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万古一逆贼》 1.我今穿越入朝鲜 没错,本写手还是奉献自己,继续穿越,就这么简单。 没什么孤儿院出身,奋发图强北大清华毕业。也没什么死爹死妈,继承遗产商界领袖。不是兵王也不是理工科博士毕业,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肥宅。 好吧,我们来看看这回又穿越了到什么鬼地方,写手是很松快的,不怕能再惨了。 毕竟上回穿越的是个日本战国时代,穷鬼三代佃农,最后不还是混的顿顿白米饭,身穿锦绣衣。总不可能还有比这个出身更惨的了嘛! 写手很自然的醒了过来,反正总要醒的嘛。也没兴趣瞎编什么狗屁理由让原主死球,反正魂穿,就穿这个人身上了。 先打量了这具身体,一米六几肯定有,说不定能有一米七多。很满意!比上回一米四二还驼背满口烂牙的形象要正面不少,再看看衣服,细木棉布的,说不上好,但也合体无补丁。 看来这次穿越的原主也是个衣食丰足的小康之家啊,美滋滋。 不对,有个地方太不对了,原主身边还带了个大檐纱帽。这玩意,经历这么多年的欧巴苦情女主剧洗脑,写手哪里还能不明白! 好家伙!这回穿的是李氏朝鲜!锤子哦,可千万不要是良民一个,那这辈子就注定无法为官做宰了哇。 娘的,赶紧赶紧,最重要的,先看看什么身份吧。身上肯定有个户牌,正经人出门身上肯定有符传路引,可不是那贼人土匪。 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全身掏了一遍以后,一块边包铜线的黄杨木牌如今就放在写手手掌心。 平安道铁山郡铁川县铁川村洪大守,形貌如何如何,家中老母一个,别无他人。 好哇!这个身份真的好哇,长舒了一口气,为毛啊!这块户牌的材料说明洪大守是个两班户,又称官户,还称形势户。 爽了,虽然这回穿越的是李氏朝鲜,但穿的是全社会的顶层建筑两班户,洒洒水啦,凭写手的本事混一个风生水起还不是小事一桩。 不过朝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两次倭乱,两次胡乱,还有洋扰,八道尽丧,三都沦陷。别说两班了,王子宰相都死了不少。如果是十六世纪末期到十七世纪初期,那还是赶紧弄条船飘吧。 满心里一顿胡思乱想,一伙儿脑子里都已经飘出来开发纽西兰,养两只短尾矮袋鼠做宠物的事了。 不行不行,顾好现在是正经,洪大守开始打量这栋屋子,还有屋子里的人。 屋子看着像是普通的旅所客房,屋子很矮,并没有天花板,茅草屋顶和松木椽梁看得清清楚楚。可能是时间久远,也可能是屋内太暗,有种晦暗的感觉。 房间里除了几卷铺盖和一个大木柜之外别无它物,房间门很窄小,高只有一米多,根本不能正常直着身子进出。至于窗户?那想多了,没有的,根本不存在。 这种建筑类型似乎我国也有,一般处于那种高寒地带。就是门窗尽量做的很小,同时大大加厚墙壁,减少房屋内的热量散失,便于蓄热。 这么一想洪大守是穿越到了朝鲜中部北部地区咯,南部全罗道等部分地区都是温带气候了,四季分明,气候温和,不至于要盖这种防寒的屋子。 只能说洪大守住的不是一间多好的旅所,感觉有点不符合两班贵族的身份啊。 再看看人吧,两个年轻一点的聚在一处,小声的说笑着。一个中年人在翻看一本木支架上的书籍,但是心思估计不在书上面,翻得那么快,哪里是在看书。 最后是一个头发黑白间杂,面容清瘦,眼神都有些昏暗的小老头。衣衫也单薄破旧,虽然没有到朽烂的地步,也绝对称不上好了。 洪大守感觉那两个年轻人不太好相处,那个中年人估计也没心思理他。只能和那个老头套套话了,深入群众总没错嘛。 “劳驾,老丈,现在是何时何刻了?”洪大守靠近了老头。 老头有点木然的转了过来,浑浊的眼神露出几分清醒,扫视了一眼眼前的洪大守,像是在辨认一样。 “现在是崇祯后……” “崇祯!赵老头你醒醒吧!还崇祯呐!”两个年轻人听到崇祯两个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声的讥笑了起来。 “你……你们……!”老头好像突然浑身上下充满了气血。 “大明啊!大明!上国大明!日月斯有之大明啊!”气声由低至高,短短十几个字,老头说完居然泪流满面,跌坐在地板上,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哈哈,老东西赶紧跟他的大明去吧,哈哈哈哈哈……”两个年轻人笑的更加放肆了。 甚至看到脸色从赤红迅速转变为灰白的老头跌坐哀戚,居然兴奋的鼓起掌来,像是在看一桩极好笑的滑稽戏一般。 那个中年人终于也回过神来,看到两个年轻人的肆无忌惮,又看看老头的苦痛哀转。摇了摇头,起身过来,扶住了老头,轻抚后背。 “大明怎么了?再造藩邦的洪恩你们忘了吗?”中年人气不过,小声回了一句。 “呲!”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不屑的声音,还拍了拍手,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坐在对面的三人。 而洪大守此刻已经呆住了,当听到“崇祯”二字时整个大脑就已经轰然炸响,等到“大明”二字出现时,脑海里已经金鼓大鸣,有如雷震。 “啊啊啊啊……”洪大守抱紧着脑袋,狂叫出声。 惊的屋内其他人满脸骇色,屋子的大门也被人“啪”的一声重重推开。 其他人都不自觉的向后缩退,不敢接近狂叫的洪大守,生怕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粘到自己身上。 推门进来的店家主人,也看的莫名其妙,拉住一个年轻人就问:“怎么回事?” 年轻人也是个两班,但委实被这个狂叫声给惊到了,也顾不得体统什么的。没有在意店家的冒犯,摊了摊手。 “和赵老头一样,又疯了一个呗,这些穷酸疯的还少吗?” …… 洪大守当然没什么事,他只是接受了原主的记忆,又被特殊的词汇刺激。头疼欲裂,所以哀嚎,以至于昏倒。 迷迷糊糊间还能听见。 “死了?” “胡说,喘气呢。” “赶紧报官,扔出去。” “是个两班,怎么敢扔。” “他也配叫两班?”……… 人影憧憧,洪大守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2.天下何处不吃人 洪大守的昏迷只有少少的一夜而已,但他还不想起来,今天睁眼以后屋子里仅剩他自己一个人。 “大概是怕我突然暴病死在这里,惹上官司吧。”洪大守如此这般想到。 不过也好,无人打扰,洪大守可以好好整理整理自己的思路,由着别人当他是发狂垂死拉倒。 洪大守原主本人确实是两班,比真金还要真的两班,但他是二百年前纳米捐来的两班户,直白的说就是买来的。 对了,今年是文安武敬大王二年,中国是嘉庆六年,日本是宽政十三年,农历辛酉年,圣子历一千八百零一年。 今上大王李玜年仅十二岁,却已经娶了大世族安东金氏金祖淳的女儿。也正是由于今上大婚,所以朝鲜朝廷开别试【注1】。 另外就是先代英祖大王继妃贞纯大王大妃金氏如今也垂帘听政,有意用此次别试“选拔”一些金氏的贤能。 再回过头说洪大守这个两班,咋来的呢。不是二百多年前丰臣秀吉攻朝嘛,没两个月朝鲜王就已经逃奔到了义州,八道尽丧。 然后我大明上国发兵来救,要求朝鲜小朝廷尽力筹措军粮供应天兵。可那时候朝鲜朝廷屁也没有,哪里能供应得了数万明军,所以就开了纳科。 只要交大米二百石就能成为两班户,一时之间,踊跃纳粮的良民百姓如过江之鲫。大大缓解了朝鲜小朝廷的财政压力,并充实了国家的兵员。 但是吧,这玩意后果有点严重。由于朝鲜南部人口的大量流失,战后重新整理户口居然两班户的户口达到了当时全国总户口的三分之一强。这不就是开玩笑嘛,贵族占人口三分之一,封建国家铁定要崩溃啊。 可朝鲜朝廷他不怕,他的户籍身份制度实行的是从母法。你户主男性是两班没错,可你正妻也一定要是两班贵族,生下来的才算两班。 不然就还是良民! 而且你当上了两班,就要出来做底层的军吏,恭喜你上前线和倭寇打烂仗吧。管杀不管埋,看谁命大! 朝鲜小朝廷的谋划不错吧,丰裕了财政,充实了兵员,美滋滋,其实等于啥代价都没付出来。 曾经庞大的两班户在之后的短短二三十年断崖式暴跌,减少了足足五分之三。毕竟不是哪个纳米捐来的两班有机会娶到两班小姐的,所以只能昙花一现。 而洪大守的祖先比较厉害,做了大明天兵的下手,一来二去,居然混上了一个从六品的大校。加上本来就是富裕农民,家里有超过一百结【注2】的良田。成功娶到了一个落魄两班女,由此生下来的孩子才算延续了两班的身份。 另外一提,赵老头也是祖上纳米捐来的两班。所以被那两个年轻人嘲笑,同时也被看不起。 那两个年轻人则是正儿八经的安东金氏的远的不能再远的族人,如今金祖淳当政,他们虽然已经是穷鬼破落户,却鸡犬升天。来应别试,而且一定会中试,先出来做个小官完全没问题。 洪大守自然也是来应试的,而且由于汉语汉字学的非常好,所以应的是杂科·译科的考试。当然也是因为知道普通的进士科早就预定好了各路大佬,他考不上的缘故。 多提一句,朝鲜的杂科允许良民和中人来应试,所以理论上普通老百姓也有机会做官。但是那个中举率嘛,我们笑笑好吧。【注3】 洪大守原主本人对考试信心十足,毕竟一口流利汉语,又通读汉文经典,区区一个译科考试,真的难不倒他。他甚至觉得译科第一肯定就是非他莫属,毫无疑问。 呵!太年轻太简单! 今年的别试就是安东金氏大规模合法提拔一门宗族郎党进入朝廷的遮羞布,可怜这些读书人,还傻啦吧唧的来应试。这次中试的人七成都姓金,剩下二成姓朴【注4】,最后一成是其他两班。 洪大守脑子里还在捋头绪,可是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有人敲锣打鼓大喊着报喜,声音越来越近。 不用异想天开,洪大守只听到一个“金”字就胸中了然,肯定是那对年轻的金姓兄弟中试了。 过了不多久又是一队报喜的,中的仍旧是一个“金”,毫无悬念。 洪大守心中冷笑,爬起身来,穿好衣服。正准备开门去看看金氏兄弟的嘴脸,却不想外面也有人拉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居然好巧不巧的给开门者行了一个双膝下跪的大礼。 “哟,姓洪的,怎么行此大礼啊!哈哈哈哈哈……”开门的正是金氏兄弟中的一人。 洪大守气不打一处来,可除了一声不吭的站起来之外,根本不敢做什么。 殴打进士?还是金进士。本小说二章完结,大家都散了吧。 封建社会就是这般,以下犯上,大大不敬!从重定罪,打死不论! 纵使心中愤怒,也不能表现出来,这就是封建体统!吃人的体统! 金氏兄弟大笑着进屋取了行李,呲笑的丢下几个常平通宝。 “拿去吃碗汤饭,赏你的。” 在一众官差和几个跟役的簇拥下,嚣张至极的一步三摇离开旅所。 洪大守心中羞愤低头捶地,却见赵老头缓缓挪动着步子,爬进了屋子,毫无生气的用稻草席卷了个单薄的行李卷。又如同行尸走肉般爬了出去,在店家的骂骂咧咧中,掏出了身上的仅有的那些钱,被赶了出去。 另一个中年人也进了屋子,看到了憋红着脸的洪大守,摇摇头,唉声叹气的也卷起包袱离开。 天下何处不吃人? 【注1】:就和中国的恩科一个意思,区别于三年一办的常试。和中国一样,君主大婚,重要的生辰,乃至于册封王世子,或者王大妃生了儿子,都可以举办别试。 【注2】:一结地指代可以生产大米二十石,或者其他各种粮食折合大米二十石的土地。 【注3】:有一部韩剧里有个医官姓许来着,他就是非两班户应杂科·医科,中举以后做了医官,获得了两班户的身份,还娶了两班女。 【注4】:当时朝鲜大王的生母出身朴氏,所以朴宗庆也担任户曹判书,掌握相当部分朝廷的大权。 3.鲅鱼有利十六倍 这次科举什么结果,洪大守那是看的明明白白。从司马试到进士科,从医科到译科,都特么坑爹玩意儿。 从半夜唱名开始就是金大、金二、金老三,偶尔穿插一个朴大麻子,就没外人什么事。 洪大守想中试?也不是不可能。把朴宗庆喂饱,或者有个令监亲爹。二选一,绝对能中。 可咱们有吗?有个腿子!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让洪大守再来考这个狗屁科举是不可能了。正好让这些一心搂钱搂权的老东西们上台,以后卖官就明码标价了。 买个郡才多少钱?明面上顶天只要二千,加上其他的人情抛费,不会超过五千,一个守郡就能到手。 这价码比隔壁的还便宜不少,而且完全没有什么花花绕。什么指省分省,单班双班,记名额外。花里胡哨的都没有,钱到位,肯定给你捞满三年,公平公正公开。 洪大守当然没有五千两,可有五十两。这还是洪大守他娘向郡县两府借的救荒钱,借条上写的是七十两,到手五十两,规定半年后还清,本息合计八十四两。【注1】 这笔钱也算是天大的巨款了,洪大守他娘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洪大守中了,那礼曹、吏曹、内侍府,处处要给使费,不然考上了也是白瞎,让你坐一辈子冷板凳,处处出糗。 当然汉阳城里有的是高利贷商人,真有穷鬼祖坟冒青烟中了科举,那就是一门好生意。有的是人前呼后拥借钱给他,帮他走关系,通门路。甚至牵线搭桥娶老婆,买房置地。 当然啦,不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这钱也就肯定还不上了。 洪大守他娘通晓人情,知道这种钱借不得,所以宁肯去借救荒米钱,也不借这些举债。 不过嘛,洪大守也没有真的带着一个五十两的白银大元宝在身上。 一来是朝鲜国内白银流通量真不大,完全不足以作为流通通货存在。二来就是朝鲜两是中国两的四分之一,其实也就只值白银十二两五钱。 换成朝鲜比较通用的铜钱,也就是常平通宝,大概二百来个钱算一朝鲜两,五十两到也要一万一千钱到一万二千钱。 不管怎样,都不是洪大守能随身携带的,所以来前母子两一合计,都换了兑票。 是朝鲜的有力商团为了方便支付和携带,开具的一种不具名钱票。用桑皮纸花押钤印,对半分开,一半在商家,一半在人手。 也没有什么固定的钱庄,找到开票的商团所有的的店铺,铺里的店主自有检查办法,确认以后,就会见票即付若干银钱。 洪大守这有三张,都是义州龙湾的湾商开出来的兑票,两张二十,一张十两。 这兑票不仅湾商承认,松商和京商也承认。这三伙儿人合作往中国卖人参,一年从中国拉起码三百万两银子回来,合作的关系还比较牢靠。 如今科举是肯定没考上了,五十两的本钱过半年要还八十四两。以洪大守的记忆来说,除非卖地,不然绝对还不起这笔钱。 与其回老家继续所谓的苦读耕种,还不如倒买倒卖点东西。把路费和利息钱都赚上,免得自己家里那点微薄的祖产跟了别人的姓。 前世里洪大守根本没去过韩国,至于北朝鲜那就更不可能了。等于两眼一抹黑,而且十九世纪初这段历史,要是搁清朝或者江户幕府,那洪大守前世的记忆不说如数家珍,也能说个大概。 可朝鲜?虽然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但除了个把大事件,还真的是知之甚少。 索性洪大守前世韩剧看了,或者被迫看了不少。尤其是那个《大长今》,不仅自己看,还曾经陪着家里的阿姨老娘看过。 除了乌大啦,乌大啦,阿猪可打的主题曲外,洪大守还记得朝鲜的百姓过年祭祖除了各种饼和糕之外,还要用海鱼。不仅是过年祭祖要用,还有年节的食物也要用。 具体啥鱼,洪大守记不得了,总像是大黄鱼,还是鲅鱼什么的。 这事儿好打听,随便问个家庭妇女都能知道,所以不用太着急。 十分熟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一套无敌心法的洪大守,随便和旅所的仆妇交流了一下,就知道自己没记错。 另外某个嘴碎的大婶,也是干久了旅馆服务行业,听闻从江华过来的商人说。汉阳里一条足重的大黄鱼要整整四个钱,可到海边的渔船上,一个钱能买四条。 十六倍的毛利! 这不就是天上往地上丢钱嘛!笑死个人。这帮人趁着过年去卖鱼不就好了,还干个屁的旅所,种个屁的地。 纯利润算他一半也有八倍,十两进去,八十两出来。汉阳城内几十万人,几十万斤鱼进来也不过是毛毛雨,何况洪大守五十两的本钱? 只恨穿越没穿好!又是一个穷鬼! 打听完毕,洪大守不准备多留,赶紧要去弄钱,这是生存需要。 刚打好包裹,和店家扯皮算好了账。又讹了一碗米汤垫巴了肚子以后,洪大守准备甩开十一路,大道向西南,走一趟熊津。 这时刑曹和汉阳捕盗厅的官差以及兵丁举着一块贴着公告的木板,游街而来。敲着铜锣,呼和着百姓,让大家都上前去看。 旅所里颇有几个认识公文汉字的落魄两班,也被人哄闹着推举到路边。大家指指点点,让那几人看完了念给大家听。 洪大守事不关己,自己一个落魄的小两班,家里穷的没有隔月米,考科举还要问国家借钱。加上肯定没有什么案底,懒得关心这种告示。 可没几秒钟,洪大守就觉得人群哄闹的易于寻常,完全不像是什么等闲的告示。 等他站起身来,越过层层列列的草帽鬓头,看到那张看似平凡无奇的告示抬头上凛然写着四个大字。 斥邪纶旨! 【注1】:就是朝鲜三大财政收入之一的还政,又称救荒米政。这一笔收入一般作为各级政府机关的办公经费使用,当然进入十九世纪已经几乎崩溃。 4.辛酉大狱牵连广 洪大守只看这“斥邪纶旨”四个大字,就知道自己经历了本次穿越中的第一个历史事件。 辛酉邪狱! 果不其然,等官差和从役走后,后面的刑曹吏押运着一溜的牛车。车上有老有少,面色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的都反剪双手,跪坐车中。 牛车后又是男男女女百余人的队伍,外衫尽被剥去,一个个只穿里衣。有的神色悲愤,有的面容清苦,更有的哀泣不停。看年岁大的花甲古稀,小的总角垂髫。 不用问了,这都是此次大狱被指斥为邪佞的天主教徒。 按照洪大守的记忆,这一溜人基本都要被推到南门口外斩首示众,极个别的还要凌迟处死或者五牛分尸。 你说他们冤枉吗?冤枉得很!很是有一部分人不过是无辜的信徒,被有心人举报,于是正好牵连进来。 你说他们不冤枉吧,那也不冤枉。因为死的人当中很大一部分是两班贵族,死因是党争! 往前推到英祖大王在位,这位仁兄凶的很,活活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关在米柜里饿死了! 最是天家无情意啊! 当时朝鲜小朝廷就闹开了,等到英祖一死,原本已经被打压下去的党争再度兴起。一方是为饿死的思悼世子鸣不平,继而依靠他儿子正祖大王的王权而团结起来的时派。 另一边就是依靠庆州金氏,以及垂帘听政的王大妃贞纯王后,以维护英祖的“光辉形象”为借口而团结起来的僻派。 很不幸,正祖如今死球了,时派的大靠山倒台,贞纯王后以大王大妃的名义代国王统治朝鲜。 然后嘛,正好时派的几位大佬李承薰、李家焕、丁若镛、洪凤汉等人不是天主教徒就是亲近天主教徒或者对天主教持宗教宽容态度的人。 原本时派是不虚的,如今的文安武靖大王虽然才十岁出头,可过不了两年就能亲政。等他亲政,那肯定继承他爹的遗志,给他爷爷平反啊。 但是吧,这事坏就坏在他爹正祖大王临死前看错了人! 他爹正祖死前,知道时派可能有两年是干不过僻派的,就准备给儿子找个好靠山,制衡僻派的权势。 两眼一扫,朝堂上不是菜鸡杂鱼,就是已经旗帜鲜明分化阵营对着干的。唯有一个人大义凛然,时时刻刻以中立派自居,张口闭口都是天下百姓,经国社稷。 正祖信了他的邪,临终就把这位号称正直无私的金祖淳叫来,直接托孤,让他辅政。 转头正祖一死,金祖淳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先是火急火燎的把女儿嫁给今上大王,荣登府院君的名位。 随后就和僻派合流,借着镇压天主教的机会,直接就把时派的各路人马砍瓜切菜,全部牵连进来。能杀的一概杀了,不能杀的也远流一千里,去外海小岛吃鲍鱼去。 自此朝鲜小朝廷的大权逐步就转移到了各路外戚的手中,两班士大夫再也聚集不起足够的力量掀起党争,朝鲜也就进入了势道政治的时代。 反正此次大狱和一般的屁民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是一场恶心的狗咬狗一嘴毛的党争罢了。 输了赢了,总不过是换拨贪官污吏继续统治这个国家而已。 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后来被称作“朝鲜达芬奇”的丁若镛,这人属于实学派,看不起平时信手弹弦琴,临事无策报君王的无能贵族。 其人主张革新吏治,改变田制,救助自耕农,建立基层政权。 属于有点见识的两班贵族,可惜如今他面临的将是近二十年的流放生涯。 洪大守挤进人群,顺着人群指指点点的方向,看到一个面容清瘦,国字脸,相貌威严,在囚车中依旧镇定自若的中年男子。 “那人便是丁侍御?”洪大守向左右发问。 “是啊是啊!”“可不是嘛!”“就是丁侍御!”众人看着热闹,七嘴八舌的应和着他。 洪大守赶忙往前跑了两步,脱离人群,来到囚车边。隔着街道和官差,向这位有心革旧除弊的思想家低头行礼。 也许是有所感应,丁若镛突然偏头看向了洪大守。快速的打量了一眼之后,居然也点头致意,露出一抹微笑。 两人就这般错身而过。 再无其他好停留,洪大守转身离去。丁若镛他们还要游街示众,洪大守还要为生活奔忙,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似这等高官显宦,累代名门,父祖缨簪的两班贵族。在政治斗争的倾轧中也不免家破人亡,身死族灭。 不过是一介捐科出身的落魄两班洪大守,这日子还不知道会怎么难过呢? 原本还颇显轻松的心情,如今也不由得苦闷起来。这种封建社会,杀人见血,处处吃人,压抑的地方,能让人透不过气来。 偏偏洪大守还就落在了这样一个时代,如今的洪大守没有一星半点和命运抗争的实力,随波逐流无法预知的未来令他仿徨。 就这么一路想,一路愁。用了三天的时间,徒步从汉阳走到了自古以来便闻名朝鲜的港口,熊津地方。 坐在路边树墩子上的洪大守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脚丫子,好在这个身体出身的武官世家,除了读书认字,还学习枪棒刀剑。如果是普通两班那种弱不经风的小身板,那指不定就死在半路上了。 闻着海港城市特有的淡淡鱼腥味以及海水的咸味,洪大守很是感叹。 熊津不仅仅是面向黄海以及渤海湾的大渔港,实际上也是在地郡府向汉阳转运年贡米,外地商人转运商品的中转港和贸易港。 虽然没有什么外国人的身影,但是从黄海道平安道南下,以及从全罗道庆尚道北上的各种船只汇聚在这个繁荣的港口。 各种地方的方言萦绕在洪大守的耳边,加上海面渔船上无数飞舞的雁鸥,嘈杂又充满着热火的气息。 比之略带压抑的汉阳城,还是这种充满活力的城镇更适合洪大守大展拳脚。 这儿就是他第一桶金的发源地了! 5.汉阳唤京亦如何 熊津繁荣而热闹,虽然在穿越过来的洪大守看来不过是和镇上大集差不多的水平,但此时此刻,却也是汉阳以南的一大港口了。 洪大守不是头回穿越了,道理他都懂,世故也都明白。贸贸然就上街拉人问话,人家以为他神经病呢。 所以啊,洪大守很乖觉的在热闹的集镇上找了一件旅所。店主人是个看着五六十的妇女,她的一双儿女似乎也在这里帮忙。 这对儿女都没结婚的样子,儿子看着顶天也就十八九,女儿更小,看来店主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操劳太多,显得如此老态。 不过劳动人民嘛,干活爽利得很,瞅了一眼洪大守的户牌,以她多年开店的经验就认定洪大守这个两班肯定是个穷鬼,不然肯定进城里住大店去了。 虽然认定是穷鬼了,态度却也没有一点怠慢。一边让自己的儿子去取棉被,一边找了一间空屋,把洪大守安置了进去。 “汤饭什么的烧厨房随时都有,吱个声就能送来,夜里冷也可以加棉被。” 店主说完,等了一会儿,待洪大守点头确认以后,这才把房门拢上。 洪大守把店里的荞麦枕头拽过来,人枕着棉被,脚枕着枕头,一副极其不优雅的姿态扫视着房间内的一切。 首先是隔音不好,院里喝酒吃饭的小商小贩,过往的旅客,大呼小叫,聊天打屁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只能希望他们晚上不会把酒夜谈,甚至举火高会。 其次是屋子陈旧了些,虽然大可能是因为面临大海,海风吹起来,加速了木质房屋的老化。但还是让人觉得这般破旧,不是什么好住处。 可是便宜啊! 一夜才七八个钱,不够暖和可以添被子,虽然没得洗澡,但起码提供热水烫脚。吃饭也方便的很,随叫随到。 这住宿条件也不错了,十九世纪的熊津感觉和一百年前,两百年前,甚至五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洪大守感觉饿了,除了把兑票塞进鞋里之外,包裹里就些廉价的纸笔砚台和两件衣服。草席一裹而已,真心没啥太值钱的东西。 “店家,店家。”院子里没啥人了,可能吃饱喝足都继续上路干活去了吧。 “在呢在呢,有什么事?”店主从另一间房跑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大婶,给些热饭菜吧。” “行嘞,端屋里去,还是就在这院里?” “就院里吧。”屋里不透光,还不如外面有些太阳,感觉人开朗些。 端上来的热汤饭,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热汤饭。盐巴菜叶煮一锅,再把糙米饭加进去煮一煮,没有任何油腥。至于配菜嘛,到不同于后世里的腌大白菜泡菜,如今是水萝卜泡菜。 是那种不大个,椭圆球型的小一些的萝卜,腌的泡菜。一菜两吃,水萝卜拿出来切吧切吧做咸菜,那个汤还可以夏天兑水了拿来做冷面吃。 至于腌白菜,这时候还没有成为他们的国粹呢。《大长今》里面长今还拿白菜叶子包饺子给王大妃吃,因为太新奇而大受赞赏。纵使那是中宗大王年间的事,过了二百来年,这大白菜在朝鲜也是没有完全变成国民蔬菜。 另外还有一小碟子虾酱,用海边捕捞起来的虾子腌制,地域的不同会造成虾酱味道的不同。熊津地方的虾酱就是咸口的,大约是海港居民经常下海,重劳力,需要足够的盐分。 相对而言更南一些的庆尚道地区,有些地方盛产大水梨。在腌虾酱的时候会加入水梨丝以及水梨汁,吃起来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没肉吃固然是非常难受,可这时代能吃饱就不错了。洪大守也不挑剔,加上一路赶来,实在是饿了,稀里哗啦一阵猛扒。 “大婶,我想买些鱼带走,是去集市里,还是去津口?”洪大守边吃边问。 “鱼?什么鱼?你要吃我让人直接给你拿两条,不用钱。在熊津啊,别的都要钱,就鱼不值钱。”店主大婶倒是实诚人,也不瞒洪大守,一边洗着中午客人用下的碗,一边说着。 “这怎么好意思,那我倒是想尝尝看熊津的鱼。”穿越过来就没沾着荤腥的洪大守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 “行,晚上给你烤上两条。不过炭火要算钱的呀。”老板娘把刷碗的老丝瓜瓤子丢下,喊自己女儿去讨两条鱼来。【注1】 “吃好了吗?”大婶回来,看洪大守把碗都舔干净了。 “吃好了吃好了。”洪大守也自觉,把碗筷都端起来,放进洗碗的大木盆里。 “大婶,我要是想买很多鱼呢?能买到吗?” “你是要鲜鱼还是鱼干?” “鲜鱼啊?怎么了?” 难不成买鱼还分活的死的,干的湿的?这算什么奇怪的问题? “鲜鱼?”大婶好像听到了很奇怪的问话,停下了手里的活,上下打量起了洪大守。 “你是汉阳人?或者京畿道的?” “不是啊,在下出身平安道铁山。”洪大守愣了一下,买鱼需要查户口的嘛。 “那你是哪个商团的行商?”问完话,店主立刻又连称不对,哪有带着宽檐纱帽的行商。 “如果你要买鱼干的话就去集市里的店铺,什么干货都能买到。如果你要买鲜鱼……” 店主大娘很是充满深意的朝洪大守微笑了一下,露出那种呵呵的表情。 “如果买鲜鱼怎么样呢?”洪大守赶忙追问上去,他也察觉了店主大婶话里有话。 “你是要拿去汉阳贩卖吧?你想想汉阳又叫什么?”说完店主大婶把碗筷都取到另一个盆里,站起身,把脏水往外一倒,径直端着碗筷就去了烧厨房。 留下了完全搞不明白,一头雾水的洪大守。 “汉阳又叫京城啊,京城怎么了?” 【注1】:以前没有洗碗布的时候,就种颗丝瓜,让他一直生长,最后长老了不能食用,也不管他,只等他枯萎了晒干了,把丝瓜的表皮拍拍掉,用没得瓜肉的瓤子刷碗。 6.鲅鱼只准京人买 店主大婶那表情,那姿态,那神色,那语音,想的洪大守脑仁发涨。怎么买几条鱼还和汉阳叫啥搭上了关系? 往前五百年还没有汉阳这座城呢,那活儿都在松都(开城),没得李成桂篡位,哪里有这个汉阳的事。 难道汉阳还有什么不能卖鱼的禁令?不会啊,正祖(其实是正宗大王)大王死了不少日子了啊,民间三个月不许杀生吃肉的命令早就解除了。 再者鱼这玩意儿算不算杀生吃肉还不好说呢,欧洲天主教徒吃素的日子里不是一样吃腌鲱鱼嘛,日本佛教徒不吃红肉,但也吃鱼啊。 肯定不是汉阳有什么问题,洪大守来前看过,汉阳城内绝对可以卖鱼,而且绝对有人买。 这问题把洪大守折腾了一夜,加上房间里又挤进来两个行脚商人。一下子就把这房间本就不太宽裕的空间挤走大半,脚臭、体臭、汗臭各种味道又混杂在一起,屋子里还不太透风,洪大守几乎一夜没睡。 不过这两个行脚商人天蒙蒙亮就出发了,标准的昼行夜宿,完全跟着太阳的作息。而洪大守不用早起,两人走后好不容易睡上了四五个小时。 这倒不是说洪大守人懒,虽然确实也有点懒吧。但这种大事上洪大守不会含糊的,这其实是有原因的。 熊津港口的渔船都是半夜里,说起来两三点钟的时候拔锚出海。这个时候海里的鱼可能更利于近海作业的木质小渔船们捕捞吧。 所以水手船工渔夫半夜里都出海了,一直要到上午十点以后才会陆续回港。到这时候才能买到刚刚捕捞上岸的鲜鱼,去早了是没用的。 倒是便宜了洪大守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好整以暇的洗漱,甚至慢条斯理的喝粥就咸菜。 到了港口,那一幅热闹的景象还是十分感染人。渔船一艘艘的靠岸,船工水手们抱下来一盒又一盒的鲜鱼。 都是杂木板简易钉装的木盒,里面垫上稻草,粗略的分装着各种海鱼。上面还码着一层碎冰,天气虽然冷,但还是要设法保鲜。 木盒里完全没有一条小鱼,如今黄海渤海里的鱼多了去了。根本用不着绝户网,甚至大钉耙似的毁灭性捕捞。你就随便往下撒网就行了,只要运气不太差,总能捞上个三瓜两枣。 洪大守并不傻,冒冒然上去问价钱被人坑了可不行。他准备先看看其他的鱼贩,他们如何讲价,如何进货,如何交割,最后是如何运走。 学习嘛,不丢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不懂就不懂呗,多看看,能少走弯路。 可是洪大守居然完全看不到任何的交易画面,渔民们把鱼从船上搬下来就各忙各的去了。完全不招徕顾客,或者标价兜售。就把一盒又一盒鲜鱼随意的码放在地上,除了船家看着以外,啥事都不干。 船东也不去看自己的鱼,有的人双手一笼,坐在木盒上,眼睛一闭,放空一切。有的点燃了烟袋,咂巴咂巴的抽起旱烟来,也是一副安静坐等的样子。 这就让人看不懂啦,你们难道不准备卖了吗? 正想着,从岸上集镇里有三三两两的行商人打扮的人到了港口。一路上有说有笑,像是在观光旅游一样,看着完全不像小商贩。 可他们到了港口就各自散开,似乎都有目标似的,每个人都走到一垛木盒边。和看鱼的船东用手比划几下,船东居然就走了,也不付钱什么的,坐在鱼边上的就成了这些行脚商人。 他们也换上了一副安静坐等的样子,不过大多会挑挑拣拣,似乎在给鱼分类,把最好的挑出来,然后专门放在某个盒子里。 这些行商人没等多久,另一侧的内河货船上的船员就自顾自的跑了过来。也像是完全认识一般,走到鱼垛之后,就往另一侧的货船上搬。 洪大守惊了呀,全程几乎无交流。鱼就从海里到了货船上,然后货船就次第出发,扬着帆驶向汉江,当夜就能把鱼送到汉阳。 第二天早上的汉阳集市里卖的鲜鱼就已经如此这般的确定了,完全不懂。 顶多全程两个小时,渔港里就几乎称得上一条鱼都不剩了。交易全部结束,没有见到任何的货币,连言语都几乎没有一句,完全就和电脑程序设置好的一样,滚动向前,最后结束,毫无波澜。 上哪儿买鱼去呢? 这个问题突然就丢到了洪大守的面前,尴尬了呀!有钱却没鱼能买,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可不能白跑一趟吧,洪大守只能硬着头皮去打听了。可船上的水手船工,看到洪大守是生面孔,转身就走。耐烦的还说一句“没空!”,不耐烦的直接就把洪大守拨开,让他别碍事。 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啥意思啊? 这时候一个叼着烟杆的老渔民看洪大守像个陀螺似的被人从东赶到西,从西赶到东,完全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年轻人,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啊,为何啊?老丈教我些吧。”好不容易有人肯搭话,洪大守那里肯放过。 “你是汉阳人?还是京畿道内?” “在下是平安道铁山郡人。” “那就不必提了,你连畿道人都不是,怎么会有人把鱼卖给你?是谁教你来买鱼的,他可是骗了你咯。” “难道这鱼只有汉阳人能买?”洪大守第一次听说,哪有这么可笑的事,鱼都是海里天生天养的,凭毛只有汉阳人能买。 “年轻人,还是走吧,别问了,问了也没意思。”老头看洪大守还是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 “老丈,行个方便吧。”洪大守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从里面倒出十几个钱来,双手捧着递给老头。 老头看了一眼,感觉有些好笑的样子。把嘴里叼着的烟袋锅网一个竹架子上一磕,把烟灰清掉,烟杆儿插进腰带。 “年轻人,你要是能在熊津找到一条愿意帮你把鱼送到汉阳的船,小老儿我送你一船鲅鱼。” 7.汉江口十死无生 听得老渔夫这句话,周围的船工渔民纷纷欢笑起来。 “老韩头,你又和人打赌了啊?这是今年第一个愣子吧?” “怎么是第一个,十几天前有个黄海道的愣子跪在地上求着人呢。” “哈哈哈哈,那个人实在好笑,居然要背鱼去汉阳。” “就是就是,总有不信邪的愣子,没吃过苦头,让他涨涨记性。” 一堆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纷纷涌上前来,把洪大守的脸面看的清楚,好似是要把这张傻批的脸记在心里,以后能更活灵活现的说给别人听。 “年轻人,你要是能找到船,找到几条,我们就送你几条船的鱼。” 一伙儿人直接允诺,同时哄笑起来,笑的极为肆意,完全把洪大守当一个傻子看待。 洪大守涨红了脸,他被人嘲笑过,但从来没有被几十上百人看笑话一样,围观着嘲笑。一股莫名的羞辱感从心底涌了上来,但人这东西很奇怪,心里打了退堂鼓,嘴上可硬着。 “好!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找到船的。” 说罢,洪大守从鞋里抽出那张十两的兑票,高高举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的清楚。 “这是义州龙湾商团洪德柱大房亲笔开出来的兑票,价值十两,汉阳内任何一间京商的店铺都能立刻兑换!” 鼓足中气的洪大守,边说边把兑票在人群面前飘摇。熊津到汉阳,普通的运船一趟顶多要五六两,洪大守的出价几乎是正常两倍的运费,不可能没有人动心。 可现实就是,港口内的众人和看傻批一样看着洪大守,纵使那张十两的兑票清晰无比,晃的人心神动摇,可居然没有一个人应声。 不可思议! 天底下居然有不要钱的人! 洪大守难以置信,满港口的船东难道都是不爱财的谦谦君子?这不可能!到底怎么回事?为了欺负一个外地人,至于钱都不要赚吗? 看着无动于衷的人群,洪大守豁了出去。把二十两一张的兑票取了出来。 “二十两,只要送到汉阳,我就付二十两的船资,分毫不少!” 这下子人群就有些骚动起来,四倍的价格,几乎是罕见的不能再罕见了。 一个干瘦却黑壮的矮小男子走了上来,一把夺过洪大守手里的兑票。洪大守刚想去夺回来,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有人愿意接单了嘛。 可喜色还没从脑子转到脸上表达出来,装比的话也没说出口。 “呸,还真是二十两兑票!”黑壮男子把兑票塞回洪大守的手里,啐了一口,居然又回到了人堆里继续看戏。 “嚯,可比上次的愣子有钱。” “再有钱不还是个愣子,哈哈哈哈哈……” “别急,看他加,好戏才开始呢。” 船工渔民们就差搬一张椅子泡杯茶,抓上一把葵花籽了。 “这可是童叟无欺的湾商兑票,见票即付,二十两啊!二十两啊!” 洪大守的声音都带着嘶哑了,喊的那么大声,可就是没有人应和。 人群中一名中年模样的船东看洪大守毫无办法,也不再往上加钱,戏看够了,准备离开。洪大守抢上前去,拦住那人,很是无礼的抓住那人的两个手臂。 “我看你明明有一条大船,价钱这么高,为什么不送,为什么!” 那人一开始是惊慌,没几秒就转作愤怒,长年船上的工作生涯,使得这位船东两膀子上有的就是力气。他一抬手就把洪大守推开,洪大守猝不及防之下跌坐在地上。 “送?送个屁!你知道我这一条船多少钱吗?” “足足五百两!五百两!” “你拿二十两就想买我这条船,还有船上十几口子的性命?” “失了智!” 中年船东愤怒的痛斥洪大守的无理和无知,狠狠的鄙视了一眼洪大守。若不是洪大守那顶代表两班贵族出身的大檐纱帽,或许船东早就饱以一顿老拳,把洪大守打个半死了。 如此这般,好戏落幕,所有人有说有笑的散去。根本没有人在意跌坐在地上的洪大守,完全无视于他。 “看明白没有?死心了?” 别人都把洪大守当愣子,反倒是一开始的老渔民走过来把洪大守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个刚刚还一同嘲笑,看好戏的老头,从腰间取下一块手帕,给洪大守擦手擦脸。手帕倒是干净的,只是充满了咸苦的气息。估摸着是用海水刷洗的,也就只能擦个泥。 洪大守呆坐在那里,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有船有人,有钱有利,为什么人家就不卖。 老头看洪大守一脸呆样,用手指着面前的大海,指着港内的船只。 “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有了船,这水上哪里都能去得?连黄水洋的风浪都经的起,跑一趟汉江轻而易举?” “难道不是吗?”洪大守当然这样认为,水上走船,天经地义。 老头摇摇头,又抽起了他的旱烟袋锅子,猛嘬一口,吐出个烟圈,娓娓道来。 这些渔船,黄海渤海甚至太平洋里都敢走一遭,但他们就是不敢走汉江。 不仅不敢,连尝试都已经不再尝试。 原因很简单,水文情况不熟!汉江水涌而出,汇入黄海。江水和海水汇合,本来就会产生大量的漩涡,这也就罢了。 汉江江口做了妖,星罗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岛屿,最有名的江华岛上甚至有五个镇。这些岛屿偏偏处于两水交汇之处,这露出水面的是岛,未露出水面的那就是礁。 星罗棋布的暗礁加上随时出现的漩涡,那是数不清的先人用多少船毁人亡的代价证明过的。 汉江口的沉船和丧命的水手数不胜数,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没有任何人不把它当一回事儿。 这些渔船的船工哪里敢于去这样的险地里送货,那不是送货,那就是送命! 有命挣,没命花的钱,谁要?命重要?钱重要? 与其去汉江口的险地里走一遭,不如安安稳稳的在渤海黄海里捕鱼,只要鱼捞上来就能换钱。虽然也有海上风浪的危险,可总比汉江口的十死无生来的强。 8.汉阳血泪发家史 “那为什么京商团的船就能走汉水,他们怎么就不怕死!” 洪大守听老头说的点点滴滴俱是血泪,不由得愣住了。以前上网做键盘侠的时候挥斥方遒,如今连拉条货船都千辛万苦。 “这就是他们的本事了呀!用多少条命换来的本事。”老头颇为感叹。 李朝还没建国那会儿,汉水的航运队并不如现在重要,毕竟不用转运天下贡米到汉阳去。所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深深耕耘。 一点一滴的探索汉江口的水文情况,用数不清的船毁人亡探出了一条安全的航线。穷苦船工渔民为了生活,这都是被逼出来的。 可后来境况就大为不同了,因为李朝建立了! 就朝鲜那个多山的地形,以及糟糕的陆路交通条件。从各道运送贡米,只能走水运就成为了必然。各道的官吏征收赋税完成以后,就把米送到汉江外的各个港口,再由京商团的货船送到汉阳。 也就是说,实际上朝鲜小朝廷的国家财政命脉是掌握在汉江上这些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船工手上的。 朝鲜的太宗大王那可是心狠手辣逼父弑兄的猛男,最凶的时候一天之内连杀四个妻弟,他一看汉江航运队这么厉害,垄断了国家的赋税转运权。 好家伙! 老子不信邪! 他这个大王可不是白当的,就和网上的键盘侠一样。封建王朝和你讲个屁的民|主,讲个屁的人|权,键盘王直接把汉江上船队水手的老婆孩子爹妈一抓,逼迫这些人就范。 搁旧社会这就叫民不与官斗,船工们肯定要乖乖就范了吧。可当年汉江航运队的行首是个江湖义气非常重的人,他一方面散尽家财,贿赂当时朝廷上掌权的开国勋臣,一方面统一了船队上下的思想。 你们封建主义的铁拳要我们屁民就范,我们屁民就是死也要从你们这些傻批封建键盘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转头二十多条贡船就集体撞死在了汉江口,死伤何止百人,那位行首直接就把所有遇难的船工的家属收养起来。 我们屁民命贱,但你键盘王也休想这么简单逼我们就范! 当时汉阳聚集了数千家(不是户)两班贵族,以及大量的御卫兵、御禁兵,全汉阳数以十万张嘴等着八道的米过来下锅呢。 靠人背着从陆地运?用牛车拉?一万石米出发到汉阳连一千石都不给你剩。 键盘大王那不是还有键盘嘛,一看屁民不就范,直接就把他们的家人定罪为丢失贡米,不仅不抚恤死难的船工,还要把数百口无辜的船工家属统统处斩。 封建主义键盘侠的大刀不信你不怕! 但是结果呢?没两天全罗道来的官厅粮食二十余船集体撞死在了汉江口! 这下子别说键盘王慌了,全汉阳都慌了。屁民死多少他们高高在上的贵族键盘王可不会在意,可是汉阳要没米了啊。 这还只是一点,汉水航运队的水手和运船只剩一半了,再来几次的话,全汉阳几十万口直接饿死,不然就集体解散抛弃国家的首都下乡就食。 满朝廷掌权的勋臣元老拿了钱,也终于开始办事,不断劝说甚至是威胁得位不正的太宗大王。 最后死伤数百人的汉江航运队获得了国家承认的汉江航运权,可以永生永世继承的独家航运权,延续到现在约有五百年。 而凭借这一优势,汉江航运队的人逐渐插手国家的贡米售卖,成为朝鲜皇商。几乎完全承办朝鲜宣惠厅的一切采买承办事项。 从一个只有区区不足千人的小小商船队,逐渐演变成为朝鲜商界的领头羊,势力触及整个朝鲜八道。用“贡商”的名头直接掌握了朝鲜几乎一半以上的商权。 等到如今,朝鲜户曹官仓和宣惠厅内的钱粮都没有京商团的仓库里的钱粮多,京商团从一个小小的船队发家,用屁民的那股子狠劲,最终逆袭,掌握了朝鲜朝廷都不曾拥有的财富,并且能毫不惧怕的拥有。 发家以后的京商团一开始还是颇有诚信为本的本色,但慢慢就开始恶心起来。 八道的贡米到了京商的船上,京商直接把米的二成取走,换上沙土,然后把米袋泡水,使大米发胀泡大。 朝鲜朝廷没办法啊,要京商团运米啊,只能捏着鼻子收下这些烂米。同时朝鲜实行的是实物税,他需要把米换成钱去买其他需要的东西。 宣惠厅因为米太烂想要从京商处买到需要的物品就要付出更多的米,京商团用这一招积累的庞大的巨额资本。继续收买内膳寺、内需司、宣惠厅等衙门的官员,以及主政的权臣。 纵使政局风云变幻,京商永远不倒,永远坚强,永远站在朝鲜商界的顶峰。 那么他们仰为根基的汉江航运权,就成了团结整个京商团的核心。 他们极其排外,传男不传女,只把汉水上的航线传承给商团内的成员。向心力和凝聚力极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不是没有不怕死的愣子去探航道,可他们不仅会遭遇自然的危险,还有京商团的报复。以至于这五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可以掌握汉江的航线。 后来美国、法国等洋扰事件发生时,那些欧美的大兵船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往汉江里开,多次留下测量航线水深,探测暗礁的记录。 虽然这是后话,但更加证实了汉江口的难以逾越。你就是铁甲船,在汉江口都有可能触礁沉没,更不用说如今的这些木质渔船。【注1】 听老头叙述完京商团的发家使,早期可歌可泣,往后毁誉参半,如今则已经成为阻碍经济发展的最大障碍。 “那这么说,就算今上大王来也没有用?没有京商的船队,什么事都办不成!” “就是这般如此,所以年轻人,你赶紧把钱收好,往别处去罢。” 老头说完,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难道你们不痛恨买断收购你们鲜鱼的京商吗?我看他们甚至连现钱都不给。” “痛恨?为什么要痛恨?这熊津哪一个人不感谢京商!” 【注1】:黄海海战的时候,广甲就直接在朝鲜外海触礁,海况委实复杂。 9.再遭铁拳一重击 “谢?” 一天之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洪大守脑壳发胀,完全不能理解熊津的渔民船家居然还感谢连钱都不现付的京商团。 “当然要谢,没有京商团,这熊津的渔户一多半都要吞卤水去死!” 老大爷气不打一出来,第一次碰上洪大守这种愣子,恨不得一巴掌就呼上来。 “凭什么?京商团给熊津做了什么好事,值得你们这样。” “凭他是京商!” 京商两个字在老头的嘴里何等的郑重,语气都带着一丝敬佩。 看洪大守还是不服的样子,老头好人做到底,又点起了他的旱烟袋。 这件事的由来同样源自于李朝的建立,熊津这个地方除了按照国法缴纳田政米以及军政布之外。还有一项封建王朝的固有“税”,在中国唤做租庸调制中的调。 也就是所谓的“色调”,按照乡土的出产,给政府缴纳特产贡品。 