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 xp1024.com
《李煜》


正文 第一章 避祸少年悟禅境

南唐太子李弘翼一心想杀弟弟李煜。

为什么哥哥要杀弟弟?因为在李弘翼看来,这个六弟实在是生得太好了,广额,丰颊,高鼻,重瞳,骈齿,天生一副帝王相,不仅父皇常夸,朝廷百官、民间术士也流传着李煜将来要做南唐皇帝的说法。而李弘翼的长相,旁人是不敢轻易恭维的。他和李煜同父异母,他抱怨已故母亲的容貌远不如本朝的钟皇后,而李煜却是母仪天下的钟皇后所出。另外,李弘翼曾随父征战,脸上、脖子上有箭伤和枪伤留下的疤痕,他微笑就像狞笑,狞笑时直接是魔鬼。居太子宫真是寝食不安,储君的位置保不得他日后做君王。

于是对李煜动了杀机。骨肉要相残。

李弘翼也曾犹豫,杀弟弟下不了手。他大李煜好几岁,未做太子的时候,喜欢逗小李煜玩儿,教李煜用“袖箭”射鸟,带李煜到金陵城外的长江边上钓鲟鱼。大江之上,一叶扁舟,钓上钩的鲟鱼活蹦乱跳,李煜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叫哥哥的名字,白皙的面孔反射金色的阳光……然而李煜玩袖箭并不射鸟。袖箭是专为小孩子习箭法造的一种小型弓箭。李煜九岁,玩袖箭很上手了,十步之外箭穿钱孔。他弯弓却从不射杀树上的小鸟。李弘翼强命他射,他就射偏,让鸟飞走。做哥哥的示范给他看,一箭洞穿画眉鸟或白头翁多肉的胸脯,命他去拾。他把死去的鸟儿捧在手中,感觉它即将变冷的温热的肉身、绒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哥哥呵斥他,他一般不回嘴的。有一次,弘翼射下一只以灵动多彩着称的“红嘴绿观(冠)音”,李煜最喜欢这种鸟了,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脖子喊叫:

文善禅师教诲不可杀生!

文善禅师是常为皇室行佛事的高僧,父皇母后的朋友。李煜咿呀学语时,就对文善禅师高大的身材、红脸膛锦袈裟留有极深的印象……

李弘翼入东宫人就变了,在一群幕僚的日夕怂恿下,铁了心肠,百计杀李煜,杀他的叔叔景遂。

景遂是南唐手提重兵的人物,深得皇帝李景的信任,他是弘翼的另一块心病。而李煜生有奇表,那一对重瞳,令人联想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项羽。李煜字重光,说明父皇很重视这对历代王室罕见的重瞳,和尚道士拿重瞳编故事哩……李煜长到十三岁,渐渐的面如冠玉,双眸清澈,身子修长而挺拔。连太子宫中的嫔娥也悄悄议论他阳光灿烂的面容与举止。

东宫幕僚说:李煜头上有一团王气!了不得了不得,李煜人不倒,王气难消!

弘翼犯难说:莫非叔叔、弟弟一并要杀?杀一只鸡给猴看、或者杀猴给鸡看,不行么?

南唐东宫的位置,其实是景遂让给弘翼的。叔叔于他有恩。而李煜是他逗玩多年的可爱的小弟弟。两团大骨肉皆用屠刀,弘翼的决心也难下。

幕僚说:皇上召见李煜是家常便饭了,皇上对李煜的赏赐多于殿下!这说明什么?殿下要三思!王气初现尚可消除,时日一长,王气增而为瑞云,刀火攻不进!

弘翼一拍几案,咬牙说道:灭了这团王气。

这是在公元950年的秋天,李煜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金陵的初秋天朗气清,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绵延横亘的钟山,涛涛不息的长江,城外百余里的江防要地采石矶……李煜登百尺楼极目远眺。这座楼是父皇登基时建造的,七重飞檐,高达三十多米。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极尽江淮能工巧匠的看家本事,一度号称天下第一楼。

这是午后,太子哥哥弘翼传令,要李煜上百尺楼,“观大唐版图”,给他上一堂国情课。李煜带了父皇赐予的内侍庆福赶到百尺楼,上楼却不见弘翼。有东宫侍从告诉他,殿下叫他稍候。

少年凭栏不知愁。望大江浑阔,听江涛拍岸。

百尺楼的顶层四周皆有雕栏,李煜转着圈儿望了多时,不见楼下哥哥的车驾。做弟弟的更不相疑,学着唐诗意境拍栏杆,一身华丽的锦袍迎着呼呼而来的秋风。庆福与东宫侍从在拐角处说话。这时,有个高瘦侍从蹭到李煜身旁了,说是护着六王子,背靠三尺栏杆和李煜说闲话。趁李煜不备,这侍从忽然身往后仰,半截身子悬了空,叫声不好,伸出长臂要李煜拉他。李煜急忙上前抓他袖袍时,对方却一把攥了他的了手,长臀猛一发力,似乎要将他抛出楼去。李煜一个趔趄,扑到栏杆上。栏杆结实,李煜的脚又勾住了一根柱子,虽然身向楼外,却好歹稳住了身形。那高瘦侍从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表情奇怪。

内侍庆福闻声奔来,脸都白了。

李煜笑了笑,整理他的锦袍。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件。他还安慰高瘦侍从。

他说:幸亏太子哥哥平素教我骑射。我的身子够敏捷呢,一伸脚勾住了栏杆柱子。

他对庆福表演了刚才的危险动作。

楼下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身戎装的太子李弘冀飞马而来。

有内侍向他报告刚才发生的事,他勃然动怒,拔剑要砍那瘦高侍从。李煜赶忙拉住。李煜说:事发突然,他呼我救他,亦在情理之中。

李弘翼指着高瘦侍从骂道:你一万条命也抵不上我弟弟的一根头发!

他一巴掌扇过去,瘦侍从顷刻“胖”了半边脸,退一边去了。

太子转而安抚弟弟,夸弟弟临危不乱,身手迅速。

李煜说:多亏哥哥带我到澄心堂的练武场,教我骑马射箭。

太子沉吟道:改日再去练武场,哥哥教你几个骑射绝招。

李煜喜得作揖。弘翼皱眉头。他用马鞭指着大江之北,给李煜上起了国情课。他是眼下的太子和将来的君王,他有责任让包括李煜在内的几个弟弟知晓天下大事。

李煜凝神倾听,目光随着哥哥的马鞭所指,向北向南复向西……弘翼指着采石矶方向说:我击败过后周柴荣的三万水军!

江淮之北的周世宗柴荣,是南唐国最大的威胁。

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版图含今之江苏、江西、安徽、湖南等,辽阔而富庶。李煜的祖父李昪,庙号“南唐烈祖”,本姓徐,曾经辅佐杨吴国主杨行密,长期以禁军首领的身份坐镇金陵。后来废杨吴,自立南唐国,易姓李,亮出大唐王室后裔的旗帜。南唐烈祖登基后,一系列休养生息的举措,民受其惠。十年前烈祖崩,李璟继位。而北方的强国后周,隔淮水虎视南唐已久……

李弘翼不愧是储君,三言两语讲清大势。他的白金盔甲闪闪发亮,他的马鞭子透出一股英雄气。李煜崇敬地望着哥哥的面孔,感到哥哥左眼下的那一条伤痕写满了沙场光荣。

日头偏西时,兄弟二人携手下高楼。弘翼说,他还要去澄心堂陪父皇视察军威;一面翻身上马,鞭子一挥腿一夹,棕色骏马绝尘而去。

少年李煜痴痴地望着哥哥在马背上的身影。

回王府的路上,他对庆福说,希望明天就去练武场,向太子哥哥学本领。一向话多的庆福却嗫嚅着,仿佛有话难出口。

李煜笑道:庆福啊,我看出来了,你这人胆子小。先前在楼上,你脸都吓白了。

庆福想了想说:百尺高楼,小心为好。王爷到练武场时,也须谨慎,弓箭可是没长眼睛!

李煜说:练武伤点皮肉,算啥呢?你没看见太子脸上的箭伤?

庆福说:奴才只怕小王爷伤了性命。

李煜拍拍庆福:有哥哥护着我呢,即使虎豹蹿出林子,也难伤我性命!

庆福不作声了。一路上寻思着什么。

澄心堂是南唐皇帝与朝廷百官议政的宫殿,方圆几十里,分宫殿群和练武场两大块。练武场错落分布于林木间,可容纳十万大军。大臣们每日到澄心堂早朝,不见旌旗,不闻号角。

南唐隐蔽练兵之处,只为麻痹敌国奸细,如后周与吴越派到南唐的使者。

林子深处有野兽。皇帝秋狩,有时不须去钟山。

这一天早晨,李煜束腰带,绾头发,穿长靴,挎宝剑,带了庆福,挥鞭纵马,直奔澄心堂后东南侧的练武场。太子手下的校尉已于辕门处等候多时。

弘翼走出中军帐。却是一袭长袍,不戴盔甲。

他对疑惑的弟弟解释说,两军决战沙场,如果像他这样的主帅都需要全身披挂的话,那还不如不战而退。他身上的枪伤,脸上的箭伤,是几年前随父皇征闽国时留下的。以后有战事,他一定只穿长袍,挥扇如刃,谈笑间击败强虏!

李煜对哥哥,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兄弟并辔入了林子。那校尉带了几名士卒跟着。庆福骑一匹灰马,一路紧随。

林子越走越深了。

弘翼操了长弓在手,叫一声:六弟随我猎狐兔!

他快马入密林,李煜挥鞭跟上。眨眼之间,却不见了弘翼的马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面的校尉等也没有跟上来,也许他们走了岔路。

李煜缓辔而行。林中小路,枝叶纵横,光影晦暗。少年不禁有些紧张。一只獾子忽然蹿出来,坐骑受惊,扬蹄嘶鸣。李煜正悚然,听得右侧密叶中有机关的响声,眼角捕捉到一支朝他面门射来的短箭,把头一低,短箭射中左侧的一棵老树。却又有木叶丛中拉机关的声音,几支短箭接连射他,噗、噗、噗……顷发五箭!李煜伏于马背,竟然躲过,只被一支短箭洞穿了衣袖。

他大喊:弘翼哥哥救我!

这时,几匹快马朝他疾驰,骑灰马的庆福奔在了校尉前,李煜大喜,一面狂呼庆福,一面寻那发射箭弩的机关,却见树叶后有长袍一闪。正疑惑间,又闻强弩的破空之声,五十步外的校尉似乎弯弓射他!庆福的灰马先至,他突然将身子竖直了,以身挡住李煜。庆福肩膀中箭,从马背上栽下来,滚入草丛。

李煜惊呆了。

校尉马至,朝李煜的侧后大吼:贼人哪里走!

他率领士卒追过去了,过一会儿策马而回,说是两个樵夫模样的毛贼已不知去向。

庆福在草丛中呻吟。李煜扶起他。幸好未伤要害处,校尉连称罪过,拔了箭头,敷上止血药膏;却说庆福若是不挡他这一箭,毛贼定会抛下一具尸体。李煜说:我没见毛贼啊!

校尉拱手道:六王爷有所不知,那毛贼躲在树后拿弩机对准你。

李煜问庆福:你看见毛贼了吗?

庆福摇头,瞥那校尉一眼。

校尉说:我驰过弯道时看见了,两个短衣小毛贼。

说话间听得马蹄声响,太子李弘翼拎着一只野兔出现了,见庆福受伤,忙下马问缘故。校尉作了解释,李煜只不作声。弘翼摸摸李煜被射穿的衣袖,说:这是弩机发射的短箭。六弟无碍,庆福有功。

李煜无语。

弘翼又说:这一带林子猛,确有几个盗猎的小毛贼。不过也好,六弟权当它一次实战演练。等我日后捉了毛贼,交与你处置。

李煜仍不语,望了望哥哥宽大的袖口,把头垂下。

庆福“哎哟哎哟”地呻吟开了。李煜趁机别过李弘翼,主仆二人出了凶险林子。也不去澄心堂报告父皇,径回王府。

李煜陷入郁闷,闭门不出。

庆福奔入室对他嚷:太子要杀六王爷,须告知皇上!

李煜说:事虽蹊跷,却未必不是巧合。

庆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楼,那个东宫侍从是要将王爷拉出楼外摔死!

李煜摇头:那也是偶然。

庆福顿足道:六王爷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爷可知奴才的这匹大灰马从何而来?是奴才向七王爷从善借的良驹,专为今日之用。若非灰马快,小王爷命休矣!

李煜说:你救我一命,我会禀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杀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带我玩儿,抱我亲我,屡伏于地,让我当马骑……

庆福说:可他现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贵的相貌,怕你将来威胁到他的皇位!

李煜说:他为长我为幼,何谈威胁?庆福,这事就罢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庆福再顿足,喊道:六王爷糊涂!奴才有铁证,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问:何以见得?

庆福跳出门去,拿了一件衣袍回来,却是李煜回府时换下的。他把短箭洞穿之处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厨房抱了一只雄鸡。雄鸡饮了盆中水,“鸡头立垂”,翅膀扑几下,死了。

李煜眼睛直了。

庆福说:箭头上涂的毒是鸩毒,偷猎的毛贼绝不可能用这种价钱昂贵的毒药。猎杀的野物吃不得!再说那连发短箭的弩机,乃三国诸葛亮所创,做工极细,造价极高,宫中也少见,野地穷毛贼焉能拥有?这弩机也叫袖箭,可隐藏于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练武场偏偏穿了长袍。小王爷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这条小命,也要禀报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瘫坐到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带着箭伤的庆福,竟一头奔钟皇后居住的瑶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这个秋天里的日子,太阳泛出血光。

阳光灿烂的美少年,平生头一回,领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亲哥哥竟然要杀他!一次谋杀未遂,又来第二次……

秋风卷来了秋雨,一夜夜敲打雕窗。

少年凭窗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长袍,只为袖中藏下弩机……

由于习惯,李煜在心里还叫他哥哥。

断绝亲情如抽丝。可是哥哥,为什么突然向他举起屠刀?

佛说,人人皆有佛性。禅宗六祖惠能法师说,连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儿去了?他不如一只猴猿么?佛性不存而代之以兽性,为什么?

李煜折断了弘翼送给他的袖箭。把悬于壁上的御赐雕弓也收起来了。他不想看见任何兵器。

他翻开一卷卷的史籍抄本,闻到字里行间浓浓的血腥气。父子交兵,兄弟恶斗,竟是历朝历代宫廷的常态!甚至后宫佳丽也相残,脂粉翻作层层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长江流到今……李煜在书页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他的读史心得。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人暗箭射死,乱刀砍死,鸩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为何有人铸造屠刀?

十三岁的南唐少年李煜,顽固地追问着。

问得痛苦,心在滴血。两次险遭暗杀的细节一次次前来照面。他宁愿忘却。可是怎能忘却啊!向来亲爱的哥哥,处心积虑要害他性命。

庆福说,弘翼还在南昌策划了一起谋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觉,方躲过一劫。太子多年罗织党羽,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景遂身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军,还是奈何弘翼不得。

庆福跟随李煜两年多了,从未对这位单纯明亮的少年主子讲过阴暗的故事。现在他迫于凶险形势,不得不讲。

李煜听庆福讲阴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

甚至庆福一张嘴,他就把头低了。

犹如万里蓝天,突然阴云密布。

他不想听,不敢听。一听便哆嗦。

善良而多思的美少年,心里揣着多少美好的愿望。然而一夜之间,丑恶登台亮相。美好有了对立面……

李煜近乎本能地循环追问着,问了史籍问佛主。府中寺庙有如来佛的丈八金身,寝室墙上有空王的巨幅画像,他每日早晚焚香叩拜。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瘦削的双肩,神经质地抽动。

如此频繁拜佛主,发疑问,祈祷许愿,长达七个月之久。雷鸣电闪的夏夜,晚祷时辰一到,李煜戴个斗笠出门了,朝寺庙走去。仲夏持续暴雨,大雷电劈开老树,李煜仍去叩拜,虔诚礼佛,左右拦他不住。木屐踏着石板路上的雨珠,嗒吧嗒吧,步子缓慢而有力。

李煜十四岁,清瘦的脸上有了一种沉静的光景。

李煜的母亲钟皇后,看了只是心酸。孩儿年幼,不该有这种表情的。她知道所有的内情。她多次暗示太子,不要妄动杀机;又提醒皇上,他的爱子李煜有性命之忧。李璟召弘翼到宗庙质问,弘翼抵赖,还宣称对六弟重光十分疼爱。李璟拿不到弘翼害李煜的确凿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而“弩机事件”之后,李煜不顾庆福等人的阻拦,多次外出,赌气似的,走到东宫外徘徊,专等弘翼来杀他,取他十四岁的性命。宫门外的持戟士卒好奇地打量他。门吏进宫报告太子。李煜徘徊良久,“立尽斜阳。”

弘翼无动静。也许钟皇后遏止了他谋杀弟弟的念头。

这一年的夏末,李煜的紧张与激愤缓解下来。仍是每日拜空王,却比较随意了。他回到生活的常态,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园子里散步,欣赏鲜花、鱼虫、飞鸟。他目注飞禽栖鸟,能达半个时辰,痴迷于禽鸟的自由与欣悦。

年轻的心,将美、善包裹于其中。

他试图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悄悄地原谅太子哥哥。

佛经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内视”哥哥那张有箭伤疤痕的脸,与哥哥对话,喃喃说了许多。大抵诉说儿时的无穷温馨。说到动情处他美目含泪。他是要感动哥哥呀。人生在世不足百年,岂能舍弃骨肉之亲?

他走路也在念叨,睡觉也要倾诉,内心独白如江水,不舍昼夜。

夜里独白之后,他会微笑着闭上眼,把笑脸带到梦境中去。他梦见英武的哥哥背着幼小的他满山转悠,摘下甜果喂他……

李煜将满十五岁了。

有一天,弘翼派人给他送两只一大一小的红嘴绿观音。他惊喜莫名,提着鸟笼子去唤庆福。哥哥的善意,他心领神会了。哥哥必是忏悔了恶行,想重续兄弟之情。不过,老于世故的庆福认为,这事还要看。

入夏时节,又有消息说,东宫那边,黜落了一个怂恿太子谋害叔叔景遂的“狗头军师”,并将其交给廷尉论罪。

针对这件朝野都在议论的事件,连一向谨慎的钟皇后也在宫中表态:太子弘翼或已改过从善。

钟皇后的另一个亲生子就叫李从善……

李煜兴奋地对庆福说:这回你不怀疑了吧?太子哥哥下决心远侫人,扬善抑恶!

庆福变得结巴了,说:也、也许吧。

李煜说:不是也许,是肯定!

五月底,李弘翼生日将至,李煜盘算着送上一份厚礼:将大画师卫贤画的牡丹图,并一对御赐的玉麒麟送到东宫去,还要庆福亲自送。

庆福不大乐意,但还是去了东宫,受到太子“便殿召见”不说,还带回一件墨宝:杜甫亲笔写下的《秋兴八首》。李煜见墨宝重瞳生辉,又是焚香又是作揖的。杜甫的“硬瘦”书风,乃李煜之最爱!揣摩诗圣笔意,每每兴奋异常,“亦尝卷帛书之”,拿起手边的绢帛便舞将起来;宫里的书法被好事者传到宫外去,引起轰动,“世谓之撮襟书”。

眉清目秀的南唐王子,其内心朝向很固执,恰似沉郁顿挫的杜工部。

他对庆福说:太子哥哥其实是疼爱我的,他一时受了侫臣蒙蔽而已。人非圣贤孰无过错?魔念生,魔念消,佛光万世普照!当初舜帝不也受到家人的恶攻么?哥哥嫂嫂陷害他,连父母都要置他于死地。舜帝却始终默默忍受,以德报怨,大德终于感化天下。我李重光当效仿之!

庆福忙道:小王爷宥太子可矣,千万别说效仿舜帝爷爷,令太子听了去,再生杀机。

李煜笑道:我在家里说说罢了。

临近太子的生日,李煜竟然兴奋得有些紧张。兄弟重归于好,是他的一大心愿。自从十三岁那年确认了弘翼的两次暗杀,他受了多少煎熬!现在好了,冰山已消融,哥哥还是儿时的那个哥哥……李煜吃饭时停箸自语:兄弟不复阋墙,不复阋墙,真好啊。

庆福也受了感动,对府中的下人说:咱们的小王爷,天生一副仁爱心肠。

这一天,七王子李从善到李煜府中走动,李煜留他住下,过两日同去东宫祝太子寿。从善比李煜略小,喜弄枪棒,爱读兵书,却和六哥亲近,不大愿意趋附李弘翼。

从善对李煜说:年年弘翼做寿,我应个景而已。平时我懒得去东宫,除非父皇有命。

李煜说:太子哥哥本性不坏。他心里也装着我们兄弟几个。

从善愤然道:此人心里只有龙椅!他居然加害于你!

李煜说:都过去两年了,太子已有悔意,母后也不予追究。咱们兄弟和睦相处,亦是南唐之福。

从善说:只怕六哥一厢情感。不说他了,我这两天好生与哥哥叙交,我观摩你的书画,你点拔我的枪棒功夫。

李煜笑道:你明知我外行,倒要我来点拔。

从善说:书法与剑法有相通处。李白不是号称侠客么?公孙大娘跳剑器浑脱舞,“草圣”张旭观之,书法大进。六哥虽是武术外行,却能触类旁通,正好点拨呢。

李煜点头道:七弟一番话,打通文武之道。悟性称善啊。

从善笑道:父皇母后的孩儿,自是天资胜人一筹。这两日还要与哥哥痛饮几回。

李煜说:巧了,我正有御赐好酒,名“鹿胎酒”,让你给碰上了。

从善问:父皇何时赐的鹿胎酒?谁送来的?

李煜说:昨天赐的呀,内侍总管袁公公亲自送来的。御封酒坛子,不会有假。素闻七弟好饮,要不这会儿先尝尝?

从善说:这鹿胎酒是御厨房新出窖的强体美酒,父皇偏心,倒先赐给六哥。我是巴不得开坛一尝,不过还是等到明天再喝吧。我派人入宫问实了,弄些佳肴配美酒,开怀畅饮。

李煜说:七弟谨慎如此。

从善叹息道:你我兄弟性命,干系非小啊。

翌日,兄弟二人,一个笔走龙蛇,一个剑吼东风,舞得尽兴,浑身乏了,方坐下饮那强健精气血的鹿胎酒。从善的随从已去宫中问踏实,美酒确系皇上所赐。开酒坛时,庆福先尝,咂嘴说:真个好滋味,做鬼也值得。

李煜喝了几盅,白皙面孔通红。从善拿着青铜酒盏说:哥哥不善饮,这酒器也寻常。

李煜说:父皇也赐了白金酒器,专配这鹿胎酒的。我倒忘了,取来便是。

庆福拿来了白金酒器,替两位王爷斟上酒,退到一旁。从善喜滋滋举杯就喝,李煜说:七弟且慢。好酒好器,尚须好诗相配。

他起身吟诗,身子晃了一下,酒洒落地上。

他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李煜、从善碰杯欲饮时,庆福忽指地上大叫:盏有毒,盏有毒!庆福袖袍一挥,先将李煜的酒“挥于地”。从善眼快,停杯望桌下,只见洒在青石板上的鹿胎酒变了颜色,哧哧作响。少顷,石板竟开裂。李煜旋即明白过来,仰天叹曰:酒器掉包了,定是太子所为!太子买通了宫中内侍!

从善大怒,拔剑在手,要带人马去闯东宫。李煜止住他。

李煜说:七弟,天佑重光。太白诗篇也救了我兄弟二人。且听我一言,不怒,不查,不告。重光与弘翼,从今日起恩断义绝!

李煜拿过从善的利剑,将桌上的白金酒壶挥成两半。

这一天兄弟俱醉。李煜的脸红如夕阳,血色欲滴。半夜酒醒时,兄弟抱头痛哭一场。

少年李重光,初识哀愁恨,却也平添了一份刚劲,日复一日闷坐黄昏,又在深深的郁闷中昂起头来。

一双美目缓缓地移向笔墨书卷时,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的亲切感。不要血红只要墨黑。墨之黑矣,倒能染得五内鲜红……诗之手,画之笔,琴之音,向美向善亦向真。仁者坚定地走上了仁者之途。

何处悟得禅境?只在血污之中。

五代十国兵祸连年,干戈到处穿膛破肚。尸如山,血成河,漫山遍野鬼哭狼嚎。而南唐李煜细听琴音和木鱼。

生命的律动,自然的律动,连接了佛门的无边寂静……

李煜被母后送去了钟山莲峰寺,做了莲峰居士;他又自号钟隐居士,在一群和尚中间度过了两百多天,佛事之余,常常独自徘徊于林中路,望山峰,观云霞,目送飞鸟,思接天地之广袤。微雨不归,任凭雨丝随山风扑面。

少年心事桩桩件件……

山中一日好比一年,李煜长大了。佛门智慧化解人事悲哀。

莲峰之上,他站立成一棵树。老和尚小沙弥,欣赏着他挺拔的身姿。不息的山风撩起他的衣裳。

母后派人接他下山,将他和李从善安顿在瑶光殿。做母亲的,将两个男孩儿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并让金陵大和尚文善禅师做了李煜的师傅。太子弘翼对文善禅师有所忌惮。

几层保护伞,为李煜遮挡血光之灾。

瑶光殿中他自在逍遥,抚琴读书,踢球下棋。瑶光殿与澄心堂只一墙之隔,而弘翼的东宫在澄心堂的另一边。弘翼屡害李煜,惹怒皇上,只得暂且收手,寻找时机再图兄弟性命。弘翼手下的几个幕僚,把暗杀的重心转向景遂……

李煜避祸于瑶光殿,一年半载不出去。

有一天,从善告诉他,宫墙外常有可疑的精壮汉子走动。精壮汉子的袖袍中可能藏有短刀和袖箭。

李煜说:弘翼杀我,天不助他。

李煜对兵器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从善练武,他也不看了。从善说:佛主慈悲广大,却也降妖伏魔。

李煜说:那是佛主的事。我只是个佛门信徒,手中只有几卷书,一支诗画笔。此生不愿识干戈。

从善笑道:哥哥排行老六,可以不识干戈。

从善瞅他白皙而红润的英俊面孔,又笑着说:哥哥这副模样真是羡煞小弟。我要长成你这样啊,不知打动多少娇娥。

李煜亦笑:你可别长成我这模样,惹人家下剧毒放冷箭。

他收敛笑容,又说:从善,你才十五岁,不可对宫娥有绮念。

从善脸红了,搪塞说:我没干过坏事呀。再说哥哥是居士,我为俗人,动动绮念很寻常嘛。

李煜正色道:你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弘翼在东宫经常糟蹋女孩儿,将怀孕的宫娥坠了胎,赶出宫去。这种事伤天害理,你要引以为戒!

从善翻翻眼皮说:是。

从善一年前就有“前科”,以少年初萌之身将一个年龄比他大的丫头扑倒在花树下,竟一试上瘾,屡寻那丫头行男女事,导致对方受孕,坠胎,逐出王府。南唐宫廷诸皇子,这是一部由太子弘翼领衔上演的“三部曲”。李煜对此,非常厌恶。他几次打听出宫女子的下落,派人送去银子绢帛。

从善搬到瑶光殿居住后,受母后和六哥的约束,不敢有大动作,却也屡屡招惹好看的宫女。李煜从严约束他,既是为他好,又为宫娥们的处境考虑。他知道,民间女孩儿选入正宫,是要费周折的。观佛经,读杜甫诗篇,使他悲悯天下苍生。悲悯心肠落到实处,却是一个个青春妙龄的宫娥。

从善并不十分理解这位“貌好”哥哥,认为老天爷赐给李煜一副风流相。他从宫娥眼中,读出她们对李煜的迷恋。有些二十来岁的大龄宫娥,甚至情不自禁向李煜抛眼风……

英俊少年十六岁,对文墨很投入了。

李煜的书法,小字学柳公权,大字学王羲之,笔力遒劲而飘逸,不带一丝媚气。小时候便这样,父皇李璟颇诧异。他生得眉清目秀,写下的字却如金错刀。

李煜写大字不用毛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南唐的几个大城市,金陵、南昌、扬州、武昌都流行“撮襟书”,大号毛笔几乎卖不出去。女书法家特别多,她们为李煜的姿仪和才华所倾倒,虽然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未曾一睹李煜的风采。李煜十七岁曾出现在金陵的街头,有好事者画下他的头像,闺阁中广为流传,摹本无数,竟有售高价者。

李煜画竹石很内行,一挥而就。

他走路富于节奏感,身姿优美,像踏着诗词韵律。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格相当匀称。外臣内侍都不怕他,宫女们则习惯了他阳光般的笑容。

父皇封他为郑王。为避祸,仍居瑶光殿。

宫中有座大慈寺,寺中常有钟皇后母子的身影。李煜咿呀学语时,母后便带他出入佛门。香火的光焰、气味,连同晨钟暮鼓印入他的心灵,其深度,任何现代仪器不能测量。

一年当中多有佛事,或为佛主寿辰,或为观音华诞,或祈南唐国运,或消不测之灾。李煜耳濡目染,最喜欢放生仪式:他把一条条鲤鱼放归江湖,看它们迅速游走,没入深水中。而他凝视着茫茫江面,思量着鱼和人的自由。

他也吃鱼,但不吃鲤鱼。

少年需要偶像,要崇拜的。此间的李煜崇拜谁呢?他最祟拜红脸膛锦袈裟的文善大和尚。

文善老禅师,属南禅宗之法眼宗。他是得道高僧,门徒遍天下,又是极随和的一个人。他对李煜循循诱导,给李煜讲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不识字,在寺院里长期干粗活,却说出了佛门中广为流传的偈子: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物,何处生尘埃?

佛门之为空门,这偈子是很好的注脚。

老禅师讲佛家故事,李煜的眼睛就发亮。老禅师摩着他的头顶说:这孩子有慧根。

南禅宗极善于启发人的慧根。这一年的暮春时节,文善带李煜外出垂钓,临行前焚香沐浴拜空王,皇后钟氏故意问:这垂钓与法事有关系吗?

文善回答:垂钓即法事。

于是,李煜很期待了。

可是在江边钓了一天的鱼,老禅师并无一句特殊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富于启示性的动作。老禅师冲鱼饵吐唾沫,还在三月的春风中放了一串响屁。李煜忍俊不禁时,禅师已哈哈大笑。

为这事,李煜笑了好多天。

可他揣摩“垂钓即法事”,还是想不明白。他竭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辽阔的江面,周遭的景物,有桃花的村庄,太阳,夕照,层云,小舟,被拉出水面的鱼,哗哗的水声,老禅师高大的身影、笑呵呵的面容……

一切皆寻常,却又显得暗藏神奇。

禅宗是倾向于在寻常物事中悟得神奇的。有些南禅宗和尚,甚至不打坐,不念经。“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南禅宗讲顿悟,对慧根的要求很高。和尚们在生活中断不作高深状,吃便吃,喝便喝,睡便睡,拉屎便拉屎,似乎没啥佛门讲究,与市井百姓无异。有高僧叫文偃的,门徒问他如何是释迦身?他回答:“干屎橛。”干屎橛犹言刮屎棍。

七十多岁的文善禅师不愧是高僧,深知他自己对少年李煜的影响力,言语行事非常谨慎。垂钓即法事,有此一句足矣。李煜几番欲问又止,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灵秀之光。

李煜自创一偈云:垂钓非钓,澄明见性。

他写成条幅挂在墙上。

母后钟氏见了这偈子,只微微一笑,并不加以评点。

文善禅师又给李煜讲了一个佛门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中原高僧名叫天然的,云游四海,一度寄居邓州惠林寺,遇饭便吃,遇茶便饮,洒脱得很。寺院的院主对天然和尚颇不以为然,却忌惮他的大名,暂且忍耐着。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与天然大吵起来。是何缘故?原来天冷了,那天然和尚嫌僧房内无炭火,取了佛堂中供奉的木佛便烧。院主闻讯大怒,奔去阻止。木佛却已烧成黑炭。院主厉声质问:你为何烧我木佛?天然答:烧舍利子。院主说:木佛哪来的舍利子?天然道:既然没有舍利子,又为何烧不得?天然和尚“更取两尊(木佛)烧”,院主瞠目结舌。

李煜聚精汇神听完了故事,问道:天然和尚烧木佛,也是行法事么?

文善点头说:问得好。天然禅师烧毁了惠林寺的两尊木佛,烧出了两个字,无执。

李煜说:弟子受教,谨遵无执。

文善说:我再送你两个字,随心。

李煜顿首:弟子记住了。

文善说:你素有惠性,这四个字大约听得进去。你贵为南唐王子,天资好,兰心惠性,又生得漂亮,感悟周遭物事远胜于常人。唉,尘世多美好,只是你那执迷不悟的太子哥哥屡起歹毒之念。南唐也受到北方强敌的威胁……

文善向北望,目光含着忧郁。

大师忧郁时,李煜也不禁忧郁了。

这一年的初秋,文善禅师于清凉山报恩禅院圆寂。南唐中主李璟追谥:大法眼禅师。

而大师的音容笑貌,从此后越发盘桓于李煜的心中。

李煜在宫中的举止是比较奇特的,比如他会对一朵鲜花微笑,会凝视地上慢慢蠕动的蚯蚓,会目送蓝天上高高的南飞雁。

宫女们莺啼燕语,他手拿黄卷与她们擦身而过。情窦初开的少女忍不住扭头瞧他呢,若恰好碰上了他的目光,少女把脸一红,李煜浅浅一笑。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笑容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犹如一树玉兰花。

在小桥边,在大树下,在春意融融的秋千旁,李煜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着宫女。面白唇红美少年,真是没得挑呢,却又举止沉静,目光平和,待人礼数周全。少女们暗暗崇拜着。少男少女要崇拜的,李煜崇拜谁?这是所有的宫中女孩儿都想知道的。他崇拜自己的仁惠而端庄的母后吗?

少女们柔柔的视线环绕着李煜,而李煜常把视线从她们身上挪开,挪向悠远。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眼睛在云端……

这使她们有些惆怅。

李煜十八岁了。

这一年的七月里,有女孩儿看见李煜用枯枝在沙地上写画。他画下一个穿锦袈裟的、身材魁梧的老和尚,端详许久,点点头,又写下七个字:大法眼文善禅师。他一直蹲着,写大师的名字时跪下了,一笔一划很是恭敬,未曾留意忽明忽暗的天光、倾盆而来的暴雨。暴雨抹去了字画,扑打着迎风站起的李煜。李煜站起身,向天合掌口占一偈:雨从天上来,师归云端去。

女孩儿替他遮雨时,他推开她的手,连称:不劳,不劳。

他竟然淋着瓢泼大雨走了。

宫女议论说:原来六王子心在禅门!

她们的惆怅流露到脸上。

文善禅师圆寂后一年,太子弘翼趁皇帝和皇后巡视南昌,利用他监国的权利,在清凉山用兵,将报恩禅院团团围住,要捉拿专程去清凉山祭文善的李煜。和尚们将李煜藏于柴房,一面秘报七王子从善。从善带卒入山,以突袭的方式,于夜间控制了一条山中小道,才把李煜救回瑶光殿,让宫廷卫队严防太子的兵马。

皇后钟氏回金陵,怒不可遏。弘翼却对皇帝辨解说,他发兵围困清凉山报恩寺只为捕捉吴越国的奸细,根本不知道六弟重光在寺中。这事又不了了之。

李煜给弘翼写长信,表明他丝毫无意于东宫。

弘翼不理他,不给他只言片语的回复。

李煜避祸于禅,可禅心也是无可奈何之心。

李煜待在瑶光殿,日复一日不出宫墙,甚觉郁闷。他曾在山里待过几百天,“山人”思念着秋日野地。这一天他对从善说:莺飞草长鱼肥,我明天到江边钓鱼去。

从善想了想说:哥哥尽管去,早出晚归,神出鬼没。

李煜笑道:我们在明处也在暗处嘛。

从善说:哥哥放心垂钓,小弟自有主张。

正文 第二章 江边邂逅

次日李煜潜出宫门,到江边垂钓,他脱下锦袍,穿上宫外买来的布袍。内侍庆福说,这样的穿戴能混淆市人眼目。他的坐骑也显得普通,是庆福骑过的那匹灰马。不带一名随从。

他直奔当年文善禅师带他去的地方,那儿江面宽阔,江边因荇藻交错而水流缓慢,抛出鱼线,守着清风,异常的舒服。身后半里地有个村庄,渴了,不妨去讨杯茶饮,买口酒喝。

他带的东西可不少,渔具,蓑笠,酒葫芦,一支箫,一卷《唐人乐府》。他大致察看过,没有宫中物什的印记。球状鱼饵是他自己调制的,用了面粉、香料。

鱼饵沉入水下时,太阳升起来了。“日出江花红胜火……”

李煜望着水草间金黄色的浮标。水中云在动,浮标一动不动。心也不动。红太阳照着他白皙细腻的面孔。

浮标动时心亦动。李煜轻轻一拉,手上有点沉,于是欣然发力,鱼竿弯曲、弹直,一条巴掌宽的鲈鱼被拉出了水面。鱼在空中蹦跳,直欲跃回江心,鱼鳞反射着阳光。

李煜自语:一尾清蒸鲈鱼。

他把鱼放进鱼篓。半旧的鱼篓是庆福从市井买来的。

他钓起来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鱼竿弯曲得很厉害。手感真舒服,鱼的剧烈晃动宛如心儿颤动。垂钓者陶醉于这个刹那。这是民间常有的乐趣。宫中池塘垂钓,哪有这丰富的、天宽地阔的感觉?鲤鱼是要放生的。还是多钓鲈鱼好。让从善也尝尝清蒸鲈鱼的味道。

太阳攀上了头顶,空中几朵大白云。停云。云之飘矣,云亦停。白云易停,黑云易散。来点儿雨也不错,“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身在仕途的“烟波钓徒”。

李煜又钓了几条鲈鱼,一条鲶鱼。

老禅师是个钓鱼的大行家吧?这一弯静静的江水,鲈鱼多钓徒少。

日色向午,金黄色浮标动静少了。几个戴草帽的农夫模样的精壮汉子在远处徘徊。李煜想:他们是谁呢?

农夫身后是村庄,炊烟已升起。

江心依然是波翻浪涌,江边的荇草直立于水中,随波摇曳,婀娜多姿。酷似宫中那些女孩儿的蜂腰。蜂腰与翘臀……

浮标分明未动,李煜却“无端”迎来了一点心跳。

绮思来得突兀。

李煜自幼在妇人们的手中传递着,熟悉她们的各种体味,她们的笑声,她们走路的姿势,以及她们皱眉头的样子。长到五六岁以后,还有老宫人于僻室拨弄他双腿间的那个无名之物。老宫人动作娴熟表情认真。无名之物却有变化,老宫人喜形于色,对另一个妇人说:有起色了!

李煜当时想:“起色”是那个有趣的、奇特的、能变化的东西的名字吗?他脱口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两个妇人相视而笑,一个说:“起色”二字倒也妥帖,我们做这工课,就是要你起色。不起色还了得?

两个妇人相视大笑,牙齿舌头一阵乱颤,止都止不住。这是李煜见过的最奇怪的笑容,数年不得其解。

后来自然是越发的起色了。看妇人、看宫女有感觉,并且,感觉不一样。春日里,少年情窦与满园鲜花一同绽开。梦中有桃花面,有酥臂,有丰臀玉腿……李煜的记忆中向来不缺这些个待起之色,召之即来挥之难去。色,停在心房中。或者说,心中有了色的专房。

色之既起,熠熠生辉。天地为之一变。

“起色”非同小可。起者,启矣。启示了多少人世间的美妙?李煜心思细,自然而然地寻思这些。惜乎圣贤书中罕见这类思绪、情状的命名。词语难以抵达人性之幽深。

“色”的紧要关口,“空”来照面了。这里有母后的良苦用心么?

对众多的皇子来说,女色得来太容易:宫闱中到处是她们火热的情怀与青春躯体,一点就着。少男少女,稍不留意就滚作一团了。有些皇子十一二岁便开始干这勾当,几年下来淘虚了身子,染疾,乃至一命呜呼。大人们屡禁不止,因宫中机会太多。这局面的始作俑者却是皇帝,他嫔妃一大群,即使白发苍苍也要左抱右拥,怪不得他的子孙们踊跃仿效。

李煜也曾小试锋芒,母后及时发现了,让文善禅师带他到庐山去读书,与和尚作伴数月。他从庐山回金陵,已染得一身山林气。视线投向久违的少女们,不知是少女变了呢,还是他自己变了。他欣赏而已,并无折花之念。

这两三年,他出落得神清气爽。看鲜花是鲜花,望佛陀是佛陀。他在色与空的连接点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写字画画的时候,指间腕底似乎也有“色”的流动。抚琴更不用说了。观灯赏月皆情事……

泛色。

色的地盘和空的领域一样大么?

十八岁的李重光,生命是如此饱满,不管走到哪儿,随身携带着很多问题。包括命运的极端形态:哥哥弘翼总是想要弄死他。

温柔富贵乡的男孩儿,也在烈火中锤炼着。

午后,李煜坐到一块石头上。他灌了几口酒,将酒葫芦放在脚边。他望着波光闪烁的茫茫江面。

野地垂钓妙不可言。心里天宽地阔的。吃酒抓肉的感觉爽极了。

禅境真好,慧眼一开天地宽,诸般美妙呈现。而对一个佛门的俗家弟子来说,尚有各种世俗的乐趣。美食,美服,美色……

无执通随心,随心即自由。

人人都有佛性。弘翼的佛性却在哪儿呢?还有江北的那些长年跃马挥戈的征服者嗜血者,他们的佛性又在哪儿?

菩提即烦恼。李煜亦忧郁。玉是生辉之玉,也是烦恼之玉。

老禅师仿佛在云中看他,怜爱他。那一年的桃花时节,一老一少扁舟垂钓的情景历历在目。

手执鱼竿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口占一首《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李煜兴起,正凝神寻思第二首,身后十步之遥却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好词,好词,张志和的《渔父》让你翻出了新意。

李煜惊回首,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笑盈盈立于阳光下。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她的漂亮马车,仆人和车夫膀大腰圆,目光沉稳,一望而知是她的侍卫。

而在稍远处,那几个戴草帽扛锄头的精壮农夫在观望。

李煜暗忖:如果这些人是弘翼的手下……

那陌生女子纯洁的笑容使他打消了疑虑。

事实上,二人面对面时都吃了一惊,都被对方的仪容镇住了,视线倏然相交,一时挪不动。笑容趋于凝固,让位给刹那间袭来的某种东西。电。

李煜见过多少漂亮女子?可是这一位,竟然令南唐诸宫所有的粉黛黯然失色。哦,她的双颊泛红了,她的长睫毛黑眼睛扑闪着娇羞。午后的阳光与八月的秋风勾勒她的体形,“天水碧纱”织成的裙子随风轻飘。

陌生女子掩饰不住的娇羞,则把她所受到的震撼和盘托出。

四目挪不开。空气中似乎有响声。

她垂了眼睑,瞥向他的箫和书卷。又望一眼他的看上去普通的良驹,目光停在那浸泡在水中的半旧的鱼篓上。

她不大自然地朝鱼篓走过去,一面颤声说:你钓的鱼真不少啊。鲈鱼!

李煜张口却无声,咽喉部好像有异物。

漂亮的陌生女子冲着半篓鱼摇头:可怜的鱼,可是又好吃。

李煜这才摆脱了“执”的局面,笑道:姑娘若喜欢,我就卖给你,省得我驮到坊市叫卖。

陌生女子望他时,脸又红了。也许她暗忖:多么明亮的笑容,却如同这秋空,掠过一丝灰色的云影。

她勉强笑道:你是个卖鱼郎么?

李煜说:不像吗?

她摇头,笑得比较自然了。她拿起《唐人乐府》,翻了几页说:贞元年间的抄本,褚遂良的书风……这本书值得满船好鱼。

李煜说:祖传的东西我也不懂。我这人没出息,靠钓鱼维持生计。

她莞尔,樱唇微启:我只听说过打渔维持生计。

李煜叹息:去年还有一条打渔船,有鱼网……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他从未说谎的,却无师自通说了一回。

陌生女子注视他,说:你钓鱼维持生计,还守着祖传的宝物。这鱼我买了,一千钱够么?

李煜瞧瞧她系在手腕上的精致荷包,迟疑了一下说:姑娘施舍,不才铭记。

她细眉往上一挑:你刚才随口吟出的小词,不让晚唐张志和。

李煜受她鼓励,略一沉思,第二首《渔父》向江面铺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陌生女子惊喜莫名,叫道:太好了!有禅宗意境,更有人间烟火!二者相连丝丝入扣。我要谱成曲子,传遍金陵城。

李煜说:随口胡诌而已。

女子笑道:你这话可不够谦逊。随口胡诌都这样,若用心填词,岂不是要冠绝古今?

她又说:只一点我不大明白,眼下已是秋季,你却吟咏春日垂钓的情形。

李煜说:几年前我到这儿钓鱼的时候,正是烟花三月。当时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她问:也是只身前来?

李煜说:一位可敬的老禅师带我来的。

她点头:噢,一位老禅师……

陌生女子别过李煜,朝官道上的马车走去。步态依然呈报着羞涩,阳光下藏不住的。仆人和车夫垂手侍立,可知她门第不俗。李煜本想问她芳名,又担心唐突了她。

有帘帷的马车远去了。

李煜在江边立尽斜阳。那几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在原地徘徊,不时朝他张望。李煜知道了,他们是从善安排的宫中武士。也许从善躲在暗处指挥呢……

落日圆圆的下去,月亮弯弯的上来。江北烟树迷离,依稀传来狗吠声。

李煜下午不复钓鱼,鱼篓没了,钓上来也无处搁。他盘腿坐于石头上,倾听江声与心跳。他本无意回味,她却不请自来……江水让夕阳染红了,又被月色漂白,红与白都是属于她的颜色。哦,那步态!睁眼闭眼是她,乾坤为之倒转。

心跳盖过了江声。这可蹊跷。

绵绵情思如江水,一弯新月照幽人。李煜对自己的反应一再惊奇:他身上潜伏着的那股力量竟如此之大。稀世之美照面,禅心避退三舍。

禅心并不能化解春心么?宫闱深处的那些女性妖娆,原来滞留于他的灵肉之中。禅宗的广阔天地,原来亦通向茫茫情海。

做俗家弟子真好。

哦,她先前是这么说的:随口胡诌都这样……

发音真舒服,语态乃是情态。步态亦然。

李煜迎风吹箫:《蓬莱三弄》。绮思缠绵的箫声直送石头城。

他相信,她能听见的。

秋空如洗,南唐王子打马回金陵。身后那几条精壮汉子不知何时也骑上了马,暮色中影影绰绰地跟随着。

南唐金陵分外城内城,皇城巍峨,有驰名江南江北的百尺楼,绮霞阁。王公大臣的豪华府第紧挨着宫墙。

大司徒周宗的宅院,有女名周娥皇。

娥皇生长在豪门,却对锦衣玉食兴趣有限。三岁听琵琶,竟能入神。一年四季,家中有各式聚会,佳肴名点使人馋,娥皇尝一口便跑开了。乐工演奏处,总有她的小身影和灵动的大眼睛。七岁,正式拜名师学琵琶。家伎们随她的琵琶声起舞,她对舞蹈又感兴趣了。小女孩儿舞长袖,众人赞叹。

雕梁画栋芳菲园,娥皇在四季不败的鲜花中生长。

父母欣然注视她。

家中有个老仆人卧病在床,少女娥皇亲伺汤药,每日钻进他那低矮的柴房。老仆是越州人,记得许多水乡小调,撑了病体也要唱给娥皇听。管家对这事儿有意见,找时机向主人汇报了,司徒大人说:娥皇向善,甚好。

后来老仆死,娥皇大哭一场。司徒周宗吩咐管家厚殓,对老仆遗孀厚加抚恤。并说,日后下人病殁,皆依此例。

园子里有死去的小鸟,娥皇是要亲手刨坑埋葬的。玉指插到泥土里去。

日复一日,娥皇在园子里长大了,白皙,高挑,皮肤细嫩,五官精致,胖瘦适度。她可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程度。受人赞叹她也习惯了。漂亮是什么意思呢?都说她鼻子眼睛好看,耳朵却又如何?对五官要一视同仁……她走路像舞蹈,梦里也唱歌。她收集了好多唐人乐谱,挑灯研究,一对深思的眸子映照烛火。凡不懂处,她请教乐人。父亲还从宫中请来高明的乐工指点娥皇,花重金买下孤本乐谱。

娥皇十八岁了。

娥皇十九岁了。

闺中女儿的情丝有如秦淮河畔的柳丝。府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娥皇何时出闺呢?金陵成千上万的富家子,谁有福份消受她?有老妈子悄声问娥皇,娥皇说:家里多好,我才不想出去呢。

可她早晨起床对镜发愣:夜来做绮梦,染得帘帷一片粉红。黄昏里她独自漫步,长时间俏立于晚风中。老妈子最敏感这个了,说:娥皇有了心事!

心事飘出去又弹回来,寸寸蹭着肌肤。十七岁的心事,十九岁的心事……

老妈子终于忍不住对人嘀咕:翻过二十岁便是老姑娘!

父母似乎不急于将娥皇嫁出去。

娥皇喜欢秋游,带几个随从走远郊。她扮作小生模样,骑白马穿城而过,挥鞭驰骋官道,扬起一路轻尘。市井女子纷纷猜测:谁家少年这么俊?娥皇以女儿装出游,要坐轺马、遮帘子的。老妈子千叮万嘱:城中切不可打帘子,倾城之貌万万露不得。世上劫匪有两种,一劫财二劫色……

出得城门自由了。

天高云淡。枫叶流丹。

娥皇在蜿蜒的沙路上疯跑,芳心噗噗跳。可是芳心掏给谁呢?芳心如同小鸟,心房是它的窝巢,它有了翅膀能翩飞,却不得一展羽毛。

唉,天下多少女子,俏也好丑也罢,谁不是系于一个情字?

情之发端矣,如长江之发源,流出万千江河湖汊,绘就无数的“情图”。其间的阻滞、迂回、畅流,谁在埋头做研究?

娥皇的这个情字又不比寻常。是的,她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十九年的毫不经意的孕育,情如稀世之珠。

江边那个布袍钓鱼郎……

那一天的下午娥皇轻快地回家,忽然转觉惆怅:情丝像鱼线一样抛出去了,却发现鱼钩上空空如也。金陵城几十万人呢,叫她哪里去寻?

娥皇本不知男女邂逅为何物。当时在大江之畔只知说话了,说一句想说十句呢。她是陌生女子,他是陌生汉子,居然一见面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这可令人费解。很奇怪。她买下了他钓的鱼,连鱼篓都带走了。她是南唐国大司徒的女儿,据说拥有倾城之貌,不可能由着性子待在江边问东问西。她走了,马车轻摇,心也在摇。远远地回头瞅那钓鱼郎,哦,那才叫玉树临风:江风卷起他的做工考究的细麻布袍。一路上她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说着悄悄话……

回家她的红唇还在动,老妈子紧张地研究她的表情哩。吃晚饭她撬了两口,放下筷子走开了,在园子里靠着一棵桂树呆望月亮。弯月如钩,钩出的全是江边的画面。

惆怅来了。

情思。情丝。未曾经历过情事的少女,没有一点经验。当时也未曾想,别后如何去寻他。而寻思他的言谈笑貌,他的箫,他的书,他的马,娥皇几乎能肯定: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寻思半天惆怅依旧。金陵富人密如栉。

第二天她换了男装,骑马出北城直奔江边,唯见万顷波浪。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江边扑了空,娥皇又在皇城边逡巡,留意每一扇朱漆大门。她对自己的行为都感到好笑了:江边跟人家说了几句话,就忘不了,就四处找……即使碰上了又能怎样呢?她敢学那崔莺莺私定终身么?

娥皇“通书史”,也爱看闲书。闺中女儿看闲书,唐朝就很普遍了,南唐风气更甚。《李娃传》、、《长恨歌传奇》……街市上有售,各种各样的抄本。娥皇自己也抄书,一年总有两三本,多年累积下来有半人高了,整齐的蝇头小楷,偶有行楷。父亲夸她的字“媚中见骨”。她学过褚遂良,也学过柳公权。

白香山的幽怨情诗《井底引银瓶》,娥皇不知抄过多少遍了。“妾弄青梅倚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逢,一见知君即断肠……”

几天前娥皇也是一见知君么?君骑灰马傍大江……

男女本是素不相识,却能够一见相知。见过一面之后,忆他千回百回,这太奇怪了,这就叫不可思议!

这些天娥皇一念接一念的,晨念午念黄昏念,念念有个钓鱼郎。

看来门第是匹配的,他佯装布衣汉子,倒表明家境不俗。哈,他装得不够像!不过门第差一点也无所谓,父亲不会计较。当然,娥皇也不会去考虑张生或元稹式的男子,贫寒而轻薄,徒有其表。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嫁入诗书仕宦之家,叫做门当户对。

这是生活的常态。

娥皇陷入痴迷了,一线希望勾起无限憧憬。十九岁了,委实怨她不得。春心一旦亮相,就要翻波涌浪。清纯,端庄,娴静,却原来孕育着火热的情怀。也许端庄娴静的女孩儿更能燃烧哩。

情火由来烧不尽,不须春风吹又生!

娥皇依稀记得,母亲曾对父亲说:咱们的女儿天生丽质……

重阳佳节快到了,一场秋雨洗净了秋空,满园菊花斗鲜争亮。娥皇专心干一件事:将钓鱼郎的两首《渔父》谱写成曲子辞。“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她的旋律要配上他的词句。二者妙合,流传市井。他、他会听到的,他将循歌访问,辗转托人敲响司徒之家的朱门。

娥皇心中有旋律,绕篱倚石自沉音。笔端蕴秀,口角噙香,亦能抬手叩问禅境。恰好去年她抄过一卷《六祖坛经》。莫非其间有因缘?

这天傍晚,父亲从朝中归来,让母亲对娥皇讲了一件要紧事:近日皇上与皇后娘娘将在瑶光殿赏菊,诏令部分命妇随赏,玉制名册上有娥皇。春秋两季,宫中常有类似的活动,或祭祀,或游玩,或行佛事。娥皇未曾入宫,自是有期盼。母亲暗示说,列入玉制名册不易,因宫中的名册分了好几种呢。娥皇要把握好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呢?娥皇不大懂,母亲又不明说。

娥皇是有教养的女孩儿,她不问的。母亲不明说,自有不明说的道理。即使是母女之间,有些事只能暗示。

娥皇忙起来了,选衣饰,定发型,挑歌舞和琵琶演奏的曲子。她曾自创“云高髻”,用了汉宫李夫人的玉搔头、唐宫杨玉环的金步摇,高髻半耸,配她的脸型与身材,十分惹眼,转动照人。去年除夕她亮了一回相,百余双眼睛全被她照亮了。她五官俏身段也俏。好像有什么书上说过,五官布局好,通常身段也匀称。反之则未必:有不少魔鬼身材却是面孔一般,甚或长得叫人难为情……娥皇的削肩、蜂腰、圆臀、长腿,与她的俏脸相映生辉。俏脸之俏,是要流布到身段的。而身段之俏,又要反射到五官,如此良性循环,通体流光溢彩。这已经了不得了,却还有一件宝贝贯穿这一切,那是叫做典雅的气质。

到了入宫的前一夜,娥皇万事齐备只等登场。母亲看过了她的“彩排”,含笑称是,但未多说什么,只嘱咐她早睡,翌日早起理盛妆。

娥皇在沉香木桶中洗了梅花浴,用的是年初埋入地下的腊梅雪水。明晨起床,再入浴,身子便有幽香,几个时辰不散。她上床熄灯,闭眼好一会儿,听见自己在叹息。

窗外悬着半轮月。君骑灰马傍大江……

宫廷画师卫贤按李煜的《渔父》作《春江钓叟图》,李煜看了很满意,将词句题写在画上。这卫贤是长安人,官居内供奉,号称金陵丹青第一。他这幅画作,将春江、春意、春情倾泻到长卷中。烟波钓徒临江独钓,与世无争。李煜将这幅长卷呈送父皇,是希望哥哥弘翼能看到它,明白他的心志。他志在江湖,而不是志在庙堂,此心昭如日月。他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号钟山隐士、莲峰居士。他向佛,向空,向善,也向美。佛光普照,美感横呈,二者于他缘分不浅。自幼便这样了。若问平生志向?只在禅境美境。东宫龙椅之类,于他如浮云。和他美妙而丰富的世界相比,区区三尺龙椅算什么呢?坐龙椅多累,整天忙着盘算,御笔挥个不停。父皇也曾扩张版图,打荆楚,灭闽国,结果又如何呢?锦秀江南平添了多少坟头?百姓呜咽,父皇染疾,太太哥哥竟迷了本性,屠刀一举再难放下,频频挥向骨肉兄弟……唉,真是的。万里江山何足道?以禅宗观之,亦不过宇宙间一微尘耳。人性俱有佛性,本是天高云淡,却为何执着于杀性?

天道有常。江南江北,终有佛性广被之日……

五代十国打了几十年,毁灭了无数生灵,催生了李煜式的和平思想。

就人类历史而言,战争与厌恶战争,杀性与痛恨杀性,从来就是两股巨大的潮流。而后者从未在历史的境域中退场。文明因之而延续,人类因之而异于禽兽。墨子、庄子、曹植、陶潜、杜甫、李煜……这是一个古代中国人道主义者的显赫名录。

佛教写下的是一部慈悲史。不同的教派之间,没有大规模的宗教战争。

李煜之向善,为何要受到学者们不厌其烦的责备呢?

若以成败论英雄,哪里还有人性崇高的价值可言?

这一年的秋天,十八岁的李煜收获了钓徒与情郎的双重角色。钓徒意味多多,情郎风光无限。谁的情郎呢?不知道。江边那个俏女郎……转眼已是九月天,李煜却不能忘怀。这使他吃惊不小:男女邂逅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情愫这种东西,原来深藏在他的血液中。文善禅师当年说他:“天资好,又生得漂亮,感受周遭事物远胜于常人。”大师深知他的天性,无意诱他遁入空门。大师想做的,无非是在他的美目之上覆盖一双慧眼。他天生一目重瞳,像佛陀抛出的暗示。

禅境何其广阔,情心似犹过之。陌生女郎占据了他的意念,低头是她抬眼是她。她究竟凭借着什么呢?看来无非是:一笑语一举歩一转身……寻常吗?却又如此神奇。她脸上的一抹娇羞居然染得山林皆醉。莫非情心也称禅境?

挺拔的李煜,刚劲的李煜,在这个秋天里绮思绵绵。大师给他的那双慧眼又使他反观绮思。不过,大师亦知绮思么?李煜一念及此,抿嘴笑笑。大师早年亦俗人,男女绮念不免。及至飘然入禅境,绮思顿消或渐消。不过,大师那点绮念,断断不如此间的李煜。

男欢女爱立境高。说不尽,无穷好。

风流二字当细察,切切不可一语带过。多少人生之情态、生存之细节在其中。唐圭璋先生给李煜下断语:风流糊涂天子。此语谬矣,谬矣。

这个神奇的秋天为李煜敞开了无限的风流。缠绵绮思亦见佛性。或者说,七彩绮思有佛性之无色光环。

想想那位白香山吧。香山居士亦谙情事:“暗想玉容何所似?梨花一枝春带雨。”传神的句子由何而来?端赖一颗蓬勃春心!

