅子,刘二也正是倚仗有张胜撑腰,才成为“有名的坐地虎”的。陈经济被押入守备府时,也曾受过张胜的审问、勒索。但如今他见着张胜,却认不出他来;而张胜也好像完全忘记以前那桩事,向他重新介绍自己的“身份”,口口声声自称“小的”,将陈经济尊称“老人家”。这不是作者“疏忽”,忘记“前示”,而是有意通过这些“小节”描写,刻画出时移世易的不同脸谱。张胜的“善忘”是易于理解的,陈经济的“善忘”则较为“曲折”些,他是为了避免彼此尴尬,故暂时隐忍,留待以后找寻报复机会。他虽是个“草包”,这点小聪明还是有的。

(事在第九十七回)

陈经济被接到守备府,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话说陈经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边班直府内,用香汤澡盆,沐浴了身体干净;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张胜把他身上脱下来的旧褴褛衣服,卷做一团,搁在班直房内梁上吊着,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经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这经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请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说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眼前,使眼色与经济,悄悄说:“等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经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得了不得。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我这里,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谁知打我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于此地位。”

按:第九十四回写的春梅所考虑的“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其意何在,以及春梅的具体措施,至始(第九十七回)方由春梅补述出来。小说技法有“前后呼应”一条,作者对这一技法的运用也是颇有特色的,他有时明白点出,有些则较为隐晦;时间上有时接得很紧,有时却穿插了另外几个故事之后才补。这里是属于后一类的例子,补叙一笔,孙雪娥被春梅卖入娼门之后,某日在酒楼遇上张胜,从此就被张胜“包”了。这间酒楼正是张胜小舅子刘二开的那间。

(事在第九十七回)

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进入后边来。左右揭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经济就向前倒身下拜。慌得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有误冲撞,贤弟休怪。”经济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拉起,让他上坐。那经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摆设许多杯盘,鸡蹄鹅鸭,烹炮蒸炸,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吩咐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书房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他)进后边吃。

按:“答应”,古代一种下人的称呼。这里写的春梅拨小厮喜儿“答应他”,即拨这个小厮听从陈经济使唤的意思。这一段极写周守备的爱屋及乌,对陈经济倍加礼遇。殊不知却正是引狼入室。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陈经济住处)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陈经济吃雄酒。

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先行退入后房。春梅与陈经济酒后便在花亭上,“重续前缘”,“成其好事”。“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会同济州知府张叔祖,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如此一来,经济春梅的通奸自是更加方便了。“可怜”周守备未知他们的奸情,还在处处为陈经济打算,临行时:

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亲事,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光辉。

(事在第九十七回)

这春梅应诺了,迟了两三日,守卫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李安看家,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题。一日春梅叫将薛嫂儿来,如此这般和她说:“他爹临去吩咐,替我兄弟寻门亲事。你替我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

周守备要替陈经济娶亲,正合春梅心意,她主备这件事,倒是真的像亲姐姐一般,为陈经济取了个“好弟媳”。

(薛嫂)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儿来。又迟了几日,薛嫂儿送花儿来,袖中取出个婚帖儿,大红缎子上写着“开缎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十岁,属鸡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生得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针黹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家财,在大街上开缎子铺。走(遍)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嫁妆)都是南京床帐箱笼。”春梅道:“既是好,成了这家子的罢。”

按:“陪送”指嫁妆。春梅为陈经济娶妻,不但要“模样好”,还要“家底厚”,有丰盛的嫁妆。三挑四拣,终于拣了一个绸缎铺老板的女儿葛翠屏。春梅对这位葛小姐也真不错,先问过媒婆薛嫂“她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薛嫂儿道:“床帐妆奁、描金箱厨都有,只没有使女陪床。”春梅便自己出钱,替葛翠屏买了个使女。婚礼也尽铺张能事,并于婚后第三天,“在府厅后堂张筵挂彩。鼓乐笙歌,请亲眷吃会亲酒。”

(事在第九十七回)

春梅之所以要郑重其事地为陈经济娶妻,固然是为了他是她唯一真心喜爱的男子,二来也是因为陈经济有了“合法的妻子”之后,更加方便于她和陈经济的“往来”。书中写,在陈经济成婚之后:

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丫头养娘,家人媳妇,谁敢道个不字。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与他做房,里面铺着床帐,翻的雪洞般齐整,垂着帘幛;外边西书院是他书房,里面亦有床榻、几席、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帖,并各处递来手本揭帖,都打他手里过,或登记簿籍,或御使印信,笔砚文房都有,架阁上堆满书集。春梅不时常出来书院中,和他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非止一日。

