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发迹史 - xp1024.com
《李鸿章发迹史》


第一章 升官前夜被上级打压 第一节 升官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太平天国大军一路横冲直闯,所向披靡,闯入湖南后终于遇到让他们头疼的“硬钉子”,太平军猛攻长沙八十二天,不仅攻克不下,反而损兵折将,弄得灰头土脸。

长沙实在打不下,那就撤吧。十月十九日,太平军突然转头北上,打下岳阳后进入湖北,直逼武昌。消息传进京城,从咸丰皇帝到王公大臣,无不慌作一团,相比之下,武昌离京城更近。

就在此时,二十九岁的安徽合肥人李鸿章也是忐忑不安,他正面临三年一次的京察。京察是朝廷对所有京官的政绩考察,京官的升降调补,都在京察后办理;李鸿章考中进士后留在京城,在翰林院起早贪黑干了三年,每天勤勤恳恳,他知道,“按理今年应该官升一级。”

每届京察都有许多人盼着升迁,偏偏职位有限,一部分人注定会被淘汰出局,大部分人原地不动,只有极个别人往前挪动了一步,这中间有时候关系还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李鸿章知道,官场的竞争极其残酷,像他这样的小京官,想引起朝廷的注意,没有特殊的机遇,几乎比登天还难。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太平军逼近武昌的消息传进京城不久,工部侍郎①吕贤基,急忙上奏咸丰帝,建议打破祖宗成法,广开言路,征集意见。

此折一上,顿时在京城引起哗然一片。按照清朝体制,京官非三品以上,外官非总督、将军、巡抚、都统以上者,不能直接给皇帝进言。吕贤基的建议,等于是让咸丰皇帝更改祖制。经过与一些王公大臣们熟商之后,咸丰帝采纳了吕贤基的建议,下诏征集破敌之计。

这一天午后,李鸿章正在埋头誊抄一份文件,一位同僚带来了咸丰帝下诏征集破敌之计的消息。大家听后议论纷纷,李鸿章眼睛一亮,手微微一抖,差点写错一个字。

当天下班后,他磨蹭了好半天,等同僚们都离开,这才缓缓起身,出门后见四下无人,便直奔吕贤基府上。吕贤基是他的安徽老乡,也是他的官场前辈,此前他们就有来往。李鸿章文章写得极好,一些安徽籍京官经常找他代写奏稿,吕贤基就是其中一位。

李鸿章被管家引进书房,吕贤基正伏案写东西。见李鸿章走进来,吕贤基放下笔笑道:“少荃,我正想找你……你快坐下!”又吩咐一脸笑容的管家:“给李翰林沏杯新茶。”

管家出去后,李鸿章先和吕贤基见了个礼,这才坐下道:“大人,听衙门里的人说,武昌已被长毛打破了?”

吕贤基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武昌城墙高厚,到底还是没能挡住长毛。少荃,依你看,长毛是不是想将武昌长期占据?”

这时管家走进来,给吕贤基和李鸿章的面前各摆上一碗茶,李鸿章道了一声谢,等管家退出去后,这才沉思道:“大人,您老是怎么想的?您老是不是担心安徽也有危险?”

吕贤基点头道:“湖北紧邻安徽,我们这些安徽籍京官,谁不惦记家里?少荃,我想找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写篇折子,向上头表一表心迹。我下衙门前,听宫里的人说,皇上听从一位大军机的劝告,正在着军机处拟旨,想让部分京官回籍,在乡间募兵,抵挡长毛。如果这话不假,我们还是提前上道折子为好,主动总比被动好嘛。”

李鸿章闻言大喜,他此行前来,正是想怂恿吕贤基上书朝廷,他瞪大眼睛道:“大人,您老是说,想奏请回籍办理团防?”

吕贤基苦笑着摆摆手:“不过是个意思罢了。经制之师尚且拿长毛毫无办法,乡兵能济事?安徽紧靠湖北,如今武昌陷落,四川、陕西、安徽、江西、河南乃至湖南,所有湖北相邻省份,都有可能是长毛下一个攻取的目标。家乡即将遭逢战乱,我们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听到这里,李鸿章已经明白,吕贤基不愿上前线,是想做做表面文章,于是点头道:“您老的意思下官听清楚了。上个折子,不过是给老家的人一个交代。这篇奏折,下官一回会馆就写。”

吕贤基很满意,他望了望窗外,若有所思地道:“少荃哪,本部堂已经五十有二,再在工部干几年,就该休致了。写几篇折子,说几句大话,伤不到别人,也不碍国体,也只能这样了。若当真去办什么团练,带兵打仗,不是要闹笑话吗?”话毕,重重叹了一口气。

李鸿章抬眼四处看了看:“大人,这府上今儿怎么这么清静?今儿是庙会吗?”

吕贤基:“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去逛庙会?贱内带着下人,已于五天前离京回籍了。我们这些京官,已经半年不发俸禄了。少一张口,便少一份支出。”

回到住处后,李鸿章屏气凝神,忙了一个通宵起草奏稿,将代写的奏折写完,他又搜肠刮肚,用自己的名义写了一篇神采飞扬的奏稿。按着吕贤基的意思,代写的奏折,不过是表示一下忠心,里面大多是些“愿为国家分忧,为朝廷效力,随时准备驰效沙场”的空话而已。他自己署名的折子,就实际多了,开头先谈时局,然后又论当前急务,最后断言:“江河沿岸,当是官军防剿重点。”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先把折子递进宫去,然后才赶到翰林院。到编修办事房略坐了坐,起身来见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但文庆并不在办事房里,说是进宫议事去了。李鸿章和差官们简单应酬了几句,又来见侍读学士刘昆。

刘昆是翰林院公认的文章大家,和许多大员都有交往。他正坐在案前喝茶,见李鸿章走进来,不由笑道:“是少荃啊!”李鸿章边施礼便道:“今儿案头事少,特来给大人请个安。”

刘昆请李鸿章落座,又传人摆上一杯新茶,道:“这茶好喝,你尝一尝。少荃哪,长毛已把武昌打破,文大人这几日天天被传进宫去议事。合肥家里怎么样?老京堂还好吧?”

李鸿章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昨儿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安徽全省现在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许多豪门巨富,都把家产移进了山里或乡下。”

刘昆面色凝重,道:“少荃哪,你要不要请个假回去看一看?”

李鸿章笑道:“几个弟弟都在父母身边,想来无大碍。何况现在又正逢京察,告假也不合适。”刘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这个时候告假,上头不能准,底下也不敢批呀。”

说话间,李鸿章顺手从袖筒里摸出一小卷发黄的纸,小心地展开,摆到刘昆的眼前:“大人,家父在乡下买了一幅字,说是南宋文天祥的书法作品。下官没有见过文天祥的真迹,特借您老的法眼给看一看。”喜欢书法的刘昆眼睛一亮,急忙拿过桌上的放大镜看起来,许久才放下放大镜,喜道:“少荃,文丞相的真迹我看过。这是他的《宏斋帖》,书上有记载。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这应该是文丞相的真迹。难得!着实难得!”

李鸿章满脸堆笑,极其诚恳地道:“看样子,家父当真没有看走眼。大人,您老若不嫌弃,就把这幅字收起来吧。这是家父特意让下官送给您老的。”

刘昆一愣,随即摇头摆手,道:“少荃,你又在胡说!这是老京堂所爱,我怎好夺取?”

“大人容禀,大人可以不听下官的,但家父的话您老总该相信吧?家父在信上说,文丞相的这幅字,若是真迹,放在他手里就糟蹋了,放到您老手上,才能流传千古。下官想问大人一句,是想让这幅字糟蹋掉呢,还是想让它流传千古?”

听了这话,刘昆心里很是舒服,也就不再推辞,一边小心地把字收起来,一边叹道:“少荃哪,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看样子,你今年的顶子,是该换换色了。”

清朝官员的顶戴补服,七品官是素金顶,补子上绣鸂鶒图案;六品官则是砗磲顶,补服图案是鹭鸶。刘昆实际是在暗示李鸿章,他今年升迁有望。刘昆虽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因名望高,资格老,他的话,文庆从来没有驳过。听了这话,李鸿章心中一喜。

吃过午饭后,李鸿章正准备回会馆休息,吕贤基一脸怒容地出现在门前。李鸿章一见吕贤基神色大异于以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施礼问安。吕贤基一边推门往会馆里面走,一边冷冷道:“到你房间再说话。”李鸿章更加莫名其妙,只好抢先一步引路。

进了房间落座,未及茶房摆茶上来,吕贤基便用手敲着桌子,气急败坏地道:“少荃,本部堂上给朝廷的奏折,你到底是怎么写的?你把底稿拿出来,我看一看。”

李鸿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忙翻出底稿道:“大人,您老请过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贤基没有讲话,而是快速地把折稿浏览了一遍,随即大声道:“少荃啊,折子上给朝廷前,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看?”

“大人容禀,折子写完后,下官怕有什么不妥,特意打发人把稿子送给了大人。但大人却说,只要下官看着可以,就直接递上去。没有您老这话,下官怎么敢做大人的主呢?”

“我说过这话吗?”吕贤基翻了翻眼睛,“就算我说过这话,你稿子就可以这样写吗?你看看吧。”吕贤基话毕,啪地一声,把一道圣谕摔到李鸿章面前,道:“本部堂年过半百,如今却被朝廷派回原籍去练勇!这下你心满意足了吧?”

李鸿章拿过圣谕,见上面写道:“工部侍郎吕贤基,籍隶安徽,着驰赴原籍,督办皖省团练。”顿时脑海一片空白,他不过是按吕贤基的吩咐,向上头表了一下决心,哪知词恳意切表过头,被朝廷当真。吕贤基发了一通火后,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随后几天,李鸿章两次赶到吕府,恳求面见吕贤基,但均被吕贤基以各种理由拒绝。

十六天后,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昆悄悄向李鸿章透露:在他的斡旋下,李鸿章京察一等,若不出意外,肯定能递升至从六品或正六品行列。李鸿章心内窃喜,面上却不着一色。就在他即将升迁之际,吕贤基上了一道奏折,以军务紧急、须调派得力官员为由,奏请调派兵科给事中袁甲三、翰林院编修李鸿章,同赴安徽帮办团练,咸丰帝旨准。

袁甲三此前也给咸丰帝上过折子,引起了吕贤基的注意,他认为袁甲三懂军事,带在身边有个帮衬。至于奏调李鸿章,原因就更简单了:“要不是你小子自作主张,夸大其词,我哪里用得着带兵打仗,既然如此,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手捧圣谕,李鸿章气得直跺脚,自己升官在即,而且留在京城,发展前途肯定好过地方。但他万万没想到,吕贤基会横空出手,把他从京城拉回原籍。等他再见到吕贤基时,吕贤基不再揪住他上折一事不放,而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与他谈起回籍募勇、筹粮、筹饷的各项事情。

第一章 升官前夜被上级打压 第二节 被告黑状

吕贤基带着袁甲三、李鸿章离京奔赴安徽,三人尚未进入安徽境内,太平军已舍武昌顺江东下,连破江西九江、安徽省城安庆,并很快将江苏重镇江宁府占领。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布告天下,改江宁为天京,定天京为天国都城。至此,太平天国终于才算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窝”。

消息传来,吕贤基心急似火,一刻不敢在途中耽搁。到了安徽之后,李鸿章先赶到庐州府合肥县的家中,见了见父母、妻小及四个弟弟,然后便回到吕贤基设在舒城的督办安徽团练衙门,来领取差事,哪知吕贤基也回旌德家中省亲了。

籍隶河南项城的袁甲三,照理应该在衙门主持公务,他见吕贤基和李鸿章前后脚离开舒城,自己也坐不住了,跑到宿州拜访现任安徽团练大臣的周天爵。

听说李鸿章回到舒城,袁甲三这才匆忙从宿州赶了回来;过了三天,吕贤基也带着从旌德招募来的两营六百名团勇,大张旗鼓地开进舒城。跟着吕贤基一同赶来舒城的,还有他的一帮穷亲戚,足有上百人。两营团练的营官分由吕大壮、吕二壮担任,两个人都是吕贤基的族弟。

诸事安顿下来以后,吕贤基先把袁甲三打发到河南去劝捐借粮,又派人传李鸿章到签押房,说是商议公事。李鸿章进签押房时,吕贤基正与一位庄稼人打扮的老者喝茶说话。

李鸿章对着吕贤基施了见面礼,吕贤基笑着摆了摆手;李鸿章又对着老者拱了拱手,老者只顾喝茶,没有理睬李鸿章,李鸿章心里一怔,不知道老者是什么来头。

吕贤基命人给李鸿章看座、摆茶,这才手指老者缓缓说道:“少荃,这位是本部堂的一位族叔,你以后就同他老人家一起办差。”一听这话,李鸿章再次起身,对着老者施礼道:“晚辈李鸿章,给老封翁请安了。”

这本是官场中的一句奉承话,哪知老者却瞪起眼睛说道:“你这个李大人好没道理!我又不是侍郎的爹,如何倒成了封翁了?侍郎的爹才是真正的封翁,俺庄都这样叫。你以后就叫俺吕三爹或吕三胖子,俺就知足了。”

李鸿章见老者说话粗野,只好自嘲地讪笑了两声,很无奈地归座。

“少荃哪,袁午桥已经回河南劝捐去了,安徽这里,就得有劳你了。你明儿就同三爹到庐州各县,召集当地的乡绅大户,有银子的出些银子,没有银子的,就捐些粮食。把这些办完以后,你再去找一下你的抚台座师,请他从辖下的抚标各营,抽调一些枪炮运过来;再到宿州走一趟,请周制军帮忙赊购一些马匹,也请他老从营里抽调几百条枪。我们两手空空来到这里,凡事都要依靠他们。你下去后抓紧准备一下,明儿一早就动身吧。”

吕贤基口里的袁午桥,就是袁甲三,午桥是袁甲三的字;而抚台座师,就是现在的安徽布政使署理安徽巡抚的福济。福济因是李鸿章会试的副总裁,在外人看来,他二人自然有师生之谊。但有一个细节吕贤基并不知道:咸丰帝虽钦命福济担任是科会试副总裁,可惜福济本人并未应差。他在会试的前一天突患急症,因而把差事让给了别人。

所以,李鸿章并不把福济看做恩师,福济也从未把李鸿章当成过自己的门生。

周制军则是在宿州练勇的安徽团练大臣周天爵。周天爵因做过湖广总督,人们习惯称他一句“制军”,不过是尊重的意思。

李鸿章领命后,会同吕三爹及十几名差官、二十几名侍卫,乘轿赶往庐州府。

自从安徽省城安庆被太平军占领后,庐州府便成了安徽巡抚衙门的临时驻节地。署理①巡抚福济,统带三营团练一千五百人,驻守城内,其余兵力则驻守城外。团练大臣周天爵率四千团勇,驻扎在远离庐州的宿州,他早年曾做过宿州知州,对宿州情况较熟,募勇筹粮,征集练费,自然都比较方便。

到庐州安顿下来以后,李鸿章先来拜见福济,客客气气地道:“下官奉侍吕郎大人之命,特来庐州各县征集钱粮,还请大人鼎力支持!”

福济除了满口应允,自然是无话可说。两个人又谈了一阵闲话,福济便把李鸿章单请进签押房,命人沏了杯好茶,这才笑道:“少荃,得知你老弟回籍帮办吕侍郎团练,你不知老哥多高兴!听说吕侍郎回旌德,招募了两营团勇?这两营团勇,他是交给了袁午桥,还是交给了老弟?老弟做营官,可是屈才了。”

福济虽是地方官,却是满人,对于从京城下来的工部侍郎吕贤基自然不太买账。李鸿章虽然官小无权,但是素有才名,对福济构不成威胁,乘机拉拢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李鸿章在官场也待了几年,其中缘故心知肚明,便笑道:“抚台大人真能讲笑话。下官大小也是皇上钦命的团练帮办,侍郎大人怎么可能把下官放到营里去做营官呢?”

福济见李鸿章回答得滴水不漏,不由哈哈笑道:“听你老弟的口气,吕侍郎对老弟当真不薄啊!老弟在吕侍郎身边如此得意,本部院就不多说什么了。听京里来的人说,吕侍郎离都时曾对老弟讲:‘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照此看来,老弟回籍帮办侍郎练勇,是侍郎奏调的了?人都说吕侍郎只会纸上谈兵,哪知道,他还真是个有眼力的!”

李鸿章见福济公开挑拨,便沉吟道:“侍郎大人是否对下官说过这话,下官已经不记得了。但据下官所知,侍郎大人的确对袁甲三大人说过这话,是袁大人亲口对下官说的。袁大人还说,能得侍郎如此青睐和器重,是他的福分。侍郎大人很器重袁大人。”

福济一拍桌面,豪气冲天地道:“老弟,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在安徽,本部院眼里,既没有什么制军,也没有什么侍郎,只有你老弟一个。老弟的事,就是老哥我自己的事。只要老弟言语一声,老哥马上就派人去办!”

一听福济讲出这话,李鸿章马上起身道:“多谢大人看重!大人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等下官把侍郎大人交办的差事办完,再来衙门侍候大人喝茶。”李鸿章不想卷入大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当中。何况,福济贪财好色的官声远播,李鸿章也不想与他走得太近。辞别福济后,李鸿章心生感慨:“看样子,福济在安徽,日子也不是太好过。”

李鸿章在庐州一带,与吕三爹展开轰轰烈烈的劝捐筹粮工作,费尽口舌,三个月后就劝捐二十万两白银、五万石粮食。

福济向吕贤基支援了一百条火铳和一门不能使用的土炮,算是给李鸿章个面子。

李鸿章见福济如此小气,只好把银、粮先交由吕三爹押回舒城,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往宿州见周天爵,不料却碰了个大钉子。周天爵不仅不肯为吕贤基代赊一匹马,枪也不肯支援一条,火炮更是无从谈起。

这还不算,周天爵还当着李鸿章的面,说了吕贤基许多不是。李鸿章硬着头皮听他发了一通牢骚,不敢在宿州耽搁,连夜赶回舒城来见吕贤基。

吕贤基因为头天接了一个窝气的圣旨,此时正在签押房里跳着脚骂人。一见李鸿章推门走进来,吕贤基抬手把一只茶碗摔到地上,口里大骂道:“良心都让狗吃了!良心都让狗吃了!”见吕贤基面红耳赤,李鸿章小声问道:“大人如何气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贤基气愤地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袁午桥在河南,不经本部堂同意,擅自招募了两营团勇,又募集到二十余万两白银和十余万石粮草,他这不是要反天吗?”

李鸿章不解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有了银子,又有了粮草,购枪买马,全有着落了!袁大人可是立了大功了!”

吕贤基脸一沉:“李少荃,你不要说风凉话!你是成心想看本部堂笑话不是?你休想!离了袁午桥和你李少荃,本部堂照样能募勇!照样能募捐!照样能筹粮!你信不信?”

“大人何出此言?下官怎么越听越糊涂?大人能否把话说明白一些?”李鸿章心中也有些不快,强忍着压住怒火。吕贤基用鼻子哼道:“袁午桥带着招募的豫勇,押着粮草和银子,早在一月前就到了宿州。他现在已经不是本部堂的帮办,而是周天爵的帮办了!若不是昨儿接到圣谕,本部堂至今尚蒙在鼓里!本部堂一直想不明白,你们两个随我出京至今,本部堂何曾半点轻慢过?有哪一件事不是先同你们商量好了再办的?”

李鸿章知道吕贤基是让袁甲三气疯了,于是便不再言语,心里却道:“你吕侍郎自从到了安徽,你办哪一件事同我们商量过?摊上你这样的上级,只能自认倒霉!”

吕贤基见李鸿章低头不说话,便斜着眼睛道:“李少荃,听三爹讲,你到了庐州,凡事都和福济商量,还用募捐来的银子,请各县的乡绅吃了好几顿酒。这是不是真的?募捐的银子,是用来练勇的,不是用来挥霍的!这要传到上头,一旦朝廷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你如此胡闹,会出大事的!”

李鸿章见吕贤基越说越多,只好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一时大意,惹大人生气了。下官以后一定多加注意。大人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吕贤基口气稍加缓和了一下:“少荃哪,说起来呢,请乡绅吃顿酒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你不该自作主张。就算不提前向本部堂通禀,也该提前和三爹商议一下。为这件事,三爹非常生气。若不是本部堂替你压着,他老是一定要同你大闹一场的。三爹虽无功名,但在旌德方圆百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虽与本部堂不在五服之内,但毕竟是我的长辈。少荃,本部堂的话,你听清了吗?”

李鸿章心里很不满,面无表情地答:“下官听清了,下官先行告退。”回到自己的办事房,李鸿章越想越气,一脚把椅子踢翻,顿了顿,又把椅子扶正,坐在上面歇息。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袁甲三的事,吕贤基为什么把自己也牵扯进去?转投周天爵的是袁甲三,又不是他李鸿章!吕贤基对他大发雷霆的用意何在?莫非吕贤基怀疑袁甲三转投周天爵,是他怂恿的?如果真是那样,以后日子不好过的,恐怕就不是袁甲三,反倒是他李鸿章了。

其实李鸿章并不太了解吕贤基。吕贤基出身两榜,道德文章名冠一时。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重视乡谊,尤其高看原籍的老亲、故旧。旌德的人提起他,无不竖大拇指,说他没架子,在乡亲面前不打官腔。就在李鸿章奉命同着吕三爹到庐州办差期间,投奔到他身边的那些老亲、故旧,便开始轮番在他的面前诋毁袁甲三、李鸿章二人。

先说袁甲三不把他们当人看,私下发牢骚,还到外面去玩女人;又说李鸿章到处指手画脚,以钦差自居,背着侍郎大人嫖女人,还私吞公款,搜亲戚们的腰包。吕三爹先李鸿章一步回到舒城后,又无中生有的说了李鸿章许多的坏话。别人说什么吕贤基并不太在意,但亲戚们的话他却不能不听。加之不久袁甲三当真转投了周天爵,吕贤基岂能再信任李鸿章?

十几日后,吕贤基又发公文让表兄魏德矛,回旌德招募一营团勇;李鸿章也被委派协同吕三爹到各县去劝捐筹粮。此次到各县办差,李鸿章比上次还卖力。他想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李鸿章与袁甲三并不是一路人。李鸿章现在急切需要站稳脚跟,否则大志难酬。

一个月后,圣旨下到舒城:照吕贤基所请,吕三爹因劝捐筹粮得力,着赏加七品顶戴知县候补;营官吕大壮、吕二壮以及魏德矛,因募勇得力,着赏加八品军功。

听到最后,李鸿章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的心有些发凉。很显然,吕贤基已经把舒城的团练办成了他吕家军。李鸿章以女儿有病为由向吕贤基告假。吕贤基感到自己团练已成,翅膀已硬,毫不犹豫便准了假。李鸿章稍事打点,便离开舒城,骑马赶往合肥的家中。

第一章 升官前夜被上级打压 第三节 调任新岗位

李鸿章的先祖原本姓许,明朝时期,从江西迁到了安徽合肥。李鸿章的八世祖将儿子许祯所过继给了好友李心庄,从此许承李姓。李家世代以耕读务农为生,一直与科举功名无缘。

李鸿章祖父当家时,每到年终,上李家要债的人多得“如过江之鲫”。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苦读多年,35岁那年参加江南乡试中举,年近40岁时考中了进士,后来在刑部任职。

李文安做京官几十年,官至五品刑部郎中退休返乡。虽官位不高,但却颇挣了些家资,城里、乡下都有宅院,还有近百亩田产,膝下共有六男二女。

两个女儿早已嫁人为妻,六个儿子依次为:长子瀚章,字筱荃;次子鸿章,字少荃;三子鹤章,字季荃;四子蕴章,字和荃;五子凤章,字稚荃;六子昭庆,字幼荃。

李文安的六个儿子当中,目前只有长子瀚章与二子鸿章考进了官场。其他四子,除了帮他料理些家务,仍在读书进取。

李瀚章于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以拔贡朝考出曾国藩门下,现为湖南益阳知县,他曾于月前回老家探亲,还特意到舒城、庐州、宿州去看望过吕贤基、福济、周天爵三人,并与二弟李鸿章有过几日短暂的聚会,假满便离家回任了。

李瀚章离家不久,李鸿章便回来了。考虑到安徽战火不断,一家老小时时担惊受怕,经父母同意,李鸿章会同四个弟弟,把家迁到距合肥城三十多里地的东乡磨店老宅居住。

忙完搬家事宜不久,便假满到期,李鸿章没有立即回舒城,他打发一名家人,给吕贤基送了个续假条子,说老父偶感暑热,需要人照料。

李鸿章这么做,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吕贤基对自己的态度是否有所转变。

但读过吕贤基的回函后,李鸿章的心彻底凉了。吕贤基不仅准他续假,而且还表示,续假满后,“如果令尊大人的身子骨还没有恢复如初,仍可续假。”

李鸿章只好咬牙耐下性子,一边静观时局,一边发奋读书,一边思考自己以后的出路。

这天中午,福济乘着绿呢大轿,招招摇摇地来到了李家的府门前。闻报,李鸿章大感意外,急忙去通报父亲。很快,年迈的李文安在李鸿章的搀扶下,带着几名下人迎出大门。

侍立在轿旁的扶轿二爷掀起轿帘,福济红光满面地迈步下轿。李文安、李鸿章父子急忙施行大礼。李文安口称:“老朽见过抚台大人。”李鸿章则道:“下官给抚台大人请安。”

福济跨前一步搀起李文安,又赶忙扶起李鸿章,笑道:“本部院可不敢受李老京堂的大礼。老京堂身体一向还好?”李文安一边回着“托福”,一边让家人打开中门,恭恭敬敬地把福济迎进上房大厅,福济的随从则被李府的管家领进下房歇息。

福济挽着李鸿章的手,边走边说:“你这个太史公,老哥在庐州忙得昏天黑地,你老弟倒躲在这里图清闲!”

李鸿章笑道:“大人言重了!下官哪是在图清闲,下官是在侍奉家中二老啊!”

进了大厅,三人又重新礼过,这才分宾主落座。有家人急忙摆上茶来。李文安知道福济此来,肯定是要与鸿章商量事情,于是以身体不爽为由告退,顺便安排人准备饭菜。

屋里转眼便只剩福济与李鸿章二人。福济问道:“怎么不见季荃他们几个呢?”

李鸿章答道:“季荃同着老四老五到城里去了,老六在县里练勇,每日很晚才回来。抚台大人,最近可好?”福济用鼻子哼一声,随口道:“好……好糟糕!老弟可能还不知道,老哥我在安徽官场,就要无立足之地了!”

李鸿章一愣,不由反问:“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大人是安徽藩台,又替上头护着巡抚关防,安徽几乎就是大人的安徽,怎么反倒说无立足之地?大人最近是太爱讲笑话了!”

福济长叹一口气道:“江中丞不日就要到任,抚标一移交,老哥还有什么?可不就真的无立足之地了吗?我离开安徽不足惜,只是舍不得老弟你呀!老弟,老哥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找你商议,你可不要拒绝我啊。”

李鸿章见福济的话里透着神秘,不由问道:“抚台大人莫非手头短银子?”福济一笑,没有回答,却从袖里摸出一道圣谕,说:“太史公,你先看看这个,然后再讲话。”

李鸿章狐疑地接过圣谕,慢慢展开,却原来是福济上奏,请调李鸿章帮巡抚衙门练勇;圣谕没有明确准否,却着福济同吕贤基会商办理。李鸿章合上圣谕,双手递给福济。

福济把圣谕袖起来,笑道:“袁午桥帮着周大人,你老弟再出山帮衬老哥一把,安徽这盘棋,可就活了。少荃,老哥我刚刚又招募了一批勇丁,可就等着你去统带了。”

李鸿章的心里一动,面上却不着声色地问一句:“下官先谢抚台大人赏恩抬举,下官只是不知道,吕大人怎么说?圣谕着您老同吕大人会商,吕大人能答应吗?”

福济哈哈笑道:“没有侍郎官的默许,老哥我敢登门打扰吗?少荃啊,你还信不过我吗?全安徽谁不知道,没有你老弟劝捐筹粮,一番张罗,他吕贤基能有今天的气象?他的穷亲戚自打跟了他后,哪个没升官?哪个没发财?老弟这嫁衣还没做够吗?他把你当成草,我看老弟却是个宝……少荃,你怎么不说话?”

“大人,下官这几日一直在想,或许吕大人当真有他自己的难处。吕大人是朝廷重臣,素有清名……”

“他清不清名与本部院无干。老哥只问你一句,圣旨已下,你到底奉不奉旨?”

李鸿章不好也不敢再推辞,道:“大人如何讲出这话?大人如此抬举下官,下官敢不从命吗?下官有天胆,也不敢抗旨不遵啊!”

福济眉开眼笑,道:“有老弟这句话,老哥的这颗心总算落地了。老弟,今儿能同老哥回省吗?马和轿子,老哥可是全都替你备下了。”

李鸿章挽留道:“怎么,抚台大人连口淡饭都不肯用吗?”

福济道:“就算你太史公不赏我用饭,令尊京堂大人,也不会忍心让我饿肚皮的。哈哈哈!”吃过饭后,李鸿章告别父母和一家大小,随福济赶回庐州。这一天,是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九月十二日。走在路上,李鸿章暗道:“福济上折奏调自己帮办团练,大概是他名声太臭,在安徽实在是找不到帮手了,自己正好借此离开吕贤基。”

安徽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率军赶到安庆,会同安庆守将汪海洋,布置下一个夺取的目标,企图把天京与安徽连成一片。

石达开出身广西客家大户,因与当地土著不和,而参加拜上帝会,与洪秀全、冯云山等结成异姓兄弟,称自己是天父第七子。石达开通文字,晓兵事,是太平天国王爷当中全才猛人。一连几日,太平军向含山、巢县方向靠拢,兵锋指向庐州。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庐州,愈加慌乱。福济连夜把李鸿章请进签押房商议守城大计。李鸿章没有摸清太平军的真正意图,未敢献策,只是劝福济急调各县团练,从速赶往庐州,靠重兵加强城防。

福济思虑再三,没有采纳李鸿章的建议,他怕各县团练集中到庐州后让太平军钻空子。他一面命李鸿章管带团勇加固城墙,一面把抚标各营派到城外驻守,还连夜驰书宿州周天爵、舒城吕贤基,让他们速派援兵助守庐州。

李鸿章得知福济的部署后,不由仰天叹道:“想靠周天爵和吕贤基守住庐州,庐州必失无疑!”李鸿章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他此时已无退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八十一岁的周天爵读罢福济的军情快报,随手丢给袁甲三。

周天爵一边用手疏理着蓬乱的白胡子,一边冷笑道:“这福元修可不是要辜负圣恩吗?长毛尚未动作,他就慌成这样!他的心思,瞒得了别人,却休想瞒得过老夫!他不是怕庐州有失,分明是怕他的十个如花似玉的夫人有失!大清国坏就坏在这些人手里!长毛眼下一心对付我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哪分得出兵来取我庐州!”

袁甲三把军情快报道放在桌子上道:“制帅,依您老的意思,长毛此次是虚张声势?”

周天爵哈哈一笑,道:“老夫久历战阵,从广西一直打到这里。长毛多是些乌合之众,取我安庆已经是走的险招儿,他们断不肯二次用险。宿州有我二人在这里,舒城还有一个吕贤基。就算抛开这些,福济身边光抚标军就有三千人,最近又新募了两千团勇,合肥各县,也都有数目不等的练勇,凭这些兵力,还守不住一个庐州?笑话!”

袁甲三附和道:“制帅所言极是,福济实实是让长毛给打怕了。”

周天爵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对福济这种满人,也要做出个姿态来才好向上头交代。午桥啊,明儿开始,你就把你所部的六营,向庐州方向移动。记着,你要在离庐州五十里左右的地方,寻个扎营的好所在。老夫这里给福元修修封书过去,等他把欠的粮饷补齐,再统带后路跟过去。老夫要在庐州城外,给福元修观敌瞭阵,为他摇旗助威。”

周天爵话毕,嘿嘿笑了几声,袁甲三会意地点点头。

李鸿章的前上司吕贤基,在接到福济的求援信后,倒没有耽搁,马上便拨了一营团勇赶过来。这营团勇虽招募日久,但并未经过很好的训练。营官魏德矛,是吕贤基的表兄,生得五大三粗,会些拳脚,是地方一霸。得知吕贤基回籍练勇,他丢下农活和眼瞎的老娘,带了十几名狐朋狗友便赶了过来,口口声声要博个功牌拿给乡亲看。吕贤基见魏德矛生的健壮,又会拳脚,当即大喜,不久即委他回籍募勇。

吕贤基读罢福济紧急递来的军报,当下便把魏德矛传进签押房,让他率麾下三百名练勇,火速出发去助守庐州。吕贤基道:“表哥,长毛大队扑犯,庐州告急。这个功劳,我不想给大壮、二壮,想让您过去。您意下如何?如果有什么难处,我们共同商量。”

魏德矛见吕贤基如此尊重自己,心中甚是快活,但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侍郎表弟容禀,在家里,我是兄你是弟;在衙门,你是侍郎我是属将。袁甲三投了周天爵,你还有大壮二壮;李鸿章跟了福济,你还有我呀。有大壮二壮和我在,你就等着入阁拜相吧。我天生是长毛的克星,我能一拳把老牛打个跟头。长毛有老牛的力气大吗?表弟若不信,可去问三爹。”

吕贤基见魏德矛越说越离谱,心里叹了口气,忙道:“打仗不是与人拼力气。衙门有衙门的规矩,军营有军营的规矩,行军打仗也有规矩。行军不能扰民,打仗不能乱阵脚。这些话,我以前都同您讲过,李少荃还为此写过一个小册子,想必表哥都已经烂熟于心了吧?”

魏德矛不屑地说道:“李少荃是个什么东西!他以前写的那个小册子,我都集中到一起烧掉了,我只听表弟你一个人的话。别人的话,都是放屁。表弟,我明儿一早就拔营,你就在舒城等捷报吧。”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吕贤基登时高兴起来,笑得合不拢嘴。

第一章 升官前夜被上级打压 第四节 害群之马

魏德矛率勇稍事准备便开出舒城,顶头一杆大旗,上绣斗大的一个“矛”字,沿途百姓皆称之为“矛字营”。“矛字营”离开舒城不及半日,便和一个送葬的队伍撞了个顶头碰。

安徽普遍路窄,两方人马遇到一起,无不是一方驻足,一方才能通过。舒城马少,魏德矛骑着高头大叫骡,走在队伍的中间;队伍忽然停下,他就打骡赶过去,正见一方大寿材明晃晃地挡在路间。魏德矛自觉晦气,胸间无形中便有了怒火。他飞身下骡,也不带人,一个人就噔噔噔跑过去,来到寿材的前头,厉声喝道:“狗东西!见了爷的字号还不绕道走,找死吗?”

有孝子腰扎麻绳,手拎哭丧棒,带着二十几人迎上来。孝子来到魏德矛的面前,双膝跪倒,也不言语,就是一阵磕头。按照乡间不成文的规矩,活人要给死人让路。

魏德矛自恃是官军,偏偏要破一破这老掉牙的规矩。他回身上骡,大喝一声:“来人,把那拦路的棺材给爷扔进沟里去!”这支队伍原本就良莠不齐,无事还想生非,今见营官有话,哪里还敢怠慢,早有百十人呼啦啦扑过去夺寿材。

孝子一见情况有变,以为是遇见了强盗,一边抡捧厮打,一边大叫:“和强盗拼哪!”发丧的人就和这些团勇打在了一处,有人飞跑出去回村里喊人。魏德矛不敢恶战,打骡而过,队伍亦即跟上。百姓有三十几人被打翻,鼻青脸肿自然免不了,幸无死亡。以后,这支队伍又沿途做了几件强抢百姓财物、奸淫百姓妻女的事,这才招招摇摇地来到庐州城下屯扎。

福济的案头这时已经积了十几件告“矛字营”的状子。依着福济的意思,让魏德矛破费两个也就算了,但李鸿章却道:“兵勇是守城的根本,而兵头则是胜负的关键,像魏德矛这种害群之马不清除,肯定要坏大事。”

福济思虑再三,终于采纳了李鸿章的建议。福济一面申奏朝廷,一面派人通报于吕贤基,一面请出王命旗牌,把魏德矛骗进城里一根绳子捆了,牵到城外一刀砍了脑袋。魏德矛所带的三百人,自然被编入福济的团营中。

朝旨下,严厉斥责吕贤基治军不严并交部议处。与此同时,大家一直担心的太平军并没发起对庐州的进攻。福济纳罕,李鸿章亦不解其故。太平军其实是在等待攻城的最佳时机。

十一月二十九日,李鸿章赴外省为福济的团营采购棉衣及部分军械。就在这一天夜半时分,太平天国将领汪海洋率两万余太平军,突至舒城城垣之下,发起猛烈攻击。睡梦中的吕贤基被炮声惊醒,慌慌张张披衣下床,刚要传人问话,已有军兵闯进来禀报:“禀大人,长毛已经攻进城里了!正向这里扑来!”

吕贤基一闻此言,脸色大变。他一面更衣,一面吩咐:“快传本部堂的话,就算拼死,也要把长毛打出城去!”军兵跑出去传话。吕贤基更衣后,顾不上招呼上房的妻儿老母,仗剑大踏步走出门去。门外火把无数,杀声震天,缺乏训练的团勇被太平军追得四处奔逃。

吕贤基连喊三声“来人”,却不见一人回应,显见亲兵营已经散去。等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个大潭边,回头望时,督办团练衙门已升起大团的火光。

吕贤基见此大惊,知道已无回天之力,想到家人也不在了,反倒忽然定下心来。他把剑抛进潭里,又理了理头发,这才纵身一跃,水面顿起涟漪,不久恢复平静。

这一战,舒城团勇俱被杀死,督办团练大臣吕贤基投水,吕贤基的老母妻儿俱葬身火海,无一生还。太平军随即出榜安民,出示天王谕令,宣布舒城归太平天国管辖。稍事休整,太平军又开始向庐州进发,庐州形势危急。

福济大惊失色,亲率抚标四营,又让李鸿章率团练四营,在四门拼死抵抗。太平军苦战不得入。福济连向周天爵三次求援,周天爵虽引军来救,却是鼓声颇大,号角亦响,只是动作迟缓,一天走不了三里。

福济无奈,只好把李鸿章召到身边,气急败坏地说:“少荃,看样子只有弃城了!”

一身灰尘、满脸汗水的李鸿章说:“福大人,弃城倒是一条出路,可下官适才在城楼瞭望,见长毛旌旗密布,人数甚众,远处尘土飞扬,眼见正向这里增兵,弃城恐为时已晚。下官以为,若此时弃城倒不如死守,说不定周大人今晚就能赶到。”

福济急得直跺脚:“少荃啊,你真糊涂!周天爵是个老滑头,他要当真肯来救你我,三天前就该到了,我们是指望不上他了!”

李鸿章道:“福大人,弃城可是死罪呀!”

福济恨恨道:“周天爵这个老王八若来相救,我们能弃城吗?少荃哪,我意已决,先弃城,出城后再和周天爵到上头去理论!你马上布置下去,今夜子时,抚标和团营全走西门。西门长毛少,易于脱身。”

李鸿章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一声。谁知到了傍晚,形势陡变,一支人马呼喊着杀至城下,对太平军来了个反包围。太平军阵脚顿时大乱,人马冲撞,死伤惨重。福济以为是周天爵与袁甲三赶到,心下一面暗叫“侥幸”,一面传令大开城门,率各路守军杀将出去。

双方混战至夜半,太平军抵挡不住,终于败退,福济带着李鸿章这才来见援军的首领。见面才发现,原来是安徽巡抚江忠源到了。江忠源是带病赶来,他原本就瘦骨嶙峋,因连夜赶路又率军作战,显得极其苍老憔悴。几人不胜唏嘘,当夜无话。

第二天傍晚,周天爵、袁甲三二人,率五千余众赶到城下。得知巡抚江忠源来到,二人慌忙进城。江忠源已拜过印,此时正在临时巡抚衙门里和福济办交接。

一名侍卫走进来禀报:“禀中丞大人、藩台大人,周大人和袁大人求见。”侍卫把帖子递上。江忠源接过帖子看了看,知道是周天爵与袁甲三到了,便忙道:“请。”

周天爵与袁甲三大步走进来,与江忠源、福济礼过,分别坐下。江忠源正要开口讲话,福济抢先一步阴阳怪气地道:“周大人此时才赶到这里,莫非是来给本官送挽联的吧?”

周天爵一愣,问:“藩台大人何出此言?老哥听不明白。”

福济冷笑道:“庐州被围,本官三次向大人告急求援,大人却按兵不动。若不是中丞大人及时赶到,本官不是已和吕侍郎在一处了吗?大人此时来到庐州,不是送挽联又是什么?”

周天爵脸一阴,眼睛一瞪道:“福元修,你不要在江中丞面前信口雌黄,老哥不吃你这一套!老哥走这一路,整整和长毛干了五仗,多亏了午桥神勇,才使老哥毫发未损来见中丞大人,你竟敢污蔑老哥按兵不动!老哥倒要问一句,若老哥当真按兵不动,站在你面前的又是哪个人呢?老哥已年过八十,一贯忠心耿耿。你福元修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知我知,安徽知,天下人尽知!”

福济被周天爵几句话刺激得脸色铁青,也顾不得巡抚江忠源在场,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周敬修,你不过是个革督,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夸老?你今天若不当着中丞大人的面,把话说清楚,本官定和你把官司打进京师!”

周天爵哈哈大笑,用右手指着福济道:“福元修,你才吃几天人间饭,就敢装腔作势地来同老夫讲话,你以为有一个李少荃帮着你,你的翅膀就硬了吗?我呸!”说完用手抚了一把白胡子,又愤然道:“不错,老哥是革督。可老哥做总督的时候,你不过是个四品衔的道员。你拥兵过万,却连一个小小的庐州都守不住,反诬别人按兵不动,真亏你说得出口!还胡说什么要和老哥进京去打官司,你难道不怕皇上砍你的狗头?”

李鸿章见周天爵扯上自己,说话又夹枪带棒的,只好闷不吭声,悄悄往边上挪了几步。

福济却气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江忠源怕事情闹大,忙站起身打圆场道:“二位大人息怒。说起来,都是长毛可恨。请二位先回军营歇息,待本部院与福大人交割完毕,我们再行议事如何?来人!送周大人、袁大人出城!”周天爵微笑着站起身来,冲着江忠源拱了拱手,便走出去了。

袁甲三道:“下官先行告退。待二位大人办完公事,下官再来侍候”,也走出去。望着周天爵的背影,福济呼呼地喘着粗气。

江忠源劝他道:“元修老弟,你还是息怒吧,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长毛虽退守舒城,却随时可以攻我庐州。还是以国事为重吧!”

福济缓过一口气,含泪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这个老王八,他是想把司里活活作践死啊!如果大人晚来一步,司里还有活命吗?”

江忠源笑道:“好了,你就不要再计较下去了。周大人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他还能不顾年迈体弱效命沙场,就凭这一点,无论他有什么错处,上头也不会深究的!”

福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老王八别看年迈,却并不体弱呀。他的府上,上月就新添了一个小王八,司里还去道喜了呢!”

江忠源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老弟怎么才想起说这事?周大人老来得子,你若早说,本部院也好敬上一份喜礼!”福济一愣,也跟着讪笑了两声。

几人又谈了几句公事,福济便离开巡抚衙门回了城外自己的大营。回营以后,福济把自己关进大帐里,便开始喝闷酒。喝着喝着,他就骂起来了:“狗娘养的汉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骂完又喝,喝完又骂,活脱脱一条被困的疯狗。

福济现在已不仅仅是仇恨周天爵,而是开始仇恨所有汉人了。巡抚衙门属下的抚标自此以后交归江忠源统率。福济四营团练,加上后扩充的两营,共六营三千人,按江忠源的吩咐,驻庐州城外东面。江忠源原有楚勇六千人,连同抚标两千人,一并交给弟弟江忠义统带,驻城外西面。江忠源自己则带亲兵营住城里。

福济每日进城与江忠源谈公事、办公事;周天爵与袁甲三仍率勇回原驻地防守。

周天爵与福济都给江忠源面子,并非是看在江忠源头上的乌纱,实在是江忠源作战勇猛,而手里又握有重兵之故。

江忠源是大清国军兴以来第一个靠练勇取得大功名的人,不要说百官,就是咸丰皇帝,也高看他一眼。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武举出身。好行侠仗义,在湖广乃至京师都很有名气。

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新宁雷再浩起义,他练勇配合当地官军镇压,因功当上知县。后赴浙江秀水、丽水任职。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至广西从赛尚阿,寻在桂平、永安等地与太平军作战,因功升为同知。后来又当上知府、道员,升湖北按察使,寻帮办江南军务。江忠源是大清国咸丰初年,练勇最见成效的官员。

军兴时期,手里有兵胆气就壮,打了胜仗,官升得快,吃了败仗,降得也快。

第一章 升官前夜被上级打压 第五节 李鸿章献计

考虑到兵力薄弱,安徽巡抚江忠源经奏请,命人回湖南老家又新募四营勇丁两千人。周天爵经奏请,也就地新募三营一千五百人。

过了年就是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朝廷飞马传旨,命巡抚江忠源会同团练大臣周天爵、布政使福济等,寻机收复安徽安庆、含山、舒城等地,务必于月内荡平境内太平军,以收全功。

周天爵、福济等人接旨,马上便和江忠源会在一处,商量进军路线。最后得出结论,欲收全功,必先克复省城安庆,安庆乃整个安徽的根本。安庆一旦克复,太平军在安徽的根基势必动摇,则含山、舒城等便不难克复。但要收复安庆,凭安徽目前的兵力,却又极难做到。安庆是太平天国天京的门户,这里有近三万太平军把守,枪械也甚是精良。

江忠源与周天爵会衔具奏实情,并请加派至少一万兵力相援。咸丰帝此时已把主要兵力全部加派到江南、江北两个大营,再无兵力可调。咸丰帝不得不下专旨令江忠源、周天爵等人,务于近期内,再增募一万勇丁,以补安徽兵力的不足。

周天爵马上将大营移至远离庐州的宿州一带,一边操练现有人马,一边大张旗鼓地募勇。

江忠源也把十几名亲信打发回原籍募勇,又令福济移师岳西,就近监视安庆的动静。

得令的当日,李鸿章对福济道:“周大人和袁甲三已到宿州募勇,如今又令我等移师岳西,长毛若此时攻我庐州,可怎么办呢?”

福济不以为然,道:“江中丞拥兵过万,本官料长毛不敢轻攻庐州。何况,江中丞转战南北,斩将无数,长毛不惧周老王八,却实惧江中丞。少荃,庐州的事,中丞大人自会料理,我们还是尽快动身吧。”

李鸿章细细一想,觉得福济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于是不再言语,转身走出大帐去布置移师事宜。其实,太平军不大注意周天爵与福济的动向,却时刻关注着江忠源和他的楚勇。太平军对江忠源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蓑衣渡一战,江忠源指挥两千楚勇重创太平军,太平天国南王七千岁冯云山命丧此役;长沙城争夺妙高峰之战,江忠源和左宗棠的大炮,又把太平天国的西王八千岁萧朝贵送上西天。江忠源智勇兼备,能征惯战,始终是太平军的一块心病。

随着周天爵、福济等军相继离去,太平军悄悄地向舒城增兵。

一天晚上,两万多太平军突至庐州,兵分两部分,一部分将城外的绿营包围,一部分负责攻城。江忠源闻报并不慌乱,他一面命快马出城,急调福济回援,一面亲赴城头指挥作战。

按江忠源的设想,只要福济援军一到,太平军必乱,到时开城门出击,太平军必败无疑。那时他乘胜收复舒城、含山则易如反掌,可谓一举两得。不料江忠源的设想落空了,他派出的几路求援快马没有如期出城,都被防范严密的太平军杀死在城下。

江忠源不知内情,仍有条不紊组织人马守城。城外的绿营很快出现败象,向岳西败退。太平军并不追赶,掉头合力攻城。太平军调来火炮向城头、城门轰击。江忠源在城头向远处瞭望,见城下的太平军猛增,而官军的旗帜却不见一杆,心里不由一沉,料定绿营不是被杀光便是败走。最让他疑惑的是,福济援军竟无丝毫动静!

太平军围攻庐州36天,先以城外居民点作掩护,挖掘地道,以水西门为进攻重点。江忠源督兵从城内对挖,破坏了太平军的地道,并先后两次堵住了太平军的轰城和冲锋。太平军便改用新法,在水西门月城旁掘上下双层地道,直达城下,完全出乎江忠源的意料之外。

1月14日晚上,太平军发起总攻,开始搭云梯攻城,城头的团勇拼死抵抗。到天快亮时,团勇已死伤十之六七,太平军却愈战愈勇。城门不久被攻破,太平军潮水般涌进城来。

江忠源知大势已去,当下也不及多想,急忙着人把胞弟江忠义召至身边道:“庐州失,兄命亡,弟率城内将士,尽快突围去与福济会合。但有收复庐州之日,别忘了将兄尸骨,送至新宁与父母葬在一处。弟保重,兄去也!”

江忠义未及讲话,江忠源已纵身向城下一跳,眼见落入护城河里。江忠义望着城下大叫三声哥哥,悲愤不已,旋下城收拾残兵败将,奋力突围。江忠义终于冲出城去,清点人马只有两千余人。他按着哥哥的吩咐,率军连日赶往岳西。一见江忠义丢盔卸甲跑进大帐,福济吓得险些晕过去。江忠义跪在福济的脚前,恳求福济发兵去为哥哥报仇。

福济把江忠义扶起来,命江忠义先回营休息。

江忠义走后,福济命人把李鸿章传来,问道:“少荃,庐州失了,江抚台投河殉国。听江忠义说,长毛此次取我庐州,人数不下三万。您看他们会不会来这里呀?”

李鸿章一听这话也大惊失色道:“庐州好好的,怎么说失就失了?大人,给朝廷的折子可曾发走?”

福济一拍大腿道:“老哥是让长毛给闹昏头了!好,老哥现在就让师爷拟稿子。少荃,依您看,长毛会不会打过来?”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大人,下官以为,起码现在庐州的长毛不会打过来。他要来取岳西,周制军肯定兵发庐州。这个大功劳,周制军岂能眼睁睁地放过去?”

福济点一下头道:“老弟所言甚是,周老王八想功劳都想疯了。老哥现在就传师爷拟折稿,向上头通报庐州失守的事。少荃,您替老哥打发几个人,到庐州去打探一下动静吧。长毛诡计多端,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好。”

李鸿章起身道:“大人所言甚是,下官现在就去安排。”

福济的折子当日便由军营递走。咸丰收到折子,一览之下,登时天旋地转起来。他万没想到,仅仅几月光景,他心目中最会打仗的江忠源,说没就没了。

当晚,在京主事的一班王公大臣被召进宫里商议对策。一个月后,圣旨颁到安徽周天爵、福济大营:“追赠江忠源头品顶戴,赐谥忠烈,以彰其功;江忠源所遗部众由其弟江忠义统带;着安徽布政使福济署安徽巡抚;加江北大营帮办胜保钦差大臣衔,让他由营驰赴安徽宿州,督办安徽全省军务。”

福济重掌巡抚关防,满脸都是笑容。胜保挥师急赴安徽宿州与周天爵会合。安徽的官军此时被太平军一分为二。

胜保、周天爵、袁甲三驻宿州,福济、李鸿章统率抚标残部、江忠义部及原有的三千人马驻岳西。

旨令胜保会同周天爵月内收复和州之裕溪口。旨曰:“裕溪口乃粤匪屯粮之所,克复裕溪口,粤匪无粮则自乱,届时,庐州、舒城必能克复,安徽全省平矣。”咸丰皇帝说得头头是道,胜保、周天爵、袁甲三却听得云山雾罩。送走传旨差官,周天爵捋着胡子对胜保说道:“圣上说,裕溪口乃长毛屯粮之处,我怎么不知道啊?”

胜保说道:“上头说的话还有错吗?我们现在还是计议一下收复裕溪口的事吧。不管裕溪口是不是长毛的屯粮之所,只要我们奉命将其收复,就是大功一件。”

周天爵碍于胜保是钦差大臣,没有再讲其他的话。两个人经过反复商讨,很快便按照上面的意思分兵行动起来,大军直驱和州之裕溪口。胜保带领各营从前路进攻,周天爵率军从裕溪口后路发起攻击,袁甲三负责打援。胜保自恃用兵如神,决定一举收复裕溪口。

胜保出兵的同时,朝旨却令福济所部出兵收复含山、巢县二城,以收全功。一见圣命急如星火,福济想也没想,当天就率各营疾驰含山。

但胜保的人马尚未到达指定地点,便被太平军包围。周天爵挥师来救,遭到从裕溪口增援的太平军围困。太平军还从和州、庐州、安庆调兵增援。双方兵力相当,拼得难解难分。

情急之下,胜保派出快马送信于福济,命其率军解围。

福济接到军报大吃一惊,急召李鸿章、江忠义于帐中商议。福济忧心忡忡地说道:“胜大人出师不利,将影响我等收复含山、巢县的功效。胜帅败,长毛必倾力围我,则安徽危矣!”

江忠义道:“抚台大人,您老究竟是何种主意,还是明言吧。胜帅危,我军是救还是不救呢?”李鸿章小声道:“福帅,您老莫非担心我军也陷入长毛的重围?”

福济拍掌道:“少荃此言,真真说到本部院的心坎里。本部院适才听探马报说,长毛此次是以重兵围困胜帅和周老王八。本部院推断,此招儿很可能是长毛将领汪酋(王海洋)使用的诱兵之计。他先将胜帅围住,然后诱我及周老王八去增援,最后收网聚而歼之。少荃,本部院没有料错吧?”

李鸿章道:“大帅所料不差,汪酋分明在诱我入围,然后用重兵围歼,以图把安徽全盘夺取,与江宁连成一片。但胜帅是安徽的主帅,是钦差大臣。如今钦差被围,就算胜大人不发调兵号令,我军闻之也应该赶去解围。福帅,您老以为呢?”

福济点点头说道:“本部院不想上汪酋的圈套,可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若当真不去解救,胜克斋脱险之后,定然不肯与本部院甘休;若发兵去救,先不论汪酋如何,周天爵个老王八又委实让本部院咽不下这口气!庐州被围之时,周老王八和袁午桥近在咫尺,却不发一兵一卒,不是江大帅到得及时,本部院还能与各位在此议事吗?若此次被围的只他周老王八一个,本部院不仅不会出手,还要提前给他烧上几张纸,供他过鬼门关时使用。”

李鸿章沉思道:“福帅,下官倒是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只是不知能否行得通?”

福济眼睛一亮,忙道:“少荃快讲,本部院已是急得肚里起火。”

李鸿章道:“下官以为,汪酋既然设计诱我入围,我军不妨来个将计就计,给他来个围魏救赵,定然起效。”

福济忙道:“少荃所言,莫非是先不顾胜帅,反取庐州?”

李鸿章道:“汪酋知我军在岳西,庐州定然部署重兵,以防我与胜帅会合。我军此时若兵发庐州,不但救不了胜帅,还有可能被庐州一带长毛围住反不得脱身。”

福济听不明白,便道:“少荃不要绕弯弯,直言无妨。我军怎样才能围魏救赵呢?”

李鸿章道:“下官以为,我军不如兵分两路,一路大张旗鼓去救胜帅,一路绕道直取裕溪口。下官推测,汪酋下全力围我各路官军,不可能再从江宁调兵于此。围胜帅之军,定然是裕溪口、含山、安庆之敌。裕溪口、含山、安庆等处不会有太多人马,我军突然袭击,一定能事半功倍。”

福济点头:“少荃所论极是,不过我们直取含山不是也行吗?”

李鸿章笑道:“福帅所论极是。但下官以为,我军兵发含山,虽能一战克复,但不能解除胜帅危境。因为含山毕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就算我军迅速攻克含山,长毛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集各路人马围困于我。而裕溪口则不同,裕溪口乃长毛屯粮之地,关系甚大,裕溪口克复,等于掐断长毛的食管,长毛定然不战自乱,胜帅危境顿解。您老以为呢?”

福济原本就无甚谋略,如今见李鸿章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已有八分赞同。

江忠义这时道:“李大人,不知您老想过没有,设若长毛在裕溪口也屯有重兵,我军不是自投罗网吗?到那时,可怎么办呢?”

福济也急问:“本部院也在为此事担心。少荃哪,长毛一贯诡诈,那个石酋,最会用兵,汪酋颇得他的心传。”

李鸿章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站起身,神色庄重地说道:“抚台大人,您老熟读兵书,通晓谋略。古人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毛在安徽的兵力不过八万,而围胜帅的兵力却近三万。长毛现已占去我安徽大半城池,哪座城池不需派兵防守?如此一来,裕溪口最多也只能有五千人。”

“这个……”福济捻须沉吟,许久不着一言。

李鸿章道:“下官也知我军一分为二是招险棋,但不用险,不用奇,我军又如何能以少胜多呢?”

福济点点头道:“少荃所论有道理。胜帅指明让本部院去救他,少荃肯代本部院走这一趟吗?本部院可以把三千团营尽交与你,只要功成,本部院头一个保举你老弟!如何?”

江忠义这时道:“卑职也愿同李大人走这一趟。”福济忙冲着江忠义摆摆手道:“你不要跟着添乱。你们都去裕溪口,让本部院现捏泥人泥马去救胜大帅吗?”

福济话毕,见李鸿章低眉思考,忙追问一句:“少荃,你别是怕了吧?干脆,让张总镇一个人去好了,你老弟还是随本部院去救胜帅吧。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本部院还真舍不得呢。”

李鸿章笑着道:“大人多虑了。下官自随大人以来,大人待下官可谓地厚天高。值此非常之期,大人就算让下官去跳火坑,下官也会去的。大人就下令吧。”

福济不再犹豫,当即便安排出兵事宜。福济带兵走后,李鸿章把五位团练营官召集到一起,吩咐道:“胜帅告急,抚台大人率绿营去救,命我等去攻打裕溪口。各位下去后,命将士们每人备火把一支,火石一块,到时急用,听清了吗?”

各位营官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李鸿章知道这些营官是被太平军打怕了,于是笑着道:“各位不要害怕。各位从军,为的无非是建功立业,将来好封妻荫子。如今大功就在眼前,各位如何反倒这般表情呢?”

“鹰字营”营官徐冒英小声道:“李大人,卑职听说,长毛在裕溪口屯兵过万,又配有洋炮,我们几营合起来不过三千人马,又无火炮,交起手来,如何迎敌呀?”

“伍字营”营官钱范伍也道:“李大人,打仗非是儿戏,您老可要三思啊!前抚台江大人何等威名,还不是败在长毛手里!我等非是怕死,是怕大人有闪失啊!”

李鸿章道:“本官已向抚台大人立了军令状,成败得失,在此一举。本官经过反复思虑,只要我等拼死拿下裕溪口,长毛的军心便从根本上动摇。这也是我军在安徽能否驻足的关键。东汉末年,曹孟德与袁绍对阵,曹孟德当时势弱,袁绍则势大。曹孟德却轻骑破了袁绍的屯粮之地官渡,形势逆转,袁绍落败。这个故事相信各位都听说过。”

钱范伍愁眉不展地道:“大人容禀,大人讲的这些道理,卑职儿时从长辈人的口里也多少听过一些。卑职以为,裕溪口不是官渡。官渡当时守军不过千人,曹操当然能轻取,而裕溪口却屯兵过万,就像渔家张网等鱼儿那样在等着我们,裕溪口与官渡的情形不一样啊!”

李鸿章道:“凭本官推断,长毛在裕溪口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而这五千,说不定还是老弱病残占多数。我军从裕溪口后路发起攻击,必出长毛意料。到时,我军再虚张旗号,多举火把。长毛不知虚实,军心必乱。各位的功名利禄,可不就到手了吗?”

听了李鸿章一席话,钱范伍、徐冒英满心欢喜,连连称是。

第一章 升官前夜被上级打压 第六节 立功升官

裕溪口的后面环着高山,山高路窄,行军颇为艰难。

太平军原在山脚下设有一军,专防清军偷袭,只可惜汪海洋为了灭掉胜保、周天爵、福济,已将此军调出。李鸿章率军很顺利地翻过高山,不等对方反应,就发起攻击。

李鸿章命将士点燃火把投掷,目标皆为粮仓、草场。裕溪口很快便燃起熊熊大火。四千太平军不能敌,纷纷向和州败退。

为防后患,李鸿章命人把所有粮仓、草场都点燃,这才率军扑向和州。旗开得胜,士气高涨,很快和州也被攻克。李鸿章留一营团勇守和州,率余下的两千人赶到前方去与福济会合。裕溪口起火,和州被攻克,加之清军援军相继赶到,使汪海洋聚歼安徽官军的计谋失算,他只得引军退往安庆。

清军各路人马在和州会合。这一战,胜保、周天爵、袁甲三等军,整整与太平军激战三天三夜,兵马损失大半;福济率军参战一夜,人员伤亡一营以上,江忠义左臂受伤;李鸿章攻打裕溪口损兵两百余,攻打和州,营官钱范伍、徐冒英相继受枪伤,勇丁伤亡三百余,李鸿章累计损兵一营。

安顿下来以后,福济把李鸿章请进自己的临时衙门,笑道:“老弟此次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该怎样谢谢老哥呢?”

李鸿章忙答:“大人真能讲笑话,下官立多大的功劳,还不是掌握在您老的手里。”

福济把拟好的奏稿冲着李鸿章扬了扬,道:“本部院准备奏请上头,保老弟个六品顶戴并赐戴蓝翎。”

李鸿章慌忙站起身,一边对福济行大礼,口里一边说道:“下官谢大人如此抬举。大人对下官的恩情真是地厚天高,下官一定要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福济把李鸿章扶起来说道:“少荃不可当真,本部院是在跟你讲笑话呢。”

李鸿章却说道:“抚台稍坐,下官去去就来。”李鸿章话毕,也不等福济说话,转身便走了出去。李鸿章很快回来,把一块滴答作响的西洋金表放到福济的眼前,说道:“这是家父从京里带回来的,大人如果不嫌弃,就权当个玩物吧。”

福济忙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本部院收下,不是夺老弟所爱吗?”福济话未讲完,已把金表拿在了手里,又是摸又是听,还连连说:“礼太大了,消受不起啊!”

李鸿章笑道:“充其量一块表而已。您老什么没见过?大人如无其他吩咐,下官就告退了。您老连日劳累,该好好歇歇了。”

李鸿章走出衙门后坚信,他的名字,这次肯定能上福济的保举单。

李鸿章的这块金表,当真是李文安从京里带回来的吗?非也,他的这块金表,是在攻打和州时,从太平军的一位首领手里缴获的。依当时的价格,这块西洋金表最少值三千两银子。如果是新的,一万两银子都挡不住。

李鸿章出去不久,钱范伍、徐冒英等营官也相继被福济请进衙门。李鸿章此次料个正着。福济的保举单上,李鸿章果然名列第一,钱范伍、徐冒英等营官亦名列其中。

第二天傍晚时分,胜保与福济的联衔奏报很快递进京师。咸丰帝一览之下,龙心大悦,安徽总算在城破、地失、损兵、折将之后有了好消息。圣旨由八百里快骑递到和州。圣旨先对各路统兵大员给了一番奖赏:胜保、周天爵交部叙优,福济着赏加兵部侍郎衔实授安徽巡抚,赏李鸿章六品顶戴并赐戴蓝翎;钱范伍、徐冒英等人也各有封赏。

袁甲三出力最多,但受赏却无份。袁甲三险些没被气死,周天爵也不了解原因。因为他的保举单上,袁甲三是排在第二位的,无论怎么样,都应该有个奖赏。

圣谕随后又命胜保会同周天爵、福济等,尽快收复庐州、安庆等失地,以靖安徽全省。

福济带着李鸿章、江忠义等人,一面筹集粮草,一面在和州募勇。胜保与周天爵、袁甲三等人则移师庐州附近,寻找克复庐州的时机。

太平军将领汪海洋不敢大意,忙从含山、巢县等地抽军,加强安庆、庐州两地的防务。此时,天京天王府里的洪秀全和北京皇宫里的咸丰皇帝,都把目光投在安庆、庐州一带。

和州相对比较安宁。福济抓住这有利的时机,决定好好为自己刚纳不久的十七如夫人做一回十八大寿,希望借此机会狠狠地捞一把。

和州本非安徽富庶之地,又累经战乱,城中的大户大多逃离,物品匮乏。受命亲自操办酒席的和州府知府元详为讨抚台喜欢,只好着人易装深入太平军占领地去置办各类所需,可谓奉承到极致。

福济从幕僚的口中得到消息,就单把元详传过来,动情地说道:“老弟,你的心意,本部院和府里的十七姨都领了。如今非比寻常,不要太过张扬,万一让周老王八抓着把柄,可不是玩的。老弟应该晓得其中的利害。”

元详赔着笑脸道:“抚台大人言之极是。但下官以为,大人明着是为十七姨娘做寿,其实呢,是在变着法儿犒赏营中的弟兄。全安徽谁不知道,此次收复和州,全仗抚台大人神机妙算才得功成。大人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下边热闹热闹罢了。下官久随大人,大人的良苦用心,瞒得了别人,却怎能瞒得过下官呢?”

福济被元详的一席话,直说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笑。他站起身,一把拉过元详的手道:“你老弟倒真懂老哥的心。像你老弟这样的大才,做一个四品的知府,真是委屈了。这件事情过后,老哥一定找机会,向上头好好地保举老弟一回。”

一闻此言,元详登时感动得两眼含泪,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谢抚台大人抬举!抚台大人对下官地厚天高,下官来世,就算做牛做马,也要跟随大人左右!”

福济慌忙拉起元详,一边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道:“这怎么说?这怎么说?老弟,你我不是外人,不要动不动就跪。传将出去,可不吃周老王八笑话吗?”

元详正要讲话,不料李鸿章大步走进来。元详见李鸿章行色匆匆,知必有事,忙冲福济道了声别,转身退出去。

福济笑道:“少荃来得正好,本部院正有事要与老弟商量。你先请坐下。来人,给李大人上茶!”李鸿章道了声谢,拣一张木椅子坐下。

一名侍卫端茶进来摆在李鸿章和福济的面前,说一句“二位大人慢用”后慢慢退去。

福济这时说道:“少荃哪,府里的那个十七姨,你知道还过几天就满十八岁了。府、县张罗着要办一办,任本部院如何劝也不听。本部院私下想了想,值此乱世,多少人夭折,能顺顺利利活到十八岁也颇不容易,办就办吧,反正朝廷正盯着庐州和安庆,和州闲着也是闲着。本部院找你来,是想请你老弟代劳走一趟,把府上的令尊、令堂还有几位令弟,都请过来热闹热闹,不知老弟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李鸿章略一沉吟,马上答道:“抚台大人的喜事,家父家母理应过来相贺,下官只是怕他们二老年迈,受不了一路颠簸。下官下去后,马上回去一趟。十七姨娘十八喜寿将至,着实可喜可贺,断无马虎之理。大人,下官还要赶路,就不陪您老了,下官先行告退。”

福济高兴地说道:“少荃,本部院可就坐在这里,恭候令尊令堂的大驾了!到时候,你老弟可要把平生的酒量施展出来,要是藏着掖着,本部院可不答应。府里十七姨要是闹起来,本部院可不替你打掩护!哈哈哈。”

李鸿章辞别出来,很快便打点了一下行装,也不带随从,只骑一匹快马,乔装出城,向远离和州的乡下家中奔去,一路上在肚里骂了福济一万遍王八蛋犹不解恨。

说起来,这福济也实在混蛋。当时的安徽,只有七八州县归巡抚衙门管辖,其他地面已尽属太平军所有。福济身为安徽巡抚,不思收复失地,刚克复一个和州,便大行祝寿摆宴之事,可谓荒诞至极。但福济却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早想离开安徽到京师或直隶一带去做官,他寻思借着给十七如夫人做寿的机会,狠狠捞上一笔,然后就托京里的大老去到上面活动。他来安徽的时间已不算短了,除克扣些饷银,还没有从别的途径捞过。他现在是安徽巡抚,不能眼睁睁放过捞银子的机会。

福济口口声声让李鸿章到乡下去接父母来和州热闹,一则是因为和州乡绅太少,他收不到太多的份子,再则是因李鸿章在他的保举之下升了官,虽然得了块金表,但毕竟不是新的。他若不借机再狠敲李鸿章一把,总觉着若有所失。

李鸿章打马如飞,只用半天时间便赶到家中,来不及洗漱便去拜见父母。见二老俱安,这才放下心来。陪父母说了一会儿话后,才去看望弟弟们和自己的妻小。

第二天,李鸿章让管家备了两份贺礼。一份是李文安的白银一千两,一份是他与几个弟弟的,也是一千两。银票都装在封包里,落名后又写了一封告假信,称父母身体欠佳,一时不能到和州伺候云云……李鸿章是怕福济胡闹这件事传到京师后,自己受牵累。

李鸿章把银票和信让管家藏好后,又打发一名家人跟着,送到和州的巡抚衙门里去。管家走后,李鸿章一边喝茶一边凝目沉思,心道:“福济是货真价实的无能之辈,偏又贪婪成性。自己已经三十一岁,看来不得不重新考虑出路。”

妻女见他未曾离去,自是满心欢喜。李文安虽年迈,头脑却还清醒,他和瀚章一样,仍是劝鸿章一个“忍”字。

李文安道:“想为父做京官时,有时一年之中,部里要连换三次堂官。你想,京官熬到部堂,十分不易,没有特别的才能,你想都别想。两榜出身,一辈子窝在部里做五六品小京官的多的是,你数也数不尽。所以,不管哪个部堂都是有脾气的。遇着这种情况,做属官的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先要摸透部堂的脾气,随部堂怎么胡来你都不要驳。因为部堂都冲上头说话,而属官却要冲部堂说话。为父没有做过地方官,不知地方上的情形。但为父以为,做官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李鸿章被父亲的一席话说得连连称是,但心里却不以为然。李鸿章知道,父亲做的是太平官,太平官自然要守“忍”字诀。而自己则不同,时逢乱世,可谓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就当有非常时期的做官方法。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把宝押在福济这个混蛋身上。何况,福济心不在安徽,一旦福济离去,自己又将如何呢?他有时真想自募一军,像已故抚台江忠源那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朝廷倚重。但他又深知,只要安徽有福济和周天爵在,自己就休作非分之想。

此时李鸿章的几个弟弟俱在家中读书,三弟鹤章读书之余,一直替父亲操持家务,六弟昭庆也不再去县里。庐州失守后,地方团练都作鸟兽散,没散的也处于团而不练的半死不活状态。李文安怕昭庆有闪失,于是亲自出面与合肥县令会了会,昭庆于是得以回家。李昭庆本无大志,不喜读书,生来性情又鲁莽,所幸还怕着父亲几分,在家过得也还老实。

李府是个大院落,规模虽不及合肥城里的那座,但在乡下,也是一等一的了。

李文安夫妇住正屋三大间,左右各住着使女、婆子等下人。东厢房住着李鸿章夫妇,后首的三间房原本住着李瀚章夫妇,现在空着,仍有专人每天打扫一遍。西厢房一排十几间,住着鹤章等兄弟四人,四人均已娶了妻室。下房里则住着厨役、轿夫等粗使人。十几名奶妈带着李府几房的小姐、少爷单住一处。

李鸿章夫妇当时只有一个女儿,取名娇儿,已五岁,由一名奶妈带着。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各有一子。李昭庆最小,但子嗣最旺,已有三子一女,长子经方、次子经圆、三子经正,女名贤,分由四名奶妈带着。李文安做官出息不大,但持家却属一流,一家人性情不同,却处得和和睦睦。

第二章 遭同僚围剿,投奔官场红人曾国藩 第七节 临危受命

这天清晨,李鸿章用过早饭,正想随三弟鹤章去田里看看,门房忽然走进禀报,称有一名军爷打和州飞马来见,门房说着递过帖子。

李鸿章接过帖子一看,见写着安徽巡抚衙门字样,知是福济打发过来的人,就道一声请字,门房快步走出去。

不一会儿,一位军爷走了进来,原来是抚标营里的一名守备,他一见李鸿章便当先施礼,道:“卑职奉抚台大人之命,特来恭请大人回和州议事。”李鸿章让守备坐下,道:“和州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回大人话,卑职没见和州出什么事。”

“莫非抚台大人有了什么事?是高升进京还是转授他任?”

“回大人话,卑职每日在巡抚衙门出入,不曾听说抚台大人要高升进京的话,也未闻要去别省赴任,只是听人私下传说,好像团练大臣周大人,私下参了抚台大人一本。听说,还同时捎带了好几位大老爷。具体为着什么事,卑职不太知晓。卑职行前,抚台大人反复叮嘱,无论如何也要李大人回和州一趟。”

李鸿章无奈之下,只好拜别父母,又特别叮嘱了六弟昭庆几句话,这才回房看了看家小,便同守备上马离去。

一进和州城门,但见无数的军兵,正在城楼上往下摘灯笼,个个手忙脚乱。李鸿章心生好奇,不由问同行的守备一句:“本官回磨店乡时,城楼之上并未挂起这么多灯笼。既然挂起了,如何又要摘下来?”

守备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大人好忘性!这挂起的灯笼,不都是和州知府衙门为给抚台大人府里的十七姨做寿特做的吗?卑职出城的时候,灯笼还高高地挂着,只是不知刚隔了一夜,却又要摘了。大概又是和州知府衙门见抚台心烦做出的勾当吧?元太守已是一大把年纪的人,还这般有官瘾,啧啧!”

李鸿章同守备讲话的时候,巡抚衙门签押房里的福济,已是急得两眼火星乱迸。他一会儿骂李鸿章忘恩负义,一会儿又骂去的守备不会办事,一会儿又骂周天爵是个要遭报应的王八,不得善终。

他坐卧不安,嚷着让外面的人快快沏茶进来;茶端进来,他又说水不热,把茶碗摔到地下不算,还飞起脚来去踹送茶的侍卫。要不是进来报信的侍卫来得及时,送茶的侍卫肯定被踹趴下。

报信的侍卫道:“禀抚台大人,李鸿章大人来了,正在外面等着传见!”福济一听这话,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请李鸿章进来。

李鸿章照例是施礼问安,福济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连连道:“老弟离去多日,可不想煞本部院!来人,快把官厅里摆的那把大方椅子抬过来,给李大人坐!”待外面答应一声后,他又热情似火地道:“快去把醇王爷三年前送给本部院的好茶,沏一杯出来,给李大人喝!”

李鸿章不禁有些纳闷,忙道:“抚台大人如此错爱,让下官受宠若惊。十七姨娘的吉日,下官未伺候在前,已是大不敬!如今……”

福济打断李鸿章的话连连道:“少荃,你快不要提这个小妖精,她可是把本部院害苦了!周天爵这个长耳老王八,他也不知怎么知道的消息,竟抓住本部院为十七姨做寿这件事,大做文章!”说完起身在桌上乱翻一通,终于翻出几页纸来。

他把纸递给李鸿章道:“这是线人花了三百两银子,求一名师爷给抄的参折底稿。这老王八,他是想把本部院整死啊!”

李鸿章接过来看了看,发现并不是什么参折,而是福济与十七如夫人平日里胡乱吟咏的一些调情诗,不由笑道:“抚台大人多虑了。凭周大人写的这些东西,上头是不会在意的。说不定,还要告诫他几句。”

福济接过诗稿道:“周老王八笔头子的功夫,不在你我之下。”说着下意识地一低头,这才发现拿错,脸上一红,急忙又翻过来。

这时,两名侍卫搬张木椅子进来摆上,送茶的侍卫也把茶送进来。三名侍卫退出去后,福济总算把周天爵的参折底稿翻将出来。

福济手拿折稿自嘲地说道:“周天爵这个不吃好草料的,他是和本部院较上劲了。本部院头上的顶子是上头赏的,又不是从他手里夺的!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福济说着话,把折稿递给李鸿章。

李鸿章接过折稿,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周天爵先参福济“目无法纪,克扣军饷。军中蓄妓,署内玩宠”,接着又参道:“该员身膺封疆,不思报国,反纵容家丁敲诈地方乡绅,强抢民女,民愤极大。和州克复不过五日,正是百废待兴,该员却大排宴席,为其十七侍妾做寿,是可忍,孰不可忍。方今长毛肆虐,安徽巡抚衙门所属不过七八州县,该员为其侍妾做寿,却能敛到白银十几万两,百姓受害深重可想而知。和州府元详本一老府县,原该规劝之,却助纣为虐,为其在和州城内,一夜悬挂灯笼上千只,实属不该。另有抚标参将张某,竟向属官强索贺仪。该员实授巡抚不过月余,境内已被他闹得鸡飞狗跳。”

周天爵不愧两榜出身的人,奏稿写得神采飞扬,丝丝入扣。

李鸿章在心里不由赞叹一句:“好文采!”口里却道:“周大人不过是道听途说,折子就算递进宫里,上头也未必就当真。抚台大人是朝廷重臣,大人的清名,可不是谁想污就能污得了的。大人不用太往心里去。”说完把折稿递给福济。

福济接过折稿,苦着脸道:“少荃哪,你替本部院筹划筹划,你看周老王八这件事,本部院是不是也该上个折子辩解一下?真等上头怪罪下来,可不就晚了?少荃哪,你是我大清国出了名的大才子,可不能看着本部院遭人陷害,却在旁边袖手笑哈哈啊。这个辩解的折子,你可得替本部院起稿啊!”

李鸿章起身道:“抚台大人言重了。大人但凡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不过,依下官想来,就算大人不上折辩解,也有另一条路可走。这条路如果走得好,不仅上头不会怪罪大人,恐怕还要为您老加官晋爵,对安徽的全局,恐怕也有所扭转。”

一听这话,福济立时神情振奋,忙道:“本部院就知道你李少荃是我的救星,老弟快讲你的大计谋!”

李鸿章笑道:“大人容禀,依下官大胆揣测,如今和州平稳,并非汪酋所愿,实因安庆干系太重。胜大人、周大人屯兵岳西,时刻可以攻击安庆,而安庆偏又是伪天京的门户。洪酋是个图享乐的鼠辈,但也深知安庆的重要。他就算放弃整个安徽,也要死守安庆,这样才能保得他在伪天王府里苛安。下官可以肯定,此时含山、巢县二地,必无重兵把守,我一战即能克复!此天让大人成此大功。大人以为如何?”

福济略一沉吟,反问:“长毛和州新败,必然戒心百倍。洪酋虽怕我收复安庆,但他可以从别处调兵,未必非从安徽调兵不可。我此时若兵发含山、巢县二地,和州势必空虚。若长毛将我围困于含山,趁势破我和州,不仅含山不能收复,和州恐亦复失,我军亦危矣。少荃,你老弟所献之计实为险招,本部院不敢用啊!”

“大人容禀,收复含山,不用重兵,有三千人足矣!我军可声称去与胜帅会合,行至半路突然掉头,长毛必无防备,含山、巢县二地定能克复。但消息不能走漏一丝,否则便功败垂成。”

“少荃哪,本部院不是疑心你老弟的计谋,实在是担心长毛诡诈呀。既然你老弟说得这般肯定,老哥也就不再犹豫。这样吧,三千团勇尽归你调遣,另调吉林马队莫青云、吉顺二营助你。你老弟就替老哥走一趟含山吧。少荃哪,老哥这条命,可就攥在你老弟手里了。老哥把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统统给你老弟,你可不能枉费我的一片苦心哪!”

李鸿章起身边施礼边道:“下官谢大人信任,下官只恳求大人一件事。大人若能答应,下官马上就去布置。”

福济有点迷惑:“少荃还有什么事?”

“大人容禀,此次收复含山、巢县二地,关乎大人的前途,也关乎安徽以后的局面。此事大人知、下官知,再无第三人知道。下官兵马到含山以前,恳请大人万不要向第三人讲此事,只托说大人奉圣谕,着下官率勇去与胜帅会合以规复①安庆。”

福济一把拉起李鸿章哈哈笑道:“老弟多虑了。老弟是替老哥拼命,老哥再糊涂,也不至分不出轻重啊!何况,本部院的嘴,又不是老太婆用旧了的尿壶,哪能说漏就漏呢?哈哈哈!”

福济的后一句话,把李鸿章说得也笑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福济的嘴,这一看不打紧,竟大笑起来。他发现福济的嘴,长得当真很像尿壶。当天午后,福济便把团练各营的营官召进城来宣布道:

“本部院刚接到圣谕,着我抚标军、团练各营,分期进至岳西与胜帅会合,希望规复安庆。本部院计议停当,特委李大人领团练各营先期开拔,本部院自领抚标营充第二路,和州由江忠义统本部人马防守。”福济最后又补充一句:“团练各营进退事宜,尽听李大人吩咐,各营不得抗命,违令者严参。”

福济的后一句话,把各营官说进云里雾里。

第二章 遭同僚围剿,投奔官场红人曾国藩 第八节 不祥之感

李鸿章领了宪命,当日即率勇大张旗鼓地向岳西进发。

队伍行到半路,李鸿章突然下令各营收起旗号,于夜半突然转道含山。各营营官面面相觑,但因抚台大人行前有言在先,倒也不敢不遵。天将破晓时,李鸿章传令各营进密林埋锅造饭,饭后就地休息,月上枝头再行。

含山路途本不遥远,队伍整整走了两夜才赶到城下,未作休整便发起进攻。守城太平军猝不及防,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很快败退出城去。

李鸿章不敢大意,随后尾追,又拿下巢县。含山、巢县、和州三地至此连成一片。消息传进和州,福济满心欢喜,连称少荃神勇!当即传奏稿师爷起笔,上奏朝廷报喜。得知李鸿章回和州的确切日期,福济又率布、按等一应属官,出城十里去迎接凯旋之师。

也就是这个时候,“李鸿章”这三个字,开始引起大清国咸丰皇帝和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特别注意。没过几天圣旨下,赏李鸿章四品知府衔并加恩赏换花翎;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则在含山、巢县二地失去的第十日,谕示安徽各路人马:“天父上主皇上帝在梦里告诉本王,李鸿章妖头乃天国劲敌,尔等遇之,万不可轻敌!”不久,天王洪秀全也知道了李鸿章这个人,自然也是颁发诏书,说了一些梦话。

化险为夷的福济,自然更加倚重李鸿章。

周天爵力参福济却未伤其毫发,一怒之下,引军去颍州募勇。但周天爵的年岁毕竟太大了,又无端生了一场闷气,到颍州王市集的当日便病倒在床上。袁甲三慌忙急报于岳西的胜保与和州的福济。

这天傍晚,周天爵把袁甲三传至床前,一边咳嗽,一边道:“午桥啊,你是老夫的心腹之人,有些话,老夫不能带到棺材里去。老夫已年过八旬,死当无憾,只有一件事令老夫抱愧。

“你老弟奉旨来安徽随吕侍郎练勇,不久便跟随老夫征战。你老弟的所作所为,无不被天下豪杰称颂,可却为吕鹤田及安徽官场所不容。

“但老夫无能,李少荃跟随福元修不过一年,已由最初的七品编修,升至现在的四品知府衔,还戴上了花翎。你老弟呢,也许真是应了古人那句‘大器晚成’的话,辛苦了这么久,却还是原来的顶子,连个蓝翎也未插上。老弟呀,你恨老夫吗?”

袁甲三扑通跪倒说道:“制帅言重了!制帅对下官的恩情,地厚天高,下官来生变牛变马报答,犹恐不能。制帅只管养病,万莫多想。”

周天爵含泪让袁甲三重新坐下,这才动情地说道:“老弟能这么想,老夫就算即刻见背也能合眼了。老弟呀,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老夫已将身后事安排妥当,亦留疏于胜保,力荐你接统此军。

“当此军兴之时,谁拥有人马,谁就拥有了圣恩,谁就拥有了前程。福元修现在肯累累保举李少荃,是因为李少荃自己没有人马,对他的巡抚宝座构不成威胁。李少荃功劳再大,也在他福元修掌握之中。但李少荃一旦自己有了人马,福元修不但不会再保举他,说不定还要到上头去使坏。何况,只要在安徽,福元修是不会让李少荃招募一兵一卒的。

“所以说,你别看现在李少荃累累升官晋级,他的前程,能到三品按院,便是到了尽头。而你则不同,你现在虽是五品的给事中,但只要收复一座城池,就可与李少荃并驾齐驱。你又拥有本部人马,说不定上头还能破格赏加于你。”

袁甲三再次跪倒,边磕头边说道:“下官谢大帅栽培之恩!大帅对下官的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

到了晚上,周天爵咳嗽不止,又口吐鲜血,挺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撒手归西。福济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一面飞报朝廷,一边偕李鸿章赶往王市集,也学那东汉时的诸葛孔明,来了个王市集吊孝。显然,福济气死周天爵不算,还想要接统所遗各营。

胜保早在周天爵死前已接到他的遗疏,闻报,胜保一面把周天爵的遗疏递往京师,一面也紧急赶往王市集。圣谕不久由八百里快骑送到。朝廷此次天恩浩荡:开除周天爵生前所有处分,按总督例抚恤;照周天爵所请,所遗各营着兵科给事中、安徽帮同办理团练袁甲三接统。

福济空欢喜一场,无精打采了许多日。到了年底,福济故伎重演,遥祝父亲八十大寿,在和州大摆宴席,广收钱财,得银近二十万两。李鸿章早就听说福济之父已于十年前故去,却不敢说破,不仅随了份子,还帮着文案师爷写了两天的请帖。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二月的一天午后,李鸿章正陪福济下围棋,有侍卫来报,称李昭庆求见。

李鸿章一惊,握着的棋子陡然落地,福济则忙道一声:“快快有请!”李昭庆大步走进来。施礼毕,福济借口到里面去歇一歇,便避开了。李鸿章让昭庆坐下,这才问道:“幼荃,你怎么赶来了?家中出了什么大事?”

昭庆急道:“二哥,家中出了大事了!爹在三天前不慎跌了一跤,当晚就发起高烧,到现在还不能下地。三哥已打发人去给大哥送信,我自己便来了和州!”

李鸿章脸色顿变,不由急道:“爹怎么好好的就跌了一跤?”

李昭庆大声说道:“你现在问我,我问哪个去?爹自己长着腿,他要跌跤,我能怎么办?你现在还不快去跟抚台告假随我回家,反问来问去,我李昭庆活这么大,还不曾见过这样当哥哥的!”

李鸿章也顾不得和昭庆辩论,起身便去找福济告假。兄弟二人当日便离开和州赶往家中。李文安的病势却渐渐沉重,又延挨了三个月,便撒手人寰。李文安死的这天,李鸿章妻室周氏思仪恰恰又生一女。李家这天可谓喜忧参半,哭笑不得。李鸿章一面奏报丁忧,一面料理后事。

不久,一身素白的李瀚章也由任所赶了回来。李家兄弟六人至此开始在乡下结庐守孝。李鸿章丁忧守孝,但安徽的战争却越来越激烈。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六月,一道圣旨递到安徽,朝廷饬命钦差大臣胜保会同袁甲三、福济、江忠义各军,限期收复庐州。

接旨以后,胜保不敢怠慢,慌忙给福济、袁甲三、江忠义三路人马发文,命三人速向庐州进发,围攻庐州。但胜保并不是个独当一面的大才。按理说,接到圣旨之后,他起码应该把庐州城内太平军的人数弄清楚,而且还要预留一支人马堵截安庆援军。就是这样,也未必就能如愿收复庐州。但他全然不顾这些。给福济、袁甲三、江忠义的文书发走的当日,他就拔营开向庐州,想打太平军个措手不及。

胜保走到半路便和福济、江忠义的人马相会,又往前走了几里,就掉进了太平军的埋伏圈。他和福济指挥人马拼死冲杀,激战了整整半日,不仅伤亡惨重,他和福济还都受了枪伤。正在这时,袁甲三挥军杀到。太平军见好就收,及时撤军。胜保被杀得失魂落魄,他此时已不敢再向庐州靠近半步,带着本部和福济等部得人马飞速撤退。

消息传进京师,咸丰皇帝大怒,下令免去胜保的钦差大臣头衔,让他率军赶赴山东高唐州等地,会同当地官军,围剿太平军李开芳部。咸丰皇帝随后征调能打硬仗的江南提督和春,统筹规复庐州事宜,又征调提督衔张国梁率所部助攻。

福济却赶在和春到来之前,给朝廷紧急递了个折子,奏请度情起复正丁父忧的前知府衔李鸿章,帮同办理团练事宜。咸丰皇帝诏准。

李鸿章两次请福济代递奏折告缺,咸丰皇帝都不准。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得告别老母、家小及兄弟,快速赶到和州来向福济禀到。

福济大喜,当晚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吃饭的时候,福济感叹:“老弟肯出山相助,又让老哥躲过了一场劫难。”李鸿章见福济话说得蹊跷,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江忠义小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胜帅被上头调赴山东,和军门即将来安徽统筹规复庐州军务。抚台大人听人说,和军门行前,已上折恳请朝廷,准其帮同办理安徽团练事宜。”

福济愤愤地接口说道:“和春的胃口倒不小,来安徽接替胜帅也就是了,还要夺走本部院手里的团练大权!本部院没了团营,不是失去安徽的半壁江山吗?少荃这回明白了吧!本部院奏请上头度情起复你老弟,就是要和春死了在安徽办团练的心。上头既然放本部院做安徽巡抚,安徽的事情,自然要本部院点头才行。和春是个什么犊子,他还没成气候,倒先打起团练的主意了,呸!”

当日席散,巡抚衙门又接到兵部火速传递的火票,通报军机处又从江南大营向荣所部,抽调总兵吴全美一部两千人赶赴庐州城下,会同和春、福济,围剿庐州粤匪。咸丰帝调各路人马于庐州城下,意在全力收复庐州,再图安庆。

汪海洋把情况紧急通报给翼王石达开。石达开却不想把庐州作为较量场,他要把战场摆在别处。石达开让人把天国绘制的安徽全省地图铺在书案上,然后一边喝茶,一边围着书案走来走去,目光终于在庐州与舒城之间的肥西停住。他知道,和春不同于福济。福济是庸人,和春则是清廷比较倚重的领兵大员,拥兵过万,实是天国劲敌。

石达开决定把和春的墓地选在肥西。

同年八月中旬,一支五千余人的太平军队伍横空出现,迎头扑向和春。和春久经沙场,一贯小心从事,从接到圣谕日起,率勇只拣荒凉人烟稀薄处走,成龟步向庐州推进。一连几日,果然得计。和春自是暗中得意。太平军突然出现,和春不想交战本想绕开,后经暗探禀报,方知只有五千余人。和春野心陡长,便想一口吃掉敌军后再移师庐州。

和春号令三军整装,又重新编练队形,这才迎敌。

双方战于一条小河流旁。激战三昼夜,太平军败退。和春见对方兵寡,于是放胆率军猛追,定要功成。太平军行动迟缓,跑跑停停,直跑向肥西的一处密林里又回头来战。和春不知是计,提军奋力赶将过来。双方此时已皆成疲师。副将衔叔杰提醒和春:“军门大人,卑职看长毛此次溃而不乱,跑而不慌,莫非是用的什么诡计吧?”

和春不以为然,自负地说道:“这正是长毛的高明之处。彼愈败,其胆气愈壮。你想想,已故周帅,不是就总着他们的道儿吗?本官偏不让他得逞!”

叔杰又道:“大人容禀,卑职大胆以为,长毛败退,本该逃进庐州或舒城才合道理,如今他们舍两城不入而直奔肥西,可不是怪事吗?”

和春笑道:“长毛此计,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本官的一双亮眼。天下人都知道,本官奉上头旨意,就是来收复我庐州的。他此时逃进庐州,不是自投罗网吗?长毛料我不会舍庐州而去追他,我偏追他,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也不赊上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本官是何许人,能把囊中的功劳让给别人吗?”

叔杰表面心悦诚服,连连称是,内心却涌起不祥之感。

第二章 遭同僚围剿,投奔官场红人曾国藩 第九节 矛盾激化

和春做梦也不会想到,石达开已预先在肥西埋伏了两万人马,正等着他的到来。和春一到肥西,尚未扎下营盘,两万太平军便四面杀出,会合着被和春一路追赶的人马,把他团团围住。和春大惊失色,一面着人速向袁甲三、福济告急,一面组织人马拼死抵抗。袁甲三收到告急信,当下便率所部人马匆匆赶往肥西。

福济接到告急文书不敢怠慢,当日也点起人马欲赶往肥西。李鸿章这时献计道:“抚台大人容禀,袁大人已提军赶往肥西,此刻若再倾全城之兵去救援,长毛势必要倾庐州、舒城之兵围困我军,则我与和军门皆危矣!”

福济眼珠一转,小声问道:“少荃,你莫非又要让本部院演一回围魏救赵?”李鸿章点头道:“大人料事如神,下官正是此意!”

福济道:“少荃所言与本部院暗合,本部院只是担心长毛不肯就范。一旦那样,可不是误了大事!上头怪罪下来,本部院项上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

李鸿章道:“大人容禀,下官大胆以为,我倾兵去救和军门的同时,可留一军伏在庐州城下,俟长毛出城之后,便对城池发起攻击,庐州定能一战而克。”

福济接口道:“收复庐州之后,再赶往肥西,长毛定然无心再战,和春于是解危矣!本部院说得不错吧?”

李鸿章笑了笑,答:“大人说得不错,但下官以为,我军收复庐州之后,不能急速赶往肥西,当间道赶往舒城,长毛必无防备。收复舒城之后,大军再赶往肥西。长毛连失两座城池,还有心再战吗?大人以为如何?”

福济击节道:“少荃实乃吾身边之诸葛亮也!本部院就依你计!我提军去肥西救和春,你老弟仍带团营三千成就大功劳如何?”

李鸿章道:“大人令下,下官不敢不遵。但下官大胆以为,此次收复庐州、舒城二地,最好使用江忠义的团营。前抚台江忠源战死庐州,其弟江忠义及其属下,时刻想着要报此仇。大人遣其收复庐州,不正应了一举两得这句古话吗?”

福济笑道:“不是你老弟提醒,本部院还真忘了这茬儿。好,本部院就委你统率团营。”

福济率马步三军倾城赶往肥西,李鸿章率江忠义的团营则由间道赶往庐州。有暗探急报汪海洋。汪海洋慌忙调庐州、舒城二地守军赶赴肥西增援。

太平军出城不久,李鸿章、江忠义赶到。他们绕城看了看,见城门紧闭,城头遍插旗号,但往来巡视的军兵并不很多。李鸿章料定守军已大部分出城,便下令攻城。太平军兵寡,庐州很快克复。

李鸿章着江忠义留下三百人马守城,自己率军星夜从小路赶向舒城,舒城随下。太平军连失两城,无异失去左右羽翼,军心动摇,很快败走。

在舒城,李鸿章从降军的手里得到太平天国绘制的安徽、江苏、浙江、江西四省单张全图,心下不由大喜。李鸿章没有声张,将四张地图收好,这才稍作布置,率江忠义所部出城扑向肥西。

袁甲三援军在李鸿章之后才到。福济见排斥袁甲三的时机成熟,当下便起草参折,连夜递往京师。福济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的麾下,又会增加近万名军兵。

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元月,福济在庐州大动土木,重修巡抚衙门。圣旨恰在这时飞速送了进来。

福济会同和春、张国梁等急忙跪接圣旨。圣旨先表彰福济之功,称其“智勇兼备,老成谋国,赏其头品顶戴、双眼花翎并加太子少保衔”;圣旨对和春也是一番赞扬,称该员“统军有法,制敌有方,着加钦差大臣衔督办安徽全省军务”。圣旨表彰的第三个人不是李鸿章,而是和州知府元详。加元详道员衔赏三品顶戴署安徽按察使并署和州知府。元详之后才是李鸿章,着将李鸿章交军机处记名以道府用。随后则是江忠义、吴全美等人。袁甲三则被召进京师问罪,所遗之师交由福济统辖。可谓皇恩浩荡,无一疏漏。

福济在庐州大摆酒席庆功,兴高采烈的元详围在福济的身前身后伺候,一口一个“沐恩”地叫,肉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李鸿章把满肚皮的不快藏起来,专给福济身边的几位师爷敬酒。

酒席过后没有几天,李鸿章又把巡抚衙门里的文案师爷张功号二帅的请到一家酒楼里饮酒;酒后,又特意叫了局子伺候。

张师爷是浙江绍兴人,是福济十七如夫人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张功原跟福济的十七如夫人在茶楼里唱戏,十七成了福济的如夫人后,他也进了巡抚衙门。因笔头子好,被委成文案师爷,专门为福济写奏稿,渐渐地成了福济身边的红人。张功自恃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装着,又写过戏本子,很是瞧别人不起。别的师爷同他讲话,他不是打响鼻儿就是把脸扬起老高,人们背地里便送他一个绰号,叫他二帅。

此次收复庐州,论功李鸿章当是第一,但受重赏的却是连和州城都没出去的元详。李鸿章怀疑,这件事说不定就是文案师爷做的手脚,于是便把功夫下在二帅的身上。

张功起始还拿把不肯说,架不住李鸿章三天一顿酒,五天一场戏,渐渐地便拿捏不住了。张功这人,别看面子上装得挺庄重,其实骨头是最贱的,这与他的出身有关。

这天傍晚,张功特意从街上叫了几个小菜摆在自己的房里回请李鸿章。李鸿章怕被他看轻,特到酒肆买了瓶“杏花村”拿过去,论价钱竟比这几个菜还贵。两个人先还说着闲话,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五六杯过后,张功终于把持不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张功醉眼蒙眬,拉着李鸿章的手诉苦:“少荃老弟啊,你别看老哥在外人面前装得像个人物似的,其实在抚台的眼里,狗都不如。他让我打狗,我就不敢杀鸡;他让我往东,我就不敢去西。他说此次收复庐州,立头功的是元详,我起稿时,就不敢把你老弟列第一。老弟你说,老哥我过的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李鸿章小声问道:“张爷,您老莫不是喝多了?元臬台一直守在和州城里,他并没有出城收复庐州啊?”

张功瞪起眼睛道:“我喝多了?你老弟就是再拎来三瓶‘杏花村’,也休想醉倒我!不错,元详是没有出城与长毛作战,但他却为十七姨做过寿啊!老弟,你知道他为十七姨花了多少银子吗?整整三万两啊!三万两银子,这要拿到乡下去,能买多少田地呀?元详是把十七姨攀上了,除了没给她舔过屁股,该做的,他都做遍了。

“我听里头的丫环说,为元详这事,十七姨和抚台大闹了两次。老弟,你我是至交,我适才讲的这些,你万莫向第三个人说起。老哥今儿头有些发晕,就不留老弟了。”

张功未及把话说完,已然放倒身子睡起来。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起身离去。几天后,他告假回家,重新修缮被炮火轰毁的合肥老宅,然后同着大哥瀚章及四个弟弟,把母亲及家小,从磨店乡接到合肥居住。

假满之后,李鸿章赶回军营。这时候,他愈发感到自己在福济身边前途渺茫,于是奏请续丁父忧,上以安徽全境未靖为由不准。

大年刚过,和春偕吴全美与太平军战于庐江,张国梁率所部进逼安庆,福济率抚标各营、江忠义各营及团营围困桐城。双方势均力敌,成拉锯状态。

四月,朝廷命福济火速拨军增援和春,希望先克庐江,再克桐城。

福济知道庐江的太平军势单,只要增援大军一到,立能克复,这个稳捏在手心里的功劳,他不能让给别人。他把李鸿章传来,让他统率两千团勇仍围桐城,自己则准备亲自统率江忠义所部及抚标营,连夜赶往庐江去干大功劳。

李鸿章道:“宫保大人如此安排,下官自无话说。但下官大胆认为,桐城现有长毛不下五千众,用两千人围五千众,犹如以卵击石,若长毛出城战我,我如何能敌?望大人务必三思。”

福济瞪起眼睛道:“少荃老弟,你不会是胆小之人吧?长毛有重兵不假,但他们是乌合之众。你虽只有两千人马,但你别忘了,你统带的,可是我大清国的官军啊!”

李鸿章答道:“大人明鉴,下官大胆以为,官军也好,长毛也好,俱是血肉之躯。大人如此安排,下官不敢从命!”

福济冷笑一声道:“大敌当前,你身为我大清国的四品官员,竟然说出这等话!”

李鸿章冷静地答道:“大人明鉴,下官非是怕死之徒。古人云:大丈夫生于世何惧于死?若下官怕死,岂敢孤军去收复舒城?”

福济被李鸿章揭了短处,登时气得浑身乱抖,他大声道:“李少荃,你不要拿这件事堵我。本部院知道收复舒城你是头功,但上命如此,你让本部院奈何?舒城这件事,你我先不去论他。你给本部院一句痛快话,上头着本部院去援助和春,本部院特委你率两千团勇围桐城,你应命还是不应?”

李鸿章知道,福济在玩弄卸磨杀驴的伎俩。应,是死;不应,是抗命,也是死;只好无可奈何地低头答道:“宪命如此,下官不敢不应,但下官又不能不恳请宫保大人,允许下官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福济冷冷答道:“这是自然,本部院做事,历来讲求公心待人,对你李少荃也是如此!”说完拂袖离开。

第二章 遭同僚围剿,投奔官场红人曾国藩 第十节 走投无路

离开桐城不久,李鸿章从袖中摸出安徽全图,开始研究庐江的地形。当他收起地图后,下令各营走小道火速赶往无为州。

营官钱范伍小声问道:“李大人,无为县现在为长毛所据,黄姑闸、襄安也有大量的长毛把守。我们刚离虎口,如果去无为,不是又入狼窝吗?”

李鸿章笑道:“各位无须多虑。自古用兵,未有不知己知彼而能决胜者。福帅此次援助和帅,以为是稳操胜券,本官却料定长毛另有图谋。各位是明眼人,福帅、江大人在时,我上万官兵对桐城都无可奈何,如今福帅率大队离去,只剩我们这两千人围困,不是白白送死吗?

“但我们若就这样离去,福帅定然要参我等一个违抗军令的罪,上头肯定要治罪于我等。本官官已做到四品,死不足惜,但各位尚未建立大功劳,却也一同治罪,不是可惜吗?

“我等离开桐城是出于无奈,但却不能授人以口实。本官料定福帅到庐江后,长毛肯定调重兵相抗,说不定正等着福帅赶到好一网打尽。

“无为州乃长毛屯粮之所,我们赶去不是与长毛交战,实是去放火。只要无为火起,我们就有了大功一件。上头不仅不会治罪于我等,说不定还能重赏。本官绞尽脑汁,想来想去,除去无为州放火,实在找不出第二条路可走。”

事情的发展正如李鸿章所料,福济尚未赶到庐江,便陷入太平军的重兵包围之中。福济情知上当,叫苦不迭,只能硬起头皮拼死抵抗;而另一部太平军觑准和州空虚,趁势将和州包围,不一刻便将城池攻破。

元详易装从后城门逃出,家人及守城官兵俱被杀死。庐州守城官兵闻报,急发兵去救,太平军已遁去,只救下空城一座。

李鸿章连夜赶到无为州城下,守城的太平军猝不及防,稍作抵抗便败逃。李鸿章率军进城,四处放火,火光红透了半边天。

太平军急忙从庐江战场抽兵一半来救无为州,和春趁势率军杀出重围,很快与福济合兵一处。太平军不敌,败退。

李鸿章在无为州停留片刻,知形势危急不敢多留,率军快速离开,马不停蹄赶往庐江。庐江一战,和春伤亡过半,福济亦损失惨重,尤其是江忠义,左臂竟受箭伤。而李鸿章的两千人,只有十几人受伤。

钦差大臣和春对李鸿章大为赏识。他一面上奏朝廷汇报作战经过,一面密函李鸿章,提出想请李鸿章到自己的身边帮办军务。

李鸿章鉴于自己离开吕贤基转幕福济,已是走错一步棋,如果自己此时再离开福济转投和春,必为天下人耻笑,于是婉言相拒。和春见他不肯松口,只好作罢。

福济本来不想保举李鸿章,偏偏和春又先他一步将奏报拜发,他也只好如实禀报。但福济的奏折却写成“奴才特遣知府衔帮办团练李鸿章,率团勇两千,袭取长毛屯粮重地无为州,尽毁长毛粮草,长毛不得不分兵去救”。

李鸿章因功被赏加三品顶戴、按察使衔;道员衔署安徽按察使兼署和州知府元详,被革职发配黑龙江宁古塔。

元详哭着来向福济辞行。福济一面叹息,一面无轻无重地安慰了两句。元详掩面退去。望着他的背影,福济抱愧地对江忠义和张功说道:“蛤蟆是上不得席面的,你就是把它捧上来当作一盘菜,它也要蹦下去往泥鳅堆里扎。哈哈哈!”

江忠义没有言语,张功却讨好地抢着说道:“大人真是高论,想想可不是吗?把蛤蟆和鲤鱼摆在一起,不是要蛤蟆的命吗?”

进入大员行列的李鸿章,此时却与福济的隔阂越来越深。李鸿章深知,福济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安徽官场长久驻足的,自己迟早要成为第二个袁甲三。

安徽即将平稳,福济捞大钱的日子就要来到,他能允许别人向自己的盘里伸勺子吗?李鸿章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感到前途一片渺茫。

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初,形势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太平军调集重兵分路进入安徽。李鸿章急忙告假,将母亲及家小再次迁到磨店乡居住。李鸿章当日又赶回大营,随福济迎战太平军。

三月,太平军连破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庐州、三河镇等安徽十几个州县,安徽全境大半陷入战火之中。

次年初,太平天国在江西、浙江、江苏、福建各省大量用兵,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庐州、三河镇等安徽十几个州县,又相继被清军收复。太平军人马有一大半退出安徽。这个时期,安徽较其他省份相对稳定。

咸丰皇帝急调和春离皖,出任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又调江忠义一军进规江西,命福济一人统军两万,在安徽支撑局面。福济大捞银子的时机来到,他一面寻机排挤三品按察使衔的李鸿章,一面开始卖官鬻爵,大行克扣军饷之事。安徽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官风极其败坏。

李鸿章却预见到太平军不可能就此放过安徽,安徽更大的战火将在后头。他再次告假,紧急赶回磨店乡,会同大哥李瀚章及四位老弟,把阖家老小搬迁到更远的一处山村赁屋居住,磨店乡只留少许家人看守。李鸿章把家小安排停当,方返回大营。

三月,李瀚章丁忧期满,分发湖南为补用知府。李瀚章很快到湖南巡抚衙门禀到,被调任湖南团练帮办、总理湘军报销局。

这时的湖南团练大臣是礼部在籍丁忧侍郎曾国藩。曾国藩能委重任于李瀚章,看中的是李瀚章谨小慎微、忍耐成性的品格。

李瀚章离家不过两日,安徽形势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咸丰帝苦心经营的江北大营,竟在一夜间被太平军摧毁,钦差大臣、督办江北军务的德兴阿,率残部逃往邵伯。太平军旋调集重兵分几路进入安徽,几日光景再破太湖、潜山、桐城、舒城、三河镇等十几州县。福济手握重兵,却不会使用,把兵权交给李鸿章,又怕李鸿章功高取而代之,致使安徽的局面比邻近省份坏得更快。弹指间,安徽便不再是从前的安徽,只剩四个州县尚归巡抚衙门管辖。太平军很快兵分三路进逼庐州。

福济一面火速向朝廷求援,一面安排退路。太平军于是不战而破庐州。福济率军一退肥东,再退滁州,这才扎住阵脚。

朝廷震怒,诏斥其调度无方,交部严议。福济有火出不去,竟然迁怒于李鸿章,说李鸿章不听调遣,办差无力,扬言要严参。

李鸿章从张功的口中得知情况,一时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应付。

这时,朝廷急调湘军统领浙江布政使李续宾所部十二营进皖,配合福济收复已失之地。湘军的营制有别于绿营,每营定额是五百人。李续宾是统领,曾国藩的胞弟曾国华是这支人马的副统领。

福济只好把满腔怒火暂且按捺住,急忙派员加紧为入皖的湘军筹饷。福济为打击、排斥李鸿章,竟不派一个差事给他。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好告假回乡下探视母亲。走在路上,他不只一次地警告自己:“苦志忍守,以待气运之转,即有不如意处,付之适然。”

李鸿章回家没几天,湘军李续宾、曾国华率部便进入安徽,不久即攻下太湖、潜山。后与福济军会合,兵锋更锐,竟又连克舒、桐二城。福济于是围庐州,李续宾、曾国华率所部湘军六千五百人攻三河镇。九月,湘军攻克三河镇,太平军退走。李续宾、曾国华当日引军进城。

十一月,太平天国前军主将陈玉成率部逼近三河镇。李续宾、曾国华引军出城迎敌,当日与太平军大战于金牛镇,双方各有伤亡。到了晚上,三河镇突起大雾,太平天国抓住这天赐良机,急调两路重兵环攻湘军大营,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也赶来助战。经一夜的拼杀,六千湘军无一生还,李续宾、曾国华二将双双战死。

太平军马不停蹄乘胜扑向舒城,舒城复被占据。

福济拨兵去救,未及走到半路,不仅三河镇、舒城复破,桐城也被太平军收入囊中。援军急忙返回。

太平军在以后的几天里,又连占太湖、潜山等州县,福济率兵马一路奔逃,形同漏网之鱼,甚是狼狈。

此时,湘军已移师江西,统帅曾国藩驻节江西建昌。

李鸿章思虑再三,决定到建昌曾国藩处寻条出路。但李鸿章又有些犹豫,他毕竟是安徽巡抚治下的官员,如今离营奔向别处,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难免授福济以口实。如果福济拿此事参自己擅自离营,他恐怕有一千张嘴也要说不清楚。

第二章 遭同僚围剿,投奔官场红人曾国藩 第十一节 投奔曾国藩

在家的几天里,李鸿章茶饭无味,苦闷至极,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在曾国藩手下担任幕僚的大哥李瀚章,写了一封信给他,称自己在建昌患了水土不服之症,上吐下泻。

李瀚章在信尾又叮嘱李鸿章说:“并无大碍,不要告诉母亲。”

李鸿章眼前一亮,马上给福济去函一封,称兄长在建昌军营病倒,欲告长假去看视。信由昭庆骑快马送进福济军营,时间是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一月。

福济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并没有看出什么疑点,只得准假。

昭庆到家的当日,李鸿章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带上家人张升,易装从近道赶往建昌。

这时候,湘军统帅曾国藩,正陷在丧将失弟的人生低谷中。他独坐桌前,手握一杯茶,两眼盯着桌面上的一张地图细细地观瞧。

这是一张大清国康熙年间,由户部绘制的安徽全省地图。

曾国藩的手指点在三河镇的上面,久久不肯移开。他的六千五百名湘军精锐,就是命丧于此。

恰在这时,一名亲兵悄悄地走进来禀报:“禀大人,合肥李鸿章求见!”亲兵话毕,双手奉上名刺。

曾国藩接过名刺看了看,见上面写着“安徽团练帮办、三品按察使衔门生李鸿章顿首①”几个字,便放下名刺,道:“让他进来吧!”心里却暗道:“这个李少荃,大概是在安徽混不下去了!”

李鸿章进来后,对着曾国藩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门生李鸿章,给恩师请安!”

曾国藩慌忙离座,双手扶起他道:“少荃快快请起。来人,给李大人摆茶!”李鸿章起身后,曾国藩用手指着桌旁的木椅子道:“少荃坐下说话,见过你大哥了吗?”

李鸿章答:“门生一到建昌,便赶来给恩师请安,尚未去见大哥。恩师一向可好?”

曾国藩随便应了句“还好”,又说道:“少荃哪,你大哥一到建昌就开始吐泻,今日刚有些见好,你这个做弟弟的,应该先看他一眼再来看我也不迟啊!”

李鸿章答道:“有恩师在,门生不敢先去见兄长。”

亲兵捧茶进来摆在李鸿章的面前,口称“李大人慢用”,随后退出。曾国藩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少荃,我们分手有五六年了吧?”

李鸿章答:“恩师于咸丰二年离开京师,至今已历六年。”

曾国藩抬起头,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六年了,少荃哪,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转年也随吕贤基离开京师,不久又投到福济的门下。这样算起来,你到安徽不满五年。你离京时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五年光景,已是三品的顶子。五年升了八级,我料得不错的话,你在福济的身边,应该是很如意的了!”

曾国藩分明是讽他不能从一而终;而不能从一而终,偏偏又是曾国藩所深恶痛绝的。李鸿章脸色一红,冷静地答道:“恩师明察秋毫,门生中途转随福济也是迫不得已。吕大人团练初成,便不准旁人过问,筹饷筹粮,全是他老一人料理。门生无差办,无事做,只能告假。门生是明旨指派的安徽团练帮办,吕大人不用门生,而福济却奏调门生到巡抚衙门练勇,上头竟然就允准了。恩师试想,朝命如此,门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啊!门生又何尝不知道福济的为人呢?”

李鸿章说着说着,忽然眼圈一红,眼里不由自主地便落下泪来,哽咽道:“恩师今天不问,门生也不会说这些。门生的苦衷,只有门生一人知道啊!门生走到今天,有多少事情是由自己做主的呢?”说完泪如雨下。

曾国藩劝道:“少荃哪,你也不要伤心啦!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你不要多疑。你是朝廷命官,跟吕贤基也好,随福济也好,都是为大清办事。令堂及家里人都还好吧?”

李鸿章止住泪水,答道:“谢恩师惦记,家母及全家都还好。”

曾国藩道:“少荃哪,长毛已经是两次破我庐州,没有伤着府里的人吧?”

李鸿章答:“回恩师话,门生已将家人提早移到乡下去住。长毛初破庐州,只是毁了合肥的宅院。”

曾国藩起身把地图移开,道:“我们说了半天的话,我也累了。你呀,去看看你的大哥,晚饭,就在这里用。你一路奔波劳顿,我是要为你洗洗尘嘛!”

李鸿章急忙起身道:“谢恩师抬举,恩师先歇着,门生一会儿再来伺候。”

李鸿章一身轻松地走出大帐。他知道,恩师已开始原谅自己了。

李鸿章的这位恩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已进入司道大员行列的李鸿章,如何还对他这般恭敬呢?

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初入官场的十二年间,连跃十级,三十七岁官至二品,创造了大清官场第一纪录;四十二岁身兼五部侍郎,成为汉官当中年纪最轻的一名红顶高官。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曾国藩奉旨典试江西,中途回籍丁母忧,转年初即诏授为湖南团练大臣编练湘勇。

曾国藩现在头上是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深得咸丰帝倚重。

李鸿章于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九月起,便拜在曾国藩的门下,直至他丁母忧离开京师。李鸿章此次毅然决然地来投奔他,一则缘于二人有师生情分,再则也是因为曾国藩手握重兵,朝廷尚拿不出第二个人来取代他。更何况,三河镇受创,湘军元气大伤,曾国藩要重振士气,也需要有人来帮他。

此时的大清国,省省办团练,但办出成效的,只有曾国藩一人。

李鸿章很想知道恩师办团练成功的方法。以后的几天里,李鸿章或陪恩师下棋,或陪恩师看操,师生情谊渐渐加重。但曾国藩就是不把收留的话说出口。

一日晚饭后,李鸿章正陪大哥李瀚章说话,曾国藩忽然打发亲兵来传他。李鸿章急忙赶到湘军中军大帐。

在灯下,曾国藩把安徽全省地图铺在桌面上,用手指着三河镇说道:“我已连续想了好几日,凭三河镇的地形,长毛怎么可能一夜间调上去几万人马而未被察觉呢?李续宾跟随我多年,打过数不清的恶仗,他不可能如此大意呀!症结究竟在哪里呢?少荃,你是安徽人,应该知道三河镇的情形,你说说看。”

李鸿章凑到桌前看了看地图,断然说道:“恩师,这大概是我朝康熙年间由户部绘制的分省地图吧?”

曾国藩答道:“少荃糊涂了。除了康熙年间绘过一次地图外,我朝何曾两次绘过省图?各省现在不都在用这些老图吗?”

李鸿章道:“恩师说得不错,从圣祖爷至今,户部的确未再绘过省图。但这张图错讹太多,有时依据此图还要误事。听人传说,恩师统军以来,在湖广与长毛交战屡战屡胜,出境之后,却就有胜有负。门生大胆以为,恩师在湖广能屡战屡胜,全因地形熟悉之故。”

曾国藩点头赞许,叹息一句:“李续宾三河镇战死,大概就是误在这张图上。我在兵部当差的时候,就上奏过朝廷,请求准绘新图,朝廷已经应允,可不久就起了长毛,朝廷再也无暇顾及此事。咳!”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少荃,你已到此多日,依你看,我湘军大营还有哪些不足?”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回恩师的话,湘军水陆兼备,人强马壮,又勤加操练,门生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足。”

曾国藩见李鸿章讲起话来,吞吞吐吐,不由苦笑道:“少荃哪,你我一别六年,看不出,你倒是长历练了,变得谨慎了。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藏着掖着,我不习惯。”

李鸿章脸一红:“恩师教训得是,但门生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怕说得不对,惹您老生气。”

曾国藩笑道:“说吧,我喜欢听你讲真话。”

李鸿章答:“恩师容禀,门生大胆以为,用兵贵精不贵多,贵器不贵人。”曾国藩听到这里猛然一愣,李鸿章见状急忙打住话头。

曾国藩击案道:“少荃,你说到了点子上!我湘军手里的枪械正是一大弱点!你接着讲。”

李鸿章接口道:“门生一直在想,若我几万湘军,每人都能拥有一枝洋枪,长毛焉能纵横数省?”

曾国藩应声道:“说得好啊!但洋枪需配洋弹子,才能发挥功效,难哪!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湘军四十几个大营,无一不拖欠饷银。你大哥总理报销局,每日都愁眉苦脸。勇好练,饷难出。少荃,你也办过团练,你应该深知其中的滋味啊!”曾国藩话毕,复又唉声叹气起来。

当夜回到住处,李鸿章久久不能入眠。曾国藩城府太深,李鸿章怎么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李鸿章自忖已经把话同他讲清楚,曾国藩还有什么顾虑呢?

第二天,李鸿章正陪曾国藩下棋,亲兵忽将一封告急文书递将进来。曾国藩接过,却原来是太平军于昨夜突然出兵将景德镇包围,景德镇乃由湘军吴国佐部把守;吴国佐受重兵包围力不能支,急遣员回大营求援。

曾国藩把棋盘推开,马上铺开江西省图,用手指着景德镇道:“少荃,景德镇刚被我克复,长毛又想占据。景德镇是湘军入皖的门户,干系甚重,万不能丢。我欲遣张运兰五营就近往救。景德镇最初便是张运兰会同吴国佐五营克复的。少荃,你意如何?”

李鸿章望着地图问:“恩师,门生想知道,张运兰军现在何处?”

曾国藩答:“运兰现驻守田畈,离景德镇仅两个时辰的路程,应当来得及。”

李鸿章想了想问:“恩师,婺源一带谁在驻守?门生大胆以为,张运兰去救景德镇,须防长毛从浙江、安徽两地增援。如恩师遣一军虚击婺源,则婺源之长毛便不敢动;再遣一军卡住小孤山,则皖省长毛就无法来援。恩师以为如何?”

曾国藩略一沉吟点头道:“我在湖北便听人传说,少荃在安徽颇能用兵,我还不十分信。现在看来,传言不虚呀!好,就按你适才讲的办!”曾国藩随后调兵遣将,逐一安排。景德镇不久围解。

第二章 遭同僚围剿,投奔官场红人曾国藩 第十二节 巧改奏折,献计破敌

太平军为堵防湘军入皖,遂向安徽增兵数万。福济怕被太平军吞掉,一面向山东境内退守,一面急函召李鸿章回营。

李鸿章拿着福济的急函来见曾国藩:“恩师请看,福济已连连后退,眼看皖省全境不保,如今又催门生销假回营,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曾国藩接过福济的信,不动声色地看起来,看完后把信放到桌面上,笑道:“上头把福济放到安徽本身就是败招。少荃,你想怎么办呢?你是他治下的团练帮办,不销假回营,他可就有参你的口实了。”曾国藩轻轻将了李鸿章一军。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回答:“门生既来建昌,凡事自然要听凭恩师的吩咐。恩师让门生回皖,门生立时就去打点行装起程。”

曾国藩笑了,他最欣赏李鸿章的应变能力:“少荃哪,你要不怕委屈,就先在我这里帮着料理一下文牍方面的事吧。上头着我统筹江、浙、皖、赣四省军务,我征调一名文案,亦属分内之事,上头不会不答应吧?”

李鸿章扑通跪倒,说道:“恩师能准门生在身边历练,已足称门生平生所愿。只要恩师愿意,门生愿意一生一世伺候。”

曾国藩笑着扶起李鸿章,道:“你这个李少荃哪,倒适合做我大清的苏秦、张仪。同样的话,从你的口里出来,味道就不一样。我现在就给福济发个公文过去,你到后头先熟悉一下情形,明儿就办事吧!”李鸿章兴高采烈地离去。

李鸿章此后便开始认认真真地为曾国藩办理文案,无一丝一毫的怨言。曾国藩一次与李瀚章闲谈,无意中讲到李鸿章时,曾国藩随口感叹了一句:“不以位低而嬉,不以才高而傲,乃弟少荃,前程不可限量也!”此话不久即传进李鸿章耳中。李鸿章不着一言,更加用心办事。

几天后,李鸿章看到曾国藩的案上放着一个奏折。

三河一战大败,曾国藩很是内疚,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自我批评道“出事不利,臣屡战屡败,上负朝廷圣恩,下负三湘黎民之望……”

李鸿章一看不妥,这样递交上去,朝廷肯定会大怒。他连忙将自己的想法婉转告诉了曾国藩,曾国藩道:“你觉得怎么说好?”

李鸿章略微想了想,将“臣屡战屡败”调成“臣屡败屡战”,一字之差,却将湘军宁折不弯的勇气和曾国藩不惧失败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曾国藩看了大笑道:“改得好!”奏折呈上之后,朝廷非但没有怪罪曾国藩,还反过来安慰他。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初,景德镇又被太平军占据,朝廷以景德镇关系甚重,着令曾国藩迅速克复。

曾国藩此时已无多余兵力可调,情急之下,只好移到抚州驻节,就地募勇,成五营之数,交给弟弟曾国荃统带。

曾国荃原有湘勇四营,称“吉字营”,又添五营,总数已达四千八百人。曾国荃字沅甫,号叔纯,贡生出身,从其兄曾国藩练勇,累功同知、知府衔。曾国藩有弟四人,曰国潢、国华、国荃、国葆。国荃有三个哥哥,五个姐姐。他排在第九,所以曾国藩习惯称其为九弟,人便称其为九帅。曾国荃时年已三十五岁,比李鸿章小一岁。

曾国荃作战以凶狠著称,唯一的不足是缺谋少略,尽管统帅曾国藩常常为他创造立功的机会,仍是败多胜少。苦战几年下来,身上的伤口在增多,但头上仍只是个四品衔,曾国藩常常为他忧虑。

这次收复景德镇,曾国藩仍然决定让自己的弟弟去;为了让他功成,曾国藩把李鸿章传到帐前道:“少荃哪,景德镇能否如期收复,关乎全省大局,我让沅甫统军前去,想让你做监军。你以为怎么样啊?”

李鸿章忙道:“恩师有话,门生不敢不从。门生虽不才,但会尽力助九帅功成!”曾国藩捻须微笑,一连道出三个“好”字。

李鸿章退出,急忙到“吉字营”去见曾国荃。曾国荃很是高兴,笑道:“大哥说要给本官配个诸葛亮,本官一猜就是你老哥。”

李鸿章笑道:“老哥不敢担‘诸葛亮’三个字,老哥来向九帅学习阵法倒是真的!”

曾国荃当下不再同李鸿章讲玩笑话,很快点起兵马向景德镇开拔,一到景德镇就发起猛攻,太平军拼死抵抗,一时胜负难分。曾国荃心急如焚,只好找李鸿章商量办法。

李鸿章说道:“老弟攻城三天,老哥我绕城看了三天。景德镇城墙高厚,强攻肯定不行。现在各营已有三成以上伤亡,但却未撼动景德镇一块砖瓦,长此下去非有援兵相助不能拿下此城!”

曾国荃急道:“好你个李大人!大哥派你来做监军,你却只管绕来绕去。本官已向大哥拍了胸脯,克期不能攻下此城,你让本官拿什么回去交差!”

李鸿章笑道:“老哥我在安徽时就听人传说,湘军九帅是个猛张飞,我当时还不信。何也?因为九帅毕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讲求的是兵书战策,而不是一味用强。”

曾国荃跺脚道:“我的李大人哪,你快说正题吧。我军已围城四天,将士眼看就要疲惫。这样下去,不管景德镇能否攻取,我吉字大营也要被生生拖垮呀!”

李鸿章说道:“九帅先不要急,老哥我已想出一计。”

曾国荃忙道:“你快讲与本官听!”

李鸿章道:“强攻已是不行,依我之见,不如撤军。只说抚州被围,恩师急令我营回援。我已看了地形,景德镇西去五十里有一处密林,可撤到那里歇息。挨到深夜,再突然返回,打他个冷不防,定能一战而破此城!九帅以为如何?”

曾国荃想了想,道:“好!本官就按你的计谋行事,现在就撤军!”“吉字营”很快撤去,深夜却又突然返回,恰似神兵天降,一战而下景德镇。守城太平军败走,曾国荃不敢懈怠,率军追击,直将太平军逼出境外方止,江西全省至此全部肃清。

曾国藩率亲兵营不久移驻南昌。曾国荃从此后对李鸿章开始刮目相看,李鸿章的名字也第一次出现在曾国藩的保单上。曾国藩保举他为实缺道员。圣旨很快颁到南昌:赏曾国荃免选知府以道员用;照曾国藩所请,实授李鸿章为福建延建邵道。接旨毕,曾国荃与李鸿章互相道贺。

曾国荃不无羡慕地说道:“军兴以来,以军功加道员衔的何止千万,而得实缺的,恐怕只有李大人一人而已!”

李鸿章则道:“贡生从军,我大清目前万万千千,以军功加知府衔的,也数不胜数,但免选知府以道员用的,据为兄所知,恐怕也只有湘军九帅沅甫老弟一人而已!”

曾国藩笑道:“好了,此次收复景德镇,你们两个都立了大功。本部堂已经备下一桌酒席为你们庆功,请二位功臣入席吧!”

众人于是欢天喜地跟在曾国藩的后面向饭厅走去。

按大清官制,道员和知府虽同为四品衔,但知府为地方官,是从四品,而道员则是由布、按二司指派的官员;照规定,知府以下,悉归统辖,道员于是为正四品。但道员却是官员进入大员行列必走的一步阶梯。官员进入道员行列后,布、按二缺也就有份了。布指布政使,按是按察使,巡抚及布、按合在一处统称一省三大宪。所以说,清时道员一级虽不是大员,但很被人看重。李鸿章虽然早已是三品按察使衔,但还不是真正的按察使,只有经过道员这一级后,才有补缺的可能。

李鸿章一面遣随从张升回家报喜,一面与人办交接并暗暗筹备赴任之事。不料,太平军退出江西后,很快云集福建,几日光景,福建十几个州县连续被太平军占领。福建清军连受重创,全省一片硝烟。

李鸿章怀抱实缺顶戴,却眼睁睁看着不能到任视事。

曾国藩率湘军不久即率军进入安徽,在宿松建立大营,李鸿章无法到任视事,不得不随行。曾国藩仍让他办理文案,李鸿章也只得答应。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三节 左宗棠来了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三月二十六日,一个人来到宿松曾国藩大营。此人姓左名宗棠,表字季高,籍隶湖南湘阴。左宗棠与曾国藩是湖南涟滨书院同窗,一榜出身,后经三次会试不中,遂死了考取进士的念头,终日以兵书战策为课,被同窗好友戏称为今亮。今亮者,顾名思义,当今之诸葛亮也。左宗棠也不客气,后来便以“今亮”二字自号。

八年前,太平军围攻长沙,湖南巡抚张亮基焦头烂额,找到左宗棠,请他出山相助。左宗棠站在长沙城墙上,手搭凉棚眺望一番,命人将城内有限的小土炮全部架到城墙上。

太平军即将发起总进攻前,左宗棠下令开炮轰打敌船。销烟尚未散尽,太平军便慌忙撤军,原来他们的统帅西王肖朝贵,已经中炮身亡。

这是左宗棠出山第一战,人皆称神,不久他被保举成四品衔。

左宗棠此次原本是要进京会试,但因太平军北伐,连败迎战的各路清军,截住了北行之路。左宗棠无可奈何之下,决定折转东下,到曾国藩处谋一营官,以展示平生所学。

左宗棠到的这一天,曾国藩正和众幕僚在大饭厅用饭。闻报,曾国藩一边说请,一边拿着筷子就迎了出去。全厅的人无不为之震惊。

身材胖大的左宗棠被迎进来后,稍事洗漱,便坐下用饭。

吃饭的时候,左宗棠的一句话,又让满座震惊。

“涤生,你这一日三餐,是否也太简单了些!”左宗棠不称大帅或大人,而直呼曾国藩的号,这让用饭的许多幕僚都情不自禁放下筷子,静看曾国藩如何应付。

但曾国藩仿佛习以为常,只是笑笑,说:“你初来乍到,哪知大营的内情!你走了一路,想必饿坏了。先用饭,饭后,我再讲给你听。”

当时的曾国藩虽只挂了个兵部侍郎的空衔,但毕竟是手握重兵、深受朝廷倚重的大员,幕僚敬仰自不必说,许多督抚见了他,也都毕恭毕敬,担着小心。

左宗棠不过是名四品候补小官,竟敢直呼侍郎大人之号,这也算是大清的一奇了。幕僚们私下里送给左宗棠一个雅号“现世祢衡①”,无非是拿汉朝的事来打趣他。李鸿章却从中看出曾、左的关系确非一般。

左宗棠到宿松的第二天,就开始帮着曾国藩料理文牍上的事。但心直口快的左宗棠却不甘心久充幕僚,他不久即向曾国藩提出想自带一营的想法。曾国藩一笑,没有言语,顺案上拿起一道圣旨递给他。

左宗棠狐疑地展开圣旨,见上面写道:“目下贼氛甚炽。应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地襄办团练等事,抑或调赴该侍郎军营,并着曾国藩酌量办理。”

左宗棠放下圣旨,小声地问道:“涤生,您这是……”

曾国藩笑道:“当今诸葛亮只想管带一营,有些太委屈了。”

左宗棠一愣:“涤生,你莫非想让我再回湖南襄办团练?我好不容易才离开巡抚衙门,你不能再让我回去了!”

