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 xp1024.com
《李清照》


正文 第一章 趵突泉边的少女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汴京城升任礼部员外郞,山东济南城里的李府热闹了,前去祝贺的人踏破门滥。

京官高于地方官,朝廷礼部员外郎又是京城高官,仅次于礼部侍郎。在宋朝,六部之一的礼部,除了尚书和传郎,就数员外郎官大了。

礼部掌管教育、礼仪。

济南李府这样的士大夫之家,几十年的书香门第,富而能贵,门风甚好。李清照的母亲王氏,也出自名门望族,其拉上三代,从她父亲到她的曾祖父,皆为金榜题名的进士出身。

李清照十二三岁,曾随父母远游,去过汴京、洛阳。车马往返几千里,她饱览齐地的野性风物和中原的部市盛请,幼小的心灵受到良好的滋养。

她启蒙甲五岁识字,七岁诵《诗经·国风》,十岁抚瑶琴,已能让懂音乐者动容。父母疼爱她,以她乐于接受的方式教育她自李清照长得快,十三岁已近六尺高。体格匀称,面目晈好。

少女平时待在甩门深院中,逢着节日、好天气,也会出现在门外或城外,被她的一群姐妹们簇拥着。她显然一枝独秀。高挑姑娘总是走在前头。

她也很会玩儿,啥都想试试。扑蝶摘花、踢毽球荡秋千是小儿科了,她还爬树翻墙,还学会了游泳。贵族少女,这可是不多见的。左邻右舍对她曾有非议,及至见她一天天的品貌端庄,待人温和,既不是玩起来就不着边际的野丫头,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而是健康,清丽,楚楚动人。邻居们观察着李清照,改变看法了,他们评价说:李清照是名门之花,究竟与众不同。

李格非对这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

他多年在外地做官,回济南的时候并不多,却发现女儿很依恋他,性格也“体”他。他讲述那呰汴京政坛、文坛的风云人物的时候,女儿的眼睛睁得很大,民长的睫毛扑闪着。

其实,李格非本人,也是宋代的风云人物之一……

他曾对妻子王氏说:清照敏于词,精于琴,神采娴静而举止利落,真有名暖之风。

王氏笑道:清照好学上进又贪玩,连我都有些纳闷呢。

李清照将满十六岁的那一年,写下了一首小词,这位母亲吃了一惊。王夫人把女儿的词作寄给汴梁的丈夫,李格非回信说,京城的名士如晁补之,对这首大加赞赏。王夫人一髙兴,把丈夫的信给亲友们传阅了。不料几天之内,李清照随手写下的曲子词,就在济南的许多人家和公共场合广为传唱。小词写她与伙伴们到溪亭去玩耍:

<small>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small>

寥寥数语,写出湖上的风光和女孩儿们的疯玩。

李清照的少女形象呼之欲出。

女伴们约她到湖上荡舟玩耍时,会说:争渡,争渡!男孩儿则开玩笑说:争睹,争睹!

李清照出现的地方,总有异性争睹……

次年,她父亲李格非在京城升了官,做了礼部员外郎。

济南的官绅们很兴奋,互相传递着消息,纷纷派遣夫人到李府走动,其中有真心祝贺的,也有人伺机巴结,以图日后。

有些个官绅人家,还打起了十七岁的李清照的主意,巴望攀上儿女亲家。

媒婆一串串的,冲着李府满脸堆笑而去,垂头丧气而归。她们对提亲的人家回复说:李家的闺女骄傲得很,怕是看不上咱们济南的公子哥儿,要到东京去觅夫家。

媒婆的话一向很有传播性。

济南城有两种人被勉眺了,一是经验丰富、成功率高的大媒婆,二是各方面条件好、自视甚高的富家子弟。

城南有“名媒婆”唤做孔二嫂的,三十岁,一张瓜子脸,两片薄嘴唇,人道不过几年,身价已是不菲。她说成一户上等人家,少则十两纹银,多则几卜两。

这孔二嫂从鲁地嫁到齐地,丈夫早亡,她畏惧邻里闲话不敢再嫁,却暗里与人相好,另置宅子弃了公婆家。和她相好的男人是个衙门里的小人物,孔二嫂借他肩膀上了高枝,施展魅力结识了一帮官绅与执绔,吃酒猜拳闹翻天,也能舞几笔文墨,来几句子日诗云,表明她俗也俗得,雅也雅得。

忽一日,有个纨绔为孔二嫂指点财路:何不用她的灵动脑瓜子、超速薄嘴唇试试媒婆的勾当。孔二嫂拍拍嘴儿叫声好,收拾行头干起来了,穿了行装黄裙子,系了稻目的粉腰带,头上插着玫瑰花,摇着细身子敲朱门走柴门,水蛇腰共红唇白牙、唾沫星子共舞。一年之内,她竟撮合了十余家,大半是富家儿女。孔二嫂三个字不腔而走,“业界”传她名头,儿童唱为歌谣:孔二嫂,不得了,张口银子知多少?而历城纨绔们背地里胡乱猜测她的成功绝招,一个个脸都笑烂了。

这孔二嫂挣钱却另有动力:尽孝。挣来的银子,一摞摞的封好,托人梢回她在鲁地莱芜的老家去。

孔二嫂在历城两南的一条小街上有宅子,距李府不远。她想挪到柳絮泉的上等街区,还得做成几宗大媒,挣来一堆黄金白银。出入朱门何等风光,把东家女嫁给西家睇,好事也做了,银子也赚了,阴德也积了,名头更响了……

孔二嫂干媒婆这一行很起劲呢,俗话说得好,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一般媒婆做大媒,说不动时,要来她家请她出山。

这一天,有个小媒婆给孔二嫂带来了一个人物,历城罗通判的三儿子,人称罗公子,三少爷。阔少们中间他有个诨名叫罗三招,为人豁达而又精明,仿佛事事有三招。场面上一般尊称他罗公子。他父亲罗通判,有开封府的背景,善于花鸟画,能写蔡京体诩曾在端王赵佶的府上走动,又为蔡大人捧过砚墨。

宋代的通判作为地方大员,兼有督察太守的职责,太守也忌他三分。

罗公子白净面皮,修长身材,二十几岁的人了,考了一名举人,谋了一份闲差,便于历城地面上盘梪,坐等门荫,挑个肥缺。他年纪轻轻有此盘算,对外只说要准备上汴京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考试。其实他不想考进士。黄金榜上题名,却从县尉、主簿干起,放到穷乡僻壤磨勘三年,复回京师待官,前景渺茫,委实不划算。他父亲在历城是个人物,放到京城去就很不起眼了。这罗公子也善书,练的是菹子功,三岁近墨池,捏笔二十年,写得一手漂亮的苏体字、黄体字,临《寒食帖》、《松风阁》几乎能够乱真。拿到字画市场上去,能蒙过内行。他生性好耍子,动脑子,吹拉弹唱,踢球关扑,指点别人财路官路;又是个垂涎美色的主。他也迟迟不定亲,公然宣称耍几年再说。即使是在公子哥儿的队伍屮,讲这种话也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不过,以他罗希亮的显赫门第,还怕讨不来好娘子?一般的官宦人家小姐,凭媒婆说半天,他瞅一眼就要走人。历城上流社会几度传他的“罗一眼”千金小姐们很有些怕他:八字合了,门第配了,还得婀娜风流人他的罗一眼……她们郁闷、忿恨,倒想瞧瞧,他罗通判的三公子能娶个啥样美娘。

孔二嫂闻说罗公子登门,暗忖此人来头菸大,八成配得上李清照,于是,她的脸蛋笑成一朵花了。

时为阳春三月,罗公子戴个刺绣幞头,穿一身锦衣,腰间悬一只玉麒麟,手中握一把名家题字的折扇:面上是个书生,脚步却像汉子。

站在自家院门外的孔二嫂,迎上前含笑施礼说:久闻罗公子大名,今日有幸一睹风采。

罗公子笑道:你孔二嫂也是名不虚传啊。

他环视宅院,又说:你这院子,和你这人一样整齐。

孔二嫂乐了:当不起当不起,公子高门大院的,倒夸我这陋巷里的小宅子。再说公子风流俊朗,济南城里数一数二,我一个没人要的黄脸婆,哪敢配公子的整齐二字?

这时候小媒婆插嘴了,她个头小,左边飞一眼,右边望一望,满脸堆笑说:依我看呐,孔二嫂和三公子,都当得整齐二字!

三个人过院子人厅堂,仆娘奉上炭火小壶茶。厅堂正中挂着名家字画,墙边的漆器上放着两只鸳鸯香炉,香烟袅袅。

品过三口茶,言归正传。小媒婆强调说,她已经为罗公子和李家小姐合过八字了,十分般配。其实这话她不用说。如果男女八字不合,罗公子今日也不会登门。她说这话意在别处,强调她的功劳。

孔二嫂何不知晓?她喝着茶,只拿眼去瞧罗公子。

罗公子会意,探手人袖,拿出五两纹银来。这见面礼相当不菲了,小媒婆老眼发亮,大媒婆只瞟去一眼,合乎礼数地起座,敛柱称谢。

银子是递给孔二嫂的,孔二嫂分出二两给了小媒婆。这叫“头媒钱”,日后做成大媒,牵过头绳的媒人银子要增加。

小媒婆千恩万谢地走了,三寸小脚出了院门。按行规,孔二嫂这等人僻:媒人步骤细节要保密的。看家本领不能外泄。

罗公子低头品茶。

孔二嫂问:公子吃出茶味儿了?

罗公子咂舌道:东莱香茶。

孔二嫂赞道:公子好茶嘴!

茶嘴酒舌关扑手,是中原、山东俱流行的市井赞词。

下午的春阳照着院子里的春花。仆娘悄无声息地走过院子。她是个兼做粗活与细活的“包年生活伎”,契约一年一签。

罗公子打开折扇又合上,说:家父已发话,这门亲事若成,定有重金酬谢。

孔二嫂下座再称谢,一拳一掌置于右腹部,粉拳紧贴葱指儿,同时双膝斜着一屈,连同面部的灵动眼风,一气呵成,大方而媚气。

罗公子仰面一笑,很爽快的样子。

炉香袅袅上画梁……

孔二瞍说:公子的折扇,奴家看些个。

她不看则已,一看惊呼:哎哟哟,黄山谷的真迹!值得三十两银子!

罗公子点头微笑。孔二嫂盯着折扇,想出了一招:扇为媒。

黄庭坚的书法,吸引李清照的眼珠子不在话下;罗公子风流倜傥,孔二嫂巧舌如簧,两边“夹击”,将高傲的李家小姐缚住,情丝姻线捆她个严严实实,往大处说呢,逛历城通判家接上了礼部员外郎的府第,门当户对,强强眹合,仕途家族两兴旺。

孔二嫂说:凭我的感觉呢,这事有六七分把握。李格非的诗书府第,不比那些寻常仕宦之家。我孔二嫂去做明媒,你罗公子须有暗招配合。我多方打听过了,那李清照是万人不人眼的,可一旦人了她的媚眼儿,也是万人拦不住。告诉你吧,我已得了准信儿:李清照这桩婚事啊,一半要山她自己做主。

罗公子沉吟道:扇为媒……

孔二嫂含笑提示:阳春风光好,踏青又斗草。

罗公子一拍扇子:有了!

孔二嫂说:一招不够,得有三招。

罗公子笑道:二嫂莫非以为,罗三招在江湖上是浪得虚名?

孔二瞍忙摇葱指:奴家不敢。

她一双亮眼儿圈定对方的白净面孔,瓜出齐地土话:公子甚风度,恣矣,能矣!李清照若嫁公子,兀是忒享福。

受到夸奖的男子说:但愿事成,皆大欢喜。天色不早了,小弟别过。

孔二嫂忙道:公子且留步,奴家备了薄洒小菜。

罗公子说:今日就免了吧。改日小弟做东,丰乐楼上宴请二嫂。

孔二嫂说:丰乐楼号称济南第一楼,我自然是想去的。不过,公子既来寒舍,喝一盏茶就走,我这心里横竖难妥帖。嫌我的酒不好菜不香么?贵公子不吃民女饭……

罗公做为难状:这个……

孔二嫂笑道:公子有个好茶嘴,莫非并无好酒舌?

罗公子笑道:酒舌茶嘴关扑手,亦是罗三招。

孔二嫂大乐:好呀,奴家与公子先扑上一回。扑啥呢?

罗公子说:扑这对青铜鸳鸯。

孔二嫂问:你若扑败了呢?

罗公子说:这把有黄庭坚题诗的扇子归你。

于是,二人持衣挽袖扑将起来,拿一枚银元在吃茶的桌子上扑,以正面背面赌输赢。通常各抛三手,也有抛五手的。银元抛向空中,落桌旋转几十圈,这一抛,技术含虽高。然而济南城中称关扑手的,还要抛得漂亮,抛得高,在拇指食指上显露功夫。

男女各三扑,鸳鸯炉易主。

孔二嫂嗔道:公子果真厉害,今日扑不过你。这招财进宝的鸳鸾炉就归你吧。

罗公子将折扇一挥:权且寄下吧。功成之日我再来取,额外送你一对白瓷鸳鸯香炉。

孔二嫂喜出望外,上前一小步,盈盈作礼。

这时日色已向晚,那煮酒的浓香随着仆娘的脚步声飘了上来。

李清照的家,在济南城趵突泉旁。

济南也称泉城、历域。人口约三十万,堪比扬州、益州(成都),盛产绢帛、茶酒、珍珠、异木等,富庶称冠于山东。北宋三百二十州,济南属大州。民风彪悍。山水优雅。大明湖千佛山令人迷恋,吸引中原的官员、富商和文人墨客。

闻名天下的七十二泉当中,数钓突泉最为壮观。

趵突泉是北宋名臣曾巩命名的,曾巩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也是欧阳修的学生,苏东坡的朋友。趵突二字,含喷涌之意。趵突泉的三股恒温泉水喷出来,标高近三十米,眼下约合八九层楼的高度。《水经注》说,趵突泉“水涌若轮”,那水柱之大,就像车轮子似的。

距趵突泉不远,有柳絜泉,也称漱玉泉。李清照家的院墙,紧挨着柳絮泉边的柳阴长道,春日里,泉声柳絮,环绕着济南首屈一指的诗书仕宦之家。

做上了京城高官的李格非,原是北宋后期苏东坡门下“后网学士”之一。而东坡的名望在全国无人能比。李清照十七岁时,东坡去世已一年,他遗留下来的文稿、书画、器物,大官巨贾不惜重金收购。天下读书人,则无不学东坡。民间俗话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铱。

李清照从小锦衣玉食,家里的气氛又特别宽松。父亲像苏东坡那样为官员,日常主活中亦追随师尊,排斥束缚人性的二程理学。

李清照是在唐宋大文人的光照下长大的。山东是李白的第二故乡,而杜甫游大明湖历下亭,曾留卞名句广海右此亭古,济南名上多历史上的齐国,也鬯经富得流油;赃邻的鲁国则是孔孟之乡……

李清照的成长既有大环境又有小环境。

李府称不上济南城里的一流豪宅。李格非虽然为官多年俸禄丰厚,却不敛财。家里园子七八亩,正房十几间,临街有座观泉小楼,女孩子们也登楼观望街上的行人。李清照宥姐妹数人,一个弟弟叫李选。她没有哥哥。

李清照的母亲王氏,是前朝宰相王挂的女儿。

家中女眷多。连同管家、丫头、仆从,有三十多口人,仆人总比主人多。而济南的亲戚常来李家,走动或居住。李格非从京诚回济南时,每日更显宾客盈门,宴饮不绝,歌舞不休。歌伎们是李家请来的历城官伎,表演雅乐,演完了就走人。李清照也是在音乐声中成长的。

李清照的少女时代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美的元素,自由的元素,以不易察觉的方式环绕她。

她的性格有点野。长蜚戏称她野姑娘。

平时家里人多热闹,园子也不小,她扑蝶捉鸟荡秋千,满园子疯跑,撒卜银铃般的欢笑。她自幼不缠脚,光脚板近六寸,几乎比“三寸金莲”大了一倍。有个小脚表妹疑惑她的天足,担心她将来嫁人困难,她说:天足才有韵味儿,小脚麻烦太多。

一群姐妹当中,李清照的绣花鞋是最大的。

她走路的姿势很具风韵,速度比小脚女人快得多,像夏季的一阵风。

她身高近七尺,约一米七的个头,长腿,细腰,削肩膀,脖子的线条十分优美。杏眼,杏唇,玉齿,鼻户直溜。她爱穿月白色的长裙,喜欢玛墙佩饰,发发上随季节而变换着鲜花。她能吃玫瑰花,嚼荷花桂花,吸吮鸡冠花……她也做女红,掖长绣荷包。十六岁那一年她为自己画过一张像:凭窗闲坐,意态悠远,腕系粉红荷包。是兼工笔带写意的那种画风,不料被人临摹,传到外面去了她上街溜达时,公子哥儿个个发愣。

趵突泉、柳絮泉这一带,总有些年轻后生无事闲逛,若能爵她一眼,便可向人炫耀几天。

李清照曼妙的身影,镶嵌在喷射的泉水间,定格在男人的睡梦中。

泉水喷溅。美色四溢……

泉水和少女交相辉映。

父亲李格非在京城升大官李清照几乎成了济南城的“天价宝贝”。媒婆穿梭,公子翘首,仕女注目。奇怪的是,连李清照的六寸脚也成了舆论追捧的对象,说是具有盛唐女子风韵。李清照的小脚表妹颇郁闷:她受尽了缠裹脚布的苦,却没有受到几句称赞。

这位小脚表妹后来嫁给秦桧。

李清照并不在乎外面各色人等的追捧,她只是玩。园子里玩够了,她玩出家门,玩出城门。

理瑶琴,捧书卷,下围棋,也是她玩耍的内容自凡是她喜欢的东西,均与做功课无关。所有的事情都是她的赏心乐事。她偷尝父亲的窖藏美酒,曾喝得酩酊大醉。她还玩彩戏,研究打马图。她拥有一间漂亮而宽敞的书房,却从不写应付考试的文章。

李清照的一年四季都是美好的。

她十六岁写下的小词《浣溪沙》,在济南城的闺阁中广为流传: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沉水,适她喜欢的一种燃香。

她的闺房中,有各式各样的香炉,有像狮子老虎、小猫小狗的,有仙人球或荷花形状的。香烟袅袅。香躯袅娜。

静有静的味道。动有动的风姿。

济南李清照,动与静皆诮。

少女的情窦何时初开?没有人知道。也忤十二岁,也许十五岁。她平时贪玩,玩起来就把情窦给忘了。

或是玩得正起劲,踢毽子,促迷藏,打雪仗,荡秋千……却忽然有一缕情丝飘来,惹发她的一团团春情。

春天比较明显。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

十七岁这一年的春天,李清照的春心,朝着撩拨人的春声春花春阳,动得很明显了。

三月初的一天下午,家里来了客人,两个贵妇人带来一个青年公子。李清照的母亲王夫人陪客人逛园子,欣赏海棠、玉兰,那锦衣公子四处张望。他是个乡贡进士,也曾被人“榜下捉婿”,他不肯扪心思想娶李清照。他长得一般,有一张不容易被人记住的脸,才气也寻常。他以自己的富裕家庭为炫耀资本,总是认为自己风流调傥,配得上李清照。进了李家园子,他急于寻找那传说中的倩影。王夫人待之以礼,却并不叫女儿出来与客人们见面。类似这“有志青年”的求婚者她见得多了。

三个贵妇人和这位锦衣公子走到海棠下,几棵红海棠开得正艳。阳光照着绿叶扶疏的园子,忽见一个月白色身影,从绿叶红花后的秋千架下奔出来,两条长腿鹿子,般到故夭,满头的乌发有钱散乱,绾头发的金钗落人草丛。她手上还拿着两只绣花鞋呢,清丽面影一闪,奔园门那边去了。

有志青年激动万分,结巴了:李、李……

那修长而灵动的少女跑到园门前,停下了。她倚门回首,朝海棠树下的母亲和客人望了一望。刚才她在花叶间打完秋千,忽见家里来了陌生男子,提了鞋便跑。

如此描画: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剗金衩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青梅本无味,少女心中有滋味。

这滋味的散发却是泛指,并不具体针对某个男性。

可是那个乡贡进士,在李家的后花园一睹李清照“和羞走”的俏模样,就认为少女的羞趣是冲着他来的,回家仍是激动不已,志气高涨,牛气冲天,口口声声非李清照不娶。他母亲无奈,只得请了媒婆到柳絮泉的李府正式提亲,遭到王夫人的婉言谢绝。

有志青年垂头丧气。此后若干年,他向济南人蛮有把握地夸耀说,李清照的着名小词是专为他写的。

而李清照并不知道这些事。

济南域里,不知有多少青年公子为她的才貌所倾倒,以致食无味,寝难眠,举止怪异,神魂颠倒。

有人冒昧提亲,有人暗中想招……

正文 第二章 相亲的故事

三月中旬的一天,李清照又出城疯玩了。一身轻衣心情好,扁舟短棹任逍遥。

茫茫湖面上的红衣少女,钓鱼吃鱼,捉虾戏虾,埋头见缄水,仰面见青天,李清照不怕落水,十三岁那一年她就学会游泳啦,夏日里也曾连人带裙子扑腾浪花,扑得浑身痛快了,才潜人青纱帐晾干衣裳,随行小厮远远地站岗……

今日玩到自头偏西,湖边停着她的巾车。

巾车向城门,小厮搀鞭,马蹄踏踏。一群玩伴有坐车的,有骑驴的,有长跑的。各色衣衫儿映照官道两边怒放的野花,官道上停着许多车马,踏青的男女三三五五,野池里撒欢尖叫、不想归家。

酒店茶肆生意好,小贩提篮满地跑……

李墙照玩了一天已经玩够了,对帘子外面的热闹景儿爱看不料。她今天是野姑娘呢,她耍得远,而一般闺女只能耍出城门楼子。李清照要耍到天边去。“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巾车内镶了小铜镜,她捋捋鬓犮,补补淡妆。平时画妆是画着玩儿的,历城大小闺房中流行过各种画法:咸阳妆,汴梁妆,临淄妆。李清照自创南唐昭惠后的云高髻、鬓朵妆,元夜灯如昼,她跃娆于济南街头的人群中。她又尝试素面朝天,“洗妆不退唇红”。她活出少女的各种模样、各色滋味。

谁让她是李清照呢?名门闺秀四个字,别想栏她的撒欢腿。母亲叮嘱过,车行途中,可别铎易打帘子。礼部员外郎的闺女哩,珍重芳姿不打帘子。然而李清照哪管这些,打帘望望美少年,美少年也会探头朝她望一望。

波此望一望,心中很舒畅。

望不出故串也要望的,这可不叫“白望”。

李清照走一路望一路,这是她秘而不宣的保留节目,出城回城都要望,打帘子手臂都酸了,她还是要望。

十三女儿开始望,望到十七岁了,越望频率越高。楼上眺望,路上张望,榻上想望……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呢?为何她一年年望了又望?

李清照读柳永、张先、晏殊和晏几道……艳词悝语撩拨人哩。

官道旁的校亭中,有个白面男子,正凝神抚琴,琴声澝越、悠远。亭上却有四个书写于绢帛的苏体大字:以字会友。

李清照想:这人有些古怪。

她叫小厮停下巾车,听琴,观字。

那亭中的男子头戴幞头,身穿紫袍,脚下一双丝鞋,抚琴的动作甚潇洒,指尖送出融和饱满的春光。围观者不少,却是看热闹的多。有人摇尖说:听不懂。

长亭里走掉一拨,又围拢来几个……抚琴男子抬头,微微一笑。他分明看见了巾车上端坐着的李清照,只一掠而过,光并不停留。

美少女暗暗有些恼呢:他居然不看我!

高挑个儿的少女下车了。顷刻有阔少议论:谁家小姐这么招眼啊?

阔少发议论不拘场合,十几个脑袋齐齐地转向李清照。她的男女伙伴们簇拥上来,显然以她为中心,越发显出她的尊贵。她的巾车,她的马匹,都不是寻常物件呐……阔少啧,责称赞,寒士频频叹息。李清照的心中涌动着一股自豪。她这,亮相,身后风景失颜色哩。可是那亭中的男人兀自抚琴,喉咙里哼哼唧唧,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李清照只投去一瞥,那男人面孔已映人她的脑海,连同他的举土风度,因他骄傲不瞧她,那形象又悄悄放大。

狂士自古就有,莫非眼前是一个?

李清照自幼谏书多,联系晋唐宋了。

离抚琴人几步之遥,她停下脚步。

那紫衣男子浑无知觉,琴声转急促,当心一划如裂帛,琴弦几乎要断成两半紫衣男子仰面轻叹:知音少,弦断有淮听?

李清照忍不住接话了:众人听你弹琴,你偏说知音少。岂不是故作轻狂?

男子瞟她一眼说:小姐出此语,倒是有点轻狂。

李清照瞧瞧那“以字会友”四个字,嘴角略含讥诮,说:且问贵公子,书法师承哪一家?

男子望空作答:师承百家。

李清照笑道:你这话似是而非。唐宋许多大书家,随便挑一个就足以让你学上半蜚子了,你怎敢说师承百家?

男子这才正眼瞧她,打量她片刻,目光像手指,从头到脚拂过她的全身。他徐徐说道:小姐这句话有几分功底。不过细究起来,也是似是而非。师承百家乃是泛指,不拘泥于哪位大书家。何谓大书家?一味拘泥颜柳苏黄,哪里还有长江后浪?

李清照点头道:有道理。公子嘴上功夫了得。

紫衣男子笑道:小姐开口是绵里藏针,蜜中有剌。好,好,让你瞧瞧俺的笔底风云。

那亭中的白面男子呼来宣纸砚墨,在三尺宽的琴桌上铺开。他身边的琴童,此刻变成了书童。

众人围上去,议论说:帅男靓女互相叫板,有得好戏看……

男子下笔飞快,眨眼挥成一张条幅。他自己看满意了,方抬头说:诸位,怛凡识得这书法文章的来源者,罗某愿与他结为友朋,诗酒切磋。

李清照笑问:公子姓罗?

男子微笑回答:不才罗希亮。请问小姐芳名?

李清照细眉一挑:我姓哈你就不用问了吧。

叫罗希焭的紫衣白面男子躬身道:男不问女,合礼,合礼。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笑声。

李清照想:此人还比较幽默……

这时,却有纨绔模样的人嚷遒:女问男,忒稀罕!大伙儿说说看,他俩稀罕不稀罕?

群众乐得嘻嘻笑,几人同声答:稀罕!

罗希亮写的条幅,是苏拭的名帖《橘颂》。

李清照歪着脑袋细看了一遍,想从中挑点毛病,却发现不大容易。显然是一幅临摹名帖的好字,笔势逼近原作。李清照想:我和父亲都写过《橘颂》,横竖只写得三五分。

罗希亮很随意地望着李清照的漂亮而孔,拿孔圣人语录嘲笑她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李清照露玉齿微微一笑:吾闻之,大约三十年前,神宗皇帝下手札,复起苏子胆于贬谪之地黄州。子胆大师在北上途中,卜居于常州,买田于宜兴,他老人家高兴了,随手写下这传世名帖。

罗希亮说:小姐与苏轼,看来缘分不浅呐。

李清照说:你把苏体字写成这样,几乎能乱真,亦难得。

罗希亮忽然不做声了,摆弄着他手中的折扇。李清照忍不住去看他漂亮的手,心下纳闷:这人怎么不说话了?

罗希亮打开折扇,李清照眼睛一亮:黄庭坚的书法真迹!

她心想:此人真有瘅来头,偏拿苏东坡黄庭坚炫耀。黄庭坚是她父亲的朋友呢,又是苏门学士之首。

她微笑着等罗公子开口哩。

不料那罗希亮摇摇头说:只呵借男女存别,罗某不能与小姐交游。

车清照一愣,皱眉头说:谁愿意和你交游啊?

她想:这不是耍弄人么?

官道旁的长亭内外,几十个人,多半都在瞧耍子。李清照还带着好几个玩伴呢,这会儿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纨绔的表演空间又显现了,那阔少怪声怪气说:少年男女交哈游啊,直接交颈多痛快!

众人大笑。

李清照气红了脸,扭头便走。

她听得身后说:罗某得罪了。

她边走边抛下一句:不干你事。

李清照的巾车上路了。车儿颠颠,心儿颟颡……适才言来语去的正在兴头上,却来个突然中止。很不爽。李清照打帘回望,那紫衣白面后生也在呆望她的漂亮巾车。

阳春三月里,十七岁的姑娘家,心里初绽一朵花。

驾车的小厮仿佛知道她的心情,只凭马儿慢慢走。夕阳已西下,远山近水笼轻纱。巾车走出老远了,李清照还想打帘回望,伸出去的手又缓缓垂下。伙伴们要说她的笑话。

官道拐弯了,回盟都已经望不见了,周遭落入空旷、寂寥。举目望去,满目春花染轻愁……

这时候,忽闻琴声破空而来,毫不费力地赶上了她的车驾。

他埋首弹。她侧耳听……

一曲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凤求凰》远远地传来:“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李清照命小圃停车。马蹄声住歌声悠扬。

好个罗希亮,歌喉婉转而清亮。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含了磁性与魔力,不相千的听者也会为之动容的,何况氛围中的李清照!

旷野里的花与草铺向天边。

一曲《凤求凰》,几十年回荡……

然而李清照哪里知道,潇洒抚琴,挥毫亮扇,百步歌唱,乃是罗希亮精心策划的“罗三招”。

四月里,李清照频频走上那条南门外的官道,野花开得格外艳了。

长亭不见抚琴人,单闻琴歌花间绕。

孔二嫂托显贵引荐,瞅时机进人柳絮泉边的李府,说得王夫人有几分心动了。

年轻的大媒婆是个移动符号,她的手势、步态、薄嘴唇、水蛇腰,连同她的黄衣裙、粉兹带、刺绣鸳鸯鞋。小媒婆的鞋上也绣驾鸯,却是寻常针线活,难进上等人家。

名媒婆孔二嫂是冲着李清照来的,惊动李家老小,丫环小厮也议论纷纷。李清照最不爱听了。孔二嫂想要抛出红线套牢她的一生,做梦去吧!四月底五月初,孔二嫂上门好几次了,走得腿儿利索,笑得眉儿弯弯,很唯看。家里人谈论说:孔二嫂……若被李清照听见了,会立即打断:那个鲁婆子!

有一天李清照在回廊上堵住鲁婆子,斥责道:鲁婆子,你颠颠地奔我家想干啥?媒婆我见得多了,数你难看。

孔二嫂笑道:我鲁婆子难看不要紧啊,姑娘好看才是正经。

李清照说:我好看也好,难看也罢,关你鲁婆子何事。奉劝你一句,趁早给我溜得远远的。

孔二嫂和颜悦色地说:姑娘是命我鲁婆子溜到湖上去吧?湖上风来波浩渺,说不尽,无穷好!

李清照冷不防,扑味一声笑了:你这婆子倒会付巧,拿我的句子想来说动我。可是没用的。我是谁你知道么?

孔二嫂笑着说:且让我想想看,姑娘究竞是谁。说得不好,我咨婆子自掌嘴,不劳姑娘动手。好吗?

李清照奇了:好呀,你倒说说看。

孔二嫂理理裙子正正嗓子,一副说紧要事的模样,似乎要表明她鲁婆子来自礼仪之邦。

她是这样说的:姑娘名叫李清照。

仅此一句,没了。

李清照此刻很想听呢,皱眉说:这不是废话么?

孔二嫂摇头晃脑说:姑娘差矣。清照,清照,名带吉兆。清是清水的清,李白讲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照乃烛照的照,五柳先生陶渊明,写泼辣俏女子荷个名句,“照玉容于两楹”。依我鲁婆子看呐,这水与火的特征,倒酷似姑娘的性格。从五行上说呢,水火相遇自无帛,就像那阴阳合抱能平衡。所以说,清照清照,名带吉兆。

李清照不觉作沉思状。她显然听进去了。

孔二嫂抬起右手,可怜兮兮地说:鲁婆子该死,说得不好自打嘴巴……

李清照脱口而出:孔二嫂且慢!

孔二嫂两道细眉一弯,笑了:姑娘叫我孔二嫂啊,别人叫千遍万遍,不及姑娘这一声!

李清照沉吟说:听你一番话呢,你倒是有些见识。不过婚姻亊大,找的事儿,父母只能拿一半的主意。我要瞧不顺眼,凭他是王公贵族的儿子孙子也不行!你到我家来,恐怕是要白费心思。

孔二嫂叹口气说:老实跟姑娘讲吧,我也住在城南,与柳絮泉只隔了一条街,早就羡慕姑娘的人品才华。这桩媒做得成做不成,全凭姑娘一句话。我这样的草根汨人,能走进朝廷员外郎的府第,能与我景仰的姑娘说上几句话,已经是个造化了,知足了。

李清照瞧她知足的样儿,心下也受用。却忽生一念:这孔二嫂说了半天,怎么不提那男家?

这时二嫂凑近了,悄声道:我只问一桩,姑娘是否已有心上人?李清照吓一跳,红了脸,低了眼,瞅了别处。《凤求凰》破空而来绕回廊。

孔二嫂及时进言:姑娘若有心上人,二嫂愿做红娘,穿针引线,带话捎字纸儿。相如卓文君,张生崔莺莺……

李清照打断她:别乱七八糟的。本小姐哪有什么心上人!

孔二嫂说:没有心上人不是更好吗?我提的这户人家呀,那后生,哎,别提有多俊。

李清照冷眼瞧着她的薄嘴唇。

孔二嫂接着说:济南城里保媒拉纤的,我孔二嫂算个角色吧?我这张脸还算得一张脸吧?

李溃照莞尔:嗯,算一张脸。

孔二嫂摸摸自己施了粉镝的脸,说:有了姑娘夸奖,它就更像一张脸了。李府是全城数一数二的人家,我孔二嫂若是没几分把握,冒冒失失地跑来拉纤儿,岂不是自个儿撕破脸?姑娘说说看,俺这张混饭吃的脸儿能撕破么?

李清照点头道:嗯,不能撕破。

她想:这孔媒婆绕一大圈子,只不提那男家……若非事关终身,她要劈头问的。

岂知那孔二嫂的眼睛,一直在她的眉目间瞧动静。该说啥,啥时说,大媒婆心里有数。李清照再聪颖,再有学问,却毕竟是少女,少女心事要上脸的。闺中女儿最大的好奇心,既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唐诗宋词,而是那位不知在何处等着她的夫家、一生一世的冤家……

孔二嫂做出要转身走掉的样子,李清照有点急了,又不便挽留。

这当儿,孔二嫂望望左右无人,压低嗓子说:历城罗通判的三公子,俊朗潇洒,又是官身……

孔二嫂捏了后半句,摇春细腰去了。

李清照呆立原地,张嘴说不出话。

五月花繁,繁不过闺中女儿的千种风情。李清照破天荒的在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跟人打闹了,也不无端嘻笑了,一个人静静的,静静的心里头翻波涌浪。

“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

朝慵起现晨妆,磨磨蹭蹭地下小楼,吃饭橇两口,横竖没宵口。不想吃也不想喝,红日萧萧卜琐窗。她独自闲溜达,倚栏望望那水花四溅的柳絮泉,水柱冲天的趵突泉,想一回城外的民亭风光。

待嫁的女儿她名叫李清照。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植。”

谁将是她的红蜡烛呀?谁在口复一口地希望为她亮了又亮?罗、罗、罗,他叫罗希亮!

少女的眼眶几乎潮湿了。“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哦,那个一大把胡子的张三中,又称张三影的“无数杨花过无影”;“隔墙飘过秋干影”……还有那个走帝京下江南的柳三变“闲拈针线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度。”

少女的光阴又怎能虚度?