按从书中的描写看来,所谓“暗地交情”,其实已经是“半公开”的“私通”了。葛翠屏知不知道丈夫和春梅的私情呢?书中没有明写,但依常理而论,他们既然是明自张胆的“往来”,作为妻子的葛翠屏,是断无不知之理。葛翠屏之所以隐忍不发,除了说明她的性格纯良之外,慑于春梅在守备府中的权势,当然亦属原因之一。

全书共一百回,葛翠屏是在第九十七回才出现的,属于于足轻重的“小配角”。不过书中有关她的播写虽然不多,但这个“小配角”也还是有其性格的。封建社会提倡“三从四德”,要女子“出嫁从夫”,葛翠屏就是符合这种封建道德的“好妻子”。她性格单纯、善良,不管丈夫怎样坏,她都恪尽妇道,而且是坚持“从一而终”的。

(事在第九十七、九十八回)

她不但对丈夫和春梅强忍,后来丈夫死了,她和春梅去祭坟之时,突然钻出一个她丈夫的姘头韩爱姐,自称陈经济许她为妾,要求跟她一同回到守备府中为陈经济守节(第九十九回),她虽然不大愿意,但终于也答应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像陈经济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的贱丈夫,有什么值得为他“守节”的,但葛翠屏这样做了,而且毫无怨言,这就更加深刻地写出了封建道德对妇女的毒害了。葛翠屏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常用明讽与暗讽交叉穿插的手法,明讽的例子我已经说过很多,现在说一个暗讽的例子。上面那段有关陈经济书房的描写,说书房里有“古书”,而且是“架阁上堆满书集”的。周守备是个不习文事,无脑单纯的武夫,他的家中怎的原来就有这许多古书(当然不会是春梅临时买来的)?无须明言,当然是用来作附庸风雅的装饰品而已。同时,陈经济也是个不学无术,从不喜欢读书的二世祖,春梅给他布置的书房,却让他对着“堆满书集”的架阁,这也是甚有讽刺意味的。

作者对葛翠屏的着墨无多,我对她的评论也就到此为止了。回头补述陈经济在守备府中的遭遇。

他得春梅收容入守备府后,“好运”倒是接二连三而来的。

首先是平白得了个官。第九十八回写周守备和济南府知府张叔夜因招安梁山泊贼王宋江,有功:

表奏朝廷,朝廷大喜……升守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各升一级。军门带得经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

(事在第九十八回)

陈经济一直住在守备府中,风流快活,从来没有到过军营,居然也因功得“升任参谋”,荒唐事真是孰有甚于此者!更“妙”的是,他“升任”参谋之后,也仍是留在守备府中,平白领受俸禄。他的“参谋”工作,只是取悦于守备夫人,并仗着“冠带荣身”,作威作福而已。

周守备回到家中,把提拔陈经济之事说与春梅知道。春梅自是免不了向他道谢:

守备道:“啊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前程,不成个道理。就使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前程,足以荣身,够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账目一遭,赚得些利钱来,也够他搅计。”

按:的对话,大都是用当时的山东土话。“不成个道理”连上句之意即:哪有不给他弄个前程之理?“搅计”是搞好日常生计。第九十六回写陈经济得了官,有了钱之后,就在临清县开起大店来。不过他开大店的本钱,只有小部分是春梅出的,大部分另有来源。

前面说过,陈经济从前做买卖之时,曾被一个诨号铁指甲的流氓杨光彦所骗,拐了他半船货物,天巧不巧,一日他在街上闲逛之际,碰上一个知道杨光彦消息的旧友陆秉义。

陆秉义告诉他:

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谢家大酒楼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钱放债,与四方趁熟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

陈经济听说,勾起旧恨,于是和陆秉义计议怎样报仇。

(事在第九十八回)

经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即陆秉义)入路旁一酒店内,两个在楼上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和谢合伙,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账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百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陈经济依计行事,回家就请春梅替他出头。)春梅道:“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人家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紧,等舅(指陈经济)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帖儿,都封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个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

经济大喜,一面写就一张状子,拿守备拜帖,弥封停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门上人禀进说“帅府周爷,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套观看,见了拜帖、状子,自恁要做份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回了个拜帖,付与周忠:“到家多上复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伺候来领。”