曾国藩笑道:“当今诸葛亮总给人做幕僚,好像也太过分了些。我呀,准备让你回籍募勇。我权衡了一下,你先募十营吧。”

第二天,曾国藩一面为他签札委,一面上奏朝廷通报此事。左宗棠于是持札委回乡。临行的前一天,李瀚章、李鸿章兄弟二人,特在宿松的一家小饭馆准备了一桌酒席,为左宗棠饯行。左宗棠慨然应允。

酒尚未喝到三杯,左宗棠已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起来:“二位老弟久随涤生,老哥我今天想向二位请教一个问题。请问二位老弟,曾涤生一介书生,为何能越来越被上头看重?”

李瀚章答:“曾帅是朝廷重臣,自然要被朝廷看重。”

李鸿章则答:“恩师练勇功成,几可与国家经制之师一比高下,朝廷离不了恩师!”

左宗棠哈哈笑道:“涤生常在我面前夸少荃聪颖过人,少荃果如其言。如今这世道,长毛作乱,捻党横行,大丈夫要立于天地间,干惊天动地的事情,手中非得有兵权不可。其实,朝廷看重的不是曾涤生,而是曾涤生练成的几万名湘勇。但曾涤生这人,适合做学问和做官,却不适合统军,临阵对敌是他的短项。我决意回籍募勇,就是要做给天下人看,我左季高并非只能充幕,亦能领兵!”

李瀚章小声道:“曾帅历经几多磨难,面临几次生死,才成如此局面,可以想象,练勇何其难哉!前皖抚江忠烈神勇盖世,庐州一役便命丧黄泉;吕侍郎的一篇折子,倾倒满朝文武,哪知出山不过几日,便在舒城做了古人。左大人哪,您老可能已经看出,练勇既是统兵又不是统兵。所谓的统兵,是指统带经制之师,像旗营、绿营。经制之师有固定的饷源,而练勇则不同。团练一无固定的饷源,二无固定的器械。我为曾帅办理粮台和报销局,深知其中的甘苦,难哪!”

左宗棠哈哈笑道:“涤生常称合肥筱泉精明谨慎,今听老弟的一席话,涤生说得果然不差。筱泉哪,你只知练勇不易,却不知练勇也易。团练饷源无定,这确是练勇的不易之处。但团练无定额、无编制,这又正是练勇的易处。筱泉适才所提江忠源、吕贤基二人,以某观之,江忠源勇则勇矣,但少智谋,以身殉国当是国人意料之中的事。吕贤基一介腐儒,只会纸上绣花,不知兵事的玄机。上头让这样的人去练勇,不是误事吗?少荃,山人①说得不错吧?”

李鸿章笑着答道:“大人高论,少荃深以为然。”

左宗棠被李鸿章一捧,那话更像决口的黄河,越发汹涌起来。左宗棠离营许久,李瀚章犹对请其吃酒后悔不迭,连称:“请狂生吃酒,不值得!”但左宗棠的一席话,却对李鸿章的启发不小,他不久即打消到福建去赴任的念头,郑重向曾国藩提出,仍留军营效力。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当日即向朝廷起草了《李鸿章留营襄办片》递往京城。旨准,李鸿章仍在曾国藩身边办理文案。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五月初,江南大营被太平天国摧毁,和春、张国梁等率残部退守镇江,寻走丹阳。

太平军穷追不舍。张国梁投水死,和春逃往常州、无锡,恰又被太平军迎头撞击。和春走投无路,在浒墅关自杀。江南大营被摧毁的同时,两江总督何桂清亦败走常熟,旋被革职。

五月二十日,圣谕递进湘军大营:曾国藩着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迅速驰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并让他先行移师祁门驻节。

李鸿章率僚属近百人向曾国藩致贺,但曾国藩却高兴不起来。因各省协饷不继,湘军各营已三个月未发饷银,眼看军心已开始浮动,不想办法,必然导致哗变。

一连几日,李鸿章眼见恩师双眉紧锁,愁云满面,头上白发频添,不由暗暗替恩师着急。李鸿章冥思苦想了几日,终于为湘军想到了一条出路:提醒恩师不妨奏请办厘捐局(征收商业税的机关)筹饷。李鸿章记得,因饷粮不继,帮办扬州军务的雷以諴,曾于咸丰三年向下里河地区仙女庙、邵伯等地搞过此事,半年收款便达两万贯;李鸿章还记得,每到福济囊中不饱之时,他总要派出几路人马扎在交通要道,每有过往的商贾,按其货物,抽取一定的厘金,如是者二三,亦有相当的数量。

李鸿章私下揣度,福济行此事为饱私囊,闹久了传到京师上头不会答应。而湘军若行此事则是为公,可以奏请朝廷大张旗鼓地搞。

李鸿章悄悄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曾国藩听,曾国藩竟然连称可行。

很快,由李鸿章起稿、曾国藩具名的《奏请在江西试办牙厘局①以缓解饷源吃紧》的折子拜发京师,诏准。

曾国藩专委李瀚章离开宿松赴江西办理厘捐局。

胜保不久又奏准将厘捐局一事在全国推行,各省于是也开始办理起来。这件事虽加重了商贾的负担,产生一定的民愤,但也确实缓解了军饷过大的矛盾。这件事表面是由曾国藩奏请倡办,但始作俑者,却是雷以諴和胜保。

雷以諴是湖北咸宁人,字鹤皋,道光进士。历任刑部主事、礼科给事中、内阁侍读学士、太常寺少卿等职。

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春,迁左副都御史。寻募勇屯江苏扬州东南万福桥,对抗太平军,授刑部侍郎,随钦差大臣琦善帮办江北大营军务,围攻扬州。为筹措军饷,采用幕客钱江建议,于该年十月创办厘捐,在仙女庙、邵伯等处设卡征收,效果显著。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四节 建议遭拒怎么办?

曾国藩开始传命全军上下为移师祁门做准备。

李鸿章接令的当天,便偷偷拿出太平天国绘制的皖省全境图细细观看。李鸿章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失色。他发现,祁门两面靠山,一面环水,只有一面有大路。李鸿章不知咸丰帝是基于何种考虑,要把两江总督衙门暂设在这里。他拿出大清国的皖境图与太平天国所绘之图比照着看,这才找出原因。原来,大清国皖图标注的祁门,只有一面环水,而未指明两面靠山。李鸿章不知孰对孰错,没敢轻易发表意见。

曾国藩拔营向祁门进发。到祁门的当日,李鸿章便急忙带上两名文案,对祁门的地形做了一番考察,这才肯定是大清国的地图错了。

李鸿章不敢耽搁,急来大营见曾国藩:“恩师,门生刚带人勘察了一下祁门的地形,所以急着来向恩师进言。”

曾国藩忙问:“少荃,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吗?请讲!”

李鸿章用手指着曾国藩面前的地图道:“按图上所示,祁门一面环水,三面有路,乃通达开阔之地。其实不然。门生骑马绕祁门走了一大圈,发现这里一面环水不错,但两面靠山,只有一条大路供行人进出。朝廷拟把督署建在祁门,实是上了地图的当了!”

曾国藩一愣,不由自问了一句:“这么大的谬误,怎么可能呢?少荃,你午后再陪我走一圈!”

李鸿章心下有些不快,但口里还是极爽快地答应了一声。踏勘地形回来后,曾国藩久久不语。

李鸿章急道:“恩师啊,眼见朝廷决策失误,您老还是快作决断吧。祁门乃兵家忌地,一旦有事,连条退路都没有啊!”

曾国藩皱着眉头问:“少荃,依你之见,大营建在何处最为妥帖?”李鸿章胸有成竹地回答:“恩师容禀,门生大胆以为,大营若屯扎在东流,方为万全之策。东流地域开阔,进可攻,退可守。”

曾国藩缓缓说道:“朝廷旨令把大营建在祁门,也不全错。祁门靠近屯溪,而屯溪又是江西、浙江、安徽三省的咽喉。何况,大营建在祁门,也只是权宜之计,一俟江宁克复,自然要移过去。再者,长毛经过内讧,元气已大不如前,他们现在自身尚难保全,还能分出兵力袭我祁门吗?少荃哪,我看你是多虑了!”

李鸿章急道:“恩师容禀,所谓丧家之犬亦能伤人,长毛凶顽,又一贯诡诈,我们不能不提早预防啊!恩师为朝廷重臣,又是湘军之统帅,万不能疏于防范啊!”

曾国藩不再言语,默默地端起茶杯。李鸿章无奈,只好起身告退。但他不甘心,临出门又道:“门生恳求恩师三思。”

曾国藩如一座泥塑,一动不动。李鸿章当夜暗遣张升快马间道赶回乡下家中。三天后,张升返回,带给李鸿章家信一封。李鸿章持信来见曾国藩,哭道:“家母病重,门生不得不来向恩师辞行!”

曾国藩一愣,随后道:“这等大事,本部堂焉有不放之理?见到令堂大人,别忘了代我向她问候。传话粮台,把李观察存在账上的俸禄悉数提出。”

李鸿章忙道:“恩师容禀,我大营银饷正紧,恩师的俸禄也未提过一文,门生更不敢妄取一分。若门生确实需要,再来粮台支取也不为迟。门生就此告别,待家母稍安,门生再来帐前伺候。”

李鸿章双膝跪倒,接着说道:“门生为恩师安危计,再次恳请恩师,尽快离开祁门,早早移节东流!”

曾国藩扶起李鸿章,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一句:“少荃哪,路上不大平静,你也要小心谨慎!”

李鸿章当日即带着张升离开祁门。其实,李母并未染病,这只是李鸿章为堂而皇之离开这里而想出的借口。至于临行不支取俸禄,则是李鸿章为自己预留的一个退步。

李鸿章这次又料个正着,就在他离开祁门不到十日,太平军便兵分四路突破几道防线,围向祁门。祁门大营当时只有亲兵营及文武随员约两千人。

太平军逼近祁门的消息传来,不仅幕僚闻之失色,连一贯沉稳的曾国藩也惊得目瞪口呆!他飞调正在安徽作战的曾国荃、鲍超两路人马回援。曾国荃、鲍超二军在回援的途中分别被太平军重兵阻击。

祁门的上空阴霾重重,百姓纷纷出逃,军心动荡。曾国藩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忙着料理后事,他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好在鲍超的霆军比太平军早半天赶到祁门,曾国藩这才幸免于难。

曾国藩不得不佩服李鸿章的敏锐和先见之明。从提倡开厘捐一事上,曾国藩就从李鸿章的身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这股力量能使湘军在短时间内强大起来,并成为大清国无可替代的重要军系。

不久,曾国藩移师东流。到东流的当日,曾国藩即给在籍伺候母亲的李鸿章飞递札委,让他就地募勇五营以备调用。曾国藩不想再委屈自己的这个门生了。李鸿章见到札委后不由热泪盈眶。有生以来,这是李鸿章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很显然,对李鸿章为保全性命离开祁门一节,曾国藩不仅未怪罪他,反而对他更加重视了。

在曾国藩看来,李鸿章离开祁门并没有错。何况,他临行前曾再三谏言,是自己没有听从劝告。李鸿章很快在乡下像模像样地募起勇来。李鸿章仿湘军营制,每营定额五百人,营官都挑选可靠之人担任。

三个月的时间,李鸿章陆陆续续募齐五营淮勇,营官由廪生张树声和他的弟弟张树栅、秀才曾军将与李鸿章自己的两个弟弟鹤章、蕴章分别任领。

李鸿章在福济的眼皮底下募起五营团练且又不受其节制,这不能不让福济大动肝火;一纸参折从安徽巡抚衙门秘密发往京师。

福济决定送给湘军统帅曾国藩一副眼罩戴,福济不许湘系的人来皖境募勇。可惜的是,福济的折子还在递往热河行宫的途中,湘军统帅曾国藩即被朝廷实授为两江总督加钦差大臣衔;过了两天,安庆被湘军克复,朝廷又赏曾国藩太子少保衔。

福济的折子递进行宫的当日,曾国藩也接到谕旨:“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着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

八月,咸丰帝在热河行宫病死,大清国所有参、奖、升、降等事一律停止。福济递进去的参折成了废纸一张,他为此险些悔断了肠子。

很快,年仅六岁的咸丰子载淳承袭大统,登基为帝,年号为祺祥。太平天国抓住大清国新旧交替这一有利时机,调集重兵猛扑上海,竟连破松江、太仓诸州郡。上海陷入太平军重兵包围之中。

当时的湘军大部分正屯集在江宁的周围,左宗棠所统率的楚军正在浙江境内作战,另有少许湘军则在安徽、江西境内。

曾国藩根本没有料到太平军会出此一招,江苏巡抚薛焕也早已是蒙头转向,不知如何应付突变的局面。

李鸿章恰在此时率五营淮勇,飞速地赶到安庆来向曾国藩禀到。李鸿章军马刚刚在城外扎下大营,户部主事、上海团练帮办钱鼎铭,也乘着轮船来到安庆。钱鼎铭到时,李鸿章正在安庆城内的总督衙门,向曾国藩讲述成军的经过。

钱鼎铭迈步走进签押房之后,先向曾国藩和李鸿章施行大礼,然后便从怀中掏出上海官绅的联衔求援函,双手举起,大放悲声道:“松、太已被长毛所破,上海眼看不保。值此存亡之际,上海道及万名乡绅,联名呈请制军大人,尽快发兵以援。上海现在是人心惶惶,官民纷纷出逃,下官改装易服才得来到安庆。”

曾国藩慌忙扶起钱鼎铭,问:“薛中丞的洋枪队呢?洋枪队不是很能打吗?”

钱鼎铭一边擦泪一边道:“大人容禀,洋枪队固然能打,可人数毕竟太少。古人云,好虎不抵群狼,洋枪队顾了苏州便顾不得太仓,顾了太仓又无法保护松江。”

“抚标军呢?”

“抚标军已经被长毛打得不成样子了,薛中丞想募勇补充都来不及了呀!”

“钱大人,你一路劳顿,先下去到饭厅用饭。兵发援救上海这件事,我们慢慢计议。来人,送钱大人去饭厅用饭。”

钱鼎铭被人领出去。李鸿章这时说道:“恩师,您老适才怎么不问江苏团练大臣庞钟璐庞大人的情况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答道:“庞钟璐的团练只剩了不足一千人,不要说去剿贼,连自保都做不到。咳!薛焕这个人,我久有所闻。他仗着洋人的势力,株守上海,不思进剿,只顾每日收买宝玩以肥己囊。他奉旨办理通商以来,广纳贿赂,广交京中权贵,军务则不复一城,吏治则不办一事。薛焕办的这些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太后已传谕着我详察。这还用查吗?江苏这几年是让薛焕弄坏了。少荃,你以为江苏的事情,应该从何做起呢?”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回恩师的话,门生以为,江苏是两江的重心,而江宁又是皇家织造之所,江苏纺织一项自古就很发达。而上海则是洋商云集之地,漕粮厘金丰盈。如今江宁被长毛占据,上海则万万不能再落敌手。门生适才想,就算钱大人不来安庆,恩师也该对上海有个周详考虑。”

曾国藩听完李鸿章的话,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反问了一句:“少荃,你师已成,以后如何打算?”

李鸿章一愣,但很快镇静下来,回答:“回恩师话,门生是替恩师练勇,门生的团练,任凭恩师调遣。”

曾国藩站起身道:“走吧,讲了这半日,你也累了,随我出城到你的大营去看看。”李鸿章高兴地站起身,忙着去搀扶恩师。

当天,曾国藩将器械粮饷尽拨于李鸿章大营。李鸿章让委员一一登记在册。但曾国藩并不再提援上海的事。钱鼎铭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李鸿章在安庆只能按着曾国藩的吩咐,每日加紧操练人马。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五节 最佳机会

这时的左宗棠已经因功被实授为浙江巡抚,成了大清国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曾国荃也已赏了三品顶戴,实授浙江按察使,虽仍令其统军围困金陵,没有到浙江任所,但总归是堂堂三品大员。而此时的李鸿章,却仍是三品按察使衔的道员。

一天晚饭后,李鸿章正在城外大营的书房里看书,张树声匆匆走进来禀告道:“禀李大人,下官适才见钱鼎铭大人乘船离开安庆了。下官觉着事情蹊跷,忙着人去船上探问。听船上的人说,钱大人是奉了曾大人之命回上海公干。”

李鸿章愣了一下,许久才道:“本官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张树声走出去。李鸿章吩咐人备轿,他要进城去给恩师请安。临行,李鸿章翻出以前缴获的太平天国绘制的江苏省全图揣在怀里。

一进签押房,李鸿章见曾国藩正手拿灯盏趴在一张图上端详。李鸿章偷看一眼,见是江宁分图。

请安毕,曾国藩把李鸿章拉到江宁分图前,说道:“沅甫围江宁极其不顺,上海又告急,我苦思几日不得其策。少荃,你来得正好。依你看,长毛已成强弩之末,克复江宁,还需多少时日?”

李鸿章看着地图说道:“回恩师的话,依门生看来,克复江宁,在地利而不在兵多。”

李鸿章说着,从怀里摸出太平天国江苏全图摆到桌上,说道:“恩师请看,这是门生刚刚在城外截获的江苏全图。门生看后,知其重要,不敢耽搁,所以连夜送来。”

曾国藩把两张图摆在一起,一边观看一边比较,忽然抬起头道:“少荃,你适才说得不错。克复江宁,在地利而不在兵多。我早见此图,克复江宁久矣!少荃,你为湘军立了大功!来!我们坐下,我同你说个秘密。”

李鸿章扶曾国藩坐下,自己也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落座。曾国藩抚须说道:“你来前,我计议已定,准备调左季高去支援上海,而着你去助攻江宁。”

李鸿章心间怦地一跳,曾国藩继续说道:“上海势危,非重兵不能解困。左季高拥兵过万,又新授浙江巡抚。调浙抚而援上海,虽名不正言不顺,却也是迫不得已。而你则兵寡,到上海无法抵挡一面,若助剿江宁,则绰绰有余。”

李鸿章口里不得不道一句:“恩师所言极是。”心里却悲哀地想:“早知如此,我何必这么急着来安庆呢?”

曾国藩随手拿起太平天国绘制的江苏全图,缓缓说道:“我见了此图,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以为,沅甫只要见了此图,就算无兵相助,也能克复江宁,我决定调你去上海。”

李鸿章小心地问一句:“门生想问一句,恩师是想让门生随左帅去上海?”

曾国藩笑道:“左季高一贯眼空无物,你李少荃受得了他的脾气吗?若我真让你这个两榜出身的太史公随他前往,左季高恐怕也未必同意。少荃哪,我们乡间有句老话,叫做将心比心。

“你如今把江宁送给了沅甫,我就决定把上海送给你作为回报。你眼下只有淮勇五营,规模小了些,我决定再拨八营给你,就当闺女出嫁时娘家陪的嫁妆吧。上海乃丰腴之地,大有可为,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长毛败局已定,斩尽杀绝当是迟早的事。薛焕是个出了名的奸诈小人,你到了上海,要小心与他共事。有什么事,你可派专人函告于我。我明儿就派人,把着你援上海的消息,通报给薛焕,何时动身,要等薛焕信到才能定。”

李鸿章扑通跪倒,连连磕头,禁不住泪流满面。

回到大营的李鹤章见二哥满脸喜色,不由问道:“哥,莫非有什么好事落到了我们头上?”

李鸿章按捺住满心的喜悦,小声说道:“恩师临时决定,让我们去援上海。”

一听这话,李鹤章也颇感意外:“哥,我听说,制帅大人不是准备让左抚台去援上海吗?”

李鸿章喝了口茶,静静地说道:“哥把长毛绘制的江苏全图送给了恩师。季荃,你把哥的话记到心里: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尔,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这是功名中人必须牢记的法宝啊!”

第二天,李鸿章继续操练自己的五营人马。他知道,救援上海是自己独立成军的最佳机会。

曾国藩则一面飞檄薛焕,一面开始着手从各军抽调人马以补充淮勇,八营湘勇陆续从四面八方开到安庆。

到了年底,载淳生母慈禧皇太后策动东宫慈安皇太后,联络在京师主政的恭亲王奕䜣,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宫廷政变,史称祺祥政变。

咸丰帝遗命的赞襄八大臣一夜间被逮问,授奕䜣为议政王,定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治,定明年为同治元年。

此时上海已经危在旦夕,陆路行军赶过去肯定缓不济急,长江水路又在太平军的控制之下,李鸿章的淮军如何才能快速到达上海呢?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三月中旬,七艘洋轮喷着浓烟,鸣着响笛,缓缓停泊在安庆码头。军兵正诧异间,钱鼎铭兴高采烈地走下船来。原来,上海的官绅和英国驻上海的那些领事、官员商量以后,决定租用外国火轮船,把安庆的淮军运到上海来。

这不仅让李鸿章感到意外,曾国藩本人也始料不及。

钱鼎铭火速赶进城中来见曾国藩,商讨援军起程的具体时间。见过钱鼎铭后,曾国藩当夜把李鸿章召进签押房。

施礼毕,曾国藩让李鸿章坐下,又让人给泡了壶新茶摆上,这才缓缓说道:“少荃,上海看样子已是十万火急,你打算何时动身呢?”

李鸿章回答:“门生已是准备停当,只等恩师令下了!”

曾国藩笑一笑,说道:“我替你翻了黄历,四月五日是黄道吉日,宜于出行。我料定,这一天肯定风和日丽,就定在这一天吧。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上海不同于这里,也不同于湖广,现在的江苏巡抚衙门就挤在上海。除了薛焕,还有洋商和洋枪队。你到了上海之后,想怎么办呢?”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恩师容禀,门生大胆以为,门生此次赶赴上海,只是助剿,是客军。无论巡抚衙门也好,洋枪队也好,他们要难为门生,门生只给他们一个不理也就是了,他们能把门生怎么样呢?恩师,您老以为门生这么办行吗?”

曾国藩苦笑一下答道:“我与洋人打交道的时间尚短,不知你适才所讲的行不行得通。

“但我以为,你到上海之后,无论哪方面势力,你都要善加利用。我知你势单,已替你奏调翰林院编修刘秉璋为你帮办军务。我希望的,就是你配合薛焕和洋枪队,尽快收复苏、松等已失州县,打出你李少荃的威风。只有这样,我才好在上头说话。其实,薛焕不足虑,洋人倒值得你费番心思。洋人一贯心性不定,往往心口不一。用得好,是利器;用得不好,反为他所害。关于这点,你一定不能马虎。”

李鸿章忙答道:“恩师的话,门生都已记在心里。”

曾国藩起身打开身旁的竹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把纸包打开,却原来是汉丞相诸葛亮所著《将苑》一书。

曾国藩用手指着书说道:“少荃哪,这部宋版《将苑》,是我当年典试四川时在南阳所得,我一直藏到现在。你如今要去上海,我思虑再三,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只能用它聊以充数了。”

李鸿章急忙离座,双手捧起书说道:“恩师把爱物见赠门生,足见恩师对门生的关爱。门生还有一请求,恳望恩师应允!”

曾国藩一愣,笑问一句:“少荃,还有何事?”

李鸿章道:“恩师容禀,门生跟随恩师日久,情同父子。如今,恩师遣门生去援上海,门生不敢不从,门生恳请恩师能再送门生几个字。门生远离恩师,若门生想念恩师的时候,也好拿出来聊以自慰!请恩师应允。”

曾国藩笑着哦了一声,略一沉吟,便挥毫在一张八行纸上写了“大道无常”四字,落款是“湘乡曾涤生与少荃共勉”。

起程的这天,安庆的上空忽然有些阴沉,已经风和日丽了多日,不料这一早竟起了雾。曾国藩饱读诗书,自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偏偏天不遂人愿,自己掌了自己的嘴巴,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有心想改个日期,又怕遭人耻笑。曾国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强打精神,勉装笑颜,顶戴官服的乘轿来到码头,为李鸿章一行送行。

曾国藩把李鸿章及各营营官请到临江的一座茶楼里坐下,这才清了清嗓子,开言说道:“各位知道,钱大人两次下安庆,上海危在旦夕,如今总算到了出征的这一天。上海一地,可就托付给各位了。我这里要告诉各位的是,湘、淮本系一家,都在为剿灭长毛而战。各位到了上海,一定要奋勇杀敌,给绿营和洋人,做出一个榜样来!本部堂随时等着为各位请功。”

曾国藩话毕,命随员给在座的营官每人敬了三碗酒,这才带头走下茶楼。第一起淮勇快速地登上轮船。

曾国藩临江而立,身旁站着的是身穿三品顶戴的李鸿章。

曾国藩忽然小声对李鸿章说道:“少荃哪,我有一件事忘了向你交代。听钱鼎铭说,江苏抚标营副将冯日坤镇守松江府时,有意纵兵抢掠百姓财物,还和团练刘郇膏有过械斗,当地百姓深受其害。你到了上海,替我查一查,钱鼎铭所讲是否属实。”

李鸿章小声问:“恩师,您老没问问薛中丞怎么讲?”

曾国藩小声道:“薛中丞与冯日坤是儿女亲家,除了袒护他还能怎么说?”

李鸿章点点头。曾国藩小声嘱咐道:“你到了上海,一定要小心从事。薛焕仗着洋人的势力,在上头腰杆子很硬,连恭亲王都回护他。冯日坤这件事,你最好亲自来办!”李鸿章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带着随员率第二起人马登上轮船离开安庆,踌躇满志地向上海驶去。此时,李鸿章即将进入不惑之年。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六节 首战告捷:七千淮军打败两万太平军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三月二十日,上海城外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李鸿章率领的三起淮勇共七千五百人,在黄浦江畔登陆。

列队在一块草坪上,正在接受江苏巡抚薛焕的检阅。

薛焕容光满面,顶戴鲜红,簇新的官服一尘不染。

薛焕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脸憔悴的李鸿章、眼露讥讽的洋枪队统领华尔、江苏提督曾秉忠辖下的各将官。

薛焕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叹息,他眼前的这支队伍,芒鞋短衣,布帕包头,脸呈菜色,目光凶悍,仿佛正处在饥饿的包围之中。

这支队伍手里的武器也参差不齐,有的是火枪,有的是砍刀,还有两个肩头扛着的分明就是劈柴用的斧头!薛焕先是叹息,叹息之后就是老大地失望。他弄不清楚,两江总督曾国藩,给他打发这样一支队伍过来,不知是来保上海,还是来吃上海。

洋枪队统领华尔更是走一路,看一路,讥讽了一路。他用生硬的华语对李鸿章说道:“我们早就知道,曾大人为上海训练了一支能征惯战的队伍。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啊!李大人,曾大人的其他队伍也这样吗?他们好像很饿呀,他们一定很能吃吧?”

华尔头戴钢盔,一身戎装,脚着高筒大马靴,腰里别着短火枪,肩头斜挎着一把指挥刀,加之身材高大,在李鸿章面前显得格外精神。

李鸿章笑着回敬了一句:“华统领久历兵戎,应该懂得兵家的规矩。看一支队伍的好坏,应该是在战场上,而不该是在操场上。”

华尔有意夸张地耸耸肩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些人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能杀敌吗?我走了好多个国家,训练了数不清的军队,见到这样的军队还是第一次。薛中丞这租船的十八万两银子,可花得太冤枉了!李大人,您真让我开了眼眶了!”华尔有意把眼界说成眼眶,用以加强嘲讽的力度。

李鸿章摸不透这个美国人的底细,笑笑没有搭话。当日午后,李鸿章着粮台赶到巡抚衙门去领应付的饷粮。薛焕在李鸿章到前已再三承诺,淮勇抵沪后的饷粮,俱由江苏藩台供给。李鸿章这是照约办事。

没想到薛焕却不想践约,他先是借口上海银粮吃紧,应拨给淮勇的饷粮数尚没有筹齐,让粮台回营去,向李鸿章讲明情况,并承诺,待淮勇收复青浦后,一定照数拨付,决不拖欠。

粮台没有回营而是掉头去找钱鼎铭讨要。钱鼎铭接淮勇的时候,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过,淮勇只要到了上海,藩台那里便会及时将饷粮拨付过来。粮台就冲着钱鼎铭这句话,立誓要把饷粮领到手。钱鼎铭被逼无奈,只好来到巡抚衙门找薛焕说情。

钱鼎铭在签押房整整泡了两个时辰,眼看日沉西山,薛焕这才出具了一张字据给钱鼎铭,让他把字据交给淮勇的粮台,让粮台到苏松太道衙门去找吴道台领取。薛焕所说的吴道台便是苏松太道吴煦。

粮台领了凭证,马上便赶到苏松太道衙门。但吴煦却只给淮勇拨付了一半饷粮,然后便以协饷未到为由,不再付给。

粮台只好回营去向李鸿章交差。粮台本以为李鸿章会大发雷霆,哪知李鸿章只是微微一笑,让粮台尽快把饷粮发到各营。

李鸿章心里非常清楚,薛焕受华尔的影响,其心中靠淮勇保护上海的念头已经发生动摇,想让薛焕全身心地支持淮勇,必须扭转薛焕对淮勇的看法。李鸿章半夜未眠,苦苦思考前路。

第二天,风云突变,更大的战火逼近上海。

先是洋枪队在收复奉贤的南桥镇时,遇到太平军拼死地抵抗,洋枪队代理统领提督衔的法国人卜罗德中枪死于阵前,致使洋枪队不得不仓皇撤回上海。当天晚上,太平军调集重兵急扑太仓,并很快占领太仓;太仓知府李庆琛及五千守军俱被杀死,无一幸免。太平军马不停蹄逼近上海,想趁李鸿章立足未稳之时,攻破上海,以分天京压力。

薛焕紧急召集李鸿章进城议事。李鸿章乘轿赶至巡抚衙门,见华尔、吴煦、江苏提督曾秉忠以及抚标营副将冯日坤均在座,坐了满满一屋子。

薛焕神色慌张,开言说道:“太仓城破,卜军门战死,长毛眼看就要逼近上海。本部院连夜把各位大人召来,就是要议一议怎样退敌。据报,长毛此次进兵数不下十万,看势头是要破我上海。本部院适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大人,你讲一讲,我们此次应如何迎敌才好?”

李鸿章站起身答道:“禀抚台大人,司里(按:谦称)以为,长毛虽势大,但兵力不会超过六万,以我全城现有的兵力,足可以对抗。”

华尔道:“以本官的十营火枪队,足可抵挡三万长毛的进攻。但李大人的十五营团练,能否挡得住一万长毛的进攻?我看是个未知数!”

薛焕望了华尔一眼,道:“华大人,李大人话还没有讲完,请您不要随便打断。李大人,本部院想让你分几营进城防守,分几营随华大人和抚标营出城迎敌,你看可以吗?”

李鸿章略一思忖,道:“大人容禀,我淮勇只区区十五营。行前,制军曾大人反复强调,淮勇能合不能分,合则势大,分则力单。何况,长毛尚未兵临城下,我们此时出城迎敌方为上策。若此时就进城防守,长毛到后必调重兵困我。时间一久,我军则不战自乱,岂不正中长毛奸计?万望大人三思。”

薛焕听完李鸿章的话,捻须沉吟良久,这才说道:“李大人适才所言也有道理。本部院以为,不妨由抚标营随本部院防守此城,李大人随华大人出城去迎敌,这当为两全之策!”

华尔嗷的一声蹦起来,大叫道:“我的火枪营,可不想同一群乞丐在一起作战!战败了,算谁的?”

李鸿章忍无可忍,用手指着华尔说道:“华大人,请你自重!这是两江总督辖下的江苏巡抚衙门,不是在你的国家!”

华尔跳起脚说道:“李大人,你要把话讲清楚。本人是你们请来的,本人在替你们剿匪。”

薛焕急忙挥了下手,说道:“好了,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就不要吵了。这样吧,华大人率火枪营到城西去迎敌,李大人到城东去迎敌,本部院居城中调度。这样总可以了吧?时间紧迫,都回营布置去吧。”

李鸿章速返大营,当即把各营营官召集到帐中议事。他深知,声名狼藉的薛焕,迟早得交出巡抚大印,自己能否接替薛焕,这一战很关键。他愤愤道:“我淮勇来到上海立足未稳,洋枪队瞧我不起,薛中丞受人蛊惑,又不懂兵事,也瞧我不起。这一仗如果打不好,我等就只有回乡种田了!”

张树声这时道:“李大人,您老是怎么想的,就只管吩咐吧。我们全听您的。”

李鸿章说道:“本官出城的时候就已想好,长毛新据我太仓,接着又猛扑上海,其实是想把我淮勇赶出沪地。我们不妨就装作受骗,来个将计就计。”

随后,李鸿章着张树声率五营同潘鼎新所部一营一起,由小道去取太仓,然后回援。李鸿章则率三营到城外三十里扎寨,程学启率余部按李鸿章的吩咐,虚张声势守城东。

李鸿章道:“我等能否在上海驻足,就看这一战!”

各营官摩拳擦掌而去。张树声、潘鼎新二人很快便乘着夜色拔营而去,但各营旗帜仍插在原地未动。

程学启俟李鸿章率队离去后,便着军兵重又扎了个老大的营盘,里面虚插旌旗,极其招摇,仿佛淮勇全军尽在此处。

为消耗太平军的炮火,李鸿章沿途又设三座空营。太平军大队很快扑来,每见到营盘便用火炮轰毁,竟一连轰毁三座;当李鸿章一部所盘扎的第四座营盘出现在眼前时,太平军已无火炮弹子,只能靠人力夺营。李鸿章知道得计,率淮勇趁势杀出;混战半个时辰,他引军退却,有意放太平军过去。太平军很快来到城下,大多使用火枪的一部万余人奔城西与洋枪队交锋,一部器械稍差些的近两万人奔城东直扑程学启大营。太平军先用火枪对着程学启营盘射击一阵,然后才蜂拥而上。

程学启一面派人去给李鸿章送信,一面迎敌。混战一个时辰,太平军外围忽然枪声大作,李鸿章与张树声分两路将太平军包围。

太平军见淮勇突然增多并不慌乱,个个抖擞精神,愈战愈勇;太平军自恃人多,有两万余众,而淮勇三路加起来也不过七千。

李鸿章情急,也是为鼓舞士气,竟亲自持刀上阵。七千淮勇士气陡增,几乎杀红了眼睛。

这一战,近两万太平军被七千淮勇杀败,太平军有万余人死在淮勇的砍刀下。城东太平军残部慌忙撤向城西,合战洋枪队。

洋枪队虽器械精良,终因寡不敌众,伤亡颇大,渐渐不支。李鸿章引军很快杀了过来,形势于是逆转,太平军败退。

这一仗,淮勇不仅大胜,且收复太仓城一座。华尔在李鸿章的面前,不得不低下他那高贵的头,再不敢轻觑淮勇。李鸿章给恩师曾国藩去信一封,详陈这一战。曾国藩阅信大喜,连夜上折为其请功。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七节 李鸿章三十九岁成江苏巡抚

薛焕很快让苏松太道吴煦将淮勇饷粮补齐,额外又送赏银五万两。李鸿章决定远离洋枪队,移师太仓,以为下一步收复青浦做准备。薛焕答应了他的请求。

李鸿章率淮勇前脚离开上海,圣旨跟着便到了巡抚衙门。传旨官被迎进巡抚衙门,急传李鸿章一同接旨。

薛焕一愣,急忙着亲兵骑快马出城去追赶。李鸿章这时候已行至半路,巡抚衙门的快马尾追而至,请他快速回城接旨。

李鸿章急传号令下去,就地待命。自己气喘吁吁刚到巡抚衙门,传旨官不容他歇息,便高喊一声:“薛焕、李鸿章接旨!”二人急忙面北跪倒在地。

传旨官展旨宣道:“本日据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所奏称,前有人奏江苏抚臣薛焕,自到任后,株守上海,一筹莫展……该员自接旨日起,开缺巡抚一职,加钦差大臣衔,在上海办理外国事务……照曾国藩所请,着赏李鸿章二品顶戴升署江苏巡抚。前据曾国藩又奏,为示事权归一,可否破格将洋枪队及淮扬水师归其节制等语。朕体察督抚用心,加恩破格一体照准。”

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在最关键时刻,给了薛焕当头一棒,并保举自己的门生李鸿章接署江苏巡抚。此时的江苏、江西、浙江、安徽四省,都在曾国藩的节制之中,曾国藩的话,朝廷不可能不听。

当时的大清国共设十八行省,计有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福建、浙江、湖北、湖南、陕西、甘肃、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

在十八行省的巡抚当中,三十九岁的李鸿章无疑是最年轻的署抚。

薛焕由上海道升授巡抚时已经四十七岁,到任刚及一年便被免职,这是最让他恼火的地方;李鸿章率勇抵沪刚及两月,便一跃升至巡抚高位,升官之快也让薛焕气恨。何况,当时的江苏,仅恩赏的头品顶戴就有三人,二三品的官员竟达七八位,像苏松太道吴煦与记名道杨坊二人,就都是二品的顶子,最不济的团练帮办刘郇膏,也是三品的顶戴。

薛焕接旨后垂头丧气,浑身打不起精神;李鸿章接旨后神采飞扬,满面红光。说起来,薛焕也并不是个无能之辈,他有他的能耐。

薛焕一榜出身,四川兴文人,三代经营古玩店。曾任金山知县,后入向荣幕,襄赞江南大营军事。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随着太平天国的壮大,上海小刀会亦聚众起义。

薛焕以知府衔率川勇一千五百人,随江苏巡抚许乃钊前往镇压,因功实授松江、苏州知府,后以粮储道署理苏松太道迁江苏按察使、江宁布政使、江苏巡抚。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太平军攻占苏南,他又兼署两江总督,命苏松太道吴煦、盐运使杨坊二人,勾结美国人华尔,依靠英国的势力,组织洋枪队对抗太平军,颇为总理衙门赏识。

不久,两江总督放曾国藩署理,他回任江苏巡抚,居上海一地。薛焕虽有功名,却仍不肯丢弃祖传的基业,川中及上海均有他的古玩铺子,随着官升,铺子也日渐扩大,人送绰号古董中丞。两江官场都知道薛焕的这一癖好,凡来江苏候补的官员,无论亲疏远近,都要重金搜罗一两件古玩送上,才能讨个缺分,但却又都是短期的;若想长期有缺分,你还得经常到薛记古玩店去买货,再托人送进巡抚衙门。如是者三,薛焕财源滚滚,京里的路子被他走得溜熟,而江苏官场中人却无不穷急。靠着洋枪队还能战,亦能守,上海始终未被攻破。

李鸿章知道,薛焕能得洋人的欢心,一靠吴煦,二靠杨坊。

吴煦与杨坊均是买办出身,与外国人熟悉,杨坊还将女儿嫁给华尔为妾。吴煦、杨坊二人仗着洋人的势力,混迹上海官场,很得薛焕的信赖,成了上海无人敢惹的人物。

李鸿章尽管升署了江苏巡抚,但江苏的事情,他还要同许多人商量后才能办理。官员的升降调补,他要征得恩师的同意;洋务上的事情,他要和薛焕打招呼;银粮上的事情,他需要吴煦的支持,因为吴煦兼署着苏松粮道与江苏布政使两个重要的职衔;而洋枪队的事情,他则必须先和杨坊商量稳妥后才能办理,因为杨坊是洋枪队统领华尔的老泰山,也就是洋枪队的老泰山,李鸿章此时还离不开洋枪队。

吴煦、杨坊二人,表面上听命于巡抚衙门,背地里却仍然围着薛焕转;洋枪队也是如此。

李鸿章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苦苦思考着对策,他深知,吴煦、杨坊二人在上海日久,加上有薛焕和洋人做后台,想动颇不容易。但是想在上海立足,却又不能不在军政两界来一番整顿。

思来想去,李鸿章决定先在绿营动手,然后再寻机参掉吴煦、杨坊二人,希望把江苏的银粮大权抓到手。至于洋枪队,李鸿章倒不急于动手,因为洋枪队原本抱着的就是有奶便是娘的宗旨,谁供应洋枪队粮饷,谁就是这支队伍的亲娘。李鸿章坚信,只要自己在上海站稳脚跟,事权归一,不信洋枪队不听调遣。

主意打定,李鸿章说干就干。他先对绿营各将官逐一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江苏提督曾秉忠是靠军功起家的人,其人作战骁勇,水陆兼备,只是浑身充满着匪气,又一向瞧文官不起。对这种人,李鸿章信奉的宗旨是:只能利用但决不能长期依靠。总兵况文榜惟曾秉忠的话是从,曾秉忠指令向西,他便不敢向东。其人一贯无主见,是上海军营一等一的墙头草。副将冯日坤是薛焕的心腹大将,他来上海不过两年,便仗着薛焕的势力,强抢民女,殴打团练刘郇膏,杖杀吴煦的未来女婿,可谓罪恶滔天。参将李恒嵩一直跟着洋枪队作战,尚未有劣迹。

李鸿章决定先除掉冯日坤,再将曾秉忠、况文榜换掉,最后着手整顿洋枪队。这一天傍晚,李鸿章让厨下备了几样小菜,便使人暗将刘郇膏传来问话。

刘郇膏当时正用晚饭,一听署抚有命,便急忙放下碗赶了过来。

礼毕,李鸿章笑哈哈地拉着刘郇膏的手坐下,命人上酒摆菜。刘郇膏受宠若惊,连称:“下官无功不受禄,下官无功不受禄!”

李鸿章笑道:“刘大人是上海的大功臣,本官初来沪上,理应敬上一杯酒的。”

刘郇膏忙道:“大人这话越发让下官不知所措了。请大人把话讲明,否则下官不敢擅坐!”

李鸿章把刘郇膏按到座位上坐下,自己在对面落座,这才缓缓说道:“本部院来到上海便听说,抚标营副将冯日坤为非作歹,无人敢碰,只有团营统领刘大人不惧怕他。刘大人,本部院所言不虚吧?”

刘郇膏道:“大人所言是实情,又非实情。下官与冯协台,以前确曾有过过节,但那都是酒后所为。下官当时骂了冯协台两句,冯协台因下官骂得太狠,便让人捆了下官一绳。后来薛大人出面,把下官和冯协台训斥了一顿。现在想来,都是不值得的事,也遭人耻笑。大人如果真心爱护下官,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事了!”

李鸿章未及刘郇膏把话讲完便冷笑一声道:“人皆传上海的刘郇膏,是条真正的汉子,现在看来,竟然都是谬传!刘大人,如果你老弟觉着一辈子在人鼻子底下乞食快活,本部院自然不能强你。本部院以后不仅不会在人前提你老弟的大名,还要对人说,江苏官场,原本就无刘郇膏这一号人物!”

李鸿章的几句话,说得刘郇膏面红脖子粗,坐立不安。李鸿章自言自语道:“冯日坤身为二品武官,不思报国,却恃强残害百姓。本部院刚刚署理巡抚,便接到十几份状子,无一状不是告冯日坤的。冯日坤胆大妄为,江苏官场已被他闹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人不办,天理何在?”

刘郇膏忽然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问一句:“下官想问大人一句,冯协台在上海胡闹已非一日,大人初到上海便想办他,难道大人忘了,冯协台的后面站着谁吗?下官决非鼠辈,只是在替大人担心!”

李鸿章笑着答道:“本官既想办他,就不怕他身后站有何人!”

刘郇膏小声说道:“冯日坤在上海日久,关系盘根错节,想办他谈何容易!”

李鸿章道:“刘大人,如果无人揭参冯日坤,本部院自然无法办他。但若有人敢站出来揭参他,只要证据确凿,本部院就一定能办他!刘大人,你老弟可以不相信本部院,但你应该相信王法、相信朝廷!”

刘郇膏全身一抖,很快抬起头说道:“大人既有此决心,这狗日的冯日坤真是死期到了!”刘郇膏说着举起左手,将袖管一捋,接着道:“大人请看,下官臂上的这条刀疤,便是狗日的冯日坤所为!”

刘郇膏的左臂上,一条盈尺的刀疤赫然在目。李鸿章用手摸了一下刘郇膏臂上的刀疤,说道:“这冯日坤真是太胆大了,他连朝廷命官都敢用强!”刘郇膏长叹一口气,慢慢讲起来。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八节 引蛇出洞

刘郇膏当日对李鸿章这样说道:

去年冬天,太平军攻打松江城。当时,冯日坤率水陆各师驻防在松江的城外。太平军攻城的头一日,冯日坤忽然率一营亲兵进城,大肆抢掠,又糟蹋了小户人家的几名闺女。松江府接到百姓密报,急带人赶来,只见一条街沸腾了,百姓俱相约站在街口唾骂。

松江府不敢惹冯日坤,只能好言劝阻百姓。太平军转日即来攻城,驻防在城外的冯日坤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松江府一面飞请巡抚衙门调兵助守,一面组织人马抵抗。

薛焕见松江告急,便调刘郇膏的团营两千人驰援。刘郇膏马不停蹄赶往松江,太平军见官军援兵赶到,只好撤退。从此后,上海百姓都管冯日坤叫冯兔子,无非是说,他见了太平军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刘郇膏当日进城面见松江府,松江府却顾不得谈论军情,倒先把冯日坤的恶行讲述一遍。这时,正有两户百姓哭喊着来到知府衙门要闺女,说是被冯日坤给抢走了。刘郇膏一面着人把冯日坤纵军糟蹋百姓的恶行函告巡抚衙门,一面着人出城暗访,得知冯日坤正率队在离松江二十里处的一面山坡上驻扎。刘郇膏急忙率团营赶过去,一问他讨要百姓家的闺女,二要问他的罪过。

哪知,冯日坤根本没把刘郇膏放在眼里,反说刘郇膏在玷污他的清白。刘郇膏举着百姓的状子与他辩论,他竟不由分说,指使人把刘郇膏用一条绳子强捆了,扬言要把刘郇膏扔到江里去喂王八。多亏团营的副领队见刘郇膏进到冯日坤军营便没了踪影,心内生疑,率人马赶了过来,力逼冯日坤交出刘郇膏,否则便要与他去巡抚衙门理论;刘郇膏虽然逃过一劫,但臂上还是挨了一刀。

刘郇膏离开军营不久,冯日坤很快把抢掠来的十几名女子放归,然后便亲赴上海到薛焕的脚前喊冤枉,声称刘郇膏玷污他的清白,恳请抚台主持公道。薛、冯二人原本是儿女亲家,冯最宠爱的侍妾偏偏又曾是薛府的丫环,那丫环嫁给冯日坤前据说还怀过薛焕的孩子。有着这几层关系,冯日坤不仅未被问罪,还经薛焕保举,被上头赏了件黄马褂穿。穿上黄马褂的冯日坤更加为所欲为,几乎守一地,抢一地;过一城,残害一城。冯日坤有几次糟蹋人家闺女时,身上还披着黄马褂,口称:“是天王老子让爷干的!”

刘郇膏最后气愤地说道:“下官几次往告薛中丞,薛中丞好像也规劝了冯日坤几次,但总不见大改。一旦独自出城作战,必萌发旧态,对百姓抢掠残害较前更甚。”

李鸿章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反问一句:“冯日坤目无王法,如此大胆,莫非想背叛朝廷不成?”

刘郇膏忙道:“大人容禀,大人的这句话,倒让下官想起曾秉忠军门曾对下官讲过的一句话。那是下官援守松江不久,受薛中丞差遣,同曾军门去援太仓。在路上,下官同曾军门讲起冯日坤,曾军门对下官说道:‘冯协台与薛中丞的交情非比寻常,已经达到互换姨太的程度。有薛中丞护着,冯协台的所作所为不仅上海无人敢管,连朝廷也得睁只眼闭只眼。若当真哪一天朝廷把冯协台逼急了,他必投长毛无疑。’

“下官那时就想,曾军门都看出冯日坤日后必投长毛,如何薛中丞就看不出呢?”

李鸿章沉默良久无语,他在思考铲除冯日坤的最好办法。李鸿章深信,若能除掉冯日坤,无疑等于砍掉薛焕的一只手臂。

第二天,李鸿章又把江苏提督曾秉忠传来,再一次询问冯日坤的劣迹。曾秉忠籍隶山东阳谷,和大名鼎鼎的武松是同乡。曾秉忠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竟然问一答三,没费李鸿章丝毫的力气。

曾秉忠讲道:“冯日坤的劣迹,本提向前抚台薛大人讲过,也函告过前江督何桂清何制军。本提不敢断言薛大人在维护冯日坤,但本提敢说,薛大人肯定是有什么短处,被狗日的冯日坤给逮着了。

“冯日坤原有两个绿营,加上亲兵,不过一千三百人,后来他又募了六七百人,达到两千人。但太仓、青浦两仗,他相继损失近一千人!可他领军饷时,一定要领两千之数,如果藩司稍有迟疑,他不是拔枪就是拍桌子。本提几次向前抚台薛大人禀告此事,薛大人不是说查就推托别事,总不肯认真办理。江苏饷源原本不足,但冯日坤直到现在,还在吃着冒领的饷额。冯日坤所为,在绿营反响极大,无不口出怨言,致使本提督的威望越来越低,说话竟然形同放屁。李大人,您说,本提督不是成了空顶子了吗?本提督已经连写了三份辞缺折握在手里,前抚台薛大人只是不肯代递。李大人,冯日坤这狗日的,不办他一办是不行了!”

李鸿章点点头小声道:“曾军门,我们适才所讲的话,你不要对外人说起。听刘大人讲,这冯日坤久有背叛朝廷之心,一旦让他得了声讯,鼓动部众滋事,上海可就更不得安宁了。你下去后,着心腹之人,暗暗盯住冯日坤,并先把冯日坤的人马,分调成几处驻扎。本部院马上函告总督衙门,让总督衙门即刻请旨。还有,把冯日坤的人马分开,你要分几步进行,不要露声色。本部院听说,冯日坤从小习武,你要小心防他,不要遭他的算计!”

曾秉忠声音洪亮道:“谢大人关心。大人容禀,这冯日坤自小习武的确不假,但他那三脚猫功夫,与本提督比起来,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只要大人决心办他,只本提一人,不用帮手就能将他捆翻,拎来随大人摆布!”

李鸿章哈哈笑道:“曾军门所言,本部院深信不疑。不过,军门毕竟是有了年纪的人,比不得冯日坤正当壮年,还是小心为好!”

曾秉忠忽地站起身道:“大人是信不过本提吗?好,别看本提已年过五旬,本提现在就把大人门外的石狮子抱来。本提不信冯日坤,能硬过石头做的狮子!”

李鸿章一把拉住曾秉忠道:“曾军门神勇,本部院相信就是了,何必非要抱石狮子不可呢!”曾秉忠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去。

李鸿章则铺开纸墨,给两江总督曾国藩立就密函一封。密函当日交由快马送走。隔日,李鸿章恰巧去巡查泖淀湖防务,又顺便着便装来到松江城西门外进行密访。百姓所言基本与刘郇膏所讲不差。

李鸿章在泖淀湖盘桓了几日,这才返回上海城内。吴煦急匆匆赶了过来,施过礼后说道:“大人到泖淀湖如何去了许多天?抚标最近出了些事情,大人可曾知道?”

李鸿章一愣:“本部院刚进签押房,水都不曾喝一口,抚标的事情,本部院尚没有过问。抚标出了什么事?”

吴煦道:“大人容禀,大人前脚去泖淀湖巡查防务,曾秉忠军门后脚便开始调整上海防区。这倒也是他提督分内的事情,但他不该只对冯协台调整。他先将冯协台的一个陆营调去守北门,又把冯协台的三个水师营拨给洋枪队,让水师营随洋枪队一起操练,还说让水师营学些洋人战法。大人知道,冯协台的人马本非沪军,是冯协台从广东带过来的兵勇,经薛大人奏请朝廷,这才成了经制之师。曾军门如此糟蹋于他,冯协台自然不能答应。不仅水师营没有调成,连调守北门的陆军营,也被冯协台召了回来。现在兵勇对曾军门无不怒目,如此下去,抚标营内部不是要火并吗?现在,冯协台在营里每日大骂曾军门不止,还一日三次找到职道,让职道替他在大人面前告假。”

李鸿章想了想问:“吴煦,本部院初来沪地,不太了解抚标营的事情。本部院想问你一句,曾军门与冯协台可曾有过芥蒂?本部院看那曾军门,一派豪气,颇具大将风度,而冯协台亦是威风凛凛,勇烈之辈。二人均非常人。曾军门与冯协台怎能闹成水火不容呢?本部院百思不得其解!”

吴煦道:“禀大人,有些话职道本不想说,如今大人问起,又不容职道不说。曾军门原本山东阳谷人氏,祖上三代以屠猪宰牛为业。长毛起事,曾军门才放下屠刀,拉起一支团练,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成了一品的提督。可曾军门骨子里还是屠夫本性。职道听人讲,属官有与他意见相左的,他不是喊将人斩杀,便声称要把对方一棒子打晕。职道听说这话时还好生纳罕,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斩杀是杀猪人的行话,而一棒子打晕,则是屠牛前的一道工序。”

李鸿章笑道:“你所言不差,我们皖地,宰牛之前,也要先对着牛头打上一棒子,趁着牛发晕的时候快速捅上一刀。这本是屠牛人的手段,不知怎的就传扬开来。那冯协台怎么样呢?”

吴煦道:“禀大人,冯协台本是广东客家人,祖上几代为绅,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长毛起事,冯协台报国心切,又仗着有一身的好功夫,便在当地募起一支勇来,从广东直打到上海,几乎攻无不克,杀得长毛魂飞胆丧。长毛只要一见到冯协台的旗号,没有不撒腿逃跑的,当然也有跑得慢的,自然就成了冯协台的枪下之鬼。冯协台助守青浦时,当地百姓见他骁勇,便合伙送他一面大旗,大旗上绣了个兔子。这面旗还被薛大人要去看了两日,连连说好!”

李鸿章问道:“青浦百姓送给冯协台兔子旗这件事,本部院怎么没有听说过?”

吴煦道:“禀大人,青浦百姓送给冯协台的那面兔子旗,职道倒是没有见过,但薛大人却是千真万确见过的。据薛大人同职道讲,青浦百姓送旗的时候,怕冯协台不肯收,便着人把旗先送给薛大人,由薛大人转交给冯协台。听薛大人讲,冯协台见到旗后,当时就流了眼泪,还掏出平时节省下来的几两银子,回赠给送旗的人!”

李鸿章点点头:“是了,怪不得松江、太仓一带的百姓,都称冯协台为冯兔子,大概指的就是那面兔子旗了。听吴道说来,这冯协台当是忠勇义烈俱全的人物了!他应该深明大义,怎么曾军门调动他几营兵勇,他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吴煦道:“禀大人,据冯协台同职道讲,曾军门明着是布防,实际却是要把他的兵勇拆开,然后再摆布于他。冯协台还哭着同职道讲,有人在大人面前讲了他的坏话,他在上海已无立足之地。职道听了这话还劝他,说大人是朝廷命官,为官最清正不过,他却只是哭!”

李鸿章想了想,说道:“吴煦,本部院今日也同你讲句实话。本部院署理巡抚关防不久,的确曾接到几份控告冯协台的状子,但本部院并不相信。冯协台有什么委屈,可直接找本部院申诉,他不该和曾军门闹别扭。本部院署理抚篆以来,一直忙于防务,未曾与冯协台好好谈过话。就此机会,本部院烦你去城外走一趟,把冯协台请进城来,我们三人好好叙一叙。本部院也可趁机了解一下,他与曾军门之间的过节。你看可好?”

吴煦起身道:“大人能如此想,职道先替冯协台多谢大人!职道现在就赶出城去,让冯协台尽快来给大人请安。职道先行告退。”

李鸿章起身送道:“如此甚好,本部院就恭候冯协台了!”

第三章 一句话就赢得升迁机会 第十九节 果断擒凶

吴煦出门上轿离去后,李鸿章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推断冯日坤显然已听到了什么风声,正在做着投靠太平军的准备。说不定,已经和太平军有过接触。

显而易见,事情的发展已不容人按常规办理了。按着大清的体制,要动一名绿营副将,必须经总督同意才可;而要法办一名二品武官,则需要朝廷准许。副将是二品武官顶子,是真正的朝廷武职大员。不要说法办,就是升降调补,那一套手续也是颇繁琐的。

李鸿章进一步推想,假如冯日坤此时率众投敌,上海不仅很快要全局坏掉,江苏也有可能再次成为薛焕的江苏,而不是他李鸿章的江苏。

李鸿章预感到形势紧迫,如缓办必将误事,于是决定再次铤而走险。他先给提督曾秉忠写密函一封,让曾秉忠见信后,立即率所部向冯日坤大营靠拢。他在信中吩咐曾秉忠,只要冯日坤离开大营进城,便先行将冯部各营兵勇调拨开来,将其化整为零,为下一步遣散做准备。

李鸿章为把事情做得稳妥,同时又给刘铭传写了封信送过去,让刘铭传移师到冯日坤大营近旁扎寨,就近观察动静,以防不测。

李鸿章又调黄日升的淮扬水师三营,火速切割兵勇各舟舰。忙完了这些,李鸿章又把上海县知县王宗濂召来,让他调十名捕快急用。王宗濂接令忙去布置,很快妥当。王宗濂带着十几名捕快好手已候在外间,另有二十几名亲兵散伏在周围各处,都在耐心等着冯日坤。

李鸿章把以上各事俱料理妥帖,这才让亲兵给沏了一壶茶,自己同一名文案师爷一边品茶,一边耐心地等待冯日坤的到来。

但冯日坤却迟迟不到。李鸿章又等了一会儿,实在等得有些坐不稳板凳了,师爷也急得伸长脖子直往窗外探看。

李鸿章想了想,让师爷把王宗濂传来,吩咐道:“王令啊,这吴道一去不归,也不知这冯协台究竟能不能进城。本部院只好烦你打发个人,出城去迎一迎,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五十几岁的王宗濂翘着稀疏的胡子赶忙答应一声,正要走出,李鸿章忽然又补充了一句:“王令,要交代下面一句,只能在兵勇的营外观察动静,万不要进到营里去,以防意外。”

王宗濂忙道:“大人虑得仔细!下官着人按大人的吩咐去行事。”

这时,一名亲兵忽然由外面跑进来道:“禀大人,吴大人同冯协台已来到辕门前,正在候传!”

李鸿章一愣,忙问一句:“冯协台带了多少人?”

亲兵答:“有五十几人,冯协台骑着马,吴大人坐着轿。”

李鸿章点一下头,小声对王宗濂说道:“您让冯协台和吴大人进来,然后便将与冯协台一同来的人,领到后院偏房里去看管起来。记着,手里的器械要先缴掉,有违抗者,先捆起来。”

王宗濂同着亲兵快步走出去。李鸿章对师爷说道:“烦您老出去布置一下。冯协台是练过功夫的人,可不要让他走脱。”

师爷答应一声,浑身哆嗦着走出去。不一刻,吴煦同着冯日坤大步走进来。

冯日坤一踏进门来,抢先一步便对着李鸿章施行大礼,口里说道:“卑职特来给抚台大人请安!”冯日坤话毕,等着李鸿章来扶。

李鸿章见冯日坤趾高气扬,腰里还别着短洋枪,不由大喝一声道:“冯协台,你是不懂我大清的规矩吗?”

冯日坤一愣,吴煦也一愣。冯日坤低头答道:“禀大人,卑职听不懂大人在讲什么,请大人明言!”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冯协台,你既来到巡抚衙门给本部院请安,就该按巡抚衙门的规矩办事。你如何腰间别着火枪就进来了?你想行刺本部院吗?”

冯日坤答:“大人言重了!卑职进来时,并没有人告诉卑职不能带火枪见大人。何况,卑职以前见薛大人时,也是带火枪来着,薛大人并没有见怪。请大人明察!”

吴煦这时也道:“大人息怒,职道同冯协台进门时,的确不曾有人声明大人定的规矩,还望大人不要同冯协台计较了!”

李鸿章高喝一声:“来人!”

两名捕快大步进来,一左一右站在冯日坤的身后,说道:“请大人吩咐!”

李鸿章对着冯日坤说道:“冯协台,你既已知道了巡抚衙门的规矩,如何还不把火枪交出来?这是巡抚衙门,不是你的军营大帐!”

冯日坤低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从腰间拔出火枪,迟疑着递给身后的捕快。在一名捕快接枪的同时,另一名捕快已飞速地扑向冯日坤。

冯日坤当时正半跪在地上,眼见捕快来拿,他便就地一滚,跟着一个扫堂腿;趁捕快躲闪的空当,他一跃而起,破门而出。

李鸿章一惊,急忙大喝:“不要跑了冯日坤!”

吴煦已是呆若木鸡,嘴里只管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职道莫非尚在梦中?”

门外厮打良久,师爷才哆嗦着双腿同着王宗濂走进来说道:“禀大人,冯协台总算被拿获了!请大人吩咐,以后如何办理?”

李鸿章长出一口气,对王宗濂说道:“王令,这次可让你受累了,烦老兄暂将冯日坤关进大狱,待本官请旨后再定夺!”

“这……”王宗濂苦着脸说道,“禀大人,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本县大狱年久失修,已一年多没有关进犯人,下官是怕关不住冯协台!”

“什么?”李鸿章一愣,问道,“你老兄如何以前不曾讲过这话,到如今才讲出来?身为堂堂一县衙门,竟然连关犯人的大狱都不修缮,朝廷把你老兄放在这里做什么呢?”

王宗濂的双腿也开始抖起来。他干咳了一声,稳定了一下情绪,禀道:“禀大人,下官也知道,作为一县衙门,不能没有关押人犯的大狱。可下官自到任,因忙于防守,银子都用在了团练上头,加之都在和长毛打仗,捉到的长毛,杀头的杀头,收编的收编,从没有往县上解送过。下官祖上三代信佛,不敢讲半句假话。请大人明察!”

李鸿章气得半晌无语。

吴煦这时道:“禀大人,职道还是不明白,斗胆想问大人一句,冯协台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非要关进大狱不可?”

李鸿章瞪了吴煦一眼,说道:“本部院正要问你,你身为苏松太道兼署江苏藩司,难道王令适才所讲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吴煦不慌不忙答道:“禀大人,职道署藩库不过几日。至于上海县大狱破败情节,前任离任前,又不曾对职道交代过,王令也未曾向藩库申明,职道怎么能知道呢?何况,库里的银子全充军饷,尚且不足,哪里还有修大狱的份额呢?”

李鸿章不理吴煦,转身对王宗濂道:“说起来呢,这都是长毛闹的,本部院也不能怪你。王令啊,本部院先给你写个条子,你到军营粮台那里去借支些银两,尽快把大狱修缮一下。作为一县衙门,既要有公堂,还要有大狱,这才称其为衙门。除大狱以外,衙门里的其他空闲房子总该有吧?”

王宗濂忙道:“禀大人,衙门里空房子倒是有许多,但都破烂不堪,只有下官自己盖的一间斋房倒还结实!”

李鸿章一愣,忙问了一句:“怎么?王令自己还有斋房?”

王宗濂忙答:“禀大人,下官吃的是长斋,一年之中不能有半点荤腥进口。下官为了自己方便,也为了别人方便,所以做主自己掏腰包盖了间斋房。”

李鸿章道:“好吧,你先把冯日坤暂且关押进你的斋房里吧,待大狱修缮妥当,再关进大狱里去也不为迟。冯日坤是朝廷重犯,非寻常人犯可比,你可要命人好生看管,万不能出差错!”

李鸿章随后拿过纸笔,挥毫草就了一张条子交给王宗濂。王宗濂接过条子告退;吴煦自觉无趣,也告退走出去。

第四章 新官上任被旧派系群起围攻 第二十节 李鸿章震惊上海官场

王宗濂当日回到县衙,倒也不敢怠慢。他先将一面大木枷给冯日坤戴牢,又弄了一副铁链子拴在了冯日坤的脚上。冯日坤关进斋房里后,他想想还不放心,又带了几名捕快搬进一张床去,着捕快把冯日坤捆翻,再绑到木床上。

冯日坤气得吹胡子瞪眼,祖宗三代地乱骂。

王宗濂办完了这些,自觉万无一失,这才赶到军营粮台那里去支取银两,安排工匠修缮大狱。当晚,冯日坤买通看押的捕快,挣脱枷锁,逃出了斋房。冯日坤先逃进薛焕的府邸,经薛焕出面协商,他又紧急逃进英国的一名军火商人狄为利的家里。

狄为利知道事情重大,连夜又把冯日坤送到上海城外的老旗昌洋行。把冯日坤安排妥当后,狄为利同着翻译马上返回城内,既不回自己的府邸,也未去薛焕那里,而是急趋巡抚衙门来见李鸿章。

这时,李鸿章还不知道冯日坤已经逃脱出城。

李鸿章一早正洗漱的时候,亲兵忽然走进来禀告,称有一名英国人求见。他赶忙更衣,把狄为利请进签押房相见。

两个人原来是认识的,李鸿章上月还找狄为利谈过购买火枪的事,但因狄为利要价过高,生意没有做成。

李鸿章见是狄为利,以为又是有关火枪的事情,便不冷不热地道:“本部院早就说过,造火枪的国家决非英国一家,德国的火枪也是不错的。怎么样?狄为利先生还想和本部院谈谈?是现在谈,还是和本部院用过饭再谈?”

狄为利听翻译把话讲完,突然一蹦三尺高,大叫大嚷道:“李大人,你太糊涂啦。有人已经把战刀架到了你的脖子上,你还有心思用早饭!你们大清国的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李鸿章一听这话,头嗡的一声炸响,他忙问一句:“狄先生何出此言?本部院好好地坐在这里同你讲话,怎么会有刀架过来呢?”

狄为利哈哈笑道:“你李大人真是个健忘的专家,你们的朝廷要犯,刚刚跑出城去,他很快就会带着他的人马杀进来!”

李鸿章大惊失色:“狄先生,本部院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你说的朝廷要犯,究竟是哪个?”

狄为利道:“冯日坤难道不是你们朝廷的要犯吗?”

李鸿章未及讲话,上海县王宗濂已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也不顾有洋人在场,只管冲着李鸿章扑通跪倒,边磕头边道:“下官该死!下官该死!狗日的冯日坤,他跑啦!看押他的人,也没了踪影!”

狄为利用手指着伏在地上的王宗濂,笑嘻嘻地对李鸿章道:“你看,他都知道冯日坤跑了,你却还在这里和鄙人装糊涂!”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喝令王宗濂下去候传,又对狄为利道:“狄先生,冯协台他现在哪里?”

狄为利道:“冯日坤就在鄙人的手里!”

李鸿章道:“狄先生,冯日坤犯了大罪,他是我国的朝廷要犯,希望你尽快把他交出来。以后生意上的事情,本部院自会照顾于你!”

狄为利狡黠地挤一下眼睛道:“冯日坤就在我的洋行里睡大觉,但鄙人却不能把他交出来。鄙人是个商人,商人看重的是利益。冯日坤许了我两万两银子,薛大人又送给鄙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鄙人不能眼看着这两万五千两银子从手里飞掉!”

李鸿章这时笑道:“狄先生一来到这里,就口口声声说本部院如何糊涂,依本部院看来,真正糊涂的不是本部院,倒是狄先生本人。狄先生怎么就不想想,冯日坤已成丧家之犬,他的部众已被曾军门解散,他的府邸已被张树声查封,他上哪儿去弄两万两的银子?天还没有黑,你怎么就说起了梦话?”

狄为利摇头道:“你错了,鄙人到手的两万五千两银子,那是一个子儿都跑不掉。冯日坤拿不出银子,鄙人可以向薛大人讨要。薛大人是上海出了名的财神爷,有他在,不要说区区两万,就是十万百万银子,鄙人只要一张口,薛大人都会不眨眼睛地拿出来!鄙人这次来,也并不想狮子大张口,只要李大人肯出五万两银子,鄙人就把冯日坤交出来。怎么样?成交吧?”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答道:“狄先生果然是个爽快人!好,本部院就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本部院有个前提,这五万两银子须你把冯日坤交出来后才能付账!怎么样,算是对等交易吧?”

狄为利摇摇头道:“不!不!这个条件鄙人不能答应。李大人不把银子交过来,鄙人是不会交出冯日坤的。贵国有句老话,不见兔子不撒鹰。冯日坤是鹰,银子就是兔子。鄙人看不见兔子,就不能放鹰。这是原则,没得商量!”

李鸿章耐心地说道:“狄先生,你听我说。冯日坤的确是个犯了大罪的人,但他的军队已被朝廷解散,他本人已没有丝毫价值。官府可以抓他,也可以放过他。何况这是上海,他就算再能逃,也逃不出朝廷的手掌心。本部院可以坦诚地对你说,你把冯日坤藏匿起来,没有丝毫的意义。相反,你自家的性命,还会时时受到威胁。冯日坤是个毫无信义可言的人,他可以攻击他身边的任何人。”

狄为利把头摇了又摇,说:“鄙人是个商人,冯日坤在鄙人眼里,就是一件货物。只要有银子赚,鄙人就去做。无论你李大人怎样讲,不拿银子你就休想抓住他。李大人,鄙人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如果还没有见到银子,那么,鄙人就去安庆找你们的总督大人,亲自和他谈这桩生意。”

狄为利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李大人,我们三天后再见吧,但有一句话鄙人要讲在前面。三天内,如果冯日坤突然领几万长毛来攻打上海,你的损失可就不是几万两银子了!”说完故弄玄虚地耸了耸肩膀。

翻译一边译话,一边站到狄为利的身旁,做出随时走的样子。

李鸿章听完翻译的话,皱起眉头想了想。自己虽来上海才只几月,但已与许多洋人打过交道,对洋人的脾气摸得较透,洋人敢说敢做这一点尤其让他记忆深刻。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到狄为利身边,笑道:“狄先生,我们打交道已不是一次两次,本部院决定同你合作一次。本部院可以让粮台先给你一张银票,但这张银票,须三天后才能兑现。你同意,就到粮台那里去取银票,然后带王令去拿冯日坤。”

狄为利高兴地大叫道:“你这个李大人,鄙人看你不适合做巡抚,倒适合做生意!你如果愿意,鄙人的洋行就出高价聘你!”

李鸿章笑了笑,忽然高喊一声:“王令!”

王宗濂应声而入,口称:“下官在。”

李鸿章道:“烦你老兄陪狄先生到粮台那里去走一遭儿,让粮台给狄先生打一张五万两银子的定期银票,要三天后才能兑现。然后,你就带几名捕快,跟着狄先生去捉拿冯日坤。你可听清本部院的话?”

王宗濂忙道:“大人的话,下官已是听得真真切切,大人尽管放心就是了。”

李鸿章这时又高声喊道:“来人!”

一名亲兵急忙走进来,口称:“大人吩咐!”

李鸿章道:“传话下去,从亲兵营挑十名好枪手交给王大人,不得有误!”亲兵点一下头,快步走出去。

很快,王宗濂同着狄为利及翻译也走出去。李鸿章这才长出一口大气,走出签押房,到饭厅用饭。

用饭的时候,李鸿章又接到安庆方面递过来的加急函件。

李鸿章放下碗筷,急忙来到签押房。他打发走专差,这才小心地拆开函件,却原来是朝廷递给总督衙门而总督衙门转递来的一纸廷寄①。

里面写道:“有人呈称上海副将冯日坤纵兵勇济贼等语。江南水陆各军原为剿贼而设,该省沦陷已久,仅存上海及江北一隅。若如呈内所称,军务何时得有起色?我两宫皇太后睹此事情形,寝食俱废,即着该大臣密咨该署抚,令其留心访察,如冯日坤果有通贼情事,该大臣即行一面传旨正法,一面奏闻。臣等又钦奉五月二十日寄谕:詹事殷兆镛奏胪陈在籍,闻见情形,请饬整顿一折。江浙地方沦陷,带兵将弁乘乱肆行不法,甚有潜谋。反侧两端首鼠者,着曾国藩、李鸿章严密访查,遵照节次寄谕办理。其应行逮问及拿办者,即应惩治一二巨憝以示惩儆。原折着钞给阅看。”廷寄的后面,则是曾国藩、殷兆镛等人的原折。

这显然又是曾国藩为了李鸿章能顺利整顿江苏军政,提前打下的伏笔。李鸿章把廷寄中的“即着该大臣密咨该署抚,令其留心访察,如冯日坤果有通贼情事,该大臣即行一面传旨正法,一面奏闻”这句话反复看了几遍,一个念头便在脑海中形成。他决定把这句话的文章做足。

午饭前,王宗濂到签押房复命称:冯日坤再次被捕获,因其拒捕,一名亲兵用火枪将他左腿击断,众捕快蜂拥而上,冯日坤被一条绳索捆翻,被关进斋房。

午后,李鸿章一面发文通商大臣衙门,向薛焕通告冯日坤的事情,一面请出王命旗牌,传令上海县,把冯日坤拉到城外斩首。行刑前,为防冯日坤狗急跳墙,李鸿章命人用火枪将冯日坤的右腿先行击断。

冯日坤一路破口大骂,直到人头落地。上海官场无不对署抚李鸿章的手段感到震惊。

李鸿章连夜上折对朝廷讲述为什么要对冯日坤先斩后奏。

折子开头依例先对廷寄复述一遍,然后讲了冯日坤该杀的四点理由:一、与贼人李绍熙沟通;二、贩运军火;三、侵吞粮饷;四、拘捕后两次越狱。封装折子之时,李鸿章在心里一阵冷笑,他不信朝廷放着活人不交去交一个死人。

第四章 新官上任被旧派系群起围攻 第二十一节 洋枪队遭遇惨败

折子拜发不过一个月,江苏提督曾秉忠、总兵况文榜又遭革职处分。李鸿章上折保举湘军淮扬水师营统带黄翼升暂署江苏提督,淮军铭字营统领刘铭传暂署总兵,张树声升署副将。上海除藩、臬两司外,已全部换成了新面孔。

李鸿章在上海官场,不动声色的头三脚,脚脚都踢中薛焕的要害部位。但薛焕毕竟是做过大员的人,他小心地维护着与李鸿章的表面平静,不动声色地寻找着李鸿章的破绽。薛焕坚信,只要李鸿章给他一点点反击的机会,江苏就还是自己的地盘。

同年农历八月上旬,太平军攻陷浙江宁波,浙江巡抚左宗棠请求两江总督衙门就近调兵增援。曾国藩急忙写信给李鸿章商办此事。

李鸿章此时无兵可抽,于是调华尔率洋枪队火速入浙,会同楚勇收复宁波,随函附有宁绍台道史致鄂和宁波府知府的告急文书。

华尔经过多方了解,得知驻守宁波的太平军人数不是很多,且枪炮不整,不堪一击,遂欣然赴命。行前,华尔依以往出征惯例,将其妾杨坊之女剥光绑在凳子上,用马鞭抽她,直至侍妾浑身见血方止。

华尔称此为出门大吉,据说是祖传的法宝,极其灵验。

但此次,不知是杨女皮层加厚,还是华尔鞭打力度不够,华尔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杨女眼见奄奄一息,浑身上下红肿,但只是无一处见血。华尔无奈,只好用腰刀割之,始方血流如注。

华尔于是猛松一口气,用生硬的华语连称:“痛快!痛快!”

华尔会同吴煦、杨坊,率水陆各营当日即离开上海,一路大张旗鼓地奔向宁波。华尔是美国人,美国诺维奇大学肄业,曾受基础军事训练,后在海上及中南美洲从事冒险活动。曾投法国军队,任尉官,参与克里米亚战争①之后,回国助父经商。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华尔受人怂恿来华,在清军水师炮船“孔夫子”号当大副。后在苏松太道吴煦与候选道杨坊赞助下,招募外国人组成洋枪队,任领队,不久具禀加入中国籍。华尔曾因雇募外国人诱逃英国水兵等事,被英国水师提督何伯逮捕,寻逃出,并开始在松江招募中国士兵,仍由外国军官训练。

当时,洋枪队有人众五千余,大多数为洋人,小部分从当地招募。洋枪队由英国军官教练,用洋枪洋炮洋船装备,颇具实力。洋枪队始以苏松太道吴煦为督带、记名道杨坊与华尔为管带。杨坊不久改任地方职,但仍随洋枪队作战,洋枪队遂加委美国人法思尔得和白齐文为副管带。洋枪队除马、步二军外,还有舰队和炮队,完全按照外国军队的建制组成,耗饷甚巨。李鸿章一直寻找裁削洋枪队的机会,希望把节省下来的饷银移给淮勇。殊不知,杨坊与华尔,翁婿之间沆瀣一气,李鸿章但凡有一点动静,尽在华尔的掌握之中。

有一次,李鸿章和杨坊谈起各省的团练,话题自然而然引到洋枪队的身上。李鸿章说道:“洋枪队能战无不克,靠的是火枪火炮,而不是人众。自古练兵,贵在精而不在滥。”

李鸿章没有把裁削洋枪队的话说出口,但话里却又实在包含着“裁削”二字。杨坊当时没有反驳,还连称高论。

没想到第二天,华尔就递进来一份欲扩大洋枪队人数、增加洋枪队饷银的呈文。李鸿章见到呈文,当时就恍然大悟,知道洋务不是坏在洋人身上,而是坏在自己人的手里。他把华尔的呈文收到箱子里,不着一字;华尔虽三番五次地催办,李鸿章只用别话搪塞,给了他个不理睬。

宁波事急,李鸿章知道左宗棠的性子,不到十万火急,这左季高绝不肯张嘴求人。李鸿章当即决定,遣吴煦与杨坊共同统带洋枪队去赴汤蹈火;若华尔畏惧不前,巡抚衙门正好就此奏请朝廷裁削洋枪队。

华尔不知深浅,欣然从命,其实他是想给新署抚李鸿章一个能战的印象,希望扩军成功。吴煦与杨坊照例随舰队行动。但所向无敌的洋枪队陆军,此次却大吃了太平军的苦头。

太平军先在慈溪预伏下重兵,然后放出一小股人马来与洋枪队交战,诱其进入伏击圈。洋枪队不知是计,一路追打,一直跌进慈溪的埋伏圈里,周围随后便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来。双方激战三昼夜,洋枪队伤亡过半,眼见尸体增多;太平军也损失一万余众,鲜血已把土地染红。

左宗棠急率部分楚勇来救,太平军只得撤围。洋枪队开始收拾战场,掩埋尸体。华尔拎着指挥刀,一边巡视一边大骂道:“这个混蛋李少荃,大清国的事情,就是坏在这些人的手里!他要早同意扩充本队,本队会有这次劫难吗?”

华尔杂七杂八地骂个不停,不时地还对太平军的尸体踢上一脚。看那架式,恨不得把李鸿章碎尸万段。副领队白齐文这时用英文说道:“华大帅,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到处充满着血腥气,让人浑身都舒服不起来呀!”

白齐文话音刚落,一颗流弹忽从远处飞来,正中华尔的脑袋。华尔一跤扑倒,再无声息。白齐文吓得脸色巨变,半天醒不过神来。

白齐文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天哪,这里到处充满着恐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带上华尔的尸体,率余部乘船退回上海。

法思尔得统率二百余常胜军驻防慈溪。吴煦、杨坊回上海见到李鸿章,隐去慈溪被围一节不提,只对洋枪队如何奋勇大加宣扬,他们按着白齐文的吩咐,对李鸿章道:“华帅临终时,一再留话,让白齐文接管常胜军。白齐文作战勇猛,用兵如神,深得华尔真传。”

李鸿章为笼络洋人,上折为华尔请恤。不过是讲华尔以前作战怎样勇敢,死得又如何悲壮。照例都是官样文章,是糊弄洋人用的,没有几个中国人当真肯信。折子谈完华尔的神勇,李鸿章又向朝廷提出,因华尔留有遗言,他死后,常胜军可以交给副领队他的美国同乡白齐文接管,所以决定暂时让白齐文做领队,以为权宜。

李鸿章在折子的最后又道:“臣已督令吴煦等为改服中国冠裳,易棺收殓,葬于松江,以全其效命中朝之志。”这自然又是做给所有上海洋人看的。

折子拜发的当日,上海政、商两界在李鸿章、薛焕二人的带领下,在通商衙门的辕门前,为华尔举行公祭,以慰驻沪各国洋人。

各国驻沪领事馆均派员参加了公祭。在华尔的灵前,杨坊痛哭流涕,连称贤婿不止,已经肉麻到丧失廉耻的程度。

第四章 新官上任被旧派系群起围攻 第二十二节 美国人送礼跑官

华尔战死,英国方面提出派员接管常胜军,李鸿章据理力争,没有答应,仍令吴煦会同杨坊督带洋枪队,暂委白齐文为洋枪队临时管带,法思尔得为副管带,参将李恒嵩仍为监军。

白齐文知道李鸿章信不过他,于是连夜去拜访薛焕,又是送战国时期的尿壶,又是连花重金在薛记古玩铺购货,终买得薛焕的一条计策。

老谋深算的薛焕,手捧着白齐文送的尿壶,一边把玩,一边沉吟道:“洋枪队政出多门,已出现许多弊端。李少荃让你暂做管带,却让法思尔得为副管带,这就分明是不信任你,想拿法思尔得来取代你了。怎么办呢?我大清的事情,有时取决权并不在自己人手里,偏偏掌握在你们这些外国朋友手里。明儿,本官要请英国水师提督何伯、陆路提督士迪佛立吃饭。你知道,洋枪队的真正主人不是李少荃,也不是你们美国人,而是英国人。本官让何伯与士迪佛立去巡抚衙门为你求情,再免去法思尔得副管带一职,这个管带的实缺,不就稳捏在你手里了?”

白齐文小声问道:“薛大人,下官在担心,怕这个李少荃不听英国人的话呀!”

薛焕抚须笑道:“白大帅有所不知,李少荃初署江苏巡抚,现在正是拉拢常胜军的时候,他就算不同意撤去法思尔得的副管带,也不会硬驳的。他可以不给大清官员面子,但他还不敢不给洋人面子。他这个江苏巡抚,能否真的到手,还要看常胜军肯不肯替他出力。对了,还有一件事本官忘了告诉白大帅。昨日本官听管家说,敝号新近得了一个鼻烟壶,是上好的和阗玉所做,大帅不想收藏一件吗?”

白齐文明知薛焕在勒索,却信口答道:“只要李少荃能委下官做常胜军的统领,不要说一件鼻烟壶,就是十个鼻烟壶,下官也会买下!”

薛焕击案道:“好!一言为定,本官一会儿就吩咐下去,让管家准备好十个鼻烟壶!”

白齐文微笑着,心里骂道:“你这个蠢货,我会让你哭鼻子的!”他走后,薛焕马上便把英国水师提督何伯与陆路提督士迪佛立请进通商衙门,许以重利,请他们到李鸿章面前去为白齐文说情。

何伯、迪佛立满口允诺,但下去后,却并不到巡抚衙门,而是直赴常胜军大营来见白齐文。白齐文知道他俩的来意,便拿出一万两银子分送给他们。何伯、迪佛笑眯眯地收下,这才来到巡抚衙门求见李鸿章。

洋人大多性直,讲话不大会绕弯子。与李鸿章稍事寒暄,何伯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李大人,我们赶来见您,就是想告诉您,关于常胜军的领队人选。我们以为,常胜军的领队人选,既不一定非要英国军人,也不一定要其他的什么人,白齐文将军就非常合适。白已经加入了贵国国籍,贵国又赏了他三品顶戴,我们放着这样一位勇略超群之人不用,又用谁呢?我已奉我国女王之命即将离任回国休假,我匆忙赶来向您推荐白齐文,是完全为了贵国的利益,希望李大人答应我的请求!”

士迪佛立也说道:“李大人,您不要怀疑白给了我们贿赂,白这个人自小受过很好的教育,他是最优秀的美国人。李大人,还有一件事,鄙人也要告诉您,法思尔得这个美国人却不是很可靠。据鄙人了解,法思尔得的父亲是个鞋匠,而且经常会为一个美分和客人吵个不休。我们英国方面,正在考虑撤换他这个副领队。”

李鸿章未待士迪佛立把话讲完便急着问一句:“本部院想打断一下。本部院不大明白,法思尔得的父亲是名鞋匠,也就是说,法思尔得出生在美国的一户手艺人家里,这和法思尔得本人有什么联系呢?”

何伯笑道:“请原谅,李大人,士将军他不善于言辞,没有把话讲清楚。是这样的,像您李大人,您的父亲是贵国的高官,您本人因为受家庭的影响,于是也就成了高官。而法思尔得的父亲是名鞋匠,法思尔得是鞋匠的儿子。鞋匠的儿子不做鞋匠,却跑到贵国来做将军,李大人,您不觉着这太不可思议了吗?”

李鸿章被何伯的逻辑给说得哭笑不得,他打趣道:“何军门,您讲的话,本部院还是不明白。比方说本部院的恩师曾大人,他老的祖上以农田为业,可他老现在却是我大清国一等一的高官。这怎么说呢?”

何伯耸了耸肩头,犹豫道:“李大人,据鄙人所知,您的恩师曾大人的祖上虽是以农田为业,但他的父亲却是贵国的秀才。贵国有句老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秀才的儿子不做高官,您难道让屠夫的儿子去发号施令吗?”

李鸿章被何伯说得哈哈大笑,士迪佛立也跟着笑起来。

李鸿章说道:“本部院只和华尔接触过,与白齐文、法思尔得尚未谋面。待本部院见过他们之后,再作决定如何?何况,常胜军的领队一缺,也不是贵我双方想放谁就放谁,需要我家皇上下旨才行!”

李鸿章话毕便吩咐人摆酒,二人饭毕离去;但不久,何伯与士迪佛立又转回来,身边还跟着一名大胡子高个子的中年洋人。

何伯用手指着大胡子洋人说道:“李大人,您说还没有见过白将军。看,鄙人现在把白将军给您带过来了。您这回该满意了吧?”

白齐文一边施礼一边道:“卑职白齐文特跑来给抚台大人请安!”

李鸿章见那白齐文,生得牛高马大,满面的胡须衬托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印象。

李鸿章笑问何伯:“何军门,法思尔得怎么没有来呀?本部院的靴子坏了,想找个人给修一修。”

白齐文抢着答:“禀抚台李大人,法思尔得按鄙人的指派,率部分常胜军,正在慈溪一带防守。”

何伯道:“李大人,您这回可以放心了吧?您的任命还没有下达,白将军已经担负起领队的责任了。常胜军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没有白将军这样的人来做领队,怎么可以呢?何况,这也是华尔遗命!”

士迪佛立道:“李大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您就赶快奏请贵国大皇帝,给白将军发任命书吧!您看白齐文的胡子,根根都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您不让他做领队,他的胡子不是白长了吗?”

见士迪佛立越说越离谱,何伯忙道:“李大人,士将军在讲笑话,请您不要当真。他的意思是,白将军是天生做领队的料儿,您不任命他,是犯罪呀。”

李鸿章权衡再三道:“好吧,本部院就答应二位军门的请求。白将军就权做常胜军的领队,待我国朝廷正式下旨后,再正式实授。”

送走三人后,李鸿章连夜上折请旨。

折曰:“……华尔伤亡所遗常胜一军,据苏松太道吴煦禀称,拟派华尔部将白齐文、法思尔得会同管带,英酋麦华陀又欲另派兵头接管。经臣于本月初六日专折奏报在案,适英国水师提督何伯自烟台十四日同英国陆路提督士迪佛立,携带白齐文来臣营晤商。

“何伯面称白齐文材勇可任,毋庸由英国派员接管,且毋庸令法思尔得会带,以一事权,并与臣议明,克日会攻嘉定县城。臣查法思尔得现往宁波防剿会商会攻嘉定一项,臣向未见其人,白齐文亦初谋面,均未悉其底蕴。既据何伯推诚相嘱,自应照准,此后,果听调遣,得力与否,再由臣随时察看,据实奏闻。”

士迪佛立是英国陆军军官,何伯是英国海军军官,他们行走于清军与太平军之间,为自己的利益奔忙,靠战争大发横财。

白齐文同华尔一样也是个美国人,白齐文自称出身军人,也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并游历美国西部及澳洲、印度。后到上海,参加洋枪队后得华尔信任,被授副领队一职。

不久,松江、太仓等县相继克复,苏松太道衙门移驻松江城内,苏松粮道亦随后迁出。吴煦此时是二品顶戴授苏松太道署江苏布政使;杨坊经薛焕保举,以二品顶戴授苏松粮道署江苏按察使;原三品顶戴团练帮办署江苏按察使刘郇膏病免。

经慈溪一战,白齐文所统洋枪队此时只有部众三千人,加上文职人员及一应杂务,也不过六千人,实力已大不如前。白齐文想在短时间内重振洋枪队的威风,这就需要招募新勇。

白齐文向督带杨坊提出自己的设想,杨坊不敢做主,两个人便一同来到藩司衙门见吴煦。吴煦对洋人从来不敢得罪,当下闻报,也顾不得同属员讲话,口里喊着:“快请进来讲话!”身子已是匆忙迎将出去。

白齐文昂然而入,后面跟着点头哈腰的杨坊。几位来谈公事的属员只好告辞。杨坊小声道:“方伯,白大帅要补充常胜军的空额,您老是怎么个主意?”方伯和藩台一样,都是那时人们对布政使的一种尊称。

白齐文道:“吴大人,常胜军宁波一战,元气几乎丧尽,不补充起来,如何再战?你要尽快给我拨五十万两银子!”

吴煦吃了一惊,忙问道:“白大帅,您老不过是募勇,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白齐文道:“吴大人,你好糊涂,现在是什么日子?这个月的饷银已经欠了七日,你把这个月的饷银发下来,那么下个月呢?下个月就得提前七天把饷银给我们。你算一下,这两个月的饷银就是八万两,补充人马就要补充枪支、弹药,这又是多少银子?我们是在为你们国家打仗,你们军队的饷银发不发都可以,但我们的饷银你是不能拖欠的!”

吴煦赔着笑脸道:“白大帅先不要急,您的终归是您的。不过,现在是李合肥署着江苏巡抚。李合肥这个人,不同于薛大人,藩库以前怎样,现在怎样,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容人打半点马虎眼。这个人脸还变得快。他一个时辰前还亲口对本官说,冯协台与曾军门是在闹意气,他要从中调解,等一个时辰后,本官领着冯协台去见他时,他不仅把闹意气的话丢过,反派了冯协台一身不是,说冯协台持械进辕欲行不轨,等冯协台交出枪械后,他连这话也不说了,竟然说冯协台是朝廷钦犯!他这是在干什么?这分明是在做给薛大人看嘛!白大帅,本官支持您募勇,也同意拨给您五十万两银子。购械发饷,哪项不要银子?可本官丑话先说在前头,李合肥那里是否同意,本官可是不知道!”

白齐文道:“这好办得很!吴大人现在就同杨大人去抚台那里,我可以在这里等。我刚任管带,你们就这样待我,这很不公平。如果你们的大皇帝与太后知道了,他们也会生气的。好了,别耽搁时间了,你们快去吧!”

吴煦和杨坊对望了一下。杨坊小声对白齐文道:“白大帅,本官想同您老打一个商量,您老先回大营怎么样?方伯适才已经讲了,欠您的就是欠您的,何况,您是在帮我们打长毛,我们怎么能亏了您呢?”

吴煦点头说道:“是啊!就算李合肥那里想压您的饷银,我们也会去为您争的,您是在帮我们打仗啊!我们亏谁,也不能亏了您不是?”

白齐文起身道:“好,既然你杨大人也这么讲,我就只好回军营去等。我已经在乡下插起了募勇的旗号,你们可不能耍赖。”

杨坊笑眯眯地陪着白齐文走出去。吴煦松一口气,刚要喊人沏茶,没想到一名差官大踏步走进来禀道:“禀藩台大人,总督衙门札子到了,抚台大人着大人作速办理。”差官双手把札子呈上。

吴煦把札子接过来,提笔给差官批了回文。待差官走出去后,这才不慌不忙地拆开札子观看。这一看,却又把他大吓一跳,总督衙门把江苏依例划拨给围困金陵大营的饷额又提高了两成,原来是每月十万两,现在竟然加到了十二万两!

吴煦不由在心里骂道:“这个曾老九,他只图自己立大功,却全然不管别人的日子怎么过!上海每月只有三十几万两的进项,除常胜军外,还有李鸿章的近万名淮勇,几千名的绿营官兵也都等着饷粮,黄翼升的水师饷额也由江苏藩库里出。这日子怎么过?”

吴煦传人备轿,他要到上海去见李鸿章。吴煦已经打定主意:江苏藩库是江苏全省的命脉,不是他曾家兄弟的粮饷基地;朝廷放他吴煦做一天江苏藩台,江苏藩库的粮饷就不能任人随便支取!

第四章 新官上任被旧派系群起围攻 第二十三节 逼讨饷银

吴煦揣着一肚子的怒气来到巡抚衙门,尚未下轿便被告知,抚台李大人并不在衙门,已去青浦几日;李大人走前有话,他老此次到青浦大营,是与张树声、刘铭传等人会商克复青浦的事,一应公事,俱要等他回来再办。

吴煦只好改道去通商衙门见薛焕。吴煦与薛焕喝茶时,常胜军督带杨坊正接到李鸿章从青浦大营发来的军情快报:金陵久围不下,总督曾国藩奏请派兵助围,朝廷飞檄着李鸿章酌情调兵飞赴金陵增援;李鸿章着杨坊转饬常胜军白齐文,着白齐文率军火速增援金陵。

杨坊未待把李鸿章的札子读完,已是浑身抖个不停,他知道,白齐文正为饷银不济一事发脾气,此时让他出征,不是明摆着要碰钉子吗?

杨坊不敢去城外见白齐文。他传人备轿,决定到薛焕那里去讨个主意。杨坊坐进轿里不由叹息:“李合肥呀李合肥,上海是被你搅乱套了!此时就算让老薛重新出来,恐怕也无力回天!”

薛焕着人把杨坊请进签押房。杨坊走进来时,见薛焕正与吴煦坐着喝茶,心里又是一惊,口里不由就问一句:“方伯还没有见过合肥吗?白齐文急得咬牙切齿,您老如何反躲在这里?”

吴煦没有答言,却反问一句:“杨臬台敢是受了风寒吗?怎么脸色乌青?”杨坊坐下,随手打袖中摸出札子往桌上一摔,道:“常胜军募勇的事还没有着落,李合肥又让白齐文飞赴金陵去助围,您说,这不是把本官往死里逼吗?”

薛焕没有言语,随手拿起札子看起来。吴煦听这话,双眼一转道:“老弟可能还不知道,常胜军以后怕是要被解散了!”

杨坊大惊道:“方伯何出此言?有些不着边际的话,您老可不能乱说呀!”

吴煦冷笑一声道:“老弟真会说话,你我相处已非一日两日,老哥是乱说话的人吗?想想以前,老弟你给英国人做康白度(买办),老哥我是美国人的康白度。就说大洋蜡吧,我说三两银子一箱,那就是三两银子一箱,没得商量,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无折扣,那真是言无二价。可老弟你呢,哪箱洋药里没有水分?我一个亲戚知道我与老弟有些交情,便央我找你,你给的是八折,可前制军何大人找你买货,你给的却是七折。老弟,你敢说你也是言无二价吗?”

杨坊被吴煦抢白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挺起脖子,紫涨了面皮,正要发作,薛焕这时把札子往桌面上一摔,说道:“天都快塌下来了,你们两个还在没来由地吵。你们两个也真是作怪,不见面呢还想,见了面呢,又总是拿从前的事扯个没完。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些捐班的人,就是和正途的不一样。照你们这样下去,别看顶子都红了,迟早还得去做康白度!”

两个人被薛焕说得都低下头去。薛焕接着说道:“白齐文这个美国佬,你们都不了解他,本官却了解他。这个混蛋在美国时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觑准我大清混乱的时机,混进军队远征到这里。本官通过英国人举荐他做常胜军的领队,并非是因为他会打仗,实是想给李合肥制造点麻烦。现在看来,李合肥的麻烦真的不远了!”

杨坊急忙问一句:“薛大人,您老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还是没有绕到点子上。司里想知道的是,李合肥要让常胜军去助剿金陵,司里应该怎么做呢?”

薛焕瞪杨坊一眼,生气地说道:“你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还这般糊涂!别忘了,你是常胜军督带,又兼署着江苏的臬台!李合肥现在是署江苏巡抚,你是臬台,你硬抗,不怕他参你个不遵军命的罪名?到那时,你就算想回去做你的康白度,恐怕都不可能!你呀,不能总拨你的小九九,得空,多看看书。官场上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本官做抚台时,自忖功大于过,还不是让曾湘乡给参下来了?本官现在在上海,名义上是钦差大臣,其实,还不就是跟几个洋人打打交道吗?”

吴煦这时道:“大人的话杨大人大概还没听明白,但司里却是听明白了!”

薛焕抚须笑道:“布院毕竟比按院大一级,悟性也不一样。本官总算没有看错。”依大清官制,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所以名义上布政使比按察使大一级,实际上布、按是平行关系,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杨坊小声问吴煦:“方伯,常胜军究竟是去还是不去金陵啊?”

吴煦道:“钦差大人的话适才讲得再明白不过,你老弟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杨坊茫然地望了望吴煦,又望了望薛焕,更加不知所措。

薛焕叹气道:“吴老弟,杨按院来前你讲的事情,本官以为,你还是把拨给金陵大营曾老九的协饷往后拖一拖,先把常胜军这个月的饷补上。我们三个都是吃洋人这碗饭的,得罪洋人,我们是自砸饭碗!”

吴煦道:“大人说得是,司里回去,就把银票给杨大人送去,让杨大人转给白大帅。”说着转头问杨坊,“老弟,你一会儿是回松江按院衙门,还是去找白大帅?”

杨坊想了想道:“李合肥十万火急征调常胜军去金陵助剿,本官不把这话说给白齐文,若误了事情,不仅李合肥那里放不过我,连湘乡那里也要治我的罪。我还是先到军营去会白齐文,交待完了军务,我再回松江吧。常胜军这月的饷,反正也是拖后了,再争也不争这一天。”

薛焕想了想道:“杨按院,依老夫看哪,你还是先同吴布院回松江,把常胜军这月的饷银拿到手里,然后再去见白齐文。常胜军不同于绿营,没有银子,说话他是不听的!”

杨坊道:“司里还要请教一句,如果白齐文问起募勇的饷银怎么办呢?方伯已经答应了他,司里却只给他一月的饷银,看那白齐文的架势,若拿不到五十万两,是断不肯罢休的!”

薛焕道:“你这个人,怎么就不开窍呢?长个脑袋,总不至于就会吃饭吧!你就不想想,吴布院当时答应他,不过是个糊弄他的法儿。李合肥看银子比看什么都重,他肯拿五十万两银子送给白齐文吗?他接连把鹤章、蕴章打发回乡,为哪般?还不是募勇扩大自己的实力吗!白齐文若问你要那五十万两,你就一股脑给推到李合肥那里去,让他找李合肥去闹。他只要肯去找李合肥,无论成不成功,都和你这督带脱了干系!这个法子,长个脑袋就能想得出,怎么就你想不出呢?”

杨坊低头想了想,认为果然不错,那脸才始见开晴。

两天后,杨坊腰里掖着银票,带着一干属员,摆轿来到常胜军大营。白齐文已是提前得了消息,早早便带着参将李恒嵩等一班属员在辕门外迎候。

杨坊落轿,常胜军照例鸣放礼炮迎接。杨坊微笑着走下轿子,拿着他督带的大架子与一干人见礼。

礼毕,白齐文对杨坊道:“杨大人,鄙人按着您的吩咐,已经招齐了两千人。您如果今天不来,鄙人就要同着李参将去松江了。杨大人,您快把银票交给我吧。”

白齐文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杨坊的鼻子底下。

杨坊边往大帐走边道:“白大帅真是个性急的人,本官赶了大半天的路,连口水都没有喝。”

白齐文道:“你杨大人来到我们这里,就是想讨口水喝吗?鄙人可以让人把水缸给你抬来,让你一次喝个够!你还是把银票拿出来吧。刚招上来的两千人,还等着拿饷呢。”

白齐文二次伸出大手横在杨坊的面前。

参将李恒嵩这时道:“大帅,杨大人已经来了,事情肯定有了结果,您老何必这么急呢?”白齐文这才放下胳膊,领着一干人走进中军大帐。各人又重新施过礼,落座。

杨坊打开护书,从里面摸出李鸿章发来的函调札子,往白齐文面前一放道:“白大帅,这是李抚台打军前发给您的札子,您老先看一下,然后再商议一下何时起程。”

白齐文随手把札子推给李恒嵩,却用眼睛瞪着杨坊道:“杨大人,常胜军的五十万两银子呢?你为什么不一起拿出来?你想贪污吗?”

杨坊被白齐文说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发作,口里只管连连道:“白大帅真是好急的性子!白大帅真是好急的性子!”

李恒嵩看完札子,道:“禀大帅,李中丞急调我等飞赴金陵助剿。李中丞说,金陵克复只在旦夕,他老决定把这百年不遇的大功劳送给常胜军。李中丞命我军十日内拔营。白大帅,卑职现在就去布置吧!”

白齐文瞪起眼睛道:“李参将,我还没有发话,你去布置什么?本军的领队是我而不是你!”随后他又望着杨坊,质疑道:“杨大人,你答应给我的银子呢?鄙人按你的吩咐招齐了兵勇,你就该把银子拿给我才是!”

杨坊打开护书,在里面翻了翻,总算翻出张银票,他笑着把银票递给白齐文道:“白大帅,本官说过,您的就是您的,您老这回该安排起程的事了吧?”

白齐文是认得华文的。他把银票接过,细细看了看,大叫道:“杨大人,你在干什么?这明明是四万两,根本不是五十万两!您答应给的是五十万两,而不是四万两!你为什么贪污我的银子?”

杨坊笑道:“白大帅莫急,听本官把话讲完。这四万两银子,只是藩库拨给常胜军这个月的饷银。藩库吴方伯正在筹备常胜军下月的饷银,那笔银子在常胜军拔营赴金陵前一定送到。至于余下的四十几万两,吴方伯已经打了通禀给抚台,抚台已经给了回文,说常胜军的规模已经够大,不需另招兵勇了。这是方伯大人亲口对本官讲的,本官依样说给大帅。大帅若不信,可以去问方伯,也可以去问抚台!”

白齐文气得猛然站起身来,用手指着杨坊说道:“你们大清国,全是些不讲信义的人!你说鄙人为你们招的两千兵勇怎么办?难道就地解散吗?”

杨坊故作镇静地说道:“白大帅不愧是大帅,真是好聪明!这两千多人,就算不供饷只供饭,也无人养得起呀!”

白齐文气得跺脚:“华尔在时,你们从不拖欠常胜军饷银;鄙人刚做领队,你们不仅饷银一拖再拖,还不准把缺额补齐,你们是瞧我不起吗?啊?”

杨坊忙道:“白大帅言重了!白大帅是入了我大清国籍的人,已经是我同胞了,我们怎敢瞧不起呢?”

李恒嵩这时道:“大帅,既然这个月的饷银已经给付了,我们还是布置拔营的事吧!克复金陵是个大功劳,既然抚台有心成全,我们不能让给别人哪!”

白齐文气呼呼地说道:“你们全是在说胡话!法思尔得现在宁波驻防,他不把人领回来,我们怎么进军?请你杨大人转告李抚台,鄙人明日亲去宁波调法思尔得回营,待两路并成一路,我们再拔营开赴金陵去帮助曾九帅。请抚台放心,克复金陵这个大功劳,我白齐文是不会让给别人的!”

杨坊边起身边道:“白大帅能这样讲话,本官和方伯也就放心了。只要常胜军在金陵建立了大功,朝廷肯定会重赏白大帅的!本官就此告退,只要大帅把拔营的日子定下来,本官一定把下月的饷银送来!”

白齐文忽然笑道:“好吧,杨大人回去,就先把接送陆军的轮船租下来吧。还有,炮队的弹子已经用完,火枪的火药也要补充。这些全部备齐,等法思尔得赶到这里后,大队人马便登船开拔。这回,你们该满意了吧?”

杨坊苦着脸道:“白大帅,像火炮没有弹子、火枪没有火药这些事,您老应该提前向本官言明。轮船倒好说,交了银子就能租定,可弹子和火药,怎么能很快备齐呢?”

白齐文冷笑道:“你杨大人现在还讲这种话!你们要是把五十万两银子早早地送过来,这些事情还用你们操心吗?你们大清国的官也真是难做,常胜军的这个领队,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鄙人是不能再做下去了!”说完拂袖走出大帐。

杨坊忙对李恒嵩道:“李参将,你怎么还在发愣?快去把白大帅劝回来呀!抚台李大人征调常胜军赴金陵助剿,白大帅这个时候竟然摔起了印把子,这不是让本官难堪吗?”

李恒嵩无可奈何地起身尾追出去。眼见李恒嵩走出门去,杨坊小声对身旁的属员道:“这些外国兵,野蛮成性,离了外国人,谁统带得了啊!”属员都不敢言语。

杨坊站起身,一边拿眼睛往帐外张望,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李参军,也不知能不能把白大帅劝得回?”言讫又望,已是急得不行。

整整延挨了一刻钟,众人才见白齐文在李恒嵩的陪同下重新走进来。白齐文已不似先前的样子,他一进来就坐到原来的位置,盯着杨坊道:“杨大人,鄙人并不是要成心与你赌气,实在是你们太看轻我了。好了,以前的事情,我也不再提了。要杀敌,就要有火药和弹子;要到金陵去助剿,又要有轮船。我们到金陵是去拼命,不是去逍遥。我的话说完了,你们看着办吧!”

杨坊欢天喜地坐下说道:“这没的说!只要白大帅肯接着干,火药、弹子和轮船,都包在本官身上。大帅何时动身去宁波?给法思尔得发个快报不行吗?往返是很费时日的!”

白齐文道:“你们的驿站我信不过,我必须亲自去。我今晚就连夜动身。我的事情杨大人就不用费心了,我会料理明白的。杨大人还是回去抓紧办自己该办的事情吧!”

杨坊见白齐文没有留饭的意思,只得边起身边道:“白大帅言之成理,本官回去就办。大帅,从这里到宁波路上不太安宁,您老可要多带些人手,可不要着了长毛的道儿!”

白齐文站起身,冷冷地说道:“杨大人,不送了!”

第四章 新官上任被旧派系群起围攻 第二十四节 官场的规矩

杨坊离开常胜军大营,先赶到松江城去会吴煦。吴煦正在布政使司衙门同署松江知府方传书谈论公事。杨坊一见吴煦,先匆匆施了个礼,方传书对着他施礼,他也不理,只管口里说道:“方伯,白齐文这个洋犊子他反了天了!他不过是个管带,竟然连我这个督带都不放在眼里!不是我抹下脸来狠狠训斥了他几句,他不定要作多大的妖呢!”

吴煦不满地望了杨坊一眼,这才缓缓地说道:“你这个人哪,真是做惯了康白度,连说话也是虚虚实实的。而你这个督带,敢训斥白齐文一句吗?”

杨坊瞪起眼睛道:“我是堂堂督带,是替皇上家管他的。训他算什么?把我惹急了,我还敢用板子打他洋犊子的屁股呢!”

吴煦叹口气道:“你呀,还是坐下说话吧。白齐文同意去金陵助剿了?李合肥的札子可是又到了,你看看吧!”

吴煦从桌上拿起札子递给杨坊。方传书这时道:“二位大人有公干,下官就先走一步吧。”

杨坊埋头看札子,一旁站着的吴煦点一下头,方传书快步走出去。杨坊手捧着札子抬头说道:“方伯,白齐文虽然答应去金陵助剿,可他要先把在宁波驻防的法思尔得召回大营,这总要费掉十几天的时间。

“白齐文还提出火药和弹子不足一项,让我们给他补足。还有租船一项,也要一笔银子。合肥催个不停,却没有提到租船和补足火药、弹子三项,这是什么意思?”

吴煦沉思了一下道:“这正是李合肥的高明之处。他明知道洋人不好得罪,自己不出面,却把难题推给我们两个,让我们两个受活罪!”

杨坊说道:“方伯,这件事,要不要去焕翁那里讨个主意?”

吴煦道:“不去向焕翁请教,你能想出好法子吗?还有,不是老哥说你,你老弟也要注意一下才好。不管怎么说,方传书也是个四品顶子的署府,他起身给你见礼,你怎么能这样拿大呢?你我虽位列三大宪,可出身毕竟不是正途。人家方传书虽是四品顶子,可却是两榜出身,是考取来的功名。官场不同于洋场,我们以前在洋场,可以不管官场的事情,可我们既然改道入了官场,就不能不讲官场的规矩呀!”

吴煦一席话,把个杨坊说得满脸的不高兴。吴煦又补充道:“老哥说的这些,你老弟也不要不爱听。不定什么时候,一些人发达了,踩到了我们的上头,我们到那时可就有的罪受了!”

杨坊仍努着嘴不言语。

两个人很快离开松江城,乘轿赶往上海的通商衙门。薛焕当日偏偏公事多起来。吴煦、杨坊二人到时,薛焕正在签押房和德国的一名领事谈公事。吴煦和杨坊被领到书房去喝茶;茶整整喝了三壶,薛焕还没有从签押房出来。杨坊等得心头火起,便央一位师爷去签押房打探动静。

师爷不久回称:“大人正在和英国的一名古董商人谈生意,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两个人就只好把帖子留在了桌上,告辞出来。

吴煦当夜便回了松江城,杨坊因为没有讨到主意,不肯就此罢休,便就宿在上海城内二房的家中,准备第二天再来见薛焕。

吴煦回到松江,当夜却没有回衙门,也没有回府邸,而是直接去了与他相好的一个姘头那里吃饭、落宿。

布院衙门与吴府上下,都不知道吴煦已返回城内这一节。白齐文就在这晚点了一千人马扑进松江城内;参将李恒嵩当时正在自己的房中喝茶,忽听门外人声嘈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步出门外打听,方知白齐文带人赶往松江城方向。

李恒嵩也顾不得多想,急忙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坐骑来,叫上随身的两名侍卫,急急尾追过去。

白齐文进城,先让人将松江城的四门关闭,将守城官兵俱赶下城头,换上他的人马,然后便带人闯进布院衙门。当值的差官忽然见一帮洋人舞刀弄棒地闯进来,以为是打劫,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后院,一脑袋便扎进一堆乱草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白齐文在衙门的里外走了一遭,没有见到人,道:“你不在衙门,肯定就在家里!”随手推翻两张桌子,率人奔出衙门,扑向吴府。

白齐文砸开吴府的大木门,带人里外搜查,仍没有见到吴煦的影儿。白齐文就把吴府的管家拉到面前,问道:“鄙人是常胜军的领队白齐文,你快告诉我,吴大人躲在哪儿?”

管家是认识白齐文的,他一边暗中打发人去向知府方传书报信,一边说道:“老爷午后便同杨按院去了上海。大帅要与老爷谈公事,只管去上海找,一准能找着!”

白齐文眼珠转了转,问道:“吴大人去上海,我怎么没有见到?你们清国人个个都会撒谎,你的话我不信。你要讲实话,吴大人他究竟躲在哪儿了?我不是要难为他,只是要同他办公事!”

管家慌忙答道:“大帅真能讲笑话,我家老爷与大帅是朋友,我老头子怎么能骗大帅呢?老爷他真的没有回来。大帅不信,可以到布院衙门去问!”

白齐文道:“好,我就相信你老头子一次。我也和你说实话,我来找吴大人是来拿银子的。如今吴大人不在,你就把银子交给我吧。我拿了银子就离开这里,绝不为难你!”

管家惊道:“大帅不是在说玩笑话吧?您老找老爷要银子,该到衙门里去要,怎么半夜三更闯进家里来要?公家的银子能放在家里吗?”

白齐文一拳把老管家打翻在地,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大清有句古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吴大人欠我的银子,我就要找他来要,他躲起来不肯见我,我当然有办法。”白齐文随后冲着部众大喝一声:“给我搜!把银子统统给我搜出来!”

吴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老管家被白齐文打得背过气去,许久才醒过来。老管家拼死爬起来,睁眼一看,下人都被轰到一个角落里发抖,吴府的九房太太连同丫环,都被锁进一个大空房子里干号,洋兵在各个房间里乱翻。老管家登时急得不知如何才好。

松江府知府方传书恰在这时带着首县及几名衙役,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方传书一见吴府管家满脸是血,正在原地打转转,忙问:“您老如何这种模样?这里出了什么事?”

老管家一见方传书,忙把双手一拍道:“哎呀方太守,您可是来了!不得了啦!白大帅带人正在各屋搜银子,几房太太都被他给锁进了一间屋子里。您老快去劝劝吧!”

方传书大惊道:“好好的,怎么惹上了这个洋太岁!”方传书快步穿过院子,推门走进上房,见白齐文的脚下放着一堆首饰盒子,部众正在各屋乱翻。

方传书对着白齐文高喊一声:“白大帅!”

白齐文回头见是方传书,便道:“这不是知府大人吗?你来得正好,你快带鄙人去找吴大人。他欠本军的五十万两银子,我们今晚必须拿到手,一刻也不能耽搁!在拿到银子之前,官场的规矩对我无效!”

方传书强笑道:“大帅原来是想找方伯大人,这事就好商量了。方伯今儿午后,便同着杨臬台去了上海通商衙门,大帅去上海一准儿能遇着方伯。大帅,您老快下令让他们住手吧!方伯的府上被翻成这个样子,您让本府如何向方伯解释?”

白齐文正要讲话,常胜军参将李恒嵩大踏步走进来。

李恒嵩进来先对着方传书深施一礼,也不及方传书回礼,他便一步跨到白齐文的近前,急道:“大帅,您老怎么私闭了城门?大帅既通了大清的国籍,就该知道大清的法度!”

白齐文瞪起眼睛,道:“鄙人现在寻找吴大人为本军要银子,你跑来胡说什么?我不闭城门,要是跑了吴大人怎么办?本官的五十万两雪花银子,管哪个要去?”

李恒嵩急道:“大帅找吴方伯索要饷银,这固然不错,但您老不该私闭城门啊。私闭城门这件事,若是传到上头,那罪可就大了!大帅,听卑职一句,快下令将城门交还给松江府吧,若是晚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白齐文不以为然地道:“脱不了干系又能怎的?是他吴大人欠我的银子,又不是我欠他的银子,我横竖要拿够银子。李参军,你还是快回大营吧。这件事与你不相干,是鄙人与吴大人之间的私事。他答应了的事就要办,否则常胜军就要变成常败军!”

这时,一名守备顶子的洋兵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守备的手里拎着个大包袱,包袱上绣着很好看的一对鸳鸯;守备的后面跟着十几个兵,兵的后面则是吴府的一名奶妈模样的人。奶妈连哭带叫,一边跌跌撞撞往守备的身上扑,一边说道:“这是三小姐家里陪送过来的嫁妆,你们总不济连人家的嫁妆也给拿去吧?”

奶妈口里的三小姐,便是吴煦新娶的九姨太。白齐文一把从守备手里夺过包袱,用手在外面捏了捏,口里道:“是几件破首饰。”

方传书道:“白大帅,这些东西是值不了几个钱的。您老就算给本府一个面子,把东西还回去吧!”

白齐文冷笑一声,让人把脚下及手里的东西,用一块大白布包好拿走,又用手指着方传书道:“好,鄙人就给方大人一个面子,不过,这些东西我还是要带走。你转告吴大人,他家里的这些东西本军先替他保管,让他拿着银子去大营问鄙人讨要!”

白齐文话毕,当先走出去;洋兵们亦一哄而出。李恒嵩小声对方传书说道:“请转告方伯大人,卑职先行回营,容过后再来请罪!”

奶妈在后面大叫道:“这不是抄家吗?这不是抄家吗?”

方传书带上首县急忙到里面去向吴府的诰命夫人请罪。

白齐文返回军营大略清点了一下收获,感觉意犹未尽,很快又点了一千人马扑向上海城。李恒嵩得到消息时,白齐文已离营半个时辰,李恒嵩只好带上几名亲兵追出大营。

第五章 慈禧太后说:李鸿章真能干啊! 第二十五节 上海最有名的财神爷

白齐文很容易便叫开上海城门,进城后,他既未去通商衙门,也没有去上海道衙门,而是直奔位于上海城东的杨坊府邸。

杨坊穿着便衣带着几名下人迎出来,见是白齐文,先是一惊,他按捺住内心的惊慌,满脸堆笑道:“原来是白大帅,失敬失敬,有请!”随即把白齐文引进书房,又忙让人摆茶出来:“白大帅深夜来访,可知事情紧急,不知大营发生了什么事?”

白齐文冷笑一声,说道:“鄙人找你,可是费了千辛万苦。杨大人,吴大人现在哪里?上海官场都知道,只要找着杨大人,也就等于找着吴大人,二位大人是形影不离的。鄙人深夜来砸贵府的大门,就是要找吴大人讲话。”

杨坊一愣,说道:“要找吴方伯,白大帅这次可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既非布院衙门,也非方伯府邸,是本官住的地方!”

白齐文不信,不耐烦地道:“杨大人,你不要再对我撒谎了,吴大人就是和你在一起的,你还撒谎说找错了地方。杨大人,你快让吴大人出来见我!鄙人已经奔波了大半夜,没有耐性和他捉迷藏。”

杨坊仍然笑道:“本官和方伯的确是午后离开松江一同来的上海,为的是给常胜军租轮船。但方伯在晚饭前就已赶回松江。白大帅,只要等天亮,您老到松江布院衙门,一准能见着方伯。”

白齐文不听便罢,听过这话,把一脸的胡子气得全部扎煞开来,瞪圆了双眼,挺起了脖子,起身来到杨坊的近前,劈手抓过杨坊的辫子一拉,口里恶狠狠地说道:“你们眼里还当我是常胜军的大帅吗?鄙人漂洋过海来到你们大清国,帮助你们剿灭长毛,你们竟然这般待我!”

杨坊歪着头吓得大叫道:“白大帅,您老要干什么?来人哪!快来人哪!”见没有一个人进来,心下顿时慌作一团,暗暗叫苦不迭。

原来,白齐文吸取在松江吴府的教训,已预先着人守住了书房及各通道,怕的就是杨坊喊人。杨坊见无人来救,只好道:“白大帅,您老有话尽管和本官讲。您总该懂得我大清官场的规矩。无论怎么讲,本官也是你的顶头上宪。你且放手,你抓着本官的辫子成何体统!”

白齐文冷笑道:“鄙人不抓住你这根猪尾巴,你还能这么老实吗?你快把吴大人交出来!否则,鄙人就下令轮奸你的女人!”

杨坊大叫道:“大帅,您可千万不要乱来!您听我说,方伯他千真万确已回了松江,你不去松江找他,为什么只在本官这里闹?你就算闹到天明,能闹出方伯吗?你找方伯究竟为什么事?”

白齐文把手往下一压道:“你喊什么?你跪下听我讲话!”杨坊脑后负痛,只好扑通跪下。

白齐文道:“你们答应给本军拨饷五十万两补充兵员,我按着你们的吩咐,把人马招齐,可你们又说要解散。你以为招兵是很容易的事吗?我要找吴大人,就是让他把答应给我的五十万两银子交过来。好,你杨大人替他隐瞒,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欠我的银子,我只好找你来要!你不给,我就把你的女人弄进大营里!”

白齐文忽然从靴筒里拔出短刀,指着杨坊的鼻子道:“要命要女人还是要银子,你杨大人挑一件吧!”

杨坊吓得闭上眼睛,浑身颤抖道:“本官这里只有四万两的银票,是方伯预支给常胜军下月的饷银。”

白齐文没待杨坊把话讲完,便大吼道:“杨大人你好可恶!吴大人已把下月的饷银拨了出来,你为什么不交给我?你想私吞吗?”

杨坊红着脸道:“方伯没有发话,本官敢提前给常胜军发饷吗?方伯把银票递给本官时,再三交代,这四万两饷银,要等常胜军向金陵开拔前再支付。没有方伯这话,本官何必要这么做呢?”

白齐文道:“好,你先把这四万两银票交给我。余下的银子,你马上给我凑。你杨大人是上海最有名的财神爷,五十万两银子,不够你打一宿麻雀的!”

杨坊道:“你白大帅不放手,让本官怎么走路?”

白齐文想了想,只好放开手道:“好,我放手,你杨大人休想打什么坏主意。我认得你,我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你。你快去拿银票!”

杨坊急忙爬起身,一边用手揉脑后,一边道:“本官与大帅交往已非一日,大帅不该对本官这么无理!这要传扬出去,你老弟的这个大帅还能做吗?本官是一省刑名,你把本官的女人弄走,朝廷能答应吗?”

白齐文飞起一脚把杨坊踢翻,骂道:“你这个猪猡!你再敢啰嗦,我先割掉你的猪舌头!”

杨坊双手护住耳朵大叫道:“大帅饶命!”边说边磕头,额头眼看着已磕出血来。白齐文一把拉起他,喝道:“快把银票拿出来!”

杨坊连滚带爬地来到案前,很快便翻出一张银票。白齐文伸手把银票抢夺在手,看了看道:“这四万两算是本帅对你的小小惩罚。再拿五十万两出来,本帅好一发给你开具收单。”

杨坊面无血色,浑身颤抖道:“大帅容禀,五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让本官一时如何拿得出来?白大帅,您老听本官一句劝,先回大营歇息,本官马上去松江布院衙门见方伯!”

白齐文气得反手来抓杨坊,杨坊吓得向后一躲,腰又重重地撞在书案的角上,杨坊疼得哎哟一声便蹲下去。

这时,一名洋兵跑进来道:“大帅,参将李大人来了,要见大帅!”白齐文一愣,急忙把银票揣进怀里,道:“这个李参军,他处处和我作对!”又用母语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女人是绑不成了。”

白齐文对着杨坊猛踢一脚,骂道:“我先放过你的女人。我给你们两天时间,不把银子送到大营,看我不把松江城烧成一把灰!走!”

杨坊缩成一团,两眼紧闭,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白齐文率众离开杨府许久,杨坊的家人才敢进书房问候,杨坊这时也才敢放开嗓子大哭。

杨坊当日便由家人抬着很快与薛焕、吴煦会在一处。薛焕决定把白齐文私闭松江城索饷这件原本可大可小的事情闹大,把白齐文殴打杨坊这件事说成涉外事件。他连夜上折,明着是向朝廷通报发生在上海的事情,实则却是在参署抚李鸿章。

薛焕推测,两宫太后见到折子后,就算不将李鸿章问罪,李鸿章的这个署抚,可也就当到头了;李鸿章满怀希望在上海征战了五个月,到头来,上海还将是他薛焕的上海,李鸿章等于是为他人做了回嫁衣。折子拜发,薛焕那张已阴沉了五个月的大方脸,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常胜军参将李恒嵩则在当日即打发快马,把发生在松江与上海两地的事情,向在青浦督战的署抚李鸿章做了详细的禀报。

第五章 慈禧太后说:李鸿章真能干啊! 第二十六节 李鸿章面临降职危机

当时的军机处大臣领班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领班,均由恭亲王奕䜣独领。此时的军机大臣是宝鋆、文祥、曹毓瑛、李棠阶四人。

宝鋆不久转补户部左侍郎,李棠阶随后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军机处真正办事的是文祥、曹毓瑛二人,拿权的自然是恭亲王奕䜣。

按大清官制,军机大臣位在大学士之后,但真正掌权的却是军机大臣而不是大学士。鉴于此,大清国所以才有了大学士有相之名而无相之实、军机大臣则有相之实而无相之名的说法;大臣们被升授大学士便被人称为入阁拜相,而升授军机大臣,则被说成是进了枢廷。军机大臣掌枢廷已成惯例。

奕䜣是道光皇帝的第六个儿子,咸丰皇帝的同父异母弟。

道光去世,遗诏封其为恭亲王并注明辅政。但可惜的是,咸丰帝生前,对自己的这个弟弟并不是十分信任,奕䜣这个辅政亲王一直处于被冷落的地位。咸丰帝病死热河,西太后暗中联络在京城主政的奕䜣发动了祺祥政变,奕䜣这才显赫起来,不仅被授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领班大臣,且又在恭亲王的前头,加上了议政二字,成了当朝独一无二的议政亲王。奕䜣主持枢廷不久,便相继罢黜了几名声名狼藉的满员督、抚,并大刀阔斧地调整了军机处,把汉员中比较敢任事的曹毓瑛、李棠阶二人补充进来,使大清国的局面很快在短时间内有所好转。

文祥一直与奕䜣站在同一条线上。文祥的显赫也缘于奕䜣的崛起。文祥在军机处是响当当的二号人物,曹毓瑛与李棠阶二人则是个配角。这一则因为曹、李二人进军机处的日子尚浅,二则也因为二人同是汉员,难免就低人一等,尽管一有事情,奕䜣照例要把二人召集过来共同商议,但二人心里都清楚,奕䜣如果不同文祥商量妥当,是决不肯这么做的。二人于是也就约好了似的,不肯多说一句话。

薛焕的折子到军机处的时候,奕䜣恰巧去宫里议事,办事房里只有文祥、曹毓瑛、李棠阶。下面递上来的奏折照例先交到文祥手里开启。

文祥把折子匆匆浏览了一遍,便道:“这明明是一桩夷案,怎么递进了军机处?”文祥也不同曹、李二人讲明,便合上折子,把章京唤进来道:“这该是总署管的事,你打发人转过去吧。”总署是总理衙门的别称。

那名章京忙接过折子走出去。

文祥叹气道:“江苏的事情,是让李少荃办坏了。自己的饷银拖欠些有什么要紧?怎么倒拖欠起常胜军的饷银来!洋人能答应吗?”

曹毓瑛见文祥这话说得蹊跷,不由好奇地问道:“文大人,莫非江苏出了什么事故?”

文祥正要说话,不想刚走出去的章京又折回来,把折子重新递给文祥道:“文大人,下官适才按大人的吩咐到外面查了查,原来这个折子就是总署转过来的。”

文祥“啊”了一声,他接过折子道:“怎么会这样!明明是他总署该管的事,他怎么倒不管?”章京没有答话,转身走出去。

文祥吸起了水烟,来回踱步,弄得整个办事房都烟雾缭绕。恭亲王不久打宫里下来,三个人急忙站起身依例给王爷请安。

恭亲王一边落座一边道:“沈北霖一到陕甘,就嚷嚷着也要组建洋枪队,他这不是瞎起哄吗?”

李棠阶这时道:“王爷进宫这么久,就是议这事吗?说起来吧,上海的常胜军,几乎攻无不克;左宗棠在浙江搞起来的常捷军,也是连战连捷。沈北霖最爱跟风,他能不眼红吗?可陕甘穷成那样,拿什么购买洋枪洋炮啊?”

恭亲王答道:“谁说不是呢?本王说沈北霖是瞎起哄,两宫太后还说沈北霖是精神可嘉!这个沈北霖哪,在军机处就爱捕风捉影,把他放到陕甘,他还是不甘寂寞!”

文祥插话道:“王爷,您老要不提洋枪队这茬儿,下官还真就忘了!”说着拿起桌上的折子,双手递给恭亲王:“这是薛焕打上海递上来的折子,总署转给了这里。您老看看,常胜军在上海可闹出大动静了!这个李少荃,他是要辜负上头对他的信任哪!”