早在十二三岁,她便有了一颗晶董剔透的女儿心啊。

撩拨人的词句哩,单昆大宋知多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约会,幽会,发男女之幽情,呈青春之浓香,且不管它花前月下,还是树后桥头。携了手儿走一走,胜于痛饮美酒。你一言我一语,你一瞟我一瞄,恣矣,恣矣,醉死人也!单单想着就要眩晕。

唉,这人世间的有挂事儿呀,说不得,想不得,梦不得。

男欢女爱事体大。

“黄昏疏雨湿秋千。”

墙外有行人,莫将少女情思听了去。

秋千荡得高,撒下李清照的几多欢笑。刚才她还娴静呢,忽然就玉齿大开哈哈笑。少女之心,恰恰的像那秋空里的白云。万里碧空一朵停云。云停云亦飘。

少女的锦心绣口之间,忽然飘来了一堆词句:

青青河边草,绵绵恩远道。三月春风里,巾车摇啊摇,有女名叫李清照。

眼下是五月呢,李府后花园的红墙边,秋千架上的少女,情飘忽,身悬空,思悄然。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温秋千。”

李清照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仲夏,抵达了恋爱的边缘。母亲有书恺寄到东京,父亲回信说,历城罗通判家风尚好,那位三公子罗希亮也颇有才艺,不妨,上清照先见见面。待回济南时,成可定下这门亲事。

何时在何地见面,孔二嫂张罗去了。

男女相亲叫“过眼。”

地点定在城西南的丰乐楼。

丰乐楼乃是汗梁第一名楼,济南商人仿造,历数年而成,巍峨吐观,既是观景楼,又是吃喝玩乐的去处,白日车盖如云,夜里烛火通明。楼前的广场是个大市场,几十种叫卖声要叫到子夜方休。逢了节日,更有汉子赤身吞火的,妇人半裸相扑的,角儿唱戏的,大师尊卦的,及至一拨拨的执跨浪子下三流,踢球弄枪,舞狮耍堠,跳神装鬼……比照那东京御街及大相国寺,万人狂欢,波及周边的街区。元宵灯节更不得了,全城五日疯狂。十万男女借灯观人,摩肩接踵,人山灯海。那灯火阑珊处,厮搂厮抱的,吻得啧啧有声的,官府屡出禁令而不止。

“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毒我肠,毒我肠……安得携了郎君手,颤颤腿儿入洞房!

“过眼”的这一天下午,李清照带了丫环径去丰乐楼,巾车未及停下,那孔二嫂已花枝招展迎了上来。她头上插了红玫瑰,髻上裹了黄包巾,还象征性地扛了一把丝绸做的青阳伞,把媒婆身份亮给街市上的人看。

以孔二嫂的经验,这桩亲事成了八九分。王夫人把李格非的信都给她看了。只待相亲的男女按习俗吃过点茶汤,各自把那头儿轻轻一点,便点成了鸳鸯谱。

孔二嫂喜滋滋,李清照娇滴滴……

今天的罗公子如何打扮?他戴了一顶高高的士瞻帽,表明他的偶像是东坡,又暗示他来年春天将要赴京试于礼部。一袭浅绿丝抱,衬得而如敷粉。脚下是皂靴净妹,手中是名家字扇。山东汉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清照定定神才敢抬眼去晚他。

入了茶室,坐了圈椅,上了香茶,点了荷花酥饼、莲子羹汤……这些传说中的相亲程序她都记不得了。晕。估计对方也是。两个人面对面傻坐,晕晕的。

孔二嫂出去又进来,进来又出去,葱指儿掩上厚厚的雕门,笑脸儿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

这茶屋取名“近湖居”宽敞明亮,一日包价十两银子,丰乐楼上只设两间。茶汤点心醇酒,都是历城最好的。瑶琴,琵琶,洞箫,围棋,一应俱全。墙上字画,有米芾和张耒的墨宝。张耒是苏轼门下四个“前学士”之一,而米芾乃东坡生前的忘年交,书画双绝,恃才傲物,行事古怪,绰号“米颠”,一幅字值几百两银子。

当时一两银子,约等于现在的三西块钱。

罗希亮向李清照介绍了米、张二人的字画之后,又将他手中折扇铎摇,让诗书画三绝的天下头号名士黄庭坚出台亮相。

这精心布置的环境,罗三招孔二嫂贞是费力不少。

李再照待到掌时分才归去。两个时辰一晃而过。

济南城的疲幕已经降临了。

小巧的巾车穿过城南的街道,赶车的小厮不慌不忙地朝马儿头上杨鞭。帘外蚀火明明灭灭,天上星月格外皎洁。

车上的少女魂不守舍呢,生生被那罗家三公子勾了去。吃了些儿洒,碰了几回杯?号拍杯了,碰到一处,手指也相挨,目光如电抹。说过些什么她都记不得几倒记得呼吸的声音,胸部的起伏,手脚的错乱。四目相向恁多时,他直直地射过来,你弯弯的绕过去,直线曲线纠缠不清……

眨眼便是一个下午,李清照也曾理过瑶琴,指尖却抖抖索索的不成音。她当时很羞愧,而罗希亮微笑不语。轮到这位贵公子抚琴时,他只信手拨得三两声,便有郊外的花色、鸟语、湖光呈现。那两个月前官道校亭中的情形,顷刻之间,填满这似醉非醉的丰乐楼。

幸好只有三两声。英俊罗公子,可谓善解人意。

李清照听琴,动情了。

鼻茛口方目如朗星……传奇书上是这么形容的。潘安的貌,张生的情,子建的才。闺中女儿谁不希望有此等郎君?

李清照像海燕似的飞回家,一头扑到枕头上。

睡不着。

夏月大如轮。

印象多多,意乱神迷,堆起来齐了五岳之尊泰山,顾洞不可掇。翻来覆去地回味呀,枕损钗头凤。想当年,那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何等的风流,居然馋了豪放东坡:“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鬂乱。”

却是如何钗横怿乱法?

李清照禁不住要想象。从咿呀学语到十六七岁,她记下了多少绝妙好同啊。心湖荡开千层波……

李清照半夜裹衣下床。非涧于月光如水的庭户间,素手纤指暗暗茌动,仿佛有人要携去似的。

这时候,有个场景排开下午纷乱的印象抵达心房:罗希亮的手搭过她的纤腰。

当时日色将幕,面孔模糊,罗希亮与李清照凭窗眺望大明湖中图圆的荷叶,宛如欣赏一幅水墨图。

李清照正陶醉于美景呢,他的手却搭过来了,趁了昏黄天光,好像在试探她的柔软腰肢。

这般亲密接触,少女何曾有过?

现代男女,初次见面也可以拥抱亲吻。古代却不行,差得远呢。

此刻夜深人静,李清照回想:他的手指搭过来了……

她不免有些读异,举头去望明月。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抹去了这点诧舁。整个下午,她在丰乐楼的豪华包房“忙于”相亲,人是晕头了,那微妙的时刻亦真亦幻。

她想:也许他情不自禁吧,做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动作,并非有意要唐突她。

纯洁少女的目光,看什么都是纯洁的。

仲夏时节,那只可疑的手仿佛进人了冬眠。李清照心中的一点疑虑被凉爽的夏风抹去。总的说来,她对历城罗通判的三公子罗希亮印象不坏。

李清照的初恋滋味刚出来,被父亲的一封信拦在了萌芽状态。

李格非让一个回济南的官吏捎来家书,信中提到,王夫人可带儿女去汴京,早则今年九月,迟则明年春上。对罗家提亲之事,并无只言片语。王夫人忍不住问那官吏,只因这门亲事,已在历城传开。

官吏说:李大人曾召我小酌,未提这桩婚事呀。

这官吏沉吟片刻,又说:原来是罗通判的那位三公子。

王夫人忙问:他怎么啦?

官吏说:也没啥。罗通判三代仕宦,家底甚厚。罗公子聪明,人也长得不错。

王夫人熟悉官员讲话的风格。这位官吏话中有话呢。她想多问几句,官吏却借故告辞了。

王夫人感到诧异,着人暗中调查,避开媒婆孔二嫂。

同时把丈夫新来的家书给女儿看。

李清照正处干高度敏感期呢,一看信就嚷起来:爹爹哙意思,洋洋千言,只字不提罗家三公子!

王夫人说:不是要搬家到汴梁去嘛。

李清照说:搬家也不碍事!罗公子要去京城考进土呢。即使考不上,也可以走门荫一途。

王夫人笑道:我的女儿,难为你替他想得周到。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清照皱细眉说:八字合过了,门第配过了,人也见过了,母亲还要怎地?

王夫人想了想说:我送女儿四个字吧,稍安勿躁。

李清照噘嘴道:就要躁。

王夫人叹息:女儿大了,急着出闺啦。

李清照说:亲事暂且定下。出闺?早得很呢。

王夫人笑遒:亲事有暂定的么?男方一旦下:聘礼,悔亲退礼可不容易。

李清照说:有啥不容易?退亲的事不是常见么?再说结了婚,若过着不顺,也可以离婚!

王夫人奇道:我女儿哪来的这些怪念头?我们这样人家,终须讲个妇道。再说了,自古男人可以休妻,未闻女人主动离婚的。

李清照顿时脸红了,放开嗓。嚷:没道理,没道理!

她一溜烟跑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望着空中的大雁还在说:没道理……

她和母亲在心里争论。她叩问祖师爷苏东坡的画像,渴望得到支持。

白天夜里,她郁闷着。恋爱前景有点说不准。

轻愁。情困。浑无奈。天舆的少女,初识愁滋味。

爱也不是死心塌地的爱,却究竟是她的头一回。

没过几天,调査结果出来了。王夫人把女儿唤到她的卧室,郑重其事,准备了一次长谈。可她没说几句,李清照已臊红了脸,红过了耳根,红到脖子。十七岁的姑娘家,情事比天大,神经敏惑到毫毛,一听就明白了:那位罗希亮,竟有两个诨号,罗一眼,罗三招。

王夫人加重语气强调说:罗希亮以相亲为名较薄良家闺女,和历城前圧太守的千金宋秋帆至今不明不白。

三言两语,击破了李清照对罗希亮的好印象。姓罗的出手轻薄,丰乐楼中搭过她的细腰。不是搭过,是摸过!

纯情少女忽悟真相,撑不住,梧住脸儿跑开了。

春夏以来,罗希亮的音容実貌,像毒素一般在她身上浸染。她太失望哩,真想哭一场。

宋秋帆!李清照记下这陌生女人的名字了。名儿倒好,不逊于李清照,想必是个有才有貌的吧?

李清照竟然有些吃醋了。

这可奇怪。宋秋帆关她李清照何事?道理她已经想明白,别说罗三招,就是罗万招,也不可能苒有招惹她的机会了。希亮通稀晾,且到别处了自去吧。拿出你的罗三招,伸出你的“罗一手”噌别人的腰去吧……李清照恨声连连,末了,自个儿也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啦?恨一个初识不久的男人。

遒理想通了,“情路”还是不通。

不通则痛。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闲来读屈原,李清照读到一边去了:情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嫂罗三招也在求索,想招,要挽回败局,孔二嫂去李府,没见着王夫人,只与李清照打了一个照面,发现这高挑女孩儿面孔冷淡。大媒婆来不及摇唇鼓舌,李清照已抬腿走人。倒是管家对她说了一爵缘故,提到宋秋帆。又说,李府年内要迂到东京去。

孔二嫂出朱门几欲望天长嚎:大名头折了,眼看到手的大宗媒钱儿打水漂了。见了那个在李府高墙外苦等消息的罗希亮,她劈头闸问:谁是宋秋帆啊?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李府耳目!

罗希亮顿足道:陈占八十年的事情也翻将出来,苦矣,苦矣!

孔二嫂冷笑:你二人今年还有来往,人家证据确凿。

罗希亮说:总归是做过有情人,未能成眷厉,街上碰了头,打个招呼吃盖茶总是可以的吧?

孔二嫂眼皮儿一翻:谁知你吃唾了?现今没工夫与你理论这个,赶紧叫你那通判老爹出个面,许诺重礼。你家几代殷实,比初做大官的李格非强多了。他有京师地位,你有金银财宝,按常理这门亲事有把握的。你呀你呀,弄什么宋秋帆!

罗希亮烧头思忖说:老爹亲自出面恐不妥当,许诺重礼倒不难,大不了拨出二三成家产,买得京师一座靠山。好嫂子,我去央求父亲,这上门说合还得靠你一张厉害嘴。

孔二嫂叹息道:为今之计,我只有硬硬头皮豁出这张脸了。跟你老爹说,他老人家在历城地面儿上的名声要紧!

罗希亮摇手说:不劳提醒!

他边说边一头去了。

岂知孔二嫂奔柳絮泉再碰钉子,王夫人明确表态:李家世代清望,女儿觅夫家一看学问二看人品。罗家三公子也是好人,怎奈有些事外面传得紧,叫人难分辨。李罗两家结亲,断无可能!

门关死了。

孔二嫂罗三招一败涂地。

那小媒婆满城播报去了。

孔二嫂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兀自居家,呼呼地生大气。邵名头响,那银子亮,到头来一枕黄梁不说,还蚀了柴米!还赔了前程!孔二嫂自言自语:你李清照傲哈傲?将来说不定嫁个丑鬼哩。面如敝粉你不要,哼,你不要我要!

孔二嫂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下去了,抹抹薄嘴唇儿,转而数落罗希亮:你号称罗一眼,这回栽得惨。人家李清照一眼就把你处理成次品废品。

正数落间,那罗希亮抱着一对白瓷驾鸯香炉,步人她的宅院,皱眉说:你这婆子损我怎地?我罗某人一诺千金,这白瓷炉子最难烧制,官窑上品,值许多钱。俺忍痛割爱把与你,你也拿它做个招牌,替你挽回些儿保媒拉纤的名气。

孔二嗖赶紧离开酒桌,从罗希亮手中接过礼品,细瞧那七寸大小成双成对的鸳鸯炉子,看一眼道个万福。有这通判府上移过来的铭文稀罕物,堂上一搁照人眼哩。俗话说,十对铜炉儿比不得一只落了单的白瓷炉。它就是历城大媒婆的招牌,孔二嫂的镇堂之宝。

罗希亮说:我讨不来美娘子,倒失却好炉子。

孔二嫂瞥他白净脸儿,一笑说:你若舍不得,就权搁我这儿吧,过个三五年你尽管拿冏去。

罗希亮说:嫂子,莫拿言语掷我脸上。

孔二嫂吐舌笑:可惜可惜,嫩皮儿掷出个大坑。

罗一眼瞧她几眼,吸吸员子说:啥酒这么香啊?我也嘬两口,解解闷儿。

孔二嫂故意吐出一团酒香,笑道:我这酒叫醉死汉,你敢喝么?

罗希亮说:有你孔二嫂陪着,小弟我今日索性死一回。

二人喝上了,猜拳行令瞎嚷嚷,捋衣挽袖的。孔二嫂云发散乱酥胸微敞,黑眼珠子只瞅那白净面皮,罗希亮倒把头低了。

那仆娘将菜希一盘盘堆上来,不需主人吩咐,弄了满桌美昧;又悄没声儿退下,把房门关上。

罗希亮郁闷,只是吃酒,孔二嫂一箸箸替他夹菜。她已喝得双颊赤红,眼饧了,薄嘴历儿频频开合,舌头止不住地打战,忽然说:我平时不敢醉的。

罗希亮问:为何?

孔二嫂说:醉思汉,醉思汉,我那汉子已走了十年!

罗希亮说:以你这模样,放个话头出去,想娶你的汉子还不踏破门滥?

孔二嫂说:公子这句话,听着顺耳。只是我要挣钱养活老家的爹娘,接济几个穷苦兄弟。我若嫁了人,媒婆做不成。

罗希亮点头道:孝顺嫂子叫人敬重。小弟敬你一杯。

孔二嫂叹门气说:我有句心里话,你也别怕听。我从公婆家挪出来,另贾屋子居住,倒也自由快活,耳根子清静。真要再嫁人,还得掂量掂量呢。

罗希亮说:你我心思对了路。我也是不想早早的成家,玩耍几年再作计较。可是出了一个李清照,我见她一回想她百囘,巴不得明天就与她成亲。唉,怪我性急想吃热豆腐,丰乐楼上,管不住我这只手,竟糊里糊涂去摸了她的纤腰。

孔二嫂一跺脚,说:哎哟喂,你将错就错也是好的!当时我在窗下,只盼望你搂她,亲她嘴儿。那是啥火候啊?李清照已晕了八九成!干载难逢好时机,你真不该缩手瓶脚。有了肌肤相亲作铺垫,那黄花闱女李清照就死易地中你了,一辈子与你红红火火,两个妙人儿互相消受不尽。什么宋秋帆呀,她一边凉快去!

罗希亮哀叹:小子今生无福,消受不得美娘。从今往后,我是把她烙在心上了。我要考进士,考制科,东京府做官去!

孔二嫂拍手道:你若去了东京府,二嫂也来走一遭。

罗希亮拿醉眼斜睨她:你来东京做甚?

孔二嫂扬了鲜艳脸儿说:兴许你追她,不许我追你么?

罗希亮猛吃她这么一句,又被她脸上的两团大火近距离灼烤,一时呆住,再把视线低了。

孔二嫂趁这势头,进逼说:有句掏心掏肺的话儿,今日索性与你挑明了,你罗公子初来我这简陋宅子,我也把你烙在心上了。这二三月,百十天,见你一回我幸福一回!明告公子,你若与李清照结缡,我就离你远远的。不然的话,我可就不客气啦。寡妇自占风流,莫教我担了这虚名!罗公子,你是出了名儿的茶嘴酒舌关扑手,敢不敢与孔二嫂再扑一回?

罗希亮嗫嚅道:扑哈?

孔二嫂昂首说:上冋扑了鸳鸯炉,这间且扑碣裨枕。如果你扑败了,囫囵儿给嫂子留下,明朝太阳出来,还你七尺阳刚之躯!

罗希亮拿了一枚有方孔的大银元“熙宁元宝”在手,笑道:莫非你也是关扑手,上次故意扑畋?

孔二嫂说:休罗嗦,赶紧抒起来。

于是唤仆娘撤了杯盘,就在桌上关扑,将“熙宁元宝”抛向空中,各抛五次,按规矩须抛过头顶。银元落下后在桌面上旋转,三四十转不等,方孔生风,隐隐有声。三次倒成一面的,称“纯”。五次倒成一面,称“浑纯”。东京、两京(洛阳)盛行关扑,渐渐传到山东地面儿。坊间甚至有扑宅子扑老婆的,扑慌广大打出手……

孔二嫂果然能扑,扑出来一个纯。罗希亮抖擞精神,目射指间厚厚的大银元,手一抬抛了上去。连抛三次,也倒成了一个纯。又轮到方桌那边的妇人关扑手了。

孔二嫂屏气静息,盯着自己的手。仿佛今生幸福,维系在她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手上感觉微妙,一出手便知端底……她终于扑出了一个浑纯,舒出一口气,笑着对罗希亮说:该你了。

那罗希亮本是坐着扑,这会儿站起身子,口中念念有同:扑得浑纯是天意,扑不得也是天意。钱儿且去!

孔二嫂趁他凝神抛钱时,悄悄坐下,暗暗地蓄了一嘴气,两个双眼皮儿往上翻,盯紧那枚空中的银元,只待它落下时,却把口中气息送出去,影响它的坠落,击偏它的旋抟,破了它的浑纯。~哦,只为与他关起门来扑完这美妙的仲夏夜!

若是罗希亮将计就计破她手脚,她也只好作罢,放他走人。

子,二嫂渴望幸福的那副紧张样儿,也只可怜:光洁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子……

风流总该有个风流去处。人生在世,男女二字。

正文 第三章 山东汉子赵明诚

十七岁的李清照也在反复掂量这两个字,她的家,却已搬到了千里之外的汴梁城。

汴梁是北宋的京城,人口达一百四十多万。城市的规模和繁华的程度,称冠全球。

李格非买在皇城边御街上的宅子,取名“有竹堂”,苏门学士晁补之赋诗祝贺。当年苏东坡曾于金山寺写下名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李格非做了礼部员外郎,将妻子儿女从历城迁过来,人京师,住御街,接近了巍峨的皇宫。新宅新园子,幽篁伴雕窗。梅、桂、荷、菊、兰,次第吐露着芬芳。

李清照快满!八岁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谁是她的君子呢?

或者说,谁是她的汉子呢?

这个问题日益逼近了。

去年秋,李府上下忙着远迁东京的那几天,李清照坐巾车出城门,为老家的记忆再添几分秋色。

秋阳偏西她打马而回,却见长亭中立着罗希亮,穿戴与阳春三月无舁,刺绣幞头,紫色锦抱,丝鞋净袜。手中一把折扇,腰间挂了玉麒麟。这副形象,曾经多少回唤起李清照的念想。此日一别,再见也难。那罗希亮走出长亭,长揖李清照。秋阳照着,秋风吹着……李清照裣衽答礼。

罗希亮并无许多话,只一味叹息。他执意要把有黄庭坚题字的扇子送给李清照。李清照不受,他竟然跪呈。仿佛弥补某种他说不出口的过错。

七尺男儿这一跪,跪到她心里去了。

到汴京后,她还在思量那长亭外的倏然一跪。那罗希亮为她倒金山推玉柱。她把扇子挂到墙上。

老家济南的美好记忆,也奋属于罗希亮的一份……

十八岁的大姑娘,婚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家里人看她的眼光已有明显的变化,媒婆模样的妇人又在穿梭。

“有竹堂”的尖等大事,便是她的出嫁。

嫁给谁呢?京师百万人众,有条件的青年公子数不清。

她想:将来要嫁的那个人,模样风度,须与那山东济南汉子在伯仲之间。只不能有半点轻薄相……

闺中女儿扎堆时,她又听说东京的执绮乔人成群结队,那些个纨绔的无赖招数,比之历城,不知强了多少倍。于是心下颇不爽。像她这等女子,嫁汉嫁汉,非为穿衣吃饭。她对未来的丈夫要求高。并且,不是一般的高!

李清照对轻薄很敏感了。她吃过一回亏。那只搭过柬的手在她敏感的腰部停留了片刻,同样的手也去摸过那宋秋帆……李清照对这样的手是不能容忍的。俗话说,稗男头,赍女腰。蹭一下都是轻薄,更别说伸手去摸。

京师地面广大,纨绔浪子多多,她必须提高鳘惕性。

媒婆穿梭得紧,李清照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紧。

不管怎么说吧,罕则今年迟则明年,她的命运将被决定。心性再高,可毕竟足个姑娘家,她不可能“耍几年再说。”

城里浪子多,未曾听说浪女多。浪女们大约都去做了章台妓馆的烟花女。

说起来,还是女儿薄命。做女孩儿的时光是何等的天真烂漫,自视甚高,及至要出阁,“传统忧虑”就来照面了。女儿难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偏偏李清照的少女时光,一直刮着自由的风。试问普天之下,谁能叫她嫁鸡随鸡?

她对母亲“放话”除非她看顺眼的男子,否则,宁肯不嫁!

母亲“传话”给父亲,父亲笑着说:咱们家的女儿,是得有点志气。

有了父亲这句话,李清照心下妥帖了几分,行动举止,越发显得有志气,连说话的表情、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变了。她原本是天足,走不来细碎步子,现在越发走得自在。汴京男人鼓吹小脚,她很不以为然。她还在左郅右舍的闺阁女孩子中间宣称:脚是用来走路的,不是给人捧着玩儿的。她最讨厌三寸金莲……

她甚至对媒婆放话说:凡是喜欢三寸金莲的另人,她通通不予考虑!

媒婆替她做总结:李清照要嫁的男人,是有才华的,有风度的,有门第的,有情趣的。不能有较薄相,不可耍霸道。

媒婆很犯难:京师虽大,公子虽多,但要符合这几项,一时恐怕不好找。

事实上,从李清照搬到汴梁的那天起,各路媒婆就围拢来了。历城有个孔二嫂,这边有郭嫂、陈嫂、汪婆婆、快嘴李四娘……要说识人的眼力、嘴皮子功夫,却都不如孔二嫂。说了几个月,没一个靠谱。

李清照想:反正条件都搁在那儿,本姑娘断断不会降格以求。

她的表情很高了。看男人格外挑剔,青眼少,白眼多。翻白眼的时候她还感到蛮有趣,觉得自己像晋朝的阮步兵。

夏末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赵家三公子,在堂上与父亲叙话。李清照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找机会瞅了他两眼,便走开了。

她想:又是三公子!先前一个罗三,现在一个赵三,多半是一路货色。

赵三也是白净面皮修长身材,戴方巾,着皂靴,腰带上系一块玉佩。晃眼费倒像罗三哩。说话是山东诸城口咅。其父赵挺之,官居礼部侍郎,位在李格非之上。这赵三眼下是太学里的学生,将来淀有大前程:两个哥哿,俱是官身……总之他条件好,公子哥儿堆中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是块稀罕宝,想得到这位贵婿的上流人家排着长队呢。多少大家闺秀渴望执他的手,与他白头偕老。而据争做这桩大媒的媒婆们讲,赵公子单单钟情于“有竹堂”,备下了一双青眼,要抛给李清照。

这样的亲事,李家人打着灯笼火把不好找。

母亲也对李清照说过,机会难得。

不过,父母一如既往池尊重她,让她瞧了人,再作商议。

父亲常说:苏门学士家,不可拿理学压迫人。所以李清照深敬父亲。注常有青年公子上门试提亲,父亲是不露面的。这冋则不同,看来他老人家是主张这门亲事的。

李清照自知这一层,在屏风后面睁大眼睛瞧,竖了耳朵听,她想:赵三……

赵三生得细皮嫩肉,举止彬彬有礼。莫非又是伪装?

李清照对男人有些吃不准了。她又要风流俊朗,又要敦厚老实,赵家三公子符合这两艰条件么?

不管他符合不符合,李清照要求他符合……

屏风后的李清照,为自己定下婚姻的基调,她努力掌握主动权哩。谁叫她是苏门学士李格非的女儿呢?

阮步兵的白眼功夫名杨魏晋,李清照自幼图好玩儿学翻白眼,还学过“描阮长啸”。平日里的端庄淑女,憋足气模仿晋人长啸,啸声听上去却有几分清亮。啸完了,她莞尔一笑对邻居的女孩子们散布“危险言论”

将来为人妇,河东狮吼是个办法,夫妇两个相敬如宾则罢,若是受欺负,每日吼他几吼,叫他做梦也发抖!

有女友问:莫非你将来嫁人时,要做河东狮吼?

李清照笑答:本姑娘无意学悍妇,却不妨练练长啸。

且说那个礼部侍郎的三公子,白面长身的太学生,固从夏末来了一次有竹堂,天天都想来。他有两个说在明处的理由,一是欣赏竹子,二是辅导李清照的弟弟李远的功课。其实他的第三个理由才是主要理由:接近艳名才名都很大的李清照。

没过多久,他征得父亲同意,正式聘请了媒婆。

宋代男女相亲,比唐朝更开放。男女双方或于家中或干酒楼,彼此过眼。若是过不了对方的锐利眼,则婚事难成。父母包办的婚姻格局正在被“解构”。

赵家贵公子到有竹堂,怀里揣着不安。李清照的黑亮杏眼扑闪着,不给他一个准信儿。双方都在试探,在过眼。赵公子是已经富欢上了,巴不得明日鱿下聘礼。李姑娘却还要看看。

过眼须仔细。

媒婆对公子阵话说:清照姑娘要亲自照一照。

她转过身又对李清照说:赵公子是太学生中的佼佼者哩,保不定将来拜相封侯!

媒婆胖胖的,居然在李府住下了。如果没有员外郎李大人的默许,这位胖媒婆如何能住下?

李府上下都对赵公子印象好。尤其是李选,赵公子几天不来,他要问上几十遍。李清照烦他,他就去问胖媒婆……

贵公子待人很谦和,辅导李选很耐心。十二岁的李远动不动就对人说:赵公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丫头小厮则感慨:朝廷大官的儿子,了不得的太学生,却对我等下人不拿架子,甚稀罕!

李清照想:他装得倒像。花花公子扮谦谦君子哩,这种人,京城多的是。

有一天,母亲对她说,已托人打听过了,赵家三公子在家里、学校里,确实脾性儿好。

李清照反问母亲:睥儿好就是好么?大丈夫生天地间,没个脾性儿,枉称男子汉!

母亲埋怨说:他若脾性儿不好,你又有话说了。

李清照总有话说,对上门求亲的公子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抢白他,要么冷淡他。家里人尊称他赵公子,李清照却只说赵三。李进的房间里隔不了几天便会响起赵公子好听的读书声,她皱了眉头,问那粘在她左右的胖媒婆:赵三又来啦?

赵三就学的太学亦在御街上,离有竹堂很近,他是优等生,向学官“太学正”清假容易,三天两头朝李清照的家里跑,免费辅导李远,格外起劲。他又会耍子,课间踢球,将他带来的一个牛皮“气球”踢得像帖连在身上似的,腿脚,手臂,头扃,动作煞是好看,如“球舞”一般,引来李府合家围观,阵阵喝彩。偏是李清照关门闭窗,横竖不去瞧他!踢球没啥了不起,她还上树捉鸟下水摸鱼呢,她的秋丁,荡得高,莲舟划得远,巾车摇到天边。她是号称疯姑娘的,纤臂挥舞能打架,端庄不怕裙带斜,身后高高矮矮的一长串……李清照赌气哩,跟窗外的喝彩声较劲儿,却拿了铜镜揪容颜。自是唇如丹齿如玉,倘脸儿携带风流体态!历城已是名媛,京城亦属一流女子!

她有祖师爷,姓苏名子瞻。赵三有么?

不知不觉,她和赵三比匕了。而“比”是一种连接对方的愿望,此间尚厉潜意识,她不自知……

十一月的一天,夜来好大雪,天明时分放晴广院子里处处皆白。李清照本欲踏雪寻梅,推窗却见竹上雪,就像竹笼上盖一顶可笑的白帽子,竹叶挂满了冰凌。

李清照随口道:江南胜景移北国矣!

她着了大红线披风,穿了鹿皮靴,放开天足,奔出她的小院,翩翩来到后花园。后花园占地五亩多,虽不比京城那些动辄占地百亩的私家园林,却也小巧精致,用假山加以分割,临水亭台两三处,出墙竹子一笼笼。

李格非造这园子有个说法:尊师苏东坡,当年常把眉山老家的五亩园挂在嘴边哩。宅第取名有竹堂,既是纪念先师,又与汴梁城星罗棋布的豪华私家园林区别开来。

姑娘家踏雪疾走,哼旋律舞将起来,大红披风衬了遍地雪白。她是乐感极强的人,自幼习得宫商,长大了,谱写曲子词,格外讲求声律。理瑶琴,弹琵琶,吹洞箫,不在那历城罗希亮之下。只可惜二人缘分浅,未及对弹已天各一方,阴阳不能合奏矣……

李清照身动情动旋律动,气沉丹田,对着雪景啸了一声,震落竹上雪,惊飞巢中鸟。

却听身后有人赞:好一声清啸!

魏晋时有浊啸与清啸之分,钟会、山涛之流,五内俱污,其啸也浊。而描康与阮籍,龙章风质,一生清啸。不过,晋唐宋七百余年,女子清啸闻所未闻。

李清照偶尔一试的啸声,今朝得遇知音否?

红衣姑娘回头急视之,看见那个赵三。

令她着恼的是,赵三也穿红装:一件过膝的紫色裘袍,雪地里分外惹眼,端端的面如雪、身如玉树。

李清照先是一愣,然后才恼。愣啥呢?恼啥呢?这可有些儿蹊跷。潜意识“动作”快,一念盖一念的。

那赵三,居然有几分龙章凤质的味道!

李清照回了半截头,丹唇一努:我自清啸,关你何事?

赵公子不慌不忙地说:姑娘清啸压倒嵇阮,七百年方得一闻,赵三是何方浊物,今日聆听清啸,真是万幸万幸。

李清照启齿一笑,心想:此人自称赵三哩。

她收敛了笑容说:你这个人,倒是善于巴结逢迎。

赵三坦然道:姑娘说的是,我今日确为巴结姑娘而来,带来了一件小礼物。姑娘若喜欢,权且收下;不喜欢,扔掉便是。

李清照冷冷地说:本姑娘凭什么要收你的礼物?

赵三说:也不算稀罕物件,我早晨起来,瞅着人冬后这头一场好大雪,就把它请过来了一件映衬雪景的东西,或可配你院中的腊梅、竹子。你若瞧它不顿眼,也不劳自己动手,叫丫环扔掉就罢了。

李清照仍是一脸冷雪,说:你成天朝我家里跑做什么?

赵三躬身施一礼,说:太学放了假,我到贵府,只为帮助李选兄弟读一点经学。委实不敢打扰姑娘。

李清照白眼一翻:你赵三把我家变成气球场了,还说不打扰?

赵三赔笑:技痒玩一冋,以后不敢了。

李清照稍露青眼,又说:你穿紫抱也不咋的。

赵三忙道:早知姑娘着了大红披风,我就改穿绿袍了。赵三一介浊物,怎敢与姑娘争颜色?

李清照想:此人说话还受听。只缺了山东汉子的脾性儿……

她接着想:这赵三罗三俱是艮身白面,能诗能琴,会玩耍子。学问嘛,恐以赵三为佳,太学的优等生哩。

李清照雪地里漫步,把两条山东汉子联在一块儿想。她走过“抱月”草亭,那赵三在后面跟着。她上了“蝴蝶”小桥,赵三止歩于桥头,隔她几步远。她又要翻白眼了,斥责说:你老是跟着我,犯病啊?

赵三看来有准备,站直了回禀:我那件小礼物,还等着姑娘一句话呢。

李清照说:好呀,我这会儿就给你一句问话,你答上来了,我随你去看你带来的东西。若答不上,连人带物回家去吧。

赵三紧张了,说:姑娘清发问。

李清照指着小桥说:这座桥和刚才走过的亭子,亭名儿桥名儿你都看见了。你不是太学里的优等生吗?想必是学问大见识广。你倒说说,它们典出何处?

二人说话间,胖媒婆和一个丫头走过来了,恰好把李清照的刁钻问题听了去。媒婆暗暗叫苦:这李家园子里的亭名儿桥名儿,赵家公子如何能说出典故?

赵三在桥下挠挠脑门子,做寻思状。桥上的李清照笑吟吟抱着双臂。

他向上偷望她一眼,心想:笑模样怪俊俏哩。

此间尚能分神,表明他心中已有答案。他立在雪景中,拿眼角去瞟蝴蝶桥上的长身丽人。那红绒披风像雪地里的一团火焰。他的紫色裘袍则是另一团火馅。两团火一起烧该有多好……

男子兀自走神,女儿粉面含嗔,茫茫银白世界,男人女人小桥。他小心翼翼地答话了:眉山东坡老家祠堂中的五亩园,有草亭名抱月,取《赤壁陚》中“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意境命名。礼部员外郎李大人,乃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亭名抱月,纪念先师矣。这座蝴蝶桥的名儿,想必也是从苏家祠堂得来……

李清照打断他:好吧,去看你那个啥物件。

赵三做惊喜状:姑娘通过啦?

率清照青眼白眼一并翻:你这人恁地啰嗦。

赵三谨喏:啰嗦事小,犯错事大。

李清照乐了,仰面一笑:你赵大公子倒像本姑娘的下属!

赵三赔笑,连声道:巴不得,巴不得。姑娘在上,小可在下。

那边的胖媒婆对丫头悄声说:拌嘴就有戏,俗话说,言语儿接上嘴,下得聘礼。

丫头只是呆望赵公子的紫裘袍、自家小姐的红披风,喃喃说:雪里红衣真好看。

胖媒婆也拿眼去瞧那红衣紫袍,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一拍腿说:有句老话儿,道是红配紫,爱到死!

呆丫头脱口电;复:红配紫,爱到死……

蝴蝶桥那边的男女分明是听见了。男子窃喜,女儿洋喷。

胖媒婆自掌嘴,大巴掌高高杨起轻轻落下。呆丫头的嘴唇还在动。

赵三带给李清照的礼物,是一只钧窑花瓶,高一尺三寸许,肚大颈小,瓶上有梅花图案,通体红色,浓淡不一。李清照用过许多花瓶,并不以为稀罕,瞥一眼说:你从府上大老远的带这物件过来,倒是诚意可嘉。

赵三说:这东两说平常也平常,只烧制难些。姑娘请细看,这瓶上烧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纹路,唤做“蚯蚓走泥纹”,据钧窑的掌窑师傅讲,万件瓷器烧不出一件来,所以市上值些银子。这梅花泥纹瓶本是一对儿,原是嘉佑年间的宫中之物,不知是不是太监弄了一只出来卖钱,恰好让我给碰上了。花钱也不多,得个便宜。

李清照注意到,赵三说起瓷器时,眼中有异样光泽放出来。

当然,她的眼睛也亮了,小心抱起梅花瓶,看那“蚯蚓走泥纹”有一条泥纹,从瓶底走到瓶颈,线条简洁而富于张力,真好似大书法家的天才笔触。

媒婆伸了脖子瞧,说:宝贝瓶儿,怕是值三五十贯钱吧。

赵三含笑不语。

李清照说:依我看十倍不止。

赵三说:银子事小,姑娘喜欢事大。姑娘的居室窗明几净,推窗有好景,左边幽篁,右侧梅花,这泥纹瓷瓶儿,权作梅与竹的仆从吧,一仆二主。小礼物还请清照姑娘笑纳。

李清照说:你这礼物可不小,我就收下啦。

那赵三喜得拱手作揖,李清照启齿笑了。

她想:这人憨态可掬,不像装……

一面想着,一面暗喑涌出几分喜欢来,脸儿略一红,掉头寻弟妹们说话了。那胖媒婆自是端详“瞧科”、侦察女子情态)的好手,思忖大功将告成,白花花的媒钱儿要到于,不禁手舞足蹈,奔王夫人的住处报信去了。

少顷,媒婆向李府老管家传王夫人的话:设宴款待赵公子。

有竹堂欢声笑语,嘉宾人座鼓瑟吹笙。大户人家,这“设宴”与吃顿便饭自足不同,有讲究的。李格非在部里值宿,王夫人亲自出面招待贵客,频频举酒下箸,将同一种菜夹给女儿,又布与赵公子。女儿虽未明确表态,那言语情状已有七八分。而这回不是上回,礼部侍郎的三公子可不是那历城通判的三公子,门当户对且不说,更喜男女般配!