按:陈经济昔日被杨光彦拐骗货物之时,有冤无路诉,讨饭回家;如今假借守备府的名义果然不出周忠所料,一告便准。这段写提刑所的法官见了“帅府拜帖状子”后奉命听谨的神气,对官场的讽刺入木三分。

(事在第九十八回)

“自惫要做份上”相当于广东话的“自然识做”。这两位提刑所的官员果然是很“识做”的,很快,就完全依照陈经济的意愿,把这案子审结了。

周忠拿回帖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银子,使人领去。”经济看见两个折帖上面写着:“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经济心中大喜,迟了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了。到于衙门中,两位官府,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察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其余酒店中家活(家私),共算了五十两。陈经济状上告着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银子。(杨光彦)把房儿卖了五十两银子,家产尽绝!

按:“观察”“官名”,始设于唐代,为州以上的长官。但在此处,则只是指一般办案的地方官。到了清代,“观察”则是道员的专称。“番捉”是明代专司缉捕的差役。

是明朝人写宋朝事,故在官衔上常误用明代的称谓。杨光彦被弄“家产尽绝”,虽是“恶人应有恶报”,不值得同情;不过官府审案,只是依原告“陈经济”的状子审问,却是揭露了官场中只知趋炎附势的丑态。

这经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打点出五百两银子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重新把酒楼妆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一日开张,鼓乐喧夫,笙箫杂奏,召集往来客商,四方游妓。

按:这座酒楼,即上文提过的那座临清第一大酒楼——谢家酒楼。它的“特点”之一,是做“四方游妓”生意。伏下陈经济后来在此结识私娼韩爱姐。

正文 为陈经济“守节”的情人

(事在第九十八,九十九回)

韩爱姐是西门庆旧日伙计韩道国的女儿,其母王六儿曾是西门庆宠爱的姘头。第三十九回写蔡太师的管家翟谦要讨一个好模样儿的少女做妾,西门庆就把她送入太师府。她进入太师府后,成为得宠的丫头之一。后来蔡太师被劾,问罪充军,韩道国夫妻带了女儿流落江湖,在临清碰上陈经济,陈经济包了韩爱姐,并让她们母女在他霸占的那座谢家酒楼做半开门的私娼。

作者对韩爱姐这个人物,没作深入的描写,性格也远不及她母亲之突出。不过从她那个简单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一点,虽然她是和母亲一样以色笑迎人,但却是较为“纯情”的,当她姘上陈经济以后,就不管陈经济的好坏,真心的爱上了他。甚至在陈经济死后甘愿为他“守节”。尽管她是见过世面的太师府宠婢,也曾随母亲在“欢场”上打过滚,但最后却颇有点“返璞归真”的意味。她的“纯情”就表现了她性格单纯的一面。不过作者对她的纯情却并没有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既无“前因”,就无“后果”),因此我觉得在塑造韩爱姐这个人物上,是不及其他人物那样成功的。

就整体结构来说,韩爱姐和陈经济这段“孽缘”也似乎是可有可无,她只是像个临时拉来的“跑龙套”的角色,在这场戏将近煞科时,让她走个过场而已。不过,这个“过场”却也起了一点转入“正场”的作用,由于陈经济允许王六儿母女在他的酒店私营淫业,引出了那个前文提过的坐地虎刘二前来生事,这件事也成了致令陈经济惨遭横死的导因。

(事在第九十九回)

爱姐的父亲韩道国是个典型“龟公”,他除了让女儿做陈经济的情妇之外:

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家,来屋里走动,吃菜吃酒,这韩道国当先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食肥家,况此时王六儿年约四十五六,年纪虽半老,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

他见陈经济不常来,请酒楼的量酒伙计,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客人何官人来”,本来是想给他的女儿做“恩客”的,但因韩爱姐“一心想着经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最后韩道国只好让妻子代替女儿,接这单生意。“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妇人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刘二得知消急,一日,前来寻事。

坐地虎刘二吃得酩酊大醉,袒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出何蛮子来!”要打。唬得两个主管,见经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诺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踏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下半边来,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骂那何官人“贼狗男女,我?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球,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说道:“老二,你请回,我去也。”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不妨嗖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门上,登时就青膅起来。那何官人起来夺门跑了。

(事在第九十九回)