恭亲王没有答话,飞快地打开折子看起来。文祥道:“常胜军闹饷,这分明是一桩夷案,总署却把折子转来这里。军机处就重在‘军机’二字。如果军机处连夷案都管,还要他总署干什么呢?”

曹毓瑛与李棠阶互相望了望没有言语,两人心里都明白,文祥一再发泄对总理衙门的不满,主要还是因为两宫太后着他毋庸兼署总署大臣之故。众所周知,总理衙门的设立主要是恭亲王、桂良及文祥三个人奏请的结果,是位列六部之上、仿军机处的大清国外事部门。

文祥自忖深通夷务,偏就有对文祥看不惯的人,暗中在两宫太后面前奏了一本,说文祥矜张跋扈,在总署日久必要误事云云。两宫太后于是着文祥专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后来想想又觉不妥,于是又给他加了个工部尚书的职衔。文祥的心里虽略感平衡,但仍不是滋味,一得机会,仍要对总署说上几句什么。

恭亲王这时抬起头道:“曹大人、李大人,你们两位怎么说?”

曹毓瑛与李棠阶一愣,都是一脸的茫然,不知王爷所问何事。

恭亲王就把折子推过去道:“想必二位还没有来得及看吧?薛焕奏给两宫太后和皇上的。常胜军的领队,也就是那个美国人白齐文,在上海闹腾起来了!”

李棠阶急忙拿过折子翻看起来。文祥这时愤愤道:“王爷,我早就说过,调李少荃援上海可以,但放他接替薛焕做江苏巡抚却欠妥。

“江苏是我大清最富庶的地方,洋人又多,薛焕久历封疆尚且震慑不住,这个李少荃才几多年龄?那个白齐文能听他的?”

恭亲王边点头边道:“放李少荃做巡抚是仓促了些,所幸是署理不是实授。可话又说回来,换掉李少荃,又有哪个是巡抚的材料呢?薛焕是不能再放巡抚了,吴煦和杨坊又都是捐班,不够资格。文大人,不知你觉没觉出来,我大清的高官成千上万,可真正能担起督抚大任的,还真挑不出几个!”

文祥道:“说起来呢,薛焕也不是做不了巡抚,若不是长毛闹这几年,就算放他个总督,他也能胜任。要说起常胜军,还真亏他和吴煦两个,不然的话,上海早被长毛略取了!”

李棠阶道:“王爷,下官刚才看了看薛焕的折子,好像这白齐文私闭松江城闹饷,同李少荃的关联不是很大。李少荃是署抚不错,可他没有长着翅膀。他在青浦就回不了上海,在上海就去不了青浦。这个道理,连三岁的娃娃都该知道。”

文祥瞪圆眼睛道:“李总宪真能讲笑话!他李少荃是署抚,常胜军归他节制,这白齐文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李少荃都难脱其咎。常胜军再凶悍,也是江苏的募军,一省的巡抚,竟然管不住治下的募军,他怎么去治理全省呢?”

李棠阶反驳道:“大司空所言也不尽然,本部院适才看了薛焕的折子,里面分明写着,白齐文私闭松江城门的时候,李少荃正在青浦督战。反过来说,常胜军的督带是杨坊,杨坊虽兼署江苏臬司,但白齐文的一举一动,他也该随时知道!”

文祥眯起眼睛道:“李总宪越说越离谱了!我们如今在同王爷商讨江苏巡抚的人选,而非常胜军的功过,李总宪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上杨坊了?李总宪,您老昨夜莫非女儿红喝多了吧?”

李棠阶挺起脖子刚要驳上几句,恭亲王这时摆了摆手道:“你们两个先不要争了。白齐文把上海闹翻了天,我们还是尽早商量出个办法吧。白齐文是肯定不能再用了,常胜军的领队放谁?还放外国人吗?外国人不服管教,不好用啊!”

文祥道:“王爷,这事还用议吗?薛焕是洋枪队的倡建者,又是通商大臣,他说放谁,那就该是谁,准错不了。李总宪,您老这回不会再有异议了吧?”

李棠阶红着脸道:“在王爷面前,原没有本都院讲话的份儿,本部院只是替李少荃说几句公道话。说起来呢,常胜军的事情,王爷是肯定已经有了主意。王爷,对吧?”

恭亲王笑道:“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本王要好好想一想。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

李棠阶起身道:“王爷,都察院还有些事情需要尽快处理一下,本部院就先行一步。”

恭亲王点了点头道:“你尽管去吧,忙完,你再过来。”

李棠阶冲文祥、曹毓瑛二人拱拱手,道一句:“本部院先行一步!”说完推门走了出去。文祥用鼻子哼了一声,道:“王爷,您老可能还不知道,李总宪挺起脖筋来替李少荃开脱罪名,可是有缘由的!”

恭亲王好奇地问一句:“此话怎讲?”

文祥道:“王爷总该知道,李总宪能有今天的前程,是得力于谁的保举?”

恭亲王想了一想,猛然醒悟。咸丰元年,咸丰帝下诏求贤,时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一次便保举了五个人,其中便有李棠阶。

咸丰帝遂将李棠阶从河南学政任上调进京师,授大理寺卿,连擢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几年光景便进入一品大员行列。

文祥这时道:“李总宪得曾涤生的保举,才有了今天的位置,而李少荃恰又是曾涤生的门生。李棠阶回护李少荃,说穿了,其实是在报曾涤生举荐他这个情分!”

恭亲王点头:“李大人是研习理学的,他这么做当在情理之中。不过,本王适才想了想,李棠阶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现在我大清的东南半壁全靠曾国藩撑着,我们就算要换掉李少荃,也该让曾国藩挑出一个江苏巡抚的人选来。不通过曾国藩就换掉李少荃,不仅于情理不通,两宫那里也未必能答应。东面倒还好说,西面可是不好糊弄。

“对了,还有一句话本王要交代给你,你适才当着李棠阶的面大骂总署的话,本王听着有些别扭,你以后还是少讲的好。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总署最早的办事大臣,别人怎么说本王不理他,你任着性子乱说,就不应该。传出去,成什么呢?”

文祥红头涨脸道:“王爷教训我,我自无话说,可是王爷,我适才也没有讲总署别的,只是说他们不该乱转奏折。薛焕的这个折子,说的是常胜军闹饷的事,这明明是夷案,总署怎么能转到军机处呢?当然,王爷是这里的领班,也是总署的领班,怎么转,也转不出王爷您老的手掌心。可是……”

恭亲王用手指着文祥说道:“本王要说的就是你口里讲的‘夷案’二字。洋枪队的多数兵勇是洋人不假,但领队白齐文与我大清却是通了籍的。既然通了籍,就是我大清的臣民,总署把薛焕的折子转到军机处还有错吗?文大人哪,本王知道你还惦着总署的位置,但这事须慢慢谋划,急不得的。还有薛焕,本王也知道你们两个交好,但薛焕的为人你总该知道。本王在两宫那里,好歹给他争了个通商大臣,他才算在上海有了一席之地,他还闹什么呢?曾国藩是江督,又领协办大学士,两江的事情,两宫不听曾国藩的,难道听薛焕的?他没被革职拿问,已是两宫网开一面了。白齐文这件事,本王怀疑是薛焕做的手脚。”

文祥忙道:“王爷容禀,薛焕不是那种苟苟且且的人,何况,他又不是常胜军的督带,白齐文能听他的?我这可不是替薛焕辩污,是完完全全地出于公心!”

恭亲王笑着道:“文祥啊,你是老臣,又久在枢廷,本王不是有意让你面子上过不去,本王也是有苦衷的。其实,对李少荃的了解,本王还不如你们这些老臣。你可能还不知道,对两江的事情,西边特别有过交代,不能按常规办理。所以一碰到两江,本王就不能不格外慎重!”

文祥小声道:“王爷的话我是听明白了,可我还是以为,这李少荃的署抚是不能再干了!就算不放薛焕,放吴煦也应该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吴煦久于夷务,糊弄洋人,还是有主张的!”

恭亲王想了想道:“本王一会儿就把折子递进宫去,你的一些话,可以同两宫太后讲一讲。只要西边点头,咱就换掉李少荃!”

曹毓瑛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茶,始终未着一言。

第五章 慈禧太后说:李鸿章真能干啊! 第二十七节 惊动最高层

恭亲王口里的西边,指的是两宫太后中的西太后。西太后又称慈禧太后或那拉太后,满洲正黄旗人,叶赫那拉氏,是安徽徽宁池广太道惠征女。通满文,识汉字,是个奇女子。

西太后本名兰儿,于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被选入宫,封兰贵人。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兰儿得咸丰帝临幸怀上龙种,转年即生子载淳,封懿妃;次年,进懿贵妃,开始受宠。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咸丰帝病死于热河行宫,其子六岁的载淳即位,年号祺祥,兰儿同皇后钮祜禄氏并尊为皇太后。兰儿在热河居丧时,住行宫烟波致爽殿西暖阁,故又被称为西边或西太后。

咸丰帝驾崩前,考虑到其子尚幼,故又将深受自己信任的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额附景寿、军机大臣兵部尚书穆荫、吏部左侍郎匡源、礼部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卿焦佑瀛等八人,立为“赞襄政务王大臣”,辅佐幼君,操摄政大权,人称顾命八大臣,将两宫太后排斥在朝政之外。

西太后不甘心,竟然利用回銮的机会,联合居京的恭亲王奕䜣,在英国公使卜鲁斯等外国势力的支持下,回到北京即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宫廷政变,诛杀肃顺,赐死载垣、端华,革职或流放其他赞襄大臣,改年号为同治,实行两宫太后共同垂帘听政。

皇后钮祜禄氏又称东太后或慈安太后,性情原本懦弱,又不大懂政事、国事,决断权往往操在西太后一人的手里;说是两宫同治,其实是西太后一人说了算,东太后只是个陪衬。早在咸丰死前,叶赫那拉氏就已经插手政事,替咸丰批折子,向咸丰推荐大臣人选,更是常有的事。

事实证明,西太后是一个特别热心于国事,权力欲极强的女人。

薛焕的折子递进来以后,慈禧太后看了看,照例是拿上折子带上侍女、太监及大内总管安德海,赶到慈安太后那里商量办法。

慈安太后对折子看也不看,便道:“这些事情,妹妹就看着办吧!我也不认识汉字啊。”慈禧太后忙道:“姐姐,那我说给您听听?”

慈安太后慌忙摆手:“妹妹自己看着办吧。”

慈禧太后得了这句话,这才拿上折子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几名军机大臣以及在京的大学士全召进来,共同商量办法。在决断事情之前,先要听听大臣们的意见,这是慈禧太后听政以来惯用的手法。

她是一个比较有头脑的女人,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恭亲王带着文祥、李棠阶、曹毓瑛及武英殿大学士管兵部的贾植、体仁阁大学士管刑部的周祖培、文渊阁大学士管户部的倭仁,很快来到慈禧太后面前。慈禧太后端坐在暖阁里,前面照例挂着一个丝条帘子。

王公大臣们依例请安,分列两边垂首站着。慈禧太后徐徐道:“恭亲王啊,你把薛焕的折子跟他们说一说,看看该怎么办才好。”

奕䜣忙答应一声,便带着人退后几步,小声地把白齐文闹饷的事大略说了说,各大臣很快便小声议论起来。

倭仁第一个说道:“王爷,我早就说过,洋人都是些不通人性的畜生,不可用,不可用!薛焕他还是组织了这个洋枪队,结果怎么样?放着长毛不打,倒和咱们拼上了!杨坊是长毛吗?杨坊是捻党吗?白齐文倒把他打得鼻口蹿血!这成什么事呢?”

恭亲王笑着道:“倭中堂,过去的事情,您老就不要去说了,咱还是议一议,眼下怎么办,洋枪队是办还是解散?”

倭仁愤愤地道:“王爷,洋枪队闹成这样,不解散还了得吗?先把洋枪队解散,再把那个白齐文凌迟处死。只有这么办,才能稳定上海的局势。”

李棠阶这时说道:“倭中堂,下官倒有些不同看法。”

倭仁循声望去,见是李棠阶,便用手捋了一把大胡子说道:“李总宪且讲讲看!”

李棠阶道:“王爷、倭中堂、各位大人,下官以为,薛焕这个人怎么样姑且不论,单就他倡建洋枪队这件事,做得就不算错。洋枪队确有杀敌的本领,否则,怎么会被叫做常胜军呢?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倭仁抬高音量道:“李总宪真个是好忘性,难道白齐文把杨坊打得鼻口出血,也在勇猛之列吗?”

李棠阶辩道:“倭中堂,下官以为,常胜军有杀敌本领和白齐文殴打杨坊,不可同语。无缘无故的,白齐文为什么要殴打杨坊呢?他怎么不跑来殴打下官呢?”

文祥皱眉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们还是议一议江苏今后怎么办吧。李鸿章到上海的日子太短,和洋人的交往也不够,常胜军不大服他的管教,这是不争的事实。

“薛焕呢,不管怎么说,和洋人混了几年,又是常胜军的倡建人,不要说白齐文,连华尔生前,对薛焕也是俯首帖耳。此时啊,克复金陵激战正酣,上海这个时候,可不能再生出什么事故了。倭中堂啊,您老一会儿就向太后建言,江苏非薛焕任巡抚不能稳定啊!常胜军非薛焕不能调遣哪!”

倭仁摇头道:“我是研习理学的,不管谁做江苏巡抚,我以为,解散洋枪队,处死白齐文,才是当务之急。”

慈禧太后这时在帘内说道:“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常胜军组建起来不易,解散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咱们还是议一议江苏巡抚放谁合适吧。上海是各国商人云集之地,放个没有历练的人去那里,还真是不行啊!”

文祥一听这话,急忙跨前一步,扑通跪倒,说道:“太后圣明!李鸿章一介书生,不谙兵事,常胜军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弄坏的!奴才斗胆向太后进言,江苏巡抚,非放薛焕这样深通夷务的老臣不可!”

慈禧太后笑了笑,道:“文祥啊,你起来说话吧!”

文祥口称:“谢太后。”说着爬将起来。

李棠阶跨前一步,朗声道:“太后容禀,臣斗胆以为,文大人所言有诸多不妥之处。”

慈禧太后道:“李棠阶啊,你说说看?”

“太后容禀,臣大胆以为,常胜军的事情,并非坏在李鸿章手里,而恰恰是坏在薛焕和吴煦、杨坊三人的手里。太后试想,吴煦是江苏藩司,掌管着江苏全省的钱粮,而杨坊则是江苏臬司,又兼署常胜军的督带,并且一直掌管着常胜军的银粮。常胜军组建以来,调遣一直颇为顺手。但自从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以后,吴煦和杨坊就开始恶意拖欠常胜军的饷粮,以此造成白齐文与李鸿章之间不睦。

“白齐文闹饷时,李鸿章正统辖所属淮勇在青浦与长毛激战,而薛焕则在上海城内。白齐文私闭松江城门找吴煦索要饷银,又追进上海城内将杨坊打伤,薛焕身为通商大臣,不仅不出面排解,反静观事态,让其进一步恶化。臣在这里想问薛焕一句,他还是不是大清国的通商大臣?适才文大人已有言在先,白齐文唯薛焕一人的话是听。

“臣于是就想,如果薛焕对白齐文稍加规劝,白齐文不仅不会私闭松江城,更不会将杨坊打伤!请太后明察。”李棠阶的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在一瞬间,竟然转变了慈禧太后脑中的想法。

她沉思了一下,慢慢说道:“白齐文闹饷这件事啊,等李鸿章的折子到后再说吧。江宁那里怎么样了?近期能不能克复啊?”

恭亲王腆着脸近前答:“回太后话,据曾国藩报称,围攻江宁的官军,因水土不服,大多染疾。曾国藩已派得力下属回乡募添新勇,大概年底就可成军。”

慈禧太后最后说道:“恭亲王啊,江苏的事情,你多问问曾国藩。曾国藩这么多年替咱们练兵,吃了不少苦。有些事情,不能想当然!”

这话明着是冲恭亲王,实际是在说文祥。文祥的脸开始发烧。以后的事实证明,李棠阶挺起脖筋为李鸿章辩护的一番话,不只是改变了李鸿章、薛焕、吴煦、杨坊等几个人的命运,其实是改写了风雨飘摇中的晚清历史。

第五章 慈禧太后说:李鸿章真能干啊! 第二十八节 秘密计划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十一月的常熟一带,秋风发威,万木落叶纷纷,天气在明显地一天天凉下去。常熟、昭文、福山等地,到处飘扬着太平军的旗号。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在昭文、福山、青浦各海口,均拨有重兵把守,总数约在两万人以上,仿佛摆了个长蛇阵。

这时的淮勇各营及江苏抚标各营,则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太平军的周围,准备随时进攻。忠王李秀成,特从天国都城天京赶到青浦亲自坐镇。江苏署抚李鸿章,也带着一班幕僚打上海来到青浦的张树声大营,决定和李秀成一决高下。

经过几次对阵,李鸿章渐渐摸透了对方的实力,也摸清了这一带太平军各守将之间的关系。

守常熟的太平军主将是被洪秀全封为朝将的钱桂仁,部将是骆国忠、董正勤;守太仓的是钱桂仁的族兄钱寿仁,部将是周寿昌;守福山的是天国师帅侯得立,属下有近天福、谢有成二部将;青浦则由忠王李秀成亲自率部众五千人把守。

李秀成坐镇青浦,大大鼓舞了太平军的士气;淮勇虽作战勇猛,却未占到丝毫便宜。双方各有伤亡,战局一直僵持不下。二李都在挖空心思寻找突破口。

不久,李鸿章从水师营游击周兴隆的口中得知,这一带各路太平军守将虽貌合却神离,其实是各怀异心,有的守将甚至通过民间渠道给水师营捎口信,透露出有心降清的话。

李鸿章决定变换策略,通过瓦解对方军心的方法,希望实现击败李秀成、收复常熟各海口的目的。

他特委身边的幕僚候选道徐佩瑗专做此事。徐佩瑗是李鸿章幕府中的苏秦,生就一副伶牙俐齿,能把死人说得活转来,把妓女吹成仙女。据传闻,徐佩瑗做媒无一不成,徐佩瑗代人写的讼书,无一不胜。徐佩瑗就是凭着这张嘴,做过薛焕的高参,为吴煦筹过银粮,替康白度时期的杨坊拉过生意。

李鸿章来到上海后,他转投李鸿章,仍然受到器重。

如今,李鸿章要借他这张嘴,成就一番大事业。

李鸿章对徐佩瑗谈事情时是在中军大帐的一个密室里,李鸿章不仅屏退了左右,连身边的侍卫也支使了出去。

徐佩瑗听完李鸿章的话,略一沉吟,便小声道:“大帅,您老着职道要办的这件事,要想成功其实并不难。但大帅须答应职道三件事,职道才敢领命。”

李鸿章道:“你且把三件事先讲出来。”

徐佩瑗道:“第一件,时日要宽限。这件事非同儿戏,职道需要些时间,先把脉络理清,寻找到要害处才好下手。”

李鸿章点一下头道:“这件事原本就不能急办。你且讲第二件。”

徐佩瑗道:“这第二件,看似简单,其实是关乎成败的根本。职道离营后,大帅万不要遣人盯我行踪。不管职道如何出入长毛军营,大帅都不要理睬,权当职道投了长毛。”

李鸿章想了想道:“好,这第二件本部院也答应你。第三件呢?”

徐佩瑗道:“大帅,职道的第三件事看似容易,其实是最难的!”

李鸿章不由“哦”了一声,道:“你且讲讲看。”

徐佩瑗道:“第三件,大帅须许职道便宜行事的权力。职道打个比方,长毛同意降我,但降我就要有条件,条件不过是银子和顶子。职道答应保他个三品的游击顶子,到了大帅这里,却不同意,您让职道怎么办呢?”

李鸿章想了想,道:“这件事本部院也一发答应于你,不过呢,你老弟也不要把官许得太高、太大,总归在三四品的武官之内吧。我大清的空顶子成百上千,又何必在乎多出几顶呢?”话毕自嘲地一笑。

徐佩瑗脸一红,道:“职道跟了大帅这么久,头上的这个四品顶子还是空的呢!”

李鸿章笑道:“人皆说你老弟张嘴三分利,本部院算是领教了。老弟且放宽心,只要此次大功告成,本部院保你个缺分就是了!”

徐佩瑗闻听此言,陡然而起,连连称谢,当晚便乔装成一名乞丐,离开青浦,直奔常熟一路行去。

到常熟后,徐佩瑗很快便被太平军收容,成了太平军中的一员。

徐佩瑗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笔下的功夫,不几日便混到钱桂仁的身边为钱桂仁办理案牍,渐得钱桂仁的欢心,但同时也生出疑心。欢心的是徐佩瑗办理文书非常麻利,遣词造句入情入理,钱桂仁身边竟没有人能超过他;让钱桂仁疑心之处是:徐佩瑗有这么好的笔头子,怎么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莫不是忠王疑他二心派过来的暗探吧?

太平天国自打内讧以后,天王洪秀全已不再信任异姓王,各将领之间也都开始互相猜忌,互相防范。徐佩瑗的出现,使钱桂仁这名天国朝将,首先想到的是忠王李秀成派来的心腹监视于他,而不作他想。

钱桂仁既然开始怀疑徐佩瑗,自然就通过心腹寻机向徐佩瑗打探根底。一日酒后,徐佩瑗仗着三分的酒胆,对钱桂仁的心腹说道:“山人来到大营,是想把一套荣华富贵献给朝将大人。”

钱桂仁的心腹见徐佩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心下难免一懔,当即就辞别出来,飞报给钱桂仁。

钱桂仁听完以后,倒把老大一颗心放进肚里,连夜就把徐佩瑗召进大帐的密室,笑道:“你老弟是从安庆来的吗?曾妖头想把一套什么样的富贵送给我?你究竟是谁?来此意欲何为?”

徐佩瑗知道钱桂仁早有心降清,于是朗声道:“朝将既然以诚相待,山人也就以实相告。山人非是别人,乃江苏抚台幕府四品候补道徐佩瑗。本官受抚台李大人委托,由青浦大营来到常熟,实是要把一套荣华献与朝将,只是尚不知朝将有没有胆子接纳。”

钱桂仁道:“你难道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辩士徐佩瑗吗?李妖头是怎么说的?”

徐佩瑗道:“钱朝将,天国内讧之后,已到末路,官军克复金陵只在旦夕。金陵一旦克复,尔等就算有心反正,朝廷亦难允准。到那时,就算不被正法,也要落个四散奔逃。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何况,天王已不再信任异姓诸王,而诸王,也不再信任属将。朝将若此时决心反正,不仅照享荣华富贵,而且也能让九族保全!”

钱桂仁问道:“老弟,你讲了这么多话,还是没有说明白,我此时就想知道,朝廷究竟能赏给我个什么顶子?天国的朝将,相当于大清的从三品游击,低于三品,我就算战死,也不降!”

徐佩瑗笑道:“钱朝将,你想知道山人送给你的这个顶子有多大吗?山人行前,抚台李大人再三言明,如钱朝将真肯弃暗投明,他老就保举朝将为大清国堂堂的从二品副将!如果朝将不想带兵,抚台就以四品道相送!”

钱桂仁想了想,忽然不相信地说了一句:“老弟的话我信,李妖头的话我却不敢相信。我从三十岁就跟随天王出生入死,到了现在,才赏了这个朝将。我投过去,未立寸功,他李妖头就肯保举我做二品副将?我不信!李妖头一贯诡诈,他肯定是在诳我。”

徐佩瑗道:“朝将此言差矣。李抚台是一省巡抚,又是两江总督曾大帅的得意门生。他老若上折保举,就算朝廷有心想驳,也要看看曾大帅的脸色。朝将若还不相信,今夜就放山人回青浦大营,山人让抚台大人立一个字据如何?”

钱桂仁道:“李妖头若肯立字据,我不仅自家投过去,还能把族兄钱寿仁、族弟钱嘉仁也拉过去。”

徐佩瑗道:“如此甚好。不过,朝将反正以后,就是本官的手足,也是大清的官员,如果还称抚台为妖头……”

钱桂仁忙道:“老弟但请放心。此一时,彼一时。巡抚是我的上宪,我恭维唯恐不及,哪还敢称妖头啊!”

徐佩瑗转日就乔装成乞丐,离开常熟,间道返回青浦大营。

李鸿章一见徐佩瑗回来,无异于久旱见了甘霖。

徐佩瑗当夜与李鸿章计议了许久。徐佩瑗如此往返了三次,终将钱桂仁所部举事日期定下。恰在此时,李鸿章接到常胜军参将李恒嵩派人火速送来的密报。李鸿章拆阅之后,不由大吃一惊,他没有料到白齐文会在此时闭城闹事。李鸿章急把幕僚冯桂芬、王凯泰、钱鼎铭、王大经等人召进大帐议事。他先将密报递给众幕僚看后,才道:“各位可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言!”

钱鼎铭道:“下官久在薛焕的身边,据下官所知,薛焕与白齐文相交甚厚,这件事,眼见是薛焕在里面做了手脚,否则,白齐文不会胆大到私闭松江城索饷。”

王大经接口道:“下官在想,薛焕与杨坊非是一般交情,薛焕的古董铺子生意,有一半做成在杨坊的手里。薛焕怂恿白齐文闹饷,这自是要给大帅吃点苦头,但他为何偏把吴煦和杨坊都绕在里面?杨坊被打成鼻口蹿血,吴府被洗劫一空,薛焕这么做,就不大合乎常理!”

冯桂芬道:“大帅,李参军有没有说过,白齐文离开杨府后又去了哪里?”

李鸿章也觉得奇怪:“这是最让本部院不解的地方。白齐文这个狗东西,洗劫吴府打伤杨坊,他却没有回大营,竟然带着亲兵上百人,遁了个无影无踪。他这不成了飞贼了吗?本部院原想给各口下一个缉捕札子将他拿获,偏偏他又是个美国人,身边还带了百十人的亲兵。官府当真把他逼急了,他翻脸投了长毛,可不是我心腹大患吗?还有一层,他是中英两国聘用的统兵武将,需两国签发缉拿文告才行。”

冯桂芬道:“说起来,这次最冤的是杨坊。”

李鸿章用鼻子哼一声道:“他有什么好冤的!受人凌辱,莫外乎不谙世事。他以为把洋人的大腿抱住就没人敢惹他了?”

王凯泰这时道:“抚台大人,您老若到上海去见薛焕会怎么样呢?他是通商大臣,专管洋务啊!”

钱鼎铭也忙道:“王大人可是糊涂了!薛焕对大帅是存了私见的。你让大帅去见他说什么?薛焕是通商大臣不假,可白齐文不是商人,是军人哪!大帅,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您老应该先去会会英国陆路提督士迪佛立,将白齐文私闭城门闹饷的事和他通通气儿,看他怎么说。大帅曾经说过,白齐文能做常胜军的管带,还是这个士迪佛立保举的。”

李鸿章想了想道:“好,白齐文这件事,本部院已经有了办法。本部院离开大营以后,望各位办事一如既往,不要因本部院不在而懈怠。各位都请回吧!”

第五章 慈禧太后说:李鸿章真能干啊! 第二十九节 有效的交涉手段

当天,李鸿章就带了亲兵,乘轮船赶到宁波去见英国陆路提督士迪佛立。士迪佛立当时正在宁波配合法国军官,替左宗棠训练新招募的常捷军一部。

士迪佛立一见李鸿章,不由说道:“李大人您不在青浦督战,跑来这里干什么?”

听了翻译的话,李鸿章有意把脸拉得挺长,皱着眉头说道:“士军门,白齐文带着常胜军私闭松江城四门,把吴布院的府邸洗劫一空,又赶到上海,不仅抢了杨按院的府邸,还动手把杨按院打了个半死。现在,白齐文携带抢到手的财物不知去向。你士军门是白齐文的担保人,白齐文犯下滔天大罪,本部院不找你要人,你让本部院去找哪个?”

李鸿章把白齐文闹饷的话埋住不说,单讲洗劫吴府和打伤杨坊。士迪佛立大惊道:“这不可能!白齐文是优秀的军人,他不是土匪,怎么可能打劫?大人,您一定是搞错了。像抢劫、打伤人这种事,只有你们大清国的人才会干,白齐文是不会干的!”

李鸿章不急不躁,他拿出李恒嵩的信件递给士迪佛立:“这种事情,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如今竟发生了!这是常胜军李参军给本部院的信函,士军门请看。”

士迪佛立把信函递给身边的翻译,由翻译一句一句译给他听。

翻译将信译完,士迪佛立沉吟道:“李大人,白齐文这件事,鄙人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等何伯将军回来后共同办理。我们要对这件事展开全面的调查。”

翻译把话译出来后,又加上一句:“何伯将军回国休假,很快就能回来。”

李鸿章胸中忽地升起一团怒火,但他又深知,常胜军筹建伊始,中英两国便已有密约:尽管常胜军是大清国的雇佣军,但凡是常胜军的事情,须中英两国共同商量办理,任何一方不得决定常胜军的作战方向。说穿了,薛焕、吴煦、杨坊三人组建的常胜军,其实是操在英国人手里,但却由大清国供饷的军队。

李鸿章冷笑道:“照士军门所言,如果何军门不回来,常胜军的事情是无法办理了?”

士迪佛立两手一摊:“李大人,很遗憾,常胜军是水陆两栖作战部队,海军何伯将军不回来,的确无法办理!”

李鸿章站起身道:“好,既然士军门这么讲,本部院也无话可说。本部院现在就通知贵国,我方决定中止合约,单方解散常胜军。至于白齐文,本部院会函告我国的总理衙门,由总理衙门向贵国提出交涉。士军门,感谢您这几年来对巡抚衙门的帮助,本部院以个人的名义,欢迎您以后来巡抚衙门做客!”

士迪佛立没待翻译把话译完已是惊慌失措,他猛地站起身道:“李大人,您不能这么做!您无权这么做!常胜军组建以来,为巡抚衙门立下了赫赫战功。您一句话就解散了常胜军,让鄙人回去怎么跟我国交代?他们会骂我是蠢才,不会办事!李大人,鄙人希望您马上改变主意。只要不解散常胜军,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

李鸿章道:“士军门,解散常胜军,也是本部院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士军门,你也知道,当初我们共同组建常胜军,为的是助剿长毛,保江苏无恙。如今,常胜军不去金陵助剿反逞凶滋事,这样的军队,还有留的必要吗?再者,白齐文至今下落不明,常胜军群龙无首,这如何得了呢?”

士迪佛立见李鸿章语气有所缓和,忙道:“李大人,鄙人现在就同您去见我国驻上海的领事麦华陀先生,即刻解除白齐文的兵权,并晓谕各关口缉拿于他,另委人接统此军,如何?”

李鸿章笑问一句:“士军门,白齐文被解除了职务,您将举荐谁担任常胜军的新领队呢?如果是第二个白齐文怎么办?”

士迪佛立说道:“李大人,鄙人想举荐我的私人参谋奥伦接统常胜军。奥伦是我国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军人,他出身军人世家,身经百战。何况,奥伦一直担任着常胜军的参谋长。他做常胜军的统带,肯定比白齐文强。李大人,您就相信我这一次吧!”

李鸿章道:“举荐白齐文做常胜军领队时,士军门就好像说过,白齐文的出身也是军人世家!”

士迪佛立垂头丧气道:“这个狗娘养的白齐文,他骗了我!我最近才通过我国驻美国的公使馆了解到,他根本不是出身军人世家,他的父亲也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

李鸿章想了想,笑道:“士军门,很遗憾,本部院还是想把常胜军解散!”

一听这话,士迪佛立大叫道:“李大人,鄙人讲了这么多,您怎么还要解散这支军队?难道我们之间,真的不能再合作了吗?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鸿章道:“士军门,有些事情您比本部院清楚。常胜军从组建到现在,内部的管理一直不准巡抚衙门过问,巡抚衙门无形中,成了常胜军的大粮仓、银库。我们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士迪佛立道:“关于这一点,我们两国之间是有约定的。巡抚衙门供应粮饷、弹药,我们则负责训练和对长毛作战。何况,常胜军官兵的一大半,是从我国招募来的,这无论怎么讲,也该由我国管理。这份约定,就保存在我国驻上海领事馆麦华陀先生那里,上面有贵国大臣、当时的江苏巡抚薛焕大人的签字,当然,我国驻贵国的公使额尔金先生也签了字。李大人如果不信,鄙人现在就陪大人到上海去看!”

李鸿章摇头说道:“士军门,您误会了本部院的意思。本部院并非是在指摘现有的约定,本部院是说,如果常胜军仍由贵方单方面管理的话,本部院是一定要把该军解散的。我国雇用常胜军,是为了尽快剿灭长毛,而常胜军的情况,一直以来,巡抚衙门却一无所知!长此下去,如何得了啊!”

士迪佛立终于摸清了李鸿章的真实意图:解散常胜军是假,争夺常胜军的管理权是真。他放下心来,镇静地说道:“李大人,鄙人听明白了,您原来是想改变已有的约定。李大人,您要办的事情,鄙人做不了主,需要禀明麦华陀领事,再由麦华陀禀明额尔金公使,由额尔金公使转告我国外务部。全部程序完成,要半年以上时间,这还不包括休假、讨论。李大人,您还是听从鄙人的劝告,按着现有的约定,好好合作下去吧,不要节外生枝了。奥伦接统常胜军,他会干得很好。鄙人向您保证,奥伦不会出任何的差错!”

李鸿章起身道:“士军门,白齐文的情况您已经知道了,本部院就告辞了。希望士军门马上晓谕各海口哨卡,将白齐文尽快拿获!”

士迪佛立也起身道:“请李大人放心,白齐文这个坏蛋,他是跑不了的。李大人,您现在要到哪儿去?是回青浦还是回上海?”

“本部院直接回上海,会同参将李恒嵩,办理常胜军的解散事宜。请士军门放心,本部院会依照原有的约定,不会亏待从贵国招募来的这几千兵勇。”

士迪佛立冲口叫道:“李大人,我们适才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一转脸,您还是要解散常胜军?李大人,您究竟想怎么样?”

李鸿章道:“士军门,如果巡抚衙门对常胜军仍像以前那样,没有管理权和用人权,本部院是一定要解散这支队伍的。白齐文私闭松江城滋事,给了本部院很大的提醒。这样的事情,本部院不想再看到了。士军门,您久历军、政两界,应该能体会到,巡抚衙门是有巡抚衙门的难处!”

士迪佛立忙问:“李大人,如果常胜军从此以后,由贵我双方共同管理,您会同意吗?”

李鸿章想了想答:“士军门,这样一来,不是要改动原订的合约吗?青浦战事正紧,本部院不想为此消耗太多的时间。”

士迪佛立大声道:“李大人,鄙人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项改动。其实,我国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像改约这件事,有十几天大概就能完成!”

李鸿章笑道:“士军门,你我相交虽浅,但我知道,您是个很值得交下去的朋友,您这个朋友,本部院交定了。好,本部院就给您这个面子,只要士军门同意说服贵国外务部改约,常胜军可以暂不解散。士军门,事不宜迟,我们可以动身回上海了吧?”

士迪佛立道:“李大人,如果鄙人没有看错的话,您将会成为大清国最优秀的高级官员。好,请李大人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待鄙人去把常捷军的事情向法国人交代一下,我们即可以晚上乘轮船走。左大人为常捷军购买的小轮船,快得很!”

李鸿章与士迪佛立二人当夜乘小轮船回到上海。在船上,李鸿章与士迪佛立一边吃点心,一边开始磋商即将要改动的条约款项,文案在侧,记录下来。

李鸿章在同日寄给罗椒生的信中这样写道:“长江通商以来,中国利权操之外夷,弊端百出,无可禁阻。英法于江浙各口力助防剿,目前小有裨益。当望速平此贼,讲求戎政,痛改数百年营伍陋习。我能自强,则彼族尚不至妄生觊觎,否则后患不可思议也。”

船抵上海以后,李鸿章先到通商衙门来见薛焕,士迪佛立则紧急赶往领事馆去见领事麦华陀。士迪佛立推门走进领事办事房,不由一愣,他发现白齐文竟然坐在领事的桌旁,正在同麦华陀说着什么。士迪佛立一见白齐文,立即两眼充血,竟然不顾麦华陀坐在旁边,扑上去对着白齐文的面门就是两拳。白齐文急忙招架,左眼还是被打个正着,登时鼓起老高。

士迪佛立顺腰间拔出小火枪,用枪口顶着白齐文的脑袋骂道:“你这个蠢猪,你险些连本将军的前程也一发断送掉!我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我要一枪把你的脑袋打烂!”

麦华陀飞身站起,用手推开士迪佛立的枪管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士迪佛立收回火枪,嘴里骂道:“你这个蠢猪,你穷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闹,闹得我在李鸿章面前,腰杆子矮了半截!你们美国人坏透了!”

白齐文用手捂着受伤的左眼,口里说道:“他们大清国的官员全是混蛋,我要不去打他,他们就要反过来打我!他们让我招募新勇补充兵员,我为他们招募齐了,他们又让我解散!他们这么做,不仅仅是瞧不起我这个美国人,其实是没把大英帝国放在眼里!”

士迪佛立火气略消了些,他坐下来道:“你为什么不同他们把话讲清楚?你这样胡闹,搞得我们大英帝国很被动!你是头蠢猪吗?”

白齐文被士迪佛立问得哑口无言,只剩了呼呼地喘粗气。麦华陀这时道:“将军,请到里面说话,我要向您讲述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士迪佛立点了一下头。麦华陀便站起身对白齐文说道:“白将军,您在这里坐一下,我要和士迪佛立将军到里边去说话。”

白齐文也点了点头。麦华陀便同着士迪佛立一前一后走进里面的房间。两个人坐下后,麦华陀当先说道:“将军,您肯定要问我,白齐文怎么到了这里?我现在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与将军听。”

原来,白齐文回到大营后,也觉出事情做得有些不妥。杨坊毕竟是大清国赏戴二品顶戴的高级官员,如今恃强把他打伤,巡抚衙门知道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敢把他抓起来,押进京城去问罪,因为他毕竟入了大清国的国籍。

白齐文越想越怕,决定逃出大营暂到别处躲避。他偷偷摸摸收拾了一下衣物,把从吴府抢来的器物藏进一口箱子,带上五十名亲兵,抬上箱子,火速奔往美国驻上海的领事馆。美国驻上海的这名领事,平日得过白齐文不少馈赠,两个人比较要好。

白齐文见到领事后,把自己做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恳求领事给出个主意。领事听后,马上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这件事,做得真是太糊涂了!你已经加入了他们的国籍,如今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依照他们制定的法律,是要被砍头的。他们要杀你,而美国驻华的公使馆和领事馆,却无法对你作出保护,你麻烦啦!”

白齐文被领事说得也发起急来,他问道:“我该怎么办?我仅仅做了这么一点点事情就要被砍头,不是太冤枉了吗?”

领事沉吟了一下道:“白将军,你也不要着急。虽然美国无法对你作出保护,但英国却可以保护你呀,因为你是他们聘请的常胜军领队。只要英国人说了话,大清国就无人敢把你怎么样!但是,麦领事和士迪佛立都是贪得无厌之辈,你白将军须要拿出一大笔钱打点。花钱消灾,人之常情。只有这样,他们才肯替你说话!”

白齐文自然一一答应,再无二话。领事马上喊人备车,带上通事①及白齐文便来到英国领事馆面见麦华陀。

麦华陀开始死活不肯答应宽恕白齐文,后见白齐文从护书里拿出一张各省通兑的四万两的银票,口里这才软下来。随后的几天里,白齐文天天来英国领事馆打探巡抚衙门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麦华陀打开护书,从里面拿出白齐文交过来的那张银票,笑着递给士迪佛立,口里却说道:“请将军过目,这笔钱,将使你我的后半生高枕无忧。白齐文不过是一时冲动,拿了吴煦的几样东西,捎带打了杨坊两拳,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答应白齐文,仍让他做常胜军的领队。”

士迪佛立把银票接在手上反复看了看,说道:“这笔钱我们可以平分掉,但白齐文,眼下还不能回到常胜军那里去。如果李鸿章知道我们袒护了白齐文,他肯定要把常胜军解散掉!到那时,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我们不能做赔本的生意!”

麦华陀吃惊地反问一句:“白齐文怎么办?”

士迪佛立小声道:“你让他老老实实地在美国领事馆住几天。没有我们的话,他不要露面。李鸿章不是薛焕,这个人不好对付,常胜军的事要慢慢地办。”

麦华陀问道:“我们怎么做?”

士迪佛立道:“马上签发通缉白齐文的榜文给各关卡,李鸿章太精明,我们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第五章 慈禧太后说:李鸿章真能干啊! 第三十节 慈禧太后夸奖李鸿章

当天晚上,一份由英国驻上海领事馆和江苏巡抚衙门联合签发的缉捕白齐文的榜文发往各海口、关卡。

转天,李鸿章又和麦华陀、士迪佛立二人坐在一处,就最初组建常胜军的合约改动一事进行磋商,不久即达成新的协议。

李鸿章这才上折通报白齐文私闭城门滋事一事,并附片通报与英提督、驻沪领事重新订约的事情经过。折子很快递进京城。

文祥看后自无话可说,恭亲王却叹道:“这个李鸿章,不愧两榜出身,他对付洋人,还真有一套!”

慈禧太后见到李鸿章的折子后把恭亲王召进宫里,吩咐道:“看样子,放李鸿章去上海是放对了,李鸿章真能干啊!他不仅会办事,还很会同洋人交涉。江苏的布、按两司,你有没有人选哪?”

恭亲王答道:“回太后的话,臣以为,江苏的事情,最好还是听听李鸿章怎么说。”

慈禧太后想了想说:“也好,那就实授李鸿章为江苏巡抚,布、按两司让他从身边的能员中挑两个出来吧。还有,把常胜军的事情给左宗棠通报一下,让他以后和洋人打交道时,心里好有个谱儿。这洋人哪,说能办事还真能办事,要说坏事,他还真能坏事!”

李鸿章究竟同英国人达成什么样的新协约,竟让恭亲王与慈禧太后如此高兴呢?

李鸿章与英国人所达成的新协约是这样的:

常胜军的粮饷漫无节制,是官军的几倍,长此下去将成尾大不掉之势;经过与英国人反复辩论,决定把常胜军的兵额控制在三千人,并削减了粮饷数目,由中国官管理;常胜军以后不准干预地方上的事;常胜军以后不许私购军火。

李鸿章的原附片这样写道:

“吴煦、杨坊等始意欲藉借御寇,薪粮、夫价及一切军火支应视官军加至数倍,漫无限制,陆续增至四千五百余人,并长夫、炮船、轮船,经费月需饷银七八万两。前此收复松江、青浦等城,未尝不兼资其力,遂日益骄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臣筹思累月,久欲稍加裁抑,而事关中外交涉之端,未便轻于发难。此次白齐文逞凶跋扈,立即撤其兵权。事当更替之初,须求补救之法。英国提督士迪佛立初不愿中国官员会带,臣与之往复辩论,舌敝唇焦,数日以来始获定议。士迪佛立原定条约十三条,臣复加勘正增为十六条,于十一月二十五日盖印移交分执,并咨明总理衙门备案。

“其条约大要,如裁汰常胜军为三千人,减定长夫额数口粮,删除病房及日用房费种种浮滥之款,既可以稍节饷需。又如中国派员会带口粮由臣处派员经营……松城内外地方事宜,外国管带官不得干预。购买军火须有抚臣文书,管带官不准私购承办。诸勇须听中国会带官主意各条,亦可以渐收兵柄……臣查常胜军先前经用款项从未禀报,臣衙门并无案据,未便会算代价,当即札饬吴煦、杨坊自行清理……”

“删除病房及日用房费种种浮滥之款”一条,是说以后常胜军不再享受特权了;“中国派员会带口粮由臣处派员经营”一条,是说常胜军随便支取口粮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吃多少粮食,由巡抚衙门派员核准;“松城内外地方事宜,外国管带官不得干预”一条,是说常胜军不准再干涉地方上的事;“购买军火须有抚臣文书,管带官不准私购承办”一条,是说常胜军以后不得私自购买军火。以上几条,都是常胜军捞银子的关键环节。

从附片中可以看出,李鸿章已把常胜军的大半管理权抓在了手里,常胜军为所欲为的情形已成过去。

而这时,太平军钱桂仁所部在徐佩瑗的游说之下如期降清,淮勇趁势发起攻击,青浦、常熟沿线各州、县随下。李秀成率残部败走,很是狼狈。

至此,江苏省除个别州、县外,已大部分被李鸿章所部淮勇收复。

李瀚章却从江西匆匆赶到上海,一见到李鸿章的面,稍事寒暄便埋怨道:“二弟,你现在行事,是越来越离谱了。为兄从江西赶来,就是要替母亲教训你一顿!”

李鸿章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奇道:“大哥何出此言?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李瀚章瞪了李鸿章一眼,道:“你还说!为你的事,母亲已几日几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母亲年前为你订下的亲事,你办还是不办?娇儿她娘已故去一年,古人云,男儿无妻便无室,你不能让母亲整日为你挂心吧?”

一听这话,李鸿章霎时放下一颗心来,他为大哥沏了一杯好茶,这才在桌前落座笑道:“大哥呀,为弟正要同您讲这桩事呢。为弟自打来到上海,便没有空闲过一天。如今,省内大部分州、县已被收复,白齐文的事情也刚办出点眉目,常胜军管理也归到巡抚衙门了。下一步呢,就剩裁撤常胜军并移饷扩募我淮勇一项了!您让为弟如何能分出身来去娶亲呢?母亲替我忧虑,这在情理之中,但大哥却是官场中人,总该设身处地替为弟在母亲面前分辩几句,省得他老人家日夜挂念。”

李瀚章听完李鸿章的话,默默沉思了一下道:“想想也是。你如今是江苏巡抚,管着一省的军政,比不得为兄,几年下来,头上还是个四品的道员衔,要不是苍天有眼分发去了湖南,说不定现在还在候补中。但你的终身大事终究小看不得。听母亲讲,赵家大小姐,不但貌美如仙,而且极为贤惠,这后一点,尤其可母亲的心。赵小姐早日进门,母亲身边便多个人照料,你也能心安了不是?”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神色忧郁地说道:“大哥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也就不瞒大哥了。其实呢,我就是再忙,娶亲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我一直在想,娇儿她娘自打跟了我,就没有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我北上春闱,把她一人撇在母亲的身边好几年;我回乡办团练,遭吕贤基冷落,好歹算和她过了几天团圆日子。后来我又跟着福济,就又忙起来。虽然那时与她近在咫尺,但却恍若天涯。有时见上一面,也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听娇儿后来同我讲,我每次离去,她都要背着母亲落上几日的泪。再后来,她就闹起了胃口,人也瘦下去。我偏偏就在这时,带着新募的几营团勇去了安庆,然后又来到上海。大哥您说,娇儿她娘这病,不是因我而起的吗?”

李瀚章见二弟动了真感情,忙劝道:“二弟,你万不要这么想。古人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总归是娇儿她娘命短。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为兄此次来见你,也不过是想讨你一句实话,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赵家的大小姐,你想何时迎娶?”

李鸿章喝了一口茶,想了想,答道:“等娇儿她娘满三年后再说吧。大哥,您此次来上海,不会就为这一件事吧?”

李瀚章笑着答道:“二弟猜得不错。为兄在江西时,曾收到你的同年郭筠仙的信。筠仙这个人你知道,才情好,天分高,尤其是倡办洋务这点,最得上头的赏识!”

李鸿章插话道:“大哥,筠仙不是随僧王爷与英法联军在天津谈判吗?他现在没在天津?又回了京城?”

李瀚章道:“筠仙已于两月前告假回籍养病,以后怎么办还不知道。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僧格林沁王爷是个性子烈的,属官中但有不入他老法眼的,他不是打就是骂。你想,筠仙是种什么性格?他岂能见得这种事情?筠仙丁忧期间曾随制军大人办团练,曾大人后来创办水师,实由筠仙发其端。现在,湘军水师不是成功了吗?!筠仙是个有见识的人,这样的人窝在僧王的手底下,不是要被毁掉一生吗?为兄见到筠仙的信,很是为他着急。这件事,为兄想了多日,除了二弟你能帮他,再无其他办法好想。”

李鸿章却道:“大哥您真是忙糊涂了。郭筠仙与恩师制军大人是儿女亲家,这等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难道大哥不知道?恩师现在是协揆,随便找个理由,都能让筠仙离开天津的。大哥,为弟劝您还是省省这份心吧!”

李瀚章不等二弟把话讲完便发急道:“二弟,为兄看你才是真的给累糊涂了!我大清国的规避制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筠仙与制军大人是儿女亲家,你让曾制军怎么为筠仙讲话?制军大人为了他的这个亲家,已是几夜睡不好觉了。制军大人有恩于我李家,现如今他老发愁上火,为兄岂能袖手?”

李鸿章一听这话,不由笑道:“大哥,您原来不是打母亲那里来,是从恩师那里来的吧?恩师也是想得太多。像这种事,他老只要写个信来,做门生的焉敢不从?何必让大哥辛苦这一趟呢?”

李瀚章说道:“制军大人一贯谨慎,他老做事从不肯授人以把柄。不过为兄把话说回来,你与筠仙是同年,筠仙的才情你该知道,制军大人也是爱惜他这个人才呀!筠仙主张引进西法以自强,上海是洋人云集之地,他能到你这里,肯定能为你做些什么。”

李鸿章道:“大哥说得不错,我的确很缺像郭筠仙这样懂洋务的人。好,就依大哥所言,我明儿就上奏朝廷,调我这个同年来上海!”

李瀚章忙问一句:“二弟,你还没有说,你想委筠仙个什么差事。如果是个闲差,筠仙大概不肯俯就。”

李鸿章道:“江苏布政使兼苏松太道吴煦即将被革职,估计这一二日就该有旨下来。待圣旨到后,若吴煦果被革职,为弟拟举荐筠仙来署苏松太道。苏松太道虽然是道员,但却管着半个江苏,与布、按两司平起平坐。如何?筠仙能满意吧?”

李瀚章一听这话,当即拍手道:“为兄总算不虚此行!除去了制军大人的心病,也为筠仙寻了个好差事。二弟,快让人摆饭,饭后,为兄还要赶回安庆呢!”

李鸿章这才住口,忙着传人摆饭。

第六章 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 第三十一节 武装淮军

李鸿章、李瀚章兄弟二人所说的郭筠仙,便是大名鼎鼎的郭嵩焘。

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籍隶湘南湘阴,与浙江巡抚左宗棠是同乡,与李鸿章是进士同年。郭嵩焘早年游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刘蓉相交甚厚。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初,曾国藩在湖南办团练,正在湘阴丁父母忧的郭嵩焘应聘,相随左右为其出谋划策,不久被曾国藩派赴南昌与太平军作战。

郭嵩焘在南昌征战期间,曾向江忠源建议办水师抗击太平军。后来曾国藩注重湘军水师,实由郭发其端。咸丰七年,郭嵩焘丁忧期满离开湘军大营,进京被授翰林院编修,次年入直①上书房。

咸丰九年,英法联军侵犯大沽时,被派赴天津协助僧格林沁与联军谈判。因僧格林沁专横听不得相左意见,议不合,托病辞去,回乡养病。郭嵩焘到天津后,被授四品顶戴,以后在籍养病,再不曾晋级。与李鸿章相比,郭嵩焘在官场混得一直很不如意。

李鸿章在李瀚章到的第二天,便着亲兵奔常熟、太仓军营,把统勇作战的三弟鹤章、四弟蕴章,召回上海的巡抚衙门。

李家四兄弟在上海来了次短暂的聚会。

李鸿章共有兄弟六人,依次为瀚章、鸿章、鹤章、蕴章、凤章、昭庆。鹤章与蕴章现在都是七品知县衔,昭庆正按李鸿章的札委在合肥招募新勇,成军即将来营;凤章则在家里替兄弟侍奉母亲,主持家务。

李瀚章原本想等圣旨来到后再走,偏偏圣旨就不到,只好离开上海乘轮船回安庆复命。

说来也真怪,就在李瀚章离开后的第三天,圣旨到了上海。

照李鸿章所奏,吴煦、杨坊被革职,让其戴罪在营前效力;赏李鸿章兵部右侍郎衔,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实授江苏巡抚,让他整饬常胜军,尽快规复江苏全境。

得知李鸿章被实授江苏巡抚,直把薛焕后悔得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李鸿章接旨的第二天,吴煦、杨坊双双告假。

李鸿章在拜发谢恩折的同时,附了一个奏保郭嵩焘片。

片中大讲江苏历经几年战火的洗礼,如何缺少肯办事的官员;接着才谈郭嵩焘是如何地有才能,并抬出曾国藩,言称已经得到曾国藩的同意,奏请郭嵩焘到江苏任职。

几天后,李鸿章开始着手整顿常胜军,将闲杂人员一律汰掉,只留有六个步兵团、四个攻城炮队、两个阵地炮队、一个舰队,兵额定在三千人。士迪佛立与麦华陀对李鸿章此举虽颇多怨言,但因李鸿章是按约办理,二人也只能听之任之。

常胜军人员减半,省了巡抚衙门老大一笔饷额。

常胜军安定以后,李鸿章把鹤章、蕴章以及身边的几名得力员弁①派回安徽继续募勇,并开始大量从国外购买比较先进的枪、炮,逐步装备淮军各营。李鸿章已下定决心,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麾下淮勇建成大清国第一劲旅。

鹤章、蕴章、昭庆等人,很快便从安徽又募成二十营新勇,算上原有的十三营,淮勇总数已达三十三营,加上亲兵四营,人数接近两万,已远远超过江苏省内的经制之师。不久,郭嵩焘到任。

时隔三日,英国工兵队指挥官戈登从天津来到上海。

麦华陀与士迪佛立依着惯例,带着戈登来拜见李鸿章。李鸿章看那戈登,身材高大,一头红头发罩着一张刀条脸,两只眼睛大而有光,宽肩膀,大长腿,足上蹬一双英国军靴,腰里扎着条宽皮带。

戈登谦虚地向李鸿章行西方大礼,落座后,两腿并拢,显得谦和文雅。李鸿章在心里快速地拿现署常胜军领队奥伦与戈登作了一番比较。

奥伦的身材与眼前的戈登相仿佛,但奥伦同士迪佛立、麦华陀、白齐文、华尔等人一样,到处张扬自己的优越,浑身透着一种傲慢的气息。这种气息,不仅让李鸿章感到不舒服,更为大清国的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而戈登却显得不那么骄横。

送走士迪佛立等人,李鸿章即把苏松太粮道郭嵩焘传过来,询问戈登的来历。郭嵩焘在天津谈判时,与戈登打过交道,深知其底细。

郭嵩焘略一沉吟,便缓缓讲起来。

戈登出生于英国的军人世家,军官学校毕业后,任职于英军工兵队。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九月,已是陆军上尉的戈登被派到大清国,担任英法联军英国方面的工兵队指挥官。同年十月,参与进攻北京和抢掠焚毁圆明园,旋回驻天津。戈登作战凶猛,又颇有军事头脑,与士迪佛立、白齐文等人比起来,的确算是比较超群的人物。

郭嵩焘最后说道:“抚台大人问起戈登,如果职道猜得不错的话,抚台是想让戈登取代奥伦对不对?”

李鸿章笑道:“你这个同年哪,你我非比他人,你比我长着五岁,又是我恩师亲家,关起门来,你以后就不要这么正经了!”

“你能这么想,总不枉你我同年一场,我也总算没有看错你。想想也真是惭愧,我东奔西走了许多年,跟过江忠源,也跟过我那亲家,现在已是不惑又四,还戴着个四品顶子东游西逛。你呢,刚刚三十九岁,便已是封疆大吏,这大概就是圣人所说的天命吧!”

李鸿章打断郭嵩焘的话:“好了,你老哥也不要牢骚满腹了。找个机会,我给你上个密保也就是了。你老哥的才情天下人尽知,不会埋没掉的!我们说正题吧,奥伦这个人一贯骄横,早晚要成白齐文第二。”

“我和他吃过两回饭,倒看不出有什么骄横的地方。”

“他现在是署理领队,不敢做得太过分,但等到实缺落到头上,恐怕就由不得你我了。”

“撤换常胜军领队,恐怕得英国方面点头吧?”

“这是自然。”

“戈登做领队肯定胜过奥伦百倍。可是,如果麦华陀和士迪佛立不肯答应呢?”

李鸿章沉吟道:“他们会答应的。我撤的是英国人,换的还是英国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我淮军目前已有一大半装备了洋枪,就算解散常胜军,也完全可以独立收复江苏全境。”

郭嵩焘忽然笑道:“少荃,裁汰常胜军,移饷装备你老弟的淮军,这大概是你与我那在安庆坐镇的亲家翁,早就谋划好的吧?你这一手,还真是强出左季高呢!”

“你这回可是冤枉我恩师了。恩师对江苏的事情从不遥制,我到上海后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曾与恩师谋划过。”

“这正是我那亲家的高明之处。也许,天降曾涤生于当世,恐怕为的就是中兴清朝吧?”

李鸿章忽然笑问一句:“老同年,你别光夸奖你的亲家翁啊,你看天降李鸿章于当世,为的是什么呢?”

郭嵩焘哈哈笑道:“你这个李少荃,把官做到了一省巡抚,还改不了你那戏谑的脾气!我从来都是当面骂人,背后夸人!”

李鸿章笑一笑,没有言语,暗道:“你郭筠仙若不是这个臭脾气,能到现在还是四品的前程?”李鸿章有些替自己的这个同年惋惜。

郭嵩焘在巡抚衙门用过饭后,便乘轿回松江苏松太粮道衙门去了。

李鸿章刚刚为淮勇订购了一批西洋开花大炮,需要很大一笔银子,郭嵩焘这几日正为这事八方筹集款项。

第六章 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 第三十二节 特殊较量

郭嵩焘离去后,李鸿章紧急约见士迪佛立与麦华陀,商量欲聘戈登出任常胜军领队的事。

未待翻译把话译完,士迪佛立便蹦起来道:“李大人,你在开玩笑,奥伦上任不过几日,便要换掉,这不行,我们不能答应!奥伦上任后一直兢兢业业,你让他向东,他没有向过西,他温顺得像一只绵羊。当然,你李大人如果执意要这么做,我们也无话可说。但是,戈登太优秀了,我们不能轻易就答应你的请求!”

李鸿章笑道:“本部院就是因为戈登太优秀了,所以才决定请他出任常胜军的领队。当然,奥伦将军也很优秀,但戈登更适合些。”

士迪佛立与麦华陀对视了一下,士迪佛立用英语对麦华陀道:“领事先生,白齐文不用再躲藏了。怎么样,让他做常胜军的副领队吧?”

麦华陀点头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看不应该错过。”

李鸿章见士迪佛立与麦华陀诡秘的样子,知道他们肯定在背着自己耍什么花样,而李鸿章身边偏偏没有自己的通事,干着急却没有办法。他几次与麦华陀会面,全部借助对方的通事。至此,李鸿章才认识到了通事的重要。

士迪佛立与麦华陀停止了谈话,他望着李鸿章,严肃地说道:“李大人,巡抚衙门决定请戈登出任常胜军的领队,鄙人刚才同麦领事交流了一下看法,我们可以答应您。不过,我们有一个条件,作为一种交换,也希望李大人能答应我们。”

李鸿章冷静地答道:“士军门请讲,本部院洗耳恭听。”

“李大人,您不用紧张,其实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就是让白齐文到常胜军去做副领队。”

李鸿章一听这话,心下很是吃了一惊,他随口反问一句:“士军门,您在讲什么?本部院没有听清您适才的话。”

“李大人,您不用这样同我讲话。其实,白齐文并没有逃跑,他离开常胜军后,一直就住在上海城内。”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问道:“士军门,既然白齐文没有逃跑,您为什么不把他送按察使衙门?他洗劫吴大人的府邸,拿了许多珍玩;他打伤了杨坊,抢走了杨坊为常胜军筹备的四万两银票。白齐文犯的这些罪行,士军门难道不知道吗?”

麦华陀这时道:“李大人,请您不要激动。我们承认白齐文犯了法,但他已经向我们认错了。何况,经过我们调查,最先犯法的是你们的吴煦和杨坊,并不是白齐文。李大人知道,宁波一役,华尔阵亡,常胜军损失惨重。在这种情况下,白齐文向吴煦、杨坊二人,提出招募兵勇以补充兵额,吴煦和杨坊都答应了。

“但是,当白齐文把兵勇招上来以后,吴煦和杨坊不仅不给饷银,还口口声声说不曾答应过。白齐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闭了松江城门,向吴煦讨说法的。经过我们了解,吴煦当晚就在松江城里,但他却避而不见,打发地方官出来同白齐文讲话。

“你们做的这些,鄙人已经向公使馆做了汇报,公使馆很快就会向贵国的总理衙门提出抗议的。白齐文虽然是美国人,但他却在为我们大英帝国效力。你们出尔反尔,分明是在蔑视我国,我们不能容忍!”

李鸿章越发吃惊,他没有料到,英国人在无理的情况下,仍然能把话说得这么强硬。他按捺住满腔的怒火,一字一顿地说道:“士军门,麦领事,你们的话,让本部院感到吃惊。白齐文打劫吴府,松江府那里已记录在册;白齐文打伤杨坊,仵作①验伤的文字墨迹都未干透。

“现在,缉拿白齐文的告示,就在各关卡海口张贴着,二位却说什么,让白齐文重新出任常胜军的副领队,这合乎常理吗?白齐文已与我国通籍,便是我国臣民,二位即刻把白齐文送交按院衙门问罪才是正理!如果二位仍执意让白齐文出任常胜军的副领队,本部院宁愿把常胜军解散,也不能答应!”说完站起身来,态度强硬地道:“请二位现在就把白齐文交出来,由本部院带回按院衙门问罪吧!”

士迪佛立与麦华陀被李鸿章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麦华陀小声对士迪佛立用英语说道:“将军,我们低估了这个李鸿章,我怀疑他不是纯种的中国人。纯种的中国人,没谁敢这么同我们讲话。”

士迪佛立小声道:“我也有同感。这个李鸿章,他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别急,由我来对付他!”

士迪佛立话毕起身,微笑着走到李鸿章的面前,说道:“李大人,您不要总是这样。我们大英帝国是贵国的朋友,鄙人与您也是朋友。白齐文是什么东西?他是美国西部的一名无赖!但是,李大人,白齐文作战时,又是头狮子!我们不想让这头狮子,投到敌人那里去,又反过来咬我们。我们向您请求,让白齐文出任常胜军的副领队,不是在帮白齐文,其实是在帮助您。

“至于白齐文现在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也在通过美国领事馆找他。鄙人深信,您只要肯答应让白齐文做常胜军的副领队,白齐文很快就会到巡抚衙门给您请安的。怎么样李大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麦华陀接口道:“李大人,我们是真心地在帮助您。如果白齐文当真投靠了长毛,您的麻烦可就大了!您不要再犹豫了,快答应吧。”

士迪佛立和麦华陀的痞子腔,把李鸿章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麦华陀这时起身道:“李大人,您应该相信我们,我们是真怕白齐文投到长毛那里去反过来咬我们。长毛的忠王李秀成,是个很会用兵的人,如果再有白齐文这头狮子去帮他,不要说上海,就是整个江苏也将不保。那时,您到哪里去当巡抚呢?贵国的太后会把您投进大狱,还有可能将您杀头。李大人,您还不到四十岁,就这样为了一个白齐文白白死掉,不是太让人惋惜了吗?”

士迪佛立也耸着肩头接口道:“李大人,您快答应让白齐文出任副领队吧,我们不想失去您这个好朋友啊!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您被砍头啊!”士迪佛立与麦华陀两个人一唱一和,仿佛李鸿章已被投进大狱,正在接受朝廷的审问和狱卒的鞭挞。

李鸿章冷笑道:“好,本部院就给二位一个面子,请二位把白齐文交出来吧。”

士迪佛立高兴地说道:“李大人,您答应让白齐文出任常胜军的副领队了?”

李鸿章一字一顿说道:“本部院要把这个无赖,押到按院衙门去问罪!”听完翻译转述李鸿章的话后,士迪佛立与麦华陀再次僵住。

士迪佛立用英语小声对麦华陀说道:“领事先生,我们只有把白齐文交给他了!”

麦华陀不甘心:“不,将军,我们不能让到手的银子打水漂!我同他说。”说完快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李大人,您既然这么固执,我和士迪佛立将军自然无话可说。我们不想因为一个白齐文,而失去您这么一个朋友。鄙人现在就把白齐文的藏身之地告诉您,他大概躲在德国的领事馆里。”

麦华陀话毕,趁李鸿章不注意,狡黠地看了士迪佛立一眼。

李鸿章满意地点了一下头,随口说道:“士军门、麦领事,其实本部院也并非不想与你们做朋友,实在是白齐文做得太过分了。他可以同吴煦谈公事,但不该打劫财物。杨坊是一省刑名,白齐文不仅将他打伤,还抢走了常胜军一月的饷银。要知道,白齐文是恩赏的三品顶戴,既与我国通了籍,就该遵守我国的法度。他如此胆大妄为,不是分明让本部院难堪吗?本部院现在就回巡抚衙门,着人去知会德国领事馆,缉拿白齐文归案。至于戈登,何时到任,本部院听候你们的安排。本部院先行告辞。”

两个人直把李鸿章送出领事馆大门,眼望着身材高大的李鸿章上轿前呼后拥而去。进屋后,麦华陀把一名侍卫叫到身边,小声吩咐道:“你马上去美国领事馆走一趟,告诉白齐文,马上离开上海,李鸿章正在缉拿他。”侍卫领命离去。

美国驻上海领事馆领事带着白齐文很快与麦华陀、士迪佛立会在一处。经过协商,大家一致同意,由英国方面出轮船,护送白齐文离开上海,直接进北京去找英国公使阿礼国、美国公使蒲安臣,由阿礼国、蒲安臣出面,到大清国的总理衙门提出交涉,力争白齐文重回上海担任常胜军领队或副领队。

白齐文临行,忽然提出手头拮据,向麦华陀索要四万两银票。麦华陀抵死不肯交出银票,托说为了消弥他的罪过,已将银票转交到李鸿章的手中。

麦华陀道:“白将军,你手里不是还有从吴府打劫来的珠宝吗?你将它变卖成银子,在北京任你怎么花销,也是够用的!”

士迪佛立突然瞪起眼睛道:“鄙人早就听人说过,吴煦的手里,有一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这颗夜明珠在没在你手里?”

白齐文马上指天画地道:“将军,吴煦精明过人,他肯把宝物摆在明处吗?那颗珠子若真落在了本人的手里,本人敢私留吗?”

士迪佛怒道:“白齐文,你这个混蛋!鄙人权且相信你一次。我先警告你,你此次去北京,若能成功,你再敢给我们惹事,看我不掐断你的狗脖子!”白齐文自知理短,诺诺连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李鸿章回到巡抚衙门,马上将江苏按察使乔松年传了过来,吩咐他即刻带人到德国领事馆去拿白齐文。

乔松年得命不敢怠慢,回到衙门便点齐捕快,又到通商衙门借了一名通事,这才乘上绿呢大轿,带着一班人众来到德国驻上海领事馆。

德国领事问明原因后,跳起脚来大喊大叫,连连抗议,弄得乔松年很是尴尬。乔松年怕引出交涉事件,只好一面向领事连赔不是,一面大骂下边的人不会办事。领事的怒火总算没有继续发作。

回到巡抚衙门,乔松年把腰弯成九十度,将结果具实禀告李鸿章。李鸿章略一沉吟,随即醒悟,连连道:“本部院上了士迪佛立和麦华陀的当了!白齐文是美国人,他该藏在美国领事馆才对。他就算想藏在德国领事馆,德国人肯答应吗?”

乔松年弯腰答道:“抚台言之成理,看样子,那白齐文,当真没藏在德国人那里。不过,设若司里现在就带人去美国领事馆拿人,若美国人也抵死不肯承认,司里又该如何呢?”

李鸿章沉吟良久,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道:“看样子,就算白齐文当真藏在上海,我要拿他,还真非易事。各国之间盘根错节,沆瀣一气,均在图我泱泱大清。罢罢罢,美国领事馆也不要去了,还是知会各哨卡、海口,盘查仔细些,不要让他跑掉就是了。”

乔松年连连称是,一边告退一边道:“抚台站得高看得远,司里下去后就吩咐下去。”然而,白齐文还是跑掉了。

一艘英轮招招摇摇地离开上海,穿越各路哨卡、海口,直向天津驶去。白齐文就坐在这艘船里,经过一番思虑,他决定只身到北京,去找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和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通过他们与大清国的总理衙门交涉,希望达到他重任常胜军领队的目的。

第六章 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 第三十三节 升官后必须做的事

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正月,李鸿章满四十岁。这时的江苏,随着淮军人数的不断增多、枪械的不断改良,对李鸿章来说,局面已开始一天天地好转起来。

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则在江苏各地连遭败绩,其势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对比之下,李鸿章明显占着上风。

李鸿章这天正与郭嵩焘、乔松年及一班司道大员商议巡抚衙门移节苏州的事,风尘仆仆的传旨差官却怀抱圣旨大踏步走了进来。

传旨差官见李鸿章端坐堂中,不由高喊一声:“江苏巡抚李鸿章接旨!”李鸿章慌忙离座,率属员面北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接旨。”

传旨差官缓缓展开圣旨,一字一顿读道:“内阁奉上谕:江苏巡抚李鸿章自到任以来,兢业为公,通晓兵事,尤其整饬常胜军情形,功效颇著,自即日起,兼署通商大臣,所有上海洋务事宜,均着统筹办理。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叩头谢恩。传旨差官伸手扶起李鸿章,笑道:“抚台大人,您老现在是上海一等一的人物了,卑职一路风雪传达圣旨,您老可得多赏个元宝啊!”

李鸿章哈哈笑道:“你老弟先去用饭,饭后,本部院保准让你乐着离开就是了!”

传旨差官边走边道:“卑职今生能多为抚台大人传几次旨,就是祖上的阴德了!”

差官离去后,郭嵩焘、乔松年等人俱向李鸿章贺喜。李鸿章满面春风一一相扶。落座后,郭嵩焘不无醋意地戏谑道:“抚台大人,职道的亲家翁,身为江督尚未兼通商大臣职衔,你这个江苏巡抚,倒抢先一步了。这圣旨传到安庆,真不知我那亲家翁作何感想!”

乔松年及所有官员听了这话随后均一愣,都望着李鸿章,看他如何应答。李鸿章道:“郭道真能讲笑话。通商大臣又不是大学士,本部院的恩师现在是协揆,就算朝廷有心把通商大臣强加到恩师的头上,恩师怕还腾不出工夫打理呢!”

李鸿章的一席话,说得在座的官员个个点头,无不称是。同一天,通商大臣薛焕被免职,奉调进京。薛焕抵京后一直候补,后经文祥奏请,授礼部左侍郎,后调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上行走。

李鸿章重任在肩,于是先把巡抚衙门移节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全身心地筹办起他早就想办的事:开办外国语言文字学馆,为大清国培养更多的翻译人才。

随着鸦片战争的结束,大清国的国门已然打开,世界各国有野心的商人、军人,均蜂拥而入,挡也挡不住。在这种形势的压迫下,大清国在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北京条约》签订后,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专门办理洋务和外交事务。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为培养翻译人员,由恭亲王等奏请,总理衙门又设立了大清国开国以来的第一所洋务学堂——京师同文馆。

同文馆设英、法、俄文三班,只限收十三四岁以下的八旗子弟。

可惜的是,同文馆奏设伊始,并不被国民认可,入学者寥寥。因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当时的大清国,洋人是比较受敌视的;学习洋文的人,自然也在受敌视之列。

尽管大清国设立了同文馆,有了培养翻译的学堂,但翻译人才仍是奇缺,各地方官员每与外国人办理交涉,大多借助外国人自己带的翻译。李鸿章决定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扭转一下这种外交上的被动局面,在短时间内,为大清国培养出一大批翻译人才。

清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公元1863年3月11日),李鸿章亲自拟就的折子由江苏巡抚衙门直接拜发京城。李鸿章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认为在上海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的时机成熟,于是上折奏请此事。

折子先讲与洋人通商以后,外国人中不少已经能够读懂中国的典章、熟悉中国的民情,而我国却极少通洋话者;洋人皆有专职翻译官,凡与他们交涉,我国皆依赖外国翻译官,主动权等于掌握在他们手里;商人之间交往则靠通事传话,通事说什么,我国商人便信什么,非常被动,现在上海最吃得开的便是通事这个职业;我们开办一所专门的学校来培养自己的翻译,不仅商人得力,就是与外国办交涉,也不用他们的翻译官了;培养翻译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仅可为我们传话,还能翻译外国人写的书,使我国能更多地了解外国国情。

折子最后满怀激情地写道:“我中华智巧聪明,岂出西人之下?果有精熟西文互相传习一切轮船火器等巧技,当可由渐通晓于中国自强之道似有裨助。如蒙俞允,一切章程及薪资工食各项零费,容臣督同关道设法筹划,或仍于船钞项下酌量提用。其广东海口可否试行,有无窒碍之处,应请饬下该省督抚体察办理。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遵行。谨奏。”

李鸿章私下认为,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无论从哪方面看,朝廷都能批准。折子拜发的当日,李鸿章又约见英、法、美、德、俄驻上海领事馆的领事及大清国总税务司英国人李泰国,就外国语言文字学馆设立后所需的教习等问题,进行商量。

李泰国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李中丞但请放宽心,只要巡抚衙门不吝惜银子,成千上万的教习,鄙人都能为您聘到!文字学馆的教习,我们大英帝国包了!”

俄国的领事不甘落后,忙道:“俄文方面的教习,自然该从我们俄国聘请,这一点,就算鄙人不加以提醒,想必李中丞已经谋划到了。”

法、德、美三国领事见有利可图,马上也纷纷表示,本国有大量优秀的教习人才供巡抚衙门逃选。

争论了半日,各国领事们总算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仍沿用大清国同文馆的规矩,总教习方面由英国负全责,教习由各国分出。

李鸿章在巡抚衙门摆了一桌丰盛的西席来款待这些外国人,郭嵩焘、乔松年等一班司道大员均被召来陪席。

李泰国在席上兴高采烈,仿佛又从大清国掠到了一件宝物。

送走李泰国等人,李鸿章把郭嵩焘拉进书房,一边饮茶,一边感叹道:“这些洋杂种,点滴之利也不放过。其实,我李少荃今日创设洋文馆,恰恰是为了日后强我大清!我今日受制于他,待我国强大,他就将受制于我……哈哈哈!”

郭嵩焘抚须说道:“中丞大人能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感慨,足让天下有识之士动容了。可惜呀,直到现在,朝中仍有些大老抱着理学,在用蔑视的眼光看洋人,岂不悲乎?”

李鸿章笑道:“老同年,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老哥口里的朝中大老,应该是倭仁倭中堂吧?”

“咳!”郭嵩焘叹一口气道,“这个老相国,他与我那亲家翁同是理学大师,我那亲家翁是早已知道以夷制夷是强国的关键,可他怎么就不开窍呢?所幸主政的是恭亲王爷,如果是他老,这大清不是眼望着就完了吗?”

李鸿章喝了一口茶道:“内有恭亲王,外有我恩师,这大清就算真的到了气数,恐怕也能苟延上几年。安庆枪械所聘请的是洋技师,最近成立的译书局,刻印的又都是洋书。我的恩师做的这些,试看天下谁人敢做!”

郭嵩焘闭上眼睛,摇头晃脑道:“天降曾涤生于当世,天降曾涤生于当世!”

李鸿章把茶碗一推道:“好了,好了,趁着现在你老哥兴致高,我们还是围上一局吧!”

郭嵩焘睁开眼睛笑道:“真不愧是曾涤生的高足,连棋瘾,也大相仿佛。好!职道就陪大人玩上几招儿!”

李鸿章于是命人摆棋出来,黑白很快战在一处。

第六章 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 第三十四节 挖墙脚的潜规则

李鸿章、郭嵩焘口里的老相国倭中堂,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文渊阁大学士、理学大师倭仁。

倭仁字艮峰,蒙古正红旗人,乌齐格里氏,道光进士。曾与曾国藩一同拜在理学大师唐鉴门下研习理学,讲求宋儒之学,一贯以卫道士自居。累官翰林院编修、大理寺卿。咸丰帝即位,下诏求言,倭仁奏陈“用人行政”之术,认为程颢等提出由皇帝延请“老成贤儒,讲论道义”的主张,是“人君修养身心之要,用人行政之原”,深得咸丰帝嘉许,不久擢翰林院侍讲学士、工部左侍郎,命授皇帝读。

《北京条约》订立后,大清国拟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倭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力持不可,受到奕䜣、文祥等人的猛烈攻击。总理衙门成立月余,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咸丰帝忽然下旨,着倭仁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

倭仁接到圣旨,当即气晕,却又不敢抗旨不遵。倭仁以往上下衙门都是坐轿,但他去总理衙门的这一天,偏偏改成骑马。一班侍候在侧的家人,见他老气嘟嘟的样子,谁也不敢乱说一句。他穿上簇新的官服顶戴,流着眼泪爬到马背上。看他的样子,仿佛不是去衙门办差,而是去法场送命。家人小心地把他护送到总理衙门的大门口,正要侍候他下马,他却忽然大叫一声:“祖宗怪罪下来了!”然后便两眼一闭,倏地从马背上倒栽了下来。家人救护不及,只好把他抬回府里。

他以后就在府里养伤,一直养到“毋庸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为止。同治初,升任工部尚书,旋授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

就是这一年,总理衙门奏设京师同文馆。偏偏就有大臣上疏陈言,称同文馆在教习洋话的同时,还应该设理学一科,不能忘了根本。

西太后看了折子认为有理,于是让军机处下旨,着倭仁兼署同文馆教习,命其十日必到同文馆讲授一节理学。倭仁坚辞不就,还上奏称:“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恭亲王、文祥等人急忙反击,倭仁、李鸿藻等人严阵以待。这场争论整整持续了半年之久,虽然最终同文馆还是办了起来,但倭仁总算又达到了“毋庸到同文馆讲授理学”的目的。

一局终了,郭嵩焘忽然道:“少荃,你想没想过,你的折子到了京师,倭相国若鼓起眼睛,力持不可怎么办?”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道:“倭中堂肯定会有异议。可他老只是大学士,还没入军机。我朝大学士有相之名,而无相之实,军机大臣则有相之实,而无相之名,谋断尽操在军机大臣手里。

“只要恭亲王不说话,别人不敢说什么。何况,折子拜发前,我已与恩师函商过,恩师不仅没说什么,还同意具名。倭仁什么人都敢碰,但他要想碰我恩师,倒要费他一番思量。要知道,长毛的根基,此时就操在我恩师的手里。我听北边来的人说,文宗晏驾前曾有遗诏,破金陵者封王。如果此言不虚,我恩师该是什么位置?”

郭嵩焘小声道:“你倒是会替我那亲家翁安排!我那亲家翁现在仅是协揆,就已感到权柄太重,若当真封了王爷,不是要他的命吗?何况,削藩以后,汉官不封王已成大清祖制,总不济到了现在就改祖制吧?传言不足信,不足信。”

李鸿章微微一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同年之间说点闲话你也当真!我何曾不知朝廷防我汉官之心!若非洪杨作乱,朝廷肯把权柄交给我们这些汉官吗?想都不要想啊!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要同你讲一件大事。你知道,靠购买洋枪洋炮装备兵勇终非长久之计,我们总要能自己制造才行,安庆制造所就很成功。我打算在上海创办一所更大规模的机器制造局,该局不仅能制造枪炮,亦能制造其他机器。你认识的能人多,看由谁来办合适?”

郭嵩焘小声问一句:“这件事,我那亲家翁知道吗?”

李鸿章笑道:“没有他老的同意,你以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办成吗?这可是件大事啊!”

郭嵩焘点头道:“这是件好事情,但须有能员来办才能事半功倍。这件事,你非奏调丁日昌不可!丁日昌惯与洋人打交道,是有名的丁小鬼。现在你身边,就缺这种人。”

李鸿章沉吟道:“我也想到过他,只可惜他在安庆为我恩师督办枪械所。我奏调他来上海,分明是挖恩师的墙角,坏了规则不说,也吃天下人的笑话。我的意思,想重新奏调吴煦督办,如何?”

郭嵩焘摇头道:“重新起用吴煦,我以为有三不可。吴煦联络洋人过于媚,此乃一不可;吴煦做官过于贪,此乃二不可;我听说,京里已传出话来,白齐文正在通过阿礼国和蒲安臣与总署谈复职的事,你知道,白齐文与吴煦有芥蒂,一旦总署答应白齐文重任常胜军的领队,吴煦还怎么在上海立足?此乃三不可。

“少荃,你听我一言,还是奏调丁日昌来沪为上上之策。安庆总督衙门人才济济,盛况空前,不短丁日昌一个人。何况,安庆乃弹丸之地,不宜发展大型的制造业,比不得上海,是商埠要冲,无论搞什么都能出规模。少荃,你可不要错打了算盘。你奏调丁日昌,我那亲家翁肯定能同意。江苏的事,说穿了,还不就是两江的事吗?”

李鸿章点头道:“奏调丁日昌这件事,我还要和恩师函商一下。对了,戈登出任常胜军领队以来,打得比较顺手,绍兴这一两日就能克复。克复绍兴后,我拟奏请上头赏戈登一个总兵衔。顺便呢,我想再给你老哥来个暗保,想让你老哥接替刘郇膏署理江苏按察使。你我是同年,按说你头上的顶子,是早该换换色了!”

郭嵩焘先是一愣,随后长叹一口气道:“咳,也怪我自己时运不济。在湘军大营干得好好的,偏偏丁忧期满了;丁忧期满了倒也不甚要紧,涤生完全可以奏请我继续留在湘军襄办军务,偏偏我俩又于当年结了儿女亲家!这样一来,涤生不仅不能奏请留我,还要规避!

“进京以后呢,原本在编修任上干得也是好好的,上头却偏偏着我随僧王爷去天津与洋人议和。好了,不说了。说多了,你又嫌烦。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自己的事情,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办?你不能让老太太给你看一辈子孩子啊!”

李鸿章苦笑着答道:“老太太的脾气我比你清楚,她老人家说归说,当真把两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啊,你看她能愿意吗?这件事啊,等娇儿她娘去世满三年再说吧。”

郭嵩焘瞪大眼睛吃惊地说道:“你说什么?你为娇儿她娘守满三年?你老弟什么时候跟倭相国学上理学了?丁母忧丁父忧,没听说还丁妻忧啊!你疯了?”

李鸿章笑道:“你不要胡说。我认为呀,洋务要搞,理学也要学。搞洋务是为了强国,讲理学呢,是为了不乱性。我们这些人,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就算满心想把老祖宗给的这些丢掉一时也难办到。你老哥现在是出了名的洋务专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郭嵩焘默默地拿起棋子,口里道:“我们再来一局?”

李鸿章一边摸棋一边笑道:“真不愧是恩师的亲家翁,棋瘾同我恩师一般大!”他口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怎样才能把丁日昌顺顺当当地奏调过来。

丁日昌也是晚清时期的重要人物。曾国藩创办安庆枪械所时最得力于两个人,一个是容闳,一个便是丁日昌。

丁日昌是广东丰顺人,字禹生,又作雨生,贡生出身。因办团练选府学训导,积功至知县衔,补江西万安知县。不久,万安被太平军攻破,他因防守不力被革职。旋入曾国藩幕,渐受器重,被委安庆枪械所督办,受曾国藩保举赏四品道员衔。丁日昌通过容闳的介绍,很是结交了一些洋人朋友,洋人也都把他当作一座靠山来看。因他与洋人走得太近,同僚背地里都管他叫丁小鬼。叫来叫去,都知道安庆枪械所有个会拉拢洋人的督办叫丁小鬼,丁日昌是谁反倒无人知道了。

当天晚上,李鸿章在寄给陈筱舫的信中这样写道:“唯鸿章所深虑者,外国利器强兵,百倍中国。内则狎处辇毂之下,外则布满江海之间,实能持我短长,无以扼其气焰……中土士夫不深悉彼己强弱之故,一旦有变,曰:吾能御侮而破敌,其谁信之!”

说来奇怪,李鸿章与曾国藩联衔奏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的折子递进京师后,倭仁竟然没有讲出公开反对的话。徐桐虽然哭着喊着闹了两次,后见倭仁一言不发,他也登时缄口。

朝廷很快批准李鸿章在上海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的建议,并将学馆名字正式确定为广方言馆,或称上海同文馆。

广方言馆一切皆仿京师同文馆例,招收十四岁以下满汉童子入馆学习英、法二文及自然科学,三年为一期,经费由江海关支拨。广方言馆第一期生员只招收了十名贫困人家的子弟,没有满人,亦没有哪个乡绅子弟入学。

眼见广方言馆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李鸿章胸中的那股自豪感也愈来愈强。尽管广方言馆只招收了十名童子,但从十名童子身上,李鸿章看到的却是大清国的未来。

李鸿章当日给大哥李瀚章去函一封,这样写道:“特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于上海,选聘各国旅沪侨民,为之教授。专授各国文字,养成外交人才。吾兄倘有意于此,可命玉侄来申学习,将来为国家出力,此亦我李氏所欣幸也。”

但李瀚章却对此事持有异议,他并没有送自己的儿子过来,也没有给二弟回信。

第六章 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 第三十五节 驱赶美国人

这一天,李鸿章坐在巡抚衙门里,边品茶边翻看广方言馆报过来的生员履历。一名师爷手里拿着一纸公文,悄悄地走进来道:“案上刚刚收到总署的一道咨文,是关于白齐文的。”

李鸿章一听“白齐文”三个字,当即打个愣怔,接过咨文一看,果然是关于白齐文的,但却不是缉拿文告,而是有关宽恕白齐文罪过酌情重带常胜军的咨文,下面明晃晃盖有总理衙门的印信。

李鸿章的脑海一片空白,眼望着咨文发呆。

师爷小声问道:“抚台大人,您老总该有个话。这道文书,究竟发不发下去呢?”

李鸿章一下子清醒了,他把咨文放到案上,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这件事,容本部院想一想。”师爷诺诺退下去。

李鸿章把郭嵩焘和乔松年传来,用手拍着咨文道:“白齐文罪恶滔天,总署竟然宽恕其罪!还想让他重任常胜军领队!你们两个看看。”

郭嵩焘看毕咨文,便顺手递给乔松年。

乔松年大略看了看,道:“不用问,这准是薛侍郎干的好勾当!说不定,宽恕白齐文这件事,恭亲王都未必知道。”

郭嵩焘道:“乔大人的话,职道也有同感。天下人都知道,薛侍郎与阿礼国、蒲安臣二人,好得形同把兄弟,而白齐文做常胜军领队时,又很是用大价钱从薛焕的古董铺里买过几个尿罐子。薛焕现在是总署大臣,白齐文的事,他能不帮忙吗?”

李鸿章点头道:“二位所言与本部院所想暗合。本部院于是决定,总署的这个咨文,先不发下去,等着白齐文这个狗杂种自投罗网,给薛焕个难堪,让那白贼空欢喜一场。”

郭嵩焘沉吟了一下道:“中丞所言似有不妥之处。设若恭亲王真不知此事,我们将那白齐文捕获自是大功一件。但若此事是恭亲王答应的呢?海口却将白齐文捕获,难堪的恐怕就不是薛焕,而是恭亲王了。职道以为,这道总署的咨文,中丞仍然照发下去,等到白齐文来禀见的时候,给他一个不准罢了,量那白齐文又能怎么样呢?”

李鸿章想了又想,道:“郭道所言极是。为了一个白齐文,本部院也犯不着去得罪恭亲王爷。此事还是稳妥为上。”

总署咨文当日即由巡抚衙门发至各哨卡、海口,缉拿白齐文的告示一夜间消失。当晚,李鸿章给恩师曾国藩写信通禀此事。

在信中,李鸿章气愤地写道:“……接总署衙门来函,令白齐文复带常胜军。虽英美公使代为力保,中国岂毫无法度?……朝廷纲纪须其存立,乃如此模棱畏事,是非何由得明?令人灰心。”李鸿章这话,除了跟身边的人和曾国藩说说外,不敢同其他人讲。

李鸿章将信装套打封完毕,便命人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思考起筹设上海机器制造局的事。

一个月后,白齐文怀揣从薛焕手里讨得的八行纸,趾高气扬地来见李鸿章。李鸿章当日正为常熟被太平军围困而与刘铭传、张树声等人计议如何解围的事,闻报,李鸿章微微一笑,命其进见。

白齐文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大厅之上坐了许多的文武官员,他竟仿佛没有看见,只管冲中间的李鸿章大咧咧用汉语说道:“抚台大人近来可好啊?”

白齐文话毕,从怀里掏出薛焕的书函,想要递给李鸿章。李鸿章却两眼一瞪,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你是何人?是从哪里来的?”

白齐文不妨李鸿章有此一问,当即有些慌乱,答道:“鄙人是白齐文哪,刚从朝廷那里来。李大人是认识鄙人的呀!”

李鸿章笑着问了一句:“你说你是美国人白齐文?”

白齐文忙答:“鄙人正是美国人白齐文。不过,鄙人已加入贵国国籍,这一点,李大人也是知道的。”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白齐文,本部院现在问你,你既加入了我国国籍,却如何不遵我国的法度?你抢劫吴府,打伤杨坊,又把常胜军一个月的饷银据为己有。你犯了如此大罪,却不来巡抚衙门请罪,你胆子也太大了!”

白齐文用手挥着八行纸道:“李大人息怒,鄙人承认有过失。但鄙人的过失,已被总理衙门宽恕。难道大人没有见到公文吗?这是薛大人代表总理衙门写给李大人的。”

李鸿章忽然站起身,大喝道:“放肆!你在同谁这样讲话?”

白齐文一愣,道:“鄙人在同李大人讲话。李大人,鄙人说错了什么吗?”

李鸿章用手指着白齐文,一字一顿说道:“白齐文,你给本部院听着,你既与我大清通籍,一切就该照我大清的规矩办理。你见到本部院,一不行礼,二不请安,讲起话来指手画脚,还弄张纸拿在手里,这成何体统!来人,把这个目无官长、乱我法度的白齐文,赶将出去!”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拉起白齐文便走。白齐文大叫道:“李大人,你该听我把话讲明白。你这样胡来,朝廷是要革职于你的。你要被杀头的!你要被杀头的!”

李鸿章把头扭向一边,理也不理。白齐文被侍卫连推带搡地弄出衙门,手里拿着的八行纸早已少了半截。

白齐文气恨交加,索性连手里拿着的半截也丢在地上,对着辕门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叫道:“你们等着,鄙人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给你们看!”

守门的侍卫和站哨的亲兵均掩嘴而笑,白齐文羞愧难当,飞快地离去。当晚,有消息传进巡抚衙门:白齐文搭乘英国轮船离开上海,向绍兴方向驶去。

李鸿章接到密报,当即冷笑道:“他不要说去绍兴,就是二次进京,本部院也不怕他!”

一名师爷这时小声道:“大人,白齐文没有做成常胜军的领队,又遭大人的一顿奚落,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去投长毛?”

李鸿章用鼻子哼了一声道:“白贼现在手里一无银子二无兵,长毛肯收留他?他做梦去吧!”

师爷一见抚台这样说,马上也改口道:“想想也是,长毛最是势利,白贼一无兵二无饷三无枪炮,任他是猛张飞,他们也是不会收留的。说不定,再赏他几鞭子,他这亏可就吃大了!”但李鸿章这次可低估了白齐文。

白齐文一怒之下不仅当真投了太平军,且被忠王李秀成委以重任,担任太平军最有战斗力的火枪营主帅,专与戈登率领的常胜军作战。

李鸿章得知实情后,一面紧急把白齐文投敌的消息上奏给朝廷,一面着快马晓谕正在绍兴作战的戈登:若发现白贼行迹,务必用火枪将其打死,万不要姑息。

李鸿章同日与郭嵩焘发感慨道:“最势利的不是长毛当是洋人。我强贼弱,洋人助我;我弱贼强,则洋人助贼!白齐文若非英轮相助,他岂能投进敌营!我观以后情势,长毛灭后,洋人将是我一大腹患!”

白齐文接统太平军火枪营后,发誓要把火枪营训练成一支世界上最强、最能打硬仗的军队,这支军队不仅要摧毁常胜军,还要把淮军斩尽杀绝,把上海夺到手,让忠王李秀成取代李鸿章成为江苏的主宰。

白齐文的誓言让李秀成大喜过望,连连称好。白齐文从李秀成这里找回了自信,开始全身心地操练火枪营。

有暗探急报戈登,戈登决定乘白齐文军未练成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一日深夜,大地一片宁静,大块的乌云厚厚地包裹着月亮,天地间一丝光明也没有。戈登率领常胜军突至白齐文营地。

睡梦中的白齐文被炮声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穿着短裤便跑出大帐,很快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炮弹的爆炸声在营房四周响起,崩起无数的泥土;营房已是火光一片,分明是打着了火药库,大批的太平军被烧得四处乱跑,根本无法迎敌。眼见大势已去,他急忙返身走回大帐,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戴上帽子,随手拿过自己的行囊夹在腋下,又拿过战刀提在手里,弯腰躲避着炮火,快步走进火枪营粮台的大帐里。

粮台也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一见白齐文进来,忙道:“洋大人,外面枪炮响得紧,莫不是清妖杀过来了吧?”

白齐文跨前一步,反手一刀将粮台剁翻在地,口里道:“见你的鬼去吧。中国人,都是妖怪!”

白齐文把粮台的尸体踢到一边,便开始到处乱翻,直到翻出一大堆银子才罢休。他把银子统统包进自己的行囊里斜挎到肩上,这才用刀割了条白布举在手里,离开营盘去找戈登。其时浓烟滚滚,遍地是太平军倒下的尸体,白齐文出营竟然没有被人发现。

这一战,李秀成苦心经营的火枪营大半被杀,只有少数几百人逃脱。常胜军大获全胜,又添白齐文一人。白齐文把从火枪营打劫来的银子分一半给戈登,并表示,愿意终身跟随戈登,永不生二心。

白齐文道:“将军阁下,您是英国人的骄傲,也是我们美国人的骄傲。鄙人不相信中国人,因为他们都是魔鬼,但我相信您。您是来拯救魔鬼的,您是鄙人的大救星。鄙人愿意永远跟着您,冲锋陷阵,替您去立大功,让您成为世界各国当中名气最大的将军。以后,谁敢来与您争夺常胜军领队的位置,鄙人便与他拼命!只要鄙人在您身边,谁都不敢把您怎么样。将军,您相信我吧。”

白齐文的一番花言巧语,把戈登说得心花怒放,当即拍着胸脯夸下海口,愿意亲赴上海保举他为常胜军副领队。

戈登带上白齐文,乘常胜军舰船离开大营赶往上海。

到了上海口岸,戈登把白齐文一个人留在船上,只带了少许几名亲兵,乘轿来到巡抚衙门,要为白齐文说情。

李鸿章已接到李恒嵩的密报,知晓戈登的来意。

戈登施礼毕,李鸿章便抢先一步道:“戈登将军立下盖世奇功,听说又擒获叛匪白齐文,真是可喜可贺!本部院这里正在草拟奏折,为将军请功。来人,请把本部院为戈登将军准备好的顶戴官服拿来!”

一名侍卫手捧着顶戴官服应声走进来。

李鸿章道:“戈登将军,本部院欲保举你为我大清国正二品总兵衔,你是不是到里面把顶戴官服试穿一下?”

戈登被李鸿章奉承得一时不分东西,口里除了会说谢谢,再无二话,乖乖地跟在侍卫的后面,乐颠颠到里间去更衣。

戈登很快身着顶戴官服打里面摇摇摆摆走出来。李鸿章一看,险些笑破肚皮。

戈登头上的顶戴还算大小适中,但裤褂与身材却极不相称。戈登身材高大,穿上官服后,手臂和小腿露出一大截,他本人又是白而多毛,远远一看,活脱脱就是一头宰杀后被吹打起来的年猪!

戈登却是满心地高兴,站到李鸿章的面前,还特意转了转,说道:“李大人,谢谢您,鄙人穿这身衣服感觉很好!”

李鸿章忙止住笑声,道:“这身衣服,将军眼下还不能穿,因为有几处不合体,需要让裁缝改一改,穿起来才更精神。”

“好好好!”戈登笑道,“鄙人按抚台大人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李鸿章点一下头,忽然说道:“戈登将军请坐,我们来说正事。白齐文现在哪里?是否已押来上海?”

戈登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忙道:“李大人,鄙人正要同您说这件事。其实,白齐文不是被捕获的,他是自降的。他已经真心悔过,愿意继续为大清国效劳。请大人看在他曾经立功的分上,饶他这一回,给他个机会,他会成为一员猛将的。”

李鸿章脸一沉,怒道:“将军此言差矣!白齐文叛投长毛,罪无可赦!本部院已备好王命,只等白齐文押到,便将他正法。难道将军不知道白齐文犯过何罪吗?”

戈登一愣,起身说道:“李大人,您老要搞清楚,白齐文是自降过来的,不是我们捕获的!自古道:降者不杀。您不能杀掉他!”

李鸿章没想到一贯讷言的戈登竟然讲出了这样一番大道理,一时倒找不出合适的话驳他。气氛陡然有些沉闷。

许久,李鸿章问道:“戈登将军,你打算怎么安置白齐文?”

戈登道:“李大人,鄙人已与白齐文交谈过,他深知长毛的阵法,鄙人打算保举他为常胜军的副领队。”

李鸿章摇头道:“戈登将军,本部院可以给你面子,给白贼留一条活命,但让他重新出任常胜军的副领队,本部院却万万不能答应。本部院平生最恨叛变投敌、唯利是图之人。白齐文目无王法,殴打朝廷命官,还则罢了,但他不该反投长毛。只此一端,就算本部院有心网开一面,朝廷也不会答应。白齐文在我大清国,是不能再驻足了!”

戈登见李鸿章面色凝重,语气坚定,知道白齐文做常胜军副领队的事已不可能,于是只好道:“只要不杀掉白齐文,随大人怎么处置都行。鄙人现在就去船上把白齐文带来。”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戈登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本部院倍感宽慰。请将军速去速回,本部院在这里恭候。”

戈登于是就穿着那身不合体的官服,一摇一摆地走出衙门,乘上轿子赶往渡口。白齐文很快便被上海县大牢收押。李鸿章连夜上折,奏请将白齐文逐出国门,永不准踏进大清国土。朝廷旨准。一个月后,美国人白齐文在官兵的看护下,登上回国的轮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中国。

送走白齐文,李鸿章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只觉通体舒畅,心情无比欣悦。他把军中事务放手交给刘铭传、张树声等人,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筹办上海机器制造局一事中来。这期间,荷兰国派专使赶到上海,请求立约通商。朝廷专旨着李鸿章依照大清国与比利时国订约成案全权办理。

李鸿章接旨后,马上将荷兰国使节约至通商衙门进行会商,依照大清国与比利时国之间订立的通商条约,两国很快达成协议。

第六章 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 第三十六节 裁遣常胜军

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四月,占据江苏各州县要隘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麾下的十几万太平军,在李鸿章淮军的强大攻势下,损失惨重,逐步由攻势转为守势,又渐由守势变成退势;太平天国天京告急,各路人马又不得不放弃现有的城郭,汇成一路,回援天京。

至此,江苏除江宁外,已全部被淮军收复。江苏巡抚衙门此时已由上海迁至苏州,李鸿章驻在苏州,兼顾上海,两地奔忙。

江宁却久攻不下,渐成中外焦点。

苏松太粮道郭嵩焘,此时已在李鸿章的两次保举下,先授苏松粮储道,又恩赏二品顶戴实授两淮盐运使,离开上海赴任去了;乔松年已升授江宁布政使督办江南、江北各兵营粮台,暂住苏州;刘郇膏此时恩赏二品顶戴署江苏布政使;王大经署江苏按察使;二品顶戴徐佩瑗暂署苏松太道兼粮储道;丁日昌已被李鸿章奏调到上海督办上海制造局事务。

除江宁外,江苏全省已尽在李鸿章的掌握之中。

尽管太平军已全部退出上海,但随之而起的捻党却愈来愈强,加之江宁未复,很明显,江苏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

但李鸿章却偏在此时,上折奏请裁遣常胜军。消息传出,江苏官场为之哗然。丁日昌火速由上海赶往苏州,会同乔松年、刘郇膏、徐佩瑗等人,面见李鸿章,劝阻此事。

礼毕落座,丁日昌当先说道:“抚台大人,当此金陵(时人惯称江宁为金陵)未克之时,正好把常胜军调过去助剿,怎么反倒要裁遣?”

乔松年接口道:“抚台容禀,司里以为,长毛眼下虽退出省境,但金陵未复,他们随时还会卷土重来。何况,常胜军乃我耗巨饷筹募,就此裁遣,实属可惜!望大人务必三思。”

刘郇膏原本就是个无主见的人,加之久病初愈,精神明显不够用。他本不愿来巡抚衙门凑热闹,架不住丁日昌的那张利嘴,只好跟了来。但他始终抱定抚台咋说就咋办的信条,只听不说跟个木头人一般。

徐佩瑗这时说道:“刘方伯,您老怎么不发一言?”

刘郇膏用眼瞪了瞪徐佩瑗,抬起手臂有气无力地挥了挥,仍是不着一言。

李鸿章却笑道:“徐道,你别光顾着让别人说话,你也讲讲吧。常胜军是当撤还是不当撤?”

徐佩瑗沉吟了一下,犹豫着说道:“按说呢,常胜军创立不易,也的确立有大功,当此金陵未复之时撤遣,有些可惜。不过职道又反过来想,西兵常驻我国,终非善事。何况现在我淮军各营已大部分换成洋枪洋炮,已远非初来上海时的淮军了。此时的上海各州县,就算没有常胜军,长毛还敢卷土重来吗?”

李鸿章哈哈笑道:“徐道所言与本部院所想暗合。借用西兵助剿,本为无奈之举。西兵凶悍,船坚炮利,此乃利也。但西兵不遵法度,不听调遣,加之各国多与长毛勾结,或卖枪械,或贩鸦片,大多使用常胜军的船只。还有一点也让人发愁,西人向来自重,外国人一旦挑唆,兵勇即靡然从之,肆无忌惮,长此下去,必然生事。此是弊。如今,戈登恰巧告假回国省亲,我如不趁此机会裁遣此军,待戈登回来,他必与我纠缠,事情办起来将会更加棘手。”

李鸿章说到此,有意停顿了一下,见几位沉思不语,这才接着说道:“此次裁遣常胜军,本部院决定专委丁道与监军李恒嵩共同办理,务必在短期内完成。裁遣所需银两,须造册呈送巡抚衙门一一核准,然后由江苏藩库与江宁两地支出。丁道,你可听清本部院所讲的话?”

李恒嵩此时已在李鸿章的保举下,恩赏二品顶戴,领总兵衔常胜军监军。

丁日昌赶忙起身答道:“抚台大人所讲,职道已全部记住。大人既委职道参办此事,职道一定尽心地去办。职道明儿就乘船到昆山去常胜军大营与李总镇会合,请大人放心。大人,职道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鸿章点头道:“丁道但讲无妨。”

丁日昌便道:“大人容禀。职道适才想,前藩台吴方伯与前臬台杨按院是常胜军的始建者,常胜军的一枪一弹,二人均知其根源。此次要裁遣该军,职道以为,可否挂牌委二人共同办理?”

李鸿章想了想道:“杨坊已回籍养病,吴煦虽在上海滞留,却整日出入各洋行之间,大有重操旧业之意。此次裁遣常胜军,宜速不宜迟,就不劳烦他们两位了吧。”

丁日昌满口答应,不再提其他要求。几人又陪李鸿章说了一些别的话,这才散去。

但丁日昌有他的打算。他刚到上海,虽当即被李鸿章挂牌委为上海制造局督办,但并未就此满足,他早就垂涎常胜军督带这一肥缺。到上海不久,即和新到任的英国领事巴夏礼混得很熟。

他早就听说巴夏礼钟情于中国的古字画,便托人花重金在京城琉璃厂一带,购买了八大山人的一幅山水画送过去,很让巴夏礼欢喜了几天。与巴夏礼混熟以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连谒美、法、俄等各国领事,颇花费了一些银两。外国人很快便对他产生了好感。

丁日昌从巡抚衙门下来之后,当日回到上海,府邸也顾不得回,连夜便去英国领事馆拜谒巴夏礼,见面后并不言明想让巴夏礼举荐自己做常胜军督带这件事,而是先把李鸿章要裁遣常胜军的话有意识地说出来,然后又透露出,如果他要做了常胜军的督带,还会把八大山人的另一幅山水画买下来送给巴夏礼,与巴夏礼墙上挂着的一幅凑成一对。

巴夏礼一听说李鸿章要裁遣常胜军,心火登时蹿起老高,竟无心再听丁日昌后面的话,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头困狮。

翻译一见领事这个样子,只好歉意地对丁日昌说道:“丁大人,很抱歉,您以后再来吧。巴领事心情不好,他不想再同您讲话了。”

丁日昌讨了个没趣,慌忙站起身来,一边同巴夏礼握手告别,一边对翻译说道:“告诉领事先生,等他心情好的时候本官再来看他。”话毕匆匆走出去。

巴夏礼望着丁日昌的背影嘟囔了一句:“中国人全是精神病!”

巴夏礼随后便传领事馆专门负责起稿的文书进来,命令文书马上拿出纸笔,他要向巡抚衙门提出抗议。

一旁站着的翻译这时却道:“领事大人,现在就向巡抚衙门提出我们的抗议,恐怕不合适吧?我们并没有接到巡抚衙门的正式照会呀!”

巴夏礼一听这话才醒悟,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有些鲁莽了,于是才恍惚记起丁日昌后面说的一些话来。巴夏礼心道:“说不定是这姓丁的自己想做常胜军的督带,故意编出来的谎言。这些中国人,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绕来绕去的。”

他于是不再写抗议书,而是让文书用自己的名义致函巡抚衙门,举荐丁日昌做常胜军的督带,言称:督带一职虽由巡抚衙门委任,但英国方面还是可以提出自己的人选,英国方面不希望巡抚衙门任命一个不懂军事的人来督带常胜军。

巴夏礼强调说:“常胜军督带一职不能永远虚悬,这不合常理。”

李鸿章接到巴夏礼的信函后,笑笑没有言语。

一天辕期①,李鸿章送走来请安、回公事的官员后,独把丁日昌留下。李鸿章把巴夏礼的函件递到丁日昌的手上,笑道:“你老弟看看再说吧。”

丁日昌把函件浏览了一遍,自是满心欢喜,但他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个巴夏礼,他倒是挺会抬举职道呢。其实,职道是抚台专折奏调到上海办理制造局的,怎么敢去督带常胜军呢?”

李鸿章见丁日昌说得认认真真,毫不掺假,便叹口气说道:“谁说不是呢,容闳受恩师派遣,赴美国去购买制造局所用机器,即将回国。现在呢,收购美国铁厂的事还没有着落,也不知能不能收购得成。

“若成还则罢了,若不成呢?机器到后,制造局还要赶造厂房,聘请技师,招募做工人员,不知要多忙呢!这个巴夏礼,他一到上海就给本部院添乱。你老弟不是不可以去督带常胜军,他也不想想,你老弟去督带常胜军,谁来替本部院料理制造局呢?常胜军的督带,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局的督办,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丁日昌急忙低头回答:“抚台大人说得是,这个巴夏礼,不会帮忙,只会添乱。”

丁日昌口里虽振振有词,心里已是凉了大半截,但他并未就此死心,仍想鱼与熊掌兼得。丁日昌与李鸿章同岁,与洋人厮混却比李鸿章早好几年,眼见自己官运不济,他便想走发财一途。

他督办安庆枪械所时,已用欺上瞒下的办法捞得了几个。但他朋友太多,中国人与外国人都结识了老大一帮,他又最爱讲排场,银子进得再多也不敷使用,这就逼得他不得不生出外心,想给头上多揽几个差事以增加进项;尤其是最近,他一连纳了两房侍妾,又买了五个丫环,个个见了他不问别的,专管要银子使,真正让他无办法好想。

丁日昌的这些内情,李鸿章并不知道。李鸿章一直把丁日昌当作能员看待,却不知这丁小鬼,想银子已是想疯了。

丁日昌从巡抚衙门下来后,当天即返回上海的家中,转日就登船去了昆山。去昆山前,他偷偷地做了两件事:一是遣人到英国领事馆去找巴夏礼,告知巡抚衙门决定背着英国方面裁遣常胜军,让巴夏礼提早想办法劝阻;一是给两淮的郭嵩焘写了封密信,让郭嵩焘来劝阻李鸿章。

为了能把常胜军督带这个肥缺弄到手,丁日昌可谓煞费苦心。巴夏礼得知常胜军真的将要被裁遣的消息后,很是吃了一惊。尽管此时他仍未接到巡抚衙门的正式照会,但丁日昌已向他言明,是巡抚衙门单方面作出的决定,消息之准确已不容置疑。

巴夏礼一面紧急致函李鸿章提出抗议,一面急电戈登速回上海(英国此时在上海已设电报局),又连夜去与接替士迪佛立担任英国陆路提督的伯郎会商。

伯郎听完巴夏礼的话后,登时蹦起老高。他挥着手大叫道:“李鸿章这个混蛋,他不经与我国会商,敢私自把常胜军裁遣掉,我要与他进北京去打官司!我要让他们的大皇帝和太后把他干掉!”

巴夏礼接口道:“将军,本人已经用领事的名义,向这个混蛋发去了抗议函。”

伯郎道:“巴夏礼先生,您刚来上海,不了解李鸿章这个人。您向他发抗议函是没有用的。很多人说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就因为他不好对付,我们必须当面去和他理论!他是只狐狸,是只非常狡猾的狐狸!实在不行,我们就向朝廷施压。”

巴夏礼赞同伯郎的说法。第二天,巴夏礼与伯郎带上随员通事,乘船赶往苏州的巡抚衙门。

一路上,伯郎站在船头,两手紧握,两眼怒睁,看那架式,不是到巡抚衙门理论,分明是去拼命。

在英国人眼里,大清国的官吏都是些没有火性的绵羊,当这些绵羊想变成狼的时候,让他们重新变回绵羊的最好办法,便是用手里的火枪去打他们。

伯郎和巴夏礼都坚信,只要他们把眼睛瞪圆,把拳头攥紧,李鸿章这只狼,马上就得乖乖地变成绵羊。伯郎一行人杀气腾腾地闯进巡抚衙门,一名师爷挂着笑脸慌慌张张地打里面迎出来。

巴夏礼抢前一步说道:“鄙人是英国领事馆的,来找你家大人商量公事。”

师爷把一行人引进大厅落座,这才说道:“我家大人一早就去常熟犒军①去了。”

听完翻译的话,巴夏礼问道:“他何时能回来呢?”

师爷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伯郎这时起身大叫道:“李大人他分明在躲避我们!今天我们见不着他,决不离开这里半步!”

师爷待翻译把话译完,赶忙赔着笑脸说道:“几位洋大人,不要急躁,我家大人当真去常熟了。总兵程学启程大人受了重伤,抚台一听就急了。各位洋大人可能还不知道,程总兵跟了我家大人许多年,立了许多大功,他现在受了伤,抚台大人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伯郎听完这话,不由用英语嘀咕了一句:“这个该死的程学启,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这时候受伤!他这不是分明在和我们英国作对吗?巴夏礼先生,我们还等吗?”

巴夏礼想了想答:“看样子,我们只能到昆山去等他了。只要我们在昆山,李鸿章就不敢对常胜军下手。丁日昌呢,也就有了不能裁遣常胜军的理由,他就可以做督带了。”巴夏礼口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八大山人的另一幅山水画,画得到底怎样呢?”

两个人计议停当,当即步出巡抚衙门,登船赶往昆山。

第七章 收礼不帮忙 第三十七节 下属犯了错,上司怎么办?

其实,李鸿章已于前一日接到了巴夏礼紧急递过来的抗议函,他一早赶往常熟去犒军,的确有避开巴夏礼的意思,但程学启受伤也是真的。他在常熟整整停留了十几日才返回苏州。

李鸿章的案头摆着两封尚未拆启的信件:一封是郭嵩焘的,一封则来自昆山,昆山驻有常胜军。李鸿章单把昆山的信撕开。

昆山的来信出自丁日昌的手笔,丁日昌在信中称:“职道正与李总镇筹划裁遣常胜军的办法,不妨英领事巴夏礼携提督伯郎突至,力持异议,不准裁遣该军。”丁日昌最后又说:“巴领事与伯军门已打算长驻昆山,直到巡抚衙门放弃裁遣该军为止。职道现在忧心如焚,不知如何办理,恳盼抚台大人早日示下。”

李鸿章把丁日昌的信推向一边,又拆开郭嵩焘的信。

郭嵩焘开篇便对李鸿章此时裁遣常胜军一事提出质疑,称:“金陵未克,长毛未尽,捻党又起,此时裁遣常胜军实属过早。”郭嵩焘接着写道:“金陵克复,当是大功一件。如今敌我双方兵勇均疲,如此时调派常胜军赶往金陵,再助以十几营淮勇,金陵当能速克。金陵属江苏辖区,此功理应有江苏一份。男儿立于世,为的就是建功立业。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

李鸿章读罢郭嵩焘的信,连连苦笑,却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李鸿章着人给昆山去函一件,约巴夏礼、伯郎在上海会面,共商裁遣常胜军一事。

信至昆山,巴夏礼、伯郎接阅之后,又耽搁了几日,这才回到上海,到通商衙门与李鸿章谈判。

一见李鸿章的面,伯郎当先大叫道:“你李大人好大胆!你竟敢违约!鄙人要到北京去找你们的总理衙门讲话!”伯郎话毕,有意冲李鸿章挥了挥拳头。

巴夏礼也道:“李大人,常胜军原本是贵我两国共同创立的,如果要裁遣,也该贵我两国共同协商办理。您如今怎么能不知会我们一声,就私自裁遣该军呢?您这么做,分明是蔑视我大英帝国,我们万万不能答应!”

李鸿章笑着打开护书,拿出早已拟就的用中英两国文字写成的裁遣常胜军的方案,说道:“本部院听不懂二位在讲什么。”

伯郎抢着说道:“你李大人还装糊涂!你不是要裁遣常胜军吗?”

李鸿章示意二人坐下,笑道:“本部院只是有此打算,尚未实行。二位现在既然问起来,本部院就正式通知二位,巡抚衙门决定裁遣常胜军,方案已经拟就,请二位过目。”

李鸿章把方案分别送给巴夏礼与伯郎。

巴夏礼接过方案,反问一句:“李大人,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鸿章答:“当初贵我两国创立此军,是因为长毛作乱,上海危急。如今,战事将平,长毛几近殄灭。按着我们的约定,已到了裁遣该军的时候了。本部院裁遣该军,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所谓亡者恤,存者奖,我们会好好处理的。请二位放心就是。”

伯郎反手把方案一摔,道:“我们不同意你们裁遣常胜军!这支队伍,经过我们训练后,替你们斩杀了多少长毛,立了这么大的功。你李大人一句话,就想把它裁掉,我们不能答应!我们要向你们的总理衙门和皇太后,提出强烈抗议!”

李鸿章不急不恼,仍笑道:“二位应该知道,常胜军组建以来,耗费了我们大量的饷银。如今,藩库空虚,粮台告急。常胜军如不及早裁遣,饷源从何处出呢?不发饷,不供粮,常胜军几千人马答应吗?常胜军若能饿着肚皮去助剿金陵,本部院不仅不会裁遣该军,还要奏明朝廷,嘉奖该军!二位以为如何?”

伯郎用英语对巴夏礼骂道:“这个李鸿章,真是个无赖!他竟敢让我们的人,饿着肚子去为他们打仗!他太会算计了!”

巴夏礼沉吟了一下答道:“将军,本人在广州时就已听说,大清国为常胜军花掉了许多的银子。看样子,他们不想再干下去了。”

伯郎道:“这能怪我们吗?当初是薛焕和吴煦请我们出面的。我们不捞取大量的银子,又图的什么呢?他们为了尽早消灭太平天国,甘愿拿出大量的银子给我们,这是两厢情愿的事。”

巴夏礼这时道:“将军,我们还是看一看李鸿章拟的这个方案吧。我们可以从方案上找回我们的损失。”

两个人于是停止交谈,埋下头去看方案。李鸿章不知二人嘟嘟囔囔地在说什么,但他凭直觉猜测,对常胜军停饷、停粮一项,让这两个英国人犯了难了。

巴夏礼与伯郎看完方案,先小声交流了一下,然后便双双起身道:“李大人,您的方案我们不同意,我们也要拟一份方案出来。但有一点,还要提醒李大人,在我们的方案拟出前,常胜军不能裁遣。”

李鸿章站起身,笑道:“本部院随时等候领事先生把方案送过来。不过,本部院也有一句话要对二位讲,现在已是本月下旬,离月底十天不到。如果二位在月底前尚不能把方案送过来,常胜军下个月的饷粮,可就须二位想办法了。本省藩库,只筹备了裁遣常胜军所需银两,没有筹备该军下个月的饷粮。”

伯郎嗷地蹦起来大叫道:“怎么会这样?你李大人想干什么?”

李鸿章用手摸了把刚蓄不久的胡子,答道:“本部院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尽快裁遣常胜军。裁遣该军后,我们会有许多事情需要贵我双方合作。比方说,上海制造局,我们不仅需要美国的机器,还需要许多钢铁。如果不及早裁遣常胜军,我们怎么会有多余的银子来办这些呢?常胜军迟早要被裁遣,这是写在约定里的。”

巴夏礼与伯郎猜不透李鸿章说这话的真实意图,所以没有贸然答话,但两个人已从李鸿章的神态上判断出,常胜军肯定是保不住了。

回到领事馆,两个人决定把功夫下在裁遣常胜军的方案上,在抚恤和奖赏方面狠敲大清国一笔。

不久,戈登也从英国返回。他在禀见李鸿章的时候,对裁遣常胜军一事大发不满,表现得比白齐文还无赖。

李鸿章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坐在案前抚须微笑,等他发泄够了,才冲门外高喊一声:“送客!”戈登甚觉无趣,只得怏怏地离去。

巴夏礼很快致函巡抚衙门,对巡抚衙门裁遣常胜军一事表示同意;但在抚恤和奖赏方面,英方却提出许多无理的要求。

李鸿章不想被此事绊住手脚,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此时已通过身边的人了解到,裁遣常胜军遭遇英人多方阻挠,全是丁日昌做的手脚。想了两天,他便着人将丁日昌与李恒嵩召回巡抚衙门,吩咐道:“巴夏礼已同意裁遣常胜军,但却提出许多无理的要求。本部院思虑了一下,以为还是按初创此军时的双方约定办理方为妥当。如果一味姑息英人,势必助长其咄咄气焰。”

李鸿章说完,拿出重新拟就的方案道:“这是本部院按原约拟就的方案,你们只管照此办理就是了。如果英国人提出异议,丁道可按原约与之理论。本部院已打定主意,先将西勇尽数裁遣,一个都不要留。余下的华勇,可挑三百人组成火枪队,可挑六百人组成火炮队,纳入淮军建制。”

听了这话,丁日昌至此才知道裁遣常胜军已成定局,无人能扳得回,心底一时不由涌上万千懊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李鸿章这时却望着丁日昌,笑道:“丁道,本部院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老弟言明。有人跟本部院讲,巴领事与伯军门对裁遣常胜军一事大加刁难,有备而为之,全是丁道在做手脚。本部院听了并不相信,因为本部院深知,丁道是个聪明人,断不会为自己的一点私见,去误国家大事。裁遣常胜军,本部院决定不改初衷,仍委老弟去办。本部院久历官场,深知做能员的不易。老弟深通西学,了解西人秉性,堪称办洋务的能员,将来肯定大有作为。本部院把老弟从恩师身边奏调于此,是想给老弟施展才能的一片天地,为国家多做些事情。这也是我恩师的想法。其他的话,本部院就不说了,老弟酌量着办就是。”

丁日昌被李鸿章的一席话,直说得胆战心惊,面红耳赤。

他猛地站起身,旋又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请抚台大人放心,职道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把抚台交办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让洋人找不出一丝漏洞!”

李鸿章一边起身相扶,一边笑道:“有老弟的这句话,本部院就放心了。有什么事,老弟尽管直接去与巴领事交涉,本部院准你便宜行事就是了。”

下来后,丁日昌一边擦汗,一边对李恒嵩说道:“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进的谗言!若非抚台眼睛亮,不仅本官就此完了,连老弟的前程也被断送了不是?”李恒嵩笑笑没有言语。

第二天,丁日昌起了个大早,喝了碗稀饭,便乘轿来到约好的地点等待李恒嵩。李恒嵩到后,两个人便带上随行人众急急赶往渡口,常胜军的船正在那里候着。

上了船,李恒嵩问道:“丁大人,我们是回昆山吗?”

丁日昌摇头道:“我们先去上海。本官已在抚台那里拍了胸脯,本官要先给巴夏礼和伯郎这两个洋犊子灌上些米汤子,我们裁遣常胜军一事才会顺利。本官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让抚台脸上有光,也好堵一堵那些王八的嘴。”

丁日昌与李恒嵩来到上海,乘轿直趋英国领事馆。

见到巴夏礼后,丁日昌一反当初的口吻,先讲了一通常胜军的不是,说常胜军从上到下,到处糜烂不堪,无一人不贪污,简直糟糕透了。又说,常胜军的这些事情,一旦被巡抚衙门知道,追究下来,不仅领事要受牵连,连前提督士迪佛立和现提督伯郎,也要说不清楚。

随后,丁日昌与巴夏礼咬着耳朵说道:“本官到常胜军这些日子,倒是很替巴领事担心。巴领事恐怕还不知道,偌大的常胜军,每月耗饷七八万两,竟然连一本像样的账簿都没有!本官急急赶来,就是要跟领事先生通个气。常胜军若不趁此时裁遣,等巡抚衙门知道内情,麻烦就大了。别的先不去说它,单是退赃一项,就够领事和伯军门受的!”

巴夏礼被丁日昌的一席话给说进云里雾里。他懵懂地问道:“你是说,我们若不同意裁遣常胜军,还要往外拿银子?为什么这样?到底是李鸿章疯了,还是你们的朝廷疯了?”

丁日昌振振有词道:“巴领事您想啊,您与伯军门及领队戈登,合伙贪污了常胜军的饷银,巡抚衙门当真追究下来,你们不退回去行吗?巡抚衙门每月拨的银子,都是登记清楚的,那是一笔也不能错的!”

巴夏礼还是不明白,他又问道:“丁大人,你搞错了吧?本人刚来上海接任领事还没到三个月,没有见过常胜军的银子啊!你怎么能说,我同着别人,合伙贪污了常胜军的饷银呢?”

丁日昌眼球一转,道:“本官知道巴领事刚接任领事,但前领事麦华陀先生与士军门和伯军门他们呢?您能担保他们没有贪污过常胜军的银子吗?还有戈登,他到常胜军任领队的第二天,兜里就多了块滴答滴答响的西洋表。他如果不贪污常胜军的饷银,他的那块西洋表是从哪里来的呢?领事先生如若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昆山验账。看了大账,您准保要大吓一跳。到那时,您老才知道,本官对贵领事有多好!”

见巴夏礼沉吟不语,丁日昌又赶紧许了几个空头大愿,答应制造局建成后,给对方哪些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不由人不信。

第二天,恰巧戈登来到上海。巴夏礼就又约了伯郎,几个人一起同丁日昌、李恒嵩二人去了昆山。

只几日光景,庞大的常胜军,便被裁遣到只剩了一个三百人的洋枪队、一个六百人的洋炮队。

李鸿章把洋枪队交由李恒嵩统带,把洋炮队交由淮军将领记名游击罗荣光统带。罗荣光是湖南乾州人,字耀庭,武童出身。罗荣光初投湘军,后随李鸿章来上海。李鸿章实授江苏巡抚后,将已是守备的罗荣光调派进常胜军中,累官宣抚使都司,直至现在的三品记名游击。

常胜军从此不再存在。

第七章 收礼不帮忙 第三十八节 抢功劳的后果

一个月后,丁日昌离开昆山,满心欢喜地来向李鸿章交差。李鸿章对他难免又是一番褒奖。

隔日,李鸿章开始起草奏折,向朝廷禀报裁遣常胜军之经过,并奏请对戈登以下的一班外国将领予以奖赏,以慰西人。圣旨很快来到江苏巡抚衙门。

圣旨先对李鸿章所请一一照准,随后又命令李鸿章调拨劲旅和得力炮队,赶往金陵助剿太平军。送走传旨差官后,李鸿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思片刻,又提笔写了《分剿湖州进逼长兴》一折,折后又附《请俟湖州克复再协攻金陵片》。

《分剿湖州进逼长兴》折是向朝廷汇报军情的,李鸿章的文章做在了附片上。附片先说攻克常州后,未及时向金陵发兵的原因,是因为连年征战,全军没有好好休整;又说曾国荃曾经给他写信,说收复金陵在饷而不在兵。接着就开始大谈自己的苦处:先说江苏新复,到处都有太平军余部活动;常胜军裁撤后,英国人不准淮勇离开上海;又说收复金陵非用重炮轰击不可,而自己麾下的炮队,还没有掌握发炮的技能。

李鸿章在该片的最后这样写道:“目前常胜军所遗炮队既未练成,程学启所遗炮队已往长兴,刘铭传近在句容,亦拟添配炮位,操练两月再行攻剿。除由臣督饬各军赶紧操习,一面多制炸弹,广储攻具,听候调拨外,拟请俟湖郡克复,苏防稍松,再饬协攻金陵以求有济,仍随时咨商曾国藩、曾国荃酌度办理。”

总起来一句话,淮勇现在分不出兵力,去协剿金陵城内的太平军。

折、片拜发后,李鸿章着人骑快马将驻防各州县、海口的张树声、刘铭传等人,召到巡抚衙口,又把丁日昌从上海传过来,连同乔松年、刘郇膏、徐佩瑗等司道大员一起,共同议事。

人员到齐后,李鸿章缓缓说道:“本部院今日把各位大人召进巡抚衙门,是要告知一件事情。现在,我江苏各州县、城郭,贼匪已基本肃清,只剩金陵尚在克复中。金陵有曾九帅坐镇,功成只在旦夕。我淮勇各营历经几月苦战,伤亡颇大,急需补充,这些,本部院心里都有一本账。本部院明儿要离开巡抚衙门到安庆走一趟,然后便回籍去看视一下家母和两个孩子,估计总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本部院不在期间,由乔方伯护理巡抚关防,营中有事,各位尽可与乔大人商量着办理。但有一句话,本部院要先讲在前,金陵方面,无论朝廷或安庆催得多急,都不许调派一兵一卒。”

性子急躁的张树声这时忍不住问道:“大帅,您能否把话说得彻底些?我听着不太明白。”

李鸿章神秘地一笑,答道:“张总镇就不要问了,总归,不派兵过去就是了。还有洋人方面,尤其是那个巴夏礼,若有纠缠,丁道可出面与之周旋。不过,调拨给金陵吉字大营的饷银,却万万不要延误。九帅已几次来函,再三声明,围金陵在饷而不在兵。我们只要把粮饷按期拨过去,就是大功一件,不知要比派几营兵过去,强上多少倍!”

乔松年这时小声道:“抚台大人,您此次出门,要不要带上几营兵勇陪同?”

李鸿章道:“有亲兵营随行就足够了。本部院去后,这里可就有劳你老哥费心了。”

乔松年忽然把嘴附向李鸿章的耳边道:“司里明白大人为什么要赶着回籍了,司里猜得不错的话,大人回籍是要把亲事办了吧?”

李鸿章一笑,小声道:“你放低声些吧。娇儿她娘三年期满,我若不趁此时把事办了,等容纯甫把机器买回来,还能抽出时间吗?我走后,你让人把后面的上房收拾一下。我这次回来,想把家母和两个孩子一并接过来。”

乔松年一边点头一边感叹道:“大人是早该有个家了,再这样熬上几年,长毛垮了,大人也该垮了!”