而熊津这个地方靠海吃海,上交的贡品自然是海鲜。从最简单的黄鱼、鲅鱼、鲍鱼、章鱼、海参、大虾,到最恐怖的鲸鱼! 在废主燕山君时期,由于燕山君喜好酒宴歌舞,宫中的宴席日夜不停,为了应付酒宴的开销,于是加大了对于地方贡品的索求。 而且燕山君还一再要求有新奇的美食,也不知道哪个傻批和他说海里的鲸鱼肉不仅比牛肉嫩,还更甜。 于是灾难降临到了熊津渔民的头上,宣惠厅和内需司的官员强行逼迫这些小渔船去太平洋捕鲸鱼,而且交不上来就要杀头。 十五世纪啊!用几十吨乃至十吨八吨的木质近海小渔船去太平洋捕鲸鱼啊!什么结果不需要多说了吧! 本来就因为封建官僚吃拿卡要,需要几倍几十倍缴纳贡品的熊津渔户,一时之间父子相蹈死于外洋,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 渔民们的境况已经到了悲惨的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为了使妻儿活命而喝卤水自杀的渔民也接连出现。 这个时候熊津渔民的大救星,京商团出现了! 凭借与宫中采购官员以及朝廷执政大臣的金钱友谊,京商团不断让人和燕山君说捕鲸非常难,以后别吃了好不好。 另一方面,转而接手熊津的贡品呈交,由于他们早就把宫廷内的采购官员喂饱了,原本渔民需要上交的份额一下缩减到了原来的五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 官员们压榨渔民的几条鱼才挣几个钱?哪里比得上京商团按月送来的银子和铜钱来的多? 熊津渔民由此逃出生天,并且立下规矩,全熊津的鲜鱼之以正常售价的三分之二出售给京商团,同时可以先货后款。等京商出货赚了钱,再回来付款。 同样的,京商包揽了熊津渔民需要上交的贡品,完全帮渔民把朝廷给打发了。而且鲸鱼也只要在潮汛时期,鲸鱼进入黄海时设法一年捕一次进贡进京就可以了。 京商团对于熊津的渔民而言,不譬于万家生佛,救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你说熊津的渔民感谢不感谢京商团呢? 虽然从那天起,鱼的售价降低到了三分之二,而且还延期付款。但是安稳了呀,不会再有嘴脸可怖的官差税吏上门索人,也不会再有天天要吃鲸鱼的傻批命令通传下来。 而且京商团是大商团,延期付款,但到下次来,人家真的是带着款子来的。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不少你的。 四百年来就没变过,大家已经形成了一条人人遵守的“生物链”。 老头把这满含心酸泪水的故事说完,洪大守还能说什么? 和老头大谈自由贸易?大谈经济垄断? 得了吧! 别丢人了! 洪大守脑子都空白了,总以为凭自己的先知先觉和头脑本事,混一个人样简单的不得了。 封建社会又怎样?封建主义的铁拳又怎样? 不怎样! 也就是把你当成一只菜鸡按在地上使劲摩擦,摩擦完了踩一脚,大概还会再吐上一口痰。 这下子洪大守已经无话可说了,什么人生第一桶金根本都不敢想了,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旅所。 麻木的爬进屋内,麻木的盖上被子,麻木的闭上眼睛。 一觉不醒多好,就不用再面对这样一个被封建秩序牢牢把持着的残酷社会。 …… “里面那个人睡了一天一夜了吧?你看见他出来过吗?” “没有,娘,那个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啊,我之前看他还活蹦乱跳的,去了一趟津口,怎么会这样?” 店家母女两个人在洪大守的屋外探头探脑,又听不到屋内有什么动静。 “嘭”的一声,木门被猛的推开。母女两人吓了一大跳,女儿差点叫出声来。 屋内的洪大守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不想动而已,放空自己,盯着那个木梁看了小半天。原本空空荡荡的脑子里如今又乱极了。 各种思绪纷繁的涌上来,怎么理也理不清。再加上听到屋外店家母女两个的话,这才强打精神推开门出来。 望着渐黑的天色,暗叹了一句自己居然真的躺了一天一夜。洪大守又看了看脸色惊疑的店家母女,用手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有热水吗?打一盆来给我洗漱吧。还有店家再给我来条烤鱼和汤饭。”洪大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有有有,有的……”店主女儿边答应边跑开了,把他老娘留在原地。 “你没事吧?”店家对着洪大守左看看右看看,害怕洪大守出事。 “没事!我还等着吃烤鱼呢。” “好好好,马上来。” 说着店家女儿就端来了一盆热水,洪大守试了试,并不滚烫。于是先捧了一捧水漱口,然后用木棉布擦头面,擦手。 不多时,汤饭和烤鱼也端了上来,一天没吃的洪大守狼吞虎咽,即使只是抹了些盐巴烤的鲅鱼也吃的喷香。 没一会儿,一桌子饭菜就被洪大守风卷残云,吃的干净。 谢过店家,洪大守背着手,绕着旅所溜起弯来。 想了想,这日子总要过下去,还不是微笑面对。 10.辛酉大戏波折多 洪大守又回到了汉阳,没有坐上京商的运船,用两条腿硬走了回来。 起初的失魂落魄到此刻也基本没有了,生存的压力总会驱使着人向前进。即使是穿越者也毫不例外,用耶稣好汉爷的话说就是,甘霖落在好人头上,也落在坏人头上。 欠着李朝八十四两银子的洪大守还有五个月不到的时间去把五十两变成八十四两,变不出来? 哼哼!大同江边上麻袋一捆,系上石头往里一沉。报你一个失踪,一百结田直接报荒地,有的是人愿意替他还了钱换这块地。 开玩笑!还不至于! 生田熟田的差别可不小,洪大守家的地那可是结结实实一年能产二千石白米的上等水田。 别人不说,就县里那位金进士,贼眉鼠眼的,天天在他家地边上晃。三天两头的派人打听肯不肯卖,卖多少银子。 甚至他还引诱洪大守去赌博,去鸡院(不这么写我就完了),可惜了洪大守原身就是个愣子,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除了学习汉籍之外,就是练习一点枪棒强身健体。 脑子里装的全是高中科举,光耀门楣。耍钱玩鸡什么的居然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连酒都不喝。嫌喝醉了浪费时间,会没空读书。 洪大守原主也是个人才! 再加上洪大守正儿八紧悬名黄册的两班户,还是那种真打仗了,要出来做军吏去送死的武班。 大家都应该理解,到了王朝末期,国家想拉一只军队出来太不容易。更何况是这种能自备粮秣、盔甲、马匹、兵器的“优秀储备兵员”? 纵使李朝的当政者再傻批,北面的满鞑,南面的倭寇,一百来年以前是轮番骑上来过的。像洪大守这种武班预备军吏,限死了各郡县必须有多少多少,守令做不到是真要免官的。 这也是为啥洪大守的爹连一个捕盗校都没做上,却仍就能保有产业的原因。 李朝时刻准备着让你去死呢! 洪大守心下暗笑,得亏知道最近几十年没得什么大仗要打。要是往后再推几十年,东学起义了,李朝损兵折将都镇压不住的当口儿。洪大守指不定就背着老娘逃亡去了,他才不去送死呢。 如今的世道尚好,还用不着隐匿逃亡。挣了钱保住家业要紧哦。 这次洪大守没有进城,就在城外汉阳渡口的集市里找了个住处。城内的旅所比城外贵一倍不止,本来就缺钱,造作不起来。 再者渡口集市上也很热闹,朝鲜八道的货物汇集在此,应该有机会挣上两个。 …… 因着时间并不算紧急,洪大守没有安顿下来之后立刻就上街转悠,而是在野店里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准备第二天早起去逛。 第二天一早,简单洗漱之后。洪大守便散步出门,寻找机会。 才一到渡口,洪大守就感觉哪里不对。他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敏感的人,偶尔慢上一拍也是常有的事。 此刻的集市上,小店铺和摊贩大体都还在,但络绎不绝的客流却消失了,远没有昨天洪大守来时的那种拥挤感。 不仅如此,集市上的不少人也时不时的向汉阳南门处张望,好像在关注着什么事。 昨夜才到的洪大守哪里知道发生了啥,只好随机抽取一位幸运路人,向他打听今天汉阳都有啥事要发生。怎么大家都往汉阳南门那边看,不仅看还窃窃私语。 很幸运,洪大守抽取到了一位话痨路人,他唾沫星子横飞,说的眉飞色舞。倒也让洪大守明白了今天有啥大事。 今天要处斩辛酉邪狱一案约百名囚犯! 一天要杀一百来号人,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超级大场面。难怪是个人都跑去看了,不能去的也竖起耳朵,听各路的消息。 洪大守心想今天在汉阳渡估计是不会有什么所得了,拉倒!去南门外走一趟,毕竟也算穿越来经历的第一个历史事件。 明明还没到中午,整个刑场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吃瓜群众甚至有人买通了守城的兵丁,登上城门楼子,一个一个的垛口,都成了最佳的观看位置。 官道两边仅有的几棵大树上,也爬了不少人。人群叽叽喳喳,甚至都露出某种期待的感觉。都等着人犯赶紧押来,好方便他们看戏。 日头到了时辰以后,一个中年官员领头,几个青绿袍的官员跟随,几个捕盗厅和义禁府的将校带队,将百十人的人犯队伍押了过来。 大小官员恭请了一句令监【注1】,行刑也就算开始。 抄着鬼头刀的刽子手,没有什么喝大碗酒,摔碗喷酒上刀头的戏精模样。反而和跳大神的似的,双手双脚都张开,横着跟个螃蟹一样,边跳边叽里咕噜的唱词儿。 唱到高亢的时候,人群居然轰然叫好,纷纷拍手鼓掌。 坐上那位令监扫视了一圈人犯,突然命令停止行刑,并让两个兵丁从人群中挑出一个中老年男子,仿佛有什么大事。 人群中立刻有好事者辨认出来,其人乃是朝鲜唯一的真圣职者,中国苏州人,中国天主教团派往朝鲜传教的周文谟教士。 居然有中国人? 洪大守垫起脚跟仔细瞧了瞧那人,完全是朝鲜人打扮了。可连监刑官都另眼相看,看来还真是中国人无疑。 你朝鲜的官儿敢斩我中国的民? 刑场里居然就冷场了,周文谟教士往人犯前一挡,连刽子手都没法上去砍人了。 这可有意思了啊,不仅是监刑的那位令监眉头大皱,场外的观众也急啊。 今天这人没法杀了啊,那不就没有一场大戏给他们看了吗? 场面没僵持多久,城内驰来一骑,口中大喊。 “照杀不误!” 【注1】:正三品堂上官阶以上者称为令监,亦称为大监。正三品堂下官及以下者,只能称为大人。所以如果穿越了,如果看到穿红袍的官员,别喊什么狗屁大人。你要是喊了,指不定人家当你在侮辱他,你还觉得叫一声大人吃了亏,却被别人命令打断三条腿。 11.偶见汉方中成药 “照杀不误!” 嚯! 李朝这回怎么这么牛批!洪大守心下还是有些吃惊的。 朝鲜这个小朝廷实在是被满鞑打怕了,仁祖大王算是最坚定的反满派,最后一样在南汉山城被满鞑打的哭爹喊娘。左右实在无法,舍弃了有再造之恩的大明,而三跪九叩拜了黄台吉。 此后纵使心里有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敌视,甚至训练新军试图反抗的孝宗大王也不敢对满鞑多比比一句。 临了只能偷偷摸摸的给他爹的墓志上添了一句“有明朝鲜国”,算是让他爹给大明尽了最后的一点忠孝。 此次辛酉大狱牵扯到了中国人,不仅是经办此事的官员,还是高高在上的领议政金祖淳,应该都不敢杀一个中国人,抑或说是因此而触怒其人背后的那个满鞑朝廷。 可如今居然有照杀不误的命令传来,什么人敢有这般胆魄。“中国带孝子”李朝居然敢处死一个中国人了,实在是厉害的不行。 观刑的人群才不管谁下的命令呢,原本陷入僵局的处刑又可以顺利进行下去,让他们高兴至极。 而刑台上的教徒们到似乎早有明悟,男男女女牵着手,或者双手合掌,居然齐声高唱起圣歌来。边唱,某些教徒还流下了滚滚的泪珠,也有部分人跪倒在地,在圣歌声中做最后的祈祷。 监刑的红袍官员看着附在青色绢布上的教旨,也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但既然教旨已下,天塌下来有下教旨的人顶着,他便也无可无不可。 (处刑画面过于血腥,与审核要求冲突,省略五百字。) 被后世里称为“辛酉大殉教”的最大一次集体公开处刑到此结束,在接下来的半年里还会有陆陆续续的约二百名最坚定的教徒被处死。上万名教徒被迫弃教,公开叛出教会。 杀鸡给猴看以后,朝廷衙门宣布全国八道检举天主教徒。并立刻实行“五家作统法”,选一人为统首,检举揭发五户人家中的天主教徒。 提前举报者有功,隐匿不报者五户连坐! 最为残酷的禁教令自此下达,但收效实际有限。 同对岸日本的禁教令一样,德川幕府甚至制定了最为残酷的水刑来处死天主教徒。并让教徒向圣像吐口水,以及踩踏圣像(踏绘)等行为来让他们背教。 也许宗教确实有他存在的必然和无限的魅力,仅仅在长崎出岛,居然就有一个两万人的天主教社区隐秘的存在了二百多年。 到明治维新,禁教令解除,天主教恢复自由之后。欧洲的传教士再度来到长崎,居然从这里学到了约三百年前西班牙地区保存最为完整的圣歌体系。 而在西班牙,那种语调语音的圣歌居然都已经七零八落,几近失传。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难以言喻的事情,普通人可能终生都难以理解这种存在。 和日本相似,尽管声势浩大的禁教令通传八道,但是第二年有确切记载的教徒人数就恢复到两万人以上。没过多久,更是突破五万。 这个结果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洪大守原主是最标准的儒生,最不信宗教这些东西。如今的洪大守虽然不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装比王,对基督教也没有什么恶感,但也就感叹两句教徒信仰真是虔诚之类云云。 虽然有些同情这些教徒,但洪大守还是选择多同情一下自己。 和各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首都汉阳人民分道扬镳,洪大守再次回到渡口。南门外大戏散场后的渡口又重新热闹起来,各地的行商熙熙攘攘的,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汉阳渡口这个集镇的商权自然由京商团所控制,想要在这里摆摊开小店都需要京商团的传,约等于市场准入证。 没有传的人不准在渡口进行交易,虽然很霸道,但也避免了买卖中出现的许多问题。因为只要出了事,顺着传上的序号,是人是鬼都能给你揪出来。 敢在京商的地盘上搞事? 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你下汉江喂鱼,两班不敢动手,个把两个屁民还是敢动的。 所以洪大守也不怕被骗了或者被坑,京商团背地里多脏不要紧,明面上人家还是朝鲜第一大商团。这块金字招牌,不容许宵小之徒去玷污的。 南来北往的杂货,平安道的漆器、庆尚道的干果、全罗道的水产、咸镜道的皮草,应有尽有,网罗汇聚了八道的物产。 甚至日本的扇子、小刀、倭缎【注1】、干货,中国的书籍、首饰、香粉、文房用具,这些也都有。 果然是汉阳京城的集市,啥都有。 可洪大守很迷茫,他老家是平安道铁川郡,什么东西能够在铁川郡或者铁川郡周边卖的好呢? 棉布米粮这种大宗直接不考虑,洪大守只有一个人,带不了什么粗重货物。 细货还要能挣钱的首推丝绸,一匹上等的苏造在这里能卖出十五两,偏僻的铁川郡也许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可洪大守本钱太薄,而且要五十变八十四甚至更多。三匹苏造怕是卖不出那么高的价钱,而且还有可能压在自己手里没有那么有钱的大主顾。 走走停停,边看边问的洪大守没用太长时间就逛到了集市的尽头,一无所获。 这令他颇有些自恼,“到底什么来钱快!除了刑法上写的!” 这一分心,身材还有些高大的洪大守差点撞上人家店里树在门外的幡儿。 抓开打脸的布幡,洪大守一瞧,幡上写了两个字,“汉方”。 是个卖中药成药的地方,大概率就是些什么跌打丸啊、风邪散啊,小概率卖些什么脱衣散、不倒丸之类的。 没啥好看的,总不能做一个药贩子吧。真的弄点不倒丸回去卖?这倒绝对有销路,肯定能卖钱。古往今来的男人,总有这个需求的。 笑死个人! 正转身,门边大药箱上的三个字把洪大守吸引住了。 【注1】:具体让我说这是什么品种的布,还真说不出来。但是《红楼梦》里确实提到过西洋缎、倭缎的名字。而且这些洋缎的品次是排在中国的各种锦缎之后的,想来品质也就一般。 12.世有如意天宝丸 洪大守定眼一看,不对,定睛一看! 大木箱上写着五个大字“如意天宝丸”!【注1】 咋一看名字,简直和当初玩某游戏时在京都的医馆随便都能买到的药丸一样。万金丹?壮肾丹?吃完秒回血。 药店里有两个人在发呆,但两个人绝对不是大夫,这点认人的本事洪大守还是有的。 朝鲜的大夫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可能是有点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意思。在朝鲜想要开馆行医需要由朝廷的惠民署以及内外医院发放医簿之后才行,所以在朝鲜正经的医馆绝大部分是没啥仕途的两班贵族士大夫开的。 其中真的有些本事的还会被笼络进内医院,世袭罔替的做医官。 而店里两个明显就是屁民打扮的人,想想也不可能是两班贵族。那么大概率就不是什么大夫了,估摸着就是成药店的伙计。 “请问这如意天宝丹主治?”洪大守心里有一些印象。 以前玩起点看三国小说,老是出现涿郡的字样。毕竟是咱们皇叔的老家,几乎本本书里都要提一句。 当时洪大守闲得慌,就搜了一下涿是啥意思,毕竟这名字起的奇怪。洛阳河阴这种名字一看就懂,涿还真不明白。 结果一查,好家伙,原来是冻伤冻疮的意思。转头一想,涿郡在幽州,可不是冬天非常冷。会把人冻伤,起冻疮嘛。 所以在古籍《五十二病方》中就记载了“涿”病多发于气候寒冷的地方,可以通过外治敷药之类的方法处理。 大家也知道,不管你谷歌、喂鸡、百度,你搜一条它能把相关的都给你刷刷刷刷的找出来,当时洪大守也闲的,就往后多看了几条。 有一条是清代的《外科大成》里说冻伤“宜服内托之药,以助阳气。” 当中除了记载金匮肾气丸、桂附理中丸、人参鹿茸丸等药丸之外,也说如意天宝丸能治疗冻伤,内服外治皆可。 不过前三味听名字就知道没一个便宜的,而如意天宝丸虽然药效要略差一些,但是价格连上述三位五分之一都不到。实在是亲民的不能再亲民了,普通老百姓完全用的起。 “主治冬寒冻疮,伤冻溃烂。” 店里的伙计看难得有人进店,还是有点服务意识的,解答的很快。 听伙计说完,洪大守就知道自己的记忆没有出现错误。这个如意天宝丸确实是冻伤药,而且绝对有药效。 而平安道铁川郡,再往北要不了几十里就是义州,靠近长白山脉和鸭绿江,冬天极寒的时候甚至可能零下三十多度。别说冻伤了,冻死人都是常有的事。 平价的如意天宝丸带回铁川,稍微加点价,有的是人要买。 心中激动的洪大守面上没有显出来,而是淡淡的问了一句怎么卖。 店里的伙计也是打发时间,好不容易有个问价的,两个人耳语了一下。 “您要买多少?如果十丸二十丸的话,本店不散卖。如果百丸千丸的话,则一百丸半两。价钱好商量。” 其中一个伙计斟酌了一下字句,然后试探着报出了一个价格。 同时这家店不是普通的药房,洪大守扫视的一圈,全部都是汉方成药,基本上都是以炮制处理过后的丸、散、膏、贴等形式存在。就某种意义来说,更像是药厂的销售部门。 “不用谈啦,给我来一万丸!” 洪大守打定了主意,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从鞋里把带着气味的兑票取出。三张整整五十两,一分不差。 两个伙计顾不得那股味道,立刻瞪大了眼睛,对着兑票中缝的特殊字符花样查看。确认无误以后,才赶忙在账册上记录下来。 然后热情的用杂纸十丸一包的帮洪大守分装,手脚麻利又灵活。 店后又出来一个伙计,拿出草绳和一个旧木箱。让人把包装好的如意天宝丸放进去。没多久,分装完毕。 店里还给配了一个木背架子,把木箱子一同扛上去绑好。洪大守感觉了一下,也就百来斤,对于这具经常练习枪棒的身体来说,没啥问题。 我们国家重庆、四川、云南、贵州,交通不怎么方便的村镇里现在应该还能看到很多人用一种竹或者藤编的大背篓,一背篓能背二百来斤。 想必那些地方的读者肯定有印象,甚至会有人小时候就被放在背篓里被妈妈奶奶外婆背着到处走也有可能吧。 正常人等闲背着一二百斤问题不大的,但是能背多久就很不好说了。 洪大守起初背着感觉也没啥,等回到野店的住处,把木背架子放下来,过了一会儿。肩膀就开始发胀,有些微的疼痛感。 劳动人民是真的不容易啊! 想想别人可能天天要背着一二百斤的东西奔波,而自己才背了这么一段路,身体就出现了抗拒。洪大守心下有些羞愧,自己这终究是四体不勤的两班。 这点苦都吃不得,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多少罪在路上等着呢,到时候可咋整哦。 想着想着,洪大守又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许是当天真的累着了,什么梦都没做,脑子里也没啥胡思乱想的东西,一觉睡到大天亮。 捏了捏自己的肩,到底是二十出头的棒小伙子的身体,恢复就是快,睡一觉过一夜就完全没有什么酸痛感了。 既然回乡的路已经决定,洪大守对于汉阳也没有任何的留恋。陈旧、迟暮、压抑、封闭,各种气息交杂的汉阳城,太不适合洪大守呆着了。 【注1】:这真不是我取得名字,也不知道读者里有没有学中医或者学药剂的。反正我搜到的名字真的叫如意天宝丸,搞得和玄幻小说里那种吃一颗就能升一级的丹药似的。 可这玩意真的只是普通的中成药,大约就是这个年代或者再往前一点出现的。也没有什么名贵药材在里面,属于很廉价很大路货的东西。甚至里面还有一味“狗屎藤”?写手也不清楚,毕竟不是专业的。 13.黄海苦旱民难存 背着一百斤如意天宝丸的洪大守走什么路回铁山最方便呢? 参考朝鲜八道多山多丘陵的自然环境,以及八道被黄海、日本海所包围,似乎从汉阳回铁山最好的办法是坐船走汉水,进入黄海,直抵边关重镇义州。 然后在义州下船,往南走上几十里路就能回到铁山,全程几乎不用步行,只要在中途出了汉水换一趟船就好了。 而此时朝鲜的绝大多数道路都是所谓的夯土路,连接着八道的驿路虽然存在,可那个路况。唉,实在是无法恭维。 和洪大守以前的认知完全一样,即使是汉阳左近的官道,也和乡间的泥巴路毫无区别。如今又落了雪,走的人还多。雪根本没存多少就被踩踏,化在污泥里。 普通的草鞋走在这种路上,噗呲下去一脚,直接淹到你的脚脖子。还没几步,脚上的草鞋就糟烂的无法继续穿着了。即使是厚木底的靴子,在这种路上也难以行路。 那么洪大守应该去坐船吗?不考虑连人带货可能超过一两的川资,只说方便前进和路途顺畅呢? 洪大守绝对选择走陆路! 第一,如今是冬季,自西伯利亚高原吹来的滚滚北风严重影响了自汉阳向北行驶的船只的航行。甚至绝大多数船家是不会在这个季节往北开的,风太大,怕翻了一船人都死在黄海里。 第二,路况奇好。这就有人问了,之前还说朝鲜八道的驿路极烂无比,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路了,如今怎么又说路况奇好? 原因很简单嘛,路也分好路坏路的嘛。全朝鲜唯一一条“高速路”就正好是从汉阳到义州的,和洪大守回家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条路就是朝鲜使团从汉阳出发去往中国的朝贡大道,也是中国爸爸前来册封朝鲜时,中国使团需要通行的道路。 之所以称之为“高速路”,不是没有原因的。根据《燕行录》的记载,全员超过三百人,拖着贡品财物的驮马二百匹的庞大使节团,最巅峰的时候一天能走一百三十里,普通也能走七十里。【注1】 匀速三十五公里每天,高速六十五公里每天,在不借助任何现代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人马数百的臃肿使节团能走这么快,已经够好的了。 自然,能走这么快,也是因为这几乎算是朝鲜唯一一条认真维护,用心经营的道路。 洪大守根本不怕迷路,因为只有这一条好路,顺着走就能到铁山。而且由于朝鲜往中国去的使节团实在太多,沿途由此还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集镇,极为方便住宿旅行。 有句调侃的话,十八十九世纪一个合格的朝鲜外交官,不是在中国,就是在去中国的路上。 反正这条路上,一年最少要走四拨使节团(正旦、皇帝生辰、皇后生辰、太后生辰),多的时候可能要走七八拨人,清明端午中秋三节,皇帝大婚,等等,都是遣使的日子。 所以朝鲜一直被称作“中国带孝子”呢,实在是像他这样不是在朝贡,就是在朝贡路上的国家真的只有他一个而已。其他的国家也不能说千山万水,可就是没有他跑的勤快。 不凑巧,洪大守无幸目睹使节团的盛景,因为今年的贺正旦使早就出发了,下一波使节团还在筹备,正好是两拨儿之间的空档。 但是道路上还是拥挤的,毕竟就这一条通天大道,路的左右两侧都是背着包裹或者牵着牛马的行人。行色匆匆,人多归人多,但没有人阻塞道路,也没有人抢道啥的。 洪大守的老毛病又犯了,既然路上的商旅看不出什么东西。洪大守就开始自己观察沿途的村庄集镇,以及农田水利的状况。 初时汉阳城周围尚且人烟稠密,士庶踵集。可走了不过小半日,除了极个别集镇,大部分的村庄就都开始呈现出破败肮脏的模样。 由于正宗大王末年连续的干旱,朝鲜北部的境况很是不好。即使是处于一国之君所在的汉阳府,京畿道,也是同样在天灾下苦苦挣扎。 不是说农民不愿意修建水利设施,洪大守沿途能看到不少沟渠,也看到好几架水车。但是除了靠近河流,取水相对方便的地方还有耕种的样子,很多地方明显是抛荒的。 街道边的村镇里也有不少的乞丐和流民,卖儿卖女者倒是不多。大部分在本地就能消化,乡班们十分乐意扩充自己的奴婢队伍。 洪大守没有沿途兜售天宝丸,因为散碎的铜钱太过于沉重。一枚普通的常平通宝就有四克多,要不了多少就能让洪大守背不动。 还不如回了老家直接处理来的好,拿到铁山郡城里直接打包卖给汉方药店也能挣上两三倍的钱,相对而言很是轻松。 正想着,路前方有一群人围着一个圈,在那里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 洪大守以前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碰上什么婆媳吵架,完全不会看的津津有味。除非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阵仗,那时候洪大守甚至可能悄悄在心里给双方加油鼓劲。 从人群中的缝隙,撇了一眼,洪大守有些莫名的恶心以及其他情绪。居然是一句面皮青紫色,瘦的皮包骨头,嘴角眼角全部破开,腹部凹陷,瞪大着眼睛的尸体。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大意都是说秋天几乎绝收,这才三个月,路上已经开始出现饿殍,日子过不下去云云。 【注1】:朝鲜向中国朝贡的道路是在不断变化的,明朝光有记载的的路线就超过五条。这里不去概述,因为珠玉在前,有大佬已经整理过了。 清朝的朝贡路线很稀奇,朝鲜国内的记载非常详细。甚至于每个站点的馆阁名,用的酒,吃的菜,都有记载。而中国境内,也就是从义州到北京这一段的站点居然说不清! 中国方面也说不清,朝鲜方面也说不清,从义州到北京到底有多少站也存在十二站,十三站,十六站等说法,莫衷一是。 除了公认的山海关这种大站没有疑义之外,以后的内容中的站点只代表写手本人的观点,不具备任何史料价值。 14.大灾之年丰收年 洪大守听着路人的议论纷纷,说实话触动不是很大。与他目前的状况而言,真的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帮助别人。 可现实不以洪大守的想法为考量,越往北走,情况就越触目惊心。 接近畿道的郡县状况还略微好一些,起码没有饿死人,垂帘听政的金大妃正在努力的用各种办法和金祖淳以及绥嫔朴氏的爸爸朴宗庆争权,能够管一管畿道的百姓已经是不容易了。 而此刻的黄海道观察使是哪位呢?说来他的名字也好记的很,和金祖淳一辈,叫做金达淳。 你们以为他是金祖淳的一派?大错特错咯。这位出身安东金氏,还是金祖淳堂兄弟的大哥偏偏站在庆州金氏贞纯大王大妃的一边。 他正在积极抓捕天主教徒,并成果颇丰,据说已经抓到了好几个和金祖淳有关系的人。【注1】 有个叫金鑢的士人,和金祖淳算同乡,十来年前和金祖淳一起写小说的。算是知交好友的那种关系,如今因为坐实了信奉天主教,也被金达淳抓到,正准备严刑逼供呢。 正在努力的逢迎垂帘听政的贞纯大王大妃的金达淳根本没空去管连年旱灾下苦苦挣扎的老百姓,或者说空虚的府库也根本不给他机会,让他去赈济百姓。 所以即使路有冻死骨,也不会影响到金达淳的任何行动。沿途的村镇里都是受到酷烈灾害以及抓捕教徒双重迫害的无辜百姓,压抑的空气几近窒息。 地方郡县的官差,一方面强力推行五家作统法,一方面冲门破户,随意的指认普通的百姓有信教的嫌疑。大肆行勒索之举,甚至以怀疑年轻女性为教徒的说法,逼迫行淫。 种种丑恶的现象罄竹难书,擢发难数。而地方郡府的官员更是怂恿这一切的发生,不仅不设法赈济百姓。反而准备趁着大灾之年,发家致富,捞满三年。 沿途甚至能看到不少年轻的女子被用草绳系成一串,以有教徒嫌疑的名义捆送官衙。 官差们也不急着出发,就停在村口路边,坐等家属前来贿赂赎人。尚有些家底的人家把棉布、米粮、铜器之类相对值钱的的东西搬到路边,哭求官差放人。 而官差却不为所动,扯开棉布看布襟的长短,用大秤称量米粮的重量,至于乱七八糟的其他财物,则直接就有典当铺的伙计现场算钱。 衙门里的文书小吏也加入进来,用手臂作案,提着一支笔。只要确认家属喂饱了这一群蛀虫,就会在刻着印信的花纸上写上几句身世清白,无人信教,何人做保,某年某月的字样。 而罄尽家财的百姓,除了这张不怎么靠谱的花纸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只能在官差中人的讥笑声中回到破败的草屋,等待他们的不是冻死就是饿死的残酷命运。 这些尚有家财的百姓,起码能全家聚在一起面临死亡。那些已经被搜刮的毫无积蓄的人家,难以填满这帮蛀虫的胃口。纵使哭倒在地,惨声凄厉,也打动不了任何一个官差。 只能看着官差把女儿拖走,至于之后是被卖入某些场所,还是做了某些人的第几个填房,想想也能知道。 当然,这只是第一轮而已。押送的人还没走远,在地乡班【注2】的家仆们就拥了上来。 他们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去问候的,而是专门找名下还有土地的家属。 这种情况下根本不需要什么威逼利诱,只用一句“把地卖给我家大人,你女儿立刻放人!”就足够了! 果然,那些家仆早就准备好了文书,谁家的地在哪里他们早就摸的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任何的错误。 只要家属在文书上按下指印,不过几分钟,他家的女儿就一定能被放回来。 看到这一幕,不管再怎么不乐意,孩子被抓走的家属也只能含泪在文书上画押按印。然后和被放回来的孩子,一家人跌坐在路边泥地上抱头痛哭,他们的命运实际上也已经注定了。 洪大守看在眼里,眼睛都瞪红了,双拳紧握,人都气的抖了起来。 百姓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得到的不是国家应给的赈济,而是上上下下的贪官污吏,以及地方上土豪劣绅的双重压迫。 这样一场灾下来,哪里还能有良民的活路,不是破产卖身为奴,就是流亡他乡饥寒交迫而死。 “哟,你小子瞪啥?”一个手持绳索的衙门官差看到洪大守面色不善,感觉很是不爽。 “来,锁上,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指不定就是邪*徒。” 人群里走过来两个混混模样的人,一个人持一根水火棍,一个人也套着绳索。 他们看洪大守背着包袱,穿的也是普通的木棉布衣,头上也只是草草的裹着布巾。并没有带标志性的大檐纱帽,所以认定洪大守是个行商人。 “瞪大你们的狗眼,看看!” 洪大守把包铜条的黄杨木牌举了起来,两班的身份显露无遗。 那三人先是短暂的一阵惊慌,可是又看洪大守的穷酸打扮。立刻便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样子,完全不行礼。 “呲,碰上一个…………” 三人居然就转头走了,把洪大守当一个屁一样的肆意忽视了。【注3】 【注1】:九月份的时候金达淳就将转任全罗道观察使,他为人所铭记的最重要的大事就会在他这一任上发生。 他抓捕了现在全韩国天主教徒的主保人,已经被封圣的圣金大建神父的曾祖父母,并为了使他们攀咬金祖淳而施以酷刑,最后金大建神父的曾祖父母被折磨致死(一说处死),也没有牵连到金祖淳。 虽然如此,但是他的卖力表演得到了贞纯王后的欣赏,很快他就将进京,并担任反金祖淳的急先锋。当然1805年就被彻底掌权的金祖淳给弄死了,没蹦哒几天。 【注2】:就是在乡两班,朝鲜到这个时候也已经面临僧多粥少的地步。就算出身两班,考中科举,当不上官的也很多,只能回乡读书。或者说,回乡鱼肉乡里。 【注3】:朝鲜的户籍制度多严格不需要我重复了吧,两班户的户牌大致分三种,第一种就是三品以上的,用的是牙牌。第二种是品官的,用的是角牌。 第三种也就是洪大守这样的徒有身份,却连科举都通不过的,类似于生员、乡班这种的用黄杨木牌。 这些户牌都是有备案和专门制作的,背后的官印完全做不得假。而当时贫穷的两班户非常多,混的比洪大守惨的大有人在。 所以衙门的官差看洪大守是个两班,不仅没有任何怀疑,实际上心里还在嘲笑。他们这个等级的中人混的比这种穷两班好多了,洪大守在他们眼里就是那种臭虫。 捏死了自己身上会脏臭,所以懒得去应付。 15.暂宿荒村野店中 洪大守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两班,是真的不值钱,别说唬人了,连走狗都唬不住。 路边两个也是行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上来拉住洪大守,把他人往后拽。 “这位小哥,别出头,到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其中一个生怕洪大守还追上去分辨,那指不定要抛费多少银钱了。 如今的局面,别说是落魄的两班,就算是干着四品五品,乃至于正三品堂上官的令监都不敢沾染上天主教。洪大守这般模样,肯定没有有力的后台能捞他,那就不要想逞强了。 “可,可这!”洪大守看着跌坐在地流尽了泪水的百姓,实在于心不忍。 “人人都帮,你帮的过来吗?你有能力帮吗?” “唉,本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两个行商人边摇头边叹气,刚刚还围观的路人,看官差离开。这一村的百姓被搜刮殆尽,骨头里那点油花都被攥了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有什么戏看了。 而眼前的这个村庄?大部分人在“生”的欲望下,最终会投入地方上两班贵族地主家,为奴为婢,为了挣上一个活命。少部分人,也许会做了强人,上山结寨,做无本的买卖。 这一村的百姓破产,这一县便少了数十户乃至上百户良民。他们该交的田贡米、军保布就会落到还残存的良民头上,慢慢的慢慢的,这一县便也就不存在什么良民户了。 拽着洪大守离开的两个行商人把洪大守带到了一个野店,附近似乎是个有几家店铺的小庄子。并不靠着贡道,只是咸镜道往汉阳去的商路上的一条小叉路。 三人坐了下来,叫了些汤饭。两个中年人各自介绍,一个叫韩三石一个叫韩五石,亲兄弟两个。背着些汉阳的衣带、发饰、头面、额巾、香粉、钗环之类的小件,去定州售卖。 洪大守和他们叙了一叙,两兄弟是嘉山郡人,离铁山郡还真不太远。所以两人听到乡音,怕洪大守吃亏,这才出手把洪大守拽回来。 “小哥驮的是啥?往哪里卖?”韩三石估了半斤浊酒,进了屋。 “啊,如意天宝丸,主治伤寒冻疮,准备去义州吧,也不一定,若是定州能出手也可。” “冻疮药?”韩五石明显兴趣缺缺,想来他行商十几年大概是耳闻过一些。 “你这一驮,从汉阳到定州顶多也就翻上一倍,能卖一百两就很是不错了。怎么不挑些其他的东西?” 韩三石明显感觉很稀奇,就和我们现在看有人大老远跑去卖板蓝根似的,这玩意吃力又不挣大钱,跑这一趟图个啥。 洪大守自然不好说自己是科举失败,然后自信非凡的去挑战京商团的规矩,最后被封建主义铁拳打击的体无完肤。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卖天宝丸的。 “小弟本小利薄,何况无有传符,什么集镇都去不得。” 洪大守只能把锅推给旧社会的行会垄断制度,控制黄海道平安道许多地方的集市商权的湾商团的传符洪大守根本没有。那他就没办法公开在集市上出售天宝丸,只能售卖给药房,或者自己背着游街串巷零卖。 “没有湾商团的传符吗?那确实寸步难行。”两个人似乎也受到过这种专营专卖市场准入制度的苦,颇有些同感。 “若是有机会,今年九月底,朝廷往清国去的贺正旦使节团会经过义州。那时候湾商团的许多行首、都会招临时的杂工,只要跟着去一趟燕京,就能得到湾商的传符。” 韩三石似乎经历过,所以很笃定,并且毫不吝惜的把这个办法交给洪大守这个老乡。【注1】 虽然之前还是陌生人,但是几杯黄汤下去,就哥哥弟弟的叫了起来。像是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一样,勾肩搭背。 洪大守陪着他们喝了些酒水,又一天没放水了,还感觉有些口渴。所以出来问店家讨碗水喝,喝完再放个水,美滋滋。 还别说,这家野店位置还可以,咸镜道撇过来的不少商旅还真从这个小庄子路过,院子里甚至还歇了部马车。 有人都不进屋吃喝,就在院子里的木桌上两腿一叠,狼吞虎咽起来。 感叹着米价上涨,然后带动着什么东西都涨价不少,生意越来越难做之类的话。间或也讲一讲路上看到的抓捕天主教徒的事情,暗地里骂了骂贪官污吏也就这样了。 与周围完全显露出破败和萧条的村庄不同,这座小小的野店易于周围的颇有两分生气,充斥着食物的香气,以及火热的人群。 与洪大守之前看到的那些已经被生活折磨的麻木不堪的百姓大为不同,虽然大部分人眉宇间都带着愁色,可散发出的那股生气让人感觉到舒服。 放完了水的洪大守准备回屋休息,一个小孩,看不出男女,头发沾满了污渍,泥土灰尘草叶。大冷的天还穿的破破烂烂的,最可怕的是光着脚,脸上裂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全是冻伤的痕迹。 那孩子伸出手,眼神里全是哀求,不知是饿的久了还是怎么回事。那眼睛看上去都泛着黄绿色,有些吓人。 “老爷赏点吧,老爷赏点吧……” 边祈求,那孩子还咳嗽两声,想来还有可能染了风寒,甚是可怜。 洪大守这点妇人之仁还是很足的,直接问店家要了一碗汤饭,拿个木勺就递给了那孩子。 店家并没有觉得不妥,还说这孩子就是这庄上的,家人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可如今大家都过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洪大守不可能收养这么一个孩子,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养得起自己。只是又掏出一个常平通宝,让店家给孩子弄双草鞋。 用勺使劲吃饭的孩子听说还能有双草鞋,一高兴,许是呛着了,猛咳了一声。但他嘴里的饭粒还没咽进去,不舍得喷出来。 就捧着碗一咳,洪大守看得分明,那一丝红色是血! 【注1】:特别说明一下,朝鲜共有八道平安道称为关西,黄海道称为海西。这两道被人合称两西地区,始终为其他地方的人歧视,造成了这两道的百姓乡土观念深厚,一致抱团排外性很强的特点。 16.无人可得自由生 上呼吸道感染,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感冒有啥症状?咳嗽、发热、口渴、浑身乏力、食欲下降,很多很多,但绝对不包括咳血! 而到了咳血这一步,起码是肺炎! 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年代,得了肺炎?那基本就送命了,没跑儿。 洪大守看小孩把咳出来的带血丝的米粒又吃了进去,心中五味杂陈。 于是不自觉的把手伸到了孩子的额头上,可是很奇怪,不知道是外面天气太冷,把孩子的体温都带低了。还是洪大守判断错误,孩子连感冒都不是,也许只是受了什么伤,体内有淤血。 “你咳了几天了啊?”洪大守实在不解,这孩子竟然不发烧,额头温度和常人无异。 吃完了汤饭的孩子把碗放下,眨着眼睛,艰难的计算了起来。很显然他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对于超过十的数字无法快速的盘算出来。 他就在那里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的咳两声。洪大守也不催他,就等他自己慢慢理清楚。 略过了一会儿,孩子先是把两个手十根手指都伸出来,然后又再伸出六根手指。他并不太能确定的说出十六这个数字,但大约的概念还是有的。 “十六天吗?”“嗯?” 孩子点点头,正好店家也拿了一双小一号的草鞋过来。洪大守没嫌脏,帮孩子把鞋穿了上去,可孩子还小,脚也小。纵使是小一号的草鞋,穿着还是大。 没得办法,只能抽了几条草茎,把鞋系在小孩的脚脖子上。这才帮他把鞋穿好,不至于拖着。 小孩很高兴,蹦蹦跳跳的就把吃完剩下的碗勺拿去放进一个大木盆,里面都是其他旅客用过的碗盘筷子之类的东西。 在和洪大守弯腰谢过之后,孩子就离开了野店,也不知道夜晚睡在哪里。 店家则让洪大守放心,这孩子虽然无父无母,但一个人求生久了,也学会了很多求生的技能。 他冬天的晚上既不睡在屋檐下,也不睡在破屋里。他聪明着呢,他早就在村里的稻草窠里掏了一个洞,睡在稻草里。 可能很多人根本不了解,在淮河流域的很多农村里,现在还会把秋收后的稻草结捆堆砌,在场院或者田边就会有很高的草垛,一个个就像草屋似的,规模不小。 秋收后的雨以及冬初的雪淋在稻草上,使得稻草潮湿,见太阳的天数又不多,稻草垛实际上就在缓慢的腐烂分解。 这个道理应该没人不懂吧,腐烂分解产生热量,又由于草垛上覆盖着雪,形成隔热层。在草垛的内部,等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温室。 而那个孩子就在草垛中间掏了一个洞,不需要太大,抽走两束草,能让身子躺进去就好了。 这对于没有住处,又没有燃料取暖的人来说,已经是最佳的避寒手段了。那些草洞甚至比冷炕薄被强得多,这才让那孩子度过了好几个寒冷的冬季,并长到这么大。 既然孩子不会冻死,也不会有冻死的危险,连同村的店家都这么说,洪大守那点担心也就放了下来。大不了留两个钱给店家,孩子实在没吃的过来讨饭的时候,就给口吃的。 洪大守也做不了更多的,这世道无辜而死的人每天不知凡几。用屋里韩氏兄弟的话说就是朝鲜那么大,天天死人,你救的过来吗? 使劲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洪大守才想起来,刚刚问孩子咳了几天,他说十六天之后洪大守忘记继续问了。他是不是摔过跤,或者被重物压到过,他咳血也有可能是有内伤。 既然孩子没法问了,洪大守就继续问店家,有没有什么人会欺负刚刚那个孩子。 店家摇了摇头,这种年景,辛勤耕作的人尚且得不到温饱。哪里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去欺负一个孩子?有这时间去多挑一担水,指不定就能多救活一株稻子。 这村里也没得两班,都是屁民穷鬼家的孩子,哪有什么恶少携刁奴欺负人。没钱读书认字的孩子,八九岁就要下地帮忙干农活,哪怕只是除草拔草什么的,也要干力所能及的事情。 残酷的农业社会是不会养闲人的,只有更小的孩子才能有无忧无虑的玩耍时间。 洪大守听店家说的在理,那估计就是孩子自己在那里跌了跤,可能受了内伤。他这样的也不可能去治疗,所以才一直带着咳嗽。 但看他还能吃的进,且吞咽没有任何问题。想来就算摔了跌了,应该问题也不大。 这样才算是把这个孩子的事情给掀了过去,希望这孩子能挺过冬天,每长大一分,生存下去的几率也就增大一分。 回屋和韩氏兄弟又说了几句话,洪大守也累了,向店家要了木盆热水,烫了烫脚,趁着整个人都热乎起来的档口,赶紧钻了被窝。这样才能抵御住朝鲜北部冬季夜晚的寒冷,过一个温暖的夜。 韩氏兄弟也烫了脚,他们是走惯了远路的,脚底板老厚,根本没有什么水泡。不像洪大守似的,头回背货,第一天就走出了好两个水泡,咬着牙挑破了又用开水烫脚。 那个酸爽啊,那个刺激啊,洪大守实在是记忆深刻。 躺下的韩氏兄弟两人又略微谈了谈今年平安道水獭皮的行情,购买了送货到汉阳能有多少利润。两个人说话也不避着洪大守,就随意的说着,最后还批判了几句监督定州集市的郡府官差份子钱又涨了之类的。 很快两人也闭口不再交谈,没一会儿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倒是没有心事,倒头就睡,很符合洪大守穿越以前的状态。 而现在的洪大守虽然很累,但神智却意外的清醒。这样一个折磨人的社会,自己穿越来一回,居然如此的无力,每天都看着各种各样的惨事上演。 自己这个两班的身份,难道是穿越和他开的玩笑?毫无用处,还偏偏让他心生一丝安逸,得过且过混日子。 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深夜,洪大守觉得嗓子很痒,想起来去弄一瓢凉水喝。 17.暗忖已身患风寒 洪大守觉得嗓子痒的很,有点干有点涩,实在是忍不住了。翻了个身,隔壁的韩氏兄弟鼾声正起起伏伏,快乐着呢。 