这一段写刘二的无赖口吻,甚为生动。他说那何官人欠他的钱(“歇钱”即欠钱,“塌下”即积欠),当然是信口开河,好借辞生事的。何官人跑了,他还不肯罢休。

刘二将王六儿酒桌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才,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同报到)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个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合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看的有许多,不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侯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客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才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得去了。陈经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嚷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哪里嚷乱?”那韩道国不知走得往那里去了。

按:“张虞侯”指张胜。“虞侯”,古官名。在宋代本系指侍卫亲军的将军。张胜只系周守备的亲随,不配称为“虞侯”的,但老百姓对衙门中人习惯加上“尊称”,这里只是沿用当时民间的习惯称谓、王六儿的撒泼与刘二旗鼓相当,虽然知道了刘二有张胜做靠山的身份,仍不服气。

(事在第九十九回)

陈经济在守备府中得意,王六儿是知道的。陈经济并且挂着参谋的名义,身份自是比张胜高得多。王六儿之所以敢于不买刘二的账,声言“还有大似他(张胜)的”,即是恃着自已也有一个陈经济做靠山,比刘二的靠山张胜大得多也。

果然陈经济在间明了王六儿受辱一事之后,就决意替他出头了。他不单是为了帮王六儿,也是为了报自己昔日所受之辱。前文说过,他在未遇上春梅之前,在这谢家酒楼上,亦曾遭受刘二一顿痛打的。

张胜是刘二的靠山,张胜也曾令陈经济受辱。两件事并作一件事,他回到守备府,找到了一个机会,就向春梅告状了:

(陈经济)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要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早晨蓦然进房中看他,见无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妨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经济交媾。听得经济告诉春梅说“区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见我在河下开酒店来,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打我酒店来,昨日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教他小舅子刘二在那里开窠窝,放私债,把出去雪娥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

(事在第九十九回)

春梅一来和孙雪娥是死对头,二来陈经济开的酒楼,她也有份,听说张胜和孙雪娥在一起,又指使刘二在酒楼捣乱,自是大为生气了。书中写:

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贱人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经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教他定结果了这厮!”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比是教他算计我们,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撒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搐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得春梅两步做来一步走,奔入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经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啊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着被,乞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攮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

这一段描写杀人场面,甚为恐沛,显出张胜的凶暴。至于是否应该写得如此“细腻”,那就见仁见智了。

(事在第九十九回)

张胜杀了陈经济,还想杀春梅。书中写:

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踏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哪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戮一刀来……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翻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得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省,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经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他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经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省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殓。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按:其时因金兵犯边,周守备得朝廷任命,升他为山东都统制,“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挡金兵。”故此处改制他为“统制”。他在上任之前,先回家一转,此时正在途中。

统制到家,春梅把(张胜)杀死经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匕,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了一百棍,登时打死。随即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她,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吩咐打一百棍,当日打死,哄动了清河县。

按:至此,中较为重要人物的下场,都已有了交代,就只剩下一个春梅了。春梅的结果又如何呢?

(事在第九十九回)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把本钱收算来家。吩咐春梅在家,与经济做斋累七,打发城外永福寺择吉日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统制道:“你们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

按:春梅之夫周守备此时已升职为“山东都统制兼四路防御使”,奉命“会同山东巡抚都御史张叔夜,提调所部人马,前赴商阳关防守”,他是在上任之前,抽空回家一转的。统制,官名,始设于北宋,作战时在将军当中选拔一人给予“都统制”名义,以节制兵马。周秀(周守备本名)做了山东都指挥,即是除了他原来的部队之外,兼有指挥山东各路兵马之权,成为山东一省战时的最高军事长官了。此人官运亨通,做人却是糊涂,春梅说陈经济是她的姑表兄弟,他就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都不知道。甚至在陈经济死后,他还爱屋及乌,替春梅安排陈经济的葬事。他当然不是一个“好官”,但在品格上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作者在这里就写出他忠厚的一面(尽管这份“忠厚”只是源于爱屋及乌。至于“大处”,以后再论)。春梅并不爱他,不过对他的“恩义”也还是有几分感激的。从她为丈夫饯行的表现,可以看见。的人物,其性格往往是多元化的。这是它艺术上的一个特色。这一段还设卞两个“伏笔”,其一是春梅劝告丈夫“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伏下他后来的战死;其一是周统制叮嘱春梅“清心寡欲”,伏下她后来的纵欲身亡。

(事在第一百回)