众人散去后,李鸿章马上和乔松年办了一下交代,又叮嘱了丁日昌几句,然后便打点行装,带上亲兵营,乘上黄翼升水师营专拨的轮船,离开苏州赶往安庆。

李鸿章离去多时,淮军各将仍对李鸿章不准向金陵方面调拨军兵助剿一事议论纷纷,倍感疑惑。

众所周知,李鸿章是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得意门生,围困金陵的主帅曾国荃,恰又是曾国藩的胞弟。无论从哪方面讲,李鸿章都没有坐视之理。李鸿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其实,他有自己的苦衷。

三品顶戴实授浙江按察使曾国荃,率吉字大营围困金陵整整两年,连克钟山等要隘,已逼近城垣,江苏及安徽等境内的太平军纷纷回援,但均被吉字营击退,只好转向别处。

金陵城被围困两年,城内所存粮草早已用尽,守城的太平军将士,每日都在靠野菜充饥。野菜挖光之后,经请示天王又开始饮天露。天露就是雨水。若不下雨,就饮地露,地露就是河水。

天王洪秀全已染病多时,生命垂危,随时可能去见他的天父上主皇上帝。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深知太平天国气数将尽,克复金陵只在早晚,这件千载难逢的大功劳,马上就要在曾氏兄弟的手里做成,这不能不让许多王大臣脸红心跳。许多满大臣不想把这件大功让曾氏兄弟独享,于是纷纷上折,奏请上头加兵助剿,实际上却是想让曾家兄弟把功劳让出一些,免得功高震主、危及江山社稷。

西太后自然也想早一天克复金陵,于是顺水推舟,除下旨让李鸿章酌派军兵外,又让左宗棠也调派几营楚勇赶往金陵。

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当时已对曾国荃围困金陵两年尚未功成蓄了老大不满,接到圣旨,马上便遵旨照办,不仅把麾下刚刚建成的水师营指派过去,还把常捷军的炮队也调到金陵。

左宗棠是决意要帮曾老九把金陵攻破,尽快了却朝廷的心愿。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楚军的到来,不仅未让曾国藩感到高兴,还引起攻城主帅曾国荃的极大不满和许多湘军将领的抵触。

李鸿章看出了这一点,他不想落个分功的骂名。他先将实力最强的常胜军裁遣,希望为自己不能助剿找出个借口;接到助剿的圣旨后,他一面上折表示遵旨,一面却又摆出许多无法及时派兵的理由,虚与朝廷委蛇……为进一步表明心迹,他不惜离开巡抚衙门,径赴安庆去向恩师告假。

李鸿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曾国藩也是个旷世奇才。李鸿章心里清清楚楚,他煞费苦心做的这些,能瞒过许多人,也能瞒过朝廷,但却瞒不过曾国藩。李鸿章要让曾氏兄弟感激自己一辈子。

船到安庆停泊,李鸿章登岸坐上早已备好的绿呢轿子。

李鸿章在总督衙门的签押房见到了曾国藩。

李鸿章跪在曾国藩面前,行弟子拜见老师的大礼。

曾国藩把李鸿章扶起来,先眯着眼睛把李鸿章上下打量了一下,却忽然伸出右手,很仔细地在李鸿章的鬓角处摸了摸,接着猛然一用力,随手拔下一根白发:“少荃啊,你也老了!”

李鸿章眼睛一热,颤声答道:“恩师,您老这几年,头上的白发也增多了。”

曾国藩叹一口气,转身坐下去,口里随便说一句:“少荃,你也坐吧。你接到圣旨了吧?”

李鸿章站着道:“您老尽管坐吧,门生喜欢站着听恩师讲话。门生行前确实接到了圣旨,门生匆忙从苏州赶来,就是想把一些话同恩师讲清楚。恩师知道,常胜军裁遣后,所遗炮队将弁均是生手,总须操练两三个月后才能临阵。而淮勇经几年苦战,伤亡太重,不将养些日子便无法迎敌。门生行前,已将以上实情奏明上头。门生此来,一是看望恩师,一是想向恩师告几日假,请恩师恩准。”

曾国藩一愣,随即说道:“少荃,你该遵旨办理才是正理,不然上头会怪罪的。你上奏给朝廷折子的底稿带来了吗?”

李鸿章急忙从袖中摸出折子底稿,双手递给曾国藩道:“请恩师过目。”曾国藩接过折子底稿,反手放到案面上,说道:“少荃,莫非家里有什么事吗?”

李鸿章答:“恩师容禀。门生在皖境时,贱内便染疾故去。不久,母亲做主为门生订了一门亲事,这些恩师是知道的。”

曾国藩点点头,道:“你同我讲过,女家好像姓赵,做茶行生意,对吧?”

李鸿章答:“恩师真是好记性,竟还记得这些。门生照恩师的吩咐,率勇到上海后,家兄便遵家母之命赶到上海,力劝门生完婚。门生没有同意,因为贱内毕竟跟了门生一场,给门生生了两个女儿。无论怎么说,门生也该替她守上三年,才不枉夫妻一场。”李鸿章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许多往事,眼睛不由一红。

曾国藩点头道:“这是应该的。少荃啊,这几年,也苦了你了。好,老夫就给你两个月的假,风风光光地把婚事办了。孩子有了娘亲,你也有了照顾,令堂也省得日夜惦记了。老夫先替你给朝廷拟一个告假的折子,我们联衔拜发。你先下去歇一歇,开饭的时候叫你。你上给朝廷的折子,老夫先看一看。你下去吧。”

李鸿章施礼退出。

第七章 收礼不帮忙 第三十九节 新婚之夜突发足疾

李鸿章在安庆一住就是三天。三天里,李鸿章日间与曾国藩同饭,饭后与曾国藩喝茶;夜间,一边陪曾国藩下棋,一边讨论国家大事。

临行的时候,曾国藩把几张纸递到他手上,说道:“少荃,你一路也要小心些。这是你折子的底稿和老夫为你上的一篇折子,老夫让文案誊了一份给你,你在路上看看吧。有什么不妥,你回来以后再同老夫谈。”李鸿章接过折子后,与曾国藩施礼作别。

行在路上,李鸿章掏出曾国藩为他上的折子,细细地看起来。

折子题目是:《复陈金陵皖北江西各路军务筹办情形折》。

折曰:“奏为钦奉谕旨,恭折复奏,仰祈圣鉴事。窃臣自旬日以来,历奉寄谕,殷殷指示,不外迅剿金陵及皖北江西两路军务,所有近日筹办情形,理合分析详对,驰慰宸廑①!

“谕旨饬令李鸿章俟长兴得手后,统率诸军,助攻金陵一节,臣接李鸿章来咨,教练炮队尚须时日,又以湖州贼众,苏、常毗连,会攻金陵,既不能协剿湖州,又谓天气炎热,洋枪连放即红,多则炸裂,开花炮放至十数出,即不能着手等语。臣查李鸿章平日任事最勇,进兵最速。此次会攻金陵,稍涉迟滞,盖绝无世俗避嫌之意,殆有让功之心,而不欲居其名。惟所称全力助剿金陵,则除留防苏境外,更难协剿湖州,系属实在情形,臣亦未便再三渎催。转瞬新秋暑退,该抚必可督兵亲来,届时湖郡或已先下,无复浙贼犯苏之虑,亦无枪炮红裂之患矣……”

李鸿章把折子连看了两遍,沉吟良久,叹道:“分功得赏的骂名,我不背;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

李鸿章随即背诵起自己乡试时作过的一首试律①:“行笃言尤谨,诗词吉甫庚。立心严去辩,铭背示存诚。技陋雕龙巧,人嗤拂塵清。雌黄无妄发,坚白漫纷争。横议齐梁禁,高谈晋魏轻。莠须锄自口,草勿佞为名。灸輠才难逞,惊筵论共平。丝纶谆训懔,飏拜励贞忠。”

这时天气正暖,大江沿岸百花盛开,满眼生机,真是道不尽的鲜艳,夸不绝的美丽,让人不由心旷神怡,精神抖擞,心底生出只能感受,却无法言表的壮志豪情。

李鸿章心情好,步伐自然就快,行不多日便赶回家中。母亲一见,真个是喜从天降;合家上下,也是欢腾一片。

李鸿章到家的第二日,先去父亲坟前哭拜了一场,又带上两个女儿,到亡妻的坟前燃上几支香。

亡妻周氏的坟头长满了蒿草,一片孤寂。

李鸿章一见之下,不由掉下泪来。两个女儿一边在坟前化纸,一边口里说道:“娘,爹从巡抚衙门回来看您了。”

李鸿章心生感慨,一时想起周氏的许多好处,不禁口占一首绝句:“独结幽兰契,先开百卉场。天全王者瑞,人媚国之香。挺秀蓬茅久,沾恩雨露长。未甘空谷里,常惹御炉傍。入室心斋寂,升庭鼻观飏。此花真富贵,小草亦祯祥。蕙芷难争美,蒿莱不肯藏。会当尧砌上,第一占群芳。”他把周氏比作兰花,大加咏赞,可见爱恋之深。

五天后,赵家小姐莲儿被娶进合肥李家。

婚礼虽在悄悄中进行,但两江总督曾国藩,浙江按察使、围困金陵的主帅曾国荃,安徽巡抚李续宜,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棠等人的贺仪,还是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送到。

其实,赵家大小姐赵莲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从婚事定下的那一刻起,无论李鸿章走到哪里,赵莲的心就要跟到哪里。尤其是李鸿章率勇赴上海后,莲儿更是坐卧不安,茶饭无味,整日愁上眉梢。她早就听人说起过上海。她不仅知道上海街市繁华,而且还知道,那是个洋人云集的大商埠。她更知道,上海的大街小巷,有许多放荡女子倚门卖笑,把多少好人家子弟,生生引进火坑里,任你想跳也跳不出来。

当时大户人家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莲儿偏偏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读书写字。一本唐诗,她背得滚瓜烂熟;一本孝经,更不知写过多少遍。

莲儿能诗善写,更兼生得腰细足纤,面如凝脂,女工①也是十分地好。这样一个女子,得知未来的夫君去了上海那样一个地方,任你是铁做的心肠,也会担心的;李家偏偏定亲不娶,李鸿章去了上海又不见归期,莲儿睡在床上不知蒙起头来哭过多少次。

赵家老太太见女儿一连几天眼睛红肿,打不起精神,情知女儿是为婚事着急,不由打发媒人,赶到合肥李家去讨个究竟。媒婆一连去了几次,李家老太太被逼不过,只好给长子瀚章去函,让瀚章无论如何也要告假去上海一趟,催李鸿章把亲事办了。

再后来,赵家从李家真正讨到了实信:李鸿章坚持要等亡妻周氏三年期满后才娶。

赵家夫妇听了这话,愈发不得主张,怀疑李家要悔婚。当时的习俗,儿女要为故去的父母守孝三年,还没有听说哪个丈夫要为亡妻守孝三年。赵家老两口认为,李家不娶的理由不靠谱。

莫非李家是嫌赵家门槛低?

揣上了这个心思,赵家老夫妇俩开始不安了!莲儿却从此后,仿佛放下了一个包袱,吃得香,睡得实,一天天开心起来。

莲儿想,李鸿章能为亡妻守上三年,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真男儿。这样的人,不要说等他三年,就是等他三十年也值!

有了这个想法,莲儿自然不再犯愁,她的父母却开始愁眉苦脸了。夫妇俩背着莲儿,不知拌过多少回嘴。

新婚之夜,李鸿章为试探莲儿的才学,提笔写了这样几个字放在桌上:好女子无才有德,离去三年不能忘。莲儿略一思忖,提笔在下面写道:大丈夫有情无悔,归来五日续前情。

李鸿章歌颂的是无才有德的亡妻,莲儿则希望李鸿章能像对待前妻一样地对待她。两人相视一笑,很快拥在一处。

第二天,莲儿服侍李鸿章起床,不小心碰了李鸿章脚掌一下,李鸿章不由哎哟一声说道:“莲儿,你快看看我的脚上长了什么,怎么这般疼痛?”

莲儿急忙扳过李鸿章的脚掌来看,不由惊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工夫,生了许多硬肉出来?莫非染了怪病?”

听说儿子生了足疾,李母一面打发人飞快地去请郎中,一面扶着丫环亲自过来看视。郎中到后,对着李鸿章的双脚端详了许久,说道:“依小的看来,大人脚底下生的分明是鸡眼,这却不是用药能治的。小的认识前门一个修脚的伙计,大人不妨请他过来看一看。”

李母一听这话,就急忙委了这郎中去请那修脚的过来看视。不一刻,郎中将修脚匠领了过来。李母先让管家给了郎中五两银子的酬劳,把郎中乐呵呵地打发走,这才让人把修脚匠领进儿子的卧房。

修脚匠来到李鸿章的床前,蹲下身子看了看,笑道:“大人且请放宽心。大人的足疾不难治,只需把硬丁挖净就不碍事了。小的三代修脚,修的就是鸡眼。”

李鸿章点头,说道:“劳你费心了。”

修脚匠麻利地拿出刀子,先把刀尖在衣服上蹭了蹭,便蹲下身子忙活起来。李府的女眷到里面去说话,两名男家丁站在旁边伺候。

忙了将近半个时辰,李鸿章两只脚掌的鸡眼才被全部剜除,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修脚匠收起刀子,又用艾草将李鸿章的脚底熏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直起腰道:“大人,您老穿上鞋子走一走。”

家人就急忙为李鸿章更衣穿鞋,又扶下床来。李鸿章走了走,笑道:“果然是好手!本官要好好谢你。”他对身旁侍立的一名家人说道:“到账房那里,支十两银子出来,交给这位小哥。”

修脚匠忙道:“大人万莫折煞小的。小的三代修脚,到小的这一代,才算为大人修了回贵足。像小的这种出身,平时连大老爷的面都不敢细端详,就更别说修脚了。小的就此告辞,家里还有事情要做。”

李鸿章忙道:“小哥且慢走,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我平时并未生过鸡眼,缘何一夜间便长了出来?小哥三代修脚,可有办法根治吗?”

修脚匠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大人可是新喜吗?”

李鸿章笑着点一下头。修脚匠就跨前一步说道:“大人容禀。小的一进来,就知大人生的是喜丁。喜丁长年包在肉里,平时觉不出痛来,但一碰女身,就要发作出来,不仅疼痛,连路都不能走,好不厉害。这种喜丁,只能是发作一次剜除一次,再无别的办法好想。”

李鸿章听完这话,一边点头一边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在军营连年征战,一双脚山路水路都走过,也没什么事,如今回来想好好地歇上一歇,它倒不听使唤了。也好,小哥随我到书房一趟,我还想问小哥几句话。”

到了书房,李鸿章坐下问道:“小哥是哪里人氏?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修脚匠恭恭敬敬地站着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是四川人,随父亲来到合肥,父亲已于六年前故去,他生前为小的娶了家室,生有两儿一女,小的家中现在是五口人。”

李鸿章想了想又问道:“你在合肥几年,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修脚匠答:“大人容禀。小的出身卑贱,靠手里的刀子过活,碰着手头阔的,就多赏几个;碰着小气的,就算小的为他那双脚忙上一天,他也只给小的一文钱。大人知道,一文钱只能买一把米,还是掺着秸糠的那种,小人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养家糊口。”

李鸿章又道:“我们谈了半天话,还没有请教小哥的名讳①。”

修脚匠道:“大人抬举,小的哪有什么名讳,不过是胡乱起了个名儿能叫就是了。小的姓张,巷子里的人都管小的称呼张修脚的。小的其实是有大号的,叫张有福,今年正好五十岁。”

李鸿章一听这话,不由地笑起来。修脚匠被笑得莫名其妙,也跟着咧嘴笑。

李鸿章收起笑容,说道:“有福啊,我看你这人挺忠厚,手艺也不错,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愿不愿意啊?”

张有福一听这话,先是猛地呆住,旋又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大人肯留小的在身边服侍,就算做牛做马,小的也愿意呀!大人,您老说的可是真话吗?”

李鸿章笑着点了点头。

张有福重又磕起头来,口里说道:“小的爹生前就说小的有福,小的是真有福啊!”

李鸿章让家人给张有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打发人单腾了一间厢房给他全家住下。

张有福自此后就跟在李鸿章身边,随时伺候李鸿章的两只脚。

第七章 收礼不帮忙 第四十节 为官之道

一晃假期将满,李鸿章安排家人打点行装,带上母亲及家小,登程回任。合肥老宅,只留了十几个家人看护;田产等物,亦委专人料理。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六月二十三日,也就是李鸿章由合肥回到苏州的第十天,金陵被曾国荃攻破。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洪仁玕、黄文金等保护下,乔装出城向湖州方向溃逃。

湘军统帅曾国藩因功受封侯爵,围困金陵主帅曾国荃因功受封伯爵。兄弟二人在同一天封爵,倾倒无数官场中人。

但曾国藩却不想独享此功,他要分一叶光辉给李鸿章。

曾国藩上奏朝廷,不提其他官军助剿之能,单表李鸿章筹饷之功。曾国藩为李鸿章请功的折子悄悄递往京城,连曾国荃都被瞒过。

一个月后,一道圣旨由八百里快骑递进江苏巡抚衙门。李鸿章率一应属员跪接圣旨。

旨曰:“据曾国藩本日奏称:赏二品顶戴兵部侍郎衔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实授江苏巡抚李鸿章,自到任以来,迭复江苏各州县,实由该抚筹措无遗。该抚为围困金陵官军筹饷粮,更是不遗余力,致使金陵早日克复,洪逆在江苏全境肃清,堪称谋勇兼备,公忠体国。李鸿章着加恩,赏头品顶戴,太子少保衔,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钦此。”

曾国藩分给李鸿章的这一叶光辉可不小,竟然是大清国超品级的伯爵,而且是一等!李鸿章双手接过圣旨,面北连连叩头谢恩。

打发走传旨差官,众随员纷纷向抚台大人贺喜。

李鸿章面带微笑,连称“同喜”。乔松年一面着人分路去给张树声、刘铭传等人送喜信,一面让人置办酒宴,一定要摆上几桌。最会逢场作戏的乔松年,可不想错过这个表现的机会。

丁日昌也从上海忙不迭地来到苏州,把一块滴答作响的西洋表送到李鸿章手上,说是“随喜”。李鸿章不好推却,只能收下,但却让账房跟手还回去一百两银子,身边的幕僚或下人送贺仪的,他亦让账房回赠上一份礼品,美其名曰:礼尚往来。

一日歇下后,莲儿忽然对李鸿章说道:“我的爷呀,贱妾今儿问了一下账上,您说,您这次晋爵,账上亏了多少?照这样下去,你不进爵还好些。”

李鸿章笑道:“你这个小莲花,我不信你不想当诰命夫人!老太太说什么没有?”

莲儿笑道:“你加官晋爵,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她老人家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背地里同贱妾讲,您官至一品,过日子还是不如老爷罢了。我的爷呀,您说我们回赠的银子,是不是太多了些?丁日昌送您一个滴答,您就送给他一百两银子;下人凑热闹送个荷包,您定要回赠十两银子。照这样下去,就算老爷给您挣了个金山,也要空啊!”

李鸿章用手拍了莲儿脑袋一下:“你们女人家,常年关在屋子里,哪里知道做官的难处。这些人跟了我许久,都盼着我能飞黄腾达,他们也好往前走几步。我如今晋爵,他们来随份子,我怎好推却?可是,你当真把他们的东西收下,一点儿回礼都不给,他们用不几日,就要向你狮子大张口,不是要官做就是要个好缺分,得到的实惠,不知比他送出的要多几倍!我一一回赠他们,不过是想堵堵他们的嘴,省得他们背后说三道四。老话讲,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送我东西,我回他银子,我不欠他的,他就不敢有过分的想头,我这巡抚才能坐得安稳。你说是不是呢?”

莲儿把头埋在李鸿章的胸口上道:“您这套为官之道,贱妾还真是第一回听说。不过细想,还真有些道理。但愿您以后升官,是悄悄地,没有人知道才好。”

李鸿章一把搂紧赵莲,一边解衣一边道:“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的小莲儿就是有才也有德呢!你记着我的话,官位与银子相比,官为重,银为轻。你日后想有大发达,就先要把官做牢靠。”

赵莲见李鸿章口里说着话,手脚开始乱动,不由慌忙道:“您快老实些吧!张有福的刀子,都快被您的鸡眼磨秃了!”

金陵克复两个月后,两江总督衙门由安庆迁往金陵。

曾国藩写信给李鸿章商议:“江苏巡抚衙门依例是否也应迁此?”

李鸿章考虑到师生同住一城,有些事情不好办理,遂以“苏州临近上海,办理商务较为方便”为由婉拒。但他还是决定到金陵去一趟,找曾国藩商量一件大事情。

两江总督设在天王府,李鸿章赶到时,曾国藩正在上房歇午觉。

李鸿章不敢打扰,悄悄地带人步出衙门,乘轿到刚迁来不久的江宁布政使衙门见乔松年。施礼毕,乔松年猫着小腰把李鸿章引到签押房,劈头便道:“抚台大人,您老匆匆赶来金陵,莫非也听到了些什么?”

李鸿章一惊,忙问:“总督衙门发生了什么事?”

乔松年道:“不是总督衙门有了事情,而是朝廷那里有了事情。司里听京里来的人说,好多都老爷上奏朝廷,要求裁遣湘军。制军大人被这事搅得,已经几天吃不好饭了!大人知道,制军苦战了几年,殚精竭虑,才把湘军办出点模样。如今又要裁遣,这不是活坑人吗?许多湘勇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也都大小立有功劳,您让制军如何面对呢?这不是逼着他们造反吗?”

李鸿章一听这话,愈发吃惊,道:“乔大人,您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可靠吗?”

乔松年急道:“整个金陵都传开了,怎么就您老不知道?”

“听您这一说,本部院还真不能再坐了。等见过恩师,本部院再来您这里喝茶吧。”李鸿章匆匆与乔松年道了个别,便又回到总督衙门。

曾国藩午觉已过,正坐在签押房里,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李鸿章。

礼过,李鸿章开口便道:“恩师,门生适才听乔方伯讲,朝廷要对我湘军下手,这可是真的?”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这是迟早的事。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上头要裁遣湘军,老夫不以为意。令老夫欣慰的是,朝廷只是裁遣湘军,尚未对淮、楚二军下手,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该知足了!”

李鸿章急道:“朝廷下手也太早了些。不错,南方的长毛是灭掉了,但安徽、江苏北部和山东、河南等边境的农民又起来闹事。恩师您老不能争上一争吗?”

曾国藩没有接李鸿章的话茬,而是苦笑了一下,说道:“少荃,你匆匆赶来金陵,还有别的事吧?”

李鸿章忙道:“门生赶来金陵,的确是想和恩师商量一件大事。恩师知道,长毛作乱以来,江南各省乡试已停科十二年,许多生员望眼欲穿,恨不得马上就开科取士,以了多年夙愿。门生以为,如今大乱方平,人心尚不十分安稳,两江若能在今年恢复乡试,不仅能稳定人心,且对万千读书人来说,无异于降了一场甘露,对涤除洪酋造成的祸害,岂不是会更有实效?”

曾国藩赞许地点头说道:“说得好。看样子,朝廷放你做江苏巡抚是放对了。这样吧,你在这里就多住上几日,先拟个折子出来,老夫与你联衔上奏,力争两江乡试在今岁举行。”

李鸿章忙道:“两江士子若是听说今年能举行乡试,不定多感激恩师呢!”

曾国藩忽然问道:“少荃,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好像四十二岁了吧?”

李鸿章答道:“恩师真是好记性啊,再有三天,门生就正好满四十二岁。”

曾国藩叹一口气说道:“老夫在你这个年龄,是二品侍郎衔,而你却在这个年龄,不仅成了封疆大吏,而且加封了超品的伯爵!试观海内,谁人能与你相比?”

李鸿章忙道:“恩师言重了!门生能有今天,还不全是恩师一手调教出来的!”

曾国藩抚须笑道:“少荃你真能讲笑话,你才跟了老夫几天!老夫与你在京师一别,直到咸丰八年才又见面,那时,你已是三品按察使衔,这不都是你自己争气挣来的吗?少荃哪,老夫今儿敞开心扉同你讲句实话。长毛的气数尽了,湘军将要不存在了。老夫现在是病魔缠身,已经做不了什么事了。大清国以后怎么样,就看你李少荃的了。”

李鸿章汗流满面,诚惶诚恐地道:“恩师啊,您老正当壮年,又刚刚封侯,怎么讲出这样的话?大清国若没有您老练出的湘军,现在不定成什么样子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少荃,你不要说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你好好把握吧。你下去后,先拟个稿子出来。乡试是件大事,一定要筹措好才能进行。正如你适才所言,万千读书人盼了十二年,该让他们露露脸了!”

不久,由曾国藩与李鸿章联名上奏的《恳请江南乡试今岁举行》的折子迅速发往京师。不过十几日,朝廷下旨照准,并诏命颇有文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昆为正考官,翰林院编修平步青为副考官,携考官多人,届期赴江宁主持乡试。

接到圣旨的第二天,李鸿章便离开金陵,沿途又考察了一下江苏境内的部分州县,又走了几座军营,这才回到上海的通商衙门。

通商衙门正有几件事情需要他来办。一是总税务司李泰国离职,英国方面举荐赫德接任总税务司一职,总理衙门函着李鸿章对赫德留意考察一番,看是否胜任;一是美国人在上海虹口设立的旗记铁工厂出卖一事,厂方虽已和丁日昌谈过两次,美国人却极想再和李鸿章谈一谈,无非是想多卖几个钱。

还有一件事,更需要李鸿章拍板才能办理,就是广方言馆添开俄文班的事,俄方已派了三名教习候在上海,丁日昌却迟迟没敢答复,理由是抚台去金陵办差未回。

丁日昌这人也煞是作怪,要说他胆子大时,他敢把天捅个窟窿,若到胆子小时,一只蚂蚁他也不敢去碰,真正是要多无能有多无能。

李鸿章到上海的当日,首先要办的便是李泰国离任赫德接署的事。

第七章 收礼不帮忙 第四十一节 酒后失态

总税务司衙门是大清国统辖全国海关、税务的办事衙门。

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英、美、法三国乘小刀会起义之机,将上海海关的行政权夺取在手。次年,三国领事与当时的苏松太道吴健彰订立协定,由三国领事各派税务司一人,组成海关税务管理委员会。

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英国迫使南洋通商大臣任英国人李泰国为总税务司。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总理衙门正式加委李泰国为中国总税务司,使英人担任大清国总税务司一事合法化。

李泰国曾在英驻上海领事馆供职,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出任上海江海关税务司。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英、法联军北犯天津、大沽,他任英国侵华军全权代表额尔金的翻译和谋士。

中英《天津条约》谈判过程中,李泰国更是言语狂悖,表现得狡骄异常,深为中国人痛恨。他被总理衙门正式加委总税务司后,把上海半殖民地化的海关制度逐步推广到广州、汕头等通商口岸。大清国海关管理权从此为外国人所攫取。

任职期间,李泰国积极为大清国购置军火及兵船,组成舰队,用于镇压太平军,他本人也捞取了无数的好处。李泰国因功被英国授予三等巴斯勋位,成了绅士一族。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李泰国受总理衙门和江苏巡抚衙门委托,回国购买兵船组建舰队。舰队组成后,李泰国竟然背着江苏巡抚衙门和大清国的总理衙门,俨然以大清国“唯一的海军大臣”自居,擅自与英国大佐阿思本签订协议,授给指挥该舰队的全权,阴谋控制大清国的海军。是年九月,阿思本率舰队抵达中国,遭到总理衙门拒绝,并将舰队解散。总理衙门旋向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提出抗议,要求革除李泰国总税务司一职。李泰国被革职的同时,英国人马上提出由赫德接任。总理衙门怕赫德上任后,重蹈李泰国的覆辙,于是着李鸿章严加访察。

其实,李鸿章早就对中国的海关税务管理权由外国人把持这一点颇有微词,但他却又无法改变现状,只能是总理衙门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不能有半点变动。

赫德已经走马上任,只是还没有得到大清国总理衙门的认可罢了。

李鸿章带上通事及丁日昌一班随员赶到总税务司衙门时,赫德正坐在自己的办事房里骂人。

赫德在北京时,曾得到过一只鼻烟壶,里面绘有春宫画,是一男一女正行云雨之事。赫德得到之后爱若珍宝,无论走到何处都揣在怀里,不时放在掌心里把玩,兴奋得不行。

李鸿章来的这日早上,赫德因为有一件事情急着要去办,便把鼻烟壶给落在办事房里,等他想起回来取时,却早不见了踪影。他先是怀疑为他收拾屋子的杂役拿了去,被一口否认后,他便开始怀疑所有的中国司员,说中国人是劣等人种,中国人全是贼。

因为这个鼻烟壶,赫德一个早晨口里冒出的尽是难听的话。正骂得起劲,不妨一名英国司员大踏步闯进来道:“禀告大人,江苏巡抚李鸿章来见。”司员话毕,把李鸿章的拜帖递给赫德。

赫德看后道:“这李鸿章可是个大贼,但是怠慢不得!快把他请进大厅里让他喝咖啡。”

司员下去后,赫德就忙着换礼服,打领带,然后才叫了一名通事跟着,到大厅来会李鸿章。

依礼寒暄后,李鸿章缓缓道:“本部院此来,是奉旨了解一下税务司的情况,此外想和赫大人拉拉家常。”

通事把话翻译过去,赫德很认真地听,然后说道:“禀明李大人,总税务司的事情,鄙人已向总理衙门通禀过了。”

李鸿章一听这话,才想起巡抚衙门和通商衙门是无权过问总税务司情况的,于是改口道:“当然当然,本部院不过是想问一下前任李泰国的事情。”

“李泰国已被革职了,他做了一些伤害大清国的事情,已被召回国内,说不定还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

李鸿章不知道赫德所说的军事法庭是个什么东西,只能随口嗯嗯了两声,表明知道了或听懂了。

赫德又说:“禀明抚台李大人,鄙人接任总税务司以来,一切都在按约办事,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和大意。鄙人保证鄙人担任总税务司,会为贵国的总理衙门和抚台李大人做许多的事情,绝不会有错的。”

李鸿章回道:“您说的这些,本部院都相信,总理衙门也相信。”

赫德接着说道:“禀明抚台李大人,鄙人在宁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您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大人物,所以鄙人决定,邀请您及您的随行人员,共进午餐。”

李鸿章笑着回绝了赫德的邀请,决定再到英国领事馆去走一趟,进一步了解一下赫德的私人情况。

赫德不容通事把话译完,起身便径直走到李鸿章的面前,抓过李鸿章的手大声道:“您李大人不给鄙人面子,鄙人就不放您走。鄙人已经安排人准备好了上等的爱尔兰酒,还从外面的菜馆里叫了几个您最爱吃的菜。”赫德的做法很出李鸿章的意外,他小声对身后站着的丁日昌说道:“想不到赫德还是个爽快人!看样子,我们还真得扰他一顿了。”

丁日昌听完李鸿章的话,赶忙满面春风地跨前一步对赫德说道:“赫大人放手吧,我家抚台大人,决定留下来吃这顿大菜了。”

赫德高兴地引着李鸿章一行人向后面的饭厅走去。

入席伊始,赫德表现得还颇让人满意。他不仅向李鸿章敬酒,还向丁日昌等人敬酒,还一口一个李大人、丁大人地叫。几杯酒下肚以后,赫德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面目。他挽起袖子,露出长满黑毛的长胳膊,活脱脱一个上海街头无家可归的小瘪三,早不见了绅士风度。他撇开通事,一个人用生硬的华语讲起英国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直讲得唾沫横飞,举座皆惊。他说大英帝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那里培养了许多优秀的人物,他甚至信口讲出了几个非常拗口的人名。

李鸿章小声对丁日昌说道:“这个洋鬼子,他是想家了。”

丁日昌忙道:“大人说的是,一个人出门在外,换谁都会想家。”

饭后,在去英国领事馆的路上,李鸿章对一班随员发感慨道:“这些洋人,酒前装得跟个人似的,一旦沾了酒,就变成了猪狗!甚或猪狗不如!”

丁日昌道:“抚台大人,像赫德这种人,喝起酒来满口说胡话,还敢当着您老的面挽起袖子,这样的人做总税务司合适吗?”

李鸿章笑道:“我说雨生啊,你以为本部院,真能做总理衙门的主吗?其实,本部院来见赫德前,心里明镜似的。赫德怎么样并不重要,只要他是英国人就行了!总理衙门专委本部院访察赫德,一是做给外国人看,一是为堵一些大臣的嘴。总理衙门把海关利权交给外国人,这本身就是个弱招。本部院奉命行事,其实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外国人不当真,本部院也不当真。”

李鸿章一行人很快和英国驻上海领事馆领事巴夏礼坐在一起谈话。

谈起赫德,巴夏礼连连盛赞其能,还拍着胸脯说道:“赫德一贯忠于职守,把总税务司交给他,真是再合适不过!请李大人尽早上奏总理衙门,尽快对赫德加委吧。”

巴夏礼话毕,又从桌上拿起赫德的履历,递给李鸿章说道:“赫德的情况,都一一写在上面,贵国的总理衙门已经备案。”

李鸿章叹了一口气,更加清楚了总理衙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回到通商衙门的当日,他把自己掌握的赫德的情况上奏给总理衙门。总理衙门收到奏折不久,便正式加委赫德为总税务司。

赫德这个英国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呢?

赫德时年三十岁,按巴夏礼的介绍,生于英国爱尔兰亚尔马郡波达当的一户军人家里,在当地读公学时就极其优秀,得到过许多美女的青睐,均被他拒绝。因为赫德那年才九岁。后考入军校,又被女生追捧,弄得他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好辍学。后来才知道,是他发骚,到处追女孩子,惹恼了女孩的家长,大家联手揍了他一顿,把他打退学了。

所幸他的父亲与军校的女校长是相好,好说歹说,勉强让他毕了业。哪知毕业证到手未及十天,他便被当地警局关进了监狱,罪名是强抢他人财物,在大街上袭击女人的屁股,一共十几项。他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气得不行,他的父亲也跟疯了一般,扬言要干掉他。

正在这时,恰逢英国政府大量招兵,而且不分良莠,尤其青睐在监狱服刑的人,声称这样的人到了别的国家才好施展身手。赫德马上报名,未出监狱便被军队任命为尉官。

就是这样的一个渣滓,出狱以后竟然开始发迹了,而且发得冒烟咕咚。赫德于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被派遣到香港,在英国商务监督公署任职,次年调任英国驻宁波副领事助理。

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赫德离开宁波赴广州担任英国驻广州领事馆助理,并任英法联军占领广州“外人委员会”的秘书,旋任粤海关副税务司,四年光景便成了绅士一族。

赫德在中国多年,为方便外交,给自己取了个鹭宾的字号,且常年练习华语,以图在华捞取更大的利益。

第七章 收礼不帮忙 第四十二节 以人换厂

办完赫德的事,李鸿章让丁日昌约美国人到衙门来谈铁厂的事。

美国人很快带着通事来见李鸿章。当时的上海有许多地皮出租给外国人,供他们开工厂、建洋行。所谓的租界,指的就是这些地方,美国旗记铁工厂也是这种情况。该厂急于出售,并非厂子不好,实因该厂主新近得了一笔遗产,他要回国去发展。

互相问候后,李鸿章当先说道:“铁厂的情况,丁大人已与本部院讲过了。本部院现在约你们来,就是想谈一下条件,你们说说看。”

厂主讲道:“李大人,鄙人是个商人,如今要回国内发展。鄙人的这个铁厂,当初建造时便花了四十万两白银,如今折个半价给你们,怎么样?”

厂主拿出铁厂现有设备的清单说道:“这是铁厂的所有明细,您可以亲自去看一看。你们如果从国外订购这些机器,没有十万两银子是买不成的。还有工厂的房子,建成也需要许多的银子。”

李鸿章接过机器清单,见全是洋字码,便随手递给通事道:“你把它译出来交给丁道。”又笑着对厂主说:“您大概已经知道,我家总督曾大人,早在一年前,便派容闳去了贵国购买机器。本部院已接到容闳发来的函件,言称机器已购置齐备,正在赁船起运。容闳购到的这些机器,也不过用了十几万两的银子。美国旗记铁厂已经开办了许多年,本部院是知道的。机器现在还是否中用呢?您开价就是二十几万两白银,眼见是没有诚意的了。本部院今儿同您讲句实话,您的铁工厂,巡抚衙门可买,也可不买,主要还是看价钱。本部院认为,几位不妨先回去,重新拟个价出来,我们可以随时会商,如何?”

厂主连连皱眉耸肩,对李鸿章的话表示不理解,声称已经很低了,再让,他就要跳楼了。

李鸿章知道这是商人惯用的手段,只是微笑,并不搭言。厂主等了半天,见李鸿章毫无反响,显然是对报价不满意,只得离去。

送走美国人,李鸿章又约见俄国驻上海的领事,就聘请俄文教习薪金一事进行商谈,并很快确定下来。广方言馆此后又添开俄文一班。

李鸿章把广方言馆的事办妥帖,见旗记铁厂仍未给确切答复,便决定先回苏州。

这期间,他接到郭嵩焘来信,称已升授广东巡抚,业已到广州接印视事等等;又接到乔松年来信,通报他已被朝廷实授安徽巡抚的事。

李鸿章连夜给他们分别去函祝贺,又特别嘱咐乔松年,如果感觉腰不舒服,要抓紧治。李鸿章发现乔松年每回见他,总是弯着腰,因碍于情面,始终未当面问过。李鸿章怀疑乔松年受过腰伤。

李鸿章把上海的事一一交代给丁日昌,便乘轿来到码头,准备乘船回苏州。李鸿章正要登船时,丁日昌偏偏坐着轿子飞也似的赶了过来,来不及下轿便大喊大叫:“抚台大人慢行一步!抚台大人慢行一步!职道有事禀报!”

李鸿章一愣,只好驻足岸边,等那丁日昌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便问道:“丁道匆匆赶来,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成?”

丁日昌边施礼边道:“职道一路赶来,是想把一件事情向抚台大人禀明。这件事情因关联到旗记铁厂,职道怕日久生变,还是极早向大人禀明最为妥当。”

李鸿章笑道:“雨生,你绕来绕去,究竟想跟本部院说什么呀?”

“大人,您老还记得,就是前几天,首县衙门关押的那三名由税务司衙门移交过来的人犯吗?”

“你是说由总税务司赫德移交过来的那三个人吗?本部院恍惚听首县王宗濂说过,好像是卖关节营私的事。这件事,怎么和旗记铁厂扯上关联了?”

丁日昌道:“大人容禀,大人有所不知,职道也是刚刚知道,开办铁厂的那个美国大鼻子,与这犯事的通事早就认识。据说,那个通事的母亲与这大鼻子还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大鼻子能来这里开铁厂,也是通事的母亲介绍的。通事的母亲托人捎话给职道,她情愿出些银子,为巡抚衙门买下这铁厂来替儿子赎罪,不知巡抚衙门能否答应。”

李鸿章一听这话,边笑边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情!看样子,本部院这巡抚衙门,今儿是回不成了。走,我们且先回城,等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计较。”

回到通商衙门,李鸿章马上着人把上海县知县王宗濂传来,详细问了一下那位在押通事的情况,又调看了案卷,事情才渐渐清楚起来。

这名在押的通事姓唐名国华,广东香山县人,早年游学英、法等国,归国后在福州洋行做通事。

唐国华为工作方便,于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在福建报捐州同知衔。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到上海总税务司衙门,充通事兼翻译洋字公文,总理进出口税单。除唐国华之外,另有两个案犯被同时收监,一为张灿,系浙江鄞县人;一为秦吉,是上海本地人。二人均于同治元年,经唐国华介绍,到总税务司衙门所属扦手公司专干扦查进出口货物的勾当。

当时上海的商人,每遇洋船装货,所议合同及水脚总单并洋行保险凭据均系洋文,无法辨识,便找唐国华逐项翻译。唐国华每翻译一文,总要索求报酬,仅此项,就大大地饱了腰包。

张灿、秦吉二人,见唐国华这银子来得轻巧,也加入进来。凡华商装洋货,他二人便主动提出翻译洋文一项,讲妥价钱后,再转给唐国华,从中挣取差额。日子不长,二人的腰包也开始鼓起来。

赫德到任前,就已侦知总税务司扦手公司的一些内幕,到任后便决意整治一下,其实是想借机树立自己的威望,同时也为打击中国派驻的司员。

赫德先自行将唐国华三人关在总税务司里,然后才知会总理衙门与上海江海关道丁日昌,由丁日昌将人领回,关押进首县的大牢里问罪。

唐国华犯事的时候,李鸿章正在金陵与曾国藩商量两江乡试的事。李鸿章到上海后,丁日昌倒是向他说起过此事,李鸿章因是丁日昌分内的事,就没多过问。唐国华被送进首县大牢的当日便被摘了顶戴,如何问罪,王宗濂尚在踌躇中。

合上案卷,李鸿章沉吟着对丁日昌、王宗濂说道:“说起来呢,这唐国华不过是多捞了几两银子而已。张灿、秦吉二人,不过也是想多挣几个罢了。像这样的事情,我大清自打通关以后,就没有少过,认真追究起来,没有几个是干净的。王令啊,唐国华已被革职关押,你想怎么办他呢?”

王宗濂答:“回中丞大人问话,赫德已两次致函衙门,一定要让下官把唐国华三犯问成死罪。下官不知唐国华所犯之罪究竟该不该杀,所以迟迟没有定罪。”

丁日昌这时道:“赫德也着人找过职道,询问唐国华的事情。职道因为总理衙门尚没有公函,一直没给他答复。”

李鸿章站起身走了两步,说道:“我们大清国的有些事情,也不能尽听外国人的,总要有自己的主张。像裁遣常胜军的事,如果听外国人的,现在能办成吗?本部院以为,唐国华所犯之罪,与杀人越货不同,不过是利用自己通事的便利捞了点银子,何况这些银子还是商人自愿给的。设若唐国华不做这些,自有张国华、赵国华来做这些。我国商人不把洋文合同翻译过来,如何知道里头的实情?懵懂地把货运走,洋人使诈怎么办?赫德这么做虽是他职内的事,但他却在变着法儿坑我国的商人。丁道啊,本部院以为,如果唐国华的母亲真能把美国旗记铁厂买下来替儿子赎罪,唐国华不仅可以免罪,还可以到铁厂去做事。铁厂重新开工后,需要聘请许多外国匠师,那时,就需要许多通事来传话。唐国华在外国多年,深通西语,不用不是可惜了吗?”

王宗濂这时道:“中丞容禀,中丞适才所言大为有理,但下官只是担心,若不把唐国华问成死罪,赫德能答应吗?”

李鸿章坐下笑道:“赫德答不答应无关紧要,唐国华的母亲能否买成铁厂才是关键。本部院在想,美国人张口便索价二十万两白银,唐家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银子?”

丁日昌道:“大人容禀,那位美国人的通事,前两日特意约职道会了一面。据那通事讲,只要巡抚衙门能出到十万两白银,他便能说服他的东翁出手。显然,大鼻子是真想把厂子卖掉,滚回美国去。”

李鸿章道:“丁道啊,这件事还是由你出面办。你呀,下去后就到唐家走一趟,力争这几日就把此事办妥帖。还有,大鼻子身边的那位通事怎么样?大鼻子回国后,他怎么办?现在我大清国通事奇缺,能否让他留下来?这些你都顺便办一下。”

丁日昌忙道:“大人请放心,职道尽力去办。”

李鸿章道:“王令啊。”

王宗濂忙应一声:“下官在。”

李鸿章接着说道:“唐家若真能把铁厂买下来交给巡抚衙门,你就把唐国华开释了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唐国华在国外多年,深通西学,这样的人毁掉了可惜。”

王宗濂答道:“下官一定按大人吩咐的去做,但下官尚有一点顾虑,还要请教大人。下官把唐国华开释后,那赫德若是闹起来可怎么办呢?总税务司是三品衔,而下官不过是区区七品的顶子,怎么能够挡得住他啊!”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道:“丁道把事情办妥帖后,本部院自会奏明上头,你只要把应办的事情办好就是了!有本部院在,你怕他什么呢?”

二人很快退下去。丁日昌乘轿去了唐府,王宗濂回自己的衙门。

十几日后,唐家会同同案的张家、秦家,三家凑在一处,与厂主反复磋商,竟当真将铁厂全盘买下,仅费银四万两。

交割完毕,大鼻子拿上银子,很快搭船回国。

唐国华之母则将一应凭据、契约交给丁日昌,由丁日昌交到署江苏按察使王大经的手里,由王大经派员将铁厂内外复核明白,这才提交江苏藩司。

唐国华、张灿、秦吉三人,当日即被王宗濂传上公堂,当堂具结完案,释放回家。不久,丁日昌又按着李鸿章的吩咐,把唐国华请回到铁厂担任通事。

第八章 两三句话搞定对着干的官员 第四十三节 开办洋务,助剿捻军

李鸿章为防赫德借机刁难上海县,在唐国华等三人被释放的当天,便给朝廷上了《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和《唐国华赎罪片》。折、片内容与上章所述大体相同。

折子一共谈了三点就地购买铁厂的好处:一、设立铁厂能制造各种短炸炮和炸弹;二、到外洋去购买,不仅路远价重,能否使用也无把握;三、就地购买方便查验,添增部件自如。

折子之后,又附《唐国华赎罪片》,讲述的则是唐国华等人联手买铁厂的经过。

几天后,李鸿章将丁日昌督办的上海制造局、韩殿甲督办的枪械所全部并入铁厂;又经曾国藩同意,将曾国藩创办的安庆枪械所也并入该厂。厂名经李鸿章建议,曾国藩同意,正式定名为江南制造总局。

李鸿章委江海关道丁日昌为江南制造总局督办,总兵衔韩殿甲为会办。容闳从美国回来后,韩殿甲被调赴军营,容闳继任会办。该局聘洋技师近百人,中国匠师三百余人,做工者竟达五千余人,除制造枪炮、水雷、弹药、机器外,还修、造轮船等,是当时大清国规模最大、占地最广、实力最强的军工制造企业。

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五月,李鸿章的命运随着形势的改变而再一次被改变。一直征剿捻军颇为得力的蒙古铁骑在山东曹州遭到伏击,马队三千无一幸存,统帅僧格林沁王爷战死。

随着蒙古铁骑的覆没,捻军随即在直隶、山东、河南一带蔓延开来,声势越来越大,几成太平天国第二。

捻军是太平天国后期由捻党转化而来的北方重要的农民义军,百姓习惯称其为捻子。最初的首领是张乐行和龚得树,后推张乐行为首领,号称“大汉盟主”,张乐行自封大汉明命王,建立五旗军制,拥兵十万,声势浩大。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以僧格林沁为首的剿捻官军与捻军战于雉河集,捻军大败,张乐行被捕后被处死,捻军余部奔向别处。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天京被官军克复,太平天国遵王赖文光率部分太平军逃出天京,不久与捻军张宗禹、任化邦部会在一处,推赖文光为首领,重整捻军旗号,并逐步易步为骑,很快又发展成拥有十万余骑的马队,与清军周旋,声势再度造得老大。

五月底,上授协办大学士一等毅勇侯两江总督曾国藩为钦差大臣,驰赴山东督剿。圣旨同时下到苏州江苏巡抚衙门。

旨曰:“即着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驰赴金陵,署理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暂着刘郇膏署理。”

圣旨最后特别强调指出:“任大责重,李鸿章务须悉心经理,仍随时与曾国藩妥商。曾国藩军营调兵集饷各事宜,该抚并当妥为筹划,不得稍有迟误。”

李鸿章先把苏州的事安排了一下,把眷属从巡抚衙门里暂时迁出,又与署抚刘郇膏办了一下交接,便急忙赶到上海。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江南制造总局。红光满面的丁日昌率容闳等一应人众在码头恭候着他。

到了制造局的辕门外落轿,李鸿章顾不得歇息,便让丁日昌、容闳等人陪着先到各机房走了走,又到成品房看了看造出的机器、枪炮的质量。在成品房里,李鸿章用手抚摸着一门开花大炮,对丁日昌深情地说道:“丁道啊,本部堂离开后,制造局难免会遇到一些问题,但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你都要咬牙办下去,万不能停工。这是我大清图强必走之路,万万不可半途而废呀!”

丁日昌答道:“大人放宽心,职道已抱定主意,不管制造局遇到何种刁难,只要职道一息尚存,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把它办下去!”

容闳也道:“大人,丁大人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他每日总是第一个来办事房,饭前又总是把我们几个召到一起,商量一天要办的事。真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李鸿章笑道:“丁道能如此办事,何只制造局的幸事,也是两江幸事,国家幸事!”李鸿章这一席话,直把个丁日昌说得满心欢喜,连称谬奖。

饭后,李鸿章稍稍歇息了一下,便又乘轿来到广方言馆看了一遭儿。回到通商衙门后,各国驻上海领事馆的领事带着随员赶了过来,为他升署总督一事道喜。李鸿章与各国领事正谈话间,总税务司赫德又带着一班人众,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连称:“讨杯喜酒喝。”

当晚,李鸿章在通商衙门摆下酒席,宴请各国领事以及赫德等人,丁日昌、容闳等一班属官作陪。席间,李鸿章小声向赫德透露:“巡抚衙门已将他保举为三品按察使衔,不日圣旨即可来到。”

赫德一听这话,登时喜得眉飞色舞,愈发地大呼小叫。

其实,李鸿章保举赫德为三品按察使衔,无非是遵总理衙门之命而已,李鸿章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何况,总税务司原本就是三品的顶子,由地方巡抚衙门奏请,不过是大清国的官样文章,没什么特别。

待了三天后,李鸿章乘船赶往金陵接印视事。

曾国藩则在李鸿章到后第三天便起程赶赴山东剿捻前线。

此时的湘军已被裁去十之七八,只留长江水师三千与两万人的陆军四十营分驻在各地。曾国藩此次剿捻,主要依赖李鸿章的六万淮勇和山东、河南等省的抚标军,朝廷另调三万旗营归他使用。这也是朝廷缘何着李鸿章署理督篆①,而不让安徽巡抚乔松年、江西巡抚沈葆桢护理总督关防的原因。

李鸿章手握重兵,朝廷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但曾国藩此次剿捻并不顺利。

曾国藩到山东后,经过实地勘察,针对捻军马上作战、流动性大的特点,也很快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马队,朝廷又从关外将黑龙江马队与吉林马队调给曾国藩,两部合一,也不过七千人,根本无法与捻军交战。经过反复思虑,曾国藩决定采用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在临淮、济宁、周家口、徐州等捻军活动较频繁之区域驻兵设防,又行文沿途各衙门,修筑圩寨,实行坚壁清野,逼迫捻军与之交战。

曾国藩的这项计划行文容易,实行起来却千难万难,这既需要各路将领有持久的耐力,又需要有充足的饷粮供应,还要有各省地方衙门的大力配合。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夏,曾国藩再次调整策略,主张东以运河,西以沙河、贾鲁河,南以淮河为防线,北自朱仙镇至汴梁和黄河南岸挖濠设防,以围困捻军,达到剿灭的目的。

捻军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曾国藩统兵年余,眼看大功即将告成。这期间,署两江总督李鸿章,一面为曾国藩的剿捻官军筹饷筹粮,运送弹药,一面为筹建金陵制造局的事日夜奔忙,不得一刻安闲。

李鸿章上任伊始便已立下主意,维护督署现有规制,不予改变,力争署期内,在金陵也办上一两个实业,借机推动一下大清国实业强国的进程。

这期间,江海关道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督办丁日昌,经署督李鸿章保举,赏加三品顶戴实授两淮盐运使,王大经被实授苏松太道,容闳也经李鸿章保举,被赏加四品道员衔实授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总办。

丁日昌、王大经、容闳等人,无不对李鸿章感恩戴德,这些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胥吏①,如今都进入司道大员行列,成了响当当的人物,着实羡煞人。

李鸿章着人将苏州眷属接到金陵的两江总督衙门。老太太到金陵不久,眼见声名日隆的李鸿章膝下无继,便自作主张,将昭庆之子经方过继给李鸿章做养子。

李鸿章初任江苏巡抚时,曾任命英国人马格里在松江设立弹药厂,后巡抚衙门迁于苏州,他亦将此厂迁过来,更名为苏州洋炮局,但规模一直不大。接署两江总督后,看到金陵雨花台一带地域广阔,适合建厂,便多方筹措资金,在这里盖起老大一座厂房。他先将苏州洋炮局迁到这里,又通过容闳从美国人手里购买了一些设备,这才将厂子正式命名为金陵机器制造局,并上奏朝廷着户部一体备案。

金陵机器制造局的体制与江南制造总局大体相同。

金陵机器制造局办出头绪后,李鸿章又着手筹设金陵织造局。这后一件事,却不知比前一件事难办上多少倍。

当时的大清国,所用布匹均系手工制成,先要将棉花或茧子纺成丝线,然后再上土机,由人工织成。

通关以后洋布行销于市,但制造工艺却掌握在外国人手里。

大清百姓只知洋布纹路细腻、厚薄均匀,却不知是如何织出来的。李鸿章也是在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成立以后,从容闳、唐国华等人的口中知道的实情。

李鸿章决意把织布的这种机器引进来,办成一座工厂,打破洋商垄断洋布的局面。何况江南的茧业最为发达,将厂子建在金陵,收购棉花、茧丝,不仅免去许多转运花费,而且还可随用随购,用不着大量囤积。但李鸿章的这件事只办到一半儿,刚寻到一块合适的地皮,采购机器的人也刚刚起程去美国,事情便被突发事变中断了。

这突发事变来自剿捻前线。缘由曾国藩筑在开封南面芦花岗的堤墙,一夜间被捻军冲破,官军伤亡大半,曾国藩苦心经营的河防计划宣告失败。曾国藩心力交瘁,不得不上折请求开缺本兼各职并恳请注销侯爵,请求朝廷另委能员督办剿捻一事。朝廷于是着曾国藩仍回两江总督本任,钦命李鸿章为钦差大臣,速赴山东督办剿捻各事。

李鸿章喟然长叹,不得不遣人将眷属先行送回合肥老宅,只身再次踏上了征程。时间是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九月,李鸿章四十三岁。

眷属临行前,夫人赵莲考虑到李鸿章在军次而自己又不便随营照料,便自己做主,将从娘家带过来的丫环冬梅立为侧室。赵莲让冬梅跟在李鸿章身边,随时照料、伺候,以替自己尽妇人之道。

李鸿章将钦差大臣行营驻扎在徐州城外,各路统兵大员陆续来到这里,漕运总督吴棠也从任所匆匆赶来禀见钦差。

时间已近年底,各地衙门即将封印过年。

第八章 两三句话搞定对着干的官员 第四十四节 李鸿章遭地方官挑衅

冬季的徐州万木萧瑟,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毫无遮拦,不时有雨雪落下来。向远处望去,隐约可见各路官军和地方衙门修筑的高矮不等、参差不齐的圩寨,绵绵延延地不见尽头。

各路将领除直隶提督刘铭传、三品顶戴按察使衔刘秉璋以及总兵周盛波、张树声四人率本部人马一直围追捻军未来禀见外,其他将领已都见过李鸿章。

几乎在李鸿章接到钦差大臣关防的同时,安徽巡抚乔松年调补陕西巡抚,安徽布政使英翰升任安徽巡抚。李鸿章与吴棠是首次谋面。

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字仲宣,一榜出身,也是靠办团练起家的。李鸿章署两江总督期间,朝廷原本诏授吴棠署江苏巡抚,吴棠当时正为疏通运、淮两河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无法到任,朝廷只好改授刘郇膏暂署江苏巡抚,吴棠仍留任漕督。

吴棠风风火火来见李鸿章,在李鸿章以为是例行公事,但吴棠却是另有所谋:他要在钦差面前告山东巡抚丁宝桢一状。

吴棠长得身材矮小,偏偏眼大眉深,方面阔口,这就或多或少掩盖了他身小的缺憾。同僚属下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都叫他矮脚大帅。他生就的一张利口,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底气十足,偏又喜欢在人前论人功过,爱在人后说人短长。他到了哪里,哪里用不几日注定就要窝里反。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打知县做起,十六年光景,也做到了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成了朝廷大员。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岁了,胡须和头发白了大半,但精神尚好,好像正当壮年。

吴棠与李鸿章见礼落座后,不谈漕运,不提军务,张口就说起丁宝桢来。

“若说曾爵相此次剿捻功亏一篑,不在策略,不在用兵,其实全坏在丁稚璜一人手上。曾爵相定的修筑圩寨、坚壁清野,山东最是关键。但丁稚璜偏偏就不放在心上,还和老爵相讨价还价,今天要兵饷,明天要兵粮,忙得不可开交。老弟费千辛万苦运来的粮饷,大半被山东截留了下来。老哥怕老弟重蹈老爵相的覆辙,所以急慌慌跑来,就是要告诉老弟,剿捻要想功成,非把丁稚璜从山东搬走不成。丁稚璜自打到了山东,山东的吏治那是再坏不过,加上捻子一闹,百姓更是没得活了。”

李鸿章见吴棠越说越多,不得不接口道:“老哥讲起丁稚璜,倒让老弟想起了一件事。老弟倒佩服丁稚璜的勇气。”

吴棠马上道:“老弟讲的可是他拦截薛侍郎车驾的事?老弟快别提这事,这件事早晚是要发作于他。老弟若不信,就等着瞧。薛侍郎这个人,不是谁都能惹的。”

李鸿章笑道:“漕帅讲这话,却让老弟感到疑惑。丁稚璜只是搜查了一下他的车轿,又没把他怎么样,薛焕还能借着这由头怪罪他?丁稚璜现在不还好好的?”

吴棠神秘地说道:“老弟历练尚浅,有些事情,你是不知玄机。你不要小看薛焕,神通广大着呢。丁稚璜现在好好的,那是没人参他,若有人参他,说不定,革职都是轻的!”

吴棠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眼冒凶光,恨不得一口咬断丁宝桢的喉管才解气。送走吴棠后,李鸿章不由在心里叹道:“这个丁稚璜,你惹谁不好,怎么偏偏惹上了这个活宝!”

第二天,李鸿章接到了他来徐州后的第一道圣旨。

圣旨的前头,照例是一大篇官样文章,最后才道出真正用意:“前钦差大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所陈修筑圩寨、坚壁清野,又沿运河、沙河及黄河南岸挖濠设防一项,实效如何?事关剿捻成败,着李鸿章接旨后,沿曾国藩所陈路线沿途考察……奏明,不得迟误!”

送走传旨差官,天已是很晚,李鸿章传令闭上辕门,然后到内室用饭。饭后,冬梅侍候李鸿章烫了脚,又忙着给李鸿章捶背揉肩,一心要哄李鸿章开心,但李鸿章却闷闷不乐。

冬梅不解,小声问道:“大人,您老这是咋了?莫非是奴婢侍候不周,让您老生气了?”

李鸿章苦笑一声:“你们女人家,只知往自家身上揽不是,真正不知男人的心。我是饭前接了个窝气的圣旨,你让我如何开得了心?”

冬梅一听这话,登时放下心来,她认真地说道:“奴婢听二奶奶说过,男人如若在外面窝了气,就一定要想办法把气发出来。如若不然,这个男人的脚板子上,就要生出无数的大肉丁来,好厉害呢!”

李鸿章被冬梅说得大笑起来,他指着冬梅的鼻子道:“你这个小妮子,二奶奶那是在同你讲笑话,你竟然把它当了真。官场不如意的人多着呢,如果真像你适才所言,那衙门里恐怕连个当差的人都没有了。”

冬梅不解地问道:“大人,衙门里的人不去衙门当差,那他们干什么呢?”

李鸿章笑道:“他们个个都长了大脚丁,躺在床上发作呢,哪还能走到衙门里去!”听了他这句话,冬梅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阵,李鸿章让冬梅给沏了壶茶摆上,自己重又取过圣旨看起来。李鸿章把圣旨放好,一边喝茶一边自言自语道:“修筑圩寨,沿河挖濠设防,是恩师费了无数的心思才想出的策略,朝廷竟然提出了疑问!”回头看见冬梅在收拾床铺,便话锋一转道:“冬梅呀,你先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替我打点一下行装,我明儿要到几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防务。”

冬梅停下手道:“大人要出门办差,要奴婢跟着吗?”

李鸿章挥了挥手道:“我是奉旨察看防务,身边跟个女人成何体统。你就留在这里,我用不几日就能回来。”

第二天早饭过后,李鸿章让昭庆点起亲兵营一半人马,离开徐州沿黄河南岸开始踏察防务。

这时,捻军已一分为二,捻军首领赖文光、任化邦,率一半人马约五万人,继续在山东和中原一带活动,史称东捻军;捻军另一首领张宗禹,率一半人马约五万人,则前往陕甘一带发展,史称西捻军。两支捻军既成犄角,又能互相策应,其实主要还是针对曾国藩“修筑圩寨,坚壁清野,沿河挖濠”的围剿之策所生出的应变之策。他们虽然侥幸突破了防线,但曾国藩制定的作战策略,的确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但李鸿章并不知捻军已经一分为二的实情,他此时的征剿重点仍是山东、河南等中原地区。

李鸿章这一走,竟然走了五十几天才返回徐州城外的行辕。经一路查看,李鸿章更加坚信曾国藩“修筑圩寨,坚壁清野,沿河挖濠”的策略是正确的,是高明的。李鸿章甚至认为,舍此别无二法。

李鸿章决定仍按曾国藩既定的方法办理,所不同的是,他向朝廷提出了扩大马队的要求,同时又给户部侍郎阎敬铭密函一封,请阎敬铭适时向恭亲王进言,可否将吴棠调离漕督,派往远离中原的省份任职。

李鸿章目前所统兵勇除六万淮勇外,还有湘勇、绿营、旗营乃至马队,派系繁杂,极其不好统带,若再经吴棠往来挑唆,势必政出多门,更无法调派。吴棠不久便被朝廷免去漕督职务,调署闽浙总督。

李鸿章至此才长出一口大气,全身心地围剿起捻军来。但山东巡抚丁宝桢对钦差大臣李鸿章确有大不敬之意,也不买账。丁宝桢不把李鸿章放在眼里自有他的一套道理。

丁宝桢进身比李鸿章早,年岁比李鸿章大三岁,这是丁宝桢不服气李鸿章的地方。

丁宝桢字稚璜,贵州平远人,咸丰进士,素有能员之名。他从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开始做知县,直到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才得授湖南岳州府知府。而当时的李鸿章,已是三品按察使衔实授为福建延建邵道。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李鸿章已是举国皆知的江苏巡抚,而丁宝桢才授山东按察使,次年才迁布政使。若不是山东巡抚阎敬铭调京出任户部侍郎,他恐怕至今尚钉在布政使任上不得挪动。

李鸿章接奉钦差大臣关防上任伊始,便传令沿途各省,仍照前钦差曾国藩所定策略办理,修筑圩寨、沿河挖濠设防等项不得停止,仍要继续实行。

丁宝桢接文之后,很快传谕沿河各州县:“修筑圩寨,视本地实情而定,有银子便修,无银子便止,只需在边境严防把守,不使捻匪入境为要。”

李鸿章的传饬在山东境内等于一纸空文,几乎没有一个州、县肯认真照办。他随后又行文各省指出:“征军以行粮为急,必须地方官预为购储,随时由营给价取用,始得一意追贼,无误事机,着各巡抚衙门行文各州县办理为要。”

丁宝桢接到饬文后,对着一班幕僚连连冷笑道:“这个李少荃,他可是抖起来了。做了钦差大臣不及一年,又是下文又是督饬,好像我们这些人没有见过钦差!他究竟是来剿捻子,还是来剿各省地方官呢?”

一位得宠的幕僚接口道:“按说呢,他这饬文也没什么新奇,不过是老例公文罢了。地方官府预为购储军粮,随时由营给价取用,哪次兴军讨贼不是这样办呢?独他一个会造题目!”

丁宝桢乜斜着眼睛道:“本部院是说他扯大旗做虎皮!州县有粮买便买,若买不到时,难道让他去偷吗?”

幕僚们见他越说越气,便都不再言语,任着他借题发挥下去。

丁宝桢把这道钦差饬文往案卷下一塞,说道:“他让地方官卖粮与他,本部院偏不行文下去,不信他的几万淮军就能饿死在我山东!”

这话很快便由省城传到各州县。山东本是小省,并不富庶,且连续两年干旱,粮食已经很难购买,加之军营到官府取粮总是先赊后结算,这就使得山东各州县的掌印官吏消极应对差事。如今有了抚台这话,各州县对办粮一事就更加懈怠了,有的干脆就停止办理,无论官军打发多少人来购粮,只给他一个无粮可卖。

用不着几日,李鸿章的案头,便摆满了在山东剿捻各路统帅因在当地衙门购不到粮食而催粮的公文。

第八章 两三句话搞定对着干的官员 第四十五节 购粮军官被枪杀

丁保桢的消极应对使李鸿章手忙脚乱,不得不遣人去外省大量运粮,以应付军需。一连几日,冬梅见李鸿章茶饭无味,席不暇暖,头上平添了几许白发。

有时,李鸿章真想狠参丁宝桢一本,但他却又委实下不了手。

李鸿章深知,丁保桢进身比自己早,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何况,丁保桢又素有能员之名,深得各地督抚的敬重。当真参他,如果朝廷动怒将他革职问罪,不仅毁了丁宝桢,他李鸿章也要落个害贤之名。

李鸿章真是左右为难,苦思不得良策。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十月十七日,刘铭传统率铭字营二十二营一万余人,并吉林、黑龙江马队善庆营三千人,与赖文光捻军战于山东安丘县城外。刘铭传先着令炮队猛轰赖文光骑队,趁着硝烟弥漫,又着步军用洋枪扫射,最后才令善庆率马队冲击捻军大营。

赖文光所部在官军炮火的猛烈攻击下,战马死伤颇多,又经善庆马队一冲,更加溃不成军。

刘铭传统率各营追击十余里后,由潘鼎新接手继续追击。

刘铭传率部返回安丘,把大营扎在城外五里处一宽阔地带,由军兵清点战利,却是大创捻军。斩杀捻军达一万余人,得活马万余匹,死马更是不计其数。刘铭传一面命军兵埋锅造饭,一面把游击衔亲兵营营官宇文建传来,让他持谕进城找县令采购军粮并一应军需。

打发走宇文建,刘铭传又展纸挥毫,向统帅李鸿章汇报战果,保举有功人员,为战死弁兵请恤。宇文建得令,即带都司刘长进、千总①王得胜、什长②李应书并亲兵二十人,骑马向城门行去。

到达时城门已然关闭,宇文建只得喝令随身亲兵叫门。

城头很快亮起一排火把,一名守门官站在城头大声问道:“奉抚台札令,兴军时节城门提早关闭,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城下大呼小叫,不想活命了吗?”

城下亲兵应道:“你这个芝麻城官,先不要拿腔作势吓人,我家游击大人在此。”

城门官一听这话,忙举高火把喝道:“哪个是你家游击?让他站过来给本官验看!若是个假的,本官可要请他吃一顿火枪!”

宇文建在城下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心头火起。游击是堂堂三品武官,在大清国地面,还没有哪个城门官敢这样同他讲话。要知道,门千总只是个正六品的前程,与从三品的游击差着三品五级。

宇文建打马向前,大声喝道:“本官在此,你还不赶快开门吗?”

城门官往下望了望,忽然冷笑一声道:“城下那人,你说你是游击大人,爷怎么看着你像个捻贼呢?”

城门官话毕,随即举起手里的火枪来,一边瞄准一边冷笑道:“别看爷的品级小,爷偏能取你这游击老大人的命。”话毕,他也不思量后果,嗖的就是一枪,火光眼看闪电一般落下,不偏不倚正中宇文建的胸部。宇文建猝不及防,翻身落马,登时毙命。

都司刘长进等人一见,急忙下马来到宇文建的身旁,连声呼喊大人。刘长进从怀里掏出短火枪,对着城头一指,骂道:“好你个城门狗官,你连堂堂游击大人都敢射杀,看你怎么跟我家军门大人交代!”

刘长进随后吩咐,将宇文建的尸体用马驮了,便离开城门转回大营。城门官见城下的人要走,还口口声声去见什么军门大人,心下害怕,不由说道:“这几个鸟人如若离去,等召来大队人马,我县城池还能保吗?”

城门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军兵打开城门,下令道:“听本官将令,莫管他是官军还是捻匪,先把他拿进城来再见分晓!”

守城兵丁得了这令,一呼儿拥出城去,将刘长进等人团团围住,一一锁拿,只跑了一个腿快的兵勇。

那兵勇飞跑进大营,连跌带撞地冲进中军大帐,一见刘铭传,立即跪倒,口里连连道:“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小的的确不是捻匪,千真万确是刘军门帐前的官兵!”

刘铭传见那名兵勇面若死灰,全无血色,分明是被吓破了胆子。

刘铭传大喝一声道:“你不是随宇文建大人去城中购粮的吗?怎么只你一个跑了回来?宇文建大人呢?他怎么不来见本官?”

那兵勇更不答话,只是连连磕头,口里不停地说:“饶命!”

刘铭传一看问不出个所以,只好把候选布政使王培传来,用手指着那名跪地求饶的兵勇吩咐道:“宇文建去县城购粮至今未回,只跑回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莫非守城官兵把他们几个误当成捻匪了?你即刻带人去县城一趟,看个究竟。着宇文建无论购粮多少,都要回营缴令。他这里无粮,我们可以到别处去购,总不能把时间都白耗在这里。”

王培急忙带了几个长随打马直奔县城,竟然也是一去无回。刘铭传急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刘铭传把善庆传来,说道:“善大人,昨夜本官着游击宇文建持谕去县城购粮,谁知只跑回个兵勇,却又被吓得疯疯癫癫,说不清情况。本官无奈,只好又着王培二次进城,却也是有去无回,直到现在还未回营缴令。宇文建、王培等人,眼见是被守城官兵当贼捻给锁了。本官想让您老带上几个人走一趟县城,向县令讲明情况,让他们把购粮的人尽快放了。”

善庆大叫道:“这山东的官吏怎么都被丁宝桢调教成这样!不围剿捻匪,偏要与官军作对!”

刘铭传道:“现在先不说这些,救人要紧。等救回人后,本官自会禀告钦差大人去与丁抚台理论。你须多带几个人去,不要又遭了人家的道儿!”

善庆是有名的火爆将军,当下也不答话,噔噔噔跑出营去,很快点齐一营人马,快速驰向城关。

此时安丘县正七品知县李舒翘,正带着守城官兵及一班胥吏守在城门外。李舒翘一见官军旗号,急忙快步向前,走到善庆的马头,躬身施礼道:“安丘县知县下官李舒翘在此恭候善军门!正巧守城官兵昨夜捕获了几名捻贼,正好交给大人处置。”

善庆飞身下马,劈头问道:“你捕获的捻贼在哪里?”

李舒翘用手向后一指道:“捻贼凶悍,还诈称购粮的官军,下官已着人将他们绑在车轮子底下。”

善庆顺着李舒翘的手指望过去,见刘长进、王培等人俱被捆翻在地,分别缚在车轮底下。

王培一见善庆,大声道:“善大人,您老快来救我们几个!”

善庆怒火中烧,抬手对着李舒翘的面门就是一马鞭,骂道:“狗官,瞎了你的狗眼,连官兵也敢捕获!快快放人!”

李舒翘被打得面门发热,头昏眼花,一时不辨东西。

善庆大叫道:“你这狗官,还不放人吗?你以为本官不敢要你的狗命吗?”李舒翘这才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面,连呼放人。

善庆抬上宇文建的尸体,带上刘长进、王培等人,很快返回大营。

刘铭传一见宇文建的尸体,当即放声大哭。他一面遣人给统帅李鸿章送信,一面发文山东巡抚衙门,定要与巡抚丁宝桢理论一番。

李鸿章接读到刘铭传紧急送来的禀文,不禁连连跺足道:“山东地方官府与我淮军为难,如今竟发展到视官军如贼、任意戕杀的地步!这样下去,我淮勇不仅在山东寸步难行,剿捻大业何得功成!”

李鸿章一面飞函两江总督衙门,通报发生在安丘县的事情,一面行文山东巡抚衙门,通报钦差将赴安丘一节。

李鸿章决定借机整治一下山东的吏治,让丁宝桢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丁宝桢接到刘铭传的信后,虽然也吓了一跳,但他并未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何况军兴时期,认兵作匪是地方上常有的事。尤其是读到安丘县知县李舒翘的禀告文书后,他更认定理在安丘。但他没有料到李鸿章会亲赴安丘,这就不得不让他也要到安丘去走一趟了。

丁宝桢比李鸿章先一天赶到安丘县城。

李鸿章到后,丁宝桢着令守城官兵列队于城墙之上,自己亲自带着一应大小随员,出城三十里迎接。这并非丁宝桢有意这么做,实在是大清国礼制如此,他不敢不这么做。

李鸿章下轿后,丁宝桢就带着一应随员急忙跪倒,丁宝桢朗声说道:“赏二品顶戴山东巡抚下官丁宝桢,给钦差大人请安!下官恭迎钦差大人!”

李鸿章望了望周围,躬身扶起丁宝桢说道:“丁抚台无须多礼,快快起身。”

丁宝桢口称:“谢大人抬举。”双手撑地爬起身来。

丁宝桢身后的一应随员俱各起身。

李鸿章望着丁宝桢说道:“丁抚台,安丘县知县李令可曾同来?”

丁宝桢指着身后站着的李舒翘回道:“回钦差的话,这位就是安丘县李令。”李舒翘跨前一步施礼道:“赏七品顶戴安丘县知县下官李舒翘,叩见钦差李大人!”

李鸿章点一下头,随口问道:“你叫李舒翘?”

李舒翘答道:“正是下官。”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李舒翘,本钦差问你,官军到你县购粮,你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便将他杀了?”

李舒翘答道:“大人容禀,当晚夜黑,城门已是关闭。购粮官军叫门凶狠,又不容人讲话。守城官兵认定是捻贼扮作官兵模样来逛城,就放起枪来。这也怨不得城门官。请大人明鉴!”

李鸿章问道:“照你所讲,城门官射杀官兵不仅无罪,反倒有功了?你打算怎么奖励于他呀?”

李舒翘道:“只等钦差大人和抚台大人吩咐,下官照办就是。”

李鸿章大喝一声道:“大胆!无理射杀购粮军官,你还振振有词!还满嘴胡说什么奖励城门官!来人,先将他的顶戴摘了,押进城去关进大牢!等本钦差问明情由后,再行问罪!”

两名亲兵一听这话,立马将李舒翘一脚踢倒,然后摘下顶戴。

丁宝桢忙道:“钦差大人且慢。大人容禀,下官以为,大人尚未问清案由,便先将李令摘去顶戴,实在过于唐突。何况,射杀官军乃城门官所为,就算大人问罪,也该先问城门官之罪,与李令何干?”

李鸿章双眼一瞪道:“放肆!本钦差在此,还轮不到你来讲话,你好生前面带路,本钦差要进城问案!”

李鸿章话毕坐进轿子,喝一声:“起轿!”

丁宝桢满脸通红,却又不敢不照钦差吩咐的话去做。

第八章 两三句话搞定对着干的官员 第四十六节 化敌为友

到了安丘县衙,李鸿章也顾不得歇息,先着人将刘铭传、刘长进等人传来,又把城门官押到大堂问话。

刘铭传进城的同时,先着手下军兵守住安丘四门,县衙的四周除钦差随行的亲兵外,他又特意布置了三百名淮勇放哨。城内百姓见官军进进出出,以为捻子就要杀来,纷纷躲避,弄得城里街道空空荡荡,跟座空城一般。

李鸿章端坐堂上,上首是山东巡抚丁宝桢,下首是直隶提督淮军铭字营统帅刘铭传。

李鸿章问明情由后,先将城门官押进死囚大牢,然后又提知县李舒翘到堂问话。李舒翘来到大堂之上,对着李鸿章扑通跪倒,连呼:“下官实在冤枉!请钦差明鉴!”

李鸿章说道:“李舒翘,你先不要喊冤。本钦差现在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有半点隐瞒。如若不然,本钦差一定数罪并罚,毁你性命!你可听清?”

李舒翘急忙答道:“大人但请问话,下官照答就是。”

李鸿章问道:“李舒翘,本钦差到任伊始,便已行文下来,着令沿途地方官府,替各路官军代购、预购军粮,以备官军随时给价取用。你难道不知道吗?”

李舒翘答道:“大人容禀。下官到任已两年有余,并不曾见过钦差的行文。大人如若不信,可问师爷。”

李鸿章一笑,转头问丁宝桢道:“丁抚台。”

丁宝桢起身回答一句:“下官在。”

李鸿章问道:“本钦差行文各省,难道巡抚衙门没有行文下来吗?还有,前钦差曾侯爷,也没发过饬文吗?”

丁宝桢答道:“大人容禀,下官以为,征军以行粮为急,地方官预为购储以备军营随时取用,我朝历次军兴莫不如此。李令熟悉公事,不会不知道。”

李鸿章点一下头道:“丁抚台是说,巡抚衙门并没有行文下来。李舒翘,你当真没有见过巡抚衙门的公文吗?”

李舒翘答:“大人明鉴,巡抚衙门当真没有行文下来。”

李鸿章挥一下手道:“来人,先把李舒翘押回大牢看押,候旨发落。”李舒翘被带下堂去。

李鸿章冲丁宝桢点一下头道:“丁抚台,你也请坐。”

丁宝桢口称:“谢大人。”随后又坐回原位。

李鸿章忽然对刘铭传说道:“刘军门,本钦差要与丁抚台单独讲几句话,烦你带人先回避一下,有事本钦差自会传你。”

刘铭传急忙答应一声,带上一应人众走出大堂。

大堂之内转眼只剩了李鸿章、丁宝桢两个。

李鸿章望住丁宝桢,忽然冷笑一声道:“丁抚台,您老久历地方,深通律例,难道不知隐瞒钦差大臣公文是要问罪的吗?”

丁宝桢脸色一红,慌忙起身答道:“大人息怒,下官也不是要有意隐瞒钦差公文,实是因为历次军兴,无不如此办理。如大人一定要拿这事办下官,下官自无话说,只能向朝廷奏明起因,听凭朝廷公断。”

李鸿章随口说了一句:“丁抚台,你说得好容易!你向朝廷奏明起因,朝廷肯听你的吗?本钦差接受钦差关防前,朝廷就已明令沿途各省,抚提以下各官悉归调遣,朝廷又准许本钦差便宜行事的权力。你难道没有接到圣旨吗?”

丁宝桢听后全身一抖,答:“回大人话,下官有天胆,也不敢抗旨不遵!”

李鸿章说道:“你倒会说话!你丁抚台的胆子还小吗?前钦差曾侯爷离任前,凡饬调官员、购粮筹饷等事,你山东巡抚衙门,就没有一件办得明白!曾侯爷念你出身两榜,熬到现在实属不易,不肯为难于你,你却屡屡自以为得计!你当着幕僚说的什么,以为曾侯爷不知道吗?若不是你阳奉阴违,曾侯爷的河防大计,岂能功亏一篑!但曾侯爷宁可自己担责任,也不肯说地方上一句不是,若当真侯爷认真起来,具实奏明圣上,你以为你此时还是山东巡抚吗?啊?”

丁宝桢被李鸿章一顿夹枪带棒的话,直说得脊背阵阵发凉。他不敢再端巡抚的大架子,扑通跪倒在李鸿章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您老就别说了!总归千错万错,都是下官一个人的错!望大人能网开一面,给下官一个赎罪的机会。若下官还不照大人吩咐的去做,下官就自己摘掉乌纱,用头去撞刀尖子!”

李鸿章见丁宝桢确已知错,这才起身离案,双手扶起他道:“丁抚台,您老既已知错,本钦差岂能揪住不放?大人且请坐下,听本钦差与你讲几句心里话。”

丁宝桢连声称谢不止,坐回原位。

李鸿章落座,说道:“丁抚台,说句实话,您老的举动也不尽是错处。您老升授山东巡抚不久,便修筑黄河沿岸堤坝,疏通境内河道,使两岸百姓安居乐业;您老敢说敢做,据实奏参境内各州县不法官吏,使山东官风大为好转。凡此种种,无不被人称颂,终于博得能员美称。您老犯此大过,本钦差仍想保全于您,也不过是看在您肯为百姓做些事情这一点上。本钦差希望您老,以此为鉴,配合境内各路大军征剿捻贼,使剿捻一事尽快功成。届时,本钦差一定上奏朝廷奖赏于您。”

丁宝桢除了连连称是,再无二话好讲。

李鸿章最后说道:“不过,安丘县城门官射杀游击宇文建一事,本钦差还要附片奏明圣上。一为稳定军心,使将士不因此事而对地方官府心生怨恨;一为宇文建邀功请恤。宇文建奉天原籍还有妻儿老小,全靠他一人活命。如今他死于非命,本钦差总不能眼看着他们一家饿饭,总要为他们寻一条活路。”

丁宝桢忙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回去后,即着藩库拨出三千两银子,交给宇文建的家人,如何?”

李鸿章想了想说道:“安丘县的城门官就地处斩是无疑义的了。知县李舒翘出身两榜,就此丢官,确实有些冤枉。丁抚台,您看这样好不好,本钦差先奏请朝廷,先行将他革职拿问。之后呢,您老再出面,着他的家人拿五千两银子出来替他赎罪。银子交上来后,您与我再联衔上奏朝廷,恢复他的功名如何?这样一来,既未坏掉他的前程,保全了他的功名,又给他长了记性。”

丁宝桢小声问道:“大人,李令的五千两银子,拿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呢?”

李鸿章笑道:“你这个丁稚璜,怎么明知故问呢?银子交上来后,连同藩司拨的三千两,共是八千两,自是交给宇文建的家人过活了。总不会你藏一半儿,我掖一半儿,眼看着宇文建的一家老小活活饿死!”

丁宝桢一听这话,笑道:“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办几件事情来看!您李爵帅的手段,可真是太高明了。正所谓杀者该杀,罚者无悔,连死的人,都风风光光。山东人有句俚语,叫做一碗水端不平,依我看来,您李爵帅的这碗水,端得就平。”

李鸿章笑道:“老弟我今年已活到四十四岁,真正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我还没有见过。所谓一碗水端平,不过是说说罢了。”

丁宝桢低头想了想,也随即笑起来。

第八章 两三句话搞定对着干的官员 第四十七节 捻军覆灭

当晚,李鸿章含毫命简,向朝廷通报铭军获胜的情况,附片又通报了一下发生在安丘的事。

附片主要讲述的就是宇文建在安丘被戕害所产生的恶劣影响:

“宇文建例行公事被无端射杀,刘铭传续派过去的人也被锁拿,且铳伤善庆营内四人,必须严办以为后来者戒;该知县藐法避差,若不严办,各处势必效尤;宇文建虽被城门官误杀,亦应从优议恤。”附片只字未提丁宝桢半个不字。

第二天,李鸿章离开安丘,到各营视事并察看沿河防务,一月后才回到徐州城外的钦差行辕。

丁宝桢感于李鸿章的手下留情,回到巡抚衙门后,果然变换了一张面孔,连连饬文各州县衙门,务须预为购储粮物,以备军营随时给价取用,有胆敢延误不办者,一体拿问,决不姑息。

随着巡抚衙门态度的转变,山东各地方衙门也霎时对剿捻官军看重起来,不仅提早购储粮食,有取粮不能及时付银两的,也不像以前那样追着讨要。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十月二十四日,捻军赖文光、任化邦所部两万余骑,被刘铭传、善庆、潘鼎新、唐仁廉、郭松林、杨鼎勋等各军,围困在弥河沿岸约百十里左右的一处狭长地带里。

刘铭传、善庆率军先与之交战。交战过程中,任化邦被身旁亲兵潘贵升用火枪打死,促使捻军大乱,夺路逃走。赖文光率捻军残部走不数里,又被潘鼎新、唐仁廉二军迎头截住,好顿厮杀。正厮杀间,刘铭传、善庆又督师从后面漫坡遍野赶来。赖文光遭此大创,无心恋战,只带了万余骑向远处飞奔,恰又和郭松林、杨鼎勋二军遇着。赖文光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只带五百余骑走入黑河,余部非降即斩。

李鸿章传令各军严密访查,慢慢缩小包围圈,立志生擒赖文光。

同年十二月十九日,赖文光所剩五百余骑被堵在扬州弥河北湾头瓦窑铺一带烂泥潭里。赖文光无路可走,被生擒活拿,余部俱降。

纵横鲁、苏、皖、豫、鄂五省的东捻军,至此不复存在。

李鸿章长出一口大气,接报的当日即上奏朝廷,为有功将士请功邀赏,末了仍不忘带上山东巡抚丁宝桢、安徽巡抚英翰一笔。

圣旨很快下到钦差行辕:头品顶戴一等肃毅伯李鸿章赏穿黄马褂,着赏加一等骑都尉世职,世袭罔替;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一等毅勇侯两江总督曾国藩着升授体仁阁大学士;直隶提督刘铭传赏穿黄马褂,加恩予三等轻车骑都尉世职;福建提督郭松林、副都统善庆、记名提督陈振邦、湖南提督杨鼎勋、长江水师黄翼升、山东布政使潘鼎新、山西布政使刘秉璋、凉州镇总兵周盛波以及随营管带李鹤章、亲兵营统领李昭庆等,也都一一论功行赏。真个是雨露春风,人人有份,无一疏漏。

事隔几日,圣旨又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赏丁宝桢一品顶戴加太子少保衔。丁宝桢面北谢恩,心里不由对李鸿章充满了感激之情。

丁抚台自此以后变成了丁宫保。

英翰也于同日接到圣旨,亦赏头品顶戴加太子少保衔。

刘铭传累年征战,疲惫已甚,战事一休,顿感百病缠身,不得不请李鸿章代为乞假,回籍休养。各路将士也都想趁年关之时回籍省亲,衣锦还乡自然是为了光耀门楣。李鸿章一一答应,陈情于上,朝廷无不应允,又格外加恩赏李鸿章两月大假,准其携弟回籍与妻女团聚。

李鸿章接旨之后大喜过望。因为此时的冬梅已有身孕六月左右,李鸿章正可趁此机会,将其送回合肥生养,倒省了许多麻烦。

把营事分派已定,又封了钦差大臣的关防,李鸿章便带上部分亲兵,悄悄地离开徐州,抄近路赶回合肥。

安徽巡抚英翰率一应司、道大员出郭三十里迎接。英翰一见李鸿章的车驾,很快躬下身去,口称:“下官恭迎钦差爵帅李大人!”

李鸿章慌忙下轿,一把揽过英翰的手,说道:“英宫保不可如此,以后见面,只用平行礼相见,不可这般隆重。”

英翰朗声道:“爵帅荡平捻匪,还我五省清平世界,如此盖世功德,几可万古流芳。如今荣归故里省亲,地方如不恭待,朝廷会怪罪下来的。”

李鸿章拉着他的手,笑道:“好了,好了,宫保的这张口,无人能说得过,我们还是回城吧。不过,老弟可有一言要说在前头,我可不能在省城多耽搁。”

英翰道:“爵帅吩咐的话,谁敢不照办!老哥我只让老弟在省城喝杯水酒,便护送出城,如何?”

李鸿章一边上轿一边回头道:“这可是你老哥说的。如若食言,老弟可要同您老打官司。”英翰哈哈笑着,也走回自己的轿内。

别看英翰一说一笑,对李鸿章恭敬有加,他可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英翰是满洲正红旗人,萨尔图氏,字西林,一榜出身。英翰于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任合肥知县,两年后升任宿州知州,配合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剿捻。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捻军首领张乐行被英翰逮获,旋赏四品顶戴授颍州知府,同年十月赏三品顶戴署安徽按察使,进入三大宪行列。次年,英翰奉僧格林沁之命赴湖北阻击太平军陈得才部,因请奖冒滥,被降职留任。累署安徽布政使、安徽巡抚直至实授安徽巡抚。英翰在安徽一坐就是几年,竟然不肯动一下,这让许多人都感到不解。

其实,英翰也不想在安徽待太久,实在是因为朝廷不想让他离开,他自己也没有好去处之故。但曾国藩和李鸿章心里都清楚这英翰的背景,英翰在安徽,其实是朝廷放在两江的一条眼线。

两江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总督曾国藩尚未出奏,朝廷却已提早知道了大概,这都是英翰的功劳。

当时的大清国,说起来的确让人寒心,满人防汉人,几乎达到了草木皆兵、无孔不入的程度。

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四十八节 祸从天降

李鸿章回到合肥老宅,合家大小自是欢喜不尽。

李鸿章先见过母亲,又到祠堂拜祭了一番,闲下来便忙着向已升授浙江巡抚的大哥报平安,给恩师曾国藩去函通报军务以及自己明年的设想。然后又是给朋僚写信,忙着打点过年的事情。

赵莲在冬梅到家的当日,便让人单打扫出一间屋来给冬梅住,又拨了一名丫头早晚伺候,一切俱按姨娘的规矩办理。

老太太不时也到冬梅屋里坐上一坐,掰着指头计算生产的日期,又特意吩咐厨下,冬梅姨娘是有身子的人,想吃啥就要办来,不准违拗。

李鸿章与赵莲更比新婚还好上几倍,忙得张有福每日都在自己的房里磨刀子。

大年渐渐临近,李府已是张灯结彩,府里聘请的私塾先生,也已放假携了束脩回家。先生是赵莲专为两个女儿和养子经方聘的。昭庆的膝下还有两子一女,虽未到开蒙年龄,但每日也在私塾里厮混。

大年这天,李府上下俱着新装,齐到祠堂祭祖。李家族长因为李鸿章官爵太高,坚决不肯主祭,一定要把李鸿章推到前头。

李鸿章考虑自己官爵虽高,但辈分太低,仍推族长主祭。

推让了好大一会儿,族长才小心地走到前头,点香叩头,拜起祖宗来,但一双眼,却不时偷觑李鸿章几下。

祭祖出来,李鸿章把鹤章叫到跟前吩咐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好像是在山上,又好像在一处烂洼塘里,也不知怎的,就飞出一只大鹰来,不偏不斜,在我的肩上啄了一口,醒来还感觉膀子隐隐作痛,着实让人犯心思。我今儿不想出门,你过会儿就替我到各家去走走吧,免得他们挑理。”

李鹤章道:“二哥,你脸色挺难看,要不要叫个郎中过来?”

李鸿章嗔怪地说道:“大过年的,叫什么郎中!让娘看见,又要问东问西。”兄弟二人边说边进了府门。

李鹤章自去打点拜年用的礼品,李鸿章则径直走进母亲的房间,想和老太太说会儿话,再回房歇息。

老太太正和赵莲以及蕴章、昭庆媳妇边说笑边围着桌子叉麻雀,玩得正开心。

李鸿章踏进门来尚未说话,就有家人慌慌张张地跌进门来,一拉李鸿章的袖口,说道:“二少爷,京里头来人了,正在大厅等着呢,说是有旨。”

李鸿章也顾不得同母亲讲话,急忙回到卧房换上顶戴官服,这才急匆匆走进大厅来接旨。

传旨差官正在喝茶,一见李鸿章进来,忙起身喊一句:“李鸿章接旨!”李鸿章见差官一脸严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跪地接旨。

传旨差官展旨读道:“本日据署直隶总督官文、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奏,捻匪张总愚部北窜衡水、定州一带;山东巡抚丁宝桢奏,带兵出省预筹北援等语。览奏,曷胜愤懑!朝廷特命官文署理直隶总督剿匪,是其专责,乃毫无布置,任张总愚捻逆北趋日肆蔓延,实属有负委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于张总愚捻股未能在陕省就地歼除,致令纷窜山西、河南,扰及畿辅,调度无方。官文、左宗棠着交部严加议处。李鸿章身任钦差大臣,为朝廷素所倚畀,当此匪踪北扰宜如何速派援军,同心剿贼,乃叠奉谕旨,既未催令刘铭传暨善庆、温德勒克西等军趱程前进,又日久迄无一字复奏,是何居心?着拔去双眼花翎,并褫去黄马褂,革去骑都尉世职,即赴军营布置并从速奏报。嗣后,如再似此因循,自当一并严惩,必当治以军法,以肃纪律,毋谓朝廷言之不早也。钦此。”圣旨中的张总愚是清廷对西捻首领张宗禹的蔑称。

李鸿章眼含委屈的泪水,双手接过圣旨,依例面北谢恩。

传旨差官却不管李鸿章表情如何,自顾冷着脸子,伸手拔去李鸿章的双眼花翎,并冷冷地说道:“李大人,您老把黄马褂也交出来吧。”

李鸿章一听这话,不顾头昏脑涨,亲赴书房将黄马褂拿过来恭敬地交到差官手上。望着差官打马离去,李鸿章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晕倒在门旁。全家顿时慌作一团。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东捻赖文光所部被李鸿章督率各军一一荡平后,进入陕西的西捻首领张宗禹,便生出了回马复仇的主意。他趁官军懈怠,淮军刘铭传等将领又大多回籍养病,李鸿章又被赏假,各地衙门年关封印的大好时机,率所部五万马队,悄悄离开陕省,从宜川踏冰过黄河,至山西吉州,由晋东南扑向直隶,直趋京师,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依慈禧太后的打算,本想借着五省荡平的时机,好好地过这个年,却万料不到,张宗禹来了这么一手。慈禧太后过年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先饬署直隶总督官文从速防堵,又下旨给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让崇厚调派辖下的洋枪队紧密配合,无论如何不能让张宗禹打进京来。她偏偏又忘了刘铭传因病离营、钦差大臣李鸿章也恩准赏假两月的事,让军机处连夜拟旨,先说官文有负委任,又责钦差大臣陕甘总督左宗棠调度无方,然后便怒斥李鸿章是何居心。

看慈禧太后的意思,仿佛张宗禹离陕进入直隶,是李鸿章的主意。

圣旨连日从京师由八百里快骑送出,火速递到徐州城外的钦差行辕,又由行辕辗转送到合肥。这也是传旨差官缘何怒气冲冲的因由。

圣旨虽霹雳闪电,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官文、左宗棠虽“有负委任、调度无方”,但仅是把二人交部严加议处,而李鸿章则不同,不仅拔去双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而且还革去了刚刚到手的一等骑都尉世职,仅仅保留了个钦差大臣的职衔!

李鸿章被家人抬进卧房的床上,老太太坐在床头连呼带叫,泪水涟涟。赵莲让人撬开李鸿章的嘴,一勺一勺地往里灌热水。赵莲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当着老太太的面,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李鸿章许久才睁开双眼。

老太太一见,当先一把抓过儿子的手,嘶哑着嗓子说道:“大过年的,如何就被人参了?大过年的,如何就被人参了?”

李鸿章一见母亲坐在床头流泪,急忙翻身坐起,却头一晕,险些栽到床下。他定了定神,才跪下说道:“娘,儿子不孝,吓着您老了!”

老太太弯腰抱住儿子,连连道:“你怎么说出这话?”又抬头吩咐道:“快传郎中过来。”

李鸿章起身,与赵莲一左一右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下,这才说道:“娘,西捻回窜,大队人马逼近京师,朝野震动。朝廷让儿子驰赴军营督剿。娘,儿子不孝,不能陪您老过年了。”李鸿章话毕,又要跪下去。

老太太忙道:“圣旨说得这般吓人,又是拔花翎,又是扒去黄马褂,还革去了你千辛万苦挣来的一等骑都尉世职。娘是真真被吓坏了,娘还以为,朝廷从此以后再也不准你当差了呢!”

李鸿章扶起老太太道:“娘,您老先回屋歇着去吧。儿子要去地方衙门,借他们的快马,给刘省三他们几个发几道回营公函,还要给朝廷发一个起程的折子,您老就放心吧。”

李鸿章乘轿快速来到合肥县衙门,接二连三发了几道公函,又让县令铺上纸笔,很快给朝廷草拟了一道《恭报起程日期折》,借县衙的大印当日拜发。

李鸿章办完这些,又和县令说了几句闲话,才又忙着赶回府邸打点行装。一进大门,李鸿章顿感气氛异常,不由大吃一惊,快步向大厅走去。一名家人慌慌张张迎上来道:“二少爷,您老还是先去书房避一避吧,冬梅姨娘刚刚没了!”

李鸿章猛地怔住,连连问道:“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家人道:“二少爷,您老走后不久,冬梅姨娘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不大一会儿就没了。”

李鸿章眼含泪水,低头走回书房,却见赵莲在两名丫环的陪同下正在抹眼泪。丫环一见李鸿章走进来,慌忙请了个安离去,赵莲则一头扑进李鸿章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问:“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冬梅临死,还在喊着你的名字,你难道在县衙门就一丝没有感到?”

李鸿章嘶哑着嗓子问道:“莲儿,冬梅她怎么说走就走了?什么病这么急?”

赵莲离开李鸿章的胸脯,掏出布巾边揩泪,道:“亏你还问!还不是被你接的那个圣旨给吓的!你刚离去不久,丫环就跑来喊我,说冬梅肚子不舒服,还流了许多血。我忙打发人去叫赵妈,又赶到冬梅的房里去。哪知道,冬梅越疼越厉害。我知道她这是要生产,就让人赶紧侍候,赵妈这时也到了。冬梅疼到紧处,就抓着我的手,口里喊的却是你的名字。赵妈忙了一阵子,还没把孩子接出来,冬梅就不行了。赵妈说,冬梅这是吓着了。可怜冬梅,她从十岁就跟着我,如今就这样去了!”赵莲未及把话讲完,李鸿章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赵莲见李鸿章悲痛欲绝,忙止住哭声,劝道:“我的爷,你不要太在意,贱妾刚才也是一时气急胡说出来的话。其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由人半点呢。你还是快把眼泪擦干,想想把冬梅葬在哪里吧。”

李鸿章边哭边道:“这还用问吗?她好歹跟我一回,自然是葬在祖茔里。”

赵莲小声道:“我的爷,你还是冷静些。老太太说,冬梅是偏房又是死在难产上,不能入李家祖坟。贱妾适才想了想,冬梅生在湘西,却随父母在江苏邗江长大。不如把她送回邗江,葬在她父母的旁边吧。如果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就给他们些个银子,托他们逢年过节去坟上照料一下,化上几张纸,这样总比把她葬在别处苦受寂寞强些。她就算在天有灵,也能体谅你的苦衷。冬梅的后事,贱妾自会找人料理,你还是想想回营的事吧。”

李鸿章猛然醒悟,急忙掏出布巾把眼泪擦干,起身说道:“莲儿,陪我再去看一眼冬梅吧。她毕竟因我而死,我最后看她一眼,回营之后也就心安了。”

赵莲一边起身,一边小声说道:“你们李家六个兄弟,就你是个多情的!”

第二天,李鸿章不及看到冬梅入土,便拜别母亲,带上鹤章、蕴章、昭庆,匆匆赶往徐州大营。

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四十九节 破格奖赏

在路上,李鸿章一连几夜和冬梅在梦里相会,醒来之后,不是泪湿枕巾,便是面带微笑,他专为缅怀冬梅写了八首绝句:

“莲房坠粉梦京华,戎马飘零何处家?无那江城传一纸,隔年又唱落梅花。”

“诗人寂寞欲归耕,为订樵青竹里盟。悔煞五年僧苦行,沾泥絮影尚多情。”

“柳营归骑指山庄,静夜添复待漏长。回首沧浪亭畔路,绿苔秋草黯斜阳。”

“浮家千里蓟门回,城角西风战鼓哀。娇女扶持同北徙,可怜辛苦贼中来。”

“袁江小聚嘿无言,落叶空房冷闭门。谁料匆匆成永诀,青衫空剩旧啼痕。”

“团扇秋风肯弃捐,别离终恐误婵娟。料知化石心如昨,不抱琵琶过别船。”

“生自湘西葬邗北,昙花一霎总因缘。魂归楚水应无路,夜夜春山叫杜鹃。”

“宦情孤似谋巢燕,羁思凄如抱树蝉。多愧淮南丹未熟,旧时鸡犬已升天。”

李鸿章来到徐州钦差行辕,便早把心中的儿女私情放到一边,当日即开印视事,全力办起剿捻大事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李鸿章决定此次剿捻,仍采用对付赖文光的方法,修筑圩寨,坚壁清野,沿河挖濠,使捻军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李鸿章把自己的想法上奏给朝廷,旨准。

李鸿章随后提军北上,将钦差行辕驻在德州城外,连日飞催各路人马设法堵截张宗禹,又在怀庆、卫辉一带,布下一个老大的口袋,待把张宗禹引进来后,伏重兵围而歼之。

山东巡抚丁宝桢感于李鸿章的保举,自不肯袖手旁观,竟率亲兵营进驻河间,就近办理河区防务,又把抚标七营交给李鸿章使用,配合围剿,以助李鸿章此次剿捻作速功成。

李鸿章二次剿捻期间,朝廷又对各地督抚做了一番调整:调两江总督曾国藩到直隶出任直隶总督,曾国藩未到任前,直隶总督仍由官文署理;曾国藩所遗之两江总督缺分,由闽浙总督马新贻补授;升署两淮盐运使丁日昌为江苏巡抚;广东巡抚郭嵩焘因与两广总督瑞麟不睦,受瑞麟参奏,被革职回籍。

李鸿章此次征剿张宗禹西捻军颇为顺手。这一则是因为有直隶署督官文的支持,一则是有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助剿与其辖下的洋枪队的参与。再则因为丁日昌成了江苏巡抚,江南制造总局生产的枪炮弹药尽着他用,加之丁保桢等地方督抚也都不再掣肘。还有一点也不能不提及,就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率军追赶到直隶,不仅堵住了张宗禹西捻军的进京之路,而且加厚了兵力。这就使得征剿成效事半功倍。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六月二十日,李鸿章率各路大军,历经半年的厮杀、堵截,终将张宗禹所部西捻军围在大运河徒骇河圈套之内。

李鸿章随即命令各路人马逐步缩小包围圈,层层拦截,使得捻众越剿越少,终于逼得张宗禹走投无路,只好投水自尽。

西捻军终于被全部剿灭。同年七月初八,一篇红旗捷报由钦差行辕拜发,火速递进京师。

一个月后,奖赏圣谕由八百里快骑飞递德州钦差行辕:“李鸿章着先行赏还双眼花翎、黄马褂、一等骑都尉世职,其叠次因剿捻不力降革各处分,并着查明开复……李鸿章等暨英翰、丁宝桢等均俟一律具报肃清听候恩旨,所有叠次剿贼最为出力之刘松山、郭宝昌、郭运昌、宋庆、张曜、善庆、温德勒克西、陈国瑞、郭松林、潘鼎新跟踪追剿,历时最久,不辞劳瘁,甚可嘉尚。刘铭传敷经抵营,虽于剿办此股捻匪战绩无多,唯该提督前剿任、赖各逆勤劳卓著,此次带队会剿,荡平丑类,亦属一体有功。该都统、提督等及所部马、步各队出力人员,着各该大臣督抚等迅速查明,核实请奖,以昭懋赏,其余出力员弁,并着一并请奖,勿许冒滥。钦此。”

李鸿章率众刚刚谢恩毕,二旨又到:“李鸿章着赏加太子太保衔、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补授湖广总督。钦此。”

李鸿章愣住,他没有想到朝廷会如此破格奖赏于他。按大清官制,太师、太傅、太保位列三公,虽是虚衔,但非有大功人员亦难获得;而协办大学士又是入阁拜相,必须递补的一级,虽属正额大学士之外,但也是堂堂协揆。当时的大学士共设四人,满汉各半,加殿阁号。协办大学士两人,满汉各占一人。含协办在内,大学士共为六人。分别为:大学士官文(满员)、倭仁(满员)、贾植(汉员)、曾国藩(汉员);协办大学士瑞常(满员)、朱凤标(汉员)。贾植年初因病致仕①,朱凤标依序递补,正好空出一个协办大学士席位。

大清的官员何止千万,军兴以后,赏二品顶戴的各地督抚及在京大臣,更高达三百人!而李鸿章恰是在这三百人当中,挤进了六人组成的大学士行列!不独朋僚大感意外,连李鸿章本人也没有想到。

李鸿章是年四十有五,大清开国以来,四十五岁位列三公又递补协揆的,仅其一人而已。

送走传旨差官,一班领兵大员二次施行大礼,恭贺李鸿章高就。

李鸿章满面春风,亲自降阶相扶,连称“同喜同喜”。

当夜,李鸿章依例草拟《请入觐片》,向朝廷提出北上请训的要求。这也都是依照老例。

李鸿章将该片着师爷誊清,正封装之际,忽然又想起恩师曾国藩曾经讲过“有功不可独享”的话,于是又铺纸挥毫,草拟了一篇《请加恩从前督办诸臣片》,奏请加恩从前督办军务之僧格林沁、曾国藩、官文、左宗棠等人,以示皇恩浩荡。

此片连同前片一同封装,交由钦差行辕的六百里快骑递往京师。

一个月后,圣旨下,照李鸿章所请,准其进京入觐。李鸿章接旨不久,即打点行装,携钦差大臣关防,带少许亲兵,迎着初秋的浓雾,踏上了去往京师的路途。

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五十节 进京送礼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十一月。

同往年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京师总要刮上几天沙尘。沙尘夹杂着风雪,刮得京城天昏地暗,阴冷异常。

车驾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坐在车里的李鸿章,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从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算起,他整整离开这里十五年。那时,他不过是一名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充其量是位太史公,而如今他不仅位列三公,升补协揆,还是手握重兵、名满天下的封疆大吏!

一想起这些,又联想到刚离开这里时的情景,李鸿章不由两眼一热,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李鸿章的车驾终于在城门口停下来了,打前站的差官当先来到车前施礼问安。

李鸿章刚由人扶出车门,军机处与兵部派来迎候的官员便跨前一步,对着李鸿章恭行大礼,口称:“下官奉恭亲王及兵部衙门差委,特来迎侯爵相李大人。请大人上轿,先到贤良寺歇息。”

差官话毕,对面便抬过一顶绿呢大轿,扶轿官、引轿官、护轿官,一应俱全。李鸿章知道这是朝廷专为觐见大臣定好的规矩,当下也不说什么,只冲差官们点了点头,便让人打起轿帘,弯腰坐进轿子,任由轿子抬向贤良寺。

差官在前面骑马引路,李鸿章的随行车驾则跟在绿呢轿的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城门,惹得守城官兵都驻足观看,猜不透轿里坐着的是哪位大员。

贤良寺位于东华门的冰盏胡同,原是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府第,允祥去后,改宅为寺,由世宗亲题“贤良”二字,专供封疆大吏入觐述职下榻之用。

到了贤良寺门首落轿,京县的知县持手本过来请安、道乏①,足足忙乱了半个时辰,李鸿章才真正踏进贤良寺的高门槛,到里面歇息。

贤良寺的方丈着沙弥端了几盘素点心过来摆到案上。

李鸿章简单用了几块点心,便着人更衣,换上顶戴官服,又吩咐备轿。轿子很快抬出贤良寺,直奔恭亲王府而去。

这天刚过午,李鸿章推测,京官都有歇午觉的习惯,恭亲王用过午饭后,定然在府邸歇息。轿子在恭亲王府门首落下,先有随行差官持了手本、门包先到门房拜见门子,然后再由门子通禀进去。这些程序过后,里面很快便喊起“请”字,喊声一片。

李鸿章下轿,先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灰尘,这才迈步跨进王府;王府里自有人跑出来引路。过了三道回廊,才到王爷见客的大厅,李鸿章见恭亲王正站在门里向他张望。

李鸿章紧走几步,双膝跪倒,口称:“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下官李鸿章特来给王爷请安!”

恭亲王跨出门来,哈哈笑着,双手扶起李鸿章道:“少荃快快请起。本王于三天前,便让人沏了好茶等着你来,快请屋里坐。”

李鸿章起身道:“下官不敢,王爷先请。”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门里。恭亲王先让人给李鸿章看了座,又沏了新茶摆上,这才道:“看你风尘仆仆,可是刚到京?”

李鸿章答:“回王爷话,下官只在贤良寺用了两块点心,便赶来见王爷。”

恭亲王细细打量了一下李鸿章,说道:“少荃,你也老了。出京这些年,可是吃了不少苦。你没有到保定去看一看曾侯吗?”

李鸿章忙答:“回王爷话,下官急着进京,想等见过皇上和两宫太后后,顺路再到保定去看恩师。”

恭亲王说道:“曾侯到保定后,一直病着。这几年,也真难为他了。对了,少荃,请训的折子备好了没有?如果备好了,就交给本王,本王午后着人递进宫去,顺便看看能否为你请个恩典。”

李鸿章急忙打袖管里摸出早已写就的请训折子和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边往恭亲王的手里递边道:“下官今年四十五岁,不敢有这非分的念头。王爷还是别为难下官了。”

恭亲王把银票象征性地往外推了一推,说:“你不能这么客气。”

李鸿章道:“这次下官来得匆忙,也没置办什么,权当请王爷喝杯茶吧。”

恭亲王笑了笑,把银票放下说:“你是真会说话。”话毕,又接过折子翻开看了看,“恩典的事,本王说说看吧。本王一会儿着人给你弄些吃的,吃过饭以后,你就在这歇息歇息。等本王从宫里下来,再为你洗尘。”

李鸿章忙起身道:“下官不敢麻烦王爷,下官还是回贤良寺歇着去吧。”恭亲王嗔怪地瞪了李鸿章一眼,边起身边笑道:“你这个李少荃!本王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了,你就在王府等本王回来。”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领李鸿章去用饭。李鸿章用饭的当口,早有人打扫了一间屋子出来,安排了床褥供李鸿章饭后歇息。

李鸿章这一觉,直睡到恭亲王从衙门下来才被人叫起。

恭亲王一见李鸿章,当先哈哈笑道:“圣谕下来了,明儿由本王亲自带班领你进宫面圣,恩典也给请下来了。你这个李少荃,可得好好谢谢本王!”

李鸿章一听这话,当即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下官谢王爷厚爱!王爷对下官的大恩大德……”

恭亲王一把拉起他道:“本王同你开句玩笑,你倒当了真。起来起来,本王已让人备了一桌薄酒为你洗尘。饭后,咱们还得计议一下明天进宫的事。”

恭亲王伸手挽住李鸿章的手,哈哈笑着向门外走去。

恭亲王口里的“恩典”,便是人们常说的“紫禁城骑马”,百姓也叫“朝马”。按大清祖制,大臣不到六十五者不能享受这个待遇,但对立有大功的人来讲,自然就有“破例”一说。

李鸿章四十五岁,如今也要赏紫禁城骑马,当属破格天恩。

李鸿章饭后又同恭亲王谈了一下以后的打算,便告辞出来,乘轿返回贤良寺歇息。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顶戴官服乘轿来到宫门外候传,里面果然不久便传出话来:“赏李鸿章紫禁城骑马!”

李鸿章叩谢天恩后,便早有宫里的人牵过一匹红毛披花战马来。

李鸿章被人服侍着骑上马,便有人引着向宫里走去,直走到养心殿的门首才被扶下来。一班王大臣都候在这里等着上头传唤。

李鸿章先向恭亲王请了安,又向醇郡王奕譞行了大礼,这才向各位军机大臣以及相识的大臣们一一问安、道乏。大臣们也都围着他问东问西,仿佛久别重逢。这都是官场的虚伪,上下大同小异,且不去说它。

头起是军机大臣,二起是醇王和官文等人。

李鸿章被排在三起,由恭亲王亲自带班。

面圣的时候,照例是同治皇帝坐在两宫的前头,由慈禧太后问话,也不过是以前怎么样、以后又怎么样的套话,然后便跪安退出。

下来之后,自然便有一班喜欢热闹的大臣嚷着要吃李鸿章的喜酒,拉着要请李鸿章去馆子吃大菜的当然也不在少数。李鸿章笑着满口答应,不拂任何人的情面。

李鸿章在京师整整盘桓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得出城。行前,考虑年关将近,李鸿章特遣三名差官急赴合肥,将一家老小先行接到湖北武昌的总督署所,希望同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

这样一来,既省却了他往返的奔波,也能在保定多住些日子。

李鸿章又邀丁日昌、容闳、薛福成、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相聚保定。这些人都是李鸿章心目中的有识之士。除丁日昌、容闳外,余下的四人还是曾国藩晚年收受的门徒,这就无形中与李鸿章更近了一层。

几年当中,李鸿章但凡有什么事,都愿与他们四人函商,他们四人也都把李鸿章当作师兄看待。

薛福成比李鸿章整整小了十五岁,今年刚过而立,籍隶江苏无锡,字叔耘,号庸盦,副贡生出身。薛福成于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入曾国藩幕,拜曾国藩为师,在研习理学的同时,亦为曾国藩办理洋务上的事情。薛福成经曾国藩累年保举,现在是从五品的知州衔。

吴汝纶是安徽桐城人,字挚甫,同治进士,丁忧期间投到曾国藩门下,现任冀州知州。吴汝纶比薛福成还小两岁,但见识却与薛福成不相上下。

张裕钊与薛、吴二人又不同。张裕钊是湖北武昌人,字廉卿,咸丰元年举人,考授内阁中书。曾国藩当时在京任礼部侍郎,无意中读到张裕钊的文章,颇为欣赏,以为大才,更推重其书法,使其名声大震。曾国藩练勇期间,张裕钊径投幕府,专为曾国藩誊写疏折。金陵克复后,张裕钊给官不做,讲学于江宁、湖北、直隶、陕西各书院。后桐城学派崛起,盖始于张裕钊也。

黎庶昌的经历又有特别之处。黎庶昌字莼斋,出身廪贡生,贵州遵义人,初从学于郑珍,后投曾国藩。黎庶昌以诗文见长,尤精考据、古书,无论何朝何代的老书,他只看一眼便能说出大概,无人能比。他对时势看得较常人透彻,强调重人心、厚风俗,被曾国藩保举为七品知县衔随营差遣。时人把薛福成、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四人称作曾门四弟子,而把李鸿章则看作曾国藩门内高足,足见时人眼力不差。李鸿章与薛福成等四人确有见识高下之别、眼光长短之分,但都非寻常之辈。

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五十一节 办大事要有好团队

李鸿章到保定不几日,丁日昌与容闳带着许钤身等一班胥吏从上海赶来,随后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也相继赶到。只有一个张裕钊,人未到信到,言称家母染疾,正在榻前每日照料,俟母亲康复后定到保定恩师膝前请安云云,之乎者也讲了老大一篇。

当时,众人正陪着曾国藩在方厅喝茶闲聊。

曾国藩读罢张裕钊的信后,不着一词,反手把信递给身旁的李鸿章。李鸿章展读之后,不由把信举起来,笑道:“廉卿这个书呆子,他这不是要扫我们的兴吗?他不肯来也就是了,还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怎么偏生他是读圣人书长大的,我们都是只知喝米汤的!”

众人被李鸿章的一番话,都说得笑起来。

曾国藩笑了笑说道:“少荃哪,你还是不要怪廉卿啦。廉卿素喜清静,不好热闹,官场上的一套东西,于他不相适应。他的文章,还是有根的。如今大讲西学,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愈来愈不被看重,老夫倒希望廉卿下上几年工夫,教出几个饱学的弟子出来,也让西人开开眼。少荃,你以为呢?”

李鸿章忙答:“恩师说的是,经世致用,还是不能忘了祖宗。门生这几年带兵打仗,每每想起恩师教导过的话:读圣人书,是为修身养性,是为明理;引进西学技艺,是为强国,两者不可偏废。所以门生决定到武昌后,先把江汉书院修复起来,并开设书局,先拣紧要的一些书籍刊刻出来供各地书院讲用。”

曾国藩一听这话,连连点头道:“少荃所论极是。各位都知道,自我金陵书局和江南制造局附设的译书局大量刊刻西书以来,各省督抚争相效尤。其实呢,金陵书局刊刻西书的同时,也在翻刻圣人的文章。西学要讲,但不能一味地讲;圣人要学,但也不能闭起眼来学。”

丁日昌这时接口道:“老中堂所言极是。下官在苏州听京里人说,张香涛在翰林院,正在大讲中学为本,西学为用。下官当时听了还不甚明白,如今听中堂一讲,总算明白过来。这不与中堂适才所讲,恰恰吻合吗?”

李鸿章望着丁日昌说道:“雨生,你又开始乱说了。张之洞怎能跟我恩师比?他除了会说几句大话,实事何曾干过一件?”

曾国藩笑道:“少荃哪,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官场啊,说话的人要有,做事的人也不能缺,二者缺一不能成局。”

不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间,众人都随曾国藩去饭厅用饭。

饭后,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三人,陪同曾家大少爷曾纪泽去游城隍庙,李鸿章同着丁日昌、容闳二人,再次随曾国藩到方厅喝茶。

丁日昌刚坐下便对曾国藩说道:“老中堂,下官从苏州赶来,是想同老中堂商量一件事情。”

曾国藩一愣,说道:“雨生,老夫已经离开金陵,两江的事情,你该去找马榖山才对。”

丁日昌笑道:“老中堂容禀,下官要办的这件事情,是一件关乎我大清兴衰存亡的事情,不仅马榖山办不了,就是少荃爵相一个人,也难办成。”

曾国藩再次一愣,随口说道:“还有这么大的事情?雨生说说看。”丁日昌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说道:“老中堂容禀,我与西人交涉以来,屡屡败于彼手,实因技不如人也。但西人之船坚炮利只是一端,还有舆图(大多指疆域图)、算法、步天、测海、造船、制器等事,皆非我有。”

曾国藩这时插话道:“雨生,我大清设同文馆,设广方言馆,还有江南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天津火器局,还有左季高在福建奏设的福建船政局,诸如此等,不是正在办理西人所办之事吗?”

丁日昌答道:“中堂所言极是,我大清是在倡办西务,但仅是皮毛。容大人同下官讲过,江南制造局现在聘请的洋技师,都是西人不用之人,而技艺精英,却不肯放出国门为我所用。何也?无非是怕我学其精华也!下官以为,我欲图强,使西人不敢小觑,非学其精华不可!下官已着人查明,美国、英国学馆颇多,若与两国交涉明白,彼国弟子可以来我大清书院入学,我国弟子亦能到彼国书院就学。如此多年以后,彼国之精华,必成为我国之精华,彼国之技艺,亦能成为我国之技艺。西人无独技,何敢小觑我大清!中堂试想,此等千秋之计,若非中堂这样的人物牵头来办,何能办成呢?”

曾国藩望着容闳道:“纯甫,你在美国多年,雨生适才所言可是真的?西人当真同我大清一样,有许多书院?”

容闳忙答道:“中堂大人容禀,丁抚台适才所言句句是实。西人书院也学文字,但更多注重经世致用。比如学习造船技艺的书院,学习驾船航海的书院,不一而足。去岁,江南制造局烧炉司技员柳某儿子虹强、孙某儿子家音等,便是通过本局美国技师达大玛的介绍,入了美国的公学。还有总理衙门的翻译正刚、孙家毂二人,也是从美国公学学成后回来的。”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纯甫,美国究竟在哪里?如何才能到达?”

容闳答:“中堂大人容禀,美国虽离我国甚远,但只要从太平洋乘轮船,三十日左右即可抵达该国,极其省事。”

曾国藩看着李鸿章问道:“少荃,雨生适才所言你可是知道?”

李鸿章笑答道:“雨生现在是江苏巡抚,能耐大得很,已经眼空无物。他要办什么,怎么肯同我商量呢?”

曾国藩摇头道:“少荃如此讲话,老夫就越发不信了。雨生,你同老夫讲,你同少荃爵相及纯甫就这件事情,计议多久了?你要不讲实话,晚饭你可没得吃。”

丁日昌笑道:“老中堂真是神人!这件事情,原来就是少荃爵相一个人想出来的。他几次函商于我,着我与纯甫论证,看是否行得通。”

曾国藩用手指着李鸿章道:“你这个李少荃,倒瞒得老夫好苦!依老夫来看,这件事情,你正可继续瞒下去,看你做得成做不成!”

李鸿章用眼睛瞪了丁日昌一下道:“就你会说话!又惹我恩师生气了不是?”

丁日昌忙笑道:“中堂大人快笑一笑吧。您老再不肯笑一下,您这个门生非打下官的板子不可!”

曾国藩这时却忽然起身说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先谈着,老夫午觉的时间到了。待老夫起来后,少荃可要陪老夫围上三局!”

李鸿章三人急忙起身道:“您老请便,我们几个也到外面去转一转。”曾国藩离开大厅后,三人重新坐下。

丁日昌这时问李鸿章道:“爵相,您老看中堂大人能答应这件事吗?他可是没点头呢。”

李鸿章笑道:“你这个丁雨生,都官至巡抚了,还改不了这性急的毛病。我恩师是当今天下真正的大人君子,他老人家不把一些事情筹谋成熟,是断不肯轻易表态的。他老要睡午觉,其实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在肚里把事情谋划一遍。”

丁日昌道:“爵相所言极是。这其实也是朝廷倚重他的原因。”

曾国藩午觉过后,很快又来到大厅之上。李鸿章把曾国藩扶到椅子上坐下。曾国藩命人摆上棋盘,对李鸿章说道:“来,我俩先围上三局。雨生适才所言之事,老夫一个人想了想。这件事,你明儿和雨生、纯甫先拟个稿子出来,老夫等衙门开印后,抽暇再和美、英两国的公使谈一谈,看情况再定夺。送弟子西国留学,乃我国五千年来一大变局,老夫不能不慎重。”

丁日昌高兴地说道:“只要老中堂能首肯,这事就算成了八成。”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也不尽然。朝中有些大老,满腹经纶,闭起眼来,只谈经学,全不顾时局如何!上头也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有些事情,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曾国藩突然住口,全神贯注地下起棋来。

丁日昌悄悄对容闳道:“我们又不懂棋上春秋,干脆,去找劼刚他们几个吧。”

容闳道:“大少爷新补了户部员外郎,照理,他该单独请我们一顿才是。”十几日后,李鸿章告别恩师,离开保定,径赴武昌湖广总督任所。丁日昌与容闳因要到天津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办公事,也于当日离开保定。薛福成等人则继续留在曾国藩身边,帮着曾国藩处理一些事情。李鸿章来到武昌的第二日,便与同在一城设衙的湖北巡抚、署理湖广总督曾国荃办了交接。

金陵克复后,曾国荃一直在籍称病养疾。李鸿章镇压西捻张宗禹时,曾国荃才被朝廷起复授为湖北巡抚,奉命帮办军务。

西捻平,曾国荃旧病复发,急上奏请求开缺回籍继续养疾。朝廷因李鸿章尚未到任,让他暂署湖广总督,俟李鸿章到任后,再准辞缺。

曾国荃在任期间,湖南巡抚由李瀚章担任。李鸿章实授湖广总督后,按着大清规避的原则,李瀚章调任浙江巡抚,刘昆出任湖南巡抚。十几日后,署理湖北巡抚郭柏荫到任,曾国荃便交出抚篆,带着一家大小回了湘乡。很快,差人把李鸿章的家人接到武昌。

李老太太经上次惊吓,除头上多添了几根白发,精神尚好。赵莲有孕在身,即将生产。见全家大小平安,眼见有添人增口之喜,李鸿章心下自是高兴,办起公事来,劲头十足。他接印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着朝廷的旨意裁勇。

为了裁勇顺利,他先将三弟鹤章、四弟蕴章、六弟昭庆所统各营裁掉,三个弟弟此时虽均靠军功有了功名前程,但也只得开缺回籍。李鸿章如此办理,其他将领自无话可说。用不上两月,裁撤淮勇一事便见端倪,除三万人转归经制之师外,其余各营全被裁掉。

办完裁勇之事,李鸿章便开始下大力气整治读书人用功的场所。这件事又使他整整忙了三个月,湖南、湖北两省已废弃多年的大小书院,都被他整治一新。接着,他又连着在省城武昌和长沙,各开设了一家书局,把那士子常捧在手里的诸如“四书五经”之类,重新印过,又联络浙江、江苏两省及江宁,会议合刻二十四史。

李鸿章在湖广的一番举动,不仅让朝廷欢喜,也让一些经学老先生赞不绝口。但李鸿章只是虚晃一枪,他的下一个目标,还是要在湖广办一些洋务出来。项目已基本定下,是搞一座可以大规模制造制粉钢磨的机器制造局,扭转洋磨外购的局面。厂地已经看好,他正在委托丁日昌与洋人谈机器的价钱。又委托容闳,通过他在国外的朋友,物色几位技师过来。丁日昌和容闳眼下正在为这件事忙碌着。

李鸿章为了把事情尽快办成,将丁日昌身边的一位洋务能员幕僚许钤身借了过来,专委他办理此事,希望事半功倍。

李鸿章与许钤身在保定见过一面,相谈之后,印象颇好。许钤身不仅对洋务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才思敏捷,极善应答。李鸿章料定,许钤身日后在洋务上,会有大前途。

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五十二节 好友涉案

许钤身字仲韫,浙江钱塘人,捐班出身,已在丁日昌身边多年,是丁日昌办洋务的得力助手。

丁日昌出任江苏巡抚后,更是每事必与仲韫商议,容闳也对许钤身另眼相看。

许钤身来到武昌后,正想把平生所学在爵相面前施展一番,没想到李鸿章偏在这时接了一旨。旨曰:“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奉上谕,贵州军务日久,未有起色,着李鸿章即驰赴贵州,所有川陕贵州各军均归节制,倘各军不能得力,即行裁撤,咨明崇实、吴棠、刘昆将此项兵糈仍解赴李鸿章军营充饷。该督上年凯撤之师,其中不乏骁勇,着即酌量奏调赴黔,广西防边之兵,如需调赴黔省会剿,并着酌度办理。”

李鸿章接旨之后不由仰天长叹:“人算不如天算,李少荃之命何其苦也!”他为何发此感慨呢?原来,此时的陕甘总督正是一榜出身的左宗棠。

朝廷命李鸿章入黔督军,不仅节制贵州各军,连川陕各军也归其节制,这无异于挖左宗棠的墙角。设若左宗棠是个庸才还则罢了,偏偏他又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去挖这样人的墙角,不是和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吗?李鸿章怎能不左右为难呢?

李鸿章一面安排起程事宜,一面思考良策。他不能违抗君命,但他也决不能真的进入贵州。他行抵潼关便驻足不再前行。他明知刘铭传病重不能赴营效命,却偏偏上折奏请让刘铭传驰赴军营帮办军务;他明明知道各省协饷不能如期解到,却连着两次催请各省协饷务期准时到营。

李鸿章提出的各种请求,朝廷竟连一件都办不到。李鸿章于是为自己在潼关长期滞留找到了充分的理由。

三个月后,朝廷不得不下旨让他回湖广总督本任。李鸿章带上一应随员,乐呵呵地回到武昌,接着续办筹设钢磨制造局的事。

讵料,一道圣旨却又飞快地递进总督衙门。

旨曰:“有人奏四川总督吴棠荒谬贪污、物议沸腾等语。据称:吴棠眷属抵川时需用夫轿甚多,到任后,收受属员规礼不下十余万金,其余卖缺卖差至索及夷人,并因需索不遂,睚眦之仇,将提督胡中和驻防一军撤散,而以所带副将张祖云另募之勇为边防,名为节省实则过之,用以调剂私人。又数月以来,云南巡抚岑毓英差官入川计七八次,每次必有馈贻,为数甚巨,贪谬情形不一而足。案关大员贪赃并边防要务,亟应彻底根究,着李鸿章驰驿前往川省按照原参各案秉公确查,据实具奏。该督与吴棠虽系同乡,不准稍涉徇隐,自干咎戾。原片着摘钞阅看,将此由四百里密谕知之,钦此。”

李鸿章和吴棠是在安徽办团练时的好友,接旨后,李鸿章愣了一会儿神,才让人把许钤身传来,用手指着供在案头的圣旨道:“好好的竟然接了这么一旨!这不是莫名其妙吗?本部堂是湖广总督,有人参吴棠,上头不让大司寇去,却让本部堂赴川查案!”

许钤身把圣旨看了又看,说道:“这件事倒还真有些蹊跷。上头明知您老和吴帅是同乡,理应规避的,却还是让去!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一层,别是上头有意这么做的吧?”

李鸿章这时断然说道:“不行,这等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本部堂是坚决要辞掉的。本部堂懒得去管这些闲事!”

许钤身边犹豫边道:“辞固然要辞,但恐怕辞不掉。”

李鸿章坐下说道:“仲韫,你且说说看,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不成?”

许钤身答道:“大人容禀,下官想请教大人一句,大人可知道这吴帅的来历吗?”

李鸿章笑道:“他一个一榜出身的人,还能有什么来历?”