春心这势头,直欲铺遍一年四季。

唉,情思也霸道。

李煜凭它霸道。自由之身逍遥。禅宗教人无执,无执便是自由。

瑶光殿的宫女们以八个字形容李煜:神清气爽,玉树临风。

神清气爽却有来历。李煜亦知欲。欲望之花却开成了心灵之花,这转折也自然。根正苗红,即使肉欲也能长出灵光四射的硕果。

陌生女郎的俏丽姿容风流体态……李煜时时想她,时时心跳而已。心跳是唯一的生理反应。

情、欲有个分界线。情思敞开一个世界,天地都变了。欲望是朝着肉身的收缩。情欲相连亦可分。而人之为人,分是具有决定性的。一切爱情的奇观,均是“分”的结果。

像这样的中国文化的源头,绮思已是思无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思若有邪,美景趋于消隐;思若邪得厉害,美景荡然无存。一条发情的狗哪里懂得蒹葭苍苍……

李煜派人出宫打听,坊间是否有《渔父》的歌曲流传,打听的结果令他失望。他想:不可能传得这么快的。《春江钓叟图》的若干摹本挂在金陵城中几处有名的墨庄,也未有特殊人物的光顾。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又不可能上街闲逛。她是谁家女郎呢?她订婚了么?如果已经订了婚,那么她对婚约满意么?

南唐的婚俗,比盛唐更开放。男女违背婚约的事情屡见不鲜。父母对儿女的婚事作主,却往往不能一手遮天。闺中女儿也能活出轩昂:她的喜欢与否,不是无关紧要的。

南唐爱情比较多。

这当然与江南风俗有关,与南唐君主的倡导有关。中主李璟和他的大臣们都是懂生活的,修养好,情趣多。宫中府中,高墙深院,固然是笙歌曼舞让人羡慕,民间的生活却也是花样繁多。各式节日,从年初要过到年尾的。上元节,上巳节,端午女儿节,中秋赏月,重阳登高,冬至踏雪,除夕守岁……女人们的身影活跃于郊野和街巷。如此景观,北方诸国罕见。

李煜这么想:如果她是仕宦人家的女儿,如果她尚未许配与人,那么,他和她之间就有可能。

但凡想到这种可能性,李煜的心就砰砰跳了。

他和她一旦……哦,那如何得了!

仅凭江边的几句含蓄的对话,他和她已然朝夕神交矣。

她对他,亦如他对她么?

答案似乎明摆着。男女情力相当。双方的魅力都是不可抗拒,而这魅力的释放只在一刹那。阴阳遇合,真乃人间奇迹: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陌生女郎举步娇羞,李煜从中读到了自己的魅力。他能确认这个。

他和她是这种情形:情之生也漫长,情之相吸自是非同小可。犹如两块大磁铁。大磁铁不照面则已,一照面定然奔对方而去,牢牢地相吸。

权杖,禅杖,看来都不及男女情怀。

对十八岁的李煜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顿悟?

临近重阳节的这一天午后,悟情的男人在宫中漫步,满园秋花为他盛开。宫女们穿梭着,莺啼燕语,面如冠玉的王子随口滚珠抛玉: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有宫女听到了,迅速传开去。她们猜测:六王子这是写自己呢,还是写她们?

一个名叫庆奴的小侍女,只有十二岁,生得玲珑,眼见是个美人胚子,又极活泼,口齿伶俐,粗通文墨。李煜视她如同胞小妹妹,叫她随侍左右。这庆奴也淘气,泛眼不见人影了。远处的百尺楼隐隐约约有笙歌传来。

百尺楼在瑶光殿和澄心堂之间。中主李璟退朝时,通常乘辇到瑶光殿,与国后钟氏一同用膳。钟氏年近四十,俨然中年美妇,主持后宫十分得体。李璟敬重这位当初的皇后,现在的国后,每月总有几日留宿瑶光殿。国主与国后同辇、同膳、同室,在宫中传为美谈。历代皇后皇妃,一般未满三十岁就靠边站了,她们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释放生命的能量:后宫弄权,向新受宠的妃子发动进攻。失意的皇后类似得意的太监。这两种人俱是用心专一而身子闲置。皇后更痛苦,因她欲望在。

钟氏破了这格局,对李煜的未来是个指引。

李煜这会儿朝百尺楼走去。园子很大,横穿瑶光殿须大半个时辰。午后静悄悄。池中有残荷,立着一只翠鸟。

秋日的午后,与夏日的午后有不同。不只是景色不同,“统觉”也殊异。秋日午后的阳光仿佛有某种特殊的气味儿。

而此刻李煜嗅到的,是秋阳中的情味儿。

一棵高高的银杏树上有大鸟飞翔。李煜望望有太阳的天空。

情思接上了静悄悄……

庆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朝李煜这边疯跑,绣花鞋磨擦着青石板。她站定,捋捋裙子,擦了一把汗说:郑王爷你躲那儿去了?害我找半天。

李煜笑道:你跑去玩儿了,倒来怪我。

庆奴说:我敢擅自去玩儿吗?

李煜说:只要好玩,你尽管玩去。别误大事就行。

庆奴启齿笑道:正好有一件大事。国后吩咐,明日不去钟山过重阳节了,先在园子里赏菊花,然后与国主同登百尺楼。

李煜奇道:这事昨天就讲过了。

庆奴眨着一双眼睛。

李煜伸手点着她的头说:国后今日另有吩咐吧?

庆奴捏住李煜的手,忍不住赞叹:郑王爷的手真好看。

李煜笑道:你才好看呢。快传国后懿旨。

庆奴偏了脑袋说:一句话可以分成几次说的。国后的懿旨有两层意思,一是明天百尺楼上的筵席,郑王爷务必要参加;二是游园子的时候,王爷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

李煜点头道:庆奴淘气的时候是小孩子,讲起话来有板有眼。

庆奴说:庆奴进宫都快两年了。伺候郑王爷,还能不长进啊?

李煜说:长进就好。今天写字了吗?

庆奴屈指一算,表情认真地说:今天写了一首杜诗,加上题跋八十七个字。另外呢,我昨晚绣了一张手帕,有云彩和大雁。

李煜笑道:庆奴的题跋,我倒想看看。

庆奴又比划手指,噘嘴道:八十七个字呢,可把庆奴累坏了。

李煜注意到,庆奴的几根手指头跟水葱儿似的。

有一回,李煜与客论书法,盛赞杜甫“硬瘦”的书风,并向客人出示珍藏的杜甫墨宝:《秋兴八首》中的一首。庆奴也听得入迷了,直愣愣看那墨宝,右手食指不停地划。

庆奴写字、绣花俱有悟性,侍女们羡慕得紧。庆奴近侍李煜,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多少侍女在瞧着。然而庆奴做事出了差错,李煜并不责怪她。她自己跟自己恼,李煜倒去哄她。年龄稍大的宫女说,郑王幼年还闹过几回蛮脾气,渐渐大起来,竟对谁都和蔼可亲。

其实庆奴近侍李煜,有国后钟氏的一层考虑:李煜生得太好,举止风度尤佳,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靠近他,难免生出情愫来,控制不住的。

另有几个近身小侍女,皆通文墨,能丝竹,会丹青。李煜的住处距母后的寝宫不太远,称偏殿,权作郑王府,几进大院两座小楼,墨香花香脂粉香。侍女和侍女有竞争。或长期跟随李煜,将来做他的偏房也未可知;或在后宫选为才人、美人、保仪、昭仪、贵妃之类。也有嫁出去的,有在宫中的净德庵落发为尼的。南唐崇尚佛教,各地僧尼衣食无忧。

国后宫中的黄保仪,乔美人,常到李煜这边走动。黄保仪曾得李璟的宠爱,是个爽快女人,对书画典籍很有鉴赏力。她和李煜言语投机,一聊半天。乔美人二十多岁了,却与李煜身边的小女孩儿嬉戏,打闹,追逐。乔美人有观察侍女的职责,表面上不露痕迹。

黄保仪、乔美人都看好庆奴,于是众女孩儿议论说:庆奴是跟定李煜了。

她们有时在背后对李煜直呼其名。这两个字叫着舒服。李煜佯作不知。

这会儿李煜想:百尺楼的笙歌是为重阳节庆准备的。

李煜眺望着百尺楼的几重飞檐。镶入蓝天白云的玉楼有飞升之势。

旁边的庆奴也拿眼去望百尺楼。

次日一早李煜去后宫给母后请了安,略坐了一会儿便回,摘王冠,脱锦袍,换了细麻布袍,打马出城去了钟山莲峰。金陵人重阳登高多去钟山,李煜只身匹马,专往人多处转悠,穿梭于遍布山道、山岗的香车宝马。富人斗阔,平民争欢,小贩竞卖,儿童疯玩,莲峰寺的香火好生旺盛。寺中的几个和尚认得李煜,所以李煜绕开寺庙,只在高处向庙中看了几眼。心里有个人影,目光搜索的范围很小。李煜此行目标明确。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钟山,莫非冥冥中有人指引?秋天的太阳照着三三五五的春花般的容颜,李煜虽是寻常穿戴,却已惹得她们注目连连。风是自由的风,包括她们的眼风。有女人还故意在山坡上迎风俏立,显身段亮乳沟似的,李煜暗暗有些吃惊呢。宫中只听说金陵女子妩媚多情而又大胆泼辣,不与她们照面,如何看得端详?

幸福的社会生活,女子的昂扬与多姿是标志之一。江南山水偏于阴柔,阴柔正是女子本色。史家有此一说:盛唐女人不及南唐。想那繁华冠天下的长安城,若再延续二三百年,恐怕粗犷的西北汉子也会柔情似水。

李煜从一个山坡走到另一个山坡。

南唐王子东走西瞧……

眼看过了正午,那人影还在心里,林下与坡上,乃是不相干的桃花面。她们五官好也罢,身段俏也罢,和她一比都黯淡了:五官只不过是五官,身段呢也仅仅是身段。缺了神韵。李重光何等的眼力?看神韵就像看五官,观气质直如瞧身段。修养是什么东西?修养就是能直观无形之物并使之有形化。

李煜坐地吃了两块糯米糕,喝下一碗粥。小贩又向他兜售珍珠坠子、香木念珠,他看了看,放下了。俗物也有高下,那只半旧的鱼篓就不错。鱼篓带出她提了裙裾躬身探头的模样。

他忽生一念:她在何处寻他呢?

举目巡视之后,又生一念:也许她早把他忘了呢。

李煜有点紧张。

这使他回思八月那一天在江边垂钓的情形,希望能够重新确认。他确认了,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为何不现身呢?重阳节是个好机会,他不错过,似乎她也不该错过。

年轻的王子痴望周遭。有些登高客已经吆喝着下山了。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他是王子,婚姻由父皇作主。不过找到她总还有办法,父母向来尊重他。找不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李煜骑马回宫,有点泄气的样子。日头已偏西,母后正带着众多嫔妃、命妇赏秋菊,慢慢朝百尺楼走。庆奴报告说,命妇中有一位大司徒的女儿,梳着云高髻,饰了鬓朵妆,纤裳紧束,举步飘逸,众人称赞不已。

李煜笑道:你懂得飘逸二字么?

庆奴说:我是不大懂,国后是这么讲的。

李煜说:既然国后都这么讲,她可能真有几分飘逸。

庆奴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是几分,是十分。

李煜乐了:嗬,十分飘逸!看来是一位仙女。

庆奴略一顿足,噘嘴说:郑王爷讽刺庆奴。

这小女孩儿,顿足噘嘴的模样怪俏。乔美人曾以此打趣过她,她越发顿得好看了。却又符合她的性格,抬腿落脚自然,不做作。

庆奴伺候李煜换了装束,吩咐了宫车。李煜说,不需宫车,走着过去。庆奴吐吐舌头:那还不走到太阳落山啊。

李煜拍她的脑袋说:太阳落山,正好登高远眺。

李煜喜欢在园子里闲游,冬雪夏阳,春花秋月。从不刻意看花,于是处处有鲜花。庆奴揣摩:或许跟禅境相关呢。她也学着焚高香拜空王。李煜鼓励说:三载拜空王,心思自芬芳。庆奴喜不自胜,说:心思也能透出芬芳啊?拜上五年十年又怎样?李煜笑答:还是芬芳。

此刻,主仆二人,绕假山,过池水,穿亭榭,掠秋花,悠悠晃晃朝着百尺楼。李煜时时走神,把庆奴给忘了。这情形常有,庆奴也习惯了。李煜是个心思饱满的男人,平时话却不多。

庆奴崇拜他,模仿这风度。

百尺楼近了。一大群衣饰鲜亮的女人在楼前逗留。国后伸手指点着什么,从善在她身边。不见李弘翼。少顷,一辆辇车几辆宫车从澄心堂那边迤逦过来,南唐国主李璟驾到,弘翼夫妇和几个近臣跟随鸾驾,近臣是徐铉,冯延巳,韩熙载。

大臣冯延巳、韩熙载都是一大把年纪了,翰林学士徐铉走在后面,他发现了百步开外的李煜,点头示意。弘翼也看见了李煜,面无表情。

钟氏率嫔妃命妇向李璟盈盈一拜。这种轻松的场合,向来免行大礼。

李璟刚过四十岁,夕阳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国事纷扰,澄心堂耗去他的大量精力。而当年他是写过“西风愁起绿波间……小楼吹彻玉笙寒”的。

有个云髻高耸、鬓朵微颤的体形修长的女子站在国主面前,庆奴忙道:大司徒的女儿!叫娥、娥、娥……

李煜笑了:曲颈向天歌。

庆奴也噗哧一声笑出来。

那盛妆女子背朝李煜。李煜想:背影蛮好,面容想来也不错。不过他对她兴趣有限,宫外的命妇他见过几次了,母后曾问他,可有中意之人?他不置可否。

而父皇是享有传统特权的。看得出来,他对那盛妆女子很感兴趣,问这问那的,“龙颜泛红。”

李煜心在别处。再一层,弘翼的冷漠令他不愉快。弘冀看《春江独钓图》,多半又看偏了。不止弘翼看,东宫的好多双眼睛在研究呢。

李煜走到金碧辉煌的大楼前,见过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几位大臣。忽然感到肩背一热:有目光从侧后直射而来。

李煜转身,看见了娥皇——那朝思暮念的、陌生又熟悉的女郎。他近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

她也是。瞬间的表情变化,诉说了许许多多。红唇却是启不开。眼睛格外明亮。含笑意,含紧张。

经过了一个月,视线再度交织。

国主国后安在?百尺楼退到天边。

高贵典雅的娥皇“几失态”,情魔突如其来,叫她承受不住。宛如波平如镜的水面,忽掀巨浪,排山倒海,人,要窒息的。

钟氏反应快,瞥他二人一眼说:你俩认识啊?

娥皇艰难地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钟氏微微一笑。

李璟有些不明白,只嗅到空气中无端袭来了一股情味儿。他也弄不清,这情味儿是否与他有关。四十岁的国主,男欢女悦经历太多,尚有此等浓情否?

李璟率先登楼,过第三层,便让内侍扶了,微微喘息。那弘翼健步而上,仿佛跟他父亲比体力。李煜转忧郁。

按宫廷的规矩,命妇们稍后登楼,李煜回望时,不见娥皇的身影。

百尺楼上,占地数十里的皇城尽收眼底,宫殿巍峨,园林如画。秋空如洗。远眺山脉与大江,那有名的两山之间的的采石矶似乎隐隐可见。采石矶是长江最狭处,南唐重兵布防。江北即是柴荣的后周,后来的北宋疆域。

长江天堑护着金陵王气。

李璟与臣下议论国事,李煜在七步开外“隔柱而听”。父皇的江山,他何尝不关心?只不参与议论。父皇若问以国事,弘翼要起疑心。

命妇们上楼来了。佩饰、裙裾一阵响动。她们多为少女,也有少妇,像徐铉的偏房、以艳冶风流知名于上流社会的曾氏。无论少女还是少妇,皆有侍奉君王的义务:君王看上她,她就属于君王了。像杨玉环原是唐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父亲看上儿子的妻子,儿子还得感谢父亲,上表谢恩。而在大臣们中间,这个失掉漂亮老婆的儿子通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曾氏艳名大,徐铉不带她入宫是说不过去的。徐铉性刚毅,并不情愿。可是他也忠君,忠与情,难以两全。

曾氏果然压倒众芳,徐铉很有些紧张呢。所幸有个周娥皇,端庄的仪态犹在艳冶之上。

宴饮开始了,宫女们表演重阳舞,赞美司秋的神灵,祈祷五谷丰登。接下来,曾氏独舞,模拟杨贵妃入浴华清池,长袖起落间,惹火的酥胸频频展露。李璟看得痴了,叫停乐工,亲自为曾氏抚琴弄箫。曾氏的表演在徐铉看来是有点过,她一点不像走过场,媚眼儿抛向兴奋的君王。韩熙载老狐精,摸着长胡子笑呢。徐铉跌入沮丧:原来曾氏平日里与他百般恩爱,千般娇语,其实才是走过场……

李煜和娥皇隔着几张条桌。回头时,方与她目光相接。可他不能老回头。得尊重父皇。注视着那曾氏的暗藏激烈的舒缓舞姿,他心想:端庄也是一团火呢。

曾氏的媚眼忽然抛向李煜,只一刹那,旁人并未注意,李煜却吃了一惊。那媚眼直直的过来,像抛给他的什么礼物。

少妇情怀,李煜此间是看不懂的。事实上,曾氏大他两三岁而已。徐铉却已状如小老头,两鬓斑白了。李煜去过徐铉的府第,观赏徐铉的着名篆书。他并不知道,有人在屏风后观赏他……

唉,风流这种东西,总得风流给人看。

今日这百尺楼上,情势比较复杂。

太子弘翼是一直保持着警惕性的。徐铉是个政治人物,两朝重臣。曾氏的媚眼因之而具有政治色彩。媚眼抛给父皇和“小六”,撇下他弘翼,这中间藏着什么猫腻?徐铉与冯延巳私交不错。冯是本朝宰相……

情火,权欲,都在燃烧。

娥皇上场了。

她弹琵琶,弹残缺不全的《霓裳曲》,取其断章,翻出新声,演奏这支悠长舞曲中的一小段,指法娴熟而优雅。这一段,是她在家里精心挑选的。“轻拢慢捻抹复挑……”那李璟原是琵琶行家,自谓宫中知音少,“忽闻仙乐耳渐明。”娥皇美目流盼,李璟一听三叹:司徒周宗的女儿,琵琶如此出色,怎么以前没听说啊?

李璟下令,赐娥皇烧槽琵琶。

内侍取琵琶的这一阵子,李璟走近娥皇,与她谈起琵琶来。娥皇于众目之下虽然羞涩,却对答如流。国主问残谱,问指法,显然十分在行。君王与命妇只三言两语,便融洽得很了。像是朋友间的交谈,没有尊卑之分。

座中迅速有了各种反应:徐铉舒出一口气;曾氏有醋意:钟氏摇头;李煜紧张;弘翼观望……

这把烧槽琵琶,乃是南唐宫中的宝物。

《十国春秋》云:“娥皇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盖元宗宝惜之器也。”

据说这烧槽琵琶是东汉蔡邕所制,又称焦尾琴。吴人烧桐木做饭,桐木入火炸裂,响声格外清脆。蔡邕意外发现了,取未烧尽的桐材做成琵琶,琴尾犹带焦糊色。这琴尾的焦糊色因出自音乐大师之手而传于后世,一直传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娥皇的目光、手指接触到烧槽琵琶的焦糊琴尾,激动得颤抖了。

唉,今夕何夕,南唐佳丽一再窒息!

琴尾是个暗指男女风流的隐喻么?焦糊色乃是燃烧的痕迹。李璟赐此物,看来有深意……

娥皇将弹奏什么曲谱呢?刚才国主对她说,他最喜欢的曲子是《桃花渡引》,这是对她进一步的暗示和提醒么?

琴者情矣,指尖亦能送出孕育已久的春心。

不可否认的是,四十岁的李璟春心未泯。李隆基六十多岁尚与二十三岁的杨玉环两情相悦。

此刻李煜念头多,强自禅定。禅宗却讲究无执,一用强禅心自消,只剩一颗孤零零的春心激荡。情势很微妙,有变数。父皇是至高无上的,如果他看上了娥皇,如果他当场册封娥皇为嫔妃,那么,扭转情势就不大可能了。娥皇纵是不甘,却不得违背圣旨。她的父亲、她的家族都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弘翼面有得色。他是不希望司徒的女儿和李煜搭上干系的。

弘翼敏感权力的变数,而李煜敏感情力的变数。

娥皇试弦三两声,又捋捋鬓发。抬眼望着咫尺之遥的君王,情势一触即发。李璟满心期待冲她笑呢。

娥皇弹起了《渔父》。她自谱的曲调,悠远,空灵,俨然一曲世外之音。她边弹边启齿轻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李璟诧异道:这不是重光的新词么?竟传到宫外去了。

钟氏趁机对他耳语。李璟点点头,似乎略一踌躇,转而笑道:重光与娥皇……好呀,好呀。

国主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李煜几乎合掌,道声阿弥陀佛。那弘翼作何反应,他无瑕去理会了。

台上的娥皇含情轻唱:世上如侬有几人?李重光,周娥皇,浓情如许谁能比?

正文 第三章 娥皇与庆奴

公元十世纪中叶的这一年孟春,十九岁的娥皇嫁给小她一岁的李煜,幸福到家了。婚礼隆重不消细说,宫廷上下一片喜庆。一人向隅亦不消细说,此人是入主东宫已数年的李弘翼。

李璟警告弘翼,如果他再敢算计李煜,立刻废了他的储君资格;如果李煜有个三长两短,不管缘由,只拿他示问。

弘翼吓缩头了。

李煜在他结婚的这一年,终于有了安全感。

也许上帝是这么安排的。美神初入爱河,不受干扰,把一朵鲜花淋漓尽致地揭示为鲜花。

李煜、娥皇是如何互相盯着看的?美与情,是如何越累越多?肉体厮磨与神采飞扬,又催生多少华章?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

娇无那三个字,说尽娥皇风流。

诗句停在肉体欲望的边缘上,“停”出男欢女爱的无限风光。而类似的情景,寻常巷陌,不管雕窗下还是柴门内,男女喧闹、追逐、俏骂、扑打,谁家没有呢?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笙歌奏。

彻夜欢歌曼舞,舞得地毯打皱,炉中香兽完了再添。把香料做成兽状,小猫小狗小狮子之类,始于晋,盛于唐。舞点:佳人踏着鼓点。有曼舞更有劲舞,佳人头上金钗,不是掉地,而是溜出去。一个溜字,又传神了。这恋爱中的李煜也不知怎么搞的,神来之笔,有些人奋斗终身得不到,他倒好,随手一划,佳句来了。

周娥皇比杨玉环如何?二人俱是出色的舞蹈家,音乐家,服饰的设计者和宫廷“模特”,修养又好,性格单纯。

单纯驻颜,复杂损容。

杨玉环生在雾蒙蒙的四川盆地,周娥皇生在烟柳画桥的江南,都有官宦人家的背景,从小养尊处优。娥皇袅娜,玉环丰腴。美与爱,弥漫了她们的日常生活。

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水与火的性情特征,似乎当为佳丽所必备。

不过,杨妃善妒,有几个善于弄权搞阴谋的哥哥姐姐,她的情爱格局乃是“老夫少妻”,与娥皇不能比的。

也许女人皆善妒,尤其当她爱得激烈的时候。女人之于情爱,乃是全副身心的投入,从一头青丝爱到满头银丝。牙齿缺了,皮肤打皱,发音模糊,走路用拐杖……她还要爱!

娥皇李煜之恋,燃点高,热力强,“能耗”大。然而他二人一恋若干年,男女情力不减,更添了亲骨肉般的爱的疼痛。所谓稀世之爱,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爱人者,能爱是个前提。有修养的、单纯的男人女人,一旦爱起来,虽能耗大而能持久,表明那燃烧的物质非同寻常。

人,不仅与动物有别,人与人亦是区别甚大。

娥皇真能爱。娥皇亦善妒否?

娥皇十九岁入宫做了郑王妃,又住在皇后娘娘的瑶光殿,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孩儿到处都是。娥皇今日压倒群芳,却保不住明日输给新秀。年龄是她的弱项,转眼就二十出头了,再一转眼,已是李煜长子仲寓的妈妈。

母以子贵,皇宫尤甚。

娥皇的王妃之尊牢固了,却可能失掉情爱地基。她得努力。孩子有奶妈带着,她得以恢复舞蹈身材。她有两个优势:一是她的天资,二是李煜的禀性。

可是她的年龄毕竟一天大似一天的。爱欲之躯始于夏季,整个春天都交给漫长而丰富的“青春助跑”十三初萌女儿心,十九嫁入帝王家。婚礼乃是双重盛宴:酒醉更兼色醉。洞房之之夜是个开端。羞羞答答消耗着羞羞答答。又要燃烧又要“持驻”,委实两难哩。娥皇的“纵情一跃”,乃是势所必然。

不用说,情势会比较复杂。

而复杂的情势会产生曲折的故事。

庆奴长大了。

庆奴十五岁,出挑得十分水灵。她是扬州人,家贫,兄弟姐妹多。皇宫里的太监到扬州选宫女,哄她来到金陵。庆奴十岁入宫时已识得几个字,次年“进阶”近侍李煜,般般周到;也学着读书写字,拜空王,下围棋,弄丝竹。她又是个小孩子,得了空便疯玩,上树捉鸟下水摘荷,到郑王府的头一年夏天,差点淹死在荷池中,李煜给她好一顿训。她眼泪汪汪的,转过脸去就笑,长睫毛上还闪着泪珠。

庆奴现在长高了,知羞涩了,心里嘴上,唯知她的郑王爷。李煜似无知觉,出宫应酬也带上庆奴。有一回在北苑猎场教她骑马,扶上抱下的。庆奴身子乱颤,脸比枫叶还红,从善看见了,对李煜感慨说:庆奴不是小姑娘啦。

美少女情窦初开,且与她的偶像如影随形。她伺候李煜的一年四季。李煜更衣,入浴,庆奴不离左右。顽皮的小女孩儿,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会脸红的娇滴滴的姑娘家:碰碰李煜的手,居然不胜情状,“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按一般的情形,公子哥儿和贴身女侍要发生一点事的。朝夕相处,难免“授受”相亲,那点事的发生也自然,也许意念未到,身子已先行动作起来。事后方知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的舆论认为,庆奴和郑王爷多半有事。

庆奴担着虚名呢。她倒巴不得!

庆奴去年就有了心事,涟漪般层层铺开。毒日头下她会怔怔的立半天;疾风暴雨不知回;伺候李煜,没甚由来的缩手缩脚,不是拿错了东西,就是砸碎了东西。

这庆奴写在脸上、写在语音里和步态中的心事,李煜看不见。

李煜的浓情只在别处。浓情与另一团浓情氤氲着,如青烟之袅袅,风流百端。

娥皇却能看见庆奴的心事。

少妇何尝不知少女的憧憬?娥皇初入瑶光殿中的郑王府,庆奴对她有抵触呢。王妃的美貌与典雅折服了多少人,惟独庆奴对王妃的魅力口服心不服,她不试纤裳,不梳云高髻,不赞翘首鬓朵妆……总之,她浑身上下是个“不”字,她“不”给娥皇看哩,不字中间写着属于她的“要”。她已经作好准备了:王妃纵然以身份压她,她照样是以前的那个庆奴,既能上进悟性高,又能调皮疯跑顿足噘嘴。王妃是王妃,庆奴是庆奴!王妃和王爷糖人儿似的粘在一块儿了,庆奴却也知道,她的郑王爷同样离不开她。

庆奴早在十二三岁,便已摸索到自己的“生存基点”。

小女孩儿凭借着对“世界之为因缘联络之整体”的良好直觉,把握到这个基点。她一个南唐小女子,本不知“理性分析”为何物。

“不”给娥皇看,庆奴故事多。

庆奴将满十五岁这一年,娥皇二十三岁。主仆走在一处,个头几乎一般高了。庆奴却不知何时开始了踮脚走路,个头还冒过王妃娘娘。娥皇佯装不知。庆奴想要高,就由她高呗。娥皇还捏她腿骨脊柱,掂量长度,夸奖说:你这身子比例,不出半年就比我高啦。

岂知庆奴身子一颤,退后说:奴婢不敢与娘娘比身高。

旁边站着内侍庆福,打趣说:你走路踮脚,足足高了一寸,把王妃娘娘给比下去啦。

庆奴胀红了脸,喊道:公公胡说!

庆奴庆福,年龄相差二十多,平时却很要好的。

庆福逗她:我胡说吗?你偏于娘娘身边踮起脚,脚尖走路似的,好看归好看,就是有点比身高的意思。不信你问娘娘。

庆奴拿眼去望娥皇,嘴唇努动,欲说又止。娥皇含了笑,摇摇头说:我可不觉得。庆奴就是长高了嘛。

有李煜在场时,庆奴越发将身腰腿竖直了。她认为,妩媚俏丽与身高有关系。

娥皇鼓励她说:你提臀走动养成习惯,将来定有好身段。

庆奴应答:娘娘说的是。

到春天减了衣裳,庆奴的身子轮廓露出来,众口称赞她,肩是肩臀是臀腰是腰的。她心里高兴,见了谁都笑吟吟,举止嫣然,走路像练台步。一日,主仆坐在园子里桃花树旁晒太阳,娥皇又伸手捏丈量她的大腿骨,她弹簧似的蹦起来了,退开几步,眼中闪着抵触。

娥皇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庆奴说:不喜欢娘娘的手……

娥皇瞧瞧那只伸出去的右手,说:我的手难看么?

庆奴说:娘娘的手好看,可是庆奴不喜欢。

娥皇笑道:你跟我也有些日子了,你做错事,我何曾动过你一个手指头?

庆奴嗫嚅着说:我、我不喜欢娘娘的的右手摸我……

娥皇再瞧那右手,不禁有些疑惑了。她又望望左手,心想:两只手不一样吗?

庆奴站在桃树下,薄面比花红。

娥皇伸手摸李煜,庆奴撞见过。庆奴很不喜欢的,是王妃与她的郑王爷十指交叉、紧扣。她总共见过两次,她看见的正好是王妃的右手。撞见一刹那,想象许多时,脑子里的画面翻江倒海,止都止不住……

娥皇右手的手尖碰到庆奴时,庆奴身上最不敏感的部位也敏感了。并且,感觉甚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归结成一句话:不要娥皇摸她。

而有了春日桃树下的这一回“触摸事件”,庆奴竟越发敏感了,从娥皇手中接过物件时,指头碰了碰,她也触电似的把手一缩,把脸一红。娥皇说:你和我也授受不亲么?

庆奴瞅别处,只不应答。

娥皇心里也有气呢,将这事告诉了乔美人。有一天,乔美人唤庆奴到僻静处,问她:你咋回事儿啊?不要王妃触摸你,还不要王妃碰碰你的手指头。娥皇娘娘仁惠,若换了别的王妃,早把你降到下房去了。你这丫头,可不能单敬郑王爷。

庆奴翻眼皮儿顶撞说:我何时不敬王妃娘娘了?我只不喜欢她触摸我。我身上要起鸡皮疙瘩!

乔美人吐吐舌头笑了:哎哟哟,鸡皮疙瘩不好吗?我倒巴望起一回。王妃娘娘那双纤手儿,触摸谁谁不受用啊?

庆奴说:美人这话,庆奴听不懂。

乔美人摸她脸庞说:我的小美人,你到宫里才几年?总有你听得懂的时候。

庆奴凭她摸到下巴,脖子,不颤不恼的。乔美人奇道:我这手小时候干过粗活,进宫才慢慢细嫩了。娥皇娘娘是大司徒家的金枝玉叶,指间有乐曲,掌上有舞蹈,你不抗拒我,倒烦她的触摸,这却为何?

庆奴噘嘴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前辈,你教教我。

乔美人皱细眉,思忖了片刻,才叹气说:我明白了,都是由于你深敬郑王爷的缘故。

庆奴赶忙问:奴婢敬王爷,莫非就不喜王妃触摸?乔美人当年对皇后娘娘也是这样么?

乔美人点头道:差不多吧。我都忘记了,话说到这儿又想起来。只是没有你这么敏感。

庆奴自语:原来我格外敏感……

乔美人回禀了娥皇,含蓄提到庆奴的“过敏症”和李煜有关。娥皇恍然大悟,却愣了好一会儿。

春日里,繁花中,娥皇“看见了”庆奴。

初夏的一天午后,瑶光殿中的郑王府,几重院子静静的。王爷王妃闭门小憩,庆奴出深院,到园子里打了一会儿秋千,看了几眼蝴蝶,觉得身子懒懒的,有些春困。这个刚过完的春天不似往年,花开蝶舞仿佛在她身上。池鱼摆尾,飞鸟追逐,她也看得痴痴的。心绪没个准头,忽东忽西。很想要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吃美味吧?咂咂嘴,把宫里好吃的东西想了一遍,唇舌却咂出别样美味了,这美味与盘子里的菜肴无关。

怪了。唇舌间咂不完的美味,究竟与啥有关呢?

庆奴朝百尺楼方向走,懒懒的模样,腿也绷不直,手也没处搁。阳光照进薄衣衫,只觉胸部温热,有点儿胀,那不大听话的两个乳头要蹭出衣衫去。洗澡时她发现,乳头竟浑圆……

庆奴走出里许,又踅回,慢慢朝着郑王府。郑王爷该起床了吧。近来王爷王妃午后常小憩,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庆奴不大明白,二人在屋里一关半日做啥呢?有时,他们日上三竿方起,午后又去掩上门,两个身形齐齐消失,双双关在门内,半日不见出来。

庆奴很想不通。屋子里哪有大好春光?郑王爷明明说过,莫要辜负造物。要细细打量春夏秋冬。

庆奴此时思绪,是倾向于埋怨了。

一对绣花鞋磨蹭着青石甬道,上假山下小桥,周遭全是怒放的鲜花,蜂蝶乱舞。

庆奴身在户外,心思却徘徊于户内。

埋怨那户内,心却朝着户内;心是进屋去了,身子还在外面……庆奴自个儿笑了:欲知那窗内情形,原来并不难嘛。

于是,她走到王爷王妃的雕窗下了。她蹲下身子,并拢双腿,俏模俏样的,看地上的一队蚂蚁搬家。

房中有声响。是唇舌间发出的那种声音。

庆奴倏然站起,耳朵竖向窗棂。隔着一层窗纱,一道厚厚的帘子,那里面的声息却听得分明。不错!是唇舌与唇舌发出的声音。

庆奴想:他们在吃啥呢?吱溜吱呀怪有味儿……

响声持续。地上的蚂蚁都搬完家了,雕窗内吱溜依旧。吱溜又夹杂别的响动,庆奴辨不出画面的响动。

庆奴噘嘴,轻轻的一顿足,俏模俏样走开了。

日头偏西时,她还噘着嘴。仿佛全身俱消隐,单留一副红唇。咂嘴咂不够哩,兀自津津有味。

郑王爷终于出现了,庆奴端玉盆伺候洗漱,一面问:王爷,你躲在房里吃啥好吃的?也不叫庆奴进来尝尝。

李煜躬身洗脸,一时未听明白。

庆奴又说:王妃娘娘也在吃,吱溜溜的,好香。

李煜听懂了,愣了一下,扭头瞥一眼庆奴,斥责说:庆奴没规矩。不该听的你不要听。

庆奴也愣了。伺候王爷三、四年,她没挨过几句重话的。今日没头没脑的挨一句,心里顿时堵上了。李煜还瞪她一眼,径出王府,朝皇后宫殿那边去了,也不命她跟着,只带了新来的小侍女秋水。

庆奴立在廊柱间,那莫名泪水竟一串串的往下掉。

少顷,娥皇唤她时,她眼睛红红的遮掩不住。娥皇笑问:谁招惹你啦?

娥皇这一问,庆奴的眼泪又下来了,顺着鼻子两边流。娥皇打趣说:泪水冲刷“河道”,削得鼻子更俏。

庆奴越发哭泣,削肩膀抽动着说:郑王爷好大脾气,走出门就给我一顿训!

娥皇诧异说:王爷刚才还好好的,如何出门就训你?你做错了什么事?他可是向来宠着你的。

庆奴说:王爷是宠我,今天却说我没规矩。庆奴年龄虽小,但宫中府中,哪样规矩庆奴不遵循啊?我不过说了一句娘娘和王爷在屋里吃东西,嚼得香,吱溜吱呀的。王爷听了,把脸一沉,还拿眼睛瞪我。

娥皇听明白了,不禁红了脸。

庆奴奇道:娘娘为何害躁?

娥皇受这一问,愈加面如夕阳,连耳垂耳根子都红了。

少妇在少女面前不胜情状……

庆奴瞅娥皇好生奇怪,想了想说:娘娘和王爷关起门来吃东西,不叫下人知道,也是体量下人的意思。想必那吃物是皇上所赐,很稀罕吧?庆奴只一点不明白,那吃物怎么老是吃不完呢?

娥皇躁也不是,笑也不是,略略整顿了表情,才说:庆奴我问你,你在外面听了多久?

庆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一会儿。地上的蚂蚁队伍都搬完家啦。

娥皇顿足道:哎哟,你真是!叫我怎么说你呢。

庆奴眨眼,眼圈又红了。

娥皇缓下语气说:王爷训斥你,话是重了些。可你也得注意才是。王爷发脾气,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以后别来听窗了。免得王爷再对你发火。

庆奴问:啥叫听窗?

娥皇自知失言,掩饰说:我和你郑王爷在屋里,没唤你时,你自去园子玩耍好了。我叫人唤你,你再来伺候也不迟。好吗?

庆奴点头道:庆奴遵命,以后不听窗了。

娥皇说:啥听窗不听窗的。别走近就是了。

庆奴启齿笑道:等王爷和王妃娘娘吃完皇上赐的好吃物,开门开窗了,奴婢才走近。

娥皇一时与她左右说不清,只好点头称是,自去了。

庆奴进李煜的卧房收拾床铺时,吸了吸鼻子,想闻闻那好吃物留下的气味,却闻到异样的、混合了燃香与体香的气味,似乎和吃物不搭界。她探头吸鼻子闻了几回,满屋异香依旧,却数枕斜被乱的床上最浓了,于是自语道:他们窝在床上吃呢,神仙吃物没皮没核。日后求王爷赏我几个,我也关门闭窗享受一回……

这时乔美人过来串门了,寻娥皇不见,倚了门首问:庆奴要享受什么呀?请说来听听。

床榻边的庆奴回首笑道:乔美人来啦。我正有个纳闷事儿想请教,你进屋来闻闻,这王爷王妃吃了什么东西这么香,怪诱人谗的。他们关起门吱溜溜吃半天呢,享完口福刚出去。

乔美人一时也不解,进屋子东闻西嗅。却忽然明白过来,大笑大止,笑得浑身打颤,就地转了几个圈儿,指头点着庆奴额头说:你呀你呀,一定是不留神听了窗啦。好吃物件,哈哈哈!你的王爷王妃在屋里昼行夫妻事、抱着亲嘴儿呢!

庆奴结巴了:亲、亲、亲……

乔美人还在笑:好吃物,哈哈,你这话倒也贴切,嘴儿唇儿,比吃啥都香!

庆奴噘嘴摇头:乔美人可别哄我,以为我啥都不懂。我进宫也有几年了,没听说过吃嘴唇可以吃半天。

乔美人笑得撑不住,几乎倒在红锦地衣上,吃吃地说:吃嘴唇……哎哟喂,小庆奴你行行好,莫要笑死我。我今年才三十岁,没你妈大呢。

庆奴说:娘娘说我听窗,你也说。郑王爷还给我一顿训斥,抬腿走了,不理我,他带着秋水去了瑶光殿。

乔美人收敛笑容问:娘娘没责怪你吧?

庆奴说:娘娘倒是安慰我。只叫我以后注意些。

乔美人叹息道:娥皇为人,真是没得挑呢,尊上怜下,不让重光。庆奴你听好了,今天的事儿你别对人讲了,什么听窗吃嘴唇的,休再提起。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有些事日后自知。我呢,对你说一句,你遇上了一个好王爷,更遇上了一个好王妃!

庆奴笑道:我知道。

正说话间,娥皇的声音在过道上响起:乔美人啥时候来的?我正棋技痒哩,敢不敢与我斗一盘?

“触摸事件”之后,庆奴开始向娥皇不经意地翻青眼、露笑脸了。而娥皇除了照顾她的处境,也体谅她的身子敏感症,尽量不碰她;尤其是右手,不与庆奴肌肤相接。只是主仆朝夕相处,难免有忘却:偏是那堤防最紧的右手,从雪白手腕到纤指间,要出一点差错。彼此稍不留意,手腕便挨上,指尖颤颤的相触。更奇的,是浑身上下通电似的,别处的敏感也朝着“手世界”蜂拥,并且滞留,持驻,叫人费解地占据着交流平台。

这样的时刻,娥皇、庆奴要红脸的。夜里倒好,若是大白天日头下,羞涩接通羞涩,眼也饧心也慌,不知要怎地。

不留意处偏是留意得紧。这现象委实叫人称奇。

还有一个“事件”触摸未了,庆奴又盯上了娥皇的湿润红唇。庆奴琢磨郑王爷的词句:向人微露丁香颗。她自创顺口溜:丁香丁香,唇儿好香!娥皇说话时,红唇翻动,玉齿香舌逼近她,言语靠后色香上前。庆奴想:王爷他吃、吃嘴唇……

而娥皇被庆奴瞧到一边去了,吩咐的事情还须重复,不禁问:你老看我嘴唇做啥?

庆奴惊醒了,忙低了眼睑说:看娘娘说话呢。

娥皇摇头:未闻看说话的。你把耳朵一味闲着,我怎么跟你说话?

庆奴说:奴婢的耳朵不听话,娘娘罚它。

娥皇笑了:你叫我怎么罚你?你是碰不得,我这手也伸不得。

庆奴脱口而出:罚它伸得。

娥皇略一愣,右手已伸出去,手背滑过庆奴脸颊,捏了一下庆奴耳朵,权作惩罚。一只手和两个人,交流很正常。

娥皇自嘲:我这右手从今日起解禁啦。

庆奴只不表态。娘娘的右手是否从此解禁,不单娘娘说了不算,庆奴说了同样不算。

那么,什么东西说了算呢?

青春肌肤说了算。肌肤敏感到毫毛。

要躲避娥皇的右手(牵连左手),要盯她红唇,要遗忘耳朵……总之,有近侍李煜夫妇资格的通房丫头庆奴,平日里连连犯错。恰好在她犯错的地方,娥皇得以显示大度。

日常细节多,不消细述。总之,庆奴对娥皇,渐渐有些亲近了。

郑王妃不拿架子,遇事不挑刺,对丫头不偏心,言语行动倒像侍女们的大姐姐。有女孩儿脱口叫她娥皇姐姐,她笑吟吟答应了,并且吩咐说,日后只管这么叫。庆奴是一直称“王妃娘娘”的,叫着叫着,那娘娘二字,竟也有姐姐的意思了。这可有点怪。她不是在或明或暗地抵触么?抵触却是针对强硬之物,王妃处处温柔怜悯,于是她“抵而不触”,枉自使着拗劲儿。她拗得有些可笑哩。偌大的郑王府,上上下下皆服娥皇,庆奴一人无端不服,算什么事呢?庆奴悄悄撤掉了抵触,改抵触为抵抗:抗拒王妃的魅力。这位王妃娘娘,真是美得有些霸道呢,“纤裳鬓朵云高髻”也还罢了,偏是日常穿戴、举手投足也是韵味儿足,显露出金陵大家女儿气派。好像她的美才是大美,别的女孩儿全是小美。她跳舞,她谱曲,她诵书史,她用“点青螺”写王右军的行楷字,她扑蝶寻花荡秋千也是与众不同,更不用说她弹起那“宫中宝器”烧槽琵琶……唉,这王妃娘娘,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别说郑王府,就是瑶光殿、澄心堂、绮霞阁,她也堪称鼎鼎大名哩。国主的千百嫔妃斗艳争奇,未必能够美过她。

美丽端庄吸附人众,娥皇就是这样。王妃二字诚然有光环,光源却在她自身。魅力、韵味儿之类,平时众人挂在嘴边的,眼下才瞧得实实在在。韵味儿如同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比木石之物更实在。庆奴不禁揣摩起李煜的口头禅:静致远,虚致实……

庆奴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头一回梳起了云高髻,在专门为她办的琉璃灯夜宴上大大露了一回脸。

小美向大美看齐了。

其实大美欲持存,也得学着各式“小美”。庆奴噘嘴挺好看的,呈报出她的特殊风情。娥皇有意无意间也要噘噘嘴了、也要顿顿足了。庆奴暗喜,越发模仿着王妃娘娘的端庄。

小美大美互相学习。谁在营造着良好的学习环境呢?谁是那位罩着大局的、毫不显山露水的人物呢?

庆奴细看娥皇的端庄时,发现这“端庄”颇奇特,里边藏了不少东西。娥皇捋发丝,挠挠耳朵或鼻孔,甚至开怀大笑,香舌乱颤,竟然并不有失端庄。更奇的是,娥皇白日里随意而得体的风度举止,竟然也通向夜里的“呢喃狂”。

这个词是大龄宫娥传下来的,宫廷流布广,大意是说:通宵呢喃没个完,呢喃呢喃很颠狂!那么啥东西又叫颠狂呢?大龄宫娥咬咬红唇,望望四周,压低嗓门神秘地对庆奴说:颠狂就是颠倒衣裳!

颠倒衣裳?庆奴还是不大懂。

李煜结婚前有个浙东产的“竹夫人”,细腻光滑,形状可人,长四尺多,竹窟窿有掌形有腿状,线条起伏更如女子身体。夏季,李煜搂“她”睡觉很舒服,秋凉不肯放她走,小庆奴取笑过他好多次哩。自从娥皇来了,竹夫人便挪到了庆奴的床上。庆奴搂“他”睡,拍他吻他,跟他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然而墙那边的知心话更是夜夜说不休,溪水似的流淌,从黄昏说到三更,从三更说到寅卯。郑王爷以前爱早起,庆奴因之养成早伺候的习惯。她年纪小睡不醒,有时半梦半醒的过去了,猛听娥皇呢喃,梦也醒了,呆立地上生了根似的,欲抬腿走开,却动弹不得。

从呢喃到呢喃狂,似乎有几年光景。

发生“触摸事件”的这一年,真是庆奴的多事之秋。夏日里她听见吃嘴唇,入秋又遭遇呢喃狂。

是的,呢喃狂……

这一次的事件,发生在七月十七的黄昏时分,秋阳刚刚歇下,凉气习习而来。王爷王妃在厢房边的庭院喝了几盅酒,目光交织良久,王妃伸手摸摸自己圆润的手臂。她穿着“天水碧纱裙”,春水般的裙子遮掩着、勾勒着她的风流体态。黄杨木餐桌摆在院子当中的三棵金桂之间,娥皇搁了玉箸,站起身,随意走动,仰了脖子嗅桂花,斜了腿倚树而立。李煜架了腿朝娥皇坐着,多时无话,只拿眼瞧她起身、走动、停下。昏黄天光笼罩她。

庆奴侍立,没由来的一阵心跳呢。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聚集。

王爷王妃为何不说话呢?屋子里枕头上,他们不是很能说吗?庆奴望望李煜线条分明的嘴唇,余光却把娥皇的面影拉过来,放到一处。吃……庆奴周身轻颤。

庆福把庆奴叫去,说了一件什么事。她回转厢房时,唯见庭院中的桂树与餐桌。嘴唇不见了。庆奴有些着急,心想:我得找到他们,找到他们。

庆奴是宫中尽职尽责的好女孩儿,伺候主子般般周详,善于发挥主动性。天光还早呢,王爷去了何处?庆奴问秋水,秋水说,兴许去了瑶光殿呢。庆奴便出了王府大院,朝瑶光殿走,走出一箭之遥停下了,寻思那小秋水原是信口一说。王爷王妃若去国后的寝宫,没理由不叫她跟着。

庆奴驻足时,大黄月亮起于树梢。

夏末秋初,僻静园子百草丰茂。

庆奴走得急了,小鹿般掠过树呀亭的,腿脚不听使唤,又走到王府墙外、几个月前她看过蚂蚁搬家的地方。猛听得雕窗内呢喃之声不绝。她比先前又高了,稍稍踮脚,瞥向帘帷微敞处,红烛台照着半卷的蛟绡帐,那帐内,那帐内……庆奴傻眼哩,掉头不看,努力望那秋空中的月亮。耳朵却暗自竖将起来。

呢喃狂。

庆奴听出来了,是娥皇!

庆奴又是惊吓又想看,终于撑不住,跑开了,一口气奔入僻静园子,扶了一棵树,对“色月”喘气;低眉时,又将满园秋草看作异香袭人的妖艳春花。

却原来,端庄也妖艳……

此后几日,庆奴见娥皇,自己先把脸飞红。娥皇不明就里,难免讪讪地,脸也热起来。主仆二人,再度授受不亲;行动言语又似亲近:娥皇对庆奴,真有几分与众不同。

众姐妹瞧在眼里哩,她们打趣庆奴说:你呀,你是近水楼台先得风月!

又有女孩儿拧她的眼皮说:你呀,你是身在福中未知福!

庆奴嘀咕:我有啥福?

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燃了几柱香,把竹夫人正式改名叫湘君,拿面颊去摩擦,呢喃道:你才有福……

有一回,做了大半夜的绮梦,庆奴惊起,坐于床上惊呼:呢喃狂!却发现紧搂着凉丝丝的湘君,气得想哭,一脚踹了竹窟窿,凭“他”滚到门边去,发誓再不理他。

不消半日,却又搂入怀了。

唉,宫中少女情状,竟是如此这般……

且说娥皇。

娥皇嫁给朝思暮念的钓鱼郎,贵为南唐皇室中的郑王妃,不用说是人生第一快事,乐得半夜里笑醒。幸福如杯子满盈。可是宫廷不比一般豪宅,皇权显赫,“粉色如土金如泥。”娥皇的家族光环一下子减没了。她曾为钓鱼郎的门第担忧,如今想起来也觉好笑。真人不露相哩,一露相竟是南唐王子!

父亲开玩笑说:倒是咱们的女儿钓了一条大鱼。

江边邂逅的那一幕,娥皇回味不尽。那午后的阳光,那跳跃的江面,那看似寻常的问答,那躬身向鱼篓,那袅袅秋风,那蜿蜒官道……自行构成了她的极乐之境,思绪碰一碰就要眩晕。幸福的源头竟是碰不得。娥皇碰过几次,领教了它的厉害。晕。

大江浑阔,天高云淡,天地间只一男一女。情爱的极乐世界,这是古往今来永恒的画图。幻境亦实境。或者说,幻境就是实境。人类情力之无穷,是朝着这个方向的,“自足的爱情让世界消失。”

娥皇入宫,“动手”组建她的生活世界。世界乃是动态的世界,“世界世界着。”世界的每一刻都在延展或收缩。

娥皇携带着自己的天资与习性,进入郑王府的日常状态。她这一入,当然是举足轻重。一潭清水被她荡起了别样涟漪。夫妻恩爱有目共睹。李煜是她的一卷大书呢,她刚翻了几页,已觉意蕴深厚,情节、细节多多。这书卷的厚度却是叫人留连的未知数。她同样是他的一本书。装桢精美的书,内容丰富的书……二人互相翻阅。

情浪涌被浪翻。

男欢女爱事关重大,阅读对方是全方位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以至“统觉”,都得用上。

娥皇读李煜,读得满心欢喜。

江边的第一次接触很有道理,每一个感觉的毛孔都豁然洞开。那高度凝练的瞬间是足以铺向一生的。

情事开了头,爱意无时休。男人女人一旦爱上,将发生许多事,多得永远数不清。娥皇李煜又都是个“能爱”,潜力大,后劲足,情切切意绵绵奔向对方,一年年的“奔”不够。娥皇是既欢喜,又有警惕性,王府中的小美人儿,尤其像庆奴这样的,她留着一份心呢。庆奴小她七八岁,模样身段怪俏,随李煜多年了,伺候王爷颇“写意”,未见一丝刻板而事事周到。灵动的美少女,显然先是情动,然后才是手脚灵动。她竟然敢对王妃露出不恭顺的样子,后来才渐渐收起拗劲儿。

娥皇想:庆奴长成这模样,和李煜的“纵容”有关吧?

郑王府几十口人,没人活得忍气吞声,连厨子、杂役、老妈子都很自在。

娥皇在庆奴身上留了一份心,是有意拿这标致女孩儿做个试金石。庆奴十五岁后,若单论容貌身段,何尝逊于她当年?庆奴恋着她的郑王爷,府中几乎尽人皆知。

闲言碎语议论说:庆奴早晚要做侍妾的。

甚至有人说:庆奴已经是个侍妾了,只等待明确身份而已。

娥皇将信将疑。庆奴日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时单随李煜出宫去,却未见二人有异常的情形。庆奴是直性子,若与李煜有事,那喜滋滋的羞怯情态如何掩饰得住?

动情的女人就是嫉妒的女人,娥皇与庆奴互相嫉妒呢。庆奴费了很大的劲才摆正自己的位置,拿青眼去瞧王妃。做王妃的,则努力消除对庆奴的猜疑。

娥皇这么想:即使李煜和庆奴有过某些亲热光景,也是昙花一现,流星一闪。庆奴这大半年,忽然出挑得修长圆润,或有情力催逼,却无男女间事。李煜眼见得是拿庆奴当妹妹,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嫉妒的女人目光细腻。庆奴唱歌,庆奴奔跑,庆奴入侍静悄悄……娥皇动了“统觉”呢,神经末梢总动员。庆奴房内的那位竹夫人,娥皇是早有耳闻。李煜用过的东西,庆奴日日放在枕头边,什么意思呢?

这一天她闲步过去,敲开庆奴的“闺门”,坐了庆奴的床沿,伸手拨那床中间的竹窟窿。庆奴顿时不开心,薄面胀成紫色。

娥皇顺口说:这竹夫人……

庆奴打断她:这不是竹夫人。是湘君。

娥皇笑道:你可知湘君、湘夫人的故事?

庆奴答:奴婢正读着屈平的《九歌》,有不懂之处,郑王爷教我。

娥皇趁势说:我能教你么?

庆奴迟疑了,卷曲的长睫毛翻看着王妃娘娘,点点头,噘了嘴说:娘娘什么都懂。连字都比我写得好……

娥皇乐了:你的字也蛮好,你学褚遂良,有几分神似。

庆奴也趁势说:娘娘能不能赐我一支“点青螺”?

娥皇笑道:别说一支,三五支也行啊。

娥皇在意庆奴,庆奴在意娥皇,这是超越了她们的主仆身份的。

二人各抛各的情丝,编织着属于自己的那张情网。又相互窥探,较着劲儿。色与色的斗争,却不闻血腥味儿,不见历代宫闱骇人听闻的脂粉相残。这样的格局,谁又是那位一声不响的缔造者呢?

娥皇试探几次后,对庆奴比较放心了。

小女孩儿情窦初开艳光四射,恰如红花自芬芳,绿水自逶迤,可是由情到欲,还差得远哩。“初开”开了多久,没人知道。青春也漫长。情窦里溢出的东西,化作日常举止,弥漫了少女的朝朝暮暮。

娥皇和李煜情投意合了,心心相印了,可是从洞房花烛夜到呢喃狂,走了一段长长的探寻之路。情爱是个宝藏,欲望也有待探寻、开发,二者并不同步,有时还拧着,各晿各的调。情火和欲焰,有时烧不到一块儿的。娥皇是在床笫间探知了李煜的往日光景:夫君和她一样是个生手哩。由此,她触摸到钟隐居士的一颗禅心。禅境天宽地阔,一步步引导七尺男儿的血肉之躯,引向神清骨秀,而不是馋猫似的偷腥劫膻。

禅心加春心,加出别样光景……

娥皇对神龛里的空王多了一份崇敬,对圆寂多年的文善禅师充满感激。

她有时自念叨:大法眼文善禅师……

认真回想起来,“呢喃狂”竟是在她生下仲寓之后。奶孩子,更多的时候奶丈夫,李煜那个贪吃相,仿佛倒退了二十年。她胖了,身子像一颗水蜜桃,咬一口汁水横流……国后派来的老太医却及时干预,劝止李煜的馋嘴,为娥皇精心调制了瘦身丸子。老太医对李煜说:须用七个月的工夫,还你一个婷婷玉立的郑王妃。

身子缓缓瘦下,欲焰腾腾窜上。细节层出不穷,娥皇李煜几乎夜夜惊奇哩:单说那扑楞扑楞的红润乳头,竟像一对艺术品。

颠倒衣裳呢喃狂……

怨不得庆奴要偷听。

娥皇二十四岁,恢复了舞蹈身材,受国后之命,领导一班瑶光殿的宫娥起舞,持彩练,飘霓裳,笑领歌辞,优雅复优雅,桃花面琵琶手,“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小范围巡回表演,北苑西苑,澄心堂,百尺楼,绮霞阁,国主国后惊叹不已。她还带着舞蹈队去了东宫,祝贺太子妃的生日,弄得李弘翼“感与惭并”。弘翼酒后竟哭泣,呼唤李煜的小名从嘉,打了幕僚的嘴巴……

李璟闻报,“龙颜大悦”,厚赏娥皇。几年前他于百尺楼初见娥皇,听琴观舞,“龙颜泛红”,赐宫中宝器烧槽琵琶。娥皇做了李煜的妻子,他按下春心,只求偶尔一睹仙姿。过一阵他就会问国后钟氏:娥皇在哪儿表演?

钟氏当然知道他的隐秘心思,只不道破罢了。钟氏命娥皇引领后宫嫔娥,原本有这层考虑。

金陵的上流社会传娥皇美名,冯延巳韩熙载等人如何按捺得住?连二连三的找理由请入宫,还要带上观摩团。李璟让这些老臣饱了两回眼福,随即下诏:郑王妃不得歌舞劳累!

瑶光殿的嫔娥们散了。

娥皇却正在兴头上呢,舞蹈之身歇不得。跳起来,唱起来,方有更多的领悟。南唐宫中多有汉唐残谱,娥皇挑灯推敲,续上了好几曲。而她最大的梦想,是攻破《霓裳羽衣曲》,再现那人间仙乐,那不可一世的富丽堂皇。周娥皇欲与杨玉环一争高下!