被窝还是热的,老棉被虽然沾了潮气,也有些沉重,但起码的保暖效果还是不错的。洪大守又想喝水,又不想出被窝,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爬了出来。 把棉袍往身上一裹,轻轻地推开屋门,生怕吵醒了两个还在睡的。蹑手蹑脚爬出去,还差点畔到脚。 这时代的深夜,见不到一丝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漆黑。村庄里也完全见不到光亮,蜡烛灯油啥的对于受灾了的百姓显得太过于昂贵。 野店里也没有什么光亮,一排四间屋子都黑漆漆的,另外两侧的屋子也都静的很。除了偶尔的两声老鸹叫,以及透过门户传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鼾声,四下里也实在寂静。 洪大守不想麻烦店家,他大概还记得烧厨房的位置,里面肯定有水缸。近来旱的厉害,取水也困难,地上那点残雪济不得甚事。每天一大早店家要挑着担子往山上爬,在山里的泉眼儿里打水回来。 开这么一个野店,实在的说也不过是挣一个辛苦钱。讨口饭吃而已,过的比普通百姓好不到哪里去。 扶着墙,有一点点夜盲的洪大守终于摸到了烧厨房。厨房那个燃了一天的灶膛早就凉透了,些许的火星子都见不着。 洪大守打了个寒颤,抖了抖,两口大水缸就在烧厨房里头。里面应该有葫芦瓢,不能赤手就去捧水喝,人家这水千辛万苦挑来的,不能弄脏它。 水缸上没有盖儿,两个葫芦瓢果然静静地飘在水上,一口缸已经空了,另一口只有半缸水。洪大守舀了一瓢,大口的喝了下去。虽然那水冰冷冰冷的,可那水灌进喉咙,让又干又涩的喉咙舒服了一大截。 一瓢没够,洪大守又续了一瓢,咕咚咕咚喝下去以后。感觉好上不少。 也不知道是水太冷刺激的,还是屋外头太冷冻着了。洪大守鼻子嗅了嗅,猛的打了一个喷嚏。幸亏两只手扶着水缸的缸壁,没有跌倒,可这一低头鼻水全打进了缸里。 洪大守用手指擤了擤鼻涕,有点不好意思,要是还有过来喝的人呢? 算了算了,假装没发生过。总不能把半缸水都倒了吧。哪怕烧开了拿来洗洗脚也好啊,哪里舍得倒了。 又摸着黑,洪大守回到了屋内,头有些重,感觉可能是又吹了阵夜风。好在被窝尚温,才出去一会儿的身体早就被吹凉了,正在被窝里疯狂的吸热。 把脚蜷缩起来,整个人弓着身子,暂时侧着。洪大守想让身子快点热起来,不然这么冷的天铁定睡不着。 屋子里也暗,看不清什么东西,洪大守就瞪着眼睛,发呆。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被窝里就进了冷气。只得把被子围着脖子裹紧,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这副样子像极了洪大守穿越来以前在江南过冬的样子,暖气是没有的。自己一个打工仔,空调也不舍得开。垫着厚褥子的床上铺着绒床单,盖着两床厚棉被,就这样还冻的和傻子一样。 迷迷糊糊,好不容易能把腿慢慢伸直,洪大守又觉得身上还是冒汗。 心里想着怎么这一夜睡的这么不安稳,洪大守千万般不舍的把手伸出被窝,向后摸了摸,背上果然有细密的小汗珠。再摸了摸额头,居然也一样。不仅是出汗,额头居然还有些烫。 “感冒了?” 洪大守没来由的有些惊慌,现代感冒自然是屁大点的事,可古代感冒?《红楼梦》里的王子腾,九边总督,内阁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场感冒过去,死了! 原本就出汗的身体,无来由的更想出汗了。只不过这次是冷汗,不仅出冷汗,浑身还想打冷颤。不至于就这么容易感冒吧,洪大守这具身体经常锻炼很健康的啊。 告诉自己要冷静,板蓝根这玩意到底是啥做的,洪大守穿越以前看了那么多起点小说,脑子里肯定有印象。赶紧想,赶紧想。 可他这人心思活络的快,突然又转头想到某本小说男主角不是魂穿,是身穿古代。好家伙,评论里有个大哥抬头就是一句,身上带的病毒保证比“西班牙流感”还厉害,起码全国死一半,甚至更多,才能有抗体。 是啊!病毒在这千万年里是不断进化的。 也就是说,将来的身体对将来的病毒有抗体,那现在的身体对现在的感冒病毒也有抗体。 豁然开朗,想明白了的洪大守放心不少。明天让店家弄两贴风寒药,煎好了热热的喝下去,再把汗发出来,这感冒也就好了。 问题不大! 一惊一乍之间,到还有了一个好处。洪大守把被窝给彻底捂热了,美滋滋的躺好,闭上眼,没过多久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洪大守醒的晚了些,昨晚上折腾了不少时间,睡的不太好。纵然醒了,整个人也觉得乏力困倦。 韩氏兄弟两人的包袱还在,人却不在了,大概是出去吃早饭洗漱了吧。 使劲晃了晃脑袋,却反而更加觉得昏沉沉的,虽然昨晚笃定自己不过是普通感冒而已。但病来如山倒的俗话是不会说错的,这两天真要好好休养了。 也不知道这种小庄子里能不能抓到药,有没有什么好大夫。别是个治王子腾感冒的那种庸医,两贴药吃下去,就把人给医死了。 想喊人,张了张嘴,觉得喉咙更不舒服了,似乎都肿了,想大声说话都不行。 勉强起身,推开门,洪大守想让店家给自己去抓两幅药。正巧碰上韩氏兄弟回来,他们一看洪大守病歪歪的样子,赶忙过来把人扶进屋内。 两个人都是热心人,一听洪大守感染了风寒,要去抓两贴风寒药来吃。二话不说就立刻大包大揽,哥哥韩三石都不问洪大守要钱,直接出门去找药房。 弟弟韩五石,则去打了盆凉水,弄了两块木棉布,浸了凉水,搭在洪大守额头上,还问洪大守要不要吃点什么。 18.听闻朝议赈救灾 白天的野店里还是一样的热闹,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在屋子里的洪大守吵的根本睡不着,但也毫无办法。 韩五石说是照顾洪大守,但他们停留在这里总是要多花钱的。所以他索性就把包袱搬到屋门口,把那些汉阳的各种小玩意儿摆着叫卖起来。 如果洪大守有事只要轻轻的叫一声,坐在门口的韩五石就能听见。他倒是照顾、生意两不误,挺精明的一个汉子。 洪大守听他的声音就知道,肯定有过往的旅人客商买他的东西了。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气息、快慢等等都能显露一个人的心情和状态。而门外的韩五石叫卖声轻快,声音也和煦,显然今天生意不错。 大概到了中午,韩三石回来了。抓了五贴药,用一根细草绳串着,药材则是用杂色纸包好。很普通的几贴药,洪大守简单问了问,果然就是些祛寒温养的药。 兄弟两个人暂时把小摊收起来,又给洪大守换了额头上的湿毛巾。查看了一下洪大守,确认没啥事之后,帮他把被子盖好,就去吃饭,顺路也帮洪大守煎药。 洪大守捂了半天,身上早发了不少汗,再摸了摸额头,原本略感发烫,如今已经基本与正常体温无异。 想着不能事事麻烦人家,洪大守起床来,像外面轻轻吆喝了几句,店家女儿居然就端着一碗热粥过来。【注1】 原来人家早就得了韩氏兄弟的吩咐,本来锅上就煮着糙米粥,正准备端进来送给洪大守。到时洪大守自己饿了,主动开门叫唤上了。 此时的人们大概已经知道类似于感冒这种东西会传染的说法,而且很多著作也写患者用过的的东西,住过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传染源。 当然,类似于戴口罩(这时候其实就是蒙一层布)这种防传染的措施也有。 可洪大守只是普通风寒,自然没这么多破事。店家女儿只是端着小桌,放到洪大守面前,然后隔了几步,在门口看着他吃而已。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畏之如虎的样子。 洪大守食欲一般,一碗粥也没多少,勉勉强强吃了一大半。实在是寡淡无味,上面就放了几粒松子仁,其他的东西屁也没有。 大概可以比喻成拿着啥味都没有的瓜子仁放几粒在饭上,然后拿这个来下饭。洪大守也是很无语了,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的搭配? 店家女儿探了探头,看洪大守差不多吃完了:“还要添一些吗?娘亲说过,多吃些身体才能好得快。” “不必了不必了,这样就很好了。如果方便,晚上的粥里放两颗枣可以吗?” 洪大守也不太想吃过咸过油的的东西,加几颗大枣,粥里稍微有些甜味应该就能好吃不少。 “枣儿就可以了嘛?” “是的,谢谢了。” 小姑娘表示知道了,就把小桌连着陶碗端了出去。正好韩氏兄弟也吃完午饭回来了,他们瞅了一眼碗里没剩多少。 “小哥能吃的进,那这风寒问题就不大。”韩三石笑着开口。 “药已经在煎了,店家会帮我们看着火,煎好了就会端过来。”韩五石忙了一早上也累了,倚着墙壁坐了下来。 “是呢,我看小哥的身体不错,只消两贴药下去,保准康复。” “实在劳烦两位大哥了。”洪大守吃了点东西,感觉人有了些力气,便也坐着和两个人聊了起来。 韩氏兄弟看外面天光甚好,难得遇上冬天里的大太阳。便把门敞开着,让阳光照进来。虽然也透了些风进来,可洪大守反而觉得气闷好了不少,新鲜空气果然也很重要。 几人说着些闲话,大概聊了聊,韩氏兄弟就是普通的良民出身。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抗争奋斗史,就很普通。老家嘉山郡山多地少,没有地耕。只能出来走街串巷卖小玩意,挑个单子做货郎。 慢慢的本钱多了起来,也就卖些价钱更贵的饰品小玩意,往来于汉阳和黄海平安两道间。算是走熟了的路,颇有些年头了。 正说着,外面踢踏踢踏的传来快马飞驰的声音,这可少见。纵使是国君出行,都没几个骑兵随扈。等闲还挺难在除了咸镜道以外的地方见到骑兵,更别提在泥雪地里飞驰的骑兵了。 这一骑跑的很快,几人没看清骑士的样貌,但他背后有一个竹筒。那玩意是专门用来放置朝廷紧要命令的信筒,估计是汉阳有什么事情要往北方传。 韩三石歇了一会儿,对那个骑兵还挺好奇。他们这些小行商本来就很关心各种消息,毕竟有可能影响到他们的生计。 没多久就大概打听到了,虽然消息不太确定。 原来是黄海道的灾民无处就食,于是南下京畿道,数千人拥挤到松都(开城)城下,松都留守不敢怠慢,赶紧上报汉阳。 黄海道大灾荒的盖子终究是捂不住了,汉阳朝廷斗归斗,但既然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样子还是要做的。 于是派了监赈使北上,带着大米五百包前来黄海道平安道救灾了。 不过具体是谁没打听到,想来钦差大臣的仪仗才从汉阳出发。所以先派兵弁去黄州、海州、平壤、安州等地通知观察使、府尹、兵马节度使等官员。准备配合监赈使,赈济灾民。 “算这个朝廷还有点良知,知道百姓嗷嗷待哺,亟需官府的赈济。”洪大守在心里嘀咕着。 “希望来的是个好官吧,不然米还没出汉阳就都进了京商的米店咯。” 韩五石则似乎对朝廷的救济很不抱希望,明显对于所谓的赈灾十分鄙夷。 【注1】:突然想起一个非常经典又智障的桥段,女主得了胃病,男主帮她煮粥烧开水。又是喂她喝热粥,又是帮她买药,用热水送服。 这种男朋友是不是超贴心?超有爱?但我感觉他大概是想女主赶紧去死。 不然得了胃病的女主,明明应该吃温凉的食物,喝凉白开。男主却给她吃热的烫的,摆明了是希望她病情恶化嘛。 难怪网络上调侃“多喝热水”呢,人家有胃病,让人家多喝热水,不就等于是说快点去死嘛。 19.野店外枪林丛丛 洪大守当然知道韩五石的意思,如今朝廷的大权全部掌握在后宫和外戚手里,提拔的官吏不是一门亲戚,就是花钱上来的。 共同点都是为官一任,刮满三年。 这种情况的根源就是已经凉透的正宗大王,他在位的时候实行“左贤右戚”的理政方针。 何为“左贤右戚”呢?通俗的说就是左边坐着士林学子,儒生贤人,右边坐着一门姻戚,后宫父兄。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指的是正宗大王用人士子与外戚各半。 但是士林派中的绝大部分是什么货色大家都知道,内斗天下第一!除了撕比以外,一无所长。 正好正宗大王在位期间时派与僻派互相敌对,在朝堂上弄权误国。正宗虽然不是雄才大略的国君,但也起码胜于常人。 他看这帮所谓的贤良直犯恶心,可是出身老论派安东金氏的金祖淳虽然身居党派,却公平公正,行事大公无私。在一片垃圾中成为最耀眼的那颗明珠,熠熠放光。 正宗大王一看,老子爱上你了! 不断的提拔金祖淳,到正宗死前,金祖淳的女儿甚至被正宗直接划定为世子妃。在捡择过程中由于没有金祖淳女儿的名字(守丧不采选),居然破天荒的亲笔自己加上去了。【注1】 男性官员夺情起复的事情大家应该听得多了吧?甚至曾国藩、张居正这种名臣也是夺情过的。可女性被夺情,参与选妃,这真是罕见的事。 晚年的正宗不再相信士林贤良,他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认为只有金祖淳能保扶幼君,于是为了让他执政合法化。这个外戚就算是钦定的了,想改也改不了了。 钦定的外戚柄政,能咋整?还不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能打听到是哪位大监吗?汉阳总不会一个好官儿都没有吧?”洪大守随意的问着。 “过两天消息自然会传过来,咱们这儿属平山郡,监赈使过了松都,下一站就有可能到平山,到时候知道的尽清楚。” 韩三石从汉阳往黄海道平安道的路熟悉的很,脑子里活地图一样,说不定比艺文馆、成均馆内藏的《朝鲜一统图》还精细。 “我看这庄子里连灶火都没烧起来几户,再不赈济,明年这庄子起码少一半人。” 边说,洪大守边把已经稍微放过一会儿,不太烫的风寒药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倒也不是说苦的不能接受,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药味,虽然也带着苦,但并不是不能够接受。在没有现代医学的情况下,生了病的洪大守还是选择相信中医。 “谁说不是呢!年前从嘉山过来,连黄州那边的情形都不怎么好,城外每天冻饿而死的总有二三十人,惨极。” 三人说着话,倒也就天黑了,洪大守这感冒,两贴热药下去,感觉身子都爽利了不少。想来睡前多喝一壶热水,第二天起来放水。痛痛快快,清热排毒。 韩氏兄弟两个还是老样子,似乎是行商在外,形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喝那么两杯热酒,解乏纾困,助眠安稳。 和对岸的日本一样,两个有上百两本钱的“阔佬”一点儿也不奢侈,弄了一碟水萝卜泡菜下酒。那些萝卜切成丁,一个一口,到是方便。 两个人为了不影响洪大守休息,还特意没有进屋,在烧厨房里没有完全熄灭的炉火边上安了一张小饭桌,用点稻草一铺,席地而坐。也有一副怡然自得的舒快自然,果然是真性情的人。 洪大守用葫芦灌了些热水,带着以防半夜口渴,就和他们两个打了招呼先回去躺下了。 店家也知道洪大守患了风寒,又多抱了一床旧被过来。说是给洪大守垫着,睡着能软和一点。可他那床棉被死沉死沉的,里面的棉絮感觉都一块一块的了,不重新弹一下棉花怕是也没什么人愿意盖。 不过人家一片好意,洪大守自然不会拒绝。旧棉被死沉不适合盖,也不适合垫,但是裹脚完全可以啊。 前世在苏南过冬的经历告诉洪大守,晚上如果能有一床被折叠起来把双脚裹住,脚热了,身子就不会太凉。没得空调也能睡一夜好觉,十分适合睡相好的人。 ……… 许是吃了药,许是患病嗜睡,洪大守这一夜睡得极好。第二天醒过来,除了还有点鼻塞,头也不疼了,身子也不发烫了。 喜的他赶忙跑出去,捏着鼻子去了野店后面的旱厕大茅坑。放完水一看,颜色是淡黄色,到后面都几乎无色了。心中大定,这风寒差不多好了,今天再吃一贴药稳固一下就行。 哼着小曲回了屋,韩氏兄弟也起来了。他们看洪大守脸色不错,笑着恭喜洪大守痊愈。 洪大守道了一声谢,还是安安静静的躺下,外面那么冷,暂时还是不能动身。要等身子完全好了以后再说,免得出现反复。 韩三石爬起来出去煎药,韩五石则问店家要红枣粥。大枣富含维生素,对于洪大守的身体来说还挺有益。 大枣不值钱,实在是不值钱,还耐旱,即使今年黄海道干旱,树上也挂了几个枣。店家今早撒了一大把在糙米粥里,反响很好,比起喝没啥味的白粥,红枣粥意外的受到了旅客们的好评。 院里屋内都是吃早饭的人,院外突然嘈杂了起来,大家纷纷抬头往外张望。 洪大守喝粥喝到一半,就趴在门框上,听外面的动静不小。 “总不会是游商的保袱商团吧?日子不太对啊?从全罗过来总还有一个多月啊。” 韩五石扒拉了碗里的粥,没有咂巴嘴,就左边吸溜一口,右边吸溜一口。他那碗似乎有些烫嘴,边喝边自顾自的说着。 韩三石也端着碗进来,他的碗明显比洪大守和韩五石的大,也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一碗顶人家两碗。 “管他什么人呢?反正不会是贼人。”韩三石吃得多,处变不惊的气度也好。 三个人就这样继续端着碗,看着外面,终于野店的木门被拍响了,那个没有一人高的土墙外寒光闪闪的。 应当都是长矛的矛头! 【注1】: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虽然此女已经被正宗内定为世子妃,也确实通过了初选、复拣。但是正宗就突然伸腿了,死的很急。 正宗死了不要紧,这个程序没走完。按理说还有最后一道“三择”,需要大王或者王妃做主选定最终人选。 贞纯王后以及绥嫔朴氏那些人立刻兴风作浪,以“三择未选”的借口,要推翻这桩婚事。如果他们成功了指不定就没有后来的外戚执政了。 可正宗死前明旨三择的人是金祖淳女,朴钟万女,申辑女,这是先王遗命,谁改谁就大不敬。 申氏女直接淘汰,谁叫她没有一个好爹的?朴氏女倒是有户曹判书朴宗庆在背后的影子,可这人贪鄙无能,拉拢不到声援。 最终本身也不太出彩的金氏女,凭借对手太烂,脱颖而出,当选王妃。 果然是比烂大赛,我不用比你强,我只要不比你烂就行了。 20.偏遭怪异入疫区 院里房里总有那么二三十个行商旅客,大多在扒拉着早饭,少数起的早的已经吃完了在结房钱和饭钱。 听到院门被啪啪啪啪的敲响,大多数人还是惊了一下的。不过看到丛丛的长矛林立在院外,那肯定是官兵。属于体制内的存在,现在还没天下大乱,没有兵匪一家那么夸张的情况。 顶多勒索两个钱,这对于这些行商人们来说那都是见的多了,有些地方直接拦路设卡明目张胆的收过税。你能咋滴?交两个小钱买平安,这算是共识。 店家还没开门,诸位小商人就开始掏钱了。不用你们官差老爷开口,大家都自觉得很,只是比较惊讶什么时候刮地皮的也起这么早,到路口慢慢收不挺舒服的嘛。 韩三石轻轻呸了一声,但并没有什么很反抗排斥的样子,从包裹里掏出一个钱袋,数出三十个钱,想了想又往回放了五个。 韩五石看他大哥拿了二十五个钱,于是也从怀里掏钱出来,数了二十五个。 “小哥,你的那些天宝丸他们不认识,你就说是止泻丸,掏上十来个钱拉倒。” 看洪大守也在包裹里掏钱,韩三石给他出了个主意。大头兵哪里认识什么如意天宝丸的,少交一个是一个。 三个人掏钱的空档,店家也急匆匆的去打开院门。果然进来的是一个小小的捕盗校,头戴着一顶都有些塌陷的圆毡帽,那搓插着的野鸡毛都脱了色了。 “原来是罗老爷,快请快请。”店家的腰都半折了,升斗小民见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吏仍旧是畏惧非常。 “哟呵,生意不错嘛,人不少啊。”那个罗捕盗伺候人的样子洪大守能够想到,但如今颐指气使仗势欺人的样子也很现眼。 “托老爷的福,托老爷的福。”店家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让老婆取出一袋钱。 洪大守看那个钱袋的分量,里面少说有一千钱,算是一笔款子了。 罗捕盗手上有点劲,四五斤重的钱袋在手上掂了掂就知道了大概钱数。想来是很满意店家送的这笔钱,还笑了出来,虽然怎么看都像是笑面虎。 “这个月的份例你倒是准备的齐全。” “这些给老爷买些酒吃。”店家看罗捕盗很满意份例足额,大松了一口气,又掏出一小串百十个钱塞进罗捕盗的手。 罗捕盗很自然的把钱揣进兜里,又扫视了一圈店内的行商旅人。“嗯哼!”一声,轻咳了一下,也不说话。 店家立刻会意,用围裙兜着,朝每个客人收钱。边收还边说对不住。大家也知道店家的难处,给的都还算痛快。没多久三十来号人的过税就装了满满一兜,估摸着也有五六百钱。 几个官兵嘻嘻哈哈的把钱从店家哪里接了过来,当场就开始分了起来。自然罗捕盗是拿最大的一份,几个官兵心里有数。 “你在这开店也有十多年了吧?” “是的是的,十五年啦。” “是了,你闺女也长得这么大了啊。” 罗捕盗打量了一眼店家的女儿,说实在的店家的女儿就普普通通的样貌,不算出彩,也绝谈不上丑陋。中人之姿,毫无惊艳之处。 可店家好像会错了意,连忙哀求,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已经许了人家,是城里哪个中人家的儿子,已经下过订之类的。 说的他女儿直往他老婆身后躲,生怕被抢走了似的。毕竟路上洪大守还看见抓女孩污蔑是教徒,勒索钱财的事情,想必开店的店家也知道这些情形。 “哈哈哈哈哈,我们大哥怎么会看得上你家的女儿。”几个官兵都笑出了声,笑店家自以为是。 可这话在店家耳朵里不譬于是仙音,没被这种人看中就好。 原本还看戏的洪大守刚刚还是担心了一下,人家好好开店的良民,如果就这样骨肉分离,还是很糟心的。 “呸,不过是几条狗,仗着身上的皮在这里鱼肉百姓。” 旁边的韩三石小声骂了一句,只有韩五石和洪大守两个人听到了。 “哥,少说两句,少说两句。”韩五石轻轻的提醒他大哥,免得惹祸上身。 “他们索了钱财怎么还不走啊?”洪大守觉得奇怪了,又没看中人家的女儿,钱也弄了这么多了,该满足了啊。 三个人正小声的交流着,院中的罗捕盗止住正在哈哈大笑的手下。 “咱们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呢给你指条明路,现在立刻把店收了,去你城里的亲家家里呆几天。” 别的话店家没能明白,可是罗捕盗让他立刻关店的话他是听明白了。不能开店,他们一家三口就会衣食无着,这怎么好。 “罗老爷罗老爷,要是份例不够可以再涨些,可这店收了我这一家人就都没法活了啊。” 说着店家就跪到了地上,也不顾地上的泥水脏污,就给那个罗捕盗磕起头来。咚咚咚咚撞地的声音,洪大守听的都疼。 “起来起来!我既然拿了你的钱,你不打听打听,我是不办事的人吗?” “啊?这……”店家被罗捕盗不耐烦的语气吓到了,瘫坐在地上。 “赶紧收拾细软衣服,立刻收店!”罗捕盗又向店家老婆喝到。 人家店开的好好的,突然逼迫人家关门。院里的旅客行商都气愤了起来,可暂时也没有人站出来帮店家说一声公道话。 洪大守刚想站出来问为啥,立刻就被韩五石给拉住了。并且冲着洪大守使眼色,让洪大守不要冲动。 这个罗捕盗肯定还有事,不然不会说拿了钱还在这废话连篇,甚至让店家一家人离开。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有什么情由。 看了一圈怒在心头却不敢开口的的众人,罗捕盗冷笑了两声。 他一步踏上了院里的凉桌,站到高处。他的手下们也把所有人都驱赶出来,三三两两的站在院内,听他的吩咐。 “奉平山郡守之命,此地从现在起划为疫区,所有人等不得离开!等待汉阳活人署和惠民院派遣医官前来处置!” 21.苛暴催人化做鬼 像极了是专门为了配合罗捕盗的话,店外那已经破败不堪的村庄突然喧闹起来。 凄厉的哭喊声和愤怒的痛骂声交杂在一起,摔打、碰撞、敲砸的巨响一刻不停。 没过多久,村子里就冒起火来。起先是一小个,然后变成一簇,最后变成一大团一大团的火焰。本来就缺少水源的村子,很快就被吞噬在大火之下。 伴随着放火,是一种让人听之齿冷的淫笑声。官兵化作强盗,破门开屋,抢劫一切值钱的东西。将这些贫苦农民身上最后的一丝膏血卷噬下来,敲骨吸髓,涓滴不存。 原本只是荒败的村庄,映在那炽烈的火红之下,热烈了起来,繁荣了起来。全是人的声音,抑或全是鬼的声音。 “哼,姓申的到是手脚快,比他娘的床上还快!”罗捕盗呸了一声。 店内的众人哪里还能不懂,这帮官差兵丁是来真的了!这是要把这个村子最后那点生气给抹除,荡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店家,他这才知道罗捕盗为什么让他收店进城投靠亲家。原来这个罗捕盗还算是收了钱办事的人,给店家一家人放了一条生路,毕竟喂了十几年,喂啥都能喂出感情来了。 店家左手右手各抓住老婆女儿,还好值钱的两身衣服和细软他老婆刚刚已经收拾了,剩下来的粗重家具被褥,以及店内的米粮他此刻纵使再心疼也管不了了。 罗捕盗瞅了店家一眼,背过身去,假装没看到店家一家人。而店家也识趣的很,闭紧了嘴,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院门。 还没喘口气,就带着老婆女儿撒腿狂奔起来。好在都是干活的妇女,跟得上,吃得苦。一家人没多久就跑的没影了,头也不回。 而店内的旅客行商,那表情大家肯定也都猜得到,有的惊恐万分,有的满面焦急,更有的脸都垮了下来,就差哭出声了。 有一个面相显老的行商人走到罗捕盗面前,弯腰作揖到底。 “罗老爷,这店里也没有一个病患,怎么就划做了疫区,能不能甄别一下,让我等离开。” “想走?走什么?走个屁!从现在起我陪你们在这守着,谁也别想走!” 罗捕盗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官兵大队正在放火烧村。如果确实有大规模的瘟疫,那么烧村确实是必要的处理手段。这个时代也没有那种消毒剂,做不到完全清洁。 洪大守想了想,沿途确实见到大旱,也见到了路边有倒毙的饿殍。可没想到居然爆发了瘟疫,而且看官府的行动,似乎瘟疫范围不小。 “啊呀!”洪大守心里叫了一声糟糕,实在是自己大意了。 前夜里那个孩子,自述已经咳了十六天,但并不怎么发热,也没有腹泻或者食欲不振的情况。偏偏他眼珠还显现灰黄浑浊的颜色,本以为那是饿的眼睛发绿了,如今看来分明是伤寒到了发作期了呀! 这么冷的天气,鼠疫这种瘟疫几乎不会爆发,因为他的病毒携带体,小型啮齿类动物在冬季并不活跃。寒冷的天气也确实客观上影响了鼠疫的发展和传播。 可伤寒完全不同,连张仲景这般“医圣”一样存在的名医,家里的亲眷一场伤寒下来三停人死了两停。其发作起来的迅速和潜伏时间的长度,都进一步增加了伤寒的灾难性。 “我告诉你们,光这个平山郡报上来的疫亡就过千数,我让你们留在这,是看顾你们!你们出了这家店,外面全是疫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议论纷纷,突然遇上这种事情,哪里能有什么办法。 “此处即无饮水食用,又无薪炭取暖,一两日还好,时间久了如何是好?不知汉阳的医官要几日才能到?” 洪大守看罗捕盗的模样就知道肯定走不脱,所以要先打听一番官府后续具体的安排。 “哟,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也许五天十天,也许半月一月。这是上面大人们的事,你少管闲事!” “我告诉你们,你们就在这呆着,哪儿都别想去!” 说罢,罗捕盗就离开院子,不作停留,“嘭”的一声用力的把门关上。这还没完,没多久,门上居然传来钉钉子的声音,他们竟然把院门都给完全封死了。 “这回祸事了!这帮狗杀才看来不是为了要钱,这是真要命啊!” 韩三石急的直跺脚,勒索要钱的事情他见的太多了。可这样封门堵院,隔断生路的事情确实是第一次遇上。和院内的其他人一样,完全慌了神,不知所措。 “大哥,在这等着必然死路一条,实在不行折了本钱也要出去啊。” “是是是,只要肯使钱就行!” 和兄弟两人想法一样的行商人占绝大多数,这院子里连饮水都没有,人三天不喝水肯定就要死。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这时候命比钱重要多了,没看见店家老板这么大的一家店都不要了,撒腿就跑。 那个老行商见的多,胆子也大些,被几个人簇拥着推举上前。好话说尽,想向外面买个活路。但外面完全不鸟他,吃了喝酒打屁的笑声之外,没有任何回复。 洪大守感觉事情绝不如眼前的这般简单,他站上凉桌,眺望村子里。还活着的人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号啕大哭。而村子已经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炙热的温度甚至传到野店这边。 有几个兵丁模样的人把村子里的死人,以及明明还在喘气,但大概是是感染了伤寒的村民也扔进死人堆里。搬了些稻草柴火,不顾里面挣扎的病患的哀求放火焚烧起来。 这个**的世道! 处置完一切的官兵带着大包小包,哼着歌儿唱着曲,长枪上挑着财物,手上还提着粮食。一个个欢快至极,部分人似乎是准备开往下一站,部分人则在路口生起火来。 村里的一头牛骨瘦嶙峋的,也被他们牵了出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卸做大块,放进锅里热腾腾的煮起肉来。 欢笑声与哭喊声如此这般的汇聚在一起。 22.性命操于股掌间 洪大守欠了李朝八十四两银子,不否认,这是真的,有字据,按了手印的。 可洪大守没有欠李朝一条命啊!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狗屁朝廷。 野店的四周都站着官兵,不管从哪个方向翻墙都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反而村子里的村民却根本没人管,官兵放完火以后就把尚存的村民丢在原地,只在路口警戒而已。 村民当然会跑,不过他们和行商们不同。这些村民没有一个能跑得掉,绝对的。 这个时代的农民,东西南北的方向自然是认识的,左村右舍大概也是知道的。那再大呢?全里全洞呢?县城郡府呢?怕是全村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平山郡城怎么走罢。 不走大路,翻山越岭也可以。不明远近,不辨路途,朝鲜北部冬天的山里。嗯,也就零下二十来度吧。一夜风一吹,就农民那个饭都吃不饱的身体,明天起来就是冰棍了。 就算命大,找到了山窝子山洞,躲开了一夜的北风,烧了柴(不提有没有干柴)火取了暖,身上还有粮食能吃。 第二天一场雪,衣服浸湿,体温过低,用不了十几个小时。好嘛,又是一条冰棍。 就算命大的出去,走到了下一个村子。哦嚯!还是疫区! 所以说古代地图基本上都是极为宝贵的东西,能拥有地图的不是士大夫贵族家,就是大商户大商家。普通老百姓绝对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连见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是很多古代的农民起义会被快速镇压的原因之一,农民起义军领袖攻州破县,看似战果辉煌,缴获丰厚。 可实际上落了下成,城市往往建设在河流水道,平原沃土,或者商贸要冲之处。他需要能够为城内的非农业人口提供足够的粮食,所以他的分布是有迹可循的。 这就使得起义军大抵的运动路线是可以预估的,他需要攻破城池壮大声势裹挟人口,获得辎重粮秣。 而政府军则占了有地理图册的先知优势,何处有险峻高山,何处有难行隘口,何处有湍急水道,何处有滩涂沼泽,这些东西官军都可以知道,而起义军如果没有当地向导就等于两眼一抹黑。 最后往往就会在官军不断的打击削弱之下,彻底的崩溃败亡,宣告起义失败。 这是农民阶层等底层人民由于天然的见识不足而导致的结果,几乎不能去改变。 可行商们就不同了,走南闯北,多少里多少里是哪座城,大概要走多久。这些东西心里基本有数,甚至可以说地理图形都在他们的脑子里。 想想历史上能闹大的起义,领袖都是什么出身?私盐贩子(这个太多了,不举例了)、基层官吏(李某成等)、地主乡绅秀才(石某开等),还有一种就是xx教,这教那教分子,四处哄骗愚夫愚妇,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 洪大守恰巧就是属于认识路的两班士大夫阶层,同时还是行商人,属于官府最厌烦最不喜欢的“流动人口”! 所以官差们不去管有上百口人的村子,反而拨了好几个人盯着野店。 如果说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又没道理。正常来说就算是不作为的官吏,抢完烧完,也就是让灾民自生自灭。绝对不会像这样断绝饮水燃料,明摆着让店里的人等死。 洪大守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急不能气,越急越气越暴躁,什么都得不到。 外面的官兵很大一部分已经去下一个村庄造孽了,只有一部分人盯着店里。 他们似乎得到了死命令,不能让知晓疫情和灾情的人离开。同时他们又拒绝接受任何贿赂,这在这个时代的官差中近乎是已经灭绝的“美德”,有些行商人本钱不小,好几十两,居然都不能买动门外的官差。 要知道这般大灾之年,五升白米就能买一个十六七岁的黄花大闺女回家。几十两钱够买十七八个老婆了,指不定还有找【注1】。 难道门外的官差笃定了院里的人走不了?收不收贿赂这些钱货都是他们的? 洪大守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赶忙拉着韩氏兄弟回屋。和他们把想法一说,兄弟两个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人灭口”! 但他们这种小人物,只不过是从灾区疫区通过,怎么会惹的官府要杀之而后快? 再说隐瞒灾情有什么好的?这对于官吏来说更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报了灾,就能要求不缴纳钱粮贡品,但是实际上地方官吏还是可以照常向百姓收取。把灾情报的严重些,还能从汉阳讨要赈灾的钱粮,不拘多少,又能中饱私囊一大笔。 就利益上考虑,这位不知姓名的平山郡守干嘛要把旱灾疫病的事情给捂住,完全不想让外界得知呢? 他等于把大发横财的聚会拱手推了出去,难道平山郡守良心发现?呸!良心发现他还能干这种事情! 洪大守实在不明白,能有什么比捞钱更重要呢? 三个人枯坐片刻,突然集体反应过来,汉阳来了监赈使!钦差大臣到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来的钦差大臣是一位刚正不阿,清廉无私的好官。平山郡守怕了,怕被发现治下哀鸿遍野,丢了他的顶上乌纱。 这绝不是一县一郡在行动,那位罗捕盗说仅仅平山一郡光报上来疫死的百姓就千人不止。那么瘟疫的范围肯定不会仅限于一郡,甚至有可能正在席卷黄海道。 而急于向贞纯王后靠拢的黄海观察使金达淳,此前奋力抓捕基督教徒,就是为了谋求进入汉阳中枢,获取权柄。 他如果面对一位铁面无私的钦差大臣,黄海道这些烂事肯定会全部曝光!别说进入中枢了,丢官去职,甚至杀头抄家也不是不可能。 金达淳自己的项上人头与乌纱,比之千千万万苦苦挣扎的饥寒灾民,孰轻孰重?想必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这种畜生不如的人居然担任一道长官,百姓何罪啊! “外面的官兵怕还只是奉命监视,大约还没有上官的最终命令,但隐约的意思怕是早就被他们揣摩透了。” 洪大守想明白了,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或许门外的官差只是在等天黑,抑或是只是简单的暂时还不想动手而已。 院里三十号人,除了个把人年纪略大,基本都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常年的行商奔波,手上都有一把子力气。【注2】 甚至还有几人带着短刀防身,没有兵刃的只要有个棍棒也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搁现在一般的抢匪也不会朝壮汉年轻小伙子下手,风险太大,容易被反杀。 “按小哥你的话来说,那岂不是……”韩三石伸出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 洪大守点了点头,爬出屋子,把院墙边两把劈柴火的斧子提进了屋子。这是洪大守刚刚瞄了一圈感觉最靠谱的武器。 韩氏兄弟两个一人提了一把,斧子上锈迹斑斑,刃都有好几处豁了口子,但绝对不妨碍它们成为杀人的利器。 韩五石刚刚被他哥哥那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到了,说到底这人是个良民,平时杀个狗啊鸡啊啥的肯定干过,真让他那武器捅人他还有些发怵。不过他还是握着斧柄,呼吸都重了。 “小哥你不弄个家伙?”韩三石倚着门框,向外张望。 “我力弱,斧子怕使不好。”说着洪大守摸进厨房,弄出来一把剔骨的尖刀。 刀到是磨的甚亮,但是刀柄上有些油腻,握不太住。洪大守索性让韩三石帮他把木柄敲下来,又尖又长的铁柄露了出来。 在院里寻摸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在棍尖上敲出个坑,把刀柄对准,用斧子一怼,刀柄就插了进去。一把最最简易的短枪,洪大守掂了掂,使着顺手。 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索性把棉被的布面撕成布条,一圈一圈的缠绕住木棍,增加木棍表面的摩擦,防止用起来滑手。 韩氏兄弟也有样学样,用布条捆住斧柄,结结实实的绑紧。 “下一步怎么办?”韩三石也冷静了下来,问洪大守的打算。 “韩大哥,你说咱们是趁他们动手趁乱杀出去,还是现在暴起?”洪大守没有任何把握,不知道何时动手更合适。 “就咱们三个?”韩五石则说出了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官兵再烂,也起码有十几个,他们绝不可能是对手。 “我这两日都在休息,不知道店里人的底细。” “嗯?”韩三石看洪大守看向自己,摸了摸下巴,开始盘算他对店里几十人的印象。 三个人势单力薄,如果能再拉来三五个同伙,那还有机会冲出去。反正这是野店,根本没有登记户籍什么的,只要跑出去了就能想办法脱身。 “大哥,要不这样,我先去墙根下听听声?”韩五石提议道。 “可以,甚好!”韩三石和洪大守一齐点头。 等韩五石悄摸摸的蹲到墙根,洪大守和韩三石又把门拉上。 “一时我还真想不出这店里哪个像是能信的。”韩三石行商十几年,见过的人成千上万,他都没有把握分辨,洪大守更不敢夸口。 “不过那几个从咸镜道来的皮贩子看着身手极好,还都带着短刀。” “我也看到了,他们见贿赂不行,似乎也回屋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会不会…………?” 洪大守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和韩三石,感觉那伙儿皮贩子似乎也和他们一样,在商量着自保的事情。 “诶,有可能!要不我去探探他们的口风?”韩三石略想了想就觉得可能。 在咸镜道甚至是东北的深山老林里捕猎兽类,获取皮草的人,机警肯定是有的,凶悍肯定也是有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弱鸡。 这年头最夸张的时候朝鲜一年向中国输出几百张东北虎东北豹皮,想想那个林子里的风险,皮草生意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不急,再看看,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没必要先出头。” 【注1】:参考了两处地方,但都不是朝鲜的,承认错误,十分抱歉。 一个是电影1942中洛阳城外号称洛阳被服厂实际上是鸡院买年轻女孩子,就是一个人值五升小米。栓柱卖老婆,瞎鹿卖女儿,价钱大抵都在这个水平上下浮动。 另一个参考自笔者所看过的一个日记《历年记》,只是一本私人笔记,主要时间段为明清易代,地点为松江及其周边,其中有提过大水之后卖儿卖女,两个女孩一对只要五两,值不了一石米的内容。 【注2】:说来也是好笑,之后镇压两西大乱,你们猜早期平安道地方的主力是哪些? 哈哈哈哈哈,由于官府无力,在汉阳巡抚营大军到来之前,参与防御和作战的主力部队是平安道的保袱商这一类的行商人。他们被大致的武装之后,居然还和金士用等起义军打得有来有回。 23.东西两厢难联络 洪大守三人不甘心坐以待毙,另一间屋子内的这四人也同样不愿意。 这四名从咸镜道来的皮草贩子一个个矮壮剽悍,正如洪大守估计的那样,他们当然也捕猎灰鼠、海獭、鹿、狍子等动物获取皮货,东北虎东北豹那也是杀过的。 四人隐隐以一名国字脸,浓眉大眼,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正面人物朱时茂这样面相的男子为首,或许是在酷寒的朝鲜北部呆久了,面貌显得沧桑,一时无法判断出年龄的大小。 有一人相比较其他三人看上去年轻一些,也最坐不住,满脸都是焦急。 “大哥,契里的兄弟都等着我们快回去呢,不能在这拖延啊。”【注1】 “是啊,去年一场旱,地里的稻米根本就没抽穗,荞麦也不过收了几斗,再不把钱带回去,契里又要饿死人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人也出言附和,席卷朝鲜北部的大旱也让咸镜道大部绝收。他们入冬前千里迢迢(三千里江山竖着量,咸镜道到汉阳确实有一千余里。)赶到汉阳,把积累的皮子出手,所得的银钱要带回老家购买粮食。 大旱之年人不洗澡没啥事,毕竟吉尼斯世界最高纪录是四十多年不洗澡没屁事儿吧,人不吃饭呢?能不能撑四十天?几乎不可能!想来他们几人家乡的父老妻儿已经快断粮甚至已经断粮了。 而且开了春,到了五月朝廷就又要征收军政布,不管对这个朝廷什么样的看法,只要你没有钱交的话,地方官府的税吏什么恶心事情做不出来? “老六,外面官兵有多少?”那位领头的大哥问了另一个尚未开口的男子。 “店四周都有人盯着,门口还有两个,路口在杀牛煮汤的没细看,总有十个的样子,不超过二十人。” “二十人?”似乎有些犹豫,就是这四人都是在冰天雪地里杀熊博虎的好汉,四对二十也不一定有完全把握。 而且官兵分散,没有办法突然袭击解决掉其中的大多数人。只杀一两个,其他人闻警而来,他们还是不一定能走脱。 “大哥的身手还会怕这些搓鸟?我们兄弟一起上,几个照面就能把这些狗官兵打垮。” 还是那个年轻人发话,他似乎对于这些虐民有术,作战无能的官兵很鄙视。显然他对于官府的敬畏并没有那么充足,对于李朝的暴力机关也不那么害怕。 “大哥,你有没有注意到东厢靠外那间房里三个平安道的?” “嗯?你说。” “我刚刚看院里的斧子不见了,那屋里的一个还拾了根长棍进屋。” “老六你看的清?那屋里我记得只是汉阳往定州贩杂货的吧。” “不会错,我看那个最年轻的像是个有主意的人,刚刚不是还和院外的捕盗搭话吗?” “这么说,他们也在准备?” “恐怕就是如此!” “倒是设法可以联络一下。”那个大哥点点头,和其他三人又秘密的商议起来。 ………… “西厢那边出来一个人,在院里走了几步,但是有意无意朝咱们这看。”韩五石从外面钻进屋内,冻的脸色有些白。 “看来西厢那边也注意到咱们了。”韩三石听了他弟弟的话转过头来,看着洪大守。 “容我想个办法,怎么不惹人注意,联络上西厢那几个。” 院里的人在打探着外面,院外的官兵自然也注意着里面。洪大守猜测官兵还没动手的一个原因就是院里三十个壮丁,二十个不到的官兵怕是还真对付不了。 院外的官兵大概也怕院里的人串联起来,想明白官兵可能要灭口的事情,三十号人和官兵打起来,胜负之数,难以预料。 “有了,韩大哥,我去引起官兵的注意,你们则这般这般………,咱们分头行事。” 韩氏兄弟看洪大守掏出那块包铜黄杨木牌,这才发现洪大守居然还是个两班,这般落拓的两班怕是也真的不多见了。 但既然洪大守有办法,想来两班这身皮,总不至于连点浪花都拍不起来吧。 说着三个就各自分头,洪大守去吸引官兵,韩三石设法去联系西厢房的四人,韩五石则不经意的鼓动一下其他人,稍微制造一点混乱。 洪大守遍寻身上,统共只有几百个钱,这肯定没法向院外的官兵开口。韩三石也不藏着掖着,从内衣里掏出一张京商李永焕大房开出的十两兑票,也不废话,直接交给了洪大守。 洪大守也不客套,到了一声谢,接过兑票,就出了屋子,左右看了看,大多数人还在漫无目的转圈、发呆,或者小声讨论。 “啪啪啪啪………”洪大守把门拍的极响,生怕院外的官兵不知道他出来了。 这一阵拍门声不仅把外面的官兵引了过来,还把院里的众人都吸引住了,大家纷纷转头看向洪大守,包括西厢内的几人也探出头来查看。 “拍什么拍!拍门的是谁!”罗捕盗像是找了个什么垫脚的东西,虽然院墙也就一米多高,但显然不会让罗捕盗露出这么大一个身子来。 “是我!我有事找罗大人!”洪大守这时候也不得不尊称这个不入流的小武官一声大人。 “你有什么事?告诉你,本官清正廉洁,不会收受你的贿赂将你放纵的。” 罗捕盗倒是换上了一副大公无私的嘴脸,可惜他那张油滑贪婪的脸出卖了他。不管他嘴上说的多好听,也没法给他的形象加分。 “在下乃是平安道铁山郡铁山县人,籍在两班,要求面见县监大人。” “两班?”罗捕盗摆明了就是不相信洪大守居然是个两班户。 “是,如假包换!悬名兵曹文簿,御卫番籍!”【注2】 说罢洪大守就将户牌仰头递给了罗捕盗,这位罗捕盗也是东班武官,他自己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黄杨木牌。 赶忙掏出来一对比,确认无误,货真价实的两班,绝对不可能有错。 这下子那个罗捕盗的脸色就好看极了,一阵青一阵白的,握着洪大守的那块户牌,脑子里疯狂而激烈的天人交战。 院子里的众人也被韩五石给串掇起来,有好几人站起身,靠近过来。想看看罗捕盗到底怎么处理,其他人的目光也汇聚了过来。 洪大守自然要添柴加火,把这边的场面弄的更大一些。 “罗大人,在下规矩都懂,这是京商的十两兑票,以作引见之资。” 罗捕盗看着那张十两的兑票,身体不由自主的想去拿,可是另一只手上的两班户牌又让他实在难以抉择。 “哔哔哔哔哔哔哔…………”罗捕盗心内愤恨,骂了一句娘,一把拍开洪大守呈交兑票的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两班,可有凭据!” 洪大守愣了一下,你不是手里正拿着我的户牌吗?这人傻了? 而罗捕盗看似随意的,轻轻巧巧的就把洪大守的那块两班户牌丢进了火堆里。 【注1】:契,这是朝鲜的一种组织形式,如果硬要说和中国的什么相似的话,大概就是天地会了吧。入了契就是生死兄弟,同生共死的那种。 朝鲜朝廷屡次三番的清剿也难以根除这种性质的结社组织,反而在十九世纪愈演愈烈。甚至有公然组织“杀(两)班契”、“剑契”、“救奴契”等,已经直接打出了类似反封建压迫的口号。 1803年,司谏李东埴就上疏纯宗大王,要求严惩“剑契”之类的组织。其上疏文中提道: “文武恬嬉,法纲颓弛,以至剑契之名出,而俗败世坏极矣。一种无赖之辈,啸聚成党,带牛佩犊,谓天不怕,击狗屠猪,无日不醵,以生刦为家计,以凌犯为长技。甚至横行朱门,诟辱宰相,突入深闺,殴搏妇女,蔑分乱纪,殆无余地。” 契这种组织已经在当时的朝鲜八道四面开花,只缺一个能联络组织的人而已。 【注2】:朝鲜的兵制相对比较混乱,既有常备兵也有轮番征发的民兵。 这里所说的“悬名兵曹文簿,御卫番籍”的意思就是洪大守是列名在各郡县前往汉阳服役的御卫兵某一番队的名册上,理论上甚至有可能进入王宫驻守,直接见到朝鲜大王的。 当然这是诓人,洪大守这种底层军吏户籍的两班,是没机会进入大殿担任别监的。 24.户牌虽失事却济 不光是洪大守愣在原地,连罗捕盗手下的几个兵丁也完全愣住了。 要知道这可是1801年,是李朝统治五百年下来,积威尚存,王法行于郡县,两班横行乡里的年代。是那个人分四等,两班为尊的时代。 不管是哪里,横行霸道无所顾忌的两班贵族的形象深深的刻画在所有的良贱民脑海里。 公堂官厅之上的大人,衣着锦绣,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一言一语都能决定一个平民的生死,打个喷嚏都能让地面晃三晃。 乡村里的乡班老爷,富者田连阡陌,占据成千上万的田地,家里的奴婢数以千百计。高宅大院,漆门广檐,出入甚至有人喝道。贫苦的百姓见了,连话都不敢说。 对两班已经根深蒂固的畏惧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改变,原本院里的店家看到罗捕盗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一个只能在乡里横行的捕盗,也是“老爷”、“大人”的叫,但凡罗捕盗面色稍有不霁,立刻下跪。 院里的这些行商旅人,认为被罗捕盗这个两班勒索是天经地义的。韩三石嘴上说道两句,可手上掏钱的速度并没有慢上几分。 甚至在明知无水可饮,无柴取暖的情况下被命令封锁在野店里,大部分的行商第一想法也是贿赂,而不是反抗。 李朝五百年的威望尚且还有几分存在感,罗捕盗那身官皮一样能凭少少的官兵恐吓住人数更多的行商旅客们。 这是惯性!对于李朝,对于两班的畏惧惯性! 可罗捕盗,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把洪大守那面代表东班武官户籍的黄杨木牌直接丢进了火堆。 驾着大锅,煮着牛肉的柴火堆烧的正旺,一眨眼那面黄杨木牌就在“噼啪”一声的爆燃中消于无形,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你是东班户,可有什么证明!” 罗捕盗其实手心里也沁满了汗,就算如今是大冬天也感觉自己内里发热。 他刚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居然就把洪大守的户牌给丢进火堆烧毁了。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强装镇静的喝问洪大守。 “我告诉你,县监大人忙得很,没空搭理你们这些穷酸!” 感觉洪大守似乎被自己喝住了,罗捕盗内心的紧张稍微缓解了一下,拿出了两分他平时横行乡里的气势,警告洪大守不要多事。 若是在老家铁山郡,郡县的名册上还确实明明白白的写着洪大守的身高年龄,体貌特征,以及家口田亩。 这就是所谓的户籍,是征收丁税田赋的依据。封建时代别的玩意儿基层官吏可能会不上心,但税簿永远是即时更新,毫无纰漏的。(除开隐匿的大户,只针对屁民) 洪大守虽然是两班,可朝鲜两班户又不是免税的。朝鲜两班户所拥有的田地一样要交税,不要交税的那是功臣田,这是连朝鲜名臣静庵赵光祖都痛骂的东西。【注1】 当然朝鲜在职官员的职田,也就是用来充当他工资的地产收入,宗亲、后宫、王室占有的庄田也不用纳税。 为了不纳税,甚至有两班户故意逼迫家族中已故男性的妻子自杀,或者直接动手弄死家中的女性。然后上奏朝廷,要求旌表“节妇”、“烈女”,最令人发指的是亲爹杀待嫁的亲生女儿,这种灭绝人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只是为了换取田产永远免税的待遇。 铁川郡的官吏可能不认识别人,但纳税大户洪大守肯定认识。 但这里是黄海道平山郡,罗捕盗仗着这里距离铁山郡有千里之遥,不相信洪大守连户帖都带在身上,至于完税的票单就更不可能随身携带。 户牌一烧,洪大守别无他物证明身份,甚至还可以反污他一个无籍贱户,以调查逃亡奴婢的罪名逮捕洪大守。 洪大守对于这时代官吏的认识下限再一次突破,虽然已经突破了好几回,感觉已经没有底线了,但还是为罗捕盗如此蛮横而惊讶。 纵然心里已经连罗捕盗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洪大守还是没敢真的骂出声。碎碎念了一句算你狠,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假装唯唯诺诺的不敢得罪罗捕盗哭丧着脸离开。 反正洪大守都准备干一场了,这时候也清楚的明白不能打草惊蛇。吸引注意,趁机联络的任务已经完成,不争一时之短长。 韩五石看洪大守一脸哭丧的退回屋内,还以为洪大守真的心情复杂。 “不用急,花上十两,郡县里有的是书吏帮你重登户牌,只要能脱身出去一切好说。” “啊?嗯。不是不是,没啥事儿,我尽知道,家中有户帖,不是大事。” 韩五石看洪大守面色恢复,这才醒悟过来,那是装给罗捕盗看的,也不再多话。 两个人相顾无言,各自静坐,有些枯燥的等韩三石回来。院里又没了动静,想来就算谈崩了,对面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把一个精壮的成年男子弄翻。 韩五石可能是等的燥了,又没水喝。站起身来,爬出屋子。轻轻一跃,把屋檐上挂着的一根冰凌给掰了下来。 他拿着冰凌向洪大守示意,洪大守摆摆手,表示不用。韩五石便自顾自的把那段冰凌塞进嘴里,刚放进去,就又吐了出来。 时值冬日,冰凌那么冷,当然会这样。 不过口干舌燥的韩五石还是哆哆嗦嗦的用手掰了一小段丢进嘴里,冰在嘴里化的很快,韩五石大约在体验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吧,痛苦并快乐着。 两人就这样继续等着,终于,韩三石若无其事的从对面随意的荡了回来,又很随意的走进屋内,最后很随意的关上了屋门。 “怎么样?对面怎么说?”两人有些迫不及待的一起发问。 “成了!” 【注1】:功臣两个字不用解释吧,在朝鲜功臣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翊戴功臣,当初豁了脑袋和李成桂李芳远造反的那一伙人。这一类人人数有限,而且后来父子反目一通互杀,慢慢就死完了,或者败落了,也就不提了。 另一种是反正功臣,这可就多啦。李朝历史上反正的大王太多了,前三百年几乎就是一部内斗反正史,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一样。 最夸张的时候中宗反正,就是大长今里那个只会说“嗯,很好吃!”“真好吃!”“居然如此美味!”的中宗大王。他的反正功臣多达七十二位,人人占有数万结,乃至数十万结的功臣田,完全不纳税。 当然后来士林派上台把其中很大一部分人给弄死了,没几个能传的久的。 25.漫长一日琢磨度 “西厢那边怎么说?”洪大守一听韩三石说成了,心中的巨石落下来大半。 “白天若非必要,不必动手,等今晚五更天,人马疲倦,沉睡不醒,那时候突然暴起,大有机会。” 洪大守知道这个时间选的好,刚入夜的时候人还是精神的,个把夜猫子过了十二点也十分兴奋。可大部分人三四点的时候肯定是困了,就算强撑着也打迷糊。 “那咱们轮着休息,留个人盯着院外就行。我先去化雪水蒸点干饭,夜里吃。” 一来二去,时间已经到中午了,虽然早上起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歇着的,但脑细胞可是死了不少了,多少有些饿了。 韩五石一听,去烧厨房拿了个瓢,掰了好几段冰凌,墙边还有些柴火,店里的人用上两三天总是够的。 洪大守没烧过灶,在家都是他娘烧灶,怎么点火怎么添柴还真不会。刚刚说蒸干饭吃的大话倒是说出口了,没奈何,如今只能先抱起一捆柴火进烧厨房。 韩三石估计已经猜到洪大守不会生火做饭,两班嘛,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要通经典会骑射就可以了,哪里需要做饭。 他也不揭穿,自顾自走了进来,拿起一个火钳子,在烧厨房内望了一圈,“嘿嘿”一笑。 “有了!” 找到一个普通的陶罐子,然后打开盖,里面果然是大半罐子木炭。当然此木炭非彼木炭。 这木炭就是昨晚或者前晚烧剩下的木柴,把他们用火钳子夹进陶罐,盖上盖子,罐里没多少空气,燃烧的极为缓慢,但可以完好的保存火种。 等今天要生火了,再用这些木炭做引火物。只需捡出几块,放进灶膛,然后随便找把稻草,放在木炭上面。 稍微吹几口气,木炭立马就能旺起来,带着稻草也熊熊燃烧。这时候别傻啦吧唧就往里加大块木柴,先加细小易燃的,再加粗大经烧的。 洪大守站在后面手足无措,连递什么样的柴火都不懂。实在是没想到给灶膛生个火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生活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不容易啊。 韩五石也取了些米,反正都是店家留在烧厨房的,他人都跑了,不吃白不吃。就是没办法用水淘洗了,可能会有些沙子。 “锅热了吗?”韩五石放下米,拿起装着冰凌的瓢,问他大哥。 “就好就好,洪小哥,搭把手,没柴了记得添一两块。” 洪大守这才算脱离了人形木偶的存在,撅着个屁股,盯着那个灶膛,时不时往里添一根柴。 韩氏兄弟往锅里放了不少冰凌,韩五石怕不够还把围墙顶上干净些的雪也弄来不少,热锅化雪,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一锅水就已经冒白气了。 多余的热水接出来,放进另一口锅,干吃白饭不好咽,哪怕冲一锅盐水也是好的。 锅是店家昨天就刷干净的,今天不用刷锅了,直接下米,倒是有几个也饿了的,舔着脸上来,掏出两个钱,问能不能搭个伙。 反正不是自家的米,韩三石能捞一个是一个,大包大揽,不过是多加两碗米的事。还能弄两个钱,何乐而不为。 等米下锅,韩五石又在烧厨房里东翻翻西看看,没得越冬大白菜,也没得冬储大萝卜。就找到一口酱缸,里面都是大酱。 用手指沾了一点,得了,完全可以,穷苦人出身不挑食。用瓢挖出一大勺,在另存的一锅热水里化开,啥青菜都没有,就纯的酱汤。【注1】 用不上半小时,蒸米饭的香味飘出来,院里的人不管怎么样终究聚了过来。一个个端着碗,倒也不是说讨饭。就是纯粹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已。 韩五石站门口收钱,韩三石抡着个大勺,一大勺酱汤,一大勺饭。又热乎,又有滋味。 当然也有人不肯出钱,可韩氏兄弟两个人高马大,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嘀咕了两句,为了口热汤饭,还是乖乖付钱。 西厢的四个契兄弟一人一个大碗,蹲在墙根边上,稀里哗啦的吃饭。韩三石随意的和他们交谈几句,偷偷的塞过去十来个饭团。干事以前总要弄口吃的才有精神,不然肯定犯困。 一大锅饭这下连锅巴都不剩了,这时代没人会浪费,一个米粒都要粘起来吃掉的。洪大守胃口不是很大,吃的不多,才扒拉完一小碗。 韩三石就已经仔仔细细的把锅子里的锅巴都铲出来泡上酱汤喝进肚了,最后还有点意犹未尽。想来他走街串巷,步行千里贩运杂货,挣得那些钱也就只够他自己带上一家老小混个吃饱穿暖。 吃完以后,锅也不刷,继续化冰,烧上一大锅热水。这个就不收钱了,大家有水壶的就都过来接了些。洪大守他们则是一人存上一大壶淡盐水,以便应急。 这盐巴差点都没找到,给店家塞在灶边一个小角落里,里面也不是什么细粉的好盐。颗粒很粗、沾手、略带黄色、还有一点沙子混在其中,就这玩意还宝贝着呢。 回了屋,洪大守先当第一班,约定到天黑,然后换人。韩氏兄弟把没了被面的棉胎往身下一垫,不管睡不睡的着,都蒙上脸躺下。 洪大守最近睡的有点多,此刻精神尚好,就思量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完善的。 七个人对付十来个官兵,只要偷袭得手,未必不能成功。何况这几位“同伙”没一个看着像弱鸡,个个手上都有点功夫。 洪大守东班武官家庭出身,反而感觉自己水平最差。实在是在读书上花了太多精力,祖传的枪棒也就生疏了。 如今手里这把“枪”又太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合用。 想着想着,夜就黑了,洪大守拍了拍韩三石。两人没说话,换了班。 临睡前,洪大守看了一眼屋外。月黑风高,四下寂静。院外还是燃着一大摊篝火,但是官兵说笑的声音却没了。 “他们也在准备着吧!”洪大守如此这般的想到。 【注1】:那个酱汤有一点豆香,也有咸味,但是除此之外确实别无长处了。不过家里说以前冬天没菜吃,也就是一小勺酱油冲一大锅汤,一家人用酱油汤下饭。不能说美味吧,只能说有口吃的,混个半饱。 26.骤然发难夜混战 “洪小哥,洪小哥,快起来!” 韩三石轻声连唤洪大守,洪大守感觉顶多睡了三四个小时,正是睡的深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被叫醒。 看洪大守醒了,韩三石又去拍醒韩五石。揉了揉眼睛,又喝了口早就凉了的盐开水,洪大守才算彻底清醒。 “怎么了?韩大哥。”洪大守有些不解,现在还是上半夜,连十二点也就是子时(11-1)还没到啊,怎么突然就都叫了起来。 “怕是不对劲,外面来了人了。”韩三石有些焦急的样子。 洪大守闻言悄悄的爬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先是一阵冷风猛灌进来。洪大守猝不及防,吃了一口风,差点咳出来。 赶忙用手捂住嘴,才发现院外确实林林总总又多了十来二十支火把,还有人马走动的声响。但院外的官兵也比较克制,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动静,似乎在刻意的掩饰。 韩五石也探出脑袋来,悄悄的告诉洪大守四周几个盯梢的位置。仅就眼前来看,连四周的防备监视都加强了。 “官兵似乎加强了不少,如今怕不是有四五十人,如何是好啊?” 韩三石压低了声音,说的又急又快,他感觉可能官兵是准备要动手了。从其他地方集合了人手过来,如今对院内众人已经形成了人数上的优势,加之人人都有制式武器,难以力敌。 “西厢那边什么动静?他们准备动手吗?” “没有,约定好了如果要动手的话,他们会出来敲门柱三下。” “西厢的那几个肯定也察觉到了外面的事,怎么这么耐的住性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西厢四个人都是山里的猎户出身,耳朵啥的比洪大守他们三个伶俐的多。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们肯定早就听到了,可是居然还是安静的呆在屋里毫不作声。 正想着要不要潜过去联络一下看看,原本还算安静的夜突然喧哗起来。 被钉死的院门又被弄的哐啷响,院外的官兵正在拆门。 动静大了以后,先后有两个屋子亮起灯来,甚至有人披着衣服打开门出来查看。 显然院里所有人都被吵醒了,有些嗡嗡嗡嗡嗡的低声交谈。但没有人大声喧哗,终究天黑了人总是胆怯的,面对的又是官兵,哪里敢大声说话。 “嘭”的一声,那两扇老旧的木门被狠狠的踹开,其中一扇大约是门栓的地方雨水常年累月侵蚀,已经糟烂了。在重击之下,轰然倒地。 踹门的那人明显也吓了一跳,本想装个比,吓吓院里的屁民,没想到下马威没放成,先把自己给吓着了。 “卸了卸了,狗东西不长眼!” 听声音,大概清楚了,果然是罗捕盗。 两个兵丁把残存的另一扇门给卸走扔到外面地上,院门直通通的连接着内外。 手持松明火把的官兵一拥而入,大约有二十号人的样子,与店内人数大致相当,靠着身上的那身皮,正常情况下完全足以弹压住两三倍的屁民。 “都出来出来,赶紧出来,捕盗大人有训示。” 官兵们四散开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砸门,驱赶屋内的行商旅客出来。洪大守就站在门口,一个官兵看到他,吆喝一声让他赶紧去场地上站好。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让韩氏兄弟也赶紧起来。 说着就往另一间屋子走去,手里的长刀出鞘,在火光的照耀下,寒光闪闪,非常唬人。 那屋子里的两个行商,看着在脑袋上探啊探,招呼着的长刀,屁都不敢放一个。低着头,衣服都没来得及系紧,就赶忙出屋。 “快点呀,磨蹭啥啊!”那个官兵看洪大守还是愣在原地,居然举着刀背,就想来敲洪大守。 他出手的姿势刚摆出来,还没有往上举手抬刀。西厢那边突然发难,进屋催四人出来的官兵惨叫一声,在黑夜中尤为凄厉。 两名旁边的官兵立刻挺枪上前查看,屋里猛的掷出一把短刀,一个官兵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感觉不可思议的模样,扑棱着倒地。 另一个官兵吓得连退两步,屋里立刻蹿出来一个人,手持双刀。身型极为矫健,那一跃怕不是有三米多,一刀就了结了后退的官兵。 “快快快快,乱民作反啦!”罗捕盗本就有些心虚,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抽出一把长刀,指挥着兵丁上去围攻。 那边厢突然发难,这边也一并暴起,屋内的韩三石握着洪大守那把枪,猛的一下就给门口的那个官兵扎了一个透心凉。 果然那把剔骨刀就此卡在官兵的身体里了,洪大守没及细想,也不去拔,顺手抄起落在一旁的长刀,给那个官兵补了一刀。 这下好了,东西厢两边都起了事。更令人意外的是,两伙人都没注意到的一个独行男子,拿着他的扁担,也杀了出来。 那哪里是扁担啊,两头都是铁尖刺,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就从后背把一个兵丁刺了一个对穿。 西厢四人原本吸引了院内二十多个官兵的注意力,压力巨大,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立马被其他人分走了大半的注意力。 各使短刀的四人,杀虎搏豹都不在话下,更不用提面前几个官兵。尤其是使双刀的那个老大,一刀一个,连杀两人。 韩三石韩五石也举着斧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他们两个不会什么招式,只有常年辛苦生活锻炼出来的一身力气。 大概是为了壮胆,兄弟两个齐声大喊,反而是气势最壮的一组。 三人往罗捕盗面前猛突,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而已,哪里有人能反应过来。院里的几个兵丁没有一个来得急反身救援,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倒是身处事件最中心的罗捕盗眼明手快,以极其惊人的柔韧性,奇迹般地扭转身躯,反身就往院外跑,院外还有不少官兵,他有的是机会。 韩五石看罗捕盗要跑,他手里的斧子略小,本就不趁手,但丢起来却便宜的很。 斧刃划破虚空,带着破空声飞向罗捕盗。但很可惜,斧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还下落不少,只有木柄敲到了罗捕盗的屁股。 饶是罗捕盗屁股上肉厚油多,遭了这一下也是够呛,加上踩上了地上被他踹倒的门板,向前一倒,直摔了一个恶狗抢屎。 韩三石看弟弟得手,也猛的丢出斧子,这下不是丢移动靶,是丢倒在地上的固定靶。 他这把斧子更大更重,一声闷响,直接把罗捕盗的左侧大腿给卸了。 院内的杀声早就惊动了院外的官兵,他们集合起来,正往院里冲来,就看到罗捕盗在他们面前被一斧子剁了一条大腿。那个杀猪般的惨叫声,让所有官兵打了一个冷颤。 洪大守看外面的兵丁要涌进来,大吼一声:“快去堵门!” 韩氏兄弟应声捡拾起地上的长枪,撇开杀猪般惨叫的罗捕盗,两把长枪照着院门就猛扎出去。 院内二十名官兵此刻已经只剩下七八人,但还没慌神,提刀擎枪也往院门跑,出去汇合了大队,就又是一条好汉。 西厢四兄弟的老大并不去追,助跑两步,纵身一跃,直接跳过一米略出头的院墙,杀将出去。 院内的三个也是手起刀落,洪大守逮着一个三面招架,浑身都是破绽的兵丁,对着他后腰,用刀一捅。正好那个拿扁担的独行客也刺了进去。 “噗呲,噗呲!”两声入肉,洪大守还在拔刀,独行客已经一扁担捅倒另一个。 “快,杀出去,照应大哥!” 27.清理首尾脱困境 西厢四人众里最年轻的那个也助跑起跳,越过院墙,前去支援跳将出去的老大。 韩氏兄弟知道西厢四个是有本事的,不像他们两个徒有勇力而已。立刻从院门稍稍后退,院里被杀的官兵一面盾牌都没有。想硬杀出去,怕会有所损伤。 至于院里的其他人等刚刚一场大乱,要么直接躲进屋内,要么已经趴地抱头装死。没有一个用得上的,不添乱就不错了。 “劳驾,借我一用!”那名使铁尖扁担的男子伸手问韩三石索要长枪。 院外火光丛丛,尤其是煮着大锅的篝火甚旺,透过院门向外看去。大部分官兵应该都在围攻早先已经跳出去的二人,只有三个人挺着枪,在监视着院内。 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官兵还是懂得。 先解决已经跳出去的两个,再杀进院内,不然腹背受敌,绝对得不着好。 院外也传来兵戈交击的声响,显然官兵还没有解决院外的两位。 那独行客也知道事不宜迟,接过长枪,腰上发力,跨前几步,直接以一敌三,杀出院外。 一夫作难,千军辟易! 套用一句台词就是“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 那独行客一枪三点,出枪极快,荡开齐齐刺来的三把长枪,一眨眼就点杀了三个官兵。 突破院门,六人杀出大院。才知道外面除开已死的三个兵丁,只有区区十人。就这十人也无法解决早先跳出来的西厢两个壮士。 迅即之间,又被人杀到背后,原本还能围攻的态势立刻崩溃。洪大守提刀就上,韩五石也举枪往当面官兵的腹部直刺。 那官兵舞刀去砍韩五石的枪,可武艺实在不行,枪没砍开,反而一上一下,吃了洪大守和韩五石两记。 连挥刀再战的机会都没有了,手中的刀扑通一声掉落在地。双手捂着腹部正在冒血的大洞,嘴里也溢满鲜血,转眼就跪地而死。 慌乱之下,所谓官兵的胆气完全泄尽。各自丢弃武器反身逃跑,可这些平时鱼肉百姓的官兵,脚底都是虚的。 比脚力?连洪大守这种带着练武的书生他们都不一定比得过! 果然刚用后背对着已经杀的浑身上下都是血的众人,西厢那边四兄弟的老大就手起刀落,又是两刀解决两个。 砍瓜切菜,门外十三个兵死的一个不剩。 而从暴起杀人到现在,绝对不超过五分钟,眼前没有一个还站着的敌人的洪大守才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当然官兵还没有完全解决掉,因为罗捕盗惨烈的呼叫声还在继续,只不过是从杀猪般的惨叫变成了败犬低低的嘶吼。 怕是失血过多,再过一会儿也叫不动了。 众人看了一眼,洪大守知趣,拾起一只长枪,给罗捕盗就捅了一个对穿。这下那个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罗捕盗彻底烟气,双手抠进泥地里,眼睛瞪得老大,死状恐怖。 一阵风吹过,四周都安静了,除了燃烧着的篝火噼里啪啦的爆燃声,连一点杂声都不再有了。 没有人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杀官造反,实在是被逼无奈。这条路一旦走上去了,大概率也就没有了回头路。杀之前由于受到生命威胁,还满胸满怀的胆气,杀完了,就突然不知所措了。 “各位还是赶紧处理一下,再换身衣服各寻出路吧!” 那个独行客反而是最镇静的,开口提议,这三十来具官兵的尸体要赶紧毁尸灭迹,不能留下什么手尾。 “说的在理!”洪大守闻言立知,即刻招呼韩氏兄弟把尸体往大院里搬。 “各位,此间之事,各位都看在眼里,你死我活而已。各自逃命去吧!” 西厢的那个大哥也秒懂,进入院内,也不虚套啥,让这些闲杂人等赶紧走,他们要收拾了。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一样,不要留在这碍手碍脚。 由于这里是野店,既没有登记姓名,也没有查问户籍。大家天南地北的,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互相认识。 听了这话,逃得一条性命的行商们,大多一声不吭的背着包袱,摸着漆黑,一脚高一脚低,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浓的黑夜之中,没有一个敢于停留。 洪大守等人把尸体全部搬进屋内,废了不少劲,然后把染血的衣物也全部脱下来丢进屋内,有人自带,没有的就拿店里遗留的。 为数不多的菜油和木柴也全部丢了进去,四周齐齐放火,把几间客房全部点着,恰好北风又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没几息功夫,客房就完全被吞没在雄雄烈焰之中。 西厢的咸镜道契兄弟四人没什么行李,他们带的皮货全在汉阳出手了,最为轻捷。 “吉郡(吉州)李在朝,后会有期!” 那名独行客把扁担又用布捆好系在身后,背着一个包袱卷,点了点头。 “湖西禹君则!” “铁山洪大守!”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除此之外,众人再无交流,各自辩明了方向,打了火把,趁着天还没亮,黎明前最为漆黑浓重的那一刻分手。 洪大守和韩氏兄弟是要往定州城去的,需要往西北方向,这条路三人都走过,尤其韩氏兄弟走了十年以上,熟的不能再熟。就算没有火把,摸着黑都不会走错。 路上三个人没有一个彼此说话的,闷着头赶路,等天快亮,韩五石把手里已经快熄灭的松明火把丢在路边的一条干渠里。 三个人也跳进干渠里,起码里面还能避避风。 渠不怎么深,里面除了一点残雪之外,都是干裂冻块的黄土。这么寒冷的季节里,也不会有什么野生动物栖息。 倚着干泥巴壁,韩三石把存着的饭团取了出来,一人一个。饭团放在包袱里,虽然凉透了,但好在还是软的,没有冻成块。 洪大守灌了一口水,三下两下,极难得的快速把饭团填鸭下去。无他,只是第一口吃的时候,突然没来由的泛起了一阵恶心,想吐,只能兑些水赶紧压下去。 又灌了两口水,这才算真正咽进去。自己捶了捶胸口,感觉身上很不自在,心里面也渐渐的毛了起来。 韩三石也吃完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猫着腰弓着身子举着那个没剩多少火头的松明火把往前查看。韩五石也注意到他大哥的动静,但没动弹,四下里这么安静,别说危险了,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根本不担心。 大概走了十米的样子,韩三石停了下来,招呼两个人过来。 两个人也半爬半走的过去以后,才发现,渠里全是死人! 天色又黑,火把又暗,瞪大了眼睛也就看十几米远,入目处居然全都是死人! 三人面前这具,红色和黑色两种极暗的颜色混在脸上脖子上,天太冷,完全看不出这是死了多少天了。 露出来的手脚是虬结的老树枝的样子,骨节看的分明,蜷缩在一起。丝毫没有一点人的样子,更像是干瘪的鸟类爪子。 至于眼睛,则完全凹了进去,眼眶子轮廓深陷,简直就是两个洞。 不敢再看下去,那状况比之刚刚惨死的罗捕盗还要恐怖千倍万倍。三个人背靠背的退回了行李包裹处,更是说不出话来了。 洪大守只能听见韩五石吞咽口水的声音,才能感觉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任是谁,大晚上坐在死人旁边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刚刚杀了人的三人。 天还没亮! 28.四野乡村无人烟 干渠里没来由的划过一阵阴风,洪大守本来就心里发毛,如今更是猛的一哆嗦。 “呀!”的一声,差点跳起脚来。 可把对面瘫坐着的韩三石韩五石吓个够呛,差点打着滚儿就爬起来翻沟跑路了。 “洪小哥,你这………”三个人自己吓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 渠里那个松明火把本就烧了半夜,如今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那阵阴风,还是因为真的大限将至,轻轻一“噗”,灭了。 这下可好,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更是紧张。 “没事没事,马上天亮了,天亮了就好了!”洪大守安慰自己也是安慰韩氏兄弟两个。 “是是是是,用不了一刻钟天就亮了!”韩三石也应和着。 地里实在是旱的久了,加上又是冬天,什么活物都没有了。原本还能听见两声鸮鸣,这时候也听不着了。 苦熬了半刻多钟,地里蒸腾起稀薄的晨雾,地平线上的太阳,刚刚还不见些微的影子,一眨眼就突然越了出来。 三个人仿佛一下子松脱出来,站起身,早上的寒气还是很重,一点儿暖意都没有。但是那些微的阳光让人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阳气,连冷意都减了不少。 街道两侧都是干渠,很显然都没有水了,只有些残雪。再认真看,才发现渠里何止三四十具死人,前头后头三两成堆根本望不到边。 韩五石翻出沟渠,往另一边的干渠看了一眼。也有不少饿殍,僵毙而死的尸体难以计算。 “往前走是南川店,过瑞兴、凤山两郡就能到黄州,过了黄州就是平壤啦。” 韩三石感觉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似乎昨夜的事情没有发生,可以完全抛诸脑后,只要回到家乡,那么一切就都好说。 “不过年前往汉阳去,那时候也不过是荒凉而已,如今这景况………” 洪大守确实没想到一场旱灾,黄海道居然已经是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平安道如何了。 大旱、蝗虫、大寒、苛税、暴吏、死役………交相错压在这沟里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百姓身上,那根上吊绳一刻也没有松开,最后收的死紧,彻底勒死了绳圈里挣扎的人。 “好了好了,别说了,咱们身上既无水又无食,不用三天,咱们也要填沟渠,还是快赶路吧,活命要紧。” 韩三石年纪最长,已经三十多岁,见惯了各种惨事。在他眼里,能活命最重要,不能活命的话,其他什么都没有意义。 “韩大哥,南川店多少脚程?” “快的话,下午就能到,睡一觉,第二天赶一天就能到瑞兴。” 洪大守把木箱子往上紧了紧,不能拖累人家兄弟两个。也摆开腿,加快速度跟上两人。 可越走越感觉不对劲,街道两侧的田地自然是上好的平地水浇田,可惜旱的久了,全部抛荒,连杂草都没涨多少。 路上除了北风的猎猎声,居然完全没有其他任何的声响。太静了,就算是灾区疫区,也不应该如此安静。 街道两边也有几个村庄,可没有任何烟火,有被放火焚烧过的痕迹。可除了倒毙在沟渠田边的尸体之外,一个活物都没见着。 按理说应该在路口警戒,隔离所谓的疫区的官兵也一个不见。平山郡再烂,几百个郡兵总也是有的,昨夜不过少了三十来个,哪里就能让一整条街道上一个兵都没有。 而且按理说就算村子被官兵洗过了,可是也不至于一个生口都没留下。 之前那个庄子也只不过是被洗劫一空,病患被烧死,普通的百姓没有官兵去管的。没有油水的百姓,在他们眼里不如一个屁。 “韩大哥,我思来想去,实在不对劲,四野里人畜皆无,实在蹊跷。” “唔……是有些,可能是真的都已经疫死填沟壑了呢?” 韩三石说这话自己都不信,旱灾是真的酷烈至极,可是伤寒并没有那么夸张的席卷一道。顶多是两三个郡,呈点状出现疫情。 官府的处理手段那么的残暴,连仅仅只是有患病迹象的人都给处理了,理论上疫情应该会得到十分有效的控制。毕竟管你有没有伤寒,直接放火,确实是处理的十分干净了。 而且路边,田埂上,沟渠里的死人也大部分都是饿死的或者饥寒交迫而死的。只要有一口半口吃的,就应该还有活人啊。 哪怕你说是吃树皮吃草根,乃至于最后吃观音土,那也能活上几十天。而且“人饥,人相食!”“大旱,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史书上数之不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是什么事情能够导致所有活着的人集体消失?或者说是集体迁徙? 松都赈灾发粮食了?这算一种可能。毕竟按照洪大守之前的分析,可能这次来了一个还算办事的钦差大臣,要整肃黄海道平安道的官场,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但是这时代消息传的这么慢,不至于连瑞兴郡的灾民都能够在十天之内听到赈灾消息,并集体逃荒去松都。 要有这个组织能力,能够让数以万计的灾民只用几天的时间就跨越三四百里的路程,那这个组织者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称赞他一句丞相在世也不为过。 想不通想不通,那种神仙肯定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 那人都去了哪里呢? 想了一路,午后,三人到了所谓的贡道铺站南川店,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惊。 整个集镇都在一场大火之中化为废墟,很多房屋村舍还在燃烧,滚滚的黑烟雾气弥漫在废墟之中。“嘭”的一声,一间草屋烧穿,在火焰中轰然倒塌。 “那些狗官兵应该不至于连贡道上的铺站都敢烧了吧?再过两个月请安使就要出发了,到了这一站怎么休息?” 洪大守偏过头去,向一脸不敢置信的韩氏兄弟发问。 眼前这个南川店在后来的日据时期甚至是“灭贼山”(别问我,我也不懂为啥叫这个名字,但1924年的地图上真的是这个名字。)矿区的大站,如今应该也有一二千口人。 “…………”回答洪大守的只有沉默而已。 29.南川店废墟一片 “先进去看看?”韩三石试探着问了问。 洪大守和韩五石还能咋样?来都来了,再说已经下午了,除了早上那口饭团,这大半天赶路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更何况,最起码的还在燃烧的南川店比之野外暖和多了,天要是黑了,在外面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吹一夜,铁定变冰棍。一定要找个遮风挡雨的窠,生把火。 “捡根合手的木棍,以防万一。”洪大守弯腰在路边寻摸了一下。 从官兵手里夺来的腰刀长枪什么的都扔火堆里烧掉了,不敢把官府的制式武器带在身上,免得出事。 韩三石韩五石看洪大守在掂一根木棍,也有样学样,一个掰了路边一棵枯树的树杈子,一个就在地上随意的翻出一截。 有个家伙总比没个家伙强,举着棍子三个人就往镇里面走。 南川店是没有围墙的,也没有什么遍插杨柳以为遮蔽的事,甚至连包围集镇的水沟都没有一条,等于一个剥光了壳的熟鸡蛋,直接暴露在外。 洪大守对这里不太熟,但韩氏兄弟很熟。他们两个似乎在镇里有相熟的店家,轻车熟路的就往镇子里走。 大火虽然烧遍了全镇,但街道的轮廓什么的还在,只是楼宇房屋什么的坍塌而已。路也曲曲绕绕不大好走这样,时不时有些残砖碎瓦的倾倒在路上。 大概绕了有十来分钟,三个人绕到一个没有门脸的地方,院墙还没塌,但院门不见了踪影,院里的房屋倒塌了大半,还冒着烟。 “一个多月前过来的时候还是一间大店,如今居然成了这样…………” 韩三石感叹了一句,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毕竟自己熟悉的东西突然变得陌生,那种感情也很复杂的。 如今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一间旅店了,除了角落的一间牲口棚子还算完好,旅店的整体建筑已经半透着天光。残存的屋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摇摇欲坠的样子。 韩三石摆摆手让韩五石和洪大守在外面候着,他把身上的包袱卷放地上,松了松肩膀,轻手轻脚的进入旅店。 也不敢乱动,就拿着棍左边捅一捅,右边扒一扒。其实也没啥好看的,门都烧没了,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 三个人绕过旅店正房,后面是烧厨房、仓库,以及地窖。 烧厨房和仓库一并烧毁了,看了看几乎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就算有也铁定烧没了。 等韩三石在仓库的一片破败中使劲扒拉一阵之后,一扇已经被烧焦的地门露了出来,它与周围破烂残骸的唯一区别是上面还带着个铁环。 先用木棍试了试,好像没有烧坏,再用手轻轻一碰,铁环有点烫,但可以拉拽了。 确认没问题以后,韩三石这才拉动铁环,用力向上提。但可能是大火把地门烧变形还是咋了,一下子居然没拉开。 索性就把木棍插进铁环,用力一撬。那扇地门才被拽开。 地窖不深,有个陡坡可以上下。这是日常在用的地窖,不用查探什么有毒气体之类的,只需要打开散一散之前的烟雾就好。 略等了等,还是韩三石一马当先,先躬身下地,外面的天光照进窖里,里面勉强看得清。 “有了有了!”里面传来韩三石的声音。 于是洪大守和韩五石把包裹都放在入口,一道下去,才发现地窖还是完好的。并没有被抢掠或者破坏过,里面的东西也还在。 仔细看了看,有半草袋子粗盐,起码有四五十斤,这就值十两了。 其他的还有一缸大酱,这是大多数家庭必备的东西,不奇怪。还有两草袋米,一袋也有六七十斤的样子。 显眼处还有一口水缸,里面存着满满一缸的水,但水面上脏了,漂浮着不少黑灰。轻轻把黑灰抚开,实在让人欣喜。 居然是半缸年糕! 和中国淮河长江流域的许多地方一样,过年的时候磨米粉,打年糕,弄成条块状。一块叠着一块,井字型安置入水缸,再用水封存。这种泡在水里的年糕,能吃一个多月。 最好吃的做法就是切开,不能太薄片,放进融了糖的热油锅,慢慢的煎,不拘一定要两面金黄,差不多就行,甚至边角焦了也没事。哇,那个滋味,美啊! “今晚的吃食有着落了!” 不过三个人手上都脏的很,不敢赤手就进水里掏年糕。先退了出来,把东西安置到了牲口棚里。 尽管棚里有些臭哄哄的,但起码顶上有遮盖,三面能挡风,就一面石槽透着风而已。拿两块木板一挡就没问题,凑合能住了。 院里的水井没有被人破坏,拴着长绳的木桶也在井边,但是没有那种省力的井轱辘。但这还难不倒三个大男人,拎桶水而已。 先打水洗手洗脸,虽然是冬末,但井水并没有刺骨的寒冷。用过井水的人都知道,夏天的井水凉,冬天的井水温。这个温不是说井水热,是指他没有普通的水那么冰而已。 又打了桶上来,牛饮了几口,解了渴。天色也要暗下来了。 三人动手,找来些烂门窗破木柱,把毫无遮挡的院门堵住。围墙还在,到不需要再去麻烦。这样这间旅店内也就算成了一方小天地,隔绝于外。 水有了,火更不愁,四处都是冒着火星子的木结构,随便掰两段过来就能升火。 但是没有锅,也没有瓢,只能拿墙角给牲口喂水的一个瓦罐串起来烧一罐开水,兑上一大勺大酱,热汤也就有了。 韩五石身上有一把十来厘米长的小刀,匕首都算不上,拿来切年糕。没油没锅不能煎,但年糕本身就是熟的。串根棍,往火上一烤,趁热乎劲儿,唇齿留香。 三个人好一顿美餐,混了一个肚圆之后。躺在牲口草料垛上,给火堆添了根柴,暖洋洋的。 两天两夜的疲倦终于疯狂的席卷而来,三个人没多久就眼皮打架。但韩三石终究老成,站了起来,走动走动,避免自己睡着,让洪大守和韩五石赶紧休息。 心想着后半夜起来换班的洪大守终于沉沉睡去。 30.废墟中别有隐情 “洪小哥,洪小哥………”洪大守被韩三石摇醒,脑子里一团浆糊。 “啊?啊!韩大哥你快休息吧,不早了。”洪大守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让韩三石去草料垛里睡觉,里面更暖和些。 “五石五石,你也起来。”韩三石并没有去睡,反而把弟弟也叫醒。 洪大守没有在意,而是掬了一捧水,擦了擦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抬头看了看,弯月悬空,大概还没到半夜,十点左右的样子。 “小哥你静下来,仔细听,能不能听到什么声音?”韩三石把他弟弟扯起来后,凑到洪大守身边,小声的询问。 “嗯?什么声音?” 洪大守坐到地上,静静地侧耳向外面。今晚的北风不太烈,只有偶尔的一阵,卷过街道,快起快落。 略听了一会儿,似乎有一段若有似无的“有人吗?救救我。”的微弱呼声。 洪大守转头看向韩三石,见韩三石一个大老爷们居然扯自己弟弟的手都有些发抖。果然活人不可怕,就怕些神神鬼鬼,不可名状的东西。 “听到了?” 韩三石头点的和拨浪鼓似的,表示他也听到了。可韩五石大概还在迷糊中,没有睡醒,眼睛一睁,表示啥也不知道。 洪大守突然想起一句以前网上看过的话,反派死于话多,配角死于好奇。 在恐怖片里,越好奇的人死的越快,越麻木的人反而活得越久。 如今的情况就是在一个完全烧毁,却一个活人死人也见不到的集镇里,白天毫无声音,夜晚却突然传来“有人吗?救救我。”这种似有似无的声音。 如果是恐怖电影的话,肯定就是演员兵分两路前去找寻叫声的方向,然后被什么东西各个击破,全部送菜扑街。 可洪大守不是电影男主角啊,他才不想出门送呢,就算出门送,起码也等天亮吧。 “情况不明,天亮再说吧。”话虽然是商量的话,但语气却是决定的语气。 既然洪大守这么说了,本来就不大想出去的韩三石也表示同意,又拽着韩五石翻进草垛,不管睡不睡得着,会不会做噩梦,总算是进去躺好了,和衣而卧。 洪大守守着篝火,以及火上煮着的小半罐酱汤。时不时添一块木柴,保证篝火不熄灭就行。 表面上自然是在认真守夜,实际上还是很关心外面那个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那声音不是一直都有,叫唤完一阵之后,会隔上一段时间。每次听到声音的时候,草料垛里的韩三石总是有些细微的动静。或是偏头或是翻身,总归没睡安稳。 等月过中天,洪大守再把韩五石叫醒,让他起来守夜的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叫唤了。洪大守陪韩五石略坐了坐,等他完全清醒,又在院里活动的两下之后,才回草料垛里躺好。 身旁的韩三石终于安静了,大抵是身体的劳累疲倦终于战胜了那点恐惧,成功入睡了。 “如果有什么声响,只要不是往我们来的,就不要去管它。”吩咐了一句,洪大守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亮,韩五石在瓦罐里添了水米,煮了一大罐咸粥,让两人对着喝了。咸粥热乎乎的,洪大守根本没去管这瓦罐昨天是马用的还是牛用的。人饿了,泥巴团子都是香的。 韩三石顶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问他弟弟:“昨晚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啊,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啊。”韩五石把罐里还剩的一点咸粥倒出来慢慢的吃着,想了想回答道。 洪大守又出去打了一大桶水,倒进罐里烧热水。这天好冷,有热水洗脸,总不会选择用冷水洗脸,烧点开水带身上也是必要的。 “等下去看看不就行了!”昨晚上的叫声是顺着北风传过来的,那肯定是北面。 三个人把包裹藏进地窖,又用些残砖碎瓦掩饰住地窖的地门,翻墙而出。 “韩大哥,北面有哪些地方?” “有家妆刀铺子,还有几间杂货铺,一间汉药房和一间绸缎布料店。对了,南川店的铺站也在北边。”【注1】 “走,去看看!” 相比于南面的街道,虽然同样是经历了火焚,但明显北面的过火情况更加严重。就算洪大守没有学过什么侦查学、证据分析化学,也看出来了,大火是从北面烧起来的。 沿着街道,完全看不到完整的建筑了,大部分的建筑连框架都烧的无影无踪。除了用黄土垒砌的院墙在大火中保存完整之外,所有的木结构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唯有眼前这栋建筑,不对,也不能说是这栋建筑。因为所有的房屋都烧塌了,只有砖砌的院墙保留着,显示出他与周围建筑的不同。 能用砖墙的不是富贵人家,就是官府衙门。那这里大概率就是南川店铺站的所在地了,朝鲜朝廷设置在这里象征王权的政权机构。 不过很奇怪,烧塌的大门口堆积了很多沙袋,把大门完全的封堵了起来。