许钤身一笑道:“大人不要心急,下官先给大人讲一段故事,大人再下定论。”话毕,不慌不忙,慢慢讲起来……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吴棠做邳州知县。一天,河面忽然停泊了一艘官船。他知道了,以为是哪位大员办差正路过这里,就拿了手本,腰里掖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原是要作为拜客贽见①用的。他到了江边,那船尚未起锚,他就打发人把手本和贽见递进去,称:邳州知县吴棠来拜见大人。手本和银票递进去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有一个老妈子出来说:“我家少爷和姑娘把东西收下了,因有孝在身,就不出来了。奴婢替我家少爷和姑娘给大人叩个头罢。”话毕,就跪在船板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起身走回舱里。

吴棠吃了一惊,细细一看,才见船头飘着片白幡。便知自己弄错了,却原来不是什么大员路过此地,而是一只护灵回籍的官船。他当时懊悔得直跺脚,恨不得跳进船去抢回银票。但他又一转念头,人情已经做成了,何必非要做个仇家呢?何况,见刚才老妈子的做派分明死者是个满员,谁能料这死人的后代里没有出息的呢!吴棠回到县衙后,终觉得这五百两银子花得有些冤,便着人去访听,这才知道,死去的原是安徽宁池广太道惠征。惠征膝下一子一女,送他灵柩回籍的人便是他的儿子和女儿,而且岁数都很小。吴棠这才真正懊悔起来,眼见这五百两银子是打了水漂。

许钤身讲到这里,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大人,您老以为这兰儿是谁?就是当初的兰贵人,现在的慈禧皇太后!”

李鸿章见许钤身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抚须笑道:“仲韫哪,你适才讲的这些,本部堂十年前就听人讲过。道听途说,不足信。”

许钤身说道:“大人,您老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笑料来听,但有些事情大人却不能不细加揣摩。大人可以想想看,吴帅在咸丰十年前是个什么前程?两宫太后垂帘后又是个什么前程?”

李鸿章一愣,沉吟一会儿说道:“经你这一说,本部堂倒还真有些奇怪起来了。本部堂记得咸丰十年的时候,吴棠刚被赏了个四品衔的徐淮道,没过几天又不知因为一桩什么案子被撤委了。撤委之后的第二年,他便被赏了三品顶戴署理江苏按察使,旋又赏二品顶戴署理江宁布政使,后又卸下布政使去署漕督。此后就青云直上,直做到现在的总督大员。这样一看,这吴棠这几年升得是太快了些。那朝廷为什么还要查他呢?这不是自己掌自己的嘴巴吗?”

“大人,下官倒同您老的看法有些不一样。下官以为,朝廷着您老走一趟四川,正是想让您老为吴帅洗刷些罪名,还吴帅一个清白,也未可知。大人想想,是不是这样呢?”

李鸿章沉吟良久,才挥了挥手道:“仲韫哪,你先下去。这件事啊,本部堂要好好思虑一下。”许钤身急忙退出去。

李鸿章又拿起圣旨,边看边在签押房里踱起步来。

当夜,李鸿章给朝廷上了这样一道折子,名为请旨,其实是投石问路,想借机探一下口风。折名为《赴四川查办事件请旨折》。

折子一共说了三件事:一、圣旨接到了,不敢不奉旨;二、四川与武昌相隔太远,自己赴川后恐怕要影响湖广的军政;三、现在外省驻防的淮军,粮饷仍由湖北供应,自己一旦离开武昌,很容易出现意外。

折子拜发了,李鸿章还不放心,又给恭亲王与军机大臣李棠阶、大理寺少卿潘祖荫等人,各发密函一封,探听朝廷的真实意图。

李鸿章当日饭后对赵莲感慨道:“朝廷如今办事,是越来越让人猜不透了。吴仲宣被参,本应派刑部的人去查,却偏偏让我这个湖广总督去查!我自己的事情还办不过来,怎么能去管这些?真不知是哪个军机大老发了神经,给上头出的馊主意!”

赵莲一听这话,忙用手摸了摸鼓起的肚子道:“你又要出远门吗?贱妾可能就这几日要生了。这几日,我可是总梦着冬梅来同我讲话。”

李鸿章知道赵莲是被冬梅难产的事给吓坏了,便安慰道:“好莲儿,我知道你的心思,女人生产哪能都难产呢?何况,你又非他人能比,是未来的诰命呢!阎王那里岂敢随便招你去!”

几句话说得赵莲乐了起来,心也自然放宽了许多。

十几天后,恭亲王的密函由快马送到。

恭亲王这样写道:“吴棠此次被参,军机处原拟着刑部尚书瑞常赴川查办,但被上头驳回。西边点名让你老弟出马,不知老弟办的哪些事情,正对了西边的脾气?”

恭亲王最后又写道:“事关封疆声誉,老弟不能不认真对待,慎重办理,不使朝廷失望。”

恭亲王的信,搅得李鸿章半夜不得安枕。他不清楚“认真对待,慎重办理”的内涵是什么,他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么事情办得对了西边的脾气。

第二天,他又接到了潘祖荫的密函。

在信里,潘祖荫讲了这样一件事:一次在养心殿听政,慈禧太后忽然问恭亲王道:“恭亲王啊,我最近听进京的人讲起吴棠,都说是个能员,你下去后查一查,吴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要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咱就不能委屈了人家。漕运总督终归不是总督啊!”这件事过去没几日,吴棠便成了署江苏巡抚,旋赏一品顶戴调任两广总督。众所周知,漕运总督是二品衔,而地方总督则是一品衔。西边讲了话,恭亲王自然不敢再让吴棠留在漕督的位置上。

李鸿章总算知道了朝廷的真实意图:查案是假,为吴棠洗去不白才是真。但李棠阶的信却迟迟未到,催行的圣旨反倒下来了:命李鸿章作速起程,驰驿川省,不得延误!

李鸿章于是一边着人打点行装,一边把许钤身传到签押房,吩咐道:“本部堂奉旨入川,你可带人乔装先行一步,替本部堂把吴帅被参各节访问明白。”

许钤身忙答应一声“是”,接着又问道:“大人此次入川,究竟是怎么个章法?大人总要有个交代,下官办起来才有依有据。”

李鸿章道:“你不要啰嗦,总须查问明白就是了。不管朝廷怎样想,本部堂身为查案大员,总要做到心中有数。你今儿就动身,衙门里的人随你挑几个,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去吧。”

许钤身离去十几天后,李鸿章一行也踏上了茫茫蜀道。

第九章 花五万两银子,请王爷喝杯茶 第五十三节 奉命入川查案

李鸿章是第一次进川,也是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进川,所以,进川之前他把唐朝诗人李太白的那首《蜀道难》带在身边,以为路途吟咏,聊以解闷。

李鸿章真正进入川境后,发现蜀道行起来也并非太难,虽然光山路就让他走了多天,但因是坐在肩舆上,倒颇让他不以为苦,自以为乐。

李鸿章一行上山的时候,时令正是盛夏时节,这一日又偏逢大雾弥漫,云锁千山。山路崎岖蜿蜒,几十人前呼后拥保护着肩舆,十几人牵着马匹,二十几名亲兵压队,几近于爬行。整整行了两天,才下得山来。李鸿章以为前面不远还会有大山挡路,万树遮阴,哪知道自此行去,一派平原,展眼千里,连个山影子都不曾见到。

李鸿章不由把李太白的诗卷起放到一边,哈哈笑道:“真是尽信书莫如无书。太白诗仙把蜀路说得千般苦万般难,依本部堂看来,与安徽没什么两样,徒有虚名罢了!”

一名差官见李鸿章如此说,忙接口道:“大人说得极是。蜀山看着陡峭入云,高不可攀,其实走上去才知道,它比平地并没高出多少。”

差官说完这话,心里想的却是:你坐轿人哪知抬轿人的辛苦!蜀山若不险峻,还能叫蜀山吗?大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

四川省城成都渐渐展现在李鸿章的眼前。四川总督兼署四川巡抚吴棠,带着布、按两司及道、府各员,令人抬着顶绿呢八人大轿,出郭五十里迎接。李鸿章被人扶下马拉轿车。

吴棠紧走两步,双膝跪倒,朗声道:“赏一品顶戴四川总督兼四川巡抚罪臣吴棠,奉旨迎接查案大臣李大人!罪臣已将行辕收拾齐备,总督关防和巡抚关防业已封好,请大人示下。”

吴棠说着,从怀里掏出总督及巡抚两颗关防,双手捧着,举到李鸿章的面前。李鸿章笑着扶起吴棠道:“制军大人不必如此,先起来讲话。”吴棠爬起身道:“大人奉旨入川查案,而此案又关涉罪臣,罪臣不敢不把关防交给大人。请大人将关防收下,罪臣随传随到。”吴棠话毕,又把关防举起来。

李鸿章笑道:“大人请将关防收回。本部堂虽是奉旨进川,但案子未查清楚之时,但凡蜀中各事,大人还要照常料理,不可不管。大人且请前面引路,本部堂行了一路,有些劳乏,极需到驿馆歇息。”

吴棠一听这话,急忙把两颗关防重新收好,这才对李鸿章道:“罪臣已为爵相备好了大轿,大人请上轿。”

李鸿章点了点头,由人扶着坐进轿子。吴棠也急忙走到自己的轿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成都行去。

李鸿章当晚在官驿安歇,并把此驿定为查案大臣临时官署。

李鸿章的到来,令四川大小官员人人害怕、个个心惊,唯恐这桩案子查来查去,查到自己头上,那才真正叫做冤枉。许钤身于当日晚饭时分,便带着同来的几名差官,到驿馆来向李鸿章禀到。

头三天,李鸿章既不传人问话,也未走出驿馆半步,只是坐在办事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听许钤身讲述查访的结果。

吴棠连着三天派人到驿馆周围打探消息,却只见哨军林立,亲兵环绕,除里面偶尔走出几人置办伙食外,既未见有官员进去,也未见有官员出来。真正把他急得赛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也安宁不下来,口里连连道:“本部堂此次是真正栽了!本部堂此次是真正栽了!”

许钤身等人赶进成都时,成都的大街小巷已是传开了“李合肥奉旨要来办吴帅”的话,许钤身几人当晚便找了个干净的客店住下。

第二天一早,许钤身等人便散开来,分别到茶馆、戏楼等热闹场所去访听,又找了在首县当差的一些人,真正是费尽了心机。

吴棠进川后,究竟做了哪些不法的事呢?

吴棠于去年九月陛辞出京后,虽未像参折中提到的那样“用夫三千余名,四轿一百余顶,酒水门包任情需索,每过一站非两三千金不办”,但用夫役确也近千,四轿有七十余顶,成都百姓皆能作证。至于“酒水门包任情需索,每过一站非两三千金不办”一节,却众口不一,有说花一千的,也有说花两千的,非询经办人员,无法查证。参折又称,吴棠到任后,即“饬令首县造具木桶数十为收银之用”,许钤身等人也无从查起,只有传唤首县方可知端的。还有原参折中,吴棠“因需索不遂,睚眦之仇,竟将提督胡中和驻防一军全行撤散”等事,云南巡抚岑毓英“派员入川行贿”等项,也无从访起。

李鸿章听完许钤身的话后,便让许钤身带人到后面去歇息,他自己则背起手来,一边踱步,一边想办法。

李鸿章思虑了两天,决定先不与吴棠做正面的接触,而是从吴棠的办差家丁及沿途各州县打开缺口。

第四天,李鸿章先着许钤身带人到首县那里将一应刑具调运了过来,一一摆到问案的堂上,又着人把驿馆后面的一间闲屋子收拾出来,做临时大牢用。这其实是当时大清官场普遍使用的查案方法,有个名目,唤作破题。无非做出来让人看看。

李鸿章做完这些,传的第一个人便是吴棠的二管家盛贵。这也有个题目,叫做入手,意思是开始了。

盛贵到得堂来,先规规矩矩地冲着堂上行了大礼,替东家请了安,这才双膝跪倒,任凭问话。

李鸿章看那盛贵,六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四方大脸,一根大辫子拖在脑后,分明有些花白,眼睛不甚大,两颊的肉嘟嘟着,衬着几撇老鼠胡子,很是俏皮。

李鸿章静静地问道:“盛贵,本部堂问你,你给你家老爷当了多少年差了?听说你家老爷的许多事情,都是由你来办,可是真的?你要从实讲来,不得隐瞒!”

盛贵答:“回大人话,小的从五十岁上就伺候我家老爷,如今已有十年了。最早,小的在门房上当差,我家老爷到漕督任上后,才让小的做了二管家。其实也不过是跑腿、学舌什么的,主不了大事。”

李鸿章点了一下头,又问道:“盛贵,本部堂问你话时,你不要害怕。本部堂问你,你家老爷打京里起程到成都任所,一共用了多少夫役?本部堂来到成都,便听百姓传言,说你家老爷用夫役不下三千,整整排了几里地,赛如大军过境。这可是真的?”

盛贵答:“回大人话,大人若问别项,小的还真记不太清,唯夫役一项,因从头到尾都是小的张罗,记得却是真真切切。小的那时正在扬州,老爷已去京里请训,不久就接到老爷的来信,说放了川督,吩咐小的运送家眷行李等事。小的接信的第二天就雇了两条船,另雇了三百余名夫役、一百名轿夫。哪知船行到龙洞滩,两条船偏生就碰在了一处,帆也断了,桅杆也折了,再不能前行一步,只得停靠在岸修理。小的只好上岸,另外雇当地两条大船,这才又接着行驶。”

李鸿章急忙问了一句:“盛贵,你还没有讲明,雇船花了多少银两?夫役又花了多少脚钱?沿途地方衙门出了多少礼金?”

盛贵想了想答:“小的在扬州雇船,讲好的价钱是每只船官银一百两,但因中途抛锚,小的只给了他们四十两。小的另外雇的船只,却只用了三十两。这些,小的都让人记在账上,那是一丝一毫都不会差的。夫役和轿夫,总共花了不到一千两。至于大人适才所问,沿途衙门出了多少礼金,这笔账,小的确是不清楚。小的是二管家,只管出银子,不管进银子。进账都在大管家张登高的手里,大人要查这笔账,只能问张登高去要,小的委实不知。”

李鸿章点头道:“好,你先下去。本部堂已着人,为你打扫出一间闲房子供你歇息用,有什么事,本部堂好随时传你。你下去吧。”

盛贵被带下堂去。李鸿章随后着人传张登高到堂问话。

张登高很快来到堂前跪倒。

李鸿章看那张登高,生得却又与盛贵大不相同。张登高年约三十岁,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细细一条辫子,直拖到腰际。

李鸿章起身走到堂外,见许钤身正带着几个差人坐着说话,便道:“仲韫,这个张登高是个什么来历?你们可曾打探清楚?”

许钤身把嘴附在李鸿章的耳际悄悄说道:“回大人话,下官刚刚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个张登高,便是吴帅第六如夫人的哥哥,是个戏子出身,唱的一口好花旦。吴府上下的进账,都经他一人之手,颇为受宠。”李鸿章笑了笑,背起手重新走进大堂落座。

李鸿章问道:“张登高,你到吴府多少年了?”

张登高忙答道:“回大人话,小的到吴府已经六年了,一直帮着吴家料理些家务。”

李鸿章问道:“张登高,本部堂现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可要实话实说,不准有隐瞒。本部堂问你,你家大人一家大小,穿州过县,才来到成都,是走的水路,还是旱路?用了多少夫役?花了多少银子?”

张登高答:“回大人话,我家大人一家大小,由扬州起程,是坐着船来到成都的。用的夫役不少,估计总在四五百人。用银多少却不甚详细,因为单有二爷盛贵料理,小的不敢乱说。”

李鸿章“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从扬州一路行来,经过许多衙门,地方上自会有应酬。这笔数目,你该清楚吧?”

张登高答:“回大人的话,地方上的应酬自然不少,也不过是打发个人到船上给几房奶奶请个安,道个乏什么的,银子确也收了一些,有的一百两,有的二百两,总共拢起来,也没超过一千两。小的知道的就是这些,并无丝毫隐瞒。”

李鸿章又问道:“张登高,你隐不隐瞒,隐瞒多少,本部堂过后只要一对照便知道。本部堂并非不知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苦衷,但回护东家总要有个尺度。有些事情,自然要回护,但有些事情,却就不能回护。如果一味回护,便是害东家,也是害自己。好了,本部堂也不再问你什么了,你下去后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知会一下,本部堂自会传你。本部堂已着人为你准备好了歇息之处,你下去吧。”

张登高被人带下堂去。

李鸿章把许钤身传进来,吩咐道:“盛贵与张登高要分别看押,不能让他们互相见面,更不准外人接近。要让他二人吃好、睡好,不能受委屈。”许钤身小声问道:“大人,还传别人吗?”

李鸿章笑道:“传就能问出实话吗?有些人巴不得本部堂及早传他,本部堂偏就从此后不传任何人。十天以后看情况再定。”

许钤身又问道:“大人,午后下官干什么呢?”

李鸿章道:“午后,我们两个就坐在这里喝茶、下棋。棋下累了,你可以带人出去走走,听戏,逛大街,由你做主。本部堂就在这里读《汉书》。”许钤身狐狐疑疑地退下堂去,自去安排。

以后的十几天,李鸿章果然不再传唤任何人,除了看书,就是同许钤身下棋,仿佛差事已经办完一般。

一日早起饭,李鸿章正在伏案给朋友写信,许钤身忽然悄悄走了进来。李鸿章没抬头,边写边问道:“仲韫,你怎么不经传唤就进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许钤身道:“下官也知来得唐突,但下官却又不敢不来。大人,下官昨儿在茶馆听戏,听旁边的人讲,丁宝桢把安德海给杀了!大家都赞丁宫保的胆气。”

李鸿章一听这话,急忙把笔放下,问道:“安德海是宫里正当红的太监,丁宝桢怎么能杀着他?莫非讹传吧?”

许钤身说道:“听说是那姓安的,是奉了慈禧皇太后之命,去南方采办什么东西。一路张扬跋扈,勒索地方,还带着和尚和几名戏子,把丁宫保惹恼了,便派了心腹,把安德海一个人诳到省城,拿进大狱,没经请旨就给斩杀了。”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点头说道:“这果然是件大事情。这安德海跋扈已非一日,本部堂上年进京请训,同他打了个照面,他竟然只哈了哈腰,连个安都没请就过去了。本部堂后来同恭亲王讲起了这事,恭亲王也是恨得不行。这安德海结怨太深,就算丁宫保放过他,其他督抚也难放他。这才真正叫做上天有眼。”

许钤身忙说道:“大人说的可不是吗?下官在上海时听人说,这安德海,有时连皇上都受他的气呢,这不是奴才大过主子了吗?”

李鸿章笑了笑,说道:“仲韫,你让人摆棋过来,我们要好好围上几局。”许钤身急忙答应一声退出去。

李鸿章背起手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丁宝桢,你杀个阉奴自是痛快,可以后该怎么办呢?欠思虑,欠思虑呀!”

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四节 犯事官员走后门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二月,四十七岁的李鸿章升任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同年六月,朝廷下达新任务,要他跑一趟四川,调查四川总督吴棠被参贪污受贿的案子。

这让李鸿章左右为难,吴棠是他在安徽办团练时期的朋友,此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慈禧当年护送亡父灵柩回籍时还没有得势,吴棠就资助过她,慈禧一直将他视为恩人,掌权后刻意提拔,几年时间,吴棠便飞黄腾达,由县令升到四川总督。

面对这位昔日旧友加当下的官场红人,这案子怎么查呢?李鸿章思来想去,决定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到了8月初,朝廷见李鸿章还没有动身,就催他立即出发。李鸿章知道不能再拖了,于是安排下属官员许钤身先行入川,探一探情况,不久,自己也启程进入了四川。

这天夜里,成都突起大雾,李鸿章没有出门,晚饭过后休息了片刻,就倚着床头在灯下翻阅《汉书》,许钤身一闪身走了进来,躬身道:“大人,门外来了一人,说是您老的一个远房亲戚,说是要见您老一面。下官不敢做主,特来通禀。”

李鸿章一愣,忙问道:“什么口音?”

许钤身道:“听上去,不是本地口音。像是京城人,又多少夹杂着些皖南腔。”

李鸿章披衣下床道:“你让他进来吧。说不定真是合肥来的老亲呢。”许钤身答应一声走出去,不一刻,一个身材矮胖满脸胡须的人走进门来,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把满脸的胡须摘下,口称:“罪臣冒死来见大人。只求大人放过罪臣,罪臣甘愿来生来世变作牛马供大人驱遣,也无半点怨言!”

李鸿章听声音洪亮,很是耳熟,不由走近一步,这才看清,来人是四川总督吴棠。他急忙扶起吴棠,道:“你老哥怎么扮作这副模样进来?这要传出去像什么话呢?你且把胡子戴上,不要让人看破。”

吴棠倒是听话,很快便把胡子安置得妥妥帖帖。

李鸿章看了看,便示意他坐下,随后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差官很快走进来。

李鸿章正色道:“本部堂皖南的一个老亲来了,你去沏杯新茶过来。告诉许大人,本部堂不传,不许放人进来。去吧。”

差官答应一声走出去,不一刻便把新茶摆到吴棠的面前,口称:“您老慢用。”之后就退出去。

李鸿章这才小声说道:“你老哥有什么话,现在就讲吧。”

吴棠一听这话,又急忙跪倒:“罪臣冒死前来,不过就是想听大人一句真话,大人想把罪臣怎么办呢?盛贵与张登高两个烂乌龟,他们究竟是怎样同大人讲的?”

李鸿章小声道:“你老哥既然这么讲,老弟也不好再瞒你什么。其实,盛贵与张登高说过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老哥你做了什么。老弟奉旨前来,要办的也正是这事。你我同为总督,该回护的地方,老弟自然要回护,但你老哥却必须把实情讲出来。老弟知道了实情,孰轻孰重,自然分得出来。老弟讲的这些,老哥你明白没有?”

吴棠道:“大人容禀。其实罪臣做的这些事情,哪些不是别人做过的呢?”

李鸿章把他扶起来道:“你老哥这么讲话,老弟可不愿听。我们合肥有一句老话,叫做鸡有鸡道,猫有猫道,老鼠自有老鼠的路子。老弟现在就问老哥一句,你老哥此次入川,究竟用了多少夫役?费了多少轿子?收了多少应酬?像这些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你老哥千不该万不该,张扬得这么大!惹得都老爷连上三道参折,你让朝廷怎么办?”

吴棠坐下说道:“大人问起这事,罪臣到现在还在梦中。罪臣的家小,从扬州雇船而来,只是雇了两条大船,八百名夫役,外加二百名轿夫。沿途也只是收了少许的几两应酬,拢起来不到三千两。你说,这算个什么?”

李鸿章笑道:“老弟不想听这些。老弟只想知道,沿途衙门交到老哥手里的应酬究竟是多少?圣旨上说是十几万两,老弟经过一番访查后,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数字。老弟一直在想,老哥做的这些,老弟该不该奏给上头呢?”

吴棠急忙道:“大人万莫听那些都老爷胡咧咧,这些人,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做,就出来琢磨整人。罪臣今儿同大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罪臣打京里出来,进川以后,确是收了几个应酬。大人也是做封疆的人,新官上任,地方上免不了要巴结,他一盆火似地送几个盘缠,做上宪的怎好驳他的情面?收了他的,他自然高兴;不收他的,他就睡不安稳,日夜想着这事,以为要撤他的委。你让罪臣怎么办呢?其实,罪臣又何曾就缺他这几两银子用?无非是让他心安罢了。”

吴棠说着打袖管里摸出一张纸来,往李鸿章的手里边递边道:“罪臣一共路过四个州、县,每个州、县都送了罪臣两千两的官银,一共是八千两,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请大人过目。”

李鸿章接过那张单子,用眼扫了扫,随口问道:“川省地处偏远,又连年遭灾,能拿出两千两,已经不少了。这且放在一边。老弟还有一事想向老哥请教,胡军门的驻防一军全行撤散是怎么回事?据老弟所知,川省近来并不安静,常有匪民闹事。老哥撤散防军,这事不是做得糊涂吗?”

吴棠挣起脖子道:“大人,难道这话也是圣旨上说的吗?这可不是冤枉吗?罪臣自到任以来,何曾撤裁过胡军门一兵一卒啊?”

李鸿章反问一句:“你老哥当真没有撤裁过驻防军一兵一卒?”

吴棠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是了,罪臣总算想起来了。那还是罪臣刚刚接印的时候,一次去看操,发现驻防军兵勇不整,又虚报过滥,便斥责了胡中和两句,着他把老弱病残裁遣掉,按实在勇数发饷。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李鸿章马上问一句:“那胡军门究竟办没办?”

吴棠答道:“办倒是办掉了一些,也不过三五十人的样子。”

李鸿章又问道:“老弟还有一事要请教,参折上还有一款,说你老哥把胡中和的驻防军撤散后,让身边的人另募兵勇为边防,这又是怎么回事?”

吴棠答道:“这是说的副将衔张祖云。不错,张祖云的确一直跟在老哥身边,但张祖云过去在清、淮、徐、宿屡立战功,原就募有一千名勇丁。罪臣见他老实可靠,又会打仗,故此奏调随老哥入川。他现在在督标营仍是副将,并未将胡中和取而代之。大人如若不信,可着人将他们传来质问。”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忽然话锋一转道:“老哥讲的这些,与别省大同小异。但老弟想问的是,你老哥到任之后,如何便卖起缺分来?听说,老哥收的银子无处存放,特让首县制办了十二只大木桶用以盛银。老哥做的这些,可是太荒唐了!”

吴棠一听这话,第三次急忙跪倒道:“大人所讲的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罪臣就算混账透顶,也不至于混账到这种程度啊!老哥今儿索性把话说开。不错,老哥是卖过一个缺分,但那个缺分前前后后才到手三千银子,刚抵上罪臣一家大小路上的开销。大人也是久历官场的人,像我们这些做督抚的,哪个不卖个把缺分呢?罪臣一家五十几口,光靠罪臣的那点俸禄和养廉,活得了吗?”

李鸿章站起身走了几步,边走边道:“老弟听来听去,老哥到任以来,其他的事倒没什么打紧,只这卖官鬻爵一项,是朝廷顶顶不能容忍的事情,你老哥偏偏就做了!你让老弟怎么办?不错,黄白之物人人都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如果都像老哥这样胡闹起来,这大清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吴棠一见李鸿章认真起来,登时便磕头如捣蒜,他拖着哭腔道:“罪臣现在真是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去才好,但求大人能回护一二。罪臣回去后,即着人把卖缺之银全数退将回去,还不行吗?”

李鸿章想了想道:“老哥先起来讲话。”

吴棠道:“大人不答应,罪臣就跪在这里!”

李鸿章不得不把他拉起来道:“你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这个样子,传出去不成体统!”

吴棠这才抹一把泪水重新坐下。

李鸿章坐下说道:“你老哥都卖了几个缺分,收了多少规礼,老弟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老哥久历官场,该怎么做,自有分寸,但你老哥却须把这些细细地拉个单子给我,我才好替你说话。还有云南巡抚岑毓英,他是怎么回事?你老哥也要说得明白一些。老弟自然要回护你。但若老弟把折子递上去后,朝廷不相信,再打发个人下来,怎么办呢?还有一件事,老哥也要在这几天里办一办。丁宝桢的事,老哥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盛怒之下斩了安德海,这件事还不知结局怎么样,老哥该给上头上个折子替丁宝桢分辩几句。老哥知道,做我大清国的汉员不易,能做到督抚,更不知有多难。我们汉员之间该帮衬就要帮衬,该回护就得回护。老哥以为怎么样呢?”

吴棠低头想了又想,才道:“有了,这件事只能这么办了!”

李鸿章忙道:“老哥说的可是丁宝桢的事?”

吴棠道:“大人容禀。罪臣适才想,安德海是宫里头的人,丁稚璜这件事非宫里头有人能在慈禧皇太后身边说上话才行。罪臣认识宫里的一名梳头房太监,此人姓李名莲英,直隶的人都叫他皮硝李。他梳的新髻甚得慈禧皇太后喜欢。罪臣可以打发个人到京师去找他,让他想办法替丁稚璜分辩一下,说不定能管用。”

李鸿章点一下头说道:“老哥说的这个皮硝李,老弟好像也听人说起过,只是不曾谋过面,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要不要花上些银子?”

吴棠道:“这都是罪臣的事,不管花多少,罪臣都要去花。罪臣保他丁稚璜平安无事就是了。天不早了,罪臣也该回去了。大人,罪臣明儿还来吗?”

李鸿章想了一下道:“你老哥不要忘了老弟适才讲过的话,等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帖了,你老哥再过来吧。记着,不要让门上认出来。天黑路滑,你老哥一路小心些。”

吴棠起身,重又深施一礼,这才推门走出去。

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五节 突发群体事件

第二天早饭过后,李鸿章带上一队亲兵,决定去看望一下曾任总理衙门大臣现归籍养病的薛焕、前湘军将领提督衔现亦回籍休养的鲍超、前藩司严树森等人,顺便也浏览一下蜀地乡下的风情。李鸿章认为,不管自己与薛焕以前有多大的过节,薛焕现在已由老虎变成病猫,他都应该主动与之握手言和。李鸿章赶到薛府以后,薛焕果然大受感动,不仅热情款待,而且挽留李鸿章在府里一连住了三天。三天里,薛焕与李鸿章说了许多知心话。

两个月过后,李鸿章认为结案的时候已到,于是挥毫命楮,上折陈述吴棠参案的查办过程及结果。

在折中,李鸿章一共向朝廷汇报了六件事:一、经过访查,吴棠赴任途中,全家上下仅五十余人,更没有向沿途地方官勒索;二、吴棠到任没有收受过各属员礼份子,也就是说没有灰色收入;三、添置水桶不是用来盛银子的,是用来挑水的;四、提督胡中和驻防一军全行撤散纯属胡说八道;五、岑毓英差官入川是来催饷,不是来送礼;六、四川绅士和在籍养病的官员们都说,吴棠是好官,不是贪官,并称颂吴棠善政宜民,可为川省造福。

折子于当日交六百里快骑拜发。

其实,在李鸿章看来,他这么做,也并非故意为吴棠洗脱罪名,实在是因为吴棠所行之事,与昔时安徽巡抚福济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这样的事情也有人要参,显然是对人不对事。何况,用一个吴棠来保丁宝桢,也是件划算的事。

李鸿章设想,一个月后圣旨便能递到,路途如果不耽搁,他完全能赶到武昌过年。但就在这时,四川顺庆府酉阳州,发生了一起团民与教民互相残杀案。

当总督吴棠把消息透露给李鸿章时,李鸿章先是一愣,随后自言自语道:“照此说来,本部堂今年又不能同一家老小过团圆年了!也不知莲儿现在怎么样了?”

没过几天,圣旨果然火速递进总督衙门。圣旨先对李鸿章查办吴棠参案的结果表示满意,随后便让他速赴酉阳州,会同崇实、吴棠二人查办此次教案,不得迟误。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着人打点行装,当日便起程赶往酉阳州。

在酉阳州,李鸿章一住便是四个月,等教案全部办结,时间已是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的三月。

李鸿章起程出川,恨不能一步跨到武昌。

在途中,许钤身笑着对李鸿章说道:“大人,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天起,下官就一直担心,怕您老这趟差事两头不落好。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种结果!上头满意,吴制帅也没得话说,还间接保了丁宫保。”

李鸿章笑道:“这件事我心里清楚,满意的是少数,不满意的占多数。吴仲宣这个人,人缘不好啊。”

一个月后,李鸿章一行顺利抵达武昌的总督衙门。

赵莲已于年前为李家添了一位少爷,生产极其顺利,母子俱各平安。李鸿章那颗悬了多时的心,至此才彻底落地。该子取名经述。

李鸿章此次入蜀查案,不仅保住了丁宝桢的前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收获:他的账上多了笔一万两银子的进项。

此时的大清国,内乱渐绝,百业将兴,通关频繁,洋务倡起,颇有中兴之象。

而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等人,也被时人称作中兴名臣,声名远扬。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五月,经过近一个月的休养,李鸿章决定重新着手筹办制粉钢磨制造局一事。但几乎就在同时,贵州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苗民起义。只几日光景,贵州的部分州、县便被义军占领。

朝廷感于贵州兵力单薄,于是紧急下诏,授李鸿章钦差大臣衔,率原淮军旧部,驰赴贵州督办云贵军务,云贵两省督、抚、提悉归节制,湖广督篆暂由李瀚章署理。

李鸿章知道事急,只好把湖广的事情放下,把眷属妥为安置,也不等大哥到任,便把督篆先交湖北巡抚护理,带上一应随员匆匆赶往贵州。途中又接一旨,让他勿赴贵州,速改道转赴陕西督办军务。因为在陕西与回民义军作战的湘军悍将刘松山战死,左宗棠的楚军力不能支,朝廷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征剿计划,决定先向陕甘增军。

李鸿章接到圣旨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硬起头皮飞檄各军赴陕,而他自己则带着随员缓慢前行。

也就是这时,大清国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教案——天津教案。随着事态的发展,天津教案很快成了大清国上下关注的焦点。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北京条约》签订后,法国天主教传教士在天津望海楼设立教堂,教堂内专设有育婴堂。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六月,育婴堂收养的婴孩,忽然在几日间相继死去三四十余人,而就在此时,天津偏偏又出现了大规模拐骗幼孩的事件。当地百姓怀疑系教堂所为,这时偏又有人传说,教堂拐骗幼孩实为剜眼剖心作药材之用等语,百姓更加确信无疑。

这一天,百姓捉住拐骗幼孩者王三一人,并当即将其扭送至天津县衙门。经天津县知县刘杰审问,王三承认,其拐骗幼孩行为,确系教堂一名伙夫所指使。消息传出,民情顿时激愤,纷起声讨。

刘杰于是亲押王三前往教堂对证,近万名百姓亦聚集教堂前要求交出凶犯。教堂却大门紧闭,不予理睬。

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闻讯,急带上秘书西蒙,奔赴三口通商大臣衙门,要求崇厚派兵弹压。偏偏崇厚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竟然没有派兵,只打发了几名武弁前往教堂找刘杰了解事情起因。

丰大业见崇厚如此,于是大怒,当即捣毁衙署器物,又拔枪恫吓崇厚,崇厚吓得躲进内室没敢露面。

丰大业无奈,只好离开衙署径奔教堂。在路上,丰大业等人遇刘杰押王三迎面行来。

丰大业马上拔出手枪开了一枪,当即打死刘杰的随从高升。丰大业的秘书西蒙这时也拔出枪来威胁围观百姓。

围观的百姓见状,当时怒不可遏,当场殴毙丰大业、西蒙二人,随后又鸣锣聚众,焚毁法国教堂、育婴堂、法国领事署及英、美教堂等署所,打死英、美、法等七个国籍教士、商人二十余人。

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六节 曾国藩面授机缘

天津教案件发生后,英、美、法等七国,联衔向清总理衙门提出抗议,并从各国调集大批军舰于天津、烟台一带,法国水师提督伯理甚至扬言要将天津化为焦土。大清国上下顿时慌作一团。

朝廷十日三旨下到保定,调派大学士直隶总督曾国藩驰赴天津会同崇厚办理此案。曾国藩不敢怠慢,火速赶往天津,到后见大军压境,洋舰云集,担心中法两国开战,希望尽早了结此案,便严厉处置了闹事者,将其中的十八人充军流放,并赔偿法国四十六万两白银。

曾国藩的举动,不仅遭到国人的声讨,法国人也不领情,在内骂外讨声中,他身心疲惫,旧病复发,不得不向朝廷提出请假养病的要求,请朝廷另调大臣续办此案。

慈禧太后紧急把恭亲王传进宫来商量此事。叔嫂二人经过一番周密的论证,话题渐渐集中到正在陕西督办军务的李鸿章身上。

慈禧太后说:“曾国藩这次替咱们挨了一顿骂,看样子,他在直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恭亲王感叹道:“太后说得是,曾国藩这几年是累坏了,他是该歇一歇了。”

慈禧太后又道:“直隶非同寻常,地处京师,畿辅要区,干系重大,非一般督抚可比,一定要挑一个可靠又肯任事的人才可以。你看谁行啊?李鸿章怎么样啊?我记得他刚到上海不久,就赶上白齐文闹饷的事。他不仅顶着洋人的压力办了,还办得不错,洋人都挺服他。我看这直督啊,就放他吧。让他接办天津教案,也替曾国藩分担一些毁谤。何况,洋兵云集天津,我们也要有所防范。”

恭亲王答:“太后所言极是,臣下去后就让军机处紧急给李鸿章拟旨,让他带兵北援京津,以防洋人有变。”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湖广总督就放李瀚章吧。人老实厚道,又跟了曾国藩多年,你让军机处拟旨吧。”

恭亲王刚从宫里下来,江宁又递进来一份八百里快骑专折。

慈禧太后看后大惊,忙又着人把恭亲王二次传进来,她把折子递给恭亲王道:“真是怪事,马新贻好好的,怎么就被人给刺死了呢?看样子,这曾国藩还不能歇着,这两江啊,还得他去。这马新贻一案也来得蹊跷,先让张之万到江宁去查办此案。事关总督被刺,不能草率呀!”

派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李鸿章调补直隶总督的圣旨,火速由京师递出。李鸿章此时刚刚抵达西安七日,尚未与陕甘总督左宗棠会面。圣旨命李鸿章快速率军起程,不准延误,先行赴津办案。

李鸿章接旨后,长出一口大气,他一面传令随行各营连夜拔寨回援京津,一面奏请调派江苏巡抚丁日昌赴津会办津案。

接旨不过两日,李鸿章只给左宗棠留了一封告别函便离开西安,行动极其迅速。赴津途中,李鸿章在给杨礼南的信中这样写道:“中国不亟图强兵经武,徒纷纷遇事张皇,事后苟且粉饰,必至失国而后已,可为寒心。”

这一年六月,曾国藩、李鸿章这对师徒,终于在洋舰云集的天津会面了。望着憔悴不堪倒在床上的曾国藩,李鸿章泪如泉涌,双膝跪倒在恩师的床榻前,哽咽着说道:“恩师,门生来晚了,让您老受累了!”

曾国藩伸出颤抖的右手,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道:“少荃,你总算来了!你起来坐下,老夫要跟你讲几句话。”

李鸿章忍悲爬起身来,搬过椅子坐在床前,说道:“恩师,您老先歇口气,慢慢说。门生来前,已托雨生在上海请了两名洋医生,估计这几日就能到。”

曾国藩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少荃哪,津案事起仓促,至今想来犹在梦中。天津风气刚劲,人多好义,加之地方官与法领事丰大业均处置不当,以致一哄而起,伤及英、美、俄诸国多人。列强专讲战争,一言不合,便动刀枪。道光庚子以来,莫不如此。眼下和局来之不易,正可发愤图强,万莫逞一时之勇,妄开衅端。

“你来之前,老夫已奏明圣上,将天津道、府、县各官革职交刑部问罪。法国公使罗淑亚得知情况,已同老夫闹过三次,定要拿道、府、县各官抵命。老夫已断然回绝于他,万难允从。洋人诡谲成性,得寸进尺;遇事专论强弱,不论是非,兵力愈多,挟制愈甚。此次津门诡谲之变,若我国无备,洋势则焰张,若有备,和议或稍议定。少荃哪,你来之前,老夫已暗调湘军张秋全队九千人,赶赴沧州一带驻防,以防不测。你是否也有兵力布置?讲讲看。”

李鸿章答:“恩师所论极是,也与门生暗合。门生接旨的当日,即令张树声、潘鼎新各营向直隶推进,又令丁日昌率江苏境内湘、淮各路兵勇乘船而来。此非为战,实为让洋人看,希望和议成功。”

曾国藩颔首说道:“少荃,你做得对。你记着,兵端决不可自我而开,以为保民之道;时时设备,以为立国之本。二者不可偏废。”

李鸿章道:“恩师说的是,门生下去后,就去会那些洋人,恩师只管在此安心养病,门生随时过来禀报进展。”

曾国藩笑道:“少荃,见到你来,老夫亦心安了。老夫虽病,但交接印绶尚能支持。你手无直隶督篆,办起事来难免不顺,也让洋人生疑。何况,两江督篆虚悬,马榖山一案也要尽快查明,老夫还是到金陵养病为好。”

李鸿章忙道:“恩师容禀,门生以为,朝廷已着江宁将军魁玉暂护督篆,马榖山一案,又着刑部尚书张之万驰赴江宁查办。恩师就算缓两个月赴任也不为迟!何况,丁日昌带着两名洋医正向这里赶来。”

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与老夫相处日久,老夫心中所想你该知道。老夫急欲离津,为的就是能使你放开手脚办理此案。你久与洋人打交道,深谙交涉之理。何况,湘军自被裁遣以后,你所部淮军已成我大清劲旅。洋人与你交涉,必心存惧畏,当不致索求无限,和议可成焉。老夫到金陵养病,不是更好吗?”

李鸿章含泪说道:“恩师如此说,门生不敢违拗,门生只是担心您老的身子骨啊!”

曾国藩果断地说道:“少荃,你安排一下,我们午后就交印吧。”午饭过后,稍事歇息,曾国藩便与李鸿章在总督行辕举行了交接仪式。

法国公使罗淑亚同着英国公使威妥玛、俄国公使布策、美国公使卫廉士,气势汹汹地来到总督行辕,三次要求与曾国藩会面,均遭门外亲兵拦阻。

威妥玛等人又嗷嗷叫着去三口通商大臣衙门找崇厚论理,却被告知,崇大人已于前一日进京到总理衙门去禀告案情,曾中堂与刚到任的直隶李爵相正在行辕办交接。

罗淑亚等人于是恍然大悟。

英国公使威妥玛顿足道:“怪不得这几天京津一带增兵无数,原来是李鸿章来了!李鸿章的淮军可不大好惹。李鸿章来直隶任总督,我们的事情可要有些棘手。这个人可是有胆子的。”

其他人默然无语,怏怏散去,决定明天再向李鸿章交涉。

交印完毕,曾国藩仿佛肩头卸下一个大包袱,精神顿见好转。

他一面着人作速打点行装,一面把李鸿章召进密室,说道:“少荃哪,直隶虽只十府、十二州、一百余县,但却事简而位重,靠近畿辅,有拱卫京师之责,非其他督抚所能及,是各地督抚的首领。朝廷放你来这里,一是看好了你所部淮军,二是看好了你这个人。你正可借机一展身手,实实在在地为国家办几件事情,使外洋惧我国力,不敢言战。

“老夫垂垂老矣,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已经办不了几件事。今年你我在此话别,明年此时老夫或已作古。更多的话,老夫也不去说它了,总归不过半由人力半由天意罢了。”

李鸿章听后心酸不已,小声说道:“恩师的话,门生已一一记在心里。但有一句话,门生却一直想问您老,雨生曾向您老说过的选幼童留洋的事,究竟可行不可行呢?”

曾国藩道:“这件事,老夫并没有忘掉,也曾向卫廉士、威妥玛等人提起过,大致可行,但眼下不宜提起。待津案了结后,老夫一定寻机起奏,不过须你我联合起奏才有效力。”

曾国藩当日即起程离开天津,李鸿章亲自送到城门外方洒泪相别。

就在曾国藩离开天津的当日,法国与普鲁士王国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史称普法战争。法国政府穷于应付,连夜将停泊在天津、烟台一带的部分军舰,悄悄调回国内。

大清国总理衙门信息闭塞,对法国的事情并不知晓,李鸿章自然更无从知道。他基本上按照曾国藩拟定的方案,终结此案。

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七节 选拨官员

罗淑亚等人第二天照常若无其事地来会李鸿章。

互相礼毕,罗淑亚仍照前议不变,口气十分强硬,声称不将天津一应官员正法,法国万万不肯与大清甘休。

李鸿章笑着说道:“罗公使容禀,我家曾中堂已向贵公使承诺,重修教堂,将肇事之人犯问罪正法,以消解贵国民怨。何况,天津一应官员正法,有悖常情,亦不合我大清律例,本部堂不能答应。”

“若非地方官暗中怂恿,丰大业、西蒙等人又焉能殉职?不将地方官员正法,我国断难答应!”罗淑亚大叫道,“李大人,如果天津地方官府处置妥当,我所建教堂焉能被毁!”

李鸿章答道:“罗公使不要如此性急。不错,津案发生,天津地方官府确有不周详之处。但是,如果贵领事丰大业先生不开枪射人,西蒙不挥枪恫喝,岂能激起如此事变?贵我两国既然通好,就该心平气和地坐下商议后事,不可一味纠缠,徒生妄念。”

英国公使威妥玛这时道:“李大人,津门事件,我国也有二人丧生。贵国曾中堂与崇大人虽已允诺厚葬,但恤银一项尚未答复。我国公民属无辜受害,贵国若处置不当,我国实难答应。我国外务部已三次查问此事。”

李鸿章答道:“我家曾中堂已将贵公使的请求奏明圣上,至今尚未有旨。若有旨下来,本部堂岂能不知会足下?贵我两国通好最久,设若本部堂有意拖延,我家朝廷也不肯答应。请公使好生回复贵国朝廷,我国一定遵照所请,尽快办理就是了。”

当日会谈没有谈出什么结果,但罗淑亚的口气算是有所缓和,不再执意把天津一应地方官员正法。

很快,丁日昌率身边的几位谙洋事的随员赶到天津,加入谈判的行列,最终达成如下结果:将肇事凶犯正法,向死伤洋人遗属赔偿抚恤费,向法、英、俄、美等国支付赔偿费,共五十万两白银。所有捣毁之教堂、领事署所等,由清国负责修建如初。津案因对法国及法国民众伤害过重,大清国必须派大臣赴该国度道歉,以示修好。因天津道、府、县等一应官员已经革职问罪,这里就不再提及。

不久,圣旨颁下,命崇厚为钦差大臣代表朝廷赴法国道歉。于是崇厚调选一应随员,又到同文馆选了刚刚期满的生员张德彝等几人担任翻译,雇轮渡出洋。

经李鸿章奏请,崇厚所遗之三口通商大臣缺分暂由丁日昌署理。

天津教案了结以后,李鸿章这才赶到保定视事,并派差官赴武昌去接一家大小到保定居住。

代表朝廷赴法国道歉的钦差大臣崇厚是何许人也?

崇厚字地山,满洲镶黄旗人,完颜氏,道光举人,选知州,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署盐政,大捞了些黄白之物,把他抖得不行。经过一番打点,年底实授三口通商大臣署直隶总督。不久,因捞得太甚,遭御史弹劾,免直隶总督,赴天津专任三口通商大臣。转年初授大理寺卿,年底以兵部侍郎参直隶军事,仍驻天津专干通商一事。

李鸿章在上海创办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同时,崇厚在天津奏请创设北洋机器局。不久,崇厚在天津组织洋枪队,由英国人薄朗任领队,在烟台和减地河北岸与捻军对抗。

崇厚任三口通商大臣十余年,深得总理衙门信赖和两宫太后赏识,恩宠可想而知,也很是发了几笔大财。若不是天津教案爆发,这三口通商大臣的肥缺,真不知要让他干到何年才休。

崇厚一行人众由上海出发,历经五十几天的航行,终于到达马赛。但这时的法国正与普鲁士打得难解难分,政府无法接待他们。崇厚虽然一连叫了三声“真正不巧”,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歇在马赛的一家客栈里耐心等待召见。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三月十五日,崇厚让翻译张德彝奔赴巴黎打探消息,希望早日见到国君。张德彝马上搭火轮赶往巴黎,一下火轮,巴黎恰巧发生巴黎公社起义,两支军队打得异常激烈。

隔日,巴黎公社宣布成立,并组织军队向政府军发起攻击,结果失败。法国当局这才腾出手来,安排远来道歉的中国使节。

张德彝成了目睹法国巴黎公社从起义到失败唯一的中国人。崇厚带上随员正式起程赶往巴黎的时候,远在保定的李鸿章,却正在总督签押房里,与丁日昌、许钤身等人,计议成立天津机器制造局的事情。

此时,差官已将李鸿章的家属由武昌接到了保定。

李瀚章已抵武昌湖广总督衙门拜印视事,三弟鹤章、四弟蕴章、五弟凤章、六弟昭庆等人,按着李鸿章的安排,统统留在原籍合肥,读书的读书,料理家务的料理家务,各有事干,倒也不寂寞。

直隶原本事少,加之道、府、县均肯任事,更促使李鸿章抱定宗旨,决定放开手脚在洋务上大干一番。

他为了使事情办得顺利,又奏调薛福成、黎庶昌、吴汝纶到自己身边任职,让这些人也能一展身手,有一番作为。

使李鸿章信心倍增,决意在洋务上大干一番的,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在崇厚出国月余的时候,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便上奏朝廷,援两江总督兼署南洋通商大臣之例,请裁撤三口通商大臣,着归直隶总督经管,颁给钦差大臣关防,以昭信守。

此奏递上不久,朝廷便颁下圣旨:“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由直隶总督兼署并颁钦差大臣关防;改天津三口通商大臣衙门为直隶总督行馆。该督于每年海口春融开冻后移扎天津,至冬令封河再回省城。如天津遇有要件亦不必拘定封河回省之制。”

丁日昌自不必再署三口通商一缺,仍回任江苏巡抚。李鸿章却不想这么快叫丁日昌回任,他背着丁日昌上折奏请,留丁日昌会办津案未了之事。朝廷自然无不照准。

丁日昌于是就留了下来,帮着李鸿章筹办天津机器制造局的事。

这天午饭后,李鸿章同丁日昌一边在签押房喝茶,一边就议起天津机器制造局成立后的总办人选一事。丁日昌掰着手指头,点出江南制造总局和金陵制造局几位比较能干的官员。

李鸿章听后一一否决,他说:“雨生,你久历洋务,应该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制器与练兵相为表里,练兵而不得其器,则兵为无用;制器而不得其人,则器必无成。天津机器制造局成败与否,关键在于用人一项。试想,江南制造总局与金陵制造局,若无你与容闳二人,岂能有现在这种局面?”

丁日昌笑着问道:“爵相,您老同下官绕来绕去,这天津机器制造局,您老究竟想委谁总理其事呢?”

李鸿章放下茶杯道:“雨生,本部堂说了你可不许不同意。本部堂想把江南制造总局的会办沈保靖调派过来,出任天津机器制造局的总办。你看如何?”

“沈保靖?”丁日昌闻言一愣,马上回道,“您老调谁都行,怎么非调他呢?您可能还不知道,沈保靖已经辞缺多时了!他走时发了大誓,今后不再涉足任何洋务。”

这回轮到李鸿章愣住了:“这是为什么?”

丁日昌答道:“下官也是听人传说,并非沈保靖亲口所言。沈保靖一次告假回籍省亲,乡里人都骂他是假洋鬼子,听说他的母亲也跟着骂。他去祠堂祭祖,却被族长给轰了出来,闹了个没脸见人。沈保靖一气之下便赶了回来,随后便向下官和容闳告了长假。爵相您想想,沈保靖的一家大小,全靠他的俸禄过活,不仅起了大屋,还置办了几十亩的田产,如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他怎能不伤心呢?”

李鸿章长叹了一口气道:“国门虽开,偏偏民智不开;民智不开,又如何能自强呢?我大清若能多几个容纯甫、薛叔耘这样的人,离富强也就不远了!雨生,你还没有讲,沈保靖现在在哪里呢?”

丁日昌道:“他倒是没有离开上海,但住进一家寺庙里,每日看书写字,抵死不肯回任。看样子,沈保靖是让‘洋务’二字给闹怕了。”

“嗯,”李鸿章点了一下头,沉思着说道,“那就这样,先将他调到直隶随营差遣。他到了这里,做不做机器局的总办,可就由不得他了。沈保靖坚明耐苦,不欺不苛,最可信赖,实为不多见之能员。雨生,这事就这么定了。”丁日昌点头称是。

李鸿章又道:“还有一个人,也对洋务伤透了脑筋,立志不再涉足官场半步,埋首乡间做学问。我大清洋务原本乏人,偏偏又把一些有用之士闲置到一边不理不问!真不知朝廷究竟是怎么想的!”

丁日昌笑道:“下官没有猜错的话,爵相说的这个人,当是郭嵩焘郭中丞。说起来,您老的这个同年,官运真是不顺。好不容易放了广东巡抚,偏偏又和瑞麟闹起了意气。督抚不合,历来是朝廷忌讳的事。瑞麟久历封疆,又是满人,自然不能动,就只有动您老的这个同年了。”

李鸿章叹息道:“筠仙识大体,好发议论,难免遭人猜忌。他偏生又最要强,每遇不明白之事,他必穷究不舍,直到弄透。我大清的官员,多是些写八股文写糊涂了的人,并不能通达世事,明辨是非。事情一来,除了互相掣肘,要不就是互相攻讦,全然忘了自己的职分,更不顾体统!”

丁日昌诺诺不止,连连称是,一任李鸿章滔滔不绝地发挥下去。

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八节 日本人的阴谋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十一月四日,天津机器制造局正式成立,李鸿章暂委沈保靖为总办。

天津机器制造局成立的同时,李鸿章又在大清河、北运河之间,择地兴造弹药库一座,用来储存弹药、成品机器。

机器局一应员弁,仍大多雇用洋技师,中国技师则全部从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与金陵机器局奏调。该局规模虽不及江南局宏大,但也比崇厚原设之局大出几倍。

在这之前,李鸿章见直隶兵力空虚,京师只有神机营六千人十营,口外也只有黑龙江将军管辖的马队。直隶其他要地,只有几座兵站和粮草转运局,几乎无兵。

李鸿章至此才恍然大悟,当年张宗禹为何能在几个日夜的光景,长驱直入,直逼畿辅,致使朝野震动,两宫变色,归根结底,在于直隶防守太单薄了。

李鸿章经奏请,把裁撤后已转成经制之师的两万淮勇,分三批调驻进直隶各口驻防,又在口外添募一马队,聘洋人教练。同时设总粮台一处,分粮台十处。

为使粮道水陆畅通,他又将淮军万人调到大运河沿岸,挖濠筑堤,疏理河道,直到大小船只畅行无阻。他兼署北洋通商大臣后,为使通商、行政两便,又奏请添设津海关道,在天津专设衙门,希望办事迅速,不受地方约束。又仿照上海,在天津添设了税务司衙门。

李鸿章保举记名道、刑部郎中陈钦暂行署理津海关道,天津机器制造局总办沈保靖署天津税务司。朝廷一一照准。不久,总税务司赫德加委德国人德璀琳接署天津税务司。

李鸿章到直隶不过四个月,便拳打脚踢,施展平生所学,把死水一潭的直隶,治理得轰轰烈烈,大为风光,人气眼看着一天旺似一天。

到了年底,日本国特派使臣柳原前光抵京,向总理衙门提出通商请求。总理衙门依例禀奏两宫皇太后。慈禧太后着军机处拟旨,遍询各地督抚。安徽巡抚英翰力持不可,言称“恐贻后患”。

慈禧太后拿不定主意,让军机处把英翰的折子誊抄二十几份,分送各地督抚讨论。其实,说是让各地督抚参与进来,实际上主要还是看南北二洋的态度。

南洋通商大臣是两江总督曾国藩,北洋通商大臣是直隶总督李鸿章。对外洋请求通商事宜,南曾北李最有发言权,其他督抚态度怎样却无关紧要。

曾国藩正在假中,主意自然要李鸿章一个人拿。李鸿章没有忙着上折,他让随员把一应介绍日本国的书籍俱翻捡出来,一一阅看,又请教了一名英国人、一名美国人,二人把知道的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

随着对日本的了解增多,李鸿章的想法渐渐成熟,他在上《筹议天津设备事宜折》的同时,又附加《遵议日本通商事宜片》,主张与日本通商。

李鸿章认为,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相距不过数日程,从元代开始,两国人民就有往来。李鸿章又说,国门洞开后,欧洲各国争相来中国取利,而日本并没有凑热闹,可见是真心想与中国交好。现在中国与欧洲各国都有往来,日本要求订约通商亦在情理之中,不该拒之门外,说不定两国关系好了之后,还能为我所用。

李鸿章甚至想利用日本通商这件事,向外国派驻公使,侦探别国实在情形,达到永远相安的目的。他认识到无驻外使节的不便,明确提出,驻外使节不仅能“以侦探彼族动静,而设法联络牵制之”,更“可冀消弭后患,永远相安”。

当李鸿章提出这一设想的时候,大清国满朝文武,甚至包括恭亲王在内,还远没有认识到这点。奏议递进宫去,自然遭到王公大臣的一片唾骂。但慈禧太后经与恭亲王反复论证后,最终还是同意了李鸿章的观点,认为与日本通商终究是利大于弊,答应与日本通商。

军机处按照慈禧太后的吩咐,专给李鸿章、曾国藩二人下了一道圣旨,特别指出:“因该国意向甚坚,业已令其特派大员,到时再与妥议。着曾国藩、李鸿章预行之妥筹,庶临时较有把握。”

李鸿章接旨后,考虑日使来华必先到上海,当天晚上就给江苏巡抚丁日昌递急函一件,让丁日昌委派署江苏藩司实授江苏臬司的应宝时,速到海关道衙门,借调日本与西洋各国所订之条约,并一一抄录;日使到沪后,着应宝时与海关道先行接待,会同办理,不准有丝毫差池。

第二天,李鸿章又把津海关道陈钦从天津传到保定,吩咐道:“两国订约非同儿戏,钤印签字之后的东西,是不能胡乱更改的,务须提前考虑周详,预为筹划妥当,方不致出现疏漏。本部堂已函嘱江苏应臬台办理接待之事。你回津后,要派员去与应臬台会合,相商办理此事。你还要进京去同文馆一趟,挑一名倭语明白的生员带在身边,以备急用。你从京师可以直接回天津,就不用来督署了。本部堂这几日要去大沽口走一走,查验一下炮台修复的事情。”

陈钦领命后,就进京去同文馆办理挑选生员的事。李鸿章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日使来华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但让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日本国此次执意要与大清国签订条约,竟然是为了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所作的铺垫!也就是说,大清国的朝廷完全领会错了日本国的意图。

日本是岛国,西隔东海、黄海、朝鲜海峡、日本海同中国、朝鲜、俄国相望,东临太平洋。国土由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四个大岛和三千余个小岛组成,面积约三十七万平方公里。绝大部分国民属大和民族,少数民族有阿伊努人等。

与大清国相比,日本岛是真正的弹丸之地。就是这个弹丸之国,从立国之初,便极具侵略和对外扩张的野心。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国面貌一新,日渐强盛,稍有国力便到西洋各国订造战船,大兴军备,随后便想将邻近的朝鲜半岛、琉球群岛及台湾岛掠为己有。但当时的朝鲜、琉球均是大清国的属国、属地,而台湾又属大清国领土。这三个地方,日本无论想攻其中的哪个,都不能不把大清国牵扯进去。日本国决定仿照西方各国的办法,打着订约的幌子,实是派人来大清国侦察国力、窥视动静,希望对症下药作出相应的策略。

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三月,日本国钦差全权大臣大藏卿伊达宗城,外务大丞兼文书柳原前光以及随行二十人乘船抵达上海。

应宝时按着李鸿章预先的指派,会同上海海关道带随员到码头恭迎伊达宗城一行,并安排进一家官驿住下。应宝时连夜向李鸿章及总理衙门通禀日本使团抵沪事宜。

第二天,伊达宗城郑重向应宝时提出,想带随员在上海各处参观。伊达宗城特别言明,要到军营和江南制造总局参观,以备回国后效仿云云。应宝时按照李鸿章事先的吩咐,婉言回绝了日本使团进军营的要求,只带他们到江南制造总局走了一趟。

在制造局的校炮场,柳原前光问东问西,还亲自验看开花炮的射程及效果等,显得极其虚心和兴奋。应宝时有问必答,毫无保留。

应宝时答话的时候,日本使团的部分人员,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本子,将应宝时介绍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应宝时不以为意,还在心里感叹:“这些倭贼,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怜!”

十几天后,应宝时接到总理衙门的谕示,命其带上日本使团,登舟赶往天津去见李鸿章。伊达宗城、柳原前光等人站在甲板上,不时询问沿途炮台的位置及驻防情况。应宝时不明就里,均一一指明;有不知道的,他便开动脑子,含糊其辞,直说得伊达宗城频频点头为止。

应宝时自以为应变得体,其实正中了日本人的奸计,也为以后埋下了诸多祸根。

李鸿章率陈钦等人到码头迎接。他先让陈钦、应宝时二人,把伊达宗城一行送到驿馆歇息,并拨派了几名差官伺候。

伊达宗城却打开随带的护书,从里面拿出一份拟好的条约,递给李鸿章道:“本大臣前来,是奉天皇旨意,来同贵国签这份条约的。条约已经拟好,请贵大臣预为浏览一下,并呈请贵国皇帝陛下御准。”

李鸿章没想到日本人个子矮,性子却这般急,不由笑道:“贵国皇帝陛下着伊大臣前来订约,倒是选对了人。不过,修约之事关乎两国的命脉、前程,断非一见面便可办理,总须贵我双方坐在一起,反复计议,确无疏漏后,才可画押钤印。贵大臣递上来的这个条约,本部堂可以先拿回去看一看。至于何时商谈订约之事,本部堂请旨后才能知会贵大臣。贵大臣只管在驿馆好好歇息便是。”

伊达宗城等人只好进到驿馆里头,到指定的房间去歇息。

临行,陈钦特意把守在驿馆门外的两名侍卫叫到一旁吩咐道:“倭寇生性野蛮,最好打劫财物,你们两个可要看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到外面去。虽然皇上有旨,同意与他们订约,但我们却不能不预为防备。若他们走到街面上,忽然萌发恶念,潜到人家的屋子里去,杀人越货,本官不好向上头交代,你们两个也难脱干系。听本官的吩咐,把眼睛瞪大些,万莫生出意外。”他把日本使臣当成了倭寇。

两名侍卫被他一席话说得脸色顿变,顿时紧张起来。

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九节 推敲条约

李鸿章回到行馆,将请旨折子发走,这才掏出伊达宗城递上来的条约,交给应保时带过来的翻译,让他逐字逐句地翻译过来,以备阅看。

第二天早饭过后,翻译把译完的条约交到李鸿章的手上。李鸿章接过一看,胸间腾地便生出一团怒火来。

原来,日本人拟就的这个条约,从一开始便提出“照大清国与西人成例,一体订约”,接着又提出“荟萃西约取益各款,而择其优”,并特别着重地要求取得“一体均沾”的特权。

李鸿章气就气在,总理衙门以前与西方各国所订条约,是列强用枪杆子逼着签下的,均是不平等条约。如今日本初请订约,竟然也要求大清国照西人之约办理,这不是妄自尊大吗?

李鸿章把应宝时、陈钦二人传来,气呼呼地把条约一掷,冷笑着说道:“倭寇就是倭寇,一贯不知深浅!你们两个看看,倭寇递给本部堂的是个什么条约!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这几个倭寇,胆子也太大了!他们到了我大清的疆域,还敢大放狗屁,真正可恶!”

应、陈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拾起条约来看。陈钦把条约看了一遍,说道:“大人所言不虚,倭寇果然是信口雌黄,乱说一气。”

应宝时也愤愤道:“倭寇虽成人形,总不脱草寇的习性!依职道看来,倭寇反复请求与我国订约,却原来是心怀叵测,别有用心。职道大胆地说一句,与倭寇这约不订也罢。倭寇终非善类。”

李鸿章笑道:“朝廷既已允准倭人所求,这约自然还是要订。不过不能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总要有我们自己的主张。你们把这个条约拿回去,逐条驳复,好好计议一下,再另拟一份出来送给本部堂看。”

圣旨如期递到天津,诏授李鸿章为钦差大臣,全权办理日本通商条约事务;应宝时、陈钦二人随同帮办。圣旨最后又特别加上一句:“着该大臣,悉心筹办,务臻妥善。”

李鸿章于是着人知会伊达宗城等人,确定会谈日期,告知会谈场所。伊达宗城面对差官,连连称谢,把腰弯成了九十度。

会谈一开始,伊达宗城不及李鸿章讲话,当先起身朗声道:“我国所拟条约各款,均系我国天皇允准后之条约,万望贵大臣不要改动。如果贵大臣执意要改动条款,便请只斟酌小节,莫动大款。如期不然,本大臣回国便无法向天皇陛下交差。”

李鸿章听完翻译的话,缓缓站起身,冷着脸子道:“本部堂听不懂伊大臣在说什么。本部堂以为,两国既然同意订立通商条约,就该从两国共同之利益发端。贵国天皇既然不准改动条约,本部堂却不明白,他缘何还要把贵大臣派遣到我国来呀?”

伊达宗城起身道:“贵大臣容禀。我国天皇派本大臣等一行前来,就是要表达与贵国订立通商条约的良好意愿。我国很尊重贵国大皇帝,也请贵国能尊重我国天皇。请问贵大臣,我国拟出的通商条约,有什么不好吗?我国完全仿照贵国与英、法等西国订约之例,并没有额外的要求啊!”

李鸿章冷冷道:“我大清与西方各国所订条约,并不适合贵国。何况,英、法各国与贵国的情形也不尽相同。如果贵大臣执意要照搬我大清与西国订约之成例,本部堂只能说一句:贵国与我大清订约之请求,我国不能答应。本部堂还想告诉伊大臣,伊大臣会商前递交过来的条约,本部堂已全行驳复。如贵国诚心要与我大清订立通商条约,则须重新商谈,不能搬抄与西国成约之例。”

伊达宗城听完李鸿章的话,竟半晌无语。

柳原前光这时起身说道:“请问贵大臣,本国与西方各国一样,都是对贵国非常友好的国家,贵国应该一视同仁,不能做让我国天皇感到失望的事。”

李鸿章笑着说道:“柳大臣的话让本部堂更加听不明白了。我们两国尚未正式订约,不知贵国天皇缘何要失望?柳大臣莫非在同本部堂讲笑话不成?”

柳原前光未及讲话,伊达宗城起身说道:“本大臣一行,确是秉承我国天皇的旨意,怀着美好的愿望来到贵国的。希望贵大臣能将我国的请求,转呈给贵国大皇帝,请答应我国与贵国订立通商条约的请求。”

李鸿章听完翻译的话,笑着对陈钦说道:“陈道,你同他讲吧,容本部堂喝口茶水。”

陈钦忙起身道:“贵大臣容禀,我家钦差李大人已经言明,我国大皇帝已经答应同贵国订立通商条约,只是不能搬抄我国与西国订约之例,须重新拟定。如贵大臣无异议,我们双方就计议商讨一下将订条约之款项。”

伊达宗城与柳原前光小声交流了一下想法,总算同意了陈钦的话。

会商整整进行了二十几天,双方对将成之条约几乎到了逐字逐句推敲的程度,才最终达成一致。

李鸿章反复斟酌,确认可行后,才着文案誊写清楚迅速递往京师。

他此次代表大清国共与日本达成三十一款条约,主要有下列几条:“一、日本货指定口岸销售,不准运入内地(大清国开放口岸十四个,日本开放八个);二、日本不准入内地置买土货;三、两国所属邦土,不可稍有侵越;五、两国人民在彼国有犯凶盗,及诸重大案情,或聚众十人以上,由地方官分别会办,或径行严办;六、彼此往来,不得携带刀械……”

条约中另有:“两国商货进入对方口岸,均照双方海关税则完税;两国在对方指定口岸可设领事,约束本国商民,民事案件归领事审理,刑事案件则由领事会同地方官共同审理。”

此次与日本所订之通商条约,与大清国在此前与西方各国历次签订之条约相比较,还算比较合理,也反映了大清国同日本真心修好的愿望。但伊达宗城与柳原前光二人,自始至终都对这个相对平等的通商条约不满意,他们违心地同意签约,其实只是权宜之计,他们正酝酿更大的阴谋。

圣旨很快颁下,朝廷对订约条款一一照准。

双方于是又重新坐在一起行画押钤印之事,然后便是举行酒会,将各国驻天津领事一一请来,通报消息。

伊达宗城等一行于第二天便告别李鸿章,由陈钦、应宝时二人陪同,由陆路赶往京师,依礼去拜会总理衙门及恭亲王等人,同时与总理衙门会商成立日本驻大清国公使馆的事,为了以后能随时了解、掌握大清国的军政动态。

李鸿章依礼制加派了一队兵勇护送。

中日通商条约签成,李鸿章真正是长出了一口气,但他并不知道,只因有了这个相对平等的条约,他李鸿章在慈禧太后和恭亲王的心目中,已非昔日的李鸿章,他已被慈禧太后列入外交能臣行列了。

恭亲王一连几日在王公大臣们面前夸奖说:“这个李少荃,真是一等一的外交人物,本王总算没有看错他!”

慈禧太后则在私下感叹:“想不到这个李鸿章年纪不大,办起事来竟这么老成!”

第十一章 恭亲王点拨李鸿章 第六十节 曾国藩与李鸿章密谈

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六月初,李鸿章满四十九岁。

各种赞誉之声,李鸿章当然有所耳闻,但他却没有时间陶醉。

在伊达宗城一行离开天津的当天,李鸿章便匆匆赶回保定,将应该办理的事情都办理了,十天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天津。

在天津行馆,李鸿章稍事休息了两天,即带随员及一队亲兵,应曾国藩之邀,登船赶往金陵,商议奏请选派子弟出洋学艺起稿的事。

行前,他给江苏巡抚衙门发函一封,让丁日昌会同容闳等人到金陵的两江总督衙门会面。

李鸿章的官船沿江行来,每到一处炮台,船便缓行,这时他便要站立到甲板之上,用千里镜查看驻防的情况。

江面平平坦坦,水鸟在空中盘旋,不时有漕运粮船驶过和驻防水师的巡逻木船往来。望着这清平的江面,李鸿章不觉心旷神怡,豪情万丈,想起了在安徽帮同吕贤基办团练的情景,想起了同东捻赖文光部作战的日日夜夜,想起了西捻首领张宗禹,同时,他也想起了冬梅。一想起冬梅,胸间便升起一团愧疚,眼里跟着便溢满泪水。

忽然,一艘英国人的铁甲战船冒着黑烟迎面行来,速度之快,简直是官船的三倍。

李鸿章急忙收泪,把脸极不自然地扭向别处,愤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对身边的差官说道:“迟早有一天,我大清国也能造出这般模样的铁甲船来!”英轮飞驶而过,给官船的上空罩上缕缕青烟。

经过几天的航行,船抵金陵码头时,正是午后时分,丁日昌、容闳等人,俱穿着簇新的官服,正站在岸边迎候。

李鸿章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下船来。施礼毕,各官员俱乘轿回城。

进了官厅,李鸿章带着各官员向曾国藩施礼、问安。曾国藩含笑相扶,传人看座、摆茶。

李鸿章坐在曾国藩的旁边,细细地打量着曾国藩,一边笑着说道:“恩师,门生看您老面色红润,精神可是比在保定时好多了!”

曾国藩眯着双眼缓缓说道:“少荃哪,与日本订约的事,你办得好啊,总算让我大清,把丢在西人身上的脸面,争回了一些。你替朝廷办了这么一件大事,照理说,老夫该亲自接你才对,可老夫腿发麻,手发颤,左眼恍惚能看见你,右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老夫与你们相见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

李鸿章忙安慰道:“恩师快别这么说,您老的病还不是累出来的吗?只要好好调理一番,说不定,您老还能统军呢!”

丁日昌也道:“老中堂啊,您老才只花甲,日子还长着呢!”

曾国藩抬起右手挥了挥:“好了,不说这些了。少荃位列督首,来一趟不容易,我们还是谈正事吧。选派幼童到西国去学艺这件事,老夫思虑了许久,又和美国公使卫廉士、英国公使威妥玛言及此事,他们均表示同意,但须两国朝廷正式签约,束脩、膏火、屋租、食用等项须自备,生员亦由我国派员自行管理。

“老夫回到金陵后养了几日病,又查办了一下马榖山被刺一案,最近感觉精神略可支撑,便预先起了个稿子,也不知行不行得通,还有哪些疏漏。老夫约你们来,就是议一议老夫起的这个稿子。这大概是老夫办的最后一件事了,也可能是老夫上的最后一个折子。”

曾国藩话毕,由案上拿起草稿,递给李鸿章道:“少荃哪,你同雨生、纯甫两个议一议。老夫虑事不周,西国的事情知道得又少,不要有什么疏漏。”随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又道:“老夫还是那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后怎么样,老夫大概就管不着了。少荃,烦你扶老夫起来,老夫现在不能久坐。你们议你们的,老夫到里面歇息一会儿。”李鸿章急忙扶起曾国藩,师徒二人慢慢向里面走去。

厅子里的人全部起身,目送着二人离去。李鸿章在密室里又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官厅。显然,有一些话,曾国藩只想说给李鸿章听,不想让外人知道。

李鸿章在金陵整整住了十天,陪了曾国藩十天。师徒二人究竟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折子却是千真万确拟出来了。

该折仍由曾国藩起稿,李鸿章、丁日昌会衔。折子的题目是:“拟选子弟出洋学艺折”。

折子一共向朝廷讲述了三点向发达国家派遣留学生的好处:一、知道海外情形,可掌握其强国要领;二、可深入学习舆图、算法、步天、测海、造船、制器的方法;三、欧洲各国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自强,进而达到以夷制夷的目的。

折子最后又写道:“近年来,设局、制造、开馆、教习,凡西人擅长之技,中国颇知究心。须经费均蒙谕旨准拨,亦以志在必成。虽难不惮,虽费不惜,日积月累,成效渐有可观。兹拟选带聪颖子弟赴外国肄业事,虽稍异意,实相同。”

折子拜发的当日,李鸿章便离开金陵,在丁日昌、容闳等人的陪同下,登船赶往上海。曾国藩由侍卫扶着,把李鸿章等人送出辕门,眼望着他们上轿离去。侍卫这时说道:“老爵相,您老到里面去歇着吧。李爵相和丁抚台、容大人他们已走远了。”

曾国藩却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让侍卫莫名其妙的话:“以后的大清国何去何从,可就看他的了!”

曾国藩口里的这个“他”,具体指的是谁呢?李鸿章?丁日昌?容闳?侍卫颇感好奇,却没有胆量问个究竟。

第十一章 恭亲王点拨李鸿章 第六十一节 提倡留学引发争议

到上海的当天,李鸿章先到江南制造总局走了一遭,见了见洋技师,问了一下做工情况,然后便由丁日昌陪着,到驿馆去歇息。

屋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丁日昌悄悄对李鸿章说道:“爵相,老相国的身子骨,看样子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他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李鸿章点头说道:“雨生,老相国放不下什么事,你不说本部堂也知道,是蒲安臣出使这件事,对吧?”

丁日昌道:“爵相所料不差,老相国担心,蒲安臣会给朝廷惹来什么麻烦。老相国同下官讲,再怎么说,他蒲安臣也是一个美国人。大清的事情,总要我大清自己说了算。委个外国人在外面招摇,这像什么话呢?”

李鸿章道:“这件事是恭亲王一手操办的,虽说太后点了头,但她毕竟不知外面的情形。恭亲王定准的事情,谁敢说什么呢?对了,本部堂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这次在金陵,本部堂特意为经方的事情请教了一下劼刚。劼刚说,经方同洋人会话没有什么阻碍,笔力稍差些。”

丁日昌笑道:“下官正要说这事。经方大少爷的事,下官已经办妥当了,是制造局里的一位英国技师做的担保。先到巴黎见习学堂见习一年,然后转入正规学堂。这一二日,一应文书便能办齐。”

李鸿章点一下头道:“经方已是十四岁,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八股已到末路,经世致用才是当务之急。”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丁日昌便告辞出去,自去办自己的公事。李鸿章当晚便歇在驿馆。两个人口里的蒲安臣出使是怎么回事呢?

蒲安臣原本是美国外交官,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被派遣担任驻大清国公使馆公使,任职期间与恭亲王相善。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蒲安臣担任公使期满,美国另委派卫廉士担任公使。

这时,总税务司赫德向总理衙门提出建议,可否让蒲安臣出任大清国“办理各国中外交涉事务大臣”。赫德的理由是:“蒲安臣心性忠厚,又曾游历过西方多国,熟悉各国的情况。”恭亲王原本对蒲安臣就存有好感,如今经赫德一荐,他当即表示赞同,并马上向慈禧太后进言,希望成功。

慈禧太后原本就对外面的事情不甚了解,凡涉及西国,几乎是恭亲王怎么说便怎么办,极少驳复。此次也是这样。

恭亲王于是将蒲安臣留在京师,又从各地凑了几名五六品的官员,京官则有曾国藩折子中提到的志刚和孙家毂二人。志、孙二人均在国外游学多年,是京师有名的西洋通。志刚时任总理衙门章京,孙家毂是礼部郎中,很快便组成了大清国蒲安臣出访使团。

恭亲王为使这个使团受到各国的重视,又为蒲安臣特制了“钦差大臣”和“大清国办理各国中外交涉事务大臣”两颗印信,把个蒲安臣喜得几次在梦里笑醒。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蒲安臣率使团从京师出发,代表大清国访问美、英、法、普、俄等国,并于当年七月,在美国华盛顿与美国国务卿西华德签订了《中美续增条约》,无限扩大美国在华的侵略权益。

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四月,蒲安臣使团到达俄国,尚未进行正式访问,蒲安臣便于抵俄的第二天突发急症死去。使团于是不再成为使团,开始打道回国。

曾国藩当时并不知道蒲安臣已经去世,恭亲王与总理衙门知道消息也是在使团回国后。蒲安臣事件是恭亲王一生当中办得最愚蠢的一件事,不仅受到有识之士的普遍嘲笑,也让当时许多在华的外国人感到不解,认为这很幼稚。大清国的种种祸根,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埋下的。

李鸿章在上海耽搁了四十几天,把要办的事情全部办完,这才起程回天津。到了天津,自有一班官员迎候。他乘轿来到行馆,刚刚坐下,想喝口茶水歇口气,偏偏圣旨到了。

他急忙重新换上顶戴官服,亲自赶到大官厅接旨。

旨曰:“据曾国藩所奏,选派子弟出洋事宜,事关重大,着李鸿章速赴京师议事。钦此。”选派幼童出洋一事,朝廷这么快便有旨下来,这倒大出李鸿章的意料。李鸿章不敢耽搁,连夜赶往京师,当夜入住贤良寺。他此时并没有想到,紫禁城里正有一场大的辩论在等待着他。

翌日,刚用过早饭,总理衙门便派过来两名引路的差官。李鸿章简单漱了漱口,便乘上大轿,直接进宫。

宫门外,一溜排着十几顶绿呢轿子。轿夫们正凑在一起,讲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人群不时传来些笑声。李鸿章下轿,早有宫里的两名太监过来施礼问安,称:“奴才奉太后懿旨,在此恭候李大人多时啦。李大人,请随奴才进去吧,大人们都等着呢。”

李鸿章被太监一直领进两宫听政的养心殿。太监先去报信,里面很快响起一个“传”字。李鸿章低着头走进去,照例是双膝跪倒,先给皇上请安,然后又给两宫皇太后请安。

李鸿章爬起来后退到大学士行列立住,用眼偷偷看了看两旁。

大学士一边站着的是瑞麟、朱凤标、单懋谦、文祥。文祥虽是协揆,但却站在头里。官文于正月因病去世,倭仁于五月因病去世,依着老例,两个人空出的大学士缺分要半年以后才能递补。军机处一边站着的是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三人。礼部侍郎徐桐和大理寺卿潘祖荫站在一处。后面还站列了十几人,李鸿章没有看清面目,估计也是三品以上大员。大臣的前面站着的是三位王爷,依次是恭亲王奕䜣、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

慈禧太后这时说道:“你们已经吵了几天了,现在李鸿章来了,咱们再议一议关于选派幼童到西国的事。李鸿章啊,你与曾国藩、丁日昌联衔上的折子,你先说一说吧。有些事情啊,能办,咱就紧着办;不能办呢,咱也别拖着!”

李鸿章跨前一步,低头说道:“禀皇上、两宫皇太后,臣以为,西方各国强大,不唯船坚炮利,更有舆图、算法、步天、测海等均我所不及。现我大清虽设同文馆,又有上海广方言馆,又设有江南、金陵、天津三处制造局,福建还设了船政局,但这些仅能步西人后尘,无法学其精华。我欲强大,非学其精华而不能达到目的。想将西人现有之强国精华,真正窥探明白,非选派幼童深入其国学习不可。此种念头,并非督臣曾国藩、抚臣丁日昌与臣突发奇想,实已探究多年。请皇上、两宫皇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嗯”了一声,尚未言语,礼部侍郎徐桐已跨前一步禀道:“禀皇上、两宫太后,臣以为,李鸿章适才所言,于情不符,于理有悖,实属荒谬之极!我大清乃堂堂天朝圣国,皇上及两宫太后恩泽四海,岂是小夷小邦君主所能及?如今夷人窜入我境,形同鬼怪现身,显其制器淫巧,不过张天师魔法一样,吓吓人而已,岂能视作常情?臣还有一比,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只猴子。臣恳请皇上、两宫太后明鉴,万不可被妖言所惑!”

李鸿藻未及徐桐把话说完,便腾地迈出一大步,朗声道:“禀皇上、两宫皇太后,圣人有云:君主当以德治国,臣子当以忠报国。我大清立国百年,拥有四方疆土,恩泽遍及四海,小夷小邦莫不急相朝拜,靠的就是一个‘德’字。圣人所谓厚德载物,此之谓也。务望皇上、两宫太后明察。”

一人未及李鸿藻退下,便从后面旋风一般地走了过来,当庭跪倒。

李鸿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方知是内阁学士翁同龢。翁同龢大声说道:“禀皇上、皇太后,臣以为,曾国藩与李鸿章所请万不能答应。我大清立国百年,靠纲常维系至今。设若将幼童派赴西人那里,必沾染西人的匪盗习气,回来之后,性情定然大变,甚而坏我伦理,乱我纲常,其患更大于夷患。万望皇上、两宫太后三思!”

翁同龢是咸丰朝状元,笔下功夫自然好,谈吐也好,颇负盛名。他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让各位王公大臣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慈禧太后也愣怔了许久开言不得。文祥这时跨前一步,说道:“禀皇上、两宫太后,奴才也想说句话,请皇上、两宫太后恩准。”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说道:“文祥,你说吧。你是怎么想的呀?”

文祥说道:“禀皇上、两宫太后,奴才以为,翁大人的话有道理也无道理。翁大人适才所言,幼童到了西国之后,必沾染西人的匪盗之习气,奴才以为翁大人言之有理。但翁大人又说,幼童到了西国之后,性情定然大变,甚而坏我伦理,乱我纲常,其患更大于夷患。

“奴才以为,翁大人此言不仅毫无道理,且近乎胡说八道。奴才想问翁大人一句,幼童尚未选派出去,你怎么就敢肯定,他的性情定然要大变呢?奴才亲眼所见,总理衙门章京志刚、刑部郎中孙家毂,两人都曾在西国游学多年,不仅学会了西国语言,还懂得许多西国的事情。性情不仅毫无改变,且极重伦常。否则,蒲安臣出使西国,朝廷怎么能偏偏选中他们两个随行呢?西国强大,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怎能同虚无界中的鬼怪相提并论呢?”

慈禧太后见文祥越说越多,不由笑着道:“文祥啊,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也无非还是那句老话,以夷制夷。不过呢,李鸿藻、翁同龢他们几个所说,也都有道理。咱们哪,还是慎重点儿好。防患于未然这句话,总是有道理的。”

文祥退下后,慈禧太后又说道:“李鸿章啊,陈兰彬和容闳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样啊?听人说,容闳很早就加入了美国籍,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啊?”

李鸿章跨前一步低头答:“禀皇上、两宫太后,刑部郎中陈兰彬现在金陵制造局出任协办。该员久在曾国藩身边办差,与洋人广为接触,对洋事洋务颇为熟悉。容闳籍隶广东香山,打小便经人介绍,进入美国学堂读书。他回国后,先在广州美国公使馆、上海海关任职,后随督臣曾国藩办安庆枪械所,并受督臣曾国藩指派,到美国购买机器。现在江南及金陵、天津等处制造局的洋技师,均系该员从美国聘请。容闳因为熟悉西国的情形,办起事来颇为得力。现在江苏抚臣丁日昌要办的洋事,也都依赖于该员办理。请皇上、两宫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道:“恭亲王啊,你带他们先下去议吧。皇上累了,我们也累了。告诉他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吵。有些事情,多议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李鸿章啊,你上次同日本订的通商条约,王公大臣们都很满意,皇上也很满意。你呢,就多往这方面上上心。直隶若没什么事,就多往京里走走。你是直隶总督不假,可你还是我大清的协办大学士啊。”

李鸿章点头称是,然后随在各大学士的后面退出来。到了门外,恭亲王拉了拉李鸿章的袖子道:“少荃,走,跟我回王府,本王要对你说些事情。”李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恭亲王点拨李鸿章 第六十二节 内部消息

轿子很快停在了王府门首,李鸿章随恭亲王到书房落座。

恭亲王一边吩咐上茶,一边对李鸿章说道:“少荃,你可能还不知道,福建船政局,可能要办不下去了!”

李鸿章一惊,忙问:“王爷,福建船政局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办不下去呢?”

恭亲王叹口气道:“还不是一个‘钱’字!没有银子,什么事都办不好!船政局花了近二百万两银子,到现在还没有造出一艘像样的船来。宋晋、徐桐等人,已给太后上了几个折子,请求把船政局关掉,太后被他们闹得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昨儿,太后还向我问起这事。我让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能让船政局办下去?越赔越多,却毫无成效,朝廷赔不起呀!”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王爷,江南制造总局和天津机器制造局,采用的都是外借洋款的方式来维系运作。船政局不妨也试试这个路子?”

恭亲王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终非久局。少荃哪,本王给你个题目,就是船政局,还有你办的几个制造局,以后究竟怎么办才好?既能省银子,又能把局子办下去。靠借外款只能是权宜之计,洋款利钱高不说,洋人一旦反目,不再往外借钱,咱们这些制造机器的局子还办不办?”

李鸿章皱起眉头答道:“王爷,这可是个大题目,想一下子做成文章,恐怕办不到,总要慢慢摸索才行。但无论怎样,下官以为,福建船政局不能裁撤。王爷,西人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横行于中土,使我国国民深受其害。下官与日本订约之时,得知该岛国虽只弹丸之地,与西国通商之后,添设铁厂,多造轮船,变用西洋军器,无不为了保全自己不受西国之害。

“我大清广设制造局,设立船政局,无非是为了自保。下官以为,我大清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轮船之费不可省。王爷一定向皇上、皇太后奏明,造船制器,关乎我大清安危存亡啊!”

恭亲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现在还只是浅议,还没到决定的时候。真到那时候,你再把你的这套理论写在折子上,也不为迟。你随本王先去用饭,今儿本王请你喝西洋皮酒①。”

李鸿章忙答道:“谢王爷抬举。西洋皮酒下官在上海时喝过几次,味道有些怪怪的,挺打鼻子。下官这次进京,也给王爷捎了个小玩意,等一会儿,下官着人去贤良寺拿过来。”李鸿章说着话,又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下官来得太仓促,是个意思吧。”

恭亲王边起身边道:“你呀,不要总想着我。醇亲王、礼王那里,你也要时不时地去走走,免得他们挑理。少荃,听说你走了一趟金陵,曾侯究竟怎么样了?要紧不要紧哪?看的是中医还是西医?”

李鸿章叹口气说道:“咳,难得王爷还挂念着我恩师。他老的身子骨,比在保定时略强些,估计没什么大碍。雨生给找了两个西医,下官在天津也给找了几个,但总是不见有大的效果。下官听说,宫里也打发了两个太医过去。不过,他老总算支撑着还能做些事情,只是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咳!”

恭亲王笑着说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饭后啊,咱俩得好好议一议这选派幼童的事。这是我大清立国以来从未做过的事情,堪称一等一的大事情。这件事情啊,一定要想周全些,万不能出纰漏。”

李鸿章问道:“王爷,这事儿,不到衙门里去议吗?再说,太后也没有点头啊!”

恭亲王道:“少荃,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西边分明已经松口了,只要我们定下章程,这事儿就可以办了!你以为第一批选多少人合适呢?”

李鸿章答:“下官以为,好像不能少于三十人吧?如果见成效,就陆陆续续地办下去。倘若不行,我们再从头计议。”

恭亲王点一下头,说道:“少荃,本王给你透个内部消息,你上次同日本签订的条约呀,西边挺满意,许多大臣也都没话说。看样子啊,你这次递补大学士,应当很顺利!”

李鸿章忙答道:“王爷容禀,下官递补不递补大学士倒没什么要紧,只要下官能实实在在地为我们大清办几件实事也就知足了。适才在宫里,王爷看得比下官明白,现在想办成一件事情,难哪!李鸿藻、徐桐、翁同龢这帮子人,恨不能把下官一口吞进肚子里去!”李鸿章说着说着眼圈明显地一红。

恭亲王笑道:“少荃哪,你这回可是说错了。其实翁同龢倒不算什么,如果倭仁活着,这选派幼童一事啊,说不定还真能让他给搅黄了!还有那个徐桐,上年顺天府乡试,放他做主考,你猜怎么着?凡是姓杨和叫西什么的,他一概不取!倭仁活得值啊,他老算是后继有人了!”

徐桐和倭仁一样,都是大清国极负理学之名的人物。他是汉军正蓝旗人,字豫如,号荫轩,道光进士。累官翰林院检讨、实录馆协修,编纂《文宗实录》。同治初,选同治帝师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擢太常寺卿,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升授内阁学士。

徐桐极其守旧,尤其痛恨外国事物,门人有敢谈西学者,他一旦听说,即不许入见;平常与人谈话,绝口不提洋、西二字,凡杨姓的京官,他一概不理,叫西什么或什么西的,也是他的仇家。大学士倭仁生前,能入他老法眼的京官,也只徐桐一个。徐桐能到内廷行走,充同治帝的师傅,也全仗倭仁的举荐。

倭仁视徐桐为朝廷的宝贝,倭仁在徐桐的心目中,亦是国家的头等栋梁。倭仁因病去世,京师文武百官照常上下衙门,独徐桐一个告假三天默哀。

恭亲王所料不差,李鸿章回到保定未及一个月,慈禧太后便恩准了选派幼童留洋这件事。总理衙门着各地督抚认真办理此事,朝廷并下专旨委曾国藩与李鸿章全权督办此事。

圣旨下到保定的时候,保定直隶总督衙门正为总督夫人赵莲忙碌着。夫人赵莲正在上房分娩,有两个接生婆伺候在床前。十几个丫环、使女、婆子往来端水、送水,忙得不可开交。老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里,不时问下人一句:“怎么还没动静?”

身边的下人被她催得脚不沾地地一趟趟跑出去打探动静。

李鸿章倒背着双手,一脸喜悦地在签押房走来走去,脑海却不时闪现着冬梅的面容。分娩是喜事,可也是女人难过的一关。李鸿章真恨不得几步走进赵莲的房里,安慰她几句。但他却不能走进去,因为老太太已提前有了交待,男人看女人生产是世间顶顶不吉利的事情,尤其是官宦人家,更要坚守这规矩,不可含糊。

李鸿章的鼻子上很快便急出一层汗珠来。上房里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李鸿章猛地止住脚步,认真地用耳朵聆听这哭声。一名下人急匆匆地推开签押房的木门,边施礼边笑容满面地说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二奶奶生了!是个小少爷!”

李鸿章一听这话,不由长出一口大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许久才说道:“告诉管家,预备赏钱!”

下人忙深施一礼道:“奴才谢大人恩典!”随后乐颠颠地转身离去。李鸿章心花怒放。他一边用手摸着胡须,一边自言自语道:“是个小少爷,小少爷。连经方算在一起,我李鸿章有三个儿子了!”

一连几天,总督衙门人来人往,直隶境内的大小官员俱来贺喜。此子取名经迈,字季高,李鸿章希望经迈长大成人后,能像左宗棠那样,敢说敢做,驰骋沙场,将来能成为国家的栋梁。

李鸿章摆过经迈的满月酒,便带上随员赶往天津,会着淮军行营内文案、充营务处会办兼署天津机器制造局帮办盛宣怀,一同登船赶往上海,督办挑选出洋幼童的具体事宜。

盛宣怀入幕较晚,但办事的能力却颇让李鸿章欣赏。盛宣怀时年刚刚二十八岁,虽读过书,但并未进学,花银子捐了个贡生算是有了出身。盛宣怀是江苏武进人,字杏荪,又字幼勖,号愚斋、止叟。

他一直给在上海经营钱庄生意的杨宗濂当伙计,颇得杨的信任,不久便被拔擢到协理的位置,成了杨宗濂的左右手。盛宣怀做事认真,肯吃苦,为人仗义,最爱交际,上海中外商界,莫不与他相善。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杨宗濂为使盛宣怀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便忍痛割爱把他介绍给李鸿章充幕僚。盛宣怀很快便让李鸿章对自己刮目相看,不仅派充了淮军行营内文案、营务处会办两个差事,还被调进天津机器制造局,做了沈保靖的帮手。

第十一章 恭亲王点拨李鸿章 第六十三节 曾国藩去世,李鸿章升官

到了上海不几日,李鸿章便与丁日昌、陈兰彬、容闳等人,拟出了选派幼童出洋的具体章程。该章程由专人递到江宁,经曾国藩同意后,便以李鸿章的名义上奏朝廷,作为各地督抚办理的依据。

此折名为《幼童出洋肄业事宜折》。折子先举荐四品衔刑部候补主事陈兰彬、运同衔江苏候补同知容闳,分别出任幼童留洋正、副监督,然后才汇报具体办法及款项出处。

该折先经总理衙门与军机处审议,最后才递到慈禧太后手上。慈禧太后浏览了一遍,又礼节性地给慈安太后看了看。慈安太后照例很快把折子又送回到慈禧太后那里,让太监捎了句“妹妹看着办吧”这样的话。

慈禧太后于是便一一照准,并命军机处将该折发给各地督抚照此办理。这件事渐渐成了大清国民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一时间,嘲讽者有之,谩骂者有之,赞赏者亦有之。但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终于还是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

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正月,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所上去世,举国震悼。李鸿章当时正在保定筹修永定河河坝一事。

当曾国藩病逝的消息传到后,尽管李鸿章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他还是感到有些突然,心中难免悲伤。

在他看来,曾国藩虽病重,但起码能活到把第一批出洋肄习技艺的幼童送出国门。孰料,曾国藩偏偏没有等到。

李鸿章马上把手头的事务俱交付给布政使督办,带上薛福成、黎庶昌及少许亲兵,很快起程赶往金陵,为曾国藩治丧,料理后事。

来到金陵,李鸿章、薛福成、黎庶昌等人跪倒在曾国藩的灵前,大放悲声。很快,随行差官将李鸿章、薛福成二人各拟的挽联悬挂在灵堂之上。

李鸿章拟的挽联是:

<small>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small>

<small>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small>

薛福成拟的挽联是:

<small>迈萧曹郭李范韩而上,大勋尤在荐贤,宏奖如公,怅望乾坤一洒泪;</small>

<small>窥道德文章经济之全,私淑亦兼亲炙,迂疏似我,追随南北感知音。</small>

很快,左宗棠为曾国藩拟的挽联也由专人送到。

左宗棠拟的挽联是:

<small>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small>

<small>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small>

李鸿章到金陵不久,朝廷连下三旨表彰曾国藩生前之功,并特赐谥号为“文正”。

为曾国藩治丧期间,李鸿章密荐自己的进士同年福建巡抚何璟暂署两江总督,朝廷准奏。何璟也是曾国藩幕府造就的封疆大吏。

何璟字小宋,广东香山人,不仅与李鸿章是进士同年,且同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期满授编修,累官监察御史、安徽庐凤道。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经李鸿章推荐,得入曾国藩幕,总办湘军营务处,官星开始渐显。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授安徽按察使;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赏二品顶戴授福建巡抚。

在李鸿章的操持下,曾国藩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朝野均服。回到保定两月后,李鸿章递补东阁大学士,成了名正言顺的相国。也正是此时,津海关道陈钦由天津风风火火地赶到保定。陈钦见到李鸿章,先行大礼,口称:“职道匆匆赶来,一为来贺大人拜相之喜,一为有一件要事要向大人禀告。”

李鸿章见陈钦一头汗水,不由问道:“陈道,看你的样子,莫非天津出了什么事故?制造局又短银子了吗?”

陈钦道:“爵相容禀,不是制造局出了什么事故,而是倭人又来了!”说完从护书里取出几页纸来递给李鸿章道:“倭人言称,去岁与我大清所订之条约,天皇极不满意,必须改订。他们此次前来,就是为办理改订条约而来。这是倭人拟好的改订条约,请大人过目。”

李鸿章翻了翻,见全是日文,便高呼一声:“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李鸿章把条约递给他,道:“立即送到翻译馆,让翻译连夜译出来,不准耽搁。”侍卫急忙接过,答应一声并快步走出去。

李鸿章用手指了指椅子道:“陈道,你先坐下。”随即又高喊一声:“给陈大人上茶!”外面很快有人把茶摆进来。

陈钦坐下道:“大人,职道行前,特把倭人新拟的条约让翻译大略看了看。据翻译讲,倭人新拟的这个条约,与我大清国同西国所订之条约相近,同时又添加了许多利权。”

李鸿章气得猛地站起身来,用手一击桌面道:“这几个蠢贼!他还反了天呢!你先下去歇着,等本部堂看过条约,再传你商议。本部堂原打算与倭人联手对付西人,哪知倭人的胃口比西人还大!倭寇终究是寇,不可为伍!”

陈钦施礼告退,留李鸿章一个人在签押房里走来走去。

第二天,翻译将日本新拟之约译完并派员送到李鸿章之手。李鸿章接过一看,果如陈钦所言,日本此次拟就的条约,实乃搬抄西国与大清订约之款,几无二样。李鸿章大怒,马上传陈钦过来,吩咐道:“两国修约,非为儿戏,断无想改就改之理。陈道,你马上起程回天津,把日本人递上来的这个改约要求退还给他们,并把本部堂所言据实转告于他们,让他们死了这个念头。我大清同意与他们订约,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竟敢得寸进尺!岂有此理!”

陈钦下去后,李鸿章犹忿恨不止,骂道:“区区岛国,弹丸之地,我不忍欺,彼竟敢欺我,着实可恨!”

他当日将此事上奏给朝廷,折子写道:“臣审其来意,殊为狡辩,暂未与该使员接见。饬令原派帮同议约之津海关道陈钦,并添派在津差委之江苏记名海关道孙士达,与该使员往复辩驳,俟稍有端倪,臣再面晤,相机开导,总当坚守前议,不稍松动。”

陈钦前脚刚走,圣旨后脚跟着便来到总督衙门。李鸿章接旨之后大惊失色,此旨原来是为裁撤福建船政局一事所下。李鸿章最担心的事情提早发生了。

圣旨道:“前因内阁学士宋晋奏,制造轮船靡费太重,请暂行停止。当谕文煜、王凯泰,斟酌情形,奏明办理。兹据奏,闽省轮船,原议制造十六号,具报开工者三号,其拨解经费,截至上年十二月止,已拨过正款银三百一十五万两,另解过养船经费银二十五万两,用款已较原估有增,造成各轮船虽均灵捷,较之外洋兵船尚多不及。其第七、八号船只,本年夏间,方克赍工,第九号出洋尚无准期,应否即将轮船局暂行停止,请旨遵行等语。左宗棠前议创造轮船,用意深远,唯造未及半,用数已过原估,且御侮仍无把握。其未成之船三号,续需经费尚多,当此用款支绌之时,暂行停止,固节省帑金①之一道。唯天下事,创始甚难,即裁撤,亦不可草率从事,且当时设局,意主自强,此时所造轮船,既据奏称,较之外洋兵船尚多不及,自应力求制胜之法,若遽从节用起见,恐失当日经营缔造之苦心。着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通盘筹划,现在究竟应否裁撤,或不能即时裁撤,并将局内浮费如何减省,以节经费,轮船如何制造,方可以御外侮,各节悉心酌议具奏。钦此。”

宋晋上折的议题只有一个:福州船局靡银太重,所造轮船工期既长,又和洋船无法媲美,必须停止。

第十一章 恭亲王点拨李鸿章 第六十四节 日本毁约内幕

李鸿章急把薛福成、黎庶昌、许钤身等人,召进签押房商议此事,又打发快马由陆路奔赴天津,传沈保靖与盛宣怀速来保定会商此事。

李鸿章对着薛福成等人连连叹息道:“左季高一贯爱说大话,创设福建船政局伊始,本部堂就再三函告于他,凡事皆可马虎,唯筹算经费与用人二项,万万不能马虎。这头湖南老犟驴,他就是不听,非持三百万两之数上报朝廷不可,又放手让奸商胡光墉去与外国银行商谈借款的事。弄到最后,利钱竟整整高出我大清现借洋款的一半以上。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竟然就准了!他老哥倒好,跑到陕甘后,仍让胡光墉大借洋款,还要在兰州建一座同江南制造总局一般大小的机器局!照他老这样下去,我大清尚未强大,自己就先垮了!”

薛福成道:“中堂大人,这福建船政局,究竟是办还是不办呢?”

李鸿章喝口茶,很肯定地道:“办!好不容易设成的船厂,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黎庶昌这时道:“中堂大人,下官适才在想,左帅设立的这个轮船厂,靡费太重不说,造出的轮船,仍无法与外轮相比,与御侮的初衷,可不是大相违背吗?与其这样,还不如裁撤掉算了。”

李鸿章瞪起眼睛道:“你这个黎莼斋,拿着我直隶的俸禄,倒和宋晋穿起了一条裤子!所谓靡费过重,全因造船一应所用全系由西国进口,钢铁煤炭,无一不是。若我大清自己有了铁厂,煤炭也能自采,情形又如何?还有我所造轮船,无法与西国轮船相比一项,并非根本,实乃技艺问题。若船厂技师把西国兵轮逐一悟透,必能造出与西国一般无二之兵轮耳。

“本部堂所虑者,乃是以后船厂经营的办法。我大清军兴以来,耗银无数,户部存银每每不继。以后但凡设局造船,仍靠户部拨银或商借洋款,实非善局,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才好。本部堂上次进京议事,恭亲王便就此题目相询。本部堂对此已思虑许久,仍想不出个更好的办法。何小宋对洋务一无所知,丁雨生偏偏又丁忧。咳!”

许钤身这时道:“大人上次赴江宁,盛杏荪(盛宣怀)不是提了个官督商办的法子吗?”

李鸿章道:“杏荪也只是说了个大概。杏荪脑子活,可惜缺少阅历。那个杨宗濂,除了自己经商赚钱,根本不管国家是否富强。庸盦,关于不可裁撤船政局这件事,你下去后先拟个初稿给我。等杏荪到后,我们好好议一议。无论如何,本部堂都不能让朝廷把船政局裁撤掉!”

薛福成笑着说道:“中堂大人,您老想没想过,如果朝廷执意要把这船政局裁撤掉呢?看圣旨的口气,户部是真无银可拨了。”

李鸿章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便习惯地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设若朝廷当真下了裁撤船政局的决心,那本部堂就上折辞掉这总督,甘愿到福建去接替沈葆桢做船政大臣。”

薛福成闻言一愣,没有言语,暗道:“一个堂堂大学士,甘愿辞掉实缺总督,而去做二品的船政大臣,朝廷若听到这话会怎么想呢?”薛福成决意要把这份折子拟好,让朝廷打消裁撤福建船政局的念头。

盛宣怀接到李鸿章的传谕,知道有要事相商,不敢耽搁,当日就将手头的事情交给别人办理,带上随员急急赶往保定。

盛宣怀到后的第二天,薛福成拟出的折子初稿,也正巧交到了李鸿章的手上。李鸿章边看边改,一遍过后,他让人誊清,又改第二遍、第三遍,直至满意。一篇看似极其简单的奏折,竟在李鸿章的手上,变成了一篇流传一时的好文章。该奏折洋洋洒洒,有理有据,极具说服力。

该奏折一共说了六点福州船政局不可裁撤的理由:一、欧洲列强就是因为船坚炮利,所以才横行中国;二、自造轮船,方能保和局守疆土;三、欧洲列强早就制造轮船,我刚试造,不可半途而废;四、小国日本为自保,尚且添设铁厂,多造轮船,变用西洋军器,我们也应该如此;五、前功尽弃,后效难图,而所费之项,转成虚靡,不独贻笑外人,亦且浸长寇志;六、养船练兵,实富国强兵大计。

折子刚刚发走,日本改约使团便突抵保定,定要面见李鸿章,陈述改约之情。日本人这一招,大出李鸿章意料之外,也让陈钦忙不迭地乘快马追来。

陈钦赶到保定,得知日使尚未见到李鸿章,这才长出一口大气,飞也似地便往总督衙门赶。

李鸿章一见到陈钦,正想斥责几句,哪知陈钦不待李鸿章张口,已双膝一软齐齐跪了下去,拖着哭腔说道:“中堂大人容禀,非是职道交涉不力,实是倭人背着职道而来。职道按中堂的吩咐,将倭人新拟之改订新约,逐一驳复,又把中堂教给职道的话,反复讲给倭人听。

“倭人当着职道的面,同意了职道所讲之话,那个前次来过的柳原前光,还特别向职道表示,他们在天津宽住几日后,便搭洋轮回国交差。哪知道,他们竟然不辞而别!职道起始以为他们回了日本,后经天津县告知,才知来了保定。职道不敢耽搁,借了军营的一匹快马便赶了来,竟然还是落他一步。职道适才所讲句句不虚,请中堂大人明察。”

李鸿章听了陈钦的一番讲述,心中的怒气不由小了许多。他把陈钦扶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本部堂在安徽练勇时,便听人说过,倭人身短腿快,脚底下都长有一撮毛。你陈道不要说骑了快马,就是骑了吕布的千里驹,怕也赶他不上。看样子,这件事与你无关,全是倭人性拗所致。陈道,你现在就去驿馆,把柳原前光这几个人传来这里,由本部堂亲自开导于他。他们既来到保定,不见到本部堂,定然不死心。真在保定长住下去,徒费口粮不说,还要受他聒噪,好像我大清国有意欺负于他。”

陈钦听了这话,感激涕零,忙不迭地施礼退出,到驿馆去见柳原前光一行。柳原前光得知李鸿章肯见他们,喜得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恨不得把全身的礼数都使出来。

陈钦见惯了他们的这套路数,并不以为意,心中已是存了老大的瞧不起。大清国与日本交往尚浅,还未尝到日本人的手段,陈钦有此心理,自不足怪。

柳原前光一行如约来到总督衙门的办事大厅。见到李鸿章后,柳原前光一行几人,自然把一应礼数一一表演一番,这才说道:“李中堂,我国伊达宗城奉天皇之命,去岁与贵国所订之通商修好条约,天皇阅后甚不满意,特遣本大臣前来改订前约,请您允准,并确定改约日期。”

柳原前光话毕,双手把一份文稿递给李鸿章道:“这是我国天皇拟就的修约条款,请中堂大人过目,并请批准。”

李鸿章站起身,把柳原前光递上来的文书双手接过来放到文案上,又用手示意柳原前光坐下,然后说道:“柳大臣,本部堂再次向您讲述一下本部堂早就说过的话,两国修约,并非儿戏,岂能朝订夕改?”

柳原前光忙起身道:“李中堂容禀,前大臣伊达宗城与贵国所订之约,已被我国天皇一一驳复,不再生效。本大臣此次是奉天皇之命,重新与贵国订立一份条约!”

李鸿章听翻译把话讲完,不由喝道:“胡说!本部堂要问柳大臣一句,伊大臣去岁来我国订约,难道不是奉了贵国天皇之命吗?他既是奉了贵国天皇之命,他与我国订立之约,就是有效的条约,双方均应照此办理。悔约失信,为《万国公法》所最忌。贵国无论大小,不应蹈此不韪,贻笑西洋各国。柳大臣,本部堂的话你可曾听清?”

柳原前光听完翻译的转述,面无表情地说道:“李中堂的话,本大臣听清了。李中堂所言极是,本大臣也赞同李中堂的观点。但是,我国天皇已经驳复了这个条约,本大臣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天皇的吩咐,来与李中堂重新订约。李中堂若执意不肯改约,本大臣怎么回去面对天皇呢?请李中堂体察本大臣的苦衷,拜托了!”柳原前光未及把话说完,腰已深深地弯下去。

李鸿章用鼻子哼一声,冷冷地说道:“柳大臣,本部堂现在正式知会于你,你适才所言改约一事,毫无道理,本部堂断难答应!请柳大臣回国后面禀贵国天皇,悔约失信,素为各国所不耻。柳大臣,本部堂还有公干,恕不相陪!”

李鸿章回头对陈钦道:“把他们送回驿馆歇一天,明儿就带他们回天津吧。”陈钦急忙答应一声是,随即站起身来。

柳原前光却起身说道:“李中堂,重新订约并非极难之事,只需重新画押钤印就完成了,您为什么不肯答应呢?您为什么不肯帮本大臣一次呢?本大臣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我国天皇会把本大臣投进大狱的!您李中堂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鸿章理也没理,背起双手踱进内室里去了。陈钦笑着对柳原前光说道:“我家中堂大人还有公事要办,柳大臣请回驿馆歇着吧。”

柳原前光却不肯就此罢休,他对着陈钦把礼节重演一遍,反复恳求陈钦,能否问中堂一句,大清国究竟什么时候才肯答应日本国的改约要求。陈钦被他缠得没了主张,只好硬起头皮到里间去见李鸿章。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对陈钦说道:“你告诉柳原前光,等换约的时候,本部堂可酌情考虑该国修约的要求。”陈钦讨了这句话,忙跑出来对柳原前光说了一遍。柳原前光这才肯回驿馆里去,转天,在陈钦陪同下,由陆路返回天津,旋搭乘英轮回国。

两个月后,李鸿章转补武英殿大学士。

这时的大清国,除陕甘外,境内已基本无战事。各省的各级官员,都在抓紧督促百姓恢复农田生产,希望重兴百业。

曾国藩的湘军早就被裁撤掉了,李鸿章的淮军也基本被裁光,除旗营、绿营以及未被裁撤的部分湘勇、淮勇都转成国家经制之师外,只有陕甘总督左宗棠手里,还有几万的楚勇和老湘军,不属国家经制之师。

十几年的战事,九州生灵涂炭,八方百业不振。朝廷累了,百姓厌了,大清国是真到了该好好地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但欧洲各国却不答应。他们不允许大清国休养生息,他们加紧吞食大清国的边疆土地,掠夺大清国边疆地区一切可以掠夺的资源。

大清国北部、西北部的俄国,西南部的法国,东部岛国日本,无不如此;连越南和朝鲜这两个大清的属国,他们也不想放过。

先是浩罕汗国①军事统帅阿古柏,趁大清国内乱的时机,率兵侵占了新疆的大部分地区,接着是俄国乘阿古柏向东进犯之际,强占了伊犁九城。当时,大清国与浩罕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只能通过武力解决。但当时的大清国军队正在同捻军作战,腾不出手来对西北用兵。

俄国则与大清建立了外交关系,大清国可以通过外交途径解决该国强占伊犁一事。但俄国对大清提出的抗议竟然置之不理。新疆是陕甘总督的辖区,但左宗棠却无法向新疆调派一兵一卒,因为陕甘乃至青海,正爆发着大规模的回民起义,左宗棠没有喘息的机会。也许大清国真是到了末路,内地稍安,边陲却烽烟四起,捂也捂不住。

第十二章 五十二岁成百官之首! 第六十五节 李鸿章强烈反对重修圆明园

尽管边境危机四伏,但并未影响李鸿章兴办洋务的热情。

继港、沪海底电线完工之后,李鸿章又于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年底,上奏请求创办轮船招商局。

轮船招商局是大清国立国以来,设立的首家轮船航运企业,采用招商集股、官商合办的形式运作。轮船招商局总局设在上海,分局设天津、牛庄、烟台、汉口、福州、广州、香港以及日本的横滨、神户及吕宋、新加坡等港口,承运漕粮,兼揽商货。总办为朱其昂,李振玉、胡光墉、盛宣怀等人分别参股。

轮船招商局的成立,标志着外国垄断大清国航运的局面不复存在。

说起来,李鸿章决定设立轮船招商局,主要还是听从了盛宣怀的劝告。盛宣怀脑子活,是做官、经商的双面料。

盛宣怀对李鸿章这样说道:“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在商莫筹国计。夫筹国计必先顾商情。试办之初,必先为商人设身处地,知其实有把握,不致废弛半途;办通之后,则兵艘商船并造,采商之租,偿兵之费,息息相通,生生不已。”

朱其昂字云甫,是江苏宝山人,上海巨商。捐资为通判,累至道员。朱其昂曾与美国商人在烟台合伙开设清美洋行,往来上海、烟台、天津各口,经营水上贩运业务,深谙航运的经营之道。朱其昂在上海根深蒂固,与胡光墉、盛宣怀等人早就认识,并有一定生意上的往来。

李鸿章让朱其昂出面设立轮船招商局,主要也是缘于盛宣怀的举荐。朱其昂同胡光墉、盛宣怀一样,都是奔走于官商两界的人物。

李鸿章当时尽管已入阁拜相,甚而成为汉官之首,但要想办成一些事情,也离不开这些人的支持,这都是国库干涸所造成的尴尬局面。

曾国藩生前,抵死不与商人打交道。但李鸿章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与商人打交道,而且依靠他们办自己想办的事。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刚出正月,衙门虽然开印多日,但新年的气氛还并没有真正地散尽。大小衙门的官员照例是上午办公差,下午聚到清静的地方摸麻雀,或者去办私事。

就是这个时候,京师军机处传来消息,言称从即日起,年轻的同治皇帝正式亲政,两宫皇太后撤帘归政。李鸿章接旨后内心不由一喜:“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时代终于结束了,大清国总算又有了新的开端!”

但让他和百官想不到的是,同治皇帝当政下发的第一道圣旨,却是以颐养两宫太后为名,命各地筹款,兴修圆明园。

李鸿章接旨后,只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勉强面北叩谢了天恩,却无论怎样挣扎也爬不起身了。守在门外的侍卫见李鸿章瘫成了一团,急忙飞跑进来扶他,一边口里道:“大人这是咋了?大人这是咋了?”

李鸿章只是浑身抖个不止,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侍卫情知不好,急忙又喊进一名侍卫来,两个人架着,把李鸿章扶到椅子上坐定。李鸿章闭着双眼,嘴里却喃喃自语道:“完了,我大清国彻底完了!”

一名侍卫小声问道:“大人,您老要说什么?”

李鸿章猛然惊醒。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侍卫,小声说道:“你们两个听老夫说什么了吗?”两名侍卫急忙摇头答道:“大人适才什么都没有讲。”

李鸿章点了一下头,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老夫扶进上房去歇一歇。老夫浑身无力,像是病了。告诉厨下,给老夫熬一碗燕窝粥。”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扶起李鸿章,慢慢向上房走去。

李鸿章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他感觉有了力气,便传人套车,准备进京。赵莲不明就里,劝道:“我的爷呀,您病成这样,如何还要进京啊!圣上又没召您,您擅自进京是要问罪的呀!”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大清眼看着就要完了!皇上刚一亲政,便让各省筹款,兴建那座被洋人烧毁的园子!国家连年兴军,元气至今未复,已外借洋款达一个亿之多!如何还敢往这上面用银哪!”

赵莲小声说道:“我的爷呀,这也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您何必急成这样呢?您先养养身子,然后给皇上上个觐见的折子,等圣旨下来,您再进京也不为迟啊!”

李鸿章断然道:“莲儿啊,你不要再讲了,马上给我更衣。设若我此次进京当真不能回来,你就带着经迈他们几个同老太太回合肥老宅去住。”赵莲一听这话,登时流下泪来。她一边伺候李鸿章更衣下床,一边哽咽着说道:“我的爷呀,您这是何必呢?”

李鸿章当日只带了少许亲兵,快速赶往京师。此次他没有到贤良寺落脚,而是径直去了恭亲王府。恭亲王也正为修园子的事同文祥在书房商议策略。恭亲王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文祥站立在一边,跟个木偶一般。李鸿章一跨进书房的门槛便跪倒在地,一边对着恭亲王磕头一边道:“下官冒死进京来给王爷请安!”

恭亲王与文祥一边往起扶他一边道:“少荃,你莫不是也为修园子的事来的吧?”

李鸿章流泪说道:“王爷、文大人,我大清元气未复,不能再折腾了!圆明园工程浩大,我大清现在实在无此国力呀!”

恭亲王让李鸿章和文祥坐下,又让人摆了茶出来,自己才坐下说道:“少荃啊,你先不用着急,本王与文山也正在商量这件事情。”

文祥这时拉了拉李鸿章的衣袖,小声说道:“少荃哪,你可能还不知道,王爷为了这事,已经两天没有睡好觉了!这都是徐荫轩这个老混蛋给皇上出的好主意!”

李鸿章道:“王爷,文大人,我们总要想个法子,阻止这件事才成啊!不能徐荫轩说什么,便是什么呀!”

恭亲王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找皇上肯定是不成了。皇上现在就会背徐荫轩教给他的那句‘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其他的什么都不顾。这件事啊,就看西边是什么态度了。少荃,我看不如这样,借着你进京的由头,本王着人先给西边递个话进去,就说你同一班大臣要给太后请安,看太后怎么答复。如何?”

文祥道:“王爷,太后如果不让少荃进去请安呢?太后懿旨可是说得明明白白,归政之后,两宫不再过问朝政。太后有了这话,少荃还要去给太后请安,这要让皇上知道了,还了得吗?”

恭亲王笑道:“文山,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吓人,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们两个先在这里坐着,本王现在就打发人进宫去打探消息。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把了。”恭亲王话毕,大步走出去。

文祥复又用手拉了拉李鸿章的衣袖,小声道:“少荃,老哥正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李鸿章一愣,忙问:“你老哥还能有什么事求到老弟头上?”

文祥笑道:“这件事啊,我想了又想,还非你答应不能办成呢。是这样的,你在上海搞的那个轮船招商局不是正招股吗?老哥手里呢,还真有几万两银子,只是不知道投进去可靠不可靠?”

李鸿章笑道:“就为这事啊,行,你就入股吧,老弟保证让你年年吃红利就是了!”

文祥很振奋,忙道:“有你老弟这句话,老哥就决定把银子放进去。只是这件事办起来还要隐蔽些,最好你能给找个可靠的人代办一下,才能万无一失。你想,老哥在军机处当差,却拿着银子去参股吃红利,这要传出去,成什么呢?你老弟也洗不清不是?”

李鸿章点头说道:“你老哥所言极是,老弟还真是忘了这一层。这样吧,我回保定后,让杏荪进京一趟,凡老哥身边手里存有银子想吃红利的,让杏荪一遭儿给办一下算了。老哥可以告诉他们,不管招商局办得怎样,他们的红利是稳吃的。当然了,生意好呢,吃的红利就自然多一些。”

文祥满脸堆笑道:“少荃哪,听你这一说,老哥自然是要多放心有多放心了!少荃哪,以后但凡有什么事,你要勤跟老哥通通气儿。老哥在京里,银子不够用啊!”

到了晚上,慈禧太后传过话来,允准李鸿章等人进去请安。恭亲王得到这话,忙把军机大臣工部尚书李鸿藻、军机大臣兼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沈桂芬、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宝鋆等几位对修园子持有异议的大臣约到一起,会同文祥、李鸿章二人,背着同治皇帝,一同进宫去给慈禧太后请安。

其实,慈禧太后听说一班王公大臣要进宫给自己请安,便已料出这些人是为何事而来。

所以,当几位王公大臣施礼毕,尚未正式讲话的时候,慈禧太后便当先说道:“你们几个,是为修园子的事来的吧?其实,这件事我也是刚听人说起。说句心里话,皇上的一片苦心,我能理解,他是想让我们有个休养的好去处。不过哪,皇上还是年轻,不知道我大清是个什么样儿。这件事啊,你们就不要说什么了。回头啊,我跟皇上言语一声,劝劝他也就是了。也难为你们这些人了!都下去吧。”恭亲王等人想不到这么快就得了这话,顿时感觉喜从天降。

等他们退出后,慈禧太后果然把同治帝叫到自己的房里,狠狠训斥了一顿。同治帝亲政的热情登时烟消云散。

同治帝于是开始厌倦国事,讨厌日复一日的早朝,竟很快在一班小太监的指引下,乔装成公子哥儿的模样,夜夜出宫到外面去寻花问柳,以致成瘾成癖。

慈禧太后虽大演了一出归政闹剧,闹到最后,大权还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手里,按她自己的话说,是“皇上太不争气!”

李鸿章高高兴兴地回保定,开始放开手脚办理一切自己要办的事。

第十二章 五十二岁成百官之首! 第六十六节 不主张与日本开战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四月十八日,岛国日本借口台湾高山族人杀死琉球船民一事,发兵三千乘兵船分三路攻进台湾,企图将台湾据为己有。

大清国一面着福建布政使台湾道潘霨,迅速与日本驻台湾领事西乡从道交涉此事,一面飞檄船政大臣沈葆桢,紧急派兵船支援台湾。

与此同时,日本则派大久保为特使专程来华,直趋京师,配合刚刚到任的日本驻华公使柳原前光,对大清国总理衙门实行外交讹诈。

大久保到京的当日,便带着柳原前光来到总理衙门,声称要向大清国皇帝递交国书,其实是试探大清国对日本侵台一事的态度,为下一步如何行动做准备。

当总理衙门就日本侵台一事向大久保提出交涉的时候,大久保道:“台湾岛自古就是无主野蛮之地。高山族人敢杀害我属国琉球船民,我国自然要发兵惩治这些人。这是我国的内政,贵国无权干涉。本大臣此来,是为商议向贵国大皇帝递交国书的事。”

总理衙门向大久保指出,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日本必须撤出,大久保却冷笑道:“我国发兵台湾,是奉天皇诏命惩办凶手。我国定不退兵,中国究欲如何办法?”大久保的口吻,已充满了挑衅。

但总理衙门却这样答道:“此等不和好之话,不应说,亦不能答。”总理衙门这种软弱无力的答复,使大久保和柳原前光,看透了大清国并没有在台湾作战的决心,二人的口气于是愈加强硬、蛮横起来。不久,沈葆桢从福建发来专折,汇报台湾的战事。

在京的一班王公大臣一读到沈葆桢的这个折子,更是大惊失色,六神无主起来。

沈葆桢言称,倭人虽只三千,但船坚炮利,武器精良,官军力不能支;而从船政局调派过去的几艘战船,根本不堪一击,无法与之交战。

沈葆桢最后恳请朝廷火速调兵援台,以防战事扩大。此时的同治帝早已不问国事,因从外面染了不干净的病,已在床上卧养了大半年,慈禧太后这时就算想归政,这政也无处可归了。

日本侵台一事,让慈禧太后与一班王公大臣整整议了三天,最后才决定调崇厚在天津时创办的洋枪队过去。另外再从两江总督李宗义的督标抽调四营两千人,合成五千人,增援台湾。圣旨很快下到保定和金陵两地。

李鸿章接旨之后,一面檄催驻在天津的洋枪队三千人,飞乘轮船驰赴台湾,又加调记名提督唐定奎所部六千步勇,分批航海到台归沈葆桢调遣,一面给朝廷上折强调:“窃念日本藉番拓地,悍不旋师,恐是中外称乱之邑。无论苏浙江海各口防兵单薄,即北洋两千余里口岸林立,亦多空虚,若另募新军,实在无此饷力,唯有添调久练劲旅,屯扎后路适中之地,以壮声援。查甘省现早肃清,陕境防务已松,拟请旨敕下陕西抚臣,速饬记名臬司刘盛藻,统率陕防武毅铭军马步二十二营,星夜兼程拔赴山东济宁及江南徐州一带,择要驻扼,以备南北海口策应,由臣会商两江督臣李宗义,相机调派。”

折子拜发的当日,李鸿章为防衅端由此而起,连夜又给唐定奎与总理衙门各快函一封。在函中,李鸿章饬令唐定奎:“设防备御,非必欲与之用武。”到台后,“扎营操练,勿遽开仗启衅”,“进队不可孟浪,日人稍知即止足,断无以兵驱逐之理”。

唐定奎见到饬令很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李鸿章紧急调他率军赶往台湾去干什么。李鸿章既要求唐部到台后“勿遽开仗”,那么,他调唐定奎所部的六千步勇尾随洋枪队进台,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李鸿章在同日送给总理衙门的快函中这样写道:“向来办理洋务,皆为和战两议举棋不定所误。鄙见则谓明是和局,而必阴为战备,庶和局可速成而经久。洋人论势不论理,彼以兵势相压,而我欲以笔舌胜之,此必不得之数也。”

说穿了,李鸿章就是不想打这场战争,他向台湾派兵,只是为了能“和局可速成”而已。

当日晚饭后,喝茶的时候,李鸿章对薛福成、黎庶昌一班幕僚说道:“老夫以前的确小看了日本这个岛国。他此次侵我台湾,日后定欲吞我全境。我中国与该岛国一衣带水,登船可抵,其危害实在大于西方各国。我大清想保无虞,必须加强海防,亦须设立一支堪与西方各国相媲美的水师舰队。”

但李鸿章抽调陕防武毅铭军马步二十二营拔赴济宁、徐州的建议,却遭到陕甘总督左宗棠的坚决反对。

左宗棠一面大骂李鸿章不懂兵事,一面紧急上奏朝廷,恳请罢除此议,另从别省调兵布防。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京师的时候,日本已答应从台湾撤军,条件是大清国须向日本支付五十万两的抚恤银。

恭亲王见日本狮子大张口,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把日本的要求奏明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当即让恭亲王给李鸿章发封快函过去,征求李鸿章的意见。

李鸿章原本就不主张对日本开衅,接到恭亲王的信后,他马上复函:“平心而论,琉球难民之案已阅三年,闽省并未认真查办。无论如何辩驳,中国亦小有不是,万不得已或就彼。因为人命起见,酌议如何抚恤琉球被难之人。并念该国兵士远道艰苦,乞恩犒赏若干,不拘多寡,不作兵费,俾得踊跃回国,且出自我意,不由彼讨价还价,或稍得体面而非城下之盟。”又说:“鸿章亦知此论为清议所不许,而还顾时局,海防非急切所能周备,事机无时日可以宕缓。”

李鸿章所料不错,他的这封函件一公开,立即招来一片骂声。但李鸿章认为自己没错。慈禧太后与一班王公大臣反复计议,决定采纳李鸿章的建议,对日本索银之议于是答应下来。

形势趋于缓和,左宗棠所请于是照准。日本拿到恤银后,开始从台湾徐徐撤兵。但朝廷并没有按李鸿章所议从别省调兵驻防山东、济宁、江南、徐州等要口,而是忙起了为慈禧太后过四旬万寿这件事。仿佛日本大举进兵侵占台湾,只是观光旅游;俄国侵占新疆伊犁九城,也只是替大清国管理而已。大清国国泰民安,正处在中兴时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所谓边境不靖、外国觊觎云云,都属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慈禧太后的四旬万寿,一生只有一次,什么事也大不过这件事。

早早地,朝廷便有旨下来,着各地督抚置办贡品,又几次打发内务府的人,奔赴江宁、金陵、苏州三地,往京师押运锦缎、丝绸等万寿所需物品。

顺天府为了能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从慈禧的口里讨出一个好来,不仅让首县筹银,把京师的各条街路都铺上新黄沙,还把九门全部刷上新油漆,九门城楼上的灯笼也一律换上新的挂上。

军机处原本是讨论国政的中心,此时也全部放下应办的差事,各军机大臣以及章京们,都穿着簇新官服朝靴,全力去为万寿的一应事宜奔忙。军机处此时成了办寿处。

总理衙门是大清国唯一的外事机构,原本规定每天都要有大臣当班,以防出了交涉无人办理。但此时,这规矩已不再是规矩,不仅满衙门找不到当班的大臣,连章京也走得精光,只有一个门子还算没忘了自己的职分,全天都坐在门房里,捧着个茶碗滋滋地喝茶,那嘴分明也是撅起老高,十二分的不情愿。总理衙门成了无人理衙门。

大清国忙成这样,偏偏就有一个不识趣的秘鲁王国,打发了一个使团来到京师总理衙门,声言要与大清国订约。门子无论怎么解释,他们随行的翻译仍然执拗地声称:“不见到总署大臣,我们抵死不走!”跟乡间的无赖一般无二。

门子正被他们闹得无办法好想,正巧一名章京来衙门要取一样东西。门子跟见到救星一样,一把便把那章京抓住,道:“大人来得正好,几个洋人在下官的房子里闹个不停,这事非大人亲去不能了断。”

章京挣不脱手,只好随门子来到门房。章京问明来意,便让门子到里面搬了几个凳子过来,让洋人先坐下,他便离开衙门满世界去找当班大臣,却哪里也找不到。

章京急得实在不行,便狠了狠心,索性直奔恭亲王府。

恭亲王当日并没在府里,他已一连几天,被宫里的人找去商量万寿那天该办的事情。章京无法,只好借了王府门子的笔墨,把秘鲁王国要订约的事写在纸上,嘱门子务必交给王爷。

章京走出王府,不敢回衙门,怕让洋人缠住脱不了身子,就又去找当班大臣。秘鲁王国使团在京师耽搁了十几天,宫里才传出话来,让他们去天津找北洋大臣李鸿章,商谈订约的事。

“难道贵国的总理衙门不能办理此事吗?”使团的翻译问送信的差官。差官一脸无奈答道:“现在朝廷正在办大事情,已顾及不到这些了。听说,军机处已给李鸿章下了专旨,命他全权与贵国商谈订约之事。你们快去吧,去晚了,若李中堂来京师参加万寿庆典,你们就又扑空了。”

秘鲁使团一听这话,哪还敢耽搁,当日就乘车赶往天津。

李鸿章在秘鲁使团到津前,已接到谕旨,授其为全权大臣,与秘鲁使团议立通商条约,毋庸进京云云。

第十二章 五十二岁成百官之首! 第六十七节 家族受封

李鸿章带上随员,匆匆赶往天津。但秘鲁使团却较日本使团更加饶舌,在签通商条约的同时,还特别强调,要允许在华传教与招工二项,否则便不画押钤印。

李鸿章和他们反复辩论,指出秘鲁在华招工弊端百出,华人受害独深,“以前虽允查办,以后若仍开招,患将何所底止?”