周统制劝告妻子“清心寡欲”,这例是针对春梅的毛病,“对症下药”的(从这点看,他也还是有几分知人之明,并非事事糊涂呢)。但春梅在他走后,没有多久,就又想勾引汉子了。这对于丈夫的叮嘱,是一个深具讽刺意味的答复。她要勾搭的汉子是丈夫留下来给她看家的亲随李安。书中写:

谁知自从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的宝,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又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有意勾搭。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得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得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面奶奶差出我来的。”

按:春梅的性格是颇为复杂的,当她还是西门庆家中的一个丫头之时,她表现得自尊心很强,骂同伴好与童仆狎混,有一回,教她弹琵琶的李铭,只不过“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就被她疾言厉色,大骂一顿。何以她现在做了统制夫人,却反而如此“淫贱”呢?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主要的原因,“饱暖思淫欲”之故。正因为她已贵为夫人,“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无般不有”,所爱的人又死了,丈夫又出征去了,生活空虚,“独眠孤枕”,这就“欲火烧心”了。环境的转换,令她以往受压抑的情欲,一发不可收拾。

(事在第一百回)

李安和张胜同样是周守备的亲随,但性格方面却有很大分别。张胜狐假虎威,胡作非为;李安则是安分守矩,谨慎正直。下面一段写他面临主母勾引的诱惑,其表现为如何:

李安道:“奶奶教称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她)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哪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她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以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她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如何。”

李安与母亲商议之后,便即逃走。

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四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李安)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打盘缠去了。

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提。

按:“答应”在此处意同答复。春梅勾搭不到李安,又转而勾搭别人。

(事在第一百回)

周统制本是奉命往高阳关防守的,高阳关在东昌府境内,因暂时无战事,他领兵一万二千,在东昌府屯住。日久,思念妻子,便叫随他上任的老家人周忠回去带春梅到东昌府和他做伴。

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廷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幛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得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上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统制一人不知。

春梅和周义寻欢作乐之时,她的丈夫却要出战了。

(金国)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元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档不住……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催,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斡离不的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交阵堵截,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斡离不(番将名)兜马反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作者用“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这十四个字来总结周秀的一生。可说是评价得当的盖棺论定。他为官昏庸,用张胜这样的坏蛋做亲随,纵容他为非作歹;在家庭内他宠爱让他受骗上当的春梅,又优容春梅的奸夫陈经济,任由他掌管自已的书柬、簿籍、印信……

(事在第九十九、一百回)

即使他当真不知妻子和陈经济的奸情,但像陈经济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百无一用”的二世祖,也是不宜委以重任的。这些,都是他“不辨贤愚”的实例。但他死在抵抗外敌入侵的沙场之上,却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也正因此,他才获得作者给予“忠良”的评价。在的众多人物中,从故事的结构而言,周秀只不过是附属于春梅的一个配角。他在“小说中的地位”,甚至不及西门庆的傍友应伯爵,可说是“次要人物中的次要人物”。但就在这样一个地位并不重要的配角身上,也体现了的不流于“脸谱化”的艺术特色。一般旧小说的毛病是在人物的描写上“一刀切”,“忠奸分明”。忠的样样都好(包括公私),奸的样样都坏。但中的周秀却并非如此。

他有旧社会官僚的种种毛病,他询私枉法;委任私人以“律名差事”;他在济南制置使的任上,只不过“做了一年官职,也攒得巨万金银”(见第九十九回)。但在“大节”上,他却是为国尽忠的。在封建时代的大官中,他并不特别坏,也并不特别好。但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有一段论述周守备的文字,我觉得很好,他说“从一个角度看,这当然是位可钦可敬的人物,史书方志都应给他写上好好的一笔。但我们看见小说所述他的私生活,从私生活中可看出他的品格;他很纵欲,极可能得到一个西门庆那种可耻的下场,所以遇上金兵而死在刀枪之下,其实该算是他的好运气。的人物,都是这么真实的。”

(事在第一百回)

最后一回(第一百回)写到春梅的下场。

周秀死后,朝廷因他“奋身报国,没于主事,忠勇可嘉”,因此除了“遣官谕祭一坛,墓顶追封都督之职”外,并许其子“照例优养”,长大后“袭替祖职”。因此春梅还可以过其富贵荣华的生活。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她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晨晏起,不料她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洼,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在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着找寻周义。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周宣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金哥久后不好袭职,拿周宣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把金哥与孙二娘看养,一面(将春梅)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