而且作为官府衙门的所在,院墙也足有两米五高,完全遮蔽住了铺站内的情况。 洪大守和韩三石蹲在地上,用肩膀当作韩五石的垫脚石,让他翻进铺站里查看一下。毕竟翻墙总比移动数十袋沙包简单。 韩五石“嘿”了一声,蹬着两个人梯,一下子就攀上了院墙。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手臂发力,支撑身子翻上院墙。然后坐稳,拉着洪大守和韩三石也一道上墙。 可刚蹬上去的韩五石人才趴着院墙没五秒种,居然直接从两人肩膀上摔了下来,摔了好大一个屁股蹲。 “死人!好多的死人!” 【注1】:一般而言,朝鲜境内的站都是某某馆,大家最熟知的馆站就是碧蹄馆。李如松大战倭寇的地方,在汉阳以北。这是正经的馆站,有用以接待中朝使节的各种设施,甚至配有女乐和专门的厨子。 而南川店这种铺站,大概率是设置以后方便使节团沿途添补更换驮马,修理车辆,补充饮水草料之类的活计,并不具备招待和留宿的功能,也不一定会有使节团停留休息。 31.修罗场里有活人 “死人!好多的死人!” 韩五石面目惶恐至极,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惨极怖的东西。 可洪大守和韩三石反而心下一定,就这一个月不到,光洪大守见的死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八了。你要是个神神鬼鬼的,那洪大守说不定还会心惊肉跳一下。可死人?洪大守才不在乎呢。 死人天天见,镇外边沟渠里,田埂上尽是死人,青红面皮,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的都见了数不清。 韩三石也一样,前两天还搁野店里头杀了还两个呢,不就是死人吗? “好啦好啦,不就是几个死人吗?烧死的?都黑了焦了?”尽管嘴上的话说的轻飘飘的,但终究是亲弟弟,韩三石还是很用心的在帮韩五石轻抚后背,帮韩五石镇定下来。 就正常来说,如果是烧死的,那景象想象一下,确实应该挺惨的。洪大守心里大概有个数,还不至于脑补一下就犯恶心。 不过看韩五石的模样,院里烧死的可能不少。但想想又不对,南川店少说有小二千口子,这么一个铺站院子,能装多少人? 顶了天去三五百,再多不现实了。毕竟使节团也就三五百号人,这个铺站就只要这么大就行了。 想明白了以后,不敢再翻墙进去,要是落地一脚踩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脏也就算了,如果噗呲一声,黄的白的红的黑的溅出来,这身衣服还要不要了? 三个人只能苦哈哈的搬沙袋,而且起码要搬走一半,这是有原因的。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但凡是官府衙门,那门都是从里往外开的。这里头大有规矩大有讲究,根本不存在什么从外面推开了官衙的大门这种事。只能是从里面往外开,衙门里老爷大人愿意见你才见你,不愿意见那死也没门儿。 搬完那小二十个沙袋,饶是三个壮汉也有一点喘。【注1】一草袋泥巴起码三四十斤,也不知道干嘛堵的这么严实。 终于搬出一扇门打开的空儿,门没关紧合拢。两扇门之间有缝隙,如果严丝合缝的紧闭着,从外面想开门还真不容易。 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差点让洪大守把早饭都吐出来。 以大门为中心,呈半圆,起码二三十具焦黑扭曲的尸体上下拥挤在一起。可以想见,他们生前是多么希望能把这扇门给推开。 而且由于小小的门口堆积了这么多尸体,洪大守三人几乎都没有能下脚的地方。紧贴着墙根,这才挪进铺站院里。 进院之后,看的更加清楚。满院子都是死人,都是焦炭化,一块块的死人。 别说韩五石刚刚被吓着了,连安慰他的韩三石也面色十分难看。这种场面,韩三石也和洪大守一样正在努力克制呕吐的感觉。 看了一圈,这些死人并不是整整齐齐的,而是歪七扭八的分散布置在院中,加上院门口那些。 难道这是活活烧死的? 怎么会这样?这里少说有二三百的尸体。人怎么可能甘于死亡,人临死之前爆发出来的力量,有时候科学都无法解释。 想要让数百人乖乖受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洪小哥,这些似乎不是活着被烧死的。”韩三石指着一个死人。 洪大守一看,这个死人他没有了一条胳膊,而周围也没有见到掉落的。 再仔细看,虽然是四散的分布着,但也是一坨一坨的。更像是被杀害或者被杀伤以后,人为搬运到这里,然后放火。 可这样想的话,门口的二十来个死人就又说不清了。他们要是死的,怎么能爬到门口,甚至昨晚还有那个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三个人转了一圈,整个铺站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了。而且绝大部分的也都焦炭化,只有人堆里的,或者墙壁下暗沟里零星几个严重烧伤,面目全非。 多看了几个尚能辨认的尸体,韩三石的想法更加得到证实。这些勉强能看的死人身上大多带伤,没有一个是囫囵个完整的。 “还是不大对劲,镇里这么些人,就算有贼匪掩袭杀入,也不会在此处杀人啊?”洪大守实在是不明白。 “门口那些,情况稍好,有几个还能看清,似乎并没有刀剑伤痕。”韩三石也附和了一句。 实在想不明白,三个人准备慢慢退出去,这地方不管有再多的蹊跷,三个人也不想再多呆了。实在是太瘆人,多呆片刻都难受。 正准备从墙根重新挪出去,韩三石突然站住了。站在那儿愣愣的支着耳朵,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 洪大守无来由的一阵烦闷,不会这么做妖吧。韩三石上回听见“有人吗?”结果过来一看,这场面要是个胆小的指不定当场就吓死了。 这回要是再听到一句“救命啊!”,往他处一看,又是一个修罗场。神经再大条的人也受不了了,就如今这样洪大守都已经毫无胃口,感觉自己三天吃不下饭了。 “似乎有脚步声?”韩三石又轻又快的说了一句。 “有活人!”洪大守心头一震,不敢置信。 这镇子里居然还真的有活人,是敌是友完全不知。而且昨天没见着,今天又突然出现。 原本并不明显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慢慢的由于距离的变近,越来越清晰。 从声音判断人数还不少,起码要比洪大守他们这边区区三个人来的多。 不仅人数多,而且脚步声还像是专门往洪大守他们这边来的。 “各位兄弟,此番盛事,能够参与,实在幸运。只要能随着郑神师攻破瑞兴,就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啦。” “诶!这门怎么开了!有人!”原本碎乱的脚步声突然变得大步有力。 怎么办?怎么办? 【注1】:这里有个非常没用的小知识,泥巴从地里挖出来之后,正常情况下其体积会变大三分之一左右。原本一坨的泥巴挖开之后会产生很多的空隙,也会进入更多的空气。 所以沙袋如果装泥巴,你要是算准了沙袋的容积和泥巴的体积,到最后肯定沙袋不够用。 32.为郑神师所裹挟 半开的铺站大门涌出几个很是利索的身影,他们并不避讳门口的死人,一脚往旁边一踹就大踏步进入院中。 “郑神师果然神机妙算!【注1】 院门外拥进来六个汉子,全部提长刀,刀刀出鞘。刀剑朝向洪大守三人,并没有小觑的样子,反而一个个还流露出郑重对待的神色。 “各位,我们三人只是汉阳回返平安道的行商人,并不是什么奸邪之徒。”洪大守言辞恳切,甚至流露出些许的卑微和讨好。 对面六个人一看就是能打的,洪大守这边才三个而且无有兵刃,绝对打不过。这时候低头认怂,要是能逃出一个性命,比这点脸面要强得多。 “神师早有预料,会有小人自南面而来,窥探神军,果不其然。” “快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几名大汉齐声一喝,吓得洪大守差点一哆嗦。 “我们三人真的是谨守本分的小商人。”韩三石也出言哀求。 “哼,不用和我们解释,见了神师你们自己去向他解释。” 说罢,六人上来不由分说就把洪大守三人给按住。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想反抗,面对明晃晃的刀口也要斟酌再三。 这六个比之之前的官兵也不知道要强多少,要是反抗的话,洪大守绝对相信他们会一刀捅上来,了结了几人的性命。 只是不知道几人口中的郑神师是哪个,但是神师这个称呼就知道是个装神弄鬼的。古有“大贤良师”,马上有“右弼又辅正军师东王九千岁”,这称呼实在不敢恭维。 至于姓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实在是朝鲜这一套玩的太溜的,不知道是搁哪儿学来的。 李成桂率军走到威化岛,士兵们纷纷传言“木子得国”,说什么四野的小动物们都在传扬着姓李的人将统治高丽。 再往后,景福宫里的树叶上居然被虫子咬出了“走肖为王”的字样。你这个虫子一看就不是正经虫子,巴掌大的树叶子能咬四个字出来,有这本事去国史馆做文书都够了。 这种一看就是人为的东西居然还有人信,于是不是宰相的宰相,静庵赵光祖就扑街了。士林派被功臣派好一阵削。 如今两西地区就谣传“木子亡,奠邑兴。”这位神师顺应民心姓个郑(奠邑为郑),倒也不太稀奇。 三个人被捆了双手,但没有立刻被带走。六名大汉中的四人分作两组,又在一片废墟的南川店里逛了一个多小时,确认没有其他活人之后,才回来汇合监视洪大守的两人。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摸来的草绳,领头的汉子把洪大守三个串成一串,牵着往北走去。 一路上无非就是赞颂那位郑神师从天儿降,能医百病,能驱猛兽,呼风唤雨,有大能力。然后就是能掐会算,昨晚就猜到南面会有小人来,派他们出来一抓一个准。 最后就是什么黄海道的豪杰汇聚一堂,要在郑神师的带领下建立一个新国。没有压迫,没有饥饿的国度。 洪大守听了一路,这不就是什么天理教、闻香教、八卦教以及白莲教玩剩下的吗? 招摇撞骗的神棍,忽悠起吃不上饭的平民,起来就是干,抢钱抢人,爽快几年,然后被镇压完蛋,继续筹备下一次起义。 韩三石回头和洪大守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概就是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就当去见识一圈。 拖拖拉拉走了两个多小时,一座并不怎么广大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眼前。 “瑞兴郡城到了。”韩三石说了一句。 领头的大汉瞪了一眼韩三石,示意三人不许交流,但也没有说什么。 走得近,才看的仔细。瑞兴郡下遮蔽住了原野的各种窝棚,还有草窠子。乌泱乌泱的人团团包围着瑞兴城,一眼望不到边。 好嘛!难怪平山郡往北几个里洞都见不到人,原来全都在这儿呢! 南川店铁定是遭了这伙人的攻击,所有的生口也被裹挟到了这瑞兴城下。 至于面前的这座瑞兴城,洪大守有些印象。他不是简单的夯土城墙,他是朝鲜北部比较多见的垒土城墙。 平地上堆土坡,外面倾斜度较小,同时使用切割后的石块,建造石壁。里面的坡度较大,但是也就不需要专门建设上城下城的走道,因为随便哪处都是缓坡,都可以登城作战。 不过这个城墙顶天了也就五米高,大部分地段只有四米冒头。至于什么“胜字号神威铳”,“英字号将军铳”,根本没几个,而且能不能施放还是个大问题。 城内的郡兵,这算是军事机密,洪大守没什么印象。但城头上旗帜不多,虽然攒动的人影不少,但旗帜少说明正规军少。 “郑神师统帅神军三万,今日必克瑞兴!” 领头的那人倒是志气高昂,可穿过围城营地的洪大守嗤之以鼻。 这也配叫军队?一个能称得上兵的人都没看见,全都是被裹挟的百姓。大概是由于一路席卷过来,这所谓神军还能开得起饭,大多数人居然还挺开心,乐呵呵的。 外围大概也都是妇孺老弱,尾随着队伍,混口吃的。 到了内环,勉强看到一座还算是兵营的小营,区别只在于有一道木栅栏。 “跪下!在这等着!” 【注1】:朝鲜后期可以说是谶纬书极为流行的时期,除了十分有名的《郑鉴录》之外,还有《南师古秘诀》﹑《郑北窗秘诀》﹑《土亭家藏诀》等等。 按《郑鉴录》的记载,某天郑鉴与李沁(书中虚构的传说性质的人物)在金刚山上进行了一场隐秘的对话,而此书中记录了郑鉴当时所说的话。 郑鉴主要是说天下即将大乱,发生战争时一定要躲到所谓的胜地避难,乱世之后,李氏王朝灭亡,之后会出现一个没有尊卑贵贱没有男女差别的平等的郑氏王朝。 实际上,“郑真人”或“郑道令”出世来拯救民众的传言在朝鲜后期非常流行,这大概是与朝鲜历史上出现的几位重量级的“反贼”恰好都姓“郑”有关。比如朝鲜初期被太宗李芳远指为“逆贼”而被诛杀的权臣郑道传,壬辰战争爆发之前被扑灭的郑汝立一党——此案牵连致死的人数多达上千,以及1623年仁祖上台之后被肃清的郑仁弘。 当时朝鲜社会还盛传“木子亡,奠邑兴”的流言,“木子”为“李”,“奠邑”为“鄭”,这流言将李氏将亡,郑氏将兴的意思表达得非常露骨。 (部分引用自澎湃新闻网) 33.大同世界奇妙游 “洪小哥,咱们怕是进了贼窝了!” “不急,顶多也就是裹挟我们而已。” 洪大守是真的不太急,固然这种不成气候的起义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他一般主要也是对官绅地主动手。穷酸老百姓一来没油水,二来还需要裹挟精壮男子去打仗。 他们三个人怎么样都算得上精壮男子吧,一米七大个,吃的饱穿的暖,手上有把子劲。如果还会一点武艺,那要是去从贼,头领当不上,头兵却没问题。 这块小营地里人马就明显和外面的大不相同,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小营地里人起码额头上都有一条绿带子,也没写啥字,但区别就出来了。 虽然小营地里的营务规划也很差,仅有的这些帐篷随便乱扎,营中的道路歪七扭八,不方便快速调用兵力。 粮秣物资车辆肆意的堆放,既无管理,也无养护。粮食湿了就会糟烂,武器湿了就会腐朽。没有老于行伍的人,这兵带不起来。 甚至洪大守还看见有人随便裤腰带一解开,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小解,如今冬末自然还不太怕。可一开春,热气一上来,营中卫生不弄好,十停大兵能给你死成五停。 “我看这伙人成不了事。”别说洪大守了,连不懂兵事的韩五石也小声的说道。 “咱们等天黑,钻个洞,瞅个空子就能跑。”洪大守甚至觉得只要往外面的棚户区一钻,一时半会儿真不一定有人能找到他们。 毕竟上万人的混乱营地,无边无沿,一个个排查过去,黄花菜都凉了。更别说这都是裹挟来的百姓,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连个纠举的人都不会有。 “不许说话!”一个看守的男子,走过来踹了洪大守一脚。 三人赶紧闭嘴,跪得久了膝盖疼。地上也没有什么垫着,泥土又冻的梆硬。而且还凉的很,一丝丝的寒气直往棉裤里钻,感觉透着风。 又等了一会儿,小营地内的人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突然齐齐下跪。中间的大帐篷里走出来几个人,簇拥着一名白袍男子。 一见之下,顺眼! 再见之下,好看! 三四十岁的样子,身穿一领白色的长道袍,手执朱雀八卦白羽扇,脚蹬乾坤踏极阴阳履。国字脸,浓眉大眼,三缕长髯,一头飘逸秀发简单的挽了一个髻,用一个粗旷朴实的白玉冠。 脸上的神情平和近人,丝毫不见什么颐指气使或者盛气凌人。一步一笑中甚至有一种对天下苍生的怜悯和关怀。 仙风道骨!普渡慈航! “禀报神师!如您所言,这就是从南面擒来的奸邪小人!” 领头的那个男子向郑神师大声禀报,语气中都是崇拜和恭敬。 “好,知道了!” 郑神师这么大冷天,还摇着他那把白羽扇,笑眯眯的看向洪大守三人。洪大守心里暗骂了一句神棍,但还是不得不羡慕这么一副好皮相。 这样貌,大约是很符合哪些白衣卿相的标准。如果这人还能说会道,口才便给。就算是给达官显贵做清客相公,也绝对能登堂入室,指不定混个一官半职。 “(郑)真人遣我下凡而来,拯救万民。我在南,而真人在北,他已聚得鞑兵十万,不日就将南下与我等会和。”【注1】 郑神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糊弄的周围跪在地上的人一愣一愣的。个个都对他深信不疑,相信跟随着他就能创立一个大同世界。 “你们三人,不过一时受奸邪迷惑,以致助纣为虐,今日我便为尔等开罔,让尔等见识一下何为大同世界!” 说罢郑神师轻摇白羽扇,几个侍从上来点燃香料,由着香炉中飘散出缕缕青烟,并让人将洪大守三人松绑。 郑神师似乎完全不怕洪大守三人会暴起伤人什么的,口中念念有词。念叨一阵之后,轻喝一声。众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他身上,连洪大守也不例外。 慢慢的慢慢的,洪大守就感觉自己的思想被放空,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甚至感觉自己似乎是不存在的,是一个虚无。 空灵的声音在耳边缠绕,轻声的呼唤着“来,来,来……” 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洪大守感觉自己居然又穿越回现代。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去匆匆的行人。 现代社会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样,甚至连行走在柏油马路上的感觉都那么的真实。感觉每走一步,都能体会到人流带来的热浪。 转瞬间,眼前的景象又变化起来,有富丽堂皇的宫殿,堆积如山的金银,享用不尽的美食,等等等等,一切的美好,一切的满足。 最后在一种柔和的曼妙音乐中,洪大守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肮脏秽乱的营地,跪在又硬又冷的泥地上。 刚刚的一切那么的真实!如今的冰冷也同样的真实!【注2】 旁边的韩氏兄弟清醒的晚一些,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以及流连忘返。显然他们两个也经历了很多奇妙美好的事物,很是不舍。 至于其他人,更是一种无比享受,乃至于沉溺其中的样子。 “我带尔等去大同世界一游,尔等感悟如何啊?” 郑神师说话明显故意拖慢,洪大守快速的看了他一眼,鬓角都是洇着汗珠,像是劳累的样子。 “神师果然是真人下凡!”韩三石以头磕地,喊得大声。 郑神师一听,无比满意,“明白便好!” 洪大守和一样迷醉的韩五石也赶紧磕头,大呼“神师”! 【注1】:黄海道农民起义的记录中确实有“或言鞑兵万骑,四月十八,自中江而来。”这种谣言存在。 很难理解的是,当时朝鲜普通百姓对满清鞑子的感情是怎么样的?居然会谣传会有清兵南下前来协助他们攻击李朝官兵,建立新国的谣言。 同时还有另一种说法,这一说法也有一定的依据,笔者只是提供上来。 当时流传的鞑兵万骑也有可能指的是沙俄的哥萨克骑兵,在康熙年间,中俄雅克萨·尼布楚战事结束以后,有数十名哥萨克被俘同时被编入八旗在北京结婚生子。 另一方面沙俄的正式使节以及在北京的东正教神父也与朝鲜使节团有过交往,他的形貌被绘制成图画送回国内,李朝称呼沙俄哥萨克为“大鼻鞑子“。 所以黄海道农民起义中的鞑兵具体是请援满清,还是请援在外东北的沙俄哥萨克骑兵需要各位自行分辨。 【注2】:这大约是一种心灵暗示或者精神操控,具体是个什么说法需要专家去判断。这里为什么会写这个呢,因为这也是真事。 太平天国中的西王萧朝贵,普遍认为他大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烧炭工。但他有一项特殊的技能叫做“代天兄传言”。 这这是一方面,他的代天兄传言还有衍生产品,就是小天堂一日游。 不乏记载他带着兄弟们去天堂一日游的各种记录,而且效果非常好。很多太平天国的重要将领都曾跟着他上过天堂,并盛赞十分奇妙,经历十分满意。 在萧朝贵阵亡之前,乃是聚拢人心的一个大招。 34.裹挟民壮谋瑞兴 这位郑神师,当然不会轻易的相信洪大守他们三人的话。 但是他对于自己这一手“仙术”,显然是十分自得的。小营地内如痴如醉的哪些人,也证明这种“仙术”的有效性。 骗一个人容易,骗这么多人,那可真的是需要一点硬功夫的。 而洪大守他们三人的表现郑神师实在是见的太多了,不知道多少愚夫愚妇信了他的术,被他迷惑着,如今从了贼。 既然磕了头,那就算是入了伙。郑神师能免费带洪大守三个上一趟大同世界已经是很看起的三人了,三个人不为他卖命都不好意思。 不过显然攻城还没有开始,大概是没有什么器械。这就是有城墙的好处,有个墙,哪怕只有四米来高,那也能阻挡绝大部分危险。 洪大守三人被赶到一处围栏里,里面有几十个汉子。有的畏畏缩缩,有的眼神呆滞。韩三石眼尖,居然发现一个在野店里见过的行商。 那人也发现了洪大守三人,几个人挤到一块儿。小声的交流起来。 那人比洪大守他们早走半夜,他到南川店时南川店已经是一片废墟了。行商人的经历告诉他肯定出了事,于是他立马撒腿往瑞兴跑。 正所谓小贼入城,大贼下乡。 普通的贼寇等闲来个几千上万人,根本没屁用,其中的精兵可能五百都没有。这种贼兵根本称不上军队,对于有城墙保护的城池可以说毫无威胁。他们打不下来,城外的人只要躲进城那生命安全基本就有保障了。 可要是碰上黄某巢、朱某温、李某成、高某祥、张某忠这种大贼呢? 赶紧往乡下跑,这种大规模的贼寇拥众数十万,目标就是攻州破县,裹挟良善,壮大声势。一旦进了城,除非有名臣勇将驻守的坚城,其他城池就本就是这些大贼嘴里的一盘菜。 反而是粮秣物资不集中,人口不稠密的乡村更加不容易引起贼寇的注意,更加容易逃出一条性命。 而李朝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就目前来看,根本没有能够攻州破县,席卷道郡的规模。等闲能够攻破两个官厅仓场就属于很大规模的民乱了,很少见。 那人看到南川店被攻破,沿途的百姓也被裹挟一空,心生怯意。他以为乱民不会攻打瑞兴郡城,而是会继续席卷村镇,壮大军势,最后才攻打郡县。 所以直接一头撞进已经包围瑞兴郡城的贼寇大营,被投进了这个围栏里,已经有一天多的时间了。 按他的说法这伙人已经包围瑞兴三天,一直没有展开攻击。而是不断吸纳和抓捕贫民,扩大人数。就这种关押丁壮的围栏,他估计能有二三十座。 这活儿贼寇也没有为难他,昨天还一人发了一个杂粮饭团。原本是用来喂牲口的牛马槽里也装了水,除了没有御寒取暖的柴火之外,并没有虐待他们。 “洪小哥,你说他们抓这么多丁干嘛?” “还用想吗?肯定是驱我们蚁附啊!” “蚁附?” “就是和蚂蚁一样,攀着城墙的缝隙,向上攻城,为他们消耗城内的兵力还有城防军备。” “啊!要去攻城?” “何止是攻城,还有可能要去填沟渠!没看到瑞兴城下还有一圈护城河嘛!”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别说韩三石听了着急,周围几个人听了也着急起来。虽然被裹挟进来,其实就有当炮灰的预感,可被人明确告知要做炮灰的感觉还是很恐怖的。 “不急,贼兵攻城真要蚁附的话早就开始了。那个神师我看他有几分本事,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简单的蚁附,那真的毫无技术含量,徒手攀爬也可以,拿一架梯子往上攻也可以。反正只要有人就能够蚁附,根本不需要等什么。 号称三万神军的这伙贼寇,洪大守估计上万人总还是有的。骨干自然是中心那座小营地内的几百人,其余的都是贫民。 大约青壮能有二三千人,这点数量是不足以对一座郡城发动攻击的。所以才会这样四处抓丁,增加炮灰的数量。 起码要能弄上四五千壮丁,然后冲上两三天,壮丁基本冲死,哪些贼寇就可以一鼓作气攻下城池。 活着的壮丁可以吸纳入伙,剩下的妇孺老幼就随便他们能跟上就跟上,跟不上就随意抛弃。 如此而循环往复,不断的壮大自己的队伍,吸纳经历过战场的丁壮。要不了几个月,就能拉起一只几千人的骨干力量。 在中国可能没啥太大的用处,但对于只有汉阳训练营精兵八千人的李朝而言,那就是一股可以震撼王权的庞大势力了。 那位郑神师不仅幻术使得精妙,本事见地肯定也有几分。 趁着灾年起事,用会社、宗教这些东西揉杂在一起,建立一支小而忠诚的骨干队伍。然后滚雪球的慢慢膨胀,只要不能在他形成声势之前剿灭,那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劳驾,你有没有看见营地里搭建什么攻城器械?云梯车、望楼,濠车洞车之类的?”洪大守向那个早来的人问道。 “好像是有,确实昨天听见叮叮当当敲打了一天,也见到周围不少大树被砍伐了。” “那贼寇应该在等器械完备,争取尽全力一举克城,打出声势。”洪大守没敢站起来,但还是猫着腰四处观望。 韩氏兄弟沉默了,这玩意儿。跑又跑不了,周围林林总总站着好几十个贼兵。远处还更多,对于这些壮丁的监视,似乎很严密。 和他们之前以为的一片混乱,钻个狗洞就能脱身的想法大相径庭。 “晚上有机会吗?”韩五石问那个行商人。 “怕是没有,晚上篝火点的透亮,巡夜的人也不少。那边还有个望台,看的清楚。”行商人似乎也早就考虑过趁夜逃跑的事。 三个人正说着,外面进来两个人,打开围栏的门,搬着一大木盆的饭团。 “来来来,一人两个。” “开饭了?不吃白不吃!”洪大守三个人也赶忙上前。 “吃饱了下午神师有事吩咐你们!” 35.夤夜催人填沟渠 不管这位郑神师到底有何打算,洪大守他们三人对于送上门来的饭团还是不会介意的。 似乎是今天下午有所行动,分发的饭团,每人多加了一个。 这对于粮食应该有些紧张的贼兵来说,显得有些奇怪。 围栏内的人顾不得手上赃污,拿起饭团就啃。这饭团的内容很杂,很符合毫无后勤的贼兵军粮的身份。 不仅有米,还有豆子、荞麦,以及稗子和麸皮。反正大约是一大锅随意的蒸了蒸,然后又随意的糅合在一起。 洪大守吃了感觉有一点喇嗓子,稗子那玩意既可以代表野生的稻谷,又可以指代颗粒不饱满的稻米。这种东西不脱壳,直接囫囵个上锅,没有任何处理的情况下,实在难以下咽。 但包括韩氏兄弟在内,每个人都吃的津津有味,显然对于这种食物是完全接受的,大概率就是日常食用的食物而已。 这样看来,洪大守终究是两班出身,身处于剥削阶级,起码有生以来一直是吃的糙米饭,再不济也能吃荞麦面的食物。就这一点,生活也远比普通百姓幸福。 韩三石饭量大,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饭团吃完了。早上那顿咸粥早就在一波三折中消化得干干净净了,如今两个杂粮饭团下去,也就是让他垫巴一下肚子。 看着手里还剩的一个饭团,洪大守没有犹豫,掰了一半递给韩三石。反正洪大守自己的饭量并不太大,一个半饭团也足够了。 “小哥你够了?”韩三石有的不好意思。 “我吃多少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快拿着。”洪大守把半个饭团往人手里一塞。 韩三石见此也不再推辞,三五口就把饭团吞进了肚子。 到底也是吃了饱饭,精神恢复了不少。洪大守假装无意的徘徊,在围栏内走动。 围栏内当然是一览无余,除了几十口子男丁以外,就是一个牲畜用的饮水槽。其他的东西一概没有,连个稻草垛子都没得。 周围的围栏情况也大致相同,或站或坐着不少壮丁。再远处一些,依稀可以听到一些敲敲打打的声音。 那里大概就是之前预估的贼兵打造攻城器械的地方,确实能见到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而且还有车辆驮着些东西进去,挺频繁的。 午饭后过了个把小时,洪大守终于看到他们在打造什么东西。有两个高车被搭建了起来。大概是发挥井栏车的作用,以高就下,攻击城墙上的守兵。 至于其他的,洪大守实在看不清。但想来确实应该准备的差不多了,都已经进行到拼装的地步了,马上就可以发挥作用。 不仅洪大守这边看的清楚,城上城下的官兵百姓都看的清楚。那两具高车起码有六米,完全可以凌驾于瑞兴城的城墙之上。 城上金鼓大鸣,令旗飘动。似乎正在加强正对高车的城墙地点的防御。 城内心惊肉跳,可朕神师并不着急。他好像稳坐钓鱼台一样,攻城器械搬了出来,却不准备去用他们。 就耗着城上的官兵,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等到了天擦擦黑,郑神师的安排终于知道了。他居然要连夜发功攻击! 大部分的器械完全不动,把青壮们驱赶出来。只推四部濠车,去填塞瑞兴城下的护城河。 洪大守三个人自然也在被驱用的行列,但运气很好,没有被逼着推车。而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大草袋,里面装满了土。 任务是跟随在濠车之后,待濠车被推进护城河之后,他们再冲上去填满濠车的周围,为后续进攻的部队填平烦人的护城河。 没什么好说的,自然很多人不乐意去填沟渠,可贼兵白晃晃的大刀片儿就搁背后。去填沟渠是可能死,不去填沟渠那就是现在就死。 没奈何,最倒霉的那百十人推着濠车前进起来。濠车很简陋,统共六个车轱辘,都是从其他什么牛车马车上拆下来拼装的。 车子的骨架和顶板还是很牢固的,都是用的厚木料。不过也照样没办法完全遮蔽住推车的壮丁,总有一两个人暴露在外。 城上的各种铜铳铁铳很可悲,真的没有一门还能开炮。文恬武嬉又一百来年过去了,哪有什么官员还记得要维护这些大炮。 不然要是大炮对着濠车开一炮,那种实心弹,对简陋的濠车肯定一砸一个窟窿。 但就是没有啊,直到濠车都快抵近护城河了,城上的远程才终于招呼开来。 主要是火绳枪,弓箭手倒是不太多。火绳枪的枪响不停。不过对于濠车的伤害确实不大,城上对城下的濠车居然没有什么有效的反制措施。 四部濠车顺顺利利,全部被推进了护城河。但那些壮丁的麻烦也就到了,没有了濠车的遮蔽,城上的火绳枪命中率就大大提高了。 壮丁们撒腿就往回跑,贼兵这边没人管他们的死活。督战的贼兵也没有废话,刀锋一划,逼着剩下的壮丁们跑上去丢草袋。 这时候完全没有偷跑的可能,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往前送。 洪大守背着草袋,蒙头就跑,也不敢抬头瞎看,怕多看一眼就被点了名。 有惊无险的跑完一趟,瘫倒在泥巴地上,四处找了找,韩氏兄弟一个也没见着,也不知道失散到哪里去了。 大概有三四千壮丁被逼着填沟渠,由于人多,没有一涌而上。而是五六百人一轮,一轮一轮的往前送。 洪大守估计如果只要填出四条道来,可能所有壮丁丢完米袋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可郑神师看城上的官兵肆意的浪费着宝贵的火药,漫无目的的对着城下填沟的壮丁们开枪。 明明已经填出四条攻城道路的情况下,为了继续消耗城上的火药。毫不犹豫的下令壮丁们去丢草袋,甚至没草袋都不要紧,就往城下跑,死不死人他不管,只要城上不停开枪,那郑神师就成功了。 脸白心黑不手软! 洪大守只能又背起一个草袋,随意装了些沙土什么的,往城下跑去。 36.营外南面起烟尘 一八零一年的李朝官兵水平如何?这个还真不好说。 你要搁隔壁,那还是有几分水平的,不说已经快要被扑灭的川陕白莲教,和之后的张格尔之乱。 就往前那一辈子四万多首诗的,海蓝察差点打进加德满都,平林爽文,平大小金川,和惏、福康安,都算水平线上的。 那个指挥火绳枪和小口径火炮的水平也在及格线上,隔壁的廓尔喀人、缅邦人,那是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见过仗的。 廓尔喀败于人少,缅邦败于水陆并进,都不是菜鸡。反过来看,和这些对手过招也没太丢人的绿营以及少数旗兵,可堪一战的评语还是勉强当得起的。 至于李朝?实在是一言难尽,除了兵无常兵,将无恒将这种最典型的封建王朝压制军方势力的老毛病之外。 就在于无兵无饷! 兵和饷从哪里来?自然是从自耕农身上来,可到了十九世纪,自耕农的数量已经远远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兵员和军饷了。 就算想找良家子从军也几乎不可能,很多郡县的户籍簿册还是二三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前的老黄历。根本没法照着这玩意招兵筹饷,说他是一坨屎也差不多。 所以很多所谓的地方郡兵,那就是城厢里的地痞无赖,流氓混混,以及为数不多的可以征召来的良民兵。 至于军饷问题,更是可笑。李成桂李芳远想的很美好,良民要服兵役,几年几年,一茬一茬永远不停。国家不用掏一分钱军饷,就能维持好几万大军。 装备怎么来呢?也不用国家掏钱。还是李芳远想出来的妙招,咱们这位太宗大王可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儿。 向良民自耕农阶层征收军保布,名义上是为了士兵的军服征收布匹,实际上就是征收军费钱。 聪明吧!李成桂李芳远两个大佬脑门一拍做出来的决定,李芳远蹬腿没多少年,世宗大王时代就已经开始有兵力捉襟见肘之虞了。 “己亥东征”打对马岛,统共万把来人,最后凑不齐,直接上街抓丁。抓到了就捆上,送去全罗道水营,给根棍,就算是个兵了。 可想而知到了如今,李朝还能有多少强兵呢?自耕农阶层的大规模破产,极大的损害了李朝本身的财政稳健度以及军事应变能力。 当然,李朝也不是代代昏君,起码还是有想要振作的人的。 到了孝宗大王在位期间,试图训练十万大军,配合南明政权,以及江户幕府等军,三路会攻满鞑,光复大明。 但很可惜,他是个穷鬼,弄不来银子,于是训练营就缩减为四万人。可四万人他也养不起,最后缩减到一万二千人。 孝宗大王也去见大明先帝一百多年了,这个曾经号称十万人的训练营如今也就只剩下八千人不满的样子。 但他委实是一只强兵,他做到了一支军队最基础的一桩事——足兵足饷。 能真的做到足兵足饷的大军,搁十九世纪初期整个地球来看,还真没那么多。 但李朝训练营就可以,穷鬼孝宗大王给了他一个特权。 铸钱! 除了宫内以及户曹、工曹等局,训练营一个军事机构居然获得了铸币权。 所以李朝的通货,常平通宝的背面,有的会铸局、有的铸营(平rang监营),而训练营铸造的背面会有“厅”的字样,意指训练营厅。 而训练大将、训练都监等官职也成了李朝的顶级大肥缺,甚至训练大将这个职位将来由金祖淳亲自兼任。 能自己铸钱的训练营(又称巡抚营)自然兵源无虞,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洪大守眼前的瑞兴郡兵肯定不能与训练营的精兵比较,除了猫在城墙上开枪以外,毫无作为! 枪声足足响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一看,地上顶多躺了几十个。三四千人轮着往城下丢沙包,打了大半夜,就被打死这么点儿。 这种臭鱼烂虾的样子,彻底的就暴露在郑神师的面前。 估计连郑神师自己都不敢信,官兵已经汰烂到这种地步。往昔官兵几百人可以进攻上万人的农民军队伍,往往还能夺取全胜。 如今被一帮流民包围了四天,不仅不敢出城搏战。连李朝官兵的看家本领,放鸟枪的功夫都丢的干干净净。 萨尔浒的时候,李朝出兵响应大明的征召。大明对李朝军队中需要多少鸟枪手,装备多少火器火药都明确到个位数。 专门点名李朝,让出鸟枪兵。可见李朝的鸟枪兵在大明都算有几分名气的,不是烂兵。 可如今,实在是不值一提,真的是也就只能听个响动。 信心大增的郑神师让丁壮们歇到了中午,还是一人发了两个杂粮团子,还煮了大锅米汤,待遇又上升了。 “洪小哥,可算找着你了。”洪大守抬头,发现韩氏兄弟就在眼前。 这兄弟两个也不是木讷的人,想来也不会在这种程度的战事中发生意外。果然如洪大守预料的一样,不仅完完整整的站洪大守面前,韩三石身上还多套上了一件厚棉袍。 也不是知道是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扒下来的,最完美的是除了有点脏以外,居然没有粘着血。 “你们也没事就好,放心了。” 三个人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在地上,啃着饭团。 “我刚刚退回来的时候看到不少长梯。”韩三石相对他弟弟韩五石来说,更加的机敏。 “昨晚填了一夜的沟,这城外的沟差不多都给填平了,四面蚁附都没问题。” “那咱们不要出头,还是混在人里,能躲就躲。”韩五石左右探了探头。 洪大守当然打得也是这个算盘,不过这片营地里的丁壮大概都一样,都打着混的心思。 三个人交头接耳,商量着下午该怎么办。 可人群里居然传出嗡嗡嗡嗡的声音,像是议论声,又像是走动声。 很多人也站起来,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南面似乎有烟尘?又是哪里被掠了?”韩三石不解的问道。 37.所谓官兵不堪样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洪大守摇摇头,那股烟尘不是什么东西被焚烧的烟雾,而是干燥的泥土地被来回践踏而掀起的土灰。 “像是有一支什么人马赶到了。” “这伙儿乱民人数不少,指不定就是哪路的乱民汇合了过来。” “道东各郡看来都不会太安稳咯。” “如果瑞兴破了,还有凤山,离着定州都远,想要乱起来没那么容易。” ……… 三个人叉着腰,举着饭团,挥斥方遒。像是几个白头鹰的参谋官刚从仁川登陆一路北上,研明地理,熟悉方物的样子。 实际上,三个人还是炮灰! “韩大哥,你觉得会是官军吗?”洪大守虽然杀了兵,但那只是为了求生,还算不上诚心造反。所以心里还多少指望着来个官兵,救他们脱离苦海。 “官兵?怕是不大可能。”韩三石摇了摇头,认为官兵的几率不大。 各道的郡兵都是什么货色,不再赘述。洪大守和韩三石指得都是李朝最后的那支全国机动野战兵团———训练营。 可是纵然是足兵足饷的训练营,也有很多限制。首先是粮草,如果来上二千人的官军,一人一天二斤米,一天就是四千斤。仅仅只准备从汉阳开拔到黄海道这十来天的军粮,就需要五至六万斤粮食。 幸好训练营是几乎纯步兵的队伍,战马的开销可以忽略不计。就普通的牲口,牛、马、驴、骡子这些就不需要太精细的料了。而且粗料一般情况下,可以就地征集,也不提他。 最后也就只要抓上四五千人的民夫,背着纸甲、皮甲、帽儿盔、鸟枪这些东西。车马再拉着帐篷、火药、铅丸、木材等军资,基本就勉强能上路了。 但按照李朝的那个龟速,这个准备时间起码就要半个月。再加上走路,一个月能到瑞兴郡城下,那就算烧高香了。 而且训练营别的好的没学着,和隔壁的绿营恶习学会不少。从出军营就开始伸手要钱,反正不给钱我就不动,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帮,男人出门打仗家里没收入怎么过日子啊。 什么鞋袜钱、换甲钱、套弓钱【注1】、缠绳钱【注2】、马掌钱(就算没马)、雇差钱(就是雇民夫)、盐费、菜金………… 这还只是开拔前,开拔路上,太阳大要茶酒钱,下雨了要蓑笠钱。哪怕路上碰上河道,河上有桥梁,也要给渡钱。 大概有几十种名头,不给就不走。当然给足了的话,打仗还是很英勇的。 而瑞兴城才被包围五天,就算是大乱早就起来了,再给他一个提前量五天。 这点时间也就够汉阳的训练营兵们满大街抓丁,顺便勒索一通,最后把交不起钱的民夫捆上,凑够后勤人员而已。 何况平乱这种事情,报个克定全胜,就算是一场大军功了。没有首级就杀良冒功,有首级那更是皆大欢喜。回朝绝对是加官晋爵,甚至整一个府院君也不是不可能。 朝廷里决定一个帅臣起码能吵一礼拜,等朝廷里吵完,那黄花菜都凉了。 “那怕是咱们下午就要去蚁附咯。” 洪大守把手指上粘着的几个米粒舔干净,然后拍拍手。有些粘,无处擦手,想弄两把雪起来搓一搓都没得。 “走一步算一步。钱到桥头自然直。”韩三石继续张望南面的烟尘。 郑神师却有本事,四面各处都有探哨,可惜都是无马的步兵。就算查到了消息,也没什么办法快速递送回来。只能甩开了两条腿,没命的狂奔。 至于南面递送过来的是什么消息,洪大守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是郑神师的命令却让洪大守心里有些数,他直接撇开妇孺老幼,把这些累赘全部丢在城下。留了百十名骨干的贼兵守住他的小营地和粮草军资。 剩下的三百个贼兵驱赶着四千多丁壮面朝南面列阵,当然也没发什么武器。大抵丁壮们拿的也就是木棍尖竹而已,有个带铁的菜刀都算是好的了。 洪大守三个人,一人分了一根棍,就不知道哪里来的木棍,两米不到,连一头削尖都没有。就最最普通的那种,果然炮灰。 郑神师也没得马,步行指挥。以他的那些骨干贼兵为经络,把四千来号丁壮分作八团,勉勉强强列起了一道横阵,有了一丝的军队模样。 很幸运的是,洪大守三个人被丢到右翼,没有在中心直面对面所来之众。 “怕不是真有官兵!”洪大守和右边的韩三石说道。 “咱们瞅准机会就跑,不要最早跑,也不要拖太久。”韩三石吩咐两个人。 洪大守嗯了一句,可映入眼帘的所谓官军,只从数量上看,大概只有七八百人。 也没有严密的行军队列,气质几乎没有。也没有听到行军必备的鼓点和行军时那整齐的踏步声。 更可笑的是,对面所谓官军的形象如出一辙。没有号褂,没有便帽。大多都是普通良民的打扮,穿着几乎没有防御的布衣,主要武器也就只有手里的短刀,没有见着几面盾牌。 骑兵自然也是没有的,就散碎的无甲步兵,出现在了洪大守眼前。 “这是官军?”韩五石问出了一句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注1】:大家平时看到的弓都是完整版的,但实际上弓的那个弓体和弓弦并不会一直系在一起,而且弓弦在作战中也经常会绷断。所以在《明史》上能看到边军很多士兵的装备一栏里会多出两条弓弦。 所以打仗了,把弓重新套上,这不是要花力气嘛,要费劲嘛。自然是要给辛苦钱的,还不能少。 【注2】:啥玩意叫缠绳呢,顾名思义就是把绳子缠好。那这个钱的由来就很好解释了吧,鸟枪兵嘛,就是火绳枪,他需要火绳来点火击发。 一场仗可能打五分钟,也可能打五小时。那么就要准备足以应付战事的火绳,大概率是缠在手臂上的。一圈一圈,缠绕着,有些鸟枪手缠手上的火绳能有两三米长,也挺费功夫的。 38.三轮火铳全军溃 “怕是差不多。”洪大守咽了口唾沫,也有些不确定,但这样子摆明了确实是官军。 “也对,官军也就这鸟样,可能还不如。”韩五石也不确定。 三个人交头接耳的时候,对面官军终于也算摆定了阵型。前队如何,后队如何,两翼又如何。呈现出一个半月形的攻击阵型。 八百人的官军要打五千人的贼兵! 郑神师还是立于阵中,李朝官兵的水平之烂有目共睹。如果来上几千官兵,那他可能真的坐不住就撒丫子跑路了。可就来了这将将八百官兵,这济的什么用? 摆明了就是看不起他这个救世济民大神师嘛! 而且这些所谓的官兵连号衣都不齐全,长兵都没有多少,坚盾也没有几面,他到底仰仗的是什么东西? 想归想,郑神师该有的布置还是有的,由于他手下能战的精兵大部分下到丁壮中催督人马,他手头只有百十个人马算作机动兵力。 再加上他的手下组织力度奇差无比,又无有骑兵。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防守来的更加稳妥一点。所以中军大鼓敲响,让五千人马结一个圆阵,以不变应万变。 官兵里则是铛铛铛铛的一阵锣声,走出来一百多人。 难怪敢上来野外浪战,原来是一百多鸟枪手! 在仅有的些许刀盾手的保护下,百十名鸟枪手装填、点火、击发。 洋相百出! 这些人毫无所谓官兵的自信,很显然也是被逼迫出城作战。一个个哆哆嗦嗦,不是冻的,纯粹是怂的。 正常来说一分钟左右就应该完成从装填到击发的所有过程,但是真正能够成功开枪的顶多三四十个。有的人是错漏百出至今没有装填好,有的人是大风吹熄了火绳无法点火,有的人更好就在那里混,啥也不干,干看着。 尽管是如此可笑的攻击,但是三四十发铅弹终究是真的打进贼兵的队伍里。 十几声惨叫立刻传来,五千人的大阵居然就一阵骚动,齐齐向后退了几步。 洪大守心下大骂:“这叫什么事儿!” 三十来支火绳枪,没有瞄准随便一个射击,活活喝止住了五千人的贼兵。 难怪曹文昭几百骑兵可以碾着几万十几万流寇跑,难怪洪承畴孙传庭也是打的李自成抱头鼠窜。 这些贼兵太不成气候了,即无胆气,也去兵刃,徒具人数,反而无用。 “韩大哥,待会儿别往回跑,背后就是瑞兴城,咱们往右边跑,我怕这伙子要完!” “好,明白,我们跟你跑!” “咱们看准了,一旦这边圆阵要破,立刻就走,不然人多一堵,走都走不脱了。” “这鸟枪不会打着咱们吧?” “没事,打不着。” 正说着,官军里的鸟枪手第二轮齐射又到了,这一回大概能有一半人,五六十支鸟枪开了火。 这边圆阵的骚动更大,几乎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之所以还没有脚底抹油,那纯粹是因为圆阵里散布着二三百号郑神师的铁杆小弟。在鸟枪的铅弹和明晃晃的钢刀,这两者之间,大部分人惧怕的还是那一口口钢刀。 对面的官军到是越打越顺手,第三轮鸟枪弹丸泼天似得撒过来。一百来支鸟枪终于成功齐射了一次,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 而贼兵这边,一轮齐射打薄了了对敌面最外圈的一层人。人心已经骚动到了极点,再也克制不住,出现了第一个翻身逃跑的人。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预兆虽然一直都有,但贼兵的溃散还是来的十分突然。上一秒还勉强肩并肩站在一起,下一秒就已经转了身漫山遍野都是溃兵了。 “完了,怕是走不脱了!”洪大守赶忙把手里那根棍儿举起来。 “快走快走!不要回头!”韩三石也有样学样。 两个人举起棍就打,逆着向后跑的人流往侧面跑,可三条棍不停的挥舞,也不过是艰难的打出了一条路而已。 对面官军中军的刀盾手直取郑神师的大旗,左右两翼的步兵则舞着刀散开。