秘鲁使团当即拂袖而去,当日即去拜会驻津各国领事,言称与大清国订约不成,择日即离驿告辞。秘鲁使团同时又将谈判各情布告各国,是非曲直请求各国公评,仿佛受了不可忍受的委屈。

美领事施博、法领事林椿,见秘鲁使团委屈得要哭,不得不劝解一番,声称出面调解,其实是做顺水人情。哪知秘鲁使团要的偏偏就是这个顺水人情,他好借坡下驴,与李鸿章重开谈判。

施博与林椿眼见弄巧成拙,也只能把好人做到底。两个人赶到总督行馆面见李鸿章,直言相告,秘鲁仍想订约。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他们不是要回国吗?”

施博笑道:“中堂在讲笑话。他们若当真回国,秘鲁国王不把他们杀死才怪!”于是,中秘两国又重新坐到一处,终于订立了通商条约。但传教、招工二项,终于还是没有被写进条约里。

李鸿章在上奏朝廷时这样写道:“……不准在澳门及各国口岸勉强诱骗中国人运载出洋,违者其人从严惩治,船只按例罚办等语。臣为此条反复争论,几乎舌敝唇焦,至往复数十次,该使始勉强遵允。嗣后,尤望内外各衙门一意坚持,照约严禁,将来或值修改章程,仍须重申禁令,力杜觊觎,庶可保民命而肃政体耳。窃查上年六月间,总理衙门照复英、美、法各国,秘鲁专以拐贩华工为事,必将所招华工送回中国,并声明不准招工,方能商议立约等语,实属词严义正。”

李鸿章与秘鲁使团反复辩论的时候,慈禧太后的四旬万寿早已来到。普天同庆之日,依例大赦天下,对各大臣实行封妻荫子,今年又格外加上一条:加恩中外大臣有老母年八十以上者。李鸿章虽未参加大典,但赵莲仍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子经述虽刚交三岁,也被恩赏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这都是老样文章,每逢吉日无不如此,但李鸿章今年仍有了个破格的恩典,这却让他及所有的文武百官都没有料到。李鸿章之母是年未及八十,本不该加恩,但慈禧太后却破格赏赐御笔匾额一块,上题一个“寿”字,赏玉如意一件,大卷江䌷、八丝缎袍褂料各一块。

朝廷御赐之物由专差送到保定的总督衙门。李老太太率全家大小山呼万岁,面北连连谢恩不止。李母如此激动,却也有缘由在里头。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生前是五品的郎中致仕,李鸿章之母,仅从丈夫的身上得到了一个宜人的封赠。宜人不是诰命,仅能证明是官宦妻室而已。

李鸿章赶回保定的时候,李母仍处在狂喜之中,这让李鸿章也格外高兴。但他的这种高兴只挂在脸上,心里却在盘算怎样来对付日本人。

日本侵台一事,虽在总理衙门没有造成大的震动,朝廷似乎也无动于衷,但给李鸿章造成的印象却非常深刻。

头脑清醒的李鸿章开始重新认识日本,开始重新审视大清国现有的国力,茶余饭后不由想到:“如果堂堂的大清国,连一个区区岛国都防御不了,那还算什么大清国?大清国地域多大?日本岛国土地几何?大清有多少兵?日本岛国又有多少兵?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区区岛国,竟能用三千人攻占台湾!”一想到这些,李鸿章的心就隐隐作痛。

这时,总理衙门因日本侵台给大清国造成损失一事,恰巧给两宫太后上了个《海防亟宜切筹》的条陈;丁忧期满实授福建巡抚的丁日昌,也跟手给朝廷上了个《续拟海洋水师章程六条》的折子。

慈禧太后就着庆典的余兴,令军机处拟旨,把总理衙门的条陈和丁日昌的折子发给各地督抚,着各地督抚详细筹议,并“限于一月内复奏”。李鸿章接旨之后自是大喜,决定借着筹议的由头,趁势在北洋建起一支水师舰队,一为拱卫京畿,一为防患岛国日本的攻袭。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连思考了几日,终于拿起笔,郑重地给朝廷上了《筹议海防》一折。

李鸿章一共向朝廷陈述了三点加强海防的必要性:一、不加强海防,难防日本和西欧列强海上的攻击;二、不加强海防,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一旦失和,履如平地,无法阻挡;三、把用于塞防之款移到海防之上,向外洋购买铁甲战船、水雷、先进枪炮。只有这样,才能军事渐强,人才渐进,制造渐精,由能守而能战,由贫弱而为富强。

这也是李鸿章第二次奏请总理衙门向通商各国派驻公使,但仍被许多王公大臣所否决,慈禧太后亦不热心此事。李鸿章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李鸿章折子拜发的当晚,他又接到丁日昌从福州遣专差送达的密信。丁日昌在信里告诉李鸿章,福建按察使正好出缺,他按李鸿章从前的吩咐,已奏请朝廷保举在籍养疾的郭嵩焘署理福建按察使一缺。

丁日昌在信的后面又谈了许多船政局内部的事情,诸如内外勾结套取官银,沈葆桢名为船政大臣,实际大权却操在最得左宗棠信赖的法国人日意格的手里等等。

李鸿章读罢信后,不由仰天长出了一口大气:“郭筠仙若做了福建臬司,不仅丁日昌有了帮手,福建船政局也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

李鸿章此时已打定主意,只要郭嵩焘到了福建任所,不出两年,他就能保举他为福建的船政大臣,顶替现在的沈葆桢,主持船政局的一切事务。李鸿章很清楚,对把持船政局大权的法国人日意格,沈葆桢拿他没办法,郭嵩焘却不会任由他胡来,因为敢说敢做,正是郭嵩焘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

第十二章 五十二岁成百官之首! 第六十八节 李鸿章主张抛弃新疆引发争议

日意格何许人也?如何中国的船政局,倒把持在他一个法国人的手里?事情得追溯到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

这年的十月十二日,浙江巡抚左宗棠仿上海常胜军的建制,在浙江宁波募本地人成立了常捷军。该军全部使用洋枪洋炮,聘法国水师副将勒伯勒东任统领,聘浙江宁波海关税务司法国人日意格出任帮统。

常捷军裁撤后,日意格又被湖广总督官文聘去做湖北先锋营统领。先锋营解散后,正值李鸿章在上海创办江南制造总局之后,又在金陵设立金陵制造局的时候。

日意格眼看大清国洋务渐兴,便搭船跑到福州,找到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怂恿左宗棠创办一座造船局,并承诺,一应煤炭钢铁乃至技师,全由法国有偿供应。

左宗棠此时正对李鸿章创办的江南、金陵二局感着兴趣,如今听日意格如此一吹,他登时便心旌飘摇,很快便奏请朝廷,拟在福州设立一座堪与江南、金陵二局相媲美的造船局,因局域选在马尾,故名马尾船政局。

旨准后,左宗棠便聘日意格出任大权无限的船政局正监督,总揽一切事务。日意格在船政局里,真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风光得不行。

日意格是法国军官,曾参与波罗的海、克里米亚之海战。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参加英法联军侵占广州,后出任宁波海关税务司。其间,曾帮助上海组建洋枪队并为之购买军火,颇捞取了一些实惠。担任常捷军帮统后,更是大发横财。

李鸿章心里清楚,福建船政局险被朝廷裁撤,主要的原因,还是该局的创办者左宗棠用人失误造成的。李鸿章坚信,只要用人得当,福建船政局肯定能办好。李鸿章把振兴船政局的希望,寄托在丁日昌与郭嵩焘的身上。但郭嵩焘却不肯去做丁日昌的属官。

朝廷着令郭嵩焘暂行署理福建按察使的圣谕,由湖南巡抚衙门转递进湘阴郭府。在打发走传旨差官后,郭嵩焘便破口大骂起来:“这个丁小鬼,亏他想得出!让我这个两榜出身的堂堂翰林,去伺候他贡生出身的人,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我就算饿死在山林,也轮不上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去讨饭吃!”

家人见他骂得凶狠,都屏声息气,不敢进房去劝他。

郭嵩焘一个人骂了半晌,骂得嗓子眼直冒青烟才住口,传人摆茶进来消渴。丁日昌好心好意给了他个缺分,郭嵩焘非但不领情,反倒认为是丁日昌在作践于他,忘了他郭嵩焘是个什么出身,他丁日昌又是个什么出身。这正是郭嵩焘一生的悲哀。

李鸿章一天饭后同幕僚们围坐在一处说闲话,无意中说到郭嵩焘,李鸿章便道:“郭筠仙想来该到福建臬司任上视事了。福建有丁雨生和郭筠仙在,那日意格把持我船政局的日子,恐怕就不会太久了!丁雨生和郭筠仙,可都是我大清眼下搞洋务的奇才呀!”

盛宣怀道:“大人说这话,下官倒有些不同的看法。依下官大胆猜测,郭筠仙不仅不会到福建去,还要对丁抚台有怨气。”

李鸿章忙问一句:“杏荪,你这话怎么说?你莫非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什么?”

盛宣怀道:“大人容禀,下官在上海做伙计的时候,就听官场的人传说,郭大人从不肯替比他出身低的人做事。大人不知是否还记得,左季高制军初领陕甘的时候,曾三次请他去幕中帮办军务,他理也不理,搞得左制军在幕僚面前很是没有面子。

“后来才知道,左制军是一榜出身,而郭大人却是翰林,虽左制军位列封疆,声震中外,他仍不肯去帮他。大人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丁雨生中丞是个什么出身?他郭大人肯让一个贡生出身的人摆布吗?所以下官推测,郭大人非但不肯到任,还要大骂丁中丞一顿!”

李鸿章赞同地点头说道:“老夫怎么忘了这茬儿?老夫这事做得可是欠思考了!”

薛福成这时道:“中堂大人,下官最近听说,好像总理衙门有了个缺分,大人不妨密保一下。郭大人深谙洋务之道,又曾随僧王爷帮办过交涉,到总理衙门去当差,不是正可发挥一下他老的特长吗?”

黎庶昌说道:“庸盦所言极是,让郭大人入值总署,无异于大人在总署安了一个眼线。以后办起交涉来,总不至于两头不落底。”

李鸿章抚须沉吟了半晌,终于缓缓说道:“老夫也并非执意要筠仙出山,只是不想浪费了他这个大才!”

当天夜里,李鸿章果然给朝廷上了一个密保,奏请郭嵩焘入值总理衙门。朝廷果然允准。圣旨下到湘阴,郭嵩焘很快打点行装赴任。

李鸿章的《筹议海防折》递进宫里后,慈禧太后看了看,不着一词,便把恭亲王传进来,吩咐道:“李鸿章的这个折子你可能也看了。你是个什么主意呀?皇上病成那样,不能指望他了,还是咱们定吧。”

恭亲王答:“禀太后,李鸿章的这个折子臣看了,也让文祥、沈桂芬、李鸿藻看了。他们赞成李鸿章的观点,臣也认为他说得在理。我大清的海防是太空虚了,如不趁此时加强,不定什么时候要出大乱子。”

慈禧太后道:“李鸿章说造船不如购船,这得需要多少银子啊?”

恭亲王答:“禀太后,李鸿章算过一笔账,折子上都写了。如果新疆暂时不动,这笔饷源,可以移过来用于海防,各省再解济一下,余下的缺口再借些洋款,大概就可以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道:“恭亲王啊,依我看哪,李鸿章的这个折子,让军机处发给各督抚看一看,让他们也议一议,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呀,再让他们留意一下,有没有好郎中给荐几个过来。皇上这病越来越重,我都快让他闹死了。我打算把奕譞的儿子载湉抱进宫来,过继给文皇帝,你以为怎么样啊?”

恭亲王全身一抖,忙道:“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臣不敢有异议。”慈禧太后起身走了两步,说道:“我这也是给你透个口风,究竟能不能办呢,咱们还得商量。我适才同你讲的话,你先不要说出去,以免惹出什么麻烦。你下去吧,先让军机处把李鸿章的这个折子,给督抚发下去。”

恭亲王低头怏怏地退出去。他心里清楚,慈禧太后要把载湉抱进宫来,过继给死皇上而不是现在活着的皇上,意思已很明显,无非是等同治宾天后,她仍能名正言顺地操纵朝政。如果从世族里面挑出一个人来,过继给同治,这个过继给同治的孩子如果继登大统,那慈禧太后就已不是太后,而是太皇太后。大清祖制,太皇太后是不能过问朝政的。

恭亲王一想到这些,他的那颗心就不由一阵阵发凉。恭亲王活到现在,还从没有见过对朝权这么痴迷的女人。

李鸿章的《筹议海防折》很快由军机处抄出多份,分递各省督抚,没想到竟引发了一场震惊中外的大论战,史称“海防与塞防之争”。

争论的焦点主要是李鸿章折子中的那句“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外敌入侵,新疆失控。新疆不复真的于大清元气无伤吗?

两江总督李宗义、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福建巡抚丁日昌、江苏巡抚吴元炳等人,纷纷上折支持李鸿章的观点,认为海防的确关乎国家的安危,千真万确大于塞防;塞防之饷,可以移给海防用来买铁甲船。

山东巡抚丁宝桢、云南巡抚岑毓英、陕西巡抚邵亭豫、广西巡抚刘长祐等人则认为,塞防大于海防,塞防不防,才是大清真正之大患;塞防之饷,不能移给海防。

陕甘总督左宗棠则认为,海防与塞防同等重要,不可只重海防而忽视塞防,塞防之款亦不可转移于海防。

左宗棠的折子这样写道:

“窃维时事之宜筹、谟谋之宜定者,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今之论海防者,以目前不遑专顾西域,且宜严守边界,不必急图进取,请以停撤之饷匀济海防;论塞防者,以俄人狡焉思逞,宜以全力注重西征,西北无虞,东南自固。此皆人臣谋国之忠,不以一己之私见自封也……窃维泰西诸国之协以谋我者,其志专在通商取利,非必别有奸谋……论者乃欲撤出塞之兵,以益海防之饷。臣且就海防应筹之饷言之。始事所需,如购造轮船、购造枪炮、购造守具、修建炮台是也;经常之费,如水陆标营练兵、增饷及养船之费是也。闽局造船渐有头绪,由此推广精进,成船渐多,购船之费可省,雇船之费可改为养船之费……论者乃议停撤出关之饷匀作海防。夫使海防之急倍于今日之塞防,陇军之饷裕于之海防,犹可言也……是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则大有所妨,利害攸关,亟宜熟思审处者也……若此时先将已经出塞及尚未出塞各军概议停撤,则实无此办法也。”

左宗棠随后又讲述了加强塞防及如何收复新疆的具体办法。

私底下,左宗棠对李鸿章的主张很是不满,道:“新疆如手足,怎么能因外敌入侵,就弃而不管?或许他李鸿章可以不要自己的手足!”

第十二章 五十二岁成百官之首! 第六十九节 同治皇帝驾崩,慈禧太后揽权

这场争论整整持续了半年之久,才使朝廷渐渐倾向了左宗棠的论断:“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两者并重。”

朝廷给左宗棠下旨态度鲜明地指出:“左宗棠奏海防、塞防实在情形,并遵旨密陈各折片,览奏均悉,所称关外应先规复乌鲁木齐,而南之巴、哈两城,北之塔城,均应增置重兵,以张犄角。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大有所妨。所见甚是。至海防之饷,据称始事所需与经常所需无待别筹。综计各省设防,事属经始,需款较巨。若仅将购船、雇船之费备用,短缺尚多。此则宵旰焦思,而尚待与各省疆臣共相经画者也。”

军机处同日又下给李鸿章廷寄一道,让他会同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李宗义、福建巡抚丁日昌、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等人,筹划加强海防之事。

李鸿章接到军机处的廷寄,未置一言,许久叹息了一句:“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两者并重。如此一来,只怕一样也办不好,只能大举外借洋债了!”李鸿章说这话时,时令正交十一月,天气正一天天地变冷,总督衙门的各办事房已经摆上了炭火。

借洋债付重息,是李鸿章倡办洋务以来最感头痛的事。尽管在大借洋债创办洋务的过程中,他捞到的好处让许多王公大臣为之眼红,但他仍想把洋债的数额压到最低点。他提出的将塞防之饷移于海防,主要也是出于节饷的目的,其他倒在其次。

如今,朝廷既然定下了塞海两防兼顾的方针,他自然没话说,只能把直隶的一些地方性事务交给布、按二司及分守巡道去打理,自己则全身心地赶到天津,会同盛宣怀等一起,一边和各国商量借款,至于对大量商借洋款朝廷能否同意,李鸿章尽管早已奏请,但仍无十分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边同沈葆桢函商购买丹麦国铁甲船的事。

关于沈葆桢所提之丹麦国要出售的这艘铁甲船,是日意格在丹麦与沈葆桢之间牵的线,说穿了是日意格拉的生意。日意格向沈葆桢报出的价格是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缺一文都休想成交。

沈葆桢自己不敢做主,便函商于李鸿章,让李鸿章拿主意。李鸿章去函告诉沈葆桢,日意格其人不甚可靠,让沈葆桢不妨拖些日子。

恰巧这时,丹麦国公使拉斯勒福要到烟台去办公事,正好路过天津,李鸿章得到消息后,便忙带上陈钦与盛宣怀二人赶来与他相见。

闲谈中,李鸿章从该公使的口中探出,该国要出售的这艘铁甲船,是小号船,原购自美国,当时花费约值大清白银八十万两。该船现已服役四年,折旧以后,约值大清白银五十万两至六十万两之间。

拉斯勒福又言称,法国有购此船意向,正委托日意格与该国外务部洽谈。李鸿章一听这话很是吓了一跳。与拉斯勒福辞别后,他马上派人紧急给沈葆桢去函一封,坚决阻止此事,并告诉沈葆桢:“日意格果真不可靠,以后但凡购船购物等事情,均不能委他去办。”

李鸿章最后又密嘱沈葆桢,寻机辞退日意格。

沈葆桢也是曾国藩幕府造就的人才。沈葆桢字幼丹,福建侯官人,道光进士。授编修,迁御史。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任江西九江知府,随曾国藩管营务,后经曾国藩保举累官广饶九南道、署江西巡抚。左宗棠由闽浙总督转补陕甘总督,怕福建船政局中途停办,行前,特密保沈葆桢继任福建船政大臣。按清朝规避制度,官员不可在籍隶省任职,但考虑到沈葆桢素有清名,又肯任事,朝廷于是破格允准。

沈葆桢官声颇好,比较受人尊重。这一则是他自己争气,为官比较廉洁,一则也多少借了他岳父林则徐的光。

见过拉斯勒福的第二日,李鸿章又接到留美学习监督容闳从美国发来的快函。

容闳在函中先向李鸿章汇报了一下留美学生入学及学习的情况,然后又通报了同赴美国的陈兰彬,遵旨作为大清的全权大臣,赶往秘鲁去交涉秘鲁国虐待华工的事。

容闳最后才向李鸿章讲了一下美国造船厂的情况:“该船厂所造未成之大号铁甲船一艘,预售价约合大清白银一百七十万两。容闳赶到船厂时,船厂却申明,大清国若想购买此船,需另派员与之签约或由大使签约亦可,留学监督官员却不能代劳此事云云。”

李鸿章读过容闳的信,不由对陈钦、盛宣怀二人发感慨道:“老夫已两次上奏朝廷,请求向与我通商和好之国派遣常驻公使,朝廷一直不议此事。同治十年,岛国日本与我大清初议条约,老夫就曾与恩师曾爵相,联衔上书总理衙门,中国应派员驻扎日本,管束我国商民,借探彼族动静,冀可联络牵制,消弭后患。

“如今想来,当初总理衙门重视此议,当真在该岛国设立公使馆,日本发兵侵台,我公使当能预为辩阻,设若辩阻不成,也可于该国发兵之后,与该国天皇及有关大臣面折廷争,不是比在我京师议办更好吗?何至于要花五十万两白银!”

盛宣怀这时道:“郭大人已充总理衙门大臣,若大人此时再上折请办此事,总理衙门或许就能允准呢!”

陈钦接口道:“杏荪所言不错,大人不妨再上一折,就着购船这件事,重提此议。”

李鸿章沉吟道:“总理衙门虽是恭亲王领班,慈禧太后实际信任的是李鸿藻。李鸿藻这个人,是清流派首领。有些事他办得好,有些事他办得就不好。据老夫所知,皇上亲政议修圆明园一事,第一个上折力持不可的,就是他。他上的折子,恭亲王同老夫讲了一下,其中有这样一句,颇有说服力:‘不应虚靡帑糈,为此不急之务。’若没有他这话,慈禧皇太后的念头,肯定不会转得那么快。但李鸿藻不太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一直对派员出去常驻外国这件事有异议,认为是空耗饷粮,多此一举。李鸿藻做过帝师,名头大,两宫对他的话还是入耳的,有时恭亲王都拿他没办法。我大清要办成一件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说到此,李鸿章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不管怎么样,老夫也要和他争一争。老夫就从购船这件事上入手。杏荪哪,你明儿替老夫跑一趟上海,去见一见赫德,探一探他的口风。一哪,看看英国的船价,顺便再接触一下那几家外国洋行,谈一谈借款的事。左季高想借多少洋款先不去管他,这购船一事啊,却是不能再耽搁了。陈道啊,你明儿也在天津着手办这些事。老夫这几日要想想上折的事。薛庸盦丁忧回籍了,黎莼斋也告假回乡养病了。有些稿子啊,就要老夫亲自起了。”

盛宣怀道:“大人,衙门里不是又添了三个文案吗?”

李鸿章摆摆手道:“他们是新手,一时还领会不了老夫的意图。这用人和做事一样,熟了就是宝啊!”

李鸿章在天津一住就是月余,直等到盛宣怀从上海赶回来,他才回到保定。到保定休养了几日,他便给总理衙门上了欲借洋款购兵船的折子。折子拜发的当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便由京师传进保定:同治皇帝宾天了!

李鸿章手捧着廷寄,脑海却一片空白,心里说不出是忧还是喜:这个自大清国开国以来最混蛋不过的小皇帝,亲政不及一年便撒手尘寰了,步他之后登上皇帝宝座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同治年轻无后,慈禧会把皇族里的谁推上来呢?两宫此后是卷帘还是照旧垂帘?如果卷帘,恭亲王能不能摄政?国丧期间,这船买得成还是买不成?

李鸿章一想到这些,就恨不能自己把自己按翻在地狠狠地踢上几脚。自己这不是混蛋吗?要么早几天递这个折子,要么晚几天递这个折子,偏偏不早不晚,赶这么个当口递折子。

这个时候递折子,你让谁去看?国丧已经是大事,加上皇上无后,要想办法给大清国找出个新皇上来。新皇上定下来后还不算完,下面又是登基、议年号,这一套程序走完,没个三五月根本办不下来。

李鸿章强打起精神吩咐人传文下去,让各衙门依例设灵哭祭,他则连日上折,依例吁恳进京叩谒梓宫(皇帝的棺木)。

李鸿章私下设想,同治帝是慈禧太后唯一的儿子,如今英年早逝,作为母亲的慈禧太后,心里不痛死才怪。女人三大不幸: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无养。慈禧太后年纪不大,已摊上了两个。李鸿章一会儿替慈禧太后惋惜,一会儿又替大清国着急。

一连几天,李鸿章办差吃饭全打不起精神,心情真是糟透了。

但慈禧太后并不像李鸿章想象的那样悲痛,当她得知儿子宾天的消息时,尽管也哭得呼天抢地,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她一面紧急传各主事王爷及在京的三品以上大员,进宫为皇上守灵,一面却让人单把醇亲王奕譞叫进自己的房里,商议让载湉进宫的事。

奕譞的子嗣也不是很旺,载湉是他和福晋唯一的儿子,另几个儿子均出自偏房。小载湉年仅四岁,是他和福晋的命根子。

慈禧太后静静地把话说完后,奕譞当时就跪倒在地,先是拼命地磕了一阵头,许久才迸出一句:“奴才谢太后抬举。太后容禀,载湉他才四岁,不大懂宫里的规矩。奴才怕载湉进宫后,惹太后生气呀!”奕譞话毕泪如雨下。奕譞这后一句话,分明是有些舍不得儿子。

但慈禧太后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她冷着脸子说道:“这件事啊,就这么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哪。你回去后,跟福晋言语一声,选个日子就把他送进来吧。”奕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管点头称是。

慈禧太后最后又说道:“你呀,是亲王,不是一般的大臣。不要一说话就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得稳重点儿。去吧。”奕譞一脸泪水地从里面爬出去。

慈禧太后随后把恭亲王传进来,先通报了一下载湉即将进宫的事,又吩咐道:“还按老规矩办吧。让军机处拟旨下去,晓谕各地督抚,一律不准离任进京。”

恭亲王小声问道:“太后,国丧期间,折子还往宫里递吗?”

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宾天了,我们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照递!”恭亲王一边往外退,一边在心里骂道:“这个狗女人,她真是铁石心肠!儿子都死了,她还能看得下去折子!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早晚败在她的手里!”

同治帝很快被葬进陵寝,小载湉跟着便被抱进宫来。慈禧太后先是把王公大臣召进宫来举行了一个过继仪式,宣布打这一天开始,小载湉就正式过继给文皇帝咸丰为子,然后便让军机处拟旨颁诏天下,由四岁的小载湉继承大统,改国号为光绪,定明年为光绪元年。

其实,这些是早就由王公大臣议好了的,礼部堂官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四岁的载湉自然不懂什么国政,只能读书写字,两宫太后自然接着垂帘。

第十二章 五十二岁成百官之首! 第七十节 李鸿章官至极品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十二月初四是辕期,李鸿章同往常一样,早饭过后,便同着两司接受官员的拜谒和答复公事。

第一批是实缺的官员。因有公事要回,回完公事,还要连日赶回任所,这自然要先进来,无人能比得过。第二批则是临时差委出去的候补官员。有道员衔的,也有五六品顶子的,这些官员办完了差事,势必要禀明一下办事的经过,为的是尽早领到新差事。第三批官员则纯属有顶子没缺分的候补官员了。这些人有的是因为到省的时间短,一时还轮不到差事,有的则是奉到过差事,却没有办明白,于是也就再没了办事的机会。这部分人道台居多,商人居多,捐班居多,十个里头,总有九个是拿银子捐得的功名。

李鸿章从不拿这些人为重,布、按两司也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自己也从不拿自己当一回事。见过这第三批人后,辕期就基本上过去了,各地督、抚衙门莫不如此。

李鸿章见过第三批官员后,照例要和两司再说几句什么,以示对大宪的尊重。正和两司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圣旨到,李鸿章接旨”的喊声。

李鸿章当时正坐在签押房的炕上同布、按两司喝茶,一听这话,只得说一句:“两位老弟少坐,老夫去接圣旨。”到了官厅正冠掸衣,双膝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接旨!”

传旨差官展开圣旨,不慌不忙读道:“本日内阁奉上谕:文华殿大学士着李鸿章补授。李鸿章仍留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钦此。”送走差官后,李鸿章犹在梦中。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以来,文华殿大学士一直是满缺,是真正的满汉各官之首。按大清官制,汉员最高只能授武英殿大学士,而武英殿大学士地位又永远排在文华殿大学士之后。如今,这顶满人专有的桂冠,忽然间落在了一位汉员的头上,不仅李鸿章本人不敢相信,连各地督抚,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怀疑是军机章京誊错了稿子。

陕甘总督左宗棠见到廷寄后,甚至这样说道:“可不是怪吗?大清定制,文华殿大学士非满员不放,这种连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军机处就能弄错!这些军机大臣,整天都在忙乎什么呢?”

新年一晃就过去了,开印之后,朝廷下旨,对借款购船一项,完全同意李鸿章、丁日昌等人的建议,并着李鸿章会同新到任的两江总督沈葆桢,密保能员,筹购洋船等事;但对向外洋遣使之议,仍不着一词。

李鸿章接旨在手,内心自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深切地感到,只要朝廷同意向别国大量商借洋款,他的购船计划,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他坚信,只要大清建起了强大的海防,不仅日本侵台一事不会重演,就连西方各强国,也要对大清另眼相看。到了那时,大清国才算真正到了中兴时代。

一出正月,李鸿章便忙碌起来。他带着随员走上海,过江宁,询洋行,见领事,可是称得上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恨不能把所有应办的事情办完。

但沈葆桢却一直打着自己南洋的主意。他表面上对李鸿章讲过的话一律称是,转过脸去,便有异议,不是说李鸿章找的洋人不可靠,便说李鸿章购船委错了人,大清的官银都落进了个人的腰包。

李鸿章人仰马翻地忙了近五个月,不仅一件事没有落到实处,还感染了一场风寒。他心里清楚,沈葆桢这么做,无非是想在南洋建起自己的海防,加重他在朝廷眼里的分量。想想也是,李鸿章已经成了文华殿大学士,他沈葆桢连个协揆的名分还没有捞到,换谁,都要有情绪。

沈葆桢不认为自己比李鸿章差,他有时甚至觉得,在某些方面,他还要比李鸿章强上一些。你李鸿章是北洋大臣,自然要注重北洋海防;我沈葆桢是南洋大臣,当然要加强南洋洋面,这没的说。沈葆桢能找出一百个不与李鸿章合作的理由。

李鸿章拖着疲惫的身躯,无精打采地回到天津的行馆。一天晚饭后,他对随行的幕僚道:“海防海防,说起来容易,可当真办起来,可就不仅仅是海防了。洋人要防,防他借机哄抬船银,防他借机暗升借款利钱;满人要防,防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防他把好端端的一盆水搅浑,让你什么都办不成;一些汉官也要防,防他不同你真心办事,防他私留款项,防他同你打埋伏。我大清此次加强海防,因为款项有限,所购船只自然也有限。设若把购到手的这些船只,不拢在一起统一调配,东一只,西一只,这成什么呢?这又能防什么呢?老夫要购两艘铁甲船,船银还没有谈妥,沈幼丹却已经把折子送上去了,无论如何,要把这两艘尚未购到手的铁甲船,留在南洋海面不可!你们说,他这不是胡闹吗?”

许钤身这时道:“中堂大人何不也上个折子与他辩一辩呢?”

李鸿章抚须笑道:“老夫这个汉官,自打补授了文华殿大学士之后,不仅让一些满员生气,也让一些汉官生气。若在从前,老夫不仅要上折子与他辩一辩,还要参他!但现在,老夫却不敢做这些事了。自从朝廷把文华殿大学士加到老夫身上后,老夫不觉其荣,反觉其累,老夫反倒放不开手脚去做事了!”

李鸿章在天津歇息了两天,正要起身回保定,却突接一旨。

旨曰:“为事权归一,着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所有分洋分任练军设局,及招致海岛华人诸议,统归该大臣等择要筹办。钦此。”

李鸿章面北谢恩,精神明显一振,脸上也有了光彩。当晚,他笑着对许钤身等人说道:“看样子,这筹办北洋海防一事,老夫想罢手都不行了!老夫要连夜拟个谢恩折,拜发后,我们还得到上海去找赫德。朝廷此次专委老夫督办此事,老夫偏要把沈幼丹给拉上!他这回呀,想不干都不成!”

李鸿章连夜上折,奏请与南洋督办大臣沈葆桢,共同办理此事。折子刚刚拜发,津海关道陈钦忽然来报,称秘鲁国换约使臣到了。

李鸿章无奈,只好先打发许钤身、盛宣怀二人,先期赴沪去见赫德,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与秘鲁国换约一事上来。换约毕,李鸿章一边把换约文本呈报总理衙门,一面附带了一个《请遣使赴秘鲁片》,第三次提出向外洋派驻使节一事。

在片中,李鸿章呼吁朝廷:“合仰恳天恩,迅派正使、副使,前往秘鲁,按照条约等件,凡遇可以为华工保护除弊之处,随时商同该国妥立章程。是此则在水火十数万之华人将死而得生,既危而复安也。伏查华民在东西南洋各岛人数不下百万,春间,王公大臣等议办海防,本有招致各岛华人之议,但平时既无相为维系之心,则有事何以动其尊亲之念?今若于秘鲁、古巴各岛分别遣使设官,拯其危急,从此,海外华民皆知朝廷于绝岛穷荒,尚不忍一夫失所,忠义之心,不禁油然而动,有裨大局,诚非浅鲜。”

折子与附片递进宫去,慈禧太后在该片的空白处朱批了“知道了”三个字,然后便没了下文。

李鸿章失望到了极点。此时的总理衙门,正与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闹得不可开交,无法顾及此事。这是由马嘉理之死引发出的事端,史称“云南事件”或“马嘉理案”,此案发生在云南。

第十三章 有人想整死李鸿章 第七十一节 云南事件

云南是英、法等国早就想进入的大清地面。

英国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先用武力占据了缅甸;法国也通过武力和外交手段,控制了越南的南部。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云南爆发了大规模的回民起义,英、法等国很想乘虚而入,但这次起义很快便被官府镇压下去。两国的目的均未达到。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十月,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忽然向总理衙门索取三四名官员从缅甸进云南的游历护照,其实是为英国探路队提供方便,以游历之名,行探路之实。

威妥玛将护照交给驻华公使馆华语翻译马嘉理,着马嘉理由京师动身,往云南迎接探路队,并出任该探路队的翻译。

该探路队远非三四人,而是由近二百人组成的武装部队,领队是英国现役军官柏郎。马嘉理于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一月十七日到达八莫(缅甸北部城镇),并很快与柏郎等人会合。二月初,探路队离开八莫,向云南进发。进入云南之后,既未知会地方官府,也未同沿途乡绅、百姓说明情况,只管前行。在途中,马嘉理对询问的百姓并不作解释,扬言要攻打腾越城。

探路队此举和马嘉理的扬言,引起当地百姓的不安,有人很快向官府禀告。但地方官并未派员去与探路队接洽,也未向百姓做出解释,只作不知。有人开始传言,此队洋人入境,专为攻打腾越城而来。

谣言长腿会跑,当马嘉理一行行至腾越城附近的蛮允一带时,便被近千名手持砍刀、木棒的百姓团团围住。

柏郎见形势不妙,急忙带人撤退,马嘉理因身兼翻译之责,不仅不能随队撤走,还要走向前去说明情况。

百姓却不容马嘉理讲话,先是一人冲向前去,一棒子将马嘉理打翻,随后蜂拥而上。马嘉理登时被践踏成一块大肉饼。百姓随后围追柏郎等人,喊打不止。

柏郎眼见马嘉理一命归天,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率大队人马快速地逃回缅甸境内才敢驻足,并将马嘉理死讯快速报给国内。消息很快由英国传进大清的京师。威妥玛一见之下,立时火冒三丈,当天就带着参赞等随员来到总理衙门,向大清国提出严重交涉。

恭亲王见英国凭空里递上来个抗议书,不由心吃一惊。他一面着人先陪威妥玛等人在衙门里喝茶,一面飞也似地跑进宫去,向两宫太后禀明此事。慈禧太后未及恭亲王把话讲完,脸已吓成了灰黑色,她急问一句:“岑毓英怎么说的?”

恭亲王答:“禀太后,威妥玛闹成这样,岑毓英那里连个纸片都没有递过来。按理说,岑毓英无论怎么样,他的折子也该比英国人早一天进京。”

慈禧太后急道:“那就快给岑毓英下询旨啊!威妥玛说马嘉理死了,他是真死了还是没死啊?总得岑毓英说句话呀!他这云南巡抚是干什么的呀?境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快让军机处拟旨,问问岑毓英是怎么回事,不能他威妥玛说什么便是什么呀!用八百里加急。”

圣旨当日便由军机处拟出,用八百里加急快速递往云南。

但威妥玛并不相信恭亲王说的话,他认为总理衙门肯定在他来之前,就已得到了云南方面的消息。他甚至怀疑,恭亲王矢口否认知道这件事,肯定另有所谋。说不定马嘉理的死,就是总理衙门预先通告了云南的岑毓英,岑毓英再安排腾越的地方官有意这么做的!

威妥玛把自己的推测火速转告国内的外务部。一个月后,岑毓英的折子递进京师。岑毓英奏称:地方民众确在腾越附近的蛮允一带,杀死一名英国人,死者身份尚未查明,估计就是圣旨里提到的马嘉理;巡抚衙门已着令腾越地方官将尸身收殓,正派员调查此事,若有进展容当续报云云。

恭亲王读罢折子,顿感眼前一片迷茫。很显然,若非朝廷下询旨催问此事,岑毓英还不会如实奏报。也就是说,岑毓英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事。

恭亲王怀袖着岑毓英的折子,低头走进慈禧太后的房间。恭亲王从宫里出来回到总理衙门的当日,便紧急约见了威妥玛,商谈如何了结此事。

威妥玛开始不依不饶。他先是提出中国须派员前往腾越对事件进行调查,并将云南巡抚岑毓英等一应官员俱押京审问,又提出增开口岸、减免英商正税及半税以外的各种负担。

威妥玛最后又狮子大张口,提出中国须出重金抚恤马嘉理遗属,恤银不得低于一百万两。

以后的几天里,威妥玛又相继提出俟此案议结,中国即应派钦差大臣奉中国朝廷惋惜滇案玺书,往英国道歉;新旧各口岸,将英人住所画定界址,中国人不许随便进入等项。

恭亲王被威妥玛闹得焦头烂额,几乎一日一进宫,疲惫已极。总理衙门先是奏调正在原籍养病的前总理衙门大臣薛焕,就近由四川赴滇,会同岑毓英查明此事,接着又调湖广总督李瀚章,驰赴云南会办此案。

但对威妥玛提出的将岑毓英一应官员逮京问罪一项,总理衙门却始终不肯答应。这更让威妥玛认为,自己所料不错,认定马嘉理被百姓杀死,是朝廷与岑毓英预谋所为,是故意发难于英国,希望达到英国人再不敢进入云南的目的。

威妥玛抓住此项不放,坚持要朝廷将岑毓英等人逮京,由中英官员会审。威妥玛要利用滇案,把英国早就想要却尚未到手的东西拿到手。经过近一个月的磋商、谈判,恭亲王对威妥玛所提之条款基本点头允准,但恭亲王却强调,此条款须报请慈禧太后和经王公大臣们议准后才可画押钤印。

条约里同意:(1)英国派员至云南调查,准备商订云南和缅甸之间的边界及通商章程。(2)英国可以派人前往甘肃、青海一带或四川等地进入西藏,转赴印度。(3)请添口岸分作三项,以重庆、宜昌、温州、芜湖、北海五处为领事官驻扎,湖口、沙市、水东三处为税务司分驻,安庆、大通、武穴、陆溪口、岳州、码斯六处为轮船上下客商货物。(4)中国俟案件办结,须派钦差大臣,奉朝廷惋惜玺书,往英国道歉,并向英国朝廷保证,不再发生此类事件等八条。

威妥玛所提之条款摆到慈禧太后的案头。

慈禧太后读了两遍,便让恭亲王将此条款交由在京各王公大臣先议一议。这是慈禧太后听政以来一贯使用的方法,凡是她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她不是先问恭亲王怎么办,就是交由王公大臣们公议,她则根据这些不同的意见,作出自己的决定。

恭亲王把在京的王公大臣们紧急召集到一起,商议此事。李鸿藻的态度是:“出些银子是该的,但添开口岸与逮问官员这件事,却万不能答应,这关乎国体。”

潘祖荫在赞同李鸿藻的同时,又提出派钦差前往英国道歉这件事,也不能答应,这亦关乎朝廷的尊严。

潘祖荫进一步指出:“百姓打杀的仅是英国驻华公使馆的一名普通翻译,又不是英国的国君,威妥玛提出此条纯属无理。”

徐桐对李、潘二人的态度全不赞同,他道:“打杀一个马嘉理算不了什么大事情,威妥玛乃至大清境内的洋人,全可打杀!威妥玛不要说提八条,就算提八十条,我大清身为上上大国,一条都不能答应他!姓威的再敢到总署胡闹,就把他下进刑部大牢,让英国人出银子赎人。”

徐桐说这话时咬牙切齿,两眼圆睁,里面分明在喷着怒火。他对洋人恨得不仅仅是入骨,简直到了入髓的程度!每一提及洋人,他的双眼就要红肿几天。

这件事一议就是近一个月的时间,但到最后也没有议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总理衙门行走郭嵩焘曾在私下感叹:“我大清的许多事情,就是毁在一些庸员的手里!非等洋人拿起枪炮来才肯认真办理。”

郭嵩焘这话传出去以后,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恭亲王硬起头皮来见慈禧太后,把各位王公大臣的意见逐一禀复。

慈禧太后沉思良久,忽然问了这样一句:“那个威妥玛,近几日怎么样啊?闹得还像以前那么凶吗?”

恭亲王据实答道:“回太后话,威妥玛闹得不如以前凶了。这个月,他一共才催了三次,还是打发别人来的。”

慈禧太后一听这话,低头想了想,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她一边点头一边道:“这就对了。看样子啊,这与洋人交涉,还真得跟他们拖上一些日子。他们洋人,也和咱大清一样,每天都是有许多事情要办的。不就是死个人嘛,值得大惊小怪吗?这一拖呀,说不定,这事就拖过去了,谁成天老记着这事儿啊?”

恭亲王道:“太后说得是。这一拖,说不定这事还真就拖过去了。”恭亲王领了懿旨,蔫头耷脑地退出宫去,径直回了王府。

第二天,恭亲王正在用早饭,郭嵩焘忽然匆匆赶了过来。

一见面,郭嵩焘先行了见面大礼,然后便从袖里摸出一份公文,双手递给恭亲王道:“这是总理衙门一早便收到的威妥玛着人递送的辞行书。下官着翻译看了一遍,大意是说我衙门办事推诿,不肯认真等语,威妥玛只好离京回国请旨。”

“什么?”恭亲王惊得碗箸俱落。他一面紧急着人更衣,一面道:“筠仙,你先回总理衙门,本王马上就到!”

第十三章 有人想整死李鸿章 第七十二节 谈判失败

恭亲王的大轿很快抬出王府,但并没有去总理衙门,而是径直向英国驻华公使馆行去。

到了公使馆门首,先有人拿着王爷拜客的帖子去里面通报,恭亲王随后也被人扶下轿来。

很快,一名翻译跟着恭亲王打发进去投帖子的差官一同走出来。翻译来到恭亲王面前先点了下头,然后便板着脸说道:“我国威妥玛公使,已于早饭前,乘车离京回国了。王爷有什么事,等我家公使回来后再办吧。”

恭亲王一听这话,马上怔在了那里,脑海一片空白。翻译看一眼恭亲王,冷冷地说一句:“王爷请回吧!”便转身走回公使馆。

恭亲王飞身上轿,大喊一声:“快起轿,进宫去见太后!”轿子飞一般地向宫门扑去。

恭亲王一见慈禧太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禀太后,臣刚刚知道消息,威妥玛不辞而别,于一早便离开京师,回国请旨去了。”

慈禧太后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登时被惊得脸色煞白,手抖心跳,她愣愣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他此时回国要干什么?快,派快马去给李鸿章传旨,让李鸿章无论如何,在天津把威妥玛留住!这道旨,一定要抢在威妥玛的前面,递到李鸿章的手里!告诉李鸿章,无论如何,不能放威妥玛回国。等威妥玛带着大队军舰赶过来,可就不好打发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军机处拟旨去呀!”恭亲王慌忙告退。

李鸿章对滇案是早就有所耳闻的,威妥玛大闹总理衙门等事,郭嵩焘也都函告了他,他并未放在心上。李鸿章相信恭亲王和总理衙门能把此事办理好,他的主要精力仍放在筹措银款购买洋船一事上。

这天他正坐在天津行馆签押房里,与盛宣怀商议派员赴德国武学院学习水陆军械技艺一事,忽然接到京师军机处紧急递送的圣旨一道。

旨曰:“本日据恭亲王、宝鋆、沈桂芬面奏,英国马嘉理被戕一案,叠经该王公大臣与英使威妥玛辩论,该使借此一事,多方要求。其有尚可通融者,业经酌量允准;有碍难准行者,当经驳斥。该使未遂所求,遽于昨日出京等语。此案经总理衙门王公大臣与威妥玛反复辩论,力持大体,今该使遽行出京,自是意存要挟。如该使行抵天津,往见李鸿章议及此事,该督即可相机开导,就近商办。如该使到津后,径欲南行,该督亦须与之晤商,冀可早了此案,不至迁延。钦此。”

圣旨的后面附有威妥玛与恭亲王原议八条。

李鸿章接旨在手,不由仰天感叹一句:“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此时万万不能开衅端哪!”他着人急传刚署津海关道的许钤身过来,吩咐道:“老夫刚刚接到圣谕,总理衙门与威妥玛谈崩了!威妥玛已经离京欲赶回国内。你马上着人打探一下,威妥玛是过了天津还是尚未到天津。如果到了天津,你就马上去见他,告诉他,老夫想与他谈一谈,请他约个时间。这件事已是刻不容缓,你马上去办,老夫候你的结果。”

许钤身刚刚到任,便碰着这么个棘手的事情,不觉头皮发麻,全身发冷,却又不敢不去办理;许钤身的心头自有一番懊恼。

英国驻天津领事馆的门前比平日多了几辆车驾。

威妥玛刚到天津,正在英国领事馆歇息。许钤身得到确报,当即持帖前往,来拜会威妥玛。

许钤身见到威妥玛后,先是面子上的一番客套,然后才徐徐说道:“本官此来,是奉我家李中堂之命,来看望贵公使。我家中堂说,他与贵公使是朋友,贵公使到了天津,他理应与贵公使见上一面,叙叙旧情,不知贵公使意下如何?”

威妥玛冷冷道:“本公使与贵国李中堂,当然是朋友,但贵国却与我国极不友好。本公使此次来到天津,并非有什么公事要办,是因为要乘船到上海去,由上海乘船回国请旨。贵中堂如果想与本公使商议马嘉理的事,请转告贵中堂,本公使认为这件事,已无商量的可能了。如果贵中堂邀本公使,只是想叙叙旧,本公使自然很乐意与他相见,本公使在领事馆恭候他的到来。”

许钤身高兴地离开领事馆,飞报李鸿章。李鸿章知道威妥玛尚未离津,自然也是喜从天降。稍事准备,便带上许钤身、薛福成等人,连夜去拜访威妥玛。威妥玛对李鸿章还是比较尊重的。在威妥玛眼里,李鸿章是当时大清国一言九鼎的相国。李鸿章不仅同英国做过许多交易,对英国比较友好,他还懂《万国公法》。

两个人见面,自然免不了先有一番互相问候,然后才切入主题。

李鸿章抚须微笑着说道:“威公使来到天津,老夫很是高兴。威公使可以在天津宽住些日子,老夫可以陪您各处走一走。这两年,天津的变化不小啊,很值得一游。”

威妥玛说道:“谢李中堂的美意。本公使此次是路过天津,乘船赴上海,由上海乘船回国去。待本公使从国内回来后,一定接受李中堂的邀请。”

李鸿章仍然笑着说:“威公使啊,有些事,我们不妨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要执意回国。如果您愿意,老夫可以陪您一同进京。”

威妥玛愤然道:“李中堂容禀,本公使此次离开你们的京师,是不打算再回到那里了。本公使说句李中堂不爱听的话,贵国的总理衙门,包括恭亲王在内,全是些说话不算数的人。本公使已与他们无话可谈,只能回国请旨。此时已是光绪二年,可他们还是一件事也不肯认真去办,只管一日推一日地和本公使玩儿童游戏。本公使已对贵国的总理衙门,失望透了,他们根本就不能办成任何一件事情!”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道:“威公使容禀,总理衙门有总理衙门的难处!何况,两国之间无小事,不能说办就办,总要互相商量明白,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

威妥玛忽然道:“请原谅李中堂,本公使刚到天津,还不想同您谈这件事。本公使想歇一歇,明儿再谈好吗?”

李鸿章笑道:“老夫只与贵公使随便谈谈。这样也好,威公使可以先歇上几天,等歇过乏来,老夫请您到行馆去喝茶如何?”威妥玛点头应允。

第二天,李鸿章把威妥玛一行十几人,请到行馆的办事大厅。差官献茶毕,李鸿章徐徐说道:“威公使,老夫不知您是否愿意,同老夫谈一谈马嘉理案的事情?”

威妥玛答道:“李中堂容禀,并非本公使不想再议此事,实因贵国总理衙门,忽拒忽允,没有定算。本公使在京所议条款,本系从轻通融办法。总理衙门如此反复,本公使只有搁置不提,另请本国酌办。”

李鸿章说道:“威公使容禀,两国交涉本非小事,总要有个互相商量的过程。”

威妥玛断言道:“李中堂容禀,本公使出京前,业经函告贵国总理衙门王公大臣,本公使以前所提各款,不再续议,作为罢论,已声明作废。本公使回国后,我国怎样办法,自会通报于贵国。李中堂,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道:“威公使不要如此性急,马嘉理的事情,我们今日不谈,可以改在明日再谈,如何?”

威妥玛起身答道:“李中堂,您如果没有其他话题,本公使只好告辞了。”李鸿章没有办法,只好礼送威妥玛一行步出行辕。

以后的几天里,李鸿章虽三次去看望威妥玛,与他计议重回京师谈判的事,威妥玛却是执意不肯回头。威妥玛眼见是乌龟吞了秤砣,铁了心了。

李鸿章被威妥玛弄得茶饭无味,寝不安席,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劝阻他去上海。这一日晚饭后,李鸿章突然接到英国领事馆递进来的一封便函,展开来,却是威妥玛写给李鸿章个人的信件。

李鸿章把信件交由翻译译成华文。李鸿章再见到已译成华文的信件时,不由脸色剧变,心跳加剧,额头有汗珠冒出来,口里连连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威妥玛这样写道:“敬启者:所有本大臣前拟条款,已经照知恭亲王,全为搁置在案。今承贵中堂切嘱,再为商议,本大臣总以不便再议为答,固非轻待贵中堂之意。而贵中堂既奉谕旨,着为会商,本大臣尤无漠视大廷之心,理合言明。此次恭奉上谕,专将马嘉理一案,指为会商之件,而本大臣所望亦不过妥为结案,如此早经照会恭亲王,请旨着令云南巡抚等员进京,或在本大臣前,或在本大臣委员前听审,此恭亲王若既备文照复,便以为可……”

李鸿章心里非常清楚,威妥玛是不肯坐下来重谈此事了。他或许已经打定了开衅的念头,或是接到了国内的某些谕示。

李鸿章传人备轿,他要最后一次去见威妥玛,他不能就这样看着威妥玛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走掉。李鸿章匆匆赶到领事馆时,威妥玛已经搭乘轮船离开了天津,正向烟台进发。

李鸿章不由长叹一声:“恩师说得千真万确,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叹老夫回天乏术!”回到行馆,他给朝廷拜发了《威妥玛决裂赴沪》一折。

在折中,李鸿章一共向朝廷汇报了三件事:一、威妥玛确实到了天津,我也奉旨见了他,但谈崩了;二、威妥玛说了总理衙门许多不是;三、威妥玛给我留了一封信便离开天津南下了,我没有拦住他。

第十三章 有人想整死李鸿章 第七十三节 馊主意

李鸿章的折子与威妥玛的信件火速递进宫去,慈禧太后看后又是一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一面着军机处给威妥玛所经之处各地衙门下旨,着地方官员但见威妥玛船只,无论如何,要进行劝阻,并向威妥玛言明,只要该使同意,总理衙门将另派大臣与之重议,一面把恭亲王等一班王公大臣们召来,拍桌子破口大骂,足足发泄了一个时辰才止。

恭亲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徐桐也无了往日的能耐,躲在沈桂芬的后面,一动也不敢动。

京师一连几日人心惶惶,仿佛第二天就有洋人打进来。

在天津的李鸿章,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折子拜发的当天,他就派人给远在上海的赫德急函一封,恳请赫德能在此危急关头,出面调停此事。赫德自然很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因为他这样做,既能讨好中国,又能讨好英国。赫德接到李鸿章信的当日,便乘船迎头来见威妥玛,欲行调停之事。

其实,大清国及李鸿章等人,并不知道此时英国国内的情形。此时的英国,正值在土耳其问题上发生国际危机的时候,根本无暇东顾。威妥玛一行行至烟台的时候,便接到了英国首相德比的训令,训令要求威妥玛从速解决云南问题,勿庸回国请旨。

威妥玛接到训令着实被吓了一跳,很是进退两难,只好着令该船先行停靠在岸。这时,恰巧有口岸办事官员五品衔员外郎刘锡鸿,知道英公使威妥玛到此,便忙登船来拜。

礼毕归座,刘锡鸿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转述了一下朝廷的旨意,恳请威妥玛能在此宽住几天,希望可以重开谈判,并特别强调,如威公使能答应下来,朝廷立即酌派大员专办此事。

威妥玛听了这话,无异于绝处逢生,当即一口应允下来。刘锡鸿听了这话,马上便将威妥玛一行人接下船来,请进驿馆住下。随后便连夜上奏朝廷,一为言明此事,请朝廷速派大员来此,一为表功。威妥玛住下不及两日,赫德也来到烟台。

赫德见过威妥玛后,马上给李鸿章去函一封,称:“听威大臣口气,英国实在看此事甚为要紧,恐不肯从权轻易了结。”赫德最后又威胁道:“西国情形现为土耳其事日有变动,英国朝廷愿趁此机会叫别国看明白,该国力量既能在西洋做主,又可在东方用兵,随意办事。”

赫德信至天津,朝廷的圣旨也跟着递进行馆。

旨曰:“本日据山东巡抚衙门奏称,威妥玛一行行抵烟台,烟台口岸衙门刘锡鸿奉旨前去探问,言明朝廷欲派大臣与该使重议马嘉理一案。该使初尚不允,后经刘锡鸿反复劝说,始方应允,但须派全权便宜行事大臣来此,才可商议等因。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驰赴烟台与该使商办云南一案。该大臣久历外交,深谙西人性情,可便宜行事,免生他变。钦此。”

李鸿章接过圣旨许久不得其解,他身为大清堂堂首揆,没有留住威妥玛,更没有说服威妥玛“从宽计议此事”,一个小小的烟台口岸委员,不仅把威妥玛留下了,而且让威妥玛重启商谈之念!这刘锡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何这般了得?

李鸿章当时便打定主意,自己到了烟台,倒要先去见一见这个刘锡鸿,如确系能员,定当狠狠地保举他一下,以资鼓励。

李鸿章接旨不久,又相继收到俄、美、法、德、奥等国驻京公使的来信。在信中,众公使众口一词,均提出愿意出面调停此事。李鸿章自是大喜,去函表示欢迎。

去烟台之前,李鸿章奏调总理衙门行走郭嵩焘,赴烟台帮同办理此事。旨准。李鸿章与郭嵩焘约期在天津会合,共赴烟台。郭嵩焘如期赶来后,李鸿章马上选派翰林院编修黄彭年,户部主事钱英增,道员许钤身、朱其诏,直隶州知州薛福成,知县徐庆铨、诸可权等人做随员,又从津海关道衙门选了两名英文翻译带在身边,调招商局丰顺轮船,福建船政局镇海、琛航二船为行具,直趋烟台。

船抵烟台口岸,自有山东巡抚丁宝桢带着一应随员在此迎接。见礼毕,李鸿章对丁宝桢道:“丁抚台,您老不在省城喝茶,跑这做甚?”

丁宝桢答道:“相国出行,山摇地动,下官在省城,怎么能坐稳板凳吗?”

李鸿章一拉丁宝桢的袖口道:“好了,您老哥别耍贫嘴了,您快说出来,哪个是刘锡鸿?您老身边有此能员,老弟怎么竟一丝不知?”

丁宝桢用鼻子哼了一声,随后才用眼望着人后的一个猥琐的男子道:“那不就是他吗?中堂若喜欢,现在就可以调在身边。”

李鸿章点了点头,小声道:“饭后,您让他到驿馆来一下,老弟要问他几句话。”丁宝桢点一下头。

一行人乘上轿子,浩浩荡荡离开码头,向城里行去。

晚饭后,丁宝桢正陪着李鸿章、郭嵩焘二人在房里说话,刘锡鸿按丁宝桢预先的吩咐,持手本来给李鸿章请安。刘锡鸿进得门来,对着三人施行了大礼,然后便两手垂着,站立在一边,等候问话。

李鸿章细看刘锡鸿,五十几岁的年纪,一双小眼睛,配着个扁平鼻子,下巴上有几根鼠须,脑后垂根不甚粗壮的辫子;中等身材,五品顶戴,官服有些破旧,穿一双崭新的官靴,颇有些不伦不类。

李鸿章笑了笑,开口说道:“你就是刘锡鸿吗?”

刘锡鸿忙道:“正是下官。”

李鸿章道:“刘锡鸿啊,老夫想问你几句话,你要据实回答。老夫在天津行前,上海道冯焌光函禀,英人在上海筑造铁路成功,火车已可通行,但我华人却将其视为怪物,有人竟然在火车开动途中,向其泼洒狗血等秽物,还有人顶着狗血盆,横卧铁轨之上,以致该车启动不足三天,便轧死百姓十数人。这件事,冯道正在上海,奉旨与英人交涉。老夫来此,与威妥玛办滇案的同时,也要与威妥玛谈这件事。刘锡鸿啊,你要从实回答老夫的问话,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刘锡鸿眨眨眼,朗声道:“回中堂问话,下官以为,所谓火车云云,不过是西人行使的妖法。此法虽不足惧,但要破它,恐非一般狗血所能降服。下官适才,在肚里思量出一个好法子,比一般狗血不知强上多少倍,妖物见了下官配制的法宝,定然魂飞魄散,不能前行一步。”

李鸿章忙问道:“哦?你竟然会配制法宝?你且讲来,你的法宝是如何配制的?”

刘锡鸿答:“下官的舍下,养有一条白毛大狗,其性不知比西人凶悍多少倍。若将此狗一刀斩杀,取其血,配上妇人行经之血,对准妖物迎头泼去,妖物岂能不怕哉?若被妖物所害,实属法术过低之故。请中堂大人细细察之。”

李鸿章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道:“刘锡鸿,你还真是个有见识的人。老夫若保举你为上海道,你将怎样做呢?”

刘锡鸿高兴地答道:“中堂大人当真保举下官升授为上海道,下官就养上一百条白毛大狗,再让属官去乡间收满一大缸妇人行经之血。下官到了任上后,但凡见有西人器物,下官就给它泼上一水瓢。用不上一年,西人休想在上海活命,统统滚出上海。下官敢向中堂保证,上海从此再不会有一件交涉出现。总署和大人,也不会再因为洋夷上火了。”

李鸿章笑了笑,忽然问道:“刘锡鸿,老夫现在问你,威妥玛来到烟台,你可是提着狗血把他留下的吗?”

刘锡鸿答道:“下官回中堂的话,威妥玛到烟台时,并未下船。下官本想不去见他,但因圣旨在前,下官又不能不去见他。去见他时,下官不仅未拎狗血,连妇人行经之血也未备有。但威妥玛听了下官的话后,并没有让下官多说什么,他也没有同下官饶舌,便一口答应了。下官适才在想,若下官当真提了白毛狗血去泼他,说不定,他就不敢再向朝廷提东提西,大人或许就不用辛苦这一趟了。下官适才所讲,俱是肺腑之言,请中堂明察。”

李鸿章未及讲话,郭嵩焘这时冷笑道:“刘大人,你适才所讲之话,本官倒有些怀疑。本官现在问你,你当真用狗血去泼威妥玛,你不怕他用火枪把你打死吗?”

刘锡鸿轻蔑地哼了一声,道:“郭大人,您老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下官当真用狗血去泼他,他还会去掏什么火枪吗?他早化成一摊泥了!”

李鸿章不得不摆摆手道:“刘锡鸿啊,你先下去吧,老夫总算不虚此行。”刘锡鸿只得施礼退出。

郭嵩焘气愤地对丁宝桢道:“丁抚台,您老手底下怎么有这么个现世活宝?本官真不敢相信,威妥玛能听他的一派胡言?”

丁宝桢笑道:“筠仙哪,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刘锡鸿,他上年进京引见,听说徐桐一连请他吃了三顿饭呢。徐桐这人的眼眶子高着呢!我们这些人,包括中堂大人在内,他何曾用正眼瞅过?”

李鸿章这时道:“丁抚台啊,刘锡鸿这个人哪,您还是把他调离海口远些好。海口是洋人的必经之地,当真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把他家的那条白毛大狗斩杀了,提着狗血去和洋人拼命,不是给您和朝廷惹麻烦吗?”

丁宝桢道:“中堂尽可放心,下官已经保举他进京引见了,这一两日他就要离任进京。说不定,徐桐能把他留在京里做他的五品员外郎。设若他当真又回了山东,下官一定把他弄到府衙里,不准他参与口岸的一点事。不过,下官听说,这刘锡鸿口里虽然恨洋人恨得很,他在口岸这几年,对过往的洋人,还是很小心的。

“看样子,他还是怕洋人手里的枪炮。对了,下官还有一事要向中堂禀报,就是中堂和郭大人到的前一天,俄国驻京公使、美国驻京公使、法国驻京公使,还有德国的公使,都到了烟台,说是来度假的。下官想,他们莫非是受了威妥玛的蛊惑,来为他助威的吧?”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道:“在天津时,威妥玛曾对老夫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设若有别国使臣出面为之调停,我不能准;唯照我的主意行事。’照此话分析,他不大可能邀请别国公使参评此事。”

李鸿章说到此,起身走了几步,忽然问郭嵩焘道:“筠仙,明儿是万寿节吧?”郭嵩焘点头道:“正是。”

李鸿章道:“丁抚台,借着万寿节的由头,您老茶罢去安排一下,把烟台现有的几艘大兵船,调到一起演操,老夫请威妥玛与各国公使都来阅看。操罢,就在兵船上举行酒会,老夫要借机看一下各国的动静。若各国公使并非威妥玛所请,老夫正可利用此机,孤立一下威妥玛,防他过多地要挟。你们以为如何?”

郭嵩焘道:“中堂此计甚妙,可谓一箭双雕。”

丁宝桢道:“下官在想,设若各国公使确系威妥玛所请,我们这场花费可就不值了。”

李鸿章哈哈笑道:“这场花费,老夫自有办法,不会用你山东一两银子就是了。您哪,在地方上久了,是不知外交上的险恶。有些时候啊,你花出去一两银子,能为朝廷省下百两银子。外交和打仗一样,打仗讲究的是计谋和器械,外交讲究的是计谋和国力。你国力强呢,你就占上风;你不如人呢,人家就占上风。咳!一言难尽啊!”

第十三章 有人想整死李鸿章 第七十四节 《烟台条约》内幕

第二天,烟台上空一片晴朗,福建船政局建造的五艘大兵船,齐聚码头,船上官兵衣帽簇新,列队站在甲板上,接受李鸿章的检阅。

李鸿章以共庆万寿节的名义,把到烟台的各国公使全部请来,一同观看水师演操。演练结束后,李鸿章把各国使节邀到一艘兵船上饮酒,仿佛朝廷让李鸿章来到烟台,并不是来与威妥玛交涉马嘉理一案,而是来看操饮酒。

酒会过程中,李鸿章一会儿同美国驻华公使西华说上几句什么,一会儿又举杯走到俄国驻华公使布策的身边,小声交谈几句。李鸿章的神秘举动,让威妥玛备感恼火。威妥玛的华文翻译梅辉立,为了能探听到一些东西,竟跟个幽灵似的,在船舱里到处乱窜。

郭嵩焘按着李鸿章事先的吩咐,一直陪着威妥玛与赫德二人,商讨正式会谈的日期及参加人员。通过酒会,李鸿章摸清了各国公使对威妥玛的不满情绪,及对威妥玛利益独占的做法表示出的愤慨。他决定利用各国使臣的这种不满,促使和谈成功,免开衅端。

与威妥玛正式会谈后,李鸿章仍是利用一切闲暇的时间,邀请各国使臣喝酒、饮茶,这引起威妥玛的极度不安。威妥玛备感孤独,口气开始渐渐缓和。

这时,赴云南办理此案的薛焕与李瀚章,也将办理结果通报了上来,声称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确系死亡,但杀死马嘉理的并非当地百姓,而是野人;这些野人已被官府捉拿,正在审问;云南巡抚岑毓英与腾越地方官府,虽均与此事无关,但朝廷为消弭英国国民怨恨,巩固邦交,亦应将云南巡抚岑毓英与腾越地方官革职。

威妥玛万没想到,薛焕、李瀚章二人,到云南竟然查出这么一个结果,这不仅让他恼火,更让他气愤。谈判时,他把桌子拍得山响,坚决要求总理衙门将岑毓英、腾越地方官及捉到的所谓野人,全部逮京,他要亲自审问。

李鸿章不动声色,等他发泄够才反问道:“如果威公使不相信我国的调查结果,威公使可以拿出证据来,证明马嘉理不是被野人所杀。”

威妥玛大叫道:“本大臣一月内,就给你李中堂拿出证据来!堂堂的大清国,竟会有野人!鬼才相信!”

李鸿章仍然笑对威妥玛,因为李鸿章不相信威妥玛当真能拿出什么证据。威妥玛所说的证据,就是柏郎由八莫火速递过来的书面文字。

柏郎的证言被威妥玛提交到会谈桌上,李鸿章仍然说道:“柏郎将军见到的只是一群人而已,他怎么敢肯定这些人就不是野人呢?”

威妥玛大叫道:“不将岑毓英等地方官押进京来审问,本大臣怎能相信你们说的话呢?”

威妥玛尽管口气强硬,但并没有破裂的迹象。会谈整整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双方总算达成了协议,史称《烟台条约》。

该条约除威妥玛提出的“将云南巡抚等官员逮问进京会审”一条被删除外,添开口岸由原议的十处缩减为宜昌、芜湖、温州、北海四处,抚恤银由二十万两减至十五万两,其他条款未变。

李鸿章将条约上奏朝廷的同时,又保举郭嵩焘担任此次出使英国道歉的钦差大臣,许钤身为副大臣,并建议黎庶昌为随员。

李鸿章最后又建议:“等到道歉后,便在该国成立大清驻英公使馆,长驻该国,以便观察他们的动静。”朝廷见衅端未开,自然大喜,很快便批准了李鸿章与威妥玛议成的这个《烟台条约》,并采纳了李鸿章在英设立公使馆的建议,同时拟出了驻英公使馆成立后的公使等人选:诏授郭嵩焘为公使,许钤身为副使,黎庶昌为参赞,其余人员由郭嵩焘选调。郭嵩焘兴高采烈地带上许钤身先期回京,筹备出国的事。

在李鸿章的一再努力下,大清国终于诞生了首家驻外公使馆。

李鸿章没有回天津,而是乘船赶到上海,他还要去找洋行商谈借款购船的事,顺便还要同威妥玛办理一下淞沪铁路的人命案子。

李鸿章到了上海不几日,盛宣怀便与美、法等国洋行订立了借款合同,并将合同草稿呈给李鸿章过目。李鸿章审视一遍,认为可行,便将借款合同着快马递送总理衙门,希望早日钤印生效。离开上海,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专给朝廷上了《请出示保护远人折》,折后并附《请饬官吏讲求条约片》。

李鸿章的这一折一片无非是希望朝廷能吸取马嘉理案的教训,饬命各地衙门张贴布告,晓谕当地百姓,尽力保护持有护照的外国游人,不要引出交涉事件,给朝廷惹麻烦。

这些奏请,虽经慈禧太后允准,并由总理衙门会同军机处以廷寄的形式下发到各省,但仍有大部分省的地方官府并不去认真办理此事。

以后的几年中,因有清廷的明谕作为护身符,在华的各国人等愈发骄妄,几乎肆无忌惮。这样一来,民众捣毁教堂、怒杀洋人的事件,仍然时有发生。清廷专为此事,每年都要花上近百万两的白银赔给洋人。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九月,出使英国使团在郭嵩焘的带领下,离京赴天津,由天津转道上海,从上海雇轮出国。出使大臣是郭嵩焘,副大臣却并非许钤身,而是刑部候补员外郎刘锡鸿。

李鸿章得知消息后,很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刘锡鸿进京引见后,慈禧太后感于刘锡鸿能把威妥玛留在烟台立有大功,觉得刘锡鸿放回地方有些大材小用,便指明他到刑部候补,想在适当的时候,让恭亲王赏他个好缺分。

刘锡鸿自是满心欢喜,加上引见时,两宫太后都给了他好脸子,慈禧太后还夸了他两句,这就更让他觉得前途无量,期望一夜间能把李鸿章弄垮,自己坐到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好好摆布一下洋人。

但他在京里一住就是半年的光景,不仅候补没有变成实缺,手头带的银子也花了个精光,渐渐就要衣食无着。刘锡鸿被逼无奈,只好哭丧着脸子去向徐桐谋主意。

徐桐自然同情他的遭遇,但除了送上两句安慰话,也没好法子可想。刘锡鸿直到此时才知道做候补的苦处和做京官的不易。正在这时,《烟台条约》签成,诏命郭嵩焘为出使大臣、许钤身为副大臣,远渡外洋到英国去道歉,顺便设立公使馆。

刘锡鸿听到消息后,不觉眼前一亮,心道:“郭嵩焘是二品大员,我自然比不过他,但许钤身算个什么东西?他除了跟在李鸿章的后面去讨好洋人,还会做什么?”

刘锡鸿自恃劝留威妥玛有功,决定把许钤身挤下来,自己到西国走一遭,也不枉做人一场。

他主意拿定,当晚就去拜访徐桐,央徐桐连夜给上头上个保举的折子,让他到西国亲自去看一下究竟,找出西国的死穴,回国后好对症下药摆布洋人。

徐桐却不想放他离开京师,怕他一到西国便变了心性,再不是以前的刘锡鸿。刘锡鸿一听这话,不由双膝跪倒,指天发誓道:“若下官到了西国换了个人心,就一头栽进海里去喂王八!”

徐桐眼见劝他不住,只好开动脑筋,挥毫写了个密保折子。

慈禧太后见到徐桐的折子后,当即把恭亲王传进来,说道:“不是徐桐上这个折子,我倒把刘锡鸿这个人给忘了。刘锡鸿可是个能员,这次威妥玛肯留在烟台,刘锡鸿可是立了大功。就这么着吧,让刘锡鸿做出使英国的副大臣,等公使馆设立以后呢,就充副公使。许钤身还年轻,再历练几年出去也不晚。”

恭亲王忙道:“禀太后,臣以为,让刘锡鸿做副使这件事,该征询一下郭嵩焘的态度吧?”

慈禧太后沉着脸道:“随员可以让他选调,这副使一职啊,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恭亲王一听这话,赶忙点头称是。

恭亲王当天就把刘锡鸿出任副使这件事对郭嵩焘讲了一下。

郭嵩焘不听便罢,一听之下,原本好好的一张脸,倏地变成了灰黑色。他连夜上奏朝廷,指出刘锡鸿出任副使的三不可,曰:“该员于洋务太无考究,一也;洋务水磨功夫,宜先化除意气,刘锡鸿矜张已甚,二也;其生平好刚而不达至理,三也。”

郭嵩焘指出的这三点,正是刘锡鸿最致命的三处要害。

郭嵩焘久历官场,对刘锡鸿看得当算透彻。

慈禧太后看到郭嵩焘的折子后,竟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又是恭亲王给郭嵩焘出的主意!刘锡鸿这个副使啊,还真当定了!”

郭嵩焘的折子自然被慈禧太后留中不发了,但折子的内容却传了出去。刘锡鸿险些被断了财路,自然恨死了郭嵩焘。

出京的前一夜,他特意跑到徐桐的府上,咬牙切齿说道:“下官此次随郭越洋,一切皆未携带,唯携备参奏折件,一俟郭嵩焘有卖国行径,定要让他好看!”

李鸿章听到消息后叹息道:“派驻使节乃国家大事,朝廷怎能如此轻率呢?放刘锡鸿这样的人出任副使,恐怕筠仙这正使也做不长久!”

第十三章 有人想整死李鸿章 第七十五节 不祥之感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十月二十日,李鸿章从英国订造的两只二十六吨位的兵船,缓缓开抵天津,经办人赫德也同船到达。李鸿章派随员会同总理衙门派来的差官,及福建船政局派过来的两名技师,对两船逐一验审,均合乎订造要求。李鸿章为这两艘船取了威武的名字,一为龙骧,一为虎威。

同日,大清驻美公使馆成立,诏陈兰彬为公使、容闳为副使。陈兰彬随后又奉旨到日本、秘鲁二国设立公使馆,公使一职均由陈兰彬兼署。同日,淞沪铁路火车轧人一案也有眉目,经威妥玛与总理衙门协商,大清国决定出资五十万两白银,将英国建成的这段铁路连同火车一同收购。协议达成后,铁路被拆毁,火车则被沉入海中。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被气得捶胸顿足,却又不敢道半个不字。淞沪铁路一案的最终结果,变成了外国人的笑柄,也变成了中国人的耻辱,被留在了那个年代里。

到了年底,由李鸿章、丁日昌联衔奏请的“请派闽厂学生学习”一事诏准。很快,从福州船政学堂挑选出的几十名优秀学生,由道员李凤苞带队,登船分赴英、法等国,学习西洋兵船的制造驾驶之方。这是大清开国以来派出去的第一批学习现代海战的留学生。

这一年大清的塞防,也取得了明显的成效。这主要体现在左宗棠收复新疆上。只几个月的光景,左宗棠便指挥老湘军统领刘锦棠等前敌将领,打垮占据南疆全部、北疆大部分地区的阿古柏侵略军。阿古柏自杀,其子伯克胡里率残部退入俄境。南疆全部收复,北疆只剩下了伊犁九城尚在俄国人手里。

朝廷于是下旨着崇厚赴俄都圣彼得堡,组建驻俄公使馆,以便交涉此事,同时诏授总理衙门章京邵友濂为公使馆参赞,随行入俄。

本年,淮军将领督办台湾防务的刘铭传,按着李鸿章的意图,在台湾筹建基隆煤矿。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七月,李鸿章奏请开采科尔沁铅矿。

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正月,五十六岁的李鸿章因“督办海防、兴办洋务、办理外交等项成绩卓著”,被朝廷破格赏加太子太傅衔,人们对他的称呼自然由“李中堂”、“李爵相”、“李相国”,上升到“李傅相”。

这时,远在法国巴黎的驻英、法两国公使郭嵩焘,因与副公使刘锡鸿互相参奏,致使公使馆无法正常办理业务,被朝廷撤任,勒令回国归籍养疾。刘锡鸿虽也被一同召回,但回国后不久即恩赏二品顶戴实授光禄大夫,成了京堂。

同日,朝廷诏太常寺少卿曾纪泽为英、法两国公使,陈远济、黎庶昌二人分任驻英、法两国公使馆参赞。郭嵩焘到国外不足两年,只因副公使是刘锡鸿而非许钤身,其结果竟被李鸿章不幸言中,终于还是落了个撤任、勒令归籍的下场!所幸接任者也是个深通西学之士,李鸿章心稍安慰。

你道曾纪泽是何许人也?

曾纪泽字劼刚,籍隶湖南湘乡,是已故大学士曾国藩的长子。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由二品荫生补户部员外郎,光绪三年父忧服除,袭侯爵。曾纪泽初入私塾,以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为主,兼习诗词,后又潜于西学,拜洋人为师,攻读英语,二十五岁即与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历、中国数学家李善兰合作,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名重一时。他通过阅读西学原著,了解了许多西方各国的状况,成为当时唯一对欧洲有着深刻了解的官宦子弟。他可以直接用英语与洋人对话,还能用英文写作,在晚清时期,实属难得,堪称凤毛麟角。

曾国藩生前,李鸿章与曾纪泽就已单独交往;曾国藩去世后,二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尤其是曾纪泽丁忧期间,李鸿章几乎每有洋务中的疑难之事,都急函请教。

曾纪泽能够接任驻英、法公使,正是李鸿章向朝廷密荐的结果。他想通过曾纪泽,多少扭转一下大清国在外交上的被动局面。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八月一日,在天津的直隶总督行馆的签押房里,李鸿章、盛宣怀、薛福成、许钤身四人正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商议着一件大事情。

李鸿章手抚胡须,面色凝重,不紧不慢地说道:“设立电报局这件事,老夫已然深思了几年。同治十三年,日本侵我台湾之后,老夫就与沈幼丹联衔奏请过,但因各位王公大臣极力反对,加之徐桐以死相谏,朝廷只好罢议。现如今,不仅西欧各国靠电报传送文字,连日本,也效而行之。曾劼刚使西前,曾反复陈说电报之利,电报之效,几乎一日可达万里,吕布的千里驹也无法与之相比。

“老夫在上年于大沽北塘海口炮台和天津之间试设了一段线路,号令一下,竟然顷刻便到,好不神速。眼下,我北洋水师后续订造的十只兵船已由德国、法国启运,北洋水师即可成军。老夫以为,电报局一事,不能再拖了。这件事,老夫准备让你们三个人分头去办,由杏荪主持大局。要先和英国的大东电报公司谈,还要和大北电报公司谈。方法哪,老夫已经想好了,还采用轮船招商局的老法子,官督商办,资本由商家认股,不足部分,由海防经费里补齐。你们三个先分头张罗一下,有了眉目,老夫再向上头请旨。老夫年届花甲,官已做到极品,该满足了。老夫已打定主意,等这件事办成功,老夫就告老还乡,回原籍去了。古人云:‘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人生在世,不可贪得无厌。”

盛宣怀笑道:“傅相真能讲笑话,您老此时正如红日方出,朝廷正需您老办些事情的时候,您老想图安静,朝廷也不能答应啊!”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老夫为大清办的事情也够多了,该歇一歇喘口气了。”李鸿章说着,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道:“这是郭筠仙回到湘阴后,给老夫写的信。我大清的有些事情啊,想想也让人心寒。你们可能还不知道,郭筠仙船抵长沙时,码头上冷冷清清,不要说巡抚,连首县都不肯出来迎接他。说什么他给湖南丢尽了面皮,还说他读了圣人书,偏要去勾结洋人!试问,郭筠仙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我大清好啊?筠仙的使西日记被总理衙门刊刻发行后,徐桐竟然尽购该书以焚之,还有那个混蛋编修何金涛,竟然昧着良心上奏朝廷,说筠仙有二心于中国,欲对英国臣事之。李鸿藻也跟着起哄,逢人便对筠仙诋毁,再三恳请上头将筠仙撤任治罪。否则,筠仙的日记能被禁刻吗?”

薛福成这时道:“郭星使被撤任并没被召进京师问罪,这总算保全了他老的体面。”

李鸿章抚须说道:“若将筠仙问罪,先要问罪于老夫。筠仙只是说说西国的事情,并没有做什么,老夫却一直在做西人做过的事情。其罪孰轻孰重?老夫所做的一切,遗臭万年或是扬名千古姑且不论,大清国若无老夫能有现在这种气象?老夫不相信!恐怕你们三个也不会相信!好了,不说了,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老夫有时候啊,就想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说憋得慌。说呢,又不能对外人说,只能和身边的人说。咳!人老了,有些话憋不住了。”

盛宣怀等人下去后,当日便乘船奔赴上海、广州等地,张罗成立天津电报局的事。同月十二日,李鸿章因为湘军霆字营马队购马一事,上《霆军请拨官马》一折,该折的后面附《请设南北洋电报》一片。

《请设南北洋电报》讲了三点电报的好处:一、两地之间无论相距多远,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二、电报使用暗号,断无漏泄之虑;三、一旦有事,能迅速调兵遣将,不致贻误;四、电报比驿站省费。

该片递进宫去,自然又引起在京王公大臣及百官的议论,久议不决。李鸿章候旨不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乘车进京,面见恭亲王。

恭亲王此时早已无了上几年的风采,遇事不敢决断,见了慈禧太后也不敢大胆进言,几乎是慈禧太后说什么,他便办什么,一点不敢出格。此次也是这样。李鸿章一到,他却一句话不说,领上李鸿章便直趋宫门。

李鸿章心里清楚,恭亲王自从同治四年被罢去议政王封号以后,他已经从鬼子六变成了傻子六,一切军国大政,他只会往慈禧太后那里一推了事,从不肯多说一句话。

李鸿章心里便存了不祥之感,脑海倏地闪现出皖省人的一句老话:牝鸡司晨,终非吉兆。见了慈禧太后,李鸿章只得又把设立电报的种种好处讲述了一遍。

慈禧太后听完,沉吟了许久,忽然便问起从西国购船的情况。李鸿章只好一一照答,但他始终也没有从慈禧太后的口里讨出一句实话来。

李鸿章无心在京里居住,连夜出城赶往保定。坐在车里,他只觉一股寒意阵阵向他袭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朝廷肯出五十万两白银买下西人制造的一段铁路、一座火车头,然后拆毁抛入江中,却不肯出十八万两白银设立一座电报局!更让他不解的是,恭亲王虽非议政王,但终归还是军机大臣与总理衙门大臣领班,他老竟在慈禧太后面前,除了会说是,全无二话!一贯敢说敢做的恭亲王变成了这个样子!军机大臣宝鋆、景廉、王文韶、李鸿藻四人怎样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鸿章想着想着便在车里睡着了,直到车进保定,他才不很情愿地睁开眼睛,此时周身越发冷得厉害,上下牙竟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第十三章 有人想整死李鸿章 第七十六节 签约遭骂

李鸿章在保定总督衙门一病便是十几天,盛宣怀、薛福成等人急忙从天津赶过来探视。

病势稍缓后,李鸿章把薛福成传进卧房,着薛福成拟稿,以年迈多病奏请休致。

薛福成知道李鸿章在和朝廷赌气,不由劝道:“傅相容禀,依下官想来,设立电报局的事情,朝廷迟早都会允准,何必争这一朝一夕呢?何况,您老原本好好的,只是进京这一趟感了些风寒,就突然上折休致,这不分明是在和朝廷赌气吗?就算您老想急流勇退,也该等电报局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再办。您老想想下官所讲之话对不对?”

李鸿章挣扎着坐起身,说道:“庸盦哪,电报局这件事是不会有结果了,老夫不该提早便让杏荪去张罗,老夫太自负了。老夫在京里听恭亲王说,太后打算把左季高从兰州调进京师入值军机。老夫在路上就想,左季高当真入值军机,他难受的日子可就到了,老夫还是极早抽身为好,免得去步左季高的后尘。你尽快替老夫把稿子拟出来,说得恳切些,省得西太后疑心到别的上头。”

薛福成无奈,只好步出卧房到办事房里去拟稿子。他一边构思折稿一边想:“设若朝廷当真允准傅相休致,自己这有名无实的直隶州知州也就做到尽头了。以后怎么办呢?恐怕除了跟着盛杏荪做些实业,再无第二条路好走!”

李鸿章恳请休致的折子十日后拜发。折子被火速递到慈禧太后的案头,慈禧太后看了看,当日便把恭亲王、宝鋆、李鸿藻、景廉、王文韶以及徐桐等人传进宫来。

徐桐、李鸿藻二人以为是进宫商议李鸿章休致的事,徐桐还特意对李鸿藻说道:“李中堂,若太后心生慈念,赏李鸿章食全禄,您老可要说话。他李鸿章办这办那,花了朝廷多少银子啊?他又捞了多少银子啊?这些,他能瞒过谁呀?”

李鸿藻慢慢悠悠地说道:“徐天官哪,这是你吏部的事,这话应当你讲才对呀!”

徐桐道:“下官自然要讲,但只要您老再说上一嘴,这分量不是更重吗?”李鸿藻点点头,没有再言语。

一行人进宫后,照例先是跪请圣安、两宫太后安,然后便由慈禧太后发话:“都起来吧。”

众人才爬起身来后退三步立住。徐桐特意和李鸿藻站在一处,以示提醒。徐桐现在日见恩宠,已是堂堂的从一品吏部尚书。

慈禧太后讲话之前,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徐桐和李鸿藻二人急忙把耳朵竖起,屏住呼吸静听。

慈禧太后缓缓地说道:“这几天哪,我反复想了想,李鸿章奏请设立电报一事啊,或许当真有许多便利之处。你们想啊,日本不过一个岛国,竟然也设了电报。这件事啊,我看就别议了,准了吧。”

徐桐一听这话,头顶登时嗡地一响,耳边只剩了慈禧太后刚刚出口的“准了吧”三个字,便不顾一切地跨前一步,双膝扑通跪倒,嘶哑着嗓子说道:“太后容禀,李鸿章勾结洋人,坏我圣贤,乱我朝纲,不杀已是格外天恩,太后万望不能再准其食全禄了!他设立什么江南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又着人到各省去挖地采矿,把好好的国土,糟蹋得不成样子!他毁我大清地脉、风水,费我户部官银,断子孙后路,仿西人妖术。此等人本该千刀万剐,但我朝天恩浩荡,不忍加罪于他,这已经够了,太后不能再赏其食全禄了!”

慈禧太后见徐桐说得声泪俱下,不由问道:“徐桐啊,你这是在说什么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李鸿章怎么了?他好好的又没有休致,赏他全禄干什么呀?”

徐桐一听这话,头顶再次嗡地一声炸响,登时汗流满面,磕头如捣蒜,口里连连说道:“臣耳沉,臣该死!臣耳沉,臣该死!请太后恕罪!”

各位王公大臣面面相觑,都在肚里替徐桐害羞。慈禧太后挥了挥手道:“这件事啊,就这么办吧,你们下去拟旨去吧。”

徐桐连滚带爬地尾随在各位王公大臣的后面退出宫去。出了宫门,李鸿藻小声说道:“徐天官哪,你今儿是怎么了?幸亏太后心情好,要不,你的麻烦可就大了!不管说什么话,你得听清上头在说什么呀?”

徐桐一边擦汗一边说道:“李中堂,您老快别再说了。下官从打踏进宫门,一门心思想的是李鸿章休致这件事,谁知道上头说的偏偏不是这个呀!”

允准设立南北洋电报局的圣旨很快下到保定。李鸿章精神焕发,接旨的当日便带上盛宣怀、薛福成、许钤身等人,乘车赶往天津。途中,李鸿章忽然想起曾纪泽,不由说道:“也不知劼刚与俄国谈得怎么样了!两国签约,却又单方毁约,这是最为《万国公法》所忌的。老夫真心希望,劼刚此次能虎口索食成功!老夫行前听传旨官说,崇厚已经旱路抵达京师。咳,这个崇厚,久历外交,他怎能不经请旨就与俄国签约呢?”

薛福成这时道:“傅相,下官听说,俄国调集大批军舰于海口,伊犁九城也增派了不少的军兵。看样子,俄国是真想开衅于我呀!”

李鸿章抚须说道:“老夫还是那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夫奏请朝廷允准崇地山与俄所签之约,怕的就是俄国加兵于我。衅端不能开呀!”李鸿章说到此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原来,崇厚一行到俄国去交涉俄国出兵占据新疆伊犁之事,竟不经朝廷允准,便擅自与俄外交大臣吉尔斯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该条约明确规定:中国偿付俄国“代守”伊犁的兵费五百万卢布;俄国商人在蒙古、新疆贸易一律免税;俄国新开两条直达天津和汉口的商路,税率较海口减少三分之一;准俄国在新疆各地设立领事机构;中俄国界按俄方的要求作出修改,将伊犁西境霍尔果斯河以西地区和南境特克斯河流域全部割让给俄国。

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若按着崇厚与俄国签订的这个条约办理,中国收回伊犁跟放弃伊犁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里瓦几亚条约》发回国内,立即引起各地督抚及在京王公大臣的强烈不满,有人提出请诛崇厚以谢国人的请求。慈禧太后思虑再三,着军机处立即给李鸿章下旨垂询此事。

李鸿章虽也对崇厚未经朝廷允准便擅自画押钤印这件事表示不满,但他又觉得:“崇厚出使,系奉旨给予全权便宜行事,不可谓无立约定议之权。若先允后翻,其曲在我。自古交邻之道,先论曲直,曲在我而侮必自招;用兵之道,亦论曲直,曲在我而师必不壮。今日中外交涉尤不可不自处于有直无曲之地,我既失伊犁而复居不直之名,为各国所讪笑,则所失更多。”

李鸿章的这个折子一上,复招来大片的骂声,有人不仅强烈要求诛杀崇厚,甚至提出,连李鸿章也该杀掉!慈禧太后迫于内外压力,不得不让总理衙门去找俄国驻华代理公使凯阳德,向俄国郑重作出声明:《里瓦几亚条约》系崇厚擅自签订,不为大清朝廷所承认。

慈禧太后随后又让军机处给大清驻俄公使馆发报,将崇厚革职逮回京师问罪,同时诏驻英、法两国公使曾纪泽兼署驻俄公使,驰赴俄都交涉改约事宜。这其实也是徐桐敢当庭喊出“李鸿章该千刀万剐”时慈禧太后亦没有发作的原因,更是李鸿章恳请休致的主要因素。

李鸿章到天津后,一面密切关注俄国的动向,一面督筹电报局一事。那几日,李鸿章明显苍老了许多。他日夜担惊受怕,怕俄国借大清国索还伊犁一事,对中国大动干戈。

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七十七节 李鸿章修铁路

崇厚到京以后,没见到慈禧太后便被关进刑部大牢,经王公大臣们会同三法司会审议定,定斩监候。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又是一惊。因为他知道,订约不当便斩杀大臣,这是《万国公法》所不允许的事情。但他不敢再为崇厚求情,却通过英国设在上海的电报公司,给正在俄都谈判的曾纪泽发报一封,嘱曾纪泽来办这件事。

李鸿章在同日写给刘铭传的信中这样说道:“凡与外国交涉,既揣强弱,尤论诎直。俄在西国为最强,其与中土,沿海、沿边交界三万余里,更非英、美、法可比。”又说:“中外主国者忽而好大喜功,再三追索。枢廷不谋于众,竟以软弱无识之人充其选而假以权。忽又举朝狂吠,废弃已定之约,理可谓直乎?”

李鸿章给曾纪泽发报时,驻京的英、法、美、日、德等国公使,已经纷纷照会总理衙门,谴责大清国漠视《万国公法》的这一做法。

恭亲王把各国的照会拿进宫里禀给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却瞪起眼睛说道:“我杀我自己的大臣,关他《万国公法》什么事啊?他姓万的又不是我大清的太上皇!这些洋人,真是吃饱了撑的!不理他们!”

恭亲王不敢不照慈禧太后的吩咐去做,但各国公使却愈闹愈凶,大有联手发难的意思。恭亲王整日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天津电报局所有线路安装完毕,电报局正式开始接发电报。

李鸿章收到的第一封电报,便是曾纪泽从俄都圣彼得堡发回的《请宽崇厚死罪折》。

李鸿章一见大喜,连夜着人将电报译成文字,火速递进京里。慈禧太后读罢曾纪泽的这个折子,沉思良久,才说了一句:“准了吧。”

一天饭后,李鸿章对盛宣怀叹道:“崇厚这件事,我国悔约已是不对,又要斩杀订约大臣,更与《万国公法》有悖。若各国联合发难,我大清如何招架得了呢?”

盛宣怀这时道:“傅相,这崇厚却也有错处。像签约这等大事,他怎能不经请旨便画押钤印呢?”

李鸿章道:“我们说他不经请旨擅自签约,但外国却不这么看。崇厚请不请旨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看画押钤印后的条约。咳,也不知劼刚这约,改得成改不成,真难为他了。”

盛宣怀忽然这样问了一句:“傅相,设若朝廷派您老赴俄去改已成之约,您老这约能否改得成呢?”

李鸿章听了这话,半晌无语,只是用手反复抚胡须,最后道:“杏荪哪,老夫已密保你做天津电报总局的总办,你可不能让老夫失望啊!”李鸿章到最后也没有回答盛宣怀的问话。

到了十月,陕甘总督督办新疆军务的左宗棠奉诏进京,以东阁大学士授军机大臣,管神机营。诏授老湘军统领刘锦棠为钦差大臣,留在新疆督办军务。

十一月,为到英国去接收订造的两艘铁甲兵船,同时也为向沿海各国显示大清海防实力,李鸿章奏请着北洋炮船记名提督丁汝昌,携带员弁二百余人,自行驾驶招商局轮船出洋,驰往英国。

朝廷刚刚照准该折,李鸿章又接到军机处密寄,言称福建巡抚刘铭传,奏请筹款在省内试办铁路,着李鸿章、刘坤一按照折内所陈各款,悉心筹商妥议具奏。密寄的后面,附有刘铭传的原折。

其实,刘铭传奏请在省内试办铁路,也是李鸿章早就交办的事。早在李鸿章与威妥玛交涉马嘉理一案时,正是上海淞沪铁路发生命案的时候,李鸿章曾将此事写信告诉了正在台湾督办防务的刘铭传,并盛赞铁路乃便民用途者,为天地自然之势,并邀刘铭传俟滇案办结后,一同到上海观看,以为日后仿制。

可惜好景不长,英国出款建造的这段铁路连同火车,不久便被大清全盘收购,将铁路拆毁,火车抛入江中,直把个刘铭传气得连给朝廷上了三个折子,论说此事。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福建巡抚丁日昌回籍养病,李鸿章密荐刘铭传署理福建巡抚,上准。

与其说是刘铭传奏请在省内试办铁路,不如说是李鸿章假刘铭传之手在办这件事情。所以,军机处筹议此事的密寄到后不及十日,李鸿章就拜发了《妥议铁路事宜》一折,谈铁路的三大好处:一、便于运输,能及时把矿产运出去;二、速度快,节省时间;三、利国利民。折曰:

“伏思中国生民之初,九州万国自为风气,虽数百里之内,有隔阂不相通者。圣人既作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自是四千余年以来,东西南朔,同轨同文,可谓盛事。迄于今日,泰西诸国研精器数、创造火轮、舟车环地球九万里,无阻不通,又于古圣所制舟车外,别出新意,以夺造化之工,而便民用。中国仿造轮船亦颇渐收其益。盖人心由拙而巧,器用由朴而精,风尚由分而合,此天地自然之大势,非智力所能强遏也。查火轮车之制,权舆于英之煤矿,道光初年始作铁轨以约车轮,其法渐推渐精,用以运销煤铁,获利甚多,遂得扩充工商诸务,雄长欧洲。既而法、美、俄、德诸大国相继经营,凡占夺邻疆,垦辟荒地,无不有铁路以导其先。迨户口多而贸易盛,又必增铁路以善其后,由是欧、美两洲六通四达,为路至数十万里,征调则旦夕可达,消息则呼吸相通……即如日本,以区区小国,在其境内营造铁路,自谓师西洋长技,辄有藐视中国之心……盖处今日各国皆有铁路之时,而中国独无,譬犹居中古以后而屏弃舟车,其动辄后于人也必矣……盖先办一路,虽于中国形势尚偏而不举,然西洋诸国五十年前亦与中国情形相等,惟其刻意营缮,争先恐后,故有今日之气象……再中国既造铁路,必须自开煤铁,庶免厚费漏于外洋。山西一带煤铁矿产甚富,苦无殷商以巨本经理,若铁路既有开办之资,可于此中胜出十分之一,仿用机器洋法开采煤铁,即以所得专供铁路之用,是矿务因铁路而益旺,铁路因矿务而益修,二者又相济为功矣。”

折子火速递进宫去。慈禧太后展读之下,不由莞尔一笑,说道:“刘铭传他懂什么呀?我就知道这是李鸿章的主意,准了罢。”

圣旨很快下到福建巡抚衙门。刘铭传接旨之后,自是欢天喜地,转天就着藩司挂牌委了一名候补道专办此事,又函告李鸿章,请李鸿章派人出洋采购铁路材料及购买火车等事。

李鸿章忙电告驻德兼署驻奥、意、荷四国公使李凤苞办理此事。

李凤苞接电不敢怠慢,立即与德国火车制造商洽谈,很快达成协议。一个月后,福建巡抚衙门购买的火车头由德国装船启运回国,厂家提供的技师、机手等多人随行。船抵福建码头,刘铭传一面安排款项,一面就下令大兴土木,开始筑路铺轨;火车头则被停放在码头上,委专人看管。

只可惜刘铭传此举并不为当地百姓所理解,更有乡绅蛊惑说挖地铺轨,破坏了风水,泄了地气,子孙要遭大殃。于是,铁路铺成一段,夜间准保便有成群的百姓自发将其毁掉,并将道路恢复原形,拆下的铁轨则被抛入隐蔽的水中,声称去喂王八,令官府无处打捞。

很快,停靠在码头的火车头也开始倒霉:先是被人遍体浇上狗血,洒上粪便,后来便开始打杀看管此车的差人,终至于无人肯奉此差。

刘铭传费了大力气筹措来的上百万两白银,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

刘铭传筑建铁路以失败告终。消息传来,李鸿章感慨万端,无可奈何。他在不久后写给国学大师——时任衡州船山书院山长王闿运的信中叹道:

“处今时势,外须和戎,内须变法。若守旧不变,日以削弱,和一国又增一敌矣。自秦政变法而败亡,后世人君遂以守法为心传。自商鞅、王安石变法而诛绝,后世人臣遂以守法取容悦。今各国一变而变,而蒸蒸日上,独中土以守法为兢兢,即败亡灭绝而不悔。天耶?人耶?恶得而知其故耶?”

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七十八节 被参奏十大罪状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底,李鸿章奏请在天津设立天津水师学堂,诏准。

天津水师学堂仿英国海军教习章程制定条例和计划,是大清国首家培养海军人才的专门学堂。该学堂筹建伊始,李鸿章密保严复为总教习,聘用英国海军军官担任教练,经费由北洋海防经费内支销,分设驾驶、管轮两科。驾驶科专习管驾轮船,管轮科专习管理轮机。学员兼习英文、地舆、算学、代数、三角、驾驶、测量、推算、重学、化学等,功课与英国海军学校一般无二。

这一年,还有一件大事不能不提:在李鸿章力持之下,南北二洋电线贯通。为使线路设施免遭破坏,李鸿章着令军兵沿途把守,并派兵船往来巡逻;尽管这样,仍有一些人用狗血浇之,以致一连电死三人。百姓于是皆呼电线为大妖,不敢再碰。

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二月,入值枢廷仅两个月的东阁大学士左宗棠被挤出军机处,调补两江总督兼署南洋大臣。同月,曾纪泽改约成功,中俄重新签订《伊犁条约》及《陆路通商章程》。中俄关系渐趋和缓。李鸿章那颗悬着的心至此完全放下。

《伊犁条约》的签订,不仅使大清国顺利地收回了伊犁九城,而且还争回了被崇厚割让出去的大部分领土,这在晚清外交史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成功交涉,中外莫不视为奇迹。

在李鸿章为此事举办的酒会上,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闻讯,特意乘车赶到天津赴会,他道:“中国迫使俄国干了它以前从未干过的事,吐出了它已经吞下的领土。”

李鸿章端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许久竟无言以对。尽管他知道,威妥玛说此话无非是称赞曾纪泽,对他李鸿章并无讽意,但还是感到面热耳烧,心怀忐忑。

李鸿章不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看样子,自己向朝廷建议批准崇厚擅签之约这件事,或许当真是做错了,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酒会没过去几天,他就背着薛福成等所有幕僚,再次草疏一篇恳请休致的折稿。

李鸿章在折子中写道:“臣承乏畿疆十有一年,过多功寡,历荷圣慈格外保全,不加谴责。臣亦勉竭庸愚,但有驰驱感激之心,从无瞻顾畏难之念。直隶现甚平静,并无军事;中俄业已成约,边陲威胁已除。中外交涉事宜,头绪虽多,频年宣布皇仁,诸臻贴报。只须随事谨守约章,操纵得宜,可无龃龉之虑。臣年甫六十,体弱身衰,已不堪繁剧,尸位素餐,恳请开缺休致。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他把折子一笔一画地誊写清楚,准备明儿中午时分拜发,心里却打定主意,设若朝廷不准自己的请求,便拜发二篇、三篇折子上去,直到朝廷准奏为止。

当晚,恭亲王府的传信快马,风一般地来到保定,向他递交了一封恭亲王的亲笔密函。当时正是饭后,李鸿章与一班幕僚大谈前朝掌故。

侍卫不等传唤便闯进官厅,飞步走到李鸿章面前,把恭亲王来信双手往前一递道:“傅相,这是恭亲王府着专人递过来的私函。”

李鸿章一愣,急忙接过,随口说道:“好,你下去吧。”侍卫转身走出去。李鸿章当着薛福成等幕僚的面将信启开,展阅之下,脸色不由竟沉郁下来。他把信随手递给薛福成,口里愤愤地说道:“刘锡鸿昨儿给两宫太后递了个参折,参了老夫十大罪状。说老夫奏留藩司任道熔入观为蔑视纲纪,复奏筹备饷需一疏是藐抗朝廷,腹诽谕旨。连优保委员黄惠和、密保杏荪与庸盦,也成了罪状。还说老夫奏请允准崇地山签订的《里瓦几亚条约》,是受了俄人的贿赂,拿了布策的好处!照刘锡鸿所奏,老夫之所作所为,已是神人共愤,受剐刑都是轻的,该灭掉九族才解恨!”

薛福成飞速地把信看完,又随手递给身旁的许钤身、黄惠和等人,小声说道:“傅相,这刘锡鸿游历西欧两年,出息没见长,胆子倒是练出来了。他弄垮郭大人不算,还要把您老一勺子烩掉!他不过是个二品的通政使司参议,他也太狂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凭他刘锡鸿的能耐,还不至于这么忘乎所以吧?莫非是宫里有人指使,还是有人想借刘锡鸿的手,扳倒您老取而代之?”

李鸿章捻须沉思着说道:“老夫想了想,大概是京里哪位大老,看好了老夫头上的大学士名分。庸盦哪,烦你走一趟签押房,去把桌上封好的那个折子拿过来。”

薛福成赶忙答应一声起身离去。许钤身这时把信复放回到桌面,说道:“傅相大人,刘锡鸿说得头头是道,他这是疯了呀!看样子,刘锡鸿在保定和天津有眼线哪!下官要不要密查一下?”

幕僚黄惠和这时道:“傅相大人,您老以为,这刘锡鸿的后面,站着的该是朝里的哪个大员呢?是李鸿藻?是徐桐?还是工部尚书翁同龢?醇亲王是帝父,他总不会也眼热大学士这顶帽子吧?”

许钤身道:“下官推测,刘锡鸿拼出老命要做傅相的冤家,十有八九,是徐桐这个老顽固出的歪主意!”

薛福成这时手拿奏折走进门来,说道:“傅相,可是这个?”薛福成把折子递给李鸿章。

李鸿章接过看了看道:“不错,正是这个。庸盦,你们大概想不出,这折子里写的是什么吧?”

薛福成笑道:“傅相神机,鬼神难测,您老还是直说吧。”

李鸿章把奏折启封,递给薛福成道:“这是老夫亲自拟就的恳请休致折。老夫打算明儿午后拜发,想不到刘锡鸿倒闹腾起来了。他一连参了老夫大罪十款,设若查实一款,老夫这官就当到头了!看样子,老夫是真碍了一些人的眼了。有些人不是想扳倒老夫给他腾缺分吗?”

李鸿章说到此,忽然站起身,头往上一扬,眼睛跟着一瞪,右手啪地拍到桌面上,口里迸出这样一句话:“老夫偏不让!老夫久历官场,纵横南北几十年,除了我恩师曾文正,老夫没有服过任何人!”

话毕,李鸿章随手拿起折子,三把两把撕碎,往地面一抛,冷笑着说道:“老夫就在保定坐等刑部来拿人!刘锡鸿为什么对老夫恨成这样?老夫心知肚明,今儿索性把话说开,省得关进刑部大狱后,不能再与人讲话。郭筠仙被撤任回国,朝廷原议让刘锡鸿接任公使,旨询于老夫。老夫上奏朝廷力持不可,朝廷于是罢议此事,改任曾劼刚出使。这时有人又上奏保举刘锡鸿去做驻德公使,朝廷又下询旨,老夫仍称不可。朝廷只好将刘锡鸿一同召回,先赏了三品的顶戴署光禄大夫,不久又补授了光禄寺卿。朝廷念他办事还好,又在国外吃过苦,便赏了他个二品顶戴,转补他为通政使司参议,刘锡鸿于是才有了弹劾权。刘锡鸿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薛福成急忙起身笑着说道:“傅相息怒。傅相是何等样人?刘锡鸿又是什么人?跟他一般见识,不是让天下的人耻笑吗?”

李鸿章重新坐下,抚须说道:“庸盦哪,你大概还不知,同治八年,吴棠也有了参案,朝廷着老夫赴川查办。老夫经过调查,替吴棠辩白了几句。就是这件事,有人便在太后那里连递了三个折子,参老夫查案不实,说老夫曲意包庇罪臣,闹得沸沸扬扬,连左季高都对老夫心生不满。老夫当真包庇没包庇吴棠呢?老夫承认包庇了,吴棠确实做事有欠考虑。但老夫以为,吴棠做的那些,都抵不过福济的十分之一。他满人可以疯狂地大捞银子竟无人敢参,汉官弄个万八两的银子就有罪了?这人做事啊,给别人留后路,其实也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薛福成这时悄声问道:“傅相,我们要不要派个人,进京去打探一下消息?”

李鸿章一挥手,断言道:“没有那个必要!老夫就在这里坐等他们来拿!老夫就不信,癞蛤蟆能把铁甲船拱翻了!”

第二天,李鸿章照常开门纳客。同以往一样,照常与属员议论公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薛福成等幕僚却一连十几天打不起精神,各在心里想着退路。

圣旨终于来到保定。李鸿章闻报之下,立即传人进来,为自己换上顶戴官服,这才挺直身躯,从从容容地来到官厅之上,面北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恭候圣谕。”

传旨差官打开圣旨宣道:“本日据赏二品顶戴通政使司参议刘锡鸿奏疆臣不堪倚任,胪款参劾各折片,披览所奏,殊堪诧异。李鸿章久任封圻,深资倚畀,其平日办事,原不能一无过失,朝廷随时训诫,亦未尝稍有宽假。据刘锡鸿所陈各款,如奏留藩司任道熔入观为蔑视纲纪,复奏筹备饷需一疏为藐抗朝廷,腹诽谕旨,优保委员黄惠和等,为妄言欺谩等情。至谓其跋扈不臣,俨然帝制,并以荒诞不经之词,登诸奏牍,肆意倾陷,尤属谬妄糊涂。朝廷于驭下听言一秉至公,似此信口诬蔑,不可不予以惩处。刘锡鸿着交部严加议处,李鸿章亦不可因受妄参而意冷,只可一心办事,坚持贞固。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面北谢恩毕,眼里忽然滚出两行豆大的泪珠,神情也一扫几日来的激愤,变得伤感、委屈起来。薛福成等人急忙把他扶进签押房,轮番劝慰,他却不发一语,只是捧着圣旨呜咽不止。

薛福成叹息道:“想想傅相,也真是受了委屈。这几十年,傅相为朝廷做了多少事,竟还要遭人攻击、诬蔑,良心可不是让狗吃了吗?朝廷也真是大度,仅仅把刘锡鸿交部严议就了事了?应该把他下进大狱,让他把指使的人说出来!”

许钤身偷偷用手扯了一下薛福成,小声道:“你不要火上浇油了。我们浙江有句老话,当家三日狗都嫌。傅相把官做到现在这种位置,能不遭人眼红吗?傅相也不要太伤心啦,您老的身子骨虽然硬朗,可毕竟劳顿了许多年,总该爱惜才是!”

薛福成忙道:“是啊,刘锡鸿是贱骨头,傅相可不能中了他的奸计呀!”薛福成的一句话,说得李鸿章破涕为笑。李鸿章止住哭声,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泪说道:“开平矿务局,不知办得怎么样了,上海机器织布局也不知明年能不能开工。戴恒、龚寿图、郑观应、经元善这几个人哪,也不知能不能招到股。明儿,你们随老夫各处走一走吧。开平矿务局已历三载,采煤无数,唐廷枢功不可没呀!对了,把杏荪从天津召来,让他也到滦州走一遭儿。”

薛福成与众幕僚互相看了看,忽然大笑起来。李鸿章恢复常态,抚须缓缓说道:“你们今日笑老夫,明日啊,说不准你们流的泪,比老夫还多!老夫不哭这一场,不气出病来才怪呢?话说回来,老夫当真被扔进刑部大狱,看你们以后还怎么敢和洋人勾结!”

当晚,李鸿章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他一则感于朝廷的厚恩,一则感于两宫太后的信赖。依大清祖制,无论是哪级官员,只要有人参奏,朝廷就应派员查实。但刘锡鸿此次奏参李鸿章大罪十款,朝廷不仅未派员下来,甚至连军机处该发的“询问”都未发,便直接将刘锡鸿交部严议了,这不能不让李鸿章大发感动之情。

夜半时分,李鸿章披衣下床,悄悄来到书房,点亮灯盏,想就刘锡鸿奏参这件事,给朝廷上篇折子,以示自己懂得皇恩,知道两宫的爱护。他先吸一袋水烟,理了理头绪,这才铺上纸,提笔写了《沥陈感悚下忱折》:

“伏念臣本无学术,又乏才能,惟此报国之孤忠,所自盟于幽独者,始终未敢稍懈。徒以久在军中,积受劳伤,今已年届六旬,精力日惫,衰病交侵,责任过巨,政务过繁。往往有精神疏漏之处,偶不及检,辄丛咎谤,只缘受恩深重,时事艰难,未忍乞一日之假,偷一息之安,致误要公,贻忧君父。不图刘锡鸿挟臣上年遵旨。奏撤出使德国之嫌,横生蜚语,被以恶名,若依所言,生既无颜滥厕于朝班,死亦未能塞责于地下。自非我皇太后、皇上天地再造之恩,察臣无他,明臣无罪,虽复肝脑涂地,天下后世,谁喻臣心,此臣所由感激仁施,不禁呜咽自伤,寝食俱废者也。惟是臣之过失,本在圣明涵覆之中,曲宥微臣已为至幸,罚及言者亦所难安。以臣误叨重寄,积有愆尤,清夜自维,凡所设施,愧未克仰副训词,稍餍众望。就使指摘未及,臣亦时切兢兢,有益励恪恭,常存敬畏,集众思以攻关矢,小心以奉公,不敢爱身,不欲文过,冀无负朝廷倚畀保全之至意。臣不胜犬马怖惧,谨缮折沥陈。”

折子拜发十几日后,李鸿章带上盛宣怀、薛福成等一班幕僚,乘车驾驰往滦州开平矿务局视事。

到了滦州的当日,李鸿章接到军机处密寄:慈安太后宾天了!李鸿章一面在滦州设灵哭拜,一面急上《吁恳叩谒梓宫》一折。李鸿章知道,此后的大清国,两宫皇太后听政的历史已不复存在了,大权将会由慈禧太后独掌。大清国此后如何,他心中一片迷茫,想不出确切答案。

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七十九节 李鸿章决意归隐

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六月,李鸿章与驻英公使曾纪泽往来电商,决定派招商局轮船载中国货物到英国设立贸易公司,为中国开拓西国商务之倡。

李鸿章认为中国货物打入西欧市场有这样几个有利条件:一、中国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货物进入外洋,肯定能获得大利益;二、洋人货物能从我国获利,我们也要去占领他们的市场,这样才不吃亏;三、用商船养兵船。

李鸿章在所上《创设公司赴英贸易折》中这样写道:“泰西以商立国,商务之盛衰即国势强弱所由判,凡有益商务者必竭全力以图之。几年来日本步趋泰西,亦四出通商以为利国之本。中国地大物博,商务为四洲之冠,洋人视为利薮①纷至沓来,有可以从中图利者鲜不多方要挟,实由彼来而我不往也。即有到金山、古巴、秘鲁等处者,亦仅贫民佣工,并无殷商前往,似未足以立富强盛业。现已招集殷商凑成巨款,名曰肇兴公司,拟往英国伦敦贸易,为中国开拓商务之倡。”折子接着又写道:“窃维西洋富强之策,商务与船政互相表里,以兵船之力卫商船,必先以商船之税养兵船,则整顿通商尤为急务。迩者各国商船争赴中国,计每岁进出口货价约银二万万两以外,洋商所逐什一②之利已不下数千万两,以十年计之,则数万万两,此皆中国之利有往而无来者也。故当商务未兴之前,各国原可闭关自治,逮风气大开,既不能拒之使不来,唯有自扩利源劝令华商出洋贸易,庶土货可畅销,洋商可少至,而中国利权亦可逐渐收回。”

李鸿章此举,在所难免要掀起一场风波,但最终还是下旨允准。

到了年底,大清国首家驻外贸易公司——中国肇兴公司,在英国伦敦的闹市区挂匾营业。中国肇兴公司匾额用中英两国文字写就,中文书写者是李鸿章,英文书写者是曾纪泽。

中国的内地货物在伦敦露面,这不能不引起英国百姓的兴趣。当地百姓一时间奔走相告,竞相参观,买货者渐渐络绎,生意眼见着红火。巴西国照会总理衙门,商请增删原订条约,上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巴西使臣商办此事。

巴西使臣于是赶到天津与李鸿章商议近一个月,约终成。两国照准。是年,记名提督丁汝昌赴英国带船并驾船升旗游历法、德沿途各国后归来,使大清国的北洋水师,在西欧各国有了一定的影响。是年,通政使司参议刘锡鸿因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以妄言获罪,被革职回籍,永不叙用,交由地方官严加看管,败得惨不忍睹。

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二月,李鸿章老母突染重疾,不治而终,享年八十有一。李鸿章一面料理后事,一面紧急上折请丁母忧;过了两天,李鸿章依制将直隶督篆及北洋大臣印绶交直隶藩司手中,便携一家大小离开保定,扶灵南归。

临行,李鸿章保举直隶州知州薛福成出任浙江宁绍台道,保举许钤身为记名道,发往福建船政局差委;另有黄惠和等一班幕僚,也都在李鸿章的密保之下,到各地任职。李鸿章决定借丁母忧这个由头,先恳请终制,待三年期满后,再请求终致,希望远离名利,安享晚年。

曾纪泽改约成功这件事对李鸿章的刺激很大,尽管朝廷并没有因此而慢待于他,但他自己已明显地感觉到,京师的文武百官,各地的督、抚、布、按,甚或自己身边的幕僚,以及离开官场的郭嵩焘等人,看他已大不如前了。左宗棠对他的不满,他还能理解。左宗棠出道早,比他担任巡抚的时间也早,但他却先于左宗棠几年拜相,且稳坐督首的位置达十二年之久。这些,都是构成左宗棠对他不满的因素。但曾国荃、翁同龢、张之洞等人也对他不满,这就颇让他费解。曾国荃的见识比自己高吗?翁同龢对西欧各国的了解比他透彻吗?

李鸿章有一肚子的苦水,不能说,他也不肯说。灵柩行至半路,李鸿章才接到圣旨。

李鸿章率一家大小跪在灵前听宣。旨曰:“内阁奉上谕: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之母,秉性淑慎,教子有方。今以疾终,深堪轸恻。朝廷优礼大臣,推恩贤母,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到籍后赐祭一坛,以昭恩眷。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谢恩刚毕,正要起身,没想到第二道圣旨又到。

旨曰:“内阁奉上谕: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现丁母忧,本应听其终制,以遂孝思。唯念李鸿章久任畿疆,筹办一切事宜,甚为繁巨。该督悉心经画,诸臻妥协,深资倚任,且驻防直隶各营,皆其旧部,历年督率训练,用成劲旅。近复添练北洋水师,规模创始,未可遽易生手。各国通商事务,该督经理有年,情形尤为熟悉。朝廷再四思维,不得不权宜办理。李鸿章着以大学士署理直隶总督,俟穿孝百日后,即行回任。际此时势多艰,该督当以国事为重,勉抑哀思,力图报称,即以慰伊母教忠之志,有厚望焉。钦此。”

李鸿章含泪接过圣旨,面北连称:“臣恭谢皇太后、皇上隆恩!”当夜,李鸿章亲书《恳请终制》一折,折子第二天交由地方衙门代为拜发。李鸿章是决意归隐了。

灵柩很快进入安徽地界,早有先期到家的李瀚章率三弟鹤章、四弟蕴章、五弟凤章、六弟昭庆等满门大小,全身素白敬候于路口。地方官府也遵照圣旨,派了专差于路照料。灵堂已布置妥帖,李家远近亲戚、好友,俱从各地陆续赶来吊祭。

安徽巡抚衙门及合肥县衙,自然不敢怠慢,都委了专差在此帮丧。李家举哀,全省震动,李母的丧事办得既热闹又隆重。灵柩进府的第十日,圣旨又到灵前。

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率一门大小齐整整跪倒灵前,恭听圣谕。旨曰:“内阁奉上谕:李鸿章奏沥陈下情,仍恳开缺终制一折,情词恳切,览奏良为恻然。朝廷以孝治天下,本不忍重违所请,强人子以所难。唯念李鸿章久任畿疆,值此时势艰难,一切措置机宜,动关全局,实非寻常疆事可比。雍正、乾隆年间,大臣如孙嘉淦、朱轼嵇、曾筠、蒋炳、于敏中等,皆奉特旨在任守制。如今如曾国藩、胡林翼,亦皆奋情起用。李鸿章唯当仰体朝廷不得已之苦衷,勉抑哀思,仍遵前旨,俟穿孝百日后,即回署任,毋得再行固辞。钦此。”

传旨官把圣旨递到李鸿章之手,等李鸿章面北谢恩毕,依礼来到灵前施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这才转身离去。李鸿章把圣旨照例供奉到上房堂上,一个人呆坐了半晌,却返身走进书房,铺上纸墨,挥笔再次写了《再恳终制折》。

李鸿章这样写道:“故凡夺情起用者,非为国家属不可少之人,即属事势无可如何之会,方今赖圣主威德,四彝实服,九寨清庆,固尚晏然无事也。而臣待罪畿疆,略无寸效可比前贤。数年以来,调停于中外交讧之时,经营于兵饷两绌之际,虽君父之慈,宥过匿瑕,而不弭夫谗忌之口。虽庙堂之上,计从言听,而不敢望之僚寀之间,积诚既不足动人,省愆宜莫如用晦。兹以缞绖之身,例应终丧,可已而不已。值此时势,臣自揣才力,实不能于己于人,为其事而无其功,固无解于妨贤误国之讥评,更难免于贪位忘亲之咎责。若至指谪交加,既负朝廷知人之明,尤失臣母教忠之意,则臣之获罪更大。再四筹思臣之进退,实为狼狈。与其含诟贻羞于日后,曷若沥诚控辞于事先。惟有吁恳天恩,俯加原谅,收回成命,准开大学士署直隶总督之缺,俾得在籍终制,稍安愚拙之分,曲全母子之情。感戴皇仁,曷有既极。”

李鸿章封折之际,大哥李瀚章悄悄走了进来。李鸿章急忙起身扶大哥坐下。李瀚章眼望着李鸿章手里的折子说道:“二弟,你是在写谢恩折?你与大哥都是有了年纪的人。像这样的事,让师爷去做好了。我们把把关,润色润色也就是了。朝廷对你着实依赖,竟然接二连三地下旨。二弟呀,你百天一到,就回任所吧。大哥带着他们几个替你守孝。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朝廷让你尽忠,你自然就不能尽孝。”

李鸿章把折子慢慢打开,双手递给李瀚章道:“大哥,这是我第二次上的恳请终制折。您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不妥?”

李瀚章接过折子扫了两眼,大惊道:“二弟,你又犯了执拗的老脾气了!大清立国以来,丁忧官员能被朝廷夺情起复,是多少人梦想的事情,你怎么能这样辜负圣恩!”

李鸿章小声说道:“大哥,您莫急,您慢慢听我说。我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李瀚章拦住话头道:“二弟,你不要跟大哥讲什么急流勇退的话,大哥什么都懂。二弟呀,你该满足啊。你是名汉官,朝廷却破格加恩补授你为文华殿大学士。大清立国百年,汉官入主文华殿的,你是头一个呀!二弟,大哥知道刘锡鸿参劾你这件事,让你受了委屈。他虽参了你十个罪款,可朝廷并没有派大员去查实啊!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朝廷对你的信任吗?二弟呀,听大哥的劝,见好就收吧。你才六十岁,正儿八经能干几年呢。乾隆五十八年状元潘世恩,三朝元老,八十岁才休致回籍。不瞒二弟,大哥虽已六十四岁,三年期满后,也才六十七岁,大哥还想出山好好干他几年呢!”

李鸿章默默地从李瀚章手里拿过折子,长叹一口气说道:“大哥,各有各的难处,您就别说了。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

李瀚章临走又说道:“二弟,在外面,你是相国,大哥不过是名总督,名头没你大,地位也没你高,可在家里我却是你大哥。大哥的话,你可无论如何都要听。大哥现在要去外面迎客,你在屋里歇一歇再出去吧。”李瀚章推门走了出去。

李鸿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拿起折子重新封好。他把折子装在衣袖里,到门外叫过一名随侍的差官,把折子递给他说道:“烦你到县衙走一趟,让他们今儿就发走。”

差官双手接过折子,答应一声走出去。李鸿章走出屋门,来到灵前,双膝跪倒,继续为母亲守灵。

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八十节 守孝期间接到新任务

一个月后,圣旨再次来到李府。令李鸿章想不到的是,传旨的竟是军机大臣署户部尚书王文韶!李鸿章同着李瀚章及几个弟弟迎出府门时,尚未见礼,一脸白胡子的王文韶急忙跨前一步,小声道:“少荃,有旨到,你先接旨吧,接旨后我们再谈。”

王文韶话音刚落,后面随行的差官已高喊一声:“圣旨到,李鸿章接旨!”

李家兄弟急忙跪倒,李鸿章跪在前面,李瀚章跪在李鸿章的后面。差官把圣旨交给王文韶。

王文韶打开圣旨,咳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读道:“内阁奉上谕:前因李鸿章久任畿疆,事烦责重,未可遽离。叠经谕令,俟穿孝百日后,即回署任。兹复据奏渎陈愚悃,吁恳收回成命,准予开缺终制一折。披览之余,深为轸恻。在李鸿章陈情固请,原为人子至情,而朝廷仅念疆事,倚任需人,实出于必不得已。然若仍令照常供职,度李鸿章之心终必不安,亦非所以示体恤。李鸿章着准开大学士署直隶总督之缺,仍俟穿孝百日后,驻扎天津,督率所部各营认真训练,并署办理通商事务大臣,直隶总督暂着张树声暂时署理。该大臣既经开缺留营,揆之金革无避之义,亦不背于礼经,此系由鉴其恳切之忱,从权酌办,俾得忠孝两全,可无遗憾,当亦天下所共谅。该大臣其仰体宵旰之劳,自念责任之重,勉图报称,宏济艰难,以副厚望。并着派军机大臣署户部尚书王文韶前往合肥剀切宣谕慰勉,俾知朕意,毋许再行固请。钦此。”

在李鸿章的再三陈情下,朝廷只得准其开缺大学士和直隶总督,但仍要他穿孝百日后,到天津练兵、办理通商事宜。

李鸿章接旨毕,先把王文韶一行引到母亲的灵位前,由王文韶亲自点了三支香,又跪下去对着灵位磕了几个头,这才把王文韶礼请进大厅落座。沏茶倒水,自有一番款待。

王文韶拉着李鸿章的手说道:“少荃,你可能想不到老哥能走这一趟安徽吧?你老弟累篇上折恳请终制,太后都急了!少荃哪,你这回不出山,怕是真不行了。”

李鸿章见王文韶出语闪烁,不由惊问道:“大司农,京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文韶说道:“京里倒没出什么事,是朝鲜国出了变乱,杀了李最应等国相宰臣三四人,还伤了两名日本人。朝鲜国王现避难于乡间,王妃也已逃出王宫不知去向。朝鲜现由退位国王,也就是现国王之父李昰应总揽朝政,自称国太公。朝鲜国王已派人三次上书总理衙门求援,请发兵平乱。太后已经三次召集王公大臣们商议此事,却直到今日也未有定论。这不是活活急死人吗?少荃,你是怎么个主意呢?朝鲜的事,我们管还是不管?该不该出兵?日本可是已经往朝鲜派兵了。”

李鸿章站起身,习惯性地踱了两步,脑海里却飞快地旋转着朝鲜的事:“大司农,京里的一班王公大臣是怎么说的?恭亲王又是怎么个主意?”

王文韶摇头说道:“少荃哪,你倒是会问!王公大臣们要是能说得明白,太后还用让老哥走这一趟吗?老哥今儿跟你说句实话,恭亲王现在也没了主意。朝鲜毕竟与以前大不一样,此次内乱,日本设在那里的公使以‘日本商人在该国经商受到损失’为由,强迫李昰应订立了《仁川条约》。根据这个条约,日本不仅让朝鲜赔付了一大笔款项,还可以派兵到朝鲜驻防,理由是保护在该国经商的商人。尽管朝鲜名义上仍是我大清的属国,但倭人这一插手,可就不好办了!老哥我倒是主张该派兵过去,把乱子平下去,把李昰应抓起来,让国王重新主政。可别的大臣不同意呀,翁同龢与李鸿藻都认为,派兵过去容易引起倭人的猜忌。京里现在每日都在争吵,吵成了一锅粥,太后左右为难。少荃,你说句实话,朝鲜与我国唇齿相依,又是属国,是不是该派兵过去?”

李鸿章捻须说道:“大司农说得不错。朝鲜此次内乱,朝廷若不派兵平定,日本定然乘虚图之,朝鲜定难阻挡。设若日本屯重兵及大量兵船于朝鲜,则我国京畿危矣,后患定然无穷。”

话毕,李鸿章又对李瀚章道:“大哥,您先陪大司农坐着说会儿话,容我到书房给太后拟个折子。”

王文韶惊喜地说道:“少荃,你答应到天津就任了?”

李鸿章镇定地回道:“古人云:‘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况我李少荃乎?”

李鸿章拜折的当日,又派人飞赴金陵,借南洋电报局,电告署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让他速派兵船先期入朝访查确情,又急电调派提督吴长庆所部陆军,在翻译马建忠的带领下,乘船继进平定变乱。

两江总督左宗棠见到李鸿章递来的密函及电文后,不禁连称:“少荃难得!少荃难得!”他一面让电报局把李鸿章的电文拍发至天津,一面给李鸿章写信表示,此次出兵,饷粮由南北二洋合出。

李鸿章接到左宗棠来函的第二天,便随同王文韶一行先到金陵去见左宗棠,接着到上海查探日本领事馆动静,然后返津。

算起来,李鸿章仅仅为母亲穿孝八十余天。

慈禧太后见到李鸿章的折子时,吴长庆同着翻译马建忠率所部陆军,已乘船赶往朝鲜,丁汝昌遣两艘兵船随行护航。

慈禧太后把折子通读了一遍,马上便把恭亲王传了进来。她挥着李鸿章的折子,一字一顿说道:“没有李鸿章,真不知咱大清的日子怎么过!他才穿了八十几天孝,一听朝鲜有事,马上便开始决断。这不,他和王文韶还没有到天津,就已经调兵遣将,忙起来了。还是这班老臣可靠啊!”

恭亲王答称是,心里却知道,太后这是拿话在敲打他,也是在借机发泄对一班在京王公大臣的不满。李鸿章究竟上了个什么折子,竟把慈禧太后感动成这样呢?