春梅纵欲身亡,但死后还得以统制失人的身份与丈夫合葬,在“三大淫妇”中,她也算是比较有“福气”的了。但作者写潘金莲与李瓶儿之死,都是用了很重的笔墨,写得十分精彩。写春梅之死,却令人有不无“草草收场”之感,这恐怕是有如孙述宇所说,“作者写完西门庆故事后”,已经兴致阑珊了。

正文 吴月娘这个人物

曹雪芹在中借焦大之口骂荣国府,除了门口那对石狮子,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我们于中的西门家,亦可作如是观。(按:之深受的影响,论及者颇多。如张俊的《试论<红楼梦>与<金瓶梅>》,开宗明义就说的创作,深受的影响,这当是毋庸置疑的。任舫秋的《略论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艺术成就》也说在继承现实主义传统上,更为突出。)所以古人曾说:“脱胎于。”

以西门家中的妇女为例,几乎或多或少都有淫行,“三大淫妇”(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不必说了,孟玉楼是再醮妇人,西门庆死后又改嫁李衙内;孙雪娥与家人私奔,最后做了私娼;李娇儿本来就是妓院出身,西门庆死后又再“盗财归院”。唯一没有淫行的似乎只有一个吴月娘。从表面看来,她也的确像是个贤妻良母,自始至终,只有西门庆一个男人(其他妾侍,最少也有两个以上男人),西门庆死后,她为他“守节抚孤”,终于得到“好报”,“善终而亡”(第一百回)。因此曾有人誉之为“出水芙蕖,清香贞洁”,芙蕖即荷花,意谓其“出于淤泥而不染”也。

但吴月娘真的是“表里如一”的“清香贞洁”吗?是没有她的“不贞”的描写,但也有两处涉及她的描写是很不“干净”的。

(事在第八十四回)

其一是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写的吴月娘两次“遇暴”之事。

书中写吴月娘为替亡夫还香愿,往泰山顶上上香,上香过后,在山上岱岳庙的碧霞宫歇息。这个庙的庙祝:

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人,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

因见月娘生得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

于是就将她当做猎物,先把美酒招待她,并挽留她住宿一宵,然后趁她走后躺在床上之时,把那高太岁引来。

下面一段就是写她被那高大岁“非礼”的经过。

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要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坐去了。也是合当有事,月娘方才床上??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髯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裤衫,双手抱着月娘,说道:“小生姓殷名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见,无由得会,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得慌作一团,高声大叫……

(事在第八十四回)

幸好在紧急关头,陪同吴月娘上香的吴大舅闻声来救。月娘方能免膏狼吻。

在这个事件中,吴月娘并没有“失贞”,书中也特别点明这点。

这吴大舅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哪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叫,“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撒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

不过虽没失贞,却也受尽轻薄了。

表面看来,在这个事件中,作者是把吴月娘当作能够“守贞”的“正面人物”来写的,但如果我们“深究”的话,当会发现作者的“暗贬”手法,作者对这个表象上的“正面人物”其实是并不怎么尊重的。

按照中国小说的传统,作者若是描写一个真正贞烈的妇人,一定是带着敬意的,决不会有秽亵的描写。但作者在这里,却让吴月娘被殷天锡“按在床上求欢”,又要她亲口答复弟弟的疑问来表明她未受“玷污”,这些细节的描写,显出作者笔底的“轻薄”。

中有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写素有“洁癖”的妙玉被强盗掳去,写她被那强盗“腾出手来,轻轻抱起,轻薄了一会子”,“可怜一个极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去了。”

几乎做了押寨夫人(事在第八十四回)

后四十回虽是高鹗续写,但对于妙玉这个人物,续作却是不失原作精神的。曹雪芹给妙玉的评语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道出了妙玉这个伪君子的本质,高鹗是按照曹雪芹这个“提示”来写妙玉的结局的。高鹗还怕读者不懂他的“皮里阳秋”,在妙玉“遭劫”之后,还加上几句:“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议。”(这几句其实是画蛇添足的多余说话。但也可以见到作者之要鞭挞妙玉的用心,唯恐读者不知。)

吴月娘在中也是以伪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写妙玉被强盗“轻薄了一会子”,和之写吴月娘被殷天锡“按在床上求欢”,其手法也相同。受《金梅瓶》的影响,这是例子之一。