他们居然指望用五百人驱赶包围五千人,硬是胆大。 洪大守三人自然是蒙头就跑,一旦落进了包围圈,那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时候别说跑了,被人直接踩死都有可能。 “跪地免死!” “跪地免死!” “跪地免死!” 官军纷纷喊出口号,瓦解贼兵中仅有的那么一丝丝抵抗。同时让溃乱的丁壮跪地,也能打开视线,方便他们抓捕所谓的郑神师。 洪大守三个人打散溃乱的丁壮用了太多时间,没曾想就这样一头撞进了兜过来的官兵的怀里。 毫无悬念的,洪大守立刻往地上一跪。韩氏兄弟也赶忙跪下,把头埋进地里。而几个还想跑的,直接被官兵追上去,一刀一个砍死销帐。 “官兵什么时候腿脚这么健壮?”洪大守心里暗骂自己倒霉,刚脱了贼巢,又进了兵窝。 “不是官兵,这都是凤山来的保袱商!他们按着日子算应该都在海州!”【注1】韩三石心内大苦,这帮人背着贡品翻山越岭,腿脚肯定麻利啊。 凤山身处内陆,办理贡品的时候就雇佣这些保袱商团,经由陆路送往海州,再由海州经水运送入汉阳宣惠厅。 “居然还是被一帮行商人击败了?”洪大守更加难受了,这年头真的是什么都颠倒过来了。 官兵想做贼,贼兵想当官,行商的杀人放火,强盗的保境安民! “都起来都起来!”几个官兵过来用草绳把跪地投降的俘虏串成一串,带到瑞兴城下进行收拢。 洪大守这才直起腰来,仍旧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一大片,地上跪满了投降的乱民,一眼看过去,望不到头。 【注1】:李朝定制,黄海道凤山郡的贡品为姜梨酒和姜梨膏。姜梨膏不提,姜梨酒就是在秋天用梨汁和生姜酿造而成,不仅入口滋味极佳,而且在中医上还有治疗燥渴症的功效,乃是不可多得的特产品。 即使是到现在的黄海道凤山地方仍旧在生产这种名酒,另外就是韩国的全罗道全州也有一定的生产。但这个时代全州的贡品是上等的水梨,个大饱满的那种。 39.平山之事行迹露 瑞兴城那个关了好几天的城门终于打开了,原本畏畏缩缩,怯懦胆小的瑞兴郡兵如今一个个抬着头腆着肚子,精神焕发。 上百人簇拥着一名身着蓝袍的中年官员出城,周围还有其他几个文武官校,大抵是县监郡校之类的官员。 他们所迎的自然是指挥官兵前来救援瑞兴城的钦差大臣! 刚刚那是作战,所以仪仗不显。如今战胜,则该有的一件不少,青罗伞盖,宝伞一顶,青扇三面,长戟丛丛。 而最后面也是最重要的反而最不显眼,枣红色木杆上顶着一面巴掌大的铜牌,红铜所制,一点也没有熠熠的金光。就最普通的圆形,略窄,一面无字,另一面只有一个令字。 和铜牌相对应的是一面红底蓝旗,三角形,无边穗,无罗缨,朴实无华。同样的也只简单的写着一个令字,再无其他的东西。 王命旗牌!【注1】 旗牌所至,如王亲临。纵使官高爵显,名列君衔,亦要大礼参拜,座前听命。 钦命黄海平安两道监赈大使、殿前右承旨【注2】、提调惠民署、活人署、内医院、督两京(松都、平壤)留守军务事闵! 一面一面的官衔牌子林立,甚至有些让人看花眼。但这位闵大监确实是殿上高官,一身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帽,在一堆马弁的护卫下,接受着瑞兴城内官吏的参拜。【注3】 全场之内最高兴的自然就是瑞兴郡守,这位仁兄干的恶心事绝对不比平山郡守少一星半点。但他如今乃是守城有功,不仅乌纱保住,还有可能更进一步。 郑神师一路席卷,村庄町镇甚至县邑铺站都被他攻破了。唯有瑞兴城苦守数日,瑞兴郡守亲自督率军民奋死守城,发弓射箭,打死大小贼头无算,与官兵同卧城头,亲送汤药,激励众军……… 呕!不行了,太恶心了!不用想也知道瑞兴郡守的奏报是什么内容。 大略的安抚了一下瑞兴的官民,闵大监开始命令官军和城内出来的官差甄别乱军,把老弱妇孺之类的先行拣选出来。 这种人自然算不上什么逆贼,被官兵们搜刮一阵也就放了。 主要的甄别都是在青壮之中,混杂了郑神师数百逆贼的人群,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好分辨。 到是那位郑神师,眼看人挤人跑也跑不掉,一点儿不怂,一刀就抹了自己的脖子。他的首级如今献宝一样被呈送到闵大监面前,闵大监也没有什么厌恶的表情。 大略的看了看,反正是死不瞑目的样子,灰泥和血污交错,又脏又臭。披头散发,一点儿看不出曾经的仙风道骨。 让被拘捕来的乱军骨干辨认,经确认之后,就吩咐手下赶紧用石灰把首级腌好。 这种贼首是一定要送到汉阳的,不然很多事情说不清,而从贼的乱军骨干,也被铁链锁了脚,一路往汉阳押解过去。免不了刑曹和义禁府当头一刀,五牛分尸也不是不可能。 洪大守好不容易被押解上来,一名验看户牌的官校喝令洪大守把身份户牌拿出来,方便他检查校对。 “大监,晚生乃是东班武官户,悬名兵曹的在籍丁!” 眯着眼睛似乎在盯着甄别乱民的闵大监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洪大守。 “你要途告于本官?” 洪大守没明白途告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裹在乱民里,自己又没有户牌,指不定就会被判断为贼兵骨干,一刀砍了枭首示众。 这位闵大监之前推断应该是个办事的官,不像是个贪官污吏或者颟酐无能的庸官。只要是个管事的官员,那他肯定会在意一个两班户的事。 “是的,在下要途告!” “打!” 什么! 洪大守只听见一个打字,两个如狼似虎的官弁就快步抢上前来,一脚踹翻洪大守。 两人各持一根长棍,噼里啪啦的就往洪大守后背砸来。洪大守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打碎了,身体的器官都似乎被打的交结在一起。 那种痛,根本无法言喻,彻入心底的剧痛! “按律,官民人等,有所情讼,不诉有司,途告者,脊仗三十!”(拦路喊冤都想清楚一点!) 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三十棍,但那两个官弁好歹知道轻重,没有真往死里打。这要是往死里打,那不用三十棍,十棍八棍就把人给活活打死了。 洪大守已经完全起不来了,甚至喘气都觉得痛。挣扎着弓起身来。 “大监,晚生乃是平安道铁川郡洪大守,应辛酉别试译科,途遇逆贼攻破南川店,身周户籍火牌钱财衣物损失一空,被挟于贼营,乃至于此。” “洪大守?” 闵大监似乎想起了什么东西,向侧后的一名官弁吩咐了几句。 “本官三日前,接到出首,有人告平安道铁川郡洪大守于平山郡附县外野店纠集逆贼,攻杀官兵三十余人!” 洪大守,你的事犯了! 【注1】: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李朝的钦差大臣是有一面铜牌的。这面铜牌还有一个比较曲折离奇的故事,而且有实物保存了下来。 日清战争(我真的被屏蔽怕了)结束以后,李朝沦为日本的保护国。1909年时隆熙皇帝巡视朝鲜八道,出发前任命了一个给他打前站的钦差大臣,赐予了他王牌。 但是隆熙皇帝巡视完自己的所谓国土,回头就被迫和寺内正毅签订了《日韩合并条约》。所以很可笑的就是,他回了汉阳没多久,“旧韩末”(苦啊,这个屏蔽啊)十三年的所谓帝国就亡国了。 那名钦差的王牌因为没有可以缴回的地方,反而保存了下来。在二次大战以前可以明确是保存在韩国的,但是如今就不知道藏哪儿去了。 至于令旗,很抱歉,只是参考了明代钦差的仪仗,具体有没有,还需继续深入了解。 【注2】:承旨最主要的职责就是承命拟旨,李朝这个东西也有点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意思。大王要颁布教旨,但合法的教旨必须要承旨草拟的才可以,不是承旨草拟的就是无效的! 为了君臣制衡,承旨有都承旨、左右承旨、副承旨、左右副承旨、同副承旨(总归有一个听话的)。除都承旨外,其余承旨一概是正三品堂上官阶,可以直接上殿面君,笔录诏书的。 至于这个殿前右承旨,加殿前二字到和xx天国殿前某检点差不多了。实际上只是加缀而已,做不得数,亦可以称之为大殿右承旨。 【注3】:李朝姓闵的大士族只有骊兴闵氏一家而已,《大长今》里的闵政浩并无原型,骊兴闵氏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这里不是说他,是说这位闵大监。闵氏在中宗反正时一下压中,闵孝曾名列反正靖(苦啊)国功臣,功封骊平府院君。肃宗大王时,闵维重之女嫁给了肃宗,成了仁显王妃。 不过闵氏在英祖大王时,卷入党争,被“荡平政治”给荡平了,彻底失势。 而这位闵大监则确有其人,名为闵廷爀。此人的事迹不多,或者是笔者无法查询到他的具体事迹,反正在这里就把他当成一个能干事的官员来写了。 而且闵廷爀也没必要太在意,大家只要记住他有一个兄弟叫闵景爀,生了一个好女儿闵氏,这位闵氏则生了兴宣大院君李罡应,李罡应则生了高宗大王。 另外闵廷爀自己也很争气,生了一个宝贝女儿,作为大士族家的女儿,这位闵氏嫁到了安东金氏,她的老公不必要去管,她的公公名叫金祖淳! 这下闵廷爀在闵氏衰败的情况下,还能出任殿前右承旨的原因大家都明白了吧。 40.仰借吟诵脱身成 坏了! 当时呈户牌给罗捕盗的时候是有好几人围观的,离得近的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本以为这是为他们逃生也是为了自救才不得已而杀官的,那些放跑的行商人不会有人出头把这件事捅出来。加上平山郡瑞兴郡之间突然暴起了郑神师这股乱军,攻邑破县。 以如今李朝官吏的尿性,这种事情肯定一股脑儿全部堆到郑神师头上。甚至以前辖境发生的抢盗拐骗事件,都可以算到他头上。 郑神师在他们嘴里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大贼头,无恶不作,欺压良善弄钱。 那样不仅刑狱大(屏蔽)清,甚至还有可能向上面报个功,称自己治下,监狱大空,无有积案。 你说这人得有多贱?救他一条命,也不要他报恩。他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出首反咬一口。这是做奴才做的太久了,以此为荣了? 香肉店的看门狗,终究逃不了那一刀! “此事晚生实在不知啊!五日前在南川店晚生就被贼人裹挟至瑞兴!” 这种时候洪大守哪里还顾得上疼,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推卸。要是承认了,那一个杀官造反肯定跑不了。汉阳城南空地上一个凌迟处死是跑不了的,全家全族流放三千里也肯定无疑。 闵大监并不听洪大守的解释,而是又眯起眼来,不再出声。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被领了上来,洪大守对这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这人实在太普通了,根本没有在意过。 “这人就是你出首所告的平安道铁川郡洪大守?”闵大监摆出一副威严有力的铁面,问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被提溜着到洪大守面前,一个脚蹬革靴的官弁让他仔细辨认。 “按律,良民出首告两班大逆,诬告则斩。”那个男人还在看洪大守,他身后的官弁突然慢悠悠的说出这么一句。 “啊!没错,没错,这就是洪大守!”那个男人赶忙答应。 “请大人明察!”洪大守哪里有什么分辩的话,只能喊冤。 闵大监看洪大守喊冤,而出首告发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扬,看着一点都不像正气凛然忧国忧民的人。 沉吟了一会儿,闵大监睁开眼睛,盯着洪大守。洪大守以前大学考试作弊打小抄和监考老师对视的次数太多了,尤其是马(屏蔽)哲、近代史、军事理论这种。 洪大守深知这时候一定要目光澄澈,坚定对视,对视到对方都自己怀疑自己为止。 对视了足有半分多种,闵大监突然开口,用汉语中文开始说话。 “天地玄黄哈古,宇宙洪荒哈杰尼………” “日月盈仄哈古,辰宿列张哈杰尼………”【注1】 两个人一唱一和,洪大守明白这绝对是闵大监在考校他的文化水平,以判断洪大守是不是真的两班读书人。 “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 “孟圣所发行善和养气的学说,都是前世之诸圣所没有阐发过的。” “志动气者什九,气动志者什一。” “心志使气发动的情况十之有九,气使心志动摇的十之有一。” “天人一也,更不分别。” “苍天和圣人是同心一体的,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 “评价往圣的本质没有什么差别,但是评价他们有为的事业功绩就会有差别。” (以上全部出自《四书章句集注》,朱熹对孟子章句的注。) 两个人完全在用汉语对答,闵大监越问越满意,对于洪大守两班读书人的身份至此深信不疑。而且哪有统治阶级两班户起来杀死两班官员和官兵来推翻自己的统治的? 他已经从心底里完全相信洪大守是真的去应译科的儒生了。 “你看清楚!诬告两班,其罪论斩!”闵大监撇过洪大守,厉声喝问那个中年男子。 那个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浑身一哆嗦,差点就吓尿了。他根本就没听懂闵大监和洪大守在说什么,虽然他也知道那是汉语。 在场的除了那几个官校之外,其他的人都是被统治阶级,几乎没有一个人懂汉语,即使有两个听得懂单个字,却完全不明白整句的意思。 这个年代的知识这么宝贵,这几乎等于是两班贵族的特权。下层人认识谚文的当然很多,拼音嘛,没那么难。至于汉语汉字。那就不是下等人的身份等级,有资格有财力去学的。 几个文武官校身为两班,天然的站在确认为两班的洪大守这边。不由自主的敌视那个出首告发两班的中年男人,好几道威严的眼光直刺的那人精神崩溃。 “这这这,这个人确实像是洪大守,就是脸型有些不同………” 那个人哆哆嗦嗦的又看了一遍洪大守,有些不太确定的回答。 洪大守这才惊觉,由于刚刚被痛打三十仗,疼的脸都给缩到了一起。脸面也有些鼓胀,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加上疼的鼻涕眼泪一把,又是泥巴又是灰土,又脏又臭,确实有一些不好辨认。 “有所不同!”闵大监拍凳而起,痛斥一声。 瑞兴郡守此刻正是拍闵大监马屁的时候,他还指望借由闵大监抱上金祖淳的大腿,然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呢。 “大胆狂徒,竟敢攀污儒生!”瑞兴郡守也帮着大喝,他当了三年郡守老爷,喝起人来更加威风,那个神采,威严中不失体面。 “哼!定是乱党掳劫了这名儒生,冒用他的户籍,出去招摇撞骗,被官兵识破,才暴起杀人!”骂完人的瑞兴郡守,顺着闵大监的心意,向他建言,给闵大监递话茬。 就凭这个察言观色的为官之道,这位瑞兴郡守也是个妙人。 “有理!” 【注1】:千字文算是启蒙读物,李朝也用。闵廷爀和洪大守两个可以称得上“对唱”,也就是吟诵! 极大的区别于当今的朗诵,具有特殊的节律和声调,不经过专门的文艺教育是不会的。这等于是读书人的敲门砖,不会吟诵的肯定是野鸡。 至于那个哈古、哈杰尼,则是李朝地区语言的一种帮助吟诵的音节,不是文字。不完全等于我国的乎、矣、也等助词。 41.大监戏言愿通榜 一桩大患,仅仅因为洪大守前身十余年如一日的勤学不辍,而轻松化解。 知识改变命运! 那名出首传告的行商人自然所告是真,但他仍被判定为攀污两班,不仅打了三十仗,还罚为官奴,充平壤监营。 别看平时没什么人把洪大守这个两班户放在眼里,甚至连衙门里的中人官差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平日里呼来喝去算不上,但也没有半点好脸色。 可今时不同往日,洪大守这个两班再烂,那也是两班。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两班大人,以及一位大监的面。一个良贱民竟敢传告两班? 不狠狠打压他们的气焰,那以后这个江山还怎么坐啊? 在洪大守身份确认的那一刻,实际上洪大守就没事了,稳坐钓鱼台。 说到底上层两班可以鄙视洪大守,但屁民不可以,能看不起洪大守的只能是大人们! 封建体统,莫不如是! “大监,晚生还有三个同郡一道被裹挟至此,恳请大监开释。” “知道了,你等下去把他们领走。” 这种小事闵大监还是不怎么在意的,既然是洪大守的同郡,只要听听口音就能分得清,不怕洪大守作假。 两个官差过来把洪大守扶了起来,送洪大守去敷点外伤药。毕竟这是他们顶头上司瑞兴郡守参与“明断”的大案,他们还是要实心办事的。 本来洪大守也就只要把韩三石韩五石兄弟两个保出来就行了,但是那个比他们早被掳来一天的行商人总也要拉一把。 洪大守不是烂好人,那个人既然没有出首去官府告发洪大守,起码还是有良心的。如今不救,反而不美,多带上他一个也不算多。 不过很可惜,那个人命不好,之前一场混战,也不知道是挨了什么东西。人堆里扑倒了,一条大好的性命就丢在了瑞兴。 倒是韩氏兄弟还没被甄别到,在人群中被提溜了出来,问都没问,直接放了。 好在郑神师一伙儿留在城外的营地没有遭到破坏,他的大帐成了一名县监的临时公署。由他主持对乱军的甄别,并处理城外的尸体。 洪大守三人得了一顶小帐,起码有了一个容身之处。韩三石留下照顾,韩五石则跑了两趟,回到南川店,弄来钱米。 一连歇了两日,洪大守才算能下地。城内的闵大监居然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派了个人传他进城,说是有话要问。 钦差大臣问话,谁敢不去。洪大守只能在韩三石的陪同下去往瑞兴城内。人家也没让洪大守等太久,几乎是进署就传。 ……… “晚生拜见大监。”洪大守照例是要跪的,毕竟钦差大臣代表君王,见了大王总是要跪的。 不过闵大监看样子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他知道洪大守被脊仗三十,还没好痛快,怕是行不得礼,所以也就免了。 “免礼,坐吧。” “我问你,你自京城出发,由平山而至瑞兴,沿途所见情况如何?” “唔………”洪大守有些怕,没敢回答,这问题摆明了就是要问地方上的民情如何。 闵廷爀可是钦差大臣,他一个不满意,不知道多少人的乌纱要丢。洪大守可不敢对黄海平安两道的监赈事宜发表任何看法。 “你但说无妨,我已有所了解,与你不过是备咨询而已。” “这,晚生在平山时还见有村庄流行伤寒,据闻疫死者不下千人。地方上怕是不止灾荒这么简单,还有疫病流行。” “嗯……,此事平山郡居然没有行文与我!实在大胆!” 闵大监话虽然说的严厉,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变化。似乎对于这种事情早有预料,并不太奇怪。凡是灾年,哪能不起一点疫病,很正常的事。 “另外就是,去岁旱情严重,地方仍旧催征,于途中颇见到几个卖儿幣女的。” 闵大监点了点头,连个回话都没有。显然的,在他眼里以下瞒上,比之横征暴敛要严重得多。不过他作为一名封建官僚,又处于中(屏蔽)央,确实更反感地方上的隐瞒。 “另外就是,郑逆此事,南川店内大众被掳,不从贼者甚至被纵火焚死。实在是令人发指,触目惊心!” “这等逆贼,无君无父,自然手段残忍。” 两个人讲了大约半个来小时,洪大守把闵大监大约应该知道的,以及那些在两班老爷眼里不算事儿的事大概的说了一说。 至于很多官府的暴行,除非闵大监已经知道,并点了出来,洪大守才修饰着大略说上一些,一点儿也不敢深入。 不过一番详谈下来,洪大守发现这位闵廷爀闵大监还算可以。他固然认为百姓就应该耕种纺织,打粮纳税。但他也认为官员应该抚养一方,与民平安。 算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封建官僚,在这个浑浊的时代里,已经算是一个清的不能再清的清流了。 “你这次译科不第,明年还应试吗?”闵大监问起了闲话。 “今年旱魃,颗粒无收,家中并无多少积蓄,明年怕是不会应试了。” “那便可惜了,你的汉文甚好,理应中试。这次别试的大略我也知道,你明年再来,我为你通榜。” “这!晚生何德何能?哪里能让大监如此厚爱。”洪大守不明白了,两个人萍水相逢,闵廷爀没有必要直接允诺让洪大守考中译科。 “朝中多次遣我使清,近来的译官却实在汰烂,你这等实学者却难以上进。” 原来如此! 被暗箱操作太多次的译科考试,选拔出来的都是滥竽充数的两班中人子弟。这让多次使清的闵廷爀实在烦恼,如今有一个有资格去考,自己还施恩过的洪大守出现。 瞌睡送枕头嘛! 又不是什么司马试进士科,一个区区的杂科,就能为他们闵氏笼络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这很有利于培植他们家的根基。 “大监实在厚爱!”洪大守当然知道译科出身的官根本没啥前途,而且这狗屁朝廷就不是他这种小虾米能呆的地方。 “不急,你若是明年应试,便来京城寻我。” 42.一身轻松反家乡 事实证明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能吃的开。即使没有洪大守如今的穿越,凭原主本身的汉文化水平以及汉语熟练度,只要一个机会,就立刻会被赏识。 差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机遇而已,如今的闵廷爀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堂堂一个大殿右承旨,正三品堂上官阶的令监,他用得着对洪大守折节下士吗? 其实根本不必要,他们家骊兴闵氏的名声已经够高了。但一个出身两班,同时有才华又无有政(屏蔽)治资源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愿意帮一把的。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多故吏,士民争附,这就是累代士族的功劳。 今天闵廷爀不过是举手之劳,给洪大守一个机会,洪大守就受了他的恩,成了骊兴闵氏的故旧。不管将来如何发展,身上的烙印就是骊兴闵氏,既会有来自闵氏的扶持,也要为闵氏服务。 如果今年不是1801年,而是1851年,别说闵廷爀开口,洪大守舔着脸也会去找骊兴闵氏投靠的。 谁叫他们家将来一定会显达,以至于最后出了一个“国母”明成皇后。【注1】 闵大监既然愿意结洪大守这一段善缘,自然好人做到底。由于洪大守的户口火牌丢失了,以后如果去往正规的城镇内旅店住宿,肯定麻烦。 他如今作为钦命巡查黄海平安两道的大使,这两道的临时最高长官自然就是他闵大监。 于是他提笔写了一封文书,大致内容就是这个人确实是洪大守,已经由我亲自确认过了,具体的样貌如何如何。地方的郡县捕盗看到了,不要拿问,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两班。 另外他还行了个文,说拿获郑逆贼人中的骨干,如果还有诬告洪大守从贼的,一体拿办,最后是让铁川郡的地方衙门补办户籍火牌。 等于给洪大守开了两封介绍信,上面刻着一方窄窄的印鉴。那玩意儿就是钦差大臣的关防,只有正常官印的一半大小。 又歇了几天,韩氏兄弟轮流把南川店的行李和货物搬运了过来。至于店里的盐和米,都被韩三石出手了。【注2】 洪大守的皮肉伤好得差不多,他又去拜访了一次闵大监。这次两个人真的就是随意说了几句话,洪大守就被打发出去了。 闵大监是真的忙,似乎是由于查实了黄海道地区瞒报旱情和疫病的灾情,他准备一举参倒黄海道观察使金达淳。为他的好亲家金祖淳拔除一个在地方上的大钉子,影响贞纯大王大妃那一派的气势。 瑞兴城内天天都是奔来走去的官差,尽是传唤地方上的各级官员前来问话的钦差随员。 一个个平时趾高气昂的郡县大老爷们,如今全都蔫了吧唧的往瑞兴赶。他们的那点破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郑神师大乱,全部揭开盖了。啥都瞒不住,上万人的贼兵攻打郡府,肯定要弄几个责任人做替死鬼的。 瑞兴郡守守城有功,那拿来开刀的就只能是平山郡守啦。这位害人终害己,明明是得了金达淳的耳提面命,不许擅自呈报灾情,结果不仅因隐瞒不报而获罪,头上还要再背一口激起民变,控御无能的大锅。 以洪大守那个浅薄的李朝历史,自然是不知道黄海平安两道这一次的政坛大地震有多恐怖。历史上仅仅去职的文官就超过四十人,这还仅仅是革职罢官而已。 替死鬼平山郡山不出意外的问了罪,直接判了一个死刑。全家人都成了罪臣的家眷,很多人直接被流放,剩下的也大多成了被地方官府罚没的奴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迟与来早! ……… 离开了瑞兴,又经过了凤山和黄州,最终走出黄海道。 进入平安道的第一站在定州,作为平安道南下黄海道,甚至南下整个朝(屏蔽)鲜的要道,定州意外的繁荣与热闹。 韩氏兄弟有熟悉的杂货店老板,把他们各自携带的汉阳京货和细货都一股脑儿销售一空。连平壤都不用去,定州就处理完了。 至于洪大守那一箱子的“板蓝根”,不对,是如意天宝丸。也找到了下家,果然在平安道这种冬天最冷时达到零下四十度的地方,好几间汉药房都表示愿意接受。 价格不仅远超洪大守的进价,人家还希望洪大守下趟冬天还来,多背一些如意天宝丸过来。 洪大的区区五十两的药丸,最后变成了一百二十五两的湾商兑票。轻轻松松的获得了倍利,总算可以还清家里欠衙门的救荒钱,家里的地也算保住了。 更重要的是,洪大守还有个老母亲在铁川,洪大守也颇为好奇,这位能教育出洪大守这般博闻强记好儿子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 【注1】:你说明成皇后有什么雄才大略?那肯定没有的,你要说她仁而爱民?也没有的。可她却能做国母,倒也不是没原因。 除开她死的相当惨烈这一点外,闵妃不管如何弄权,如何任人唯亲,她有一点肯定值得韩国人永远铭记。她一直在努力的维护韩国的国家独立和存续,甚至先后仰靠清国和沙俄。 我们站在岸上看到的尽是她的各种缺点,但在那种时代,开化派奴颜婢膝争抢着做鲜(屏蔽)奸,她却在抗拒着日(屏蔽)本的侵略,自然是殊为可贵的。 另外一提,国父是金九先生,值得尊敬的一位为了民族解放而奋斗的勇士。 【注2】:盐铁专卖制度那是封建时代非常常见的政策,有些时候盐税甚至是国家财政的命脉。 但在李朝不一样,李朝的食盐生产和出售并不掌握在中(屏蔽)央政府手里,而是作为宗亲的生活费,被宗亲们掌控。 所以食盐的价格并不太高,产量也一直没有较大的发展。仍旧大部停留在粗放式的随意经营下,很没有规划。 而从盐场出来的盐,因为没有十倍于生产价格的盐税,不仅没几个私盐贩子,连随意的转销都很普遍。 1.家乡铁山煤铁全 平安道按理来说更靠北,去年的旱情应当影响更大。 但平安道地方的人民因为靠近中国,沿黄海的郡县都有做生意的传统,尤其是类似于义州、嘉山、铁山、泰川、宣川等郡,又处于李朝前往中国的贡道上,更是商旅繁忙。 这情况和我们国家的山(屏蔽)西差不太多,天下承平一百多年了,人口繁衍,地不够种。又靠近边境,很多人家都靠商业谋生。 即使没有本钱的人,跟着使节团去几趟燕京,省吃俭用,也能存下一笔小钱。精明的人以此发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 韩三石之前和洪大守说过的,去给跟随使节团出使燕京的湾商团做杂役,不仅能得到市场准入证的传符,还有利可图。 招募的杂役固然一个人要替商团背一百二十斤的货物,但你只要能背得住,你自己再加个二三十斤货物也属于合法的范围。 李朝对华输出利润最大的自然是人参,但这个只允许官员们夹带,以及获得宣惠厅份额的商团合法贸易。 剩下的东西才是杂役们可以带的,其中东北虎东北豹的皮草最抢手,所以也规定只有上半年天气炎热的时候允许私带,下半年天气寒冷的时候只允许官营。 再往后比如灰鼠皮、海獭皮、鹿皮这些皮草也可以,这个没有什么限制。而且货源也比较足,属于很多人愿意携带出口的。 至于其他的特产,比如高丽纸、朝(屏蔽)鲜红松、帽、扇、干鲍鱼等等,就不是使节团会携带的货物了。并不是说他没有利润,只是单个货值太低,或者需要足够的运力才能运送。 而且平安道地方也有自己的特产,比如螺钿漆器,销往中国的一般是首饰盒,梳妆盒,收纳函这种。销路非常好,价格也很喜人。 是故,南面黄海道都爆发了相当规模的民乱,连改朝换代、建立大同的口号都喊了出来,北面的平安道还处于勉强可以维持的局面。 地方上的百姓虽然面有菜色,但这个年月就算丰收了,又有几人不是面有菜色呢? 起码这里不像黄海道那样,死气沉沉,满目衰败。只要在外面行商的男人回了家,最次的,家里吃上两顿喷香的白米饭毫无问题。 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可以投身到湾商团去。这个时代的湾商团也是凭本事竞争上岗的,你投身进来做一个最底层的杂役,只要能力出众,最后做到湾商团的大房(董事长)也不是不可能。 类似于现在义州城内的首富,湾商团的洪得柱洪大房,二十多年前也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肯吃苦,做人机灵,只用了几年时间就成了义州的门商【注1】,最后借由参与中国丝绸对李朝的贸易,而掌握巨资,执湾商团之牛耳。 另外商贾多,自然劫道的好汉,剪径的强人也多。洪大守老家铁山郡处于一个小小的半岛上,与对面的陆地形成一个铁山湾。铁山湾岸边的避风处有一片大山,名唤五峯山,山上盘踞着好几股山贼。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条过江的强龙,大混战一场,如今已经统合了五峯山的盗匪,这位大头领听人说是唤作六孙(我不开花,就叫这名)。铁山郡的官兵几次进剿,都铩羽而归。 还是湾商团的一位郑行首出面,不知道怎么谈的,反正他们占山为王,也不再袭击官府的贡米。过铁山的大小商旅交一笔钱就算拉倒,这六孙没本的生意做的飞起。 铁山的民情呢也就这样,如果按照冲(地处要冲)、难(民情不靖,难于治理)、繁(事务繁杂)、疲(拖欠赋税)的分类方法来看,铁山郡绝对称得上第一等的四紧要缺,全都占上了。 身处对清贡道的要地,治下山贼纵横,又要处理边贸又要处理迎接使团,多山少土赋税不齐。 铁山郡占满了,整一个穷山恶水! “怕是买一个铁山郡用不了两千!”这是回到家乡的洪大守的第一想法。 洪大守家也不在铁山郡城内,在城外的铁川村。有铁山自然有铁川,全郡最有名的特产就是铁,不然也不会叫这个名字。 高丽时代义州还叫龙湾,而铁山还叫铁山,可见这地方铁矿开采历史的悠久。 重点是这附近还有煤,李朝即使到二十一世纪,仍旧出产高质量的煤炭,而且还能大量向中国出口。(这中间据说还有很多狗屁倒灶的烂事,什么国际制裁,外汇管制之类的。) 要是来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带科学家,这个铁山郡绝对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煤有铁有避风的海湾港口。 第一次工业革(屏蔽)命直接开始也不是不可能嘛,虽然英格兰已经开始了,但在亚洲还是可以争一争头把交椅的嘛。 洪大守感觉自己又给穿越者丢脸了,明明是工程学院毕业,正儿八经的工科学士,钳工车工热处理,模具注塑plc全都学过的,可惜一股脑儿全都还给老师了。 不然铁山这种宝地,随便给哪个带穿越科学家都能兴起一番大事业。 再一次确认了身上那一百二十两的湾商兑票,洪大守带着轻松的心情绕城而过,去往城下的铁川村。 开春的地里还没有多少生气,李朝北部太冷了,一年主要是种一茬稻子,收割以后再抢种一茬荞麦或者豆子。算不上一年两熟,单产并不高。 洪大守家一百结,也就是年产二千石粮食的地,具体有多大洪大守自己都不知道。 反正一脸连走过去十几条田埂,一个稀落的小村子终于到了。 洪大守的老家到了。 【注1】:所谓的门商,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可以独立开门做生意。也就是拥有一家或者多家店铺,拥有固定资产的小商人。 另一种意思就是边门商人,在李朝义州与中国九连城的交界处,树立了一道禁门,跨越这个门做生意的人就叫门商。 2.满院飘香一百两 别看洪大守在外面混的那么惨,搁这个村,那还真是个大户。 不提别的,人家都是泥巴墙稻草屋。可洪大守家的正屋是一间瓦房,三开间的敞亮大瓦房。按如今房屋中介的话说就是南北通透,三朝南,客厅方正无拐角。 当然院里的其他屋子就还是很普通的草屋了,至于院墙,则是用的碎石垒砌而成,统共只有一米来高。就是个野狗都防不住,更不要提什么防贼了。 院门也是没有的,就留了个豁儿,算是个进出口。院里有两颗枣树,除此之外就显得光秃秃的,没有其他装饰。 没进院子,院墙另一侧拐角,走出来一个背着柴火的男人。看不出年纪,满脸的皱纹,手又黑又瘦,没有什么精神。 那人看到洪大守,确认了一眼,面色终于有所变化,张了张嘴,最后吐出来两个字。 “老爷!” 嚯!洪大守第一次听人这么叫自己,有一种说不清的莫名感觉。像是在外面做了太久的卑微弟弟,回到自己家一亩三分地上,才发现自己也是个人物! “嗯。”镇定且假装随意的应了一声,洪大守觉得那声老爷还真的有点爽。 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院,才发现院里站了四个男人,挡住了洪大守的视线。 “洪老婆子我告诉你,你们家那个措大要是能中举,汉阳的喜报早就敲锣打鼓送过来了,铁定是没中。” “就是就是,人家金老爷攀上了庆州金氏的高枝儿,花了二千多的银钱,才登了金榜,点了进士,你们家想中,门儿都没有!” “而且我告诉你,钦差闵大监的调兵文书已经到郡,瑞兴郡几万人的大民乱,死的不知道多少人,南川站(店)都被攻破了。” “姓洪的,指不定就填了沟了!” “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人哄笑起来,笑的畅快至极,一点遮掩都没有。 “诸位到敝处想来不会是给我吊丧的吧?”洪大守笑容比他们更盛,有那么一分半分(满分十分)气场的走了进来。 那四个人闻声回头,两个人露出鄙夷的神色,一个人露出惊奇的样子,还有一个则也笑容满面。 “回来了?” “回来了,娘!” “饿不饿?” “有一点。” 眼前这个手脚麻利,正在用丝瓜瓤子刷酱缸的中年妇女就是洪大守的母亲。这个身体很自然很熟悉的就叫了一声娘,毫无滞涩。 洪氏把丝瓜瓤子丢进缸里,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用嘴朝还有些湿的双手哈了哈热气。就进了烧厨房,完全不理院里的四个男人。 看了脸,洪大守也就认识了,两个鄙夷的是县里金进士的家人,虽然是属于私奴婢身份,但由于日常替他在郡县奔走。又替他催收地租,干些不干净的勾当。算是两条好狗,坏事干过不少。 基本上什么踹寡(屏蔽)妇门,挖绝户坟,没他们干不出来的。逼(屏蔽)卖良家妇女的事更是不少,甚至明火执仗抢劫民家,也不是没有过。 他们两个也最知道洪大守家的底细,洪大守家除了这个院子,就是那一百结的水浇田值钱。金进士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是没把它夺到手里。 这两个狗腿子早年间诱着洪大守去耍钱,去鸡院,全部失败。心里早就认定洪大守是个不知变通的书呆子,迂腐至极。 偏偏由于洪大守两班户的这身皮,还没法把洪大守套个麻袋扔大定江里去。这让他们两个对洪大守又是鄙视,又是厌烦。 那个面带惊奇的则是县里的衙前,是个中人,处理县里的户籍之类的文书。代代承袭的职业,他死了,他儿子也会来顶班。 他肯定是接收到了闵廷爀发往平安道各郡,要求各郡清点兵籍,随时准备集合兵力,南下镇压已经被闵廷爀剿灭的郑神师之乱。 所以他会惊奇的看着洪大守,席卷好几个郡的大民乱,洪大守孤身一人上路返乡,居然完完整整屁事儿没有的就回来了。 至于最后一个笑眯眯的看着洪大守的,这个人最坏,手上起码上百条人命。 此人名唤金斗吉,李朝朝廷在铁山郡的救荒米全都由他来经营。光听一个姓,就知道他和郡里大名鼎鼎的金进士是亲属关系。他固然是金进士的白手套,可干的脏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朝到现在五百年,维系地方政府运作的救荒米政,也就是还政,早就崩溃了。国家只恨自己的府库官仓里的钱粮不够用,哪里还有米借给贫苦的老百姓。 但衙门要办公啊,不能没有经费啊,不然全都要停摆。 怎么办呢?衙门朝在地的乡班户筹措办公经费,条件是把救荒米的经营权下放给地方上的乡绅两班。 乡班们从手指缝里落下三个五个钱,像给乞丐丢馊馒头,给恶狗丢烂骨头一样,施舍给衙门点小钱,让衙门为他奔走。 (乡绅的如数归还,百姓的三七分帐,黄老爷七,又高又硬!) 原本太宗世宗大王为了保护自耕农良民阶层,而设立的良政自此也彻底败坏了。 本来洪大守借这五十两,半年到期也就还五十五两到六十两而已,利息在封建时代真的非常低,真的是救民于水火的良政。 可如今金斗吉,借给洪大守五十两,票面要写七十两,到期要还八十四两。什么概念,利息达到本金的七成! 如果洪大守还不上,就要借新债还旧债,和流水似的,越滚越大。铁山郡这些年被金斗吉逼(屏蔽)死的良民不知凡几,恶贯满盈。 “洪老弟,啊!不对!不知是该叫洪进士,还是洪译士,以洪老弟的才学,中举登科易如反掌吧。哈哈哈哈哈………” 明知道洪大守根本没有高中,却故意假装不知,询问洪大守。这个金斗吉实在令人生厌,让人不喜。 “洪某才疏学浅,哪里比的过金兄生财有道,办事爽利。” 金斗吉听洪大守的回话,顿时感觉哪里不对,以前的洪大守就是个书呆子,真才实学那是有的,可为人处事狗屁不通。哪里会出言反讥他搜刮百姓,鱼肉乡里。 “是老哥我失言了,洪老弟今科不第,来年想来一定登甲。但话是要说在前头,马上四月了,日子过的快,五月初一你家借的救荒米可就要还了,不知洪老弟是个什么说法。 “呵呵!”洪大守心内冷笑,做到院里的凉桌上,把背上的包袱解下。 那四人正准备看洪大守无有银钱还债的窘迫,却不曾想洪大守悠哉悠哉的脱了鞋翘了个二郎腿,那个穿着白布袜子的臭脚丫子满是脚汗味,在阳光下飘着白气。 “我们家欠的救荒米,五月初一一定会还上,用不着你操心。” 洪氏从烧厨房走了出来,捧起几根木柴,很是硬气的反怼金斗吉。 “呵,想来衙门的救荒米你们也不敢欠!我劝你们早做打算。” “谁说我要欠?哪条狗嘴里蹦出来的龌蹉话?区区八十四两,于我来说,不过是杯茶酒钱。” “你一个穷措大,充什么老爷!”一个狗腿子很是看不上洪大守这幅风轻云淡的样子。 洪大守讽笑冷呵一声,把白布袜子脱下来。 阳光照耀下,飘洒着很是沁人的味道,随着飘散的白气四处蔓延。 而脚窝子里卷着一张细长条桑皮纸,分外的显眼,毕竟不管是什么样子的钱,总是能够让人一眼就望出来。 “来,金大哥,湾商洪得柱大房亲笔所开兑票,常平通宝陌正一百两!” 3.院中一番口舌争 如果有一张值好几万块钱,不记名无密码,随时随地可以取,取了还可以随便用的存单粘在一坨屎上,你会去拿嘛? 我会! 同样,一张粘满了脚汗,臭气熏天的百两兑票金斗吉会要吗? 会! 八十四两的债务,利润足有三十四两,金进士固然会拿走绝大多数。但做假账、抽花头、摸油水,这种事情需要教吗?金斗吉肯定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啊。 湾商团的桑皮纸兑票他见得多了,就看脚窝子里露出来那一截,他也知道肯定是真的。 洪大守就把脚丫子翘在那里,这姿态,别说金斗吉不信,在场的人包括洪氏在内,没有一个人敢信。 有辱斯文! 可洪大守又不是原来那个洪大守了,他才不在乎呢,不趁这时候装一次比,以后可能还真没什么机会了。 “怎么?刚刚不是有什么狗样的东西说还不上吗?那条狗呢?怎么寻不着了?” “哼!………” 金斗吉终究还是从洪大守的脚上取走了那张兑票,洪大守是两班,金斗吉是良民,不论混的如何,李朝的阶级身份等级制度是严格的,任何试图挑战这一封建体系的人,都会被封建主义的铁拳好好教育。 首级传送汉阳的郑神师殷鉴不远。 兑票到手,四个人围了上来,连洪氏也不可思议,洪大守怎么可能有一百两的巨款。 作为一种信用货币,兑票除了用纸考究,上面的花押、印章、文体、编号等等等等都有机巧在里面。 除了最简单的查看票面上的“常平通宝陌正一百两”以外,还要仔细的沿着对裁的边缝查看印章是否有误。 把兑票贴近眼睛仔细分辨,四个人不顾那上面的味道,足足看了三分多钟。 “怎样?金兄可喜欢?” 连洪大守都不敢信,你再不挑食,对着这么“呕”的钱,贴脸看了三分钟,不服气都不行。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洪老弟在京城想来有所奇遇吧?” 之所以第一反应不是污蔑洪大守偷抢骗,实在是《经国大典》对于两班保护太严密了,他们在衙门前奔走,清清楚楚的知道诬告两班的罪有多重。和之前那个狗屁不懂,出首传告洪大守的行商人完全不同。 “这事就不劳金大哥多问了,呵呵呵呵…………” “还请把我家的还米文书交给我!想来金大哥如此气势汹汹,前来逼(屏蔽)卖我家的田地,文书自然在身上吧。” 洪大守站起身来,拦住四个人往院外的路,审视着他们。 一瞬间原本只有一分的气势,起码变成了两分,唬住这四条看门狗是绝对够用了。 笑面虎金斗吉脸上的笑在一瞬间都僵住了,直过了十几秒钟,才算恢复。 “这是自然!应当的应当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叠的长纸,双手递给洪大守。 洪大守打开一看,没问题,是那张自己签字画押的还米债券。这玩意儿就这一份,本来应该还有一份副档,抄写好了送到汉阳去,作为国家财政收入的记录存档。 可如今米和钱是从金进士家的仓库出来的,借据和债券自然也只保存在金进士家里,也就只有这一份而已。 “娘,拿去化了。”洪大守把债券文书递给洪氏,洪氏接过以后,也看了看,赶忙去灶膛里把文书烧掉。 “十六两的多头,金大哥怎么给我啊。”村里村外的不少佃户都围了过来。 倒也不是说过来看热闹,主要是担心洪大守真的没办法,最终把一百结水浇田给卖掉,那么他们就要变成金进士的佃户。以金进士的手段,用不了三年,全村就都要做了金家的奴婢。 男人们围在院墙边,女人们则在人群后面,三五个围成一团,小声的说些什么。 以前洪大守是个书呆子,并不懂什么经营策略,老爹死的又早,洪氏一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不能够抛头露面。 铁川这个小村子到反而有了一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洪家基本只收取收获的一半,一般是米,外加一些荞麦、豆子之类的杂粮。 等闲在这个铁山郡还真不一定能够找到比这个地租还要低的地了,交完租子,再给衙门交军政的布和一年二十天的役。生活的重压虽然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多少还能勉强生活下去。 所以还别说,全村的人,没一户是不关心这件事情的后续的。 而金斗吉几个实在是习惯了,历来都是他们问别人收钱,从来没掏出钱来给别人。至于东家拿只鸡,西家吃顿饭,那更是常事。 多少年没在身上带过钱了,哪里能摸得出银钱来把十六两的多头付给洪大守。 别说十六两了,甚至可能十六个钱都不一定有。这还真是头一回,付钱出去的感觉是什么,他们可能都已经淡忘了。 金斗吉浑身摸了摸,还真没摸出一分钱来。金大爷做惯了,没想到。其他三个人更不可能有钱了,说白了都是金进士的看门狗,还不如管钱袋子的金斗吉。 “看来,今天金大哥不趁手啊?怎么滴?十六两都拿不出来?” 不过金斗吉到底是经历过的人,那点尴尬根本没见到影子。 “今天出门走的急,确实没带钱,今晚之前一定差人送到洪老弟手上。” 脸皮倒是厚的可以,难怪见谁都笑呵呵,表面上在哪里都是个人。 洪大守心下暗笑,也不揭破,从墙边拿了一根棍,舞了起来。毕竟是武艺传家,祖上给大明天兵扛过枪,和倭寇打过仗。长枪的招式也传了几招下来,舞起来有点模样。 真让练家子看肯定贻笑大方,但吓唬眼前四个看门狗却不太难。 院内院外的吃瓜群众兴奋了起来,这四条狗谁看了都不顺眼,洪大守这般硬气,猛怼四人。简直是大快人心,如果不是积威已久,指不定就要开始鼓掌叫好了。 “我呢是个粗人,心不细,这回回乡路上,户籍火牌不甚遗失了。金大哥也不用找我十六两,帮我把户牌重封一块,那钱就拿去给几位做茶水钱吧。” “户牌遗失?那可不是轻罪!”金斗吉听得这个消息,喜的眉毛都翘了起来。 4.巧言变色金家奴 “户牌遗失?那可不是轻罪!”金斗吉听得这个消息,喜的眉毛都翘了起来。 “自然不是,按律,户籍火牌无故遗失,充役千里外远州海道军营一年!”(说白了就是流放济州岛外洋上随便哪个野岛) 洪大守对于律例当然是不清楚的,你就是衙门里干了三十年的胥吏也不一定清楚。这玩意都是他提前向瑞兴郡衙门里面的衙前问过了,人家给他翻了不知道到多少页故纸,不会有错。 金斗吉一看洪大守十分上道,都不用他回衙门去查律例,自己就报上来了。 “洪老弟啊,你无故遗失户牌,老哥我也很难办啊。” “这我自然知道,衙门里该使费的银钱,若果不够可以再来商量。” 看着金斗吉的笑脸,洪大守也是笑脸相迎。两个人像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一样,亲亲切切的站在场院里,话着家常。 原本被舞着一手花样长棍的洪大守吓着的四人复又故作姿态起来,感觉攻守形式再度变换。如今应该是洪大守求着他们四个人,而非他们四个人惧怕洪大守。 再加上洪大守自己都说了,无故丢失户籍火牌,按律流放外洋小岛水营一年。 别说1801年了,9102年守岛的兵都是最艰苦,最危险的兵。甚至有老兵说刮大风,给养迟了整整九天才送到,岛上仅有的几只老鼠都给他抓来晒成干吃了。 去外洋小岛上充军一年,指不定连命都给你丢在了岛上!