这一天,赵三逗留到黄昏后。而以前他不敢的,总是担心李清照要撵他……

现在的李清照终于看他顺眼了,本想改口叫他赵公孓,试了两回却叫不出口。埋头一寻思,竟然忘了他的名,只汜得他好像字德南,可是又拿不稳。于是,胡乱称他太学生。这也算个尊称了。国内学子数卜万,能到京师人太学的,已是凤毛麟南。何况他赵公子是太学里的,交者!

李清照这女孩儿,一旦看谁顺眼了,那青眼就紧翻。不过她的风格,翻婚眼比较困难,青眼儿乎到了极限。苒往下翻,一个不留神就会翻出白眼……

哦,泉城长大的疯姑娘,火辣辣的性格藏下了百媚女儿身。今生谁来消受?莫非这个姓赵的太学生?

女孩儿才高情烈容貌好,万般矜持到今朝。为谁闲弄石榴裙?为谁微敞一抹酥临?

很奇怪的一个现象是:有他二人在一处时,其他人都走开了。倍大的宅子仿佛空空荡荡。

孤男寡女月黄昏,并扃漫步后花园,雪水滴落,石板路滑。李清照的鹿皮靴走得稳当,未化完的雪在她脚下吱呀有声。她主动朝后花园走,赵公子一路紧跟着,像下属跟着他的上级领导。

李清照走进了立于池水中的抱月草亭。赵公子也进去了。

九尺圆亭中,左右更无人。只有月色与姿色,李清照静静地站在赵三的身旁,竭力屏住呼吸。酒后芳心枰评眺,她使劲按捺住。她可不是等闲女子,她是李清照!

她给出了最后的一道试题,专看他是不是“赵一手”。

若是硬硬的指头搭过来,他就完蛋了,囫阖儿走人,别想再进李家门!摸摸她的纤不也不行。此间露出一点轻薄,将来定是狂蜂浪蝶。京城风气很不好哩,官场更是大染缸,什么官妓营妓家妓的……清照觅佳偶,第一要他品性端庄!

他赵三在晚餐桌上喝光了套杯里的美酒,走路都有点歪,月色姿色撩他心魄……

身边没动静。没有赵一手。

二十一岁的太学生倒挪开几步,去欣赏亭拄那边的月亮了,遥想东坡故园荷塘中的抱月草早,向注之情溢于言表。

品貌俱佳的青年学生,毫不经意地过了最后的一道关。

李清照还不死心,等他双脚挪回来。不过,还是没动静。

紫袍汉子似乎单单痴迷月中仙子。

她瞅他的挺直背影,心想:端端的不是京城纨绔……

于是,芳心一阵狂跳,倒想去捏捏他的汉子手。

他说起太学里的事情,说起他的两个哥哥,只字不提媒婆重点夸耀的古玩爱好。若不是他先前说了一通钧窑梅花泥纹瓶,李清照几乎忘了他的嗜好。她提起这话头,问他何以如此。他笑笑说:王安石不夸治国,苏东坡不夸豪放,司马光不夸学问,蔡京不夸笔墨功夫……

李清照乐了,说:你也不提金石收藏,不提你崇拜的、集占一千卷的欧阳修!

太学生大笑。

真潇洒。

潇洒男人拱手告辞。登车时他似乎顺口提到,要离开汴梁几日。李清照颇觉意外,又不便问他。只说:今日相聚很痛快,多谢公子赠我钧窑宝瓶。我几番叫你赵三,你也别在意。我这人记性好忘性大……敢问公子大名?

太学生微微一笑,谦恭地说:山东诸城赵明诚。明亮的明,诚意的诚。姑娘请回,明诚去也。

马车载走了赵明诚。宽阔整洁的御街上,裹一身大红披风的高挑女子李清照,怅然俏立。

紧挨皇城的御街宽约九十米,路中间有一条“杈子”分割,类似后来的行道树。赵府的马车高大而时尚,马蹄踏着青石板,蹄声清脆。

街边人家灯火,天上星月辉光……

正文 第四章 情人与病人

赵明诚一去多日无消息,更奇的是,那快腿快嘴的胖媒婆也借口有事,消失了。李清照等着赵家下聘礼哩,晴天雨天倚门而礓,打帘子手都酸了,伫立脚也麻了。

过年了卜汴梁城年味儿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倒贴福字,正挂门神,年轻人穿新衣放鞭炮,大小气球踢向云霄……耍子多多吃物丰盛。更兼那些勾栏瓦肆,酒楼茶坊,萜宇宫观,三教九流,人如潮水车如龙。李府的厨子、侍女、杂役、车夫,也分成两拨,轮番上街耍、公子小姐更不用说了。

京城有歧大户人家女眷,节日里只许倚倚门窗,模样儿可怜巴巴。李格非却宣布;有竹堂中人,逢节日务必玩高兴吃安逸(吃安逸是眉山土语,格非向东坡学来)。王氏则逐一打发细碎银子,叫下人们出去尽兴花销。

年年过春节,李清照闹得最欢,从腊月闹到正月十九,因“上元狂欢”有五日之多。她是李府的核心人物、戏耍头月,众人在她的带领下,越耍越能耍……可是今年,可是眼下,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模样儿有点痴呆。

痴嗜哩?朵啥哩?

问她她也不言语。

年三十守岁,她把自己灌醉,抱着浓愁上床睡。

大年初一,她在后园“调教虫蚁”,调教一只瘦鹦鹉。

大年初五,她只玩了一回李选送她的拨浪鼓。

初五这天的午后,丫头们聚于后园回廊中议论:小姐今年不带我们疯玩,好可惜。

小厮们蹭过来插嘴:小姐和我们玩不起劲。小姐心里只装着一个人。

丫火故意问:小姐心里装着谁呀?

小厮打诨笑答:装着那位太学生,白净面皮长身汉子!

丫头皱眉说:啥汉子不汉子的,难听!

小厮越发说起劲了:汉子咋堆听了?岂不闻,男大当婚女大思汉?

丫头捂起耳朵:不听不听,我们不听!

小厮咧嘴乐了,扯开嗓门说:表面不听,嘿,里头裹个春心!

老笸家路过回廊听见了,抿嘴笑笑。他熟悉这家里的风格,下人们向来少拘束。

闺房中的李清照也听见了,心想:这年过得冷清。

汴梁多的逛热闹去处,却勾不起她一点兴趣。

闺女。宅女。天天在家里。

炉香静逐游丝转,心香为谁发亦难?

去年的罗三,今年的赵三……

男子的魅力,居然大如许!

家里近日来了亲戚,李清照也陪过了几杯淡酒。酒后鼻息浓,对镜贴花红,可是花红贴给隹看啊?她伏干窗前桌上,瞧着窗花,憋着心花。初春午后,树梢日头也倾慨!……那花架卜,的大红钧窑瓶插着梅花呢,她看过多少次了,千次还是万次?不看它时,余光里也有它;人到别处走动,心里还是宵它。莫奈何。

蚯蚓走泥纹,牵得奴家魂……

李清照很有些纳闷,一个夏天才认识的太学生,竟让她失魂落魄,无心过年不想耍。唉,是由于他魅力大呢,还是由于她春心大?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一颗春心究竟有多大?比一般的女孩子大么?

小她六七岁的李远溜进她的房间,送她一只风铃,却是为了巴结她,探听赵公子的消息。李溃照生气了,一摇风铃说:别闹心!

那风铃一阵响:丁丁丁……

李这溜走,到门边回头熵笑:丁丁丁,不闹心。

郁闷的李清照终于启齿一笑。

当年李格非无子,王夫人三十多岁才生下李选,合家欢赛,呼李选乳名为李丁。丁谐音钉,取木上钉得牢的意思。

李清照去母亲的卧房,明是请教针线活,坐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想听赵府消息:这大过年的,莫非爹爹与同在礼部的赵挺之大人没有往还?

母亲只说针线,拿笑眼不时瞟瞟女儿。过来人懂得多,但是有钱话搁到嘴边也不能说。

李清照叹息着回闺房,瞅瞅花瓶,翻翻闲书。

历城罗希亮以三月琴心挑动她……爱河一旦泛起情波,再难平复。春心恰如绣球,抛给京城的太学生。八字合过了,门第配过了,人也“处”过了,双方父母都满意,只等赵家下聘礼。可是这赵明诚,大过年没个音讯。

李清照想:以他那样身份品貌,只怕媒人踏破门槛。胖媒婆莫非又去别处张罗了?京城名援多哩,赵挺之官居礼部侍郎,四品上阶高官,他与皇室结姻亲也有可能……

李清照想得远了。

这也是没办法。一旦爱上了,就会想得细又想得远。

她想:以赵三那性格,会听从父母之命吧?

李清照坐卧不安了,黄昏里独自走到后花园,步入抱月亭,站在他年前站过的地方,抱影徘徊。

过了一会儿,弯弯月儿碧空照。

她想:那历城媒婆孔嫂咋说的?济照,清照,名儿吉兆!

她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

这一夜她没有睡好。

接下来的几日,仍无赵明诚一纸书信。李清照悄悄叫老管家去赵府打听,管家回来说,赵府朱门紧闭自元宵节开封数十万人狂欢。人夜,恰遇天降瑞雪,全城千种灯与亿万雪花共舞。李清照却在堂屋守着一堆炭火,她对想拉她出去试灯的弟妹说: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心被情牵着呢。灯呀雪的有啥意思?

缺了一个人,全世界都乏味了。

家里人几乎跑光了,上街去人山人海了。她屈腿抱膝坐了堂屋里的矮板凳,独自拨着铁盆中的炭火,脸儿破火光映得通红。恹恹的,没情没绪,脸红心儿灰……

她想:那胖媒婆咋说的?红配紫,爱到死。

心思触到一个爱字,她浑身战栗厂,爱到死啥滋味啊?她想一想十三初萌女儿心,十八犹未绽放开来。心花真是很难开呐,她这边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了,他那边又断了音讯。

炉火旁她垂着头,回想当初他看她时的那些眼神。哦,那分明是恋着,恋得比她更甚!他一有空就往李府跑,不惜逃学挨先生骂。他踢球表演呢。他一见她,说话就结结巴巴……

身形修长的李清照在火盆旁边,垂头垂了很久,还蹲着,浑无知觉。她拿着一把小火钳,无意识拨着炭火。

他音书蛮然。她百般无奈,转向感觉的铀微处寻找凭据。

情力拽她寻思记忆中的东西……

她微笑了。记几告诉她,有个人儿爱着她。

忽然门被推开,李选裹一身冷气奔来,手中晃着小泥人儿,冲他姐姐喊遒:我在大相国寺捏了一个赵公子,姐姐看像不像?

紫色小泥人儿胳膊老长,李清照拿在手上看,冶齿一笑。

王夫人随后进屋,抖落披风上的雪片说:清照,你这一蹲半天,不累啊?夜市上多么热闹。

李清照站起身,笑着说:我蹲了半天吗。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了。

元宵节李府开夜宴,王夫人及李清照姐妹、弟弟、老管家老妈子,连同几个上等丫头济济一堂。小厮杂役按惯例不能上堂,在耳房坐了一桌,压住嗓门划拳吃酒。

热菜热酒热炭火。门外雪花大如席。

畅饮之后,李清照这一夜睡得很香。

翌日一觉醒来,眼里放着光……

寸是过了一天又一天的,仍不见赵明诚露面或托人梢来半句口信。李清照的一双眼睛,渐渐的归于黯淡,吃饭又是没胃口,通常撬几筷子便走开了。众人瞧她可怜:背影越发清痩了。

情思霸道,教人瘦……

李府上下几十口人,皆知李清照搁着心事不快活。十几年的灿灿脸儿、快活影儿,横竖乐不起来。郁闷倒容易,蹙眉是常态。

丫头们嘀咕说:恋上一个郎君,竟是这般光景!那情丝爱线捆绑人哩,兀是叫人动弹不得。

眼看正月过到头了,李格非到礼视事已多日,回家并未带回李清照想听的任何消息。饭桌上,李清照眼巴巴望着父亲呢,望一回失望一回。白天闷头睡觉,半夜拨着几花……

一日,父亲从朝廷回来说,赵挺之一家春节去了老家诸城,近日已返回东京。李清照顿时来了精神,想听下文,父亲却将话题转开了。

李清照想:那太学生既已回东京,为何不来有竹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个多月不见了,莫非他心里不慌急?

她倒是想去敲他的大门。不过,她是骄傲的李清照,她不能主动去。

据着吧。等他颠颠地过来……

她扣信他会来的。

这一年的二月初,大姑娘李清照整日待在临街的小楼上,凭窗看闲书,做女红,瞅瞅自家院门。春日太阳照着宽敞的、有皇宫背景的御街,街上行人蛮自在,各式鸟车悠悠过。李清照静静的模样,瓜子脸儿清瘦。中针线飞快。绣罗帕,做香襄,织绒衣,她平时做得不多,可一旦做起来,又快又漂亮。三两天工夫,枳下罗帕香典许多,散与府内诸人。一只绣了荷花的大香旃是给“他”的。他赠她钧窑梅瓶,她回赠他荷花香囊。荷谐音合。

唉,姑娘思汉,其心已昭然。

而确认这情思,真是不容易。

十八岁的姑娘家一下子就懂得了:天大地大莫如情大。

思他想他埋怨他:赵三折磨人哪。

李清照凭雕窗几多幻视?那长身白面的汉子横穿百米御街颠颠奔过架……午后托腮、打个盹儿,她又在梦中掠墙过瓦颠颠地奔过去。

男奔女,女奔男,奔出个花好月圆!

可是李清照一等再等,等不来咫尺之遥的赵明诚。她几乎绝望了:那礼部侍郎的三公,那了不得的京城太学生,多半在胖媒婆的牵引下奔了别处,正与某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卿卿我我,四目相向不肯挪。

李清照吃醋啦,而醋女子又“醋得细”,仿佛那金枝玉叶的娇小姐近在眼前,冲她亮身段扮媚相哩。赶也赶不走。

眼看快到二月中旬,太阳照着身子很有几分暖意了。李清照心里却添着凉意。她不复上小楼,不看那个有荷花图案的大香囊,不抚琴,不翻书,甚至将那钧窑泥纹瓶挪到不起眼的墙角。

希望渺茫。

她撑得辛苦。

一旦泄气,恐怕要生病……

埋怨他也没意思:人家终灼是个自由身,子箅她的什么人。他赵明诚有足够的理由另选媳妇。

李清照对自己的魅力也产生怀疑了:自己果舆美得与众不同么?也许正由于她的才华勾美貌,性子又高傲,人家赵公子再三考虑之后,才决定离她远点。与她做个异性朋友,诗友,画友,琴友,棋友,而不延娶她为妻……

李清照越想越多了。恋爱中的女人,如何能够想得不多?当她情路不通时,想得更多。

“想”是不得已:躺子空不下来。睁眼闭眼都是他。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才好,免得将意中人吓跑。

又是一轮月儿园,李清照与赵明诚,相隔昭尺,难以共婵娟。

她千百遍地想:谁与他共婵娟?

园子里花肥了,秋千架上人瘦了。

李府中人,没人再提赵明诚三个字。这兆头不妙。丫头小厮叽里咕噜,见了她便收住苦头。

人不来,病来了:李清照的身子忽冷忽热。

她想好了,眼下是二月十五,再等他三两天,如果他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这边就会有动静广砸烂那钧窑花瓶。什么劳什子,她李清照可不稀罕!

二月十六日过去了。

十七口,艳阳高照。府中人弹鸟弄花扎风筝,众声植哗。猫儿跑狗儿跳,蜂也唱鸟也叫。李清照东走走两瞧瞧,不时瞅日影哩。欢快的人呀狗的她一概看不见,口中不停念叨:断绝他,断绝他……

日头偏丙时,李清照扶着后园的秋千绳子,头偏着,怔怔地望着通向前院的小路。丫环侍立。李远在疯跑,老妈子喘气紧随。李远蹿入抱月草亭。

太阳变成夕阳,李清照满眼惆怅。她试着荡秋千,捏绳子的手一阵发软:身子荡出去三尺高,人却险些仰而儿倒栽下来。

病来了。

他知否?

“恨薄情一去,音书元个。”

年前冬日里,他赵三跑李家跑得多勤啊,嗬儿又甜,讨好她,追求她,抱瓶儿献殷勤,穿紫抱显风度,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早知如此,又何苦频频来招惹她?

她这边好不容易动了情,他那边倒没了影。

赵三比那罗三更可恨。恨……

李清照恨恨地站起身,弱弱地朝她的闺房走。闺房将作病房矣,有惜的人,就是有病的人。情不灭,病难消。二月春风闪如刀……

李清照回房,一眼瞥向那大红钧窑花瓶。瓶中插着一束红玫瑰呢,艳得难看,香得腻人。她对丫环说:玫瑰俗不可耐,扔了吧。

丫环嗫嚅道:姑娘早晨还说玫瑰好呢,色浓枝惝,扔了岂不可惜?

李清照说:叫你扔你就扔,烦人!

丫头拿着玫瑰出门去了,李清照仍盯着那个冈肚大花瓶。

花瓶显然比鲜花更难费。

砸了它?李清照念头一动,手上来劲了。

她犹豫着,手痒痒:怜起墙角的花瓶,搁到桌而上。只须袖子一拂,它就变成碎片。

情路堵塞的俏女郎与钧窑花瓶较上劲了砸花瓶的声音比较好听……

这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丫头一面推门进来,一面喊:定帖,定帖!

李清照没听懂,问:啥定帖?

丫头立定喘气,启齿笑着说:赵公子叫媒婆送来了定帖,太太正在堂上细瞧呢。

李清照听懂了,心慌了,病态没了,浑身来劲了,刹那间苍抱脸儿显出桃花红。丫头的嘴还在说什么,她哪里听得清?长腿急速迈出去,长袖拂了泥纹瓶,那瓶儿在桌上摇了几摇,终干未倒。李清照拍拍它的细颈子,嗔道:乖,你这宝贝瓶子,可不能倒……

奔出门时她又吩咐丫头:去摘一枝花插上吧。

丫头问:摘玫瑰还是摘桃花?

李清照已在十步开外了,头也不回地说:随你吧。

穿回廊过中庭,掠过有青苔的方形天井……担下燕子飞,地上女儿走。唉,梦中走过多少回?分不清白日梦还是黑日梦,十三岁,十五岁,十八岁……

女儿心贵如金,貌美也好,姿色寻常也罢,掏心,一定要掏给如意郎君!

一生幸福汇于此刻,满眼娇羞要看定帖。

李清照像夏风一般刮向中堂。众人正围着王夫人呢。李清照一眼看见母亲手上那深红色的定帖。

鼙边插鲜花、手持青阳伞的胖媒婆站在堂上,瞧李清照赶过来的这副模样,心里直乐,她想:老身,十成矣,将来赵公子定能降伏这位出了名儿的骄傲美娘。白花花银子赏与我,三年五年吃不完!

赵明诚在春节前后消失,是这媒婆的主意……

王夫人把赵府定帖递给女儿,一般女孩儿,看定帖要躲起来悄悄看。李清照当众细看。其实哪有“当众”?李清照的眼睛忽略众人只见定帖。

宋代城市婚俗中的定帖,是计对“草帖子”而言。赵府不用草帖,直接把定帖送到有竹堂,表明了对这桩婚事的满意程度。当然,这也是媒婆献计,婚俗花样繁多,媒婆自有她的操作空间。

定帖上写着“赵明诚定帖”五个行楷小字,从右至左,排列着他父亲赵挺之祖上三代人的名讳、官位、谥号以及各自长子的名字、官位等。赵府内前的房产田产也标明了。主婚人为礼部传郎赵梃之,七个大字,出自主婚人自己的手笔。

李清照笑道:我还没见过赵大人呢。

胖媒婆接话:以后姑娘进了赵家门,每天都能见哩。赵大人真是罕见的风度、气派,今日的礼部侍郎,明日说不定就是宰相啦!赵大人还特意吩咐我传话,希望李府早日间帖。双方下了聘礼,定下吉日成亲。李清照对母亲说:今晚就回帖吧。

王夫人含笑不语。

媒婆说:明天也不迟的。

王夫人仍不表态。

胖媒婆是常为大户人家说媒的“业内精英”顿时知道王夫人不表态的缘故了,赶紧改口道:过几日回帖,也行。

王夫人对女儿说:等我和你爹爹商议后,请媒人将李府定帖传与赵公子。

这等于间接表态了,又不失有竹堂女主人的身份。

李清照、说:爹爹哪能不同意?定帖也简单,照着族谱写了,送去便是。

胖媒婆笑道:定帖再简单,也要员外郎李大人亲自写啊。

李清照又看手上的“礼部侍郎赵挺之”几个字,说:爹爹的书法比赵大人强多了。

媒婆说:是么?赵大人写的可是蔡京体!

李清照笑道:这个你不懂。书法的好与坏,与官大官小没关系。媒婆说:当今皇上的书法不是天下第一吗?

李清照哑然失笑:皇上自创的瘦金体固然很好,却称不上天下第一,大书家多着呢,比如黄山谷的书法,造诣更深厚,笔墨更潇洒。

媒婆笑道:小姐是大才女,自然懂得多。老身是个粗人,没捏过几天笔,不过,我也斗胆劝一句,姑娘到赵府以后,谈诗论字,还是留一些余地为好。

王夫人微微点头。李清照摇头说:诗词书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如果大家都是有话不说,或一味恭维权贵,哪里还会有上乘之作?

媒婆不做声了,只眯了眼笑。她想:等见了你的公公赵挺之大人,看你还这么张狂不?赵府门槛髙于李府,那是何等气派!不出一年,非叫你李清照低眉帧眼不可!

这一天,李府设宴款待媒婆。席间,李清照向她敬酒,敬她一盅,自饮两盅,是感激媒婆的意思。李清照向来有山东人的豪爽,感激便感激,绕不来弯子的。犹如评书画,有话訧直说。然而千媒婆这行当的,菊人说话必须弯弯绕,李清照这么饮酒,她心里又有意见了,对王夫人耳语:姑娘喝酒,家里随意拽,倒也不碍车……

王夫人自然明白,对女儿说:多吃菜吧,看你瘦的。

李清照嫣然一笑:女儿这身子呀,胖瘦只在一念之间。

媒婆忙问:姑娘莫非有汕术?

李清照说:仙术倒没有。反正我今日多吃几口,明天就长肉啦。打小便这样,我也不知咋冋事。爹妈生的。

胖媒婆叹息:我这身肉想瘦瘦不下来,像个肉球……坫娘自控体重太有福了。好身段,好容颜,唉,赵家三公子好福气!

经验子富的媒婆,话拐弯了,突然来这么一句,把李清照的脸挑得通红。

两天后,李清照的定咕送到了赵明诚家。赵家随即下聘礼,金帛玉玩装了几辆车,以皇上赐的金盒子为先,刻有赵府铭文的红漆箱子、彩缎柜子随后,十分招眼。一路敲锣打鼓吹凤箫,朝御街西头的有竹堂缓绥进发,市民夹道争看,小孩儿趁机爬树上房,“汁梁第一街”热闹非凡。

李清照登小楼倚栏望,几里外就听得彩礼车锣鼓响,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

定下了定下了,今生今世定下了,十八岁女儿的多少愔憬,汇聚到此时此刻。幸福从四面八方向李清照袭来,拨得她团团转,只嗛那赵府礼车太慢,似乎走一阵停一阵的。她催促老管家:去看看嘛,是不是街上太堵了……

管家急忙打马去了,不多时,回小楼报告说:嘿,瞧赵府那架势,要惊动全城哩。大户人家联姻,真是排场了得!连圣上都来祝贺!李赵两家从此是一家了,官场携手,一荣俱荣……

李清照打断他:说这枨千嘛呀?聘礼车队都走到哪儿了?老是慢吞吞……

管家笑道:慢才好,慢才好。他这么兴师动众大招摇,倒让我们风光。从今以后,这东京的十万贵人,谁敢小看有竹堂?

老篮家自有他的兴夼点,哪里识得女儿心?

李格非夫妇早已穿戴整齐,站在大门外,率众迎接聘礼。

天气也好。太阳照着。

李清照撑雕窗、卷珠帘,临衔眺望。街上有人指点她呢,认出她是即将出嫁的李府小姐,却诧异她撑窗卷帘的动作利索、张错礼车的横样大方,于是评论说:这深闺女儿不一般!

将要出嫁的女儿,谁一般呢?

宋代女儿出闺前,通常要抹眼泪,南北衍成风俗。待在家里有爹妈疼,嫁出去可就说不准。洞房是啥样啊?洞房中的那个郎君又是啥样?这些即将照面的、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叫女儿向往,却也会令她暗暗恐慌,莫名而持久的恐慌:生理的,心理的,揽在了一块儿。

闺中女儿也单纯,十年八年修成的一颗女儿心,万千美好期待,一朝恍惚出门!

嫁出去也是“泼出去”啊,开弓再无回头箭。丈夫、公公婆婆、三姑六姨,皆是她的未知数,所以女儿要哭。哭哭啼啼上花轿……

李清照却哪有心思哭?她乐个没完哩。

公公婆婆之类,嫁过去再作计较吧。聘礼,聘礼!

李清照紧紧靠着雕窗,迎着太阳,解住呼吸……

那赵府吹吹打打的聘礼车队迤逦而来。

正文 第五章 的洞房夜

公元1103年,十八岁的李清照,从汴梁西御街嫁到东御街,嫁出去九里之遥,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婚礼场面大,程序多,送贺礼的达官名流数不清。李府老管家逢人便炫耀,而李清照的心思只在别处。

夫家迎亲,娘家送亲,长达几个时辰,一条御街沸腾了,房顶树梢皆是人,汗封府派出数巨士卒,披甲持戟维持秩序。送亲途中,花轿内的新娘不时掀开红盖头瞧街两边,伴娘受命“随轿”侍侧,却拦她不住,只好护了轿厢两侧的轿帘,不让她伸手掀帘子。李清照央求伴娘,不管用,于是趁外面放鞭炮、伴娘受惊吓时,她猛伸手将右侧的帘子掀起来:喃,人山人海!

新娘说:我的妈呀,这么多脸。一人结婚万人闹!

伴娘说:你这一掀帘子,把我的伴娘银子都掀没啦。太太、管家都叮嘱我,要好好看住你。

新娘笑着说:我双倍赔你银子,再掀一回如何?

伴娘说:不敢了不敢了,我可吃罪不起……

新娘称热,把盖头揭了,伴娘好说歹说给她盖上。如是者三,花轿摇晃,抬轿的八条汉子走路像跳舞。围观的群众喝彩声不断。

从娘家到夫家,有三次“拦亲”,夫家的人拦住新娘花轿,这时伴娘须站出来,撒几把铜板、糖果,花轿方得以通行。

伴娘出轿时,李清照又掀帘子了。

有东京少年从小小的心形窗口瞥见,她,于一人群中大呼小叫:新娘子恁艳!倾城倾国,哇,了不得……

抬轿的八条大汉在哇啦声中加快了脚步。

过了“彩虹卧波”的汴河御带桥,着名的朱雀门已经在望。花轿到赵府高大而堂皇的大门前停下。趁最后一次拦亲,李清照看见了那两尊威严的、高达两米多的石狮子。气派够大。

随着司仪一声喊,赵家拦亲的人闪开了。伴娘哲避。李清照不下轿,轿子直人赵府前院。夫家人娘家人,连同宾客一齐喝彩。大人小孩儿几百张脸,击鼓吹笙闹翻天。

李清照垂了眼睑,只寻思一个人。半年未见他了……

她听得司仪在堂上喊:新郎上马鞍,三请请下来!

这叫新郎“坐鞍礼”,女家人请三次方能把他从马鞍上,青下来。一清二请,他在镶金饰玉的木马上执辔昂首,面无表情。赵府小孩儿唱歌似的嚷道:不下去,不下去,看他李家要怎地!李家人则和着节奏念:请下来,请下来,姑爷姑爷你莫要呆!两边的人脸对脸地叫、笑。彩色纸屑乱抛。

北宋王公贵族盛行坐鞍礼,京师市民争相仿效。

赵家新郎穿紫袍,戴花幞头,白净脸儿朝上,一味呆着,矜持着,类似今之“扮酷”。伴郎故意冲着李清照的花轿为新郎喊叫:官人官人棒棒的!伴娘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踮起脚,红唇冲他鼻头叫:娘子娘子娇娇的!

花轿朝着赵家祖庙去了,轿中美娘一阵阵的欢喜,两滴清泪圆圆的滚落下来。哦,幸福原来如此饱满……

系同心结,吃合欢茶,饮合卺交杯洒,行“合髢礼”李清照、赵明诚将各自剪断的一绺青发,用红丝绳紧紧地栓在一起。

拜高堂,夫妇对拜。姑爷伸手半揭盖头,满堂宾客大喝彩。这叫“半遮面”,新娘子初露容颜。

贵宾席上,有大儒换着白胡子感慨地说:清照清照,果然美貌!宰相察京表示同意,说:山东女子名不虚传。翰林学土黄庭坚笑道:格非有女如此出众,真是不辱师门。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附和:泉下苏东坡,今日亦高兴啊。

黄庭坚点头称是,蔡京不表态。蔡京的弟弟蔡卞也“端着”,一声不吭。

这一年黄庭坚五十八岁,他是撑着病体前来祝贺的。

赋闲的苏辙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礼部侍郎赵挺之年逾六句,相貌不俗。他夫人郭氏五十多岁,慈眉座中还有书学博士米元章(米芾),官小名气大,蔡京对他也客气……

而所有这些高官名流,今天的李清照几乎视而不见。

幸福的波涛吞没她。

盼出嫁,思洞房,事到临头又紧张。女儿将作女人矣,叫她如何不紧张?

仪式没完没了。她晕晕乎乎,叫她敝啥就做啥。红盖头盖着呢,举步就像促迷藏。那赵明诚只在她近旁,她却看不见他,听他声息、辨他影子而已。

伴娘不断告诫她:百十双眼睛瞧着她哩,可千万别揭盖头。

李清照笑逋:揭了又怎地?

伴娘赶紧抱着她。胖媒婆嫔笑说:姑爷未抱你倒先搂……

一个搂字,叫李清照周身打战。

胖媒婆又笑:搂呀搂,使劲搂,二更天搂到红日头!

伴娘骂她:你这疯婆子胡言乱语!

半醉的媒婆手舞足蹈,笑指伴娘说:姑娘请莫凶,来年你更疯。洞房花烛一根又一根,单照女儿红。

老媒婆一套一套的,巴望有人招惹她,她好趁机卖弄。伴娘咬牙闭了嘴。女孩儿哪能与老女人拌嘴?女孩儿句句吃亏……

李清照快要昏过去了。

人洞房了。长方形的洞房帷幕重重,像个神秘而幽深的锦洞。新郎“牵巾”走在前头,伴娘扶着新娘。新娘子手酥脚软的,拽了伴娘的手,生怕软到地上去。怯怯的,慌慌的,洞房二字怪吓人哩。牵着她的男人是谁呀?谁将从此拿走她的一生?

洞房。绣床。锦衾。玉枕。鹫帐。

李清照一个趔趄,红地撞皱起一片。伴娘慌叫,媒婆拍手笑。媒婆是巴不得新娘子新郎倌儿出点洋相,大伙儿乐开怀。

半透明的红盖头下,李清照的大服睛使劲望哩。许多不相干的男女蜂拥而来,雕花绣床好大!足有七尺宽……

众人喊:上床,上床!

这叫“坐床”。

一对新人肩并肩,神思恍惚坐床沿。四只脚在踏板上不动,显得格外周促,而两双新鞋子悄悄地互相致意。

莩清照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些程序。“闹洞房”究竟怎么闹?

她心里早已闹哄哄。没个头绪,情烈女孩儿的新婚夜,最是昏头昏脑、缩手缩脚。

撑不住,人要倒……

李清照坐床沿,身子摇晃了好几次。赵明诚也不扶她,因为他自己都需要支撑。两个人傻傻地坐着,无风身自摇。有趣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摇,身子总也摇不到一块儿。

男人女人酒醉色醉,新郎新娘意、乱情迷,可他们各自的心里还是有个距离。男女之间,“授受不亲”若干年,这不亲有惯性,很顽固的。而“情爱力学”的定理是:越不亲越想亲……

性成熟的男女就算是熬过来的吧,却无论如何要熬过这新婚之夜的洞房程序。

洞房里烛光人影,笑语欢声。人人兴奋,不乏明里暗里的亢奋……伴郎伴娘及媒婆朝绣床四周撒钱儿,抛糖果和红枣,大人捡小孩儿抢。这叫“撒帐”。有小孩儿钻到床底下了,挠挠新郎脚,摸摸绣花鞋。若不是大人拽住,所有的小孩都会趴下身往床下钻。

糖果、铜钱撒了一轮又一轮,两议清清嗓子,做做样子,拖着东京人爱听的声腔念起了“撒味词”

撒帐东,画堂自日醉春风。

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

撒枨北,广寒仙蛾蟾宫客。

撒张中,一双云里玉英蓉!

男人们大乐,有人混叫:云雨玉芙蓉,被翻波浪红……

女人们欢畅了,有绿衣女郎提醒司仪说:这东南北都有了,为何缺了撒帐西?

司议说:莫急,莫,急,找念了撒帐西,你一准笑眯眯绿衣女郎臊得拿小搪人儿掷他。

司仪大声说:诸位听好了,撒帐西,撒帐西,嘿嘿,龙虎榜上争第一!

满堂哗然。女人们个个害臊,想叫好又叫不出口。偏有戴方巾的汉子说:没听清,请司仪再念一遍。

司仪再念:撒帐西,龙虎榜上争第一!

那汉子故意问:啥叫龙虎榜啊?

媒婆高声说:场屋考试有状元,鸳裨帐里出好手,朝廷张贴的是黄榜,洞房自有龙虎榜。老身今日要问一问,咱们赵公子壮不壮啊?咱们李小姐靓不靓啊?

众人齐声答:男子壮,女儿靓!

那善千搞笑的方巾汉子说:龙争虎斗到天亮。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惹发一阵爆笑。胖媒婆子笑歪了脸,胖腿儿一个劲地打闪。

平日里端庄的,“端着”的,这会儿俱欢颜。男人乐女人乐,表情姿势很不一致,乐成两拨。小孩儿已被“清场”,却在外面搭人梯扒窗户……

宋代的“性教育”,洞房是个大课堂。

闹洞房一般要持续两三个时辰,尾声是“掩帐听窗”,闹到子夜过后才陆续散去,把好时光留给新郎新娘。也有顽皮的家伙到后半夜还将耳朵贴到窗下的,暮色中那身体姿势很难看。后生,中年男人,听窗最积极,暮色中蹿出一条条黑影,贴了墙就不动。而女性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情不自禁要展开想象。

像赵府这等人家,但凡有人新婚,那洞房花烛通常会“点燃”其他的夫妻卧房,性事跌宕。婚俗将龙虎榜说到明处,对男欢女爱是个鼓励……

龙虎二字,将十八岁的李清照击个正着。

以前她也曾听说过,却哪有这种雷击般的感觉?

浑身酥麻。

她希望闹洞房的这些人尽早散去,又怕他们走开。

阴阳初合夜,冰炭亦交融。

李清照热一阵冷一阵的。就像打摆子。

“掩帐”仪式结束后,满屋子的人潮水般地退出去了。洞房立显空空荡荡,汸佛单剩雕花大床。新人,新帐,新枕头……四只脚还是呆在踏板上。赵明诚揭她盖失,居然伸了几次手。原来他也在“打摆子”,手指头不听使唤。

门关了,窗帘放下了,天地间只有他和她,连同一张床。

卸衣解带难之又难。

疯姑娘羞羞羞……

赵明诚爱她爱得魂飞魄散,哪能伸手动她衣衫?