可是国主诏令下,娥皇郁闷了。

这一天,庆奴忽然带着几个王府中的女孩儿,清一色的无锡红舞鞋、天水碧纱裙,盈盈拜倒在王妃脚下。娥皇一愣,旋即笑道:想拜我做你们的舞蹈教习吧?请起,请起。

于是,王府中专辟了练舞厅,青砖墙上镶了几面大铜镜,四周一圈烛台。庆奴的腰腿原本有些功底,悟性又好,积极性又高,早练寅卯夜练三更的,还强拉姐妹们早起晚睡,俨然是个小领导。她走路也在比划,就地转几圈儿,学燕子在雨中翩飞,口中还咿咿呀呀。这媚劲儿迷倒众人,连李煜都放下书或笔,拿眼去追随她。娥皇发现了这一幕,隐隐有些不乐呢。

她想:小庆奴也学着妖媚了。

而情爱之发端矣,原是枝节无定岔道多,纵是清纯妩媚女孩儿,屁股一扭便奔妖媚而去。所谓少女情怀,原是闪闪烁烁,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越是情烈,越能闪烁。庆奴虽是青春少女,却已恋了几年,跟情愫打交道是行家里手了。梦境常是粉红色,庆奴喜洋洋替下娥皇,和李煜捉对成双。哦,那一阵疾风暴雨似的呢喃狂!

梦醒犹自回味,宛转不肯起床。

灵动杏眼儿闭了又闭,直欲返身回梦境。

清纯女孩儿的臀部更像臀部……娥皇观察庆奴很仔细,她也是情不自禁要去观察:观其静察其动。娥皇明白,庆奴是个“情憋”呢,憋出浑身上下的媚劲儿,跳舞吹笙走路吃饭,生活、艺术浑然一体。上床了,她抬抬腿,弯弯腰,翘翘兰花指。说不定郑王爷恰好从她的窗下过呢。美给他看,媚给他瞧……给他给他身心儿全都归他!给不完的给,掏心掏肺的给。情烈女孩儿憋到井喷之时,眼泪它噗噗的往下掉。

唉,娥皇何尝不懂这些。

有一天夜里,娥皇从庆奴的未放帘子的窗下过,看见庆奴正高高举着腿。二人目光相接,意念相触,各自的“情目”把对方照得雪亮。也无王妃也无奴婢:少妇面对少女而已。庆奴似乎忘了收腿,一双灼人亮眼竟贴在了玉腿旁。二人俱发怔,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想说什么。

有情人狭路要相逢,只因爱上同一个人。

第二天,娥皇和庆奴照面时,对昨晚的情形只字不提。

吃嘴唇,呢喃狂……

两个年龄、身份皆悬殊的女性眼中,闪烁着相同之物。

夏初,国后钟氏由黄保仪陪着到郑王府,适逢娥皇的舞蹈队在练舞厅排练新曲,于是过去看了几眼,随口赞了庆奴几句。

李煜说:庆奴善舞,都快要赶上娥皇了。

庆奴得了这一句,立刻热情高涨,即兴表演独舞《采菱女》,模拟跳过小溪,身子可爱地摇晃颤动,足尖点了几回地。国后看得入神呢,说:足尖这么点水,有趣。

庆奴神采飞扬,娥皇却笑得勉强。黄保仪是最善于捕捉这一类微妙情态的,对国后耳语几句。钟氏微微一笑。

当天晚上,钟氏召娥皇到她的寝宫,婆媳闲聊,钟氏顺便提起庆奴,问这丫头是不是伶俐得有点过了。

娥皇说:我倒不觉得。

钟氏笑道:庆奴若伺候不周,叫她到我这儿来好了。

娥皇说:庆奴跟随郑王五年了,屋里屋外很周全,挪动庆奴,郑王恐不习惯。

钟氏说:你这么大量,我也就放心了。

娥皇回府后,细思国后的“大量”二字,越发对庆奴上心了。主仆二人处得近,无人在侧时,竟显得别扭。主仆身份悄然退场,少女少妇亮到前台。

这尊卑有序的地方,偏是人性能够伸张,不独是李煜营造的小气候使然,更有南唐生活局面的背景支撑。

女子可以昂扬,北方殊难想象。

南人打不过北人,南方的生活气息却明显强于北方。

娥皇与庆奴暗暗地、不自觉地斗艳,横竖斗不出刀光剑影。这是为什么呢?盖因李煜毫不经意地罩着大局。仁慈而优雅的男人,生活趣味纯正的男人,既规定“品位”,又营造着朴素的民主气氛。这也叫郑王府的无为而治。没有专制、独裁。

不用说,佳丽云集之地,斗艳乃是日常生活的主题。性爱与暴力只一步之遥。历代宫闱,艳尸横陈。女人争宠男人夺权,上演了多少惨剧?想想汉武帝时代的“巫蛊之祸”、“尧母门事件”吧。而李煜,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个血腥的窠臼、斗杀的老套。

历史长河亦翻血浪,血腥催生了它的对立面:佛门慈悲。从南北朝到南唐,和尚道士何止千万,城市与山林,庙宇宫观数不清。李煜植根于历史情景中的佛教情怀,禅境向往,今日之学者当能细察……

人类的善良天性至高无上。犹如人类的审美创造至高无上。

娥皇是善良的,庆奴也是善良的。也都是唯美的,能爱的。二艳相斗无大碍,倒是越斗越唯美,越斗越能爱。

到仲夏时节,庆奴与娥皇竟互相爱起来了。

黄保仪是有心人,她把国后欲召庆奴、娥皇又如何劝止的事儿在王府中传开了,庆奴大为感动,不禁伏枕哭了一场。娥皇只消一句话,她就得搬出郑王府,不得近侍李煜的饮食起居。别的侍女可能会视为莫大荣幸,对她却是灾难。三天不见她的郑王爷,她会枯萎的!花朵怎能离开阳光雨露?

庆奴感激娥皇,有事无事的往娥皇身边蹭,伺候周详不说,又学舞,学诗,学书法,学琵琶,学佛事。娥皇每日拜空王,总有庆奴随侍,娥皇合掌庆奴也合掌,口中还念念有词。

炎炎夏日多舒服,庆奴紧搂湘君睡哩,夜来得了好梦,翌日满脸生辉;满园子的蹦跳,忽而足尖旋转,忽而撒腿疯跑。连娥皇都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么这么乐呢?

唉,娥皇毕竟是王妃,幸福如春水流淌。拥有人间至情,且能落到实处,万千缠绵成常态矣,真是不消细说。庆奴却是可怜见的,恋着恋着……跑着跳着舞着唱着疯着,实是“情憋”所至。娥皇是情道畅通,春水欢畅,而庆奴乃是不自知的不得已,情浪逼得水花四溅。那水花便是娥皇所看见的欢乐。

欲望要升华。不升华要生病的。

这女孩儿天生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疯劲,借着由衷的感激,与娥皇日益亲近起来,直往娥皇身上蹭了,搂着娥皇叫了娘娘又叫姐姐,娇媚之状可掬。娥皇倒不烦她,洗澡换衣梳头,凭她伺候。李煜随父皇巡视南昌、武昌、湖州等地,往返两个多月,庆奴转入内屋伺候,越发的尽心,让娥皇格外舒服。

秋夜凉了,庆奴顽皮,噘了嘴央求着,跑到娥皇的床上,要试一回那圣物般的苏绣衾珊瑚枕。娥皇只得由她。二人躺着说话,语声和着院子里的梧桐雨,一声声滴到三更。

吹灯歇了,庆奴咬唇瞅那屋顶呢,忽然翻身紧搂娥皇,颤声问: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呢喃狂?

娥皇由此才掂量出,庆奴的那颗春心是多么无奈!庆奴十六岁了。二八娇娘……

正文 第四章 走火入魔的故事

公元937年李煜初生时,南唐立国近三年,祖父尚在。他见过祖父用大铁盆洗脚的样子。夏天,祖父喜欢穿麻纱躺在普通的藤床上,摇着大蒲扇,讲那些征战的故事。李煜长大后,仍记得祖父沉重的叹息:那沙场的雄心壮志,那连年的攻城掠地,祖父真是很厌倦了。祖父留给父亲的遗训说:

前朝失御,强梗崛起,大者帝,小者王,不以兵戈利势弗成,不以杀戮威武弗行,民受其弊,盖有年矣……

李昪六岁入寺庙,做过几年小和尚,对佛门印象深。他对攻伐的由衷厌倦,其精神脉络,不难回溯到他的童年记忆。埋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李昪的南唐只雄踞江淮,凭借富庶与险要,拥兵自保,而无意图谋辽阔的北方。

南方大国有这个实力。

历史上的楚国自西周熊氏起,到秦灭六国,不是延续了近千年之久么?

李昪临死前,还把长子李璟的指头咬出血,令其写下血字:切勿与北方争雄。

南唐立国的大政方针是明确的,清晰的。李璟打垮了闽国与后楚,有得有失;未曾主动攻击江淮以北的北周。周唐两国的三大战役,均是周攻唐守。

李璟大致按既定方针办,重生产,明法治,促文事,不称霸。不过国库积下的银子太多,他受帝王的惯性思维所牵引,跃跃欲试扩充版图。换句话说,他不图中原,却有称霸南方的野心。野心未能得逞,军力又分散,导至北方的强敌屡攻得手。南唐三十六州郡,数年间失掉淮南十余郡。长江、淮河的双重防线,现在只剩下长江防线。柴荣的军队进驻江北,虎视江南。

也许李昪的遗诏应当加上一句:集中军力,严防北方。

南人打不过北人,有很多历史记载。

妩媚的南方难敌粗犷的北方。

这也如同和平日久的北方难敌草原深处的游牧民族。

而文化的丰富多彩,生活的花样翻新,乃是同源同构的。

中原多战乱,北方的文人、僧道、商贾、工匠也纷纷涌入南唐,带着他们的书卷经卷、金银财宝和出色的手艺。

除了一流的军事人才、阴谋家,各类人杰向往着金陵。

女人们更不用说了,江北民谣曰:“女儿魂,石头城!”

年年从江北偷渡到南唐的,多半是女性……

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豪宅民居,女人能活出女人的风采,男人们目光细腻举止温柔。酒楼茶馆的日常话题,罕有慷慨激昂剧谈杀伐的。这与汴梁恰好相反。汴梁人一说打仗就来劲,业余的军事演说家到处都是。南唐人则喜论佛事、文事、风流事,好吃的好看的好玩儿的,样样领导天下潮流,不独羡煞北人,就连吴越国、后蜀国、南汉国也不断派人来观摩取经。

南方的优雅。

或者说,南唐的优雅。

青年李煜深陷在与周娥皇的情爱中,巴望着一陷到底,爱它个不辨天日。事实上却不大可能。父皇带他巡视数月,引起太子弘翼的强烈不满。

李璟带郑王巡视几个重镇,是不是某种政治信号呢?不独弘翼猜疑,大臣们也有议论。冯延巳、韩熙载、徐铉等人都是向着李重光,对李弘翼有微词。他们和娥皇的父亲、司徒周宗还打得火热。这是一股不利于东宫的政治势力吗?

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发生了一件事。

翰林学士徐铉年过半百迷上了小楷字,抄古书,写长卷,颇为得意。他常请李煜到他府中观书帖,论书艺,备下好茶美酒。李煜喜醉书,有时留一幅行草字或撮巾书踉跄告辞,徐铉拿这墨宝四方夸耀。二十三岁的李煜,书法已成一家,硬瘦苍劲,虬曲百端,犹在杜甫之上。卫贤、冯延巳、韩熙载等人认为李煜的书法足以比肩晋、唐大家。而徐铉偏不这样评价李煜,虽然他对李煜下笔委实有些惊叹了:这是哪儿来的迥异前朝的笔底风云呢?

徐铉的字,十年前就号称南唐第一了,他可不喜欢别人比他大。李煜也不行。李煜填词盖过了冯延巳,风仪冠天下,又娶了江南头号佳丽周娥皇……徐铉心想:风光总不能叫李煜占尽吧?他的行书篆书草书,五十年功力,怎能说不敌李煜?

徐铉有心比高下,李煜无意论输赢。但二人切磋书法投机,徐铉三天两头邀请李煜,高兴了,派车接来冯、卫、韩诸人,雅集也夹杂胡闹,里外动静大,惊动李弘翼……

这一天,徐铉又派管家候着宫门请李煜了,李煜带了庆福要走,娥皇过来劝说道:重光,你与大臣们交往一向谨慎,近来为何频频出入徐铉府第?

李煜说:我十五岁起就关在宫墙内,这两年方得了一点自由身,与大臣交流几桩文事,恐无大碍。

娥皇摇头:你是这么想,但别人会怎么想呢?冯大人韩大人,他们可是朝廷重臣。

李煜笑道:姐姐是担心太子吧?弘翼哥哥已今非昔比。

娥皇说:你多留一点心……早去早回吧。

李煜骑上他的灰马自去,庆福也骑一匹黑马跟着,一路出瑶光殿西侧门,随了徐铉家的车驾。那徐铉的老管家原是禁军中一员骁将,虽年迈,尚能力敌数人。徐铉行事仔细,派这管家御专车接李煜,也是预防不测。弘翼当年发暗箭刺李煜,徐铉愤怒,给皇上写过弹劾太子的奏章。

徐铉府在皇城西南隅,从宫中过去有一条“紫衣巷”,宽二丈,长约四、五里,骑马须臾可至。紫衣巷两边错落着豪门大宅,也有寺庙和几户寻常人家。李煜喜欢走在巷中听木鱼,听市井语,听高墙内那些陌生女孩儿的笑声。

时为孟夏的午后,金陵城刚下过一场阵雨。碧空铅云紫衣巷……李煜一袭白袍,缓辔而行。偶尔出现一两个巷中行人,他便拿重瞳去细瞧;行人近了,他笑着向陌生人问好。遇和尚要行佛门礼。人家若是不理他,他也不恼。更对庆福感叹说:宫外多好啊!

徐铉的老管家看行人,单看对方是不是“练家子”……

紫衣巷的尽头即是徐铉府,翰林学士徐铉早已柱杖等候在朱漆大门外,见了六王爷,弃杖趋前,行礼不迭。李煜翻身下马,执徐铉的手说:学士年高,不必屡出门外迎小王。

徐铉笑问:重光看我年高么?

李煜随口戏答:知天命之年,万事洞明,如何不高?

徐铉的偏房姨太曾氏,满面春风地迎着李煜说:王爷青春年少,看学士自是年高了。

李煜说:学士正年富力强,庙堂书斋,俱称一代高人。至于我,辜负青春,年也不少。

徐铉说:她看你总像少年。还议论你的书法,说是胜我一筹。

曾氏红了脸,笑道:我这么说过吗?

徐铉说:先前你不是拿着六王爷的墨宝赞了又赞么?我的得意小楷,你只瞟一眼。

曾氏叫声冤枉,却向李煜火辣辣瞟去一眼。

据说,金陵豪门中的男人,以得到曾氏的一瞟为夸耀。李煜不知这一层,而徐铉心知肚明,佯装未见。徐铉有徐铉的考虑,曾氏有曾氏的心事……

曾氏亦如小庆奴,心事一搁若许年。五年前在百尺楼上她有心惹火哩,趁御座前独舞,把酥胸亮给李煜,“眼色暗相勾,秋波欲横流。”李煜是否通电,她却不得而知。

近来李煜每到徐府,曾氏总会出现在左右,或奉茶,或侍琴,或捧轴。她说起杜工部王右军如数家珍。不足百日工夫她竟然成了点评字画的行家,徐铉诧异之余,掂量出她的隐秘心思,难免酸溜溜的,但不予道破。

作为两朝显赫学士,皇帝身边的红人,徐铉早已习惯凡事方方面面作考量。曾氏亲近文墨,亦是一桩好事;再者,无论什么漂亮女子,欲近李煜谈何容易!而豪宅接上王府,旧好添上新欢,却是南唐官场一常态。

文事,情事,官场事,此间搅在一块儿了。

李煜却单纯。单纯的人总是看见单纯。徐铉的好字,曾氏的殷勤,令他愉悦。徐铉于书房铺开纸笔写小楷时,李煜静立观摩,并未注意站在徐铉另一侧、频频瞧他的曾氏。

曾氏这么想:李煜频繁到徐府,只为与学士切磋书艺么?她一次比一次殷勤,他怎会毫无知觉?眼下恰是炎热天,她穿了薄如蝉翼的绿纱裙,雪白的双肩,深陷的乳沟,颤颤的语音和眼神,熟稔夫妻事的李重光竟视若无睹吗?

曾氏不相信,以她的艳力,拿不下这位风流王子。她比李煜大三岁,初见李煜她未满二十岁,嫁与徐铉做偏房仅数月光景。当时李煜十七岁,神秀骨秀,眉宇间却有一层忧郁。曾氏被他的忧郁“击中”,从此不能忘怀;人在徐铉的怀里,倒屡屡谈起宫中的李煜,纤手比划着,仿佛要捕捉那忧郁。

李煜最欢乐的时光里也是有一点淡淡的忧郁的,这忧郁仿佛与生俱来。忧郁这种情绪,参与组建了他的“人生情态”。忧郁携同禅心,阻止他滑向南唐的轻薄王子。遥观五代十国,公子王孙轻薄者众矣,比如那刘鋹的南汉国,举朝靡烂,满廷轻薄。

徐铉上奏折弹劾太子弘翼,有曾氏的一份功……

这一天下午,李煜和徐铉把盏畅饮时,曾氏甩开长袖舞上了,跳一曲《玉树后庭花》。她的舞蹈目的明确,类似“含蓄的艳舞”,将长臂美腿与酥胸抛给几步外两个对饮的男人:一个华发苍颜,一个英俊年轻;一个是老丈夫,一个是奇男儿;一个不胜酒力脑袋摇晃,一个端坐剧饮身形不乱……曾氏忙着将旧曲舞出新招,一面还抽空想:重光何时得了好酒量?他今日如此豪饮,莫非另有一番沉醉?

徐铉举杯大叫:请老相国冯、冯、“冯厌死”!

他自个儿咧嘴笑了:冯延巳浑名冯厌死,哈哈,快请来陪郑王爷……老夫小楷冠天下,谁、谁敢不服?

李煜想让庆福传话,曾氏以她的舞蹈动作表示不必。她摆摆手,竖一根指头在红唇边,忽又仰面闭眼,作呼呼大睡状,李煜不禁露齿一笑。

徐铉指曾氏笑道:你喝醉了……

他说完半截话,身一歪酒一晃,向几案倒下去。那曾氏居然在旁边“配音”扑通!

转眼之间,徐铉鼻息已雷鸣。

曾氏对李煜且歌且舞: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笑引樱桃破……

曾氏跳这《一斛珠》,风格与娥皇迥然不同。软语款款,四肢柔柔,色情意味浓,送出去的秋波一波盖一波。李煜何尝不解风情?曾氏的艳名他也曾听说过,看她这么跳舞,分明是冲着他的。她舞到他面前,做手势邀他共舞,两根葱指儿缓缓伸向他挺直的鼻子,指尖轻轻一勾。这叫“媚邀”,从吴越传入南唐,上流人家聚会,歌舞留连,姬妾发出媚邀时,被葱指儿“点中”的男人不好轻易拒绝的。

李煜说:重光醉矣,夫人自舞。

曾氏扭头对侍立柱旁的庆福说:请拿汤来给王爷醒酒。

庆福出去了,室内再无侍者。徐铉趴在矮几上睡得正香。曾氏赶紧罢舞,自饮一大盅,直望李煜面孔,忽然说:奴与郑王舞一回,今生死也足!

李煜无动静,低了眼睑,和尚打坐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一派祥和。

曾氏仰面而叹:好个不动心的美王!奴已走火入魔,由不得矣,今日失礼则个。

艳冶女人疯劲大,借着敬酒将李煜扑倒,将嘴唇寻他嘴唇,将腹部蹭他腹部。杯盘散落地上,地衣皱了,几案斜了。李煜哪里见过这个?慌乱间叫道:夫人珍重!

曾氏应一句:亲你咬你便是珍重。

一面不由分说,把唾液涂了李煜满脸。若不是庆福咳嗽,她更要伸手掀他衣襟。她从地衣上爬起来,顾不得一副狼狈色相,整理云发,对庆福说:我也讨碗醒酒汤喝。

曾氏喝下醒酒汤,复对李煜彬彬有礼。她微笑着对整理衣裳的李煜说:奴家适才醉了,郑王恕罪。

李煜唯唯。

天色暗下来,铅云堆到头顶上,看情形又有阵雨。李煜告辞,打马紫衣巷,由徐府老管家驾车护送。走出里许,那曾氏竟驱车赶来,手上晃着什么东西,大呼郑王爷慢行。李煜勒住马头转身瞧她时,却有几个和尚向他靠近,其中一个拿木鱼的甚魁伟,忽然发足,掠过管家马车,于十步之外冲向李煜,大手抓他玉带。这玉带不是寻常物,是当年莲峰寺的方丈大师所赠。李煜的坐骑受惊,扬蹄嘶鸣。精瘦的老管家拔剑跳过来,却被三个亮出短刀的和尚围住,逼向巷内拐角处。

魁伟和尚大喊:好一条玉带,夺将来,做我镇寺之宝!

他大手再抓,抓了玉带在手,猛一拽,居然没能将李煜拉下马。庆福飞身抢来,从背后抱住和尚的庞大身躯,张嘴咬和如背肉。和尚负痛,甩庆福几回甩不开,怒不可遏,拔出短刀刺向马背上的李煜。一面还说:劫了玉带佑我山寨。

顷刻之间,紫衣巷嘶叫厮打乱作一团。

曾氏的马车冲过来了,她挥舞粉臂,形如山鬼,竟隔数米从车夫旁纵身一跃,扑向和尚拿刀的那条长臂。

先前扑李煜,此间扑短刀。

过了很多年,李煜对曾氏于孟夏时节的“两扑”记忆犹新。

曾氏以她酥胸下的肋骨,扑住了和尚手中的短刀,血染绿丝裙。

老管家拿出看家本领,刺倒一名和尚。其余几个秃头眼看敌不住,跑掉了。那魁伟和尚被庆福咬下一块背肉,拔刀负痛而走,却把刀插入倒地和尚的胸脯。

灰马上的李煜一愣再愣。紫衣巷重归寂静。这时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打在李煜的脸上。他下马扶起靠在墙边的曾氏……

薄暮时分,娥皇赶到徐铉府,对曾氏感激涕零。

曾氏只受了皮肉伤。她躺在床上,当着娥皇的面对李煜说:郑王龙章凤质,不知有多少女子愿为你赴死。

她又拉着娥皇的手说:天下女子之福,莫过于王妃娘娘。

她流泪了。

扑李煜,继而扑和尚短刀,皆因情难禁,她要豁出去。女人有此举,足慰平生矣。

她含泪微笑,对李煜说:走火入魔真舒服……

徐铉恰好听了这句话,装做生气的样子,“绕床徘徊”。曾氏望他片刻,叹息说:我在金陵有些艳名,却不曾有过风流勾当。今日为郑王奋身一扑,从此了却风流债。学士莫恼,妾身伴你到老。

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曾氏心满意足,双颊赤红。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块玦,是下午李煜被她扑倒时掉在屋里的配饰。李煜走后,她回到室内回味,看地衣红皱,听心跳如鼓。蓦然发现玉玦,赶紧拾了,追到紫衣巷,却吃那和尚当胸一刀……

惹火的酥胸终于为他血染衣裳。巅峰体验回味到老。

曾氏留下了这块触入了李煜体温的玉玦,用她的大半生去抚摸,贴于脸颊或酥胸。

这一年,曾氏二十六岁。

曾氏的故事在金陵城广为传播,好事者写入笔记、野史。她说过的话成了街头墙内数十载的流行语:走火入魔真舒服!

太子弘翼也走火入魔。

父皇带李煜出巡,东宫议论纷纷。有人说,李煜头顶上瑞云缭绕,王气很明显了;李煜所到之处,祥瑞纷呈,天朗气清,彩虹长悬……

弘翼吃不香睡不好。

父皇宠李煜天下皆知,一帮老臣又连年夸李煜多才而仁惠。弘翼沙场拚杀未建奇功,军中威望输给叔叔景遂。弘翼在金陵有势力,而父皇却要迁都到南昌去:朝廷议过若干次了。迁都南昌,是要毁掉他在金陵苦心经营的权力网么?

公元959年的春夏,南唐太子李弘翼,被权力欲弄得寝食不安,患上了失眠症、妄想症、歇斯底里症。白日见鬼恶梦纠缠:龙椅就在咫尺,可他老是够它不着。太子宫锦衣玉食如粪土,美女鲜花无颜色。三尺龙椅遮天蔽日。权力就是一切。“求意志的意志”搞得他走火入魔。

他又拿起屠刀了。两把屠刀,一把杀李煜,一把斩景遂。

而要命的是,他李弘翼真是不够狠:他还犹豫、矛盾。他还不能做到杀人如麻,取亲人性命如烹猪狗。于是就痛苦,日夜受煎熬。东宫有人招惹他,他轻则重杖,重则砍头。

太子妃如花似玉,且通情达理,欲劝弘翼,弘翼半夜对她吼。有一天,竟对和蔼的妃子大打出手,翌日又后悔,嚷着要自戕,刀削那只施暴手。太子妃抱他痛哭。他诅咒发誓要做个正常的男人,可是几个幕僚轮番做他的“思想工作”,又把他拖回失常的状态。

权力欲拨得他团团转。

有“理论功底”的幕僚进言说:历代都这样,为了黄袍龙椅,啥事儿不能干啊?生命是可以变成数字的,为坐龙椅睡龙床而杀掉几个人,“成本”不值一提。比之汉、晋、隋、唐,杀弟弑叔小事一桩。唐朝安禄山想做皇帝,把大半个中国拖进战火,七年,人口锐减三千万……李煜加景遂,纵然值得万条性命,杀掉也不可惜!李煜奇表奇才,没啥值得稀罕。皇帝后宫八千佳丽,生它一堆李煜。

弘翼听进去了,喃喃重复:生它一堆李煜……

于是下令,同时启动两套蓄谋已久的刺杀方案。并暗中调动军队,一旦有事,既要保卫东宫,又欲控制京师要害。必要时夺了父皇宝座,占领澄心堂,雄踞瑶光殿。

沙场拚杀调动起来的兽性,制造了迷人的“世界图像”。弘翼陷入兽性不自知,视兽性为人性之常。

他每日大呼小叫的,还“斗酒赋诗”,自提虚劲。

上苍叫他灭亡,先让他疯狂……

紫衣巷行刺李煜的魁伟和尚,原是太原人,浑名“武和尚”,系弘翼秘密网罗的死党之一。他刺李煜未成功,却按计划将同行的几个刺客刺死,隐名于东宫。东宫食客如云,很多人对自己的身份与来历讳莫如深。

武和尚失败了。另有食客携太子密令,星夜赴武昌。

李煜不相信自己再次遭到太子哥哥的暗算。那胖大和尚劫他玉带,也许本无意害他性命。双方斗杀,才伤了人命。李煜叫庆福收葬了那个死在自家人手上的年轻和尚,命宫中僧侣为他超度亡灵。其实疑点是有的:大和尚将短刀插入受伤的小和尚的身体,显然是要灭口。为何要灭口呢?为一条玉带,犯得着杀死兄弟么?

李煜把这一层处理成盲点。提到紫衣巷险遇,他只说劫匪,不言刺客。娥皇欲将此事报与国后,让他拦下了。可是徐铉上了奏折,李璟下旨追查,当面质问太子。太子说:我已痛改前非,岂能再对重光下毒手?儿臣愿协助廷尉查个水落石出。

刑部也有太子的人。刑部派出去的廷尉查了一阵,无果而终。

这一天,李煜得到“结案”的消息,高兴地对娥皇说:我就说过嘛,弘翼哥哥再不会加害于我。

娥皇不表态,只说:你日后还是少出去。若有事,请从善派人跟着你。

李煜笑道:我到徐铉府去,莫非要让紫衣巷实施戒严么?那多么无趣。

娥皇说:何必你去?请他到宫中来就是了。

她抿嘴一笑,又说:你是惦记曾氏的美貌吧?

李煜说:她美她的,与我不相干。

娥皇说:我咋觉得有些相干呢?重光你数一数,这开春后你去过徐府几次了?若不是人家歌舞伺候,佐酒殷勤,媚脸儿招人欢喜,你会一听邀请抬腿便走?冯相国两次请你谈诗词,倒让你借故推辞了。

李煜摇头说:姐姐说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冯延巳居相位,徐铉为学士,我婉拒冯相国的邀请,是有所考虑的。至于曾氏歌舞佐兴之类,本属寻常。我亦一凡人,感其诚,观其艺罢了。她艳归她艳,我自有慧根。

娥皇感慨说:好,好,你能正视她的艳冶,倒令我放心。其实曾氏不仅是个艳字,她为你挡凶器,把性命都抛开了。又敢于当众挑明对你的爱慕,真叫人敬重她。

李煜说:自古女子情烈,数不胜数。她们活得光芒四射,只可惜史籍扭曲了她们的身影。孔子轻视女人,礼教扼杀女人,又使她们千百年来雪上加霜。

娥皇笑道:自古好男儿,能掂量女人到这一层的,为数也不多。六百年前的曹子建算一个吧,他写,纵情赞美女神。到今日,你李重光为女子雪中送炭,尊重她们的内心,难怪她们情不自禁向往你。依我看,你生得好还在其次哩。

李煜笑问:是这样吗?

娥皇说:我入宫这几年,明里暗里,见过多少爱慕你的眼神啊。别说庆奴秋水,就是乔美人黄保仪,提起你就夸。我还听说,金陵女子闺阁,以悬挂你的画像为时尚。

李煜笑笑说:那我日后出去,更须小心了。

娥皇趁势说:是啊,东宫那边,我们得留一份心。

李煜默然。他不喜欢说这个。淡淡的忧郁飘浮到他的眉目间……

娥皇收了话头,不忍心再往下说。

好好的说着话,忽然就不说了。娥皇真想伸手,抹去檀郎的忧郁。

李煜最不想说的,是哥哥魔性不改。

善良的人,希望与善良的世界照面。

娥皇望李煜,望到他内心很深的地方了。

此一刻,叫做互为知己……

李煜是一团缓缓打开的折皱,打开折皱的过程像一支乐曲。娥皇倾听。也许她从第二乐章开始听,凭借她所听到的,猜想全部的乐章。周娥皇是李从嘉的生命旋律的倾听者,并把自己的生命融进去,形成合奏与交响。

娥皇嫁给李煜,当然要研究李煜,她甪感性材料做研究,用日常情状做研究。进宫之初她陷入天赐般的巨大的爱的喜悦中,平等的爱,激烈而又缠绵细腻的爱,天下女子谁能拥有?杨贵妃也不能和她比幸福,唐明皇大杨妃四十岁呢。她倒比李煜大一岁,她既是姐姐又是妹妹。而当她将乳头伸李煜的馋嘴的时候,她还有点像妈妈。做女人如周娥皇,真是福莫大焉!女孩、女人的诸般角色她可样样不缺,样样饱满。嫁给李煜这样的男人,她恍若重返了闺中女儿身,嗬,她在女孩儿和女人之间自由穿梭,早晨裙裾舞绿波,夜里被子翻红浪。磨合磨合再磨合,性格磨合身子磨合……哦,静夜里的喘息真好。郑王李煜眼见得是个床笫间被窝里的生手,瞒都瞒不住的生手。娥皇的那股喜悦,唉,能向何人说起?连庆奴这样的玲珑剔透的标致丫头,情窦初开三五年,“情期”漫长哩,情憋,情放,情燃烧……不一而足。娥皇确认了这个,不啻喜从天降。而喜过之后她又有点怜悯小庆奴了,她活脱脱是个落到了实地的“情放”,而情放最能体察情憋了:小庆奴搂着她的湘君夜夜不肯松手。真真可怜见的。娥皇原本是个“能怜”,犹如她原本是个能爱。

娥皇的喜怒哀乐是和李煜连成片了,李煜喜,她亦喜;李煜忧,她亦忧。

次日李煜早起出去,傍晚才回来,脸色似乎不大开朗,娥皇问他时,他笑笑说:随父皇在光政殿与大臣们议事,累了。

光政殿是澄心堂中的主殿,李煜很少去那儿议事。

娥皇本想问:什么事儿议了一整天?

她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国后钟氏从不过问国事,对娥皇有影响。她虽然只是郑王妃,却对自己实际上的身份有某种敏感。父亲告诫过她:宫中很复杂,你要替郑王的处境多考虑。

李煜挂着几个官衔,大抵是虚衔,他宁愿待在郑王府。出宫仅限于郊游,行佛事,他连冯延巳韩熙载那些人都尽量少接触,婉言谢绝他们的各类邀请。今年春夏去了几回徐铉府,却于紫衣巷遭到和尚袭击……

新月初上,夫妇二人在园子里散步,庆奴远远的跟在后边。

这是深秋时节,月色带了寒意。荷塘里尚有残荷,一只白色大鸟低低的掠过,后面的庆奴“啊”了一声。

娥皇默不作声。她期待着李煜透露一点消息。

李煜望了一会儿月亮,果然发出轻叹:太子还是那样。

娥皇说:太子他……不会很过份吧?

李煜说:那倒不会,有父皇在呢。他一直防着两个人,首先是景遂叔叔,其次才是我。

当年景遂以皇帝太弟的身份入主过东宫,后来李璟改立弘冀为太子。景遂这人,也是不大想当皇帝的,离开东宫并无怨言。他带兵打仗有经验,军中威望高,所以李璟命他镇守军事重镇武昌,统领南唐的精锐水师。同样有战功的弘冀对此很不满,常发恶声。弘冀“刚果”,是个标准的武夫,李璟本不甚欣赏他,碍于一些大臣屡屡上书,要循古制立长子为皇储,他才让弘冀进了东宫。不过这两年,他不止一次对臣下暗示,景遂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景遂三十几岁,文武兼修,年富力强,唯一缺乏的是争龙椅的雄心。

李煜说:父皇今天又夸景遂叔叔,韩熙载竭力附和。弘冀咬牙切齿的,竟拂袖而去。

娥皇不觉皱了蛾眉,长睫毛覆盖了一双眼睛,宛如几缕阴云遮住了月亮。

李煜携了她的素手,安慰说:看眼下的情形,弘冀不至于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担心景遂叔叔。

娥皇说:万一景遂叔叔有不测,弘冀就会对我们……

李煜点头道:听大臣说,弘翼暗中调军队,有内乱迹象。江北后周的军队又蠢蠢欲动了。父皇愤怒,改紫袍为黄袍,命百官即日起称皇上。

娥皇喃喃:皇上,皇后娘娘……

夫妇二人交叉了手指,望那有云影的月亮。

庆奴慢慢走近,停在十步开外。娥皇扭过头,目光越过李煜的肩膀,朝身子修长的庆奴瞥了一眼。

情爱磁场无处不在。娥皇担忧着弘翼的嚣张,却又分神去瞧庆奴。庆奴十六岁了。她站在弧形的荷塘边,仰着脸,俏着五官,浑身裹着有寒意的月色,妩媚得难以形容。而在庆奴这一边,看娥皇也复如此。

月色罩着三个人。情力分袭两端。居中的李煜想着弘翼在光政殿咬牙切齿的模样。

过了七天,李煜的预感竟得到应验:景遂叔叔被人毒死在武昌。

景遂平时酷爱踢球,踢得大汗淋漓时,饮水甚多。有人在水中下毒,毒死了这位被李璟寄予了厚望的大将军。

将军壮年死在“足球”场,不能再驰骋沙场,南唐举国震惊。可是下毒的人随后也消失了,案子无从查起。百官纷纷猜疑太子李弘冀,但没人在皇帝面前讲一句不利于太子的话。连韩熙载这样的爱表态的人也是三缄其口。

权力充满变数的时刻,朝廷几百颗脑袋有着相同的朝向。

百官猜测的目光延伸到李煜身上了,他们悄悄议论说:弘翼猎杀的下一个目标,定是生有奇表、受父皇宠爱的李重光。

郑王府的气氛有些紧张了。

皇后钟氏下懿旨:郑王李煜、郑王妃娥皇不得擅出瑶光殿。

嫔妃们议论:当初皇后把李从嘉安排到瑶光殿是有远见的,不然的话,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性命难保。

黄保仪乔美人,到郑王府串门的频率更高了。她们不动色地聊着日常的话题。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不动声色就是动声色。平静的日常话语指向不平静的潜台词。

王府上下,无人提起东宫太子弘翼,可是处处有弘翼,有他那张出了名的刀疤脸……

娥皇李煜日夜相拥。娥皇抚摸檀郎的重瞳,想象着夫君的血光之灾,一阵阵的战栗;好好的躺着说话,却忽然就来了一股眼泪,流到珊瑚枕上。

李煜笑着说:弘冀他再狠,也不至于带兵攻入瑶光殿吧?姐姐请放宽心。不出去正好,咱们且过咱们的日子。十年八年的待着才好呢。卿卿我我,诗词歌舞,读书参禅,教导儿女,咱们有的是正事,赏心乐事。郑王妃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样的日子吗?

李煜一席贴心话,说得娥皇破涕为笑。

情事依旧,只搀入了别样情景。

呢喃狂之后的周娥皇沉沉睡去了。李煜却又下床,走到室外的回廊上,凭栏伫立,良久不去。

他思念景遂叔叔。

他望空自语:弘翼,弘翼,你不仁不慈不孝,你做了皇帝又能怎样呢?你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血迹,你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根至高无上的权杖吗?景遂叔叔是将东宫让给你的,你却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把他毒死在他心爱的球场上,七窍流血,浑身乌青……

李煜在东宫也有耳目,他掌握的情报比一般官员多。耳目是母后为他布下的。耳目将情报传给庆福,庆福再报告李煜。不过,情报到李煜的手上就终止了,他不上报,不外传,不向娥皇透露。事情不能复杂化。复杂化往往会导至节外生枝。

几天后,耳目传来消息,说太子弘翼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在宫中野兽般的乱蹿,易怒,打人,歇斯底里,不知犯了什么病。李煜想:也许他毒死叔父心有不安吧。他暗暗祈祷:太子哥哥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善禅师讲过:人人皆有佛性……

可是就在李煜为弘翼祈祷的当晚,弘翼在东宫暴病身亡。

有传闻说,景遂的鬼魂没日没夜也纠缠弘翼,弘翼睡觉、吃饭、走路,处处见鬼。比如他躬身洗脸,景遂的面孔竟然在玉盆中随波晃动;他愤怒踢翻玉盆,水花溅起落下的声音像是景遂中毒后的痛苦呻吟。

活见鬼。鬼拿人。

弘翼毒死了景遂,景遂的鬼魂又带走了弘翼……

宫中哗然。百官失色。南唐民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

叔父死在球场,哥哥死在床上。

李煜在空王的巨幅画像前长跪不起。欲哭无泪,欲呼无声。娥皇瞧着辛酸,她是王妃,得忍着,那庆奴、庆福可就不管不顾了,泪水越抹越凶,索性号陶起来。

郑王爷的双膝跪地生根,没人挪得动他。

这个南唐的慈悲男人,心里装着多少问号,期待着佛主的解答呀。

公元959年,李煜二十三岁。幸福与悲哀从不同的方向浸润他、袭击他,合力锤炼他。

然而伤痛未消,惶惑又来:南唐太子的宝座为他空着,虚位以待。

李煜的几个哥哥,死的死,做和尚的做和尚,他这个老六居然要入主东宫,将来继承父亲的皇位。二十三年未曾想过的事忽然落到了头上。老六变成老大,哪本书上有记载啊?再者,这二十三年来,李煜的生存向度是背朝龙椅的。他纯真得像个女孩子,却在一夜之间,要把目光转向政治和军事两个层面上的厮杀。操作层面的帝王术,严格排斥纯真与善良,李煜饱览史籍,岂不识这些东西?而他生活的广阔境域,他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真善美,严格排斥龙椅这种权力符号。兵戈不息的年代,坐上龙椅要启动杀性的。让李煜这样的人去磨刀霍霍,不正是天底下最为荒诞的一件事吗?

二十世纪中叶的法国作家加缪讲:荒诞不在人,不在世界,而在人与世界的相遇。

十世纪中叶的李煜,迎面碰上中国帝王史上最大的荒诞。

他忧心忡忡,他失掉方向感,活像一只被拔掉了触须的昆虫。真是很无助啊,很可怜啊,娥皇也不能为他分忧。别人最想要的,李煜最不想要的,这就是当皇帝坐龙椅君临天下:成天讲套话,下圣旨,受约束,读不完的奏折,看不尽的人脸,打不停的算盘……真是活见鬼啦,晕了头啦,要出事儿啦。李煜得到这个“内部消息”的当天,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

娥皇倒比较镇静,面带动人的别样微笑。

其实她有分忧的妙计,却需要等待时间。她是姐姐呢,终于到了能为她心爱的弟弟分忧的时候了。

那李煜兀自昏头昏脑,像后世学者教授讲的“没主见”,可是什么叫有主见呢?二十几岁的李煜正是由于活得太有主见,于是他才没主见。爱一个人,写一幅字,读一本书,赏一朵花,放生一尾鱼……李煜很有主见。龙椅和围绕着龙椅的那些东西是他所陌生的,不想去搅和的,所以他不能判断。谁能够根据陌生来判断呢?也许学者教授有此能耐。

这里的所谓“主见”,莫非是主流的偏见?

李煜弄不懂这个世界啦,他甚至看不懂娥皇的笑容。有啥好笑的?你以为做皇后不累啊?六宫嫔妃与你纠缠……

恩爱夫妻五年整,碰上了突发事件,表情如此错位:李煜郁闷,娥皇微笑。夜来同床,李煜长吁短叹的,娥皇也不来倾听。倒是外屋的庆奴,一声声听得真切。

这一天,皇后钟氏带了黄保仪驾临郑王府,看似闲步过来,聊聊家常,瞧瞧孙子仲寓。李煜娥皇陪着说话,庆奴庆福都在的。皇后环顾庭院说:这园子里的草木都染上墨香了,可惜你们要挪到别处去。

娥皇说:娘娘另有安排?叫我们挪到更华美的去处?

皇后含笑不语,默认了。

黄保仪笑道:那地方这儿可比不得。

娥皇微笑着,不复多问。李煜木着一张脸。

皇后一走,要挪地方的消息迅速在王府中传开了。庆福传得格外起劲,仿佛他即将升官似的。他提到一个字眼:东宫。却又赶紧捂了嘴。然而听者耳朵尖,早已一溜烟的传播去了。前些日子众人闻之色变的东宫,现在忽然变得很亲切。挪到那种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有好处,从气派、规格到日常用度,仅次于皇上的澄心堂啊。长期跟随李煜的人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倒是可以举步昂扬。谁不兴奋呢?王府上下,三五成群的谈论挪地方,连厨子都在展望那御厨房的光景。驾车的小厮更是开口闭口说御马讲辇车。小丫头老婆子个个笑逐颜开,其中有年初才来的秋水,那模样身段活泼劲儿,活脱脱是几年前的庆奴。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众侍女好羡慕!挪到那边去,侍女就摇身一变成宫娥啦,也许将来就升格成了宫妃啦……

众人真是好喜欢,却有一人噘了红唇不说话,皱了细眉不打开。这一位偏偏又是王府中的重要人物,一旦开口,一句顶十句的。下人们的意见正确与否,须由这个人来做终评。

这人是庆奴。

庆奴噘嘴,几重院子走来走去不说话,已经是个表态了。瞧她噘嘴的模样,可能接下来就有顿足,嘴俏腿俏……不过庆奴这个样子,大伙儿也不理解:她去了东宫,进身又强于别人,宫女当中她是要做领导的,有正式头衔的,将来的地位、身份更是不可限量。庆奴不开心,却是为哪端?

于是有人就说了:庆奴你是舍不得这郑王府吧?挪到那边去,你会更风光!

话音一落,远处近处的十几双眼睛集中到庆奴身上了。盖因她噘嘴皱眉巡视半天,弄得大伙儿心里痒痒。

庆奴终于开口了,明是对一人,实是对众人。

这庆奴把眉一挑,说:乐吧,唱吧,跳舞吧。挪地方多好啊,挪过去的是啥地方啊?金碧辉煌压倒王公府第。出门高抬脚,言语有气派,亲戚朋友、猫儿狗儿都跟着沾光。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咱们的郑王爷压根儿就不想挪!

众人傻了。庆奴显然是具有某种权威性的。

秋水不知事,笑问:郑王爷不想到东宫去做太子吗?

庆奴斥道:小丫头你初来乍到,管紧你的嘴巴。郑王爷何时讲过不想去东宫?

庆奴确实长大了,说话像娥皇,拿捏着分寸呢。

正文 第五章 形变

公元959年,李煜迁入太子宫,开崇文馆招纳贤士,成为南唐皇位的事实上的继承人。正式的册立只是时间问题。

南唐的未来压在李煜的肩上。他曾向父皇建议,让通武略的弟弟从善担此重任,父皇不予考虑。立太弟尚有例可循,立幼子就说不过去了。

李煜抖擞精神学着做太子,读,看《孙子兵法》,关注江北柴荣的动向,研究国内的农桑、贸易、赋税、刑律、户籍,揣摩朝廷复杂的人事关系。东宫有一批智者和饱学之士,他们组成了李煜的政治讨论班,几乎每天开会,有时热议到深夜。李煜定下一条规矩:谈完政治军事,再谈诗词文赋。宫中这批人,个个是文墨好手,丝竹行家。老臣徐铉常来开讲座,讲形势,他的作派是:口若悬河一个时辰,不多讲半刻,然后享口福,美酒佳肴,流连歌舞。酒醉色醉七八分之后,铺开纸笔,作醉书,画醉图,跳醉舞。李煜颇疑惑,问他个中奥妙,徐铉说:这叫快乐学习法,专门针对殿下设计的。李煜却被他弄得心痒痒,东宫邀请的嘉宾名单中本来还有韩熙载,让这位有心进取的皇储给划掉了。这韩熙载自视为汉初张子房一般的人物,却又是个色大王,姬妾如云,白头发红脸膛,大步走路,笑声朗朗。他到东宫若是乱搅和刮“色风”,岂不是坏了规矩?李煜每于政事有不明之处,只上门去请教,不敢把韩老爷子延入东宫。

李煜努力完成自己的转向。他是孝顺爹娘的乖孩子,重任在身,岂能怠慢?可是他确实转得辛苦:向东活了二十几年,却忽然要面朝南。向祖父李昪看齐,学祖父开拓疆土的威猛劲儿,然而李煜记忆中的祖父是那位叹息沙场的老人……祖父,父亲,都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老谋深算之流。祖孙三代人,从祖父辅佐杨吴、坐镇金陵算起,荣华富贵五十年了,血液流到李煜的身上,大大凸显了皇家的仁慈一脉。唉,问题就出在这儿。他骨子里是仁慈的,仁慈又与民主精神是近邻,培育皇权意识却需要独断,需要翻手云覆手雨的帝王术。再者,研究军事,首先要调动本性中受到严格防范的杀性,而李煜从小到大,紧紧伴随着母性与佛性,何曾有过半点杀性呢?他倒是厌恶战争,痛恨仇杀,鄙视阴谋诡计。仁慈、艺术、爱情,三种核心元素组建了李煜的全世界,这个佛陀般的极乐之境,却忽然要塞进阴暗的东西。

李煜的转向,真是勉为其难了。

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

李煜的“形变”,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痛苦。

他读史书揣摩秦汉唐帝王术,却每每翻几页便合上书,呆若木鸡,闷坐良久。这门“厚黑学”(厚脸皮加黑心肠),字里行间藏着沉积千年的宫廷阴暗。

阳光男人的目光,最能揭示阴暗……

幕僚们的面孔也在变化,他们胡闹归胡闹,说起文治武功却是有板有眼。李平、潘佑是东宫里的“鹰派”,欲与北方强敌争高下,遭到徐铉等人的激烈反对。双方争论不休,唇枪舌剑,有时各搬“救兵”,比如李平请来七王爷从善,徐铉请来宰执大臣汤悦、冯延巳,就战与和的大问题彻夜交锋。

李煜听得仔细,却大抵默然。

为了转向,李煜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不过半年光景,人就瘦了一圈。他硬着头皮上。古往今来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在他的眼中却如同茫茫苦海。他不入苦海谁入苦海呢?他不当皇帝谁当皇帝呢?初做太子他还糊里糊涂,由于事发苍促而来不及理清思路,只感到前途如深渊,脚下如薄冰。及至认真学着做太子、将来做南唐皇帝,深渊才向他显现了阴森可怕。他时常在梦中大喊大叫,鼓足力气狂奔,欲腾空而起,却跌下了万丈悬崖……

娥皇注视着这一切。

她真是心疼呢,却又按捺着。她有自己的打算。

秋天又来了,秋风秋雨秋花……李煜有时闷坐黄昏,凭窗无语多时。娥皇也陪他说话,却说不到点子上。

夫妻有点隔了,不如当年了。

李煜心想:毕竟娥皇只是个娇美女子,温柔体贴,能歌善舞。她和郑王李煜处处合拍,与太子李煜却显隔膜。当然这也不怪她。怎么能要求她留心国事呢?他都这么艰难,何苦让娥皇也来尝这份苦涩?

其实李煜对娥皇隐隐有期待。她不是姐姐吗?姐姐当能抚慰弟弟内心深处的烦恼。李煜在人前蛮有太子的风度,却是撑出来的风度。有苦难言,有郁闷不能倾诉。回寝殿面对娥皇,本欲多说几句,话一接茬又发现不甚投机。试过好几次,都这样。言语这东西,接不上就接不上。为何接不上?因为心思不对路。娥皇自移入东宫后,脸上始终浮着一层微笑,李煜弄不懂的神秘微笑。这是一种太子妃的微笑吗?是预备着将来做国母的微笑……娥皇兀自调整身份意识,找感觉,对李煜的烦恼视而不见么?如果她一味寻找太子妃的感觉,那么,李煜最想亮给她看的内心冲突自会“显现”为盲点。

两口子面对面,一个郁闷,一个微笑。

心思不对路,身子似乎也不大“对劲”了:肉体的谐调,离不开灵魂的参与。灵魂乃是肉体欲望的强化剂……

床上缠绵的时间有缩短的趋势。呢喃狂渐行渐远。

高度合拍的夫妻也渐近“七年之痒”?

偏是那西风越吹越紧,李煜提壶自斟喝闷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后来的名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此间亦有类似的光景。两股大力从不同的方向拽他,要撕裂他。学习做皇帝,直如一叶孤舟驶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多么无助啊。谁能帮他一把?

俏娥皇能帮他一把。

娥皇不愧是娥皇,“俏点子”层出不穷:她瞅着时机呢。自从嫁给李煜,她就关注着丈夫身上的点点滴滴。她爱得深,所以她看得细。她是个能爱,能怜,又是一位“能看”。李煜的烦恼她如何不知?丈夫心里的大疙瘩、未来的大阴影,她若是不知不觉,她还配叫周娥皇么?

她早有准备。弘翼死后,李煜将继任太子的消息传入郑王府,她这位郑王妃就开始盘算了。郑王妃变成太子妃,她亦喜亦忧,喜在面上,忧在心头。先丈夫之忧而忧……何况她兼着姐姐呢。以李煜的性格,他入主东宫后肯定会努力的,努力一阵子,又会碰上烦恼。努力愈甚,则烦恼愈深。李煜的烦恼不能对东宫的臣下讲,因为他必须撑着,像个未来的南唐皇帝的样子。他想对娥皇倾诉时,娥皇却是有意避着他。李煜说东她道西,有意言语不投机。

不错,她瞅着时机。

有几句能解李煜心病的要紧话,火候未到,她是不会说出口的。

什么话呢?

这一天西风烈,灰云低垂。李煜在东宫南侧的议事堂待了小半天,便打发了一群幕僚,只说头疼,自回寝殿歇息。灰云仿佛压在心头,西风好像要吹进皮肤。李煜信手翻着案头上那唐人抄本,嘴上念叨着治世明主唐太宗,却突然想喝酒,想得十分厉害。他兀然站起身,以手扶头,抛下一句托辞,走掉了。议事堂中的七八张脸愣了好一会儿。

李煜回寝殿,提了酒壶,过园子百余步,独上寝殿西侧的小楼。娥皇正与庆奴在回廊的拐角下围棋,她隔着几根柱子,远远看见了李煜的背影。

西风刮得老树弯腰……

李煜迎风把酒,转眼喝空半壶,裹在锦袍中的瘦削的身子晃了几下。呼呼的风声令他爽快。他需要这种狂放的节奏。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周娥皇悄无声息地上楼了。

她的衣裙有熏香,佩环亦有轻微的响动,而李煜浑无知觉。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只有不羁的西风。

万顷波中得自由……眼下方知,自由是多么高不可攀。

李煜喃喃自语:自由之难,难于上青天!

娥皇立于他身后缓缓道:却何妨,向不自由中觅自由。

李煜闻言吃了一惊。扭头看娥皇,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嘴角依然含着神秘的笑意,却是双目灿然。西风到她跟前变成了春风。

李煜说:如何向不自由中觅自由,请夫人教我。

娥皇从他手中拿过酒壶,笑道:进屋坐下说吧。俗话说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你饮酒比那刘伶阮藉如何?

李煜摇头说:不如。

娥皇说:他们狂饮了一辈子的酒,心里还是憋着。你独自到这儿来喝过几次酒了,感觉怎么样呢?

李煜想了想说:饮酒时痛快,酒醒之后,好像更为郁闷。

二人说话间已进屋坐下,屋里有个未布蚊帐的朱漆大床,宽七尺,长丈余,是李煜的祖父当年睡过的。祖父戏称它“巨榻”,契合他的军人气魄。此间娥皇向床榻深施一礼,然后脱鞋上榻,盘腿坐于床头,李煜也盘腿坐了另一端。夫妻练习过打坐参禅的,盘腿很容易,一二个时辰腰腿不酸。瞧娥皇今日的架式,大约有一番“隔席”长谈了。她还亲手点燃了几处炉香。唯美的女人,要让她的周遭时时刻刻升起美妙……

窗外风声紧,灰云变黑云。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煜闭目片刻,娥皇含笑望他。

李煜睁眼道:姐姐请讲。

娥皇笑道:你知道我有话说么?

李煜亦笑:别卖关子啦。

娥皇说:你独自上楼饮酒,必是心中有烦闷。我试着说几句,看能不能为你解解闷。

李煜说:何以解忧?唯有娥皇。

娥皇启齿微笑:能做檀郎的解忧美酒,妾身也何幸!

娥皇的解忧话儿尚未说出口,楼外却下雨了,横风疾雨直欲折断那棵老棕树。而娥皇端坐于床,美目隐隐含笑,一侧脸儿在黑暗中,一双纤手搁在平放的腿上。风雨晦暗倒给她添了别样韵致,李煜走了神,不觉往前挪了。

娥皇伸手阻止:咱们隔着距离说话方好。

李煜借黯淡天光露出馋相,说:横风疾雨呢喃狂……

横风疾雨,是李煜形容怀素书法的一个词,这会儿却与呢喃狂扯上瓜葛。曼妙夫妻事,风敲锣雨打鼓的。天若有情天亦馋……

娥皇说:且慢,且慢。先谈正事。

李煜说:本太子听着呢。

娥皇说:殿下的千忧万虑都是应该的,毕竟南唐三千里江山,将由你一人作主。你每日进取,苦苦思量,以至于寝食不安,借酒浇愁,我都看在眼里呢。重光你是什么人?娥皇我是什么人?你不想做皇帝,我又何尝想做皇后?但这一层且撇开,我们是不得不撇开呀。这些日子你有多累多苦,娥皇掂量着呢。听我一言:你是求上进的心太切,误将远虑认作近忧。

李煜正色道:何谓远虑,何谓近忧,请夫人说端详。

娥皇说:那我问你,父皇今年仙寿几何?

李煜说:父皇四十有三。

娥皇说:父皇仁慈,龙体康健,你继位之日遥遥无期,何苦要没日没夜的赶工课?

李煜说:我这急性子……

娥皇说:你不愿意辜负父皇与百姓,诚意可嘉。可是你上进心切,则是由于你对自己不放心的缘故。你担心今日做不好太子,将来做不好南唐皇帝,所以你给自己下猛药。结果如何呢?古人云:欲速则不达。比如该用十年做的事,你想一年半载就做完它,既累坏了身子,又不见多大成效。

李煜叹息:姐姐一番话,叫我茅塞顿开。可知你平时为我操心,不露一点痕迹。姐姐美貌多情,又如此识大体,叫李煜一生敬重!

李煜向娥皇深深一揖。

黑暗中的娥皇按下激动,含泪接着说:重光,你从王子跨向太子,这一步走得太艰难。明知与本性相背,却还要硬撑着走下去。你承担了自己的命运,我怎能袖手旁观?我背着你读《汉书》、这些书,向皇后娘娘、向我父亲请教先朝与本朝国事……以后你每往前走一步,别忘了有一个娥皇在努力为你分忧。

雨势渐弱,风声依旧。盘腿坐于巨榻之上的夫妻默默相向。

良久,李煜缓缓道:烈祖泉下有知,当鉴娥皇忠心。

风雨小楼巨榻,这个下午和接踵而至的夜晚,思绵绵情切切通宵达旦。“颠倒衣裳呢喃狂”都不在话下了,要紧的是:心与心丝丝入扣。灵魂的照面启动肌肤交融。

此后数日,李煜回思娥皇的话,越想越有道理。

而娥皇选择的“进言”时机,可谓恰到好处。如果她提前两个月讲出那些话,李煜大约只听听而已,引不起足够的重视。李煜的内心冲突很严重了,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她才抚慰他,款款娇语点拨他。小楼风雨黄昏,娥皇的坐姿、面容和语音深深刻进了李煜的心。犹如当年在长江边她初启红唇……娥皇竟然悄悄读《汉书》!她是向往着文帝、景帝的无为之治么?抑或也对武帝的将略兵谋感兴趣?

总之,李煜朝着未来的皇帝登程之日,娥皇是已经在路上了。未来的南唐皇后,不仅领导后宫,也要暗助君王。

以她的聪颖好学,多闻多思,努力会有结果。

而且,重要的是:来日方长。

李煜做太子,二十年三十年说不准的。父皇会引导他一步步参与国事。

李煜调整了思绪,不复“恶补”政治工课,心放宽了,看那些文治武功的书反而时有所悟。不喜欢的东西你可能永远都没法喜欢,但你会慢慢地去适应它。这大概就是娥皇说的:向不自由中求自由。唯有弄潮好手,方能够“万顷波中得自由”。李煜对自己早年写下的得意句子有了新解。

夫妻二人互相激励,携手向前。娥皇与时俱进哩,李煜往前揶一步,她岂能走半步?她暗暗的操练步法,锦心驱动美腿,走得娇娆更要走得正确。历代宫廷后妃,拖后腿、乱搅和的多着呢,娥皇岂能混迹于她们?娥皇娥皇,娥中之皇……未来的南唐皇后将领导瑶光殿,暗助澄心堂。娥皇眼高哩,寻常宫闱女子岂在话下?她要比试的,是那位“云想衣裳月想容”的杨玉环。爱情这一层,把杨妃给比下去了。而品德这一维,她更在杨妃之上:娥皇也有哥哥,可谁是那杨国忠式的大权臣呢?娥皇的父亲、大司徒周宗,倒是在她做了郑王妃之后“退居二线”,及至她戴上太子妃的小凤冠,父亲只在家中品香茶打哈哈而已,并未顺竿而上,重返宰执的行列。爱情,艺术,生活,三者足矣,她苦读《汉书》,揣摩文帝景帝;用小楷书写,花前月下追思盛唐,想那些男人们才想的事儿,她为啥呢?只为她心爱的、心爱的檀郎。

研究国事,乃是情事的延续!