高鹗对妙玉之是否甘受污辱,“不敢妄议”,《金梅瓶》的作者对吴月娘之是否真正“清香高洁”却是有议的,后文再表。

吴月娘逃出了碧霞宫之后,被殷天锡率众追赶,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但在经过清风山之时,又被山上的强盗抢了去,强盗头子之一的矮脚虎王英最为好色,要她做押寨夫人。幸好其时“及时雨宋江因杀了娼妇阎婆惜,逃避至此”。吴月娘被押到山寨的时候,三个强盗头子(锦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和矮脚虎王英)正陪着宋江饮酒。

宋江看见月娘头戴孝髻,穿缟素衣服,举止端庄,仪容秀丽,断非常人妻子,定是富家闺眷,因问其姓氏。

(事在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说明了自己的来历之后:

宋江因见月娘词气哀惋动人,便有几分慈怜之意,乃便欠身向燕顺道:“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为夫主到此进香,因被殷天锡所赶,误到此山所过,有犯贤弟清跸,她是个节妇。看我宋江的薄面,放她回去,以全她名节吧。”王英便说:“哥哥争奈小弟没个妻室,让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罢。”遂令小喽啰把月娘据入他后寨去了。宋江向燕顺、郑天寿道:“我恁说一场,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个人情。”燕顺道:“这兄弟诸般都好,只吃了有这些毛病,见了妇人女色,眼里火就爱。”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后寨,见王英正搂着月娘求欢,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将王英拉着前边,便说道:“贤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为好汉。你要寻妻室,等宋江替你做媒,保一个室女好的,行茶过水,娶来做个夫人,何必要这再醮做甚么?”王英道:“哥哥,你且胡乱权让兄弟这个罢。”宋江道:“不好!我宋江久后决然替贤弟完娶一个好的,不争你今日要了这妇人,惹江湖上好汉耻笑。”……当日燕顺见宋江说此话,也不问王英肯不肯,喝令轿夫上来,把月娘抬了去。

按:王英、燕顺、郑天寿等人都是《水浒》的人物,作为《金梅瓶》主干的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本就是取材于《水浒》的,因此在中也常有《水浒》的人物出现,有关人物的性格描写,也大体依据《水浒》。不过,《水浒》中的宋江是郓城县押司,与清河县的土霸西门庆风马牛不相及。

(事在第八十四回)

他对燕顺说的什么“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当然只是为了要替吴月娘说情,而捏造的谎言。《水浒》中的宋江是善于权术的,的作者写他用的这个权宜之计,就是符合他的本来性格。

在宋江口中,把吴月娘说成“她是个节妇”,这只是宋江从表象上的观察,轻下的“断语”,当然这也是他有此需要(救人)才“美化”月娘的。

擅长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果说吴月娘在碧霞宫和清风寨的表现,看起来确是像个“节妇”的话,那么在下面这一段描写中,就揭露了吴月娘的内心世界,并非如她表面所显露的那么“贞烈”了。

临结局时(第一百回)写“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到清河县地界”,吴月娘带领十五岁的儿子孝哥,往济南府投奔任职总兵的亲家云离守,途中在永福寺投宿,做了一梦。

下面这段写的就是她的梦境。

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着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离守那里避兵,就与孝哥完成亲事,一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到了济南府……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婆来陪侍月娘……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离守虽是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

(事在第一百回)

梦境中,王婆替云离守向她求婚。说去云离守:

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恁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响无言。

梦是短暂的,但吴月娘在梦境中经历的时间很长,颇有“黄粱梦醒已三生”的味道。下面续写吴月娘在梦境中的遭遇。

这王婆回报云离守,次日晚夕,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云离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离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离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的一见你,灵魂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一面拿过酒来,与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面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离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不一时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得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云离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

(事在第一百回)

下面续写吴月娘如何应付云离守的迫婚。

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离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云离守道:“不打紧。”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起,饮合巹怀,绾同心结,成其夫妇。然后拉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离守忿然大怒骂道:“贱妇,你哄得我女儿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拔剑向床头砍去,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正是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

这个梦的确是个“怪梦”,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这个梦与其他情节并无牵连(既无前因,亦无后果),做不做也罢。以吴月娘这样一个“贞洁”妇人,怎会梦到这样一种秽亵的“尴尬事”(被亲家迫婚)呢?但说怪不怪,如果我们深入探讨作者的用心,当会理解这是作者的“皮里阳秋”,借此怪梦,揭露吴月娘的内心世界。如果她真的是古井无波的贞妇,不可能做这样的怪梦。梦中吴月娘为了保命,答允云离守的要求,根据她这个“保命哲学”,假如云离守不是砍死她的孩子,只是以她孩子的性命相胁的话,她是不会“拒阻云雨”的。而她的“拒阻云雨”,亦可作如此解释,她是受封建道德熏陶较深的人,道德的规范抑制了她梦中的潜意识,因而也就不好意思对对方一求欢,就马上与他“云雨”了。