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老哥我身为公门中人,总要告诉洪老弟你一句,充役济州水营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去处。” “就是就是,姓洪的,你十六两就想把这事平了?” 金斗吉听到一个狗腿子说这么露骨的话,眉头一皱,这话说的太直白。但他也觉得可以用这个刺激一下,乃至于威胁一下洪大守。 官字两个口,怎么说怎么有理! 你跟我讲道理,我跟你讲法律! 你跟我讲法律,我跟你讲国情! 你跟我讲国情,我跟你讲道理嘛! 一瞬间金斗吉就决定了,起码要讹洪大守个三四百两,最好能把洪大守家的一半水浇田讹过来。不仅能打击一下洪大守,出一口恶气。还能讨好他的主子爷金进士,让他更有体面。 “要是只有我一人,洪老弟这个忙我肯定要帮。可这衙门里上上下下百十口子都要顾及到,这点钱怕是不够。” 这玩意,居然还装模作样起来。搞得金斗吉还像个好人,替洪大守转圜办事。话里话外都是我纯帮忙啊!你这可是充军一年的罪过,不堵上衙门里几百人的嘴,这个月都过不下去。 院外的佃户们听到洪大守遗失户牌,那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已经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家伙,不管良民还是贱(屏蔽)民,一旦惹上官司,不被吃干抹尽,是出不了衙门的大门的。 而且之前还不上救荒米,顶多卖掉十结二十结的地也就还上了。只要到期还钱,这帮人想要弄一个两班户还真不容易。可如今摊上了官司,那请你往衙门里的班房一坐,要不了一天,半条命就能给你送在里面。 四处都是佃户们议论的声音,甚至他们已经有预感要遭。户牌这玩意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这官司根本没法跑。 “看来金大哥不肯帮这个忙了?”洪大守把棍丢下,一脚踏着凉桌,顺道喝了瓢水。 “忙肯定是要帮,怎么能眼看着洪老弟充军济州水营呢?”金斗吉盯着洪大守,他总感觉洪大守变了,变得像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那有劳了,各位趁天色尚早,快些回衙门吧!” “嘿,姓洪的,你别在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户牌丢了还这么张狂!明儿就让老爷发了传票,判你一个充军!” “诶,洪老弟本乡本土的亲眷,怎么能让他去济州水营做配军,洪老弟是个懂事的人。” 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金斗吉假意是安抚那个大骂出声的狗腿子,实际上就是在威胁洪大守赶紧掏钱。不掏钱就直接按律行事,他们治不了洪大守,衙门里的大人可以。 “那我要问一问诸位,公门胥吏,拖延委宕堂上官裁断文书,以致逾期,该当何罪啊?” 话音刚落,对面四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懂洪大守问这事儿干嘛。 如今这衙门就是个空壳子,基本上就都是混日子而已。即使郡守县监们也不过徒有虚名,地方的治理都掌控在在乡两班的手里,除非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比如之前黄海道瑞兴的郑神师乱民造反,不然根本不会有牵扯到衙门的事。 “看来各位连老本行儿都不清楚了啊,我来告诉诸位吧。胥吏委宕公文,以至逾期,视文函轻重而定,其最重者,凌迟处死!” 死字还没收音,洪大守猛的一跺脚,一脚踩在凉桌上。乍然一声巨响,院内院外,大小人等全都一惊。 一直笑眯眯的金斗吉终于意识到了,这个洪大守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榆木脑袋的书呆子了。汉阳一场科举,居然让他变化如此之大。 “洪老弟,你这话就让老哥我不懂了。”勉强挤出笑容的金斗吉有些尴尬。 “喏,自己拿去看。”洪大守顺手把闵廷爀那封写明他是因故丢失火牌,让铁山郡府立刻帮他补办的文书取了出来。 钦命黄海平安监赈大使、右承旨闵! 一个如此吓人抬头,明晃晃的显露在金斗吉面前。如今平安道所有官员的顶头上司,刚刚革职拿问黄海道四十名官员,决死了平山郡守的闵廷爀的大名实在响亮。 展开一读,金斗吉就知道自己这回玩大了。 洪大守不仅弄来了钱,还上了借的救荒米钱。还抱上了朝中大佬闵廷爀的大腿,竟能使得闵廷爀亲自为他行文郡府,补办户牌。 假装在细细阅读文书,实际上脑子里疯狂计算的金斗吉手都有些发抖。 冷不丁的,他突然以头抢地,扑通一声跪倒在洪大守面前。 “洪老爷,洪大老爷,都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您的家宅,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条狗命。” 这? 5.思虑己身出路途 洪大守正在稀里哗啦的吃面条,不是小麦面粉的,是荞麦面粉的。 说来也很无奈,即使到了十七世纪,李朝的小麦种植也不怎么成功。隔壁日(屏蔽)本的小麦推广种植也很艰辛,平安时代,甚至有农民把麦苗割了做马草。 理由居然是马上要到种水稻的日子了,想了想还是种水稻安心。 不过像铁山这个地方,小麦没有,倒是荞麦种的不少,据说李朝末期的高宗大王平时缓解苦闷的食物就是荞麦冷面。 当然,这大春天的,就四月了(农历四月,实际上马上公历五月。)要,可还是不到吃冷面的季节。 洪大守吃的是红豆面【注1】,就是红豆大火煮四个小时,煮的豆子都化了,然后用这个豆沙汤做底。荞麦磨粉揉面,和隔壁一样不是抻出来的面条,而是擀一张大面皮,叠起来切吧切吧,做的切面。 放到豆沙汤里煮一滚,捞出来又热又烫的吃。甜的面条,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反正洪大守饿了,不会挑食。 “够了吗?还有面,再下一碗罢?”洪氏站在廊下,两只手揣在围裙里,就站在那里看着。 不是洪大守不孝顺,不让洪氏坐下来一起吃。而是由于如今残酷的男尊女卑封建体统,女性不许上桌,不许在男性前面先吃。【注2】 即使洪氏是洪大守的母亲也一样,洪大守是一家之主,她在吃饭的时候,只能站在旁边,或者离开去别屋,那到可以坐下来了。 谁叫这世道上上下下都尊崇朱子学,前有闵廷爀考问洪大守。一切皆以《四书章句集注》为准。后有洪氏,虽为人母,却侍奉儿子吃饭。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所谓三从是也,李朝这狗屁玩意儿,好东西没学过去,党争学了个一流。这种妇女不上桌的陋习又学了个像模像样,你叫人怎么说呢? “再来一碗罢。”洪大守刚刚还耍了一遍花样棍法,又走了半天路,确实很饿。 面条虽然管饱,但这个红豆汤意外的没有太腻的滋味。一点儿糖也没加,入口到真的没有那种腻人的甜,吃着还成。 现揉的面,怎么说呢,可能是心理因素,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吃起来的感觉,确实是不同。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所谓的“妈妈的味道”,这个东西是有什么科学说法的。涉及到什么感官、神经、心理之类的东西。 大概的意思就是同样的食物,哪怕是米其林三星大厨做的,在不提前透露的情况下,几乎百分之百的人会选择自己母亲做的,会认为自己母亲做的东西最好吃。 洪大守虽然是穿越的,但这个身体明显还是保持着以前的感官与部分习惯。 很快洪氏又端了一碗红豆面过来,很是慈爱的看着洪大守吃面。 “娘,你先去下面吧,等我吃完,你也能吃了。”洪大守看洪氏还站着,有点不好意思。 “也好。”洪氏打量了几眼洪大守,揣着手又进了厨房。 洪大守把面汤喝完,回忆了起来。这个家里除了洪母以外,没有别的女性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奴婢之类的,说是两班,也就比普通良民稍微宽裕一些。 家里只有几个佃户轮流过来干一点粗重的活,比如洪大守刚回家那会儿,那个上山砍了柴,又把柴送到洪大守的男人。那个人就属于洪家的长工之一,所以很自然的会叫洪大守“老爷”。 家里的情况就普普通通,这两年年景不好,地里收的那点米也就够交税,剩不了多少。还好洪大守虽然名义上要保有一匹乘马,但已经几十年没有征调他们这种军吏了,所以养马的开销一直没有。 至于长枪、腰刀、弓箭、盔甲这些,洪大守家里都有一套。尤其是那套甲,是不知道哪个旧社会传下来的鳞甲,按官册上来说叫豆锡鳞甲。反正几十年没穿过了,只会每年拿出来晒晒太阳,稍微保养一下。 如果洪大守不念书,那么小康之家就完全没问题。可洪家总归想着能走科举,考上了就能够在两班内部的鄙视链内上升一级。 如果当个官,不管大小,那就有机会取在任官员家的女儿,那身份又能往上窜一窜。 这时候要能生个女儿,送进宫里,有幸被选上。那洪家这个买来的两班,府院君什么的不敢想,弄一个什么护军、敦宁府事、和声署判官之类的三品官干干还是可以的。 用不了一百年,也许就能做人上人了。 想的真美好! 洪大守才不会觉得这种路还有什么机会,如今的路,摆在面前的直接有一条光明大道。 闵廷爀既然给洪大守写了介绍信,允诺明年中试。那一个译官绝对没问题,甚至真的拿下译科第一也不奇怪。 可译官那简直是能穷死人的官,去一趟燕京顶天带上四到八员译官。这几个人自然可以夹带货物,甚至陪绑京商团,一次性驮着八千两的货物去燕京。打一个来回,弄上两三万银子不成问题。 可洪大守无权无势,凭啥让他去?凭他是男主角?想的美!候着这个出使随员译官缺的人起码二百朝上,一次才选八个,抢破头去。 除非正好下一任遣使是闵廷爀,不然还有可能最后活活穷死在汉阳。 不过也有机会,闵廷爀正好点了出使燕京,然后回来拉洪大守一把,把洪大守从这种事官里捞出来,随便安插进什么小衙门,做一个主簿之类的从六品小官。 饿是不会饿死了,但大抵上就算彻底上了闵家的贼船,下都下不了咯。 正想着,不久前还以头抢地抱洪大守大腿的金斗吉去而复返。 【注1】:李朝北部的吃食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摊手。红豆面是流行于全罗道、庆尚道的一种节分食物。 韩国他们的观念和我们不同,我们夏天天热了不是煮绿豆汤嘛。绿豆消暑解渴,甚至还有一定的解毒功效。可韩国认为到了暑热的时候要吃红豆,他们觉得红豆消暑。摊手! 【注2】:你说搁旧社会,这么弄也就算了。不然怎么叫吃人的封建社会。可现在都9102年了,我的天呐,居然还有延续这种陋习的地方。 头上的辫子那是剪掉了,心里的那根辫子,真是又粗又长。 6.闵廷爀任请安使 看着将黑的天色,洪大守有些奇怪,金斗吉所来何意呢? 和我们现在都拼命往大城市里搬不同,这时代的乡绅两班大都住在乡下。他们会在自己阡陌连绵的土地中择一良基,建造宅院。 既直接控制自己名下的土地,也可以安心的耕读道德传家。 铁山郡这仅有的一名金进士自然是不会住在铁山城的,他广有地产,不下三千结。而且是正经的两班,不像洪大守那样买来的。 一个考中进士,又自恃身份的两班贵族。自然而然围绕着他的宅院形成了村落,而那个村子距离洪大守家起码要走上一个多小时。 金斗吉腿脚再快,那也不可能从金进士家打一个来回,他如今来,只能是他自己的缘故。 双方没有死仇,或者说起码表面上没有。如果按照小说的情节,那金斗吉都活不过今晚,太阳没落山就给主角弄死了。 可洪大守知道,他们不敢也不会弄死一个两班的,所怀的目的一直是想办法把洪大守家的地产夺走。说他坏,那绝对是真坏。说他真的打过洪大守?杀过洪大守?还真没有。 “金老哥夤夜前来,所谓何事啊?”洪大守并不想让这个人进屋,就站在院门口,和他说话。 “洪老爷折煞小的了,小的怎么敢和您称兄道弟,老爷直接喊小的名字就好。” 金斗吉固然和金进士有亲戚关系,但两人的身份云泥之别。金进士的母亲是正儿八经的两班贵族大小姐,而且金进士是嫡子。金斗吉嘛,没听人说过,了不起是个良妾。不是良民就是贱籍,反正和金进士就是人身依附关系。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而且在李朝历史上不少。两班和他的两班妻子,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和妾们生了一堆孩子。这些孩子连叫父亲二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叫老爷。 而且庶子再多,屁用没有,他还要从同族有多余嫡子的堂兄弟亲兄弟那里抱儿子。也许金斗吉是亲生庶子,金进士是外面抱来的过继嫡子,双方还有一场爱恨情仇。 韩剧看多了,撇过去撇过去。 “那你找我来什么事啊?马上天黑了,我这可不方便留客。”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小的就是来禀报老爷,闵大监的行文已经送进郡府了,要不了几日老爷的户牌就能办下来。” 洪大守有点不明白,从闵廷爀的行文亮出来的那一刻,洪大守的户牌补办就已经铁定了,不可能出现什么问题。 别说金斗吉这种屁民不敢得罪闵廷爀,你把铁山郡守拉出来,他见了闵廷爀也要跪。 代大王巡狩地方,就是这么厉害,不服你也先憋着。等闵廷爀走了,再上本去奏。 既然户牌的事稳稳当当,那金斗吉还屁颠屁颠儿跑过来一趟,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了。为了拍马屁?不可能啊,他那个饿狗抢屎的惊天一跪,已经是顶级的马屁了,不会还有比这个更让洪大守爽快的马屁了。 “好,知道了,我让人拿支灯笼给你,你早些回城吧。”说着洪大守就示意家里的长工去取个灯笼来。 如今普通的杂纸已经不值钱了,蜡烛由于白蜡树的普及价格也便宜到只要几个钱一支。一个灯笼真心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 “老爷关怀,实在不敢当………” 金斗吉说着,从身边的小布袋里摸出两张兑票,恭恭敬敬的递给洪大守。 洪大守估计这是把那个十六两的多头还了回来,如今他们是肯定不敢要洪大守的茶水钱。别说茶水钱,连工本费都不会要一文。 可洪大守一展开,居然是两张一百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真没什么意思,小的以前对老爷多有冒犯,就当赔罪。” 闵廷爀弄死这种人不过是挑个眉,瞥一眼的功夫而已,金斗吉害怕是正常的。可洪大守一个无官无职无功名的穷两班,根本伤不到金斗吉一根汗毛。 他是金进士家的人,洪大守根本毫无办法。按理说不至于要这样突然的巴结洪大守。 洪大守不回答金斗吉,而是用打量的眼神上下扫视这个在乡里横行的恶霸。 “您怕是还不知道,昨日京城的公文刚到,前次斥邪大狱,误杀了一名叫周文谟的人,此人是清国苏州人士。朝廷唯恐清国问罪,已经任命闵大监为请安使啦!” “你是说,闵大监马上就要去往燕京?” “没错!而且一定会在咱们铁山停留一夜,以整肃队伍。” 如果闵廷爀动身去往燕京,那被他所欣赏的洪大守,极有可能会被他唤去充做随员。一个汉语那么流利的随员对于这种出使,绝对是有相当大的便利。 可这和金斗吉又有什么关系? “老爷您要是做了大监的随员,小的愿意做您的杂役,一同去燕京。” 啊!没错啊! 想随使节团去燕京自然不难,身强力壮,本乡本土,差不多就能选中做杂役。可一个杂役才能私带几十斤货物? 那如果是使节团的正使呢?三千斤都不止,甚至五千斤八千斤都没有太大的问题。朝中的各位大监哪里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发财机会。 而正使的随员,虽然不可能太夸张,但私带一匹驮马,雇上两个杂役毫无问题。弄上三五百斤,只要正使点头,谁敢多话? 五百斤如果全部带人参,那就是白银十万两!换算成李朝,则是四十万两! 你把铁山郡首富金进士卖了都值不了四十万两! 这种肥的上天的差事,金祖淳够厉害了吧,正宗大王最宠爱的臣子,一共只轮上过一次(还有一次冬至使笔者不能确定),不知道多少人抢破了头,想要去。 当然全部带人参是不可能的,洪大守没有这个本钱,过义州禁门检查的时候也不大好过关。 可即使带别的东西,那也绝对能谋取三五倍的利润,轻轻松松就能暴富。 难怪金斗吉一出手就是二百两,如果能跟上洪大守的线,去一趟燕京,二千两的赚头肯定不止。即使去不成,也能缓和和洪大守的关系。 只要闵廷爀还在位,那就一切还有机会。 7.洪母教子论时僻 打发走了满脑子都是刮钱念头的金斗吉,洪大守若有所思的走回屋内。 闵廷爀既然钦点了使清请安使,这种肥的惊天动地的美差,自然不会立刻动身。他首先要把黄海平安两道的赈灾事宜大体上布置一下,今年的年景看着还行,春雨也下了。等粮食打下来,地方上也就会平静。 他肯定要联系驪兴老家的家人给他送大把的钱来,然后他才能从京、莱、松、湾、柳等大商团手中购进五千斤份额庞大货物。尤其是人参、虎皮什么的也只有这种大商团能立刻筹措出来。 等朝廷正式的文书,使臣的仪仗旗鼓送到义州,起码要一个半月甚至更多,足够闵廷爀办货。也足够洪大守好生规划一番,毕竟机会难得。 进了屋,同样的,作为洪大守母亲的洪氏没有资格睡在正屋,她仍旧要给身为一家之主的洪大守让位置,只能睡在侧房。如今正在给洪大守铺铺盖卷儿。 “娘,你弄完就早点去安歇吧!” “你等等,我去端盆水来给你洗脸。”洪氏手上不停,显然干这种活很久了。 洪大守到也不一定需要人伺候,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二十多岁,连个灶膛的火都不会升,五指不沾阳春水。一时半会儿,让洪大守事事亲为还真不行。 不是不想,而是不会。 既然如此,先就这样。如今有了钱,过两天去找人牙子,挑两个老实本分的。起码让洪氏这个两班夫人,不用亲自烧开水吧。 一盆水,先洗了脸,然后再洗脚。不是水珍贵,是热水没必要太浪费,柴火也是家里长工辛苦砍了背来的,没必要洗个脸就倒。 洪氏坐在地板上,看着洪大守洗漱。 “大守啊,娘是个妇道人家,不太懂你们的经营之道。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已经投到了那位闵大监门下?” “算不上吧,大监欣赏我的汉学,愿意提拔我到他门下。我还没答应。” 洪大守用木棉布擦着脚丫子,边擦边想这事,如果受了闵大监的恩惠,到最后肯定要有所报效,不然会被人看不起。 “那他是位什么人呢?”洪氏似乎想到了什么。 “看大监办事,谋定而后动,老成持重,颇有远见。重要的是为人并不迂腐,知变通,肯用人。” 洪大守想了想,闵廷爀就目前来看,真的是一个很合格的封建官僚。该有的封建道德都有,而且从他敢于大量使用保袱商镇压民乱来看,他似乎还知道变通。 “不不不,不是这个,是他归属何派?”洪氏摇了摇头,她察觉到自己是表述错误了,他想问的是闵廷爀是南人北人?东人西人? “嗯?”洪大守懵了,洪氏的政治直觉这么敏锐?怎么突然问到党派上面。 “咱们洪家并非什么名门望族,和丰山洪氏更是毫无联系。但其实百十年前你曾祖父在世时,是与丰山洪氏连过宗的。只是咱们家后来落魄了,而他们家的惠庆宫娘娘生育了恭宣大王(正宗),所以这数十年来从无有联系。” 原来洪家还有一门这么厉害的亲戚?这么说,洪大守指不定算是当今大王的亲舅公? “我们自己家则是跟随权忠庄公(权栗)征战,累功授官。” “恰好,丰山洪氏与安东权氏都属于西人党,所以咱们家也是西人党!”【注1】 洪氏说完,看了看洪大守。这种事论理来说洪大守应该知道,但她作为母亲,总归关系儿子的前途,多少要过问一下。 “娘,如今西人一党早就崩溃,分作老论少论,英庙在时,又被荡平,此前朝上大多以时僻二派分类。” “那这位闵大监?” “他的亲家,如今的国丈金大监似乎就是老论时派,那他应当一样。” “一(屏蔽)党便好,如此便好。” 洪氏一听洪大守可能要投的闵廷爀是与丰山洪氏以及安东权氏一派的,心下大定。 别看这些x党x派分裂来分裂去,这是头部大佬们的事,地下摇旗呐喊的喽啰们可不能骑墙。 在李朝,屁股一定要坐正,如果背后没有强大到可以中立于党争之外的家族势力,就不要想着置身事外。就算成均馆的儒生,实际上也都分派归党,不能轻视。 此前数百年的党争,发生的“士祸”太多了,大大小小的根本数不清。 如果你想当个官,还想干的久,背后一定要有人。时刻跟紧本派的脚步,同进同退,掀翻敌对党派,或者被敌对党派掀翻。 别看洪氏一个平安道铁山郡的普通中年妇女,居然清楚的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两班户出身。别的东西都已经被操劳的生活磨平淡忘了,可政治斗争的那条线始终紧绷。如今洪大守这还没影子的事情,她到先问起来了。 不过这一切也差不多都算过眼云烟了,再过两三年,英庙继妃贞纯大王大妃一伸腿,朝廷里的大权基本就被外戚所垄断。六十年势道政治很快就要开始,或者说已经开了。 这时候的朝廷内反而显现出了一点搁置争议,促进发展的苗头。金祖淳虽然不能彻底的刷新吏治,保障自耕农良民的生存,但起码避免了酷烈的党争和牵连甚广的士祸。 客观上保障了当时李朝社会的安定局面,缓解了社会矛盾的进一步激化。 如今李朝对他的评价也相对正面,十分客观。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弄权奸臣,对于他的正面影响都持肯定的态度。 既然残酷的党争大体上也已经平息,洪氏的担心多少显得有些多余。 但这都是因为洪大守先知先觉,若果是普通人,到可能真的被这种屁事所困扰。 【注1】:丰山洪氏的洪国荣保扶正宗大王登基,属于西人党—老论派—时派。 安东权氏更复杂一些,孝、显、肃三朝元老的权尚夏,是性(屏蔽)理学者的大儒。权氏本来就是西人党,这位在西人党分家成老论派与少论派时,担任了老论派的党首。 等到正宗朝的权日身时,安东权氏已经算是站在了时派的潮头。 8.钱囊空空赴义州 送走了洪氏,一夜安眠,还是自己家住的舒服,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更何况洪大守的这是三开间的大瓦房,又敞亮,又舒服。 早晨起来,做什么呢? 原身在家的作息还挺规律,起来先练一通枪术,练完吃早饭,洗脸刷牙,神清气爽。 然后到九点多开始念书,读的全是纯汉文的汉籍,有部分就是从中国进口的,也有部分是李朝自己刊印的,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手抄来的。 一般没有什么杂书,主要就是李朝奉为正统的朱子学的东西。核心就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这个要从头到尾背的滚瓜烂熟。 因为考试要考啊! 就是各位童年最可怕的回忆之朗读并背诵全文! 如果这玩意儿不背熟,你连考试都没法考,什么前后调换,掐头去尾,砍三留四,太多人介绍过卖弄过了,也就不必要赘述。 这算是原主留给洪大守最宝贵的遗产之一,加上洪大守一口熟练的汉语,考上译科真的是易如反掌,前提是有人带。 上午看完书,就是吃午饭,午后会小睡一会儿,然后继续看书,吃晚饭,睡觉。 没有任何的家务劳动和农业生产,大部分的心思在看书学习上,少部分的心思在武艺上。当然也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交际活动也因为铁山郡的儒生不多,实际上限于停滞中。 说白了和写手一样,也是个肥宅。写手还要去搬砖讨生活,洪大守只需要在家宅着就行。反正地里长粮食,到了季节就能收,一茬一茬不会停。 既然饿不死,实际上过的还比绝大多数此刻的李朝百姓更好,自然也就不会想着去改变。 这日子越过越穷,真不是毫无道理。 好吧!今天除了熟练一遍枪棒,就不读书了,要准备出去讨生活嘛! 洪氏照例端来早饭,今年还没收成,家里此前也并不宽裕,所以吃的是豆饭,就是三分豆子,七分米,淘洗干净一起蒸煮这样。 吃着吃着,洪大守突然盯着碗里的大豆。猛然想起来这玩意是个好东西,别人不说棒,起码我们的张(屏蔽)作(屏蔽)霖大帅以及张(屏蔽)学(屏蔽)良少帅会翘大拇指。 再往北要不了一百公里,清代末年开始,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东北产大豆以及大豆的副产品都是一项年产价值过千万银元的庞大生意。 一度美利坚和日(屏蔽)本还为了争夺东北的大豆权益明争暗斗了好一番,张大帅的飞机大炮里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就是靠出口大豆及其副产品弄出来的。 可惜了,如今关外还没成规模连片的大豆产区,只是小范围的种植罢了。不然到是一门绝顶的好生意,干上两年就能移民出国养短尾矮袋鼠和无尾熊去了。 不过这招只适合东北的广阔平原黑土地,李朝北部多山地,好不容易弄两块田出来,肯定种大米,回报率最高。 把筷子上粘的一粒米舔下来,洪大守放下碗筷。心里好笑,自己一个落魄两班,搁这想什么富国强兵的东西呢。也太搞笑了,这种事根本轮不到自己考虑的。 还是想想怎么用手里的二百两利益最大化,身上那二十几两都给了洪氏,让她扯两身夏季衣服的麻布葛布,其他米麦之类的东西家里到还有,暂时不用添置。 二百两买人参的话本钱太小,顶多买上二斤。不过一来一回,二百也能变成一千。属于可以考虑的东西,但明明可以带三五百斤,却只带两斤东西,总觉得哪里不对付。 金斗吉出了这个钱,能私带的货物洪大守跟他大约要来一个四六开,洪大守六他四。这样算来,筹办二百五十斤左右大约就成。 感觉再去借一次救荒米也可以,一次性借他个八百一千两,就算百分之八十的利息也没问题,走一趟燕京怎么都是赚的。 但救荒米的本钱都是金进士的,如果要去借,肯定会被他要挟,甚至刮走很大一部分的份额。这就很令人难受了,反正洪大守是一百个不乐意。 金进士觊觎洪大守家一百结水浇田这事儿洪大守可记得清清楚楚,咬了他的钩,不把你吃干抹尽是不会撒手的。 如果想再弄来几百两的本钱,现在出去偷抢骗是绝对不可能的。借金进士的也绝对不行,那只能向更有钱的人去借了。 黄海道最有钱的人是谁啊?肯定是湾商大房洪得柱啊! 不找他借找谁借,何况人家开门借贷,利息都是讲明的,该多少就是多少。绝对不会有什么九出十三归的砍头息。 说干就干呗,和一头雾水的洪氏辞了行,家里的田契都不带,光飘飘的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以及散碎几个零钱就准备出门空手套白狼去了。 既然有靠嘴挣(骗)钱的办法,干嘛要用别的? 洪大守先去了铁山城,把自己的户牌取了。衙门里的铁山郡守大人从来是不见踪影的,永远在馆舍里,和一堆妓生以及女乐厮混。反正他清清白白做官,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一年两三万肯定净到手。 想来做官这个生意回报率确实挺高,不过风险也挺大,刚砍了脑袋的平山郡守背了一口大锅,死的也算是不明不白。 衙门里的中人书吏和衙前不少,但感觉更像是金进士家的后院。按照记忆,这里边一多半都是金进士安排进来的人。 甚至发生了不太重大的刑狱案件,都可以直接在金进士家的院门口判,不必要进这个衙门。 金斗吉没见着人影,不知道是往哪个村里去继续祸害了。这事儿洪大守管不着,也没法儿管。倒是衙门里的各位已经传遍了洪大守投靠了闵廷爀,做了权门前的走狗。 但所有人流露出来的都是羡慕以及嫉妒,他们给金进士也是做狗,哪有给一位正三品堂上官做狗来的光鲜。 当晚就住在铁山,第二天赶了个大早就往义州去,毕竟要走七十里路,不早点去,晚上还不一定能赶到义州。 外面民情也不太好,总不敢孤身在野外过夜。 9.一包大米如何用 义州古称龙湾,一直到元时仍在辽阳行省内,元末天下大乱,遂并入高丽。 作为边境上最重要的贸易城市,繁荣至极的进出口贸易,以及xx江(自己意会好不好)的航运便利,甚至有扬子江沿岸的商船破海而来。 城池规模虽然远远不及平(屏蔽)壤城、汉阳城、松都城,但从江岸到城池,密布着庞大的市集和街町。都是因为对中贸易而兴盛起来的野店和黑(屏蔽)市,甚至还兴建了好几处渡口。 城外集市果然可以见到中国商人,其数甚至不少。大多数是北方口音,尤以山西地区的口音最多,也有少数说吴语的,至于说粤语则一个没有见到。 晋商果然是执掌对蒙古、朝(屏蔽)鲜、俄罗斯等国商路的巨头,距离他们“汇通天下”的时代也差不了太久了。 这些集市全部都掌握在义州的湾商团手中,所有的店主、摊主,哪怕背个筐,挑个扁担的小商人也都是湾商团的基层商人。这些人构成了执掌对中贸易的湾商团的基础,湾商团也保护他们的商业利益。 不过洪大守没有什么逛街的想法,天马上要黑了,要赶紧进城,找一家店过夜。 向旅所的店家问清楚了湾商洪得柱的宅院所在,又问了问义州的民情,洪大守做到了心里有数之后就安心睡觉。 洪得柱家很好找,义州城内最好的大院,就是湾商大房大爷的本店所在。绝对不会找错,那院落就是鹤立鸡群,太显眼了。 而且洪得柱还不逾制,这位居然也是两班户出身,只是科举不中罢了。身上有这一层皮,很多事情就方便不少。建造宅院自然也可以往好里建,谁叫人家有钱。 可站在湾商本店面前,洪大守还是知道自己孟浪了。大门自然是开着的,很多湾商团名下店铺的商人进进出出。门口也有专门的几个看门人,迎来送往。 想了想,不知道要不要掏门包。洪大守身上也没几个钱,指不定那几个常平通宝都入不了人家的眼。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再赶一天回家拿钱吧。犹豫了几秒,洪大守哎呀一声。 “我就是来借钱的,充什么大爷!” 于是小心翼翼的走到人家门前,洪大守还没开口搭茬。人家却主动走上来询问洪大守有什么事,言语里从容平淡,既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卑微恳求。 张口借钱总归是不好意思的,可人家开门做生意,借贷这种来钱快,一般还有抵押的生意,这种生意商家最喜欢做了。 略一看洪大守那个欲言又止的神色,人家心里立刻有数,就把洪大守往里面迎。当然是不进院子的,湾商本店大门两侧共有六间门房。除了一间让看门人休息,剩下五间都是让来客等传的。 义州甚至平安道首富,自然有让普通来客等待的权力。 门房里并不冷,还有一个水桶,上面支着两个瓢,应该是供来客饮水用的。 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坐,并没有什么椅子坐垫之类的。大部分人都是平民打扮,也有两个头戴小圆帽,是中人的样子。应该是哪里的小商人,折了本钱,来借钱翻本。 洪大守一进来,实在让人侧目。因为满屋子的穷鬼,只有洪大守一个人时带着宽檐纱帽的。这意味着洪大守是个两班,一个两班落魄到出来借钱度日,虽然不少见,但也是稀罕事。 看门人把人带到,指了指屋里空着的位置,让洪大守在屋子里坐等。至于厕所的话,有没有洪大守也不敢问。 屋内的人看到洪大守,有几个认识的窃窃私语了几句。但很快就复又安静下来,都在焦急的等待可否借钱的结果。这时候就算义州府尹过来借钱,他们也顶多就感叹几句。 就这么枯坐了两个多小时,先后出去了四拨人,但又进来了三拨人。门房里还是满满当当坐着一屋子等着借钱的人,坐的洪大守人都烦躁了起来。正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伸伸腿。 “里面那三位,大房大爷要见你们。”一个带着小圆帽的中年男人唤洪大守还有另两个男人。 没绕什么路,过了两重门,通传了一声,中年男人就带人进屋。 三个人依次坐下,洪得柱打量了一下三个人,洪大守也打量了一下洪得柱。 皮肤是健康的黝黑,大概是早年风里来雨里去晒黑的,人比较瘦,但精神很好。眼睛有神,手上不停,在记录着什么。 “如果我借给你们一包大米,一个月内你们怎么用?” 问完问题,洪得柱终于停了下来,略带审视的看着三人,等待三个人的答案。 “我会把它分成三十份,每天煮粥,勉强够一家人吃的。” “吃完了呢?”洪得柱面无表情。 “这…………”那人估计不好意思开口说继续问你借的话。 “我会把米背回家,立刻淘米煮饭,吃上三大碗,吃的饱饱的。” “吃完以后的日子不过了?妻子父母不管了?”洪得柱略笑了一笑,看着那个男人。 “吃饱以后我就去渡口扛大包,努力干活挣钱。” 洪得柱听完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向洪大守。 “你呢?” “把米的一半放在渡口煮米汤,如今天气渐热,另一半换红豆,煮小豆汤,一个钱一大碗,用不了两天就用完了。” 洪大守这个说法一点都不高明,甚至可能说已经有人在做。但本来洪大守就不准备做这个生意,只不过是拿这个来说明自己有挣钱的办法而已。 “来人!”洪得柱大喊一声,进来了三个汉子。 “把那个(第一个)赶走,给这个(第二个)十两!” 两个汉子把还在哀求的第一个人拖走,同时给第二个人一张十两兑票。 “你叫什么?” “洪大守!” “哪里人?” “铁山郡铁川村。” “借多少?” “一千两!” “一千两?”洪得柱看着自信微笑的洪大守,略一沉吟。 “尚沃在吗?进来开票!” 10.口蘑一斤同白银 “洪大房如此信任于我?” 洪大守也很惊讶,本来开一千两那就是本着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来的。在商言商,毫无抵押,还不是义州本地人的情况下,洪得柱居然如此大气。 “我做生意从来不犹豫!(因为犹豫就会败北!洪大守替你说了。)” “既然如此,在下谢过了!” “你先别着急谢,这是我们本店的林书(屏蔽)记,他会在借给你钱的半年内跟着你,直到你连本带利还上一千三百两。” 哦嚯!难怪这么放心,派了一个铁杆儿骨干忠心小弟跟着洪大守,等于信用卡客户经理24小时在线催收。你还不能动他,要当宝贝一样供着他。 心里为洪得柱啪啪(屏蔽)啪啪鼓了一个掌,洪大守面上表情淡淡。人家这么做无可厚非,完全正常。一千两拿到外面去可是一笔巨款,折算成白银也有二百五十两,上好的蒙古种战马都能买两匹了。 林尚沃并没有在意洪得柱让他做半年贴身客户经理的事,仍旧认真的填写着兑票,一千两一张的兑票,说实话,他自己一年也开不了几张。 毕竟一张最好的东北虎皮也不过一百两而已,等闲哪里会开到成千上万两的票,普通的门店也兑换不开。 细细的开好,洪得柱认真检查了一遍,然后亲笔花押。林尚沃递给他裁纸的小刀,把桑皮纸对折轻轻一划,左执客户,右执商家。 手里握着一张新鲜出炉的巨额汇票,洪大守掏出户牌,在借据上龙飞凤舞的写下洪大守三个大字,又摁下了拇指印。 四月初一借,九月三十还,借期六个月,利息三分。到期本息合计一千三百两正,重点是无抵押纯信用借款。 洪大守感觉自己这回穿越就和借钱这档子事儿杠上了,刚穿过来的时候就欠钱,如今生活有了点起色,居然还是在借钱欠钱。 太难了! “在下马上要去往燕京,洪大房是前辈,关于携带的资货,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洪大守想到洪得柱就是靠进口中国丝绸做大的,对于中朝之间的贸易应该很有心得。可张口问出来又觉得失言,这是人家的商业利益所在,怎么可能告诉他。 “嗯?没想到洪小哥是这次使节团的随员啊。不知是哪位大监的门下?” 听到洪大守要去燕京,还能带货,洪得柱立刻联想到了请安使团。做到湾商大房的洪得柱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反正问两句话不费什么,也许洪大守还真是哪个大监的白手套呢。 他就算不用傍上洪大守背后的大监,但多认识一位掌权的高官,对于他们这种巨商来说,也妙用无穷。 “是本次的请安使,闵承旨令监。” “原来是这位!”洪得柱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甚至正在和他说话的洪大守本人都没有察觉。 “此次使节团我们湾商有四千斤的份额,许带红参一千斤【注1】,皮草五百张,其余有差。” 洪大守听他一说就知道了,大头果然是人参,但这玩意本钱真的太高,洪大守玩不转。 “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可资贸易的特产?” “你许带杂役?驮马?” “约莫杂役二人,驮马一匹。”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带高丽纸太粗重,带人参你本钱又不足。” “你知道咸镜道新昌吗?”洪得柱想了想,直接就开口问了出来。 “略有耳闻,新昌如何?” “松栗蘑知道吗? “蘑菇?” 洪大守一下问住了,松茸他知道,顶级的食材之一,完全无法人工培育,价高且贵,市场需求大,产量却日渐稀少。 可这个松栗蘑又是什么东西? 看洪大守不明白,于是洪得柱略微的介绍了一下,所谓的松栗蘑,就是在新昌地方群山之上松树林中所生长的一种栗色的蘑菇。 蘑菇现在大部分都可以人工种植,菜市场里随处可见,根本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除了极少数不可人工种植的以外,大部分都算廉价的。 可在1801年这个时代,住山里的山民可能时不时能吃到两口蘑菇。除此之外,纵使是燕京城里的皇帝,想吃一个香菇炒青菜,那都要等福(屏蔽)建巡抚或者闽浙总督催人上山采摘,再以多少日为期,星夜兼程送到燕京之后才有得吃。 乾隆年间,地方督抚常常办贡,进献地方特产入京。《宰相刘罗锅》很多人看过吧,广(屏蔽)西要向燕京进贡荔浦芋头,办差的人要跑个半死才能克期送达。 同样的,包括香菇在内的各种山菌都在进贡的范围内,甚至包括张家口入关的蒙古口蘑,其价值等重白银,还不一定时刻能有。(需要我废话口蘑多贵吗?舌尖上的中国都看过吧,不用百科占字数了。) 而洪得柱提到的松栗蘑,实际上也被称作口蘑、松口蘑,其价值不必多说,带多少赚多少,在燕京有的是买主。 这笔生意对洪得柱而言绝对属于亏本买卖,他限死了只能带四千斤份额的货物,这是要给宣惠厅交钱才能弄来的份额。一斤人参能卖白银二百两,一斤松栗蘑才能卖十六两。同等重量之下选哪个?不必多想了吧。 自然的,他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洪大守。松栗蘑生意对他而言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对于本钱不足的洪大守来说就是顶顶好的生意了,一时半会儿凭洪大守是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品了。而且松栗蘑出禁门不检查,属于可以随意私带的东西。 还没在手里捂热的一千两兑票又回到了洪得柱的兜里,他承诺半月之内,会交割给洪大守松栗蘑一百二十斤。 按他的说法这还是团购价,他是为了和洪大守交个朋友,别人来的话,他顶多给人家八九十斤,甚至更少一点。 行行行,你说的对! 【注1】:红参只是一种人工培植的人参,他之所以被称为红参是由于在采集以后,对他进行蒸包处理。人参会呈现出一种喜人的红色,与高丽时代的白参做区别。 11.燕行之路不轻松 算是交了一个新朋友的洪大守后面跟着催收经理林尚沃,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 林尚沃是义州本地人,中人家庭出身,从小学习汉语。他们家是湾商团的中坚骨干层,代代作为湾商团的书(屏蔽)记,有时也担任行首或者门店长。 洪大守发现林尚沃不仅仅是汉话说得好,很多汉籍也是手到擒来。于是疑惑的问他干嘛不去试一试译科的考试,做他一个官。 林尚沃笑了笑,他很坦诚,在义州,最聪明最机灵的中人家的孩子学汉文汉语,都进湾商团做书(屏蔽)记,做帐房,做通译。第二等的才会去想着去碰一碰科举的南墙,然后头破血流的回来做湾商团的伙计。 除开他这种中人阶级的,义州的两班户由于固有的李朝对两西人民的歧视,也不大热衷于考科举,因为就算考上了也不会做的上大官。 像洪得柱那样的两班户,更多的是凭借身上那层两班户光环,接连官府,交通盗贼,控制商权,最后获取巨额的财富。 湾商团本店的库房地窖内仅仅是白银就有不下一二百万两,开具的兑票更是价值白银一千万两以上。义州的粮食、食盐、木材、布帛,大大小小的商品几乎全部都由湾商控制。 虽然这是湾商团集体的财富,不能说洪得柱就是家产千万的顶级大富豪。但实际上也差不太多,反正很有钱就是了。 以前洪大守想的五千买个郡,一年刮三万,就算做三十年郡守,才不过九十万。这还是最美好的情况下,如此一比,还真是洪得柱以两班身份经商更有前途。 毕竟当官也不一定有权,就算是郡守也一样,铁山只闻金进士,洪大守连郡守叫啥都没听说过。 “我托大,叫你一声林老弟,你是久在湾商团的人,我此行燕京,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洪大哥不是令监的随员吗?没什么要准备的,侍奉好令监就行了呀。” 洪大守当然知道要侍奉好闵廷爀,人家要他去燕京也就是为了利用洪大守熟悉汉籍,通晓汉语,还是上得了台面的两班户的身份。 “除此之外呢?你应该也去过几趟燕京的吧,肯定不会一无所得啊。” “唔,我们跟随使团的商队自然要准备很多东西,甚至还要自带帐篷、寝具、粮食,但你作为随员应该不用。” “啊!去往清国的路上难道连驿站馆舍都没有?还是不提供住宿?” 这个时代的东北自然开发度很低,什么原因限于审核也根本不敢提。本章说最好也不要提,保命要紧。反正第七次还是第八次清边刚结束,具体死了多少汉人也不知道。 但类似于沈阳、辽阳、广宁、山海关这种大镇,人口还是很多的。尤其是如今叫盛京的沈阳城,算是清国的太祖龙兴之地,太祖太宗的陵寝所在,常年有八旗守卫,人口不少。 李朝的使节团是去给满清皇帝长脸的,按理说不应该连个住处都不给啊。关外的盛京将军就算看不起李朝也不至于刁难如斯,不给吃不给住,难道让使节团一路要饭去燕京? 林尚沃像是见多了,也就随口和洪大守掰扯起来。路途上说说话,总比蒙头赶路来的畅快些。 实际上1645年,也就是昭显世子李wang(打不出来,对付一下)从燕京回国时,满清就下令在从燕京到义州xx江沿线的站所修建馆舍,提供给李朝使节居住。 多尔衮就没批钱盖房子,只是吩咐一句,当时满清的燕京班子也是草创,不得不说干劲还是足的,政令传达的飞快。盛京方面也很听话,自费盖了起来。 后来顺治、康熙等朝还多次沿着这条线路去盛京拜他们的野猪皮老祖宗,所以馆舍相对还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维护。 可终究朝廷就没拨过银子,等雍乾时就慢慢荒废,无人打理,以至于最后屋顶无瓦,墙破透风,炕上积水,污水过膝。甚至部分站所就只有废墟,连个屋子都直接垮了。 到乾隆中后期,使节团大部分时间都是露宿野外,满清不仅不管住,连饭也不管,爱咋咋地,来不来随你。 最夸张有一次,使节团借住在某处民户人家的大院里,人家伸手要房费。这本来很正常,人家给你热炕头还遮风挡雨的好屋子住了,收两个钱天经地义。 可房屋主人漫天要价,不仅如此还把院门锁起来,把李朝的使节都给锁在院内,不给钱不放人。 人生地不熟,屋主人又剽悍勇猛,最后李朝使节团认栽,二三百人被一个人空手弄去好些银子。 上哪儿说理去? 洪大守作为随员,帐篷应该没啥问题,闵廷爀的大队肯定会带。但最好自己带雨毡,然后带棉被,不然可能没有铺盖,夜里冻个半死。 从义州到燕京绝对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朝贡旅行,甚至有可能是一场死亡之旅。 关外口外,由于繁荣的边境贸易,一缕一缕的马贼,数不胜数,人数多的甚至有四五百骑。而辽西走廊一条路,怎么也避不开,路上被马匪袭击也是有可能的。 没得吃,没得住,还有生命危险。可架不住去一趟就有四五倍的暴利,有的是人愿意去。 亏本的买卖没人做,可只要能挣钱,杀头的买卖都有的是人干。 洪大守听了林尚沃一顿忽悠,感觉这位仁兄是真的厉害,就这张嘴,东南西北胡天扯地,两小时不带停的。就冲这个本事,那也是一位人物啊! 有经验有本事,指不定以后就是湾商团的大行首,甚至还有可能问鼎湾商大房的宝座。 可以好好结交一番,不说往后半年,人家要跟着洪大守同吃同住。就冲人家燕京走了好两趟的功夫,那多亲近亲近也是应该的。 “对了,洪大哥你还有没有钱?” “嗯?怎么?有道是还有一些,不过不多。” “那你最好再设法采买一些不太昂贵,又方便携带的小件礼物。” “买礼物干嘛?” 12.尚沃为我细筹划 林尚沃听了洪大守的问话,突然站住,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 洪大守秒懂,隔壁那是煌煌大清啊,号称“虽远必赔”的大清哇。乾清宫里的皇帝当然喜欢李朝的使臣跪在他面前,称他圣明,呼他万岁。 可其他人又得不到李朝的参拜虚荣,何况这种虚荣又不能当饭吃。满朝的文武那可是把当官当生意来做的,不挣钱当个屁,千里做官只为财。 就算是李朝的使节团,不上去宰一刀,那就是傻子。反正开的赏赐是皇帝的内务府库出,一钱来十钱去。大家合起伙儿来吃皇帝的肉,吸皇帝的膏呗。 鸡蛋一枚十两银,补丁一个报五十。等到光绪大婚,床帐报五万,苏州的采买价格是四十五,谁不会啊? 上上下下能和使节团过手的官员吏役,谁不知道使节团去一趟就是赚一趟,不讹你讹谁?谁叫李朝使节团最好欺负。 哪怕是安南、缅邦、廓尔喀,人家就算没打赢过,起码输的也没这么惨吧。 两次胡乱,李朝可是被捶的哭爹喊娘,仁祖大王白衣出降,行三跪九叩大礼,最后真的上表喊黄太吉亲爸爸的。输的这么惨的,除了被灭族的准格尔人以外,一时半会儿真的找不出第二个。 亚洲第二弱兵没得跑了,第一弱按下不表,反正菜鸡,不提也罢。 “好了,我都懂,准备些什么好呢?” “大房大爷为你买了一百二十斤松栗蘑,不知道洪大哥你还有多少份额?” “一百斤总是可以的,问题不大。” 洪大守把棉被、两身换洗衣服、草鞋、毛毡,以及两三天的干粮算个三十斤,剩下总能带一百斤的样子。 “一百斤吗?那倒是不少。” 林尚沃如数家珍,开始为洪大守盘算起来。到底是湾商团本店的书(屏蔽)记,对于黄海道、平安道,咸镜道各地的出产都有大致的了解。 最便宜,也是最大宗的东西,平(屏蔽)壤出产的细纹木棉布,在明代就是李朝地方馈赠明朝天使的礼物之一。而木棉价格便宜,量大从优。