陆游《南唐书》称娥皇“通书史”,不是随意用这一个“通”字的,懂一点书史不为通……

这个雨丝绵绵的秋天,这个天高云淡的秋天,娥皇之美有如杯子满盈,有如她的云高髻鬓朵妆,她的身材,她的步态……天性中她是柔中带刚的,阅读男人的经典又使她越发添了太阳光的气息,目光于往日不同了,语音于昨天有异了,江南女子柔柔的美目、软软的语音仿佛融入了几许北国的情调。沉思上了俏脸,爽朗布于眉梢,干练与明快连接了她的举止和语音……日日跟在她身后的庆奴竟有些看不懂,庆奴对人说:太子妃换了一个人似的,行动言语,越发有味道了。

什么样的味道呢?庆奴噘嘴想半天,找不到相应的词。不过庆奴总归是庆奴,她也用点青螺写起了……

娥皇身上新添的韵味儿,李煜是明白“出处”的。古有“女中尧舜”的说法,从春秋战国到汉唐,昂扬女子多矣。而舜帝的妃子偏偏又叫娥皇,舜帝巡视南方累死在途中,他的两个妃子,也即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泪洒湘妃竹,相拥投入湘江的万顷波涛。娥皇若不是深爱着舜帝,焉能纵身一跃?

周娥皇若不是深爱着李重光,焉能朝夕琢磨南唐国事?

哦,江南妩媚女儿,亦能英姿飒爽!

深爱招呼着深爱,这一对天造地设的美男艳妇,灵与肉丝丝入扣,爱意入了骨髓,弥漫在红墙绿树间。一个是娥皇娥皇的叫不够,一个是重光重光的呼不完。

奇迹发生了。奇迹早已发生,只不过眼下它越发显现为奇迹。

简单说来,奇迹是这样的:皇宫里发生了至高无上的爱。中国历代皇宫,这样的爱是凤毛麟角。

正文 第六章 断手梅花

冬季的这一天,李煜巡视京畿归来,到澄心堂觐见了父皇,复去瑶光殿,问了母后的安,然后匆匆回东宫寻娥皇,他有喜讯告诉她。近几日,他带了几个大臣外出考察农事和铸铁,沿江访问村落,去了着名的冶山,去了采石矶。回金陵城时铅云低垂,北风呼啸,粗识天文的李煜知道,将有一场有利于庄稼生长的好大雪。南唐各地连年丰稳,百姓衣食有余,赏心乐事多多。

寝殿里却不见娥皇的身影。李煜问庆奴,庆奴也不知太子妃到哪儿去了。秋水说,娘娘好像往西侧小楼那边去了。

李煜过园子上西楼,吩咐秋水备了酒菜送来。他这随口一说,庆奴不高兴了。嘴唇朝着李煜一撅,白眼却向秋水斜过去。秋水年幼不知事,倒觉得庆奴翻白眼好玩;一面答应着太子爷,朝厨房走去,那身段步态,岂不是几年前的庆奴?

庆奴木了一回,轻轻一跺脚,怏怏走开了。

娥皇果然在楼上。她也不带丫环,一个人凭栏悄悄,又进屋,盘腿坐于先帝的巨榻之上,合了掌,闭了眼,于焚香中默念,祈祷明年的南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李煜循香而入,蹑手蹑脚的上榻,坐到她对面了,她竟然没察觉。

娥皇默念了一番,睁眼看见床榻另一端的李煜。

她微笑了。这间屋子果然有灵气。想瓜得豆。

李煜笑道:夫人禅心入定,境界很高啊。

娥皇说:我也曾听到轻微的响动,以为是冥冥中有人前来。殿下几时回宫的?

李煜说:刚回来。几天不见,怪想念的。

娥皇说:我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话头便从彼此的思念挪开一这一层,向来是不用多说的:待会儿只凭身体厮磨去诉说。李煜把这些天巡视京畿的所见所思,细细地说与娥皇听,从兵器说到庄稼,从庄稼说到岁入。娥皇凝神倾听,不时插上一句。秋水送了酒菜上来,好奇地望着盘腿坐于榻上的太子爷和太子妃,抿嘴一笑。她点燃烛台下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要下雪啦。

李煜举杯说:瑞雪兆丰年,娥皇笑道:南唐好光景,把酒迎玉龙。

李煜随口道:娇娥动冰心。

娥皇说:殿下也是一条玉龙。

李煜笑道:玉龙把盏,倾倒玉壶。

娥皇点头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夫妻二人喝空了杯中酒。

烛光照着两张脸,英俊与娇媚映成双。

楼外,北风刮得玉龙舞。下雪了。

雪落无声,人语款款。

美酒更兼秀色,今夜风情万种。

明朝携手踏雪寻梅……

李煜娥皇,这会儿却不急的。凭它情力慢慢积聚。其来也缓缓,其去也迟迟。男欢女爱有经验。

等那馋相露出来,眼饧了,咽喉滞涩了,举止无凭了,却又再作计较。

呢喃狂未已,窗外雪尚飘……

这一刻,李煜望着娥皇,举杯说:天祚南唐,国运长久。姐姐当初一席话,让我拨云雾见青天。

娥皇嫣然: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略表忠心罢了。

李煌说:日后你也放宽心,不必为我太过操劳。听庆奴讲,我外出之时,你曾经彻夜诵书史……不必如此,往后的日子还长呢。歌舞琵琶,鬓朵新妆,美酒留连,也是一桩桩的正事。《霓裳羽衣曲》专等你的大手笔:续唐人残谱功莫大焉。

娥皇笑道:婢子遵命!李煜说:今夜喜初雪,明天弄一场丝竹如何?

娥皇大喜:好呀好呀。婢子技痒多时矣。

接下来,美男艳妇双入浴,情力搅得水花四溅。

这一夜啊,漫天大雪呢喃狂……

不得了。

公元十世纪的五十年代末,南唐太子李煜,在经过了一次艰难的转向之后,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才二十几岁嘛。父皇四十多岁,正年富力强。南唐的军队虽然败给周世宗柴荣,失去淮南,却保有江南,千里长江防线固若金汤。

李煜作此盘算,是有道理的。柴荣在短短的几年间三征南唐,终于止戈于长江,眼望滔滔巨浪和千艘南唐战舰而叹息:北周与南唐,各安天命吧……

北边的狼群疲惫了,没招了。而北边的北边,契丹人抓紧时机壮大队伍,勾结北汉屡攻后周,虎视汴梁。柴荣的大军三攻南唐,其实冒着大风险:北人善骑射不习水战,长江他攻不过去,又怕失掉中原的大后方。于是,这位史家称颂的雄主不得不调整他的攻伐战略。淮南十四个州已被纳入他的版图,鱼米供给源源不断,他也知足了。

周世宗三扑南唐,咬下了大块肥肉,牙力却也用到了极限,欲吞掉南唐这样的江南大国很吃力了。他改变了战争指向,挥师向北,要集中军力平定北方,收复石敬瑭献给契丹人的燕云十六州。这一战略意图,后人屡加赞叹:以周世宗陆上用兵的实力,收复燕、云,击溃辽国是完全可能的。而契丹人被赶到了大漠深处,将大大减少北宋的边患,不会发生后来的“澶渊之盟”、“靖康之耻”。

周世宗转戈北指,南唐人松了一口气。南唐皇帝李璟又开始输金求和:以金帛换和平。

周世宗文韬武略俱佳,是十国时期的一匹巨狼。

巨狼身边,潜伏着几匹更为凶焊的狼……

三十九岁的周世宗柴荣,北征契丹,染病而还,死在了汴梁。他年仅七岁的儿子柴宗训继承了皇位。消息传到南方,南唐、吴越、荆南、南汉等国紧张了。

幼主立,权臣起。

那几匹狼眼睛绿了。

狼群的首领名叫赵匡胤。

赵匡胤在柴荣手下统领强大的禁军,备受器重与信任。而连年征战,又使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他有一批随他南征北战的死党,当时号称“义社十兄弟”。这还不算他的亲兄弟赵光义和首席智囊人物赵普。

在汴梁城外四十里的一个叫做陈桥的地方,赵匡胤趁集结重兵抵御辽兵的好时机,发动兵变,黄袍加身。一般史家认为,辽兵打过来的消息是赵匡胤的手下谎报军情,蓄谋制造兵变。赵匡胤成功了,改国号为宋,仍以汴梁为京都。后来宋人撰国史,谎称宋太祖赵匡胤是迫于部下的压力勉强坐上龙椅的。

赵匡胤有野心。柴荣待他如亲兄弟,希望以心换心,以恩宠换来忠诚。五代十国数十年,虽然是刀枪混乱、虎啸狼走,但义字也是军人们常用的符号。为什么呢?因为义字有它的“衍生空间”。这样的符号能蒙住许多不可一世的男人。武人与武人之间,义气是管用的:非此不足以拉队伍,或在队伍中拉帮结派。赵匡胤是研究义气的冷面专家,看清了这个字眼的正反两方面。他是有学问的,研究过刘邦、刘备,以及唐末以来的各类草莽英雄。

草莽英雄起四方,却被有文化有眼光的英雄定格为草莽。

野心加眼光,加出龙袍来。赵氏家族一穿就是三百年。

不过赵匡胤的野心也是有限度的,有分寸的。对周世宗柴荣,不能说他没有忠心。柴荣不死,他的野心就属于潜意识,未必上升为篡夺后周江山的意志。柴荣猝死,幼主可欺:巨狼撇下了一只小狼。禁军中的舆情也对赵匡胤有利。野心陡然膨胀开来,可能他自己都有点始料未及:意识形成念头的速度赶不上潜意识。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兵变而未死一个人,市不易肆,京师百姓暗暗称幸。江山改姓,生活如常。

赵匡胤做上了大宋皇帝,继续研究野心,推己及人,盯上了他的难兄难弟。于是有了“杯酒释兵权”的经典故事:他手下的几个老将在酒宴上乖乖地交出兵权,回老家享清福。当年刘邦对韩信就用过这一手。

宋朝抑武崇文的国家战略,由此发端。

刘邦识不得几个字,而赵匡胤读了不少书。

刘邦有张良。赵匡胤有赵普。赵普是个奇人,行军打仗也随身带着千卷书,对赵匡胤启发甚大。

赵匡胤拿掉义社兄弟的兵权,起初也有迟疑,下不了手。毕竟他长期在军中营造义的氛围,身上沾了些义气。这说明他对野心的研究还不够彻底。又是丞相赵普点醒了他,使他下决心让几个功勋卓着的老部下灰溜溜地解甲归田。

赵匡胤废幼主做皇帝,迅速改变了周世宗的攻伐战略,挥戈向南。他不打北方的契丹人,转攻东南方的汉人,使北辽得喘息之机而做大。到了宋太宗征契丹,就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卸甲,太宗本人也身中两箭,忍辱签订了《澶渊之盟》。草原上的狼群呼啸百年,终于演变成女真族的铁骑,横扫北中国,马踏汴梁城。

宋太祖剑指南方,有得有失。

赵匡胤是周世宗之后的另一匹巨狼,狼眼盯上了南方。而在这匹巨狼的身边,伏下了一只恶狼……

五代十国如两晋,武人称雄。柴荣、赵匡胤的手下,狼故事多:

公元956年,柴荣征南唐,破南唐军于正阳东,杀人无数。“伏尸三十里……是时江淮久安,民不习战。唐人大恐。”公元963年,宋军打荆南(今湖北一带),前线将军李处耘让士卒吃掉几十个肥壮的俘虏,并且变换吃法,煮,炒,烹,军营中弥漫着人肉的气味。吃不下人肉的宋军士卒,倒有立刻变成人肉的危险。于是纷纷狂吃,瞪圆眼,发恶声,“还原兽相”。有还原艰难者,兜肠子狂吐,当场“吐死”。李处耘的绝招是:再放走几十个见过人肉大餐的黥面俘虏,故意让他们狂奔四方传消息。这样一来,荆南举国恐慌,面如土色的人们奔走惊呼:宋军吃人啦!而李处耘的“吞俘虏战法”,在南北诸国迅速传开,闻者无不呕吐。百姓大惊恐,儒生捶胸顿足,有武人试图仿效。李处耘这个人,在陈桥兵变中为主子献过计立过功。他发明吃俘虏,敢想敢做,敢立“奇功”。他为何敢想敢做、敢于实施骇人听闻的战法?谁在纵容或默认他?

公元964年,宋军攻打孟昶的后蜀,拿下了成都,连月烧杀抢掠,狂淫锦城妇女。蜀人奋起反抗,宋廷增兵镇压愈甚。一个叫王全斌的宋军主将,兽性大发,于夹城内狂屠蜀军降卒二万七千人,登上了五代十国的杀戮排行榜。赵匡胤虽有不满,却未下死命令以约束前线将领。将军调动士卒的兽性以壮军威,以励士气,皇帝往往是默认的:士卒拼着性命攻下一座城,不搞烧杀抢,似乎说不过去。

其间有兽性的逻辑,有原始战争的印记。

赵匡胤平蜀之后,也没有严惩王全斌的记载。这耐人寻味。

李煜做上南唐太子的这一年冬,金陵和汴梁皆是屡降大雪。而雪景殊异,人事不同。

李煜携娥皇于太子宫踏雪寻梅,红男绿女,与狂舞的雪花、怒放的梅花合着律动。何须弄丝竹?天地奏大乐。他们的儿子仲寓三岁了,满园子跑,仰面傲傲,吃下几片雪花,大兴奋,奔向爹妈……娥皇并不溺爱仲寓的,任他撒欢。庆福庆奴逗他玩,一群人在手上传递他,他乐得略略笑。阁中烤鹿肉,从善带来一坛洛阳名酒,乔美人黄保仪恰好过来碰上了,捋了衣袖,割腥啖膻,划拳行令吃酒,一时好热闹。午间雪停了,树梢房顶全是雪,而阳光、雪光、面孔的红光、衣饰的彩光,放射着“生活世界之光”。

庆奴折了一枝梅,献给她的太子爷。梅在她的玉手上,仿佛一枝花映衬另一枝花。乔美人惊羡她腕如雪,她藏了手,乔美人反让她褪下红袄儿,将手臂亮给李煜、娥皇,叹息说:除了太子妃,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玉臂了,手,腕,肘,臂,肩,皆是无可挑剔呢。

阁内烧着炭火,酒香追逐鹿肉香。李煜拿着梅花,也瞧庆奴那双手。庆奴虽是害羞,却忍不住说:当初郑王爷夸过我的手呢。

李煜笑着说:我何时夸你?倒忘了。

庆奴说:五年前在瑶光殿,奴婢随郑王爷去百尺楼的路上。

她想:当时还没有郑王妃呢。

李煜想起来了,说:那一日是重阳节,母后带宫外命妇赏菊,我去了钟山,匆匆打马回来,不料遇上太子妃。

掌典籍书画的黄保仪随口吟道:重阳成佳偶,百年作美谈。

庆福说:恐怕千年都不止哩。太子爷胜过李白杜甫,太子妃的才貌压过赵飞燕杨玉环。

李煜笑道:庆福信口开河。

从善说:可惜我当时在别处,未能一睹盛况。

庆奴睁大眼睛望李煜,显然希望他再说点什么。红梅花在他手上呢,是从她好看的手中传过去的……她惦记着五年前的那一天,记忆与他相合了,可他说的是娥皇。

记忆指向同一天,各有各的侧重点。

庆奴不甘心哩,复又伸出纤手,替李煜拿着那枝梅花。她想:传过来了,待会儿又传回去……

庆奴和她的太子爷传递梅花,漂亮手腕在空中略一停顿,兰指翘翘的,心儿颤颤的。令她遂愿的,是李煜复瞧她手腕,说:庆奴的手配着身段五官,更显韵味儿。

庆奴喜得面一红,说:我算啥,太子妃的手才好看呢。

娥皇笑道:太子爷夸庆奴,庆奴倒夸上我了。庆奴,让我也瞧瞧你的手。

娥皇将庆奴的一只手握了,细瞧那皮肤纹理、指头关节。黄保仪笑吟:纤手握玉指,冬雪两花枝。

娥皇回头,命秋水拿来一款绿莹莹的昆仑玉镯,替庆奴戴上,笑着说:你十二岁伺候郑王爷,如今十七岁了,正是如花年龄。这玉镯是命妇进献之物,赏与你吧。

庆奴喜得脸通红了,盈盈拜谢。

红脸儿,白腕儿,绿玉镯。

庆奴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刚才娥皇以右手抚摸她的手,她并不反感。她的手和太子妃的手相提并论哩,娘娘的玉镯还戴到她的手腕上,意味着什么呢?预示着什么呢?

情憋少女心思细,眼中唯见三双手……

此间雪呀梅的,连同正午的阳光,烤熟的鹿肉,皆向“手世界”妩媚蜂拥。

手撕鹿肉大吃特吃,庆奴也捋了衣袖,与庆福、秋水等人斗酒,吃吃笑,连连嚷。那七王爷从善看侍婢这边热闹,也走过来行酒令,一面学黄保仪吟咏:庆奴千金手,本王喝它百杯酒!温暖的阳光,通红的炭火。

赵匡胤有个宠妃叫金城夫人,杭州人氏,吴越王钱氏献与宋太祖的尤物,十五岁到汴梁,十六岁入选坤宁宫,逾年,明眸皓齿照人,几获专宠。赵匡胤到北苑猎雪豹也带着她,僚属赞她美貌,一个个搜索枯肠。开封府尹赵光义也加人赞美皇妃的行列,却希望金城夫人为皇兄献上一束梅花。这漂亮女子翩翩入梅园,正伸手摘梅枝,却被五十步外的赵光义一箭射死在梅树下。赵光义射杀金城夫人后,旋即拜倒在皇兄马前,声称自古红颜祸水,皇兄欲图天下,切不可沉迷美色。一群臣子皆附和,齐齐跪下“谏君王”,说金城夫人媚惑皇上,死不足惜。唯赵普不动声色。赵匡胤脸色铁青但始终未发一语。直觉告诉他:赵光义这个杀人动作的背后有许多动作。

金城夫人卒,年仅十七岁。她死了,京师盛传赵光义调戏她遭到拒绝,于是恼怒,射杀她,灭了她的口,又以跪谏的方式“加固”了一批党羽……

赵匡胤对京师的议论不置一词。

他居于万岁殿,昼夜想问题。赵普问他想什么,他笑而不答。

不久,他和另一宠妃之间发生了一件事。

宠妃是北方的佳丽,洛阳人氏,姓唐名梅,宫人称她梅妃。她身高六尺多,长腿长臂,端正而婀娜,人又活泼,招人喜欢。她摘花不用踮脚,随时献与君王。

这一天好大雪,赵匡胤带御史、将军、翰林学士赏梅花,梅妃照例随恃。万岁殿的后苑有个梅岛,池水环绕着大片梅花,腊梅未谢红梅又开。赵匡胤过小桥由梅妃搀着,暗示她有望获殊宠。宋宫女人,数字庞大,获殊宠者寥寥。梅妃二十出头,搀着三十几岁的赵匡胤,后者面黑,体壮,身高近八尺。赵光义走在兄长的身后,戴个幞头,束玉带,穿皂靴,亦是面黑,个头比兄长稍矮,体胖,身形阔大,脸上有几道横肉。面容清瘦的赵普位居宰相,却落在开封府尹赵光义的后面。

三个权力顶端的男人踏过小桥走向梅岛,有画工作图《开国君臣赏梅图》,图上另有梅妃和一个小黄门(太监)。

图画中的梅妃,穿着大红披风,圆润而修长的右臂搀着腰挎宝剑的君王。她浅浅地笑着,面如春花。也许她在想:不定什么时候,她将升为贵妃呢。

雪落无声,行人笑语。

赵匡胤很高兴的样子,一度揽了梅妃的腰,揽给几个臣子瞧。恩宠如斯,更无疑焉。梅妃由衷地笑着,并未注意有御史大臣对她侧目而视。

一个将军与赵光义交流眼神,仿佛说:刚射杀了金城夫人,又补上这个“色乱君心”的梅妃。而太祖当众示梅妃以殊宠,什么意思呢?

赵光义的小眼睛骨碌碌转……

小黄门走在赵氏兄弟之间,面无心事的样子。

赵匡胤立于雪花中,遥指一处对梅妃说:那枝梅好生照眼,替朕摘将来。

梅妃道一声贱妾遵命,红披风已夹风裹雪,向皇上手指的地方欢快奔去。长长的手臂伸向高枝,摘下君王看中的照眼梅花,转身奔回,披风舞得雪乱……

赵光义用鼻腔表示不满,哼了一声。将军谨慎附和,听上去像蚊子哼哼。

赵匡胤感慨说:朕征战四方,得一梅妃足矣!那小黄门上前一步,斗胆谏曰:皇上雄才大略,威加四海,不能单为一个梅妃吧。

赵匡胤怒道:阉人也来胡说!御史说:陛下息怒。阉人未必胡说,还请陛下思量。

赵匡胤转而怒视御史,御史并无惧色。赵光义和那将军两边瞧着。赵普望着碎步奔来的梅妃。

赵匡胤也扭头看梅妃,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梅妃献上鲜艳的梅花,凝望宠爱她的君王。赵匡胤却突然拔剑,砍断了她的右手,握着花枝的手落到雪地上,鲜血流淌,绘成一幅梅图。那“摆于地”的纤纤玉指犹自动了几动。

梅妃惨叫。赵普动容。

小黄门扶她走开了。她一路低头踉跄,凄风惨雪,像朝着地狱奔去……

赵匡胤对臣下厉声道:尔等听好了,寡人志在天下,岂为妇人所蛊惑!接下来继续赏梅花。皇后袁氏带着几个妃子嫣然而来。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汁梁,百官议论,褒贬不一。将军们的意见比较一致:皇上真乃一代雄主。

赵匡胤暗中下旨,对失去右手的梅妃厚加抚慰,赐以金帛。翰林学士们小范围赞美说:皇上仁慈,但砍手也是必要的。

却有民间画师怜惜梅妃,画下《断手梅花图》,传于市井,摹本若干。赵匡胤闻说后一笑置之。黄袍加身以后,他显示大度,明确表示不治臣民的言论罪。后来,更以家法的形式约束皇室成员及其子孙……

赵匡胤挥剑断梅妃手不久,又在后苑用柱斧柄敲落了一个谏臣的两颗门牙。这天春阳初暖,林园百鸟翔集。赵匡胤在林中转悠,用弹弓打鸟,十发九中,死鸟伤鸟一大堆……正打得兴起,有个不晓事的谏臣偏来奏事。赵匡胤很不耐烦地听他讲完了,说:你所奏之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嘛。谏臣说:虽然不是大事,却大于陛下弹鸟。赵匡胤大怒,拿柱斧柄敲他嘴巴,敲出了一个洞,两颗门牙飞了。这谏臣也了得,遍地找牙,找多时终于找到了,用绢帕裹了。赵匡胤冷笑:你收起牙齿怎地?你要告发朕吗?

谏臣缺齿“漏风”,却凛然道:小臣无处告皇上,自有史官记下今天发生的这件事。

赵匡胤仰面大笑。

事后赵普找他谈话,关起门来“批评”他。他接受了,觉得自己从谏如流像唐太宗。

赵普对外讲话,维护他的形象,说天子断梅妃手,敲落臣下门牙,两件须分开谈,前者显示了皇上远离女色的决心,后者方法上虽欠妥,但皇上由此思过,鼓励谏臣言事,实乃大宋之福。

赵普这么讲话一石二鸟:既引导宋太祖,又巩固了自己的权势。

朝廷传言“二赵相争”,明指开封府尹赵光义和宰相赵普斗,暗指赵氏兄弟相争,除了争龙椅,也争漂亮女人。到后来某一天,争女人和争龙椅搅到一块儿,雪夜里上演了一出神秘血案……

这一年,《断手梅花图》传到金陵宫廷,庆奴观图,骇而后喜:她漂亮的手腕上戴着绿莹莹的昆仑玉镯呢。她永远记得冬季那一天,梅花欢喜腕如雪。

正文 第七章 争艳

李璟四十六岁死于南昌。时为公元961年,太子李煜二十五岁。

李环迁都南昌,认为南昌的地势比金陵更险固。迁都之议酝酿已久,大臣多有反对者。李摄力排众议迁到南昌去,命李煜以太子监国的身份留守金陵。不料居南昌仅半年,竟一病归西。

李煜、娥皇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本以为居东宫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命运之神另有安排。李煜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与惶恐中,战战竞兢坐上了龙椅。

宋太祖赵匡胤派专使到金陵,祝贺李煜登基。

李煜作《即位上宋太祖表》,自称臣子,“上奉天朝。”十月,宋皇太后去世,李煜派韩熙载到汴梁吊祭。此前李璟的葬礼,宋朝也派来了吊祭的特使。

北宋与南唐的“友好往来”不断。双方各打各的算盘。赵匡胤要打南方,米取的是先易后难、先弱后强的战略步骤。何时打南唐,他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表。打荆南、后蜀、南汉(今广东一带),将耗费国力多少,损兵折将多少,他也不清楚。后蜀、南汉都不好打。战争充满了变数。而南唐的军事实力还在这几个国家之上。

赵匡胤的“南伐时间表”上,南唐是排在最后的。所以他要搞外交,对李煜表示亲善。李煜则对“天朝”尽量显得毕恭毕敬,不断派人送去金帛。汴梁来了宋朝的使者,李煜穿紫袍出迎。宋使一走,他又换上黄袍,以示皇帝尊严。宋帝给他定的称谓是江南国主,而南唐臣子多叫他皇上、陛下。宫中的嫔娥,混叫也可以。

赵匡胤“凿大池”训练北方水师,李煜置建长江上的龙翔军。

李煜搞军备只求保境安民。这也是他的“祖训”。

夕卜修贡奉,内施仁政,是李煜的治国八字方针。

他悄悄强化南唐的军事机器,皇城内又辟出一个颇具规模的练武场,绿树掩映着战马扬起的尘土。冶山深处的铸铁场,各式兵器塞满了武库。而在长江上游的武昌,一支庞大的舰队已纳入了扩军计划,下游的金陵一旦受到威胁,十万水师朝发夕至。南唐名将林仁肇亲提水师坐镇武昌,他是李煜的心腹爱将。赵匡胤曾屡与他交兵,占不得丝毫便宜。江南江北,林仁肇三个字对普通百姓也是如雷贯耳。他是赵匡胤的一块心病,是李煜暗拒“天朝”的一块筹码。

李煜的弟弟李从善自幼沉迷于军事,李从善是南唐对付北宋的另一块筹码。

先皇李摄曾经灭闽、楚二崮,却是得不偿失,又导致兵力分散,自顾不暇。与北周柴荣战于淮水,三战皆输,失州十四,失掉极宝贵的淮水防线。李煜接国玺于颓势中,这是他必须面对的基本国情。他并不糊涂。他能够辨认自己的执政空间。南唐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这支军队唯一的宗旨就是保境安民。

江南富庶,北边的狼群垂涎巳久。李煜不断往汴梁送去贡品,以金帛换和平。他送出去的东西还得超过吴越、荆南。南唐的财政收入,送金和养兵花去大半。这一送一养,是李煌登基后定下的国策,既讨好“天朝”,又随时准备着抵抗外敌入侵。李摄在位时也如此,但李煜更明确。

李煜对北宋屡战屡胜的虎狼之师,始终是防意如城。

他也是勤政的,史书记得明白。和大臣们议论国事,有时通宵达旦。南唐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内政外交错综复杂,如果李煜是个只知享乐的昏君,社稷焉能持久?在他的领导下,南唐的政治、经济、军事,长期运行平稳,没有发生内乱,也没有发生类似先朝的宋齐丘、冯延巳两大集团的明争暗斗。

不妨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江北持续的军事高压,那么,南唐的富庶将会持久,朝廷与市井的生活将会花样翻新,一如后来宋仁宗时期的生活世界。

即使“性刚果”的李弘翼不死,他做南唐皇帝,南唐的国运将会怎样呢?也许更糟糕:和北宋硬拼,只会死得更快。

换成赵匡胤治南唐又会如何?他能打破历史惯例、以南人之柔弱长期抗衡强焊的中原吗?屈原的楚国历数九百年、广袤五千里,不亦被霸秦灭掉了吗?

李煜施仁政,“尝亲录系囚,多所原释”,亲自跑到监狱里讯问犯人,重罪从轻,轻罪释放。善行的背后是一颗由来已久的仁者之心。在他的治下,酷吏是没有前途的。他在位时间长,统治偌大的国家却居然很少杀人,在为数众多的皇帝看来简直是笑话。秦皇汉武杀人如麻,他们才是皇帝的榜样,明帝,清帝,追随者众,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李煜大搞铁血统治、狂敛民财以强化战争机器,那么,南唐可能多撑几年。

然而铁血这类字眼,如何与李煜挂钩?

谁能改写他的仁惠天性而代之以杀性?

谁能修改他的遗传基因,重新塑造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生存环境?

李煜愿做皇帝一年多,渐渐理顺了国事,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他适当调整了澄心堂的办公时间,忙里偷闲陪娥皇。娥皇已生下第二子,取名仲宣。仲宣的小模样,似乎兼有李煜夫妇的五官特点,咿呀学语如女孩儿,娥皇爱得不行,几乎忘了长子仲寓。

深深的母爱写在娥皇的脸上。阳光灿烂的面孔犹如闪烁着月光。她抱着仲宣亲吻,有时亲得热泪盈眶。

五月中旬这一天,在瑶光殿的寝宫里也复如此,娥皇亲小儿子,嗅他的乳味儿,幸福得眼睛发亮,继而泪光盈盈。李煜在旁边感动着,却佯作吃醋的样子,说:自从仲宣生出来,我就成了缺爱少怜的家伙。哦,还有仲寓!我们父子二人,真是可怜见的。

娥皇瞥他一眼,说:有母后的恩宠,有南唐百姓对陛下由衷的爱戴,娥皇分一点心给可爱的小仲宣,不行吗?

李煜笑道:姐姐这么吻仲宣,倒把重光给馋得。

因是午后说这话,娥皇红了脸,斜睨李煜说:昨晚不是……

李煜说:昨晚是昨晚。

娥皇亲仲宣的小鼻子,轻咬他粉红色的耳垂。

李煜馋在一边。

夏曰午后静静的,庆奴悄然而至,立在一根圆柱后面。

庆奴十九岁了,神采趋于娴静,少女的顽皮不复时时露出来。她近侍李煜七年多,宫娥中很有资格了,当然也有苦衷。从一朵蓓蕾到鲜花绽开,从小女孩儿到大姑娘,她一直待在李煜的身边,既幸福又苦恼。她放弃了在后宫做女官的机会,只因她不肯放弃伺候李煜的幸福。瑶光殿很大呢,若叫她挪到别处去,撤离皇上的日常起居,她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宫娥们以为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岂知她正为此苦恼,又装做不苦恼的样子。不错,这一年年的,庆奴得的是水中月!甚至有宫妃观察她的肚子呢。庆奴如何不恼?她是天性激烈的女孩儿,所以她格外是个“情憋”,憋得苦于是想得细,她寻思:皇上为何对她日益鲜亮的容颜视而不见呢?皇上也喜欢她,却分明不是男人对女孩子的那种喜欢……她入宫太早,十二岁就被定格为李煜的小妹妹,形同亲妹妹。唉,这格局一定便是七年,庆奴竟是动弹不得!倒是新来的秋水,因离皇上远些,反而与皇上有几缕男女亲近的光景。秋水长进快哩,那舞蹈跳得,那琵琶弹得,那衣饰鲜得……庆奴当初妒娥皇,现在转而妒秋水。她妒得离谱,竟然去瞧秋水的肚子。有一阵子,她老想着肚子的问题,举目去瞧一个个伺机而动的宫娥们,打量的结果倒是很放心。这几年,庆奴只看见娥皇的肚子大了两回。

庆奴常想:皇上对皇后,真是很专情哩。

见多识广的庆福也赞同她的意见。

庆奴情憋久了,不得巳要移情,移到皇后娘娘的身上去。也许这里边暗藏着情爱欲突破自身的诡计。庆奴隐隐期待着,什么时候娘娘……哦,娥皇能帮她一把。

庆奴情憋之苦,只娥皇知道几分。

此刻,庆奴立在圆柱后面,嗅到帷幕之间飘浮着的浓浓的情味儿,万岁爷一家子其乐融融。

小仲宣在妈妈的怀中睡着了。两个老宫人抱走了他。

这撩情的夏日午后,李煜、娥皇亲昵地说着什么。

庆奴无端迎来了一阵心跳。她把头靠在圆柱上。

李煌拉娥皇转入内室,那动作,分明是无数动作的开头。娥皇移步时略带扭怩,下意识一扭头,目光碰上庆奴的目光。

娥皇瞬间一念,把柱子后面的可怜的庆奴印在心上了。

庆奴悄悄走开,回她的精致耳房,抱了一会儿“湘君”,出了一回神。窗外的一株玉兰花开得正艳。

庆奴不觉念叨:颠倒衣裳呢喃狂。

其实如何狂法,庆奴并不知晓。

宫中清纯的女孩子大抵如此:情之生长也蓬勃,可惜只开花不结果。她们没有偷吃禁果的机会,无缘一尝欲望的金苹果。而“苹果”这东西,是吃过了方能上瘾的。宫女长到庆奴这年龄,也还是一朵芬芳四溢的无果之花。或者说,“情花”开得大,“欲果”结得小,所以一般女孩儿也无所谓吃与不吃,尝与不尝。女子多情而向欲,向欲罢了,她们仅仅是个“向欲”,不识欲望之细节。传说中很不得了的男欢女爱,她们只憧憬而已,想不真切的。

年复一年的憧憬,情花处处开,花期也漫长。一历代宫女的生存情态,大约如是。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庆奴与李煌,年复一年的“授受相亲”。伺候李煜沐浴更衣,她要背过脸去的。背上却有一双眼睛……她听过窗,留意过门缝,搂紧湘君想象过吃嘴唇、呢喃狂,可归根结底,她不过是走在从情到欲的路上罢了。

情路漫漫风光好。情色染得天地神奇。

宫女们不尝禁果也好。尝一回想入非非。皇帝大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后宫里到处点欲火,今天点燃了这处,明日又去点那处。点燃了他就走人,十年八年不复现身。于是“宫怨”这种情绪流布历代后宫:“玉颜不及寒鸦色,犹见昭阳日影来。”李煜是个例外。

南唐后宫,没有他乱点欲火的记载。

至于他惹发了宫娥、宫妃们的情火,则不能怪他。谁叫他是李煜呢?他“风仪绝美”,早在做郑王的时候就美名远播了。有些女人,单是念叨他的名号就周身轻颤。

而李煜对她们,为何仅限于欣赏?百花园中他只采摘一朵花吗?

李煜如此钟情于娥皇,究竟是为什么?

盛唐杨玉环之美迷倒唐玄宗,“六宫粉黛无颜色”,不过,杨妃之所以能够专宠,还是耍了一些花招,打压唐宫佳丽。白香山叹息说,选入唐宫的佳丽们“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娥皇领导南唐后宫,并无压制诸艳以获专宠的迹象。获专宠颇容易,专宠二字便失去分量。

如果李煜是枯花惹草之辈,不负责任之流,娥皇就会面临着艰难的考验了。而李煜的“责任意识”又从何而来?这意识宛如一条源远流长的暗河,因而在大脑中并不显现?

眼下,这绵长的夏日午后,身绵绵,意绵绵……庆奴在宫中闲逛,阳光从浓郁的枝叶间照过来。上坡过桥,抬腿落脚,乳头蹭着薄纱衫。小宫女们见了她,远远的行礼呢。她们忙着捣衣、浣纱、晾晒书画、擦拭器皿,笑一回说一阵的,叽叽喳喧。

庆奴登假山荡了一会儿秋千,也乏了,闭目片刻,脑中暂呈空白,睁眼时忽然想:皇上正与娘娘吃嘴唇。

秋千正对着瑶光殿西室,西室是娥皇的居所。娥皇的居所就是李煜的居所,从郑王府到太子宫,再到瑶光殿西室,一直是这样的。可是黄保仪说,先皇并非如此……

十九岁的庆奴,试图想清楚一些事情。

庆奴想:娘娘入宫好多年了,已生下两位小皇子,却与皇上恩爱如初,午后也要“搂一搂”。莫非他们吃嘴唇,日复一日的吃不够?他们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她想:娥皇鲜艳的嘴唇……

于是晒哂自己的嘴。

庆奴平日照镜子,会盯着嘴看。有时不知不觉,将镜中的唇看成娥皇的唇。幻觉真舒服,幻一回想下回,直到不须凭借铜镜,便能将嘴唇换来换去。恰似高手下盲棋,不看棋盘而落子如飞。

此刻,浓阴下秋千上的庆奴,闭目享受一刹那,唇动眉动,笑意如一潭春水荡开。

却有人故意咳了一声,庆奴未睁眼时先皱眉。

来人原来是秋水,穿了白纱裙,鬓边插一朵玫瑰,脚下是一双无锡红舞鞋,踏着青石板路上来的。秋水含笑说:庆奴姐姐……

庆奴打断她:不是叫你帮着翰墨阁晒书画吗?

秋水说: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皇上说过,夏日晒书画,不可太久。庆奴下秋千,瞧她脚上的红舞鞋,说:你穿这鞋到处跑什么,你可知多少银子才能买一双?

秋水敛了笑:下午要排霓裳大曲呢。我特意来寻姐姐。

庆奴皱眉头,问:排大曲,我咋没听说?

秋水低了眉:娘娘吩咐的,命我转告姐姐。

秋水立在秋千架旁,个头已比庆奴略高,身段整齐不说,那唇儿不抹自红,唇线弯得有趣。红口白牙有如娥皇……

庆奴伸个懒腰,挺直了,斜睨秋水说:你今年多大了?

秋水回道:十六了。

庆奴奇道:你不是刚过十五岁吗?

秋水笑道:过了十五岁,就在十六里头了。

庆奴伸手点点秋水的颔头:你巴巴的望着十六岁,啥意思啊?二八小娘子想出嫁?

秋水红了脸说:谁想出嫁呀?我才舍不得出宫去哩。姐姐都二十岁了,待在宫中还这么乐!庆奴眉一挑,斥道:蠢丫头不识数,谁说我二十岁了?你索性说我三十岁才好呢!……

秋水低头申辩:姐姐是在二十里头了。

庆奴气红了脸,说:娘娘、万岁爷都说我十九岁,你小小秋水倒好,一口一个二十岁。你挂在嘴上过瘾啊?

秋水不做声了,悄悄翻眼皮,瞅那呼呼生气大红脸儿的庆奴,不禁想:我巴不得大,她倒巴望小……

二人下假山,往教坊方向走去,日头略偏西,照着万千花树一双丽影。秋水在前庆奴在后,有些含混的主仆意味:秋水带路……教坊靠近澄心堂,有一箭之遥呢,二人只不说话,单闻舞鞋、绣花鞋在青石板上起落的声音。庆奴跑脚走路,个头比之秋水,从稍矮变成了略高。这是她的“老本行”了:当初欲与娥皇比身高。现今复与秋水比,堪堪的比将下去了。乔美人讲过的,秋水近年身量蹿得快,两年好几寸呢,眼见是蹿到顶了,腿骨也就那样了。腿直腰细背如薄墙,庆奴何尝不是这样?庆奴一直是宫中舞蹈队的领舞,娘娘以下便是庆奴,轮不到秋水呢。

庆奴跑脚走颇爽快,那秋水听出来了,回头恭维说:姐姐走路也练啊,怪不得回回做领舞!庆奴一愣:我练吗?

秋水笑道:姐姐走路脚尖用力,那一年跳采菱舞,脚尖点地,颤颤身儿,太后娘娘夸你呢。我也琢磨要学着姐姐,踮脚怪俏!秋水说话间,脚巳踮起,生生高了一二寸,还走动几步,旋转了一圈,纱裙舞东风。显然练过的。

庆奴撅嘴道:秋水,你小小年纪想做领舞不成?

秋水忙道:不敢!庆奴启齿笑了:谅你也不敢。皇后娘娘定过规矩,领舞非庆奴莫属!你要等到节庆领舞那一天啊,还得孝敬我几年,到时候我自会“传位”给你。

秋水一栗,望望左右说:传位这种话,讲不得,讲不得。

庆奴乐得仰面而笑:哈哈,你小秋水,你是不懂咱们的皇上,很不懂!我告诉你,宫中没啥讲不得。我以前还叫过他李煜呢。当然啦,我能叫,你不行。别的宫娥通通不行!庆奴边说边做手势,很有领导风度。叫秋水仰慕得紧……

秋水忽然说:庆奴姐姐,你说话的嘴型真好看。

庆奴一愣,转而笑道:好看吗?莫非你想吃我嘴唇?

秋水摇头:女孩儿之间如何吃啊?将来自有男人来吃,黄保仪乔美人是这么说的。

庆奴斥道:什么臭男人,我才不稀罕。

秋水应道:姐姐说了不稀罕,就不稀罕。无论他啥样男人,一概不稀罕!庆奴高兴了,却说:少啰嗦,走吧。

秋水开步走了,不复踮脚,那细碎步子,袅娜身子,掠掠如八月秋风。

庆奴兀自“走得高”,很神气。瑶光殿一群色艺俱佳的女孩子,谁不服从她的领导?秋水就算心性高了,还是学她模样,走路踮脚。庆奴是皇上跟前的庆奴,是西室耳房的庆奴,和皇后娘娘暗中斗过艳哩,斗不过,她虽败犹荣!谁能斗过赫赫有名的娥皇呢?

教坊近了,红墙内传来几个宫娥的欢笑……

转眼到了七夕,李煜过生日搞起了排场。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二个生曰,做皇帝颇有些信心了,于是想铺张一下,朝野同庆。娥皇顺他心意,却建议将寿庆的重点放在内廷。外朝的官员们只在澄心堂行大礼、献寿礼,宰执、尚书、将军、学士,以及来金陵的各地军政大员,都一应安排在澄心堂,仪式限于两日之内,与先朝的七日不同。至于民间,则由百姓自发庆贺,朝廷借此可以观民意。

娥皇进言,李煜同意了。

李煜琢磨庆典上的新花样,却故意瞒了娥皇,要显显自家身手。娥皇指点教坊大曲,亲自做领舞,命庆奴“次领”,担当二号角色的意思。眼看快到七夕了,各处的仪式筹备紧张,娥皇想让李煜透露一点创意,她好统筹安排。李煜笑着说:七夕前二日,你就知道了。

娥皇嗔道:坐镇澄心堂的人,行事还像个孩子。

李煜说:朕要改改皇帝做派,既能日理万机,又能心情舒畅。

娥皇用土语说:看把你给能的。

李煜笑道:有姐姐助我,夫复何愁!七月初五一大早,瑶光殿西室的宫娥几乎全都不见了,庆奴很紧张,问皇后娘娘。娥皇说,皇上有奇思妙想呢。庆奴转问李煜,李煜点她鼻头说:这回朕有大动作,叫你和娘娘都吃一惊。

庆奴撅嘴说:奴婢还想吃两斤哪!到正午时分,宫娥们纷纷回来了,各自手中拿着上等的天水碧纱、彩色锦缎,内侍们则抱着许多三寸大小的微型宫灯,从西室到东室,忙碌起来。庆福早已指挥工匠栽木桩,一共栽了八十一根,又将裁好的碧纱铺上去,缀上数千小宫灯,偌大一片天给遮住了,代之以人工的天河,碧浪起伏,繁星闪烁。

娥皇庆奴傻了眼。

庆福很得意,因为踏实寿庆大典艺术工程总指挥。今夜彩排……

比庆福更得意的,当然是李煜了。他携了娥皇东走西瞧,在宽二十丈、长百余丈的“碧空”下徜徉,恍如漫步仙人洞天。娥皇脸上星光灿烂哩,映照一双美目流盼,李煜对她窃窃私语:到了七夕,那杨玉环在鹊桥之上,定然嫉妒你的姿容。

娥皇喟然叹曰:她倒未必妒我本人,是妒我的檀郎远胜于她的唐明皇!二人肩并肩走到洞天尽头,灯火阑珊处,不觉相偎相挨。跟在后面的庆奴芳心又跳:他俩不会又吃上吧?

庆奴多虑了,李煜娥皇垂范天下,户外怎能“吃”将来?

是夜入户缠绵时,娥皇觉得自己还在洞天之上。

李煜的杰作,就叫“锦洞天”。

娥皇平素醉心于时尚,容易给人留下奢华的印象。其实不然,她倒是主张节俭的。这一层李握不如她。

李煜生于超级富贵窝中,王子,太子,皇帝,荣华富贵与生俱来。他七夕过生日搞排场,以上百匹天水碧纱、苏州锦锻弄出一块“锦洞天”,缀以人工的天河月宫,满天繁星,绚丽,璀灿,逼真。

这一天来了,瑶光殿丝竹齐鸣,美酒直把天河灌醉,宫中不拘贵贱,上上下下狂欢了一回。娥皇领舞霓裳大曲,扮月宫嫦娥,长袖舞向寿星兼檀郎,暗比那冥冥中屏气观望着的杨玉环;庆奴“次领”,表演那只灵动可爱的玉兔。秋水跑脚“的溜溜”旋转,众娥随她起旋风。流珠轻唱: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台下坐着的王公贵戚、站着的杂役仆夫,数百人欢声雷动。

喝得半醉的庆福佯装大醉,歪歪扭扭向“寿皇”报告:金陵城爆竹响彻几十里!南昌,九江,武昌,湖州……今晚皆有庆典!这京城外的庆典,却是内务府总管庆福的个人行为,李煜正在兴头上,也就认可了。庆福转而向娥皇汇报,娥皇只一笑,并不表态。

生曰过后数日,娥皇才委婉地告诫李煜说:锦洞天,有一次就行了,明年若再重复,难免乏味。陛下此番祝寿,固然可以做做排场,以弥补去年七夕的草率场面,南唐的百姓恐怕对此也有期待。往后则不必形成铺张的惯例,比如一曲歌,一幅画,宏大繁复是美,简洁明快也是美。婢子一番话,愿陛下听取一二。

李煜笑道:姐姐言之有理,我日后注意。

娥皇说:库府中的金银,一年年的送往汴梁。后宫若不带头节俭,只怕下面层层仿效奢华,遇上灾年,民受其害。

李煜沉吟片刻,说:七夕庆典后,有几个大臣联名上奏,要在宫内盖一座什么摘星楼,高度超过百尺楼,豪华胜于绮霞阁。依姐姐良言,就不予准奏吧。

娥皇喜道:皇上纳谏如此,非唯婢子之福矣!南唐有名的宫殿楼宇,如澄心堂,瑶光殿,百尺楼,绮霞阁,皆为烈祖、中主所造。终李煜朝,不见大兴土木的标志性建筑。他只不过搞了一些精致的小制作,比如爱情小屋“红罗亭”。又广开赐第,多设教坊,前者为臣子考虑,后者为宫廷艺人们提供场地。

八月秋凉时,娥皇生了几天病。

年初她生下次子仲宣后,恢复身材很快。生仲寓那一年,瘦身用了七个月,这次缩短一半,是为了七夕上演大曲。御医的瘦身方子被她作了修改。宫中自有壮硕的奶妈,她不必奶孩子,按御医嘱咐只喂了四个月,便让仲宣含了奶妈丰盈的乳头。她瘦身快,产后一度有些厌食,经御医调理后,才渐渐的唤起精神,有了食欲。

娥皇是个闲不住的人,瑶光殿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的,她过问人事财物,亲临教坊御厨,布置一年中的各类节庆,掌管南唐的一部分典籍图书、金石书画……虽有各司其职的内侍和女官,但娥皇每隔两天要召集他们议一次,逐一询问,几乎事事要去操心。通常是李煜在澄心堂与大臣们议事,娥皇在瑶光殿召集各部门的头头开会。两边的会开完了,两口子又碰头,或在饭桌前,或于枕头边,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

娥皇留意澄心堂,李煜亦关心瑶光殿,朝堂与后宫多少事,曰日夜夜,牵动着两颗年轻的心。娥皇屡劝李煜别操心瑶光殿的事,一切有她打理呢。李煌点头答应,过一会儿就忘了,问起庆奴、庆福、秋水、新来的吴越“舞蹈家”盲娘……他是目光细腻的男人,留连日常生活的男人,体贴女性的男人,要让他把心思从瑶光殿挪开,委实不易。

倒是李煜反过来劝娥皇,不要太操劳。

娥皇说:我的身子硬着呢,从小就是这样。

李煜说:我替你默算了一下,你操心的事情,一百件都数不过来。

娥皇乐了,启齿笑道:我有一百件事情,陛下就有一千件!李煌执她的手,正经说:朕命南唐周皇后,切切注意身子,万万不可逞强。

娥皇佯作正色道:婢子遵命!秋夜里,二人赤条条搂抱时,李煜的习惯动作,是屡用手指试她的肌肤弹性;又闻她口中的气息,探知她是否有内热。他会说:好,好,吹气如兰……他很累了,歪到一边沉沉睡去。夜深人静的,娥皇轻抚她的檀郎,眼中涌出两行泪。

娥皇不逞强几乎就不是娥皇。弹琵琶她是宫中公认的第一,那一把元宗宝器烧槽琵琶,到她的玉指间,仙乐顿时起。跳舞她是编导兼“领舞”,庆奴,秋水,窗娘,谁不是一流的舞者呢?却是心甘情愿接受娥皇的指点和引领。皇后娘娘能续唐宫《霓裳羽衣曲》残谱,在她们看来,眞是太神奇了:娥皇是杨妃的化身吗?是仙娥在人间的影子吗?是远古的湘妃在今世的重新亮相吗?

陆游说:“大周后得霓裳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后世。”娥皇补定后的《霓裳羽衣曲》,去除了原曲中的繁淫,变旋律舒缓而为急促、高亢、清越。

这一年的春夏秋,娥皇作曲、编舞、领舞,真是忙坏了。她如厕也哼唱,梦里也在做动作,吃饭时来了灵感,立刻放下筷子,拿起她的“点青螺”……哦,灵感烧烫了她的双类,加速了她的舞步:她通常是走着走着就在甬道上回廊间舞起来了,并且要舞上三五回,生怕忘记瞬间得来的“天赐美姿”。庆奴,秋水,窗娘,她们是何等悟性的女子,娥皇稍一点拨,她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了,就融入旋律了,就忘乎所以了。

越女音娘十六岁,轻盈修长,身段又是多年练出来的,臀腿腰臂别呈韵味儿,比之庆奴秋水更胜一筹。庆奴先是对秋水的“标准身材”暗暗的有意见,到窗娘入宫,庆奴真是嫉妒不过来,索性将懊恼抛开,拿青眼去瞅秋水窗娘。三个女孩儿仿佛齐齐地跟在娥皇的身后,而一群宫娥,又望着她们的项背。

南唐宫中的舞蹈队,技艺之精湛,超过了盛唐教坊。

中唐的白居易是看过《霓裳羽衣舞》的,有诗云:“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而周娥皇排练的霓裳羽衣舞,由于“去彼繁淫,清越可听”,比之唐时舞更为民间化,它属于清商乐,而不是宫廷雅乐;有独奏独舞,有群奏群舞,形式不拘贵族与平民,所以很快就传入市井,老百姓喜欢,歌肆酒楼是互相竞争的首选节目。金陵人在秦淮河畔的桃叶渡送客时,唱这曲子,跳这舞蹈,相沿成习,蔚为大观。民间的霓裳舞自然有些走调、离谱,或变高亢为伤感,于是,徐按这样的“宫廷精英艺术家”有意见了,写诗微讽,《又听霓裳羽衣曲送陈君》:

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徐按这人,过分的精英化,不知精英文化的源头亦在民间。

宫廷大舞霓裳羽衣曲的民间化,功在娥皇。而娥皇又受到李煜的影响。或者说,夫妇二人的审美趣味互有影响。

李白大约是看过杨玉环跳霓裳舞的,他写三首《清平调》献给绝代佳人,其一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

李煜是如何描绘瑶光殿里由娥皇领舞的《霓裳羽衣曲》的呢?请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红曰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衩溜……

南唐宫中的狂欢节,佳人醉舞,美感横呈。

生命如此蓬勃,休道醉生梦死。

如果李煜的诗才拙劣得像赵匡胤、赵光义,那么,指责他诗酒误国的人可能会很伤脑筋,眼珠子溜溜转,寻思重新取证。

南唐的文化氛围、审美气象、生活意蕴,高居五代十国之最。李煜填词,娥皇编舞,代表着当时最高的艺术成就。

“最高”却不是高高在上,它有广泛的民间基础。宫廷的审美意韵,亦能散发于寻常巷陌,传播于市井人家。

公元962年,南唐大周后娥皇,将舞美与人美推向了极致。连吴越王钱镠也久闻她的大名、迷恋她的风姿,派人潜人金陵购买她的画像。钱缪对人感叹说:可惜南唐是吴越的敌国,不然的话,朕要亲往金陵,一睹娥皇国色。

二十七八岁的娥皇,雪肤,乌发,鬓朵妆,碧纱裙,星眸闪闪发光,腰、腿、臀动静皆妖娆。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此二者,当是她的性情特征。这柔情与激情却断断不是简单相加,二者的搭配是个谜,难以描述,不可测量,更不能在量化之后加以“生产”和推广。杨玉环的性情特征也是这样,河流与火焰般的情怀,外化为歌舞身,美到三十八岁还遥遥无期,含恨吊死在梨花树下,魂魄飘向蓬莱仙山,依然是雪肤花貌。

所谓倾国之色,单凭容貌身段是远远不够的。

周娥皇之美,乃是集合了多种元素:她能爱,能慈,能纯,能艺术,能生活……这若干能力有先天的因子,更有后天的修炼。爱是一种能力。美也是。

娥皇之美带动群娥是不消说的。她首先是美的偶像,其次才是南唐皇后。她身上固然有李煜之光,可她自身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周遭。

善哉,美哉,急促而高亢的《霓裳羽衣曲》,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南唐皇后周娥皇。“春殿嫔娥鱼贯列”,鱼贯二字多传神,裙裾舞鞋之声在耳,晚妆明亮之容在目,此时此刻,嫔娥们个个是娥皇。“醉拍栏杆情味切……待踏马蹄清夜月。”这情状,也许是娥皇的专利了。激情女子醉拍栏杆,庆奴秋水急忙效仿。娥皇和李煜并辔远去,马蹄踏响一地月光,抛下春殿几多惆怅……

这一年,娥皇是美得有些放肆了。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沈檀是香粉。些儿个系金陵方言,一点点的意思。樱桃破:樱唇开启。丁香颗亦是金陵城的流行语,情色语:丁香又名鸡舌香,丁香颗暗喻女子香舌,暗指情侣香吻。

方言、流行语,凸显南唐女性之情状。她们能活出女性之风采。而女性的昂扬与男性的欣赏是分不开的。曹雪芹和李煜一样最能欣赏,于是才有大观园中的群芳争艳……

娥皇快乐得向人吐舌头,接下来又将如何呢?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清歌也唱了,美酒也喝了,旋风般的身子旋回房间了(不知不觉旋回去的?),斜凭绣床,娇媚无状,玉齿香舌嚼烂红绒,笑向情郎吐。结婚七八年了,两口子分明是热恋的情态。

这美与爱的高端融合,这情和欲的极限交汇!却有论者偏偏多事,指责它“思想价值不高”。什么样的思想价值呢?笑不露齿、食不言寝不语吗?床边帐内不许有浪漫举动吗?古代就有礼教卫道士说:“此娼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耳。”礼教对情、欲的种种遮蔽,导致禁忌与放纵的恶性循环,害中国千百年……

公元962年冬,金陵喜初雪,娥皇又美出新招了。

陆游写道:“昭惠国后周氏……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矣,又《恨来迟破》,亦惠后所制。”

“破”是一支舞曲的最后、高潮的部分,又称“曲破”。好比楚辞收尾处的“乱”。“破”是可以单独演奏的。娥皇谱新曲一挥而就,当众邀李煜共舞。李煜舞姿如何?配得上娥皇这样的一流舞蹈家吗?急管繁弦,佳人舞点,围观的人喝彩击节,窗外的雪飘飘洒洒。红颜,白雪,檀郎,嘉宾……

年尾的雪,年初的雪,雪地里常见娥皇的大红披风青篾斗笠,那禁不住的舞蹈身,好端端地走着路,忽然兴起,偕漫天雪花舞起来了;她摘下一枝梅送给李煜:她携了仲寓仲宣,堆雪人,打雪仗,两个孩子满地滚;她命人收拾梅苑的落梅,连同雪水,一缸缸的埋入地下,以备日后的“梅花浴”……

她又端坐观史书,正襟与“陛下”议国事。

她每隔两天就召集瑶光殿女官、内侍开会。

她以皇后的身份参加各种宴会和仪式。她巡视庙宇,叩拜空王……

真够累的。

这还不算夜里的呢喃狂。渐近三十岁,她几乎夜夜想要呢。也不知怎么搞的,反正她就想要。情火欲火一起烧,肌肤处处碰不得……为此她有些惊异,有点难以名状的羞涩,朝佣起懒梳妆,对着铜镜喃喃自语。

孟春一日,蛮有经验的黄保仪陪她闲坐时,替她解开了这个谜,说是女人三十如何如何。娥皇红了脸问:是吗?