于是就坐着,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活生生一对冤家。

老是坐着也不是办法。这下半身都麻木了。床是干嘛用的?是用来坐的吗?据说有些新擗男女,坐床坐到天亮。一方腰酸背疼晕晕乎乎地倒下去,另一方才如梦初暍般俯下身动作起来。这叫“倒床”。也有坐通宵的,呆到极致。

洞房战事多……

呆头呆脚乃是能量的积聚。洞房酝酿着“倾盆雨”。

然而谁知道哈时候下雨啊?李清照腰劲足,赵明诚坐功好。两个人也不打瞌睡,晕是晕,不倒床。窗外那驻个听窗的倒是呵欠连连。

四更天了。

通向千百十夜晚的这个新婚之夜,李清照浑身上下寒流与暖流“交袭”。脑子像洞房一样空空荡荡,说出来的都是梦话。爱到巅峰人就傻了。肌肤敏感到极致,通常呆若木鸡。新郎新娘仿佛展开了一场木鸡比赛。时间凝固。身体持续战栗。

战栗是说,他和她从头到脚都是兴奋点……

听窗的人一个个灰溜溜走掉了,月光下拖着疲惫的影子,拖着一声南叹息。事后他们埋怨说,赵公子李小姐真不够意思,叫他们苦等半宿哙也没听到。新婚之夜随便听,一辈子才有一回,偷听可不像一年一度的“菜园子偷青”……

然而胖媒婆责怪这些听窗男人,说他们再坚持一时半刻,就会有一场大戏听了。那驾帐里好一场龙争虎斗,赤条条的翻滚哩,大红被子耸得高高……

这胖媒婆连比带划说起劲了,老脸儿阵阵潮红,像表演单口相声。她明明编故事,夸大其词,不着边际,却能让听者痴迷,心惊肉跳。他们愿意听她讲,愿意相信她的话。不仅相信,还拿去添加悬念,绘声绘色地加以传播:

话说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洞房花烛夜,窗外月白风清,墙内烛光摇曳,只听得一阵响,哗啦啦、哗啦啦。请问诸位,这是啥物件发出的声音?

正文 第六章 楠堂

李清照嫁入赵府,受到所有人的青睐。公公婆婆对她好,三姑六姨待她亲。赵明诚的两个哥哥还在屮秋夜的家宴上唱她在济南写的词:“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赵挺之评价说:清照这首小词,不在小晏之下。

小晏是指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二晏”词名盛,堪比和他们同时代的柳永、欧阳修。

赵挺之六十多岁了,京师正传他即将做宰相。他在家里是不提朝政的。李格非携夫人来访,两家人连日聚千厅堂,一般只谈家事、赏心乐事。赵挺之对小他几岁的李格非礼数周到,言必称亲家。李清照听在耳中喜在心头。

赵府两个字,是蔡京题的。

蔡京到赵府却不走正门,他的轿子从南侧门人,直至府第深处的一个不挂牌匾的议事厅。据说他每隔两月要来赵府一次,而赵挺之一月之内定去拜谒两次。蔡京居相位已有多年。童贯、高惊、李邦彦这些政坛“大腕儿”,也和赵挺之礼尚往来。

李清照未见过这些大腕儿,只见过他们的车驾。那议事厅是赵府辟出来的一处地方,有矮墙、高树阻隔。厚厚的青石板路长达数百米,曲径几处通幽。李清照好奇,问过赵府管家。管家神秘地笑着说:那地方别说我,就是赵家的三位公子也不曾去过。

李清照转问丈夫,赵明诚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元老院啊,我可没兴趣。

元老院掩映在一片古楠树中,又称“捕堂”。

其实李清照对那些神秘来去的老头也没啥兴趣,只不过她在娘家习惯了,房子,园子,哪个角落没留下她的脚印?

她比较在乎公公。一开始并不拿青眼瞧他。但这位礼部侍郎同意并亲自主持她的婚事,她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公公弹劾苏轼,已是宋哲宗时代的陈年旧事了。人是会变的。赵挺之脸上挂着几分慈样,呢,中秋家宴,他哼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李清照回娘家时,把这事告诉广父亲,父亲捋须点头。李清照提到那怪神秘的“楠堂”,父亲默然。

那地方,李格非也不曾去过。

中秋过后秋高气爽,一天下午,李清照在园子里散步,欣赏菊花、桂花。园子好大,一眼望去,望不到边界,园中园楼外楼,亭榭伴古木,曲水绕青山。比之李家有竹堂的五亩园,真不知大了多少倍。据说蔡京的宅子占地好几十里,是京师赫赫有名的“西园”、“东园”。汴梁高官的上等宅子,多为皇上赏赐,称“赐第”,豪华私家园林在御街这一带尤其多。京城民居拥挤,豪宅史显阔掉。

李清照并不觉得赵府的豪华园子压迫人,也不觉得嫁人这等人家有什么特殊的荣耀。园子梃好,夏日到处都是鲜花,入秋景色又不同,空旷处,天高云淡。她的宅院里还有几笼青幽的竹子。赵明诚心细,去年,就为她栽下了竹子和梧榈,书卷,瑶琴,围棋,酒器……一应俱全。

李清照为新房子命名:幽篁院。

贵族女孩子,嫁人更为窑贵的人家。

可是李清照的血液中另有一种高贵,不经意地给她支撑。

事实上,她看不见“豪华园子”,只知菊花黄桂花香,天空有彩云,草丛栖肥鸟。说不清的心情好……从历城柳絮泉到京师有竹堂,冉到这仙境般的赵家府第,所有美好的东西包围了她。女儿的快乐,女人的幸福,以常态的方式作用于她。

风是向她吹来的风……哦,她嫁了一个好老公!

蜜月连着蜜月,一晃便是三个多月了,她滋味太多,感受太稠,真是来不及细细品味呢。

赵明诚“贪吃”逃课哩,他竟然不去太学,躲在家里享受她,惹得先生发怒,亲自上门教训这位昔日的好学生。李清照协助太学先生将丈夫推出门去,早晨硬拽他起床……

亲爱的丈夫嘟嘟哝哝地背上书箱上学去了,李清照按捺情怀等他回家。

小别几个时辰,相拥胜过新婚。

太学亦在御街上,靠近大相国寺,李清照坐巾车去瞧赵明诚,看他在课堂上的傻样,夜里再描述给他听,揶揄取乐。

夏末的一天下着大雨,李清照也不跟管家打招呼,径自命车去了太学,一把将淋着雨冲过来的赵明诚拉上车,两口子一路上嘻嘻哈哈,伸手接雨珠,一次又一次泼向对方。赵明诚的同窗、街边的市民都有看不顺眼的,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也担心影响不好,可娘子乐成那样,也只好随她一起乐了。

这事传人赵府,管家告诉了郭夫人,郭夫人请示赵挺之,未来的宰相很大度地说:小两口子乐一乐,不碍门风。

为这事儿,李清照对公公又多了几分好感。

嫁入赵府后的这些日子,婆婆待她也不错……

这会儿,李清照在赵府的园林中闲逛,心思闲散。她已经十九岁了。上半年她还敏感着年龄,现在一点都不敏感了。十九岁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六个字:十九岁很享受。

确实很享受啊。做女人的快乐,和做女儿不一样的。小两口子没日没夜地打情骂俏,也赌气,也懊恼,均归干和好:半夜三更要吵,吵吵嚷嚷紧紧抱……

婚前孕育风情,婚后释放风情。而释放的同时又在生发。生命是个有趣的大谜团哩,活着真好。

李清照不知不觉地,踏上一块石头,跨过了半人高的矮墙,朝摘堂走去。也许她的潜意识驱使她探访神秘之所……

青石板路宽约四米,用的都是上等石材。单是修这条路,就得花上多少银子?那红墙青砖,荒璃瓦的议事厅有那么重要吗?

李清照越发添了好奇,步子加快了。赶巧她今太没带丫环。

那占地十余由的红墙院落外,看不见一个人影。

李清照想:平时这儿不住人么?

她看清楚了,这所房子靠近赵府高高的围墙。而在远处看,围墙掩映在大片古木中。古木多为楠树,也有一些银杏树,全都高大、笔直,树梢直指云霄。秋蝉鸣叫,秋风萧萧。

她想:好个神仙般的去处……

赵明诚称它元老院,莫非只有者头光顾?这地方在赵府中显然逛最好的,却被辟为不起眼的议亊厅。

好神秘啊。

楠堂的院门也是虚掩着,李清照蹑手蹑脚,闪身而入。

进了院门,她才发现房子的精美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并且,足有十几间呢!高大的柱子,精雕的窗户,左右两侧逐有椭圆彤的边门……

她嗅了嗅,空气中除了金桂的香味儿,似乎还有酒肴的残味儿。谁在这儿用过餐呢?吃饭的人好像还不少,不止三五个。

那西厢房,荐来就是接待朝廷大员的所谓议事厅,桌椅考究,金烛台摆在几个茶几上。李清照想:这些金烛台莫非是皇宫所赐?当年宣仁皇太后就以金烛台赏赐过司马光、苏东坡。

议事厅设干两厢房,那么正厅干嘛用呢?正厅的门上了一把金锁,不知是键金述是纯金,很蹊跷。佳会比进人这个议事厅的朝廷大臣更显赫?

李清照乡味:不会是皇上本人吧?

她退出大院,感到这楠堂真不该来。赵家三个公子都避忌之地,她还是离它远一点好。

日头已两沉。院落之外还有酒菜的残香。

李清照注回走,走出几步又停下了,转身回望这神秘的院落。她很想绕到房子后面去瞧瞧那些森林古木。

她犹豫着,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古木对她的诱惑大于这神秘的元老院。青石板路延伸到房子后面了,她悄悄绕了过去。

她看到了那些参差而列的千年古树,足有上百棵呢几,乎每一梁都其大无比,几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

古木下光线幽暗,秋风吹着树叶树干树洞,发出不同的秋声,一阵奇异的秋思涌上李清照的心头。她想起欧阳修着名的《秋声赋》,正欲发几句感慨,却听到十几步开外有人发出了笑声。她吓一跳:老树成精,鬼来了……

好在李清照自幼胆子大,她躲在树后,屏住呼吸。

那笑声又起:哈哈哈,嗬嗬嗬!

分明是个人。还笑得很开心。

李清照从大树后探头望去,不禁吃了一惊:公公赵挺之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独自站在通向府外的后门前。后门外有一条官道,似乎朝着传说中的皇家园林。

李清照想:公公平日居家从不穿官服的,莫非他今天真是接过驾、拜迎过皇上?皇上悄悄跑到赵府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宋徽宗赵佶的风流勾当,京师多有流传。皇帝九五之尊,居然挖地道去醉杏楼,幽会名妓李师师,以谋求宫中得不到的那种刺激……

正厅上金锁,公公着官服,以及院子里酒菜的香味儿,这几个现象被李清照眹系起来了,越想越感到“龙舆”来过这儿的可能性很大。这可是公公的大秘密,让她无意间给发现了!

李清照迅速移步走开,走出一段路才松了一口气,胸口犹自突突地跳。她拖着长长的秋捃呢,石板路上走不快,几百米倒像有几里长。

眼看要拐弯“逃脱”了,她的直觉却有些不妙。

她边走边扭头一瞧,不好,穿紫色官抱的公公摇着四方歩走出来了,夕阳照着他醒目的乌纱官帽。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李清照急中生智,转过身,迎面向他走去。

两人相距不足百米。

赵挺之看见她了,一愣。

李清照远远地向公公敛衽行礼。

赵挺之做个手势让她停下。他慢慢走近,不冷不热地对她说:滴照,你怎么到楠堂来了?

李清照笑道:我看这边风景好,闲步过来瞧瞧,请公公莫怪。

赵挺之说:你婆婆没告诉你,此地不能来吗?

李清照说:没有啊。媳妇不懂规矩,公公恕罪。

赵挺之这才含笑说:不知者不怪罪。以后注意便是。

李清照站在蜿蜒悠长的青石路上,袅娜身形裹在月白色的长裙中,秋风吹着,夕阳照着,鬂边有朵俏皮的小菊花。赵挺之眯眼瞧她,点点头,又扫了她的腰身一眼,笑着说:你去吧。

李清照去了。

身穿官服的赵挺之站在原地,望她远去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公公的目光,有些疑惑不解:

公公打量她的面容和背影,究竟含有什么意思呢?

夜里,李清照对赵明诚略略提起下午的事,赵明诚淡淡一笑,说:你无意间去了楠堂禁地,爹爹倒没有责怪你。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朝那儿跑,挨了一顿打。以后再不敢去了。

李清照笑道:我初来你家,公公对我比较客气罢了。楠堂那些古木怪诱人的,恐怕有好几百年的树龄。

赵明诚说:皇上赐的宅子,据说是汉朝梁王刘武的梁府旧地。

李清照很惊讶,脱口道:司马相如在梁土门下待过几年哪,李白盘桓,杜甫造访……怪不得那些古树一棵棵成了精似的,向人搔首弄姿。

赵明诚忙问:你转到楠堂后面去啦?

李清照自知失言,莞尔说:你不会去告发我吧?

赵明诚说:亲爱的娘子,你放心好了。你看见了什么?

李清照说:楠堂很大哩,元老们的议事堂只占了厢房。有个后门通向一条官道,挺神秘的。公公今日还穿着官服,我去时,他好像刚送走了什么人,自个儿发笑,听上去很高兴。

赵明诚愣住,不做声。

李清照问:谁来过呢?谁又能让公公这样的朝廷重臣穿着礼服迎送?

赵明城摇摇头:这种事我没见过,也未曾听说过。太师蔡京来,一般走正门。

李清照说:莫非皇上驾临?

赵明诚说:皇上到楠堂去做什么呢?召臣子议秘事?可是皇宫内有的是秘阁,他没理由跑到我们家来啊。

李清照提醒丈夫说:皇上风流成性……

赵明诚忙道:你是说他避开后宫里的皇妃,到臣子家中秘行风流事?

李清照笑道:我也不敢肯定。

赵明诚沉吟道:听说蔡京的东园有过秘密接驾的事情,蔡京把京城漂亮的命妇或民女献与皇上。难道爹爹效仿蔡京?

李清照开玩笑说:谁效仿谁还说不准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却说到了点子上。赵挺之和蔡京在宋徽宗的御座前争宠,京师早有传言。两个人既联合又斗争。赵挺之眼下尚未晋身宰辅,也巴结太师蔡京、“阉相”童贯……

夜深了。

年轻的夫妻,说了一会儿白天发生的事情,便将注意力收回来,放到对方的脸上、身上。

谁先收回来?不知道。

绣床边的红蜡烛,照着同一个枕头上的两张脸。谁先动作呢?通常是丈夫,他要替娘子卸罗裳解小衣,他要开始抚摸。而新娘子入洞房已过百日,却尚在羞涩期,接受郎君的爱抚要“打摆子”。

颤抖是一种享受。越颤抖越享受。

颠抖是什么意思呢?颜抖乃是浑挂上下每一个毛孔的持续期待。持续时间的长短,则取决于少女时光那看不见的情怀酝酿。不用说,夫君手指下的颤抖乃是娘子幸福的标志之一。

李清照被羞涩所淹没。但羞涩会消耗自身的能量……

蜡烛灭了。李清照浮出“水面”,变被动为主动。

春宵苦短。夏夜秋夜也是不够长,仿佛眼一眨天就亮了,初升的太阳就照进洞房,赵明诚再是不情愿也得起床,离开那“内容丰富”的热被窝,匆匆洗漱,抓起厨娘送来的肉包子塞进嘴里,赶去上学。

娇媚娘子歪在枕头上瞅他。

正文 第七章 豪门少妇我行我素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冷了,雪压霜冻的,小两口倒越发火热了。有些“骨感”味道的李清照此时胖了两三分,皮肤白白的,语音柔柔的,步态娇娇的。那个有疯浪効的历城少女仿佛已经无影无踪……她对谁都放出青眼,白眼没处用哩,青眼换来青眼。赵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几百只青眼投向三少奶奶李清照。公公婆婆姨太太,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老管家小丫头,仿佛约好了似的,齐齐的笑脸儿冲着风姿绰约的李清照。

这中间也暗藏白眼么?或者说,有拽人的青眼正在向白眼转变?

李清照看不见这些。

幸福的女人,每一个毛孔都朝着幸福张开。她只嫌身上毛孔少哩。幸福都盛不下装不完,哪管其他。

十九岁,很沉醉。

春天又来了,“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腿,已觉春心动”。

其实春心不须动,十九岁的李清照,已囫囵儿包裹在春心之中。风情挡不住,举步要妖晓,她想不妖晓也不行啊。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

她喜欢喝下几盅酒,然后抚琴唱曲,字字娇嗔,句句撩人。她和赵明诚居住的幽篁院,院落精致而优美,墙外行人常常听到她的歌声。高兴了她还翩翩起舞,对着梅树或桃花,身心与鲜花同步。

赵府的女人没苷她这样的。然而家规也未曾规定,不许女人唱歌跳舞。

“素约小腰身,不奈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娉娉何样似?一缕轻云。”

赵明诚白天不在家,于是她养成了画晚妆的习惯,眉儿弯弯,唇儿鲜艳。每到黄昏时分,她就到大门口去迎接赵明诚,站在一根圆柱旁向外眺望。雨天她会驱牢出去,到太学接丈夫回家。或是索性不归家,两口子登上酒楼小酌一回,喝完酒,还转转御街上的夜市,买点东西……

赵府有人对她的行为举止蒯目而视了。

厨房的老婆子议论说:三少奶奶白天唱夜里嚎,真叫人听着心里发慌!

老婆子深更半夜还往幽篁院送酒菜点心,偶尔送一回也罢了,送了十回八同,难免气不过。她们还听见李清照“叫床”那声音难听死了。于是散布说:三少奶奶更更叫床……

赵府的二少奶奶姚笛,是喜欢各处走动听故事的,她丈夫赵思诚在外地做官,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看不见人影。她心里郁闷,借口找李清照下棋、闲聊,常去幽篁院走动,嗔嗅新婚夫妇的气息。她对李清照的妆奁、粉盒、佩饰、菱花(铜镜),全都感兴趣。甚至赵明诚李清照穿过的鞋子,戴过的坠子,用过的梳子、扇子、挠子……姚笛也要伸手摸一摸。有一回她宣称尿急,居然一屁股坐到新婚夫妇用的白瓷便器上。

姚笛曾对李清照埋怨说:我丈夫好不容易回来住几日,被窝里还跟我彬彬有礼……

李清照不习惯与别人交流夫妻之间的事,只听着,还略略把头低了。姚笛当时就不大舒服。她在心里直嘀咕:装啥装,又不是黄花闺女!

姚笛试过几回,想和李清照交流床上的生活感受,李清照要么沉默,要么将话头岔开。为这事儿,姚笛渐渐对李清照有看法了。另外,李清照比她漂亮,当然也比她年轻,更比她幸福,几种因素加起来,使她想到李清照就来气。

厨房的婆子说李清照“更更叫床”,这姚笛一听,了不得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苦的,什么味儿都在一个劲地往外冒。她那三寸金莲几乎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郎夫人的住处,如此这般讲了一通,批评三少奶奶李清照“失礼”。

可是婆婆却说,明诚和清照新婚燕尔,难免喧闹钱,不必大惊小怪。姚笛撞了一鼻子灰,郁闷了好一阵,找大少奶奶嘀咕去了。

李清照我行我素。

从济南柳絮泉的少女,到汴京赵家的三少奶奶,李清照性情依旧。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写就写……

不过,她毕竟出自诗书仕宦之家,分感几乎与生俱来。

每逢赵明诚休课时,李清照拉着他坐车满城逛,买好看的,尝好吃的,观好玩的。汴河边的豪华酒楼一家挨一家,御街上的精美茶肆一座又一座,还有大相国寺的古玩铺,字画铺,绢丝补,书铺,花铺,鸟铺,奇石铺,糖人铺,泥人补……李清照哪儿都想去,去哪儿都想逗留半天。

东京城比济南可大多了,一百多万人呢,王公贵族,富商大儒,三教九流,真是应有尽有。大相国寺堪称全球第一的超级市场,每天上万个脑袋挤来挤去,各种各样的喊价声、杀价声和僧房的诵经声交织在一块儿。更有那些瓦肆勾栏,球场戏台,吞火的,舞狮的,耍枪的,玩球的,算命的,卖唱的,“裸奔的”……比那济南丰乐楼前小广场中的戏耍花样,又不知多了多少倍。

汴京丰乐楼初名白矾楼,常有做白矾生意的商人出人。丰乐楼兼营酿酒业,每天卖出去的洒可供三干酒户营业之用。而京城大小餐馆每天亮出来的“市食”,多达五百多种。

李清照对丰乐楼三个字有特咮记忆。

汴梁丰乐楼的高度超过了皇宫,曾引起大眨们的争议。熙宁年间的宰相,王安石写下七律《登丰乐楼》,盛赞它广日边高拙瑞云深,万并喧阗正下临:这才平息了争论,名楼避免了遭拆除的厄运。其他大酒楼,相继拔高,比如太和楼、状元楼、班楼、潘楼。北宋从开国至宋徽宗的时代,已近一百四十年。

丰乐楼前的广场占地二百亩,是汴京大相国寺之外又一个热闹去处。女子戏班,女子足球队,女子扣扑队,常在楼前表演、比赛。尤其是女子相扑队,通常两支队伍各出三名队员,在草地上相扑争胜,以倒地为败。春日阳光下她们亮胳膊露腿的,红衣衫扑向绿衣衫,缠斗多时,头发乱了,眼睛圆了,嗓门儿尖了,围观的市民大呼小叫,纷纷扔铜钱,阔人则抛金散银。这种相扑运动,东京市民戏称“八肢舞”,形容斗在一处的相扑女子手脚乱舞。

女子足球队,则被市民戏称为“裸奔队”,即使天寒之日,如元宵节的五天狂欢,她们也在球场上奔跑,短衣短裤“裸奔”不休,大汗淋漓。暮春初夏更不用说了。朝廷也不度对,因为宋徽宗本人就是大玩家。太尉高俅、“浪子宰相”李邦彦都是当时的足球大腕儿、超级球星。

李清照看女子相扑最起劲了,看得她一愣一愣,手比脚划。不看完比赛,谁也别想把她拉回去。如果赵明诚催她回家,她马上给他白眼。

有一回赵明诚说:这天都快黑了。

李清照说:正好挑灯夜战哩,夜战更好看!

赛场边有火把出售,专为夜晚的比赛。百余只火把燃起来了,熊熊的火光,照着三对女运动员的“八肢舞”……

李清照回家兴犹未尽,要学习相扑,找丈夫陪练,一次次的扑倒对方,邵么结实的床拄子几乎被她扑断;又央求丈夫在院子里教她玩“气球”,没几日她便玩上脚了,踢,勾,射,盘,几乎达到了职业球员的水平。

她是天足,脚上劲又大脚把球踢到二少奶奶姚笛的院子里去了,打翻了姚笛的官窑茶具。姚笛惊一回又气不忿,喝命丫头洽了茶具碎片,“理直气壮”,找婆婆郭夫人诉苦去了。

李清照拉着丈夫上街玩,还“玩”出了一首好词《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情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郞比并看。

这首词,赵明诚拿到太学里,太学生们纷纷传抄。教程子理学的先生大皱眉头:这不是卖弄风情是什么?大街上插花上头,还搔首弄姿!李清照若是普通民女也罢了,可她是礼部侍郎的儿媳妇,将来的朝廷命妇,怎能将她写的艳词传人堂堂太学?

先生下令禁艳词,可是越禁它传得越凶。太学没有女生,清一色的男生们,躺到床上被窝里也要哼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斜簪……先生的戒尺专拣摇晃着的脑袋打过去,厉声道:叫你邪钻,叫你邪钻!

姚笛也听说了这首《减字木兰花》,第一感觉是不喜欢。不过,好像她越不喜欢,倒越能背下:听一遍就记下了。

姚笛很生气。

李清照太张狂,家里又唱又叫又踢的,还到街上扭腰转臀显摆,还与鲜花比娇艳……真真气煞二少奶奶。

姚笛到郭夫人的住处汇报情况,把李清照的艳词一字不漏背给婆婆听。婆婆没有打断她,显然听进去了。姚笛联系李清照乱踢气球、夜里乱叫,又比划着说了一通。她担心乱了家规呢。李清照这么张狂下去,必定对府中的小字辈产生不良影响!

婆婆听着呢,婆婆点头了,姚笛一阵欣喜。她发现,打小报告真是一桩叫人痛快的事情,把她的好多郁闷都一扫而光。再说,她可不是图自己嘴巴痛快,她姚笛与李清照,平时也要好的,但她站在朝廷礼教的立场上,她是维护赵府的家规和门风。

婆婆说:姚笛,你今天讲的话很有道理!

姚笛受了婆婆的表扬,心里更舒畅了。她在回房的路上对丫环说:赶明儿我也上街去,买得几枝春欲放……

郭夫人对李清照有点看法了。恰好管家也报告说,三少奶奶擅自回了两次娘家,没跟婆家里的人打过招呼。赵府李府都不是寻常人家,只怕御街上的百姓看着传着,影响不好。

郭夫人寻思:该管管李清照了。

赵梃之从朝廷回来,她照例先汇报想法,提起李清照擅自回娘家的事儿。赵挺之摸着胡子沉吟说:清照的性格像她父亲。适当说她几句也好。

赵挺之发话,郭夫人领会。

婆婆批评儿媳妇,须拿捏分寸。为什么会这样呢?郭夫人心里多少有些疑闷,又不便再问老爷。次日她去了幽篇院,以闲聊的方式陪示李澝照,言语行动,不妨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自可是李清照对“批评意见”是不够敏感的,只当婆婆随口一说。桌上还放着《减字木兰花》的墨稿呢,李清照念给婆婆听……

郭夫人带走了儿媳泊的墨稿,呈给丈夫看,并不敢先发表意见。赵挺之看后说:清照不仅词好,书法也不错嘛。

郭夫人想:幸好我对这诗稿啥也没说。

她弄不懂丈夫的心思。她只能搞摩,不能随便问……

朝廷大员赵挺之考虑事情,和妇遒人家是不同的:他眼下所考虑的,主要足他的同僚兼亲家李格非,而不是李清照。

最近朝廷有个秘密动议,是由他和蔡京的弟弟蔡卞领衔上奏发起的,亊关他的升迁和朝廷权力的重新布埼,一旦实施就不是小动作。并且将牵涉到李格非,对这位性子倔犟的亲家是个严峻考验……

当初,赵挺之同意小儿子娶李清照,是考虑到李格非受皇上器重,并在朝中有名望,有几个官居要职的朋友。

这一层,赵挺之在礼部的同僚是清楚的,赵府的眷属只是猜测而已。赵明诚和李清照,则一门心思过着过不完的蜜月期,哪管这些“鸣毛蒜皮”。

李格非也清楚赵挺之的心思,怛不会讲给他心爱的女儿听。

由此费来,李清照嫁人赵府后的幸福生活是有前提的,她自主的空间也是有限的。迄今为止,赵府没有打压她,婆婆对她也客气。然而,“上面”的形势一旦产生变化,李清照的春天就会变成肃杀的秋天。

当然,如果李清照有足够的抗压的能虽,她也能把秋天变回春天去。

年仅十九岁的豪门少妇李清照,她能做到这一点吗?

一个宋代的女人、苏东坡的再传“女弟子”,她的身上究竟蕴涵广哪些稀缺元素?而所谓稀缺元素,又是如何被激活的?

那年轻的太学生赵明诚,又是如何迷恋他的娘子李清照?这里边蕴涵着李清照的哪些“情况”?

李清照也是笛等人眼甩的谜团。更奇的是,李清照在她自己眼中也是谜……

正文 第八章 粉色谜团

赵明诚有两大迷恋:一是娘子李清照;二是金石书画。

婚前,他从太学放学出来,通常直奔大相国寺,和那些五花八门的古沅厮守半天,讨价还价买走几件。婚后数月他几乎忘了大相国寺,得了一点空闲立马奔回家。以前他有了得意的字画或金石铭文拓片,总是急于向同窗们展示,和年轻学子们一并欣赏,那叫“展玩”,现在放学的钟声一响,他赵明诚出校门一头扎向东边家去,把御街西边着名的古玩市场抛到脑后了。同学戏谑他说:看来他对展玩已经不感兴趣了,颠颠地奔回家,只想与娘子“疯玩”。

太学里的学子们见过李清照,他们个个惊艳不说,还惊羡她的才华,惊叹她的举止:居然雷雨天将赵明诚一把拽上车,小两口戏雨,一路上嘻嘻哈哈。恣哩,爽哩,忒享受哩。爱起诨号的同学,曾经管赵明诚叫做“赵展玩”,现在改口了,称他“赵疯玩”。更有甚者,称他“疯玩同学”。

其实,这也不怪太学同学们刁钻胡闹。他们大多数都是小伙子,周身火旺。而赵明诚婚前从不逃课,婚后老是逃课,上课又打瞌睡,眼圈儿发黑,背书背错字,明明是在家里疯玩后的结果。下课钟一响,他双眼倒放光。终于,惹先生动气了,上门去教训他……

同学编了顺口溜,趁先生不在课堂时,便对着赵明诚笑嚷:二十一二岁,更更都好睡!娇娘和棒男,夜夜有得玩!

赵明减哭笑不得。他性格好,人缘好。于是戏谑他的同学越发起劲,他背着书箱到学堂,戏谑者竟然说:更更同学来啦!

赵明诚郁闷,夜里对李清照照实讲了。李清照说:由他们闹去吧,闹一阵就没劲了。

李府的婆子说她李清照更更叫床,太学的学生又形容赵明诚夜夜疯玩,虽然有些夸张,却离实际情形也不远。结婚这么久了,几百个夜晚了,为何“玩”不够呢?

李清照寻思自己的“疯劲”时,横竖有些想不透。身子是个宝藏呢,宝藏越挖越多,而不是挖一点少一点,“欲望山”原来是挖出来的,越挖山倒越高,这可奇怪!做少女的时光何曾想到过这一层?可足少女春心萌动,待字闺中,三年五年想情郎想不够,也透露出了几分将来嫁作人妇的光景……

李清照弄不明白的是,莫非她比别的女人更能玩?府中的老婆子议论她的相貌和身材,说是天生风流,媚到骨头,寻常妇人比不得。她每日对着大铜镜梳妆,瞅自己的面容与身子,时常走神。浴桶中和被窝里她也在揣摩,从脖子摸到脚踝,显然,浑身都智欲望分布。水花与被浪,均有“色波”的痕迹。

为此,李清照和有类似情况的女人一样,感到有些羞愧。

她是否过于“贪吃”了?

她矛盾。她是大户人家的女性哩,自幼熟悉礼教,孔圣人说过:“少年,成之在色。”

然而婚前她一直有野性。野性子强化了她的欲望身:她是既骨感又肉感的。

李清照还“野在文化”呢,从李白到李煜到苏东坡,“野”是生命张力的直接产物。李清照知书识野,不会打压自己的身子。细腰圆臀,饱满红唇,并不是犯错误的道具。

静时俏,动亦俏,这可不怪李清照……

对一个宋代女人来说,确认自己身体的权利,是具有革命性的自由举措么?

宋代城市风气,男欢女爱比唐朝又进了一步。比如着名的元宵节五日狂欢,单是汴京端门一带,那房后桥下树丛中,就有数下一对情侣厮搂厮抱大享“口福”其中,不乏灯市上刚刚认识的男女,他们不由分说,闪恋一阵子,抱完了便走。节日过后“相忘于江湖”自京城的高官、贽妇,都有存心出轨的参与者。只是他们行事更诡秘。

宋代理学兴起,是有针对性的。官方学问的传播,旨在拿控社会。理学本无错,不过它越界打压人性时,则往往错得离谱。“存天理灭人欲”,它首先要灭掉的,是妇女的身心自由。

李清照身处时代的放纵与禁忌之间。

她在家中风流而已,犯广什么错呢?为何赵府的老婆子、太学的年轻人都那么起劲地议设她、形容她?二少奶奶姚笛,还到婆婆那儿打她的小报告……所幸公公护着她,表扬她的才华,婆婆才含蓄提醒她说,写诗,玩球,上街闲逛,原本都是可以的,只是别过分,别让旁人得了说闲话的口实。

婆婆还一再暗示她说,公公理解她的个性,对她比较宽容。

而如果大权在握的公公对她严厉的话,又会怎样呢?

十九岁的李清照,初尝豪门的压力。

也许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失呢。

幸福生活似乎有了一丝阴影……

李清照是活在自己的强势性格中的,对她身处的环境子是太敏感。她强势,其他人就比较弱势,赵明诚的两个做官的哥哥都对她客气,连婆婆郭夫人也让她三分。赵氏三兄弟娶的三个妻子,唯有李清照个性鲜明。从她嫁入赵府的头一天起,赵家人都意识到,这位从山东来的三少奶奶可不是寻常女子,她一举一动自主性强。有大半年光景,所有冲冓李清照的脸都是笑脸。

后来,渐渐有杂音出来。

我行我素的李清照并不知道自己我行我素,她习惯了。她把娘家的件,格带人赵府,并未感到赵家门第是压迫人的东两。丈夫听她的,而不是她听丈夫的,这个局面从赵明诚“追”她的时候起就成形了。夫妻之间的格局,她是占广上风的。两个人走到一块儿,谁强谁弱,通常短时间内就会显现。

这倒不是说,强势的那一方故意逞强。

李清照纵情投入爱河,她的个性自然砑露。

爱意本身,会滋生自由元素。

即使是在封建时代,也有女性自由的萌芽。而李清照长成了一棵树……

她首先是嫁给赵明诚,其次才嫁人赵府。而换成别的女子,这个顺序要颠倒过来。

赵明诚是乖男孩儿,老实巴交的山东汉子,他迷老婆就迷老婆,痴心爱着,享受着,甘愿弱势些。他不拿门第压老婆,也不讲“夫为妻纲”的大道理。他一心爱丼被爱,李清照也是。小两口的婚姻质撤高,蜜月无限长,别说放在赵府,就是放在汴京城,估计也称得上质贵一流的夫妻。

新婚情味浓。可是过了一年了,这情味儿还是淡不下来,这就不大符合常规了。赵府的杂音不出来才怪。而姚笛这样的郁闷女人,发杂音不起劲才怪。

姚笛散布说,李清照被婆婆训了一顿,如果以后再敢张狂,定有家法伺候,比如不许上街或是回娘家,不许踢球,不许自天唱夜里嚎……姚笛的想象力得以发挥,郁闷就得以释放,她在府中游走,在迅速翻动嗬皮子的过程中不无欣喜地发现:添油加醋很舒服。事实上,听她说事儿的人,从大少奶奶到大管家,到厨娘丫头车夫,多半是竖了耳朵听。有些人还帮她添油加醋。

同在一个赵府中,有些人说李清照的闲话是有兴趣的、有瘾的。闲话生发闲话,兴奋点不同。真话和编造出来的话交织在一块儿,谁能分得清呢?闲话堆起来,要向三少奶奶李清照压过去……

这一年的炎夏,赵府又有故事。

姚笛“买通”了太太房中的丫头莲儿,莲儿去找李清照的丫环偎翠,吼里咕噜一通,然后撒退了。

那偎翠不晓事,把听来的府中闲话报告三少奶奶。李清照初听不甚在意。再听,心里就不大爽了。闲话是针对她的,从莲儿的口中说出来,却与姚笛有关。姚笛是到幽篇院走动最多的女人,李清照送过她不少东西,其中包括赵明诚珍爱的一对汝窑白瓷香炉。姚笛有话不当面讲,背地里唾沫星子飞,“飞”过好几固了,啥意思呢?婆婆只略略说了李清照几句,哪里就要动家法,不许这个那个的。

李清照不爽,正中姚笛下怀。而莲儿是婆婆房中的丫头,她去找偎翠叽叽喳喳,表面上与姚笛无关。姚笛为此窃喜哩,照样去幽簠院走动,剌探情报,可是这一层,连偎翠都瞒不过。偎翠向李清照汇报时曾说:莲儿手腕上的那个玉镯,是二少奶奶姚笛赏的……

姚笛到幽篁院,李清照给她冷脸瞧。

七月中旬的一日午后,李清照穿着宽松的米色裙子,半躺在院中阴凉处的摇椅上,摇着一把从济南带来的、有黄庭坚手迹的折扇。

女人通常用团扇,李清照却用男人的折扇,其中有何缘故呢?姚笛想知道。

妯娌二人在院落中,一个半躺着,一个站着。竹叶子沙沙沙……姚笛也谈起黄山谷、米芾,想细看折扇上的字。李清照把扇子给她看了看,顺口说:这把折扇有故事,你想听吗?