李鸿章的折子这样写道:“微臣虽在苫块之中,眷怀君国,默念时局,忧煎踌躇,不有自安。本拟吁恳展假,妥营葬事,唯金革无避,礼有明训。当此中外多事之际,朝鲜密迩东边,关系大局,何敢顾恤其私,迁延推诿,致负圣明倚任之重……已派丁汝昌、马建忠酌带兵船前赴朝鲜访查确情,并拟调提督吴长庆妥商弹压调停之法。臣僻处乡隅,势难遥度。闻命以来,遵即赶紧部署,定于七月十二日起程,由巢湖出江,顺过金陵,与两江督臣左宗棠筹商水陆兵饷、后路接济各事宜。并至上海查探近日洋情,即乘轮船航海北上。抵津后仍照例素服办事,殚竭庸愚,力图安壤,希望稍纾慈廑于万一。俟卜葬有期,再求赏假回籍,以襄大事。”

李鸿章到天津后不久,马建忠便已由朝鲜派人递快函过来,言称已查明起事因由,确系前国王李昰应密谋此事,函后附有部分参与者的口供。

李鸿章马上请旨着吴长庆将李昰应等一班人逮获,由兵船押至中国问罪,借此稳定朝鲜的大局。旨准。

吴长庆见到李鸿章密令后,连夜动手,将李昰应等一班人捕获,又张贴告示,公开此事,敦促现国王尽早回宫主政。国王见到告示,很快便回到宫里。不几日,王妃也被吴长庆兵丁寻到。朝鲜局势很快安定。

对朝鲜以后将如何处理,很快成了大清国朝野议论的中心话题。这时,翰林院侍讲张佩纶,用他那支生花妙笔,最先给朝廷上了《请讲武以靖藩服折》,提出:“日本贫寡倾危,琉球之地,久居不归。朝鲜祸起萧墙,殃及宾馆,彼狃于琉球,故智劫盟索费,贪吝无厌。今日之事宜因二国为名,令南北洋大臣,简练水师,广造战船,台湾、山东两处宜治兵蓄舰,与南北洋掎角。沿海各督抚迅练水陆各军,以备进规日本。”折子又说:“中国措置洋务,患在谋不定而任不专。朝鲜乱作于内,敌逼于外。吴长庆一军暂留镇抚,殆权宜之策,非经久之图。”

张佩纶随后又就理商政、预兵权、救日约、购师船、奉天增兵、永兴筹备等六项提出自己的六点建议。建议曰:一、理商政当简派大员,为朝鲜通商大臣,理其外交之政,而国治之得失,国势之安倾亦得随时奏闻,豫谋措置。二、朝鲜孱弱,嗣后当由中国选派教习,代购洋枪,为之简练掎角。三、日约贪于索费,尤狡于驻兵,闻告贷北洋,安知非借中帑以款东兵,应无庸措置。日兵屯扎王城,尤多隐患,应由吴长庆密谋钳制。四、陆军护王都,不如水军护海口。应饬部臣迅拨巨款,先造快船两三艘,由北洋选派将领驻守仁川,较为活明。五、朝鲜日益多事,辽防亦宜豫筹。请饬盛京将军抽练旗丁,归宋庆统之,与所部常满万人,以备缓急。六、朝鲜之永兴湾,严寒不冰,俄人欲得其地驻船。应会同吴大澄妥筹力争要害。

张佩纶此奏一上,马上便对了慈禧太后的心思,加之张佩纶人生得俊秀,出口成章,蝇头小楷又写得端庄利落,慈禧太后更是满心欢喜,以为大清国又出了位辅国大才。她一面让军机处把张佩纶的这篇洋洋洒洒的折子,抄发给在京的王公大臣、南北洋大臣及各地督抚筹议,一面着内廷拟旨,先赏张佩纶三品顶戴,随后又实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几日光景,张佩纶便由从五品小吏,进入正三品的大员行列,成了以李鸿藻、翁同龢为首的清流议政党的主干,令人刮目。

一连几日,张佩纶喜得忘了南北东西,几乎逢人就讲国政,上朝便递奏章,仿佛通国上下,只他一个关心国政,除了汉时诸葛孔明,再无一人能放在他的眼里。

慈禧太后不只一次在人前叹息:“总算祖宗有灵,曾国藩之后有个李鸿章,李鸿章有了年纪,又出来个张佩纶!真是天不灭我大清啊!”

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八十一节 葬母

张佩纶字幼樵,一字绳庵,又字篑斋,直隶丰润人,同治进士。李鸿章初任直隶总督时,张佩纶以翰林院检讨入李幕,帮李鸿章誊写奏稿、料理文案等事。进京后仍到翰林院任检讨职。累官编修、修撰,光绪元年擢从五品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

张佩纶头脑敏捷,谈吐不凡。入幕李鸿章期间,李鸿章时常在人前夸奖其“口才拔萃,文曲下凡”,使他的名声渐渐远播,很快挤入名士行列。

张佩纶好酒,每日无论冬夏,又总是鹅毛扇子不离手,颇有古时大贤风度。人们见了他,倒不敢称其本名,皆呼之曰“张大名士”。佩纶颇受用此称。

昔时,丁日昌、薛福成、黎庶昌等人,见李鸿章爱惜张佩纶,偏巧张佩纶又无家室,便想做媒,想让李鸿章招张佩纶为东床,将李之长女嫁给张佩纶为妻。

李鸿章却笑对几人道:“篑斋好名太过,吾女嫁与此人,恐为其所累,不得福享,还是等等看吧。”

但李鸿章读过张佩纶的《请讲武以靖藩服折》后,还是遵旨很认真地逐条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张佩纶所奏,李鸿章有的赞同,有的不赞同。对第一条,李鸿章不同意张佩纶的观点,认为派人过去替朝鲜主持大计,朝鲜未必肯听,也未必领情。对第二条,李鸿章认为可以办,而且正在办。这无疑是说,张佩纶所论,是事后诸葛亮。对第三条,李鸿章不同意在朝鲜常年驻兵。对第四条,李鸿章认为已经订造了两艘轮船,朝鲜有事,即可以使用。对第五条,在盛京大练陆兵,为支援朝鲜使用,李鸿章认为张佩纶是在胡说八道。因为朝鲜三面临水,利于水上进兵。张佩纶所议第六条亦不可行。

慈禧太后看了李鸿章的折稿后,把醇亲王奕譞召进宫来,叹道:“张佩纶所奏,貌似条条是道,如今一看李鸿章所言,才知这张佩纶治国的火候,还是较李鸿章差一些。还是按李鸿章说的办吧。凡事需慢慢来,急不得。”

奕譞扑通跪下道:“太后圣明,太后所论正是奴才这几日所想。奴才下去后就去找恭亲王办理此事。”

慈禧太后叹口气道:“我上几日说了恭亲王几句,他第二天就告假躲进府里不出来。他呀,这是和我闹气呢!你也用不着去和他商量,该办什么就办什么吧。有些人哪,就是给脸不要脸。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着?我呀,就是不信,离了他,这大清的天就能塌了!你下去吧。”

奕譞一听这话,知道太后与恭亲王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自己身为帝父,大概当真就要有当议政王的那一天了。他按捺住满心的喜悦,把头对着太后磕得山响,然后这才连滚带爬地退出去。

恭亲王奕䜣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是咸丰皇帝的异母同父兄弟。醇亲王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与奕䜣是同母兄弟。

咸丰帝先封奕譞为醇郡王,八年后授命在内廷行走。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参与祺祥政变,进封醇亲王。奕譞与奕䜣虽同为亲王,但因其才识不如奕䜣,所以一直尾随其后,有时连慈禧太后也说他是“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的货”。但他的权力欲却比朝中的任何一位王公大臣都大,恨不能登时取代六哥,过把议政王的瘾。

是年底,在原籍为母守灵的李瀚章函至天津,与李鸿章商议葬母一事,函称地穴等事已安排妥当,只等李鸿章最后定夺。

李鸿章不敢怠慢,于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元月初,即上折恳请赏假葬母。候旨期间,李鸿章一边召署督张树声至津商议海防诸事宜,一边暗里着人打点行装,俟圣旨一到,即起程赴皖。

元月二十六日,圣旨抵达天津。旨曰:“披览所奏,情词恳切,良为恻然。本应俯如所请,宽予假期。唯北洋事务关系紧要,李鸿章措置得宜,朝廷方资倚畀,所有请假营葬之处,俟来年正二月间,再降谕旨。钦此。”

李鸿章未及圣旨宣毕,已在心里大骂道:“这是哪个王八蛋出的馊主意?老母已停灵祠堂日久,穴已料理完备。诸事可等可待,没听说葬母之事也要等待!朝廷就这样对待老臣吗?”

李鸿章气愤已极,当夜便挥毫命楮,上《渎恳赏假葬母》一折:“入春以来,静候谕旨,本不敢以哀痛迫切之情,屡渎天听,唯时序如流,河水已解,屈指启窆之期,不过一月有余。而自津及皖,计程遥远,虽轮船便捷,亦须十余日始抵臣乡。且一切附棺之需,非事先摒挡,逐加检点,即礼仪粗具,而造次襄事,终觉不慊于心。记曰:孝子将祭,虑事不可以不豫。一祀事尚从容筹备,况于先人体魄所藏,而忍有苟简疏略之思乎?此臣月余来眷念松楸神爽飞越,昕夕引领,以冀恩诏之至……用敢再申前请,仰恳天恩,赏假数月,俾得赶紧回籍,稍遂负土之私,感荷矜全,实无既极。”

李鸿章最后建议,北洋通商大臣事宜,可由署直督张树声兼署。就当时而言,上至朝臣,下至平民,对葬父葬母之事极其看重,其规制仪礼几近墨守。李鸿章既是饱读诗书之士,又乃朝廷重臣,更不敢疏忽大意,否则便遭人耻笑;以后逢人办事,亦要矮人一等,低人半截。丁忧守制已被朝廷所否,若葬母之时再不到前,他李鸿章还想在家乡人面前抬头做人吗?这就是李鸿章一再恳请赏假的原因,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转年二月十六日,圣旨再次来到天津,赏李鸿章两月假期,准其离津回皖葬母,着直督张树声暂署北洋通商大臣。

李鸿章把通商及海防事务,很快向张树声做了一番交待,不几日便乘船离津,回籍料理葬母事宜。

李鸿章行程十五日才抵合肥府门。在家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在兄弟的陪同下去墓地看穴,又请地师多人看过,这才择定日子安葬。眼望着老母入土,李鸿章始觉心安;看看日子,假期也只才过去一月,便安心住下,陪兄弟日夜谈天说地,过几天清闲日子。

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八十二节 法国毁约

这一日,正是李鸿章母亲下葬的头七,李府上下一早便打点上坟供奉的物品,物品整整拉了一车。李家各房的轿子也都抬出府门,排了长长一溜,引得街坊邻居都出来看排场。正在这时,十几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地飞奔到李府的大门首。

几名差官翻身下马,边往里闯边高声断喝:“圣旨到,李鸿章接旨!”话音未落,几人已步入李府待客大厅。

大厅内,李鸿章正与李瀚章商议事情,闻听之下,兄弟几人只好就地跪倒,恭听圣谕。旨曰:“奉内阁上谕:前因李鸿章奏请回籍葬母,当经赏假两月,现在北洋事务紧要,李鸿章葬事毕,着不必拘定假满即回署任。该大臣公忠体国,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意,不至稍涉稽迟也。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钦此。”

传旨差官话音刚落,第二道圣旨又进府门。旨曰:“前有旨谕令李鸿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现闻法人在越势更狓猖,越南孱弱之邦,蚕食不已,难以图存,该国列在藩封,不能不为保护。且滇、粤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篱一撤,后患何可胜言。叠经谕令曾国荃等妥筹备御。惟此事操纵缓急,必须相机因应,亟须有威望素着、通达事变之大臣,前往筹办,乃可振军威而顾大局。三省防军进止,亦得有所禀承。着派李鸿章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应该何路兵勇前往,着该大臣妥筹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训。李鸿章公忠体国,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星驰前往,相度机宜,妥为筹办。着将起程日期及筹办情形,迅即奏闻,以纾廑系。将此由六百里密谕知之。钦此。”

李鸿章连接二旨,只得在母亲的头七过后,即登上南路。在路上,李鸿章一面奏请淮军老将领、前云南巡抚现在籍养病的潘鼎新帮办军务,一面飞檄调派在原籍养目疾的刘铭传紧急南下,商议布防事宜。

李鸿章船抵金陵,又接一旨。旨曰:“前因越南情形紧迫,谕令李鸿章前往广东筹办……该大臣现由金陵前赴上海,即着暂在上海驻扎,统筹全局,将兵事饷事豫为布置,审度机宜,再定进止。着将筹备情形,随时奏闻,其紧要事件,并着电信寄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转奏,希望迅速。钦此。”

李鸿章离开金陵的当日,即给恭亲王急发密电一封,当先谈了自己的想法。

电云:“亚洲各邦自欧人东来以兵戎相见,先胜后败覆辙相寻可为殷鉴,固不得不慎之于始耳。鸿章奉命以来,每欲提一旅之师克日航海南征,第虑我军甫动,新报纷传法人必借词与中国失和,后患将不可思议。”电报又说:“各省海防兵单饷匮,水师又未练成,未可与欧洲强国轻言战事,想在高明烛照之中。所冀均衡在握,勿惑浮议激成祸端,致误全局,实为至幸。”

李鸿章怕朝廷此次被浮议所惑,同西欧列强大开衅端,不得不预先向恭亲王陈明自己的观点。

法国与越南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得从英国说起。英国通过缅甸,打开了进入中国云南的后门,法国也想通过占领越南,达到同英国一样的目的,也就是通过越南进入中国云南。

越南古称安南,同朝鲜一样,也是中国的属国。法国进攻越南北部(中国称此地为北圻,法国则称为东京),企图消灭驻在北越红河两岸的黑旗军,达到占领此处的目的。黑旗军原是中国广西境内的一支农民起义武装,因所部经常执黑旗作战,人皆称其为黑旗军。该军首领刘永福,本是天地会的一名首领,接统此军后,眼见天地会势衰,便率部于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进入越南六安州一带活动,并扩大队伍,终于有了两千余众,竖旗一面,自称“中和团黑旗军”。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法军进犯河内等地时,越南力不能支,遂向刘永福求助,希望共同抗法。刘永福率军迎敌,于是年十二月,在河内近郊击毙法军统帅安邺,逼迫法军退出北圻。刘永福因此被越南国王加封为三宣副提督,所部黑旗军也在北圻合法化,成了不归越南调遣的防军。

法国此次派来的军队,人数较前多了一倍,并委任能征惯战的海军将领李维业担任司令,定要歼灭黑旗军,占领北圻。

越南考虑到刘永福兵少,很难抗敌,遂遣员紧急向大清的总理衙门求救,希望大清国能尽快出兵,稳定越南的局势。

对法国的这种强盗行径,中国驻英、法公使曾纪泽亦及时向法国外务部提出了严正交涉。他指出:“中国对法国在越南的活动及其目的深感不安,对法国的行动不能漠视;法国想在北越进行正当贸易的愿望,可以通过谈判来解决。”

法国内阁一面指示外务部向曾纪泽表示“法国对越南并无野心,只是想消灭黑旗军,替安邺将军报仇而已”,一面却向李维业发出命令,加紧攻势。

李维业很快攻占河内,并把河内作为向北圻发起攻击的一个据点。北圻面积包括越南北部红河三角洲在内的山西、兴化、北宁等主要城市。当时,中国常驻北圻有数营的桂军和滇军,为了加强这里的防御,李鸿章一到上海,又奏请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各调五营绿营进越与原桂、滇各军及刘永福一军成掎角之势。

朝廷很快接到李鸿章的奏请,恭亲王也看到他的急电。转日,军机处便发出密谕,着唐炯、徐延旭拨兵驰赴北圻一线,又着云贵总督岑毓英整军待发,以为声援。

军机处密谕在最后特别强调了这样一点:“目前办法,总以固守北圻为主,倘法人侵及我军驻扎之地,则衅自彼开,自不能不与接仗。”

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已经同意了李鸿章的观点。李鸿章到上海不足一月,果然便接军机处着天津电报局转发的慈禧太后密谕,谕曰:“慈禧太后懿旨:李鸿章着速回北洋大臣署任,授全权大臣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商谈越南之事。”

李鸿章见到懿旨,眼前顿时一亮:能在谈判桌上解决越南争端,正是他所希望的事情。他当日就乘船离开上海,飞奔天津任所,希望能早日与宝海会晤。

李鸿章坚持认为,大清国目前的和局来之不易,战火决不能烧起来,尤其像法国这样的西欧强国,与之反目,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鸿章到天津不过五日,法国驻华公使宝海,也奉本国之命来到天津。宝海与李鸿章是老朋友,在李鸿章的眼里,在各国驻华的所有公使当中,宝海堪称坚守信用的人。

中法开始就越南问题举行了正式谈判,一直谈到年底,才达成这样一个备忘录:“开放越南保胜为商埠,供法国及外国商人行商卖货;法国保证不侵占越南土地和不贬削越南国王的权力;中国驻越军队从越南北部适当后撤。”

从备忘录中可以看出,中法双方均有让步。对李鸿章与宝海签成的这个中法备忘录,慈禧太后与恭亲王都很满意,慈禧太后甚至发出了“又能过一个安稳年了!”这样的感叹。李鸿章也认为万事大吉,只等法国军队撤走,中国驻越军队也适当后撤。

备忘录签字不久,李鸿章就着人赴合肥去接眷属,希望能在天津过一个团圆年。但驻英、法公使曾纪泽,却从巴黎发来密电称:法国正举行大选,如现内阁倒台,中法之间达成的备忘录能否生效则是未知数。

李鸿章一面把曾纪泽的电文紧急送往京师,一面对幕僚笑道:“曾劼刚可是杞人忧天了。失信毁约为《万国公法》所最忌,法国乃泱泱西欧大国,老夫不信他会行此被别国鄙视的事情。”

慈禧太后见到曾纪泽的电文,当即把恭亲王、醇亲王及部分军机大臣召来,说道:“曾纪泽说法国正在大选,还说现内阁极有可能倒台,这是什么意思啊?法国皇帝在干什么呀?”

恭亲王近前一步解释道:“禀太后,法国没有皇帝,有总统。法国实行的是议会制,当政的是内阁,内阁总理便相当于我国古代的宰相。法国是由宰相执掌大权。”

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什么这个统那个阁的,一个国家没有皇帝像什么呀?你就说说,他们一旦换了宰相,与咱们达成的这个备忘录还有效没效吧?”

恭亲王答道:“禀太后,臣以为,法国与咱们达成的这个备忘录,不管他们换不换内阁,都应该有效。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两国之间达成的某种约定,如他们的新内阁悔约,会遭其他国家耻笑,这也是《万国公法》所最不容的。请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嗯”了一声,表示默许。各位王公大臣退出后,慈禧太后总算放下一颗心来,不久便传内务府的人进来,安排过年的事情。

转年二月,法国内阁大选落下帷幕,直接参与镇压巴黎公社的法国公共教育部部长茹费理当选新内阁总理。

茹费理上台的第二日,即组织新内阁成员,任命一贯蔑视中国,认为中国“微不足道”的沙梅拉库出任外务大臣(习惯称外相)。

沙梅拉库接受委任的当日,便向中国驻法公使馆递交照会,不承认宝海与李鸿章所达成的备忘录为有效条约,同时撤销了宝海驻华公使一职,另委任法国驻日本公使脱利古为新一届的驻华公使。

曾纪泽紧急把法国外务部的照会内容,电告总理衙门与李鸿章。李鸿章接到电报,立时被气得脸色铁青,浑身乱抖。他一面把电报快速递进京师,一面愤愤骂道:“茹费理这个混蛋,他这是疯了!他竟敢置《万国公法》于不顾,单方面毁约!”

总理衙门见到曾纪泽发来的这个电报,也马上慌作一团。恭亲王一面把电报着人快速递进宫去,一面说道:“看样子,法国是决计要与我开衅端了!”

慈禧太后连夜把在京的王公大臣们召进宫去,商议此事。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李鸿藻,光绪帝师傅、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翁同龢等一班清流派,坚决主张向越南调派重兵,与法一战;恭亲王、宝鋆、景廉等人,虽也主张向越南增兵,但仍主张先以外交为主,用兵次之;还有人干脆向慈禧太后建议,放弃越南,为区区越南靡费饷银不值。这部分人的首领自然是徐桐。

各位王公大臣在宫里吵了半夜,却毫无结果。第二天,慈禧太后不得不故伎重演,让军机处拟旨,遍询督抚。

就在大清国对越南尚未作出决断的时候,茹费理已悄悄向驻扎在越南河内的李维业发出了攻击黑旗军、全部占领越南北部的指令。茹费理同时又电令脱利古,速赴中国,就越南问题与中国进行谈判,来了个外交、军事双管齐下。

已经卸任的驻华公使宝海奉命回国,抵达天津时,他怀着愧疚的心理来向李鸿章辞行。当他率随员来到行馆,向李鸿章依礼问候时,令他惊讶的是,他眼里一贯持重沉稳的北洋大臣李鸿章,此时竟两眼冒火,满脸怒气,并像拳师临阵般紧握双拳,分明是在等着同人决斗。

李鸿章冷笑道:“贵国竟然置《万国公法》于不顾,一意要开衅端。请贵公使回国转告你家茹费理相国,老夫虽然六十多岁了,但还能重返疆场。如贵国一意孤行,老夫可以与他在战场上相见!送客!”

宝海自觉理亏,一声不吭退了出来。宝海走后,李鸿章渐渐冷静下来。他很清楚,大开衅端,将是茹费理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中国的实力,却又实在无法与之持久抗衡。言战容易,真打起来,却又千难万难!李鸿章此时的心里可谓矛盾至极。

第十五章 被骂了整整三个月,也默默忍了三个月 第八十三节 法国要打中国!

一连多日,李鸿章反复思考对付法国的办法,并及时采取了一些外交措施。他给英国新任驻华公使巴夏礼去函,希望英国能出面调停此事,免开战端。但巴夏礼却回函称,此事须请示国内才能定夺。很明显,英国对中法之事持观望态度,不想过早介入。

李鸿章转而想让美国来调停此事,但美国的实力远不如英国,美国驻华公使杨约翰就算答应下来,恐怕也难达到预期的目的。

但法国此时在越南的战斗进行得并不顺利。李维业接到攻击指令的第二天,便率军向怀德府进发。黑旗军统帅刘永福已于前一天,知道了李维业的进军路线,他便在怀德府的纸桥一带,利用山高、林密、路窄的地形,设下了伏兵,决定给法军以重创。

李维业率军来到纸桥,很快进入黑旗军的埋伏圈。刘永福见时机成熟,立时把黑旗登高一举,四周的枪声便爆豆般响将起来。李维业中枪毙命,法军残部拼死逃回河内。

茹费理利用李维业之死,竭力煽动全面的侵越战争,把战争扩大化。他除了向越南增派陆军之外,又成立北越舰队。八月间,法军一面在北越加紧攻击黑旗军,一面以军舰进攻越南中部,并很快将都城顺化包围。

恰在这时,越南嗣德王阮福时突患急症故去。越南王廷顾不得发丧,也顾不得调集军队抵抗法军,却因王位之争而闹起了内讧。法军抓住这一有利时机,用重炮猛烈攻击城郭;刚刚继位的越南王六神无主,只得在城头竖起白旗一面,甘愿投降。

1883年8月25日,法国强制越南签订了《顺化条约》。根据条约,法国取得对越南的“保护权”;越南今后的一切对外交涉,均由法国掌握;法国人永久占领顺化和其他重要港口;法国商人可以在越南所有通商口岸自由通商。

当然,越南王在签字的同时,仍不忘暗中遣使来华,请求中国迅速出兵保护他们。在法军与越南签订《顺化条约》的过程中,屯驻在北越一带的中国军队,并没有牵扯到战争中去。总理衙门严令中国各军“衅不我开”,只可坚守自己的防地,竭力避免同法国作战,也不准去支援黑旗军;法军与黑旗军往来拼杀的时候,法国军舰对顺化万炮齐鸣的时候,驻扎在越南的中国军队,只作壁上观,无丝毫反响。但《顺化条约》的公布,还是令大清国的枢廷大吃一惊。

总理衙门此时偏收到法国驻华公使馆的照会,声称新公使脱利古已从日本赶到上海,想与大清国重新商谈越南之事。在天津的李鸿章也在日夜关注着越南的局势。就在法越《顺化条约》公布的第十天,他接到了军机处快马递送的军机大臣密寄。

密寄转发圣谕:“着授办理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为钦差大臣,速赴上海与法国驻华公使脱利古筹商越南等事。办理通商事务大臣着署直隶总督张树声暂行署理。”

李鸿章一面拜折请旨,一面命张树声紧急到津办理交割。但是,茹费理派脱利古在上海与中国谈判,其实只是耍了一个外交手段,并无丝毫诚意。

李鸿章匆匆赶到上海,与脱利古刚一见面,脱利古便用威胁的口吻,逼迫大清国承认法越《顺化条约》的合法性;遭到李鸿章拒绝后,他便进一步恐吓道:“贵大臣久历外交,应该知道,目下情形,只论力,不论理。我国茹费理总理已明确表示过,若贵国坚持不肯承认《顺化条约》,那就意味着两国失和;即与贵国失和,亦所不惜。”

李鸿章本不想开衅端,但对脱利古的狂妄之态,却又无法忍受,尤其是行前总理衙门已明确指示,不承认《顺化条约》的合法性,这就使得李鸿章不能不对脱利古的种种无理要求给予反驳。

李鸿章透过脱利古的语气,甚至已经看出,法国对此次谈判无丝毫诚意,说不定,是在为大动作争取时间。

在与脱利古谈判的过程当中,李鸿章三次把自己的想法电告总理衙门:“臣与驳辩再三,该使始允将并不显然或暗中干预越事一语删去。甲戌法越约内认越为自主之国,并无统属,最为悖谬,中国未便显认此约。该使又允将条约二字删去,谓须电请该国示遵,臣亦答以必须请国家示遵。看来此事一时似难议有就绪。”

十几日后,李鸿章又上奏朝廷,提出与脱利古中止谈判的请求。李鸿章这样写道:“臣查该使性情狡戾,若臣在此专候商办,转启其居奇要挟之心,自不可稍涉迁就。现在北洋防务紧要,臣拟与该使停止商议,乘轮回津,借机观察动静。”

两天后,军机处电报到了:“脱利古现在上海,作何动静?李鸿章如定期北来,须知照该使如有面议之事,俟其到津再行商办以示羁縻勿绝之意。”

很显然,慈禧太后仍对谈判抱有一线希望,怕决裂后衅端大开。李鸿章得到朝廷的允准,于是断然中止了与脱利古的交涉,乘船返津。

李鸿章此举大出脱利古的意料,他急忙把中国中止谈判的实情电告国内。李鸿章沿途察看了一下各口炮台及防军布置情况。

船抵天津的当日,李鸿章未及歇息,便接到由京师加急递送的军机大臣密寄。李鸿章读后脸色骤变,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原来,就在李鸿章赴沪与脱利古谈判的期间,茹费理内阁再次为侵越法军追加军费,并在水陆两地向越南陆续增派军队。此消息来自中国驻法公使馆。

李鸿章在心里感叹一句:看样子,法国是决意要同中国开战了!自己费了千辛万苦创造的和局,将要被随之而来的战事打乱了。但脱利古却尾随而至,坚持与李鸿章重开谈判。

李鸿章不得不再次请旨,再次与脱利古坐到桌前。一个月下来,谈判仍是毫无进展。因为脱利古此次来津,原本就没打算与中国达成任何协议,他只是秉承茹费理内阁的指令,用谈判的假象,来掩盖其调动军队发动更大规模对华战争的真情。说穿了,脱利古是在为军队的调动争取时间。

李鸿章再次与脱利古决裂。李鸿章对脱利古宣布中止谈判的当天,驻在越南北部的法国陆军,便向驻在越南山西的中国防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唐炯率军败退至兴化,徐延旭率部败退至北宁,刘永福黑旗军也败退至兴化一带扎营。法军仅用三昼夜便占领了越南山西。当时法军驻越总司令是米乐,舰队总指挥官是海军将领孤拔。法军占领山西的第二天,水陆两部便迅速扑向北宁。

徐延旭力不能支,向越南太原撤退。法军随至,太原亦下。徐延旭退至兴化,法军随即便到,又将兴化占据。至此,法军侵占了全部的红河三角洲地区。

消息传来,大清国朝野震动,李鸿章也惊得目瞪口呆。慈禧太后却抓住越南战败、恭亲王用人不当的契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罢黜了恭亲王奕䜣的所有本兼各职。原有之军机大臣亦无一保留,休致的休致,降职的降职,全部剔出。

随后慈禧太后又下懿旨:诏授礼亲王世铎为军机处领班大臣,着户部满尚书额勒和布、汉尚书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东阁大学士左宗棠为军机大臣,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刑部右侍郎许庚身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诏授贝勒奕劻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领班大臣,取代奕䜣执掌大清国的外交大权。

慈禧太后在更换枢廷的同时,在封疆方面也做了大的调整。第一件事是将唐炯、徐延旭革职逮问,以潘鼎新、张凯嵩分别署理广西、云南巡抚。第二件事是诏署张树声为两广总督,李鸿章署理直隶总督兼署办理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并节制北洋水师;着曾国荃署理两江总督兼领南洋通商大臣并节制南洋水师。第三件事则是对福建、台湾方面的防务所做出的加强:诏何如璋速赴福建任船政大臣,襄办福建军务;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去福建会办海疆防务;着在原籍养目疾的前福建巡抚刘铭传,速赴台湾督办军务;诏张兆栋署理福建巡抚。第四件事则是关于越南战事上的:加前湘军水师统领、现休致在籍的彭玉麟为兵部尚书衔,驰赴越南北圻督统各军。

李鸿章碍于自己正是丁忧期间,只得连上三折恳请辞缺,上不准。李鸿章无奈,只好赴保定去接督篆。

张树声交割完毕,马上便携眷动身赴两广任所,却不幸中途旧病复发,遂上折告假。慈禧太后无奈,只好准其回籍养病,另诏张之洞暂署两广总督。

李鸿章心里异常清楚,慈禧太后将恭亲王罢黜,其实是撕掉了那层帘子,不是听政,而是直接干政了。他不知恭亲王离开枢廷,大清国的国运还能维系多久。不容李鸿章多想,法国对大清国又玩起了新一轮的外交战术,进一步试探中国对越南的态度到底如何。

第十五章 被骂了整整三个月,也默默忍了三个月 第八十四节 李鸿章被痛批

法国占领越南红河三角洲之初,并没有继续扩大战果,而是派孤拔麾下的富尔达号舰长福禄诺,驰舰来到香港,找到香港中国粤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通过他向中国总税务司赫德转达总理衙门:法国希望继续与中国就越南问题,再次坐下来商讨。

贝勒奕劻接到赫德由上海发来的电报不敢怠慢,迅速递进宫去等太后示下。慈禧太后把奕譞召进宫来商议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全权委托李鸿章来办理此事。

李鸿章接到圣旨,和幕僚们讨论了一天,仍然猜不透法国的真实意图。他思虑了一下,决定在天津观察一两天再动身南下,没想到第二道圣旨又到,着他即刻动身南下,驰赴香港,与福禄诺面晤。

李鸿章无奈,只好把督篆与通商大臣事务暂向布政使交代一番,便选了两名英文、法文翻译,带了五十名亲兵及十几名幕僚,乘快船离津,飞赴香港去见福禄诺。

但福禄诺管驾富尔达号已经先期来到上海。李鸿章一行抵达上海的当日,便在德璀琳的安排下,与福禄诺会了面。

一见面,福禄诺先向李鸿章转达了法国内阁总理茹费理的问候,然后表示法国非常希望能和平解决中法之间有关越南的争端。福禄诺的话,其实也正是李鸿章所希望的。他与福禄诺见过面之后,便紧急给总理衙门发报,转述法国人的请求。

总理衙门很快回电表示赞同。李鸿章与福禄诺于是各自乘船来到天津,举行了新一轮的会谈。会谈前,李鸿章依例先拜折请旨,无非是寻个会谈的要领而已。

圣旨三日后来到李鸿章面前:“目前最要者约有数端,越南世修职贡,为我藩属,断不能因与法人立约,致更成宪,必与之切实办明。通商一节,若在越南地面互市,尚无不可,如欲深入云南内地,处处通行,将来流弊必多,亟应预为杜绝。刘永福黑旗一军屡挫法兵,为彼所深恨,蓄志驱除自在意中,岂可遂其所欲?此次法人侵占越南,衅自彼开,我无失和之意,若再索偿兵费,不特情理所必无,亦与各国公法显背。以上各节均与大局极有关系,李鸿章膺此重任,宜如何竭力图维,预筹辩论。钦此。”

李鸿章依圣旨所讲各款,开始与福禄诺会商。恐怕连李鸿章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商进展竟大出人之意料,不仅异常顺利,且很快签订了一份条约,曰:《中法简明条约》。该条约共分三条:(1)中国不再过问法国与越南之间的所有条约,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2)中国将驻越南的所有军队限期撤回边境;(3)法国不索赔款,中越边境开放通商,但不准进入云南内地。

李鸿章将此条约逐条誊写清楚,速递京师御览。为使慈禧太后能顺利地批准此条约,避免法国对中国内地进行攻击,李鸿章在请旨的同时,又给总理衙门附函一封。

函曰:“法国现与越议改条约,决不插入伤碍中国体面字样之内。据福禄诺云,法已派驻京新使巴德诺往越,如蒙准行,伊可电达外务部,令巴使与越王另议,将甲戌及上年约内违碍中国属邦语义尽行删除,但不肯明认为中国属邦也。”又说:“鸿章实智尽能索,若于此外再有争较,则事必无成,患更切近。”

李鸿章最后写道:“若此时与议,馈兵费可免,边界可商;若待彼深入,或更用兵船攻夺沿海地方,恐并此亦办不到。与其兵连祸结日久不解,待饷源匮绝,兵心民心动摇,或更生他变,似不若随机应变,早图收束之有裨全局矣!”李鸿章已打定主意,无论怎样,也不能让战火烧起来。他不能让眼下的和局坏掉。

慈禧太后再次同意了李鸿章的观点,并很快下旨一一照准,并着李鸿章快速画押钤印,以防法人中途变卦。

《中法简明条约》签订之后,李鸿章上折时这样写道:“是两国既皆定议,以后商界事宜尽可从容筹度,此皆由皇太后、皇上宵旰焦劳,怀柔大度,于以感召远人效忠孚信前后,在事诸王公大臣等和衷共济,匡弼赞襄,大计得以定艰危于俄顷,使数年来法越轇轕不定之议,得一结束之方。从此,保境息民,练兵简器,徐图自强,天下幸甚。微臣躬亲是役,懔懔焉若朽索之驭六马,叠经局外责望,圣谕提撕,唯以不克称塞明诏是惧。今虽妥速成议,非初料所能及,其有思虑所不到,力量所不及处,尚祈曲鉴愚诚,勿为浮议所惑,庶法越之事由此而定,中外邦交从此益固矣。”

拜折的当晚,李鸿章把轮船招商局会办候补道马建忠传至行馆,抚须说道:“眉叔啊,此次与法议约,你出力最多。老夫想奏请把你留在天津襄办洋务,你意如何呀?”

马建忠忙道:“职道能留在大人身边见习洋务,当是职道祖上修来的福分。不过大人,职道一直有个疑问化解不了,想向大人请教。大人,您老以为,《中法简明条约》虽签订,法国真能按约办理吗?”

李鸿章一愣,忙道:“眉叔,你讲下去。”

马建忠道:“大人试想,那脱利古两次与大人谈判,均因缺乏诚意而遭大人拒绝。那时,法人在越南尚未与我防军开衅。而福禄诺此次来津,是时中法衅端大开,我军又在大败之后,您老与他不仅商谈得顺利,且少节外生枝之事,这难道不让人感到奇怪吗?”

李鸿章沉吟良久,徐徐说道:“法人已毁约一次,难道还想重演老戏吗?”

马建忠道:“大人,茹费理工于心计,性情最狡诈,不能不防啊!法国兵舰云集越南,转瞬可抵福建。据职道所了解,孤拔是法国海军将领中骁勇善战之人,此人既到越南统领兵舰,难保不觊觎我福建、台湾两地。”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道:“眉叔所论极是,老夫连夜请旨,巡阅一下北洋沿海各炮台,你随老夫同行。北洋是我大清的重要海防区,畿辅重任,马虎不得呀!”

李鸿章不久便带上马建忠等一班幕僚,乘上兵轮,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沿海巡阅北洋防区事宜。

李鸿章刚离开天津不过五日,天津直隶总督行馆,便收到了福禄诺由上海发来的紧急电报。福禄诺在电报中称:已接到国内茹费理总理指示,限令中国驻越军队在本年六月十七日前撤出越南防区,如其不然,法国将要采取单方面军事行动,强行接管中国驻越防区。

行馆把福禄诺的电文立即送到津海关道衙门。

津海关道衙门一见事情紧急,马上便派快马递进京师。慈禧太后一见福禄诺的电文,忙让奕劻把《中法简明条约》文本找出来阅看。

慈禧太后把条约反复看了三遍,并未看到六月十七日撤军字样。慈禧太后心底的一股怒火不由便燃烧起来,她把条约往奕劻脚前一摔,大骂道:“这个李鸿章,他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敢隐瞒不报!快把世铎召来,给李鸿章拟旨,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清楚事由,就把他逮进京师问罪!这还了得!”

李鸿章这日正在张佩纶、吴大澄、丁汝昌、马建忠等人的陪同下,在炮台检阅兵舰。他们几人坐在旗舰的瞭望台上,每人手里拿着个千里镜,正在看水师官兵演操。突然,一艘快船飞也似地来到旗舰跟前,原来是传旨的差官到了。

李鸿章急忙同着众人整冠掸衣,跪在甲板之上接旨。旨曰:“前因福禄诺限定撤兵之日,李鸿章并未奏闻,亦未告知总理衙门。现该法使即以此为口实,欲开衅端,皆由李鸿章办理含混所致。李鸿章着速将实情奏来,再行问罪!钦此。”

李鸿章被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不知身在何处。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法国此时突然限定日期让中国撤兵,是决意要对中国失和了;就算中国此时答应法国人的要求,同意六月二十七日前撤军,但兵部火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六月二十七日之前到达越南的。

李鸿章当日回到驿馆,一边拟折为自己辩解,一边默默流泪。

张佩纶这时说道:“大人万莫难过,依下官推测,这一定是太后不定听了朝中哪个大老的谗言,故意为难大人。大人但请宽心,下官一到福州,便给太后上折言明此事:限定日期撤兵,并非大人有意隐瞒,实乃福禄诺一厢情愿也。”

吴大澄也道:“这劻贝勒也真是糊涂。《简明条约》写得明明白白,何曾只限定在六月二十七日?这分明是茹费理那个狗杂种在捣鬼,干大人何事?劻贝勒总该跟太后说清楚才是!”

李鸿章抬起头来,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泪,缓缓说道:“你们以为,老夫是因为遭到斥责落泪吗?老夫戎马半生,受过的委屈有些不知比此次大多少,老夫都没有落过一滴泪,这点委屈算什么呢?老夫落泪,是因为战端将开,而我大清的国力尚不殷实,结局不知会是怎样?”

李鸿章的一席话,说得张佩纶等人都低下头去。李鸿章的折子尚未递进京师,慈禧太后此时亦已发觉是因自己一时气急而错怪了李鸿章,随手便又下一旨,着李鸿章仍旧沿海巡阅,以防法舰偷袭。

六月二十七日转眼即到,法军统帅米乐奉国内指令,率军向北越中国防地逼近,欲强行接防。驻越防军总统帅彭玉麟因未接到撤防的圣谕,自然不肯答应法军接防的要求。

米乐大怒,命令部队向中国军队开火。彭玉麟见法军先行开火,马上也下令各营还击。在北越观音桥(越南称之为北黎)一带,中法两军正式交战。

双方激战一整天,法军不仅未前行半步,反倒伤亡惨重。米乐只得率军后撤,并火速向国内报告法军与中国军队交战的实情,请求下一步的行动。

法国外务大臣沙梅拉库一接到米乐的报告,当时便暴跳如雷。他向茹费理请示后,马上便派员向中国驻法国公使馆递交了抗议书,声称因中方不遵守《中法简明条约》,法国不仅要中国立刻从北越撤军,并要求大量的赔款。

抗议书又罗列了以下各款:(1)要中国提供忠实执行简明条约的担保,或一处口岸;(2)要中国在《京报》上公布即刻从北越撤兵的谕旨。抗议书最后又威胁说:“以上各点如无满意答复,法国将采取直接行动来自行获取担保品和赔款。”

第十五章 被骂了整整三个月,也默默忍了三个月 第八十五节 最后通牒

刚刚接署驻法公使的李凤苞,一接到法国的抗议书,马上便把抗议书的全文,用电报的形式发回总理衙门。

总理衙门接到抗议书的第五天,法国驻华公使馆参赞谢满禄又照会总理衙门,以最后通牒的形式把抗议条款重新申明一遍,限其七日照办。法国要求中国的赔偿是多少呢?照会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至少两亿五千万法郎,近四千万两白银。

茹费理内阁决定趁机张开大口,狠狠地敲诈大清国一把,发笔横财,借机也树立一下内阁在百姓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巩固一下执政的地位。茹费理在向大清国提出抗议的同时,又将分布在中国上海、越南顺化一带的兵舰合成远东舰队,任命孤拔为统帅,决意通过武力胁迫中国就范。

贝勒奕劻一接到法国的照会,并没有马上进宫去见太后,而是先会着世铎,两个人到醇亲王府找奕譞商量主意。

世铎能做军机处领班,奕劻能到总理衙门去领班,全是奕譞在太后面前力保的结果。奕譞现在虽然还不是名正言顺的议政王,但恭亲王被罢黜后,他实际上已经担负起帮着太后料理国政的大任。

当时的大清国枢廷格局是:奕譞是世铎与奕劻的主心骨,太后则是奕譞的主心骨。奕劻是乾隆皇帝第十七子永璘的孙子,封贝勒,人称劻贝勒;世铎是有名的花花公子,除了军国大事,什么事都落不下他,玩鸟玩鸡玩蛐蛐,玩妓会吃好男风,真是市面上流行什么,他便鼓捣什么。慈禧太后能把军机处交给他,说穿了,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其实是为了自己能独揽一切。

两个人进了醇亲王府的书房,奕劻当先把法国人的抗议书拿出来。奕劻说:“这件事我还没有跟上头言语,先向王爷讨个主意,以防上头问起来,能说出个一二来。”

醇亲王像模像样地拿起抗议书读了读,说道:“这件事,全是李少荃办坏了!李少荃与法国谈了四次,签了两个条约,一个也没生效!这次啊,说啥也得跟上头把话讲清楚,不能再让李少荃去谈了。”奕譞说到此,忽然问世铎一句:“左季高怎么说?”

世铎答:“左季高说,法人赔款这一项,万万不能答应!几千万两的白银,上哪给他弄去!”

奕譞点一下头,说:“好,这项不答应。还有呢?法国让咱们担保,担保什么?什么是担保品?你们弄没弄准?”

奕劻答:“听谢满禄讲,是想拿咱们的几个口岸来做担保,还说是咱们违约,不给就打!”

奕譞大怒,站起身吼道:“去他妈的蛋!和他打!和他打!他这回不打还不行了呢!上头把张佩纶这样的活诸葛都指派到福建去了,咱没理由让他们吓住!这场风波,总归是李少荃没有办好。他要不瞒东瞒西,咱何至于这么被动!”

奕劻道:“王爷,北黎这件事,并非都错在李少荃一人身上,是他福禄诺无理取闹。简明条约我看了两遍,的确并未指明具体到哪一天撤军。福禄诺非让六月二十七日撤军,这根本办不到!”

醇亲王这时道:“上头也是这话吗?”

奕劻答道:“上头就是这么跟我说的。礼王爷当时好像也在场。”

世铎忙道:“上头是这么说的,而且说了不只一次。”

醇亲王点头道:“上头既有这话,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这次,李少荃是不能再出面了。有他在天津练北洋水师,无论法国怎么打,起码能保京师无虞。京师无虞,我们就可高枕无忧是不是?现在法国驻我公使又换了谁?”

奕劻答道:“法国公使现在又换了一个叫巴德诺的,现在已经到了上海。”

奕譞想了想道:“行,咱们抓紧找出个人来,就跟这个巴子谈。你们看邵友濂怎么样?他继崇厚代理驻俄公使期间,上头对他挺满意。让他跟巴子谈,估计上头能同意。还有,赫德跟法国人能不能说上话?外国人互相之间好说话,如果上头嫌邵友濂资格浅,咱们就把赫德举出来。无论怎么说,这次就是不能让李少荃再去谈了。”

奕劻问:“如果上头执意还让李少荃去和巴子谈呢?”

奕譞急道:“你这个人真是糊涂!你是总署领班,有些话,别人不好讲,你得和上头讲。李少荃与法国订了两个条约,法国撕毁了两个条约。如果还放李少荃去订约,法国还得毁约。为什么呢?本王昨儿到西山找老和尚算了一卦,李少荃最近犯的是毁约劫,他犯了劫数理应规避,这话你无论如何要同上头讲清楚。”

奕劻问道:“王爷不进宫?有些话,王爷讲比我们讲更有分量。”

奕譞道:“本王的膝盖骨长了个疖子,跪着疼得很,上头赏了我两天的假在府里养养。其实,本王巴不得天天都去宫里给上头请安呢!”

这次与法国人谈判,慈禧太后确实听了奕譞的劝告,没有让李鸿章出面。总理衙门先是照会法国驻华公使馆,希望新公使巴德诺尽快赶到京师任所,总理衙门将派员与之议定条约,照会并称:中法一面议约,中国军队即可一面撤退。

但巴德诺只在上海驻足,并不北上。法驻华公使馆照会总理衙门称:中国须先答复抗议书所要求各款,法国才能与之议约。总理衙门为了向法国表示委曲求和的诚意,经慈禧太后同意,决定派总税务司赫德前往上海去见巴德诺。

总税务司已搬到京师,赫德随之迁到京师居住,到上海的当天便往总理衙门发电报一封,称:“经理此事,颇费苦心,若他人搀评无益。”显然,赫德想把此事全部包揽在自己身上,不想再让别人插手。

总理衙门快速回电表示同意此说,着他快速办理。

赫德便开始与巴德诺谈判,结果却是:“偿款万不能免,而名目可不拘定。”

赫德谈判的结果让慈禧太后大失所望。慈禧太后于是采纳奕劻的第二条方针,着上海道邵友濂就近与巴德诺接谈;巴德诺见到照会大怒,竟以邵友濂不是朝廷大员,人微言轻,拒绝接谈。

于是,慈禧太后又接受了军机大臣左宗棠的建议,授权两江总督曾国荃与巴德诺谈判。曾国荃临危受命,只得离开金陵赶到上海。

行前,朝廷特下一旨,严令“兵费赔款,万不能允”。

曾国荃赶到上海,开始与巴德诺接谈。两个人谈来谈去,曾国荃竟于最后,擅自答应以银五十万两(合法郎三百五十万)赠给法国。巴德诺却以其数目太少,“近于儿戏”,坚决不允。慈禧太后则怒斥曾国荃:“不知大体,交部严加议处。”后来又下旨,从宽革职留任。中法谈判再次失败。

就在总理衙门反复派员与巴德诺谈判的时候,茹费理则趁机下令给孤拔,让他率远东舰队分别开进福州和基隆,以便随时发动攻击,占领中国的这些口岸,作为所谓的“担保品”。

孤拔下令兵舰分停于福州马江港口,与福建水师兵轮同泊一港,以利攻击顺手。

就在曾国荃与巴德诺会谈宣布破裂的第二日,谢满禄又一次以最后通牒的方式,把上项抗议条款交给总理衙门,并限令四十八小时答复,否则便下旗离京,宣布两国断交。

慈禧太后把在京的王公大臣们,全部召进宫里议了一天,也没有议出结果。醇亲王奕譞此时的态度是:失和便失和,走了他法国人,我们正可垫高枕头睡大觉。

慈禧太后反复思虑,终于还是采纳了奕譞的建议,决定对法国的抗议不予理睬。

总理衙门反复派员与巴德诺谈判的时候,李鸿章虽置身事外,但也没有闲着,他依据中美天津条约,去函给美国驻华公使杨约翰,又给驻美大使陈兰彬、副公使容闳去电报,要求美国出面进行斡旋,力避中法大开衅端。

杨约翰不久便打发翻译官何天爵去拜会总理衙门的奕劻。

何天爵说道:“贵国李中堂,恳请我家公使先生,能出面调停贵国与法国之间的事,我家公使以为,现时法国断无遽行开仗之理。如果打仗,不但有悖《万国公法》,且对不起美国。”

奕劻自然称谢不止。何天爵告辞后,奕劻急忙来到醇亲王府,把何天爵的话对醇亲王学说了一遍。

醇亲王不由怒道:“这个李少荃,他正犯毁约劫,朝廷就怕他此时再出来,他偏偏又出来搅局!这次恐怕又要订约不成!”

这话不久便传进天津。李鸿章一日饭后,在与马建忠弈棋的时候,忽然长叹一口气道:“这个窝囊废呀,大清国早晚断送在他的手里!”

李鸿章并没有指出他究竟是谁,但马建忠却知道,这个“他”乃醇亲王无疑。

中法关系正式破裂以后,法国驻中国的公使馆及领事馆、商务代办等机构,很快撤往上海,准备回国,中国亦随即关闭了驻法公使馆。

船政大臣何如璋秉承总理衙门的指令,不仅将日意格解职,且将船政局里供职的所有法国人全部驱逐。

闽浙总督此时是何璟。何璟原本是个颇有作为的人,中法关系紧张初始,海面戒严,他会同福建巡抚张兆栋,布置沿海以及台湾防务,很得朝廷的夸奖。但只打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名士张佩纶来到福州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后,他凡事便不敢再做决断,都依张佩纶的话行事;盖因张佩纶名头太大,又得太后赏识,他不想引火烧身之故。

张佩纶一到福州,自然包揽了福建海疆的所有事宜,连福建巡抚张兆栋、船政大臣何如璋,也不敢违拗他半点,唯恐惹得大名士心头火起,一个参折上去,不仅乌纱不保,还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才真叫冤枉。

第十五章 被骂了整整三个月,也默默忍了三个月 第八十六节 法国开炮了!

张佩纶原本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到了福州,更加目中无人。本来是十分的名士风度,他在何璟、张兆栋、何如璋等人的面前,定要装出十二分来。不管什么话头,只要他一张嘴,肯定是滔滔不绝,直到把人说晕了才休。

李鸿章巡视海防期间,他陪着看了几天;北黎事件一发生,他便急忙赶往福州去布置军务。

张佩纶到福州的当日,便带上一应随员,拎着把鹅毛扇子,前呼后拥地到各口看了看,还到兵轮上,学李鸿章的样子,见了一两个统领;孤拔率远东舰队开进福州马江以后,他也只是站在船头,用千里镜大概看了看,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从船上下来后,他每日仍与一班属员饮酒吟诗、谈古论今,觑法舰如无物。

张佩纶到福州不多几日,便把何璟、张兆栋苦心经营的海防糟蹋得不成样子,各口海疆防务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何璟不敢言语,张兆栋默不作声,何如璋更没得话说。

本年八月五日,法国远东舰队副司令利士比,率领由三艘军舰组成的分舰队,离开福州江面,悄悄靠近台湾的基隆炮台,突然开火,将毫无防备的基隆炮台尽数轰毁,法军陆战队旋即登陆。

炮台守军不敢延误,急报刘铭传。刘铭传不敢怠慢,一边飞檄向福州总督衙门报信,一边调集军兵抵抗。

法舰一路招摇畅行无阻,突然遭遇抵抗,倒也惊慌失措;战不多时,当地百姓也加入进来配合官军作战。法军不支,只好退归海上。

八月二十三日晨,孤拔得茹费理指令,正式向闽浙总督衙门递交了战书。何璟一见战书,知道中法正式失和,便忙把战书速送海疆事务帮办大臣张佩纶处,又急传张兆栋、何如璋二人,命二人速与张佩纶会合共商大计。

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了张佩纶的办事房,见一名差官正手捧着战书,在门外急得走来走去。张兆栋抢过战书一看,不由大怒道:“大胆的狗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把战书递进去!你是不想活了!”

差官双膝跪倒哭着说道:“张大人刚刚喝过酒,正在里面高卧歇晌。奴才就算长两个脑袋,也不敢去搅他老的好梦啊!”

张兆栋飞起一脚把差官踢翻,拉起何如璋便闯进门去。

张佩纶在暖厢里大叫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扰本部院的清静?不想活了吗?”

张兆栋大叫道:“张大人,您老快醒醒吧。午时三刻,法国兵船便要开炮了!”

张佩纶一听到这个“炮”字,急忙从里面跑将出来,挥着鹅毛扇说道:“这是哪个王八传出的谣言?”

张兆栋急把战书往他的手里一塞道:“这是法国人下的战书,何制军派我们两个速与大人会商此事。大人,您老快拿个主意吧!”

张佩纶接过战书看了看,忽然说了一句醉话:“法人难道不知我张佩纶在此吗?”

何如璋这时道:“张大人,您老此时是醉着还是醒着?法人的炮就要开火,您老难道不急吗?”

张兆栋拉了拉何如璋的衣襟,说道:“张大人是上头的红人,又是满朝公认的能臣,眼下的局势,可全靠大人掌舵的呀!”

张佩纶的疯态登时收敛了许多,他略一沉吟,便高喊一声:“来人!”一名侍卫应声走进来。

张佩纶手挥着鹅毛扇道:“本部院不相信小小法国,区区毛贼,有开衅的胆子!传本部院的话,法国人来下战书,只是恐吓而已,各口均不要惊慌。传令下去,严令各军舰,战期未至,不准发予弹药,并不准无命自行起锚;炮弹下发之后,亦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

侍卫将张佩纶的话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走出去传达。张佩纶又命人更衣。

更衣毕,他拎起鹅毛扇道:“我们三人各领一船,看法国能把我等怎样?”话毕,又额手称庆道:“天佑我大清,让这些法国禽兽,撞到我张篑斋手里!本部院保让他们统统去见阎王!”

午时三刻,孤拔不以张佩纶的意志为转移,下令开炮。

福建水师各船,面对猛烈的攻击,一无炮弹还击,二无接到开战的命令,顿时陷入混乱状态;七艘兵舰不仅眨眼间被击沉,舰上七百余员弁亦无一幸免,全部葬身于海底。

张佩纶一见形势不妙,赶忙由人扶到陆岸,又登到山上,趁着硝烟弥漫,逃出法舰大炮射程之外,向远处飞也似地遁去,形如脱兔一般。

张兆栋、何如璋也很快逃得无影无踪。孤拔并不罢休,接着又下令对马尾船厂进行轰击,并沿马江从上游逐一轰击两岸炮台。消息传进京师,慈禧太后飞檄天津,着李鸿章速派兵轮援闽,片刻不得延误。

李鸿章接旨后,考虑到北洋防务单薄,而中国水手均不能熟练的操作铁甲船,只得聘请德国水师总兵式百龄为统带,从各口调派四艘兵船,加南洋一艘,共五艘,又调淮军将领提督衔聂士成率一千陆军,随船前往。

将兵船派走的当日,李鸿章上折时这样写道:“法船先后来台湾洋面者不下三十余号,中国师船单薄,又经马江大挫之后,不易轻试其锋,然亦不可不设法牵制。”

李鸿章拜折的同时,又飞檄各口,严令各炮台严阵以待,务派专员看管巡视水面,以防法舰突至蹈马江覆辙。

李鸿章此时只知法舰炮火猛烈,尚不知马江惨败,全系张佩纶胡闹所致。

这时,英、美、德、俄等国,怕法舰转攻大清国烟台、淞沪口岸,损害到本国的利益,一起站出来发表联合声明,表示“忧虑”。

茹费理怕各国联合起来发难,于是指令孤拔,只攻台湾不攻中国北方口岸;茹费理同时命令北越陆军加紧攻势,希望尽快从北越向中国的陆路边境进行攻击。

就在世界各国都在关注中法战争进展的时候,日本则乘虚鼓动朝鲜的开化党人举行了兵变;所幸兵变被中国驻朝军队侦知,提早动手解除了开化党人的武装,才未造成朝鲜的动乱。

为了不得不打的中法战争,慈禧太后派总理衙门及南北二洋,紧急向各国商借款项。各国银行大发横财的机会再次降临。

李鸿章却对此忧心忡忡,他竟然两次上折劝阻此事,力持不可。慈禧太后只得让军机处重新拟旨遍询督抚。

两广总督张之洞却对李鸿章大为不满,他上折声称:“中法战事,若有洋款可借,则洋军火可买,虽相持一年亦无虑。”

慈禧太后采纳了张之洞的意见,二次着令总理衙门与南北二洋,广泛与各国洽谈,商借洋款,同时让奕劻给中国驻外公使发电,让他们寻求谈判的途径。奕譞这时又建议,再次让赫德出面,与法国接洽商谈停战之事。

总理衙门于是二次请出赫德,称:“我国可以不再争越南入贡,只希望在中国滇桂边界外,划一条禁止法国进入的界线。”

赫德当即把胸脯拍得山响,当日就给中国驻英国税务司金登干发电报,嘱其速赴巴黎,直接与法总理茹费理商谈此事。

很快,中国驻德国公使许景澄,按着国内的指示,向法国驻德大使,表明了大清国想通过再次谈判解决越南争端的意愿;中国驻英公使馆也派英籍官员马格里,与法驻英国公使馆官员频繁接触,转达同样的意愿。

同时,中国驻美公使馆、驻俄公使馆,也秉承总理衙门的谕令,纷纷行动,利用各种机会与法国人接触,透露想重开谈判的意愿。

但法国因北越战事颇顺,海上亦很得手,不想停战。中国各公使的努力均告失败。

慈禧太后无奈之下,只好再次着李鸿章想办法,与尚未撤离的法国驻天津领事林椿沟通,探询中法有无谈判的可能。

李鸿章于是专委曾在法国留学多年的马建忠来办理这件事。马建忠开始与林椿秘密接触。

在接触过程中,林椿按着茹费理的指令,向马建忠提出许多不合情理的要求,根本没有谈判的诚意。李鸿章再次函商美国驻华公使杨约翰,希望美国人能站出来调停。

杨约翰请示国内后,同意了李鸿章的请求,决定斡旋中法之间的越南争端,李鸿章见函顿喜。但茹费理接到美国公使馆递交上来的照会后,却希望美英共同调停此事。

英国因有赫德与金登干的勾当,明确表示不希望美国参与此事。美国只得停止斡旋,形势逼迫大清国硬着头皮也要同法国打下去。

第十五章 被骂了整整三个月,也默默忍了三个月 第八十七节 敲诈勒索

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二月,北越法军经过充分准备后,开始对驻越清军大举进攻。

清军从一开始便连遭败绩,法军仅用十天的时间,便占领了中越边界重镇——中国境内的镇南关。

两广总督张之洞无奈之下,只好重新起用已休致多年的原广西提督老将冯子材,并连续向北越增派部队,希望能尽早扭转局面。

此时,大清国总理衙门以“广东海防、福建海防、援台规越、滇桂用兵”等名义,向汇丰银行已陆续借款七次,总数高达库平银①一千二百六十万两白银,而且还在同其他国家的银行继续商借。

北越法军此时已从镇南关向中国广西内地纵深推进。三月十六日,法国北越军统帅波里也命令谅山前线军队,攻取中国驻越军队囤粮基地——广西重镇龙州。他在命令中这样写道:“部长通知我,正与中国进行谈判(指赫德、金登干二人),这次谈判似乎是严肃而有诚意的,他认为若能对龙州有所动作,派骑兵前去,将大有裨益……我希望你明天的行动能给中国军以新的教训。”

此时的茹费理可谓狂妄极了,也得意极了。但张之洞此次起用的冯子材,却偏偏是法军的克星。冯子材字南干,号萃亭,广东钦州人,行伍出身,身经百战,是个勇略兼备的人物。冯子材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出任广西提督,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调任贵州提督,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回任广西,次年因受排挤病退。冯子材守边关多年,最善于利用地形作战,是出了名的“地形军门”。冯子材在任期间,曾多次率军入越替越平叛,在越南有很高的威望。

冯子材此次带病出山,名义上是广西关外军务帮办,实际上就是对法作战的前敌总统帅。他上任的第一天,先骑马对镇南关一带的地形进行了勘察,然后便传令下去,让各营修筑长墙,重新布置兵力,并着人在高山上竖旗一面,称:法军来时,此旗未举,不准开枪;此旗一举,不准后退。冯子材就在旗下指挥作战。战壕、长墙布置妥当,冯子材便密令麾下两营人马开赴越境前沿去引诱敌军。

三月二十三日,法军前线司令尼格里率兵分三路杀了过来,一路毫无阻挡,仿佛清军一夜间全部跑掉。

尼格里见此情形,哈哈大笑道:“大清国如此不经打,可见茹费理首相何其高明!”说完忽然拔出指挥刀,大吼一声:“大清国,征服你的法国勇士来了!”

尼格里话音刚落,高山上忽然竖起一面大旗来,旗上明晃晃地绣着一个斗大的“冯”字;随着大旗的竖起,四周陡然响起一阵枪声来。

法军猝不及防,慌忙抵抗。激战一昼夜,法军伤亡惨重,清军虽也死伤极多,但在冯子材的沉稳指挥下,却越战越勇,终使法军大败而逃。溃逃途中,法军统帅尼格里中弹身亡,法军更加溃逃如水。

冯子材乘胜追击,一举收复谅山等地。广西举人张秉铨特为这一战赋诗一首,描述当时的情形:“连宵苦战不闻金,枕藉尸填巨港平。群酋存者戴头走,前军笳吹报收城。南人鼓舞咸嗟叹,数十年来无此战。献果焚香夹道迎,痛饮黄龙何足算。”

与此同时,北越西线的滇军于三月二十四日,也在临洮府大创法军,相继收复被法军占领的防地多处。这时,在中国南海横行无忌的法国远东舰队,在攻击镇海时也遇到阻拦。

镇海是宁绍台道薛福成的管辖区。薛福成见法舰行来,当即命令炮台各将士齐把炮口对准舰队的旗舰轰击。薛福成称此为攻敌先攻帅,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此话被薛福成言中,孤拔当真被打伤,法舰队只好转攻澎湖;孤拔到澎湖不久便死去,孤拔成了孤鬼。副司令利士比暂时接任远东舰队司令一职。就在谅山大捷的当日,早就对战争不满的法国巴黎百姓,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他们冲到波旁宫门前,连连高呼:“打倒茹费理!打死茹费理!消灭茹费理!”

当天晚上,茹费理在议会的一片反对和谴责声中,被迫下台了。但就在这时,受总理衙门全权委托的金登干,在巴黎与法国外务部政务司司长毕乐的谈判,差不多已达成完全协议了,就剩了画押钤印。

赫德为了不使前功尽弃,怕总理衙门因为谅山大捷而重新与法国订约,于是快速打电报给金登干,令其迅速与法定议。

赫德在电报中说:“总理衙门唯恐谅山胜利会使宫廷听从那些不负责任的主战言论,急于迅速解决。一个星期的耽延,也许会使我们三个月以来的不断努力和耐心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搁浅。你可斟酌以上所说的相机行事。”

赫德电文中所说的总理衙门,其实就是奕劻,而指使人则是奕譞。“那些不负责任的主战言论”云云,主要指的是张之洞、翁同龢、李鸿藻等人。赫德希望金登干马上与法国定议。

李鸿章也在谅山大捷消息传到的第二天,收到法国驻天津领事林椿从上海发来的电报,电报称接到国内的指令,希望能与中国重开谈判。

李鸿章知道此时与法议和成功的可能性较大,于是致电总理衙门:“谅山已复,若此时平心与和,和款可无大损,否则兵又连矣。”

李鸿章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恩准的圣旨。依他当时的想法,就算与法重开谈判,有资格坐在谈判桌前的,也应该是他李鸿章而不会是别人。

且说金登干接到赫德的电报心领神会,接电的当日即照会毕乐,两个人于是匆促签订了《中法停战协定》。

消息传来,尽管李鸿章是赞同与法重开谈判的,但总理衙门授权金登干来办这件事,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中国人来办,倒相信一个外国人。谅山大捷之前,法国不肯与中国坐下来谈判,是因为法军气焰正嚣,总理衙门请求其他国家斡旋自在情理之中;而谅山大捷之后,法军受到重创,已主动传话给中国欲重开谈判,总理衙门为什么还要委托外人来办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登干与毕乐签字的当晚,日本参议兼宫内卿伊藤博文作为特派全权代表,率领代表团到达北京,要求与总理衙门谈判“甲申”事件后关于朝鲜的问题。很显然,日本想借中法交战之机,狠狠在朝鲜问题上敲诈勒索中国一把。

奕劻把日本请求谈判的照会呈给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当即说道:“日本这件事,还是让他们到天津找李鸿章去谈吧。你说上次也真是的,平乱就平乱,怎么倒把日本人给打死了?”

奕劻答道:“太后所言极是,这也正是伊藤博文此次来谈判的目的。他在照会里提了三点:一要咱们从朝鲜撤军,永不准再向朝鲜派兵。二是将驻朝统兵大员问罪。三是偿恤难民。奴才听说,伊藤博文路过上海时,特意逗留了几日,与法国公使巴德诺,谈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话。许多王公大臣都怀疑,日本选这个时候来与我订约,是与法国串通好了的,这一点不能不防。”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李鸿章奏请开海防捐的事,你们议得怎么样了?究竟行得行不得呀?你们不能拖呀?”

奕劻忙道:“回太后话,王公大臣们正在抓紧议这件事,眼下还没头绪。”

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让世铎进来。”奕劻答了个“是”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李鸿章接旨的当晚,对马建忠、盛宣怀二人说道:“老夫一直在想,如果法国与日本抱成一个团,我大清的局面会是怎么样呢?恐怕要变得不可收拾!”

马建忠道:“大人,您老以为,法国经谅山一役受挫,日本还肯与他联合吗?”

李鸿章抚须说道:“法国陆路受挫,但他水师并未受损。倭人惯于在海上兴风作浪,他见我大兴海防岂肯甘心?劻贝勒再三函告于老夫,此次与伊藤博文议约,万莫太为难于日本。老夫昨儿接到我驻日公使徐承祖的电报,说为朝鲜平叛一事,该国王调集广岛、熊本两地之兵预备战事,何况伊藤博文随带水陆将弁多人,沿途难免会侦探虚实,观我炮台位置。还有朝鲜,闻听日本遣使与我交涉,竟然举国震恐,仿佛大祸临头一般。这个岛国,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呀?”

盛宣怀这时忽然小声问道:“大人,下官听人说,醇亲王管你老借银子用。醇亲王他现在还短银子用吗?”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不仅醇亲王经常短银子使,连劻贝勒,也常向老夫张口啊!还有礼王,刚做军机领班,就把管家打发过来了,在保定没有见着老夫,他就追到天津;设若老夫不在天津,他势必还要一路追下去。礼王府可用了个百里挑一的好管家呀。有时老夫自己都纳闷,老夫又不是户部尚书,他们干嘛都来要银子啊?后来老夫总算想明白了,老夫手里有个北洋啊。北洋一年光购铁甲船一项,用的银子也不只百万两啊。说北洋没银子,谁肯信哪?正月里,老夫进京去给醇亲王拜年,恰巧户部尚书翁同龢也在。这个翁同龢呀,你们猜不着他给老夫出了个什么对子,叫做‘宰相合肥天下瘦’。听听,在他口里,老夫成了什么了?天下都瘦了!老夫有那么贪婪吗?”

盛宣怀说:“这翁同龢的嘴也太损了!”

李鸿章笑道:“杏荪,你这次可是说错了,其实翁叔平的嘴损固然损,但还没有损到极处。老夫回敬他的对子,他恐怕就吃不消了。老夫回他的对子叫做‘司农常熟世间荒’。天下瘦倒没什么,这世间荒可就不好办了!你翁叔平不是状元吗?老夫偏就没把他这状元当成一回事!只要老夫在北洋一天,他翁叔平就休想见一分的好处!”

马建忠这时问道:“傅相,这翁大人,对您老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呢?您老一直避居天津,要么就回保定,和他也没有什么冲突啊?”

李鸿章收起笑容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翁叔平是皇上的师傅,好不容易熬了个军机大臣,没曾想,又被罢掉了。而老夫是外官,头上却一直顶着大学士的帽子。老夫去年丁忧刚刚期满,上头就又把文华殿大学士还给了老夫。若不是这样,老夫或许此时正在合肥同老友下棋呢!”

三天后,伊藤博文一行抵达天津,就朝鲜问题与李鸿章进行了磋商。双方会议了十天,李鸿章请旨三次,几乎每条每款都有具体的办理原则,终达成如下三条:(1)议定中国撤驻扎朝鲜之兵,日本国撤在朝鲜侍卫使馆之兵弁,自画押钤印之日起,以四个月为期,限内各行尽数撤回,以免两国有滋端之虞。中国兵由马山浦撤去,日本国兵由仁川港撤去。(2)两国均允劝朝鲜国王教练兵士,足以自护治安,又由朝鲜国王选雇外国武弁一人或数人,委以教演之事。嗣后,中日两国均勿派员在朝鲜教练。(3)将来朝鲜国若有变乱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派兵应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

从条约中可以看出,朝鲜作为大清国的属国已名存实亡。

此次中、日议约,全系奕譞、奕劻以及慈禧太后幕后操纵,李鸿章此时虽仍是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与过去相比,其实已无多大的权限。

奕譞、奕劻、奕䜣三人的区别就在于:奕䜣相信汉官,重用汉臣,而奕譞、奕劻二人,恰恰眼里没有汉官,把汉大臣统统当成傀儡。

李鸿章与伊藤博文订约的同时,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左宗棠,也结束了京官的生活,命以钦差大臣驰赴福州督办军务。左宗棠两入枢廷,两次均被挤走,可见汉官在满人眼里是何等轻贱。

左宗棠离京的当日,朝廷又颁诏四海,加封贝勒奕劻为庆亲王。奕劻此后权势日隆。同月,经李鸿章倡议,慈禧太后着户部照准,大清国各省畅开海防捐输。

第十五章 被骂了整整三个月,也默默忍了三个月 第八十八节 左宗棠被李鸿章气死?

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五月,法国新内阁命令一直驻在上海的驻华公使巴德诺,携带中国全权代表金登干与毕乐签订的条约草案,赴京师总理衙门,与中国履行画押钤印程序,并重新举行驻华公使馆开馆仪式。

总理衙门按着太后的吩咐,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让他在天津与巴德诺谈判。圣旨的后面附有金登干与毕乐达成的《中法停战条约》法文读本,及订立的《中法会订越南条约》部分条款。

圣旨特别强调了这样一句话:“着李鸿章督同中外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文义,力避出现误会。”

其实,巴德诺受命议约,也是“督同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文义”而已。李鸿章与巴德诺这两位全权大臣,对金登干与毕乐达成的条约,都无权改动一字。

接到圣旨的当晚,李鸿章也不知是笑还是哭着对盛宣怀等一班幕僚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岁,出任北洋通商大臣也有十五年了。老夫与秘鲁议过约,与日本议过约,与英国议过约,签了多少回字,老夫自己都记不清了;费了多少口舌,也是难以测算。老夫只知道,哪次议约,都是千难万难才达成共识。这次倒好,既不用费口舌,也不用去辩论,只要督同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明白文义就妥。看样子,我大清以后但办交涉,只派个小孩子出来就可以了!只需要写得了字,拿得动印。”

在座的一班幕僚听了这话,不知他是在生总理衙门的气,还是在眼红金登干。

巴德诺带一应随员很快来到了天津。李鸿章于是选了几名精细的翻译和巴德诺坐在一起,开始了被后人称之为“校对”的核对条约事宜。

为了堵清流主战派的嘴,使两国能够顺利成约,慈禧太后又特将刑部尚书锡珍、鸿胪寺卿邓承修调派到天津,配合李鸿章工作。慈禧太后深知,邓承修是清流派的主力,只有让他置身事中,他才能无话可说。

总理衙门怕李鸿章身边的翻译文字能力不够,又特将衙门里的法文翻译指派了过来,严加把关,以免出错。

《中法停战条约》因在巴黎签订,法文本又称《巴黎议定书》。该停战条约共分三款:(1)两国遵守曾经由李鸿章与福禄诺议订的《中法简明条约》;(2)双方停战,法军解除对台湾的封锁;(3)双方派人在天津或北京订立条约细目及撤兵日期。另附《停战条件释义》五条。

《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又称《越南条约》或《中法新约》、《李巴条约》。

该条约的主要内容分为五个方面:(1)中国承认法国与越南订立的条约;(2)在中越边界上指定两处为通商处所,一在保胜以上,一在谅山以北,允许法国商人在此居住,并设领事;(3)中国云南、广西同越南边界的进出口货物应纳各税照现在通商税则较减;(4)日后中国修筑铁路,自向法国业内之人商办;(5)法军舰退出台湾、澎湖。

后人一直以为此条约十款系李鸿章与巴德诺所订,实际也是赫德、金登干二人早就代表中国与法国商订好了的,这从李鸿章在事毕上奏的折子中可以看出。

李鸿章的折子这样写道:“巴德诺至津,彼此拜晤。初未谈及公事,三月十六日接奉醇亲王、礼亲王、庆亲王公函,以赫德面交法都所拟洋约十条,皆本上年津约之意……三月二十九日,先将第一、三、四、七、八、九共六条彼此均允照办。四月初三、初六等日,复将第五、六条核订,先后抄交。臣等与巴德诺督同中法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文义间有不符,复函请王公大臣与赫德、丁韪良(赫德之中文翻译)等妥细核正,寄由臣等与巴德诺面定,仍请总署衙门随时奏进,请旨遵行。四月十九日,第二、第十两条亦经法电遵改,巴德诺译送臣等,又缄请庆亲王令赫德、丁韪良另译进呈。二十三日奉电旨,此次议约往返电商,各条均尚得体。本日披览改定第二、第十两条,亦最妥协。着李鸿章等再将各条详加核对,如意义相符并无参错,即着定期画押等因。钦此。臣等复与巴德诺面商,复加核定,随即电奏在案,该使屡催克期画押,订于四月二十七日齐集公所,将中、法文四份会同核对无伪均各画押钤印竣事,彼此备存正副本二份。”

订约的各种程序履行完毕,巴德诺当日便赶赴京师,张罗驻华公使馆重新挂旗等事。李鸿章则抓紧把手头的各种事务处理了一下,又歇了两天,这才上奏朝廷,自称年迈体衰,眼花多病,久坐头晕,恳请朝廷体恤老臣的苦衷,恩准休致,回籍调理,安度残年。

李鸿章清醒地认识到,随着恭亲王被罢黜,醇亲王、礼亲王、庆亲王相继浮出水面,自己的官宦生涯也该结束了。一连几天,他同幕僚讲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现在,经方在国外已学有所成,不仅通英、法、日三国语言,且已被实授了驻日公使馆参赞;经述已被赏了二品的荫生充户部员外郎;经迈虽只有九岁,经远也才六岁,却都被恩赏了举人,准其一体会试,长大成人后,总算也能有口饭吃。

还有一项也是李鸿章决意南归的原因,就是赵莲。赵莲随他到保定后,一直不适应北方的气候,经常闹病。他已经失去了原配周思议,失去了侍妾冬梅,不能再失去赵莲了。

但圣旨却迟迟没有到津,骂声倒是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李鸿章起始还惊诧,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他与巴德诺刚刚办理完的越南条约十款惹的祸,而左宗棠病薨福州前口授给朝廷的遗折,则是骂声的发端。

左宗棠遗折曰:“臣以一介书生,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屡奉三朝,累承重寄,内参枢密,外总师干,虽马革裹尸,亦复何恨!而越事和战,中国强弱一大关键也。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怀恨生平,不能瞑目!”

左宗棠的遗折一经公布,立时四海哗然,很多人据此推断,左宗棠是被李鸿章生生气死无疑!李鸿章与法国订约越南十款,讨好了法人,使法国虽败犹胜,而中国则虽胜却败,又气死国家栋梁,这还了得?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辕门外,先是被人贴了一张大草纸,上书“爱国栋梁死,卖国蟊贼生”十个大字,保定总督衙门的辕门上则被人写上“卖国贼当替栋梁死”八个大方块黑字,然后便是各地督抚纷纷上奏朝廷,恳请与法国重订条约,如期不然,则中国再整旗鼓,两国再战。冯子材则请张之洞上折“请诛订约之人,以谢忠良”。

翁同龢、李鸿藻等一班清流派大臣,也不甘落后,再三请将李鸿章革职逮京师问罪;只是讨伐声里少了张佩纶的声音,因为他在左宗棠抵闽不久便连同何璟、张兆栋、何如璋一起被革职问罪。何璟以临事昏庸罪被勒令休致,他则同张兆栋、何如璋一起,被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去充军。

徐桐是什么态度呢?他把胡子吹起老高,一连骂了李鸿章三天!恭亲王打发府里的快马间道给李鸿章送信。恭亲王在信里向李鸿章透露:太后感于上下的压力,很可能要把他当成替罪羊,嘱他近几日务必小心从事。

李鸿章把恭亲王的信一连读了两遍,然后烧掉。李鸿章知道,恭亲王被罢黜后,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正在寻机再起。

李鸿章接读恭亲王信的第二天,便将天津的一些事情,向盛宣怀与马建忠做了一番交代,并特别写了几个人名,着二人以后留心考察一下,说不定这几人能在洋务上有一番造就。二人领命,一一熟记在心。

李鸿章则带上一班随从,选在一日傍晚时分上路,赶往保定。李鸿章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在官至极品的时候,便风风光光地退归故里,留一段官场佳话让后人做榜样。现在看来,他的这个想法怕是实现不了了;而像他的同年郭嵩焘那样的结局,先被革职,后又被勒令休致,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要的。

一路上,李鸿章反复在心里问自己一句话:“难道一个人的下场,真的不能由自己决定吗?”他的耳边再次响起恩师曾国藩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车驾抵达总督衙门,李鸿章刚一下车便被告知,夫人因受惊吓,已发病多日。李鸿章一听这话,慌忙向上房走去。两名丫环正偎在床头服侍赵莲服药。

赵莲一见李鸿章进来,当先让丫环把药碗撤走,又把另一名丫环打发出去,这才一把抓过夫君的手,边哭边道:“你个李少荃,你当什么不好,干什么非要当卖国贼呢?你自己卖国不打紧,你也不想想,让贱妾和经迈他们几个,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

李鸿章坐在床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爱妻的头发,轻声说道:“莲儿呀,你先莫恼。我李少荃卖没卖国,他张之洞说了不算,翁同龢、李鸿藻说了也不算!”

赵莲边流泪边道:“你卖国还不许人家说吗?”李鸿章把赵莲的手一甩道:“当然不许说!老夫位列三公,封爵拜相,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不错,老夫是主张借谅山大捷与法议和,从此两国休战,但老夫说的是我中国人与法议和,而不是英国人!英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都只能斡旋,但却不能做我们的主。一些人只知我李少荃在天津与巴德诺议约,却不知我二人所立之约,全系赫德、金登干受总署委托,早经与毕乐议定之约!我二人所行之事,只是核对条款、画押钤印而已!卖国也要讲资格!老夫是名汉官,做卖国贼还不够资格!”

李鸿章越说越生气,索性站起身,背手走出卧房,不再理睬赵莲。

守在门外的两名丫环一见老爷出来,急忙到床头服侍。赵莲伏在枕上愣了半晌,忽然说道:“你们两个快去请老爷过来说话。老爷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却还当着他的面,杂七杂八地乱说一气,这不是胡闹吗?”

骂声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李鸿章在保定默默忍受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他虽每日仍到签押房去办理公务,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等着革职拿问的圣谕到来。他明白,这次的替罪羊,他大概是当定了,否则朝廷便无法跟百官解释清楚,也无法平息这场声讨风波。

李鸿章在等圣旨的这几个月里,原本才花白的胡须,现已彻底白了,花白的头发亦已白了大半。

第十六章 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 第八十九节 筹钱送礼

三个月后,讨伐声、怒骂声渐渐息止,圣旨也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保定;但却不是将他革职拿问的圣旨,也不是允准他休致的圣谕,而是宣告大清国成立海军衙门的圣旨。

圣旨曰:“授醇亲王奕譞为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为会办,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和兵部右侍郎曾纪泽为帮办。”

海军衙门全称为总理海军事务衙门。该衙门一切仿照军机处办理,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平行,亦由亲王领班。总理海军事务衙门里的会办与帮办,统称海军大臣。

手捧圣谕,李鸿章真正是哭笑不得。他一面上谢恩折,一面拜发恳请辞缺休致折。朝廷照旧是不准。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好再上一折,恳请留任直隶总督办理海军事务,可否不到京供职。

李鸿章不想进京供职,也不能进京供职,他怕蹈左宗棠的覆辙,在几位蔑视汉臣的王爷和太后中间受夹板气。他已打定主意,如果太后准他留任直隶办理海军事务的请求,他就再干几年,把北洋水师未购齐的铁甲船尽快购齐,在有生之年,把北洋水师乃至自己正在办理和已办成的洋务中未尽事宜尽快完善,然后就休致回籍去安度余生。设若太后执意要他进京供职,他就只能效仿倭仁的做法,长期告病假了,直到太后允准他休致为止。

圣旨很快送进总督衙门,慈禧太后全部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嘱其好好练兵,莫负圣望。李鸿章于是便不敢再有他想,全心全意地投入正办和未办的事务中去。

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李鸿章在奏设天津武备学堂的同时,又奏请官绅杨宗濂、买办吴懋鼎、淮军将领周盛波在天津合资设立自来火公司。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年),北洋水师除五艘舰只系福建船政局制造外,其余各舰均由国外陆续购进,包括铁甲船两艘、大小巡洋舰七艘,总计有舰只二十五艘。

海军衙门现在尚有七百万两海防捐可以使用,李鸿章准备用这笔银子再购进两艘铁甲船、三艘巡洋舰。李鸿章明年便整满六十五岁,后年便是六十六岁。他决定在自己六十六岁之前,把北洋水师舰只添购成三十之数。到那时,他就奏请设立海军,使北洋水师真正跻身世界海军之列,让日本以及所有西欧列强刮目。

这年三月,李鸿章奉诏进京到海军衙门议事,顺便进宫向太后请训。他进京的落脚地照例是贤良寺。进京的当日,他依例先到文华殿去虚应了两件公事,然后才赶到海军衙门去议事。所谓议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核对一下海防捐,报销几笔购船账目,再就是议一议下半年购船的数量,大概需银几何等等。

醇亲王没在衙门,但他却让曾纪泽捎话给李鸿章,等李鸿章到后,便让曾纪泽陪着去王府,并声称礼亲王和庆亲王都在那里候着。他要给李鸿章洗尘。李鸿章听了曾纪泽的话,不由苦笑数声,只得同着曾纪泽一起赶往醇亲王府。

当时正是北方风雪弥漫的时候,可谓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一排一排的树挂,形成无数个大白伞,把京城装点得格外萧条、冷漠。

但醇亲王府的会客大厅里,却是暖意融融。三个王爷围在一处,都穿着鹿皮小马夹,脸上泛着油光,叉着两腿,正哈哈笑着说着什么。李鸿章同着曾纪泽进来,早有人飞跑过来侍候掸雪、宽衣,然后便手托着二位大人的皮毛大衣在前面哈腰引路,走向大厅。

李鸿章对着王爷们施礼,醇亲王和庆亲王赶紧起身来扶,只有礼亲王大咧咧地坐着,口里笑道:“少荃哪,这也不是在衙门,免了吧。”

曾纪泽也对着众人一一礼过,然后便坐下,又有家人跑进来摆茶、摆果子。曾纪泽自打国外回来身体一直不好,总是闹毛病,所以他到王府也只是坐了坐,见没什么大事可议,便提前告辞出来。三位王爷也知道这位袭侯的身子骨不强壮,便也不强留,放他回府去歇着。

醇亲王这时说道:“少荃哪,天冷,咱们几个今儿吃羊肉锅子吧。我让他们用虎腰子打底儿,壮肾。”

李鸿章笑着欠欠身道:“王爷美意,下官感激不尽。下官每次来京,不是醇亲王爷请吃,就是礼王爷和庆亲王爷做东。也不知几位王爷,什么时候能得空闲,到保定或天津走一遭儿,让下官也尽尽心。”

庆亲王这时道:“少荃哪,你这次进京,我要先向你道个喜。”

李鸿章一愣,问:“王爷这话可让下官糊涂了。下官这几年光挨骂了,哪还有什么喜呀?”

醇亲王道:“少荃,你别插嘴,让庆亲王说。”

庆亲王道:“少荃哪,你知道,驻日公使徐承祖五月任满,上头准备放李兴锐接任,同时把二等参赞官黎庶昌提拔成一等。咱们经方是二等参赞,照理也应该晋一级,但这些话你不能说,只能我说。所以哪,我就给上头递了个折子,保了一保。我同你说完这些,你可能不大在意,但这里面却有个讲究。什么讲究呢?就是李兴锐现在病得要死要活,肯定不能去日本。他不去日本,这公使一缺就得放给黎庶昌。咱经方呢,自然就得接黎庶昌的缺分。所以哪,咱经方明着是晋一级,其实是晋了两级。你说这是喜不是喜啊?”

李鸿章苦笑道:“听王爷这一讲,这还真是喜事,吃完火锅儿,真得到庆亲王府去走一遭儿,看看府里还缺什么。下官回保定后,好让人置办一下送过来。”

醇亲王哈哈笑道:“少荃哪,你别明知故问了。他府里能缺什么?他庆亲王府同我们一样儿,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银子!你呀,以后在报销海防单子上,想着给我们留出一些也就是了。哈哈哈!”

李鸿章忙欠身问道:“下官上次让人来核销单子,不是已经给三位王爷每人留了二十万吗?难道三位王爷没有收到?”

世铎这时道:“那二十万自然收到了,醇亲王说的是以后。你手里的北洋水师,是海军衙门里的用银大户。你不能光图自个儿手头宽裕,时不时地也想着我们些。你李中堂不能眼看着我们三个喝西北风啊!”

李鸿章忙赔着笑脸道:“礼王爷,您老这可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心里可以不想着别人,可却不敢忘了您三位王爷。北洋水师靠谁活着哪?还不是靠三位王爷!不过话说回来,北洋水师也有北洋水师的难处。三位王爷知道,北洋水师虽有舰只二十五艘,但炮弹并不足备,何况只有两艘铁甲船、三艘巡洋船,这些舰只都靠充足的弹药才能发生效力。现在各船多的是演习弹,少的是实战弹。衙门里的七百万两海防捐,还要用于添购铁甲、巡洋两种大船,而各省的济饷,有一大半都被截留,到不了北洋水师的名下。”

世铎笑道:“你这个李少荃,本王一跟你谈论正事,你就东拉西扯个没完。反正本王把话说到这儿,你以后看着办吧。没有银子使,我就打发管家到保定去问你借。”

醇亲王哈哈笑道:“礼王是把少荃看上了。好了,谈了半天了,也都该饿了。走,到里面吃锅子去!饭后再搓他几圈儿。”

李鸿章回到贤良寺的时候,天已是很晚。他让人简单热了碗粥喝下,便把同来的盛宣怀叫进房里,吩咐道:“你手里不是还有张三十万两的银票吗?你明儿兑成三张,每张十万两,分别送到礼亲王、醇亲王、庆亲王府去。今儿宫里来没来人?”

盛宣怀答:“宫里一共来了两拨儿,一拨儿是御膳房的张公公打发过来给您老请安的,职道照例递了他个五百两的红包;一拨儿是太后身边的李公公打发过来给您老道乏的,职道按您老的吩咐,给他封了张一万两的银票。”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道:“北洋的确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上一口。他们现在是靠买船过日子,这么咬下去呀,早晚有一天,得靠卖船过日子!老夫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没有见过这么贪婪的王爷!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呀!”

李鸿章话到此,忽然挥了挥手,盛宣怀急忙退出去。李鸿章坐着发了一回呆,忽然自言自语道:“咳,大清国的气数,是真将尽了!”

第十六章 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 第九十节 美女间谍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照例由醇亲王带领,进宫去面见太后。在朝房里,李鸿章见几名部院大臣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礼亲王和庆亲王也夹在里头讲话。李鸿章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没有在意。

进宫以后,照例是年轻的光绪帝坐在前头,慈禧太后坐在后面问话。慈禧太后说道:“李鸿章啊,你起来回话吧。”

李鸿章答称一声:“谢太后恩典。”便爬起身来。慈禧太后接着说道:“李鸿章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六十五了吧?”

李鸿章答道:“谢太后记着,臣今年虚岁正好六十五。”

慈禧太后沉吟一下,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一晃儿,我们这些人都老了!李鸿章啊,你这几年保定、天津、烟台来回地张罗事儿,也真难为你了!北洋水师的兵船,购得差不多了吧?究竟能不能打呀?”

李鸿章答道:“回太后话,北洋水师现已从国外陆续购进兵船二十艘,其中有两艘铁甲船,有三艘大号巡洋舰,小些的巡洋舰四艘,连同船政局自己建造的,北洋水师现在共计大小舰只二十五艘。各船管带都是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员弁,驾船、航海倒也应手。现在水师各船每日都在水面操练。臣窃以为,按我水师现在的规模,如演练得法,实战虽无十分的胜算,但自保当是不成问题。”

慈禧太后想了想又问道:“李鸿章啊,你还打算怎么办哪?”

李鸿章答道:“回太后话,臣已与醇亲王、庆亲王、礼亲王粗略计议了一下,趁现在海军衙门还有几百万两的银子,臣打算今年,再从国外订造三艘铁甲船、两艘巡洋舰,使水师舰只成三十之数,确保我大清水师攻守自如。”

慈禧太后沉吟了许久,忽然又是一声长叹,随即说道:“咳,这事儿啊,是怎么做都没完没了啊,没个完的时候。这人哪,该歇口气儿的时候啊,也得歇口气儿。你呀,自打到直隶就一直在忙。忙电线,忙电报,忙铁路,忙找矿,后来又忙海防,铁打的人也都折腾软了!六十五了,该歇口气儿了!这购船的事呀,要我看哪,等等再说吧。就算晚个一两年,也没什么打紧。二十五只船,不算少啦。只要洋人不再欺负咱,咱也没有必要把银子都花在水面上。你跪安吧。”

李鸿章急忙跪安,退出。但他一直在心里犯嘀咕:早就议定好了的今年购船一事,太后为什么突然提出缓办了呢?

当日回到海军衙门,醇亲王和庆亲王把他拉进密室里。醇亲王说道:“少荃,太后今儿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

李鸿章边想边道:“其他的话,下官倒是听明白了,只是太后突然提出,今年不准再购洋船的话,下官却听得不太明白。这件事,我们年前不就说得妥妥的吗?太后当时并没有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醇亲王笑道:“怎么样?糊涂了吧?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宫里现在不正给皇上张罗大婚吗?皇上大婚之后,太后就要归政。太后归政之后呢?不想再住在宫里头,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静养。”

李鸿章一惊,忙问一句:“太后想住清漪园?”

庆亲王点一下头道:“李少荃就是李少荃,果然一猜就中。这次啊,太后把礼亲王和我们两个找去议了三天,想把园子修一修。这园子自打被毁了以后啊,上头一直都想修,可一直都没修起来。这个园子,都快成太后的一块心病了!”

醇亲王接口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祖宗留给咱们的基业。就这么放着,心痛啊!”

李鸿章点头道:“是啊,那么大一块园子,说毁就给毁了!当初建的时候,用了多少银子啊!咳!”

李鸿章叹气之后便不再言语,因为他的心里已经知道,太后开始惦记海军衙门里的那几百万两海防捐了。看样子,添购铁甲和巡洋两个舰种的计划,是实现不了了。

庆亲王见李鸿章愣愣地发呆,忙道:“少荃,你怎么不讲话呀?你说这园子,是该修还是不该修啊?”

李鸿章想了想,忽然反问一句:“两位王爷,上头下旨了吗?”

醇亲王道:“少荃哪,太后的意思呢,是想先跟你通个气儿,然后再下旨。修园子的这笔银子呢,我和礼亲王、庆亲王,还有几个军机大臣,已经碰过头,决定先把衙门里的七百万两海防捐暂垫给内务府,余下的缺口哪,让各省分摊一些,一些大臣呢,也可以孝敬一些。这样一来,估计就差不多了。”

李鸿章点点头,小声问道:“这次修园子,打算用多少银子啊?”

醇亲王道:“我和太后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要一千万两左右吧。我想哪,北洋水师已经构造了这么多船,就算不添购新船,也足够用了。趁你这次进京,咱们这事就这么定吧。”

庆亲王这时问道:“少荃,你以为怎么样啊?”

李鸿章心里一惊,面上却笑道:“修园子是好事儿啊,太后归政后能有个地儿静养,皇上和几位王爷也省心啊!可是……咳,两位王爷就抓紧办吧,这说着说着就解冻了,还是早动手吧。”

李鸿章在衙门用过午饭,便乘车赶回了贤良寺。回来前,他本打算顺路去看望一下恭亲王,可后来又一想,还是不去的好。太后对恭亲王的猜忌一直没有消除,他这个时候去恭亲王府,有人难免要到太后那里去说三道四,有些不值。

他进贤良寺时,盛宣怀出去办事还没有回来。他让人服侍着歪在床上略歇了歇,便从案头拿过罗贯中著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想把昨晚看过的一段再温习一遍。

他此次进京议事,最大的收获倒不是议事,也不是什么修园子,更不是什么皇帝大婚,倒是他手头的这部《三国志通俗演义》。

他以前每次读到“此间乐,不思蜀”这句时,都要替蜀后主刘禅难过上好几天,气愤上好几天。但这次读到这句时,他不仅没有难过,反倒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后主刘禅的大道来。因为刘禅能很快适应自己的身份,主上乐,做臣子的焉敢不乐?李鸿章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高兴,他甚至也替刘禅感到高兴。他受这句话的启发,决计对太后修园子的事,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李鸿章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太后此次修园子和上次修园子有本质的不同。上次没有修成园子,是因为有个深通国事的恭亲王挡在前面。而这次太后一定能修成园子,是因为有三个不懂国事专会逢迎的王爷替她主事。这三个人说是领班大臣也可,说是太后本人的奴才也可,反正怎么说都不过分。还有一点也是太后此次能修成园子的条件,那就是作为帝父的醇亲王,他巴不得太后归政后住得离皇宫远一些,只有这样,他议起政来才能得心应手。

说不定,太后决定修园子,正是醇亲王出的主意。想到此,李鸿章忽然又生出一个问号:就算太后归政后当真住进园子,他醇亲王就能当上议政王吗?他当议政王,太后能放心吗?

李鸿章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混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放下书,起身走了几步。

这时,一名差官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边施礼边道:“禀中堂大人,宫里来了一顶花轿,指明让您老去接旨!”李鸿章一愣,急忙着人更衣,快步走出去。一顶花轿停在门首,两名太监左右站着。

李鸿章不知轿里坐的是谁,只能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接旨!”

一名太监便道:“太后口谕,李鸿章坐镇北洋多年,劳苦功高,着赏侍妾一名,为其暖足。”

李鸿章刚想推托,传旨的太监却不容他讲话,接着便道:“李鸿章不准借故推托,毋庸进宫谢恩。钦此!”

李鸿章正要谢恩,却见另一名太监一掀轿帘道:“红姑娘,到家了,您出来吧。”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缓缓从轿里迈步下来,对着李鸿章深施一礼道:“奴婢小红奉太后懿旨,特来伺候中堂大人!”

李鸿章不得不谢恩道:“臣李鸿章谢太后隆恩!”

李鸿章站起身来,先让人把小红姑娘扶到里面,这才叫人捧了银子出来送给两名太监。一名太监把银子揣进怀里,却忽然把嘴凑到李鸿章的耳边,压低声音说:“老中堂,您老可精神着点儿,小红姑娘可是太后身边最可心的人儿。没事儿的时候,您老常哄着她点儿,别气着她。她要是真在太后的跟前说上几句什么,您老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记着奴才的话,没坏处!”

太监带着花轿离去多时,李鸿章还站在门外愣愣地发呆。

一名差官这时走近说道:“相爷,您老回屋歇着吧,小心遭了凉气。还有小红姨娘,是不是让人先打扫出一间房来?”

李鸿章猛然惊醒,他边推门边道:“马上让人给红姑娘打扫出一间房来,先让她歇着。还有,让人去城里赶快找人买两个丫头过来,长得要干净。还有,杏荪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差官急忙飞跑着去办事。

李鸿章推门进来,见小红姑娘正坐在会客厅的一把木椅子上发呆,见李鸿章进来,她慌忙起身施礼,口称:“奴婢给中堂大人请安。”

李鸿章示意她平身,这才坐下,把胡须捻了半晌,方说道:“小红姑娘,你今年多大了?进宫几年了?”

小红姑娘答道:“回中堂,奴婢今年再有一个月就满十八了。奴婢十二岁被送进宫来,在宫里已住了六年。”

李鸿章点一下头,又问道:“小红啊,你在太后身边几年了?”

小红答道:“奴婢伺候太后已经两年了。”

李鸿章沉吟道:“小红啊,太后让你来老夫这里,你愿意吗?你要讲实话,不要委屈自己,老夫可以替你进宫去向太后求情。”

小红答道:“回中堂,中堂的威名,奴婢进宫前就已知道。如今太后让奴婢来终身伺候中堂,正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出宫时就已打定主意,不管中堂给奴婢什么名分,奴婢都愿意伺候中堂一辈子,只要中堂能赏奴婢一口饭吃就行。”

李鸿章忽然笑了一下,说道:“你这个姑娘,怪不得太后喜欢你,你倒是很会说话。好吧,你只要不觉得委屈,就留在老夫身边好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的家里有一个母亲,还有两个哥哥。父亲剿捻时战死了,母亲和哥哥现在就靠朝廷的恤银过日子。”

“哦?”李鸿章一愣,随口问道,“小红姑娘,你是哪里人氏?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啊?”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是奉天盛京府人,复姓宇文,父亲单讳一个建字。”

李鸿章一听这话,猛地起身追问一句:“你的父亲可是铭字营游击宇文建?”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打小听母亲说过,父亲去世时确是游击衔。怎么,中堂难道认识奴婢的父亲?”

李鸿章一屁股坐下,长叹一口气道:“小红啊,老夫与你的父亲,岂止是认识!咳!现在想来老夫还揪心,宇文建他死得亏呀?小红啊,老夫还是不明白,你是汉人,怎么也被选进宫了呢?”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的确是汉人,但七岁上便被母亲送给了当地的一家满人当使换丫头。奴婢十二岁那年,宫里正好选宫女,那家满人不想把自家的闺女舍出来,就认奴婢为女儿,把奴婢送进宫了。”

李鸿章惊道:“小红啊,你讲的这些,太后知道吗?”

小红摇摇头道:“回中堂,奴婢的身世,不仅太后不知道,宫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奴婢知道轻重,如果太后知道了奴婢的身世,不仅那家满人要被满门抄斩,连奴婢的一家,也难逃活命。”

李鸿章点一下头,说道:“小红啊,你适才同老夫讲过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同人讲了。回到保定后,也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夫人在内。你听清楚了吗?”

小红感激地点头答道:“中堂的话,奴婢都记在心里了。”

李鸿章正要讲话,一名差官走进来道:“禀中堂大人,盛大人回来了。”李鸿章点一下头道:“给小红姑娘的房间收拾出来了吗?”

差官答道:“回中堂话,已经收拾出来了,但去城里买丫头的人还没有回来。”

李鸿章道:“你先带小红姑娘回房歇息,顺便让盛大人过来一下,老夫要向他交代一件事情。”

差官急忙对着小红施了一礼,道:“小红姨娘,请跟卑职过去看看吧。”小红忙对着李鸿章施了一礼,口称:“奴婢先行告退。”李鸿章点一下头。小红随着差官稳稳当当地走出去。望着小红的背影,李鸿章小声说了一句:“不避男人,脚又没裹,谁能分得清汉人满人呢?”

第十六章 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 第九十一节 秘密谈话

盛宣怀大步流星走进来,先是对着李鸿章行大礼,然后把一天办理的差事禀复一遍,接着才是一连声的“贺喜”:“相爷,这喜酒是摆在京城,还是摆在保定?您老定一个盘子,职道好去安排。这是上头赐的喜,总要热闹上几天才算过得去。”

李鸿章抚须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杏荪啊,太后赐给老夫的是喜还是祸,姑且不论,你呀,得替老夫连夜赶回保定去,告诉夫人,太后赏赐家里添了口人。同时哪,让夫人在上房给选出一间大些的屋子来,让下人收拾齐整,屋里的摆设照姨娘的规矩办。老夫明儿早饭后,就带红姑娘回去。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要对夫人讲清楚,老夫在京城又买了两个丫头伺候红儿,现在还没有见到人,估计明儿一准能领过来。还有,你不要把太后赐喜的事,对外张扬出去,凡事还是谨慎些好。到了保定之后呢,你就在衙门里张罗几桌席,我们身边这几个人,意思一下也就行了。”

盛宣怀乐颠颠地离去,很快便带了几名随身的武弁,乘着夜色赶回保定。小红当夜便照太后吩咐,为李鸿章烫足捶背,宽章暖足,极尽妇人之道。

第二天早饭过后,李鸿章又单派人为小红雇了辆马拉轿车,由买来的两名丫头伺候着坐进里面,一行人悄悄离开京师,驰往保定。

到保定总督衙门,夫人赵莲果然已将小红的房间收拾停当,竟与自己的卧房一般无二,又专拨了两名大些的丫头,在屋里屋外伺候,极为周到。小红大受感动,连连称谢不止,此后便把赵莲视作亲人,把太后行前交办的事情丢过,一心一意地同着赵莲服侍李鸿章。

你道小红行前,太后向她交代了什么事情要她来办?原来,皇上即将大婚,大婚之后便要亲政。依大清祖制,皇上一旦亲政,听政的太后就要归政,不得再干预政事。太后已把朝中各事安排妥帖,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李鸿章。因为此时的李鸿章,已非彼时的李鸿章。此时的李鸿章,是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手里不仅握有兵权,而且是水陆两种兵权,对京畿构成极大的威胁。

当时大清国的各军系,湘军留有四万,两万随刘锦棠在新疆屯垦,另两万中有一万,驻扎在金陵左近守卫南洋,另一万已跟随李鸿章多年,成了淮军。左宗棠手里的楚军已大半被裁遣,何况左宗棠薨后,群龙无首,自然成不了气候。还有就是屯扎在各省的绿营,虽为国家经制之师,但因装备差,已无多少战斗力可言。

旗营也是大清国的主要兵系,分布在各省屯扎,不过也是装备不济,加上日久无战事,又不肯勤加操练,已是暮气沉沉,何况兵额已锐减到六万。眼下,大清国装备最好,人数虽不多但却是最有战斗力的,便是李鸿章手里已转成经制之师的淮军和北洋水师。

淮军陆路现有兵额四万,全部被李鸿章以保卫畿辅的名义布置在京师周围。而北洋水师经累年扩充,人数已逾四千,加上营务、粮台等后勤人员,几近万人。

大清立国百年,兵制讲究的是旗营为主、绿营为辅,汉人不准拥有私家军队。尤其是康熙平定三藩叛乱之后,汉人掌军更是朝廷大忌。

但随着太平天国的兴起,这条祖制渐渐便不再有效了,汉人掌军不仅被朝廷默许,而且成了主要兵力。随着年岁的增大和阅历的加深,慈禧太后越来越对执掌兵权的汉大臣感到不安。她曾设想过许多裁遣的办法,但都被洋人的一次次闹事给打断了。尽管权倾朝野的李鸿章累请休致,虽然这个人已对大清的百年基业构成了某种威胁,但她经过反复思考,却不敢答应于他。她怕这个人一旦归隐,大清国会转瞬便被各国摧毁掉。她已经认识到,有李鸿章在,大清国的确多了层威胁,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有李鸿章在,她及她的王朝又多了层保护!

李鸿章出任总理海军衙门大臣,但不肯到京师当值,而慈禧太后却想知道这个人在保定、天津,每天都在想什么、做什么;尤其是将来归政以后,她更想掌握住李鸿章的所行所想。慈禧太后甚至已经作出了结论,只要把李鸿章抓牢,老祖宗创下的百年基业,就不会轻易地垮掉。

她决定选一个人到李鸿章的身边去,不但要掌握李鸿章的行动,甚至连李鸿章说了什么梦话,她也想知道。小红于是便来到李鸿章的榻前,充当慈禧太后的耳目。

但聪明的小红并不想全心全意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太后的眼里再怎么可心,终究逃不脱奴才的身份,而李鸿章,却把做人的资格还给了她。

小红不想出人头地,她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一回人。

太后稳定住了李鸿章,便开始大张旗鼓地修园子,虽然醇亲王与庆亲王早已把海军衙门里的七百万两海防捐划到了内务府的账上,但太后还要认认真真地做一回官样文章。

她把礼亲王召进来,让军机处给各省督抚下发询旨,同时让军机处组织在京的一班王公大臣们议一议,这园子该不该修,祖宗的基业还要不要。

督抚的反响自然要等上一些日子才能抵京,最先有反响的当然是在京的一班王公大臣们。

第一个站出来的本该是清流派首领李鸿藻,但李鸿藻此次偏偏耍了个滑头,向上头告了几天假。显然,李鸿藻是想看看情况再表明态度。

第一个上折的于是就变成了清流议政的二号人物署户部尚书阎敬铭。阎敬铭是户部左侍郎,户部尚书翁同龢转补刑部尚书后,他接替翁同龢暂署户部尚书。

阎敬铭上的折子从理财的角度说事,称户部干涸,外债未清,不可行此既不能招财又不能强国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折子上去后,慈禧太后并没有理睬,但阎敬铭却不依不饶,竟然一连三天在早朝上力逼太后表态。

太后被逼无奈,只好表态:着将妄奏的阎敬铭革职并勒令其归籍,永不叙用。军机大臣孙毓汶与许庚身,原本商议好一起上个折子劝阻此事,一看阎敬铭被罢黜出京,方知风向不对,大概太后是铁了心来修园子了,便不再提上折的事。

两广总督张之洞,原本都把反对修园子的折子拟好了,偏巧接到打京师翰林院传来的密报,说阎敬铭因为上折妄议被罢黜归籍了。

张之洞急忙把折子烧毁,干脆来个不议。其他督抚原本都在等着李鸿章表态,哪知李鸿章始终未发一议,督抚们于是就没敢妄议。

眼见修园子一事无人再反对,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徐桐忽然来了精神,竟然连着三天上折赞成修园子一事,还说不仅清漪园要修,还要修成超过以往的规模。

翁同龢本不赞成此时修园子,但他为了能使太后归政后远离皇宫,不再干政,也违心地表示赞成修园子,还称颂太后的决断是英明之举。

太后一听大喜,转天即着军机处拟旨,晋徐桐为体仁阁大学士管理吏部,着翁同龢由刑部尚书再次出任户部尚书。京师于是便平静下来,内务府也在不久便大兴土木,开始重修清漪园。

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底,北洋水师依照外国的模式,正式更名为北洋海军。北洋海军的舰队规模,仍是北洋水师的舰队规模;海军提督,仍是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

经过一年多的建造,清漪园的修缮已近尾声,同时更名为颐和园。

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二月初三,十八岁的光绪帝颁诏天下,宣布正式亲政;慈禧太后也在这一天发布懿旨,声称归政,不再训政,决定移住颐和园,颐养天年。同一天,李鸿章的侍妾小红姑娘奉懿旨进京去看视太后。

三天后,小红从京里回来。当晚她服侍李鸿章躺下后,道:“老爷,奴婢见了太后,太后先问您老的身子骨怎么样,奴婢答还好。太后忽然又说到皇上亲政这上头。太后对奴婢说,皇上还年轻,才十八岁,管不了这么一大摊子事。真把什么都交给他,非出乱子不可。”

李鸿章笑了笑道:“那太后为什么要宣布不再训政了呢?十三年,皇上亲政,太后就因为不放心,才改归政为训政。”

小红小声道:“太后此次归政,宣布不再训政,也是有苦衷的。据太后讲,一班王公大臣连连上折,劝她到园子里去颐养天年,说她劳累了半辈子,该歇歇了。还说皇上都十八了,又有一班王公大臣扶持,估计出不了什么乱子。太后知道,这都是醇亲王和翁同龢他们在背后捣的鬼。太后对奴婢说,醇亲王是帝父,巴不得早日能当议政王;翁同龢是帝师,皇上什么事儿都要他拿主意,他当然也希望皇上能真正亲政,他好一手遮天。太后此次召奴婢进宫,就是想问问您的主意。太后说,你问问李鸿章,他认为我是放手好呢,还是不放手好。这是太后的原话。老爷,您老是个什么主意呢?太后亲口对奴婢讲,您老是文华殿大学士,又是督抚的头儿。您老的话才一言九鼎,别人说了不算。”

李鸿章笑问一句:“太后就说了这么多吗?”小红点点头。

李鸿章随即披衣下床。小红忙起身问道:“老爷,这么晚了,您老还要干什么呀?”

李鸿章答道:“红儿啊,你给老夫掌灯。老夫要连夜上折给皇上,恳请太后继续训政。太后说得对,皇上还年轻,容易出乱子。”

第十六章 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 第九十二节 获赐紫缰

李鸿章恳请太后继续训政的折子一到京师,立即在满朝文武当中激起千层大浪。醇亲王用手拍着桌面,在府里大骂道:“这个李少荃,他这不是混蛋吗?太后刚刚移住进园子,皇上亲政也不过十天,他就跳出来搅局!你说他咋就不嘎巴瘟死呢!”

翁同龢闻听此事,胡子登时气起老高。他连夜去王府拜见醇亲王,连声道:“李少荃当诛!李少荃当诛!此人不诛,我大清永无宁日!”

光绪皇帝未及把折子读完,便扬手摔出老远,口里发狠道:“李鸿章这个老混蛋,朕早晚给你个厉害尝尝!”光绪帝骂了半晌,却又不敢不弯腰把折子拾起来,起驾进园子去呈给太后。

太后把折子读了读,便让人把一班王公大臣召进园子里议事。王公大臣们到后,太后让光绪帝坐在旁边,她才手挥着李鸿章的折子说道:“这个李鸿章,他怎么就这么不懂我的心呢?我这刚清静两天,他的折子立马就递上来了!他怎么这样啊?”

慈禧太后一脸苦相,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还把眉头皱起挺高。醇亲王一见,急忙跨前一步,奏道:“禀太后,奴才以为,这李鸿章是老糊涂了,朝廷该体恤他,让他休致才对。”

翁同龢也跨前奏道:“禀太后,臣以为,李鸿章昏庸老迈,在直隶已属尸位素餐,应勒令他开缺回籍,以严国法。”

徐桐更是一脸诚恳地请求:“臣恳请太后下旨,将卖国蟊贼李鸿章,锁拿进刑部大牢按律问罪!臣恳请太后下旨,为刘锡鸿昭雪,召刘锡鸿进京供职!李鸿章卖国,刘锡鸿爱国呀!”徐桐话毕,对着太后就是一阵磕头。

慈禧太后却把折子啪地往桌面上一摔道:“我话还没有讲完,你们这是干什么呀?盼着我早点死是不是?你们好为所欲为,一手遮天!把有功的大臣都撵回家去!”

醇亲王一听这话,吓得慌忙就地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太后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翁同龢也急忙跪在醇亲王的后面,口里嘟嘟咕咕地恳请恕罪。徐桐跪在地上,早吓得浑身抖做一团。

太后冷着脸子说道:“你们都起来吧。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不让人说话是不是?翅膀都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还没老糊涂,你们不用在我面前装得跟受多大委屈似的。我呀,什么都懂!行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李鸿章是文华殿大学士,是百官的头儿,他既然说话了,我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他。何况,他这也是为咱大清好。再者说了,皇上才十八岁,还是个孩子,什么事儿都交给他呀,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真惹出个什么乱子来,说什么可就都晚了。看样子啊,皇上以后就得常进园子走走了。我哪,也就再辛苦几年,帮他把把舵,省得出了事情往我身上推。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从此以后,慈禧太后又开始了训政,继续执掌大清国的内政外交大权。是年三月,慈禧太后颁发懿旨,着赏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用紫缰。大清国朝臣再次哗然一片。

清代祖制,非皇室不准赏用紫缰,满汉大臣功勋再大,若非赏恩休致,亦不准用紫缰。执紫缰乘马,逢王爷无须下马。百官若逢执紫缰者,上至一品大员,下至未入流,不仅要为之让路,还须跪地行大礼请安,待执紫缰者过后才能起身。

李鸿章不是皇族一脉,虽在朝廷看来立有盖世奇功,但并没有赏恩休致。未休致亦非皇族而赏用紫缰,大清立国百年,有此恩典者仅几人而已!

直隶各地大小官员,齐到保定为中堂大人贺喜,赵莲与小红也在府里为他庆贺。李鸿章当着赵莲与小红的面,抚须说道:“你们忘了老夫今年多大岁数了,老夫今年整满六十六。六六相逢,六六大顺哪!老夫的一篇折子,换来一根绳子,值啊!”小红见李鸿章说这话时,眼里却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水。见此情景,小红鼻子竟然也跟着一酸。

一天晚饭后,李鸿章对盛宣怀发感慨道:“老夫预计,在六十六岁的时候,把北洋海军兵船,添购到三十之数。如今,老夫已经六十六整岁了,虚岁六十七了,可我北洋海军的兵船数,仍是二十五艘!朝廷未让老夫把兵船凑够三十之数,却赏给老夫一根拴马用的紫缰绳!悲耶?喜耶?”李鸿章的眼里,再次流出了泪水。

一晃,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到了,李鸿章已整满七十一岁,虚岁便是七十二了,而此时的慈禧皇太后也正逢六旬万寿。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

大典选在正月初二这一天举行。大典之前,朝廷特意向各省督抚下旨,不准离任进京,但各省孝敬一项却不能免掉,因为这毕竟是皇家敛财的一次机会。是机会就不能错过,错过了可惜。

李鸿章自然也尽其所能,为太后置办了一份寿礼。因不准督抚进京,他便准备让小红押着礼品替他走一趟京师。不管怎么说,小红也是太后身边称心如意之人。可到临上路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自己这事做得有些欠妥。小红是宫里的人不假,可她现在毕竟是自己的侍妾;让一名侍妾去祝寿,不是分明在说,太后本人也不是正宫吗?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让小红下车进屋去歇着,又临时委派了一名候补道,这才把心完完全全地放进肚子里面去。

大典的这天,李鸿章同以往一样,带上境内的大小官员,面北跪倒,遥祝太后六旬万寿。仪式尚未结束,却忽然接到圣旨。

旨曰:“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赏用紫缰李鸿章,公忠体国,晋赞纶扉,辅佐中兴,嗣在北洋二十四年,功勋卓著,着加恩赏戴三眼花翎。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却是再难把持,眼里扑簌簌落下泪来。他面北谢恩的时候,口里连连说道:“老臣有何德何能,要赏戴三眼花翎啊!”

李鸿章如此激动不已是有原因的。花翎非寻常之头饰,大清入关初期,唯有功勋及蒙特恩者,方得赏戴。咸丰后,凡五品以上,虽无勋赏亦得由捐纳而戴一眼花翎;大臣有特恩的始赏戴双眼花翎;宗室如亲王、贝勒等,始得赏戴三眼花翎。

试想,一名汉官能破格赏戴三眼花翎,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又会让多少人眼红!要知道,醇亲王、庆亲王、礼亲王三人,现在还仅是双眼花翎!李鸿章之功名到此可谓极至矣!

就在大清国为太后六旬万寿举国欢庆的时候,属国朝鲜却爆发了声势浩大的东学党起义。而暗中支持者,正是岛国日本。

日本料定朝鲜必向大清国求援,大清势必答应出兵朝鲜,因此定下出兵朝鲜、挑起中日军事冲突的方针。

果不其然,大清国三品记名海关道驻朝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见朝鲜形势危急,急电告总理衙门,请派兵入朝稳定形势,朝鲜国王也发报向中国求援。

袁世凯在同日给李鸿章的电报中这样写道:“顷日译员郑永邦以其使令来询‘匪情’并谓‘匪久扰’大损商务,诸多可虑,韩人必不能了,愈久愈难办,贵政府何不速代韩‘戡’……我政府必无他意。”

袁世凯在电报中陈述了日本国的态度,希望中国出兵,谓“必无他意”。李鸿章把袁世凯的电报急递总理衙门。光绪帝连续接到总理衙门转递的朝鲜电报,急召户部尚书翁同龢进宫议事。

翁同龢进宫后,当即向光绪帝建议,着李鸿章速向朝鲜派兵。

光绪帝对翁师傅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当下便传世铎进来,让军机处拟旨,着李鸿章快速向朝鲜派兵,不准延误。

李鸿章接到圣旨的当日,即飞檄淮军叶志超所部两千人,乘兵轮由朝鲜牙山登陆赴朝。

李鸿章随后飞檄刘铭传一部九百五十余人,雇用英国高升号轮船,亦由牙山入朝。

总理衙门接到淮军叶志超部登轮赴朝的消息后,即按着中日《天津条约》的条款,将中国出兵的信息通报给日本驻华公使馆。日本随即以“保护日本驻朝使馆和侨民”的名义发兵朝鲜,几日光景,兵力竟达一万人左右,是中国出兵的几倍。

光绪帝得知日本亦出兵朝鲜的消息后,不敢再召翁师傅入宫,而是摆驾进园子来向太后禀告。太后略一沉吟,当即吩咐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呀?快让军机处去给李鸿章送信,让李鸿章进京来想办法!”

李鸿章带上小红姑娘飞速进京。进京的当日,他便同着庆亲王以总理衙门的名义,照会日本驻华公使馆,要求日本“如已派兵保护官商,断不可多,且非韩请派,断不可入内地,致华日兵相遇生衅”。

日本公使馆很快复函总理衙门,称:“就派遣军队来说,除依据《天津条约》行文知照外,我国政府唯有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因此关于兵员多少及其进退行止,丝毫没有受中国政府牵制的理由。”日本人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强硬。

李鸿章见日本不予理睬中国的警告,只好约见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希望借助第三国的力量来调停此事,迫使日本同意从朝鲜撤军。

喀西尼听了李鸿章的陈述,当即表示:“俄韩近邻,断不容日妄行干预。”李鸿章大松一口气,当即赶回总理衙门,把俄公使喀西尼的话陈述一遍。

庆亲王听了这话自然大喜,马上便把李鸿章活动的结果,奏报给光绪帝和园子里的太后。

光绪帝听了庆亲王的话,沉默不语;慈禧太后听了庆亲王的话,缓缓道:“李鸿章就是李鸿章,无论多么难缠的事情,只要交给他去办,他总能给你料理明白。那些想扳倒他的人,我们就不要理会了!”

当晚,在贤良寺的卧房里,小红一边为李鸿章捶背,一边问道:“老爷,看您几天来匆匆忙忙的样子,从这家使馆出来,又进那家使馆,好像很怕倭寇啊!咱大清既有淮军又有旗营,还有海军,怕他们干什么呀?不就是打吗?”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道:“小红啊,你不懂啊。大清的事情,老夫比你清楚。这几年,自打那个伊藤博文当了日本的首相后,该国便大肆增强武备。经方驻日多年,深知其根底。据经方讲,日本兵已经全部换用了西洋制造的最新式枪炮,精锐无比,可以一次同时打出几颗炮弹。”

李鸿章喝了口茶:“我大清从光绪十四年停议添购兵船,以后就再没有从西洋大量购过新式枪炮,用的都是我大清各省枪炮局自家制造的老货。现在淮军手里的枪炮,已落后日本多年,如何迎敌呀?老夫从十四年停购兵船后,就几乎年年上折,恳请购进一批西洋最新式枪炮,都被皇上驳回了。兵船、枪械不购也就罢了,兵船上用的炮弹总该备足了吧?也不准添购。现在我北洋海军,每艘船只备有七发炮弹可供实用,其他的全是教练弹。海上交战能否趋避,应以船行之迟速为准。”

顿了顿,李鸿章又接着说道:“老夫详考日本海军,该国目前拥有可用于交战的新旧快船二十一艘,而我北洋海军可用者,只镇远、定远铁甲船两艘。济远、经国、未远三船,虽能巡洋,但行驶不速。致远、靖远二船,仅能一点钟行十五六海里。现在,西洋各大国讲求船政以铁甲为主,必以极快船只为辅。如今日本海军船只,最快者能行二十三海里,慢船也能行二十海里左右,均为光绪十四年我停购以后,该国从西洋各国订造。船上炮弹情形更不用说了,肯定充足。”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小红啊,老夫当初奏请加强海防,设立水师,其实防的就是这个岛国呀,但防来防去,还是落后于他。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李鸿章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皇上亲政以后,每事必问翁同龢。翁同龢说怎么着,皇上就怎么着,真是一丝一毫都不差。太后虽然还在训政,但毕竟住在园子,不能事事都过问。现在皇上除了罢黜大臣还不能做主外,其他的事,太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老夫听人说,翁同龢几次向皇上建议把老夫撵回家去,说老夫老迈昏庸,尸位素餐,又常常和外国勾搭,卖国求荣,让老夫给好人腾地方。这好人是谁呢?就是他翁同龢。翁同龢是咸丰状元,又是一代帝师,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哪!老夫久历官场,活到这把年纪,各种人见得多了,却还没有见过像翁同龢这样能揽权的!他想扳倒老夫,门都没有!”

小红轻声道:“老爷,您说了这么大半天的话,歇歇吧。”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道:“咳,人老了,就爱唠叨。可有些话呀,又不能随便与人讲,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同你偷偷讲一讲。好吧,我们歇吧。”李鸿章当晚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十六章 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 第九十三节 中日激战

喀西尼很快电告俄国外务大臣吉尔斯:“为了报答我们的效劳,中国正式承认,俄国具有与中日两国共同解决朝鲜内部组织问题的权利。李鸿章请求我国协助,俾使日本同意与俄中两国共同解决朝鲜的改革问题……我建议我国驻日公使希特罗渥应竭力劝告日本接受此项建议。”

吉尔斯经过请示沙皇,马上给俄国驻日公使希特罗渥发电报,让希特罗渥向日本外相陆奥宗光提出劝告,希望日本与中国从朝鲜撤军。

陆奥宗光接到希特罗渥的照会,当即表示:“除非清政府保证同意共同担任‘改革’朝鲜内政,或同意不干涉日本以独力实行‘改革’,日本军队决不自朝鲜撤退。”

陆奥宗光怕因此引起俄国人的不快,很快又表示:“日本对朝鲜决无他意,并对中国‘断不作攻击的挑战’。”

喀西尼接电后大失所望,只好遣参赞官转告总理衙门及李鸿章:俄国虽知此次日本无理,但俄国“只能以友谊力劝日撤兵……未便用兵力强勒日人,至朝鲜内政应革与否,俄亦不愿预闻”。

李鸿章一见日本是这种态度,马上便预料到日本此次是预谋要与中国为难,于是紧急向宫里递折,再次恳请速筹饷银向西洋购械,以防倭人袭扰。

光绪帝览折时,总理衙门已接到袁世凯从朝鲜发回的密报,称中日业已交战,日本增兵飞速,官兵明显不支,已败退;日本现有兵船二十几艘云集洋面,气势汹汹。

李鸿章未及把袁世凯的电报读完已吓得大惊失色,醇亲王与庆亲王也是连连跺足,不知如何是好。醇亲王与庆亲王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会同翁同龢进宫请旨。

也就在三人跨进宫门的时候,北洋海军广工号军舰、济远号军舰在护送高升号轮船行至牙山的江面时,与日本兵舰相遇。日舰突然开火,打中济远,济远被迫后退。广工见日舰先行开火,只好发炮自卫,旋遭三艘日舰围攻,致使身受重伤。日舰旋强迫高升号随行,船上中国士兵坚决不从。日舰鱼雷、大炮遂齐发,将船击毁。日舰离去后,法国一艘兵船恰巧行此,急忙救护,又向附近之德国伊力达斯号兵船、英国播布斯兵船发出求救信号,二船亦相继赶到。三船合救出中国士兵二百五十二人,有七百人落水遇难。

而站在光绪帝面前的醇亲王、庆亲王、翁同龢等人,却还在向皇上提着建议,商量着想让李鸿章出面,去找英国调停此事。光绪帝急召李鸿章进宫,询问此事是否可行。

李鸿章这样说道:“英国水师雄冠天下。臣可与英国人相商,希望他们能派出十艘兵船径赴日本的横滨,与我国驻英公使许景澄,一同去日本外务部,斥责其以重兵压韩无礼,扰乱东方商务,与英大有关系,勒令他们退兵,再议善后。臣窃以为,日本惧于英国的武力,不敢不撤兵。请皇上明察。”

醇亲王也道:“皇上,臣以为李中堂言之有理。皇上不妨下旨,让李中堂去英国公使馆与他们相商一下。设若事情成功,可不就是万事大吉吗?”醇亲王其实早已方寸大乱。

庆亲王道:“对呀,对呀,皇上,现在除了外交,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啊!”庆亲王也是六神无主。

光绪帝却问道:“李鸿章啊,现在北洋海军怎么样啊?”

李鸿章答道:“臣于进宫前已电告丁汝昌,严把各海口,避免与日舰交火。”

光绪帝说道:“李鸿章啊,你现在就去和英国人谈吧。”

李鸿章慌忙出宫,径奔英国驻华公使馆。但英国公使馆已接到国内训令,不调停中日之间的此次争端,更不可能采取威胁的手段强迫日本撤兵。

李鸿章一听这话,顿感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被人扶出公使馆。回总理衙门的路上,李鸿章心灰意冷,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说道:“中日一定在海上构衅,我北洋海军必败无疑!每舰只有少许炮弹,多为教练弹,如何打呀!”

李鸿章刚一踏进总理衙门,便接到光绪帝紧急发布的圣旨:“着李鸿章速回天津布置与日作战事宜,不得耽搁!”

李鸿章头脑一下子清醒,知道中日构衅已成定局了,急忙上车赶回贤良寺,让小红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又马不停蹄地连夜返回保定。

第二天,李鸿章正要乘车赴津,却接到圣旨,旨曰:“现在倭船屡窥海口,海军防剿统将,亟须得人。丁汝昌畏葸无能,巧滑避敌,难胜统带之任,严谕李鸿章于海军将领中遴选可胜统带之员,于日内复奏,不得再以临阵易将,接替无人等词,曲为回护,致误大局。钦此!”

送走传旨差官,李鸿章大骂道:“这又是翁同龢这个老混蛋给皇上出的主意!这都什么时候啦,还要撤换统兵大员!走,到天津再说!”

就在李鸿章与总理衙门奔走各国使馆,希图靠外交手段解决中日争端的时候,日本陆军已在朝鲜将叶志超淮勇全线击败,占领了朝鲜大部;日本海军也全部出动,云集朝鲜洋面,等待攻击命令。

李鸿章赶到天津,急调淮军、豫军合七十营,移至鸭绿江边九连城一带驻防,由奉天防务会办宋庆统带。又在沿海各口增派陆军,并严饬海军提督丁汝昌,沿海巡视,以防日舰偷袭,同时又将聂士成部淮军派赴朝鲜,会同叶志超防堵日军入境。

李鸿章希望日军只占朝鲜,不对中国实行攻击。他心里异常清楚,面对装备优良的日军,至今仍在使用已被别国淘汰枪械的中国各部队,虽人众,却简直不堪一击,海军也如此。

李鸿章在上奏朝廷陈述海军统领此时不宜撤换的同时,又给太后递送密陈一篇,恳请太后能重新起用恭亲王,称:当此倭人构衅,国难当头之际,恭亲王久历外交,有谋有断,急宜复出主持大计。

慈禧太后把李鸿章的密陈留中不发,她还要等一等,看一看。翁同龢则在此时力主对日一战,称:“非战不能保国,非战不能驱倭。”日本可不管中国是战是和,此时已决定对中国宣战。

中国官兵在平壤全线败溃的第三天,北洋海军十艘舰船,在护送运兵船到达鸭绿江口大东沟时,日本派出十二艘战船来袭,并当先发炮。

北洋十艘舰船只得整队迎战,双方盘绕、激战约五小时。交战过程中,日旗舰“松岛”号被北洋海军“镇远”号铁甲舰所发巨炮两次命中,引起火药爆炸。“松岛”号伤毙一百余人,日舰“赤诚”号船头及前部下甲板被击毁,舰长以下死伤甚众,日舰“西京”号也中弹累累,运转不灵。

中国方面损失军舰四艘,其中“致远”号因炮弹用尽,管带邓世昌无奈之下,决定用船体去撞日舰时,被日舰所发鱼雷命中,全船官兵无一幸存。

战后,日舰队先撤,北洋舰队奉丁汝昌之命,急驶旅顺港躲避。丁汝昌奉的则是李鸿章的电令。李鸿章想通过避战的方式保存实力。

对于此次交战,总税务司赫德根据英国方面的情报,这样描述道:“北洋舰队克虏伯炮有药无弹,阿姆斯脱郎炮有弹无药,汉纳根想要凑集够打几个钟头的炮弹以备一次海战,迄今无法到手。”

查当时的海关档案Z字第630号得知,赫德所说的情况,与当时的情况基本符合。第二天,日舰全部扑向旅顺,北洋海军六艘舰船虽每门炮仅配有少数炮弹,而且大半是药量不足的演习弹,也只得应战。

中日海军战于旅顺洋面,结果却是北洋海军六艘战船全被击沉,日军大获全胜。

日军乘势由陆路侵入中国境内,竟连陷九连城、凤凰城、金州、岫严、海城、营口、大连湾、旅顺口。日军进军之速,火力之强,不仅让光绪帝目瞪口呆,连一贯主战的翁同龢也上奏称道:“平壤既弃,义州已危,鸭绿一水,不过里许,江西天险,若长驱平进,北距兴京六百余里,永陵在焉,虽南面有山,恐兵少难扼。”

翁同龢再不敢言战,夜里开始做噩梦。光绪帝眼见局面越来越坏,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新仇旧恨一齐涌将上来。他不顾一班王公大臣全部在场,喝令军机处拟旨,将李鸿章顶戴花翎、紫缰、黄马褂悉数收回,本兼各职全部革掉,速押京师问罪。世铎答应一声正要去办,外面忽然响起“太后驾到”的喊声。

慈禧太后被人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光绪帝慌忙跪倒请安,一班王公大臣也纷纷跪下。

太后往龙椅上一坐,冷着脸子说道:“怎么着皇上?拿李鸿章开刀了是不是?你想没想好,把他押进京师,是关进刑部大牢呢,还是斩立决呀?”