黄保仪仰面一笑,大露丁香颗。

这黄保仪已经三十多岁了,她终生引以为自豪的,是在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先皇还几番召幸她,带她去南昌。那无限珍贵的点点滴滴,在记忆中生根发芽,开出欣慰而又绝望的女人花……先皇仙逝巳数年,黄保仪深情地追忆着,末了,却拿眼去瞟娥皇,无端含了神秘的微笑。娥皇一时看不懂,事后琢磨那笑容,那语气,那弦外之音,一下子明白了:黄保仪是暗贺她多年来与“今上”夜夜同床。一古往今来的后妃,毫不经意地获此专宠,娥皇之外更无人哩。

娥皇的念头抵达这一层,芳心不禁噗噗跳了。

呢喃狂未已,感激油然生:娥皇伏在李煜的怀中,幸福的泪水止不住。李煌问她时,她闭目不答。

娥皇是瑶光殿中一团滚动的火焰,既燃烧自己,又点燃别人。情苗直蹿,不蹿不行哩。修炼而成的情爱之躯舞蹈之身,宛如一座富矿。她和李煜互相开发。与郎共舞,从床上舞到地毯上……

可是情花处处开,一丛深一丛浅。百花挤在一个园子里,如何不争艳?庆奴秋水育娘,谁不是情深意长啊?娥皇的情苗蹿一丈,她们的情苗该有七尺高吧?时常围绕在李煜的身边,她们情不自禁,于是情苗要生长,情花要怒放。结不结“欲果”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们未曾品尝过,没尝过就当它不存在……情花一定要开,开它个璀灿夺目妖娆百态。

庆奴十二三岁、还在“做蓓蕾”的时候就把淀放的姿态冲着李煜、瞄准李煜了;秋水天生有异香,她到园子里,总有成群的蝴蝶在她的头顶上翩飞,有宫娥偏不信,认为她有意夸张,自己替自己做“美体广告”。秋水气得哭,请李煜到园中见证了一回:的确有几只彩蝶绕着她飞,有一只还停在她模仿娥皇的云高髻上。李煜点头赞赏时,秋水竟像蝴蝶般的舞起来了,一时人蝶俱舞,鸟鸣蜂唱,众人惊叹不已,唯有庆奴撅了嘴背过脸去……

盲娘是越州(绍兴)人,七岁能歌,九岁善舞,十四岁盈盈楚腰长臂长腿,她在吴宫待了半年就悄悄“跳槽”了,到金陵报考教坊,一考便中。又数月,选入瑶光殿,脱颖而出。歌舞人才竞争,吴越争不过南唐。官娘后来自创“金莲舞”,开中国式芭蕾舞之先河。她非常钦佩娥皇,视皇后娘娘为她心目中的偶像。可是近距离接触了李煜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了两个偶像……

南唐后宫情势,大抵如此。

此外,尚有佳丽级别的流珠、宜爱等。南唐宫娥,比之宋宫、吴宫嫔妃,数量少,质量高。也有模样一流的女孩儿从瑶光殿中流失了,她们想凭借“脸蛋资本”给南唐皇帝生孩子,光大门楣,造福于家族,却苦于找不到机会,走人了。娥皇仁厚如李煜,她们走掉并不难。瑶光殿不设冷宫。

南唐中主李场曾有儿女一大群,如邓王李从益,兄弟中排行二十六。李摄的嫔妃们不断的怀孕,他英年早逝,看来也是历代皇帝的通病所致。李煜则相反,他只让娥皇怀孕。这话是说:尚未找到其他宫妃怀上他的小孩儿的证据。

不难想象,庆奴、秋水也是希望和李煜生孩子的,这可是宫娥们的普遍理想,婢子进身的正当渠道。在庆奴和秋水,更是情力使然:她们对李煜的恋爱几乎可以压倒一切。情力甚至超过了生育本能。好花宁愿永远开……

宫娥之间的竞争,乃是“基本情态”。男人争权夺利,女人斗艳邀宠,各有无数血淋淋的故事,千百年来,宿命般陷入循环:汉宫,唐宫,明宫,清宫,面如鲜花心似蛇蝎的女人多得没法统计。美女对美女下狠招:眼睛漂亮就挖眼睛,鼻子媚气就削鼻子,四肢善舞就砍四肢,扔进猪圈……而南唐后宫大抵是一派祥和。

朝廷则通常是权力斗兽场,五代十国尤甚。李煜仁惠,他手下的百官虽有争斗,却不至于搞得腥风血雨,大臣,将军,外戚,内侍,包括统重兵在外的节度使,总的说来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十几年无内乱。看来,李煜的统治也是柔中带刚,宽严相济。

而瑶光殿比之澄心堂,则更显和谐。女人斗艳,到歌舞场斗去吧。

像娥皇这样的音乐家、舞蹈家、书法家、美饰美器改革家,且是两个皇子的慈母,深受李煜敬爱的皇后,她是既能艳光四射,又能心平气和。由于多年的努力,方有今日之尊。说李煜宠她是不够准确的。二人相爱,显然有平等的意味,彼此相知相敬,放在现代也堪称夫妻之楷模。而发生在皇帝与皇后之间的这种恋情,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李煜、娥皇创造了中国情爱史上的奇观。

不过,庆奴秋水等人,情花开得格外鲜艳,香熏百米,草木也醉虫鸟也舞,李煜的反应究竟如何呢?他只动心不动欲吗?《菩萨蛮》透露了一点消息: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漫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逨春雨中。

和李煜“眼色暗相钩”的漂亮女孩儿是谁呢?是庆奴秋水还是另一位歌女?秋波横流,情动欲动了。按一般情形,接下来该有床笫之欢,“雨云深绣户”,云雨二字是写在明处的。绣户中当有急切的亲热动作吧?窗外下着春雨,室内胡乱亲昵,移步向床榻,颠倒衣裳在即。“未便谐衷素”二人忙半天,终碍于不方便,未能一遂心愿。

这事儿很有些耐人寻味。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动了欲念的皇帝感到行事不方便呢?是娥皇跟来了吗?是庆奴捣乱吗?是窗外有人隔墙有耳吗?总之,李煜酒后动一次“贼胆”也艰难,稍闻风吹草动,他就战战竞竞。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963年春,一日歌宴的过程中,酒酣耳热、眼色勾出风流来的男女,借故双双消失,却又“无功”而返,各就各位。座中蛾眉谁没有一双锐眼呢?她们暗自庆幸:这双双消失的醉男女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脸上并无阴阳协调之后留下的倦怠痕迹。

故事的结局是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男欢女爱,宛如迷蒙春雨中的一场春梦。

李煜独于细雨中徘徊吗?雨丝乱纷纷恰如情丝。歌女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呢?在老树后、假山旁、亭榭中、小楼上?

李煜痴想很久才醒悟:她只能与他相会于春梦,缠绵于绮梦。娥皇为这事儿,暗暗欢喜了好多天。

而李煜在她面前讪讪的,含蓄道歉说,那天真是喝过量了,举止有些放肆。娥皇只不接话。她矜持,故意令他内疚、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正文 第八章 花明月暗飞轻雾

公元964年三月,娥皇又生病了。

她不自觉的逞强,生活中大放异彩,方方面面臻于极致。性情如此,谁也拿她没办法。太医屡屡告诫,她听不进去的。小病不吃药,捱着。头疼脑热,腰酸腿软,她养病就是倚在枕头上歪一会儿,翻翻闲书。园子里传来女孩儿们的欢笑声,她来劲了,翻身下床出去了。

娥皇二十九岁还是娥皇。凡为女人者,谁不希望这样呢?凡为女人者,谁不巴望着美到老呢?白发苍苍也要俏……二十九岁还早呢,二十九岁很年轻。那杨妃三十七八岁,犹自长袖舞芳华,若不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会舞到什么时候呢?四十岁不在话下,五十岁犹抱琵琶。男人是落尽了牙齿也要攥紧那根权杖,女人是面皮打皱也要一试红妆。

哦,上帝是这么造人的。人是这样。人该这样!二十九岁美才上路,三十九岁美到中途……娥皇歪在床上时,望天上云窗外花,微笑着陷入遐想。她理由足哩,她倒不是心性高。仪态万千之国母,乃是南唐百姓之评价!她可不必撑下去,她只须美下去。病中美得有些吃力,病愈定要“美回来”,霓裳舞琵琶曲,绵绵春宵呢喃狂,美它个昏天黑地。

心情好,不吃药。

从小养尊处优的娥皇,活蹦乱跳的娥皇,岂知病魔为何物?

她的身子好一阵歹一阵的。

暮春这一天,娥皇的病情刚有起色,复于宫中视事,开会,巡视,稍稍一动,便是大半日。众人前她精神好,举止有力,回寝宫才松弛下来,人夜,额头又烫起来了。却又操心这一年境外发生的战事:北宋将军李处耘率兵攻荆南,据说令他部下烹吃肥壮俘虏,以震慑荆南国都江陆。

娥皇愤怒,对李煜说:宋朝的军队为何人吃人?为何将吃人设计成一种制敌的战术,传播于天下?

娥皇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更要想。她斜倚龙床发着热,因愤怒而双颊如火,因无奈而泪水盈眶。

李煜为她拭泪,叹息说:宋军将领想出这一招,荆南人大恐慌,于是军心换散,全线溃退。宋军这种吃俘虏的战术,确实前无古人。

娥皇切齿道:狼不吃狼,虎不吃虎,宋军禽兽不如!李煜说:我所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一支军队如果真正变成了虎狼之师,兽性高涨,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那就……很难抵御了。

娥皇说:宋太祖不是也讲仁义吗?他为什么不约束他手下的那些将军?李握摇头: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吃人,屠城,抢财宝,淫妇女,将军们以此调动士卒的斗志。我南唐军队绝不可能这么干!但是,别人会这么干。宋主在他的万岁殿中讲仁义,其实以我看来,他也是唱高调。他会纵容他的手下于千里之外兽性大发。

娥皇急问:那南唐……

李煜沉思道:荆南国小,兵力远不及北汉、南汉、后蜀,更不能与我南唐二十万大军相提并论。汴梁发倾国之兵攻南方,身后却有北汉、契丹的威胁。宋主虽强焊不可一世,欲平天下谈何容易!李煌此刻绕床而谈,目露刚毅,有几分慷慨激昂了。娥皇注视着他,倾听着他,渐渐的面呈欣慰了。

李煜又说:我南唐向他北宋称臣,年年进贡,既是造成他师出无名的局面,又赢得我们整修武备的时间。我的龙翔军,我的十五万水师,我的心腹爱将林仁肇,以及我的长江天堑,力阻宋军于江北,绝非难事!娥皇盘腿合掌道:佛主慈悲,佑我南唐百姓,佑我虔诚仁慈的南唐君主。

娥皇祈祷随意,不拘时间地点,是受了李煜的影响。而李煜在少年时代,大法眼文善禅师曾经送他四个字:无执,随心。

李煜亦合掌,走到窗前,望暮天而语:江南这块土地,几十年不识刀兵,老百姓安居乐业。愿我佛降广大慈悲,施无边法力,伏魔镇妖除恶!从杨吴时代算起,金陵的和平生活已逾六十年。

持久的和平,会淡化人类本能中的那股子杀性,生活的逻辑畅行时,刀枪的逻辑会降低。李煜的艰难处在于:他必须在蓬蓬勃勃的生活局面中保持对战争的警惕。

保卫南唐的战争迟早会打响。但没人知道哪一年打响。李煜不知道,赵匡胤同样不知道。然而生活是以点点滴滴来计算的,为君为臣为民者,不可能时时绷紧战争这根弦。

而战争的本事,是要放到战场上去学习的。赵匡胤学了多少年?他身经百战,李煜未历一战。而且,重要的是:杀性的充分调动,是在持久的、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中完成的。其间细节甚多,而细节决定成败。和平日久的国度,温馨洋溢的家园,绿色填充的心房,杀性的充分调动简直是天方夜谭。五代十国干戈四起,大欺小,强攻弱,无义战可言,强者一味去摧毁别人的美好生活,变街市为屠场,化青山为坟地,染绿水为血波,却是实实在在的邪恶与残暴。

李煜夫妇,出于其仁惠天性,相信天理在他们这一边。

天子如何不信天理?北宋天子他能置天理于不顾吗?

漫长的中华文明的进程中,天理、公道这些字眼从未退场。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年代,对天理的呼唤倒是更强烈。

公元964年,这个春风吹拂的夜晚,李煜、娥皇相拥而谈,凝望着雕窗外缓缓升起的明月。

石头城上,碧空如洗。

娥皇忧南唐,忘了忧她自己。太医的话她是听不进去的,她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进去:答应静养三五日,可是养到第二天她就闲不住了,戴了凤冠,命驾驱车,巡视偌大的瑶光殿,登上高高的百尺楼。她对庆奴说:阳光灿烂百花争艳,待在屋里,岂不是辜负了造物?

庆奴应答:娘娘的一年四季都是好的,冬雪,春花,夏雨,秋云,还有那些鸟儿虫儿词儿曲儿,哪一样不喜欢、不留连?

娥皇扑哧一笑:你这嘴,越说越会说了。你还得加上我的寓儿宣儿。

庆奴笑道:还有一位奴儿。

娥皇不解:谁是奴儿啊?

庆奴撅嘴说:唉,可怜的奴儿,进宫好多年了,伺候了郑王、太子、皇上、皇后娘娘,没功劳也有点苦劳吧?可是娘娘的心中竟没有奴儿的位置。

娥皇不禁伸手,拧她的俊俏嘴唇,一面说:原来你是说自己啊。奴儿,这名儿怪好听,以后我就这么叫了。

庆奴说:光叫可不够,娘娘得把奴儿放到心里去。

娥皇诧异道:我心里没你吗?我一向把你当妹妹看的。

庆奴低眉说:有娘娘这句话,庆奴也知足了。

娥皇说:你从小就跟随皇上,样样尽心,般般周到,不仅是我,皇上心里也有数的。你有什么心愿,但讲无妨。

庆奴欲言又止,渐渐红了脸,拿眼去瞧别处,两只纤手翻弄着裙带。这突如其来的“现身情态”,将庆奴生生淹没。有啥心愿呢?心愿是什么意思呢?庆奴一时想不明白,瞟一眼娥皇,复把目光挪开,定定地瞧着园子里的那些开得正艳的春花。二人对视只一刹那,眼中各自闪烁着由来已久的某种东西。仿佛情爱之天幕上的两颗星碰了一下。

娥皇也发了一回怔,才对庆奴说: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的心事,我对皇上说去。

庆奴忙道:千万不要……

娥皇摸摸庆奴滚烫的脸颊,笑道:多么标致的一张脸,桃花红李花上白的,可别闲着。

庆奴顿足说:娘娘一向端庄,今日却说起这个,庆奴矂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娥皇含笑说:这会儿别臊,有你臊的时候呢。

庆奴急忙捂住耳朵跑开了,情憋已久的女孩子,如何听得这个“臊”字?一听更是臊得撑不住,撒开美腿跑到三丈开外,方回转身子,望着甬道中间的娥皇。

这是下午,日头偏西的光景。红花绿叶之间,一个太阳照着两张俏脸。两个人都不容易。隔了一段距离她们才互相瞧着,是几年前闪现过的、女人瞧女人的那种眼神,却比当年更亲近些。共同的爱意摆在阳光下,相似的情丝抛到半空中。情丝向情丝致意,婀娜向前,妖媚对接。

这个下午,庆奴日后回味不尽。

俄顷,庆奴回复了平日里的身姿步态,走向她敬爱的皇后娘娘。春风徐来,花枝摇曳,庆奴只觉得浑身舒畅,那清风直扑粉面,直入心房。娥皇亦在春风里,脸上挂着笑容,身子却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阵寒意袭来,她抱紧了双臂,皱眉看树梢上的风。

春风欺病体……

娥皇再度躺下了,这回病得更厉害,发烧,咳嗽,四肢无力,周身疼痛,辗转睡不着,微作呻吟。李煜未曾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慌了神,命太后宫中的太医过来诊治,他亲伺汤药,一匙匙的喂她喝下,夜里和衣躺在她身边,不时摸摸她的额头,探探她的鼻息。夜夜如此,“衣不解带,药必亲尝。”娥皇的大小便他也观察仔细。每天还要早朝,天不亮就乘辇赶往澄心堂,与大臣们议事方罢,又匆匆返回瑶光殿。病人瘦了一圈,他的玉带也宽了,眼圈也黑了,庆奴瞧着格外的感动。庆福则悄悄议论:当年先皇对他的皇后娘娘可没有这么好。

四月,娥皇病体稍愈,让丫头扶了到园子里看玉兰花。一树树洁白的玉兰花,她做闺女的时候就特别喜欢。

她良久伫立,花肥人瘦。

少女的时光透过枝叶向她涌来。艳阳与琵琶,青灯与黄卷。清晨玉露惹舞袖,黄昏疏雨湿秋千……

入宫快十年了。

十年前在江边邂逅那位神清气爽的少年郎,哦,她是一见他的侧影就恋上了。一恋十年。幸福竟然如此饱满。十年多少个瞬间?“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她病倒了,于是她才切切地知道,她的檀郎爱她有多深,怜她有多细。想那些卿卿我我你疼我怜的市井夫妻,也不过如此吧。李煜哪是什么万乘之尊,他是她贴心贴肺的男人!病娥皇细思量,泪水一再涌入眼眶。

“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诗所描绘的,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李夫人生病了,花容一时憔悴,便遭多方冷落,她向人无限感伤地说:“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某日,汉武帝闲步到了李夫人的病榻前,首先关心她的容貌。李夫人以被蒙头,死活不肯松手……

汉宫,唐宫,有过多少李夫人啊。通书史的娥皇知道这些,知道“以色事人”的女人的悲哀。

她是快满三十岁的女人,一代艳后备享尊荣,又拥有实实在在的爱情。三千六百日,不曾有过落寞的夜晚。这是奇迹。而奇迹的发生乃是自然而然,她平时感觉不到的。一对一的平等爱情,不含施舍的成分。李煜对她的欣赏与爱怜是由衷的,朴素的,虽然书面语叫做垂恩。

病中的娥皇,得以静观生活,发现了这个奇迹。她忽然有了一种直指源头的惊奇:亘古罕见的皇宫爱情,为何偏偏发生在她的身上?是舜帝的妃子娥皇肉身转世、灵魂附体吗?

南唐多设教坊,年轻的宫娥一拨又一拨。她们燕子般的翩飞,小鸟般的鸣叫,鲜花般的绽放。女孩子的生存情态,不能不是这样。艳力是斗出来的,拼出来的,清纯,妩媚,妖娆,各自拓展着迷人的空间。琴棋歌舞四个字,说尽她们多少风流!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这中心乃是南唐李煜,美到极致、善入骨髓的人物,龙椅上仍能保持男孩子般的天真,每一个毛孔朝夕反射着阳光月光。“春殿嫔娥鱼贯列”,想想她们情苗直蹿的俏模样吧。南唐宫中的女孩子,活得多么昂扬:昂着头挺着腰扬眉吐气哩,情力得以释放,欲望得以升华。汉宫唐宫宋宫,逊色远矣,远矣。

如果李煜有曹雪芹的白话功夫,写一部南唐版的该有多好!亮出女性风采,是挡不住的历史潮流。受男权潜意识所操控的学者当细察焉。

以娥皇之纯美,堪称女性自足之典范。而所谓四大古典美女,西施,昭君,貂婢,杨妃,她们身上闪耀的光斑富含权力的投射,附加成分太多。娥皇通身洋溢着自主的元素。而女性自主的元素乃是现代元素。

皇权遮天蔽日,李煜是个例外。娥皇因之亦成例外。

此刻,暮春的傍晚,尚在病中的娥皇站在玉兰花前,几个宫娥在远处的秋千架下。庆奴和秋水的嬉笑声传过来。

“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娥皇想:这句子是写给谁的呢?

她掠过了一丝醋意吗?

恋爱中的女人谁不吃醋?

娥皇入宫十年尚能为两句句子吃醋,倒说明她的恋爱“浓度”很高,没有被稀释。宫中姹紫嫣红,一年年的情苗乱蹿,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唯有娥皇这朵花才是花。青春女孩也自愧弗如:比试综合魅力,她们甘拜下风。皇后娘娘是生于宰相府第,从小养尊处优的,举手投足,韵味儿天然。宫娥多出寒门,至多是个小家碧玉吧,如何去跟娘娘比?娘娘领导后宫哩,又引领时尚,又协助朝堂,又善待群芳诸艳……单是她的微笑,就够宫娥们学上一年半载了,何况她的烧槽琵琶,她的纤笔点青螺,她的霓裳羽衣舞。于是,在宫娥中比较有权威性的庆奴就说了:我们这些女孩儿,就算再努力十年八年,也赶不上皇后娘娘!综合魅力是没法比了,那么单项魅力呢?

庆奴、秋水的模样身段,窗娘的舞姿,流珠的歌喉,都不在娥皇之下。她们更有青春优势呢,平均年龄小娥皇十多岁,少女与少妇毕竟有所不同。少女是初开的花朵,芳香固然不及盛开的鲜花,可她们的生存姿态是朝上怒放的,情苗年年往上蹿,暗恋之花处处开。她们要……眼色暗相钩。

娥皇念这句子心速就加快。不用说,李煜对宫娥们也是欣赏的,也是迷恋的。秋波横欲流,这情状有点吓人哩:流向何处去?流出什么来?看来李煜也是一位“情憋”,他对某个宫娥已经是情动欲动不由自主了,却不能由着生子去约会。

可怜的皇帝。可敬的君王!娥皇生病的这些日子,李煜但凡有空,总待在她身边,夜里常常和衣而卧。夫妻乐事暂停了,春日里不复被翻红浪呢喃狂。而往年的三春夜夜颠倒……三秋也是。连同夏日绵绵的午后,冬天懒懒的早晨。缠吻,吸吮,轻咬……两口子“吃”对方仿佛永远吃不够。

十年哪!娥皇痴痴地望着那一树洁白的玉兰花。

小风吹来,双臂微寒。四月犹觉春衫薄。

娥皇忽然陷入痴想:让庆奴去侍夜吧,去承欢,去情放,去颠倒衣裳。

她甚至想:去咬吧……

庆奴的俏嘴唇一撅七年,她一旦咬起来可就没完没了。疯劲源远流长。

疯劲要释放。醋意也要释放。

娥皇想得有点晕了,颤颤的伸手,扶住侍女的肩膀。庆奴在花园那边的秋千架上咯咯笑哩。花容只管放肆,水蛇腰在空中……

娥皇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

醋意释放三五分,她心里好受多了。

重要的是,娥皇的念头占据了身体,她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善良的。

这时她听到辇车的声音:李煜回瑶光殿了。

用晚膳她只喝下了一碗燕窝粥,然后静静地坐着,瞧李煜吃东西。李煜吃着他平时喜欢吃的烤乳猪,喝两盅鹿胎酒。庆奴含笑立在他身后。皇上胃口好,庆奴通常是这般模样。

娥皇拿眼去瞧他二人,兀自浅浅地笑着。庆奴似乎敏感到什么,捕捉到什么,顿时眼发亮,薄面玉颜紧张。自从上次娥皇在百尺楼下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就很敏感了,常偷眼去瞟娥皇,露出察言观色的样子。哦,庆奴是想探测她非常想知道的那件事。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庆奴与皇上……

此一刻,庆奴的心飞得很远了。究竟有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庆奴此刻的幸福是有依据的:有娘娘为她做主呢。依据又会膨胀,从五分长到七分,幸福的杯子就趋于满盈了。

侍寝。这个词仿佛凌空掷下,击中庆奴的女儿身。她几乎战栗了。

南唐后宫,侍寝二字闲置已久。唯有黄保仪、乔美人追忆先朝旧事才提起它。宫娥们是想都懒得去想的。娥皇生病,倒是李煜和衣去“侍寝”。风流倜傥的南唐皇帝,仿佛只识娥皇风流。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李煜深谙滨娥之美,秋水窗娘庆奴,谁没有在他的眼中呈现为鲜花呢?美目照拂之下,情花朵朵盛开。瑶光殿有这气场,或曰情色磁场。有李煜“罩”着呢,有娥皇的激情引领,有宫娥间的和平竞争,一朵朵鲜花格外是鲜花。情力催生花瓣,情花开向欲果,却又不结欲果,于是花期就长了。

情力暗暗地、不变地指向欲果。“指向”乃是恒定的动态。

李煜欣赏宫娥的那双美目,亦含欲。这种叫做欲的微妙的东西,只要它稍稍一闪烁,便会有消息在她们中间以隐秘的方式传开去。

情与情照面;欲和欲碰头。二者相异又相融。

谁是那位侍寝的幸运者呢?是庆奴吗?

入夜,李煜夫妇在房内闲话,雕窗半开,庆奴在窗下徘徊。春月朦胧,花枝模糊,庆奴的绣花鞋落地无声。半个时辰过去了,庆奴修长的身影静静地镶在花树间。她在等什么呢?

等一句话。

房内,娥皇斜倚枕头,望着走动的李煜。夫妻说了一会儿国事。北宋军队拿下了荆南之后,又图后蜀,十万精兵将开赴剑门。巨狼扑食,先吃小后吃大。后蜀四十万军队能否守住成都?李煜近日将要巡视冶山、采石矶,楼船逆行至武昌,召见一代名将林仁肇。这一路详察长江防线,鼓舞龙翔军的士气。宋军磨刀霍霍的时候,南唐水师、步兵也要展示一下实力。

李煜谈军事有个下意识的动作:以左拳击右掌。似乎模拟着两军的攻防。

娥皇注意到这个动作。几个月前宋军攻荆南的那些日子,李煜就有了类似的动作。此间更明确:以拳击掌,掌横如壁。

娥皇瞧李煜的神色,既欣慰又忧伤:她的檀郎,登基三年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娥皇一阵咳嗽,低了头,用绢帕捂嘴,云发下垂,一支金钗掉到地上。李煜坐到床边喂她喝水。门外的丫头、太监听到了皇后娘娘的咳嗽声,却不用进屋的。

娥皇捋捋头发扬起脸来。李煜拾起金钗替她插上。

明亮的烛光,照着面对面的恩爱夫妻。娥皇病得厉害的时候,双眸下陷,一张脸儿蜡黄,吐痰擤鼻子,不须避着李煜。李煜日夕伺候,疼她都来不及呢。单凭这一点,她就胜过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千百倍。

互怜互敬早已常态化,了无痕迹。

此间的娥皇,肤色已回复了七八分。又因咳嗽,娇红染了双顿。李煜吻吻她的俏鼻头,笑道:今夜或可缠绵一二?

三春九十天,缠绵只一二,倒是难为了这位精力充沛的君王。

娥皇只瞅着他。情色语默默的送将出去。

李煜凑近她耳语:可以吗?

娥皇像庆奴似的撅了嘴、微吐丁香说:缠绵可以,颠倒不行。

娥皇这么说话亦羞涩,毕竟门窗未掩珠帘半卷。李煜饧了眼,再吻她的红唇。

娥皇凭他缠绵半刻,推开他说:这会儿且说话吧。

李煜添添自家唇,尝余味似的。复笑道:姐姐有教诲,为弟倾听。

娥皇说:你这次出巡,带上庆奴吧。

李煜奇道:为何带上庆奴?你平时由她伺候,病中更离不开了。

娥皇说:秋水、流珠也怪伶俐的,再说我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庆奴听庆福说陛下将出巡,就来央求我,想跟陛下到武昌去。

李煜笑道;朕还不知道她?想出去玩儿罢了。

娥皇说:庆奴伏侍我有功,就算赏她这一次。

李想摇头:以前我常带她出去的,这次不行。她留在你身边,我在外面要放心一些。

娥皇说:我替庆奴求陛下也不行吗?

李煜看娥皇一眼,说道:奇怪,你今日老提庆奴。

娥皇叹息:庆奴的心事,陛下有所不知呢。

李煌一时无语,似乎意识到什么。这许多年,庆奴每日在他身边,无数的面影、身影,却汇集成某种盲点。庆奴的心事,恰好落在这盲点中。凭她怎么努力,盲点还是盲点。或者说,她越努力,盲点越是盲点。

娥皇说:庆奴不是小女孩儿了。她都二……十岁了。

李煜像是自语:庆奴二十一岁了……

此刻,立在雕窗外的庆奴潸然泪下。她已经二……十岁、快满二十二岁了!年龄是女孩子最为敏感的东西,庆奴却宁愿以木讷迟钝的方式去对待它。她不敢去敏感的。她敏感着敏感,于是她不敢去敏感……在感觉的层面上,她固执地滞留于十六岁,平日里她歌舞着十六岁,蹦跳着十六岁,撅嘴顿足俏着十六岁……可是刚才娥皇姐姐说,她都二十一岁了。真实的年龄将她击中,她承受不住,于是掉泪了。泪中有苦涩:她恋得多么苦啊;泪中更有甜蜜,鲜花终于能够憧憬着一枚甜甜的果实。

庆奴不觉往前挪,将身子贴在窗下。干这事儿她可不是头一回……

娥皇说:庆奴的性情、模样,都是不用我说的。

李煜沉吟道:姐姐今日为何说起这个?

娥皇说:我是怜你,也是怜她。

李煜笑道:我可怜吗?

娥皇亦笑:你和衣躺在我身边,累计不下半月了。哪像个皇帝呀。

李煜仰面一笑:哈哈,皇帝有标准吗?尧舜、孔孟,谁给皇帝定过规矩,不能在病皇后的身旁和衣而卧?

那庆奴赶紧捂了嘴,差点笑出声来。

娥皇说:你对我这样,我死也值了。

李煜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恐怕我也活不成。

娥皇说:你是南唐的皇帝,你要活下去。

李想说:理当如此。可是情感这东西它不管道理。万一你有不测,对我将是灭顶之灾。

娥皇说:历代皇帝,谁像你这样呀?

李煜笑道:寡人于人之本性当有所开拓,给后世君王做做榜样。

娥皇微笑着说:汉皇重色思倾国。武皇开边意未已。

李煜说:寡人不开边。寡人亦重色,重娥皇之色。

娥皇快乐地说:你呀,你是重情在先,重色在后。色在情中,而不是情在色中。

李煜赞道:好个色在情中!受到鼓励的娥皇又说:情色本相连,你专注于情,不知不觉也强化了对于色的感受。若问为何能专注于情呢?因为你仁慈,你是佛主虔诚的信徒,你温柔地怜悯着你的臣民,你的后妃,你的宫娥。

窗外的庆奴侧耳倾听。

室内的李煌眉头略皱。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恩爱夫妻互吐衷肠,又彼此评价,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他盆开话题说:我们说起这些,倒比谈国事更起劲,更深入,更见悟性。

娥皇一声长叹:性相近矣,习相远矣。我和你,本不必操心这些事。说文韬谈武略,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煜说:也许是佛主的旨意吧。我们不入苦海谁人苦海?

窗下的庆奴听得呆了。佛主二字,几乎占据了她的灵魂。灵光闪烁处,连侍寝的梦想都暂避一时。

唉,庆奴的命运也肇始于今夜……

娥皇说:让庆奴随你去武昌吧。

李煜随口道:她还是不去为好。

娥皇细眉一皱:我说了半天等于没说!李煜笑道: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调调思绪,怜悯一下随我多年的宫娥。

娥皇一拍额头,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懂了,我懂了。陛下请放心,你巡视归来之日,定有一位别具韵味儿的庆奴,叫你大吃一惊呢。

李煜含笑不语。

娥皇稍有醋态,美目盈盈,撄唇丁香逼近她的檀郎。吃嘴唇……

庆奴蹑手摄脚走开几步,一下子撒开双腿跑起来了,穿花树掠小桥,鹿影般的敏捷身子,奔遍数里瑶光殿。庆奴疯起来了,斜着蹿倒着走,活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情憋多少年哪,情放在今宵。侍寝!哦,叫人眩晕的字眼,不敢想不敢碰的。她抱着“湘君”差不多睡了九年,几次压坏了篾条,又请宫中的篾匠编上。梦里总有个修长的背影,跟她捉迷藏似的,或隐入浓雾,或直上云霄。她够他不上急得要哭……梦醒后细想那飘逸的背影,方知是她的郑王爷,她的皇上。腮边挂着泪她就披衣出门去,管它四更天五更天,她在园子里一直走到天亮。

侍寝……庆奴试着碰了碰这个滚烫的字眼,纤手一缩,浑身战栗。去搂他,把脸儿贴上他的背,感受他的体温,触摸他的心跳。这可能吗?小庆奴可以向郑王爷伸出手?

庆奴蹲在石板路上,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透的。心思就像朦胧月。

年复一年的情憋,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情放。褶皱须缓缓地打开。

平时,庆奴倒去想过呢喃狂的情形,反正事不关己,想着也有趣,哪怕其中掺杂了邪趣。此刻,事情与她有关了,她反而有些忸怩,心思放不远的。疯跑一阵,又蹲在地上,紧缩的女儿身像个隐喻。扬州的妈妈此刻在哪儿呢?爹爹、哥哥姐姐……

庆奴想爹娘了,眼泪成串地掉,双膝跪地,良久不起。

穷家女儿有今日!庆奴合掌谢过空王,站起身。四下静悄悄,朦陇月挂在树梢。

侍寝……庆奴再一次触摸这两个方块字,还是要战栗。

今晚是没法睡觉了。且溜达通宵。

庆奴哼唱,做个舞蹈动作,就地旋转。提提翘臀,伸伸细腰,弯弯线条起伏的脖子。忽然一阵疯跑。她得消耗自己,一任情火周身燎。反正睡不着。入梦也要蹦蹦跳跳。

她走过池塘,站在一座拱桥上。她跑起双脚,觉得自己比树还高。郑王爷身长七尺多,她是齐了他的耳朵哩。

庆奴张开双臂,模拟纵情拥抱。

长臂弯曲,优雅的臂弯一动不动。原来臂弯里圈着一个小孩儿,庆奴歪着脑袋偏着脸儿去瞧:那是她为郑王爷生下的小宝宝。

庆奴耳朵灵,听见了她的小宝宝。她还用鼻子去嗅,拿脸颊去蹭。哦,她抱过仲寓、仲宣的。二位皇子新添了小弟弟……

庆奴手都有点酸了,还是舍不得松开臂弯。

拱桥与臂弯。

庆奴启齿轻唱:

遥夜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首《蝶恋花》,庆奴一直认为是李煜为她写下的。这是她永远珍藏的小秘密。宫娥比试荡秋千,庆奴年年数第一。

臂弯却究竟撑不住,松开了。庆奴撅嘴抒了手臂一下。

她跑下拱桥,一阵风似的远去了。

从初夏到盛夏,庆奴致力于一个字:变。发型,服饰,步态,舞姿,乃至说话吐字,样样与往日不同。庆奴希望离庆奴越远越好。体重也要变,不是增就是减。她踌躇几日之后,半月减下了两斤半。这使她的舞姿越发的轻盈了。她还苦练书法,琢磨杜甫瘦骨嶙峋的书风。皇上挥毫也这样……她整日下围棋,“端静其神采”,向娥皇的境界靠拢。娥皇怜爱地打量她,含笑鼓励她,含蓄点拨她,以免她的“自我陌生计划”偏离了美的规律。

宫中的姐妹们最能体会庆奴的变化,有一天秋水惊呼:庆奴姐姐,你画的是什么妆呀?你跳的是什么舞呀?我们都认不出你来了。

庆奴说:认不出才好呢!小庆奴五六岁的秋水撅嘴道:好奇怪矣,我想学你,你倒不希望是你……

皇上巡视结束将回宫时,庆奴异常紧张了。

宫中为迎接皇上,新编了舞蹈《恨来迟破》,是娥皇专门为庆奴设计的。庆奴领舞,秋水、窗娘、流珠、宜爱伴舞,娥皇以琵琶伴奏。如此阵容,单为庆奴。皇后娘娘这么扶病操劳,莫非有某种特殊的意图吗?宫娥们已有猜测,纷纷拿眼去瞧庆奴。庆奴自然高兴,练舞格外投入,饭桌旁床榻上寻思动作。但凡有了一点创意,马上要去练舞厅,对着墙上的一排三尺铜镜左扭右旋、看了又看。

这一天下午,靠近薄暮时分,庆奴正练着书法,忽然从行草的笔势中悟出一个跳舞的新动作,于是停笔换鞋,匆匆走到练舞的铜镜前,凝神演练。她穿一件粉红小祆儿,倩罗裙上束一根宽约三寸的乳白色腰带。脚上的舞鞋柔韧有弹性。她哼着《恨来迟破》的曲调,拟醉态,走颤音,一步三摇,忽作奔跑状,娇喘吁吁的样子,纤手拨花丛,脸儿东瞧瞧西望望,欲寻情郎……

窗外有人叫好。

一个穿戴随意、手拿玫瑰枝的十四五岁的少女走进来,看一眼庆奴,又闻闻刚摘下的玫瑰花。庆奴正舞到兴头上,被人打扰,心里老大不爽。这女孩儿不打招呼就进屋,显然是新来的宫娥不识规矩。

庆奴没好气地发问:谁让你进来的?谁允许你折断花枝?

少女被庆奴这一问,微觉诧异,启齿笑道:我让我进来的,手叫我摘下花枝。

少女杏唇开启时,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庆奴曾听黄保仪说过,杏唇玉齿,是最宜亲吻、吃嘴唇的。皇后娘娘的樱桃口,犹不及这红杏唇……

庆奴念头快。那少女启齿又说:《恨来迟破》翻作舞蹈,本有些难度。你能跳成这样也不错了。只是你刚才的醉态未到十分火候。情力加上酒力,当如烈火烹油。你的动作毕竟弱了些。

庆奴说:你也知道《恨来迟破》?

少女笑道:我不该知道吗?

少女从容的微笑非常好看不说,且风度做派胜人一筹。庆奴心里难免打鼓:这女孩儿是谁呀?举止竟不像出自寻常人家。

庆奴的脸上还是“端着”,斜睨少女:你是谁?到宫里来做什么?

少女说:我是谁与你无关。跳你的舞吧。

少女浅浅一笑转过身,飘然出门去。

庆奴火了,厉声道:你给我站住!少女在门外的回廊上扭头说:你这口气倒像我姐姐。只可惜你不是她,差得远哩。

少女下石阶径自去了,袅娜身形没入红花绿树。

庆奴呆在原地,想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女孩儿已经消失在黄昏里,她留下的韵味却弥漫于梁柱间。庆奴在宫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又即将侍寝,身份地位自不待言。可是女孩儿简简单单的一亮相,居然把她给镇住了。

庆奴不禁想:看来真是天外有天,红颜之外更有红颜。

庆奴甚至想:即使皇后娘娘在妙龄时,也未必能胜过她。

庆奴这一念接一念的,盖因惯性使然:纯美一旦现身,能够牢牢地吸引她。当初面对娥皇逼人的魅力,她也这样。她单纯而向美,于是能被稀世之美所吸引。

室内光线暗了,一排大铜镜景物模糊。

庆奴陡起一念:万一皇上回宫碰上这女孩儿……

一念未已,心跳加剧,扑通,扑通,直欲跳出胸口。

皇上有个小妹妹叫永嘉公主,庆奴未曾见过,只听说生得极好。那女孩儿莫非是永嘉公主?

但愿是公主……

庆奴盘腿坐于练舞的红锦地衣上,微微仰着头,默念空王,合掌祈祷。

可怜的春心荡漾的庆奴,前景有点不确定了。

暮色四垂,伊人独坐。

女孩儿名叫女英,娥皇的妹妹。娥皇和女英皆系乳名,乳名盖过了她们的真名。司徒周宗也许只有这两个女儿,年龄相差十几岁。娥皇嫁给李煜时,女英五岁。娥皇每年几次回娘家省亲,住两三日就要回宫去,小女英赶路,哭闹,小手缠住姐姐的衣襟不放。

史称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

姐妹二人性情相似,是那种激烈的、情怀如火的女子。女英更灵动些,直觉好得出奇,行事仿佛盲动、不计后果,但事后证明她总有道理。她是老父亲的小幺女,是皇后姐姐的小妹妹,受宠浑无知觉:她来到世上原本就是要受宠的。家中园子大,她三岁就开始疯跑,撒欢,做游戏。她吃过花瓣,嚼过树叶,捉过鱼虾,跟蟋蟀做过好朋友,崇拜过天上的星星。姐姐娥皇是她眼中的一个谜,而这个谜通向更大的谜:皇宫!然而皇宫是她所不能去的地方。皇宫就像天宫。娥皇哄她说:只要她字认得多,舞跳得好,丝竹弄得出色,她就可以到宫中去玩。

女英显然具备贵族少女的诸般修养。她是既有小环境又有大环境。金陵女子多轩昂,不像北边汴梁的女人低眉顺眼、低声下气。

周氏姐妹花开在南唐不是偶然的。

生活的韵味儿,艺术的氛围,男人的呵护,向来有助于女性活出女性之风采。而汁梁男权遮天,男人受扩张意志的支配武装到牙齿,男人之间尚且等级森严剑拔弩张,女人就只配做女奴。赵匡胤册封的嫔妃,有名有姓的一大群,她们步调一致,笑容整齐,连卸衣解带的动作都比较相似。动作不一致,危险性很高:那个情不自禁跑到梅苑为天子摘梅枝的梅妃,不是被赵匡胤一剑砍下了漂亮手腕吗?这个血腥事件让所有的嫔妃花容失色。将军们大臣们却钦佩皇帝的英雄气,对儿女情长嗤之以鼻。北宋的滨妃是听说过南唐宫娥的,尤其那位周娥皇,才貌压倒杨贵妃,简直是她们私下崇拜的偶像。娥皇领导的南唐后宫,那才叫百花争艳姥紫嫣红。“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醉拍阑干情味切,重按霓裳歌遍彻!”如此情味、情状,汴梁宫妃做梦也难尝,羡慕得要哭要死。娥皇染疾,李煜亲伺汤药,连月和衣而卧,赵匡胤的女人们就只能埋怨爹娘了。不过,她们后来目睹了皇上的继承者,又稍觉心安:她们的命运还不算最差……

女英长到十三岁,渐渐晓事,对姐姐居住的瑶光殿有了强烈的向往。姐姐的后宫她为何不能去呢?越不能去越想去。姐姐哄她几年了,她学字、习舞、练琵琶,《孝经》、《千字文》一类的启蒙书倒背如流,可是姐姐说话不算数!女英很生气哩,母亲劝慰她说,入宫见姐姐也容易,但遇到皇上怎么办呢?女英嚷道:皇上是我姐夫,我不能见见姐夫吗?

关于这位比姐姐还小一岁的南唐皇帝,女英从小到大听得多了。她念他的词,欣赏他的书法,凝视他的画像,玩耍他的御赐之物,想象他的音容笑貌。李握是家里永恒的话题,也是她闺中的老朋友了,有时她脱口而出:李煜的这幅字嘛……若被母亲听见了,会及时纠正她:要称皇上。她却改口说:姐夫的这幅字嘛……

女英越长越漂亮了,五官俏,身材好,亦能安安静静的,亦能撒腿疯跑仰面大笑。家里的老妈子曾说:杏唇玉齿,哭笑都好看。女英便装哭,老妈子笑得撑不住,找人说去了。女英对铜镜研究自己的鼻子,皱眉说:鼻头有点翅,和姐姐的鼻子不一样。老妈子摸她鼻头说:我的傻女英哟,你是不知道你这鼻子有多俊,翘翘鼻头,嫁与王侯!女英顿时露出不屑的样子,说:谁稀罕王侯!姐姐嫁了皇帝,我女英能落后吗?

老妈子大乐,抚掌笑道:女英固然比娥皇俏,可是皇上已经到顶了,女英姑娘咋办呢?生得再好,却到底是肉身凡胎,终不能嫁给玉皇大帝吧。

女英顿足说:我就嫁给玉皇大帝!女英心比天高,貌比姐俏。其实姐妹二人的模样举止各有韵致。

娥皇有雍容华贵的一面,母仪天下最为宜。女英更见性情,美得本色四溢。娥皇谱大曲,领大舞,女英擅长表演玲珑剔透的江南小曲。娥皇的书法肖似猪遂良,女英则钟情于颜真卿刚劲而飘逸的行书。娥皇爱吃金陵菜福建菜,女英却对湘菜有兴趣,吃辣椒不含糊,杏唇常常不抹自红,衬了雪白牙齿。娥皇亲手设计服饰、发型、玉器、香炉,朝野俱成风尚,女英是比不上了,于是偏作男儿装,戏台上操枪弄棍的,娇叱连连,好一派英姿飒爽!哦,美是差异。比如桃花开成粉红了,李花就要翻作洁白。美是个性的近乎本能的自由伸展。

娥皇女英,一个在宫中努力,一个在家里学习。

公元十世纪的这一对江南姐妹花,开出了千年奇葩……

做姐姐的,固然深爱着妹妹,却对妹妹的异样之美有些在意了。不知为什么,娥皇回家省亲时不复对女英提起皇上。女英很想知道呢,皇上他是如何吃饭、乘车、出猎、巡游的,女英甚至想打听皇上常拜哪尊佛、爱做什么梦。以前娥皇是有问必答,以满足女英没完没了的好奇心。可是近来,她要么岔开话题,要么淡淡地说几句。岂知她越避,女英越要问。

有一次,娥皇发脾气了,说:就你问题多,烦死了!以后不许再问皇上的事情,这可是朝廷秘密!女英听了这话,当时就气哭了,说:以前咋不说秘密?今日忽然成了秘密。姐姐回家是从不端皇后架子的,今日也端上了。好,好,皇后娘娘发话,婢子女英跪着听!女英一言未毕,扑通一声跪倒在娥皇脚下。

那一天闹得。娥皇赔了许多不是,殷勤伺候妹妹吃饭洗澡梳头,夜里同衾而卧,辗转说话几至天明。

然而娥皇在宫中生了病,仍不叫女英入宫去瞧她。只说无大碍,不必劳师动众。

病娥皇是担心着俏女英邂逅李煜吗?也许她凭借直觉,发现女英和李煜更能一拍即合?

再一层:娥皇着实怜悯庆奴,亲手安排了庆奴的进身之阶。为女人者,做到这一点委实不易。领导后宫要雍容大度,鸡肠小肚的女人焉能母仪天下?可是女英入宫,情势将发生微妙的变化。怎么变又说不准。两情相悦是个谜。男女邂逅更是谜中之谜,堪称人类意念的顶级谜团。刹那间的阴阳交流,那喷溅出来的火花难以预期。这情形好比自然界的种种奇观,好比艺术大师的艺术。

庆奴固然不错,却跟女英不好比的。一般人也许看不清,但娥皇能看清。所谓明眼人知道美的细节,洞察美的韵律。庆奴的野性毕竟有人为的痕迹,女英则是天性所致。贫家女孩与贵族少女有区别。童年的环境要渗入皮肤。而在美的领地中,意志能去染指的地方是有限的。也许贵族少女美得更纯粹,她不必对柴米油盐有过多的顾视。美目与美器相得益彰。托尔斯泰巨着中的娜达萨,汇集了俄罗斯贵族少女的若干元素。曹雪芹写,让钟鸣鼎食之家的优雅女性姿态纷呈。

简单地说,女英之美起点高。

五官不仅是五官,身材不仅是身材。调动姿容的是叫做韵味儿的那种东西。人是能够捕捉韵味的文化型的物种。赖有审美之眼,方有韵味儿之呈现。可惜文化的累积效应亦有限,古代之优雅女性,不可能细腻地毕呈于今天。凭借着文字和文物,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无限的逼近”而已……

娥皇回娘家避口不谈皇上;生病了,又不让牵挂着她的妹妹入宫探视……女英对于这些,是否有过一丝猜疑呢?十五岁的少女,已能敏感男女情事。姐夫是属于姐姐的,哪怕他是南唐皇帝,他还是仅仅属于姐姐,而与小姨妹无关。

女英想到这一层可就比较委屈了,原来她并没有一个真实的姐夫。她从小到大念叨过无数次、想象过无数回的姐夫,以为他近在咫尺,其实他远在天边。周家的宅第就在皇城边上,坐车须臾而至,等于抬腿就过去了。可是一年又一年,宫墙隔断了女英的视线。她不能抵达一箭之遥。

心有不甘。

少女要行动啦。她去央求母亲,软磨硬缠的,母亲没办法,只好捎信给皇太后钟氏,请太后恩准,让女英入宫去探视姐姐。太后下旨,命女英择日进宫。一日,家门口停下了一辆有帘子的宫车,宫车上走下来一个满脸堆笑的黄衣太监,女英登车而去,欢天喜地的样子。人宫后她住进柔仪殿,柔仪殿离瑶光殿很近的。她叫太监到瑶光殿打探,太监回来报告说,皇后娘娘的病差不多全好了,还亲自到教坊演练舞蹈,迎接皇上从武昌归来。女英想:我住几日才过去看姐姐,免得她早早的把我打发回去。

于是女英在宫中闲逛,由一个小太监带领着游了上苑,登上了百尺楼。皇家园林好气派!女英却对太监说,宫中的一草一木待她很亲切,像是故地重游。柔仪殿虽不如瑶光殿富丽堂皇,却也小巧别致,三进院子一座西楼,女英住楼上,开窗绿叶扶苏红花鲜亮。初夏时节,遍地风物恰似少女情怀。女英忍不住要去勾勒李煜的日常形象。和瑶光殿一墙之隔的,是皇上批阅奏章、与大臣们议国事的澄心堂。澄心堂内有个光政殿,乃是南唐的权力核心,颁发诏令之处。太监说,澄心堂大得很呢,单是练武场就不知占地几十里,跑得战马万千,容得士卒无数。而在瑶光殿这边,丝毫听不见喊杀之声。

女英不禁想:南唐三千里江山,数百万人口,真够姐夫操劳哩。

她在闺阁中熟悉的那个李煜,看来只是李煜诸多身影中的一小部分……

女英闲步到教坊,碰上独自练舞的庆奴。庆奴的容貌舞姿是让她眼睛一亮的,庆奴的眉眼儿也和她有几分相似。可是对方的神态分明是警惕她,对她不友好。于是她也不友好,抛下两句挑刺的话,转身走人。她走进花树掩映着的黄昏小道,视域向后,犹自感觉到背上有两道灼热的、敌意的目光。

这一次偶然相遇,女英对庆奴印象欠佳。

女英心想:姐姐手下的宫娥都是这么心高气傲瞧不起人吗?

这一夜月明星稀,女英在灯下翻了一会书,忽闻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便抛书倚窗,凝神倾听。月光如水,暗香浮动,人在西楼,芬芳遐思悄然至矣:姐夫回宫了吗?月下横笛的男人莫非就是他?

月光竟然把女英的双颊烧烫了。

没人见过这一幕,唯有上天在瞧着。

事情偏有凑巧,次日李煜回到金陵城,照例先探视母后,然后在光政殿召集群臣议事,从正午议到太阳西沉,方脱下黄袍,穿上细麻衣裳,辇车驶向瑶光殿。车过宫墙圆门时,李煜远远的看见一个背影颇似庆奴,斜穿秋千架,款款走向荷叶初圆的池塘边。倩影如许,李煜不觉心动,看她亮在夕照里池塘边的侧影,竟有些呆了。出巡前娥皇特意讲过庆奴的,并半开玩笑说,庆奴向楚巫学过变身术。此时李煜依稀觉得,庆奴和当日确有不同,步态,衣饰,转动照人,看来是下过了一番功夫,要重新美给他瞧。

李煜叫赶车的内侍暂停,他朝池塘走去。

二十八岁的男人走在夏季的这一刻,周遭鲜花开得饱满,归林鸟掠空鸣叫。他巡视四十多天,只带了几个普通宫娥。

此一刻,身心俱饱满……

渐近那背影时,李煜想:庆奴倒像十几岁的女孩儿。

其实庆奴一直像女孩儿的。李煜是经娥皇提醒才意识到,庆奴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

那池塘边的女孩儿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双方都有点吃惊。李握想:这才几时未见?庆奴又长漂亮了。

是那种说不清的逼人的艳力……李煜喉头发紧,言语困难。久违的紧张又来照面了,居然是由于庆奴!李煜亦稍稍存疑,却将疑窦抛开。

李煌勉强笑道:庆奴真能变,叫人认不出了。

女孩儿微微一怔,打量着他的闲散穿戴,说:我也认不出你。请问你是谁啊?

女孩儿说话时,那动人的杏唇玉齿不太像庆奴,莫非画了什么新妆?眼睛、鼻子、脸型、神态、语音,也显出异样。

李煜想:全变了。抚媚女儿百变身……

他说:大胆俏丫头,敢这么说话!就不怕罚你做功课,抄三遍《金刚经》?

几年前李握罚过庆奴抄书的。

女孩儿细眉一挑:你这人口气蛮大,像昨晚那个跳舞的丫头。请问,你有什么资格惩罚我?

李煜笑道:庆奴你……

女孩儿打断他:谁是庆奴,庆奴是谁啊?

李煜想:庆奴今日要陌生到底。巫婆教她这么做。

他沉吟道:既然你不是庆奴,那我也不是李煜了。我和你是刚认识的两个市井男女,行了吧?

女孩儿说:你本来就不是李煜。你敢称李煜吗?

她曾听说过,李煜有几个弟弟,封郑王、邓王等,也许常在宫中走动。

李煜没奈何,摇摇头说:你非你,我非我,这已经够了嘛。市井男女初见面,彼此有好感……

女孩儿冷笑:谁对你有好感了?

其实女孩儿对他的风度是认可的,欣赏的。她这么说话,是因为心里装着那位“真正的”、戴皇冠穿黄袍举止气派的李煜。这个形象已在她心中盘桓有年,扎下根了。

李煜说:皇后娘娘的身子大好了吧?这些日子你伺候她,劳累了。女孩儿说:皇后的病是见好了,可是我不曾去伺候过她。

李煜叹息:庆奴真是不拿自己当庆奴。你这一片良苦用心……女孩儿皱眉头,再次打断他:你左一个庆奴右一个庆奴,这庆奴二字太难听!做奴才有啥值得庆贺的!李煜笑了:朕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俗话说,女儿百变身,你变得朕都认不出来了,索性把名字也换掉。

女孩儿生气了,翅翅鼻头微颤,红杏唇厉声道:你竟敢冒充天子,按律当斩!李煜想:生气的模样也不大像庆奴。

他本想拿她生气的俏模样开个玩笑,却说不出口。喉头又一阵发堵。女孩儿艳力逼人哪,一个表情一种俏:矜持、冷笑、皱眉头……李煜阅美多矣,似乎不曾如此紧张地面对过一位女子。

他现出一副呆相。

美是炫目之物。美叫人六神无主……

女孩儿转而笑道:吓着了吧?当今皇上虽然和蔼可亲,可你也不能胡乱冒充。朝廷要有规矩,凭你是谁,不可以乱说话。

李煜定定神,望着女孩儿的额头(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说:庆奴,你是学了传说中的易容之术吗?抑或你有魅魈附体?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你若不喜欢庆奴这名字,朕择吉日,替你新起一个……

女孩儿第三次打断他:哎哟,你又来了。天底下最讨厌的人就是这个庆奴!第二讨厌的是你。我不跟你废话了,好端端的惹我生气。

女孩儿转身走开,往西朝着圆圆的落日,婀娜身形镶入火红的日影。这转身,这步态……越发不像庆奴。

李煜不觉转狐疑,脱口问道:你不是庆奴,那你是……

女孩儿边走边侧过脸颊,抛给他一句:你、先报上姓名。

李煜说:南唐皇帝,姓李名煜,字重光。法号莲峰居士。

女孩儿已走出十余步,倏然转过身,吃惊地睁大眼睛,双脚定在石板路上。

她变得口吃了:你、你真是、是……

灵动舌头一时僵住。

四目交汇于空中,竭力想要弄明白。其实双方都趋于相信,刚才委实弄错了对方。两个人傻乎乎对了许多话,句句离谱,又仿佛声声合拍。

李煜说:轮到你了。

女孩儿慌忙道:婢子女英,拜、拜见……

女英未能完全确认,所以她慌乱,欲拜不拜的样子。这情态亦复撩人,端端不是庆奴。

李煜笑道:原来是娥皇的小妹妹,朕听说过你。

女英盈盈拜倒:婢子女英冲撞了皇上,真该死。

李煜走近她说:朕恕你无罪,请起,请起。

女英起身却显得艰难,她拍拍裙子,弄弄腰带,头一味低着,不知何故。李煜在她跟前呢,姐夫……闺中无数念叨,汇集成此刻的语塞,抬不起头,双眼只在地上,脸儿是红起来了,无可挽回的红,透露芳心的红,浸染到耳朵,漫过脖子,盖过身后的大红曰头。

李想呆定。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个美妙的、开端性的瞬间。瞬间生发无穷瞬间……

唉,一个抬不起头,一个说不出话。却合力完成了一个瞬间,制造出原子裂变。

女英终究是女英,仰了脸儿说:这夕阳红得。

李煜说:这园子里也是,红花烂漫。

二人含笑对视一眼,各自的脚一齐动起来了,朝圆圆的、欲下未下的落日走去。

那立在御驾旁的内侍有点傻眼。

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地上,抱膝打盹儿,头靠着车轮。一梦醒来,光线很暗了,四下里静悄悄,花树间有一层薄雾。

内侍揉眼睛嘀咕:皇上跑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人语声。

人语断断续续,内侍抱影徘徊。他想:皇上和那女孩儿是在假山的那边吧。那边空旷……

内侍一念未已,月色柔柔地铺开了。

次曰黄昏,李煜和女英复于池塘边见面,缓步走向假山那边。彼此也未曾约定,那夕阳沉下去,春情便升上来,二人几乎同时抵达,相视一笑,朝那座高数丈、长约百米的牛形假山走去。脚步与昨日分毫不差,谁左谁右也相同,仿佛事先商量过。

情事却哪用商量?悠悠万事要商量,唯有情事不商量。只凭着目光偶然的一碰,手指意外的一触,便有电流通过。

少女步子轻快,山顶有亭翼然。山前空旷,立着几块雕塑般的太湖石。

他们说些什么呢?情丝和语丝如何相接?

其实不用相接,情丝便是语丝。犹如:花色月色即姿色。

恋爱絮语丝丝入扣,身子就避免着接触,尤其要留意双方的手指头,不能发生意外。指间有诡计,不能让这诡计得逞。

可是,谁的诡计呢?

李煜是有过幽会的体验的,“云雨深绣户,未便谐衷素。”抖抖索索之际受了打揽,揽散一对刚要交颈的鸳鸯。毋宁说,那是一次未成功的色情勾当。“眼色暗相钩……”此刻,人在空旷身心如洗。纯粹的恋情排斥身体的接触。

总会有接触,但此刻不接触。

此刻“不”着……

心有灵犀一点通。肌肤与气息,则处处标示着此路不通。纤腰不能抱,杏唇不能尝,翘翘鼻头不可近。更别说颠倒衣裳呢喃狂。

“不之路”长着呢。虽然这条路的尽头写着“要”这也要那也要,没完没了的给和要。然而什么时候开始要,他们都不清楚。也许是明天,也许在明年。

恋情是雾状的东西,恋爱不透明。恋情的纯度,取决于雾的浓度。漫天大雾最好。

奇怪的是,女英并不问宫中的各种事情,闺阁里的那些个好奇心一下子全跑掉了。她是女英,和李煌并排走,或是斜倚太湖石望望浩瀚星空。皇家园林不过是她的情感道具而已。司徒家的小幺女,可不是一名普通宫娥。她脱口叫一声姐夫哩,含羞扭头。过一会又问:我可以叫你李煜吧?叫皇上怪别扭。

她坐到石礅上,石头的切面有福了,消受那可爱的圆润体温。

她哼霓裳曲,随意舞一通,嫦娥羞得云遮月。

她对李煜说:明天我们……

俄顷又改口:要不后天吧。

她忧愁,垂下眼睑。一日不见咋得了……

她投向李煜的眼神说:你呀,你呀,你不是君主该有多好!而类似的感慨也曾发自娥皇。无边的爱意让权杖失去了分量。

这个神奇的夜晚,让李煜再一次面对那种久违的荒诞:最不想要权杖的人,偏偏操上了最大的权杖。十五岁的女英,警敏、端庄、纯粹、泼辣的女英,直面事物本身的女英,唤起他受到压抑的本性。天底下最愚蠢的一件事儿,莫过于穿黄袍坐龙椅君临天下。什么龙舆龙床鸱吻,什么行宫离宫正宫,什么万岁千岁百岁,所有这一切,汇集成一个荒诞。金光四射的权杖,怎比得情人手上的一朵玫瑰花?批不完的奏折,宣不完的圣谕,听不完的汇报,怎比得说不尽的绵绵情话?