(事在第一百回)

关于梦的解释有不少心理学者写过专书,其中最著名的当推佛洛伊德的《梦的解释》(terpretation of Dreams)。据他的理论,每一个人的精神领域中,都有潜意识存在,所谓“潜意识”,简单的解释就是人们不敢表现出夹,埋藏在心底的一种意识。例如性的欲念,想偷东西的欲望……诸如此类不容于道德习俗的东西。这些欲念由于受到压抑,不敢在正常的意识里存在(想都不敢想),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佛洛伊德把人类的意识比喻为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大冰山,十分之九是藏在水底的,只有十分之一露出水面。那藏在水底的十分之九,就是潜意识了。被压抑了的欲念虽然不敢在意识中表现出来,但却常在梦中出现。可是由于道德习俗等所加于精神的“制裁作用”,即在梦中这些欲念也不可能赤裸裸地按它本来的面目表现。佛洛伊德把压制精神活动的道德观念比喻为“心灵的看门人”。

的作者当然不会知道潜意识的理论,但在他的笔下却常有表现潜意识的写法,与佛洛伊德的理论不谋而合。例子之一,我曾在“武松杀嫂”那一节中谈过。现在吴月娘做的这个“怪梦”也可说是例子之一。

梦境亦假亦真,这个梦境就是吴月娘“真我”的表现,在碰上“非常之变”时,她想到的就是“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作者没有让她在梦中“失贞”,总算是“笔下留情”,但作者让她在梦中大遭轻薄,却是与前述她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殷天锡轻薄的“暗贬”手法相同。

(事在第一百回)

前面说过,中妙玉这个人物,在同是伪君子这一方面,是和中的吴月娘颇有相似之处的。高鹗在写妙玉“遭大劫”之前,也曾写过妙玉做的一个怪梦,梦中“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第八十七回),其手法也正是借怪梦来揭露妙玉的内心世界,并非如表象那样“干净”。

关于吴月娘的德行,我同意孙述宇的分析,“在作者的构想中,月娘是有德,但她的德行,并不是那么难能而可贵。她在家庭之内和社会上的地位,会驱使她进德。我们看见西门庆死后众妾都散了,独有她肯守节,但是事实上她守节比她们守节的好处要多得多,因为她管理和操纵着家产,而且只有她凭着大妇的身份可能受到朝廷旌表,众妾都不能有此望。”

做了这个怪梦之后,吴月娘得到老禅师的“点化”,知道孝哥儿是西门庆的托生,她虽然舍不得儿子,也只能让孝哥儿跟老禅师出家,好化解她丈夫的“冤孽”。这是受宿命论影响的“败笔”,不过他这样写,也是有其社会原因的。我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了,此处不赘。

的结局是:

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把玳安改名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

作者以一首诗结束,就书中主要人物的结局来阐明因果报应的不诬。

正文 《《金瓶梅》的两大贡献

的终场诗道:

<span>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span>

有论者认为“这种宿命论和因果报应,结果就削弱了作品的战斗性和它的深刻的批判精神”。就现代文学的观点来说,这批评是对的。但我们不要忘记作者是明代人,明代是理学盛行的时代,作者写这首诗也很可能是用作抵挡“正人君子”攻击的挡箭牌。中西门庆的结局(病死家中)和《水浒》中西门庆的结局被武松所杀,大不相同,若非在结局强调“因果报应”,所受的非议就更大了(其实就西门庆做了那许多恶行而言,“难存嗣”的报应已是极不相称了)。

的摘录评点,到此是可以结束了。关于的艺术特点我曾引用过鲁迅、吴晗、郑振铎、孙述宇……诸家之评述。最后要补充的是徐朔方在《论〈金瓶梅〉中所提出的,在文学史上的两大贡献。其一是“它是以反面人物为主的长篇巨制”,“像那样长达一百回的巨著,除了偶一出场的武松等人外,几乎全是反面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是一个新的现象,新的问题。”(其实武松也还是有“阴暗面”的“英雄”);其二是它在“社会写真”(这是我杜撰的名词)方面的高度成就。徐朔方推许它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自然主义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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