光绪帝跪着说道:“禀太后,此次倭人猖狂,全系李鸿章调度无方所致。儿皇将他革职问罪,全是他咎由自取。李鸿章按律当斩。请太后明察。”

太后却扬起脸子对着世铎说道:“着军机处拟旨,着授恭亲王军机处、总理衙门领班,会同礼亲王、醇亲王办理外交事宜。着恭亲王接旨后,速与各国驻京公使商议,如何使日本息兵。再给天津传旨,革除李鸿章骑都尉世职,拔去花翎,摘去顶戴,收回紫缰,褫黄马褂,先行革职留任。去吧。”

世铎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六十三岁的恭亲王再度被请出山来执掌军机处与总理衙门领班。他接旨的当日,即派总理衙门大臣孙毓汶、徐用仪去总税务司请赫德出面,让赫德说服英国出面调解。

赫德在当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孙毓汶、徐用仪和我自下午四点钟谈到六点钟。他们两人几乎痛哭流涕,愿意接受任何好的建议,答应今后办这样办那样。”

恭亲王又随后摆驾来到美国驻华公使馆,恳求驻华公使田贝能出面调停;田贝偏巧拜客未归,但使馆参赞和翻译答应转告。

第二天,恭亲王、醇亲王、庆亲王齐聚总理衙门,会同几名军机大臣以及总理衙门大臣,紧急会商此事。美国驻华公使田贝不料在这时不请自到了。恭亲王急忙亲自把田贝迎进来,也不等田贝喘上一口气,便把大清国请求美国出面调解的话讲了一遍。

田贝笑着道:“本公使就是为这事来的。不过有一点本公使须提前声明,我国可以出面调解贵国与日本国之间的争端,但贵国须向我国交一份书面保证,承认朝鲜国是绝对独立的国家,对朝鲜的所有事情,贵国都无权干预。贵国能答应吗?”

恭亲王忙道:“田公使但请放心,本国与日本已经打成了这样,本国还哪顾得了什么朝鲜。贵国说朝鲜是独立的国家,就是独立的国家。只要贵国此次肯出面调停,让日本国先把战事停下来,其他的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谈。”

一班王公大臣急忙附和道:“是啊,是啊,王爷说的真正是在情在理。只要日本国肯把战事停下来,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议呢?”

田贝这时已看准清政府可任意摆布,认为联合日本进行无穷勒索的良机已到,于是便拍电回国,详细描述恭亲王等一班王公大臣,对美国摇尾乞怜的态度,建议总统抓住这次“调停”的机会,发上一笔横财。

当时恭亲王等一班王公大臣但求速和,只要有求和的门路,决不放弃,已经达到有病乱投医的程度。

恭亲王继求美国调停之后,又马上恳请英、德、法、美、俄五国,联合出面调停此事。同时,总理衙门又秉承太后、皇上的旨意,训令中国所有驻外公使,向各国直接提出请求,幻想“连衡说和”,并派出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起程赴日,到日本神户去见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商议停战之事。

德璀琳抵达神户,当日就致函日本外相陆奥宗光,表明此行的来意,希望能见到首相。陆奥宗光马上把德璀琳的来意禀明伊藤博文。

不料想,伊藤博文拒绝了德璀琳的请求,指责德璀琳不合交战国使者资格。德璀琳只好把日本的态度电告总理衙门,随后很失落地返回。

第十六章 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 第九十四节 北洋海军全军覆没

总理衙门一见日本如此态度,以为亡国有期,顿时慌作一团。光绪帝得到消息,也是把龙足跺得山响,拖着哭腔说道:“这皇上是当不成了!这皇上是当不成了!”

这时,田贝已与日本达成了某种共识,充当起了中日两国间传话的角色。他来到总理衙门,向恭亲王传话说:“伊藤博文表示,中国若真心希望和平,必须任命具有正当资格的全权委员。日本政府当于两国会议时,宣布停战条件。否则,日本就把战事持续下去,直到把中国打烂。伊藤博文还表示,和议地点必须在日本。和议举行前,中国须先将全权委员姓名、品级通知日本,而日本无须事先将本国全权委员姓名、品级通知中国。中国若不答应这些条件,日本便拒绝和议。”

恭亲王马上带上一班王公大臣进园子来见太后,转述伊藤博文的话,请示该怎么办才好。太后为了能让日本停战,决定接受日本提出的所有条件。总理衙门于是决定派遣户部左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赴日求和。

行前,总理衙门依照伊藤博文的要求,将张、邵二大臣的姓名、品级,通报给美国公使田贝,由田贝转告给日方。

田贝却提出,此次议和,为确保成功,他决定派美国前国务卿科士达以私人身份,充任中国全权大臣的顾问,不知中国是否同意。

总理衙门不敢反驳,当即同意。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七(公元1895年2月1日),中日两国代表在日本广岛会面。当张荫桓、邵友濂二人拿出总理衙门签署的各种委托证明请日方验看时,陆奥宗光按照伊藤博文事先的吩咐,当即指责张、邵二人的全权大臣资格不足,并马上取出预先写好的照会,向中方代表宣读,拒绝谈判。

第二天,日方派人又通知中国代表,借口广岛是军事基地,请中国代表马上离开,表现得极其无理。张荫桓、邵友濂一面将日方态度电告国内,一面很不情愿地离开广岛回国。太后和恭亲王等人几个月的努力宣告失败。

李鸿章接到革职留任的圣旨后,整整一天没吃没喝。

他把自己关在行馆的书房里,一直呆呆地坐着。属员有公事要回,他不见;幕僚想同他说句话,他亦让门外的侍卫挡驾;连盛宣怀和小红想见他,想安慰他几句,他也不见。小红急得在卧房里直哭,盛宣怀急得在书房外面走来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行馆的书房里漆黑一片。小红吓坏了,她把两名贴身的小丫环打发回房去睡觉,便一个人来到书房的门外。

守门的侍卫以为她要进去,忙走过来阻拦,她却扑通跪倒,边哭边说道:“老爷呀,奴婢在这里给您老跪下了。太后让奴婢陪伴您老,奴婢就在这里跪着陪您。老爷可以没有奴婢,但奴婢却不能没有老爷。”

侍卫小声劝道:“小红姑娘,您这是何必呢?您还是回房歇着去吧。中堂大人这里有奴才替您守着,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小红直挺挺地跪着,仿佛没有听见侍卫在说什么。

两刻钟以后,书房的门终于打开了,李鸿章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出来。小红已是跪得两腿发麻,想站都站不起来了。

李鸿章弯腰把小红扶起来。小红两眼哭得红肿,把头靠在李鸿章的肩上,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向卧房走去。

进了卧房,小红扶李鸿章坐到椅子上,便忙让人打水过来,又让丫环通知厨下摆饭。李鸿章用手挥了挥,仍是一声不吭地坐着。

小红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她一边为李鸿章濯足,一边哽咽着说道:“老爷,您是成心要吓死奴婢吗?您一大天不吭一声,究竟是心疼大学士,还是不舍得拔去的那几根孔雀翎子?您老莫非是心疼,拼死拼活为儿孙挣来的那个骑都尉世职?您老倒是说句话呀?”

李鸿章抬手抚摸着小红那油光光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红儿,你是真想听老夫说话吗?”

小红忙点头道:“老爷,奴婢现在就您一个亲人了。奴婢是怕您老有话不说出来,憋坏了身子骨呢!”

李鸿章的眼里忽然流出泪水,他嘶哑着嗓子说道:“红儿啊,老夫都这把年纪了,什么紫缰、三眼花翎、骑都尉世职、一等侯爵,顶什么用啊?老夫是心疼我大清啊!老夫在外国人面前说了多少好话,老夫又对一班王公大臣说了多少好话,才刚有了这么个好局面。

“铁路也有了,矿产也有了,海军也有了,武备学堂,也能培养自己的驾船员弁了,就剩一些外债没有还清了。老夫设立的海军为了什么?就是在防这个岛国日本哪。海军衙门费了千辛万苦,才攒了七百多万两的海防捐,为了这些银子,挨了多少人的骂呀。这七百万两,是我大清海军的命根子啊!老夫想把北洋海军兵船,添购成三十之数,老夫想把北洋陆军手里的枪械,全部更换掉,可有人却不答应啊!红儿啊,老夫有些话,整整憋了几年了,再不说,就憋死了!”

小红抬头望着李鸿章道:“老爷,您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奴婢听着呢!”

李鸿章缓缓说道:“红儿啊,你把门关好,让丫头们都去睡吧。你把老夫扶到床上坐着,老夫慢慢同你讲。”

小红小声问道:“老爷,您老不吃口什么吗?”

李鸿章挥挥手道:“不把话说出来,老夫吃得下东西吗?”小红于是传人进来,把水盆端走,又吩咐端水的丫头,不叫不要进来。

小红这才把李鸿章扶到床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用手给李鸿章捶腿。

李鸿章接着说道:“有人因为不放心老夫,于是停议添购兵船,停议更换枪械。老夫想为海军购进一些炮弹,也被驳回,只准购演习弹。海军成了什么?海军成了只能吓唬人,而却不能打人的摆设!于是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哪!”

小红悄悄说道:“老爷,太后的这些心思,您老咋都知道呢?”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老夫不是圣人,可老夫毕竟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呀!老夫久历官场,阅人无数,什么人的心思,能瞒过老夫的眼睛啊?老夫只是不说罢了。北洋海军越大,北洋陆军手里的装备越精,朝廷越是睡不好觉啊!可一些人怎么就不想想,我李鸿章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我大清,不受外国人的气吗?

“如今好了,大家都睡安稳觉吧!老夫求了许多国家的公使,让他们出面调停此事,可他们全不出来。为什么?因为大东沟一战,各国绝没有想到,我大清的兵舰之上,会只有那么几发炮弹!朝廷为了防范汉人,会混账到这种程度!有些人以为,这么做,是在耍弄老夫,让老夫手里的北洋海军,变成有名无实的海军。其实恰恰错了!他们没有耍弄老夫,他们耍弄了他们自己!北洋海军就算全军覆没,除了拿走老夫项上的这颗人头,又能怎么样呢?老夫的恩师曾文正公被活活累死!外交能员曾劼刚,被活活气死!薛福成也死了,轮也该轮到老夫了。”

小红这时小声问道:“老爷,大东沟海战,我北洋海军,不是才被击毁四艘船吗?旅顺失去的,也才仅仅是六艘船啊!”

李鸿章叹口气道:“北洋海军现有军舰七艘,雷艇十三只,还有六只小炮船,可是每船除了大量的演习弹,没有几颗能用于实战的炮弹哪!老夫已电令丁汝昌,把所有船只移驻威海卫港内,严禁驶出洋面。这点儿家底儿,不能再糟蹋了!”

小红说道:“老爷,如果倭舰追进来呢?”

李鸿章道:“老夫已着令威海卫南帮北帮炮台,严密监视洋面,若发现日舰,一定全力攻击,拼死也要保住港内军舰。红儿啊,老夫今晚对你说了许多话,有些话是第一次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说。但老夫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不能对别人说,也不敢说。明天怎么样,老夫不知道,但老夫已替你安排好了后路。”

小红忙用手掩住李鸿章的口道:“老爷,您不能乱想啊。您现在不过是革职留任,还没问罪呀!”

李鸿章推开小红的手,苦笑一声道:“红儿啊,你不要捣乱,听老夫把话给你讲完。老夫已经这么大年岁了,问不问罪又能怎么样呢?当好替罪羊是门学问,老夫知道怎么做!可你还是个孩子,老夫真有不在的那一天,你怎么办呢?老夫已在江西为你购置了一处宅院,还置买了几亩薄田,虽不能保你大富大贵,但总能让你衣食无忧了。老夫籍隶安徽,那里你不能去;你籍隶奉天,那里你也不能去。老夫想来想去,只能让你去江西了。”

小红未及李鸿章说完已跪倒在他的脚前,连连磕头道:“老爷呀,奴婢只是您身边一名丫头,您干吗要把奴婢抬举成个人啊!您老对奴婢这样,奴婢需要几辈子,才能报答完您的恩情啊!”

李鸿章沙哑着嗓子道:“红儿啊,对你的事啊,老夫已对夫人有过交代,你记在心里就行了。老夫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

李鸿章第二天便发起高烧,慌得盛宣怀一边延医看视,一边打发人去给保定送信,又紧急把李鸿章的病情通报给总理衙门。

总理衙门当时正忙着四处拜求各国公使,出面调停中日间的战事,没有理睬盛宣怀的奏报。

李鸿章的病情稍有见轻,他便挣扎着爬起来。他放不下中日间的战事,更放不下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北洋海军。

但北洋海军所存舰只终于还是没有保住。就在日本外相陆奥宗光拒绝与中国全权大臣张荫桓、邵友濂议和的当天,日军在成山头登陆,陷荣成县,抄袭威海卫后路,相继攻破威海卫南帮炮台和北帮炮台,水陆围攻北洋舰队。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提督丁汝昌服毒自杀。

日军将威海卫占据后,快速舰发刘公岛,旋亦将刘公岛占据。

李鸿章怯战,导致北洋海军东躲西藏趋避,致使处处被动挨打。如果北洋海军从交战之初就主动迎敌,尽管各舰实弹不足,但凭着北洋海军的庞大声势,日军肯定会有所畏惧,更不会如此嚣张。李鸿章久经沙场,熟读兵书,事到临头,偏偏忘了“兵者,诡道也”这句兵家名言。

田贝再次来到总理衙门转达日本国的想法:清政府若想议和,除确认朝鲜独立和赔款之外,还需同意割让土地,否则即使再派议和使节,日本政府也决不停战,直至把大清国打烂为止。

大清国在京的王公大臣得知日本的要求后,再次吵作一团。

恭亲王及孙毓汶、徐用仪等以为“不割地恐难终局”,但翁同龢、李鸿藻等则主张“宁以款偿,不可割地”。

光绪皇帝早已没有了主张,除了会大骂几句,口里已然冒不出其他的话来。几位王爷加上几位军机大臣,整整吵了三天也没见结果,最终还是跑进园子里来见太后。

太后当即道:“着军机处拟旨,赏还李鸿章紫缰、骑都尉世职。圣旨今儿就递出去,不准耽搁。还有,李鸿章不是病了吗?打发个太医过去,再赏他两棵人参。七十几岁的人了,经得住你们这么折腾吗?”

第十七章 一千三百多人联名要求李鸿章下台 第九十五节 赴日签约

李鸿章的病其实早已好了,尤其是当得知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后,他仿佛像放下了一个大包袱,不仅正常开署办公事,而且开始有说有笑了。这让赶到天津的赵莲和早就在李鸿章身边的小红反倒有些害怕了,因为凭李鸿章的性格,他是不应该这样的。

盛宣怀和一班幕僚也是整日提心吊胆,唯恐李鸿章是大限将临时的回光返照。

圣旨火速递进行馆。李鸿章接旨后的当日,就吩咐赵莲与小红打点行装,准备回保定。李鸿章道:“明儿,我们就动身回保定。到天津几个月了,倒挺想经迈他们几个。”

赵莲道:“我的爷,您的身子骨刚见强,还是把太医配的药喝完再走吧。”

李鸿章道:“还是快收拾吧,晚了,说不定啊,这保定就只能你一个人回了。”

赵莲笑道:“我的爷,您老莫非真老糊涂了不成?朝廷把紫缰和骑都尉世职都还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是。”

李鸿章抚须笑道:“你这个莲儿啊,你以为老夫病这一场,当真就糊涂了?老夫料得不错的话,这一两天,就又要有圣旨下来。说不定,老夫这次,要到东洋岛国去走一遭。我大清啊,卖国讲究资格,其实替朝廷在条约上画押钤印,也讲究资格呀!”

赵莲一听这话,大惊道:“我的爷呀,您不是在乱猜吧?您都七十多了,朝廷再怎么着,也不能让您一个老头子去议和呀?”

李鸿章未及讲话,第二道圣旨跟手便递了进来。旨曰:“前派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会议条约,讵日本意存延宕,借敕书有请旨之语,谓非十足身份,不与开议,送回长崎。迨令田贝再电询问,乃又答云,无论何时可以再行开商和议,总须中国改派从前能办大事、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员,给予十足责任,仍可开办等语。现在倭焰鸱张,畿疆危逼,只此权宜一策,但可解纷纾急,亟谋两害从轻。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今日本来文隐有所指,朝廷深维至计,此时全权之任,亦更无出该大臣之右者。李鸿章前已赏还紫缰、骑都尉世职,着再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定和约。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着王文韶署理。李鸿章着星速来京请训,切毋刻迟。一切筹办事宜,均于召对时,详细面陈。该大臣当念时势阽危,既受逾格之恩,宜尽匪躬之义,谅不至别存顾虑,稍涉迟回也。起程日期,并着即行电闻,以纾廑注。钦此。”

打发走传旨差官,赵莲气得对小红连连道:“朝廷怎么能这样?打发谁不好,偏偏要打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去议和!这不是难为人吗?”

小红悄悄说道:“夫人,还是快给老爷打点一下吧。老爷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他老太要强啦!”

李鸿章则对着幕僚苦笑道:“你们知道,这个伊藤博文,为什么点名让朝廷遣派从前能办大事,还要是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员去议和吗?他这分明是让老夫去,他好借机羞辱一下老夫,报复一下该岛国最初与我议约时的不满。老夫偏偏不怕他,老夫倒要见识一下他的手段!我大清战败了不错,但那不是老夫的错。外国人看老夫位望甚尊、声名素著,其实老夫直到现在,连个军机大臣都不是。而日本却是内阁当政,首相当权。他这次以为是同老夫打,其实他错了,他实际是在同皇上打。老夫头上顶着三眼花翎、文华殿大学士,手里握着让人眼红的紫缰,又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其实老夫连给兵船多买几发炮弹的权力都没有……传令下去,速速备车,把夫人和小红姑娘先送回保定,老夫要连夜进京!”

赵莲却抵死也要让小红跟着进京。赵莲流泪说道:“贱妾年纪大了,保定还有几个孩子需要照料,贱妾是无法跟在您身边照料您了。但小红形同贱妾的妹妹,有她在您的身边伺候,贱妾也多少放心些。您就答应贱妾这一次,让小红随您一同出洋吧。”

李鸿章知道夫人担心他在外面有个闪失,不好驳她,只能一口答应下来,让她安心回保定。

李鸿章的车驾很快驶出津门,直趋京师;前面自然有差官,骑了快马先走一步,沿途通报。车抵贤良寺,早有恭亲王府的差人和军机处、总理衙门的差官,提前候在那里。

李鸿章同小红简单洗漱了一下,也不及吃早饭,便留小红一人在寺里歇着,自己则乘车赶到恭亲王府商量面圣、请训的事情。

李鸿章请训之后并没有马上起程赴日,而是禀承太后和光绪帝的旨意,抱着希望列强出面主持公道的幻想,走访了各国公使馆。他先见的自然是美国公使田贝。田贝直截了当地表示:“美国政府决不对战争进行干涉。”

田贝接着劝李鸿章丢掉希望列强出面主持公道的幻想:“背向欧洲列强,面向日本,彻底抛弃想获得干涉的念头,尽早赴日。此次赴日议和,日本已明确了态度:大清国除了割地以外,还要准备赔偿巨款。”李鸿章接着又拜访了英国公使欧格讷。

欧格讷的话无异是对清政府发出了警告,他说:“在目前日本可能接受的基础上,立即进行和平谈判,是极为合宜而重要的。”

李鸿章和俄国公使喀西尼也作了很长时间的交谈,但同样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喀西尼的说法是:“假使日本的要求相当温和,我们仍同英美等国一样,采取不干涉的政策;假使其要求触犯了我们的重要利益,则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喀西尼真正变成了“和稀泥”。

其实,就在李鸿章奉太后与光绪帝的旨意四处奔走的时候,日本在外交上也在大肆活动,并在军事上开始进一步对清政府施压,以促进大清国投降的决心。

侵入辽东日军很快开始对牛庄、营口、田庄台等重镇发起猛攻,几日内便全部占领了辽东半岛。日本的军事压力很快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慈禧太后与光绪帝不再犹豫,着令李鸿章停止与各国公使接触,快速登舟赴日议和,希望早日停战。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公元1895年3月13日),光绪帝正式发出了全权证书,宣布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予以署名画押之全权。翌日,李鸿章等人乘坐德轮“礼裕”、“公义”号,悬挂“中国头等议和大臣”旗帜,同着美国驻华公使田贝介绍的顾问科士达,起程直奔日本马关。随从出访的有他的儿子——原驻日公使、中日失和后归国的李经方,驻日公使馆的翻译人员,道员罗丰禄、马建忠、伍建芳,候补知县办理文牍的幕僚吴永,小红姑娘及随身的两名丫环,总理衙门另外又从各衙门选派了二十名通略洋务的官员等,整整坐了一船。因李鸿章年事已高,为防意外,慈禧太后又特遣两名太医随船同往。

让美国人充当顾问赴日议和,李鸿章是有异议的。但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以及总理衙门,却坚持这么做,田贝也对此发出恐吓:“不让科士达随同前往,中国与日本不会达成任何协议!”美国等于在公开操纵中日此次的议和。

李鸿章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口中却不再着一词。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给这次议和定了个什么标准呢?

李鸿章临上船时依例要递奏折一篇,他在折子中写道:“奏为遵旨驰赴日本议约预筹大略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窃臣钦奉谕旨,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定和约,当即趱程晋京,仰蒙召见三次,诲示周详,莫名钦感。连日据美使田贝函称:日本来电中国,另派大臣议和,除先允偿兵费,并朝鲜由其自主外,若无商让地土及办理条约画押之全权,即无庸前往等语。迭与王公大臣等会议,均以敌欲甚奢,注意尤在割地,现在时机紧迫,非此不能开议。当经总理衙门函复:田贝以日本电内欲商各节,均有此全权责任。顷,军机大臣恭亲王等,传奉皇上面谕,予臣以商让土地之权……”这也就是说,在李鸿章尚未与日方和议前,清廷就已经提前定下了割地赔款的谈判方针。

李鸿章一行人登舟之后,又接到两份军机大臣密寄,其中一份是庆亲王递给皇上的奏折抄件。

军机大臣密寄云:“此次特派李鸿章与日本议约,原系万不得已之举。关系之大,转圜之难,朝廷亦所洞鉴。该大臣膺兹巨任,唯当权衡于利害之轻重,情势之缓急,统筹全局,即与议定条约,以纾宵旰之忧,而慰中外之望,实有厚期焉,将此密谕知之。钦此。”

庆亲王的奏折抄件是:“奏为敌情叵测,时局阽危,皇上特遣重臣再申和议,而日本屡次延宕,大学士李鸿章尚未成行,诚恐倭人伺河冻一开,分兵冲突畿辅,则可忧者大矣。臣等伏思倭奴乘胜骄恣,其奢望不可臆计,现在勉就和局,所最注意者,唯在让地一节。若驳斥不允,则都城之危,即在指颐。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陲为轻,利害相悬,无烦数计。臣等前日恳请召见,本拟详细面陈。旋奉传谕,命臣等恭请谕旨,遵办。皇上深唯至计,洞烛时宜,令臣等谕知李鸿章,予以商让土地之权,令其斟酌重轻,与倭磋商定议。昨据田贝送到日本复电,定于长门会议。李鸿章自应迅速起程,免致另生枝节。所有臣等遵旨办理缓由,谨切实沥陈,伏乞皇上、皇太后慈鉴。谨奏。”

圣旨中的长门,就是日本的马关。从折子中可以看出,庆亲王奕劻已是急得不行,恨不能给李鸿章安上两只翅膀,让他当天就飞到日本。

其实,就在李鸿章动身的同时,日本也有一个人,怀揣着一把买来的手枪,由日本横滨赶到了马关。

此人名叫小山丰太郎,时年二十六岁,日本郡马县北大岛人。太郎从小患有自闭症(又称孤独症),整日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因经常发作,十岁尚未入学。他的父亲老郎本是一名筑路工人,他的母亲常年给人洗衣。日子过得颇为艰苦。太郎不能入学,老郎每日上工就带着他。

老郎一日坏肚子,下工往家走的时候,肚子忽然又响起来。正巧路边有片小树林,老郎顾不得多想,丢下镐头就跑进去。

太郎望着镐头呆立了片刻,忽然就抓起镐头也走进树林。

老郎正蹲在一棵树下用力,太郎走过来,举起镐头对准老郎的脑袋就是一抡,正抡到老郎的太阳穴上。老郎哼也没哼,当即死亡。太郎被当地政府强行送进医院接受治疗,病势好转,又被送进学校。因身体强健,又对战争充满狂热,被推荐到军校。到军校的当年,太郎加入了日本右翼团体神刀馆,并改名小山六之助。此时的小山六之助,已由过去的自闭症转化成偏执狂。

得知中日欲在马关议和,小山六之助大惊失色,当即在神刀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道:“日本放弃占领北京,是日本的耻辱,同中国讲和,现在为时尚早!我要阻止他们!”

小山六之助说到做到,很快购买到一把五连发手枪,然后便匆匆赶到马岛,住到一家客店里,静静地等着李鸿章的到来。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公元1895年3月20日)晨,李鸿章到达马关,住进由日本外务部指定的驿馆——引接寺。

当天午后,日本方面来人,请李鸿章一行到春帆楼,与日本方面的全权议约大臣见面、互换文书。李鸿章随即带上李经方、马建忠、吴永及翻译、随身侍卫等人,乘大轿和人力车赶往春帆楼。科士达亦急忙带上自己的员弁乘上人力车随同前往,不肯落后一步。

到了指定的房间一看,李鸿章反倒笑了,因为日方全权代表,果然是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

双方坐下,李经方将一应文书出示给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故意很认真地看了又看,终于说道:“本大臣没有料到,位高权重的李中堂,真的能来。很好,我们可以商谈条件了。”

李鸿章冷冷地看着得意忘形的伊藤博文,一边用手梳理胡须,一边慢慢地说道:“且慢,老夫还没有讲话。”

伊藤博文一愣,马上反问一句:“您李中堂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议和吗?”

李鸿章答道:“不错,老夫来到贵国,是为了议和。但按着《万国公法》的条款,交战两国议和之前,须停止战事,然后再商议条款。”

伊藤博文笑了笑,答道:“李中堂不愧是外交老臣,还知道有个《万国公法》。好,本大臣同意您的建议。但本大臣有一个条件,若您肯答应,本大臣可以宣告对贵国停止攻击。”伊藤博文说着,把一份用日中两国文字写就的书面文字递给李鸿章,道:“请贵中堂按着我国所提的条款,在上面画押钤印。”

李鸿章没有言语,接过书面文字一看,却是日本提出的停战条件:(1)日军占领大沽、天津、山海关;(2)上列各地的清军向日军缴械;(3)天津至山海关铁路归日本军务官管辖;(4)休战期间由清政府担负日军一切军事费用。

李鸿章笑了笑,把这份书面文字反手推给伊藤博文,抚须说道:“老夫看了贵大臣起草的这个条款,很对不起,老夫不能答应这些条款,也无权答应。”

伊藤博文慢悠悠道:“李中堂不用现在就答应这些条款,本大臣可以给您四天的考虑时间。四天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李鸿章只是抚须微笑,不置一词。日方随即宣布当日的会谈结束。

小山六之助此时正躲藏在引接寺附近的一家杂货铺里,等待着下手的好时机。杂货铺的主人叫江村仁太郎,这个杂货铺的具体位置是外滨町二十号。

第十七章 一千三百多人联名要求李鸿章下台 第九十六节 李鸿章遭枪击

回到引接寺后,趁科士达不在跟前的机会,李鸿章小声对李经方、马建忠、吴永说道:“倭人想占领大沽、天津、山海关,并要我官军缴械,是想把京师团团包围,他这不是异想天开吗?倭人再凶狠,充其量不过是只狼,我大清虽不富强,可毕竟是只虎。他想把大清一口吞进肚子里,他也总该看看自己的肚子有多大,能不能吃得下。你一会儿带人起草个文书,拒绝他们提的这些无理条款。还有,起草文书的时候,不要让科士达知道。美国现在是日本的帮凶。”

李经方默默点了一下头,又道:“父亲,如果倭人坚持不肯停战,怎么办呢?”

李鸿章道:“倭人若坚持如此,老夫也无可奈何,只能先议和,后停战了。”

马建忠这时道:“老中堂,职道看日本人的态度,是要狮子大张口啊!有一样达不到要求,怕都不行啊!”

李鸿章忽然长叹一口气:“万一谈判不成,只有迁都陕西,和日本长期作战,日本必不能征服中国,中国可以抵抗到无尽期。日本最后必败求和。”

“太后和皇上能同意吗?”伍建芳小声问道。见科士达走进来,李鸿章慢慢端起茶杯。

二月二十八日,李鸿章按日方的要求,再次来到春帆楼。伊藤博文见到李鸿章递交的拒绝文书后,马上凶相毕露,说道:“贵中堂既然不肯答应我国提出的这些条件,那我国就不能停止进攻。”

李鸿章抚须说道:“这是贵国的事情,老夫做不了主。如果贵国执意不肯按《万国公法》办理,老夫也没有话说。”

伊藤博文站起身道:“好吧,既然贵中堂这么说,本大臣也没有办法,我们午后就举行正式议和会商吧。但会议期间,我国并不停止对贵国各地的继续攻击。”李鸿章听后没有答话,只是吩咐随行回驿馆歇息。日本代表刚刚退出去,科士达便对李鸿章大吼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贵国既然拒绝日本的和谈条件,为什么还要来议和?”李鸿章冷静地答道:“这是中日两国间的事。”

因日方要求毫不松动,会谈无法进行下去,只得约定次日再谈。

李经方扶着李鸿章步出春帆楼以后,马上便有侍卫抢先一步来到绿呢大轿旁。李鸿章举步来到轿前,却并没有立即上轿,而是回头望了一眼春帆楼,长叹了一口气。

李经方见李鸿章心事重重,不由劝道:“父亲,先上轿吧。”这时,由春帆楼到引接寺的这条路上,正是人多的时候。

李鸿章的八抬大轿前有两名侍卫引轿,左右亦有侍卫随行保护,李鸿章的轿后则是李经方,李经方的后面是科士达,科士达之后便是马建忠、吴永等一应随行人员。除李鸿章外,其他人乘坐的全是人力车。

当李鸿章的轿子走到江村仁太郎杂货铺门前时,小山六之助见机会难得,当即从门里蹿出,旋风一般跑到轿前。轿夫不明所以,慌忙落轿,侍卫也甚是惊慌。李鸿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掀开前面的轿帘向外观瞧。小山六之助一见轿里的老人衣冠华贵,当即认定是李鸿章无疑。轿前的侍卫正诧异之间,小山六之助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枪,口里大吼了一句,对着李鸿章就是一枪。

李鸿章的左眼下部中弹,登时血流如注,官服都被打湿,很快晕倒在地。现场顿时乱作一团,行人纷纷躲避。小山六之助本想再补上一枪,哪知轿帘已经放下,何况轿前的侍卫已向他扑过来,后面的李经方、科士达等人也都跑过来。小山六之助略一犹豫,抽身便混进行人里逃走。

见李鸿章遇刺,随员们慌了手脚,急急忙忙把他抬回引接寺,随行的医生马上进行急救。

李经方、马建忠、吴永等中国员弁守在床边,科士达等所有外国人,俱被侍卫挡在门外。虽然急如笼中困兽,却也无可奈何。幸好子弹没有击中要害,李鸿章苏醒后,发现科士达等外国人没在床边,便小声吩咐李经方、马建忠等人,立即草拟函文,命人悄悄分头递交各国驻日公使馆,发布自己被刺一事。同时嘱咐随员,将换下来的血衣保存下来,不要洗掉血迹,言称:“此血可以报国矣。”同时发誓“终身不履日地”。各国驻日公使馆很快便知道了这一消息,世界登时哗然。

行刺事件发生后,马关警方很快抓到了小山六之助。但小山六之助坚称“自己无罪有功”。

伊藤博文闻讯后,亲自提审小山六之助。

伊藤博文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坏了我大日本帝国的好事!你知道吗?这一事件的发生,比战场上一两个师团的溃败还要严重!”伊藤博文话毕,对着小山六之助就是两耳光。伊藤博文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呢?原来,日本政府本来拟就的谈判方略是借战争逼迫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然后见好就收。李鸿章到马关后,伊藤博文最担心的就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列强手中,让一直虎视眈眈的西洋各国从中干涉,坐收渔翁之利。小山六之助的行为,恰恰无异于授人以柄。

李鸿章被抬进引接寺不久,日本方面便把李鸿章送到医院抢救。日本天皇得到消息后,马上派代表到医院慰问,又连派三名御医到医院为李鸿章疗伤。

当晚,伊藤博文在到医院看望李鸿章的时候道:“为表示对你的尊重,经请示天皇,日本决定,日中议和期间,日方可以在有限时间内,暂时停止对中国的攻击。”

伊藤博文的话李鸿章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把两眼闭上,没有理睬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离开医院后,各国驻日公使也秉承其国内的旨意,相继到医院看望李鸿章。各国医生会诊之时,日本医生建议开刀,但德国和法国医生坚决反对。理由是既然这颗子弹对李鸿章眼睛的正常工作无害,不如暂时留在体内。他们担心,如果贸然开刀,将会危及李鸿章的性命,李鸿章毕竟是耄耋老人。

但李鸿章此次伤得并不重,匪徒所用枪支系短铳,里面发射的是砂弹而非子弹。院方验伤后称,只要把眼下皮肉切开,将砂弹取出,再将养月余即可痊愈。

李鸿章不想拖延时间,他希望尽快与日本议和。经过反复考虑,他让经方向医院提出,不准医生给他动手术,只让医生将伤口缝合起来。医院经向首相请示后,只得尊重李鸿章的意见,同意按李鸿章的要求去做。李鸿章得到院方答应的当日,又派经方通知日本外务省,三日后即正式谈判。伊藤博文亦不敢不对李鸿章肃然起敬了。

双方于是在李鸿章被刺三日后便开始举行正式议和谈判。坐在谈判桌前的李鸿章,头上包着厚厚的白纱布,只露出一只右眼。医院按着当局的指令,派了两名医生跟在他的左右换药。

中国承认朝鲜独立,是大清国总理衙门向田贝允诺过的事,双方谈的重点是割地与赔款的问题。经过讨价还价,赔款数额为二万万两;经李鸿章请旨后,光绪帝照准。但日方提出割让台湾、割让辽东半岛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等,李鸿章却坚决不肯答应,声称需要请旨。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

临别,伊藤博文凶狠地对李鸿章说道:“我们只能给你五天的请旨时间。如果五天后,贵中堂拒绝签字,我国便恢复战争状态。”李鸿章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在李经方的搀扶下慢慢走了出去。

当日回到医院后,李鸿章背着科士达等外国人,老泪纵横地对李经方、罗丰禄、马建忠、伍建芳等人说:“想不到,日本的胃口这么大!不仅要台湾,还要割让辽东半岛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而且缺一不可!他这是想让我大清亡国呀!”

罗丰禄小声道:“日本此次同意和议,就是既要我们赔款,还要我们的土地。”

李经方说道:“父亲,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恐怕和议不成啊!”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陷入深思之中。

李经方的担心不无道理。几乎与此同时,美国驻华公使田贝又站了出来,开始配合日本,约见总理衙门大臣孙毓汶、徐用仪、恭亲王、庆亲王等,恐吓道:“日本国已向本公使表示,若贵国不肯答应日方提出的割地条款,他们就要向中国增兵,一定要打进北京来。”

就在田贝讲话的当晚,日舰突然驶向台湾,并很快对台湾进行了攻击,台湾遂被占领。光绪帝闻报之下,一边大骂李鸿章误国,一边让军机处紧急给李鸿章发电报,着李鸿章快速答应日方提出的割地条款,不准延误!一旦和议破裂,损失将会更大,失地将会更多!他这皇帝也就当到头了!电报发走,光绪又骂了许久的娘,活脱脱一个市井无赖。

李鸿章接电后,仍不甘心割让如此多的土地。他思考了一天,当晚约见了俄国驻日公使、德国驻日公使及法国驻日公使。得知三国公使来看望李鸿章,科士达急忙来见李鸿章,但却被侍卫和李经方挡在门外。

李经方说道:“很对不起科士达先生,父亲有话交代下来,他要与几位公使谈点私事,不方便外人在场。”科士达蛮横地说道:“鄙人是中堂的谈判顾问,鄙人有权过问有关谈判的所有事情!”李经方冷着脸子答道:“很对不起科士达先生,父亲与几位公使谈的话,与谈判无关。”科士达一时急得又是跺脚,又用手砸自己的胸脯。李经方、马建忠等人,却抵死不准他进去。

在房间内,李鸿章向三国公使透露了日本强索台湾及辽东半岛的内情,并特别强调说,日本只给五天期限,五天后若不画押钤印,就要继续对中国作战。

李鸿章犹豫着说:“我大清不想给日本这么多,但为了休战,只能如此。”

李鸿章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辽东半岛不仅是俄国通商的主要地区,也是法、德两国通商的区域,李鸿章想利用列强均想在中国得到利益这一贪婪的心理,通过列强之间的争夺,达到保住辽东半岛的目的。

至于这么做后能否当真保住辽东半岛,李鸿章心里也无十分的把握,但李鸿章已经无路可走。小红私下对李鸿章说道:“老爷,皇上和太后都答应了割地的条款,您老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呢?如果议和当真破裂,您老不成了抗旨不遵了吗?何况,您这么远来到这里,不就是为议和来的吗?”

李鸿章沉思着说道:“伊藤博文变着法子让老夫来日本,是想羞辱老夫,让老夫承认,老夫不如他。我大清打不过他小日本,但并不证明,我李鸿章打不过他伊藤博文。他伊藤博文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个小岛国的首相,加起来没有新疆半个省大。老夫承认头上的相国有名无实,还不如军机大臣,但这不是老夫的错!老夫既然来了这里,不到最后一刻,老夫就不会向他伊藤博文低头!”

小红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很是替李鸿章担心,她真怕心狠手辣的慈禧太后盛怒之下,会对李鸿章下狠手。日本强索辽东半岛及台湾的消息一经传出,果然在俄、法、德三国间引起强烈反响,因为日本的这一举动,确实伤害到了他们三国在辽东半岛的利益。

首先有反响的是俄国。俄国经过论证认识到,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将直接威胁到俄国已有的利益。俄国财政大臣维特分析道:“日本侵占辽东半岛,其锋芒主要是冲着俄国。”

维特最后建议:“我们应坚决声明,不能允许日本占领南满,假使不履行我们的要求,我们将采取适当的措施……如果有战争的必要,我们就坚决行动。现在决定开战,对于我们有利得多,否则俄国在将来就会遭受更大的牺牲。”

维特的建议得到俄国沙皇的赞同。日本限定的五天期限很快到了。这一天的上午,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尚没有坐到一起,驻日的俄、法、德三国的公使,便秉承各自国内的指示,联合照会日本外务省,要求日本放弃占领辽东半岛。照会同时申明:如果日本表示拒绝,即由三国海军切断辽东日军和本国之间的联系,使其陷于孤立。

大清国总理衙门也在同一天,接到俄国驻华公使的照会,劝阻中国不要按着日本的期限即行画押,俄国已联合法、德两国决定干涉此事。

俄、法、德三国驻日公使也在照会日本外务省之后,向李鸿章通报了此事。当晚,俄国公使又通知日本外务省次官林董,称:“接到国内的指令,现停泊在各港的俄国军舰昼夜升火,禁止船员登陆;俄国东部西伯利亚总督急召预备兵入伍,集合五万人,随时准备出动。”

面对俄、法、德这突如其来的联合干涉,日本政府感到十分惊慌。

伊藤博文紧急约见三国公使,希望能通过谈判解决此事。但三国的公使一致表示,除非日本决定放弃辽东半岛,否则无话可谈。

伊藤博文无奈之下,只好让陆奥宗光分别照会俄、法、德三国公使馆,声明:“日本帝国政府根据俄、法、德三国政府之友谊忠告,决定放弃对中国辽东半岛之永久占有。”随后,日本又正式向三国要求,由清政府偿付白银五千万两作为还辽酬报。

德国公使经请示国内后表示同意,俄国公使则把这一情况通报给了李鸿章。李鸿章一口否决。俄国公使于是以“公允”的口吻提出了三千万两的折中数字。李鸿章把情况电告总理衙门,总理衙门转日即电发“允准”的旨意。

第十七章 一千三百多人联名要求李鸿章下台 第九十七节 千夫所指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公元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与日本代表伊藤博文再次坐到一起,履行议约的最后一道程度:画押钤印。

此条约因在日本马关的春帆楼签订,人们习惯称之为《马关条约》或《春帆楼条约》。

条约规定:清政府承认朝鲜“独立自主”;割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及附属岛屿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白银两亿两;增开重庆、沙市、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开辟内河新航线;允许日本在中国的通商口岸开设工厂,产品运销中国内地免收内地税;交换俘虏,中国即行释放日本军事间谍或被嫌逮之日本臣民,并不得逮捕为日军服务的人员。关于割让辽东半岛一条,中日又特别搞了个补充说明,说明强调:中国可用库平银三千万两赎回该岛,正式条约以后签署。

李鸿章总算用三千万两白银保住了辽东半岛。

事后,连伊藤博文也不得不承认,逐回张荫桓、邵友濂而同意李鸿章来议和,是个败招儿,否则,日本绝不可能失去辽东半岛。

伊藤博文一次对陆奥宗光这样说道:“无可否定,中国的李鸿章,的确是个外交老手。这个人很了不起!我们低估他了。”

陆奥宗光后来道:“李鸿章自到马关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会晤这样费尽唇舌进行辩论的。他也许已经知道我方决议的主要部分不可变动,所以在本日的会谈中,只是在枝节问题上斤斤计较而已。例如最初要求从赔偿款二万万两削减五千万两;看见达不到目的,又要求减少二千万两,甚至最后向伊藤博文全权哀求,以此少许之减额,赠作回国的旅费。此种举动,如从他的地位来说,不无失态,但可能是出于‘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的意思。”

李鸿章画押签字的当日,头上的纱布尚未解除,脸上亦带着那颗耻辱的砂弹,即登舟起程回国。他不想在这个国家多停留一刻。

《马关条约》被光绪帝批准后,立即在各阶层引起强烈反响。同年5月2日,广东南海举子康有为,联合在京会试的各省举人一千三百多人,联名上书光绪帝,请求拒绝此条约,要求下旨将李鸿章速逮京师斩首。很快,各省督抚也纷纷上折,提出“请诛议和之人以谢国”。

李鸿章尚在回国途中,却已经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船抵天津,署直隶总督王文韶特从保定赶来接他。

李鸿章一见王文韶,眼里却忽然流出泪水,他哽咽着说道:“老夫此次赴日本议和订约,致一生事业,扫地无余。”

王文韶劝道:“老中堂万莫如此,先到行馆歇着吧。”

李鸿章擦了把泪水道:“行馆的后面还有十几间闲房子,烦老哥着人打扫一下,然后把糟糠及孩子们接过来,老夫要在这里住些日子。”

王文韶道:“老中堂,您老还要进京复命啊!”

李鸿章苦笑一声:“复命一事,只能让犬子经方代劳了。马关约成,虽割地赔银,但总算息了战火。淮军已不成军,海军已不复存在。老夫从此后了无牵挂,是真正到了归籍休致的时候了!”

小红这时小声说道:“老爷,咱还是进房歇着吧。您老的身子骨还没全好呢!”

李鸿章默默点了一下头,拄着拐杖在小红和经方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行馆。从日本回来后,他自感身心憔悴,万念俱灰。被千夫所指,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不想与人争辩,更不想向朝廷表功,他只想在天津静养几天,然后便长告病假,携带一家大小南归故里。

他甚至已经肯定地得出结论,他此次休致,不用过分恳请,朝廷也会答应;他甚至不用上折,朝廷也会勒令他休致。为什么呢?因为朝廷总要找个替罪羊来平息此次订约所引发的众怒。

这个替罪羊既不会是恭亲王,也不会是庆亲王,更不会是皇上,只能是他李鸿章。

但李鸿章此次的猜测却是大错特错了。光绪皇帝既未允准他在天津养疾,慈禧太后亦未许他休致,而是连下二旨,着他速进京师与日本驻华公使林董商订回赎辽东半岛之约。

李鸿章至此才明白,朝廷如此冷酷无情,缘于自己与日本订约的使命尚未完成。

他委盛宣怀去一趟京师,先为自己买下一处宅子,又把王文韶请过来,把身边得力的几名能员推荐给他,嘱他寻机考核,委以重任。

王文韶却道:“老中堂,有一个人,下官却拿不准该怎么待他?”

李鸿章笑道:“老夫料得不错的话,这个人当是浙江温处道现在小站训练新军的袁慰亭。这个人从朝鲜回来,便一头扎进荣禄的怀里,又到处为翁同龢歌功颂德。他是浙江道员,荣禄和翁同龢,却偏举荐他在天津练军,说他懂兵事。老夫从日本回来已一月有余,直隶境内的大小官员,都来看视老夫,说一两句安慰的话,独他不来见我,大概怕受连累,影响自己的前程吧。咳,此李鸿章,毕竟不是彼李鸿章。淮军光了,海军没了,腰弯了,又学会卖国啦!”

李鸿章终于也没有说出王文韶应该怎样对待袁慰亭。袁慰亭即是前驻朝鲜通商大臣袁世凯,慰亭是他的字。

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别号容庵。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袁世凯随淮军提督吴长庆入朝鲜,负责前敌营务处,后经李鸿章保举为三品道员。中日因朝鲜起战端,袁世凯由朝回国,实授浙江温处道。在京师引见期间,得兵部尚书总理衙门大臣荣禄与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的赏识,被二人密保到天津小站编练新军,圣恩渐好。

李鸿章携眷入住京师以后,稍稍歇息了两天,便开始和林董商议订约的事。

此次中日会商倒不费什么周折,无非是把日本对俄、法、德三国关于辽东半岛的承诺,形成书面文字而已,史称《辽南条约》。约成之后,李鸿章上折告假养疾。光绪帝赏李鸿章两月病假。

李鸿章名为养病,其实并无病,只是闲居而已。能办些事情的直隶总督与北洋通商大臣已被免除,头上只剩顶亮闪闪、耀人眼目的文华殿大学士的桂冠和三根招人眼红却一钱不值的花翎,还有就是每逢出门拜客手里握着的那根紫缰,这些,成了李鸿章此时的资本。

李经方奉朝廷之命赴台湾与日本办理完交割手续之后,也是染病在床,无脸出门见客。台湾百姓恨透了李鸿章,也恨透了李经方。

曾经显赫的李家父子虽同居京师,但显然正在被朝廷忘掉。其间,经方两次请洋医进府,想将留在李鸿章脸颊里的砂弹取出来,却两次遭李鸿章拒绝。这颗砂弹于是就永远陪伴着李鸿章,直至他离开人世。

赵莲虽未随夫入日,但受的打击却比李鸿章还大,已是病得不能起床,眼见着就等阎王来叫了。

小红每日都守在李鸿章的身边,陪他下棋,陪他说话。李鸿章几次劝她去江西度日,她抵死不肯,劝得急了,她便要死要活,就是不肯离开李鸿章半步。小红姑娘成了李鸿章晚年最大的安慰。

李鸿章进京三个月后,便致电云南巡抚崧蕃,求崧蕃给代购几方云南的地产柏木,声明一定要最上等的,价钱不惜。柏木很快运进京师,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木材。

李鸿章让管家把木铺的好匠手请进府里,精心地打造了两具好寿材。他给夫人做了一口,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口。

这时的光绪皇帝在翁同龢的指点下,为自己培植了一些力量,形成了以翁同龢为首,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进士康有为为辅的帝党。而以恭亲王、礼亲王、庆亲王为首的一班王公大臣们,则仍唯慈禧太后的眼色行事,军机大臣李鸿藻、刚毅,体仁阁大学士管礼部的徐桐等一班人,更以懿旨为准,无形中便成了后党。

帝党鼓吹变法强国,后党坚持墨守成规,跟唱戏一般,颇有些他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很是热闹。

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李鸿章这一天同往常一样,早饭后先到夫人的房间问问病情,在榻前坐上一会儿,然后便由小红扶着到院子里散步。这时的天气很好,虽有些寒冷,但并不十分冻人。

李鸿章一边散步,一边时而停下来看一眼天空,显得很有兴致。小红见李鸿章的心情不错,不由小声说道:“老爷,您老好像特别高兴,奴婢扶您老到街上走走?”

李鸿章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红儿啊,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说,老夫过年就七十四岁了,怎么还不死啊?”

小红忙用手捂住李鸿章的口道:“老爷,奴婢不想听这话,奴婢还没伺候够您呢!”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可老夫已经活够了!”

小红正要说话,管家却急匆匆地从方厅里走了出来,说道:“老爷,有旨下来,传旨官在方厅呢!”

李鸿章一愣,急忙对小红说道:“红儿呀,扶老夫去更衣!”

李鸿章很快便顶戴花翎走进方厅里,传旨官一见急忙高喊一声:“圣旨到,李鸿章接旨!”

李鸿章跪倒在地说道:“臣李鸿章接旨!”

传旨官展旨读道:“据总理衙门钞电,明年四月初,为俄君加冕之期,已派李鸿章为正使,前往致贺。钦此。”

打发走传旨差官,李鸿章用手抚摸着圣旨,不由自言自语道:“朝廷还记得我李鸿章吗?”

他当即把府里的拟折书办传进书房,口授《吁辞使俄》一折。

第十七章 一千三百多人联名要求李鸿章下台 第九十八节 李鸿章出访欧洲

李鸿章的《吁辞使俄折》当日递进宫去,转日便有旨下来。

旨曰:“钦奉上谕:李鸿章奏,吁恳收回成命一折,李鸿章耆年远涉,本深眷念,唯赴俄致贺,应派威望重臣方能胜任。该大学士务当仰体朝廷慎重邦交之意,勉效驰驱,以副委托,无得固辞。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郑重地面北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身来。小红急忙抢前来扶,但见李鸿章眼含热泪,哆嗦着双唇喃喃说道:“朝廷既然记得我李鸿章,李鸿章一息尚存,就算爬,也要爬到俄国去!小红,扶老夫进卧房去看夫人。”

李鸿章精神抖擞地来到夫人床前。赵莲一见李鸿章的神情,不由小声问了一句:“到俄国去,您答应了?”

李鸿章把赵莲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说道:“朝廷两次下旨,老夫不敢不答应啊!老夫只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啊!”

赵莲有气无力地说道:“您哪,又开始不服老了!您忽然间变得这么精神,贱妾就料定,您是要走这一趟俄国了。让经方、经述都跟着您吧,还是让红妹替贱妾早晚伺候您。”

李鸿章笑道:“你呀,就不用为老夫担心了。你应当记得,古时候的廉颇,八十岁尚能开弓迎敌,老夫过了年才七十四岁呀!离八十岁,整整还有六年!”

赵莲笑着说道:“看您这个样子啊,让贱妾想起了史书上的一句话:‘长坂英雄尚在!’”

李鸿章一愣,缓缓说道:“这句话该改改了,改成‘走麦城英雄尚在!’”第二天,李鸿章早朝过后,便第一个到总理衙门去等候恭亲王、庆亲王及荣禄,与他们计议赴俄随行人员的事。

醇亲王已于四年前因病去世了,现在衙门里的领班是恭亲王与庆亲王。恭亲王久历外交自然是头领,庆亲王比不过恭亲王,甘愿做二领。

军机处也是由两位王爷领班,也是恭亲王在先,礼亲王随后。海军衙门已于上月便被裁撤掉了,颁旨的那天,李鸿章特意乘轿赶到海军衙门,把刚刚摘下的匾额放进自己轿里。这块匾额被李鸿章带回府里,单独放置在一间闲屋子里,时时观看。

见过恭亲王等几位王爷后,李鸿章又赶到户部去查验送给俄皇的礼品等事。从衙门下来后刚进府里,又有驻华的各国公使来拜谒,他们声称,秉承国内的旨意,邀他顺路到自己的国家去访问。

从接旨之日到转年三月,李鸿章真正忙得是脚不沾地、手不得闲,一个大年都不得安歇。

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公元1896年4月24日),七十四岁高龄的大清国头等赴俄使臣李鸿章,带上小红姑娘及经方、经述二子,还有一个由他亲自组建的庞大使团,终于由京师起程,踏上了漫漫的欧洲之旅,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西欧之行。

他此次出使,不仅是为参加俄皇加冕,还肩负着与俄订约的使命。之后,他还要代表大清国的朝廷,应邀到英、法、美、德等国访问。

行前的三个月时间里,他六次进园子请训,四次蒙光绪帝召见,几乎天天要到总理衙门去见恭亲王,使他这个不是总理衙门大臣的人比真正的总理衙门大臣还忙,以至于把个军机大臣翁同龢气得一连几天在人前叹息:“我大清国立国百年,真是没人了!把这么个糟老头子打发出去,不知是去祝贺加冕,还是去给人家添乱!”

为防意外,慈禧太后特遣三名太医随行,俄、美、法等使馆也各派一名医生跟在左右;俄、法、美、英、德五国又各自从使馆里选了三名参赞官做向导。

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十八日(1896年4月30日),李鸿章抵达俄都圣彼得堡后,被俄方安排在皇宫附近一家豪华的驿馆里下榻,前后均设置了岗哨和游哨。

日本的伊藤博文也应邀来到俄国,但俄方为他安排的住所不仅远离皇宫,且设施也较为简陋。英、法、美三国的使团住所环境与大清国大体相当。

李鸿章打探到这些消息,不由抚须笑着对捶背的小红说道:“倭人就是倭人,他不想比人矮一截都不行。”

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大典过后,李鸿章即与俄外相吉尔斯议起了订约之事。

当时的李鸿章,胡须与头发已经全白,但头脑清晰,思维敏捷,辩才不减当年,这不能不让吉尔斯感到惊讶。

吉尔斯私下发感慨道:“本人到现在才承认,大清国如此腐败透顶,却仍能存在,的确与这个老头子有关!”

一个月后,经反复请旨,李鸿章在莫斯科与俄国财政大臣维特、外务大臣罗拔诺夫为共同防止日本侵略,签订了《御敌互相援助条约》。

当时双方商订的条约内容保密,故该条约又称《中俄密约》,主要内容为:日本如侵占俄国亚洲东部土地或朝鲜领土时,中、俄两国应以全部海军和陆军互相援助,并互相接济军火、粮食;缔约国一方未征得另一方同意,不得与敌方议立和约;战争期间,中国所有岸口均应对俄国军舰开放,中国地方官应尽力供应所需;允许俄国在黑龙江、吉林修筑铁路直达海参崴,由华俄道胜银行承办,并规定由中国驻俄公使与该银行就近订立合同条款;无论战时或平时,俄国均有权通过该路运送军队和军需品;本条约自铁路合同批准之日起,有效期十五年,届期六个月以前,再行商办展期。

当时有人说,李鸿章能与俄签订此条约,是因为事前李鸿章收受了俄方的贿赂。还有人说是因为俄方送给了李鸿章两名美女,俘虏了李鸿章。实际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此条约其实是李鸿章未抵俄都时,慈禧太后便指使恭亲王已提前与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谋划好的,李鸿章不过是例行画押钤印而已。这一则是为报答俄国联合法、德二国为大清保住了辽东半岛,一则也是为了防范日本以后的攻击。

日本与俄国都是中国的邻国,依当时大清国的国力,不可能与两国同时为敌,只能联络一方共同防范一方。恭亲王称此举为联俄抗日。

换言之,凭李鸿章当时的财力,俄国需要拿出多大一笔资金才能让他心动呢?

《中俄密约》签字的当天,李鸿章私下感叹:“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与俄签约后,李鸿章一行又踏上征程,相继访问了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美国、英属加拿大等几个与中国交往的欧美国家。

德国之行,让李鸿章见识到,拥有世界上最强大陆军国家的实力;德国对纵横大清帝国外交舞台四十余年的李鸿章,也是充满仰慕之情。李鸿章一行到德国的当天,德国外交部便向他赠送了“红鹰大十字头等宝星”,该勋章也是德国首次授予一名外国人。为了一睹德国铁血宰相的风采,李鸿章特地乘车赶到汉堡拜会了俾斯麦。

礼毕,李鸿章通过翻译向俾斯麦询问:“何为国家富强的良策?”

俾斯麦笑着回答:“练兵为第一要务。”闻听此言,李鸿章微微颔首。告别俾斯麦,李鸿章又到德国最著名的军火及钢铁制造商克虏伯公司参观。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出于海防的需要,李鸿章经奏请,一口气向其定购了328门各种口径的大炮,布防在大沽口、北塘、山海关等炮台,以此来稳固北京城的防务安全。日本侵略台湾的事件发生后,李鸿章又奏请朝廷,向德国购买了“定远”、“致远”、“济远”等船舰。

离开德国时,克虏伯家族委托慕尼黑雕塑家奥托·朗,为这位“东方的俾斯麦”,量身订制了一尊像。铜像李鸿章气质高贵、神情安详,一副标准的东方长者形象。

在法国巴黎的十三天里,李鸿章同样受到隆重的接待和普遍欢迎。向法国总统呈递国书后,为了尽可能多地了解巴黎,在法国官员和保镖的护送下,李鸿章对巴黎的银行、武备学院、皇家动物园、博物院、图书馆和《费加罗报》报社等进行了参观访问。

在荷兰国访问时,在荷兰国王为他在海口浴堂举行的欢迎晚宴上,李鸿章一时兴起,随口吟咏了这样一首诗:“出入承明四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华筵盛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李鸿章此诗一出,登时博得满堂喝彩。

李鸿章一行随即匆匆赶往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英国。他对英国早就心驰神往。在与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晤面时,女王向李鸿章颁发了“维多利亚头等大十字宝星”,李鸿章成为首个获此殊荣的外国人。

与女王告别后,在英国都城伦敦的一列火车上,李鸿章坐在椅子上,眼望着车窗外稍纵即逝的景物,再次诗兴大发,随口吟道:“飘然海外一浮鸥,南北东西遍地球。万绿丛中两条路,飙轮电掣不稍留。”

李鸿章以大清国第一名臣的身份游历欧美各国,引起各国上至皇室下至黎民的极大兴趣。他每到一个国家,人们无不争相一睹风采,争相与他合影留念,以至海外出现李鸿章热。

大清国四十年里,凡与各国签订的条约中,几乎大半出自这个人的手笔。在各国当中,有的官员可能不知道大清国,但却都知道李鸿章。他已被世界各国公认为唯一能代表大清国的最具有权威的人物。

著名的欧洲雕塑家F.R.Kaldenberg,在李鸿章访问欧洲各国不久,便雕刻了一件名为“当今天下三大老”的巨幅三人雕像作品。该雕像排在左面的是德国首相俾斯麦,中间坐着的则是李鸿章,李鸿章右面则是英国首相格兰斯顿。

毋庸置疑,在西欧各国人的心目中,李鸿章已进入著名首相的行列。李鸿章访问欧洲也引起日本朝野的极大关注。得知李鸿章访问结束,回国途中即将路过日本横滨的消息时,日本天皇带着首相伊藤博文以及陆奥宗光等大臣,早早便候在岸边,迎接李鸿章的到来。

横滨是李鸿章一行的中转站,李鸿章需要上岸后换乘轮船才能继续前进。轮船已经早早地停在岸边,但当李鸿章走出船舱时,看到是日本横滨,却抵死不肯上岸。

见李鸿章走出船舱,岸上登时礼炮齐鸣,日本天皇和首相伊藤博文,急忙向他友好地挥手致意。李鸿章却把脸扭向别处,看也不看。

船上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在两艘轮船之间架了一块木板,木板下又有多名水手托着。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李鸿章,竟然在这浮桥之上,手拄拐杖,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

岸上的所有日本人都看呆了。

十月中旬,李鸿章一行人众兴高采烈地回到京师。

这次欧洲之行,李鸿章见识了现代文明的光芒,不仅“博考诸国致政之道”,还参观考察了一些国家的轮船制造业、厂矿企业乃至一些市政设施,他更加坚信:“至于根本计,尤在于变法自强。”

此次欧洲之行,勾起了李鸿章再造辉煌的雄心和野心。归国的途中,他甚至已经罗列出了大清国与这些国家的差别和自己以后几年奋斗的目标。

但他回到京师不过五天,见到大臣们互相提防的举止,两党异常激烈的口舌之战、争权之战,加之慈禧太后的不冷不热和光绪皇帝的幼稚无知,使他刚刚勃发的雄心,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大清国经过许多人的努力还如此贫弱?这个困扰了李鸿章几十年的问题,现在总算被他寻到了答案。

回到京师的当日,他先将各国首脑送给皇上、皇太后的礼品,拿到总理衙门交割了一番,随后便是皇上、皇太后的召见,各大臣的问候、请酒,整整闹哄了十几天才安稳下来。

朝廷先是赏他两月的假休养,假满之后又授他总理衙门大臣,他却没有去衙门办事的心绪。他看不惯庆亲王那张贪婪的嘴脸,更不愿与翁同龢坐在一起喝茶。

恭亲王已不再是以前的恭亲王,他现在什么事情都不肯做主,只会一趟趟进园子去讨主意。

李鸿章除了继续告假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诏授李鸿章充武英殿总裁。这又是个闲职,李鸿章照样可以坐在府里办公事。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底,直隶怀来县知县吴永进京公干,到李府来拜望李鸿章。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是曾纪泽的女婿,字渔川,籍隶浙江吴兴。初从侍郎郭嵩焘习古文义法,经郭举荐入曾纪泽幕,后来为李鸿章办理文牍。李鸿章赴日议和及赴俄参加俄皇加冕大典,吴均伴左右,回国不久得赏七品顶戴补授怀来知县。

得知吴永来到,李鸿章非常高兴,命人把吴永请到自己的书房落座,又沏了最好的茶招待。

礼毕,李鸿章让小红去陪夫人赵莲说话。小红见李鸿章兴致这么高,忙对吴永说道:“老爷已许久没这么高兴了。他见了您,亲哪!”

李鸿章笑道:“老夫一见到渔川,就想起了劼刚,想起了恩师。老夫要和渔川好好叙叙旧。”

小红出去后,又特意交代下人:“老爷今儿不见客。”

吴永重新落座,笑道:“老中堂,听大少爷说,您眼眶的那颗砂弹,一直没取出来。这不行啊,应该取出来呀。”

李鸿章笑道:“老夫都这个年纪了,取不取出来又能怎样呢?老夫已打定主意,这颗日本人送给的砂弹,老夫要让它陪我进棺材!”

李鸿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慢慢说道:“渔川哪,说起来呢,老夫活成这样也算值了。你想啊,老夫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直上,历经官场风波,遭遇弹劾800多次,但从未被人扳倒……现在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

吴永忙道:“老中堂,话不能这么说。有些事情,您老也是迫不得已呀。事外哪知事内的艰难啊!”

李鸿章仍按自己的思路讲话:“功计于预定而上不行,过出于难言而人不谅,此中苦况,将向何处宣说?”

李鸿章忽然扶杖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老夫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吴永怕李鸿章累着,慌忙扶他坐下:“您老快喝口水,歇歇气。其实天下人都知道,这大清国若无您老支撑着,说不定什么样呢!”

李鸿章坐下,仍谈性不减:“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当此等艰难盘错之际,动辄得咎,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势不能安坐待毙。苦心造诣,始寻得一条线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甫将集事,言者乃认为得间,则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往往半途中梗,势必至于一事不办而后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无事,国家前途,宁复有进步之可冀?”

吴永道:“中堂言至此,令晚生想起许多事。”

李鸿章以杖顿地:“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

吴永在李府一住三天。三天里,李鸿章饶有兴致,每天都与他谈上一个时辰。

吴永回到怀来后,仍对人唏嘘感慨不止:“想不到,老中堂辉煌一世,晚年竟如此孤寂!”

第十七章 一千三百多人联名要求李鸿章下台 第九十九节 变法失败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底,李鸿章七十五岁,蒙慈禧太后特恩,免带领引见,以示敬重有功老臣。

李鸿章的身子骨却已大不如前,写字开始手抖,久坐腿便发麻,又添夜里咳嗽一症,在日本受的枪伤亦开始隐隐作痛。

李鸿章直到这时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去日无多了,该料理一下后事了,于是便让大女婿张佩纶代笔,口述了一篇《年迈多病恳恩休致》的折子。

张佩纶期满回京后,经盛宣怀作伐,与李鸿章的大女儿结为连理,成了李鸿章的东床快婿。每日除了看书写字,便是替李鸿章料理家务,已与从前判若两人。

折子递进宫去,光绪皇帝未及看完便道:“这个李鸿章早就老糊涂了,他却才提出休致!”他拿起笔来,刚要写上“照准”二字,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妥;李鸿章毕竟不同于其他的老臣,准不准他休致,休致后该给哪些恩典,必须得园子里的人说话才行。

光绪帝不很情愿地把李鸿章的折子递进园子。慈禧太后看了李鸿章的折子,整整思考了一天,才发出话来:“李鸿章还没到图清闲的时候,赏他半年的假吧。”

光绪帝不敢违拗,只好让军机处拟旨照办。

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二(公元1898年1月23日),光绪帝摆驾园子来给太后请安,顺便讲了一下明天总理衙门王公大臣向康有为问话的事。太后不由问了一句:“总理衙门都有谁参加呀?”

光绪帝答道:“有庆亲王、翁同龢及一班军机大臣。”

太后又问:“有没有李鸿章啊?”

光绪帝答道:“李鸿章正在假中养病。”

太后便道:“有病听听也碍不了什么事。李鸿章是文华殿大学士,又是总理衙门大臣,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他怎么行呢?”光绪帝没敢言语,当晚就拟出旨来,着李鸿章明日一早,到总理衙门同其他王公大臣们一起向康有为问话。

正月初三(1月24日),李鸿章奉命来到总理衙门,同着庆亲王、翁同龢等一班王公大臣,开始向康有为问话。李鸿章坐了半晌,发现问话的始终都是翁同龢一人,其他王公大臣同他一样,只是张着耳朵听,嘴却闭得很紧。康有为始终都是侃侃而谈,全不把一班王公大臣放在眼里。仿佛天底下只他一个大才,只他一个会说话,其他人只配坐着听他滔滔不绝,很像以前的张佩纶。

问话刚一结束,李鸿章也不及同其他人打招呼,只小声对庆亲王、礼王说了一句:“下官病得厉害,不能再坐了。还望两位王爷,能体谅下官的苦衷。”

李鸿章乘轿回府,始终未对康有为的话置一词。自打恭亲王年初因病去世后,李鸿章在京师已找不到说话之人。

是年四月二十三(公元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诏天下宣布变法维新,并着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特许其专折奏事。随后又下一旨,诏侍读杨锐、中书林旭、主事刘光第、知府谭嗣同参与新政。

变法维新、推行新政的大意是:经济方面设立农工商总局,开垦荒地,提倡私人办实业,奖励新发明、新创造,凡著新书、创新法、制新器等各种有利生产发展者,即赏给官职,或给予专利;设立铁路、矿务总局,修筑铁路,开采矿产;设立全国邮政局,裁撤驿站;改革财政,编制国家预算;取消旗人的寄生特权,准其自谋生计。文教方面改革科举制度,废八股,改试策论;设立学堂,提倡西学,开办京师大学堂,下令各省府、厅、州、县,将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的学堂;设立译书局,翻译外国新书;允准创立报馆、学会;派人出国留学、游历。政治方面删改则例,裁汰冗员,撤销闲散重叠机构;许大小臣民上书言事,严禁官吏阻格。军事方面严查保甲,实行团练,裁减旧军,重练海军和陆军。

李鸿章把光绪帝颁布的这道《明定国是诏书》反复读了四遍,仍未着一言。李鸿章以为,八股已非举贤善举,是有识之士早已认识到的,而设立译书局,派人出国留学,设立铁路、矿务局,大兴洋务等项,又是他与恩师曾国藩曾经办过的。裁减旧军,重练海军和陆军等项,其实也是他一直所倡导的。他此次不着一言,是因为他知道,大清国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开始,便只有皇太后而没有皇上了,此次也不可能例外。李鸿章这次又料个正着。

光绪帝《明定国是诏书》颁布的第四天,慈禧太后便饬令光绪帝连下四道谕旨:一旨是将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户部尚书帝师翁同龢,以老朽昏庸罪开缺本兼各职,勒令休致。一旨是以后二品以上大员但授新职,均须到颐和园皇太后面前谢恩。一旨是署直隶总督王文韶升协办大学士实授户部尚书军机大臣,限期克日到京供职。一旨是着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荣禄署直隶总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统率董福祥(甘军)、聂士成(武毅军)、袁世凯(新建陆军)三军。

帝党一派自然不肯落后,马上就有宋伯鲁、杨深秀奏劾后党成员礼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许应骙“守旧迂谬、阻挠新政”,光绪帝马上借机下旨将许应骙革职,以此削弱后党的势力。

光绪帝为增加自己一派的力量,听从康有为的建议,旋赏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四人以四品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帝、后两党把京师变成了大舞台,争唱主角。翁同龢离开京师后,康有为俨然以帝师自居,每日都红光满面地往宫里跑,风光得不行。

李鸿章着令门上几位下人,每日把大门紧闭,又请会友镖局的镖师看家护院,所有来访者一律不得放入。他则每日坐在书房里,通读史书,偶尔教小红下下围棋,充耳不闻外面之事。

是年八月初一(9月16日),李鸿章突接一旨,让他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上行走。

他微微一笑,送走传旨官后,仍令人把大门紧闭,照读史书不误。

八月初六(9月21日),李鸿章再接一旨,却原来是光绪帝发布吁请皇太后训政的诏书。

李鸿章接旨后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暗道:“儿皇帝生不如死的日子到了!”他传令门房:“打开大门吧,‘戏’演完了,没事了!”

“戏”果然演完了。原来,就在光绪帝踌躇满志地要大干一场的时候,慈禧太后于八月初五晨,突从园子里赶回紫禁城,直入光绪帝的寝宫,拿走一切文件,喝令太监把目瞪口呆的光绪帝幽禁在中南海的瀛台。慈禧太后临离开瀛台时,曾愤愤地对光绪帝说道:“皇上,你就在这儿实施你的新政吧。”

第二天,慈禧太后便用光绪帝的名义,对外发布吁请皇太后训政的诏书。

第十八章 七十七岁东山再起 第一百节 七十七岁再度崛起

慈禧太后在发布吁请皇太后训政诏书的同时,便下令捕杀谭嗣同、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通缉早已出京师的康有为、梁启超,罢免维新派官员陈宝箴、江标、黄遵宪等数十人,同时下旨宣布,除京师大学堂尚可保留外,废除全部新政。

面对慈禧捕杀康梁余党的旨意,李鸿章暗道:“我是决不做刀斧手了”。不久,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刚毅,又上奏严劾休致归籍之原军机大臣翁同龢,称其曾面保康有为,实属昏庸,不能不究。

慈禧太后于是又颁懿旨一道,着将翁同龢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渐渐地,大清国又成了过去的大清国,人们以前干什么,现在仍干什么。

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公元1899年11月),李鸿章七十七岁,仍是赋闲相国。虽然他在上年的十一月奉旨勘考了一趟黄河后,便一直告假。

这一天他对赵莲和小红说道:“‘戏’演完了,该杀的都杀了,该跑的都跑了,该革职的都革职了。恭亲王也不在了,老夫已经七十七岁了,这回可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赵莲点头说道:“贱妾也觉着,朝廷该让您歇着了。”

李鸿章当夜也说不准是第几次让张佩纶拟恳恩休致的奏稿了,他此次一定要休致了。

折子递进去后,李鸿章便开始安排下人打点行装,希望圣旨到府,便能如期上路,免得手忙脚乱,但朝廷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鸿章思考了良久,仍然想不出个究竟,只好把张佩纶传进书房,吩咐接着拟恳请休致的折子。张佩纶才高八斗,于此种文字早已经是轻车熟路,没用李鸿章说什么,他便一挥而就。

李鸿章听他读了一遍,便令誊写,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再递进去;圣旨偏在这时候下来了。

旨曰:“李鸿章久历外交,功勋卓著,着为钦差商务大臣,克日起程,前往通商各埠考察商务。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当夜对夫人赵莲与侍妾小红苦着脸说道:“太后怎么还不放老夫走啊!京师没有老夫容身之处啊!老夫官做够了,可还没有活够啊!”

李鸿章一面依例递折辞差,一面苦苦地思考着办法。辞差照例是不准,不过倒许他从容动身办差。

李鸿章苦思不得良策,当夜便去庆亲王府拜见庆亲王,想向庆亲王讨个主意。庆亲王悄悄对李鸿章说:“有些人不想休致,但朝廷要勒令他休致;你李少荃想休致,太后可不能随便允准。何也?你是文华殿大学士,又赏有三眼花翎,太后还要你表率百官呢!”

李鸿章苦笑着说道:“王爷呀,下官都七十七了。手抖气喘不说,这两腿一跪下呀,没人扶都站不起来了!下官若年轻十岁,也不能这么不识抬举呀。王爷呀,您无论怎么样,得找个机会跟太后说说,放下官南归吧。父母的坟头,都长蒿草了!”

庆亲王笑道:“少荃哪,你就打消休致这念头吧。谭文卿今年都七十八了,还是个外官,太后才准他休致。他的圣恩,怎么跟你李少荃比哪?你别说刚七十七,就是九十七,太后也不会放你回籍的。你呀,还是回去,早点动身去考察商务吧,别胡思乱想了。”

李鸿章当晚回到府里,只喝了碗燕窝粥便让小红伺候着躺下。小红见李鸿章没情没绪,不由小声问道:“老爷,王爷怎么说呀?您老还非得走这一趟差啊?”

李鸿章听这话没有答言,口里却轻轻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太后允准两广总督谭钟麟谭文卿休致了!谭文卿比老夫长一岁!”

小红听得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多问。

第二天晚饭后,李鸿章忽然传人备轿,要进园子里去见太后。

李鸿章是免带领引见官员,进见较其他官员方便。施礼毕,慈禧太后徐徐问道:“李鸿章啊,这么晚了,你进园子有什么事吗?想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我不怪你。”

李鸿章答道:“禀太后,臣风闻两广总督谭钟麟休致了。臣忽然间,有几句话要对太后讲。”

慈禧太后道:“谭钟麟是休致了。他呀,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再不让他休致啊,两广非出乱子不可。”

李鸿章答道:“回太后话,太后所言极是。臣连夜赶来,也是想对太后说,两广是我大清的南大门,关系非轻,若没个老成点儿的人去守,定然要出乱子。我大清局面刚好,不能再大意了!广州是通商要地,洋人天天进进出出,稍有不慎,便要有交涉。臣语无伦次,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还望太后恕罪。太后若无其他吩咐,臣就此告退。”

慈禧太后忽然道:“李鸿章啊,我看你身子骨不错呀,怎么总想着休致呢?”

李鸿章答道:“回太后话,臣虽老迈,但还不糊涂。臣累次恳请休致回籍,是因为臣不想尸位素餐,还想着为太后干几件实事。太后为大清辛苦了这么多年,尚未道出一个‘苦’字,臣却空食俸禄,有愧呀!”正说着忽然双膝跪倒,边磕头边道:“望太后能体察臣的一片赤胆忠心!”

慈禧太后忙道:“李鸿章啊,你快起来。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知道。你这些年,为大清办的那些事啊,朝廷忘不了,我也都记着哪。”

李鸿章回到府里,一连等了十几天,却仍是没有接到圣旨。他无奈之下,只好乘轿赶到总理衙门,和庆亲王商量动身考察通商口岸的事。

庆亲王却沉思着说道:“少荃哪,你先不忙着动身。两广那里呀,出了点岔子。谭文卿不是休致了吗?上头原本打算放王文韶过去。可今儿,上头又传下话来,说王文韶年纪大了,又不太熟悉交涉的道理,让军机处重新选人。少荃哪,你以为,两广放谁去合适呢?”

李鸿章忙道:“这等军国大事,下官哪敢乱说话呀。不过呀,下官以为,两广非比寻常,是我大清的门户。不放个老成持重的人去呀,恐怕上头不能答应。”

李鸿章当日高兴地回到府里,暗令管家,让下人作速收拾东西,并吩咐张佩纶暗找掮客,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宅子卖掉。

赵莲惊道:“我的爷,看您春风满面,莫不是上头允准您休致了?”李鸿章笑着摆了摆手。

小红小声道:“老爷,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上头要放您老外任了!是不是?”

李鸿章神秘地一笑道:“圣旨还没下来,说不准。但不管怎样,老夫是决意不肯再在京师住下去了!”

圣旨于当晚便下来了,命李鸿章毋庸考察商务,驰赴广州先行署理两广总督。李鸿章接旨以后笑了。他在京师不过沉寂两年,便以七十七岁的高龄,再度被授以督抚实职,再度崛起,再次成为大清国官民议论的焦点人物。请训以后,李鸿章很快携眷属离京南下。

李鸿章抵达广州的第二天便拜印视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两月后,正逢光绪帝三旬万寿,赏李鸿章穿方龙补服。

李鸿章心情开始日渐开朗,整日满面春风;赵莲受其影响,病情也开始转好,并很快离开了厮守几年的床榻,能操持家务了。

也就在这时,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开始兴起了,至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三月,已由山东蔓延到全国各地,京、津一带声势尤为浩大,仅北京城内设坛即达八百余所,许多王爷、贝勒的府里,亦设起神坛。

义和团最早称拳民,兴起于山东一带,后向直隶蔓延,声势并不是很大。

拳民以练习拳、棒为主要活动形式,有的并持符念咒、降神附体,参加者主要是农民、手工业者和其他劳动群众、无业游民,基本单位是坛口、坛场和拳厂,以某一城镇或自然村为基点,各自形成独立的拳团单位。每坛设老师、大师兄、二师兄等名目,主持练拳、指挥战斗及管理日常事务。进入京、津后,拳民统称义和拳,后又改称义和团。义和团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后,吸引了更多的群众参加,声势这才浩大起来。

山东一带很快便出现多起义和团围攻教堂、焚毁教堂、杀害教民等事件。眼见义和团群情激昂,声势越来越大,加之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所有在华洋人登时便紧张起来。

是年四月,英、法、美、德等国公使,联合照会总理衙门,限令在短期内将声势浩大的义和团“剿除净尽”,随后各国政府以“保护使馆”为名,开始陆续派军队进入京、津一带驻防。但总理衙门并没有向各国公使表明态度,盖因御前会议还没有作出决断,慈禧太后还没最后拿定主意。她在等待山东巡抚毓贤的奏折。

毓贤字佐臣,监生出身,内务府正黄旗汉军。以同知纳资为山东知府。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署曹州,旋实授。累迁按察使,权布政使。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调补湖南,署江宁将军。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初,山东兴起大刀会,围攻德国教堂,有多名会民被打死,教堂亦有二教士亡。巡抚李秉衡为此被革职,命毓贤代之。毓贤莅任,大刀会已改称义和拳,并提出“扶清灭洋”口号。毓贤闻而壮之曰:“神人共愤,灭洋人必矣。”因嫌其名不雅,乃改称“义和团”,允建旗帜,皆署“毓”字。

毓贤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说起来也极其简单,他想借义和团之力剿除在华洋人。毓贤的奏折终于抵京了。

毓贤在折中这样写道:“窃思东省民教不和,实由近来教堂收纳教民,不分良莠,奸民溷入教内,即倚教堂为护符,鱼肉良懦,凌轹乡邻,睚眦之嫌,辄寻报复。又往往造言倾陷,或谓某人将纠众滋扰教堂,或谓某人即是大刀会匪。教士不察虚实,遂开单迫令地方官指拿,地方官或照单拘拿惩责,百姓遂多不服。结怨既久,仇衅愈深,外匪趁机构煽,以抱怨复仇为名,因以闹教生事。其中固难保无被诱之拳民,然亦有拳民绝不与问者,固不能概诬拳民以闹教之名也。”折子又说:“近年来东省办理洋务交涉,多以迁就了事,每接彼族指拿之信,大半逢迎教士,曲从其意。彼族得步进步,其气愈骄,动辄挟制,反谓虐待教民。奴才遇事斟酌,小事迁就,以顾大局。至遇彼族来信指拿之人,必饬地方官先行查明,方能究办。伏查东省民风素强,民俗尤厚。际此时艰日亟,当以固结民心为要图。百姓幸知尊亲大义,愈见朝廷深仁厚泽之所感孚。”

毓贤的折子还在途中的时候,山东的义和团已经被巡抚衙门所利用。他们口里喊着“扶清灭洋”的口号,手里举着绣有“毓”字的大旗,围教堂,杀洋人,闹得轰轰烈烈,甚是了得。

第十八章 七十七岁东山再起 第一百零一节 慈禧为何突然向八国宣战?

慈禧太后思虑再三,没敢贸然决断,按照惯例着军机处给各地督抚拟发询旨,旨后自然附有毓贤折子的抄件。

李鸿章接读毓贤折子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毓贤在利用义和团围攻教堂、打杀洋人的事,不由大惊失色。他一面大骂毓贤误国,一面紧急上奏朝廷,先说毓贤糊涂,应革职拿问,又请求朝廷认清形势,不可为谬论所误,应速派官军征剿义和团。李鸿章认为民团不可恃,恃必误事乃至误国。

李鸿章的折子到京不久,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联衔的奏折亦飞到太后的案头,张之洞、刘坤一也不同意毓贤的做法。慈禧太后愈发不得主意。

六月十日,英、法、日、俄、德、意、美、奥八国,经过商量,组成两千余人的联军队伍,推举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为联军司令,由天津出发,乘五列火车,向北京进发,欲动用武力逼迫清政府表态。

消息传出,义和团马上行动,先是拆毁进京铁路,又组织大量部众,拎了长矛大刀,沿途进行阻击,迫使八国联军在廊坊一带受阻,义和团愈加斗志昂扬。

这时,集结在大沽口外军舰上的各国军队,又组织新的联军,并突然袭击大沽炮台。炮台守军奋起迎战,经过激战,虽义和团也派了部众配合官军作战,又是念咒又是喝符水,但炮台最终还是陷入敌手。

但天津义和团马上联合当地官军,进攻当地紫竹林租界,廊坊的义和团也开始联合当地的官军,向西摩尔的联军发起攻击,致使西摩尔不得不率众败逃天津。

义和团在廊坊取得的胜利,使体仁阁大学士徐桐的双眼登时一亮。消息传进京师时天色虽已很晚,他仍让下人提了灯笼,乘轿赶进园子里,跪在太后的面前说道:“太后,毓贤说得对!际此时艰日亟,当以固结民心为要图。杀洋人的时候到了!杀洋人的时候真的到了!”

太后一听这话,精神很快一振,不由反问一句:“难道这义和团,当真是洋人的克星?”

徐桐连连说道:“义和团刀枪不入,洋人当真被他们制住了!”

太后马上便高喊一声:“快传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们到园子里来议事!看样子,这李鸿章真是老了!张之洞、刘坤一也糊涂了!”

一班王公大臣连夜赶紧跑进园子里,继续着白天没有议完的话题。

接替恭亲王出任总理衙门大臣领班的端郡王载漪第一个说道:“禀太后,奴才以为徐中堂说得对。我大清受了洋人这么多年的气,该到头了。奴才听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讲,义和团战前都喝符水,交战当中默诵‘刀枪不入口诀’,果然让洋人的枪炮都失了效力。义和团当真是洋人的克星啊!”

军机大臣刚毅这时也道:“禀太后,奴才奉太后懿旨,赴涿州等地察看义和团虚实,义和团果然像端王讲的那样,当真把洋人杀惨了!我大清此时,正可借义和团的力量,把洋人全部斩尽杀绝!把洋人全部赶出国门!”刚毅话毕摩拳擦掌,仿佛他自己已然成了义和团的一员。

就在当晚,慈禧太后作出了同时向八国宣战并攻打各国驻华使馆的决定,并将反对宣战的徐用仪、许景澄、袁旭等人处死。

宣战诏书由军机章京连文冲拟就。

大意是:我大清立国二百多年,从来都是友好地对待各国。尤其道光、咸丰年以后,各国要求到我国经商、传教,我国都同意了。哪知洋人欲壑难填,三十年来,竟然累累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他们却越来越嚣张。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我国赤子深埋仇恨,所以才有焚烧教堂、屠杀教民之事发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怕我国人民受到伤害,朝廷仍然不想开衅,同时降旨,保卫使馆,不要和教民械斗。可以说,朝廷已经对洋人仁至义尽了。但洋人不仅不感激,反而要挟更甚,昨日竟然发来一个照会,命令我军退出大沽炮台,把炮台交给他们看管,否则便武力夺取。真是欺人太甚!我国与各国相交,均是以礼相待。但洋人靠着自己船坚炮利,累累相逼,执意与我决裂。三十年来,皇帝视百姓如子孙,百姓也真心拥戴皇帝。皇帝今日涕告我朝列祖列宗,与其苟且图存,莫若大张挞伐,和洋人一决雌雄!皇帝连日召见大小臣工,定下作战方针。我大清泱泱大国,有二十余省,人民多达四亿,个个神勇,人人敢死。值此决战关头,凡同仇敌忾、陷阵冲锋,或仗义捐资者,朝廷将破格给予奖赏;若苟且偷生、临阵退缩,或甘心从逆,充当汉奸者,即可诛杀,决无宽贷。

宣战诏书在向各国公使馆递交的同时,亦用圣旨的形式紧急发往各省。徐用仪临刑前仍让行刑官给太后捎话:“民团不可深恃,外衅不可轻启。”

许景澄至死都坚持认为:“攻杀使臣,中外皆无成案。”袁旭反对宣战的理由只有一条:“衅不可开。”

慈禧太后将这几个人统统打成“任意妄奏”、“语多离间”的乱臣贼子,一律杀无赦,然后便在发布宣战诏书的第二天,着令庄亲王载勋、协办大学士刚毅、右翼总兵载澜、左翼总兵英年、端郡王载漪等人,统带神机营及京师所有义和团部众,围攻位于东交民巷的各国驻华公使馆。载勋等人为尽快消灭洋人,竟在京城各要道发布告示,称:杀一名洋人者赏银五十两,杀一名洋妇者赏银四十两,杀一名洋孩者赏银三十两。

整个京城于是疯狂了!先是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在去总理衙门的途中被戕杀,随后又有多国公使馆员弁死于非命。消息传到德国,德国政府连夜派陆军元帅瓦德西率军,乘兵船赴华找大清国拼命。

大清国的宣战诏书震惊了世界,大清国下令围攻使馆的做法亦让各国为之瞠目,同时,也惊呆了李鸿章。

李鸿章未及传旨差官将圣旨读完便晕倒在地,苏醒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是哪个混蛋给上头出的主意啊?我大清连一个小小的日本都抵挡不住,竟然要向八国宣战。这是要自取灭亡呀!”

宣战诏书的公布,乐坏了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徐桐抚须对一班大臣说道:“老夫总算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这一天!老夫有福啊!”

慈禧太后对八国宣战的同时,又严令各地督抚,配合当地义和团,对境内洋人大力围剿,克期殄灭!

山东巡抚毓贤在接旨的当天,便着抚标军配合义和团围攻教堂,将数十名传教士杀死。

洋人开始疯狂了,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城后,各国又紧急从各自的国家增派兵员,很快便集结两万余名组成又一支联军,推瓦德西为帅,沿运河两岸向北京推进,立誓要把大清国的都城打烂。慈禧太后有些害怕了,急命毓贤回京供职,电令袁世凯速赴山东署理巡抚。

但南方各省督抚却没有马上行动,他们纷纷致电文华殿大学士两广总督李鸿章,请求办理方针,其中,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云贵总督崧藩、闽浙总督许应骙,以及即将署理山东巡抚的袁世凯等,还派了专人驰赴广州,盼李鸿章能早日拿出主意,究竟是奉旨还是不奉旨。

李鸿章着令电报局给各督抚发报称:“想亡国即奉旨,不想亡国就派兵保护教堂,保证在华洋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时间不长,英国怕义和团运动危及该国在长江流域的利益,又暗中指使其驻上海总领事霍必澜,策动督办卢汉铁路大臣盛宣怀从中牵线,联络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由上海道余联沅出面,与各国驻上海领事取得谅解,制订《东南保护约款》和《保护上海城厢内外章程》。史称“东南互保”。

消息传开,不仅两广参加了互保,连山东、浙江、福建也加入了进来。李鸿章参加互保的当日即致函各国驻广州领事馆,称:“此次宣战纯系朝廷受人愚弄,大清国并非真心与各国为敌,实属误会。”李鸿章这么做,显然是在为议和留后路。

结果再次被李鸿章言中,宣战诏书仅仅发布了五天,慈禧太后便紧急下旨收回成命,宣布停止围攻各国使馆,并令官军转而配合洋人镇压义和团,并以光绪帝的名义,向各省督抚及驻外使节发布圣谕称。

同日,慈禧太后又用光绪皇帝的名义紧急向各省发布《罪己诏》。

《罪己诏》全文如下:

“我朝以忠厚开基二百数十年,厚泽深仁,渝浃宇内,各有尊君,亲上效死,勿贰之义。是以荡平逆乱,海宇又安。皆赖列祖、列宗文谟武烈,迈越前古,亦以累朝亲贤,夹辅用能,宏济艰难。迨道光、咸丰以后,渐滋外患。赖庙谟默运,卒能转危为安。朕以冲龄入承大统,仰禀圣母太后懿训,于祖宗家法,恭俭仁恤,诸大端未敢稍有伪饰,亦薄海臣民所共见、共闻,不谓近日衅启,团教不和,变生仓猝,竟至震惊。九庙慈舆播迁,自愿藐躬,负罪实甚。然祸乱之萌匪,伊朝夕果使大小臣工有公忠体国之忱,无泄沓偷安之习。伺至一旦败坏若此,尔中外文武、大小臣工无良俱在。试念平日之受恩遇者,何若其自许忠义者!安在今见国家阽危若此,其将何以为心乎?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小民何辜,遭此涂炭!朕尚何所施其责备耶?朕为天下之主,不能为民捍患,即身殉社稷,亦复何所愿惜!敬念圣母,春秋已高,岂敢有亏孝养!是以恭奉銮舆,暂行巡幸太原。所幸就道以来,慈躬安健无恙,尚可为天下臣民告慰!自今以往,斡旋危局,我君臣责无旁贷。其部院、堂司、各官着分班速赴行在,以资整理。庶务各直省督抚更宜整顿边防,力固边圉。前据刘坤一、张之洞等奏,沿海、沿江、各口商务照常如约保护,今仍应照议施行,以昭大信。其各省教民,良莠不齐,苟无聚众作乱情形,即属朝廷赤子,地方官仍宜一体抚绥,毋得歧视。要之国家设官,各有职守,无论大小,京外文武咸宜,上念祖宗养士之恩,深维群辱臣死之义,卧薪尝胆,勿托空言。于一切用人、行政、筹饷、练兵在出以精心,视国事如家事。毋怙非而贻误公家,毋专己而轻排群议,涤虑洗心,匡予不逮。朕虽不德,庶几不远,而复天心之悔,祸可期矣!将此通谕知之。钦此。谨转。”

第十八章 七十七岁东山再起 第一百零二节 紧急议和

慈禧太后尽管已收回宣战诏书,但八国联军却不依不饶,一路推进,于十日后,将北京城门打破。

慈禧太后无奈之下,只好携带光绪帝和一班王公大臣仓皇离京,命庆亲王与几位大臣留京应付局面。临行前,慈禧太后仍在问刚毅:“刚毅呀,你不是说,亲眼看见义和团刀枪不入吗?怎么这么不禁打呀?”

刚毅拖着哭腔说道:“回太后的话,奴才看见活着的义和团,千真万确是刀枪不入,但奴才后来见了死去的义和团,那身子被打得都成了筛子眼儿了!”徐桐恰在这时也拎着个包袱,在儿子的搀扶下挤进了逃跑的队伍。

慈禧太后一见徐桐,马上止住脚步,喝令李莲英把徐桐召到面前,冷笑着说道:“徐桐啊,你不是自诩有福吗?你的心愿都了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呀?”

徐桐身子发抖,一声也不敢吭。慈禧太后大喝一声:“你们爷俩去死吧!”扔下这句话,慈禧太后上车离去。

李莲英见徐桐父子颤抖着身子发愣,不由笑着说道:“你们爷俩怎么不领旨谢恩哪?”

徐桐和儿子急忙对着车驾跪倒,边磕头边道:“臣领旨谢恩!”父子二人快速返回府里,转眼间双双吊死。

慈禧太后逃出京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光绪帝的名义给文华殿大学士署两广总督李鸿章下旨,调补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并授钦差大臣议和全权代表,驰赴京师,同庆亲王奕劻,与各国议和。

圣旨命专人急交天津电报局快速发出。慈禧太后一行前脚离开京师,八国联军紧接着便打进城来,旋占据紫禁城大肆抢掠。

李鸿章接旨在手,泪如雨下,许久,他仰天长叹道:“老夫已经七十八了,此次北上议和,恐怕不会再有南归之期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斗不过天哪!”

赵莲此时也乱了方寸,除了陪着夫君落泪,已然想不出其他好主意。小红却极其果断地劝道:“老爷,您老这回就听一回奴婢的话,向太后告病假吧。洋兵已占据了天津、北京,听说已经杀红了眼。您老此次北上,能有好结果吗?”

小红的一句话,提醒了赵莲,赵莲也忙道:“我的爷,红妹说得对。您老此次无论朝廷怎样,也不能奉旨北上!人不能拿头往刀尖子上碰啊!”

李鸿章却擦干泪水,让下人把管家传进房来,吩咐道:“你先让他们抓紧收拾一下,把夫人、红姑娘和几个少爷,先送到合肥老宅吧。”

赵莲急道:“我的爷,您老这是还要北上啊?您怎么不听劝哪?难道非让贱妾跪下求您吗?”

赵莲话毕双膝跪倒。李鸿章同着小红一左一右扶起赵莲。

李鸿章抚须说道:“莲儿啊,人哪,可以无家,但却不能无国呀。老夫既然生在当世,既然活着,就不能眼看着国家灭亡啊!”

赵莲哭道:“您此次北上议和,不是还得被人当成卖国贼吗?”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老夫久历外交,当了无数次卖国贼,多这一次又何妨啊!”

小红见李鸿章北上去意已决,便道:“老爷既然这般说,就让奴婢伺候老爷进京吧。”

赵莲一听这话,大受感动,拉过小红的手便呜咽起来。

赵莲很快同李鸿章洒泪相别,在女婿张佩纶的护送下,由水陆赶往合肥。李鸿章在夫人走后的第二天,便带上小红及一队亲兵,连同自己的寿材,登程赶往上海。

就在李鸿章离开广州的当天午后,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趁大清国混乱之机,下动员令,先后调集近十八万军队,自任总司令,分六路大举入侵中国东北,旋制造海兰泡惨案及江东六十四屯血案。

李鸿章抵达上海的当天,便飞檄直隶提督梅东益等,加紧搜剿直隶境内义和团部众,又紧急约见各国驻上海总领事,请各国总领事向各自国内通报议和之事,并发报给在京师主持局面的庆亲王,询问联军在京师的动态。

各国总领事很快联合照会李鸿章,指出:“大清国若想开议,须先将统率拳匪之庄亲王载勋、协办大学士刚毅、右翼总兵载澜、左翼总兵英年及庇纵拳匪之端郡王载漪、查办不实之刑部尚书赵舒翘等一班王公大臣正法,否则不予开议。”

李鸿章马上把各国的联合照会,用电报转奏给正在路途中的皇上及皇太后。

慈禧太后见到李鸿章的电报,当即传出懿旨,着将随行的庄亲王载勋、端郡王载漪先行革除封号,将毓贤革职逮问;又传命下去,让正在病中的协办大学士刚毅自裁。

刚毅未及传旨的人把话讲完,便两腿一伸,小辫子一翘,活活吓死。太后随即命人拟旨,先通报已将庄亲王、端郡王革爵,刚毅已然处死,然后又道:“全权大臣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着即将以上各因通报各国,取得谅解,并着无分水陆兼程进京,会同庆亲王商办一切事宜,毋延。钦此。”

李鸿章接到圣谕的当日,又接到庆亲王由京师辗转送来的急函。

庆亲王在信中这样写道:“宗社安危,全在中堂一人。中堂不到京,不能会议。事局非唯难定,且虑各国改易初心。千里蒙尘是何景象!各省无所适从,是何危急!唯公念四朝恩遇之隆,两宫倚畀之重,百官推许之切,天下仰望之殷,迅速北发,拯溺援焚,不胜泣祷。”

庆亲王已是六神无主,眼看着就要急疯了。八月初八日,李鸿章由水路抵津。

当时,天津已被各国军队占据,城门亦由洋兵把守。李鸿章一行在天津登岸时,八国联军在天津设立的天津都统衙门在俄国人的斡旋下已接到指令,允准李鸿章一行入城。

李鸿章进城后,派人骑快马速赴保定先行将钦差大臣关防、直隶总督关防以及盐政印信一并取来,然后又在俄国人的保护下,到天津各处看了看,又连续拜访了一下各国驻天津的领事,这才回行馆歇息。

当晚,李鸿章发起烧来,急得小红一夜当中几次央俄国人请医生来诊脉。到天亮时,李鸿章病势稍轻,恰巧到保定取关防、印信的差官也赶了回来。

李鸿章让小红服侍着勉强喝了一碗参汤,便着人摆上香案接印。李鸿章在接印的当日,便在俄国军队的保护下,抬上棺材,乘上火车出城,带病赶往京师。此次进京,是在俄国人保证其安全的前提下成行的。俄国人肯这么做,自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登车前,李鸿章照例给西安行在上《遵旨抵津接印》一折。在折中,李鸿章以很无奈的口吻写道:“伏念臣以衰年膺兹艰巨,当国步艰难之会,正臣下效命之时。现虽敌骑纵横,未允停战,众情叵测,未易撤兵。臣唯有矢以忠诚,布昭信义,因势利导,委曲调停。”

在火车里,李鸿章微闭着双眼,把头斜偎在小红的怀里,喃喃说道:“红儿啊,老夫头晕目眩,心慌气短,怕是进不了京师了!”

小红用手抱着李鸿章那发软的身体,含着眼泪说道:“老爷,您不碍事的。奴婢听郎中说,您老这是急出的毛病,歇一歇就好了。您老听奴婢的话,把眼睛闭上,睡一会儿吧。”

火车于傍晚时分抵达京城,庆亲王带着所有留京王公大臣们全在车站门口迎候。李鸿章被小红扶出车站,睁眼瞧了好大一会儿,才看清庆亲王等人的面目。

李鸿章颤抖着双腿欲行大礼,庆亲王飞身上前一把拖住,连连道:“少荃哪,本王可把你盼来了!你不到,洋人不理睬本王啊!不要说开议,连正经说句话都不行!”

李鸿章嘴唇哆嗦了半天,想说句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小红这时说道:“王爷,老中堂他一到天津就病了,现在还发着烧哪!”

庆亲王一听这话,大惊道:“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了?快快上车回城!回头,本王打发府里的郎中过去给瞧瞧。”

李鸿章当晚宿在贤良寺,庆亲王果然打发了两名郎中过来诊脉、煎药,庆亲王本人也一夜当中两次乘轿到贤良寺看视。

庆亲王对一班留京王公大臣叹息道:“这个李少荃,抬着个棺材进京,也不知是来议和,还是来送死!”一班留京王公大臣除了叹气,无人能说出二话。

李鸿章在贤良寺整整调理了十几天,才渐渐缓过神来。他很快会同庆亲王,走访东交民巷的十一国驻华公使馆,商谈议和之事。

各国公使经反复密商,很快便将一份拟就的惩办凶犯名单送了过来,声称:开议之前,朝廷须先将这些人犯正法,否则不开议。

李鸿章思虑了两天,决定把十一国公使约到一起,询问一下这些名单的来历。

李鸿章对庆亲王说道:“不能洋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何况,朝廷已将庄亲王、端郡王革除封号,刚毅已被处死,毓贤也被逮问,这已经表明了议和的诚意。如此不依不饶地斩杀臣民,恐怕未等开议,朝廷已把自己的臣民杀光了。这怎么能行呢?”

但庆亲王却连连劝阻道:“少荃,依本王看,这件事情,还是先发电报请旨吧。洋人现在整日都忙着往城外运东西,宫里这几年的存货,差不多快让他们倒腾光了。早一天开议,咱就少一天损失不是?”

李鸿章无奈,于是照会八国联军最高统帅瓦德西,声称为请旨方便,京、津沿途驿站及天津电报局须先行交还,由中国派军接管。

瓦德西因忙于在宫里搜寻珍宝,没有理睬此事。李鸿章有苦难言,只好转求德国新到任的公使穆默,由穆默向国内请示后,经穆默向瓦德西转达国内的指令,瓦德西才不得不同意此事。

第十八章 七十七岁东山再起 第一百零三节 《辛丑条约》

十月,李鸿章会同庆亲王终于和十一国公使及联军统帅瓦德西坐到桌前谈判,但十一国公使却拿出一份早就协商好了的《议和大纲》摆到李鸿章与庆亲王的面前。

外交团首席公使、西班牙驻华公使葛络干说道:“会议之前,请贵国政府批准《议和大纲》。我们已达成一致,贵国不批准这个《议和大纲》,我们便不能坐在一起会议。”

葛络干说完,对其他公使挥了挥手,各公使马上便离席而去。庆亲王与李鸿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李鸿章把《议和大纲》反手交给身旁的翻译,吩咐道:“尽快翻译出来。”随后又对庆亲王道:“翻译出来再说吧。”话毕,当先起身。

《议和大纲》很快翻译出来。依大清国办事程序,《议和大纲》先送庆亲王过目,然后再送李鸿章。庆亲王接到《议和大纲》,只匆匆浏览了一遍,也不及送李鸿章阅看,便急忙打发差官,飞马送到天津交电报局拜发。

已逃到西安驻跸①的慈禧太后接到《议和大纲》后,一字不易地予以批准。《议和大纲》几乎囊括了各国的要求,包括惩办祸首、禁止军火入口、赔款、允准使馆驻兵、拆除大沽炮台、修订通商行船条约、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成立督办政务处、推行新政等,共十二款。此十二款《议和大纲》,其实也是十一国即将与大清国会议条约的基础。

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公元1900年12月27日),光绪帝对外发布圣谕,允准《议和大纲》。外交团首席公使葛络干,这才同其他十国驻华公使及联军最高统帅瓦德西,与大清国庆亲王奕劻、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及部分留京大臣,坐在一起,正式开始谈判。

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公元1901年1月29日),驻跸西安的慈禧太后继续以光绪帝的名义,按着《议和大纲》的要求,发布《变法上谕》,宣称“维新”。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三(公元1901年4月21日),西安继续发布圣谕,电告中外:大清国成立督办政务处,诏庆亲王奕劻、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昆冈等六人为督办政务大臣,负责制订新政各项措施,掌管各地官吏奏章及办理全国官制、学校、科举、吏治等事务。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九(公元1901年7月24日),大清国宣布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各部之上,诏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为总理事务,原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为会办尚书、会办侍郎。

李鸿章上奏以病辞,旋诏庆亲王奕劻总理事务。七月初,议和会议继续最后一项:赔款数额。这是此次议和最关键的一款。

葛络干把一份早经各国协商好的数额,用中英文对照的形式形成书面文字,摆到庆亲王与李鸿章的面前。庆亲王拿起一看,当即离案,扑通跪倒在各国公使的面前,边磕头边道:“求求各位大老爷,放过我大清吧。照各位大老爷提出的数字赔款,我大清非得举国乞讨不可。”翻译不敢照翻这话,众公使不知这庆亲王爷在玩什么鬼花招,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鸿章已病倒多日,他抱病前来,是因为这赔款一项太重要,关乎大清国的存亡兴衰。他如今见庆亲王跪了下去,也觉着奇怪,不由把各国提出的款额拿到眼前看了看。这一看,他也吓了一跳。原来,各国提出的赔款数额是十七亿五千万两库平银,分十年还清,年息六厘。

李鸿章抚须冷笑道:“各位大臣哪,老夫以为,你们提出的赔款数额,是不是太少了呀?十七亿五千万两库平银?一百七十亿两库平银,不是更好吗?”

葛络干冷着脸子说道:“李中堂,这是我们各国提出的最低赔款数额。参战的八国每国两亿两,未参战的三国每国是五千万两。这是最公正的分配方案。”

李鸿章望了一眼跪在地上发呆的庆亲王道:“王爷呀,您起来吧,您这是干什么呀?”

庆亲王一边起身一边小声道:“少荃,本王是被他们吓蒙了!他们这是不想让咱们活命了!”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道:“葛大臣哪,请您转告各位大臣,我大清现在呀,不要说拿出十几个亿,就是一个亿,都拿不出啊!海军打没了,您再看看我们军营使用的枪炮,早就该换了,就是因为没银子,一直这么挺着。我们这次会议,各国提出的一些条件,我国都照办了,只有这赔款一项,却无法办到。老夫今儿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大清已经提前把一百年的进项,都用光了!老夫和在座的大多数公使都熟悉,老夫适才讲的是不是真话,大家心里应该清楚。老夫的话讲完了,各位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吧。”

这时,一名差官悄悄走进来道:“大人,您老该用药了。”

李鸿章只好起身道:“老夫失陪一会儿。等各位商量好了办法,我们再谈。”

差官扶着李鸿章走出去用药。庆亲王急忙尾随出来,小声说道:“少荃,他们能削减多少数额呢?”

李鸿章边走边道:“这个毓贤哪,他可把我大清害得不轻啊!”

李鸿章不提庄亲王和端郡王,连刚毅等满贵大员也不提,却只提毓贤。毓贤是汉军正黄旗人,是介乎满汉之间的那种人物。李鸿章只能借这样的人,来发泄对朝廷的不满。

庆亲王也只能随着李鸿章叹上一口气,便又重新回到议和桌前。李鸿章用药毕,各国公使果然又议出新的赔款数额,是九亿五千万两库平银,年息仍是六厘,仍分十年还清。

葛络干说道:“李中堂,我们给您面子,这样总可以了吧?”

李鸿章笑着说道:“各位公使啊,你们听老夫一句话。如果你们以后,还想继续与我大清交往的话,就首先应该想办法让我大清活下去。我大清现在,能拿出九个亿的白银,也就不在乎减少的那八个亿了。各位公使既然肯给老夫面子,老夫就说一个数字。此次赔款哪,我大清只能出到三亿库平银,多一两都拿不出来了。需要多少年还清呢?需要四十五年才能还清。年息哪?只能出到三厘。老夫的话讲完了,各位议一议吧。”

十一国公使自然不肯答应。不答应就只能再议,议来议去,终于议成赔款数额为四亿五千万两库平银,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

光绪二十七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公元1901年9月7日),庆亲王奕劻、文华殿大学士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与十一国公使签订的议和条约,被大清国朝廷批准。因订约年是辛丑年,史称《辛丑条约》。

条约如下:中国赔款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抵押;将东交民巷划为使馆界,界内由各国驻兵管理,中国人概不准居住;拆毁大沽炮台及有碍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在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的十二个重要地区;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参加“与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违者处死;各省官员对所属境内发生的“伤害诸国人民”事件,必须立刻镇压,否则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外国认为各个通商章程中应修之处或其他应办的通商事项,清政府概允商议,并改善北河及黄浦两水道;清政府惩办首祸诸臣;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前。

李鸿章在上《和议会同画押折》中,不无痛心地这样写道:“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猝,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擅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

几乎就在与列强议和的同时,李鸿章还抱病就满洲问题,与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进行单独会谈。

当时,迫于英、日筹议建立反俄同盟,俄国不想过分刁难中国,所以便在谈判初期,同意部分撤军。随后,喀西尼奉国内指示,提出商订交还东北的条件,上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俄商办议约。

但中俄此次的谈判并不顺利,《辛丑条约》签订后,中俄之间尚没有达成协议。李鸿章身心疲惫,病情愈发加重,小红每日都伺候到很晚才睡。

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的第六天,时至夜半,李鸿章经过一阵咳嗽后,好半天才安静下来。小红一边为他捶背、抚胸,一边安慰他。

李鸿章则握着小红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议和的条约签订了,老夫的大限也该到了。国家的局面坏成这样,老夫已无好办法可想喽,纵使我恩师活过来,恐怕也回天乏术呀。经方、经述、经迈他们几个以后怎样,老夫就不去想了。古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至于夫人哪,自然会有人照料。老夫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红儿啊!红儿啊,趁现在太后还没有回銮,你明儿就回江西去吧。老夫已让人为你打点好了行装,一应地契、房契等文书,已全部包在里面。老夫让跟了我十二年的一名老差官护送你。你到了江西以后啊,就改个名字,过个一两年呢,再寻个好人家。你若想老夫哪,就抽空到合肥老夫的坟前化张纸。”

小红哭着说道:“老爷,您老还是好好养病吧,您老可是与俄国还没有订成条约呢!奴婢该走的时候啊,不用您老撵,奴婢自己就会走的。奴婢要不想走啊,您老撵也没用。”

第十八章 七十七岁东山再起 第一百零四节 死不瞑目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九日(公元1901年10月30日),喀西尼再次把李鸿章约到俄国驻华公使馆,提出国内对撤军一事,又有了新方案。喀西尼说着便将一份用俄中两种文字写就的照会递给李鸿章。

原来,俄国为避免其他国家干涉,又玩弄出了新手法,提出在中俄两国政府间订立撤军条款的同时,中国政府与俄国的道胜银行之间还要订立一份所谓“私方”协定,将俄国在东北所得到的权益,全部移交给俄国道胜银行。

喀西尼在李鸿章浏览该书面照会的时候又特别强调:“我国已明确态度,只有贵国与道胜银行签订了条约,我们两国之间才能签订撤军的条款。”

李鸿章的胸间陡然燃起一团怒火,他把俄国拟就的这份书面照会掷还给喀西尼,冷笑着抚须说道:“喀西尼呀喀西尼,亏你办了这么多年的外交!让我大清把东北交给贵国的一家银行?真不知贵国是怎么想出来的!老夫久历外交,还从来没有签过这样的协定,也从来不敢对这种协定承担责任。老夫有些头晕,要先走一步。”

李鸿章话毕,吩咐随员扶他起来,刚坐进轿里,便吐出一口鲜血,随即昏迷。轿子急驰贤良寺,庆亲王带着一班王公大臣来榻前看视。

李鸿章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间或咳血。小红坐在榻前,两眼流泪,一遍遍用布巾擦拭李鸿章咳出的血痰。

庆亲王紧急给西安发电,通报李鸿章的病情,又派快马赴合肥送信。电报线路此时已全部畅通,圣旨很快来到贤良寺。

李鸿章此时已不能跪接圣旨,由庆亲王领着一班王公大臣跪在榻前听宣。旨曰:“据庆亲王奕劻电称,李鸿章十九夜忽病吐血,次晨尚好等语。览奏深为廑念,该大学士为国劳瘁,务须加意调摄,早日痊愈。现在病情如何?眠食能否如常?即行电奏,以纾垂系。钦此。”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公元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经过几日的医治,吐血已止。庆亲王得到通报,忙带了几名王公大臣赶到贤良寺。喀西尼闻讯,也慌忙带上一应随员赶了过来。门外的侍卫把庆亲王等人请进屋里,却以王爷与中堂商量要事为由,把喀西尼等人挡在门外。老奸巨猾的喀西尼不想错过机会,坚持在门外等候。

李鸿章见庆亲王来到,忙让小红把自己扶成半卧状态。李鸿章小声说道:“王爷呀,这几日可是累着您了!”

庆亲王忙道:“少荃,只要你早日起来,可是比什么都强。”

李鸿章微微点了下头,又小声道:“王爷呀,下官病的这几日,倒作成了一首诗。下官想趁现在明白,吟出来,求您老给指点指点。”

庆亲王笑道:“既然少荃有此雅兴,本王与一班王公大臣就都洗耳恭听。”

李鸿章闭上双眼,轻轻吟道:“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庆亲王听罢,不由击掌道:“好诗!”

这时,一名差官悄悄走进来说道:“王爷、中堂大人,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在门外一直不肯走,坚持请中堂大人在这个条款上画押钤印。”差官随手把几页纸举起来,对着李鸿章说道:“喀公使让下官给您老捎话,说您老无论怎样,也要于今日给他回复,如其不然……”

差官话没说完,李鸿章忽然劈手夺过差官递过来的那几页纸,狠命向地面一掷,随后用手指着北面,眼睛望着庆亲王,老泪纵横喃喃道:“可恨毓贤啊,误国至此!可惜,下官见不到……”

李鸿章话未及说完便开始吐血,渐无声息。庆亲王急忙喊“少荃,少荃,少荃”,却没有任何回应,待近前看时,见李鸿章头靠在小红的肩膀上,双眼圆睁,泪痕未干,张着口似乎想说什么。庆亲王知道情形不妙,急忙喊人进来,将他的身子放平。

李鸿章的旧属周馥痛哭流涕道:“中堂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罢!”听闻此言,已经气绝的李鸿章似乎忽然目张口动。周馥一见,急忙用手轻轻合上他的眼睛。至此,李鸿章走完他七十九岁的传奇人生。

小红顺势跪在榻前,用手抓住李鸿章的手,伤心欲绝道:“老爷,您老一心为国,临走也未对家事安排半句。您老一定慢走一步,等奴婢去伺候您!”

小红话毕,忽然对着床榻连磕三个响头,然后便慢慢站起身来,又俯下身子细细地看李鸿章,差不多看了半炷香的时间,这才回身走到庆亲王的面前,从袖里掏出一页纸来,双手递给庆亲王道:“这是老中堂口授的遗折,烦王爷交给皇上、皇太后。”

庆亲王急忙将遗折接过来,埋下头阅读。小红趁庆亲王读遗折的空当,快步走出屋去,直向院外的一根石柱撞去。

院外巡哨的差官大惊,急忙飞跑过来抢救,已是不及,眼见一缕香魂随李鸿章去了。

李鸿章遗折云:“伏念臣受知最早,荣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衰病;唯冀稍延余息,重睹中兴,赍志以终,殁身难瞑。现值京师初复,銮辂未归。和议新成,东事尚棘。根本至计,处处可虞。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迭次谕旨,举行新政,力图自强。庆亲王等皆臣久经共事之人,此次复同更患难,定能一心勰力,翼赞讦谟,臣在九泉,庶无遗憾。”

庆亲王未及把遗折读完,已然泣不成声。

两道谕旨很快由西安来到京城。

第一道圣旨先行追赠李鸿章太傅,予谥文忠,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

第二道圣旨主要是加恩李鸿章的子孙: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关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随后,顺天府府尹陈壁又上《住宅改建专祠疏》,直隶总督袁世凯上《天津奏建专祠疏》,两江总督刘坤一上《江宁奏建专祠疏》,江苏巡抚恩寿上《苏州奏建专祠疏》,工部左侍郎盛宣怀上《上海奏建专祠疏》,安徽巡抚诚勋上《合肥奏建专祠疏》,浙江巡抚任道镕上《浙江奏建专祠疏》,山东巡抚周馥上《山东奏建专祠疏》,河南巡抚锡良上《河南奏建专祠疏》。朝廷一一照准。

两个月后,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回銮进京。庆亲王奕劻再上奏疏,奏请在京师为李鸿章建立专祠,称其“不辞劳瘁,掉三寸笔舌以与七八强国数万胜兵相持,绵历岁时,旅千辛万苦卒能使联军撤退,地面交还,宫庙再安,市廛复旧”,“去年之乱为我朝二百余年未有之变,全权大臣持危定难,恢复京辇亦我朝二百余年未见之功。故相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又始终不离京城,自非寻常勋绩可与比例”。

因大清立国从不准汉人在京师建有专祠,慈禧太后紧急召王公大臣们商议此事,随后下旨曰:“李鸿章着准于京师建立专祠,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以顺舆情而隆报享,用示笃念,荩臣至意。钦此。”

汉大臣在京师建立专祠,大清开国二百余年,李鸿章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已经逝去多时的李鸿章,再度成为中外议论的焦点人物。

十年后,时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先生,一日晚饭后突然与人谈起了李鸿章,竟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中堂从佐治以来,无利不兴,无弊不革,艰巨险阻,犹所不辞。”

五十年后,新中国开国领袖毛泽东给李鸿章下了这样一句断语:“水浅而舟大也。”水浅而舟大,是褒是贬,后人无从悬揣。

附录 学名

院试:由一省的学政主持,专为生员举行的考试,录取者入县学,习惯称秀才。

乡试:三年一科,在一省或几省举行,由皇上钦命主考官、副主考,录取者即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

会试:即集中举人会试之意,三年一科,在京城举行,共分三场。三场全部通过者还要进行殿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共分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第一名称状元。

两榜出身:乡试中举人为一榜,中举人又中进士者为两榜。

附录 官署

翰林院:官署名,掌编修国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事。最高长官为掌院学士(从二品),属官有侍读学士(从四品)、侍讲学士(从四品)、侍读(从五品)、侍讲(从五品)、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等。

都察院:官署名,是监察、弹劾及建议机关。最高长官为左都御史(从一品),属官有左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在京部、院大臣兼)、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四品)、御史(从五品)等。右都御史(从一品)例由地方总督兼,右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地方巡抚兼。

大理寺:官署名,有最高法庭性质,最高长官为大理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大理寺左右寺丞(正六品)、大理寺左右评事(正七品)等。

太仆寺:官署名,掌马政。最高长官为太仆寺卿(从三品),属官有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太仆寺员外郎(从五品)、太仆寺主事(正六品)、太仆寺主簿(正七品)等。

太常寺:官署名,掌宗庙祭祀事务。最高长官为太常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太常寺员外郎(从五品)、太常寺满汉寺丞(正六品)、太常寺协律郎(正八品)、太常寺汉赞礼部(正九品)、太常寺司乐(从九品)等。

詹事府:官署名,是文学侍从、词臣迁转之阶。原归翰林院,后单设。最高长官为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属官有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正五品)、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正六品)、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六品)、詹事府主簿(从七品)等。

宗人府:官署名,是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最高长官称宗人府令(正一品),由宗室王公大臣兼领,属官有宗人府丞(正三品)、宗人府理事(正五品)、宗人府副理事(从五品)、宗人府经历(正六品)等。

吏部:官署名,掌全国文官品秩、铨叙、课考、黜陟和封授等。最高长官为尚书(从一品)、左右侍郎(正二品),属官有通政使司通政使(正三品)、通政使司副使(正四品)、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

户部:官署名,掌财赋、户籍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礼部:官署名,掌礼仪、祭祀、贡举、教育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工部:官署名,掌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兵部:官署名,掌全国武官黜陟、兵籍、军械、关禁、驿站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刑部:官署名,掌全国刑狱。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官署名,简称“总理衙门”、“总署”、“译署”。咸丰十年,清政府为办理洋务及外交事务而特设的中央机构。由恭亲王奕䜣等人奏请,于咸丰十一年一月二十日批准成立。官员分大臣、章京两级。规定由亲王一人总领,实际上是首席大臣,其他大臣则从军机大臣、大学士、尚书、侍郎、京堂中指派兼任,统称总署大臣。

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官署名,简称“海军衙门”,是清政府管理全国海军的机构。光绪十一年十月设立,由醇亲王奕譞为总理,庆亲王奕劻、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会办,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和兵部右侍郎曾纪泽为帮办。中日甲午战争北洋海军覆灭后,该衙门亦裁撤。

督办政务处:官署名,是清政府为推行新政而设置的办事机关,于光绪二十七年设立。负责制订新政各项措施,掌管各地官吏奏章及办理全国官制、学校、科举、吏治等事务。

外务部:官署名,光绪二十七年设置,取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掌管对外交涉,班列六部之上。设有总理、亲王、会办尚书、侍郎等官。

军机处:官署名,清代辅佐皇帝的政务机构。雍正七年因用兵西北,设军机房,越三年改称办理军机处,简称军机处。于大学士、尚书、侍郎中选拔人员入值,称军机大臣,即大军机。任命时按各人资历分别称为军机处行走、大臣上行走、大臣上学习行走等。下设军机章京,习惯称小军机,掌缮写谕旨、记载档案、查核奏议等。

国子监:官署名,封建王朝的中央教育机构。清代设管理监事大臣,在大学士、尚书、侍郎内特简;次设祭酒、司业;属官有监丞、博士、助教、学正、学录、教习等。在地方设府、州、县学,在京师设国学,以监为学。选入学习者都称国子监生。原有住监课读的规定,后来渐成空文。

上海电报局:原来的大北电报公司,是由丹麦、挪威、英国、俄国四国公使联合创设的通讯机构,垄断大清对海外的收、发电报业务。

同文馆:亦称“京师同文馆”。清末最早的洋务学堂。同治元年为培养翻译人员,由恭亲王奕䜣等奏设,在北京成立,附属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先只设英、法、俄文三班,后陆续增设天文、算学及德文、日文等班。光绪二十七年,并入京师大学堂。

公使馆:官署名,是国家的驻外机构。最高长官为公使,下设副公使、参赞、武官等。清朝于光绪元年始设。

附录 官名

殿阁大学士:官名,为正一品,相当于宋朝的丞相,由皇上指定分管的部院。

协办大学士:官名,为从一品,地位低于殿阁大学士,高于各部院尚书。

总督:官名,掌一省或几省军民要政,为正二品。兼殿阁大学士者为正一品,兼协办大学士或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尚书者为从一品。总督侧重于军政。

巡抚:官名,掌一省的军、民、吏、刑各项,为从二品,地位略低于总督。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或礼部侍郎者为正二品。巡抚是侧重于民政的。

道:官名。道员的简称,为正四品。清于各省设道员,类别有二:一类专司一事,如粮道、河道、盐法道等;一类为分守巡道,均辅助布政、按察二使,巡察辖区政事。道员为四品,见到上司不称下官,而是称职道。

公使:官名,亦称星使、使者、使节、大使。是公使馆的主要负责人,有一、二等之分。

参赞:官名。外交官员的一级,是公使的主要助理人。公使不在时,一般都由参赞以临时代办名义暂时代理使馆事务。参赞有一、二等之分,没有固定品级。

总税务司:官名。旧中国统辖全国海关税务的官员。咸丰三年,英、美、法三国乘小刀会起义之机,夺取上海海关行政权。次年,三国领事与清吏吴建彰订立协定,由三国领事各派税务司一人,组织海关税务管理委员会。咸丰九年,英国迫使南洋通商大臣任英人李泰国为总税务司。咸丰十一年总理衙门加委李泰国为中国总税务司。李泰国回国,英人赫德继任,直任至光绪三十四年回国。

附录 官员的称呼

大学士:中堂、相爷。

总督:制军、制台、制宪或督宪。

巡抚:中丞、抚军、抚台、抚院或部院。

布政使:藩台、藩司、方伯。

按察使:臬台、臬司。

提督:军门或提台。

总兵:总镇或镇台。

副将:协镇或协台。

吏部尚书:天官。

礼部尚书:大宗伯。

户部尚书:大司徒或大司农。

刑部尚书:大司寇。

兵部尚书:大司马。

工部尚书:大司空。

左都御史:总宪。

各部左右侍郎:左堂或右堂,自称部堂。

道员:观察或道台。

知府:太守、府台或太尊。

知县:父母或明府。

都察院御史:都老爷或侍御。

附录 官员的服饰及轿饰

大清的官员共分九品十九级。

一品:红珊瑚顶戴(纯红),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二品:红起花珊瑚顶戴(杂红),九蟒五爪蟒袍,锦鸡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三品:蓝宝石及蓝色明玻璃顶戴(亮蓝),九蟒五爪蟒袍,孔雀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四品:青金石及蓝色涅玻璃顶戴(暗蓝),八蟒五爪蟒袍,雪雀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五品: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白鹇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六品:砗磲及白色涅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鹭鸶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七品:素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鸂鵣补服。

八品:起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鹌鹑补服。

九品:镂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未入流:镂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黄鹂补服。

监察御史、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的顶戴、蟒袍均按正常品级,但补服的图形却一律绣獬豸,以示司法公正。

清朝的武官补服上所绣图饰(蟒袍与文官同)

一品:麒麟。二品:狮。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小老虎)。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清朝文官乘轿,武官骑马。

附录 词名词解释

廷寄:清代制度,朝廷给地方高级官员的谕旨不由内阁明寄,而是由军机处密封交兵部捷报处寄往各省,用军机处封印,上书“军机大臣字寄某官开拆”,或“传谕某官开拆”。

谥号:君主时代帝王、贵族、大臣等死后,朝廷依其生前事迹所赐予的称号。

拜印:新官到任后接印时所举行的仪式。

爵位:大清爵位有公、侯、伯、子、男之分。

公:分一至三等公,超品。

侯:分一等侯兼一云骑尉,一等至三等侯,超品。

伯:分一等伯兼一云骑尉,一等至三等伯,超品。

子:分一等子兼一云骑尉,一等至三等子,正一品。

男:分一等男兼一云骑尉,一等至三等男,正二品。

庶吉士:通称“庶常”。明设,清沿其制。在翰林院中设庶常馆,选新进士入馆,为翰林院庶吉士,分习满、汉文书籍,称“馆选”。三年期满后举行考试,成绩优良者分别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授各部主事等职,或以知县优先委用,称为“散馆”。光绪末停科举,庶吉士改从外国留学毕业及本国学堂毕业者,经廷试后选用。

候补:清制,没有补授实缺的官员在吏部候选后,吏部再汇列呈请分发的官员名单,根据职位、资格、班次,每月抽签一次,分发到某一部或某一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但也可以出钱免予采取抽签方式,自由指定到某处候补,称为指省或指分。

候选:清制,京官郎中以下,外官道员以下,凡初由考试或捐纳出身,以及原官因故开缺依例起复,均须赴吏部报到,听候依法选用,称为候选。

行走:入值办事的意思。清制,不改原来官职而调充其他职务,即称在某处或某官上行走。

丁忧:旧时称遭父母之丧为“丁忧”。清代制度,官吏丁忧,须离职守制。

起复:明、清两代指服父母丧满期间重新出来做官。

休致:亦称致仕,官员辞掉官位退休。

会办:会同办事的意思。

湘军:咸丰三年,曾国藩为对抗太平军,在练勇基础上扩充并重加编练而成,是清末重要的兵系之一。

淮军:在曾国藩的支持下,由李鸿章编练成的武装,是清末重要的兵系之一。

楚军:在曾国藩的支持下,由左宗棠编练成的武装,是清末重要的兵系之一。

侍卫: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简称戈什,满语“侍卫”之意。

荫生:凭借上代余荫而取得的监生资格。一般来讲,凡按品级取得的称为官生,不按品级而由皇帝特给的称为恩生。荫生名义上入国子监读书,事实上只需一次考试即可给予一定官职。

监生:明、清在国子监肄业的,统称监生。初由学政考取,或由皇帝特许。监生有举监、贡监、生监、恩监、荫监、优监等名目。如未入府、州、县学而欲应乡试,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的,都必须先捐监生作为出身,但不一定在监读书。

举监:以举人资格入国子监读书者称为举监。

贡监:以贡生资格入国子监读书者称为贡监。

贡生:生员(秀才)一般是隶属于本府、州、县学的,若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则不再是本府、州、县学的生员,统称贡生。清代有恩贡、拔贡、副贡、岁贡、优贡和例贡。

生监:以生员资格入国子监读书者称为生监。

恩监:清代由皇帝特许给予国子监生资格的称为恩监。

荫监:官员之子不经考选而取得监生资格的称为荫监。

优监:由附生选入国子监读书者称为优监。

附生:于府、县学外有取附学生员之制,生员亦称附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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