这个神奇的夜晚,继位三年多的李煌得以返回他的赤子本源。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叔父景遂,为何宁愿做一名球场好手,而不愿再去主持东宫。

一名球手可以淋漓尽致地享受生命,一个皇帝却不得不百般扭曲,异化生命。

这世上,有些人为权杖拼死拼活,有些人却只求把生活变成艺术,把艺术的价值推向人类生存之巅峰。

李煜和荒诞面对面了,油然而生惆怅。

女英唤起他的荒诞感,当初娥皇也如是。这姐妹二人……

李煜默念空王。那不知居于何处的空王。

女英望着他说:后天……

李煜摇头:明天吧。我退朝时叫内侍给你传话。

女英大喜过望,跑脚张臂,要拥抱的样子,却被“千年礼教”挡在了半途,发不得力,软软垂下了,像一股过路风举起的柳条。抱不得也妹妹。

此刻抱不得,此生抱得!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四十几个字,环境、人物、情态全出来了。

时人评价“极俚极雅”。

词中只见恋人情侣,哪有皇帝国主的影子?南唐李后主,亲手破了皇权覆盖一切的丑陋规矩。词写初夏光景,女孩子在薄雾中穿行,鞋子拿在手上,发烫的脚接触凉凉的地面。画堂南畔是幽会的新地点,与池塘边假山前有所不同。堂者,室矣。室中有何物?不言而喻矣。云雨深绣户,可以谐衷素……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礼教下的女子,喊出这一声不容易。热烈而又娇滴滴。

恣意怜,怎么个恣意法?

女英是既美又泼辣,几乎全凭感觉行事。女英幽会李煜也是有节制,她“出来难”,并非有人看守着,是她冲破自己艰难:她身处爱情和亲情形成的张力之间,她火焰般的身体是个受力点。

女英和李煜,一见面就互相爱上了,就像十年前,秋游的娥皇和垂钓的李煜相遇在江边的那一幕。

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警觉,机敏;端庄,娴静。这漂亮女孩儿,将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体,其日常情态不难想见。曹雪芹的大观园,看来收不尽天下女子情态,娥皇女英走进去,卓然特立,艳比钗黛。

公元964年的这个盛夏与初秋,女英赴画堂南畔多少次?想必不止一次吧。她止不住的颤抖多迷人啊。她是中国式的女孩儿,她可不是罗丽塔。李煜能给她恣意怜,或许暗喻阴阳初试亦调畅。

杏唇一启何时了,玉齿不妨使劲咬……

女英爱在十五岁,也是爱在姐姐娥皇的二十九岁,这事有双重的蹊跷。

爱到极致很危险的。

可是,活着就要燃烧。

至情至美如女英娥皇,双双环绕李煜,情之烈也,意之浓也,一年堪比十年。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是这么安排,后人也就无话可说。

偷尝禁果之乐,乐陶陶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类之至乐,大约莫过于情人之朝朝暮暮。活着真好。短暂者亦能一窥永恒。

像李煜这样的大男孩儿,坐龙椅多年而不失赤子之心的罕见的人物,他的兴奋掩饰不住。他走路要弹跳,用膳要唱歌的。

深谱情事、深知檀郎的娥皇是否有察觉呢?

正文 第九章 秦楼不见吹箫女

陆游《南唐书》记载:“初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即数日矣。”娥皇显然不高兴。

她嫉妒十五岁的小妹吗?她担心她的檀郎移情别恋吗?

嫉妒和担心都有道理。将满三十岁的女人如何不担心?入宫十年是她辛勤劳作的十年,生活开出了芬芳的花朵,结出两枚骄人的硕果:仲寓,仲宣。娥中之皇筹划着她的下一个十年计划,绝世之美压倒当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宫中排练的又一台大舞《恨来迟破》,倾注了她的心血,置病躯于不顾。庆奴领舞也出色,李煜击节赞赏,厚加赏赐,将他随身多年的玉佩赐予庆奴。秋水盲娘流珠宜爱,各有所得,皆大欢喜。庆奴跪接玉佩时双手颤抖,泪珠儿打转。她即刻沐浴焚香佩上身,向空王画像作揖叩头,一溜烟跑到园子深处,又发了一回呆,抹了一回泪。夜里睡觉不肯离身,将那凉凉的玉佩贴紧她的火热脸儿……

庆奴管竹夫人叫湘君,管玉佩叫湘玉。

侍寝之事没了下文。真可怜见的,眼看要情放,却又归于情愁。

女英的故事在宫中悄悄传开。秋水十六岁,原本是要嫉妒、为娘娘也为庆奴抱不平的,及至见了女英,不禁暗暗吃惊,妒心跑到爪哇国去了。音娘也有同感,与秋水私下议论说:女英和皇上俨然绝配!周氏姐妹专为皇上生哩。或者倒过来说,皇上专为娥皇女英……

庆奴不想听这些议论,捂住耳朵跑开了。

娥皇听不到的。

有一天,娥皇复觉身子懒懒的,歪在枕头上,庆奴替她轻轻打扇。园子里夏虫唧唧,房内炉香静绕。娥皇瞅庆奴好一阵,抚摸她的纤手,一声轻叹。主仆相处多年,心意本相通。庆奴低了眼,摇团扇掩饰她难以启齿的忧伤。

娥皇说:你见过我妹妹吧?

庆奴点点头。

娥皇沉默,望了望帷幔外边,又问:依你看,女英她……

庆奴使劲点头,娥皇明白了。

有些话,二人敏感在一处。说也难,听也难。

娥皇怔怔的,庆奴怔怔的。二人又呆在一处了。

虫唧唧,鸟飞飞,炉香静逐游丝转。

此一刻名叫没情没绪。恼也没处恼。

良久,娥皇咬咬下嘴唇,庆奴便知,娘娘要做出某种决定了。

女英被姐姐给禁闭起来了。禁于柔仪殿,由内侍总管庆福亲自“看守”。庆福是跟随过先皇的,有资格,有忠心,有功劳,近年越发敢说话,敢谏“今上”的不是。庆福对女英毕恭毕敬,又亦步亦趋,影子似的,不离女英左右。女英发怒他就赔笑,反正他笑了半辈子,平时不笑亦笑的。女英也能走出柔仪殿,庆福便跟着,隔她十几步的光景。女英赏花弄草有意磨蹭,庆福站半天一动不动,柱子似的竖在哪儿,黄衣衫儿随风起落。这功夫叫女英吃惊不小,于是明白了:笑和站原是太监的两样基本功夫。

庆福笑站自如,女英哭笑不得。

又一日,娥皇让庆奴扶了,到柔仪殿来看望妹妹。女英赌气哩,只称娘娘,不叫姐姐。娥皇软语抚慰妹妹,女英和衣倚枕,做姐姐的便坐床沿;女英上西楼,娥皇又赶紧跟去,上楼梯颇吃力,脚软,腰酸,不觉停下喘气。妹妹回身扶姐姐,却说:你既然身子不好,跑来做什么?

庆奴说:娘娘特意来看你。

女英说:我跟姐姐说话,丫头倒来插嘴。宫中是这等没规矩吗?

庆奴给呛得脸都白了,只强忍着。万岁爷也不曾对她这样!娥皇笑道:阿弥陀佛,你总算叫了我一声姐姐。

女英只不理会,扭头瞧了雕窗外。

日影横斜,几只画眉在绿叶里。

室内的三个人一时无话。庆奴立在门边。

女英望着圆圆的落日,思檀郎,泪水顺着精致的鼻子下来了。翘鼻头颤动。

十年前,娥皇苦思钓鱼郎……

同是恋爱中的女人,何尝不理解对方?何况是姐姐面对小妹妹。女英已是李煜的人,迟早要册封的。娥皇暂闭妹妹,一来是因为妹妹年龄小,二来是让李煜掂量她的郁闷,她的不安。女英小她十四岁哩,爱起来又如火如荼。情势的发展是谁都说不准的。李煜也说不准:纵是山盟海誓,管得了一时,管不了永久。李煜曾对她说过:不知你少女时怎生模样。李煌为此叹息哩,未曾见过她的十八岁,更别说十五岁!女英入宫,却庶几让李煜补上了这个遗憾。然而女英是女英,和姐姐的少女时代有相似更有差异。女英更激烈,不管不顾的,作为情人更纯粹。而娥皇这些年从王宫、东宫到后宫,般般努力,几乎面面俱到。她固然有妹妹不能及的仪态、风韵,可是单论火热情怀,未必能在妹妹之上。

江南姐妹花,花色有殊异。

姐姐也是深爱着的女人哪,姐姐也有妒心……

娥皇的表情诉说着这一层,女英听不见的。热恋中的女孩儿哪能想得周全。情苗往上蹿单取直线。

花明月暗飞轻雾……夜夜春心莫奈何。

女英想不通的是:姐夫他不是皇上吗?下旨解禁谁敢不服从?她囚禁在柔仪殿已经整整七天了,一曰好比一年!女英甚至想:这柔仪殿莫彳卩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转念又想:姐姐不可能这么待她的。

再一转念:皇帝姐夫一定会来救她的。

女英念头快,长睫毛仆闪着黑黑的眼睛。

如此这般的俏模样,连心里不爽的庆奴都被她给吸引住了,不觉眨眨眼……

女英怨李想有她的理由,而李煌不下旨不现身同样有理由。唉,两个理由要打架。女英不识李煌的理由,李煜如何不想她呀!然而仁者要据量四方,不可囿于一己之私。国事家事情事……事事要关心。李煜尤其恼念着病中的娥皇。这十年哪,点点滴滴的走过来,一丘一壑亦风流。人是有记忆的生物,仁者尤其有记忆,美好或伤感的记忆。李煜怎能不去惦念娥皇!秦皇汉武不惦念,唐玄宗老来惦念,却一任杨玉环缢死在梨花树下:“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李煜娥皇爱到中途,至死不能休!“当你老了,头白了,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女英此间囿于幼稚,看不见这些的。令人伤感的倒是,她很快就会看见,迅速地长大、成熟……

娥皇今日有几分窃喜,才叫庆奴陪着去了柔仪殿。姐妹二人,终须见面的。若问娥皇喜从何来?答曰:喜从李煜的表现来。整整七天了,李煜硬生生压下了情火,澄心堂处理完国务,辇车便径回瑶光殿,似乎对女英的住处不甚在乎。堂堂九五之尊,他若要驻跸柔仪殿,区区庆福怎么拦得住?娥皇的期待值,原以三日为限,现在都七天了,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一个娥皇不想去说明的问题:檀郎依然是一她的檀郎!姐妹二人的檀郎,这仿佛命中注定。谁让她们叫做娥皇女英呢?这名字对李煜有心理暗示。

娥皇悄悄下决心,病愈之后大展风采。舞蹈,琵琶,围棋,词令,书法,彩戏,妆饰,样样不与往日同。二十九岁很年轻,三十岁美才起步。娥皇岂是强为美?她心里有数的。宫中的嫔娥都是她的好姐妹,她们的眼睛不说谎。娥皇皮肤细腻,身子圆润,胖瘦适度,称天生丽质最为宜。纤手拨弦长袖弄舞,又领导瑶光殿,暗助澄心堂,眉目间隐隐透出男儿气。美的元素尽在娥皇矣,女英她艳光四射,漂亮得毫无章法,有如奇峰突兀,却不能让娥皇收缩美的地盘!你美你的,我美我的……

江南姐妹花,开在金陵帝王家。这位帝王也是通常意义上的优秀男人,既显赫又民间。他对女性的欣赏和敬重,对贵族阶层,对草根群落,对士子与商贾,俱称不朽之楷模。

一场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序曲挺好。不和谐的音符喻示着矛盾和冲突,却不伤大雅的,无碍大局的。向善是个基础。女英亦如娥皇,自幼叩拜空王。何况做姐姐的,携同她心爱的弟弟掌握着局面哩。爱情亲情,形成持久的张力。力之舞围绕着两个中心。

哦,情花原是这么开。大曲开了头,舞到何时休?

只可惜……

公元964年的夏末秋初,娥皇疾病缠绵,春心勃勃。女英闭锁柔仪殿,“整日价情思睡昏昏”,一个人懒起走动,从外院走到里院。姐夫李煜是戏称里院为蓬莱院的,指精美庭院为蓬莱仙山,绮约仙子名曰女英。

女英却拖着一个影子,影子他叫庆福,站也站得、笑也笑得的庆福。

女英万般没奈何。“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伤心最是日落时。西楼莫凭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池塘边,那假山前。枫叶染得园林醉,伊人却垂泪。

那李煜又如何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娥皇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呢。却也紧张注视着,那个早晚要来的、与她无关的情爱沸点。

情沸时,捂不住的。

娥皇学过老庄,索性无为而为:对檀郎实行不干预政策。不问他的曰程安排,不打听他的辇车行止。

当然她也不鼓励。处理情势要微妙,拿捏好分寸。这就是娥皇的风格。同时,她着手构筑自己的心理防线,把目光移向两个爱子,仲寓,仲宣,带他们到宫中的佛堂观佛事,拜空王。一如太后钟氏当初带李煜入佛堂那样。

总之,娥皇是准备好了。

而李煌的“情沸”也即将上演。是激情就得沸腾一回。情之力学有定理。

此间唯有女英,浑身上下是个无以名状的期待。情阻,情憋,恰如闷热天气孕育着电闪雷鸣、豪雨如注。

这一天终于来了。

李煜的《菩萨蛮》,也写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女英情困柔仪殿,大白天睡觉,横着睡,竖着躺,枕头乱抛。云发散乱,毫无意义地闪闪发光。李煜不在场,她变化着的身姿无处不召唤,包括微敞的酥胸间透出的缕缕异香。异香是说,体香、衣香与特殊的情爱嗅觉混为一团。

词的上片带出下片:他来了。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寥寥几个字,将少女的天真烂漫与满腹幽情和盘托出。李煜随手一画,女英的如花笑脸传向千万年矣。也许古典诗词将汉语的表达空间推向了极致。简单的句子,朴素的画面,却让人看不够,其中必有缘故。汉语中存活的中国人,一代又一代,能受汉语艺术的感召。汉语言是个魅惑,方块字能搭建神庙。几个字说尽无限情,这不是魅惑是什么?“无限情”三个字若挪到别处,平常得很呢,到李煜笔下就立显神奇,为什么?

李煜的词,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人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一次次的重读读不够,这里边藏着什么奥妙?李煜所浓缩的人生意绪、生存情态,无数次向人展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晶莹剔透的文字,乃是生命张力所铸就,比地力造就的钻石更久远。

汉语的无穷组合乃是生命冲动的无限投影。这也叫“读图”,却不是朝着洞穴时代的“高科技回返”。

单纯读图,大脑迷糊……

李煌和女英,“相看无限情”,接下来的相搂相抱又如何?情阻情憋能量聚也,别有一番呢喃狂。心慌意乱手忙脚乱。谁的手谁的脸呢?谁在声声呼唤?分不清也,辨不明也,越辨越混乱。

乱作一团。

情色喷涌何时了?销魂知多少?

二十八岁的李煌受少女女英的吸引,理由比较充足。他不滥情,要滥早都滥了。毋宁说,是女英将他击中。二人相遇的一刹那,生发太多。情潮袭来抵不住。瞬间效应标画出纯度很高的爱情。这爱情实打实,分毫不掺假。少女情态是李煜所陌生的。庆奴秋水盲娘,李煜也欣赏,却有意无意的,把她们处理成欲念盲点,定格为欣赏对象。娥皇之艳遮挡他的视线。庆奴的悲哀正在于此,欲实现侍寝理想一波三折。“春殿嫔娥鱼贯列”,女孩儿的特殊韵味点点滴滴浸人他的潜意识,汇聚成一股力量,忽然有一天,冲着天赐般的女英喷发。

喷发是说:这股力量有多大,李煜不清楚。

女英更茫然,所以她美得毫无章法。

娥皇显然不是这样。她在美的领域中处处创新,引领着时尚,却还是美得有章可循。努力有方向,她不可能同时朝着四面八方。一朵花不可能绽放成另外一朵花,桃花不作李花白。

娥皇女英,犹如风格迥异的艺术品。

更要命的是,李煜也是艺术品,内美外美登峰造极。

恋爱是一场修炼,好男儿在爱河中尽显好身手。

爱在微妙处,在张力之间……

曼妙的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高潮孕育在它的开端中,恰似早晨的太阳迈向正午。那命运之神却来横插一手,喝断大曲,把满天朝霞变成垂暮的、死气沉沉的黄昏。

也许神的意图是:莫让人间上演这种可作示范的男女三人舞。

李煜和女英互相享受的节骨眼上,将满四岁的仲宣突然夭亡。

仲宣在佛堂内玩耍,小孩儿爬高,撞倒了大琉璃灯,受剧烈惊吓,诸罗汉顿成凶神恶煞。人又从高处摔下来,跌伤不说,更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其后数日抽搐不止,竟然夭亡。

李煜突遭厄运,大悲。死神挡住了爱神。

思幼子整日哭泣。仲宣生得眉清目秀,像李煜也像娥皇。三岁背《孝经》一字不漏。又顽皮又听话,李煜夫妇爱如掌上珠。娥皇卧病,仲宣学父亲端水侍药、在妈妈身边和衣而卧。娥皇亲她的宣儿一向亲不够,李煜、仲寓要吃醋哩。好端端的宣儿,玲珑可爱的宣儿,忽然就没了,小棺材埋入地下,和尚念经超度,灵幡漫天招魂。

四川民间有俗语:乖娃儿是路上跑的,不落屋的。

生得精巧,命如灯草。苏东坡与王朝云生下的遁儿是个例子,小模样又乖又精巧,却忽然遁入云霄……丑娃儿倒是存活率高。民间的东西总有几分道理。邻里之间称赞婴孩,四川人总是说:你家小孩多丑啊,丑丑逗人爱……生子太漂亮,谨防厄运从天降。

李煜痛哭幼子,却还得苦苦瞒着病娥皇。

李煜《悼诗》云: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万箭穿心的李煜求助于空王:帮帮那走上了不归路的儿子吧,幼椎身影赴黄泉,东瞅西瞧,凄凄惶惶,佛主引他上天堂吧!人生到了最无助的时刻,李煌自然而然地乞求空王。生有限,死无常。“无常”规定着一切众生,没人可以宣称例外。空王在人世间有足够的、不能测量的显现空间。

设身处地为李煜想想:此刻他除了求空王、求我佛慈悲,还能求别的什么?

我们要学会尊重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的内心。

生与死的偶然性谁能说清?连宇宙的起源也是有偶然性的,大爆炸之后的宇宙是如此匀称,难怪霍金先生要为上帝献上一份特殊的敬意。

对不可道说之物,我们要学会沉默。人类是断不可能具备终极理解力的,眼下连地心、人心(意识结构)都搞不清楚,差得远呢。所以我们对自然对人世,要有一份虔诚。不要摆出一副自以为弄懂了全宇宙的样子。

李煜一面乞求空王引渡仲宣的亡灵,一面瞒着病娥皇。母子情深,甚于父子。娥皇若知宣儿夭亡,那怎么得了!《南唐书》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李握默坐饮泣的形象,令无数男女为之辛酸。

爱人者是这样。而杀人成癖者,连亲情都会麻木。

李煜默坐时,心被撕成两半:一边是无尽的伤痛,另一边是无限的惶恐。

娥皇迟早会知道。李煜只盼多瞒些日子,让娥皇的病体能承受。然而那西风越吹越紧。秋气主肃杀,木叶凋零。

此间李煜拜空王,侍汤药,强作欢笑。

病榻上的娥皇沉沉睡去,李煜几回默坐通宵?

有时他实在疲倦了,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梦中听到笙歌奏响。“佳人舞点金钗溜。红锦地衣随步皱,酒恶时拈花蕊嗅……”娥皇的笑脸是多么灿烂啊,可别让她凋零才好!李煜梦醒时,把目光移向病榻。

这些天,娥皇几次唤她的宣儿,李煜找理由搪塞。可是母子之间有感应,娥皇老做噩梦,梦中的仲宣不是升天就是入地。娥皇惊醒,大呼宣儿。李煜不知所措。

娥皇瞧众人神色有异,越发起了疑心,立刻要见仲宣。这事瞒不下去了,李煜只得告诉她真相,乞求她将息身子,为他,为仲寓,为家人,为女英,为南唐,为宫中的好姐妹……

娥皇点头答应着,泪流不止,咬唇出血。

娥皇挣扎着要活下去,却每每听见宣儿在半空呼喊母亲。

她哭着对李煜说:仲宣迷路了,迷路了,孤零零飘在空中……

李煜大声道:文善禅师带着宣儿!娥皇将信将疑:大法眼禅师照顾咱们的宣儿吗?

她艰难地欠起身,朝空中喊:佛主垂怜啊!瑶光殿哀声低旋,内侍宫娥皆垂泪。女英浑身发抖,长跪姐姐的病榻前。娥皇拉她的手说:小妹,姐将去矣。

女英号陶。李煜以头撞墙,额头冒血。庆奴急了,咬牙对娥皇说:娘娘莫去寻仲宣,你这一去,我们咋活?万岁爷金口玉言,仲宣在天上过着好日子哩,文善大禅师引他到极乐世界!娥皇含笑重复说:极乐世界,大禅师……

她的声音很虚弱了。病转沉重,花容苍白。

她确实很想活下去,首先为了她的檀郎。

“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多少欢娱的时光啊,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十年努力俏娥皇,至爱赢得美好时光。

她何尝不希望活下去?二十九岁美才开头……

美无尽矣,善未休。今生今世伴檀郎,白首双星竞风流!可是她一闭眼,就看见迷失于黄泉路上的小仲宣。

夜里浅睡身子侧动,分明是幼子在拽她。

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叫周娥皇如何是好?

两边都在喊她的名字,而阴间声音渐大。

病入五内了。太医把脉后,对皇上直摇头。

秋末冬初了,“无边落木萧萧下。”这一天娥皇稍有些力气,双颊泛红,美目格外明亮。她对床边的李煜说:去那边也好。

李煜俯身到她耳边:你去我也去。

娥皇瞪他一眼,嗔怪道:可不许胡说。宣儿有我就够了。

李煜说: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边也有许多牵挂,只怕我身不由己。

娥皇瞅着他,良久,说:随你吧。怎么都行。

她谈起后事,如叙家常。……

庆奴是要交待的,入宫十余年,苦恋着皇上;女英倒不用她操心;仲寓七岁,健如小犊,令她欣慰;赵匡胤的宋军远征西蜀,但愿耗尽他国力才好;《霓裳羽衣舞》要传下去;窗娘新创了一种以脚尖点地的单人舞,挺好……

娥皇说累了,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

打更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阴间也有更声吗?

娥皇微笑说:我再想想,还有什么事需要交待的。

人生有限,人事无尽。操心哪有尽头?爱这人世间,牵挂多少人,南唐俏娥皇是这样的!此刻她双颊赤红,像着了火……

据《南唐书》,娥皇临死前,拉着李煜的双手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娥皇郑重立下遗言:“请薄葬。”娥皇生前节俭,嘱托身后事,仍不忘树立节俭的榜样,她不仅约束了瑶光殿,也会影响澄心堂。南唐曾经盛行厚葬之风,仕宦人家往往竞争排场,花销巨万,娥皇以国母的身份带头破这陋习。国库里的银子,源源不断送到汁京去,娥皇是清楚细节的。薄葬之风若起,将为国家节省大宗的钱财。

娥皇撒手西去,为她心爱的檀郎做了最后一件事。

李煜十年敬重她,使她感到莫大的荣耀。可她的荣耀也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向善向美不辞心力。做女孩子的时光她就开始努力了,她活得认真而投入。女儿态十足,又有巾帼英姿。想想她挑灯攻读书史的模样吧。南唐女子昂扬,非唯三从四德,此风延入北宋,市井女人也奋力拓展她们的生活空间,挑战男权。男女互敬之风,初现于南唐。一个“敬”字大不易,它是书写在命运层面的。

历史长河中,男女皆有杰出个体,活出了个性风采,却并不给旁人制造压迫和不幸。李煜娥皇皆为典型。而中国封建史,女人尤其受压迫,所以娥皇的生存姿态给人留下的印象深。

高贵而又平凡。美丽而又朴素。才华横溢而又和蔼可亲。

娥皇李煜交相辉映。

作为政治牺牲品的杨玉环、貂蝉之类,不好跟娥皇比的。

二十九岁美到岳峰,上帝安排她长眠地下。

公元964年十一月初二,娥皇殂于瑶光殿之西室。

咽气之前,回光返照时,她沐浴,焚香,穿了纤裳,梳了云高髻,画了鬓朵妆,躺在她平日用的珊瑚枕上,盖上三层锦被。也许是预防黄泉路上的寒冷。她一遍遍追思仲宣时,就觉得他在路上冷……

宋人笔记《玉壶清话》记载:娥皇临终,将先皇送她的烧槽琵琶交给李煜;又喘着气,褪下“常臂玉环”,放在李煜的手掌中。

奴去也,莫牵连!舞过多少次的一双玉手,缓缓垂下,指尖从李煜的掌心滑落,滑向遥远的阴间……

李煜去投井,被左右死死拖住。这事史料记得明白。

那井口不大,庆奴庆福双双仆上去。

李煜辗转寻死,宫中大恐慌,内侍嫔娥总动员,将刀子绳子一类的东西统统藏起来了。池塘边站着水兵。高楼上武士把守。

短短一月之间,爱子夭娇妻亡,像孩子一样纯粹的李煜如何活得下去?唯求速死,一家三口重新在天国团聚。

爱人者是这样的。爱之深方痛之切。

杀人者断断不是这样,无论他如何唱高调。无论他的御用文人如何包装。

李煜去寻死,却并不知道,历代帝王,像他这么欲与爱妻娇儿同赴黄泉的男人绝无仅有。皇帝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皇子,这两样“东西”他并不稀罕。一根权杖远胜于八千嫔妃和任何亲骨肉,比如那个汉武帝。

而李煜撕心裂肺的疼痛无边无际。他脸上闪烁的泪光,直接是人道主义的光芒。他是天地间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与民间好男人完全一样。因其皇位,更不寻常。

皇权意识淡薄如李煜者,厚厚的史书中能翻出几个?

爱人,爱家乡,爱祖国,乃是环环相扣。想想屈原吧。

所谓皇帝爱江山,原本是一句蒙骗千年的假话。不爱身边的人何谈爱江山?皇帝爱他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像狮子王或狼首领维护它在兽群中的统治地位。

就生存向度而言,李煌根本不是什么皇帝。

古人讲他误作人主,堪称词中之帝,其实隐含了对人主的批判。王国维先生更进一步,说李煜“不失赤子之心”,这话意味着:坐上龙椅穿上龙袍的人,或多或少都失掉了赤子之心。

南唐李煜,是皇权谱系中的一个难得的例外。

可是为何总有一些人认为赤子之心不重要、人道主义不重要呢?一味避开真善美的人,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深人李煜的价值,则同时意味着:揭示这价值的反面。

李煌如此伤妻痛子,一个正常人是会受其感动的,哪怕他不识字。而识字多的冷面学者草草带过,笔墨急匆匆转向杀伐,很详细,很起劲,动不动就这儿砍头一万,那儿斩首七千的,影响实在恶劣……

公元964年末,金陵的冬天真寒冷。

体格匀称的李煜,此间瘦得不成人样,四肢乏力,“杖而后起”。二十八岁的男人,走路需用拐杖。

冬雪,冬雨,冬阳,处处有娥皇的身影。巨榻,香帕,琵琶,无不勾起他的伤心记忆。娥皇初逝,他只要寻死,对妻子的旧物倒不敏感,也无暇触景伤怀。及至在众人的哀求下恢复了一点生的念头,他才看见往曰的娥皇,朝夕闻其言,听其声,辨其味。旧枕,日帕,旧香炉……所有的旧物弥漫于他的周围。可他只住瑶光殿,拒绝搬到别处去。他是倔强的男人,固执地迎着铺天盖地的痛苦记忆。

动过了自杀念头的人,还有什么人间痛苦不能承受?

李火昱万般伤情处,向后人透露出勇士的内心。

守着旧物,回望爱人的点点滴滴。消瘦才好呢,憔悴才合他心意,形销骨立只为伊。

痛苦很亲切。

曰复一曰,李煜和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厮守在一起,和自己的缠绵病躯厮守在一起。这挺好的,该来的都来吧。

痛苦通约着阴阳界。满腹惆怅,庶几使人眺望天国的风光。

死亡本能与生的意志交织着,后者只稍稍占上风。

痛苦生发更多的痛苦,而更多的痛苦会趋于痛苦的终点站。

一切正面或负面情绪,都会消耗自身的。

从冬天到春天,李煜艰难地消耗着。

词语来照面了,词语蕴涵着生的信息。方块字乃是疼痛的“缓释胶囊”。汉语中蕴涵的能量加速痛苦的消耗。

李煜当然不自知。古典诗词为各类情绪赋形,但并不追问情绪。

仲宣死了三个月,娥皇亡故两个月,李煜未见传世文字,正说明文字的照面有它的时间性,或者说,有它的距离感。痛定思痛,再痛再思,方有词语的活动空间。词语之能亮相,意味着痛苦有间隙。

换句话说,娥皇玉殒香消之初,李煜只是哀嚎,斑斑泣血,恨不得从娇妻幼子于地下。那些日子,词语的间隔功能不能启动。

由此可见,陷于灾难中的人,提笔写灾难,难有佳作。例如:王弗死后十年,苏轼才写下《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好作品是不期而至的。艺术品总是慢慢来,不着急。瞬间的灵感迸发,也有或长或短的酝酿期。词语和情绪什么时候会走到一块儿,碰出最亮的火花,呈现最佳的搭配?作家自己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李煜初动词语,可能是挥毫写书法。有三个字他在纸上、绢上反复书写,亦尝卷帛书于墙:鳏夫想。

1、鳏有四层意思山大鱼;2、老而无妻曰鳏;3、病人的样子;4、夜不能寐,直直地睁着眼睛。

《释名释亲属》解释:“故其字从鱼。鱼目恒不闭者也。”娥皇撒手西去,李煜一夜之间就觉得自己变苍老了。他孤苦伶仃,像失去伴侣的老人。他一副病容。夜里总是木木地睁着鱼目一样的眼睛。

这是一个绝望的男人,绝望的丈夫和绝望的父亲。

南唐几千里江山,以及女英刚刚带给他的火热爱情,此间都显得陌生了,虚无缥渺了。

行将就木之人,名叫李煜。

真想去死啊。

爱人至深的男人,抵达这样的心境是再正常不过了。没人能够责怪他置家国于不顾。

死,或活着,区别并不大。

阳世与阴间只一步之遥,他真想抬腿过去看看。那边也许不错。死亡有冲动的。一咬牙就过去了,看看娥皇、仲宣,久违的祖父、父亲、叔父,包括弘翼在内的几个哥哥。

可是多少人跪泣在他的病榻前啊,他美丽的小妹妹永嘉公主长跪不起。太后钟氏抱病来到瑶光殿,款款说娥皇,又令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么,还是活卞去吧。

李煜一声长叹。

词语一个个含悲列队而来。《诔昭惠后文》数千言,是历代谏文中的珍品。娥皇殂,谥曰昭惠。

“昔我新昏,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歩,擦血抚梓,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李煌埋怨神灵了。虔诚信徒出此语。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

绝代之美远不止是五官加体态。美的元素多矣。娥皇在李煜身边成长为一代佳丽,不是偶然的。妩媚江南携同李煜纯美的目光将她勾勒成型。

李煜有五言《挽辞》二首,是着名的“合悼诗”。《全唐诗》注:“仲宣年四岁卒。母昭惠先病,哀苦增剧,遂至于殂。故后主挽辞,并其母子悼之。”玉笥犹残药,香奁巳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裱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唐宋诗词中,东风有两解:摧花;催花。

李煜又有怀念娥皇的《书琵琶背》、《书灵筵手巾》,后者云:“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溃,痕眉染黛烟。”浮生,飘零,问空王,谢东风……李煌如此发哀声,充满了百般无奈的情绪。人间情怀是通向佛门体验的,二者融合,涌入笔端。

写在琵琶背、手巾上的诗,用五言绝句。此间的李煜,已能考虑形式问题。书法是力透纸背的瘦骨嶙峋,苍劲如松。

然而哀思婉转绵绵无尽,词语拽出更多的词语。

人被死去的亲爱者的旧物所包围,触物伤情,触景伤怀。偌大的瑶光殿,何处没有娥皇?一草一木都是她。庆奴庆福秋水盲娘,眼中闪烁着她……

左右劝他去钟山新修的山舍养病,旧山舍都是娥皇去过的,他也答应,却迟迟其行。

守着家中旧物吧。守着她。

《病中感怀》:“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守着她,就意味着守着忧伤,守着自己的病躯。未满三十岁的男人,可怜白发生,每日煎药。

人在地上有病,她在天堂知否?

抬眼是她,低眉是她,转身是她……再漂亮的宫娥他也看不见的。娥皇泉下有知,庶几是个安慰吧。

金陵城常闻诵经之声。臣子向李煜报告说,百姓多有为昭惠皇后设灵堂者。

民间的灵堂,安慰仁惠的君王。

《梅花》这首诗,有个伤心故事的。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阑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全唐诗》云:“后主尝与周后移植梅花于瑶光殿之西,及花时,而后已殂,因成诗见意。”夫妻共同移植的梅花,殷勤呵护,只怕它栽不活,特意设了阻风的步障,趁月亮升起时,用寒泉去浇灌它。这里有讲究。冷月寒泉护梅魂。梅花开了,人却死了。花开人亡两不知。

《感怀二首》: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英蓉城上哭蛾眉。

一个皇帝,怀念他死去的妻子到了这种境地,在中国历史上不曾有过吧?其实哪有什么皇帝。这里只有怀念着自己的女人的男人。所以他的悲哀,就是普天下通人性者的悲哀。通兽性者不在此列。

李煜此间的亡妻之痛,后来的亡国之痛,如出一辙。

拜读李煜,这是一个值得高度关注的史实。

仁者是能够怀念的,李煜是怀念和表达怀念的楷模。若问他何以能如此怀念?回答只能是:他是仁慈而单纯的男人,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爱得如此之深,爱子,爱妻,爱国,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五代十国虎啸狼嘻,李煜是个异数,发出纯粹的人的声音。中华几千年文化基因,金陵六十年以上的和平生活,孕育了这样的声音。

爱意本身,却预设了疼痛和仇恨的可能性。

让李煜蓄意去摧毁别人的生活,夺走他人的生命,等于让他摇身一变,立地成魔。

公元965年春,李煜在金陵伤妻痛子的时候,正是宋军大将王全斌在成都大开杀戒的时候。眼泪和鲜血都在流。仁者与杀人者发出迥然不同的声音。

我们不写杀人者的挥枪跃马,只看爱人者的无尽忧伤。

《病中书事》:“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月照静居唯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病中的心绪,弥漫着佛门的气味。赖有这气味悠长,方能抵挡万般烦恼。李煜童稚拜空王,少年悟禅境,壮岁识无常……一生牢牢伴随着佛性。

佛门气味护着李煜,烦恼与病毒,均不能侵入他的肺腑。他到钟山新建的山舍住了些日子,病去如抽丝。《病起题山舍壁》云:“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从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到小火深回暖、新流几曲声,李煜的这些曰子是多么艰难。他不避艰难,直面人生的惨淡,消耗痛苦的能量。佛门气味,汉语艺术,是他抵御厄运的两件武器。

如果换成流眠皇帝,哪会如此艰难。死了一个娥皇,不是还有更年轻活泼的女英吗?夭折一个幼子更不算什么,惹毛了,他素性幸遍三宫六院生他一大堆……

入夏,李煜病体初愈,复于澄心堂视事。这一年南唐遭遇大面积旱灾,庄稼歉收,百姓有饥饿的危险。北宋在灭了荆南、平定湖南之后又拿下后蜀,摧毁蜀军四十万,生擒蜀主孟昶,并由赵光义出谋,很快将投降的孟昶鸩杀掉,以震慑天下。

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被赵匡胤弄到汴梁宫中自己享用。这位善变的成都大美女,将带给宋宫血光之灾……

内忧外患,政务纷繁,李煜强化了光政殿的值班制度,大臣们轮流值宿,有问题及时处理。汤悦、徐铉、李平、潘佑、张洎、李从善,以及回金陵述职的各节度使、诸将领等,常于光政殿昼夜议事,李煜很少缺席。

后宫已无皇后,他暂时睡在澄心堂。早朝,晚议事,下午批奏折,见臣下,用膳也作安排,与六部尚书轮番谈国事。两件大事:一是从福建、湖南等地调买粮食;二是密切关注宋军动向。澄心堂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李煜的重瞳常见血丝。从善屡劝哥哥将息龙体,李煜只作耳旁风。他是“鳏夫煜”哩,仿佛只知勤政,不问其他。

晨光未露人已起,半夜三更犹视事。不勤政对不住当初熬夜读书史的娥皇……

从妻亡子夭的绝望中缓过神来的李煜,从钟山的山舍回到金陵城,将精力付与国事。每日操劳,睡眠却有好转,食量也有增加。他对弟弟从善开玩笑说,“鳏夫煜”已不甚确切,因为他夜里躺在床上,眼睛不复像鱼目一动不动,倒是眼皮子沉重,须臾便人梦乡。

有时梦中呼娥皇,“霍”地坐起,凝视漆黑的窗外,两眼茫茫。

将时间交给国事,尽量不去想她,不去想她……

不思量,自难忘。懿陵孤坟,无处话凄凉。

仲夏这一天,李煜实在憋不住了,辇车径往瑶光殿,住进娥皇生前居住的西室。庆奴庆福等人慌了神,以为皇上旧病复发,请来黄保仪乔美人,恳求皇上移居别处。

李煜说:你等放心,朕与皇后一别半载,回来看看她的旧物。明日即回澄心堂。

事实上,李煌在瑶光殿西室住了三天。他睡的床,用的锦衾、罗帐、珊瑚枕、鸳鸯团扇、兔状香炉、沉香浴桶……皆娥皇旧物。那烧槽琵琶和常系于臂膀的玉环已随葬懿陵,放在她的棺内。

白天,李煜一个人徘徊上苑。庆奴远远的跟着。

园中花开得正热闹。桐花、玉兰、海棠、芍药……

教坊中的练舞厅,一排排铜镜空照影。

正殿、别殿的歌舞处,静悄悄。她横过的笛,她吹过的箫,虽有宫女勤擦拭,却显得格外寂寥。

她看过的《汉书》,她用过的点青螺,她抄写过的……次日微雨,李煜驱车往东宫,独上祖父住过的小楼,盘腿坐于巨榻,闭目良久。窗外风雨声,睁眼不见娥皇。

款款娇语在耳边:亲爱的弟弟,姐为你操着心呢。你要在不自由中觅自由……

李煜埋下头,深深饮泣了。

而在瑶光殿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李煜发现了那只旧鱼篓,竟用绢帛包裹着,放在柜子里。她大约是想老来回味的吧。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只旧鱼篓,她视为无限珍贵的定情圣物。

李煜朝鱼篓跪下了。身后的庆奴失声痛哭。

李煌回澄心堂后,一度哀思恍惚,视事艰难,于是挥笔写下《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回留残曰,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诗中透出绵绵夏日的慵懒情状,由于怀念太多,反而懒思量。向梦中寻她身影,梦又短暂。诗人大病初愈,写诗填词带有病体特征,与“金钗溜”、“鱼贯列”、“醉拍阑干”形成反差。

娥皇一去不复返,她生前引领的歌舞队,很长时间闲着。别殿不闻笛歌奏……李煜视佳丽为无物。女英也呆在家中,陪伴悲伤的母亲,怀念苦命的姐姐。

这一年的秋天,皇太后钟氏病笃,李煜再度陷入巨大的惶恐,不知老天爷究竟要干什么。他朝夕侍侧,衣不解带,药必亲尝。昼夜跪乞于佛堂,双膝生茧,几次昏倒在地。醒来总是哭。

九月中旬,太后殂。

一年之内,爱子,娇妻,慈母,相继死去。

这仁慈的男人,偏偏遭遇命运的不仁。

李煜苦苦撑着,不让自己病倒。南唐太后的丧事,赵匡胤遣使来吊,趁机观察李煜的面色、身体状况。李煜悲戚中带着刚毅之色,令宋使暗暗吃惊。宋使回汴梁复命,赵匡胤很困惑。他正在考虑下一个攻伐目标。吴越王钱俶竭力怂恿他攻南唐。赵匡胤对臣下说:李煜这个人,朕观察了很久,他是外柔内刚。三个厄运未能将他击倒。这个人比孟昶强多了。再说他有长江天堑,有龙翔水师,还有那个悍将林仁肇。听说他弟弟李从善也颇知军事,尔等要研究对策,拿出一个方案来。

而在金陵,皇太后葬礼结束,李煜再度卧病,对外不宣。大臣有要事,聚集到深宫病榻旁。

为南唐计,李煜一心养病,年底,竟恢复如去年。

严冬过后淀春花……

光政殿的龙椅上,端坐着将满三十岁的面容清瘦的皇帝。

大臣们议事到深夜,可以随便坐的。气氛很轻松。御厨备有夜宵,羹汤、小吃之类,边吃边谈,开玩笑,君臣戏谑。比如李煜和女英相好,写偷情诗,大臣批评他不尊礼教。当初李璟建百尺楼,也是受了批评的。娥皇西去大半年,女英不能继皇后位,只因光政殿众议,多数意见认为她年龄小,“不胜礼服”。于是她只好乖乖地待着,按捺下火焰情怀。而此间也是女英的迅速成熟期,少女歪着脑袋想了很多事。

李煜为人,是手头再吃紧也要“广开赐第”,对朝廷百官和地方官多有赏赐。官员住得好,吃得好,玩儿得开心,工作有积极性,能团结,内讧少。像一大把胡子的韩熙载美姬如云,还弄了一幅夜宴图显摆给人看。有论者认为姓韩的伪装,只为不做丞相。做丞相累。韩熙载口舌如簧,李煜用他长处,屡命出使北宋,他不辱使命。

文臣武将乐意为李煜效劳,所以南唐政局平稳。历代昏君皆有奸相、奸臣配合,如晚年的唐玄宗有李林甫杨国忠,如宋徽宗有蔡京,宋高宗有秦桧……李煜手下的丞相,如汤悦,如相当于副相的中书令韩熙载,皆有政声。即使像张洎这样的谄媚之辈,也并非心怀叵测的奸臣。张洎的进身之术是擅长下围棋,李煜棋瘾发时,通常召他手谈。有一回老臣萧0入棋室奏急事,左等右等不耐烦了,竟然“毛发上指”,上前一声喝,掀翻了皇上的宝贝棋盘,黑白棋子撒一地。李煜不动怒,反而笑呵呵的,坐下来听臣子说事。

这件事,百官中流传,老百姓夸张。

南唐无内乱,对北宋防意如城,赵匡胤把他的长江战役放在最后,此二条是关键。赵匡胤曾经遣密使贿赂南唐高官,不管用。送美女笑掉南人大牙。强攻金陵,又无胜算。

但无论如何,搞乱南唐朝政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赵匡胤把这大难题交给丞相赵普。他本人,决定在适当的时机朝先攻南汉今广东。

赵普受命于焦头烂额之时:晋王兼汴梁府尹赵光义频频与他恶斗,争夺朝廷势力。不过,赵普毕竟是赵普,一面斗那赵光义,一面冥思苦想:李煜的软肋究竟在何处。

赵普汇集各种情报展开分析,找到李煜的两处软肋:一是李煜仁惠单纯重情义;二是李煜自幼拜佛,笃信佛主。

有一天,赵匡胤问赵普:先生破李煜有计否?赵普捋须笑答:臣已心中有数。

宋主再问时,赵普不答。赵普自有如意算盘。

正文 第十章 小周后

男人有男人的算盘,女人有女人的心事。庆奴已经二十三岁了,庆奴有何心事呢?

她亲眼目睹了娥皇之死,一代红颜委于尘土。雍容大度、处处竞风流的年轻皇后,说走就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她是一阵风一片云吗?

仲宣夭、皇后租、太后崩,一件又一件的死亡,撞击着庆奴。庆奴哪见过死亡呀?可她分明看见亲爱的娥皇姐姐躺在灵床上……

背人处,庆奴跪泣,狂奔,号陶。

皇上欲寻死,是庆奴首先察觉的。那是在十一月初三,娥皇咽气的第二天。皇上绕娥皇灵床数周,低头,仰面,念念有词,那平静的模样引起了庆奴的警觉。皇上去后院,谎称如厕,命她别跟着,她越发起了疑心,跟了过去。后院有一口井,井旁有棵碗口粗的金桂。李煜疾步奔井口而去,庆奴一声惊叫,李煜陡闻叫声,脚步略停了停。有了这时间差,长腿庆奴发足先至,扑住那井口。李煜飞步赶来,蹲于有青苔的井沿,推她时,脚不着力;又使劲掰她拽住金桂树的那只手。庆奴死拽,尖叫,庆福闻声而至,庞大身子牢牢堵住那不大的井口。

投井不成的李煜对庆奴连声道:好,好!庆奴不知何意。

庆奴舍身救主,宫中传为佳话。太后重赏她,命她把赏赐的金帛带回扬州老家,孝敬老父老母,帮助哥哥姐姐。庆奴在老家逗留几日后又匆匆赶回金陵,因太后有令,叫她日夜伴随皇上。

此前,宫女内侍轮流值夜,“看”着皇上。但皇上厌食,曰益消瘦,宫女没办法,于是皇太后亲自下诏,命庆奴速回。

庆奴回瑶光殿,一见李煜的模样就哭了。

长夜里,皇上直直的躺着,不闭眼睛。庆奴揣摩“鳏夫煜”三个字。乔美人黄保仪都说,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对后妃的死如此哀伤。庆奴深信不疑。

庆奴喂他吃药喝汤,一勺半匙的,李煜渐渐张开嘴……

她叫他郑王爷,唤回他的美好记忆。她唱扬州小调,讲述她的家乡,她的亲人。李煜的眼睛终于能转动了,虚弱地望着庆奴。庆奴猛一喜,又流泪了,赶紧扭过头去。

几天后,李煜主动进食了,看庆奴时,脸上有了笑意。

初春,太后复命庆奴独侍皇上。只在她睡着的时候,内侍才侍于龙床之旁。庆奴在李煜身边和衣而卧,犹如不久前李煜在娥皇身边和衣而卧。她睡觉时手脚乱动,李煜替她掖好被子。她醒了,打呵欠伸懒腰呢,却忽然瞥见李煜,羞得脸通红。

李煌被送往钟山养病,庆奴随侍。山舍清静,仿佛只有两个人。白曰亦步亦趋,夜来端茶送水,当年的庆奴她就是这样,哦,当年她是个、女孩儿呢,伺候她的郑王爷,后来、后来就恋上了。究竟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恋上的,庆奴把脑门子想疼了,还是想不明白。

比如一粒地下的种子,它是哪天破土而出枝叶繁茂的呢?

情花四季都在开……庆奴恋皇上入了骨髓。地老天荒难动分毫。

有一天她灵机一动生出可爱的念头:日夕伴随皇上不也叫侍寝吗?她搂过他的病体,解过他的衣带,颤颤手儿接触过他那……哦,她是想都不能去想的,念头一闪浑身战栗。

然而庆奴相信,这也叫侍寝!早在几年前,宫中就有她侍寝的传说了。秋水等人还察看过她的肚子呢。有人绕着弯子问她时,她只抿嘴笑笑。她是既不肯定又不否认的。众人瞧她的眼神儿,令她暗暗欣喜,助长她的白日梦,拉长她的情丝。有关庆奴侍寝的传说,她真是打心眼里认同。“湘君”一抱多少年哪,脸儿蹭腿儿挨……白日梦又层层叠叠,她自己都有点信以为真。是啊,啥叫侍寝呢?非得要肚子大起来才叫侍寝吗?

试问宫中女人,除了皇后娘娘,谁的肚子大过?

女英和皇上像天生的一对儿,她入宫就侍寝,宫娥们传得紧哩。去年春夏,在柔仪殿那边,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艳情!当时,庆奴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似曾相识的细节,芳心狂跳,想一回跳一回。仿佛心房里有个自动装置,轻轻一拨它就跳。夏日里,但凡有机会,她便拿眼去观察女英,她想:没啥动静嘛,衣带还是原来的样子……

秋天,仲宣就出了事。小皇子把他妈妈也带走了。

而娥皇险些把李煜带走。

那井口,那桂树,那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庆奴忆及那一天,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旁人的夸奖,太后的赏赐还在其次。

十一月初三。庆奴记住了这一天。

今生今世记住了……

问汝平生功业?奋力扑向井口!这件事,庆奴对人不讲的。安妥灵魂的事情要放在心底。纵是侍寝说得,这一件也不能轻易启口。而让她略有些不安的,是不知万岁爷作何评价。泉下的娥皇娘娘作何评价?

那天皇上是真想去见娘娘啊!庆奴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皇上使劲掰她拽着桂树的手,弄伤了她的指关节,疼了好多天。皇上“动粗”,这可是头一回!十余年春风和睦,却忽然来了蛮劲……可知绝望的皇上他只要寻死,从娘娘于地下。

凭借着井边的那一幕,庆奴越发掂量出了,皇上对娘娘的那颗痴心。

太后命庆奴近侍皇上,寸步不离。这是比那满箱盈柜的御赐金帛更叫庆奴遂心的,昼也侍晚也侍,坐也侍卧也侍,伴着他,扶着他,乃至贴上身儿去搂着他!肌肤相亲很寻常哩……她一口一个皇上的叫,一曰百遍哩,几同娥皇生前款款娇语呼檀郎!哦,情憋多少年,情放又是多少天。庆奴实实在在是遂了心了,如了愿了。皇上若不听话,她也撅嘴责备他,跺脚生气不理他。皇上反过来赔不是,哄她,拨她耳垂,她才回头启齿粲然一笑,美给他瞧……二人这般相处,端端是情侣模样了。皇上从绝望的心境中走出来,龙体恢复如初,抖擞精神坐镇澄心堂,应对纷繁国事,宫中议论说:庆奴有苦劳更有功劳!庆奴听到这些议论,真是说不出的大欢喜。她为心爱的皇上做了一点事,尽了一份心,得赏赐又得好评。不过她向来是单纯的女孩子,情心再激烈,也没有弯弯绕。她对称赞她的姐妹说:是皇上自己走出阴影的。皇上眷恋人世,不会撒手西去……

其实,李煜欲投井之后,没过几天,庆奴就知道他不会再寻死了。庆奴从扬州赶回金陵,殷勤侍汤药,哄小孩儿似的喂他燕窝粥人参汤,只凭他张口吞下的模样,庆奴便知他起了生念;只凭他顾视周遭的眼神,便知他眷恋着人世。

屈指算来,庆奴跟随李煜,十二年了!娥皇在日,庆奴分去了一半心;娥皇不在了,庆奴“临危受命”,朝朝暮暮在李煌身边,几乎出同辇居同室。言语行动,一颦一笑,很默契的。主仆心连心哪,皇帝和他的宫娥,如此情好!

二十三岁的南唐宫娥,生命有了高峰体验,艳丽芬芳直追娥皇。那情苗蹿得,那情火烧得。

女子情怀能如许,不枉人间走一遭。

太后钟氏临终前,对内务府总管下旨:特封庆奴为保仪,朝夕侍候皇上,不得有误。

太后的葬礼结束后,庆奴得空想:也许连太后都以为她侍过寝的。保仪是个女官了,月俸高出眘娘秋水等宫娥不少。况且,摆明了她是皇上的女人,若是生下皇子,升为贵妃也是可能的。

姐妹们恭喜她,支持她往上升,她却有些淡淡的。太后遗言,是允许女英继皇后位。庆奴心下明白,女英不喜欢她!未来的皇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呢,好恶由着性子,她可不像她死去的姐姐。女人是凭着直觉感受女人的,一般都比较准确。女英拿眼看庆奴,分明不喜欢呢。庆奴生得风流清爽,宫娥中称一流,眉眼儿还有几分肖似女英,女英也嫉妒吗?唉,热恋中的女子谁不嫉妒?“自古蛾眉善妒”,女英和皇上,恋成那样,比之娥皇,似有过之!欢喜的庆奴,高峰体验着的庆奴,也有阴影的。

关于女英做皇后的问题,大臣们有争论。有人拿孔圣人定下的标准衡量女英,说是美则美矣,女德尚需培养,不宜仓促定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女英与皇上偷情的故事,连同那首“花明月暗飞轻雾”的撩人之作,从皇城传到街市,据说还传到吴越,那吴越王命教坊谱曲吟唱,打算连伎带歌舞献与宋宫……当然也有相反的意见,认为女英尚幼,不能拿昭惠后的仪态去要求她,更不可死搬硬套圣人语录,南唐风气,历来以宽容为德。两派意见争执不下,闹到太后的病榻前了。而太后定下了女英,也替李煌免了许多口舌之劳。

太后对女英印象好吗?抑或夹杂着对娥皇早逝的哀怜?太后与皇后,十年相处甚洽,宫闱无血腥,倒是一派和睦,南唐朝野传为美谈。钟氏为虔诚之佛教信徒,传儿传媳妇,皇室一家子,乐善不疲……

太后既薨,李想守制丁忧,脱龙袍,穿孝服,点滴追思母后的慈爱。按古制,为君者丁忧,数月即可。这期间女英暂居家中,非有重大仪式,不入宫禁。

庆奴受太后遗命朝夕侍侧,陪伴着皇上。

女英何时入宫行大礼,庆奴不知道,也不去想的。

冬去春又来,园子里的花次第淀放了。

李想看花心情好。宫中罢歌舞歇丝竹已有大半年,心中渐有情丝环绕,看花是花,听鸟是鸟。午后小憩,已觉春困矣。醒来便是庆奴,动静皆俏,举步妖娆。

一日,李煜怔怔地看庆奴,目光所到之处,唤起片片娇羞。

李煜唤她:庆奴保仪……

庆奴说:皇上可别这么叫我。庆奴当不起。

李煜略一思忖,笑道:你埋怨朕吗?

庆奴说:我像埋怨皇上的人吗?

李煌轻叹:昭惠后生前,几次提到你。你又救朕一命……朕要好好待你。

庆奴眼圈儿一红,埋了头弄裙带,低声颤语:庆奴在皇上身边,知、知足了。

李煜只瞧她,不复言语。

是夜春宵苦短否?

庆奴侍寝或如愿,呢喃复呢喃,唇儿嘴儿吃了又吃……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在瑶光殿、澄心堂,不止一个人惊讶地看见长腿庆奴无端奔跑,蹦跳,起舞,哼歌,倒着走。

黄保仪这样的老宫妃含笑评价:庆奴都满二十三岁了,还像当年的小姑娘。

黄保仪不提当年则已,一提,人又走神了,话又拐弯了。眼中盈盈含泪,说起她的先皇。

昭惠后辞世两年,女英和李煜,方于南唐宫举行了结婚大典。百官朝贺,市民欢庆。李煜大赦天下。女英既戴凤冠,从此,人们亦称她小周后。

小周后未称如意的,是过了这么久才和李煜每曰厮守。

相思苦。

相思的具体情形却乂如何?

……她待在家里一年多,形同关禁闭。一日想他千百回,却不能溜进宫墙,再人画堂……十五岁的女孩儿,懂得了,什么叫不胜情状。情从四面袭来,纵是梦中避得一时,早晨一睁眼,它又来了。李煜的身影无处不在:它可以弥漫在空气中,对应她灵敏的嗅觉。着魔了。情火灼,浑身疼,她对母亲说:妈妈,我疼!冬天姐姐去世,女英陷入深深的哀伤,逾月茶饭不思,半夜里大眼睛一眨不眨。死亡!她面对这怪物,想它不透,赶它不走。姐姐才二十九岁,才二十九岁啊。女英牢牢记下了这个数字,或者说,是数字紧紧抓住了她。姐姐纵是在病中,也是花容月貌的呀,可是突然间,她死了!舞过多少回的身子,柔如曲水烈如火焰的身子,竟与灵床、棺材这些东西摆在一块儿,一样的呆板、僵硬、冰冷、一动不动。女英扑过去,又被人拽回来。再扑,再拽,像一条皮筋儿似的。哦,她是扑不过去的,她再也不能,在姐姐柔软温润的怀里打滚了,再也不能咯咯笑,不能烧痒痒,不能听儿歌,不能撒娇、放肆、搞恶作剧,不能赶路,牵着姐姐的衣襟不放,不能赖在床上说:姐姐你难得回家一次,你就喂我吃早饭吧……

不能了不能了,一切的一切。

能,除非去天堂!这念头,像一束光照亮了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女英忽然明白了,姐夫为何要去投井。

最亲爱的人走了,苟活者百般寻思苦无计,蓦然发现有死路一条!女英试过,拿一条绢使劲勒脖子,顷刻气紧,眩晕,赶紧松了手。试过了,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不想死哩。活着多有趣,天那么蓝……不过,她为自己闹着玩儿的自杀动作生烦恼:她对姐姐的感情,看来不及姐夫!少女念头转得快,女英又想:我还小呢,我才十五岁……

简单的念头,安顿了这位南唐小周后。无限的忧伤与激烈的情思呈交替状:上午还为姐姐哭鼻子呢,下午却在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入宫去,穿花破雾奔向情郎。

夏曰里,女英由庆福做内应,几次悄悄进宫。哪怕见一面也是好的。见他一面,心下奥帖好多天。可是患病的太后居然察觉了,温和地加以阻止。太后叫庆福传话给老亲家说,女英小,好好待着吧,南唐皇后的位置,在不久的将来非她莫属。

女英吃下定心丸了。那一天她抱着母亲说:妈妈妈妈,我快乐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快乐!这可奇怪……妈妈你知道吗?你快告诉我。

母亲说:去问你姐姐娥皇吧,她会告诉你的。

女英一转身,朝姐姐的灵位跑去了。

妹妹倾诉,姐姐倾听。姐姐的巨幅画像在墙上呢,出自那鼎鼎大名的画师徐熙之手。姐姐的樱唇在动哩,酒窝满是微笑,美目写着赞同。姐姐分明说:妹妹,我把重光交给你了。他还是个大孩子……你要快快长大,成熟起来,为你心爱的男人分一点忧。记住,女英妹妹要分忧,不可添乱!女英那天听罢,倏地站起身,望望身后。但见庭院里平地起了一阵旋风,绕一棵海棠转了几圈,呼啸直上老槐树高达数丈的树梢。女英吃了一惊:她向来自比海棠……她追那旋风奔出门,朝槐树梢喊:娥皇姐姐!娥皇去已远,隐入白云间。

过了几天,女英还在想:这事好生蹊跷。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快快长大。

拜空王,读书史,练书法,下围棋,试歌舞,弄新妆……她还学姐姐端庄的步态,端庄的笑容,却究竟学不大像的。杏唇翘鼻头,天生一副活泼泼火辣辣哩。

“向善不辞心力,为学只争朝夕。”女英每天都觉得自己不大像自己。变化给谁看呢?这不言而喻:变给姐姐、姐夫看。

女英变得像姐姐,姐姐就能活在妹妹的身上。然后、然后……姐妹二人,同侍檀郎!这心力够大,这意志够坚。皇城边上的周家宅第,何物昼夜亮晶晶?却原来是女英的那双眼睛。怀念姐姐娥皇,热爱情郎李煜,两股力抒成了一股绳。

这两股心力,任何高科技仪器不能测量……

女英的刚烈,有她的“结局”所提供的佐证。

此间少女娇嫩而鲜艳,“警敏有才思”。一日三变,翌日却又变回来了,人啊,真是一个有趣的、神秘的东西。

九月,太后去世的消息传来,女英居然很镇静。她入宫哀悼,服素脸白,神情肃穆,举止合乎礼仪。连一向挑剔她、反对她做皇后的大臣徐铉也感到惊讶。

宫中已有人,尊称她为小周后。

时为公元965年秋。

此后千余年,凡称小周后者,已将大周后包含在其中。

女英相思苦,李煜亦苦。苦是什么意思呢?相思起于甜蜜,相思多了,相思的能量不能释放,于是转向甜蜜的反面,转向情憋,情难受,情苦涩,情的万般无奈。

天闷热要下雨。持续的闷热天,酝酿着暴雨如注。

女英十六岁“待年宫中”,十七岁正式出嫁,住柔仪殿。

从情憋到情放,女英走过了一段与庆奴相似的路,而路的短长、路上的光景又各各不同。

庆奴以纯情的方式释放着,纯情相对持久。

而女英要燃烧。

坠入情网的少女有了燃烧的机会,她如何不燃烧?