姚笛忙道:当然想听了。这么贵重的折扇,值几十两银子哩,想必是令尊大人送你的吧?

李清照瞟她一眼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把扇子是山东一位公子送我的,你信么?

姚笛说:三少奶奶出自山东名门,你讲的话,我姚笛岂敢不信?什么样的公子哥呢?

李清照以嘲笑的口吻说:哄你玩儿哩,你倒当真了。

她半闭了眼,轻摇扇子。

姚笛站着,讪讪的样子,小脚站久了,钉点儿撑不住。女主人对她不热情,不请她喝茶,也不请她坐。她自知缘故,也不好说什么,只拿眼瞅了别处。

这院子的一侧是李清照的书房,姚笛走过去,借口逗鸟笼中的翠鸟,一面瞅那书房。她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的女人,到这幽篮院来,闻闻空气也有收获。书房中的条桌上有李清照新近填的一首同,词牌叫《丑奴儿》,清真可爱的几排行楷字。姚笛眼尖,一眼瞧出消息,二眼就背下了。邵最后一句,竟使她呆了一呆,脸热心眺……

姚笛给摇椅上的李清照打个招呼,夏风一般刮出去了。

这个炎热的下午,姚笛的小脚东奔两跑,给好几个善干传播的人背诵了李清照的新词《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擅郎,今夜纱厨枕筻凉。

姚笛分析说,昨日傍晚确实下过一场雨,凉快了,夜里早孕芜门好胃睡觉。可是人家三少奶奶又是理笙簧,又是画淡妆,忙着呢。她还穿了薄薄的丝质小衣,那手臂呀,腿脚呀,冰冰凉,脸儿白白的,腻腻的,头发上不知喷了什么香。她这是要干嘛呀?为谁这般深描浅画?原来,词中末一句挑明了,李清照笑语她的檀郎,今夜床上枕箪凉!

郭夫人的小丫头莲儿不大懂,她问姚笛: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说夜里枕头垫子凉爽,啥意思呢?

姚笛说:枕头垫子凉,床上好打滚呗。

莲儿还是不懂,说:好不容易凉快一天,这二少奶奶在床上打滚,岂不是又要热起来?

姚笛大乐,笑得略略咯,几乎倒地打滚,莲儿这一句,姚笛想一回乐一回,后来,对人说了无数遍。

莲儿找偎翠议论去了。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半懂不懂,议了半天。

次日,《丑奴儿》传遍了赵府。恰好有来客听了去,传到府外。御街上的官宦人家纷纷传抄……

郭夫人自然是听到汇报了,并且,不止一个人汇报。她动了气,带了莲儿直去幽篁院,路上还听到两个老婆子在花树下吃吃地笑,其中一个说:岂止枕头凉,屁股还凉哩。

郞夫人恼怒,咳了一声,两个老婆子一溜烟跑了。

郭夫人走进李清照的房间,说:让我瞧瞧你填的新词《丑奴儿》。李清照见婆婆脸色不好,忙去书房把一张三尺条幅拿过来,一面替婆婆斟上香茶,说:婆婆请品茶,这是山东老家捎来的香茶。

郭夫人说:我品读你的香艳词,味道已经足够了。还品尝什么香茶!

郭夫人把李清照递到她手边的茶碗推开了口李清照大感委屈,放下茶碗,一声不吭。

婆婆又说:上次你那首《减字木兰花》传到太学里去了。这次你又写《丑奴儿》,恐怕要传到朝廷去、让百官吟诵吧?

李清照说:媳妇不敢。自己写着玩儿罢了,并没有传出去。

婆婆说:你不传,难道别人就不传了?我且问你,这两口子的事情,平时都羞于说出口,你写到纸上做什么?还写成条幅,莫非要挂到墙上去?你一向知书识礼,赵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会心中无数!

郭夫人重重地扔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李清照气得直想哭。

下午,赵明诚从太学归来,一家子照例坐在一处吃晚饭,大人一桌,小孩儿一桌。小孩儿都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的儿女,由几个老妈子伺候着,吵吵嚷嚷。郭夫人望望孙子孙女,又瞧瞧李清照的身子。

李清照不知何意。公公也用这种眼神瞧过她的身子……

门外天色忽然暗下来,又有一场雨的光景。姚笛说:今夜又是枕簟凉啊。

大少奶奶再扑哧一笑。郭夫人沉下脸。赵明诚不知情,还对李清照笑着说: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郭夫人搁了筷子说:明诚,你把这首《丑奴儿》传到太学里去了么?

赵明诚说:还没来得及呢。

郭夫人瞥一眼李清照,又说:以后这类艳词,不要让我听到。

姚笛忙道:媳妇遵命,从此再不念了。

李清照也搁下筷子,她吃不下去了。赵明诚明白了几分……

两口子回幽篁院时,果然又下雨了,风吹竹叶,雨打捂桐。赵明诚想知道家里谁又犯了口舌,李清照不答,只对镜细细地抹了淡妆,坐到琴台前,拨动琴弦,唱起了《丑奴儿》,唱到宋一句“笑语檀郎”时,还把咅量提高了。姚笛的住处离幽篁院只隔一堵青砖墙,李清照故意让她听到。

赵明诚有些紧张,在娘子身后徘徊。

李清照唱罢曲子,头也不回,柔声吩咐丈夫:去洗澡吧,今夜好舒服……

李清照嫁入赵府一年多,未能怀上孩子,针对她的杂音有了新的热点。她踢球逛街写艳词,总归是可以原谅的,但她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问题就比较严重了。婆婆总看她的身腰,观察她的饮食。郭夫人直接问过赵明诚,做儿子的对母亲支支吾吾。京城的名医到赵府作例行检查,替李清照把了脉,如实对郭夫人说,从脉象看,三少奶奶应该是能够怀上的。

有了名医的这句话,郭夫人自不便归咎于李清照。不过怀孕的问题颇复杂,即使是京城名医也说不准的。

针对李清照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的问题,做婆婆的未及发话,做妯娌的倒先说上了。姚笛对大少奶奶及几个老妈子分析说,三少奶奶那么折腾,只怕她怀上:也会流产。

姚笛的话很有传播性,赵府中的老妈。老婆子都乐意传播。传李清照的闲话,她们一向很兴奋。再者,李清照平时不大注意她们,连姓氏都叫不出来,她们对这位高敝的才女有意见……

闲话一再传入郭夫人的耳朵。这位大官的老婆有点相信了:李清照常折腾,导致流产也未可知。可她向丈夫汇报时,赵挺之似乎并不在意,说:再看看嘛。

礼部侍郎赵挺之,近来频频在楠堂接待朝廷大员,连蔡京都破例在一个月之内来过两次。郭夫人想打听一二,越挺之板着面孔教训她:庙堂大事,妇遛人家不可与闻!

郭夫人对庙堂大事的兴趣其实是有限的,她很想知道的是:丈夫为何老是护着李清照呢?单为他的同事兼亲家李格非么?这线问题,她屡次想问又不敢问。

这个现象,赵府中的其他一些人也注意到了。姚笛最敏感,因为她造制造并传播闲话的专家、“源头”,她巴望瞧不起她的李清照让闲话压垮,从此收敛起狂傲劲儿,言语行事派头,须在她姚笛之下!

闲话传到婆婆的房中却降了调,分明是公公的态度决定了婆婆的腔调……一家子吃饭时,公公还亲自给李清照布菜呢。姚笛想不通,气不过,但又不敢声张。公公是谁呀?公公说一句顶婆婆百句!

这事儿连赵明诚都有些纳闷:父亲对李清照,分明是青眼相看。他寻思,如果姚笛在府中也是我行我素的话,父亲早发话批评了。

这一天夜里,赵明诚向娘子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李清照说:公公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左年秋天我擅自去楠堂,闯了赵府禁地,他老人家只淡淡说了我两句。响鼓不用重播敲呢,从那次以后我再不去了。

赵明诚笑问:不看那些梁园古木了?

李清照说:古木千岁,人寿百年。总有去看的时候……

赵明诚说:说到梁园,我倒想起黄庭竖先生,一年未来过了。我们的婚礼上他露了一次面,后来再无音信。

李清照问:山谷老人以前常来么?

赵明诚说:每年总有几次吧,他对我收集的藏品很感兴趣。他还对人说,到我这儿来“观古物甚富”,他对古物的鉴赏眼力,远在我父子之上呢。他谈论欧公、荆公(王安石)、温公(司马光)、坡公,那真是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啊!

李清照笑道:你在古物圈儿里有“小欧阳”之称,又如此谦虚,将来定能超越前辈宗师。

赵明诚连连摆手:岂敢,岂敢。欧阳修乃昆一代大宗师,为官高风亮节,为师垂范后世,文章诗词冠天下,千古一人矣。

李清照轻轻摇头:官人崇敬欧公,其诚可嘉。照理说,我与欧公更近按。他是苏东坡的老师,而东坡乃家父师尊……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苏东坡不是胜过了他的老师么?你收集金石书画,鉴赏古物,亦能超过欧阳修!

赵明诚笑道:娘子勉励,拙夫努力。

他停了停,又说:黄庭坚先生为何不来了呢?

李清照说:大师宦游各地,仙踪渺难寻,说不定明天就到赵府来啦。赵明诚说:我在太学听人讲,朝廷要禁苏轼和黄庭坚的诗文、书画,不知是真是假。我购买苏黄作品,爹爹近来也不大赞成。而往年他自己就买下了许多,花费巨万。

李清照诧异道:这可不是好兆头,也,午朝廷真有动作。苏黄的作品风行天下儿十年,惹谁不高兴呢?

赵明诚说:朝廷打压苏黄,表而上冲着他们的作品,实际上却是瞄准现在的一批亲苏黄的官员。苏拭去世才三年多,他弟弟苏辙还健茌,曾经官居副宰相呢。朝廷打压这批人,是一个政治信号,要推翮元佑年间由宣仁皇太后与司马温公联手发起的“贤人政治”清除所谓“元佑党人”的势力。

李清照问:那你爹爹足个啥态度呢?

赵明诚说:爹爹从不谈这个,讳莫如深。

李清照叹息:公公与蔡京、童贯、高俅等人过从甚密。这东京城的民谣说,“砸了铜(童)拔了菜(蔡),方是个清凉好世界!”可见蔡京童贯,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明诚说:官场复杂,高官之间更复杂。爹爹对你不错,让我稍稍放心。

李清照不解:怎么扯上我了?

赵明诚笑道:娘子冰雪聪明,对这些俗事儿倒糊涂。连家里的下人都知道,爹爹几番庇护干你,和岳丈大人李格非有关系。别说二嫂姚笛,就是母亲也不能把你怎样。

李清照噘嘴说:原来公公不是对我好啊。

赵明诚说:他也欣赏你的才华,把你的小词给官员看。官员们竞相传抄哩。也许皇上、皇后娘娘都读过你的诗词卩李清照高兴了,说:真的呀?

赵明诚瞅她开颜时的俏模样,笑道:我们父子二人,一个在朝廷、一个在太学传你的美名,娘子得意吧?

李清照启玉齿笑答:得意。

赵明诚不觉露了馋相,伸手摸摸她光洁的瓜子脸说:娘子得意,我最满意。

他冲着娘子的杏唇依偎过去……

然而李清照得意了,也是一件麻烦事儿。她会到处去得意。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得意的。她得意到了什么程度呢?简单地说,到了不知得意为何物的程度。失意的人往往敏感得意的人,反感得意的人。而女人敏感女人又是极厉害的,失意的女人反感得意的身边女人,力量无限大……

赵府二少奶奶姚笛,反感三少奶奶李清照。姚笛的生活乐趣,就是收集有关李清照的备种“情报”。

姚笛打了几次小报告,但李清照还是依然故我,把婆婆的批评当作耳旁风。姚笛恨恨地想:你有才,你美貌,你就永远骄傲么?有本事你为赵府生个一男半女啊!告诉你李清照,纵然生得千般好,未生儿子不如草!

姚笛是小脚女人,看不惯李清照的天足,认为李清照的两只脚是她身上的致命弱点。姚笛对人讲,李清照走路的姿态真难看,刮大风似的,很不稚,走在街上有损门风。而姚笛的小脚颤巍巍地走,恰如风中柳,那韵味,那妖烧,偌大的赵府无人能比哩连婆婆都称赞她裹脚裹得好……姚笛抓住自己的优点,突出李清照的缺点。一家子聚到一处,姚笛走来走去的,专门显示她的三寸金莲,步态如袅袅秋风,故意从李清照的天足旁边缓缓而过。她和大少奶奶谈论裹脚的方法,并且当众示范,选一幅细绢料子一层层的裹起来,还讲解说能透风。李清照不想看,走到一边去。姚笛朝她的背影努嘴,吓嘱几个小女孩儿说:姑娘家是不是漂亮,第一要看三寸金莲!

八月初八,郭夫人带领众媳妇赏桂花,园子里走了半天,上坡过桥,姚笛咬牙硬撑着,勉强跟上赏花的队伍。她今日又特意穿了一款新裁的窄裙,更走不快。李清照嘴上不饶人的,嘲讽姚笛说:你不是号称第一吗?倒落到最后了。

姚笛顿时气红了脸,正欲回敬李清照一句,却不料颐了脑门子,忘了控制她那小脚,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尘土打脏了新裙子几李清照大笑,几个小孩儿拍手围观。姚笛气哭了……

李清照把这事儿告诉丈夫,丈夫说:二嫂怪可怜的,何必当众损她。

李清照眼皮子一翻:她不惹我,我不惹她!

李清照嫁人豪门性情不改,活出了个性风采。而个性挑动诗情,灵感时时烧烫她的面颊,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夕,她得了一首《鹧鸪天》,咏桂花,赵明诚一见就傻啦,拿了诗槁育奔爹爹的汴处。赵挺之细品后叹日:好,太好了!我明自带进宫去,助皇上和亳后娘娘的中秋雅兴。

赵挺之说好,府中一百多口人都说好了。姚笛还得装做欣赏的样子,自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郭夫人传令家忮排练歌舞,由李清照亲自谱曲。

中秋佳节这一天,惠风和畅,桂子飘香,赵府里的几个庭院,几乎人人都在哼唱三少奶奶的新作《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赵明诚兴奋地说:娘子写桂花写绝了,“自是花中第一流”,分明是你自己的写照啊。

李清照淡淡一笑:好诗词还在后头呢。李后主,柳三变,苏东坡……我要和他们比个高低!

赵明诚喷嚅:这个、这个,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李清照笑道:咱们山东男女要有雄心嘛。你研究古物牲过欧公,我填写曲子词赶上坡公!我今年才二十岁,你才二十三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李清照越来越得意,老公和公公几乎是她的“粉丝”哩。她每有新作,太学生传抄,老百姓叫好。说不定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嫔妃们都在欣赏。宋仁宗时代的柳永,专写市井情态,作品流传甚广:“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苏轼的词则征服了所有的士大夫之家……李清照的努力方向,是在柳、苏之间。她是稚得不能再雅了,她也俗得不能再俗了。市井俾语,随手拈来,闺中写尽女儿态,出嫁后又把少妇的情怀表现得入木三分!

可是批评她的声音也大,和她的名声同步增长。道学家到处都有,济南已经够多了,汁京更多。道学家说她填词“无顾籍,无检操”,“阎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这些话分量可不小,不仅指责她由着性子想写啥就写啥,而且把她的写作风格跟妇德联系上了,“上纲上线”。普通民妇都不可失德,社会舆论对朝廷高官的儿媳妇则要求更卨。李清照这么写,对贵胄家族的萍年将产生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然而李清照对道学家的恶声听而不闻。如果她一听就紧张,哪型还有李诰照?

灵感袭来时,她哼着旋律,轻快走向纸和笔……

更奇的是,她也不是什么“专业作家”,每日埋首于雕窗下写呀写呀,她首先活得精彩,然后才写得精彩,而写得椅彩又强化她的个性自由,于是,她活得更精彩。

李清照不生孩子倒好,她乐得满城疯跑。

汴梁城的州桥夜市、马行街夜电,热闹得很呢,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潮水般涌过去,购物,看戏,吃宵夜、观奇能异术,玩鸟兽虫鱼。东坡被贬出京师后,惆怅追忆:“马行灯火忆当年。”袓师爷如此怀念的地方,李清照哪能不去?

汴河的漕运名闻天下,两岸的码头数不清,子帆驶过万家灯火,从早到晚,紫橹划水的声音和搬运工的号子响成一片。李清照拽着丈夫,去了一次还想去,听市声听不眵啊,看劳丁心生怜悯,观夜景几欲长啸。

姚笛惊呼:码头造我们赵府的女铎能去的地方吗?多乱呀,多脏呀,多危险呀,多不堪呀……

更不堪的行为却是一桩接一桩:李清照居然去了周秀茶坊,吃了周秀的点茶汤,与周秀聊了半个时辰!

周秀是谁呀?她可是惊天的人物,骇世的女流。“周秀茶坊”四字招牌,乃是御笔亲题,非常湮亮的、宋徽宗原创的瘦金体!

深宫里待着的良帝,为何要替卖茶的民妇挥御笔?

原来,正是这位周秀,凭她一张利嘴,撮合了宋徽宗和名妓李师师。坊间还传说,皇帝用于幽会的地道就是挖到周秀茶坊的。这卖茶的女人无心插柳柳成荫,稳坐了东京第一媒婆的交椅。她平生只做一回“暗媒”,白花花的银子便滚滚而来:一两银子一碗茶,不讲价!也许她做生意的茶碗,原是宋徽宗喝过的,李师师抿过的。阔少耍爷成群结队而来,插科打浑不休,文人墨客则品茶、品字、品故事。

士大夫家庭的女眷,通常不去周秀茶访喝茶,至多从茶坊门前走过,仰望那镶了金边的御笔招牌,瞅一眼提壶穿梭的周秀……

李清照去了也就罢了,冋赵府还讲周秀做暗媒的故事。姚笛在背后愤然议论:像什么话!皇七消悄风流,挖地道不教人知道。她李清照蓖然大讲特讲,这是对皇上的不敬!

姚笛这次满以为捏了李清照的大把柄,指出了李清照的严重错误、原则问题。殊不知,她的话传进公公的耳朵,公公却表态:周秀茶坊,不是去不得,也不是说不得。外面并无非议家人不。了中伤自家人!

这话电击姚馆,姚笛哭倒在婆婆怀里。她哭哆了,似乎从此认输,对李清照露出笑脸,也不派人调査了,不复显摆她的三寸金莲,不“恶搞”李清照的曲子词……

赵明诚却感到有些蹊跷: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庇护李清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年的年末,赵挺之明确命令儿子:不许再购买苏东坡、黄庭坚的诗文书画和他们生活中用过的一切器物。

又是元宵佳节,赵府盛况如往年。赵明诚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某种风波将要来临。

他没有告诉年轻的妻子。李清照如此幸福,那就让她继续幸福吧。

风波起时,再作计较。

说到底没啥可怕的。恩爱夫妻,面对风雨的时候就是铜墙铁壁。表面上很温顺的赵明诚,其实骨子里是条汉子。

山东诸城汉子。山东历城娘子……

赵明减瞒着爹爹,喑地里收购苏黄的作品,藏到朋友家中。明友名叫张汝舟,也是官宦子弟,嗜好占物收藏。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人称学十,却靠门荫制度在开封府谋了一个职位。他为人也显得忠厚,尤其对赵明诚这样的豪门朋友。二人结交,起于共同的嗜好:收藏金石书画。

先不说这个张汝舟。

赵明减娶妻近两年,恋娘子胜过恋古物。他每日出了太学的大门,往东还是往西,却是一个问题。西边大相国寺有古物,东边自家府第有美娘……穿绕襟深衣、体格修长的赵明诚,馊傻地站在御街上,通常是望望两边,却一头耷了东边,脚底沫了油似的,溜得飞快,那眉梢嘴角的欢邕,想藏都藏不住。李清照劝他不必贪恋小日子,该学的要学,该玩的也要玩。她是指古玩。赵明诚倒想起同学们讲的疯玩,日复一日,散学钟声一响,他就颠颠地奔娘子……

回家好。妙处说不完。

有时,赵明诚也寻思:李清照力何如此吸引他呢?

共同的爱好带来共同的语言,两口子谈天说地,越说越多。不同的爱好又形成互补:李清照深敬丈夫,研究丈夫嗜好的古物,细读与内物相关的文献记载,将欧阳修的权威着作《集占录》倒背如流。她的记性之好,几乎过目不忘,让赵明诚大为叹服。而娘子在官人的点拨之下,鉴赏各类复杂的古物也成了行家,许多藏品的年代、真假、好坏,她能说个七八成。并且,她时有真知灼见,连赵明诚都感到不可思议这位金石学家不禁感慨:鉴赏古物,和写诗作画一样需要灵感啊!

那么,除此之外呢?

李清照的性格也是一个谜,蕴涵着许多迷人的东西。赵明诚想弄清,却发现弄不清。他把琢磨占物的痴劲儿全都用上,还是弄不清。他是情不自禁围着踉子转,瞧她走路、吃饭、弹琴的样子,听她白天巧笑、夜里开怀大笑……

娘子迷人,于是丈夫迷糊。李清照的身上像裹着一层薄雾呢。她典雅,她闲适,却又那样玉齿大开爽朗大笑。她嫁入豪门倒像走进柴门,什么锦衣玉食,汁么家风排场,她一概视为寻常。这不卑不亢的气度,这举手投足的韵味儿!

赵明诚忍不住要寻思:京师广大,名媛多多,可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恐怕没有,至少他没见过,他的同学和友人也说没见过。

赵明诚甚至这样想:李清照身上有缺点吗?

她似乎挥身都是闪光点……

不用说,赵明诚从几个方向迷上了。当初他奔有竹堂,就启动了迷糊的开端。

就个体的生命张力而言,赵明诚不如李清照。这显而易见:李清照的为人和为文,提供了比史料更为确凿的真凭实据。

两口子相处,谁强谁弱,有时候三五日便见分晓。赵明诚是实打实的可爱男人,他迷李清照,迷上了就迷上了,不管世俗,不听闲言碎语,不以显赫门第增加自己的分置。婚前胖媒婆给他支招,叫他故意消失两个月,玩玩高傲的李清照,以囹婚后占上风,然而一过洞房夜,赵明诚便将闷花招压娘子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随着蜜月期的无限延长,他全心全意地拜倒在李清照的石榴裙下,甘愿永远不起来。

不起来才有无限风光……

男女双方,一方迷上另一方的格局总是好的。

或者说,一方以和平的方式想要征服另一方,总是好的。

李清照的野性,构成了赵明诚拆解不开的、粉红色的谜团。

所谓恩爱夫妻,当有许多复杂的内容。有较劲,有斗争,才有琴瑟和谐的局面。一味相敬如宾,双方迟早冷冰冰……

赵明诚奔娘子,要么足下生风,要么马不停蹄。从太学到赵府约六七里路,他是路上一团按时流动的光影,阴风怒号,阳光跳跃,于他如浮云。

流动光影朝着粉色谜团……

正文 第九章 绿蚁酒风波

这一年二月底,汴梁城遇上了倒春寒,大雪纷飞。而大相国寺的古玩瓦市照样火红。

这个瓦市常有上万人交易,人夜不散,灯火通明。赵明诚以前几乎每天都去,现在每月只去一两次。他购得几样好东两,忙不迭地奔回家,与李清照“相对展玩咀嚼”。

古文物,妙在一个玩字。器皿称把玩,书画、拓片称展玩。掌握相关的知识在其次,要紧的是崇尚古代“发思古之幽情”。

试想,如果拥有文同的写意画、苏拭的行草字、王安石用过的瓷雕、司马光捧过的茶壶、末仁宗拿过的棋子……那该是何等兴奋?

哦,多好的青春时光。

年轻的夫妇玩古上瘾。这瘾,对人有好处。

只是耗钱。古物一件又一件注家里搬,赵明诚不去大相国寺,自有人把东西送上门来。

李清照的物质生活水平下降了广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李清照素面朝天,明珠翡翠都悄悄送进了当铺。赵明诚的藏宝室多一件藏品,李清照身上就会少一样从娘家带来的饰物。

姚笛揣摩李清照:这素打扮也怪俏,莫非是一种新时尚?

姚笛也学着素面朝天……

赵明诚几次对李清照说:不买了,再买我就对不住你了。

可是朋友兴冲冲送来一件书画珍品,南唐大画家徐熙的《牡丹图》,赵明诚的眼睛又睁大了。这人开口要价二十万钱。赵明诚凑不足这个数,犯愁了。转看李清照,那头上值钱的东西已荡然无存。这徐熙可不得了,《御制宣和画谱》称他“両草木虫龟,妙夺造化”。徐熙的书画作品,在宫廷里都是宝物,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极尽赞美之辞。而李清照偏爰李煜风流,爱屋及乌,对徐熙的这幅牡丹图再三展玩。

是夜,两口子破例不肯上床,生了炭火,玩赏通宵,惊叹复嗟叹。

翌日雪霁,太阳升起,徐熙的牡丹图还是被那朋友嘀咕着取走了。

夫妇二人好郁闷。赵明诚索性不去太学,偕同娘子喝起了烈性甚大的绿蚁酒。

没过几天,张汝舟拿了一本唐朝诗人自抄的诗集过来,请赵、李二人欣赏,并声称,先不谈价格,清李清照用她的小楷录个副本再说。张汝舟是赵明诚的朋友,说话时,爱拿眼睛去瞧李清照。

李清照避寒居家,抄写唐人诗集,张汝舟坐小马车冒雪而来,佯称裔进展,瞧书法,踅人赵府。

赵挺之上朝,赵明诚上学,府中的管家对张汝舟也不防备。这富家公子举止有度,对李清照的书法看了又看。他谨慎地赞美李清照,从书法到朴素打扮。

明朝的张丑见过李清照的书法作品,誉为“笔势清真可爱”。宋濂也有幸目睹李清照的亲笔画《琵琶行》,她追慕白居易,花了许多时日“图而书之”,将《琵琶行》的意境绘成校卷,绘画与书法俱佳,惊动画坛。可惜校卷后来毁于兵乱……

李清照录完副本,请张汝舟给正本开价。这男人含笑瞧她良久自李清照原是清爽透明的人,吃他这么一瞧,脸儿略红,却究竟不在意,只催他快说个数目。

张汝舟依然微笑,徐徐道:正本奉送,副本我带走。

李清照细眉一挑:这不行的,这礼物太贵重,我们不能收!

张汝舟二话不说,揣了副本抬腿便走。李清照急忙拦他。二人发生含了友情的争执,难免有接触。

赵明诚回家时,李清照告知原委,并茧复她的意见:不能收。赵明诚说:本唐诗嘛,比不得那幅徐熙的画作,汝舟盛意,我们却之不恭,不如收下吧。

那一次,张汝舟获得了李清照亲笔抄录的副本。

由于这件事,李清照对张汝舟印象不锚。

此后,张汝舟有事没事到赵府走动,给郭夫人呈献礼物,然后径直去幽篁院。通常赵明诚在家。若偶尔不在家,张汝舟会惊奇地对李清照说:今日太学好像不开讲的呀,哦,明诚兄肯定去了大相围寺……

李清照吩咐丫环偎翠上香茶。

张汝舟端着茶碗眼望美少妇说:喝两口就走,喝两口就走。

他喝下了三道香茶,脚却挪不动。又说:真是好茶,醇香可口,泼了可惜……

李清照静静地望着他。香炉、香茶俱袅袅。

姚笛从幽篁院外走过,碰上了这一幕,观望一会儿,小脚碎步匆匆走开。她到郭夫人的房里,用委婉的语气报告说,外面的男人到府中,不宜这么无拘束吧。

郭夫人点头称是。

张汝舟从赵府消失了。

李清照在观赏唐人诗集的时候想起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来赵府时被挡了驾。过几日,连这个人的换样都记不清了。

春寒料峭,连日天降大雪。李清照与赵明诚,每天总要饮上几杯绿蚁酒。

她独自居家时,时常托了香腮凝望窗外。

汴梁春天的这一场瑞雪,连冏幽篁院结放的梅花,送给李清照一首好词《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球枝腻。香脍半开娇旖旎。当此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琥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真不愧是李清照,理学盛行时,敢于写这个,蜜月体验诵向笔端。此花不与群花比……

《渔家傲》走到了肉体的边缘,却停下了。李漓照拒绝尖叫。一叫就白了,走出了杰出艺术的张力区、高贵区。

香脸半开,玉人浴出,这呰词句,像姚笛这样的女人听了是会浑身发麻的,她丈夫赵思诚一年半载不回家,借口忙公务,与各类官妓厮混,说不定早已置了偏房,在外面生下儿女。她姚笛和李清照两相对照,真是差距大呀。偏偏她记性又好,想象力又丰富,有时走在花间小路上,自个儿也冷不丁冒出一句:故教明月玲拔地,共赏金搏沉绿蚁!念过了传神句子,她又自打嘴巴。

这种绿蚁滋补酒,姚笛是喝过的,家中也常备,本来是希望丈夫喝了它长力气,提高夫妻生活的质量和数量。然而丈夫把补上来的力气都用到其他女人身上去了,姚笛细想这绿蚁酒,越想越来气,抱起酒坛子便砸,而且专门砸给李清照看,指着流了一地的绿莹莹的美酒说:骚酒,骚男女才喝的东西,我砸了你,我泼了你!

李清照从她门外过,闻到浓烈的绿蚁酒香,听到二少奶奶指桑骂槐,心里也生气,却不接她的言语,自去了。

李清照不会吵架,没练过。

可是她善于抚琴吟唱。姚笛砸酒坛子的这一天,薄暮时分,幽篁院柔柔的歌声响起来了,飘人姚笛的院落:香脸半开娇骑旎。当此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姚笛捂紧耳朵也听得分明,字和词像虫子猛钻她的耳和心。香脸半开却要怎地?要偎上去啊?要使劲亲啊?

姚笛捂紧耳朵,无奈心比耳朵灵。墙那边的柔媚歌声再起:共赏金瓶绿蚁。克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莫辞醉,此花……

李清照反复唱着这几句。也许是由于绿蚁酒喝多了,中气很足,复调回旋。

姚笛要疯了。

她拿起遒学家的武器自卫反击:无顾藉,无检操!

她的丫尖没听懂,上前怯怯地说:有剪刀的,二奶奶要剪刀?

姚笛大喝:要你娘的菜刀!

丫头吓跑了。

姚笛高声数落坐在墙那边的梅树下、正优雅抚琴的李清照:你是社丹花么?你是玫瑰花么?羞也不羞!杨玉环才配牡丹,李师师才配玫瑰自有本事你钻地道去呀,跟皇上幽会去呀。周秀茶坊骚婆娘,符合你的媚劲儿浪劲儿骚劲儿!

那边的琴声破空陡起,李清照气沉丹田一声清啸,啸声专遍赵府,传到数百米外的楠堂去了,赵挺之正举行秘密会谈,听了直发愣。

这边的姚笛吓一大眺。她寻思:莫不是传说中的河东狮吼?

可是怪了,李清照倒用啸声来吼她。

姚笛被啸声镇住了。

这一夜她辗转无眠,三更时分她忽然想吃绿蚁酒,欠身呼唤丫头。丫头报告说,两个酒坛子都已砸碎,哪里还有乃姚笛颂然倒在枕上,身子翻过来又覆过去,钗头凤摩擦着中间四陷的枕头。可她耳边冒出来的,竟是李清照的词句:“山枕斜倚,忱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

窗外天放晴了,久违的月亮挂在高高的树梢,姚笛翻身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脑中再次蹦出李清照的句子广可能造化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一广姚笛人在被窝里,却仿佛裹在撩人的月色中,她忍不住还要往下想:造化偏有什么意呢?老天爷偏叫你李清照与赵明诚柔情蜜意?

姚笛甚至想出节奏感了:

蜜月过不完,天天是佳期。素束小腰身,明月玲珑地。

姚笛几乎是李清照的另类粉丝,对李清照的词句能够“组合记忆”,那边玲规人怀,软玉温香;这边呆呆地凝视月光……

姚笛垂泪了。

月亮似乎怜悯她,躲进云层里。

其实,这个春意初露的夜晚,赵府中的楠堂有一场风暴,将把李清照迷人的春天变成风刀霜剑的秋天。

正文 第十章 赵挺之露出了嘴脸

李清照傍晚抚琴之时,赵挺之把她父亲李格非秘密请到了楠堂。赵家和李家相距不远。

另有蔡京的弟弟蔡卞、儿子蔡攸,四个人开小会,却关系到朝廷即将开始的大动作。

二蔡都是高官。蔡氏家族高官一串串,权倾朝野。这蔡攸又是出了名的大玩家,他进楠堂,上楼东张西望,踏苕厚厚的红地毯,入这门进那门,书房卧房琴房厨房,他逐一看仔细。却有两间朝南的大房间上了金锁,蔡攸想参观,赵挺之摇头,也不作解释。

蔡攸神秘笑问:莫非是豹房?

赵挺之笑答:不能看的地方,自然也不能问。

蔡攸故意压低嗓门说:我家老爷子的东园也有阚间秘密豹房。

蔡卞洋装不知,说:东园有吗?

蔡京的东西两园占地几十里,曾拆毁民房数千间。它是皇官之外首屈一指的私家豪华园林,也是皇上赏给蔡京的“赐第”。

二蔡一赵边转悠边议论着东园,诙谐,轻松,夹杂几句荤笑话,笑声回荡在迷宫似的楠堂中。

李格非一言不发。

他是《西京名园记》的作者。他对西京洛阳、东京汴梁耗贽民财的髙宫园林都有严厉批评。他甚至指责过挥金如土的宋徽宗……

这楠堂,李格非头一次来,以前也曾听说,它是赵挺之秘密会见朝廷大臣的地方。据传皇上也来过这儿,与民间的美女艳如幽会。

老亲家让风流成性的皇帝出宫猎艳,寻刺激上瘾,李格非对此甚感厌恶。不过,赵挺之行事诡秘,官场只是传说,李格非也不便直接提醒他:别为自己在官场的迁升而误了国运。

事实上,赵挺之和李格非,近年来颇不合拍。赵挺之不邀亲家到楠堂,也是有原因的:这个一根筋的李格非,无意与他结党营私。赵挺之屡劝无果,很憧火。

现在是到了划分阵营的时候了,朝廷打压元佑党人,李格非必须“站队”,要么与蔡京、赵挺之站在一条线上,要么与元佑党人一同遭殃。

元佑,是十几年前宋哲宗的年号。当时高太后摄政,起用司马光、苏车式等人,发起“元佑新政”,纠正王安石“熙宁变法”的严重失误。高太后和司马光去世后,哲宗亲政,起用了一批小人,如暗算王安石父子的吕惠卿,屡害苏轼、苏辙的章惇。徽宗上台,复起苏轼于海南。苏轼却死在北归的途中。

徽宗用蔡京为太师、宰相,而蔡京为巩固权势,排除异己分子,决定清算所有死去和活着的元佑党人。赵挺之挺身而出做了蔡京的急先锋,献计献策。此事若成,他将升为副宰相。

几天前,蔡京曾指示他:叫你那个亲家李格非参与编写元佑党人的材料。

今天傍晚,赵挺之把李格非请到楠堂,明为议事,实际上是要亲家站队、表态。蔡卞、蔡攸是赵挺之请来助阵的。二蔡身后是谁,不言而喻。李格非也是久经官场的人,他不会不明白。

四个大人物仿佛在楠堂随意转悠,说说闲话,看看风景。

五十多岁的李格非表情沉郁。

议事庁中的金莲烛点燃了。两个黑衣仆人退下,影子般地消失。

三张脸“围剿”一张脸。赵挺之的嘴皮子翻动着,他代表本朝宰相蔡京,向刚刚调任“提点京东刑狱”的李格非抛出了底牌。

李格非沉默。

赵挺之一笑,拍拍亲家的肩膀说:格非呀,你只须表个态,我们保你不出半年连升两级,官居三品。

李格非还是沉默。

如果他答应参与编写元佑党人的黑材料,等干把矛头直接指向了苏东坡、司马光及其家族,并且,将对一些正直的朝廷官员施行打击。而这些官员当中,有几个还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赵挺之在烛光中走动,身影投在墙上。他的表情渐渐严肃,板起面孔说话了:李大人,朝廷严禁苏黄文集,应该对你有所触动吧?