火是越旺越好。

火光映人庆奴黯淡的眼帘,她近乎本能地走开了,远离这火光。她闻到浓浓的情味,其中也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看书,对阴阳调畅、秀色可餐这类字眼十分敏感,急忙躲开。

燃烧……

庆奴初尝欲滋味、巴望着燃烧吗?

新皇后不喜欢她,热恋中的少女更要排斥她。回想当初,她不也排斥过郑王妃?

有一天女英问她:你是庆奴保仪,什么时候封的?

庆奴回答:圣尊皇太后生前特封的。

女英笑道:特封的?好呀……

这位小周后,对自己的“专利”表示满意。蛾眉善妒,“小蛾眉”更善妒了。爱着就是妒着。娥皇临终前将庆奴托付给李煜,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思想斗争。

爱情激发想象力,李握为玲瑰的小周后盖了若干玲珑的红罗亭,宫内宫外,秦淮河畔,钟山深处。红罗亭仅容二人,一几,一榻,一琴,一圈珍玩,一餐美味,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四周遍植奇花异草。李煜忙,有了初步的想法就交给女英。红罗亭的细节是由女英来完成的。夫妻二人共筑爱巢。犹如当年娥皇李煜共续霓裳残谱。

大小周后,各有自己的爱情象征物:流动的乐曲,物化的爱巢。

专家批评红罗亭,据此指责李煜奢华铺张,不过,这里的疑问是:盖一座几尺见方的红罗亭究竟要花多少钱?

秦皇汉武建陵寝花了多少钱?有资料说,汉武帝修他的活人墓几乎用掉国家财政的一半。

情侣筑爱巢,挺好的。

红罗亭的风格,大约契合了小周后的少女梦想。鲜花丛中的爱情,有一块面包,然后,不受外界打扰,二人世界永远封闭而甜蜜……古今女孩儿,憧憬是一致的。所谓爱情,是在情侣们的无限向往中显现为爱情的。有向往就会有爱情。爱情落实在古今男女的向往中,纯真年代,爱情会多一些;浮躁如当下,爱情会少一些。当下总会成为过去。

在李煜的周围,有多少女人由衷地喜爱他,崇拜他,虽然没法统计,但一定数字庞大。善良的皇帝,纯美的男人,心疼老婆的丈夫,尊重女性的绅士……在金陵,在南唐的其他几个大城市,痴迷他的女人多如阳春之花。他和大小周后的爱情传奇,连同那些乐曲和绝妙好词,像风一样传播,激动着女人们的心。南唐女子以昂扬为时尚,穿露胸装,跳宫廷劲舞,哼胡夷小曲,吃火辣辣的湖南菜,踊跃参加各种各样的节庆,扭腰出家门,招摇过闹市。

李煜和女英举行再婚大典时,金陵全城,几十万人大欢庆。婚礼动用鼓乐,曾遭大臣非议。唐朝严禁结婚用鼓乐,民间也不行。这禁令的根据在孔子,圣人讲过:“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李煜破了这道禁令,移风易俗,并不把礼教当回事。结婚不奏乐,场面搞得冷冷清清,新郎新娘还得板着面孔,很严肃地思念双亲。人生大喜事,何必拘谨如此!李煜从人的自由天性出发,轻而易举地破了绵延千年的陋习。他还破旧立新,在中找到新的根据:“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他带了这个头,全国都来仿效。

金陵女人有个口头禅:孔夫子没啥了不起,皇上讲的才是金科玉律!婚俗在各类习俗中居核心位置,婚俗一动,波及面大。南唐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可见一斑,雅自雅,俗自俗,雅俗亦能合流。婚礼不奏乐,到北宋又复辟,直到北宋末年哲宗朝,才由崇拜苏东坡的宣仁太后开了金口,婚礼才重新热热闹闹,擂鼓吹笙撞大钟……

宋朝理学盛。南唐没有这个。

李煜和礼教,不大合拍的。他尊重宫娥,不搞“点名侍寝”,盖出于对大小周后的深爱。

冲破礼教束缚,得益最多、赢面最大的是女人。娥皇女英,不过是女性群落中的代表人物。而那些冲起来的市井女人可是不管不顾的,年年元宵观灯,堪称她们的狂欢节,灯火阑珊处,墙角屋后树丛中,不乏男女厮搂厮抱,饱尝“一夜情”。此风延入北宋,愈演愈烈,官府屡禁不止。

而南唐宫苑,皇后以降,则佳丽纷呈焉。

公元十世纪六十年代,女英初嫁了,杏唇玉齿蛾眉蜂腰,情切切娇滴滴遍体妖娆,红罗亭小,芳心剔透,入夜她满眼的大星星,日上三竿朝佣起,鸾飞蝶舞,不见檀郎。

春宵一刻值千金,南唐君王亦早朝。

李煜娶小周后,据说疯恋的程度超过对娥皇。全心全意爱过了姐姐,中间有个伤心停顿,死亡历练,再掉过头来爱妹妹,充分领略少女的娇嫩与娇憨。李煜的“情爱潜能”,在性格、年龄殊异的姐妹二人身上得以圆满释放。小周后警敏,泼辣,善妒,情爱直觉好得出奇……

李煜如此恋女英,并没有废早朝的记载。

从这一年起,到光政殿值宿的大臣,扩大到六部侍郎、回京述职的太守。

李煜居澄心堂时,女英去陪他,熬夜等他归来,有时灯下打盹儿到四更天。

小周后很少过问国事。她还像个女孩子家呢。学娥皇姐姐诵书史,却不能“通”。

小周后领导南唐后宫,不及娥皇。李煜对她的要求也不高,只吩咐老宫人替她多担待。黄保仪乔美人,庆福庆奴秋水音娘等,常常一群人族拥着她。她对李煜说:簇拥的感觉真好!她真想沿着秦淮河蹓它一大圈,车盖摇摇,万人争睹。她也主持后宫的会议,讲话,正经一时半刻,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会议气氛”活跃了。板面孔做领导,小周后不行的。

小周后的音乐舞蹈才华,同样不及娥皇。当然她很努力,比不过姐姐的盖世琵琶,她就横笛弄箫抚古琴。她也跳《霓裳羽衣曲》,跳《恨来迟破》、《邀醉舞破》,与窗娘秋水比轻盈。她的身材和娥皇相似,高挑,两臂纤细,臀腿圆润,小腿有力,脚踝灵动。天生的舞蹈材料,直觉又好,领悟力强,腿一抬腰一旋,美目直视,熠熠生光,翘鼻头越发俏。观者为她喝彩,可不是搪塞她。她很得意呢,有一天问窗娘,比当年的昭惠后如何?育娘却说:小周后这么上心,迟早会赶上大周后的。

女英好失望!可她过一会儿就忘了。

族拥有趣,开会有趣,教坊功课有点累……小周后忽然爱上了独自溜达,趁了夕阳西下,到那池塘边假山前,倚了太湖石,对圆圆的落日露出微笑。哦,那初恋,那头一回芳心噗噗跳,转眼已过数年矣。她独上百尺楼,凭栏托腮想他。他是要去澄心堂,要巡视,要接见,要议事到半夜三更……这事儿毫无办法。皇上就是这样的人哪,他若不去澄心堂,谁去澄心堂?他还每曰临池写书法,看很多很多的典籍,小楷御批密密麻麻,经他亲手批过的书,竟有千卷之多哩。姐姐生前抄的,姐夫总是随身携带,车上,船上,马背上,书页空白处留下他的手迹,那酷似杜甫的硬瘦书风,与姐姐妩媚的褚遂良体相映成双。姐夫撰文评过晋唐书法,对名家各有批评,最推崇王右军……

女英想:姐夫一年年一天天是这么走过来的。睁开眼就要操心,睡着了还要念叨。他是活得异常勤勉的一个人哪,政事,文事,佛事,情事,他哪样不关心?他甚至知道许多宫人的家境,内务府的那些人别想蒙他。

女英叹息:唉,我可爱可怜的姐夫!女英想李煜,脑子里常蹦出姐夫二字。这也难怪,她从五岁起,就把姐夫搁到嘴边上了。

人前他是皇上,人后他便是姐夫。从嘉,重光,李煜,檀郎,鳏夫煜,莲峰居士,反正他名号多,小周后由着性子轮番叫。李煜笑着纠正她:我娶了你,不再是鳏夫煜了。

女英说:你还是!姐姐听了高兴!娥皇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三人舞影影绰绰,未曾落幕。

这一天,女英溜达时碰上庆奴。庆奴也在石板路上独自闲逛,绣花鞋起落,步态懒懒的,目光明明朝女英这边看过来了,却装做没见的样子,匆匆穿过树丛,消失了。

女英皱眉头,喊了一声庆奴保仪,不见回音。测算那距离,应该是听得见的。

女英很生气,冒出一句权力话语:大胆庆奴!夜里对李煜说起这事儿,她犹自气呼呼的。她重复权力话语,又像自说自话:大胆庆奴!摆保仪的谱吗?欺本朝皇后年纪轻心肠好吗?看我收拾你一回,压压你的傲气!李煜只凭她说够了,才抹抹她的胸口,捏捏她的鼻子,躺下来,细说庆奴。女英不爱听呢,背过身子,捂了耳朵。可是渐渐地,她能听进去了,捂耳朵的双手转而圈住丈夫的脖子。庆奴与姐姐,庆奴与皇上……姐姐去世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后院井边的那一幕。女英以前也曾听说过,却哪里知道那些细节!庆奴舍身救主,圣尊太后为之动容,她那朝着井口的纵身一扑,稍有差池,她自己就落井了,可知她对皇上怀着怎样的一颗心!女英惊得额头冒汗:若非庆奴那一扑,檀郎已做井下鬼矣。

这从头说起来,唉,她得感谢庆奴。

夜深人静,风摇红烛。女英良久做声不得。

李煜问:还收拾庆奴吗?要不,象征性的处理一下?

女英答:不处理了……

第二天她带了庆福去瑶光殿察看那口井,庆福所讲的,与皇上又有差异。庆福是听到庆奴的尖叫声后才奔向井边的,他亲眼看见庆奴不顾皇上使蛮劲推、掀,死死地趴在井口。

女英落泪了。她命庆福给庆奴悄悄送去荷包和金簪,以示友好,却不声张。

为何不以皇后的身份明加赏赐呢?

大约她妒心尚在。女人看女人明察秋亳。

宫中桃花红李花白的,宫娥们争艳争给谁看?自然是争给皇上看。宫娥数量虽有限,却是个个怀揣绝技呢,流珠的歌喉,皇上听不够。秋水身段绝佳,且身有异香,能叫蝴蝶围着她飞。盲娘更是天生舞娘,自创“金莲舞”,在高高的金莲上,足尖点花瓣,单腿旋转……何况她们,一见皇上眼就亮,酒窝就现出来,步态舞姿笑语通通变了样了,更好看了。宫中情味浓哩,偏是女英嗅觉好,能嗅出十几种不同的情味。

宫外的情味也传进来了:有人向皇上献了一块玉磬,那敲玉磬的沉香木槌上刻着几个正宗“渚体”字:润州(今镇江)李进咩敬献。玉磬本是寻常物,李煜却把李姓女子献的这块玉磬置于案头,他累了,烦心了,就闭目敲一会儿,聊以清心。女英问这李进晖是谁,李煜说,他也没见过,只知李进晖的父亲原是祖父的旧臣。

次年春末,宫中的净德庵新来了一位住持,竟然就是李进晖,虽是佛门穿戴,仍觉清丽照人,那双沉静的眼睛,叫人一见难忘。这漂亮女子为何入了空门?女英想知道内情,庆福庆奴就专程去润州打听了,原来李进晖也曾许配人家,婚后不如意,竟做出决断,削发为尼。李进晖擅长绘画和书法,尤喜皇上的怪石图、“撮襟书”,皇上每有新词传到润州,她必“图而书之”,闭门锁院吟之再三。她很费了些周折,不惜用祖传宝物进献宫廷、花银子打通关节,方到净德尼院做了住持。

女英听庆福汇报,不禁想:又来了一位崇拜者!崇拜者却不是竞争者,再漂亮的尼姑她也是尼姑。

小周后拜观音,戴僧帽穿袈裟入净德尼院,李进晖行佛门礼,四目灿然对视,挪不开似的。单凭这一眼,女英便知:这位尼院新住持,实实在在是李煜的崇拜者呢。

李煜在宫中行佛事,一般是在大慈寺。大慈寺与净德庵相隔甚远。辇车停在尼院的大门前,一年不过两三次罢了。女英不必为李进晖犯愁。

不过,女英诧异的是,李进晖的素面沉静之美,真是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安安静静的举止,莫非藏下了一颗蓬蓬勃勃的春心?

情势够复杂哩,什么花都在开。小周后再俏再艳,也不过是一朵花,她开不成两朵三朵的。

女英还发现,庆奴隔几日就要去一回净德庵,与李进晖相谈甚洽。数月光景下来,庆奴脸上也有了一份沉静之美。庆奴保仪,是可以侍寝的呀,她又为何要去尼院走动,言语行动沾了佛门气?女英想不明白。李煜出巡,庆奴随侍,小周后是默认的,等于给庆奴侍寝的机会;也看过庆奴的肚子,留意过庆奴的饮食,均无异样。女英想不透其中缘故,又不便去问姐夫。

女英流过产的,只因她太活泼,忘了御医告诫。

史料称李煜除仲寓仲宣外,尚有第三子,不知为娥皇还是为女英所出。第三个儿子下落不明,或如仲宣早夭,也未可知。

那着名的美重曈拂过之处,娇艳情花次第绽开,其中留下姓名的,是庆奴、秋水、盲娘、流珠、宜爱、李进晖等。

情花不结欲果,所以花期漫长。

刀光血光,终不如青春活泼的动人脸庞。

然而千里之外的屠刀,其来也速。

正文 第十一章 四十年来家国

公元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赵匡胤的大军远征南汉,几个战役打下来,南汉灭。南汉王刘鋹被俘,押解到汴梁,对赵匡胤俯首帖耳,只求保命。这刘鋹统治南汉以残暴着称,一旦为虏,却能迅速学会巴结术,摇尾乞怜,讨北宋君臣欢心。暴戾的君主,变狗也容易。

北宋十万大军屯于汉阳一带(今属武汉),虎视南唐。

南唐水师十五万,步兵十万,沿长江布防,宋军隔江虎视而已,不敢贸然发动进攻。李煜输金如故,又自去南唐国号,称江南国主。

李煜牢记着祖父的遗训。南唐军队保家卫国。江南富庶,足以养兵。长江天堑,足以御敌。李煜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机关算尽。李煜不搞阴谋诡计,则很难识破别人的阴谋诡计。

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才意识到,单纯而天真的性格难以应对复杂的局面。

他心里常有莫名的恐惧。赵匡胤这人,无所不用其极,背柴荣,欺幼主,陈桥兵变,又“杯酒释兵权”,皇权稳如山,吞并荆南、后蜀、南汉,剑指金陵。

李煜的恐惧,恰好是他的软肋之一。

乞求佛主保佑,广纳四海高僧。于是有个“小长老”出现在李煜的身边,此人相貌不凡,天生异禀,对佛学、禅宗了如指掌,年纪虽不大,却于江南江北享有盛名。他初到金陵化缘,大小佛寺为之轰动,大和尚小沙弥奔走相告。

小长老以高僧的名望入住宫禁内的大慈寺,不久,升为住持。

李握与小长老谈佛说禅,深为对方所折服。渐渐在心理上依赖他……

内心深处的恐惧要向外转化。北宋屯兵汉阳,南唐举国拜佛。李煜携小周后,僧帽袈裟跪拜佛主,以致两人的膝盖跪出了老茧。

弱者祈求上苍,历来是这样的。

生活,艺术,半个多世纪的累积,难敌能于短期内调动起来的动物本能。在李煜看来,赵匡胤攻南唐实在是师出无名。换言之,他是相信历史上有过“仁义之师”的,讨伐暴君,是为仁义。而李煜仁惠之名远播,又称臣进贡,赵匡胤有什么理由大动干戈?

战争,是要摧毁成千上万的美好家园的。

善良的人,悲悯的人,热爱日常生活的人,会看重家园,并推己及人,看重别人的美好家园。

赵匡胤却是笃信刀枪,哪管什么师出有名。随便找个借口,就要大动干戈,对荆南对后蜀都是如此。他的理论简单而有效:“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唐朝安禄山乱,胡儿铁骑所向披靡,与中原汉民族百年不识刀兵有关。

冷兵器时代,生活意蕴和战争意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两者都需要积聚、提升。南唐积聚前者,北宋提升后者。几十年间,北宋的军队一直在打仗。

而南唐军队长期不打仗,“杀性”处于休眠状态。没有战争经验,没有一批善战的将军。

北宋南唐以武相拼,未战,而胜败定焉。

以李煜的个人禀赋,做个和平年代的君王是不错的。

他的军队尚能御敌,则表明了他的努力。

赵匡胤一面以大军压境,另一面派间谍打入南唐核心层,并施展花招,诱李从善到汴梁,将其拘禁。

从善懂军事,且与李煜手足情深。诱禁从善,是个一石数鸟的连环计。赵匡胤让从善在汴梁日子滋润,建豪华府第给他住,府第叫做“甲第汴阳坊”文臣武将连请带拽邀他吃酒,送他美女,与他往还。

有一天,李从善“偶然”发现南唐名将林仁肇的画像挂在某武将的家里,一惊之下多方打听,得出一个判断:林仁肇已暗投北宋!从善想方设法把这情报传回金陵。

李煜也疑惑,问询臣下,迟迟未决,却终于决定暂且罢免林仁肇,看看再说。不料林受冤,郁郁而死。

李煜连呼上当,恨自己太天真。

赵匡胤、赵普及一群文武官员额手相庆。

宋人的情报战,心理战,双双告捷。

李煜怀念两年未归的弟弟,写下名篇《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好个“拂了一身还满”!陆游记载说:“后主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宴,多罢不讲。”国家危难之时,需要铁石心肠的领袖人物。李煜恰好不是。

爱子夭,娇妻亡,慈母去世,弟弟一去不返,南唐凶多吉少,所有这一切,压在李想心上。

事实上他承受住了压力。宣布不再进贡,废北宋年号,并作好军事斗争的准备。

宫中不复闻笙歌。澄心堂灯火通明。

大臣们争论不休……

李想停止游宴,却转向佛事。金陵城内的和尚成群结队,在那位小长老的带领下,利用一切机会围绕着李煜,竭力让他相信: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佛祖或菩萨自会在空中现身,施伏魔大法,退北宋大军。

菩萨心肠的男人,出于不得已,往往会相信佛法无边。

赵匡胤屡命李煜赴汴京朝拜,李煜不理睬。他慷慨激昂地对臣子说:“他日王师见讨,孤当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小周后卸红妆爱上武装,晨晖里月光下,纤手持双剑,娇叱之声回荡在柔仪殿。李煜看了只是苦笑。

庆奴削尽青丝,竟去净德庵做了女尼。单纯的庆奴有个单纯的心愿:每日虔诚拜佛主,乞求佛佑南唐!李煜闻讯时,庆奴已穿上缁衣,手拿念珠,敲着木鱼,眼望佛主丈八金身。

一头青丝可惜了。如花似玉的面容,晶莹副透的春心,可惜了。庆奴为李煌,是宁愿去死的……

李进晖默默迎着庆奴,心与心相印。

南唐北宋紧张对峙的几年间,李煜接连犯错误:信任小长老,处置林仁肇,将潘佑、李平下狱,导致二人皆死。

潘佑是李煜做太子时的老部下,“犯颜极谏”。李煜恼怒,下令拘禁。不料崇尚老庄的潘佑竟在家中自杀身亡。

李煜追悔莫及……

汉阳的军事高压,导致金陵朝政扭曲变形。

北宋名将曹彬亲提大军,隔江虎视南唐,屠刀欲下未下。

吴越军伺机进攻南唐的另一侧(常州一带)。两支军队对南唐形成半月形包围圈,夹击之势已成。

不过赵匡胤还是迟迟不下进攻的命令。他对南唐守军还是有忌惮,担心长江吞没他花血本搞出来的水师。

这时候,一个小人物出场了,小人物名叫樊若水,其父樊潜,在李璟朝做过两地县令,长期食君禄。樊若水科举考试失意,转思卖国求荣。他思得细,苦心经营,跑到采石矶(今马鞍山)一待数月,详细画下地形图;星夜携图过江,快马走汴梁,跪献浮桥战术,赵匡胤一听就懂了,阅采石肌地形图,大喜过望。传令曹彬,紧急实施浮桥战。造巨型战舰几千艘,对付南唐强大的水师。

采石肌为长江最窄处,牛渚山插入江心,江流湍急,易守难攻。林……仁肇曾于此地打得柴荣只想退兵。江边却有一座寺庙,樊若水借口建佛塔,解决了两岸系缆绳的技术难题。

南唐士卒看不懂佛塔,还去烧香许愿,上塔顶看风光。士卒二十年未历一战,失掉了战斗的想象力。

宋军准备就绪了,胜券在握的赵匡胤下令攻击。

时在公元975年初。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赵匡胤给曹彬下死命令,严禁宋军滥杀无辜,还把他的宝剑交给曹彬,授权曰:“副将以下,违令者斩。”赵匡胤的这道诏令,可作两个方向的解读:一是他懂得了,仁义二字在图谋天下的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仁义是个工具,与价值理无关。而五代诸帝,杀性调动过了头,只知刀枪逻辑,不识仁义大用,他们反而走不远。所谓仁义,是在非仁义的空间中显现出它的价值来的。赵匡胤爱读书有文化,更兼赵普点拨,一点便通,所以他有远见。二是,宋军一贯滥杀无辜,严重妨碍了北宋君相的战略意图。图谋天下者,既要调动士卒的杀性又要控制这种杀性,然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士悄悄干,烧杀抢淫,抵达其“兽性之畅”,远在京师的皇帝要么不知,要么佯装不知。

赵匡胤大势巳定,打南唐,大张旗鼓地亮出他的仁义招牌。

此人的历史直觉、战争的分寸感,确实与众不同。

曹彬谨受命,尽量约束他的部将。然而一旦开战,兽性狂泄,滥杀无辜的惨剧时有发生。曹彬本人,也亲手杀过无辜的百姓,并纵容部下血洗江州。

封建王朝的军队,哪有什么正义之师。除非它抵抗外侮。

攻城略地抢版图,盖出于封建皇帝的扩张野心,不可盲目加以美化。

刀枪逻辑,动物本能,丛林法则,应当受到最严格的审视和追问。

宋军只用了三天时间搭浮桥过长江,马行桥上如履平地。樊若水的设计,细致而准确。他已在汁梁封官得高位:太子右善赞大夫。他把母亲和老婆孩子都扔在南唐。当初他携图往宋,只身求荣,母怒斥,妻狂呼,儿女泣啼,他掉头便走,还恶狠狠踹了老婆一脚,方脱身过江而去。

干这种缺德事,樊若水是内行。他跑了,亲人皆入狱等死。

南唐朝野共愤,强烈呼吁杀掉樊若水的亲属,但李煜不同意。宋军主力犹如天降,南唐举国惊骇,万众一词要杀樊若水妻儿老母。李煜却坚持认为,樊若水叛国,与他亲属无关。谁上书也没用,李煜拒绝杀掉离战争很遥远的女人,并且,置臣下的愤怒于不顾,派人把樊若水的亲属送过江去。

宋军尾攻得手,吃掉南唐的外围城市,大军直驱金陵城下。李煜“筑城聚粮固守”,以待湖口朱令赞的十五万水师。

宋军的攻城战打得艰难。士卒不服南方水土,入春瘟疫流行,死的死,病的病。南唐军趁机出城偷袭,屡败宋师。战事呈胶着状态。

宋军主动后撤,拔营数十里。五月下旬,南唐军还杀出城来。两军恶战。

这一天,李煜念罢佛经,登城头观战,吓一大跳:他被人仰马翻、肢体横飞的战场惊得目瞪口呆。太阳照着鲜血的河流、尸体的小山。东风送来鬼哭狼嚎……战争这头狰狞巨兽,凭他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是万万想不出来的。

仁者直接面对大面积的杀戮、一倒一大片的死伤惨相,真不知他心里作何感受。

杀戮,在这位温柔男人的眼中是如何呈现的?他那突如其来的惶恐和沮丧,如何去掂量?他动了缴械投降的念头。

这仗不打也罢。多打一天,死人上千。宋军营寨密如栉,赵匡胤那匹巨狼,不吞下南唐如何甘休?

可是南唐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李煜对那些奋勇当先的将军、慷慨激昂的臣子又作何交待?

战也不是,降也不是……

文武官员一片战声。百姓也来请战。张洎等人大呼“坚壁不战,以老宋师!”那么,还是抵抗吧。李煜收起投降的念头。

围城中的李煜,写下悲凉的《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寞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子规啼是古代常用的死亡意象。蜀帝杜宇被人害死,魂魄化为杜鹃鸟,声声啼血。

战争机器一经启动就不可逆转。金陵并不是南唐仅存的一座城,其他城市还在抵抗。如江州,一直打到次年春夏,曹彬久攻不下杀红了眼,城破之日屠杀庶民。

李煜写下《乞缓师表》,派徐铉携往汴京,当面指责赵匡胤“师出无名”。赵匡胤也感到理屈词穷,却灵机一动,抛出他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霸权理论。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无赖劲,堪比汉刘邦。

谈判破裂,接着打。秋天几度恶战。宋军拿不下金陵城。

屯于湖口的十五万南唐水师是李煜的救命稻草、曹彬的一大心病。曹彬多年征战,脑子灵活。他在江中布疑阵,大小州渚,竖起一片假桅杆。朱令赞观望多日,方令水师顺流而下,浩浩荡荡的舰队直扑采石矶浮桥。宋军千艘战船迎敌。朱令赞用火攻,屡屡得手,眼看破敌在即,不料风向陆转,大火烧了自家“火油船”,一艘点燃几艘……几十里江面烧成了一片火海。朱令赞投火自尽。

时在十月,江风转向是可能的。但一天一时之内,疾风突然转向,却也罕见。

南唐水师全军覆没。

金陵满城诵经声。

佛祖未显灵。神秘的小长老不知去向。众人抓他出来,他招供,是汁京派到金陵的奸细。

李煌一声长叹,下令处死小长老。

他最后一次乘辇巡视石头城,所到之处,百姓“聚迎龙舆”,望辇而拜。

大小寺庙的和尚们,因小长老的蒙蔽而受不白之冤,遭到市民围攻,于是纷纷脱袈裟,要求披甲上阵。

李煜说:免了罢。

他知道大势已去,“僧兵”打出城只能送死……

对他来说“死国”的日期已到。他落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与轻松。庆福紧张注视他。

李煜回转澄心堂,命黄保仪积万斤薪,无数的典籍书画,随时点火自焚。怎奈庆福跟他甚紧,徐铉、张洎、从善、从益及若干武将寸步不离。

李煜亡妻之时寻过死的,大臣宫娥内侍团团围住他。

他要实现聚宝自焚的誓言,“左右泣啼固谏,乃止。”他答应了左右的哭求,庆福却对徐铉大叫:皇上自有主意寻死,我等昼夜环侍!二十六岁的小周后在李煜身边,不发一语,生死由他定。他不时扭头瞧她……

十一月的金陵城一片混乱。中旬,李煜携女英出城,拜了父母及娥皇的陵墓。女英感到欣慰。李煜此举,或已表明他不想死了。他已做好被掳去汴梁的心理准备。

寒冷的冬夜,李煜面壁而坐,良久不起。

次曰驱车到瑶光殿,徘徊于西室。他抱着一罐寒泉,浇灌那棵娥皇与他同栽的梅树。女英默默帮他,并不问梅树有何故事。

李煜又去了百尺楼,只于楼下站了一会儿。

冬曰有暖阳……

夜宿瑶光殿西室。十年不居此屋了,李煜睁眼到天明。鳏夫煜。

又居柔仪殿、澄心堂,他睡得挺香。饮食如常,饮酒如故。看身边的人与物,目光有变化:寸寸抚摸似的,不肯挪开。

他爱过多少事物。他经历过多少死亡。

亡国在即。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公元975年冬,南唐国都金陵城内,“死国”成了悲怆的流行语,江南温柔之乡,亦不乏钢铁儿女。将军,文官,都有死国的勇士,有些人不想看见野兽般的敌军蜂拥而来烧杀抢掠,先行自杀,死也从容。

女性殉难者更多。

风流倜傥的南唐君王,是金陵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朝廷命妇,普通民女,望宫阙而垂泪者何止万千。无论是花容月貌的,还是相貌平平的,都在含泪问苍天:

为什么人间要有杀戮?

日子过得好好的。南唐立国仅四十年……

空中“矢石交下”,乌鸦乱飞。人行街市,忽中矢石,倒地身亡者,不计其数。老人立仆,小孩儿在血泊中挣扎。

大街小巷尽哭声。

皇宫内的净德庵却异常的安静。

八十多个尼姑,围绕着住持李进晖。李进晖在润州嫁过人的,婚后不如意,削发为尼。十年诵经,十年与李煜相会于梦中。她写得一手好字,自创媚中带骨的风格。李后主每有新词,她必书写几十遍,挂满她的房间。青灯古佛旁,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着幽光。李煜到过净德庵,称赞过李进晖的书法和诗词。那一天,李进晖幸福得彻夜不眠。

眼下是十一月二十五日,最冷的冬夜。李进晖率尼众念佛经,等澄心堂方向燃起火光,然后集体自焚。

不想死的任便。

尼姑们都留下了,静悄悄聚拢,望着她们的住持。一片青衣,八十几双黑眼睛。其中,有庆奴的那双扑闪着纯洁与刚毅的眼睛。

凤凰涅盘,死而后生……

宫中的黄保仪,负责焚毁南唐三代君主收集的图书、金石、珍玩、乐器、乐谱、墨宝。墨宝中书法珍品尤多,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李邕、杜甫、柳公权、欧阳询……李煜下令全烧掉。文化的结晶无力自保,不如还给上苍。赵匡胤赵光义,既然他们只懂得刀枪的力量,那就让他们永不停顿地厮杀下去吧。嗜血之辈,拿墨宝何用?

黄保仪和这些珍宝相处二十多年了。她是先帝李璟的妃子,因爱文史,通书画,李煜叫她掌管经典。

她抚摸它们,泪如雨下。

李煜学父亲,读书喜欢在书页上写几句批语。南唐二主,亲手御批的典籍多达二千卷。

黄氏命宫女同时从几个方向点火。火苗卷着墨浪腾空而起。几乎同时,百丈外的净德庵,几万斤柴禾也点燃了。李进晖、庆奴居中合十,念佛主又念国主,度过了她们一生中最美的瞬间。

火苗扑向庆奴。庆奴轻启红唇,叫了一声檀郎。

郑王府、太子宫、瑶光殿、净德庵……庆奴不到十二岁就入后宫了。庆奴有多少心事啊,庆奴多么爱啊。呢喃,蹦跳,撒娇,争艳,走着走着就跳起舞来了,就唱起歌来了。她的郑王,她的太子爷,她死心塌地崇拜着的苦命的皇上啊!庆奴为李煜死,真是很高兴呢。

几个时辰后,宋军杀进金陵城。

八十多个尼姑已烧成焦炭。

这事载于《十国春秋》卷三十三。后世史家,未见质疑者。

八十多个女人为一个皇帝选择自焚,中国古代绝无仅有。

爱人者,受人爱戴。这个朴素的真理,在价值理性的层面,高于任何帝王的强词夺理。

信奉霸权的杀人者有很多伪装。要剥去他们的伪装。

南唐女人纵身跳进熊熊烈火,这身姿,这壮举,用生命用死亡,书写她们的心声,她们的爱与恨,她们的价值观。

她们确实不懂得横扫六合荡平天下的道理,她们只知珍视生命、生活。她们赴汤蹈火,八十多个人以无与伦比的死亡之舞,向后人,写下了她们的生命宣言书。

真理都是朴素的。爱生命、生活者,断断不会绞尽脑汁变尽花招去杀戮无辜。春秋无义战。而无中渐生“有”非攻;自古知兵非好战……

李煜焚烧宝物的举动耐人寻味。这些东西一烧,他心死一半,聊存躯壳而已。留下半条命去写诗。

揣摩李煜的性格,这焚宝之举是个重点。亡妻,他寻死。亡国,他让伴他一生的宝物作了他的死亡替身。

煜字从火,谐音玉,兼含火焰和照亮的意思。他又字重光:重新发光。这些皆为巧合吗?

李煜焚宝意味着:他是认定野蛮者不配享用文化的结晶。

十一月二十六日,金陵城陷。宋军杀入几道城门,几路人马狂啸着,顾不得曹彬禁令,砍俘虏,杀百姓,抢东西,淫妇女。兽性大发互相传染,曹彬也挥剑砍人了,却并非砍他不听命令的部下,而是杀那些南唐乐人。

宋军将士围攻金陵一年,方破城而入,狂呼胜利要庆功,强迫南唐的乐工舞女为他们表演节目。乐人被逼着表演,弹着唱着舞着,却实在忍不住了,数十人齐声大哭,男顿足女捶胸,哭他们的美好家园被摧毁、亲朋好友成新鬼……曹彬先一愣,随即怒不可遏,挥剑朝人群乱砍。他的部属纷纷拔剑,一阵狂砍,男头女头满地滚。

乐人莽地,后人称做乐宫山。

曹彬是被《宋史》美化成“兵不血刃”的平唐大将军的,其残暴如此,其他将卒可想而知。

李煜“肉袒而降”。正月里押送汴京,随行近千人,一律白衣白帽,百余艘雕凤琢龙的南唐官船,跟随着上千只剑戟林立的北宋战舰。李煜伫立船头,回望宫阙绵延的石头城,不改艺术家本性,又写诗了。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虽然愁千片、泪万行,但此诗倒给人留下气定神闲的印象。

船行淮水,他还不忘登岸礼佛。

过南唐旧城,百姓聚于江边为他送行,场面一如金陵渡口。有今之学人这样描述:“船停江中,大江两岸,士民百姓,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赶来江边焚香叩拜,哭送好生惜民的国主远离家国。”诗章。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官娥。

正文 第十二章 龙袍禽兽

赵匡胤封李煜“违命侯”。

他对李煜还算好,赐第曰礼贤院,日常供给丰厚。他要善待降王,做给天下人看。这位宋朝的开国皇帝也写诗,有两句描绘月亮得意句子:“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他召李煜切磋诗艺,小心翼翼地询问对方,李煜说:陛下气势非凡。赵匡胤高兴得连拍脑袋,随口吟出李煜的佳句。原来他戎马之余,总爱打听南唐国主有何新作。他是真爱好,不像他的弟弟装文雅。他立国之后有个重大的战略举措:抑制武人,重用文士。中晚唐藩镇割据,五代十国频繁交兵,一切祸乱的根源皆是武将拥兵自重。

赵匡胤视察李煜的住所,见了小周后和一个叫盲娘的优秀舞女。盲娘双目深陷如异邦女子,面容清丽举止安静,又透出浓浓的江南气息。她不用起舞,单是走路的身姿就让赵匡胤睁大眼睛了。她高挑而纤细,曲线分明,一双怪可爱的玲珑小脚。她居然用足尖跳舞,轻盈如传说中的仙女。李煌随口介绍说,音娘善作金莲舞:在金子铸成的莲花瓣上跳舞,那青铜莲花台有六米高……赵匡胤点头,并未往下问。对着名的小周后他也是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明摆着的美貌、不经意透出的风韵,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那后宫哪有这等女人。嫔妃们服饰别扭,胭脂都抹不匀……女英下跪称他陛下,俏脸却隐隐带着矜持,长睫毛的黑眼睛闪过一丝不屑。

赵匡胤一代雄主,却没有打小周后的主意。

南汉王刘枨、吴越王钱俶、北汉王刘继元,先后做了亡国之君,变尽法子讨好宋主,乞求苟延残喘。那么多降王,除李煜外,没人动过焚身殉国的念头。

后蜀的孟昶降宋十日即被鸩杀,他尸骨未寒,备受宠爱的花蕊夫人就投入了赵匡胤的怀抱。而李煜的“故伎”并未跑到宋宫里去献媚,更别说女英了。当日金陵城破,南唐乐工舞女面对屠刀放声痛哭。他们的内心有不可抑制的亡国之痛。这疼痛,汇聚到李煜身上。

李煜疼痛着南唐故国所有人的疼痛。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词中带出李煜亡国后的身影。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到处都是愁,愁乱:春天的乱梅,秋天的乱麻。拂不去也剪不断。诗人走到哪儿,愁绪跟他到哪儿。它比影子更具体,它和他同体而又相异……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洞庭湖上的屈原怀念楚国。汴梁城内的李煜怀念着南唐。

《乌夜啼》: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到汴梁大半年,人秋了,李煜还是“起坐不能平”,心中翻波涌浪。

情绪的波涛之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词语之花。

世事坎坷,醉乡路稳。梦中南国正芳春,忙杀看花人……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徐铉和曾氏到礼贤院看望李煜。徐铉六十多岁了,一大把白胡子,拄杖而行,面有戚色。见了旧主他扑通跪下,也不管院子里有宋人派去的老兵。李煜扶他起来,说:你如今是宋臣了,不必对我行大礼。

徐铉说:臣年过六旬,来日无多,跪一次算一次吧。

曾氏盛妆而来,向李煜行南唐命妇礼,泪流满面。

院中有梧桐、菊花。斜阳照着。

老兵搬来了两把寻常椅子,李煜再三叫徐铉坐,徐铉才坐了。曾氏侍立,奉上清茶。徐铉请李煜原谅他做宋臣,李煜摆手说:你家老小性命要紧。

徐铉说:臣不会为宋主效劳的。

赵匡胤想让徐铉掌翰林院,遭婉拒。

徐铉说,南唐御史柳宜(柳永之父)等人托他捎话,乞求李煜原谅他们做宋臣。李煜再次摆手说:他们也有家人。国破易主,自古而然。

徐铉再拜,替柳宜等人谢旧主。

李煜望菊出神,忽然说:悔不该杀了潘佑、李平。

言毕,落泪了。

徐铉徐徐道:潘佑、李平皆自杀,非主上所杀。

李煜说:是我杀了他们。我不将潘佑下狱,潘佑不会死。

徐铉慨然道:主上担当罪过,此心可昭曰月。

李煜站起身,亲自为徐铉、曾氏奉茶说:你们侍奉我半辈子,我敬一杯茶吧。将来做鬼时,我们还在一块儿喝茶写字,好吗?

徐铉老泪纵横曰:愿奉陛下于九泉……

那老兵见状,也复唏嘘。

曾氏说:庆奴不在了,请主上容奴婢伺候几日。

曾氏提到庆奴,李煜黯然神伤,拿眼去看墙边的菊花。二十多年前的重阳佳节,瑶光殿中赏秋菊,十二岁的庆奴怪顽皮的,随他去百尺楼,撅嘴说:庆奴抄杜工部诗,写了八十七个字呢,可把庆奴累坏了……

往事漫天涌来,李煜泪如雨下。

他曾到净德庵凭吊那八十几个集体自焚的女尼。黑炭尸身连成片,凭借他和娥皇赐给庆奴的玉佩、玉镯,他才认出庆奴的尸体,摸摸她的鼻子嘴唇,竟化作黑灰掉地,而玉齿尚存。李煜一把搂住她……

庆奴戴过的玉镯,抱过的“湘君”,李煜都带到汴梁来了,和娥皇保存的那只旧鱼篓放在一室。李煜常于室中焚香默坐,良久不出。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娥皇不来了,庆奴不来了。小仲宣,黄保仪,李进晖……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徐铉伤情不能禁,杖而后起,对李煜拱手再拜说:臣去矣,曾氏留下。

李煜摇头:先生年迈,曾夫人朝夕侍侧。

徐铉指曾氏曰:她崇拜陛下多年,让她了个心愿吧。

徐铉上车时,却对那老兵说:我徐铉今日来礼贤院的事,你尽可上报邀功。

老兵肃然道:在下也是一把老骨头,想积点阴德。

李煜送徐铉出大门,曾氏站在李煜身边。秋风撩起她的绿裙裾。

几曰了心愿,老来回味长是年初冬,赵光义要杀赵匡胤。

赵光义和他哥哥一样,原是北周将领。他是那种一生都在耍手段的阴险之辈,按儒家的标准衡量,品德败坏,嗜血,喜欢抢东西,不懂生活艺术又要装模作样。他善于搞阴谋像他哥哥,却没有哥哥搞阴谋成功之后的雅量。他是个嫉妒狂,小时候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积累。

皇兄对李煜客气,赵光义很不以为然。

他看过窗娘的“芭蕾舞”,痴迷那双小精灵般的秀足;近距离瞻仰过小周后的绝世容颜,心里扑通扑通,脏话涌到嘴边。可是皇兄一再抑制他的邪念,提醒他不要乱来,尤其对小周后女英。

善待降王,是赵匡胤的一大政策。

赵光义却是泼皮,哪管什么政策。

公元976年十月十九日,宋太祖赵匡胤猝死于万岁殿。

那一天深夜下大雪,兄弟二人喝酒,内侍宫女远远看见烛影闪烁。忽见宋太祖以柱斧击地,对赵光义大声道:“好做,好做!”然后倒床酣睡,鼻息如雷。当夜暴卒。赵光义翌日称帝,穿上龙袍。

史家分析说,赵光义屡屡调戏花蕊夫人,导致皇兄愤恨。

赵匡胤为大局考虑,忍气吞声。赵光义在京师势力大,坐镇开封府十余年,党羽盘根错节。

但此后,兄弟失和了。花蕊夫人今日明侍哥哥,明日暗陪弟弟。

那个初冬的大雪之夜,哥哥请弟弟喝酒,多半含有和好的意思。赵匡胤始终以大局为重。他有善念,比如赵普曾劝他杀周世宗柴荣的后代,他不从。对周世宗,他还有负罪感。

然而赵光义比野兽更凶残,真正做到了六亲不认。他先下手为强,毒酒害死宋太祖。为什么?因为那把龙椅令他很紧张,他太想要了,而太祖将来是否传位给他,他一直有疑虑。据说杜太后留下的“金匮遗诏”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其中两个版本对他不利。再说太祖身体好,说不定寿命比他还长。于是动了杀机。皇兄雪夜请他喝酒谈心,机会来了。他毒死过孟昶,下毒很在行的。他笑呵呵的,仿佛为哥哥的诚意所打动。笑里藏刀很容易,毒死亲哥哥小事一桩。

后来,他又弄死了赵匡胤的长子赵德昭、次子赵德芳、拥有实权的弟弟赵廷美。这些人对他抢来的龙椅有威胁。二十三岁的赵德芳“寝疾薨”,与太祖一样死在睡梦中。赵光义的儿子赵元佐,为父亲的桩蛀恶行弄得精神失常,整天惊叫……

宋太祖赵匡胤卒,年仅五十岁。

赵光义由他的动物本能所驱使,毒死皇兄抢龙椅,即使天下大乱,他也在所不惜。他认为自己是活在历史潮流中的,从秦汉、魏晋、隋唐到五代十国,抢龙椅的男人知多少?皇兄不欺后周幼主,哪来大宋天下?

赵光义的超常发挥在于:他把动物本能贯穿到底,以血淋淋的恶行高举着兽旗。另外,他是个流氓泼皮:太祖在位时,他疯狂染指皇兄的嫔妃,皇后以下,几乎无人幸免:他那出了名的黄牙大嘴,善于咬粉颈酥臂……

为了一件龙袍,赵光义伤天害理毫无心理障碍。

这要“归功于”从秦始皇累积到五代十国的皇权意识,皇权的更迭伴随着血腥,赵光义认为是常态。

赵匡胤死了,天下数赵光义官最大,可以乱来了:命窗娘进宫做舞蹈老师;封女英为郑国夫人,试图赢得佳人芳心。

女英亳无动静。

赵光义想:好瓜不可强扭……他撇下女英,先弄盲娘,按计划要用尖牙齿爱抚她的嫩足,再逐一扩展到全身。

窗娘入宫,脸上没笑容。勉强跳舞,四肢僵硬。一对深目黯淡无光。南唐宫中她跳了多年舞,和大周后小周后情如姐妹。

娥皇去世,她哭得死去活来。排练金莲舞的那一年,娥皇做她的艺术顾问,每日形影不离。她跳舞的天分让大小周后叹为观止。暗恋李煜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暗恋才怪呢:堂堂一国之主,对谁都和蔼可亲,言语行动体贴人。李煜一来她就激动不已,为他跳舞,激情穿透了四肢,异邦女子的美目顾盼生情。由此她把舞蹈上升到理论层面:舞与情,须臾不可分。而由于努力,她跳得如此出色,李煜心中,同样有她魔幻般的身影呢。

李煜说过,看到窗娘,就会想起大周后。女英特别感激她,二人同床夜语,谈娥皇谈不完的。

现在窗娘被弄到赵光义的御座前,娇媚的江南女子,面对一脸横肉的汉子。如果她不黯淡不枯萎,她就不是一朵鲜花。

为活命她跳舞,足尖点了几回地,赵光义的宫女们就大呼小叫了。一夜之间,宫中流行以帛缠脚,赵光义发布诏令:小脚女人好!于是大脚宫女被赶出宫去。民间受影响,缠足之风从大户人家传到小户人家,从城里传到穷乡僻壤。

而育娘当年缠足,只为跳舞。

她拒绝跳金莲舞。赵光义问她理由,她说,没有金莲台,她是没法跳的。找不到跳舞的感觉。

赵光义笑道:这个好办。

盲娘想:你用纯金铸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造型要恰到好处,工艺可是十分讲究,北方的工匠有这能耐吗?

赵光义找她睡觉,她搪塞说,等跳了金莲舞,她才能伺候周详。这时有个李妃,身段酷似盲娘,缠足也有长进,自学“芭蕾”,迷住皇上。她暂时做了盲娘的替身。次年生下一子,她却莫名其妙死掉了。也许死于赵光义疯狂的性攻击。

赵光义的疯狂源自窗娘。

公元977年七月初的一天,皇宫忽然摆出了高六米的金莲台,矗立在新修的莲池旁。池中荷花从江南移植过来,亭亭开出一小片。盲娘正准备要挑剔一番的,走近一看却吃惊不小:这不是澄心堂的金莲台吗?

赵光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言娘啊,你说朕的本事大不大?

盲娘呆了。

看来她不能不跳了。她选择了时间: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跳金莲舞,跳完之后她就、她就……

赵光义会心一笑,准奏。

七夕到了,皇宫内外灯火通明。穿一身江南碧纱的盲娘果然在高高的金莲上起舞,如梦如幻,喝彩声四起。可是奇怪,她始终背朝御座,向东舞,敛衽再拜。赵光义下令:窗娘转过身来!窗娘却根本听不见。东面是后主住的地方呢,她默念:国主四十一岁大寿,窗娘为您跳金莲舞!

她又想念大周后了。“佳人舞点金钗溜,满地红衣随步皱……”

她纵身一跃,跳入那片清丽的荷花。

赵光义哇哇大叫。

窗娘死了。可怜李妃做替身,她受宠的方式,就是受赵光义无休止的疯狂折腾。

李煜并不知道这桩惨剧。窗娘去了宋宫,他再添一层忧伤。想念故国,追思娥皇,夜夜梦回金陵。有时和女英梦到一块儿去了,夫妇二人,半夜三更相拥而泣。女英自从到汴京,性格有些变化,少女的清纯染上忧虑,快人快语少了,别有一种沉静的光景。她不得不长大,想事情,为李煜分忧。她有了皱眉头的习惯,而侍女们说,她皱眉的韵味儿不减欢笑。她转为苦笑:若是在南唐,李煜会发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想到这词句,她就悄悄抹眼泪。

窗娘走了,她有预感的。她记得赵光义投向她的眼神。那个男人,先封她什么夫人,不久又拨款三百万给李煜。她明白对方的用心。

她时常走神。李煜在院子里徘徊。

好诗真如春花,却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此间填词,只写不唱。女英和李姓家人拿去传阅。传看已经哭成一团了,再去伴以丝竹,场面不堪设想。这首《浪淘沙》,女英读到一半就急忙跑开了。

她哭了一整夜,红颜憔悴。

清明节祭亡妻娥皇,李煜写《更漏子》: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夜来更漏残。

燃香生成穗状烟雾,称香穗。珊枕腻:珊瑚做成的旧枕头,因残留着娥皇的肌肤痕迹而滑腻。

赵光义在他的北苑大兴土木,模仿江南园林,弄了很多亭台楼阁,假山真水,传旨叫李煜去观赏。李煜老实,针对园林布局提了几条意见,其中一条说,新东西新得扎眼,反而破坏了北苑原有的粗犷风貌。

赵光义斜睨他,嘲笑说:你懂园林艺术,却失掉大好河山。

李煜默然。

赵光义彪悍,李煜清瘦,两个男人步入北苑的空旷处。夏末秋初,北雁南飞。李煜目送南飞雁,忘了身边的赵光义。

皇帝察觉了,鼻腔里哼了一声,李煜居然没听见。

诗人恍如在梦中。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赵光义身上有股子拧劲儿,类似大街上的泼皮。战场上打败了对手,他就处处想当赢家。短短一个月之内他三次召见李煜,参观他的崇文观藏书楼,他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抢来的。换个好听的词叫战利品。李煌也无心辨认,哪些是南唐宫中的东西。赵光义指指点点炫耀着,一脸得意。对他来说,抢的就是买的。李煜和他细论书籍,版本,纸张,内容,流派,他哼哼哈哈,左支右绌。李煜不禁想:这人怎么这样呢?大老粗就大老粗嘛,何必附庸风雅?

赵光义问以国事,李煜搪塞他。

崇文观三层藏书楼,二人凭栏远望,一个向北,一个向南。赵光义担心北方的契丹人呢。李煜则默念他的新词《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深陷在词语中,又把身边的皇帝忘了。

赵光义每次召见李煜都发现自己不痛快,好像没处显摆。他初登皇帝位,显摆劲头高,尤其对李煜这种男人。他还特意拉李煜到寝宫,展示他那吴越进贡的七宝龙床。他露出黑黄的牙床笑起来,对李煜说,他的最爱,是用坚利的犬齿去对付玉一般的肌肤。李煜很困惑,赵光义拍拍他肩膀说:你知道吗?你输在你的文雅,我赢在我的野蛮。

赵光义坐龙床,意味深长地笑了。床上的锦衾、纱帐、珊瑚枕他也不缺,可他的笑容里包含了一位千娇百媚的佳人。这是他在心理上击败李煜的秘密武器。

李煌看不懂他的笑容,出宫,打马自回。小周后问起召见的情形,李煜简单讲了几句。

窗外秋色渐浓。女英脸上,仿佛有心事。

胜者为王,有时却像山大王,认为抢东西是好习惯。宋太宗赵光义有个逻辑:江山都弄到手了,还有什么不能弄的?

李煜身边的好东西,赵光义都想抢过去。抢人:杳娘之后……

这皇帝会想:李重光李重光,你那贵族派头,你的文化优越感,全他妈的拉倒吧!老子不识字又咋的?老子能打赢!弄走了你的舞蹈家你不敢吭气吧?下一个轮到你的漂亮老婆,哦,那貌如天仙的娇滴滴,“南唐二乔”中的小乔,小周后,小女英,矜持才有味儿哪,傲慢才剌激!可惜“大乔”死得早,不然的话,哼,老子左拥右抱。我是谁?我是朕呀。朕是谁?朕是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哈就吃啥的一种东西,朕是食物链的顶端!李煜李煜你遇上天敌了,天敌名叫赵光义。弄死你的舞娘,抢走你的娇妻,看你还神气不神气……

赵光义召女英“例随命妇入宫,一入辄数日”。他具体干了什么,史书省略了。只说女英“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宫中有一场恶斗:赵光义强奸小周后。也许得逞了,也许总是功亏一篑:他那点动物本能提前释放了。女英反抗太激烈。面对仇人、强盗、丑八怪的“三位一体”,她的反抗超乎歇斯底里。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是李煜当年为女英写的。娥皇尚在病中,二人幽会,不得常相见,只能常相思。云指她的头发,梭指她的玉钗。淡淡衫儿是她的服饰。

赵光义张开血盆大口,女英也会还以颜色,用锋利的指甲,用床边的剪刀!女英骂李煜,骂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可是李煜怎么去保护?女英“大泣”又大骂,不怕让外面的人听到,看来她是豁出去了,与其受凌辱,不如一死!可她又不能死,因为李煜还活着。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

老婆痛骂,李煌“多宛转避之”,这情形表明两点:痛骂不止一次;李煜知错,宛转避开她。其实李煜的痛苦哪里在女英之下,他不宣泄,更不反手打老婆,咬碎牙和血吞,充分显示了他的高贵。

女英骂完了,体谅到李煜的内心,终于“悔愧交加”。夫妇重归于好,疯狂的缠绵不消细说。

恩爱夫妻同枕同梦: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笔下的“恨”字,多么有力量。

恨声传到“赐第”外了。李煜的诗词“为时传诵”。当年之繁盛,今日之孤凄,欣戚之怀,相形而益见。京城里,李煜的词像秋风一样吹遍了每一个角落。士大夫中更是屡禁不止,赵光义十分恼火。他也恨声不绝:妈妈的,什么破文字,比老子的圣旨还传得快!他动了杀机。他等待时机。

官员们的饭桌上悄悄流行荤笑话,说圣躬幸女英异常吃力,拿不下又舍不得。

赵光义有犬齿黄牙,小周后有尖硬指甲……

强奸案发生在公元978年的初春、仲春。

那究竟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呢?

赵光义咬丽人有一套:咬酥臂,咬粉颈,咬玉腿,咬乳峰臀峰……他是恨不得嚼碎鲜花吞下肚去。一见佳丽他的嘴就会条件反射地抽搐,上牙磨着下牙。他扑向佳丽时,紫面獠牙哇啦哇啦,多少酥臂粉颈被他着名的犬牙刺破,他还舔得满嘴血……吴越进贡的七宝龙床向来是他的格斗场,他是永远胜利的格斗士:北方硕壮的佳丽们被他咬得做噩梦,花容惨淡跪地求饶。何况南方的娇柔小女子?精致的五官,妩媚的手脚,轻轻的步态,柔柔的举止,甜滋滋的笑容,嗬,一道江南好菜哪。赵光义瞅小周后早都牙痒痒了,碍于那多管闲事的兄长,他憋着,委实憋得苦啊。兄长于“万岁殿”一蹬腿去了西天,他乐得甩开膀子咧开大嘴干,挟来命妇女英,单独召见她,开口闭口要“幸”她,尝尝李煜尝过的美味;也让女英尝尝北方的猛男、七宝龙床上的格斗士。他牙痒痒痒到牙根儿了,大板牙小犬齿要蹦出黑糊糊的牙龈、红吊吊的舌头。

赵光义在内宫赐给女英御膳,安排南唐珍稀名酒“鹿胎酒”,他自饮“虎鞭液”。他屈尊隔席陪吃陪饮,满脑子啃她吃她咽她的淫邪画面。哈,淫邪才有味儿哪,咽她下肚又吐她出来……她呢?她假装恼怒唾他一脸,不也是“笑向檀郎吐”?而在他疯狂的啃咬之下她爽得不行了,频频假向他多毛的胸怀,俏红脸儿呼他再来,岂不是“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李想那个恣意焉能跟他赵光义比?美男怎及得猛男?温情脉脉没劲,撕咬扑腾痛快!龙床上不见血痕泪痕、不闻哭声吼声那能叫恣意吗?再说了,赵光义也是懂文艺的,他还把七弦琴改成了九弦琴哩。他和女英有得聊呢,上床下地切磋切磋……

赵光义瞅女英动箸动杯动嘴唇,“意淫”多时了,寻思:转眼在寝宫幸她,先忍下牙痒痒,先露点儿文绉绉。然后袭击她,一袭成功一击得手,一咬现淤血,二咬绽鲜肉;然后他仰天哇啦哇啦,一口气冲到李皇后的“坤宁殿”,大谈猎艳的详细经过:这是他的嗜好,后宫人人皆知……

然而赵光义在烛光明亮的寝宫“打”得不顺手,文绉绉牙瘅痒都不管用。女英喝过了南唐鹿胎酒双颊如火,身形敏捷如鹿。赵光义一扑再扑,她退到墙角亮出坚硬指甲了,涂了蔻丹的漂亮指甲是她的武器。她抓他,抓破他的粗皮蛮肉。红酥手抗击大黄牙,蜂腰不惧熊腰。

寝宫几夜恶斗……

赵光义是否最终得手,史料没有披露。

元、明、清皆有宫廷画工画“宋太宗强幸女英图”,色调多猥亵,显然是迎合宫廷淫趣,不足为凭的。谁见过当时的情形呢?画工们展开想象的凭据,主要是陆游的描述。女英“例随命妇入宫,人辄数日。”命妇是指有封号的贵妇,如女英,封郑国夫人。皇帝对命妇享有身体的特权,但一般情况下还是比较谨慎。例如唐玄宗把他的儿媳妇杨玉环弄入宫,是颇费心机的,先让杨玉环做宫中的女道士,过了几年才正式封她为贵妃。宋太宗骨子里是个粗鄙人,阴险嗜血之辈,他乱来的可能性极大。命妇们当中,他要“幸”的女人当不止女英一个,不过女英最漂亮也最刺激:女英是李煜的妻子;女英在南北方都享有盛名;女英以贵族女子的高傲挑战他这鄙夫的占有权。此三层,把赵光义邪恶的欲望推向顶端。他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放倒、摆平女英他就不是男人中的男人。然而女英抗暴的韧性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竟敢用指甲抓破他的龙颜,划过他的龙准,威胁他的龙睛。太监宫女都在瞧着。他要咆哮的。也许最终得逞,表面上的得逞:施暴剥光女英的衣裳,在太监和宫女的协助下“摆平”了她。然而愤怒的女英,意念迅速贯穿了每一个体细胞,通体冰凉。赵光义“幸”她犹如奸尸。而且只在一刹那。他那点兽欲提前释放。愤怒的、被剥光的女英依然高贵矜持,他并未讨得便宜、在心理上占据上风。

其实生理上他也是失败者。只不过他愚蠢,要拿这件“实事儿”在宫里、在大臣们中间显摆。朝野上下等他的绯闻哩。他会添枝加叶,伪造许多细节,让太监和宫女为他作伪证。

赵光义的这桩强奸案也隐藏着他的帝国野心:摆平天下的男人和女人。性攻击隐约透出“政治背景”。

先前拿下花蕊夫人,此间攻女英……

不过,赵光义一再“幸”女英究竟是不称意的,弄得不好就挨脚踹吃尖指甲。他不可能享受女英的红唇香吻、酥臂的温柔缠绕、玉体的优美起伏。更别说她喃喃的、南方式的绵绵情话了。他干的实事儿其实是一桩虚事儿,而狂妄与潜意识中盘根错节的自卑感导致他愚蠢,吹嘘“实事儿”很起劲。他带着他的虚荣心和粗皮蛮肉扑女英,却扑不成功的,他很累,很恼怒,很牙痒。他居然拿这个金陵弱女子毫无办法。没啥快感,还得时时防她出手反击。于是,所有的性攻击归于很无趣,莫名其妙的无趣,赶不走挥不去的。意识的层面他还是赢家:他扑过了咬过了幸过了,有太监宫女亲眼目睹。这些奴婢还强化他的某些自欺欺人的性感觉。他洋洋得意。不过他确实不想重复了。扑,咬,幸,确实没哈大感觉,比他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期待值”差得天远。他扑够了咬累了幸完了,反而悻悻然。他如此强大,杀人如麻,却撼不动女英的高贵:她美丽的头一直高昂着,轻蔑的目光越过他的皇冠。这目光对赵光义是很要命的:它挑战帝王的咆哮、“雷霆之怒”。人间至尊软硬兼施,使尽浑身解数,却不能猎得艳物在手:名贵之花到他跟前就自动关闭。没有一丝温柔。美目永远冰冷。赵光义甚至有冲上去就败下阵来的感觉。却只在一闪念。他那愚蠢的帝王之尊遮住了他的深入皮下的自卑感。

女英不配合,裸体冷得像尸体,赵光义的性事压根儿就谈不上。他初次见女英时的满脑子淫乱想象无一落到实处。

赵光义对女英的强奸案是成立的。强奸的过程却充满了反讽。

赵光义在深宫扑女英扑了两回,感觉怪怪的,那绝代容颜竟然艳光自敛。堂堂大宋天子,在女英面前像个里外粗鄙的丑八怪。女英高贵的艳光直接照出他的丑陋与渺小。他泄气了,他灰溜溜。于是思忖:不再召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这稀世美味他无福消受……

女英受凌辱,出宫大哭,骂李煜。如果女英配合了赵光义,那么她既不会大哭也不会痛骂。她受尽凌辱,却未做亏心事,所以才理直气壮地哭骂。这哭骂透露出她永远不会对人讲的遭强暴的消息,李煜立刻就听明白了。恩爱夫妻原本默契。李煜痛苦而又略感欣慰:事情并不比他想象的更糟糕。女英入宫多日,他是忍不住要去想象的:那些个不堪人目的淫乱画面。女英的情状给了他某种安慰:妻子刚烈,未曾伺候那个恶魔。

他不会想那些宫中的细节。女英也竭力忘掉遭强暴。

然而没过多久,女英又被挟进宋宫……

三月中旬的这一天,女英下午回礼贤院,深夜还在流泪。

她被抓到宋宫,过了三天两夜。

她回到李煜身边,哭骂丈夫无能。丈夫无语,她归于无泪。

她用梅花雪水洗澡,沉香木桶中垂首搓洗、浸泡,一再换水。二月,她曾疯狂积横梅花树下的雪水,用十几个大缸埋于地下。她有预感,宋宫那个男人将对她再三施暴。当时,李煜在小院的拐角处无言望她。她倏然惊觉回头时,已不见李煜颀长的身影……

仲春之夜夫妻同床。女英一直背朝李煜。

李煜轻抚她微颤的肩膀。手指诉说着。

沉默中的倾诉……

夜浓。情稠。

李煜嗅她浓密的长发,吻她浴后红润的肌肤。

小周后肤如凝脂……凝脂是冲着李煜的,它的滑腻、温润,从削肩直抵圆圆的小腿。臀峰与乳峰不消细说,爱抚的手指刚柔并济。她受用不尽。这一年又一年,爱抚的手勾勒出她浑身的曲线。她是循序渐进的,玉润珠圆非一朝一夕之功。她和她的檀郎互相开发。情爱培育了欲望。情爱根深叶茂,欲望硕果累累。情,欲,紧紧缠绕。唯有李煜才能开启她的羞涩,摇动她的芳心;唯有李煜才能使她一丝不挂。那个穿龙袍的野兽仆她时,她自动变成了一具尸体,肤色乌青,面如冰雕。

所有这些创伤,她不会诉诸言辞……

而李煜抚摸着她的手指告诉她:她没有任何创伤。

她听到了,可她还是抖。

李煜贴紧她,双臂环绕她。

唉,他也只能这么护着她。他的力量原本叫做温柔。他能细腻进入她的芳心,似乎就决定了:他不能保卫她的芳容。

命运就是这样。命运越来越“显形”了。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拢。

女英颤动着命运的微波。她也努力不抖,却拿自己的身子没办法。锦衾山枕也颤抖。它们都是有情物哪,伴随着她的喜悦与悲哀,陪她做过多少好梦!她还像个孩子。贵族少女人皇宫,由着性子爱檀郎,几千个曰日夜夜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柔仪殿,绮霞阁,百尺楼,秦淮河,钟山深处红罗亭,晨昏连着晨昏,情波盖着情波。她舞蹈,她歌唱,“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她是走路也要旋转的,她是梦里也要欢笑的。偶有烦恼,转眼便消……可是命运突然向她翻出了底牌。她才二十八岁。如花芳龄,却一下子走到了悬崖边上,她瞅着万丈深渊。

赵光义在寝宫里扑她时,她的脑子里闪现了这黑糊糊的、阴森恐怖的深渊。她不惧兽性男人的扑咬,何况,她也能咬!她对赵光义的恐惧是有时间性的,是有界限的。她被扒光了衣裳,她裸露了全身,裸体却像尸体。裸体甚至先于她的意念迅速变成了尸体。换言之,她变成了一尊光滑而坚硬冰冷的玉雕。赵光义什么事也干不成。他那男人的东西插入她的身体算个啥呢?她不能被强奸,因为她在野兽跟前不复是个女人。她甚至连男人都不是。她变。柔媚女儿身,眨眼成钢铁。赵光义令手下控制了她的指甲,却忌惮她的牙齿,欲火燎身的男人,攻得猛也撒得快。这个叫做皇帝的家伙酷似演技拙劣的小丑。粗皮蛮肉大黄牙,刀伤症痕横七竖八。龙颜龙体,原来是此等货色。活脱脱一只癞皮狗。她几乎启杏唇开玉齿仰天大笑了。然而她一眼瞥见了——那命运的底牌。

底牌指向深渊……

赵光义恼怒而狡黯的小眼睛转动着深渊。

当时女英瞬间一念:这气急败坏的丑男人不会罢休的。

丑男人动粗前,还怂恿花蕊夫人来劝她,说是女人自古卑贱,以色事人而已,何苦执着旧情、跟自己的青春享受过不去。女英沉默。花蕊夫人越说越起劲,居然伸手拉她入寝宫。女英大怒,反手给她一记耳光,欲抓她时,丑男人却从帘帷后冲出来。花蕊夫人作悍妇吼,吼来几名宫女内侍,机光她的衣裳,控制她的手脚,举起她的裸体,移向卸衣解带的赵光义……

仲春这一次打斗,比之初春那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女英饱受凌辱。赵光义的“最后一扑”使尽招数。他终于绝望了,气咻咻对花蕊夫人嚷:你才是天下第一美女!朕说了算!女英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出宋宫,回“家”哭骂李煜,骂完了,又向隅隐泣。沉香桶梅花浴,涤尽身上的污垢,她搓得通体嫩红,就像初生的婴儿。她埋首调匀呼吸,包着两条匀称的长腿,一动不动多时。这美妙的浴姿,侍浴的宫女最爱看了。云发飘散在水中,乌黑撩拨着粉红。

想当年多少回,水花与心花一起开:李煜在廊柱间闲步徘徊,等她出浴呢。清脆的足音犹如踏响空谷。玫瑰花浴,海棠花浴,牡丹花浴,芍药花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李煜书赠她屈原名句,她灵机一动,就弄起鲜花宴、鲜花浴了,一年四季折腾。她还女扮男装,学屈原戴切云之高冠,佩陆离之长剑,双臂缠绕着三色花。她修长而勾称,她英姿飒爽,她在月下持双剑娇叱连连,上床还以玉掌纤指来比画,屡作英雄状,却是吐气如兰。她俯身向李煜,甚或直直地倒向李煜……他嗔怪地称她“闹英”。她可真能闹。夫妻生活她自创高招哩,优美的四肢像她随意摆弄的道具,宝榻纱帐像她奇思迭出的试验场。唉,情爱贯穿了百媚身,搞试验也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就弄起来了,就臀峰高耸了,就玉焰升腾了,弄出激烈与娇羞,刚劲与缠绵。没完没了。不独春宵苦短,仲夏之夜也不够长哪。她对李煜说:重光,重光,姐姐在我身上呢,娥皇女英双侍寝!过一会儿她又撅了红唇说:给你一个娥皇式的深吻。她深吻着,眼泪却成串的掉。她想姐姐了,越发吻得凶:重光的唇齿间、怀抱里依稀有个娥皇。姐姐的樱桃口,女英的红杏唇,四唇狂吻,把李煜给吻得。她娥皇娥皇的叫,把李煜叫迷糊了。他也喃喃:昭惠后昭惠后哪,是你吗?是你吗?

好一场夫妻三人舞,亦悲亦喜亦疯狂,直跳到红烛泪尽雄鸡唱晓。

类似的情形却也不多。情力聚积起来,方有翻江倒海。而情力是悄悄聚积的,点点滴滴闪入女英的长睫毛黑眼睛。她事先也不知道。可她的鼻息在某一时刻变急促了,细眉上挑,美目放肆,杏唇直如樱桃口,李煜李煜你就等着消受吧,就等着招架吧。发生这样的情形常在清明节的前后,有一回恰好是七夕。娥皇灵魂附体了,娥皇附在女英身上,咬她耳垂,烧她后背,吹开她的云髻。女英说:姐姐、姐姐你等着瞧吧。娥皇说:我才不瞧呢,我也要扑腾扑腾,让这身子加点儿温,练练肌肤,试试媚劲儿,伸伸腿脚……“魅惑”笼罩着百尺楼的黄昏,月也醉鸟也浪,树叶子索索响,色昆虫上蹿下跳。三人舞舞到了下半夜。月亮停在窗口,染出情色模样。那娥皇心满意足地去了,袅娜身形飘出雕窗,一只手还整理衣带呢,却旋即不见。女英怅望夜空发了一回愣,启齿哼唱: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到汁京巳两年,娥皇几乎不来了。也许她赌气哩。她不想到汴京和李煜、和妹妹厮会,宁愿独守金陵的瑶光殿、百尺楼、绮霞阁。女英想她念她埋怨她,她就是不现身。她不跳三人舞了,她停在半空,横竖不下来,或于窗口嫣然一笑,然后没了。女英咬咬下唇嘀咕:你不来便不来,有啥可稀奇的?你不想我们,我们也不想你!今夜娥皇要来吧?

妹妹受尽凌辱,做姐姐的,在天上看得分明。

女英平时要强,不轻易抹眼泪。可她今天哭得。隐泣比号啕更可哀。圆润的双肩抽动,她努力不抽,于是微颤。她一直背朝李煜,不肯面向他。她是他的小周后,她身上还藏着大周后。当她哼唱“红曰已高三丈透”的时候,那模样那音韵那吐词儿跟姐姐一般无二了。妹妹是姐姐,姐姐是妹妹。娥皇女英环侍高贵的君主,从舜帝到南唐国主。两位湘夫人泪洒千竿竹,紧紧搂抱着投入湘江,情染波涛几千年……大周后先自撒手西去,死于故国葬于故乡,小周后将去追寻她吗?

可怜的女英,浑身上下颤动着命运的微波。

未来被堵住了。汁京苟活的时光恐怕已不多。她被逼入死角。如果她配合了赵光义,那么,命运的底牌将翻出“苟活”二字。她将被册封为什么贵妃,而赵光义拿这事儿到处宣讲:他征服了南唐,降服了国主,赢得了江南第一美女的芳心。他和她出同辇、入同室、寝专房,欣赏她的舞姿歌喉,宣称自己胜过唐明皇……

苟活,势必活出这些光景。

拒绝苟活,则意味着死亡。女英是瞥见了死神的面影了,死神不在别处,只在凶神恶煞赵光义的眼中。

配合能苟活。可是高贵的女英,刚烈的女英,深爱着的女英啊,怎能去配合龙袍禽兽?赵光义的粗皮蛮肉大黄牙,比禽兽更恶心。

而她选择了苟活,就等于杀了李煜。

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迎着死神。

美神爱神迎着死神。

娥皇姐姐今夜来否?

仲春花袭人。女英此一刻倾听着深夜。她忽然不抖了。李煜的嘴唇摩擦她的肩、背。

温柔的男人永远温柔。

女英开口说:重光你听……李煜把视线投向她的目光所指。

奇迹出现了:无风门自开,佩环声动娥皇来。

正文 第十三章 醉乡葬地有高原

三月中旬这一夜,赵光义也没有睡好。

半夜他披衣出去,他要寻思寻思。北苑很空旷,星大如斗。他从三更走到五更,鼻孔呼呼出着粗气。走一步骂一句,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有个“小黄门”(内侍)跟着他,自寻晦气:接他一句话,倒被掌嘴:皇上那出了名的大耳巴子打肿了他的细皮嫩肉。

赵光义骂李煜又骂女英,用他的洛阳土话。小黄门听不大清,接嘴挨了掌嘴……

赵光义想不通的是:李煜夫妇凭什么如此高傲?降王他见得多了,包括他们的女人。那成都大美女花蕊夫人如何?很有才是吧?孟昶一死,她屁股一扭猴上了新主,从蜀宫来到宋宫,弄姿搔首大展风情,还写诗嘲笑四十万蜀军:“更无一个是男儿。”赵光义想:女人都是贱货嘛,给她们两样东西,金子和鞭子,哪个女人不趴下?甚至舔你的脚丫子她都乐意……

然而小周后给他迎头痛击,抓他的“龙准”,咬他的“龙肉”,他招架之余吃惊不小:妈的,看上去娇滴滴的江南小女子,竟敢挑战雷霆之怒!龙袍禽兽的眼睛,看不懂女人啦。

李煜更奇怪,老写那些个傲扯扯的东西。不独朝廷士大夫欣赏,汴梁的寻常人家也在传抄。一首词竟然比他的圣旨还传得快。而崇文院里堆的那些书,大都是从南唐抢来的,有书上盖的印章为证。赵光义要显摆文化,却受到丞相赵普的嘲讽。

赵光义想到李煜的风度就来气:这文质彬彬的金陵男人居然骨头硬。小周后迷他的风度翩翩是吧?那就让他死得难看!赵光义开始考虑李煜的死法了。砍头太简单;凌迟说不过去;亲手勒死他,死后他摆在那儿还是显得长身玉体,像一座倒下的玉山。魏晋时的嵇康“龙章凤质”赴刑场,弹,万人为他泪飞如雨……

赵光义摇摇头。他不能像司马昭那样干蠢事。他绝不能让李煜死得好看。

李煜写过一支曲子词,曲名就叫《嵇康》,江南江北俱有传唱。南宋犹存。“《嵇康》,江南曲名也……其词即南唐后主所制焉。”也许赵光义听过这首哀婉凄美的《嵇康》。

他想:什么东西能让李煜死得难看呢?

一味药。

他又想: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叫李煜死呢?

七月初七。

赵光义咧嘴笑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杀人向来有快感的,怎么杀,选择什么样的时机下手,这些事儿,他想着就有快感:杀人之乐何尝低于性攻击?

公元978年,农历七月初七。

这一天,李煜和往年一样过生日。兄弟四人连同眷属,几百口呢,赐第也算豪华,他毕竟是赵匡胤封的“违命侯”。赵光义上台之后,又封他什么公。“故伎”九个,清一色的江南女子,歌舞俱佳。她们是他的铁杆儿队伍,从几十个自愿随他迁汴京的伎女中挑选出来的。当时北宋大将曹彬限制登船的人数,不然的话,跟他走的人会更多。江边为他送行的金陵百姓多达万人,许多人呼喊他,江水为之滞涩。女英感动得泪水长流,她白衣纱帽俏立船头,挥动纤手,摇晃酥臂,虽然时在冬季,依然楚楚动人。……她是南唐举国崇拜的偶像呢。

过生日有新词,歌女们在排练。因新词出色,她们十分投入,排着练着,仿佛回到江南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女们昨日练这歌舞,只用了几个时辰。后主的词句一经照面,便渗入了她们的肌肤,抵达了她们的心房。她们轻唱,曼舞,泪光点点,星眸闪亮。抬脚尖,动长臂,旋转纤腰……九个人变换着舞阵,裙裾窸窣作响。子夜时分,已然高度默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金陵故宫朱颜改,她们却有芳华在。她们是歌者舞者动情者,别了江南,紧随后主。舞回江南,唱回江南……难怪她们深更半夜不愿撤离呢。小周后催了几次,她们佯装没听见。侍女送来夜宵,她们边吃边琢磨更为传神的动作。七夕为后主祝寿,这歌舞是她们共同献上的礼物,定叫后主吃上一惊:她们用舞姿用歌喉,把那锦绣江南填满这汴梁的赐第。她们浑身上下洋溢着春花秋月,她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诉说着南唐往事。故国不堪回首,故国也可以回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初唱这一句,她们眼泪横飞。愁如落红万点,愁似关山千童。可是渐渐地,她们收了眼泪,绽放春花般的容颜。到汴梁两年多了,她们舞了多少次,唱了多少回,慢慢地、不约而同地积下了一个心愿:将她们的寸寸肌肤幻化成千娇百媚的江南。她们就是江南,呈现于仁慈后主的纯美目光。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仙袂飘摇举,眼色暗相钩……九双眼睛,三排佳丽,星眸闪个不停,仿佛是少女情愫的信号灯,歌舞酣畅要闪亮……这一夜恰好星光灿烂。

七月七,晨光初露,九个歌女像约好了似的,静悄悄聚于“礼贤院”西侧厢房的排练场,随意哼起节拍,整齐舞动四肢。后主新词《虞美人》,昨夜陪伴她们入梦,却被她们在梦中改了色调:添了些暖色、喜庆之色。此刻节拍起腰身动,她们禁不住彼此会心一笑:她们在歌舞中发挥了李后主的杰作,尽情而又谨慎,哦,这多不容易。艺术本是把握分寸。为何如此默契?只因情愫使然:她们的柔媚江南,她们的仁慈君主……故乡何处觅?此间有消息。舞回江南是挂在红唇边的,既像口头禅,又像一个口号,暗恋李煜却是要深埋心底。而无论埋得有多深,却能够于刹那间调动出来,情丝如同春日游丝,飘过幽深的心灵通道。

暗恋有消息:比如她们正说着话,李煜一来,她们老远听到足音竖起了耳朵,将停在舌尖的言语给忘了。事后互相打趣:刚才说啥呢说啥呢?话头怎么忽然就没啦?

话头被情丝牵走了。

李煜的离开,她们也是要听足音的。却又装成未听的样子,比如蹲下身子弄弄鞋带,凝神斜睨地面儿:李煌的背影在余光里呢。

李煜有时穿木屐,踏着青石板,绕过回廊。身形挺拔而修长。他轻快,她们就轻松。

可是,如果他的步履稍显沉重,歌女们就会咬住嘴唇……

这会儿,穿过晨露的阳光照着鲜嫩的肌肤,光斑紧随舞动的身影。跑脚眺望那绿叶扶苏的小楼:小周后是否朝慵起?懒懒的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从入夏到初秋,女英一改憔悴,回复了往昔的圆润晶莹,犹如夏日里的鲜荔枝,一咬汁水爽哩,爽得那位檀郎——吃了又想吃。歌女若从楼下过,心便噗噗跳。楼下本无路,却让她们踩出了一条紧挨青砖墙壁的小路。路在两棵上了年纪的榆树间,她们拾榆钱可不是找借口。清晨、午后、黄昏,躬身拾榆钱,仰脸儿望那高高的树梢,长睫毛扑闪,透明的耳廓轻轻地颤动。枝上鸠鸟“关关”,楼上妙人儿喃喃。她们容易受惊的,若是楼上的声息传递出某些画面,她们会捂住耳朵,甚或跑开。听窗,听墙角,也许自古就有,可她们不懂得,她们不是故意的。不故意,反而比较积极,轻盈紧束的腰身,弹性极佳的舞蹈腿,让意念轻轻的一带,便斜着往那榆树掩映的小路上去了。九个歌女谁没去过呢?谁没有拾过榆钱?谁没有捂过耳朵?可是这些事儿啊,永远是个谜。她们平时说这个聊那个,却于黄昏拾榆钱、午后穿小路这一层,缄口不言,仿佛有过什么约定。不能说不能说,心里想的,耳朵听的,幻觉瞧见的,通通要埋在心底。话到唇边咽回去,最多让它碰碰舌头。舌头它怪灵动,所以只能碰一碰……情丝绕来绕去,仿佛封住了红口白牙。唉,她们的年龄也不小了,秋水快满三十岁了。秋水是伺候过娥皇的,天生的歌舞场子,长腿长臂水蛇腰,悟性很好,又受了娥皇的点拨、熏陶。秋水一向与后主近,端水倒茶叠被铺床,她和李煜、她和李煜……“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句子是李煜写下的,为秋水还是为盲娘写的?还有:究竟谁在勾呢?谁比较主动?谁貌似被动,却又情切切气咻咻跃居主动?

问题是拽出来的,枝蔓横生越拽越多。白日里也拽出了清晰的画面,而歌女们的画面各各不同,就像若干“风月宝鉴”。美神爱神属于大家,小周后之外人人平等,当年的庆奴、眼下的秋水也不能例外。眼色暗相钩已成往事矣:问题拽出了河面,又缓缓沉入水底。秋水怪聪明,捏了答案攥在手心儿呢。去年的匕夕,育娘已仙逝,秋水便暗示:后主的句子可能是写给盲娘的吧。秋水这一表态,赢得了歌女们的普遍好感: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的格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前提哩。秋水不抛出秘密,秘密就更像秘密……她既是领舞又是领导。秋水,秋波,二者的联系一目了然。她不说,于是她才说了许多。沉默抵达了倾诉。她美目流盼,不经意地演示着秋波。她笑领一群莺啼鹊喧的女孩子,吃住同屋歌舞同房。她用身姿说话,以红唇沉默。而歌女们都相信她和李煜有过美妙的时刻。她含蓄,反而使她们的心思趋于直白:秋波横欲流,怎能没有下回分解?秋水就是秋波,秋波就是艳波,艳波就是……芬芳心思的递进到此为止啦,她们与“领导”打闹开来,闻闻她,蹭蹭她,摸摸她。有人早春之夜终于迷迷糊糊的撑不住,钻进她的热被窝。……哦,贴上了搂上了,多舒服。秋水就是李后主!青春女孩儿,春心绽得石榴破。

历代后宫、王府的后花园,上演过多少女孩儿自然而然地亲昵起来的“秘戏”呢?可是找不到一个相应的汉语词汇。千千万万的青春女性之被匿名,真是令人吃惊。学者们也不研究这个。

吃惊,惊奇,会通向研究。这研究却不唯学术。端出生存情态,也许更能靠近生命的特殊性,并且,因特殊性而抵达人性、历史性,将那些“套子里的历史学”抛到一边……

日上三竿女英方起。

她沿着那条小路朝歌女们走来,两只蝴蝶在她的云高髻上飞。她敛了裙裾蹲下,拾起一枚榆钱,摊在掌心瞧了瞧,抛向空中。蝴蝶、榆钱、女英、上午的阳光、歌女们的目光……

女英略呈佣懒之状。她是“闹英”,昨夜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佣懒呈现着幸福的时光……歌女们谁不是眼睛雪亮呢?这也是她们所希望的:希望着,想象着,慰藉着。李后主小周后,这神圣的词组,这上苍撮合的美男艳妇,这近在咫尺的爱情传奇!秋水迎上去。女英携了她的手,并肩上台阶,过回廊。二人的身量一般整齐。秋水有些“骨感”的味道,女英更圆润。这圆润当然是有“出处”的。排练房中的八双眼,品味着这些细节。

落英缤纷,秋水荡漾。女英与秋水同是秋天的表达,以不同的形态,双双环绕有着动人传说的七夕。

后来,歌女们对许多巧合痛苦地追问着……

女英说:你们昨晚累坏了,今天应该多睡一会儿。

流珠说:国主过生日,我们不累的。

宜爱说:累着舒服。

几个歌女抿嘴笑笑。

秋水佯装不理解,问道:笑啥呢?

歌女们全都启齿笑了。

女英却是真不理解,望着一张张格外阳光的面孔。她也笑了。

吉日心情好,良辰有舞蹈……

秋水做个手势,少女们迅速站位、“鱼贯列”,清一色的天水碧纱,薄如蝉翼。腰带、舞鞋分大红与乳白两种,单是秋水用了天蓝色。她以纤指团作宿蕾状,缓缓模拟那春花初开。然后踮起脚,收臀抬臂,兰花指上跷,喻示那浩瀚夜空中的一轮秋月。

流珠清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秋水率先转身向南望,其余的几个精致脑袋也扭头含睇。阔别两年的石头城历历在目。

艳丽春花改写了冰冷秋月,染红了往事,约束了哀愁。女英频频点头:好啊,真好!眼泪涌入她的眼眶。

“雕栏玉砌应犹在……”歌舞不让朱颜改。

李煜观此舞,想必会为之一振吧?好好的活下去,活在词语中,活在众人由衷的祝福里。

词语挽留往事,重现南唐的美好时光。往事并非只堪哀。哀,愁,恨,是具有时间性的,每重复一次,它们都会消耗着自身。没有亘古不变的痛苦。如果痛苦能够亘古不变,那么这种痛苦的价值倒是难以测量:痛苦的无限持存,将导致痛苦的无穷生发。或者说,痛苦显现为痛苦的铀矿。这在凡间是不可能的,仙界或许可能。情绪的无限持存,唯一的途径是进入语言。

当李煜在词语中活向过去的时候,他也就摆出了面向未来的姿态。这里没有死神的现实身影。要死他早就死了。金陵城破之日他自杀的决心很大,却终于活下来,带着残余的死亡意象来到汴梁。所有的吟唱都使他停在了死亡的边缘上。词语竖起了一道高墙。词语消耗了哀愁的能量,阻止了生命的颓唐、下坠。而李煜直面哀愁恨,把生命带向语言,坐上了艺术王国的“龙椅”。如此显赫的一代帝王,光照两宋三百年,惠及后世兆亿人。

李煜“肉袒而降”,肉袒而巳,内心不屈如故。赵匡胤封他违命侯恰如其分。降王好几个,唯李煜得此封号。赵匡胤能打败他,却不能折服他,令他现出亡国奴的卑躬屈膝的模样。赵匡胤弄不明白的是:李煜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这底气却是从修养、信仰来。

信奉刀枪逻辑的赵匡胤弄不懂的。

到汴梁两年,李煜深陷在词语的巨大能量之中,近乎本能地朝着艺术的王国,朝着属于他的那把龙椅。他重返了童年的憧憬。哦,经历了多少事,经过了多少年,他得以返回生命的源头。本无意坐江山,所以江山的失去,并不足以摧毁他的生存意志。爱情与艺术,乃是他的生命支撑。有此二者,他就没有苟活。毋宁说他活出了绝世风采:从未有人如此表达生命的哀愁。

江山可以改姓,艺术却要永续。

南唐江山改姓赵,南唐的百姓照样过日子……

七月初七,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

曰色向午,歌女们最后一次演练《虞美人》,歌声传到了赐第之外。

这节目安排在夜里,是祝寿的压轴戏。

李煌想到西厢房看排练,让女英给拦住了。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要用脉脉温情覆盖他的哀愁,就像他用爱抚的手指拂去她心中的巨大疼痛。夫妻二人,互添伤口。迎着苦难活下去,活到白首双星。苦难也不过如此。苦难的海洋波涛汹涌,患难夫妻同舟共济。

长住汴梁也不错。此心安处是吾乡。

李煜对南唐的无穷追忆,还会写下多少绝妙好词?

一字一珠,照亮南人北人的生活世界。并且,没有贵贱之分。从赐第到寻常市井有一条快速通道。血泪书写的词章,抵达了人性就抵达了所有人。与之相比,区区皇帝的圣旨算什么呢?哪怕它是金诏玉旨,哪怕它挟带雷霆之势。

李煜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身边有不屈的俏女英。

美神与爱神,岂是溢美之词?

李煜执拗于哀愁恨,凸显了七尺男儿的阳刚之美。

夫妻俱是刚性之人。美男艳妇也是钢铁儿女……

亲友,故伎,旧臣,南唐的百姓,多少人在祝福着七夕。

薄暮时分,歌女们参加了祝寿的晚宴,喝下几盅南唐御酒。因席桌散落在几重院子,李握特意绕道过来给她们敬酒,用他的玉箸逐一为她们布菜。秋水是一沾酒脸就红的,又粉面含羞,禁不住拿眼去瞧李煜。宜爱悄声打趣:秋波欲横流……流珠等人掩嘴而笑。李煜问:你们笑啥呢?

流珠说:笑秋水盈盈,都快要溢出了眼眶。

歌女们又笑,红唇玉齿次第开。

李煜说:等你们的压轴戏唱完之后,我再陪你们吃夜宵。

秋水笑道:国主可要说话算数。

李煜说: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

宜爱说:你说过到西厢房看我们排练的。

李煜笑道:女英不让来呀,说是献寿礼有秘密。

流珠说:国后所言极是,我们在梦中得了神助呢。

李煜问:如何神助法?

流珠笑:不能透露的。吃夜宵的时候再告诉国主。

一场歌舞通常要跳半个时辰,寿庆又不同。歌女们攒足了精神,即使是舒缓的动作,也很费心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李煜有一条秘密的心灵通道。为他歌,为他舞,只要能换来他的一丝微笑、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们就会窃喜不已。她们敬爱李煜,倒不全是因为李煜是她们的国主。这些年的许多事儿,她们桩桩件件看在心里。娥皇病死,李煜欲投井的情形,宛如发生在昨天。盲娘自杀,李煜得知消息后几天吃不下饭,为育娘设祭招魂,哭成泪人……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像李煜这么心疼女人的有几个?而自从她们随李煜到汴梁,月俸竟比以前在金陵的时候高出许多。赏赐的金银玉帛也常有,李煜说,是让她们攒下一点钱,他派人替她们捎回江南老家去……

李煜敬酒,歌女们情绪高涨。秋水,流珠,宜爱,均与李煜喝下一盅,号拍杯子轻轻一碰,目光也在轻碰。明白的敬意,隐秘的爱意,说不清是在漂亮的杯里呢,还是在妩媚的眼里。总之,举杯之时,手也颤,酒也晃,脸也烫,心也慌。秋水春波一并荡漾。其他几个歌女齐齐地拥上。

李煜说:今日我不醉也得醉了。

一歌女笑道:国主纵然醉了,也不能食言的。

李煜说:我何曾食过言?

秋水说:古人云,食言而肥。国主的体格如此标准,自是未曾食言的缘故。

流珠说:秋水说的是。国主的体格、模样、风度,江南谁能比啊?

一歌女说:江南江北,国主第一!李煜笑道:酒醉我,话又醉我,待会儿你们的歌舞还会令我陶醉。一夕三醉,这生日过得不错。

李煜走后,流珠笑道:国主讲三醉,依我看有四醉五醉呢。

秋水问:如何四醉五醉?请说来听听。

流珠说:这上上下下的几百口祝福国主,算不算一醉?天上星月灿烂,地上烛火通明,人间天上共贺七夕,算不算一醉?

秋水笑道:彳尔这么能说,国主又添一醉了。

宜爱说:六个醉了。

流珠说:国主六个醉,我们这儿九个醉。

秋水笑问:此话怎讲?

流珠反问:这还用解释吗?莫非你心头不陶醉?我们都醉了,莫非你还清醒不成?

秋水红了脸:我和大家不是一样的吗?

流珠摇头:很不一样。

一歌女故意说:我倒有些不明白,秋水姐姐的陶醉,为何跟我们的陶醉不一样。

流珠笑道:傻姑娘,我们只是心醉意醉梦里醉,秋水姐姐的陶醉比我们略多一些。

宜爱叹息说:幸福的秋水……我是枉称宜爱了。

流珠感慨地说:宜爱宜爱,宜于心头爱。今曰国主过生日,我也不怕说出这个字了。这些年哪,从南到北,从家乡到异乡,这个字眼不曾与我须臾相离。吃饭是它,走路是它,睡梦里也是它。我是懂得了,但凡有爱意荡漾,就会有陶醉,就会有幸福。历代宫中的女孩儿,试问有1个能与我们相比?

流珠一席话,说得众女孩儿眼圈都红了。她们举杯站起来,挨个儿亭亭玉立,酒一沾唇就下去了,粉颈一律染了轻红。动作整齐,像排练舞蹈。

爱意溢出芳心,歌女们就七嘴八舌了。

爱意,快意,醉意,弥漫在公元978年的七夕……

女英今夜却皱着眉头,“黛螺”弯曲。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天前就有了,而后主的新词始终令她隐隐不安。《虞美人》原是唱虞姬的,莫非、莫非……那个穿龙抱的男人心狠手辣,她记得他的狞笑、他那满口结实的大黄牙。他扑她好多次,龙床都快被他给掀翻了,扑掉了她的衣裳,可她玉体冰凉。她曾经屡次用指甲保护了自己,也动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她能咬下他的一块肉!江南柔媚女子,情有多深,反抗强暴的力量就有多大。可她事后闪过一个念头:赵光义那狗东西,为了占有她,会对李煜下毒手。

入夏以来,她恢复了气色,长腿丰臀纤腰,秋水流珠打趣她呢。可是赵光义安插在赐第中的眼线,那个人模狗样的管家,竟是一名画工:狗管家偷偷画下她的一幅彩图,一溜烟去了宋宫。女英得到消息,曾当面质问他。狗管家矢口抵赖,一双眼珠却在她脸上滑来滑去……

笙歌阵阵,女英越发心事重重,众目之下还得露出笑脸,于是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过她太美了,无论什么表情,都会叫人注目,留连她的五官布局,忽略她的焦虑。她上小楼照铜镜,自己也吃惊:今天这是怎么啦?芙蓉如面柳如眉……她急匆匆来回穿梭,似乎毫无目的;又忽然伫立门前,绞着一双纤纤玉手。

夜里,祝寿进入高潮,觥筹交错。

歌女们盛装登台了,天水碧纱裙,红舞鞋,小团扇,云发半垂。秋水领舞,流珠领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哀怨之词却透着从容,台下的李煜一听就懂了。他面带笑容打着节拍。弟弟从善在他身边。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若有所思。明亮的烛火照着他清瘦的脸。

歌女们足尖点地向南眺望。又舞到李煜座前,逐一弯下纤腰,向他深情祝福。

李煜站起身,拱手称谢。

咫尺之遥,九个激情状态下的女孩儿秋波横流。

李煜情不自禁躬身答谢。女孩儿泪光莹莹。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语言艺术,歌舞艺术,释放了几多愁?

从此快乐当照面矣,南唐四十年的点点滴滴涌入这赐第。生活是能够继续的。善良而纯美的男人,不经意地定下赐第中生活的基调。几重大院挺好。绿叶扶苏,倩影晨昏穿梭。美食,歌舞,琴棋书画,日常琐屑,维系生活之意蕴。歌女欲嫁人时,自有人替她张罗。可是一眨眼两年多了,没人想出去。宜爱甚至说,年龄大了嫁个小厮也行……忧愁恨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而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被李煜与生俱来的刚性之力所贯穿。想想他那金错刀似的“撮襟书”吧。想想他挺拔的身姿。想想他沉静的病容。“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李想迎着愁与恨,宛如置身漫天风雨。语言既是他的防御性武器,又是他摄取哀愁恨之能量的宝物。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鲜明的节奏感传递了李煜的内心,他已经能够测量愁与恨的长度。换言之,哀愁恨已完成自身,已抵达尽头。峰回路转有风光,快乐祥和将照面矣,负面的情绪恰好指向正面,苦难锤炼了刚劲之躯。艺术、爱情、佛陀般的怜悯……李煜将微笑着步入日常生活。有哀愁映照的欢乐更像欢乐。语言把人带向更高的生存。屈原七十多岁才投了汨罗,李煜还早呢。毋宁说屈原的自杀倒使后世诗人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

女英坐到李煜身边。李煜携了她的手。

女英望望台上的歌舞,对李煜说:秋水她们改了调子,是希望你……

李煜说:难得她们一片苦心。我会珍惜的。单为她们,也要快乐地活下去。

女英笑道:那我可要吃醋了。

李煜说:你是我活下去的主要理由。当初金陵城破,如果不是因为你,也许我会选择聚宝自焚。

女英说:为何说也许?

李煜望着女英精致的面孔说:动过自杀念头的人,方知生命珍贵。

女英喃喃说:我也是……

李煜拍拍她的手背。

女英说:如果你去了,我也会死。

李煜说:你不能死。你活着,我才能活在你的记忆中。如同南唐故国在你和我的记忆中。

女英微叹:道理是这样的……

流珠轻唱白居易的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秋水独自舞,天水碧纱轻飏,如梦如幻。

李煜说:江南是回不去了。

女英说:此时此刻,我们就在江南。

李煜点头:说的是。写江南,梦江南,舞江南……

女英说:够我们忙的。

李煜凝视她的杏唇翘鼻头,微微一笑。

女英撅嘴嗔怪道:笑啥呢?

李煜对她耳语:我们确实已经够忙了,手忙脚乱……

这类情色语,李煜很少讲的。女英有点猝不及防,双颊被他挑红了。烛光映照着,越发娇艳欲滴。

今夕何夕?夜深人散之后,将有新一轮的手忙脚乱。

二人互相瞧着,意通情通,十指交叉,掌心紧贴。

秋水领着诸伎跳起“芭蕾”,节奏加快了,足尖跳跃,身腰旋转,美腿起落。

李煜注视她们。

女英却东张西望。她在寻找那个管家。先前还见过他,此刻却没了踪影。

女英绞着双手,额头冒出了汗珠。台上的歌舞她几乎看不见。“红锦地衣随步皱……”她细眉紧皱。

李煜在她手上打节拍呢。

子夜时分,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女英的预感被一帮不速之客证实:他们是宫里的太监和武士。太监一脸冷漠,武士全身披挂。这两拨人站定之后一言不发,领头的太监只挥停了台上的歌舞。过了一会儿,才有大人物被簇拥着登场。此人是赵光义的特使、秦王赵廷美。他径直走向一直坐着的李煜,含笑道个万福,李煜欠身答礼。赵廷美还敬了李煜一杯酒。他不讲来意并且敬酒,情形便不妙。李煜心下已知七八分,复斟一杯酒,示意台上的众歌女,然后一饮而尽。后来歌女们才明白,她们的国主是在做着一生中最后的几个动作。

小周后死死盯着那领头的太监,盯他无毛的、苍白的胖嘴。

太监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宣布圣旨:赐陇国公李煜牵机药。

女英当时的感受,我们也不用去描述了。

台上发出了几声尖叫……

七夕又名乞巧节,凡间的女子向天上的织女乞求织布的技巧。如此美丽动人的节日,却有人发明牵机药,赐给皇帝不喜欢的女人和男人。民间不多见,宫中常用。服下此药,因腹中剧痛而浑身抽搐,弯曲变形,双足与头部相抵、分开,作牵机状,机械重复一直到死。《默记》云:“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龙袍禽兽杀人,想象力丰富。

时间,地点,毒药的名称与功能……

胖太监将放在金盘上的一包牵机药拿在手上,打开,把药粉慢慢倒进酒杯,还用指甲弹了弹黄色药袋。女英冲向太监,武士横刀拦住她。赵廷美喝着绿茶。

李煜走向女英,身形丝毫不乱。

李握执她的手:今夜我要回金陵了。你要活下去。你要带着我活下去。

女英摇头。李煜说:我最后的叮嘱你不听吗?

女英杏唇颤抖:我听……

李煜说:你放心,我在那边并不孤单,那边有你的姐姐。

女英说:告诉姐姐,我想她!她猛然抱住李煜的头,狂吻他的嘴。

秋水、流珠失声痛哭。赵廷美放下茶碗说:子时巳到,陇国公该上路了。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李煜端了毒酒在手,对七弟从善、长子仲寓说:李家不能绝后,尔等不得轻生!从善悄声道:臣弟接旨。

从善、仲寓等扑通一声跪下了。

九个歌女跪成一片,天水碧纱映衬红锦地衣。尽管泣不成声,却依然楚楚动人。这最后的瞬间,她们要美给国主看,让美伴他上路。

李煜连声道:好,好。

赵廷美斜睨他。

李煜望南而诵: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李煜一扬头喝下毒酒。

秋水发出惨叫:国主啊……

牵机药发作快,顷刻间肠内出血,剧痛难忍。李煜痉挛,脸白如冷月。头足相就,作牵机状,李煜强自将身体撑开,将头昂起来,只此一个动作,已是大汗淋漓。嘴角溢出鲜红的血……

满堂号啕。秋水、流珠、宜爱跪地叩头,斑斑出血。

女英冲上去,要再度狂吻李煜,李煜重瞳欲裂,伸手力拒,不让毒酒毒血沾她的唇。

他抽搐不止,曾经如玉树临风的身躯扭得奇形怪状,并且,像某种机械动作。药物力量太强,肉身抵挡不住。

牵机药来自赵光义的一个念头。

女英昏死过去,醒过来,丈夫扭曲的尸身已被弄走。这样也好,记忆中的李煜,永远是她的檀郎。

这“永远”也不过很短的时间,女英不吃不喝自毁红颜,一命呜呼,随丈夫去了。听起来像传说,像神话,却是有据可查的历史真实。

她刚过二十九岁,生日和李煜只错差几天。

赵光义没有放过她,当天就派人弄她入宫,剥光她的衣裳,再度对这位鼎鼎大名的佳丽实施强奸,发动野兽般的性攻击。

明朝学者姚士粦《见识编》云:“余尝见无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十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腔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臂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挡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额。”这宋太宗生得黑胖,像猪,像黑熊。

在五个侍女的帮助下他强奸了女英,却再次尝到奸尸的滋味。无论多么性亢奋,转眼便是灰溜溜。他那点动物本能的释放过程比动物可差远了。落入骨髓的自卑感令他奔走嚎叫,声震宫墙。他甚至拿出老动作扇了女英两个耳光,在她的雪肤上留下巴掌印。可是强奸她也好,扇她也罢,她唯一的反应就是毫无反应。她早就见识过了,她冷却成玉雕。她的高贵凛然不可犯。龙袍禽兽永远卑贱。

昨曰檀郎爱抚,今日恶魔蹂躏……

女英抗暴的身姿当载入史册。

人性与兽性不两立。历史学者,价值判断要清晰,不要以这样那样的名义装点兽性。

脸慢笑吟吟,相看无限情……

女英的无限情终止在公元987年的这个秋天。

而活在今天的我们,有义务将这无限情加以还原,显现其无限。无限的情与爱岂是微不足道?情爱亦能至高无上。它是人性的核心价值,是历史永远的闪光点,是我们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主要理由之一。

只要人间尚有兽性,就得全力以赴凸显人性的光辉。这里不要有模糊的空间。辨认兽性不彻底,兽性就要卷土重来。

赵光义这种东西,该下地狱的。

不能叫他狗东西,狗强他千百倍。

恶有恶报。清代学者王士祯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图》做跋说:“观此,则青城之事,不足怜矣!牵机之药,又何酷也!”青城指宋宫,靖康二年(公元1127)北宋亡,金人在宋宫中大肆躁躏宋徽宗宋钦宗的妻妾、女儿、侄女、孙女、嫔妃、宫女数千人。连十来岁的小女孩也不放过。其蹂躏的花招之多,不让赵光义。

野兽和野兽本相似。

都是龙椅害的。

李煜不抢龙椅,他犯了什么错呢?非得让他与赵匡胤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吗?

多少龙椅闪烁着尸骨的磷光。御用文人把这磷光说成是曰月之光。

暴秦无道,刘邦项羽还算师出有名。而北宋吃掉南唐,是推翻一个邪恶的政权吗?是发动一场正义的战争吗?南唐数十年的幸福生活被血腥摧毁。赵匡胤比较老实,面对南唐使臣徐铉的质问,只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并没有想到,后世学者巧舌如簧粉饰他的杀伐动机。

春秋无义战。

李煜和他的军民在金陵城抵抗侵略者达一年之久,创五代十国城市保卫战之最。他倒比赵氏兄弟更靠近“义战”。

李煜不事攻伐,只求凭借长江天险保境安民,这个国家战略是有效的。北宋虎狼之师,攻无不取,李煜若硬拼死得更快。备战也得偷偷搞。他选择夹缝中的生存是明智的。南唐出了一个卖国求荣的樊若水,可能是天意。五代十国纷乱已久,“分久必合”。

屈原之于楚国,李煜之于南唐,有本质性的区别吗?

韩愈说“楚,大国矣。其亡也,以屈原鸣。”南唐,大国矣。其亡也,以李煜鸣。

屈原投水自杀了,南方的文化却风靡北方。李煜被赵光义毒死,他的诗词却雄视两宋三百年,光耀元明清,直抵今天。

软实力显现硬道理。

这硬度,远远胜过奇石砌成的宫殿、玄铁锻造的刀枪。唐宋帝国灰飞烟灭,而唐诗宋词伴随着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滋润我们的心灵,提升我们的美感。

可惜了。如果屈辱中存活的李握再活几十年……

李煜有文集数十卷,交给徐铉保存,后来散佚大半。

他的大量作品毁于赵光义的泼皮流氓式的野蛮。

陆游记载说,李后主的噩耗传到江南,“父老有巷哭者。”《十国春秋》说,李后主“多仁政,薄赋敛,尝亲录系囚,多所原释。”这与《后主本纪》称他“为人仁惠”是吻合的。吊诡的是,《宋史李煜传》不提李煜仁惠,更不提赵光义拿牵机药毒杀李煜。除了一部《史记》,古代所谓正史有太多谎言。这也是“野史”得以盛传的原因。

赵光义毒杀了中国的顶级艺术家,毒杀了活向真善美的普通男人。

皇帝的罪恶需要清算。

清算的意思是说:总有人不想去清算。

几千年的皇权覆盖,流毒甚广,惯性甚大,至今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影响着民族的心理,却总有人睁只眼闭只眼,不知他心里作何盘算。恶毒的家伙,甚至跃跃欲试吹嘘暴君、美化皇权……

该收场了。

赵光义是现世报:不久他与契丹人战,一败涂地,后妃被掳去做了性奴隶,受尽凌辱。他本人身中两箭,而箭疮最终要了他的命。他死于公元997年,距毒杀李想九年。他活了五十多岁,和他所害死的哥哥赵匡胤差不多。

若以历代现世报的典型写成一部书,赵光义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应该名列前茅。

回头看小周后女英。

女英再一次遭到强奸之后,开始面临着一个问题:她不想活下去了。也许死的念头未及清晰,倒是生的欲望提前淡薄了。她对食物不感兴趣。夜来睡不睡也无所谓。菜肴很精致,金陵菜,湖南菜,合她以前的胃口。床上的罗衾、蛟绡帐、珊瑚枕皆如南唐旧物。而所有这些,在她的意念中一闪而灭。她知道赵光义的用心。这个“知道”也是一闪而灭。

她的意之所向在何处呢?

她居住的庭院挺好。菊花、桂花、半池残荷,几棵老梧桐。两个侍女静悄悄伺候她。她在鬓边插上一朵菊花,侍女便嘀咕,面有喜色。

侍女请她用餐,她尝了尝说:不错。待会儿再吃吧。

黄昏时分,她把菜肴倒进了荷池。侍女收拾杯盘,惊叹她的好胃口。她抿嘴笑笑。

两个女孩儿一旁嘀咕:小周后和咱们的皇上扑腾了一个下午,饿极了吧?

她们掩了嘴唇吃吃娇笑。

女英听而不闻。她迎着薄暮的秋风出去了。

秋高气爽,星星闪烁。天边挂着半轮月。

女英长时间望着浩瀚的星空。她用鼻子嗅,仿佛嗔那天国的气息。

檀郎是哪颗星?娥皇是哪颗星?

女英仰着脸儿,脖子都有点酸了。她把头靠在一块太湖石上。星星向她蜂拥。天真高啊。

她想:瑶光殿中的牛形假山,那山前的空旷,那太湖石,那仲夏之夜浓浓的情味……

女英微笑了。她合了一会儿眼,又睁开。深蓝色的夜空布满神奇。

她曾经是“闹英”,扮作持双剑的沙场男儿,月光里娇叱连连;她走路蹦蹦跳跳;她直直地向李煜倒下去,声称自己是一座山……

此刻她多安静。

白日里她懒懒的,入夜就来了精神,眼睛发亮。她走过池塘,她探头望望墙边的那口深井。她拾起一片梧桐叶子,把叶片举向袅袅秋风。她步履轻快,石板路延伸到空旷处,那一人多高的可爱的太湖石立于空旷。她提了金缕鞋快步走去,脚上的袜子轻擦青石板镶成的小路。月光比昨夜更亮了。月光把记忆铺开……

奇怪的是,女英不觉得饿。

侍女疑惑于她的举止,检查她的杯盘……

人是瘦了。人在秋风里如何不瘦?玉润珠圆一去不返。月在丰盈,人在消瘦。

所幸她未曾留下孩子,一个人好对付,无牵挂。仲寓已是大人,还做了什么将军。

又是夜深人静时,女英倚靠太湖石一动不动。

她摸摸手臂,肌肤的弹性正在减弱。大腿也是。腰背酸疼。额头滚烫。

娥皇活了二十九岁,女英也活了二十九岁。

活是什么意思呢?女英对此已茫然。

亲人们都在那边。

大周后小周后,两朵绝世名花,花期一样的短暂。色太艳,也许花期本不长?

阳世的问题,看来要到阴间去寻求答案。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女英不回房。房间与床榻好像跟她没关系。是的,没关系。夜空是阴间抛给人世的一道帘幕吗?她静候着帘幕缓缓拉开……

月渐圆。

女英倚靠太湖石有些艰难了。她坐到地上,歪着头数星星,纤手上指。手在颤。最后的一缕情丝在当年。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女英昏过去了。今人叫低血糖休克。

明天的太阳将在天国为她升起。

她的云鬓和长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液体,不知是露珠还是泪珠。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李煜和女英的死,丰富了今天中国人的情人节。

美与爱,当如是。

正文 后后记

细想李煜这个人,总觉得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通常意义上的好男人,好艺术家。他待人那么友善,修养那么全面,这样一个人,放在任何时代都是出色的,受人尊敬、令人亲近的。他骨子里是个艺术家,虔诚的佛教信徒,这两种东西作用于他,淡化他的皇权意识,消解他的皇帝做派。

中国历史上,出现李煜这样的皇帝,值得庆幸。毕竟他乱世坐龙椅,一坐十五年,还能保留人的味道,离人道近,离兽性远。他不搞霸权,甚至不知霸权为何物。

活动变人形。李煜居于权力顶端而“人形”不变,这个不变,盖由于人性善的强大支撑,文化本能的强大支撑。

国家处于危难,他调动杀性艰难。他输掉战争不奇怪。

需要警惕的一种思维逻辑是:不问青红皂白,谁输了就指责谁。这种逻辑,若干年来劈头盖脸掷向李煜,何其粗暴。

李煌输在文化修养,也赢在文化修养,他的不幸,是文化碰上了刀枪。古希腊为西方文明奠定了基础,但希腊人打不过罗马人。清末,悠久的中华文明也难敌野蛮的八国联军。例子很多。文化欲自保,不懂刀枪看来不行。

李煜输在一时赢在永远,包括美丽的娥皇、可歌可泣的女英,他们的形象,有足够的理由矗立在中国人的心中。日本交响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听过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之后,激动万分地说:“这神圣的曲子,必须跪着听!”神圣意味着:艺术和人类其他被推向极致的真善之物分享着至高无上。可惜中国封建史太漫长,人们只知向皇权下跪。权力在社会生活中,所占份额太大,至今余毒未消。

小泽征尔跪听《二泉映月》,国人当深思。

而我们捧读李煜的词,焚香沐浴不为过。

李煜不仅是优美的,优雅的,他的文字同样是圣物。

哀,愁,恨,这些人类的“基础情绪”,李煜为它们逐一赋形,为汉语表达树立了永久性的典范。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喜欢他?答案是明摆着的。

他让软实力显现硬道理。他让真善美有质感,能触摸。

李煌不是昏君暴君,更不是荒淫之君。古人说他“误作人主”,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坐龙椅他实在勉强。从小就不喜欢。弥漫在龙椅四周的血腥气,和他的温柔性格、艺术修养实在是格格不入。他的生存向度一目了然。他有做人的原则,作人主便艰难。而人与人主之间的那道鸿沟,倒不失为历史学者们的重要课题。

南唐开国之君李昇给了李煜向善的记忆。母亲钟氏带他拜佛主。他在女人们中间长大,眉清目秀,与江南山水相映生辉。爱情又来得那么激烈而细腻。李煜是配说爱的,比之今人犹有过之,因为他是皇帝,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大环境如此,他还专情。为什么?

针对李煜一生,可以问很多个为什么。

现代某些学人,非要李煜埋头军事醉心杀伐,这些人脑子有毛病,需要看医生。

如果我们瞄准人性和个体特征,那么,有一些历史及文学观念就要被打上问号。人性的空间必须拓展。

拓展人性的空间还意味着:缩小兽性的地盘,剥下兽性的形形色色的伪装。

李清照说:“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这位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国第一女诗人,看问题很清晰:一边是干戈,另一边是文雅。干戈穿膛破腹,文雅却是朝着温馨的曰常生活。

我读古代史,有个印象十分深刻:改朝换代之初,一般来说是军事斗志昂扬。而随着立国日久,生活会回归常态。比如盛唐北宋称治世,各有百余年,呈现了相当繁荣的生活景观。人们忙着过日子,忙着幸福生活花样翻新,而不是忙着摩拳擦掌要跟谁打仗。盛唐经不起安禄山史思明之乱,北宋敌不过立国仅十年的金国,皆由于百年和平不识干戈。

生活有它自身的逻辑。文化则有文化的力量。战争旨在掠夺和摧毁,而文化积聚生活的意蕴。野蛮能打败文明,但绝不意味着:野蛮在价值的层面上占据优势。历史学者,显然不能把胜者为王败者寇作为他们的宏大叙事的潜台词。

我去年偶然看一部写李煜的电视连续剧,剧中安排三角恋,把娥皇篡改为赵匡胤的初恋情人。这类“创作意图”本不值一提,但其倾向性值得注意。编导们不知文化为何物,却以他们胡编乱造的本事惊人地消耗着我们的文化资源。

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虚无主义,要高度警惕。警惕把文化变成受资本越界掌控的低俗消遣,变成无聊的无限堆积。

而有趣的是,在堂堂正正的传统文化有望复苏的当下,警惕性的提高不会是白忙。文化的敌手,毕竟不复是刀枪。

词这种文学形式,始于唐,盛于宋,亦称曲子词或长短句。它是宫廷之声与市井俚曲的混合物,杂以胡夷小调,经文人改造而成。词调的名称叫词牌,如《清平乐》、《菩萨蛮》、等,唐朝多达两百多种。小令如《十六字令》,长调如《声声慢》,一百多个字,像一首长诗。词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它融合了汉胡,打通了雅俗,涵盖了社会各阶层的审美趣味。唐宋之所谓开放,其间可见端倪。它诉诸日常情状,对应唐诗的雄浑意境。大诗人并不排斥它,李白、白居易皆有小词传世,和他们自己的诗歌伟业形成对照。尤其是李白,诗如奇峰突兀,词如清溪细流。到五代十国,西蜀孟昶、花蕊夫人等善词,各有佳作,形成所谓“花间派”,视晚唐温庭筠、韦庄为宗师。南唐则先有李璟、冯延巳,后有李煜。

温、韦、冯均有相当造诣,李煜承先启后,卓然而为一代大家。他对宋词的影响难以估量。

或以为李想写南唐小朝廷乃是个人呻吟,此言谬矣。无穷无尽的追忆,使他笔下的各类情态摆脱了时空界限,传向任何一个有生活意蕴的地方,流布千万年。他怀念南唐,与陆游怀念北宋很相似,点点滴滴掏心掏肺,一腔心事和泪说。

艺术就是深入,而深度决定广度。

现当代文学,面面俱到的、温吞水似的、故作新潮的作品我们见得够多了。文学不大吸引人,文人显然负有责任。

李煜生在帝王家,写富贵生活是他的权利,历史上几百个帝王,没人比他写得更好,差一大截呢。

不过,他写得好也授人以柄,仿佛他的宫廷奢华胜过很多皇帝。这一层,使他长期受人垢病。他输掉战争,写宫廷生活的文字表现力又太强,于是惹发种种非议。

而事实上,李煜的前期词,数量并不多,现在能见到的只有十来首。由此可见,他的主要精力,还是用于朝政。金陵二十多年的写作,单论数量,也不及汴梁两年。

李煜写过《嵇康》,惜乎今已不存。他为何要写嵇康呢?

李煜的性格、命运,乃至相貌举止,令人联想嵇康。

李煜的文字才华奇高,居帝位而作品清新自然,很民间,显现了杰出艺术家的超越能力:因深入人性而抵达市井。这里没有什么弯来拐去的学术奥妙,一切都在阳光下。学者不妨来探讨:为何皇帝写下的东西不像皇帝?杰出的艺术品是如何抹去了皇帝的身份与面孔?

谭献说:“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李煜后期词中的愁与恨,隐隐透出男儿刚强,没有一丝怨天尤人的腔调。娥皇女英的刚烈,想必渗人了他的肌体。他在词语中昂首活着,如同写《离骚》的屈原。

王国维的传世经典,历数唐宋词人,涉及李煜最多,他的评价也最具代表性:“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为词人所长处……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以血书者,几乎涵盖了中国古代的顶级作家。李煜尤为典型。有当代学者拿他比屈原,拿他的词比屈原诗,很有道理。

这本传记小说,尝试着对古代人物作一些心理分析,感觉分析,情绪分析。三个不同的维度上所展开的东西,归结到意识、意向。倪梁康先生在《意识的向度》一书中讲意识是了解人性的基础,因为人类的一切心智活动都以意识的存在为前提;而且由于意识活动构造出了世界万物、天地人神,因此意识也是理解与人相关的各类事物的一个角度。尝试的效果如何,敬请读者们评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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