李格非抬眼瞧着赵挺之的脸。

应该说,李格非对这张脸是看走眼了。赵挺之泡年两次弹劾苏轼,近几年又宣称崇拜苏轼,和黄庭坚、米芾做朋友,与李格非做儿女亲家……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翻手云覆手雨,打击死去的人,威逼活着的亲家。

李格非开口了,嗓门并不高,他说:赵大人,你已经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来日无多,何必如此?苏黄大名动天下,朝野共仰,百代追慕。我劝你也考虑一下你的身后名。

赵挺之气得吹胡子。

蔡攸冷笑。蔡卞打个呵欠,对他侄子说:随我出去转转吧,这屋里闷得慌。赵挺之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政客,他不想跟李格非废话了,直截了当说:格非,我今晚也不多讲了。升官,落官,只在你一念之间。你不写材料,就得被别人写进材料,列入元佑党籍!你和你的家族、你的后代,将永世不得翻身!

他话音未落,却听到从远处传来女人的清啸,吃了一惊。妇人长啸闻所未闻……

李格非笑道:哈哈,我女儿的啸声已替我作答。坑害人的黑材料我不写。你要怎么写,随你吧。这方面你可是高手。

赵挺之凑近李格非,问:你石心了?

李格非答:我铁心了。

赵挺之排徊良久,干瘦的身影时而在地上,时而在墙上。他长叹一声说:好吧。念在亲家的情分上,我争取不让你受牢狱之苦。

李清照不知道楠堂发生的这件大事。

春光亮起来了,她心情蛮好。

姚笛又犯病,隔墙指桑骂槐,让她的啸声给镇住了。李清照初用清啸,居然有效,当天夜里讲给丈夫听,笑了好一会儿,又用七成力啸了一回,吼得赵明诚赶紧捂耳朵。

李清照安慰丈夫说:放心吧,我不会做你的河东狮吼。

这几日,她碰上姚笛时,姚笛远远就躲开了。她赏花,扑蝶,打秋丁,姚笛却木木的样子,形容憔悴。姚笛吃饭没胃口,睡眠质桢差,饭桌上不说一句话。李清照又觉得她可怜,主动接近她,却不能如愿:姚笛也是要强的女人,拒绝李清照的怜愤。

李清照对姚笛的怜悯落了空,也不恼,她依然享受着春风。

偌大的赵府,她清朗的笑声到处响起,她快活的身影无处不在,感染了一些人,又惹恼了一些人。可是感染也好惹恼也好,二十出头的李清照几乎没感觉呢。

满园花鸟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她略感诧异的是:嫁过来快三年了,未能怀上孩子,公公婆婆似乎并不计较。去年还请了名医给她把过几次脉,开过儿服药,今年倒不见医生进赵府。

肚子老是没动静,是她的原因,还是明诚的问题?京城的名医也不能明确判断。赵明诚则明确表态:这事既然医生都说不清,那就不能怪李清照。

明诚是当着母亲的面说这番话的,李清照感动得流泪,郭夫人却皱眉头……

现在,府中没人提起这件事了,李清照倒觉得有些奇怪。

更奇的是,公公一见她便下意识瞧她的腰、臀。公公看她的面容时,总是微笑着。

啥意思呢?

李清照猜不透就不去猜了。

对公公,她一直是感激的。初嫁时她对陷害过苏轼的赵挺之有成见,但没过多久,她发现步人晚年的公公也慈祥。她由着性子过日子,公公非但不责怪她,反而护着她……

李清照真是有福的女人哩,老公爱她,公公护她。

与赵明诚朝夕相处赏心事多,她甚至想过:不生孩子倒好,两口子戏耍到老。

想想罢了。这种话,枕头上也不能对他说。

也许他心里揣着相同的念头呢。两年多八百天了,他还是那副下半年,赵明诚就要出仕了。按朝廷规定,初仕要“磨勘”三年,不可带妻室。赵明诚考进士没考上,做官只能走门荫一途。两个哥哥都考上了进士,仕途起点高。府中有闲言说,是李清照拖了三少爷的后腿,误了他的前程。

其实这嫁过来的许多时光,李清照劝过丈夫多少回?拽他起床,推他出门……然而丈夫婚后浑身是劲,就是大脑比较迷糊。

娘子能写出好诗词,官人却拿不出像样的考试文章。

没办法。赵明诚与美娘子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到学校就要迷糊,要犯错误,要耽误仕途。

娘子太迷人,难怪赵明诚。

唉,青春,几乎是错误的同义语呢。

李清照面临着离别之苦。她为此忧愁,过一会儿又忘了。幸福的日子惯性大哩。她天性快乐,压倒愁绪。两口子分离的滋味她还没有尝过,尝尝也好。人生多少意绪,既然来到这世上,则不妨尝尝,甜的苦的酸的,都要尝。

这一天阳光灿烂,秋于架上春衫薄。李清照荡秋丁翻闲书,身子懒洋洋。春意在枝头也在皮下,春意暄闹,春意也是静悄悄。困了叫春困,人夜叫春宵……李清照身在西花映照的地方,从尖到脚和春天打着交道。

不需刻意去感受,阳光与鲜花填满她的每一个细胞。

她闭眼小睡,梦见历城薄嘴唇水蛇腰的孔二嫂,以及那个关扑高手罗希亮……

有人唤她:三少奶奶。

她睁眼,却是婆婆房里的丫头莲儿。

莲儿说,老爷叫她到楠堂去,有事吩咐。

公公叫她去楠堂?

莲儿重复了一遍,李清照点头说:知道了。

为何又是婆婆的丫头来传话?

李清照疑虑着,朝楠堂走去,过了一道敞开的小圆门。显然,门是特意为她打开的。

她踏上那条厚厚的舞石板铺成的小路。

穿便服的公公站在那熟悉的院门外,似乎在迎接她。

很奇怪。

李清照走近公公,敛祍作礼。

赵挺之微微~笑。这位年迈的公公对儿媳解释说,叫她到楠堂有事相告。究竟什么事儿,看样子他并不急于说。

李清照注意到,公公精神挺好,举止轻松,两颊还有些泛红。公公领她转悠,穿过高大的朱漆楠木拄子,过侧门通向后园,置身于上西棵有千年树龄的森森。木间。公公还提到梁王和司马桁如,背了几句《子虚赋》。

李清照天真地想:是专门让我来欣赏古木吧。也许公公想叫找写个赋献与朝廷?

赵挺之又带她上楼,转迷宫似的,踏上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拐弯,再拐弯,停在一扇锁着金锁的阔门前。

外茴春阳照着,楼中过道上的光线宛如黄昏。李清照不禁想:公公这是要干嘛呢?

这时,一个健壮男仆影子似的迅速飘过来,打开了那把金锁。

赵挺之做个手势,请她进门。

好大一间屋子,地板上也铺着厚厚的红地衣,仅凭踏上去的感觉,李清照便知道,这地衣是用极好的宣城丝织就的。宣城红线毯是特殊贡品。

室内光线好,墙上挂着许多字画。竟然全是极品:米芾的,苏试的,王安石的,范仲淹的……唐朝吴道子画的佛像竟有一丈高,王维的山水画、李公麟的人物图,夺人眼目。

李清照看得如痴如醉。这极品书画,夫君赵明诚也未曾目睹。而公公让她来观赏……

赵挺之由她沉醉着。

李清照兴奋之余,几乎要向宠爱她的公公盈盈下拜呢。

她说:明诚来看看多好,他必定欣喜若狂。

赵挺之微笑不语。

却有一幅不大的斗方书法占据了一面墙。

李清照该异道;谁写的字呀?这么尊贵。

赵挺之徐徐道:这幅墨宝,乃是人间至尊的手迹。

李清照大吃一惊。

赵挺之带儿媳焚香下跪,然后才举头仰望那幅字。李清照已猜到了分。

墙上挂着的,是宋徽宗赵佶的痩金体书法。

赵挺之说:清照,你看皇上书写的是谁的词作?

李清照细看时,更是掠得说不出话了。皇上书写的,竟然是她的小词: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赵梃之说:好同自阿,皇上和皇后,对你的才华赞赏有加。

兴裔着的李清照对他说:请公公人朝时,替我拜谢皇上。

赵挺之笑道:你直接拜谢皇上,岂不更好。李清照说:公公要带我入宫面圣么?

赵梃之摇头,不紧不慢地说:你就在这楠堂觐见皇上。

李清照眼睛直了。

这一刻,美少妇念头快。往日里不解的现象从四面八方向她蜂拥。楠堂,密室,墨宝,让位给突如其来的不样之兆。

公公要千什么呀?

答案似乎正在浮出水面……

赵挺之说:皇上屡次提到你,想见见你。下次龙舆幸楠堂,我叫你时,你就妆扮一下过来吧。皇上的丹青乃是当世一绝,你当着龙频见识见识。哈哈,这可是你李清照今生今世的福分。皇上为人随意,你也可以展示你的才华,与皇上切磋艺文。

这番话,完全是不容钼量的语气。朝廷大权臣第一次对他的儿媳妇拿出了权威腔调。

李清照答话时,声音变冷了,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她说:见圣上我自然愿意,但除非和其他命妇一道去皇宫。

赵挺之的话比她更冷:皇上只想在这儿召见你。

李清照冷笑:公公出示圣旨,清照就遵旨面圣。

赵挺之的老脸抖上了。

他一声喝:你一介小女子,居然敢顶撞!

李清照和颜悦色地说:我顶摘你了吗?我只不过想看看圣旨。

赵挺之想了想,放缓语气说:清照,子脆对你和盘托出吧,我让你接近皇上,只是为了挽救你爹爹李格非。他已被朝廷列人元佑党籍,即将被刻上“元佑奸党碑”,此碑由皇上亲自书写,立于全国各地。我大宋自立国以来,这是最大的一次整肃朝廷奸党的举措,来势迅猛,地动山摇!我是尽了力伹蔡京蔡太师执意要对你爹爹发唯。清照啊,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你到楠堂伺候皇上。希望皇上能对你爹爹额外示以恩宠。

这间大屋子有道门,通向另一间大屋子,李清照瞥去一眼,顿时明白了,那边才是伺候皇上的地方……

李清照直接发问了:请问公公,你想让你的儿媳泊如何伺候皇上?赵挺之说:这个简单,到圣上满意为止。

李清照笑道:公公真是说得简单。我也说个简单的,皇上满意了,我李清照就不会满意。

赵挺之抖着老脸逼近她:你拒绝同候皇七,是为不忠!你不肓出手救你爹爹,是为不孝!

李清照一笑转身:不忠不孝都是你讲的。请恕儿媳无礼,先走一步了。

李清照迈动长腿款款而去。走到门边还扭头,冲她的公公浅浅一笑。

赵挺之被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击中,腿一软坐到地农上。

嘴顷,那婉姆的石板路上响起李清照的长啸。

正文 第十一章 伤心女人别有怀抱

李清照将满二十一岁的这一年春夏,公公翻脸了,爹爹落官了,李氏家族蒙受巨大的冤案,而在这节骨眼上,丈夫赵明诚又“负笈远游”,踏上了遥远的仕途。李清照的幸福生活突然中断。

生活头一次剪熬她。

赵挺之如愿以偿当上了门下侍郎(副宰相),住进宰相府,位逼蔡京童贯。赵府难见他的身影。他一头冲进权力核心,以老迈之躯拳打脚踢。司马光苏东坡这按死去的大名人被他睬到脚下,他还不过瘾,腾出手脚,时刻准备着与蔡京老儿恶斗。他的奋斗目标是当宰相,和蔡京一样权倾朝野,并把不可一世的蔡氏家族打翻在地。

赵挺之目标宏大,而且,真够刺激。五十年官场进退搏志,培荞了这只标准的“乌眼鸡”一把老骨头要折腾。活到老折腾到老。

他得意时鹤发童颜,失意时形容枯槁。权柄是他的毒品。

权力使人疯狂,赵挺之是个典型例子。

而由于老爷子的亢奋,赵府举家兴奋,欢呼赵氏家族的胜利。

唯有车清照独自忧伤。

姚笛的小脚几乎要腾空而起,她走路像小风般掠过,饭桌上咯咯地笑,胃口大开,她上厕所也会唱歌,睡着了也能起舞口她的丈夫赵思诚升官了,虽然归家的时间更短,可她逢人就说,她最疼爱的儿女将来最有福。

姚笛还说:小叔子赵明诚真可怜,几百里外去做个小官,小官杂务多呀,恐怕一两年他都回不来。

她还压低嗓千,神秘微笑说:不过……

大少奶奶、老管家、老妈子等人纷纷凑拢她,要听她详说这个“不过。”

姚笛将卖关子的瘾过足了,才说:当今皇上英明,天下富足,哪个地方没有妓馆章台啊?明几个官员在公务之余不享享艳福啊?

言下之意是:赵明诚忙完公务要泡妞。

姚笛趁机把自己也捎进去了,表明自己的大度。她是无所谓的,她有儿有女!她相夫教子!丈夫升官发财,她姚笛自有一份功哩,可是有些个人呐,心高气傲,白天唱夜里嚎,写艳词哼淫调,疯玩疯跑无检操。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活得憋气是吧?夜里寂寞是吧?大憋气大寂寞还在后头呢,李清照你等着瞧。

姚笛憋气已久,“放气”图个痛快。而赵家人不乏看不惯李清照平时那张狂劲儿的,相继表态,赞成二少奶奶的评价与分析。平时对李清照有些好感的,则受形势蛊惑,也对三少奶奶有看法了。

赵府常有三五人聚在一处议论,李清照来了,他们要么不做声,要么散开去……

伤心的李清照,对这跋“人环境”也视而不见么?

她有三大郁闷,委实排解不开:

公公居然是那种恶毒下作的东西;

爹爹落官很痛苦,苦读多年的小弟李远,入仕无望;

赵明诚初仕磨勘,一去不回,倒是折磨着她。

夏日里她在园子里转悠,几次望着楠堂方向发呆。眼下她已经清楚那是个什么地儿。楠堂深处有秘密“豹房”,专为皇上猎艳之用。赵挺之学当年的权臣章淳,向宋哲宗秘、进美女而受宠。蔡京也搞这一套。男人争权用上美女,这是千年老套了。公公老看她的身腰,对她怀不上孩子无所谓,她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事实上,赵挺之弄到楠堂去的民间漂亮女子,如果不慎怀上了“龙种”,他还得负责强令其堕胎,同时打点财物,平息女家风波,太麻烦。不怀孕的美女最好了。所以赵艇之思之再三选上孔媳李清照。儿媳妇即使怀上了,也有可能生下来,因为宋徽宗确实欣赏才华过人的李清照,御笔书写过她的小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还从赵挺之的口中听说过她的绝世美貌。

“绝世”这个词,源于描写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的一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赵挺之形容李清照具有“绝世美貌”将她暗比李夫人,可谓抓住了重点,也为他日后在楠堂行事做好了补垫。

这个做公公的,为这事儿蓄谋已久,考虑细致而周全。怛有个关键环节:李清照本人的态度。

李清照的配合是前提,否则一切谈不上如果她勉强进楠堂入豹房,来了性子与宋徽宗闹起来,他赵挺之就玩火自焚了。

以李清照的性格,啥事儿她干不出来呢?皇上若把她逼急了,她会奋力反抗的,吼叫,疾走,扔东西……

赵挺之找她谈话,诱惑她,又晓以利害,拿她爹爹的官位名誉和李氏家族的未来要挟她、夹击她,数管齐下,或可迪使这位高傲的才女就范,做几回风流皇帝的猎艳对象,巩固他在朝廷的权势。

然而赵挺之丑陋的念头一露,立刻被李清照当头一棒给打回去了。踏着儿媳妇的身子往上爬,赵挺之的这个如意算盘落了空,恼羞成怒。只是他做了副宰相之后,忙于朝廷的激烈斗争,无睱回家对李清照还以颜色。

李清照却给赵挺之写信,矛头直指对方卑鄙的内心。其中有一句“炙手可热心可寒”把赵挺之比作唐朝杨国忠那样的大权臣、大奸臣,残害正人君子,连自己的亲家都不放过。她又写道:“何况人间父子情!”赵挺之冷漠亲情,既针对李格非和李清照,又针对他自己的幼子赵明诚。

当时,有个叫陈师道的名士写信给黄庭坚说“明诚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赵挺之注上爬,连亲生小儿子都疏远了,何况亲家与儿媳妇。

三月闭发生在楠堂的那一幕,二十一岁的李清照,与六十五岁的老鄙夫短暂交锋,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了伤心刻痕。事后她像父亲那样沉默着,对赵明诚也是缄口不言……

现在已是七月,李清照并未闭门锁院,而是每天出门溜达,带着她的丫头偎翠。该吃照吃,该喝照喝。

抚琴时,难掩指尖流出的哀声。她停土了欢乐的吟唱。

她瘦了。瘦就痩吧。

她是“有赤子之心”的李清照,二十一年活得异常真实。优伤,痛苦,愤怒,郁闷,寂寞,她照单全收。她疼着爹爹的疼痛,她念诵苏东坡黄庭坚的词章,鄙夷那皇上亲书、立于端门和宫门的“元佑党人碑”、“元佑奸党碑”

爹爹的名字刻在碑上!“名列余官第二十六”,两通碑共计三百零九人,司马光和苏东坡分别“领衔”,排名第一。京城万人围观,众议沸腾,人人谈碑色变:谈起李格非要冠以奸党二字,说到李清照则强调她是奸党要犯的女儿……

京城舆论来势汹汹。赵府中,甚至有人对李清照怒目而视,对她父亲出言不逊。连下人们也把奸党二字搁在嘴边。

在幽篮院里,李清照抹着眼泪。

她出院门却画了淡妆,衣饰鲜亮,月白色和粉红色轮番亮相。

赵府的许多院落,李清照的身影几乎每天都会出现。

姚笛悄悄尾随她,希望看到她躲在某个角落里哭泣。不过,姚笛有点失望。李清照走在更荫里和秋风中的清瘦“骨感”背影,反而有几分别样俏丽。

姚笛有点被李清照的步态与表情吸引住了。她分析过李清照受到的几种压力,禁不住要想:如果换了她,早趴下了,上吊抹脖子都有可褢一身月白色成轻红色长捃的李清照,日日走在秋风里。

风刀与霜剑,该来的都来吧。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当初痛苦的屈子是如何迎着漫天落叶的?

从幸福的巅峰跌人命运的低谷,二十一岁的李清照是否承受得住?

陶潜、刘伶、东坡、黄山谷、米元章……文脉就是血脉,传到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的身上,潜伏多年,影响她的意识和潜意识,深人她的情绪,植人她的体细胞,最终,强化她的生命冲动。

有一祌力挝叫文化。

文化的力蛩究竟有多大呢?

痛苦的李清照要试一试。

李清照请示婆婆郭夫人,欲回娘家有竹堂小住比婆婆说,回去住几天也好,陪陪爹娘。婆婆还让她给两位老亲家梢点东西。

眺笛对婆婆的决定表示不满,郭夫人说:清照已经很难了,何必给她雪上加霜。

赵挺之在朝廷拼杀,府中大小事由郭夫人说了算。她即使不为李清照,单为小儿子赵明诚,也会让儿媳妇冋娘家,换个坏境。她担心赵府的闲言恶语击垮本已受伤的李清照。

关键时刻,郛夫人对李清照施以援手,显示母爱。

史料称李清照与公公赵挺之“时有龃龉”,未称婆媳有隙。婆婆爱她的幺儿赵明诚,爱屋及乌,恩泽及于儿媳妇。包括李清照未给赵窣生孩子,郭夫人也不甚计较。

八月初,李清照回有竹堂住了几天,她看见父亲的第一眼就放心了:父亲挺着呢,“面目加丰”,胖了。他老人家并没有被什么党人碑所击倒。

这些日子,汴梁城几乎闹翻天了,元佑党人碑置于四面八方的十几道城门,连街头混混都拿党人说事,编顺口溜:“上了党人碑,个个是乌龟。百年翻身难,子莉、全倒霉!”

曾经愍朝廷大员的李格非,眼下身处舆论的中心,出门被人指点,亲友故旧避开他。世态如此炎凉,李格非领教了。年逾半百的男人,几十年人世修炼,应对境遇的能力自然生发。

官身不存,精气神在。李格非埋头着大书《礼记说》。

家里照样挂着苏东坡的画像……

吃饭时,李格非说起师尊东坡贬黄州的故事:东坡在湖州太守的任上被人陷害,关进京师乌台黑狱达数月之久,受尽凌辱,九死一生。出狱那一天止逢除夕,他在风雪中被台卒押着,鞛然离开繁华的汴京,远赴荒凉的贬所。东坡在黄州待了五年,举家开荒,在五十亩坡地上种下麦子和蔬菜。“力耕不受众人怜”。他写下了《念奴娇·大江东去》、《赤壁赋》等一系列千古豪迈之作……

李格非以平常的语调讲着惊心动魄的故事。

李清照望着父亲,神往黄州东坡。

她明白父亲为何说起发生在黄州的东坡故事。父亲足给她力她没提公公强迫她伺候皇上一事。倒说起婆婆如何善待她,呵护她。

赵挺之的那副嘴脸,在有竹堂被省略了。无人提起他。

八月风敲竹。满园木樨花。

母亲王夫人陪女儿散步时,说不久前从老家历城来过三个客人,送来几车家乡的面粉、干肉和果品,存放在地窖里。这三个人于里迢迢地送来东两,还捎来家乡父老的书信问候。

李清照随口问:是咱们家的亲戚吧?母亲含笑摇头。李清照想了想,脱口而出:莫非是罗公子?

母亲说:罗希亮,他和夫人宋秋帆一起来的,另外一个女人足你熟悉的孔二嫂。他们在家乡也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急忙采购货物,驱车上路,顶着烈日走了十几天,真是古道热肠啊。

李清照笑道:罗公子是这样的人。

母亲说:我们回赠他一拽礼物,他横竖不要,只带走了你到汴梁后写下的诗词墨稿,如获至宝的样子。

李清照一声轻叹。难为了罗希亮对她的那颗痴心……

临近中秋,李清照从有竹堂回到赵府幽篁院,情切切盼郎归,每日上小楼倚栏眺望。中秋节的下午,赵明诚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未及向郭夫人请安,直奔自家宅院。李清照正在室外闷坐,陡然看见几乎是冲进院门的丈夫,不觉眼泪下来了。

赵明诚只住了两夜,又走了,十分不舍。七尺男儿上马时,双眼湿润。李溃照挥手说:去吧,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奴家你不用牵挂。

赵明诚“宦游”,游到洛阳厉地去了。随时可能接到新的调令,打点行装,远走穷乡僻壤。赵挺之认为,给他一顶乌纱帼已经不错了。他要吃些苦方知仕途的珍贵,他不能拖老爹的后腿……车实上,赵明诚吃亏在于:他迷上并收购苏东坡黄庭坚的书両,等于崇拜元佑奸党,自绝于朝廷。赵挺之冷落他,意在与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划清界线”。

按宋代官制,初什的官员须磨勘三年,即使考上广状元也不可免。靠门荫制度入仕的,通常不能带妻室,但其中有操作的空间。副宰相赵挺之只需发一句话,李清照便能跟随丈夫,周游异地,盘桓山水,直把他乡作故乡。赵挺之偏让儿媳妇守空房,世是惩罚她“教坏”了丈夫、反抗公公的权威……

三年一千天,苦了二十多岁的李清照。

两口子太甜蜜,分开的滋味不好受,她身边又没有一男半女。母性得不到满足,妻性落不到实处。空房,空床,空枕头。美味佳肴一下子全没广连聊作补偿的寻常家味也没有。

忧愁的后面空空如也。除了忧愁还是忧愁,轻愁浓愁交替着。

法国另女求浪漫,故意分开写情书。而李清照的情诗,字字出自肺腑,因而感人肺腑。

如果奋母爱作挽留,那么李清照的心思便能转移,而不是整日追随几百里外的、浪萍难驻的丈夫。

赵明诚冏家,过个十天半月又动身了。床笫间刚留下一点男人味儿。李清照眼巴巴地数着两种日子:相聚时日短,离别光阴长。后者是前者的十倍二十倍……

郁闷。思念连着思念,没个间隙。李清照落笔填词,轻松优雅的小令不见踪影。长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时。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想老公,想得真够惨的。

婚后受滋润,自复一日地卫润珠圆,堪比那位丰腴的杨玉环。可是如意郎君在她遭受多重打击的时刻踏上仕途,她又瘦了。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是什么教人瘦,不言自明。

痛苦。伤心。郁闷。

李清照的郁闷,姚笛看得仔细。

姚笛为何看得仔细呢?因为她是郁闷的“专家”。

她有事没事往幽篁院去,三寸金莲像踩着一堆秘密。

李清照的卧室,香炉冷被子乱,画检盒子上了灰尘,床头玉杯搁着残乃……姚笛打量着这些她所熟悉的“景观”,心下颇受用。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绣房孤女人!她姚笛也是二十几岁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守空房,好在她的肚子比较争气,有一回,丈夫赵思诚回家只住了一夜,她就怀上啦!

姚笛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拿她的长处比李清照的短处。表面上陪妯娌说几句话,解解闷儿,暗地里的心思,却要增添李清照的郁闷。

姚笛说:现在的男人,三妻四妾多着呢,管也管不过来。

姚笛又说:官场有个啤语,磨勘磨勘,官人悠悠转,娘子眼望穿。

姚笛还说:眼看天就冷了,你人冬一个人睡觉,脚冰手凉的,叫丫头多添些炭火才好几李清照凭她说得高兴。

姚笛主动到幽笪院来,说着损人利己的话,却也替李清照梳头煮酒点香,有时送来好吃的点心自姚笛的处境,李溃照何尝不清楚?

姚笛说起劲了,越说越多了,李清照也回敬她一两句。

有一天,日上三竿了,姚笛进幽篁院时,李清照还歪在床上看书。姚笛替她挂上窗帘,扭头闻闻卧室的气味儿,笑着说:以前这间屋子有浓浓的汉子味儿,可是现在呢,哪有汉子味儿啊?倒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我的漂亮妹子哟,你看你,这日子过得……

李清照笑着打断她:是你带进来的霉味儿吧?你发霉的时间比较长。

只此一句,将姚笛嚎了大半天。姚笛半夜还在寻思,一定要择时机“损回去”。

四川人管这情形叫“打头子”,意思是说,言语能打痛别人的脑袋。眉山有俗语:头子一来,脑壳一埋……

女人损女人,向来敏于言词。越是待在一个大院里越要损。姚笛不活向刻薄又活在何处呢?单靠儿女绕膝,她的能量消耗不完。毕竟她年纪轻轻的,不足三十岁,日子又滋润,山珍海味吃不完,肌肤弹性好。

姚笛近距离研究李清照,对这位大才女、“骨感美女”兴趣很高。包括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为何劲头那么高?婚后两三年,仿佛夜夜是洞房花烛,更更有欢叫。

姚笛研究李清照的骨头,惊叹那大腿和手臂的长度。这小脚女人总结说:骨头有力,浑身是劲。山东女子,名不虚传!

她希望李清照透兹一点夫妻生活。能写艳词的艳妇,说点被窝里的话儿,还不是张口就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闷着也是闷着。妯娌交流夜生活自古就有,尤其是那些市井媳妇,一旦扎了堆,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姚笛为了套话,先说起她初人赵府时如何如何,赵思诚那个馋劲,那股疯劲,捧起她的三寸金莲闻不够玩不够……

然而李清照不接话。

眺笛摸着李清照的手说:咱们做女人的,其实不必清高。闷在心里的东西,吐出来才实在。我以前也很清高呀,夜里泪水打湿枕头,白天却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

李清照默然。

姚笛不耐烦,单刀直人了:妹子,你说句实在话,赵明诚一出门,动不动就是半年八个月的,你伤心么?你流泪么?你失眠么?

李清照老实回答:伤心,流泪,失眠。

姚笛几乎惊呼了:我就说呢,看把你今年瘦的!明年若再这样,你岂不是要痩到皮包骨头?你要将息美人身子哟,你要抒发怨妇郁闷!我晓得,不仅明诚负笈远游,公公对你、对你爹爹再也不像以前了。偏偏你又不生孩子!婆婆虽不责怪你,却也常常为这桩大事儿唉声叹气。这么大的几重压力,搁谁睢能受得了呀?我这做姐姐的,替姝子掂量着呢。伤心女人呐,愁苦怨妇呐,想哭的时候你一定要哭……

姚笛说得动情,自己先抹上眼泪了。她用了一个词:怨妇。李清照察觉了,反问她:你看我像怨妇么?我谁也不怨。

李清照拿帕子替她拭泪。

两个伤心女人,各有伤心处。

其实,姚笛心地本不坏。她憋气日久,寻机“放气”而已。李清照又曾经气过她“吼”过她,嘲笑过她引以为豪的小莲足,所以成了她解气的最佳选择。

抚慰,显摆,找感觉,同病相怜,窥探秘闻,诉说各自的风流故电……这姚笛也有几重动机。她自己拎不清,复杂的动机却汇聚成一个冲动,她要迈开她那出了名的小脚往幽笛院跑,有时一日走几遭。

又一天,她把儿子带过去玩,强调儿子的相貌如何像他爷爷。还问李清照像子像,李清照说:不像才好。

姚笛一惊,忙问:为啥不像才好?公公可是皇上的大红人。

李清照笑道:朝廷风云唯测,大宋立国一百四十年,朝堂上御座前的红人多着呢,走马灯似的。司马君实当初怎样?他红透了半边天,如今他的大名倒刻在了奸党碑上自王介甫又怎样?熙宁年间,他与宋神宗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万人追捧。下台了谁还捧他?介甫死后葬礼冷清,连他生前提拔的官员也一个不去……

姚笛对历史没兴趣,只关心赵家的命运,她又问:莫非咱们的公公红不了多久?

李清照说:不知道。我只知天意难述。

姚笛道声阿弥陀佛,说:公公可别栽了,一大家子全都栉着他呢。如果他在朝廷有个闪失,我们这些人都完了。清照,别看你与众不同,你也完了,褪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清照摇头笑道:那可不一定。

姚笛叹口气说:你是这赵府中的硬面女郎,这几年我们算足见识过了。我姚笛也服了你。硬面女郎,遇事刚强!连公公都让你三分呢。听说前些日子你在摘堂当面顶撞公公,你胆子真大。府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李清照说:我并不想顶撞他。我是被逼无奈。

姚笛惊讶道:公公逼你?为啥事儿呢?

李清照说:为我爹爹的事儿。

姚笛追问:我也为此纳闷哩,咱们的公公飞黄腾达几你爹爹倒被朝廷夺了官职,祸及全家。公公寸你爹爹……

李清照望着远处,不复言语。

姚笛还在唠叨:公公这么大的官,你依着他不汀啊?现如今,朝廷百官都看他眼色行事,我们做女人的,何不逆来顺受?你电时若依了公公,答应他吩咐你做的率情,现在早就跟随你丈关天南地北磨勘去了。小两口游山玩水,打情骂俏,紧搂紧抱,那个欢喜劲儿哟。哎哟,哎哟……

姚笛胸口疼,是多年闷出来的病。

李清照揉着姚笛的胸口,感觉到那双乳挺挺的,无可奈何的温热传递着内心的冰凉。

她只字不提曾经遒受的胁迫。她连丈夫都不讲,不希望丈夫在远方有心理负担。现在,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李清照。

赵挺之逼她在楠堂伺候宋徽宗一事,是后来才传开的。而徽宗御笔亲书她的小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则于京师广为传播,文人墨客评价说:本朝第一大书法家以九五之尊的御笔龙墨,书写头号女词人的代表作,乃是唐宋几百年来的佳话。

收藏家们则放话说:不借倾家荡产,以千两黄金购买皇上写的这首。

若干年后,这首名词,这幅天价的书法,带给李清照三生难忘的悲喜故事。

正文 第十二章 郁闷深处绽放词语之花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李清照以整整三年的时光来饱尝离愁别恨。春夏秋冬,她在园子里穿梭,在小楼上眺望,在池水边徘徊自她和前辈大文豪们一样,经历属于她的“生存落差”。她太爱了,她也太能爱了,爱丈夫,爱父亲,爱天地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爰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主题、永恒的核心。

幸福的婚姻生活突然中断,恩爱夫妻天各一方,夫君归期难数。这对青春妙龄的李清照是很要命的。这对占今所每渴望幸福的女人都是很要命的。

李清照对幸福的胃口大,这可不能怪她。淮让她是李清照呢?她先天的野性、后天的修养才气,以及她身处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使她命中注定要成为杰出的李清照。她的伤心、郁闷具有钻石般的价值,她写下的每个字都闪闪发光,坚硬而又漂亮,千万年不能磨损。

她表达了一个宋代女人的心声,她也表达了古今所有女人的心声。

她写道:“诗情如夜鹃,三绕来能安。”

李清照有三重大郁闷。而郁闷绽放词语之花。

夜里她还在园子里转悠,夏季裹长褀,冬日披裘抱。她喜欢月白色和粉红色,其次是青色。月色中她留连,星光下她“天足行走”,早农、午后和黄昏她走遍赵府的每一个角落。连楠堂她都要走过去,徘徊于那些成了精似的击木之间……

厨房的老婆子观察她很久了,瞧她不停地走并喃喃自语,她们互相咬其朵说:三少奶奶怕是要得疯病!

府中越传越像真的:李清照每日一个人走来走去,除了自言自语,有时还自个儿发笑呢,还对着青天长啸,不是疯病发作的征兆么?

姚笛倒不同意,说李清照闷得慌撑不住,散散心罢了。姚笛强调,只有她掌握着三少奶奶的真实情况。

姚笛这是说大话哩。诗情喷涌的李清照,连她自己都不能掌握自己的真实情况。

一代才女滚珠抛玉。

《鹧鸪天》: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瘕兼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眺笛是这首词的头一个读者,激动得携了诗稿便走,小脚奔向婆婆、大少奶奶,栽跟头也顾不得广她爬起来又奔。她也是个寂寞女人呐:新啼痕兼旧啼痕;千里关山劳梦魂;安排肠断到黄昏!

姚笛敢断言,李清照写出了全国所有女人经历过的伤心与幽怨。雨打梨花深闭门!收句又如此从容,忧而不伤,怨而不病,梨花一枝春带雨,寂寞深院有凄美!

姚笛进一步阐释说:原来寂寞女人也能活得流光溢彩!

李清照揭示了忧愁的普适性价值。贵妇民女概莫能外。

人类的生存,就是由这些带普遍性的情绪所沟成。

所以说,“身在庐山中”的李清照,并不知遒自己在何种程度上是李清照。

而姚笛作为女大文豪的另类粉丝,谅叹《鹧鸪天》未完,又惊呼李清照的艳词新作《浣溪沙》了: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番腮,眼波才动破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眺笛读这艳词脸儿热心儿跳。她也给宦游多年的丈夫寄过诗笺,却写不出“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

姚笛不禁含泪,喃喃自语:寄幽怀,寄幽怀,我的官人快回来!

她抄了这首间寄给赵思诚,也不说是谁写的。思诚接信后“玩之再三”,竟然受了感动,后来归家的次数明显增多……彼时,姚笛的夫妻日子渐渐滋润了,对李清照说起私房话:赵思诚怕我红杏出墙,到端门弄个一夜情啥的,他为何怕?全靠你那两句“眼波才动被人猜。月移花影约重来”。

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不可以红杏出墙么?老天爷没定过这种规矩,孔圣人也没有讲过这种话。

李清照的词,为姚笛这类年纪轻轻“守活寡”的女人唤起了女性尊严。

眺笛也开始散市危险言论了:女子受压迫,一定要斗争!

她抄写李清照的每一首新作,不再拿去恶搞,而足到处传播。

李清照的名篇《一剪梅》,赵府的男人女人都在吟诵:

红藕番残玉荤秋,轻解罗裳,柚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盾头,却上心头。

少妇情愁,从初秋堆到深秋,堆满了,堆不下了。轻愁转浓愁,十重阳登高日轰然炸开,向天地间弥漫开去。

李清照二十二岁写下的《醉花阴》,乃是两宋三百年的婉约词绝唱: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陏,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重阳佳节,夫君未归,她半夜睡不着,凤流身子不得已,去领略透骨的秋凉。赵明诚在家时,哪有这般光景。一年四季都是火热的。

赵明诚远游,李清照辛苦。

人比黄花瘦……

怅望秋风抱闷思。整日价情思睡吞昏《两厢记》语,情爱的波涛淹没了李清照,她要几今唱。端着酒杯,迎着秋风。秋声,迎着无声,情思比野里的西风更广阔。

这宋朝贵族美妇,盥然迳个唯美主义老,惜爱至上主义者,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朝着男欢女爱张开。所幸她是诗人——

将诗意带人欲望的核心地带;让诗意在欲望的内部生长。

李清照把这首《醉花阴》寄给洛阳的赵明诚,明诚叹赏不已,却有点不服气,欲与娘子比个高低。他闭门三日,一门气填了五十首《醉花阴》,混同娘子寄来的新作,一并拿给他的朋友陆德夫看,请陆德夫指点其中的佳句。这陆德夫系当时西京文坛颇有名望的点评家,他一句评语,往注会迅速传到汴京去。陆德夫玩赏良久,对赵明诚说:只三句佳。

赵明诚忙问:哪三句?

陆德夫笑吟:莫道不销魂,帘卷两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拍案叫绝,又仰天长叹一夫妇二人,从此分出高下,不用再比了。

陆德夫的点评传遍东京、两京,后佾传为佳话。宋元明清的各式书斋,多少男士捋须而诵,多少名暖捧心而吟。

二十三岁的李清照在汴梁域写下的长调《念奴娇,美得十分霸道:

箫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兪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怔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晷流,新恫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靖未。

末句又是“阴转晴”,收尽伤春情绪。

杨升庵先生点评:情景兼至,名媛中自是第一。

《占今词统》点评:“宠柳娇花”,新丽之甚。

女诗人从小到大,随身携带了很多美的元素,她创造美词,制造美贤,平常得很呢。

李清照强势的性格、宛转的情态与收尽一切的平和心境,尽显于这首。它表达了少妇,也书写了中年美妇。

“宠柳娇花”四个字,很快传于豪门与市井。

她和赵明诚的美满的婚姻生活,中断得恰到好处。且无母爱分心,李清照得以全身心投入到郁闷愁苦中,于愁闷深处,淀放词语之花。

艺术就是深人,一竿子插到人性中。李清照专心致志,摄取愁闷的能量,仿佛她“嗜愁”上瘾。一如南唐李后主,死死地盯着愁与恨不放。

这可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李清照在汴京城独守空房的时候多,泡尝离别之苦。三年辛苦不寻常,写下永久流传的诗篇。这还得感谢赵明诚呢,包括宋朝“磨勘三年”的官制。如果李清照一开始就随夫崔游,上述哇作便无从谈起。中国文学史,唯一的一个顶级女诗人就会缺席。

重要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妻平等。在心理上,谁也不用变着花样争上风。两口子平等竞争,争才气,争性情,倒是李清照始终略胜一筹。现代人习以为常的格局,古代是凤毛麟角。北方尤其罕见,因为“大老爷们”太多。

中国历代民间,都不乏爱情的元素,比如、中的女性形象,清新而自由。但礼教盛行之后,一对一的爱情体验,在“三纲五常”的礼教大背景下,难成气候。

由此可见,李清照的表达空间无限大。

她表达了古代,也书写了现代。

历史沉积下的能铯,由她来喷发。恰好她碰上了宋词这种有利于表达个体情感的文学形式。不过,宋词碰上李清照,却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南宋钱塘女诗人朱淑真,以锦心绣口嫁人暴富之家,郁闷而死,其身世也颇感人,其作品,却不能和李清照比。

李清照这些日子费受三重压力,思念丈夫百般辛苦。殊不知,辛苦结出累累硕渠。有几个汴梁文人气急败坏,指责她太出格,愤然上书她的宰相公公。她一笑贾之,照写不误。宋代男人们能到处写的东西,为何她不能写?为何她那火焰般的情怀要藏着掖着?

她也不怕公公,公公倒有拽怕她呢……

李清照写作的外在理由和内在理由一样的充足:丈夫赵明诚欣赏她,佩服她;文坛点评家陆德夫高度评价她;士子争诵市民传播,李清照足矣。作为一名纯梓的女诗人,夫复何求?

三年,她在占地数酉亩的赵府穿梭,亡立,娴坐。也到府外去,到城外去。她每有新作,姚笛颠颠地拿去传播。

李清照的儿件手槁,在大相国寺高价竞拍,被一个来自山东的神秘男子买去……

姚笛一惊一乍,动不动就喊:清照一首小词,就卖了二十两银子!

这等于说,李清照荞活自己不成问题。她的诗书画配成条幅,如《醉花阴》,能卖五十两纹银,是京城小康人家半年的花销。而在男性艺术家的眼中,这个市场“身价”很普通。当时米芾的一幅字能卖几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

李清照在经济上是能够独立的,她只是懒得去独立。

她活得很强势,从行为到内心。豪门尿力反而使她茁壮成长。皇帝佬儿,王公贵族,她在人格上平视他们。她藐视内心肮脏的、不可一世的赵挺之。

占往今来的女性,能像李清照这么活的,确实罕见。

从陶渊明到苏东坡、黄庭坚、米元章、李格非,多少子古强悍的伟男子奇男子活在她身上呢。她借来男人的力量,却端出女性的身影,发出女性优美的声音。她是古代女性追求自甴与平等的总代表。对今口之女件,仍然具有榜样的作用:菌先她是美的榜样,她美得大气而又细腻;然后,她是反抗男权的榜样。二者相加,或可叫做“李洁照式的生存姿态。”

当权钱价值观流行时,男人耍霸道,女性之悲剧难免。旷自持久的压力构成历史的张力,显现出文学的表达空间。

百年来女性受压迫,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李清照的低吟勺长啸,惊破多少封建男人的耳朵。

她强势,想打压她的人就渐渐显出弱势了。

赵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对“打不死”的李清照有些崇拜了。赵氏三兄弟,赵存诚,赵思诚,赵明诚,都对李清照的才华钦佩有加,他们带回外面的消息说,南北方各大城市,都有人传唱李清照的词。其中不乏体面的人家,高雅的场所。

赵挺之没日没夜在朝廷拼搏,无睱他顾。赵氏兄弟的话就很有分量。

姚笛最兴奋,见人就宣传三少奶奶。她甚至说:李清照不生孩子,看来是天意,昔日的风刀箱剑,眼下又变成了李清照的三月春阳。

李清照二十四岁,守空门的苦日子将要结束了,丈夫磨勘已磨到头,将调回汴京任职。郭夫人为此事与赵挺之软泡硬磨。赵挺之如今是“尚书右仆射”(宰相),变尽法子威逼“左仆射”蔡京,哪有闲工夫理会家举,他答应了郭夫人的请求。

赵挺之节日回府时,对儿媳妇李清照表示他的大度:赏赐之物丰厚,三妯娌无区别。

青眼、笑脸又回来了,从四面八方涌来。三年来习惯了抵抗的李浈照倒有些不习惯。

她的苦日子终于没有亡过。几重压力,诸多白眼……三年苦日子,苦出了多少永久流传的佳作?她苦出了成就感,苦出了女性尊严,二少奶奶姚笛迷上她了,一天到晚围着她转……

愤怒出诗人。伤心出佳作。

李清照的艺术道路与李白杜甫异曲同工。

二十四岁还早呢。她还会写出更多……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李清照的情爱要求优先于她的艺术冲动。赵明诚将要回到她的身边,这才是她最最要紧的一件事。

小别尚且胜新婚,久别却又如何?

赵明诚比她还急呢。陆德夫曾拉他去洛阳的章台妓馆,拉不动,嘲笑他迂腐。及至欣赏到李清照的《醉花阴》,又到汴梁丰乐楼见了李清照一回,不禁对赵明诚说:清照天生丽质,才貌双绝。你小子,这辈子就好生崇拜吧,好生享受吧。

赵明诚哈哈大笑。

太学的同窗,官场的同事,古玩圈中的朋友,谁不羡慕赵明诚啊?山东娘子太有才,山东汉子太有福啦。

为了提前一个月回家,赵明诚居然送出两张名画打通关节,在官场中传为笑谈。

可是赵明诚认为很值。一宵值千金呐。他收拾行装,备了快马。他要颠颠地奔回去。

男奔女,好欢喜……这个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朝野震动,赵府恐慌。

正文 第十三章 青州好时光

赵挺之使尽浑身解数,拳打脚踢,逼走了“千年大权臣”蔡京,独霸宰相府。他走路吭气的样子很像蔡京。乌眼鸡学习乌眼鸡,并且打败乌眼鸡,占据了它的好笼子,抖出了它的大威风,“鸡冠血红”。

这个赵挺之上街,前呼后拥,迤逦二百米,那排场与当初的蔡京一模一样,连随行小厮的皂衣也相同。可见赵挺之的平生志向,就是要成为第二个蔡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弄权上瘾了。拳打脚踢真痛快,金银财宝滚滚来。各地的官府均他筹备“生辰纲”,要超过蔡京、梁中书。

京城童谣说:昨天拔了菜(蔡),今日又起灶(赵)!

赵挺之回家更得意,指点三个儿子说:蔡家这几十年出了一窝高官,什么蔡京蔡攸蔡卞。你们给我听好了,把他们全踩扁!你们三兄弟要占据门下省中书省,安插亲信到六部,到太尉府、开封府、大名府。哈哈哈,老子飞黄腾达一百年,不,三固年!

然而刚刚过了三个月,蔡京卷土重来,把赵挺之打出了宰相府。蔡京与徽宗,毕竟更近些,他在朝廷经营几十年的势力,使他能够死灰复燃。

赵挺之落官仅五天,竞一命呜呼。他活了六十八岁。中国古代“弄权史”,赵挺之是个典型。

后十余年,七十九岁的蔡京被赶出京城,死在赴贬所的路上,五天无人收尸。

北宋后期的两个大权臣,其死亡,均与“五”这个数字葙关。这大概也是天意。而立于汴京端门的“元佑奸党碑”,七寸厚的石板竟被雷电劈成两半,惊倒畏惧天意的宋徽宗。于是连夜下旨,撤毁分布于客地的元佑党人碑,为司马光、苏东坡、李格非等人恢复了名誉。“苏黄文集”也得以重新刊行,“畅销全国”时在赵挺之落官之时。

李格非不笈出仕,以四品官的半俸退休。

赵挺之既死,赵氏三兄弟全都落官。

但宋徽宗对赵家还洚好,没有下令没收赵家的财产。京师传言说,皇上对赵氏家族如此开恩,是因为他欣赏李清照的才貌。皇上爱读李清的词,御笔书写。当年发生在赵府楠堂的故事也于此间传开……

蔡京的东沔两园同庆,百官往贺,冠盖如云,有钱宾客从遥远的广东、福建、四川赶来,祝贺若相爷自相位。

蔡府四十里豪宅千人圧欢,闹了几天几夜。

赵府却是一片死寂。

二少奶奶姚笛格外惶恐,小脚乱转,每日念佛,为她的官人赵思诚折祷。她看见李清照、面有喜色,很不理解,埋怨说:你李清照的爹爹恢复了名再,拿到了退休金,可是你丈夫赵明诚却失掉前稃,俸禄也没了,这哪头重哪头轾你分不清啊?莫非明诚不拿官俸,你要到大相国寺开袖子卖诗词?

李清照笑道:卖诗词也好玩,不定哪一天,真要去大相国寺赁个补子,明诚做古玩字画,我写诗作词挂出去,看看一年下来,究竟能挣多少银子。

姚笛眼珠子一转,忙道:你们夫妻两个联手,能做大生意啊,一年挣的银子恐怕是明诚官俸的几十倍!我去替你们打理如何?

李清照点头道:好财,只要姐姐肯来。

姚笛凑近,压低声咅说:山东那位出重金收购你作品的男子,足你在老家的相好吧?听说他一表人讨,人又衮爽。

李清照捽不及防,脸红了。罗希亮这个名字,一下子亮起来。

姚笛拍手笑道:说中要害了吧?看把你羞得哟,这白酥酥的脖子都红到下面去了。快让姐姐瞧瞧,红到哪儿了?

姚笛伸手揭李清照的衣襟。李清照推开她,更把脸儿一红,赛过三月桃花。

姚笛感叹:怪不得你写艳词超过柳三变、晏几道。原来有个棒棒的旧相好!我姚笛可没这福气!十六岁就嫁到这个赵家,守空房好凄惨……

李清照说:啥旧相好?济南丰乐楼相亲时,与也过了一回眼罢了。

姚笛穷追不舍:他没能过你的眼,还是你没能过他的眼?

李清照说:箅是他没过吧。

姚笛还问:我的大美娘,你这“算是”又怎么讲?

李清照佯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姐姐你再问,我可不理你了。

姚笛温柔地抱抱“骨感兼肉感”的李清照,笑道:姐姐不问了。姐姐只希望你过得滋润些。连皇上都高看你,赵家仰仗你才没有一败涂地,我呀,今生只干一件事,崇拜你,跟着你做大生意。

姚笛把李清照赁铺子的玩笑话当真了。

其实李清照已盘算好,此后协助赵明诚,收购并整理金石书画。这足赵明诚牵肠挂肚、十几年来付出甚多的一桩功业。

展玩。两口子疯玩,哪有时间做生意。

仕宦富贵人家,做生意的寥寥无几。

赵明诚收集?物也不是为了赢利。他的“野心”是要超过前辈金石学大家欧阳修,写出学术臣着《金石录》,映照五十年前欧阳修的《集古》。后来《金石录》书成,凝聚了伉俪心血,为祖国的文化传承立下一大功,受到南宋大懦朱褒的高度评价。朱熹、陆游、辛弃疾也盛赞李清照的词……

当然,占物本身也是价值连域。

玩古物舍不得卖,古今收藏家是一致的。而赵明诚夫妇乃是古今最大的民间收藏家,藏品最丰富,价值最高。

玩赏古物的巅峰人物赵明诚,眼中只有历史与文化的双重光焰。他出身贵族,他娶的老婆也是贵族,且是诗书传家,修养超群。两口子的眼睛,对钱币之光的反射是有限的,除非它们是出土的远击钱币。如果赵明诚想拿文物做生意,那么,他在金石学的道路上不会走得这么远:自末代迄今,民间的收藏家无人能够企及。没有记载表明,他和他的妻子卖过一件古物。

贵族的文化努力,中西例太多。

富而能贵,抵达这个“贵”字,比致富之路更漫长……

赵明诚和李清照决定“屏居乡里”,迁到赵氏袓居地青州(今山东益都)去。

眺笛好失望!

这些年她和李清照一言唯尽呐,她气过骂过中伤过,妯娌不和举家皆知。可是她姚笛归根结底还是崇拜的,迷恋的,她对李清照心服口服,也称“折服”。谁有魅力盖京华?三少奶奶李清照!

姚笛哭了。每日去幽箅院,有时她还独人学李清照徘洞的样子,却澳恼。己那颤颤的三寸金莲,横竖不似妹子的一双自山天足……她央求婆婆,清照走后她要搬到幽篁院居住,沾些灵气,写几首传世小词,拴住丈夫赵思诚那颗随时可能复发的花心。而她说到明处的理由是:让儿女身上多一歧书卷气。

郭夫人答应了姚笛。

赵明诚远走青州,也是分家,带走了厉于他的那一份财产。

临行前夜,郭夫人召集“家庭会议”,把三个儿子和儿媳幻、众姨娘众亲戚、老管家老妈子上等丫头等召齐了,宣布她的重大决定:把当今皇上御笔亲书的李清照的杰作,以赵氏家族的名义赠与李清照,表彰她的“佑族之功”。

郭夫人还向儿媳妇李清照行大礼,道万福。

李清照止不住双泪长流。

阖家感动,不消细说。

第二天一早,初秋的太阳喷薄而出,李清照与赵明诚上路了,十余辆满载文物与家当的马车跟随着,家丁个个精壮,长剑短刀护路,干里向青州。

青州一待十年。

赵明诚不当官,李清照很幸福。

相爱者不能分离。

再说,他们已经分离过了。李清照已经饱尝了离愁别绪,不想再去体验,虽然愁苦使她写出了好诗词。诗坛她声誉鹊起,可她并未刻意做个着名女诗人。她唯一的身份是女人,赵明诚的娘子。女人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呢?是爱情。这一点李清照可不含糊,她始终牢记着,活得方向明确。

不生孩子倒好,夫唱妇随到老。

李清照可不像欧阳修、司马光、苏东坡、陆游、朱熹、洪迈、辛弃疾……这些宋代大男人有着明确的文化意识,担当着传承华夏文化的历史重任。李清照是个地道的女人,快乐地活在当下,细腻地感受周遭,对政治几乎毫无兴趣,也不要什么宏大悠长的历史感。她的历史感或沧桑感是后来的事,是自然牛发出来的东两。

自然生长的东西才有足够的、丰富的细节。

理解李清照,这一点颇重要。

有趣的倒是,李清照活出了女性风采,书写了女性的内心世界,揭示了女性环环相扣的生存细节,皮而使她成为一座文化的高峰。顶级艺术充满了意外,李清照是古代女性中唯一的典型。她孤身一人站在高峰之上,曼妙的身影辉映着那些成群结队的男性大师……

到青州的这一年,李清照才二十五岁,正是生命中的大好时光。与同样年轻的赵明诚百般恩爱。

家里也不缺钱。她后来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说:“扉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有余钱,都拿去购买金石书画。”十年积下的文物,连同从汴京带到青州的,竟有数十车之多,可见余钱数字很大。赵明诚的宰相父亲想必留下了大宗遗产。

珍贵而庞杂的文物,需剔除池谬,整理校勘,编辑成册,有大量的丁,作要做,最终编成一部《金石录》。这部书,是古代文物的重要资料,前后用了十多年才大功告成。李清照协助丈夫。有时白天不够用,夜里继续工作广夜尽一烛为率,不熬夜。夜里又别有赏心乐事。

赵明诚还带着她登上五岳之首泰山,摹下《唐登封纪号文》两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山民很好奇,不知他俩得了啥宝贝。此间又收藏了蔡襄的书法《进谢御赐诗卷》、南唐大书家徐铉的小篆等,宝贝一拨接一拨。两口子沉浸于其中,“摩玩舒卷,指摘疵病”。

爱着,却有事儿干。如此甚好。

自足的爱情悄无声息。爱到末路才咿呀呻吟。

李清照把丈夫的事业认作自己的事业,写诗埴同,无所谓了。从丈夫落官的那天起,她也基本上告别了诗人生涯。

幸福的女人忙着幸福,无暇写作。

青州十年好时光,未留一首相关佳作。

缠绵与喘息,才是李清照和她丈夫不断共创的佳作,她不以文字发出她那美滋滋的声音。

她以十年沉默讲出八个字:男女风流,妙不可言。

她把家里的厅堂命名为“归来堂”,将居室取名为“易安室”,两个雅号均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似乎向世人昭示着她的诗人生涯:从此李易安登场,李清照息影。其实她的侧重点在归隐:夫妻双双隐于青州山水,每日品尝货真价实的爱情。

家在山水怵抱中,女人在男人的怀抱中。——实际情形却可能相反,男人不知不觉滑向了女人优雅的臂弯。

她命名厅堂并自号居士,堪称创新之举。宋代女人,没人像她这样。赵明诚心甘情愿,做绿。卜衬托这朵稀世之花。山东汉子好样的。

李清照的性格,显然柔中带刚。妩媚而又激烈,是她的迷人处。平日里说话,既有款款娇语,又有快人快语。娇语在房内,快语在门外。

概言之;这宋代美妇人婉转多姿。

李清照在青州有了一帮情投意合的好姐妹,有些是赵家的亲戚,有些是像她这样的衣食无忧的贵妇。姐妹们在她的带领下,喝酒行令,踏青斗草,扑蝶寻花,荡舟采莲,坐香车骑宝马招摇过市,惹得市民争睹、道学家们一阵又一阵傻眼。甚至有人气急畋坏地告到衙门,状告李清照带坏了他的妹妹和老婆。街坊也有愤世嫉俗者的评论:李清照像个疯女人!必须加以制止,否则青州城鸡犬不宁,齐鲁这礼仪之邦将蒙受耻辱!

事实上,确实有姐妹在家里闹起了独立:女儿向父亲索要自由,老婆向老公宣告平等。男人们惊呼:反啦反啦,孔圣人安在?女子不唯难养矣,女人已开始作乱,祸乱之源乃是李清照!赵明诚亦有贵任:他居然有这样的“贱内”、“拙荆”!他的鞭子哪儿去了?他的扫帚哪儿去了?他为何不写休书?

控告李清照的诉状飞向州府。州府大人却不了了之。他心想:那赵明诚是条龙,暂居青州而已,时机一到必定腾飞。拿他娘子是问,岂不是自寻晦气?

青州城里的一场“妇德”风波,以李清照和她的姐妹们的全胜宣告结束。这群“疯女人”,疯得更起劲,斗酒成疲,一张张粉脸儿赛过桃花,扔了臭供烘的裹脚布,迈开美腿走路,公开场合大声喧哗。她们还高唱李清照的早期词作《双调怨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大儒小儒三五成群恨声不绝:典型,太典型了,这是典型的“夜不收”,煽动全域的名嫒淑女晚归家,四面撒野八方喧哗!

不过,和李清照的姐妹们的嘹亮歌声相比,道学家像几只蚊子苍蝇嗡嗡叫。

有一天,宦游途中的张汝舟来访,并带来几样古玩,慷慨赠送赵明诚。夫妇二人热情款待,不在话下。张汝舟与赵明诚结为兄弟,管李清照叫嫂嫂。赵明诚不在时,那张汝舟一口一个嫂嫂,叫得怪甜,两个眼珠子只在李清照漂亮的五官之间。他还赞美李清照体态依旧,甚至比几年前在汴梁时更婀娜多姿。女人谁不想听这个呢?再说李清照受了爱情滋润,确实模样更整齐、身段更俏、举止更娴雅。少妇美在细节上。风流,风韵,风度。

闲谈中,李清照提及青州城的妇德风波,张汝舟完全站在她这边,狠狠骂了一通道学家。

张汝舟说话,李清照爱听。

张汝舟盘桓几日后上路,赵明诚、李清照送至城外的长亭。

笑妇人挥挥乎,眼中有惆怅……

此间她自绘一幅肖像画,挂于归来堂,形容清瘦,体态风流,坐姿娴雅。右手持菊花一枝,略有沉思之状,画上有赵明诚的题字“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此画见于晚溃王鹏运刻本《漱玉词》。

香绝美妇,句子清丽,漱得红口白牙清爽。

漱玉同三个字,出自李清照的红唇。由此不难揣测,她拥有两排值得骄傲的玉齿。何物使之白如雪?端赖好词妙语。

细读李清照,也会令寻常女子渐渐地吹气如兰。这功课,再高档的美容院也开不起来的。

即使北方的“大老爷们儿”,用心品读漱玉词,也一定读得目光细腻,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李清照生活好,心情好,没生孩子,驻颜强于一般女人。三十一岁自绘肖像,透露出她的青春消息,她的容颜自信。

估计她到四十多岁,看上去仍像三十岁。

永远的李清照……

可是赵明诚复起,又要当官了。这对着名的夫妻将撤离青州,前往东边的莱州(山东掖市)。这回李清照跟定了丈夫,首先为了爱情,其次衬能是为了适当监督。她三十五岁,赵明诚奔四十岁一男人在这个年龄段通常比较危险。

赵明诚到莱州做知州,僚城如云,谁能保证他不受部下挟裹,去歌肆酒台乐一乐呢?当年那个柳三变,半生折腾,做个区区余杭县令,也是烟花巷中乐颠了、耍安逸了。寻常妇人能忍受这个,李清照偏不!赵明诚若是花心膨胀,忽视她的存在,无视她的胖与瘦、穿红还是戴绿,回家如蜻蜓点水,出门如狡兔无踪……李清照定会跟他比试比试:谁出门的动作更快,谁消失得更彻底,谁的身上疑点更多!

历城有个罗希亮呢。现在他改名叫“罗恨手”,李清照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罗希亮恨也自己那只摸过她的腰、失掉大好姻缘的手。罗恨手请孔二嫂到青州传书信,信上说,他想从历城通判的任上“慑移”青州,或下调为背州府签判亦可。李清照写亲笔回信,请他以仕途为重,并珍惜与宋秋帆的“一世缘”。

易安居士,以居士的口吻对她的崇拜者讲话。

李清照没见过朱秋帆。听孔二嫂讲,宋秋帆是历城老太守的女儿,亦通文墨,和她丈夫一样崇拜李清照……

孔二嫂到青州,恰逢赵明诚调任。她和李清照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儿,关心赵明诚对她是否忠诚。

李清照想了想说:照样,明白,忠诚。

善于阐释名字的大媒婆孔二嫂,乐得仰面大笑。

从各神迹象看,赵明诚既无纳妾之乐,又无召妓之名。

娘子如此漂亮、多情、才高、性傲,窗人就甘心做陪衬吧。

别了昔州!姐妹们哭得稀里哗啦,胭脂满脸乱窜。领着她们闹自由的李清照这一走,那些个道学家还不卷土重来?恶狠很拽着她们缠上裹脚布,强令她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食不能言寝不能语——那将是什么样的悲惨日子呀?

李清照搂紧拳头,安慰这群人数渐多的姐妹说:莱州并不远,有情况你们到莱州找我!

十里长亭,送了一亭又一亭。离别的阳关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李清照心潮澎湃,诗情像海浪般高高耸起,纤手一挥,写出一首表达女友情谊的佳作《蝶恋花》:

泪湿罗农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撖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戌。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送别的这一天下着微雨。

幸好没喝酒。否则裙孜将乱作一团,授青州道学家以口实。青州的姐妹们是否重归暗无天日,是否激愤相约到莱州找过李清照,史料无凭。

莱州三年,胄州的好日子得以延续。

丈夫几乎每天回家,夜里与娘子共鸳帐。然而赵明诚毕竟是地方长官,应酬多,偶有不归之夜,或衣袖间沾点“娱乐场所”的气息。这对李清照是个考验。却没有迹象表明她是醋坛子,凭着蛛丝马迹就婴对丈夫刨根问底。她像曹公笔下的林妹妹一样爱着,又像宝姐姐一样识大体。

她没给赵明诚生儿育女,一直隐隐有愧疚,她需要对付的是寂寥。这东西很实在,白天的每个时辰都来光顾她,撩拨她,欺负她。独自饮酒,独自赏花,独自散步。春风乱翻书,她随便挑个字,凭那韵脚写起诗来。

轻愁难写无好诗。没有能慑的聚积,就没有能量的喷发。

一切艺术均在此律。

李清照足“深度生存”的典范……

相似的日子过得快,一晃三年过去,李清照四十挂零了,仍是“转照动人”,爱情这东西真是没得话说,两个字:滋润。

赵明诚在莱州的官秩满,调淄州(山东淄博)任知州。从小州调到大州,官阶随之上调,俸禄随之大增。李清照比以前的任何时候更像一位贵妇,头饰镶了海底的明珠,玛瑙玉器无数。她还一如既往,努力和丈夫生孩子,做不留遗憾的女人,遍寻齐鲁的民间偏方,求菩萨,请巫婆,走乡串户,不辞辛劳。

这一年,她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主动建议亲爱的赵明诚纳个偏房,生下子女。她也喜欢小孩儿哪,看邻家儿蒗看半天不眨眼。她已经是个中牢妇人了,虽然看上去很年轻,却不大能生育了,试了这么多年,偏方塞满抽展,屈指算来,婚姻生活二十多年,她是称意的,她知足了,青州姐妹们羡翦她。见多识广的名媒婆孔二嫂说,她结的是“如意婚”,嫁的是“可心郎”。

李清照麋劝丈夫纳妾,丈夫没反莳,笑呵呵搪塞过去,其实她有些紧张,想象着家里忽然来个十几岁的子美娘……

淄州太守赵明诚并不考虚纳妾。他迷上自己的妻子,越迷越着迷。他也说不清,反正他就是迷,“下班”就想回家,躲开各式官妓营妓、想做他偏房的良家女儿。擅长点评诗词的好朋友陆德夫,在见过李清照几次之后又发感慨,点评女人,称李清照是数百年一现的奇女子,奇绝,奇才,奇做。

陆德夫还把这“三奇”拿到朋友圈中到处讲,说赵明诚有个“三奇娘子”,惹发一些人的好奇心,居然到太守府第瞻仰。有个善丹青的,画下一幅丈二巨画《三奇美娘图》,卖得好价钱。

赵明诚听同窗或同僚恭维时,表面上谦虚,而心里受用得很。奇艳是说,李清照不老。眼角的几条细皱纹也是美的。她的奇傲,故事多,赵明诚比谁都清楚。奇才更不用说了,从汴梁到山东,李清照、李易安赛过多少文坛巨子,比肩苏黄。

“舆论”对赵明诚有影响。

再说他忙。他还痴迷古物。娘子有三奇,他有“三忙”,忙政务,忙收购和鉴赏古物,忙着与娘子多方面切础……

从各类记载看,赵、李二人的确伉価情深。这爱情故事非杜撰。李清照的婚姻生活一开始就幸福,直到她四十六岁赵明诚辞世口此前漫长的童稚与少女期,以花样翻新的快乐、不同凡响的个性和才气,为她的一生幸福作了坚实的铺垫。

然而破在即。幸福将要中断。

早忘了伤心为何物的女人,又要陷入忧伤,并且,陷得更深。才貌超群的女人,她的苦难也令人触目惊心。

李清照的苦难,与国家、民族的苦难紧密相连:女真族的铁骑踏破了北中国的大好河山。

正文 第十四章 家国苦难

公元1125年,赵明诚调淄州,上任没多久,金人突然向北宋开战,从燕京打到太原,战火迅速烧向洛阳、汴京。

女真族原是黑龙江流域的游牧民族,受北辽统治。长期的氏族社会,等级森严,男人能猎杀虎豹,女人儿童也操刀习武。其中的一支完颜氏势力渐大,立国为金,与辽朝耶律大石分庭抗礼。

北宋到徽宗后期,已逾一百五十年。而女真族的金国仅仅建立十年。

中原文明患病。女真族却有某祌原始的单纯,能在短期内聚力发力。

善于寻欢作乐的宋徽宗于宣和六年(1124年)突发奇想,联金攻辽,收复了五代石敬塘献给辽人的燕云十六州。徽宗很得意,认为自己完成了宋太宗的未竟大业。蔡京更是拼命妓吹宋金联合、一举击畋辽国的盖世奇功,大搞庆祝活动。然而金人却在盘算,吃掉大宋。

1125年10月,十几万金兵铁骑分两路发起了闪电战,一路攻城拔地,仅两个月,两路金兵就会师干汴梁城下,耀武杨威。拥宵二十万守军的宋徽宗慌忙撂挑子,做了太上皇。太子赵恒继位,是为宋钦宗。改元靖康。

京城内的百姓强烈呼吁杀掉误国的奸臣,宋钦宗迫于形势,将蔡京、童贯等人逐出京师。蔡京死在前往贬所的路上,五天无人收尸。蔡氏家族一畋涂地。

次年,汴梁城破。

金军奔人这座称冠全球的繁华都城,烧杀抢掠,狂淫妇女。连小女孩儿老婆婆也不放过。投汴河自尽的少女、少妇、老妇数以千计。徽钦二帝及数万皇室成员、宫娥嫔妃、能工巧匠被金兵劫走。连同装车的珍宝古玩典籍,出城走了几昼夜,人夜火把乱晃,万人哭号。着名的丰乐楼、太和楼、班楼成了焦土。米价暴涨,树皮被扒光吃尽。蔡京的东西名园,赵家府第及京师众多私家豪华园林,驻扎着从草原杀过来的金兵……这就是后来岳飞以血泪书写的《满江红》中提到的“晴康耻”。

靖康二年夏,康王赵构在商丘应天府匆匆继位,是为宋高宗。此人是个逃跑“专家”,听到金兵二字就要尿裤子,他一路南逃,后来跑到越州(绍兴)站稳了脚跟,才发现自己吓出了不孕症……

金人血淋淋的屠刀切下北中国,也把李清照的命运“栏腰”切成两半。

1126年,山东也面临着沦陷。

此间待在淄州的李清照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令人不无惊讶的是:战争即将切掉北中国,却未能影响李、赵二人的爱情生活;夫妻俩的“金石情缘”在战争的纷乱中纹丝不动。

学者们于此往往匆匆带过,其实没必要。这个史实不是见不得人的,恰好相反,倒值得浓墨书写。李清照在国家面临南北分裂之时,仍痴心于爱,钟情于金石书画,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举“二战”为例:当纳粹德国肆虐欧洲时,一些被占领国的科学家,安静地待在他的书斋或实验室,面对层刀毫无恐惧,能吃能睡能工作,并充满了生与死的幽默感。这是勇气使然。

李清照一个贵妇,生在官宦人家,婚后备受夫君呵护,这朵绽放了四十余年的富贵之花,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爱国女诗人,吼出金戈铁马。她爱文物就是爱国。而文化从来有矜持的特征。在侵略者日益逼近的马蹄声中,她继续着她那既高贵又平凡的爱情生活——

赵明诚从邢氏村庄买得一本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如获至宝,连夜飞马归家,顾不得洗澡上床,急切唤娘子沏一壶“小龙团茶”。烛光通明,两口子“相对展玩,狂喜不支”。

今人解读这喜悦,不妨视为赵、李二人对金国侵略者的无限轻蔑。

金兵围困汴京时,夫妇俩急、奔青州,望着那些堆了十几间屋子的文物,忧心如焚。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说:“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三十年心血将毁于一旦。有些宝物是赵挺之传到赵明诚手上的。个人损失事小,祖国丢了宝贵文物事大。

李清照对未来的恐惧,很快得到验证,噩梦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1126年的春天,赵明诚的母亲在金陵去世,他带了十五车文物赴金陵,李清照暂留青州,守着十余间“书册什物”。他们习惯了和平的生活,“几曾识干戈”?对战争这头怪营憎然无知。饱读诗书,书上却哪有刀光剑影?

战事一天天地吃紧,李清照心惊肉跳,守着文物子肯走。青州的姐妹们劝不动她,已各奔东两。

年底,金兵攻陷青州,先人城的军队,惟恐后续部队占便宜,曽性大作,掠杀奸淫。李清照卷人逃难的人群中。

金人毁了她的美好家园。十余间屋子的文物烧成灰烬。

她千里奔逃,掘转到金陵,已经是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的初春了。赵明诚时任江宁知府,两年间派人八方寻她踪迹。劫后重逢,夫妻抱头痛哭一场。赵明诚在知府厅“大恸”,顾不得哭相难看,僚属亦感动。

李清照惊魂甫定,住进了江宁府的高墙深院。

贵妇的円子又回来了。

凭惜着长江天险,金陵城似乎万无一失。这座名城繁华依旧。宋高宗赵构驻驻跸金陵,改江宁府为建康府。

皇帝念念不忘割地求和。高官们照样享乐。

这一年的上已节,赵明诚的许多亲戚族人聚干建康,李清照的弟弟李选也从外地枉来。赵府摆盛宴,室歌曼舞庆佳节,却是强颜欢笑。

酒阑客散,诗人无眠。伤感的李清照写下《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长安代指沦陷的北中国。

此后一年多,李清姒生活平稳。国仇家仇,正缓慢植入她的肌肤,流进她的血液。要等到若干年后,那个苍凉刚劲的李清照方来与世人照面。此间仍是雍容华贵。

李清照几十年的修养、生存姿态是朝着这个方向。根子扎得深,转向有个过程,并由内在的力量所推动。打仗是男人们的事,她也不可能去研究军事。

从1128牢初春到来年的冬天,李清照在建康城里写诗,劲头十足。宋人周浑说:“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李清照戴斗笠披蓑衣踏雪寻诗,只苦了赵明诚,他写诗写不蠃夫人,却又必须唱和。

李清照人了魔境: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倚石自沉音……

有时下大雪,李清照收拾霄具前脚走,赵明诚后脚消失了踪影。他才思枯竭,听到诗就有点害怕,躲起来了。

李清照满载而归,到处找他……

春天,她深锁重门玩味欧阳修,得一阕佳词《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窠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域。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美人垂暮。

李易安四十五岁开始言老,比许多男性大诗人还晚了好多年,杜甫、苏轼、辛弃疾都是三十几岁就言老。这首词作于建炎三年的元宵节后。赵明诚很是欣赏,频频向宾客推荐,可是李清照请他和上一阕,他又连连摆手,称不敢。

赵明诚为逃避写和诗,还有个口头禅易安居上堪比东坡居士,赵某不才,岂敢岂敢为这口头禅,李清照不止生了一固气。赵明诚常常夜里赔不是,哄得她玉齿大开粲然一笑。中年夫妻亦缠绵。

屈指算来,夫妻恩爱,二十七年。

李清照忙完了夫妻事,意犹未尽,谈起了历代诗人,双颊潮红两眼发亮。那赵明诚已沉沉睡去……

李清照又变成了文艺理论家,写《词论》,批评王安石、黄庭坚、秦少游、张子野,她甚至敢于批评苏东坡,说东坡填词不协律,使她为之头疼。虽然这位两宋第一名士学究天人,可她李清照偏要说,东坡词“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她最欣赏李煜,那风度,那才气,方为词人本色。再者,时隔两百年,谁接李重光的班?俺李易安是矣。李清照也表扬欧阳修、二晏、柳永,认为他们是词家正统,但也各有各的毛病,比如柳永“词语尘下”,悝语村话过了头……

赵明诚嘀咕:娘子口气越来越大。

他是苏试的“铁杆儿粉丝”哩,坚决不同意李清照对苏词的评价,跟她争论,并提醒她说:别忘了,你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弟子。

李清照在床上就愿起来了,瞪圆了杏眼说: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两口子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睡觉背对背,谁也不理谁……

然而,争吵的好时光已经不多。

这一年的五月,建康城里突发兵变,对军事一窍不通的赵明诚“缒城宵逝”,仓皇逃向安徽一不久,兵乱平息,高宗驾临建康,沼令赵明诚任湖州知州,并要他火速到建康听圣谕。赵明诚把李清照安顿于池阳(安徽贵池县),飞驰金陵。

《金石录后序》记载池阳江头的离别场景:“六月十三日,明诚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弃舟登岸的赵明诚目光射人,情形不妙。

李清照待在小城池阳,焦急等候官人的消息。

时值三伏天,酷热难耐。李清照身居官舍,眼看平静下来了,忽又心神不宁,几日不能消。奇怪。明诚此去建康面圣,应该说不是坏事,他的湖州知州的任命发表在先。可是为何心不安呢?赵明诚临走时叮嘱过李清照,待在池阳别动,等他的书信。战争时期,皇命临时变动是常事。

转眼已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于鹃桥的时刻,李清照写下一首词《行香子》,像个不祥之兆:

草际鸣蛩,惊落梧榈,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李清照此间与丈夫分离,时间短暂。不像婚后耶三年离别,更不比几年前她从青州随难民逃向建康之时。

然而浓愁散不开:草丛中几个虫子叫,竟然惊落了捂桐叶子。晴也子是,雨也不是,风也不是:离愁把李清照拨得团团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个夜晚,空中弥漫着杨玉环和唐玄宗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

李后主生干七夕死于七夕,莫非这七夕是个不样的时辰?

李清照整夜徘徊于官舍的庭院。脑子不可思议地清醒着。思念烧烫了她的心房,双颊却冰凉。

雨过天晴皓月当空,褢一身月白色轻纱的李清照整夜排徊。

究竟为何,她七夕无眠?

谖光熹微时,下人送来了赵明诚的书信。

李清照读了半行字,手便抖上了。草草收拾了几件衣裳,来不及告别当地官员,解舟东上,直奔建康。

原来,赵明诚受皇命催促,冒着酷热赶得太急,到建康城就中暑病倒了。病魔来得非常凶猛。过广一些时日,他自忖可能不起,才给李清照写了这封字迹潦草、语气急促的短信。

李清照赶到丈夫身边。向来红润的赵明诚一脸蜡黄。她间奉汤药月余,病人不见起色。探访者络绎不绝。其中有个不速之客:张汝舟。他带来了一件名贵的玉壶占玩,赠送赵明诚。病榻上的金石学家目注古玩,时而微笑,时而眼中含泪。他连“把玩”的力气都没有了。李清照一直手拿玉壶,放左放右,置前,配合着亲爱的夫君缓慢移动的目光。男女相爱二十八年,做过多少动作:有竹堂,幽篁院,肯州,莱州、建康城……恩爱夫妻这最后的床头动作,叫在场的人哽噎。

张汝舟伸手抹了几回泪。

而回光返照的赵明诚闭门叮嘱李清照:一定要保护好劫后尚存的大批文物。尤其是宋徽宗亲笔书写的,要妥善收藏,秘而不宣。万一再逢劫难时,单是这一轴“龙字”,可保李清照安享余年……丈夫似乎在暗示她什么,她悲哀惶恐,思量不及。赵明诚越来越虚弱了,李清照“哭跪连日”。

八月中旬,四十九岁的赵明诚扶病写下绝命诗,含恨西去。

李清照当场昏死过去,亲朋唤不醒。此后李清照大病一场,百余日不能起床。人在病榻魂在天,苦苦寻她的情郎。

上天人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耳边有痴男一张汝舟每天抱一束她以前最喜欢的木樨花来看望她,亲自下厨,为她熬鸡汤、人参汤。日将晚时他就离去,并无半点磨蹭的意思。一直跟随李清照的女侍偎翠,如今是个妇人了,她夸奖张汝舟说:张大人不愧是君子,是老爷生前的挚友。

李选对张汝舟的印象也蛮好。

冬末,李清照脸上慢慢回复了血色,身子还长了几斤肉。张汝舟谨慎地赞美她的容貌、体态,她摇摇头,微笑着瞧窗外的雪花。

亡人是越望越远了,活着的人还得享受生命。享受着,怀念着……

李清照眼下是寡妇,却不是礼教意义上的未亡人。

三月,她催着张汝舟去他浙东的任职之所。

也许,这许多年来,她对张汝舟的那点心思不是不清楚。

她还算个中年美妇吧?女人到了这个紧迫的年龄段,也许更渴望男欢女爱。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她在张汝舟和弟弟的陪伴下,漫游石头城,荡舟秦淮河,登临李后主、大小周后盘桓过的南唐百尺楼。

她才四十几岁,她要美下去,要享受生活。

然而命运再起波澜,苦命的李清照在劫难逃。

金兵铁蹄南下,一心要捉宋高宗。建康城眼看守不住,城里乱作一团。那张汝舟春末也消失了。李清照想:他大约是奉命去了浙东,匆忙间不及告辞。

张汝舟消失不要紧,李清照还守着大宗文物呢:书两万卷,金石书画两千卷,并器皿茵褥无数。所有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是赵明诚抚摸过的。她宁愿死,也不愿文物丢失。青州烧过一次,她痛心疾首!徐熙、吴道子、杜甫、白居易、李公麟、苏拭、徽宗、蔡京、蔡襄、米芾、黄庭坚……无数大家的亲笔字画,丢了怎么得了!

建康“行在”传言蜂起:金兵克日渡长江,宋高宗随时准备放楼船逃跑。也有百姓说,皇帝要在王气蒸腾的金陵城与金主决一死战。而李清照的直觉告诉她:高宗要跑。她气愤,却不能上书皇帝。于是挥笔写下千古流传的《夏日绝句》: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是直接指责宋高宗及一大帮逃跑主义者。寥寥二十个字,出离了愤怒,转为愤怒后的平静,把李清照推向杰出的爱国女诗人。杰出是说:任凭失国之痛的种子开出灿烂的词语之花。

李清照写这绝句,距金人占领北中国已有数年。

她写不来口号诗。虽然口号诗自有它的历史价值自她忧着文物,托赵明诚的妹夫把文物运到江西洪州(南昌)去。这位妹夫是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有他在江西照料,文物可保。李清照打算在建康处理完一蝗事之后,随即赶往洪州。

几十车文物,在剑戟森森的士卒保卫下出城了,李清照松了一口气。宋高宗的伯母隆佑太后也去洪州,看来江西的安全比较可靠。

岂知到了十一月,金人攻陷洪州,隆佑太后及那位兵部侍郎连夜逃亡,侍卫溃散,几十车国宝级文物全部“蒸发”。

李清照闻讯,痛哭失声,在赵明诚的墓前长跪不起。野地里北风狂呼,冷雨扑面,她跪地要生根,声声向上苍哭喊:我对不起明诚,对不起金石文物。

李选和偎翠等人拽她走。皇帝已经放楼船溜了。金兵即将攻破石头城。

李清照再次卷入逃难的滚滚人流,苜目地追随着皇帝的御驾行踪,向南再向南。所幸弟弟李远和她一起逃。

逃杭州、越州、明州、温州、台州,一路乱窜。“出陆(今浙江建德),又弃衣被走黄岩,鹿舟人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四十七岁的贵妇,自幼养尊处优的李清照,整整逃了一百天,踉跄三千里。

她在波涛汹涌的海匕写出了平生的豪放间《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霁,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鹂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苦难催生抗体,诗句反呈喷射。大诗人无一例外。李煜被宋军掳去汗梁之时,不是也在船上写下了一首着名七律么?“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大诗人向大诗人看齐。大海上风波险恶,李清照直接与天帝对话了,拣要紧的说,还提到她写诗。

清人黄了翁激情点评:“浑成大雅,无一奄脂粉气,自是北宋风格。”

不过旨粉气也没啥不好。

曹雪芹也是有脂粉气的。伟大的作家,通常兼具阳刚与阴柔。

十二世纪三十年代初,南宋小朝廷偏安于杭州,改杭州为临安。李清照的生活随之安定下来。

山河破碎,李清照还是那个李清照,写诗填词,并不像稍后的陆游卒弃疾。她遵循着自己固有的路数,艺术的媲变自行其是。从少女的清新、少妇的愁闷到几经劫难的中年沧桑,艺术完成着自身,不受外力牵引、意志掌控。小令《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着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发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语调轻松,几同早期词作。故乡只淡淡一笔。只因故乡太沉重,所以她才这么淡处理。

诗人矜持着,拒绝向命运低头,沉痛之人不作沉痛语,很符合李清照的天性。而天性融入了她的人世修炼、她的幸福与忧伤,显现出轻描淡写的尚贵。

鬓边有鲜花。李清照是要美到八十岁的。此间未满五十,还早呢。有时候她又批评当年赞美过的梅花:“梅蕊重重何俗甚!”

她爱上了菊花和桂花:“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花!”

可是她一个人在妩媚的江南打发日子,情爱之躯闲置。

元宵节,她也不去杭州街上观灯看人凑热闹,她关在家里写诗,纤手托香腮,杏眼向灯明,给后人留下长调《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岜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发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元宵节,少女时代的记忆涌逼,于是李清照不出去,谢了香车宝马、酒朋诗侣。这也表明,平时她要出去,领略杭州城的繁华。她未曾脱离贵妇们的交往圈子,这些女人能饮酒赋诗。注日相召,李清照欣然前往。元宵节闭门谢客,是因为少女的欢娱时光对照着当下,使她失去疯玩儿的兴趣。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基调还是快乐的,李清照奋心思听人笑语。

李清照寓居杭州,叹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她希望回到旧日情怀。希望强烈,又落不到实处,干是转生哀愁。

她怀念着赵明诚: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玉楼寒,玉楼空,情怀如水……

李清照怀念亡夫,带蓄慵懒的、感伤的、强烈的妇人气息。

一个又一令夜晚,李清照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愁人夜长,而当年那些个欢娱的夜晚啊,仿佛眨眼便是通宵。《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刚强豪迈的女人出此语,读来真是令人伤心。

伤心的女人仿佛要写尽所有南渡女人的伤心……

想想济阉城里的那位美少女:“见客人来,剗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再看看汴京街头那位俏皮的美少妇:“卖花担上,买来一枝春欤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鬂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往事如烟。

李清照将满五十岁了,却显然有着少妇的容貌和内心,满目宠柳娇花,不肿慵懒情状。慵懒是说风流身子时时闲置。她在杭州住楼房,有庭园、重门,物质条件蛮好。春天里常常上楼,玉阑于佣倚。她关心天气,希望斜风细雨变成春日暖阳。她要出门去,萧条庭院难系她满腹春情。

有时候她慨然念诵: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她的“新梦”有点蹊跷。她还不甘心单凭记忆打发时光。新梦之后,感觉到被冷香消,反衬梦中被热香浓。

意识的层面,赵明诚的音容笑貌占了绝对优势。但潜意识活动频繁,李清照自己也管不着。潜意识在何处活跃?在梦境。

正文 第十五章 声声慢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张汝舟突然出现了。

李清照乍见老朋友,欣喜之情挡不住。喝茶,吃饭,散步。谈起赵明诚,张汝舟语音哽噎,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几十车烧毁、丢失的金石书画,更使他捶胸顿足、质问苍天。

二人同悲,同恨,同记忆。一别多年,那张汝舟依然年轻。

他不时往李清照脸上、身上溜溜眼珠。李清照瞧了别处。张汝舟似乎顺便提起,眼下他单身。

夏日里春衫薄。李清照走动时,长腿蜂腰闪烁。薄暮时分,二人还在西湖边溜了一圈儿。张汝舟赞美李清照步态轻盈。李清照望湖一笑,笑容随湖波荡开去。

夏日的午后,庭阴遮蔽。二人对坐品香茶,鸟在鲜花之间扑腾穿梭。来了雷阵雨,二人站起身,移至室内继续交谈。炉香袅袅,重现了少女、少妇时代的美好时光。李清,了从墙上取下蒙尘的古琴,试着拨几声。张汝舟立于蒯后,咧嘴笑笑。笑声与琴声不大协调,李清照没注意。

张汝舟无缘无故消失了好一阵。

暮秋时节,李清照每日倚楼慵望。凉风吹拂她弹,性尚好的肌肤,云鬓依旧,酥胸起伏。梦中出现了张汝舟……

她喃喃念着东坡词:“梦中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这一天擦黑有人敲院门,李清照陡然心跳加速,也不问门外是谁,抖抖索索将门打开,一条人影窜进来:不是张汝舟是谁?这男人一把搂定她,贴紧她,凭她怎么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各自嘴里胡乱说着什么。

渐渐地,力与力使到一处了。

紧要关头的李清照冷静下来。她明确表示:张汝舟得明媒正娶。

这一夜张汝舟未能如愿。

临走时他回头问:你是名门媳妇,不管舆论么?

李清照轻松笑答:舆论十我如浮云。

于是,择了吉日明媒正娶。

那媒婆是张汝舟请来的,杭州人称她“蜜儿嘴”,插了满头花,扭腰甩屁股,俗不可耐。李清照向往着幸福生活呢,也不管媒婆了。明媒正娶就好。

李清照四十九岁嫁给了张汝舟,住进张家。

杭州城议论纷纷,李清照听而不闻。蜜月挺好,激情胜过七月天气。

美人焉能迟暮?身心的舞蹈至死方休。李清照动着,爱着,呢喃着。中秋是个不目民夜呢。情怀如水,玉体如银。秋天朝着夏天,中年迈向青年。

李清照满心喜欢期待着温暖的冬季。

可她一头栽进了冰窟。

张汝舟想把她残存的一些文物据为己有。这念头一露,李清照的心顿时冷了半截。她手上尚有几件珍品,包括宋徽宗写绘于绢上的一幅团扇鹰图、御笔亲书的瘦金体佳作、米芾的遗作等,万不得已时她才出手,靠这些东西度过余年。张汝舟哄走了她的玉壶,又来索要徽宗团扇书両,说是疏通仕途。李清照识破了他的嘴脸,坚决不给。

张汝舟到她的住处寻找徽宗书写的,她枉去阻拦,骂张汝舟是窃贼、强盗。

张汝舟动粗,抚摸过她的那只手转为扇瓦光、挥拳头。

他大吼:老子得不到,今日定要取你性命!

拳头耳光挥过来了。

李清照奋力与他厮打,坚硬指甲抓破他的脸,铜铁长腿踹他下股部。

结婚仅一个多月,两口子突然反目成仇,几乎每日厮打,从卧室打到院落。李清照的老侍女偎翠帮并人厮拼、那张汝舟的媒婆朋友“蜜儿嘴”却赶来助阵,将偎翠的颈部、腰部打伤。

冬日里,李清照溃瘦而白皙的脸上化度“绽梅”。

庭院深深深几许……老树下,绣房中,雕窗旁,玉榻上,云发散乱四肢挥舞,呢喃变呻吟,雪肤现血痕。我们的诗人不哭,没有一滴泪。

张汝舟毕竟力气大,他长期混迹江湖,还会一点拳脚,这时派上了用场,对垂涎多年的李清照“遂肆侵凌,日加殴击”。(见李清照《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

这事太惨了。

面目狰拧的丑男人,骗财骗色,骗到李清照头上。

单纯的贵妇,情商令智商陡降。

历朝历代,这类闹剧、惨剧一再上演。

怀念着亡夫的中年美妇李溃照,碰上外表光鲜的感情骗子张汝舟。后者既已原形毕露,索性撕下伪装,露出流氓本相,把妓女“晶晶”带回家,浪给李清照看。并羞辱李清照说:你瞧这晶晶,这模样,这身段,比你三十年前如何?晶晶玲珑剔透哩,床上手段比你多……

李清照眼中冰凉。

她写下诉状告到衙门去了。

离婚案惊动了皇帝,宋高宗下沼,“付之廷尉”,令有司治张汝舟的罪,“遣柳州编管”。可是按大宋律,妻子告丈夫也有罪,当判两年监禁。李清照作好了人狱的准备,同时梢口信给翰林学士綦崇礼。此间她彻底冷却了情爱之躯,大脑异常清醒。盛妆“出庭”,冷艳逼人。

多亏綦崇礼相助,李清照在牢房里只待了九天。

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和离婚事件的一波三折,出狱时,杭州市民聚道围观,人潮涌动。有欢呼的,也有吹口哨喝倒彩的。

李清照平静地穿过人流,云鬓插着傲雪的梅花……

从她嫁给张汝舟到离婚人狱,刚好一百天。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枳,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裯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词牌《声声慢》。

句句血和泪,不忍卒读。

诗人如此发哀声,却有刚劲之态。伤心女人不倒。眼泪不需回流。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美人垂暮却从容。

命运能毁灭她,但不能打畋她。这首《声声慢》,乃是宋词的巅峰之作,不逊于苏东坡辛弃疾的任何词作。她的哀愁,也是古往今来受欺压遭凌辱的所有女人的哀愁。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多从字句、韵律的角度玩味此同。严重倾斜于形式的点评,暴露出古代男人的某些不良心态。

李清照出狱这一天,正值江南的仲春,梅花未谢桃花又开。临安域的御街一带亦是人头攒动,达官贵人和普通百姓,都想看看这位敢于再婚更勇亍离婚的豪门媳妇、传奇才女。

李清照的女友们为她安排了巾车,她不坐,她要走过长街,走回家去。万人瞧正好呢。她回家,又不是嵇康赴刑场。一代奇女子,正好奇给世人看,给女儿们女人们做个不屈的好榜洋。弟弟李远支持她,为她插梅花,股翠和一群妇女一路上护着她。她穿了“标志性服装”一月白色长裙,绾了一头乌发,佩了金钗,戴了和田玉镯,唇红齿白,修长身形,袅娜而又梃拔,压倒杭州满城春色:

街道两旁的女人男人皆为她欢呼呢,喝例彩的人也被她的仪容镇住了……

李清照问身边的弟弟:姐姐今日漂亮吗?

李远说:姐姐是杭州第一佳丽!

夹道而望的几个女人相顾曰:我们也要穿月白色的长裙!

中年美妇李清照,穿戴举山皆成时尚。

从牢狱到她自己的家,足有十里之遥一她迈着一双天圮,根本不用招摇。女友问她是否走累了,她笑答:穿城而过才好呢。

幸好是天足。若像姚笛那颗巍巍的三寸金莲,这一天她不会“长足归家”。她这么走回去,阳光下的高挑身材、从容步态,格外引人注目。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既做了反抗男权的巾帼英雄,又做了时尚都市的“时装模特”。

人群中有人高喊她的名字哩,她起如没杠意。出牢狱走了多时,喊她名字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

那人却又喊:山东济南李清照……

听上去是山东口音。

李清照止步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戴幞头着哲服的中年汉子,拨开人墙,冲过来,对她纳头便拜。

竟是罗希亮!

李清照按下激动,扶起这位故人,连声道:请起,请起。

满街大喝彩。李清照的男女“粉丝”们激动得热泪盈眶。

二嫂也来了,对李清照盈盈道个万福。李清照情不自禁给她拥抱。性情女子,敛衽道万福已不足以表达激情……

人群中照例有执绮子弟,他们形容当街拥抱的李清照和孔二嫂说:嘿,两个水蛇腰!

罗希亮如今官居绍兴府通判,正五品。孔二嫂也居绍兴,寄居通判官府。比年前他们随宋高宗仓促南渡时,罗恨手的夫人宋秋帆卒于淮南。他们一直打听李清照的消息,无果,便以为她和赵明诚一样死在了建康城。及至李清照与张汝舟的离婚案闹得沸沸扬扬,才得知李清照居住在杭州。罗恨手向太守请了假,和孔二嫂赶赴临安城,恰好碰上李清照出狱的盛况……

时隔三十余年,三个济南人又聚到一起了。

李清照的家中摆满了鲜花。她入狱九天,得以“华丽还家”,不过她美得很平静,亲自为客人们分茶。

她归家这一天,宾客济济一堂。下午,米芾的儿子米友仁也来广,他专程从台州赶来,看望刚出狱的李清照,又“拜观”李清照保存的他父亲的一幅遗墨。

米友仁拜观父亲的遗墨时哭了,却对李清照半开玩笑说;他父亲的这幅字“可抵千金”。

宾客哗然。

李远高兴了,脱口而出:我姐姐手中的才是价值连域呢。

包括米友二在内的众宾客央求李清照,看一眼那天下盛传的徽宗墨宝。李清照说:好吧,我也正想看呢。

她上楼取墨宝,那铜柜中的宝贝却已不翼而飞。

她顿时吓得手脚冰凉。瞬间闪过一念:窃贼定是张汝舟!

宾客们再次哗然。米友仁当场说:这是,一桩惊天窃案,我要面奏当今皇上!

李清照忙问偎翠,偎翠说,昨円张汝舟和邵个媒婆来过,说是取他的什么东两。

那山东好汉罗恨手猛一拍腿:我知道了!

他也不多说,一头出了院门,由偎翠带路,直奔张汝舟的住处。孔二嫂也跟去了。李清照急急惶惶,额头上不停地冒汗,与米友仁商议如何报官。

米友亡骑马奔临安府虫了,他要直接找府尹……

李清照屮弟弟扶着,赶往张汝舟家。两个前她还仕在那儿。

渐近那熟悉的院落,老远听得院内传来厮打声。李远顾不得姐姐脚软,发足狂奔,一头抢人院内。李清照走到门边时,正看见罗恨手高高提起右举,狠揍那张汝舟面门,一拳下去,门牙双飞。李选又踹张汝舟,一脚又一脚。孔二嫂则与偎翠联手,痛打那个帮囚蜞婆“蜜儿嘴”……

厮打恶人的响声乱作一团,真好听。

靠在院门边的李清照闭目。“享受”片刻,睁眼说:够了,别打了。

张汝舟一脸污血。他身旁恰好有绽开的梅花。

骗财骗的家伙,落了官帽,掉了门牙。若不是李清照心肠软,他的下身将被李这踢烂……

李清照的宝贝失而复得。

这一天,她的家里,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从临安府赶回的米友仁说,张汝舟失去偷来的先皇墨宝,倒换来一条性命:如果他携宝逃向贬所柳州,被廷尉缉拿,定判死罪!

罗恨手则对李清照说,他现在不恨自己的右手了,这只手楚打了恶棍张汝舟,也抹去了他三十多年前在历城丰乐楼那愚蠢的“罗一手”。他还开玩笑说,他暴打张汝舟,刚好用了三招。

李清照仰面一笑:罗三招!

她建议这位历城老朋友把名字改回去。

她说:罗希亮挺好。

罗希亮爽朗道:俺的偶像说好,就是好!

孔二嫂忙道:清照也是我的偶像呢,初我跑柳絮泉李府的时候李清照听着这些话,觉得历城少女的时光又固到眼前。

湖上风来波浩渺……

伤心女人永不倒……

活着真好!

离婚后的李清照长居杭州,有女友劝她搬到别的城市,比如搬到烟柳画桥的绍兴,她婉言以拒。杭州挺好的。江南的水光山色继续滋润着她,年过半西仍不显老,羡煞一帮老姐妹儿。她爱穿的月白色丝质衣裳,爱钺的玛瑙头饰,爱插的菊花桂花几,度成为杭州城里的时尚,宫延市井皆效仿。

她不愁花销,手头稍露拮据,姐妹们就拿钱给她,不许她卖那拽随她多年的名贵占玩字画。特别是那幅御笔龙墨的。

有些场合,她也和男人们接触,接受他们彬彬有礼的赞美。

李清照不恨男人。内心深处的融和春光,让她容颜饱满。

她经历了多少事,还能单纯如当年。易安居士,练就了一双慧眼呢,看人看物菅自然……

姚笛也到临安城来定居了。她拽着丈夫赵思诚放弃广在蜀中做大官的机会,到京城做了一名普通官员。她乍一见李清照,哇地一声哭了,转眼又笑,叫妹子,叫三少奶奶。妯娌情深呐,款款说当年,赵府的岁月,幽篁院的唯忘时光,楠堂的古木与神秘故事……

姚笛在杭州的家,紧挨着李清照的院墙。三十多年前的姐妹,如今又做了邻居。

罗希亮、米友仁致什后,常到李清照家里作客,孔二嫂为她张罗院子里所有的鲜花,草本木本九十余种;又陪她玩彩戏,玩关扑,荡秋干,调教热鹉背诵她的绝妙好词……

1141年,五十八岁的李清照向朝廷献上《金石录》,芫成了赵明诚的未竟之志。这一年,《金石录》雕本印行,遍售于杭州的大小书补,士大夫奔走相告,争相购买。

李清照手捧《金石录》,跪献于家中赵明诚的灵位前。

她收了几个女孩儿做弟子,其中一位从绍兴来的孙姑娘,后来在唐婉之后嫁给了陆游。她的表妹夫是害死岳飞的奸臣秦桧,她和这位小脚表妹也断了来往。

年逾六旬的李清照依然一头青丝,这在今天也罕见。曾有两鬂霜华,后来奇迹般地返黑。犹如老东坡当年在山东诸城挖吃野菜,“发之白苦日以返黑”。

姐妹们戏称她老来俏。

苦难拖不住她。阳光的李清照,岂能活向漆黑的深渊?

命运之海波涛险恶,被她逐一化入古老汉语的优美节奏。《瑞鹧鸪》咏双银杏:“风韵雍棼末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玉骨冰肌未肯枯!这便是李清照。

她美得很平静一易安居士把她所崇拜的陶渊明画成彩图,和苏东坡的画像“并挂杭州易安室”。

姐妹们则唱她的早期同:“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她喜欢喝团茶,家里便有了许多团荼。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酒朋诗侣来相召,畅游金华城南之双溪。李清照待在自家庭院,最后一次迎接记忆的波涛,让眼汜打上句号,她焚香,抚琴,默坐。然后铺开纸笔,《武陵春》一挥而就。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寥寥几行字,载走件多愁。李清照活过了七十岁。

研究李清照的权威学者王学初先生考证说:她至少活了七十三岁。

正文 后后记

从去年初到今年,我致力于长篇小说《李煜》、的写作,有时候交叉写,犹如当年并读二李词。并读也称互读,会读出一些新感受。

把传记和小说结合起来写,需要探索的东两很多。简单地说,既要有历史真实,又要有足够的文学空间。

海德格尔卓越的“生存论阐释”,对我写各类人物均有启发。

三十年前我初读李漓照,每天在眉山印刷厂的二楼单间宿舍里诵读,那份痴迷,眼下记忆犹新。《李清照集校注》,厚厚的繁体字竖排本,连米黄色的封面都成了今天的情感符号。

遗憾的是,李清照的资料太有限。宋代印刷术很发达了,对杰出女性如李清照,还是记载寥寥。正史野史俱无她的小传。《宋史·艺文志》提到《易安居士文集》七卷,却只说是“宋李格非女撰”,抹掉了李清照的名字。近人丁传啃编的三大本《宋人轶事汇编》,历数宋人六百,也只是顺便提到她。

李清照有《漱乇词》传世,录词五十八首自存疑间若干,残篇若干。今本《李清照集校注》(王学初先生校注人是收录她的诗词文最完整的一部书。她的作品,以及与作品相关的集评集注,透露出她的风情,她的体貌特征,她的命运曲线。

李清照出现在宋代子是偶然的。宋代文化,在稚和俗的层面匕都进入了巅峰状态,她又生长在书香胆家,既有山东风骨,又对中原的百年文气了如指掌。她有明确而清晰的“文化坐标”,她敢干批评苏东坡、欧阳修、黄庭坚、柳永、秦观、晏殊等人,显然不是妄自尊大。她有作品在。艺术实践在先,理论评判在后。她的《词论》员然只有八百字,却被后人无数次池引用。

《词论》中提到的唐宋若干重锨级人物,没有一个是女性。

李清照大约清楚,她是身处男性大师们交相辉映的时代。她存心与男儿争高下,却以女性书写女忭:从少女到老妇的各种生存情态,均被她收人眼帘。唐朝的女人不可能这么做,因为唐诗虽然包罗万象,却不利于一个女人充分表达她的日常情绪。这个文学空间留给了宋词。宋词偏阴柔,词人主要是南方人。女性的身影进入这个文学空间是顺理成章的事。怛是李灯、欧阳修、苏东坡等人的“土大夫之词”,把这种文学形式推向精英化,阻止了曲子词朝着市井情态的无限下滑,拓宽了它的表达领域,标示出楕神喷发的高度。李清照的优雅、清新、纯美、沉痛,得益于这种桢英化。她批评柳永“词语尘下”,对汉语的清洁度始终保持着敏感。

晋、唐,宋的文学大师影响她,但不足以左右她。她的声音是纯女性的,但没有所谓“身体写作”,情绪是她唯一需要瞄准的东内,繁复多变的情绪凸显人事的曲折、自然的风韵,有时候也会带出她的身体。而情与色,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发现并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这些联系,准确,生动,细腻,难怪从宋朝中叶到清末的八百年间,道学家们要惊呼,要打压。古人点评她,在欣赏她的同时,往往忍不住要指责她。

在今天宥,李清照的情绪体验真是出类拔萃。情绪的深处,绽开七彩斑斓的词语之花。

一个女人,紧紧盯住自己的情绪体验是非常不容易的。扰乱视线的东四多着呢。李清照的定力来自两个方向:独立的人格,文化的“基因”二者又互为动力。

皇权所到之处,男人尚且群体化,女人要有独立的生存姿态,难之又难。

李清照嫁入有邪恶阴影的豪门,却活得那么精彩,写得那么出色。她一生有几次生存落差,生存落差包含情绪落差。

落差造就了李清照。这个现象,令人联想中国历史上其他的顶级文豪。

上下几千年,一个李滴照。

郑振铎先生说:“李清照是宋代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

李清照并未追求个性,个性根源于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个性通自由。压力越大,则越能激活自由元素文学又是人学,李清照的词语之花乃是光焰夺目的人性之花。

李清照是个理想主义者几,十年风风雨雨,却始终方向明确。她也是唯美主义者,对人事与自然的情绪体验,丰富,独特,而相应的词句表达又相当准确,换一个字都不行。杜甫的好诗、李煌的好词也不过如此。这位宋代美妇人,美得处处较真,甚至美得霸道,叫人服她,对她油然而生敬意。

而当国家陷人苦难时,她很自然地成了爱国女诗人。她爱文物就是爱袓国。南渡后的一首《夏日绝句》,不逊于辛弃疾吼出的金戈铁马。

李清照一生有两部大书。一部叫《漱玉词》,而另一部的书名,赫然曰爱情。

她敢爱,并向世人传达爱的南音。两千余年封建史,数她声音大。大而美,美而稀。她使一对一的爱情体验臻于极致。眼下被影视炒得天翻地覆的四大古典美女相形见绌:她们无一例外是政治的产物或男人的玩物。名女人玩物多矣,包括染指皇权与血腥的则天武后。惟有李清照是她自己一自由的李清照,洁净的李清照。这意义其大无论。从司马迁到苏东坡,男儿尚且九死一生争自由,逸出权力黑洞,凸显个体生存。而牵清照降生于黑洞之外,父母那么宽松,丈夬又邵么优秀、和蔼、平等。自由的祌子,自由的树,绽放清丽照千秋的永不凋谢的李花桃花梅花木樨花。男人们向来是权力的附虚,像孙猴子拼命翻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李清照在别处。俏立在自由的风中。她不用跌跌撞撞奔官场、百感交集写华章。文学史上这美妙身影,具有不可辩驳的惟一性。

可是这许多年,对李清照遮蔽多矣。

本书无意颠覆李清照在教科书中的形象,只不过这些年来,有时想到她,并不觉得多么吸引人。最近得一契机回头细端详,发现问题出在她的相关评论、传记、讲座和影视剧。七十年代末我初读她时的惊奇与心眺,被这些东西抹去大半。

李清照是宋代的一位贵族美妇,应当还原她的女人本色。修养与风骨,皆由本色出自她除了生得美之外,述用文字去捕捉纯美,将人生诸环节牢牢地笼革于美感中:从优美、凄美到宁静之美。少女,少妇,怨妇,寡妇,老妇,她逐一描画,细腻动人。后期词植人了刚劲,而早期词已露此端倪。刚劲是为了抵御命运无常,南渡之后她美得令铁石男儿心酸。

她的性格很要强,同时女儿态女人味十足。这是李清照的感人处。巾帼不让须眉,却保持芳香袭人的脂粉气,脂粉气又透出自由风骨。文字皆由命运出。她的饲作确系超一流,文学史拥有她真是运气。依我愚见,李煜,李清照,苏东坡,辛弃疾,当属同一级别,并肩立于词史最高峰。清代已有《三李词》风行于世:李白,李煜,李清照自建议自前的教科书为李清照辟专章。

李杜以后的唐宋男性诗人,普遍存在“影响的焦虑”李杜光焰万丈,诗人们唯以挣脱这光区。宋朝几代诗人努力,调动一切手段,用事,用史,用哲理,用禅机,试阄在李杜身旁另起巨峰,结果只能算差强人意。

李清照没有这种焦虑。她以前的女性诗人,找一位二流的都很难。她随手一划,便是千占诗篇。瞄准男儿争雄,甚至藐视北宋自显而易见,她亍闱中、重门中的文化努力有着高度的自觉性。晋唐宋文化,在她清澈目光的烛照之下。清照二字,天意存焉。她有文化视野,而绝不仅限于文学,这一点,至关里要自北宋有此大气象,远远胜过盛唐。而今天的某些中国作家,若是一味在文学圈中打转,视野势必日益缩小。

欲赢得视野,须收回东张两望的目光回头读书,西学中学,书城货架上那么多,年复一年躺着,尘封着,困惑着,渴望着……

中围传统文化的“基因键”,男人们手拉手围成圈儿。李清照嫣然而人,纤手不让巨手,蜂腰压倒熊腰,倩影起舞须眉瞠目。连南宋大儒朱崁都被她的魅力所折服,忍不住要在理学的课堂上为她讲话。

宋词碰上李清照。李清照碰上宋词。双方皆幸运。

李易安严把间关,不让诗来染指,郑重宣告:“词别是一家!”她于宋词功劳大,以梓的女性手笔,带动许多子可一世的大老爷们儿。连辛弃疾这样的豪壮圣手亦受她影响,英雄气足儿女情长自稼轩和易安是同乡。余如姜白石、陆放翁、吴文英……名家不可胜数哉。清代的纳兰性德视她为偶像。曹雪芹的,破天荒地以男性大手笔书写女子命运,呼应着李清照。

李清照常用的词牌,如《减字木兰花》、《蝶恋花》、《菩萨蛮》、《浣溪沙》、《渔家傲》、等,亦为大诗人毛泽东所喜用。

济南这地方,神奇如绍兴。今日中国文坛,也有几位大作家出自有风骨传统的山东。

遗憾的是,李清照之后,女性诗人却又矮下去了。罪在礼教。清代女诗人多,好诗少。“五四”运动以后,女作家一下子活跃起来了,萧红,冰心,丁玲,张爱玲……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女作家女诗人在数量上更有压倒男性之势。

妇女大翻身,这多么好!不搞女权运动的李清照功莫大焉。

李清照少女时代的春得坊害,婚后风流迷人,风骨骄人。爱情与艺术是她的全世界。修养加保养,加繁华汴京与抚媚江阉,使她的漂亮五官性感体态能最大限度地挽留春光。

李清照曾经丢失许多珍贵文物,怛愿我们在文明的进程中,不要丢失她。不要丢失她万般玲爱的晋唐宋,并以此类推。

希望这本小书,能被眼下痴迷着李清照的万千读者所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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