碰上要塞东西的时侯,一卷细纹木棉布又拿的出手,又实惠。 然后小件一点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李朝北部产水晶,但那玩意还算是有点贵的东西,不适合洪大守这种穷鬼。 比较适合洪大守的是天河石(照例,百科就不照搬了,免得占字数),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玉,但天河石不是只有白色灰色这种颜色的。好一些的料子有绿色的,大块的天河石料子,取他里面的芯子,也许就能出绿色的好料。 绿色的料子固然还是石头,可是可以仿冒翡翠啊。没多少年之前,十全老人又去征缅了,可是呢横竖打也打不死,两国之间来来回回的不太平。纵使进贡到宫里去的翡翠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想弄块碧绿透水的那是真不容易。 可天河石就不值钱了哇,或者说相对翡翠就不值钱了。弄两个天河石的镯子,弄上些天河石的串,手串也行,念珠也行。反正冒充翡翠,已经算是能拿的出手了。 洪大守心里猛点头,就差当场拿一本小本本记下来了。 这两个呢是应付底层的官吏的,因为价格真的不太高。 如果遇上些略有品级的官员呢,则要弄上些好东西了。虎皮豹皮那太夸张,不必要,但是狐狸皮还是可以的。弄上十几张预备着,虽然一张狐皮做不成什么东西,但又不是只有洪大守一个人会送。 那些官员一伸手,起码十几二十张是稳得,这样不管做啥,料子都够了。 这些之外,就是换钱。李朝理论上是禁止白银流出国内的,但是根本管不住,国家这也缺那也缺,这也要进口那也要进口,最少的年份总也流出二三十万的银子。 就这,还是因为可劲的捣腾高丽参,一年能拉几百万银子回国才成的。不然要不了两年,李朝国内的银子就被掏空了。 当然林尚沃不是让洪大守换白银,而是换散碎的铜钱,最好呢就是乾隆朝自己的制钱,小平钱,一个就能当一个钱来用的那种。实在不行就什么清钱都可以,反正换上四五千钱。 三五十个一串,提前串好了,要用的时候直接掏,免得现数。也免得人家见了钱就直接一股脑都拿走了,给自己剩两个。 只要过了xx江,就是往外掏钱的开始。明宣德以后,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开始,李朝使节团去燕京,在关外这一道就突然加派官兵护送了。 到了清代,一开始是监视不信任,后来就直接是物业反欺业主,明码标价讹起来。 满清在关外同样设置了捕盗官兵【注1】,又有旗兵等员。每次李朝使节团要来,盛京城内的官兵将校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甚至有些底层的八旗步甲马甲蓝翎长宁肯充普通兵丁也要加入护卫队伍。 为的就是和李朝使节团伸手,甫一见面,当道就拦路设卡,是个人就要掏见面钱。 以后沿途,走到站了要收下马钱,出发要收上马钱。下大雨了要收衣袜雨伞钱,出太阳了要收茶水消冰钱。 以洪大守一个正使随员的身份,按林尚沃的估计,想要安安稳稳走到山海关,起码要开销掉一百两银子的财物,这还是顺风顺水的情况。 要是碰上个在盛京坐了十年二十年冷板凳,好不容易签了一次护送委员的官。甭管是啥官,只要是持了盛京将军的票,那就是上官! 好教你知道什么叫做“穷凶极恶”! 听的洪大守无来由的浑身一抖! 【注1】:盛京、吉林共千总一人、把总十四人、外委三十二人,由各地方文职官员分辖,而分别统于总督、将军及府尹。又察哈尔捕盗官四人,辖于察哈尔都统。此外,打牲乌拉总管所属,乌梁海、札哈沁、明阿特、额鲁特总管所属,达木防御所属,亦各设捕盗官若干,分隶于内务府、理藩院。 13.金斗吉精明会算 话虽然说的慢条斯理,但林尚沃却告诉了洪大守一个真理。 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 洪大守只有二百两而已,换做白银才只有五十两,本以为连路上的开销都能富裕了,没想到还差得远。 这个主意只能打到金斗吉身上了,不过还需要好好思量,怎么忽悠这个金斗吉掏钱出来。 只看洪大守若有所思的样子,林尚沃就大概估计到了洪大守本钱不够了。想想确实是这样,普通人加入使节团,一开始都是做杂役马夫。 除了背一百二十斤贡品或者货物之外,自己私带的东西不会太多,二三十斤东西而已。商团里也会管饭,路上的礼物和资费由于身份低微,给的也就很少。 能有一二百两的本钱就能做杂役跟着去一趟燕京,就和之前韩氏兄弟说的差不多,多走几趟,才能积累开一家小小的门店的本钱。 林尚沃这次是以商团通事的身份跟着去燕京,商团的四千斤是湾商团下的各位大行首,也就是各个子公司的经理凑的,本店大房也就是总公司占一半,剩下一半子公司掏。 他们这些小喽啰只能带二三十斤零碎的东西,不过高高在上的大房大爷洪得柱当年也是这样起来的。做杂役做马夫一年跑两趟燕京,积累本钱,开设门店,扩大经营规模,引领商团内的某一行,最后上届大房扑街,一众大行首推选最服众的那位担任大房。 反正林尚沃只要有个百十两就完事了,回来也就变成三百两。本钱小,利润少,但一路上花销也就少。 不像洪大守起步就是使节团正使随员,骤然就获得相当的份额,那么相应的,所需要的花费也不是洪大守能承担的。 “洪大哥如果不凑手,我还有些积蓄,不过息钱一样要三分哦。” 眼角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林尚沃做了好几年本店书(屏蔽)记,又去过几次燕京,薄有身家。问他借二三百两其实毫无问题,可洪大守还没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不不不,我有办法弄钱,只是想要林兄弟和我配合一下。” 想了想,洪大守就把再讹金斗吉一笔的想法和林尚沃透了底。 似乎是不大乐意忽悠别人的钱财,林尚沃有些犹豫。洪大守知道这种大商团的行事,确实有一点经商做人诚信为本的理念。可能对洪大守从金斗吉身上弄钱有些抵触,不大乐意。 “那你一切都照实说,但我让你说你才能说,不许多说,这总行了吧?” 洪大守都带着商量的语气,意思算比较明确,不是骗,而是利用信息不对等的有利条件,从金斗吉那里弄些钱。 “好吧,一切都听洪大哥吩咐。”林尚沃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只要不骗人,他心里过得去就行。 ………… 回了铁山,一面去市面上买细纹木棉布,一面也等待闵廷爀的行文来。中间洪大守去过衙门一趟,表面上是打听行文来了没有,实际上也想探测金斗吉的动向。 可金斗吉自从那天和洪大守说定合伙以后,似乎就消失了,洪大守都从义州回来了,他还没有出现,很是奇怪。 过了五天,闵廷爀的行文终于到了,果然要征洪大守做随员。随着行文来的还有一个闵廷爀的家人【注1】,带着闵廷爀的私信。 信里很明白的告诉他只能带不超过四百八十斤,也就是四大包的分量,允许带一匹马两个杂役帮他搬运。 然后说了一句这趟结束,也是一份履历,以后官历上能多写一笔。 最后就是五月初五在义州义顺馆等待他的使团,他会在义顺馆接受义州府尹以及义州兵马节度使的宴请,然后祭告箕子等三贤的神主,过禁门去往清国。 总之主体内容虽然一字未提,但就是要让洪大守感他的恩,念他的好,他是真心实意的准备提拔洪大守的。 给那个家人一百钱的跑腿钱,洪大守写了一封极尽溢美之词的回信,猛烈的拍了一阵闵廷爀的马屁,让人家带了回去。 金斗吉也跟着行文的到来适时出现,还带了一个小包袱。神神秘秘的,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等进了屋,金斗吉迫不及待的问洪大守能私带多少东西,洪大守两只手伸出来,左手比四,右手比八。 “四百八十斤啊,这么说我能带一百九十二斤。”金斗吉眼皮一翻,按约定他可以占四成的份额,这个数字没错。 “咱们做个生意怎么样,我给你占五成二百四十斤,你觉得如何?” 洪大守露出一个魔鬼般的笑容,说出了一句极有诱惑性的话。 “多少钱?” 嗯?金斗吉反应好快,洪大守根本啥都没说,脑子里的预案一下子全部推翻。这个金斗吉真的是个识时务会算计的人,这种时候一点不讲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 洪大守伸了三个手指头出来,在金斗吉面前晃了晃。 金斗吉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他过来合伙才花了二百,如今不过是多占几十斤洪大守居然问他要三百,他哪里肯。 就知道他不会答应,洪大守轻轻拍手三下,候在外面的林尚沃推门而入。在金斗吉一脸的疑惑里开始讲解一个正使随员应该准备的礼物和花销,这都是他和洪大守早就说过的,熟练的很。 金斗吉一听要准备四百两(白银一百两)的礼物,当时脸就垮下去了。就算他鱼肉乡里多年,那家底也是有个限度的,这次去燕京肯定差不多能把他掏个半空。如今凭空又多四百两的开销,让他肉疼。 “这位是湾商本地的书(屏蔽)记林尚沃,因为向湾商借了一千两,如今在我家坐催,你完全可以去查证。” 看着脸色变换的金斗吉,洪大守抬出湾商团的金字招牌忽悠金斗吉。 “可这是正使随员的礼,我不过是给洪老爷打下手的杂役,怎么会要如此多。” 金斗吉脑子是转的真快,立马就把这条理给理清了,他虽然是合伙人,但名义上只是洪大守的杂役马夫,和林尚沃一样,一路能开销一百两就了不起了。 “这么说金大哥是准备一毛不拔咯?” 【注1】:这里的家人和我以前那本日战里的家人的意思并不太一样,这里的家人可以肯定是闵廷爀的亲属,但不是同族! 虽然同样姓闵,但只有两班女生下来的才算人,才算驪兴闵氏的一族。其他良妾、中人、妓生等女性的后代,即使是闵廷爀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那也只能是家里的二等人三等人。 他们没有资格称呼闵廷爀为兄长或者叔父,一概只能称老爷,做闵家的奴才。当然他们这是高级奴才,算是闵廷爀的家人。 真真正正的家里的仆人。 14.却把桔梗做山参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洪大守吟了一句,林尚沃也吟了一句。 金斗吉在这个时代也算是知识分子,起码他认识汉字,就是不大会说而已。 听到洪大守和林尚沃两个人一人一句浅白至极的话,以他的精明当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劝告,以及隐隐的威胁。 但金斗吉却仍旧是摇头,他和洪大守没有什么交情,只有赤(屏蔽)裸(屏蔽)裸的金钱交易。他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刻意的讨好洪大守,当初那个恶狗抢屎的一跪,纯粹是由于洪大守手上那份见文即办的公文。 如今洪大守的户牌早就办好了,那封公文早也就入档,抑或是因为库房漏雨或者虫鼠啃咬而破坏消失。反正已经不能拿来威胁他了,那他身为金进士的家人,没必要怕洪大守。 “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个理,可三百两委实太多了,小的身家鄙薄,难以供应。” 吐苦水呗,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洪大守对念穷经的金斗吉还确实不能怎么样,真真是毫无办法。 “不如由小弟我做个仲人,洪大哥既然让了四十八斤的份额给金大哥,那金大哥一斤就算三两,权当买洪大哥的如何?” 一斤卖三两绝对合算,如果洪大守去市面上招揽行商人,想都不要想,绝对有大把大把的人愿意入伙。 金斗吉也是一样,他也认为这个价钱算是合理的,反正一斤货弄得好,十两八两简单的很,区区三两那都是毛毛雨了。 “这位林兄弟说的好,洪老爷我便多给您一百四十四两如何?” “金大哥别急,你多了四十八斤的份额,不知道要办什么货呢?” “这,一时还没有头绪。”金斗吉来前当然不知道还能多分份额,自然没想过这事。 “据我所知洪大哥刚向大房大爷买了一百二十斤松栗蘑,这可是极好的东西,金大哥不会不知道吧。” “松栗蘑?知道知道,山里的干货没有便宜的,木耳都能卖两个小钱。” “你不如再加三百两向洪大哥买二十斤,去了燕京可是能值白银二十斤呢。” 金斗吉听完,把眼睛一闭,但是眼珠子却在飞快的运动着。松栗蘑的价钱不必多说,肯定是合理的,只不过洪大守进货的时候是团购友情价,而金斗吉这里是正常市场零售价。 “洪老爷怎么说?” “林老弟说的甚和我意。”洪大守从林尚沃开口就知道这人有主意,一句话没插嘴。 “好,那就四百四十四两,您是老爷,小的凑个整,给您四百五十两罢。” “一言为定!”洪大守全无不可。只要再送一百五十两去义州,洪得柱那里照样能办二十斤松栗蘑,洪大守除了本来就准备让出去的份额之外,还是等于一分钱没花,忽悠来了三百两。 金斗吉又多占了份额,又多办了货,也正在兴头上。他献宝似的,把那个一直神神秘秘的小包袱拿到两人面前。 “这是什么?” “别急,这可是好东西,小的废了千辛万苦才淘换来的。” 金斗吉显然极为重视眼前的这个东西,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袱。怕是当初他抱他儿子,也就这般光景。 包袱里是一个小木盒,打开以后,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 “人参!”洪大守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这可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固精培元,补气益中的神仙草。” “这大小怕不是有好几十年甚至百年吧。”连林尚沃都惊了,木盒里的人参全须全尾,看着颇大,总不下四五两。 这种大小的野山参,一株的价格抵的上高丽红参五斤。毕竟红参不过是人工栽培的六年种参,经过炮制处理而已。 而野山参经历了数百年的采挖,虽然深山老林里还有存在,但一株五两重的野山参,那也是实在罕见。这可不比地里的白萝卜,一扒出来三斤重,又大又水灵。 “这株长脑参我足足花了一千两才弄到手,去了燕京,总能值白银八百两乃至白银一千两吧。” 金斗吉炫耀的神情丝毫不掩饰,如此昂贵的货物,不对,应该称之为宝物。一千两弄到手绝对值这个价,随便卖给哪个年纪大了的达官显贵,这玩意煮了参汤喝下去起码能吊上一月两月的命。 那时候别说一千两白银,指不定一千五百两都可能。这玩意仙丹称不上,但效果绝对立竿见影,在燕京抢手的很。 啧啧称奇了一阵,金斗吉正准备收起来,林尚沃却轻轻说了一句“且慢!” “你们不觉得没有香味吗?” “香味?”洪大守和金斗吉齐齐看向林尚沃。 “是啊,人参是天地间至宝,孕灵气而生,内中芬芳不可尽数。按理说这般打开展示,起码我们三人应该口鼻留香才是。” 林尚沃是卖老了人参的人,他见过的人参没有一万斤也有九千八。红参的香味虽然肯定比不上野山参,但也颇为浓郁了。可眼前这株长脑参,却没有那种丝丝入扣的香。 金斗吉心下惶恐,立刻打开木盒,轻手轻脚的把人参取出来,靠近鼻子闻了闻。整个脸极速的颤抖起来,人也哆嗦了。 林尚沃从他手里接过人参,对着外面的光一瞧,又仔细的闻了闻。 “这怕不是四叶参。” “四叶参?难道不是人参吗?”洪大守看林尚沃尴尬的把人参放进木盒,有些奇怪,都是参,顶多品质有差别,不至于完全不同吧。 “洪大哥,四叶参固然被称作参,实际上在汉方药材中并不称为参,而是称为桔梗。” “桔梗?” “你是说街上一文钱可以买一大捧,大家买回家淹泡菜吃的那个桔梗?”洪大守不可思议了,桔梗泡菜在后世的东北还挺有名的。 “虽然不是一种东西,但也差不多,都是排脓解毒用的普通草药。当然啦,这株四叶参晒干后还能这么大,也能值十两了吧。” 听到十两这个数字,金斗吉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一软就瘫了下去。 15.竟为盗贼所欺骗 洪大守和林尚沃惊得连忙起身,抢上前来,扶住金斗吉。眼看着这么一个大活人,竟然眼皮一翻就昏死过去。 林尚沃朝手里哈了一口气,感觉吐仙气似的,看了看大拇指的指甲,好像也不脏。对准着金斗吉的人中,狠命的就掐了下去,人没见醒,那人中都给他掐破了。 洪大守则打开门,“娘,家里有没有热水,赶紧端一碗来!” 掐了好一阵,金斗吉终于活了过来,刚复苏就瞅了一眼盒子里的桔梗。然后眼神迅速涣散,哎哟哎呦的叫唤了起来,有气无力的。 两人没得办法,掰着他的嘴,从屋外洪氏手里接过一大碗热水,硬给他灌了下去。 一大碗烫水下肚,金斗吉脸色变得红润了起来(你喝烫水你也红),咳嗽了两声。然后拿起那株桔梗,楞楞的盯着不说话。 “要不要去请个大夫?” “请一个吧,不然这人可就木了。” 两个人有些惊疑不定,金斗吉看样子,一口气是缓过来了,可人好像还没缓过来。 不过想想也是,任是谁被人骗了一千两,那肯定也精神崩溃。搁现在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中产被骗了几百万,也许跳楼的心都有了。 “诶诶诶,金老兄。”洪大守拿手在金斗吉面前晃了晃,金斗吉毫无反应,还是看着那株桔梗。 “林老弟,你在这看着,我去城里请大夫。” “这不请用大夫,把人扶出来,扶到院里凉桌上就行。”站在门外的洪氏突然开口了。 “您还会瞧病啊,娘。” “这那算病,你小时候梦魇着了,一时失了魂,不也这样。” 得了,死马当活马医。先扶出屋子透透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应该有利于恢复,起码比闷在屋子里好。 洪氏看两个人把金斗吉扶出来,撂凉桌上。去仓房里取了一个铜锣,吹了吹上面的灰,找了个趁手的锤。 “金斗吉!”边喊,边猛的一敲锣。 “铛”的一声,把金斗吉吓得人一哆嗦,但你还别说,效果真好。就这一下子,金斗吉不仅把攥在手里的桔梗吓掉了,人也回了过来。 金斗吉回过来以后,“哇”的一声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叽里咕噜的念着的都是什么我的钱啊,一千两啊,被骗啦,不得好死的东西啊。 “喂喂喂,金老兄,别哭啦,再哭桔梗也变不成长脑参。” “可我花了一千两啊!”拿着那株桔梗,金斗吉眼泪鼻涕一大把。 “你从哪儿买来的,铁山这界面上还有人敢糊弄你?他不要小命了?” 洪大守这才觉得奇怪,作为铁山实际掌握者金进士的家人。尽管做了不知道多少坏事,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可现实就是这种坏蛋在铁山活得好好的,不仅现在过得好,而且可以预计以后也会过得好。 铁山这一亩三分地,就是金进士的地盘,没有人敢把金进士的白手套金斗吉给怎么样。 “额,这个,这个就是…………”金斗吉居然瘪住了,不敢回答。 “没事,林老弟实在人,不会到处乱说的。至于我娘,更不可能了。”洪大守随意的安慰道。 可金斗吉直愣愣的盯着洪大守,合着他不放心的只有洪大守,别人他还就无所谓了。 “哎呦喂,咱们现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防着我啥啊?把你卖了我能长上二斤肉?”洪大守气不打一出来,他根本就没想弄死金斗吉,至于时时刻刻的搜集金斗吉的黑材料嘛。 咽了一口唾沫,金斗吉左右张望了一圈,才悄悄的说了一句。 “五峯山!” “你通贼!”洪大守和林尚沃两人一听一惊,这个金斗吉居然还和山上的盗贼有联络,甚至和他们做买卖。按律就是以贼论处,罪大恶极的是要处死的。 “就是一面之缘而已,你别瞎说。”金斗吉急忙撇清关系,连洪老爷都忘记叫了,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那你怎么敢从他们手上买人参,还买这么贵重的,一下子就付一千两。”洪大守才不信他的鬼话,没点交清,哪里敢和山贼做生意。 “真的是巧合,我本来想去南边的定州买虎皮,可衙门里一个帮闲说五峯山下有个姓郑的私商,虎皮都是从山上盗贼那里买的,价钱更便宜。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就去了。” “然后你虎皮没买,买了这株桔梗?” “那不是被骗了嘛!”金斗吉那张脸别说多难看了。 “终年打雁,没想到老兄你也会被雁儿啄了眼。” “不行!我要去找那个姓郑的!” 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金斗吉肯定着急,他的本钱一半多都砸这株桔梗上了。如果这个赔了,那他这一趟真的也就只能保本再挣两个辛苦钱。别说发财了,不发疯已经很好了。 “现在去找?人家怕是收了你的钱,早就猫进五峯山了,你哪里找得着。” “洪大哥说得有理,那名私商很有可能就是五峯山的盗贼假扮的,想去五峯山找那人,简直是大海捞针。”林尚沃也十分赞同洪大守的话。 “那不行,五峯山的贼头六孙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怎么敢欺骗我!” 你还说你不通贼!连山上的大贼头都见过,哪里是一面之缘。以洪大守来看,简直是过从甚密,甚至就有可能是蛇鼠一窝。 这次金斗吉被骗,怕只是山下的小弟一时不认识金斗吉,本着难得遇肥羊,不痛宰一顿白瞎了他们五峯山的名号。 “难不成上山去找六孙理论?要去你自己去啊,我门洪家代代都是良善,不敢和贼人牵连上关系。”洪大守义正言辞的样子。 金斗吉却撇过洪大守,而是一把握住林尚沃的手,就差喊林尚沃亲爹了。 “你们湾商的姜大行首乃是当年摆平六孙的大人物,林兄弟你是湾商的书(屏蔽)记,你代表湾商,你和我去一趟好不好,五峯山的盗贼一定会卖你一个面子的。” “这…………,姜行首如今在中江后市,他肯定不会为了这种事过来。至于我,不过是本店的书(屏蔽)记,像我这样的,本店起码有二十个。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 林尚沃除了苦笑,还真不知道怎么把金斗吉给推脱掉。 16.五峯山别有乾坤 林尚沃终究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人求他。更何况这件事上面,金斗吉确实是无辜被骗,委实是有一些委屈。 “去是可以去,但我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林尚沃勉强答应了下来。 “去就行,去就行,五峯山一定会卖湾商一个面子的。” 看着千恩万谢的金斗吉,洪大守和林尚沃面面相觑。五峯山终究是贼巢,虽然确实多年前被湾商团如今的本店大行首姜大虎给摆平了。据说是安守山寨,已经不做没本的买卖。可到底如何,不是他们这等良民知道的。 当然这里三个人也算不上良民,金斗吉不用去说,白手套一枚,逼(屏蔽)死了不少好人家。林尚沃那是商团中层骨干,运货路上,山贼马匪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手底下未尝没有一两条人命。 洪大守更奢遮啦,杀官造反全占了。罗捕盗的命有他一刀,平山郡兵三十人的性命他也有份。只不过这事儿知道的人已经被灭口了,剩下的不是同伙,就是路人。 韩三石韩五石这帮人更不可能告发洪大守啦,一同办的事,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 如此一算,三个人倒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鸡,等闲来几个汉子,还真不一定能拿下他们。 想来龙潭虎穴是闯不了,山贼巢穴大概还是可以轻松来去的。 歇了一夜,带上了点干粮。洪大守揣了把短刀在腰间,林尚沃想了想,终究也带了把短刀。 最没用的反而是金斗吉,别看平时人五人六带着一帮恶棍泼皮,横行乡里。可真让他动兵刃,他居然怂了,挑挑这个不敢带,摸摸那个不敢拿,夹着根当登山杖的短棍就出门了。 也就是个地痞流氓的命! 五峯山靠着铁山湾,山高林密算不上,毕竟是使清贡道沿线的山岭,开发程度不算低。铁山郡有些人口,五峯山下也有几个村子。 金斗吉就是在山下的村子里碰上了那个所谓的郑私商,然后被人忽悠着用一千两买了块泡菜。 这村子想都不要想,肯定是山上贼巢的眼线。村里的人肯定都是山上贼人的亲眷家属,或者说有关系的熟人。不然哪有什么良善百姓,敢和山贼住在一块儿。 洪大守连水都不敢在村里喝一碗,他一个“身娇肉贵”的两班贵族,可是最完美的绑票目标。绑了洪大守,不问家里的洪氏讹上几百两,铁定不会放人。 在村里寻摸了一圈,金斗吉终于找到了一个铁匠,一番介绍,尤其是林尚沃湾商本店书(屏蔽)记的身份着重强调之后。那个铁匠从家里后院叫出来一个半大孩子,带着三人上山。 小孩没穿鞋,光着个脚在山路上蹦蹦跳跳的。可你别小瞧了这小孩,真的和猴子一样,钻山越岭,带着三个人在山里一阵猛绕。 那脚上像是加了足力健一样,永不疲倦似的。用不了几步就甩开三个成年人一大截,然后或站或坐在小道上嘲笑催促三个大人走快点。 洪大守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都是手上有把子力气的成年男性。脚程绝对不差,尤其洪大守可是刚刚走了一千三百里地从汉阳回到铁山的。 一千三百里啊!全靠一双脚底板!如今居然都输给面前这么一个皮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硬是足足走了小半天,走的天都要擦黑了,三个人才到了所谓的五峯山贼巢。 “这臭小子肯定带我们绕路了,我的草鞋都要磨穿了!”金斗吉坐在一截枯树干上,大声的喘着粗气。 那孩子也不恼,跑到金斗吉面前,伸出手,眼巴巴的望着金斗吉。 没得办法,金斗吉掏出了一小串三四十个钱,那小孩把钱揣起来,又把手伸到金斗吉面前,也不说话。 “讨债鬼!给你给你!”金斗吉没办法又抓了一把二三十个钱给那小孩,那孩子才罢休。 然后一溜烟的,人影就从山林中彻底消失。没过半分钟,连声音都听不见了。果然这孩子知道近道小路,就是瞒着三个人罢了。 眼前的贼巢,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是村子,就一圈普普通通一人高的栅栏。除此之外也就两个望楼而已,在洪大守看来,防老虎豹子的作用更大一些。 寨子里也有人发现了三人,走出来一个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头发简单的用一根草绳栓脑袋上,手上提着根长棍,从上到下的打量着洪大守三人。 “我是铁山郡的金斗吉,要见你们首领六孙。”金斗吉肯定来过这山寨,说话行云流水,早就清楚了。 “这两个是?”那个汉子听说过金斗吉,又指了指洪大守和林尚沃。 “一个是同乡的洪大守老爷,一个是湾商本店的书(屏蔽)记林尚沃。” “行吧,跟我来。”果然在这个寨子里是湾商的名头更好用,那个汉子一听是湾商的人,神色都有所变化。 寨门敞开着,但等三人进入后,很快就关了起来。 “天黑了,防山里的畜生而已。” 理由倒是好理由,但是洪大守和林尚沃都感觉不靠谱,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此时寨子里冒出阵阵炊烟,来时看到寨子周围有一些垒土堆砌出来的梯田,也有一些山里常见的坡地,地里的应该是豆子。没有足够的水,怕是也难以种植水稻。 往里面走了一段,洪大守意外的感觉热了起来。而且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有很多铁匠同时在敲打铁砧一样。 “你们山里有很多铁匠吗?” “不多,二十来个吧。”那个汉子随口回答,这个声音瞒不住人的,太吵了。 “打兵器?农具?还是?” “都有,农具多些,能卖上价钱。” “你们那儿来的生铁啊?朝廷的铁官虽然不怎么严厉,但几十个铁匠炉用铁,那也不是小数目啊。” “我们根本不用鸟那些狗官,你看!”顺着那个汉子的手一指。 赫然是一座正往外冒着火星子的铁炉! 17.炼铁亦有万般难 洪大守穿之前是工科生,车床磨床那是见过不少,数控的手摇的都使过,脚踏的钻床也用过两次。甚至还兼修了一段时间电气自动化,三相电机啥的也知道一点。 可眼前这个六米见方的高大铁炉还是让他惊讶,光是给他鼓风的鼓风机就是四匹马轮着转在那里拉。 难怪越往这走越热,不过是春天的时节里,炉工却个个都是只穿一条大裤衩。炉子旁边热浪逼人,那温度像是要把人都化掉。 如此“宏伟”的旧式铁炉,惊讶的却只有洪大守,金斗吉和林尚沃居然一点也不奇怪,还装模作样的评头论足。 金斗吉来过这贼窝,见过这景象,也就不去说他了。林尚沃一个义州人,干的是账房和翻译,怎么会知道铁山五峯山的事情。 “你们湾商不会是他们的买家吧?”洪大守想到了一个很可能答案。 “是啊,姜行首之后,每年我们商团都从五峯山采购生铁四万斤,熟铁五千斤。我在本店的账簿上见过,这里的铁质量很好,比之清国的还要好上一些。” “这可是贼!”洪大守小声的说道。 “话不能这么说,不过是一群活不下去的百姓,自力更生而已,他们炼铁,也不过是挣一口饱饭罢了。”林尚沃他们这种大商团,黑白两道通吃,很多事情看的更轻。 “那你们这生意做的好啊!”洪大守还能说啥,去举报湾商通匪?不可能的,自己屁股都不干净。 那个带路的汉子,招呼了一个年轻人过来盯着三人。就告辞往寨内一个大院里去了,应该是去禀报洪大守三人的消息。 反正也没有人阻拦,铁匠活儿而已,人家也不遮着掩着,就搁哪儿给三个人看。像他们这种占山为王的,只要不下山侵犯官府和大户的利益。就李朝如今这幅烂样,别说不想管,就算想管,以如今官兵的水平也够呛。 洪大守盯着叮叮当当,正在敲敲打打的铁匠们。确实如同之前那个汉子说的一样,大部分都在打农具。这种商品在小农社会是不愁销路的,价钱高低而已。 “这边的铁怎么会比清国的铁好呢?”洪大守边看边问。 “这边炼铁用的是木炭,不是石炭。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但确实比清国北方来的铁好上一些,和广铁(佛山铁)不相上下。”林尚沃像是知道一点,随口回答道。 “木炭啊………”原来如此,木炭炼铁啊。(照例还是不百科,原理你们肯定看别人复制黏贴的都腻了。) 逛了一圈,新奇劲过去,洪大守也就算看完了。按他们的说法,一个月也就只能开两三炉,一炉出不了几千斤铁,一年到头二十万斤铁到头了。 搁现在,年产百十吨铁的小厂矿,早就关门大吉了。可就这么一个不算大的井,加上个炉子,足足养活了山上山下几千口人。 说来也无奈,不是他们不想扩大产能,是没有办法扩大。 就和很多穿越的带科学家一样,给炼铁高炉增加蓄热室,增加炉温。这种东西洪大守就算大学都还给老师了,也能说个一二三出来。 可有个屁用! 你就算把平炉炼钢法,转炉炼钢法,全部倒背如流,照搬到这儿来也屁用没有。你就是吹破天也没一样,不要以为二十一世纪的百度能帮上啥大忙。 古人不是蠢人,现在的社会发展也是一代一代古人推动出来的。 就和洪大守眼前的炼铁炉一样,明明一炉鼎峰能炼小一万斤铁,可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可能。 因为最简单的一个原因——没矿石! 或者说有数不尽的铁矿石,但你运不来! 像铁山这种浅层矿,甚至可能整座山都是矿脉,往下挖十几米或者二三十米,就能出矿石了。这石头往矿井外面背却不容易。 坑道又不是直来直去,斜着打进去的坑道,入地三十米,长却有可能二百米。 你一个顶顶棒的大帮小伙子,一筐背二百斤铁矿石出来,一天打三个来回,这人就干不动了。不能干了,再干就死井里了。 咱们国家同时代,燕京外边门头沟,出煤炭的地方。根本没人愿意干矿工,太累了太难了。有清人笔记写了,这些煤矿九成以上都是设法拐卖人口进矿,一般一个人干两年就死了。 没错,是死了! 两年就活活累死了! 甚至有野史说有个四品官也被人套了麻袋,卖到井里去,亲眼目睹这时代矿井的恐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年后几乎没命才逃出来。 最后上奏朝廷,发了官兵,一体严查,解放了二千多被拐卖来的矿工。那惨状,无以复加。 坑道里塌陷、渗水、通风、照明,什么都是大问题。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配套,根本别想玩什么坑道作业,深井挖掘。 老老实实去挖露天矿,没有露天矿,那局面就和五峯山这一样。矿石就在那儿,但你运不出来,就这么不讲理,就这么现实,就这么残酷。 不服你就憋着! 也就是洪大守三个人刚巧碰上了,这个月正好凑够了矿石,可以开一次炉。不然这炼铁炉就凉的通透,空有冶炼能力,却无矿石冶炼。 如果搁英国1801年,火车应该还没发明,但改良蒸汽机已经有了。那么还有点搞头,可以解决深井挖掘的部分问题。可洪大守不会徒手造蒸汽机,白瞎。 只能百无聊赖的随便看看,除开打农具的,还有两个铁匠在打刀片,最普通的腰刀。没有任何的钢在里面,上了战场砍几刀就能崩豁口出来,最廉价便宜的大路货,仅次于更廉价的铁枪头。 等到最后一个铁匠,拿着根铁棍在卷铁,叮铃哐啷的敲个不停。像是在用一张铁板,锻打成一根铁管。 还有一个铁匠学徒在旁边打边锤,没过多久,一根卷在铁棍上的铁管就打至成型。插进水中冷却之后,从铁棍上脱离。 等等!这不就是鸟枪的枪管嘛! 18.何言火绳胜燧发 “这是在打制鸟枪?” 洪大守好奇心再度泛滥,毕竟他虽然是在籍的武班军吏户。可李朝的朝廷只要求他习练弓马,认识金鼓。 要的是百步穿杨,乘马飞驰的功夫,以及排兵布阵,披坚执锐的识略,而不是和抓来的贫民步兵一样用三个月就能上阵的鸟枪,对着满鞑和倭寇撸喷子。 当然啦,理论上洪大守也可以用鸟枪。因为大萌灭亡之后,孝宗大王矢志兴复,算是有点不耻下问的学了学满清的军队。 很显然康熙年间的清军就已经开始大规模的装备鸟枪了,到雍正二年时,比如天津水师营的八旗兵已经全部弃用刀枪,也不做骑兵,二千人统统去做了鸟枪兵。 到了乾隆年间,更夸张啦。西山健锐营,八旗之中最能战最敢战的部队之一,全部都使的鸟枪,练的攀缘登梯的功夫。 别看这位十全老人嘴上大放厥词,只重弓马,可到他的时代,连河南开(屏蔽)封驻防八旗等各地的八旗都改习鸟枪了。一营兵三百来号人,有一百二十二员鸟枪手。 八旗一多半都开始用鸟枪,更不要提绿营。当然绿营比较卑微,前不久刚镇压的川陕白莲教大起义。起义之初,陕西绿营一镇兵马,在四川重庆和汉中地区被起义军歼灭。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绿营兵很久不操练刀枪,至于鸟枪那训练的更少。燕京八旗火枪营一月十五次会操,到如今也不过应付了事,遑论地方上的讨饭兵绿营。 火枪已经大部充当了清国军队的制式装备,火器兵的数量在全国军队中占据百分之六十,数量十分的可观。 与此同时,民间的鸟枪也已经完全的泛滥成灾。清人纪昀所著《阅微草堂笔记》中,先后提及使用鸟枪多达二十三次。很多农民、水手、猎户,甚至大户人家的奴仆都装备和使用鸟枪。 就李朝对面的山(这破大学害我屏蔽)东一省在乾隆五十三年的收缴中就抄收了鸟枪超过六千杆,而到乾隆五十八年,全国查抄的鸟枪多达四万三千杆。 民间私造和使用鸟枪蔚然成风,甚至到了福建两广以及湖南土客大械斗的时候,上千支鸟枪轮番齐射,迭发迭进。乃至于最后抬出劈山炮等轻型火炮,进行攻击。 四川大邑县令甚至被人用抬枪自远处轰击,轿子都被轰碎。到最后居然还抓不到人犯,抬枪也是私造的无迹可寻。 同样的也是嘉庆年,广东海盗张保仔,不仅仅是数以千万计的火枪了,这已经完全不能满足他的军事需求。他甚至在广东境内购买到了六千斤神威无敌大将军炮,其余大炮更是数以百计。 这是时代的潮流,就算李朝和满清同样下达私造或拥有鸟枪一件便要仗一百,件数多者流放三千里的严令,也难以阻止火枪的流行使用。 可李朝的在乡两班势力还是十分强大的,作为国家的统治阶级,还是很害怕平民拥有火枪这种杀器。所以远不如隔壁清国的管理松散,可以肆意持有。 “你们这个鸟枪是自己用吗?”洪大守看铁匠不理他,又问了一句。 那名铁匠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在他眼里算是细皮嫩肉的洪大守。 “这位老爷怎么会到我们这邋遢地方来?您还是让开些吧,免得脏了您的靴子。” 这话里的语气要是听不出来,洪大守也白活了。这人刚刚不是没听见,是纯粹就不想搭理洪大守。实在是洪大守一再发问,于是才没好气的回答一句。 “你没看到他右手臂上的烙印吗?”金斗吉看洪大守尴尬的站在那里,悄悄指了指。 果然右臂上有一块方形的烙印,是“平京营官”十个字。意思是平(屏蔽)壤监营这个地方所属的官营手工作坊的官奴婢。 这铁匠是个逃亡的奴婢,难怪对于两班的洪大守没有好声气。洪大守那个大檐纱帽看来以后不是正式场合少带为好,到哪里去都被人一眼认出来是两班,没法和群众打成一片。 “我们这的鸟铳不是官制的,打得都是短铳,也不打多,我们自己留一部分,湾商团会买一些,剩下的对岸的清国有多少要多少。”那个暂时当介绍人的年轻小伙子突然开口。 “鸟铳在清国很好脱手?” “一支能卖白银七两,比卖铁挣钱多了。” “白银七两?委实不贵。”洪大守记的英国现在装备的棕贝斯差不多三英镑,这时代一英镑差不多8克黄金不到一点,三英镑就是24克左右。 换成中国的官价,差不多十一两的样子,具体几钱几分几厘就不去计较了。 “我们这是短铳,不及官制的长。”说着,那个年轻人就让一个人拿了一把短铳出来。 此时清国的制式鸟枪大概全长一米六多,而眼前这支只有一米一的样子,确实是只能叫一声短铳。做的到是不太粗糙,该有的部件都有。 从那人手里接过来仔细察看了一番,洪大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铜帽枪会打吗?” 铜帽枪就是嘉庆道光年间对燧发枪以及击发枪的俗称,不要以为清军不装备。平张格尔之乱的时候有装备,而且数量并不少。 “到底是老爷,分不清好坏,铜帽枪那玩意儿也就打打畜生,十下到有五下打不着火,不是个玩意儿。” 正在忙活的那名铁匠听到洪大守的问话,好不容易又开了口。话里话外虽然是讽刺燧发枪哑火率极高,但实际上还是在鄙视洪大守没见识,居然觉得燧发枪比火绳枪更好。 要是搁起点,洪大守早就喷上去了。保证几百字都不带一个脏字,不骂得这个铁匠体无完肤不会停嘴。 可如今是人家贼巢里,洪大守还是克制住了。心里反复默念不知者无罪,故脑(屏蔽)残者无药医也。 这种人也就是个臭打铁的了,完全看不出燧发枪和击发枪的先进性。火绳枪在欧陆早就是老黄历了,在李朝的这位铁匠嘴里居然还是个宝贝。 “这位老爷想要买支铜帽枪?” 19.林尚沃居中斡旋 闻声而去,一个三四十岁,国字脸,唇上厚胡须,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精壮大汉大马金刀的走了过来。 “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洪大守身上的案底已经不小了,再加一条私藏鸟铳的罪名倒也不是不行,可重点是没带钱! “想必您是一名武班吧。”那个大汉走到三人面前,沿途的铁匠伙计人等纷纷向他致意。 “确实如此。”洪大守脸上并没有写着武班的字,也不知道这人怎么看出来的。 “在下便是这五峯山的首领六孙,除开金老爷(在洪大守这个两班面前是奴才,可在外人面前金斗吉就是衙门里的大老爷。),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湾商本店书(屏蔽)记林尚沃。” “铁山洪大守。” “代我向姜行首问好,多谢他历年来的照顾。”六孙果然最重视的还是湾商团的林尚沃,洪大守和金斗吉还是要次一等。 “一定带到!”林尚沃也知道五峯山也是湾商的一大供货商,你好我好大家好。 “说吧,所来何事?我是个粗人,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就行!” “是这样的,金大哥在山下花费千两买了一支号称百年长脑参的四叶参,贵方做的似乎有些过了。” 林尚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得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和六孙交涉。虽然这世道还算有点王法,可是和山贼讲王法好像又有一点开玩笑。 六孙听了林尚沃的话,脸上表情淡淡,轻轻招了招手。立马就有一个汉子过来,六孙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请三位稍待,让我确认一下,金老爷的东西怎么敢错给他呢。” “有劳了,有劳了。”林尚沃听人家说的漂亮话,并没有什么不对,只能顺着说下去。 过了没多久,出去确认的人回来。也是叽里咕噜的向六孙说了一通,大概是确认山下伪装的私商坑了一把金斗吉。 “确有此事,是我手下的一时眼拙,没能认出金老爷,请各位下山,五日内一千两必定物归原主。”六孙到是承诺的很快。 林尚沃看到金斗吉脸上的难色,也知道金斗吉是被坑怕了。一下被坑一千两,任是谁都会心生疑虑。如今六孙的承诺,很有可能是看在林尚沃,或者说是湾商的面子上。 下了山,林尚沃一走,山贼的话靠谱不靠谱?没人敢打包票。 “因这一千两是金大哥用来办货的,使节团马上就要出发,怕时间不凑手,能否先酌情给上几成,让他拿去办货。” 林尚沃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了出来,人家六孙面上已经答应五天后送来。可金斗吉那边又过不去,林尚沃夹在中间,只能慢慢调解,设法转圜一二。 “并不是不想现在就给你们,山里的状况你们也看到了,都是些火烧田,粮食早就不够吃了,那一千两已经使出去买了粮食。就是想给你们,我一时也拿不出来。” 六孙到是很光棍,一点没有隐瞒。就很平淡的把自己没钱的事情说了出来,到是直白。 想来这山上山下二三千口子,虽然也有几亩薄田。可这时代,要想多打粮食,除了老天爷给面儿之外,全看水肥。洪大守家的就是上好的水浇田,金进士看了两眼放光。 而五峯山山上山下的这些旱地,根本打不了多少粮食,管不住几千张嘴。就算开炉炼铁也就大家混个半干半稀,好不容易坑了金斗吉那么大一笔,当然立刻就去买粮食回来饱餐一顿。 “这………”林尚沃把脸转向金斗吉,不停的用眼神示意他,到底怎么说。是不是就这么离开,赌人家五天后会送回来一千两。 “五峯山这么大,总也有点山货之类的吧,反正也是办货,在你这儿办也是一样。” 洪大守看人家那么坦诚,肯定不能再逼人家现在就掏钱出来。索性就拿东西抵帐嘛,不用金斗吉再乱跑了。 “山货嘛到是有一些,不过零零碎碎的,怕是不够一千两。”六孙显然也不乐意欠人家的钱,但百年以上长脑参哪儿那么容易就寻着,那是宝物,普通的东西又值不了那个钱。 “让林书(屏蔽)记掌掌眼,总能值个三瓜两枣,差不多就成。”洪大守把林尚沃轻轻向前一推,双方都认可的中介,现成的。 “也成,麻烦林书(屏蔽)记了。” 五峯山肯定不光有铁,正常山里该有的东西并不少。最直接的就是人参,但铁定没有一百年以上就是了。 先拿上来的七株长脑参,小的只有五六钱,大的也才一两多。就算七株合起来有五两重,可根本不能和一株就五两重的百年参比。 “二百两。”林尚沃看了看根须,又闻了闻参香,确实是野生长脑参,但都一般般,算不上宝物。 洪大守也接过来闻了闻,果然有一种不好形容的香味,幽幽的,一点儿也不冲,没有刺鼻的感觉,闻起来有点舒服。 “还有十来个红松香,大大小小,能值几个钱?”六孙又提出来一个布袋。 往外一倒,洪大守立刻看出来了,原来如今的红色琥珀称之为红松香。 大的总有小半斤,小的只有鹌鹑蛋一般,数了数有十五颗。大的可以雕个件啥的,小的就只能凑够了做做念珠之类的了。 “大的几枚能值些银钱,小的就…………”林尚沃在商言商,没有什么偏颇,搁后世鹌鹑蛋大的血珀也挺值钱了,可如今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小的不当个玩意儿,一并送给你们,能值多少?”六孙也明白道理,挥挥手直接算帐。 “也算二百吧。” “行!” “还有两张豹皮,十几张狐皮。”又有两个汉子抱了一叠皮草过来。 林尚沃抖开豹皮,一件有一处臀部的大破口,一件是头部有好几个箭孔,都不在主体部分,算是上好的全张。 带上狐皮十七张,算了三百两,就普通的行情价格。 其他的零碎就真的不值钱了,你要是砍上几十棵成材的红松回去,也能值三百,可金斗吉带不走啊,最后还是只能欠着,说十天内一定送来剩下的三百两。 金斗吉一个人背着满满一筐的货,心中轻快的离开山寨。 临走前,六孙送给了林尚沃一张鹿皮,说是给他做双靴子赶路去燕京用得上。林尚沃本来是死活不肯收的,架不住人家热情,最后才勉强收下。 而洪大守人家也没忘记,送了一支铜帽枪。 20.金斗吉谋划长久 下山又是一阵猛绕,天都黑了才下来。本来是不敢在山下的人家里睡的,都是山贼的家属,哪有那个胆子。 不过山中一行,可以看得出六孙以及他手下这些所谓的山贼,更多的还是讨生活的百姓,避入深山结寨自保求存而已。 来时一口水都不敢喝,去时洪大守就已经敢在村里喝酒吃饭了。 村里提供的就很普通的糙米饭,然后是腌的野菜,如今春生,山间都是各种各样的野韭野葱,很多植物的嫩芽都能吃,甚至蕨类植物的头也可以掐下来做凉拌菜。 肉也有,毕竟靠山吃山,一只只有一斤多的野鸡,根本不可能够三个人吃,也就喝个汤,汤里卧了一大把干木耳,滋味还是不错的。 至于酒,就是最普通的米酒,浑浊不堪,度数也低。但没有人嫌这个酒不好,这年月一口酒也不是那么易得的。 “这五峯山上的渠首像是个人物。”洪大守放下筷子,拿勺喝了一口汤。 “有几分气度,确实是个人物。”林尚沃也赞同,他在湾商本店,大富大贵的人物见得多了,这种草莽中的英杰倒是第一次打交道。 洪大守下了山细想,觉得这个六孙真是一个手眼具明的人物。一眼就能看出洪大守这个两班是武班户,而此前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了蛛丝马迹。 其后又大方承认坑了金斗吉的银子,毫无推诿,克明期限表示还钱。在被人质疑也许给不起钱的情况下也不生气,而是大方的答应愿意用财货抵帐。既没有斤斤计较,也没有争短说长。 总而言之,就像一个能办大事的人。 “不过可惜了,他终究从贼,又无出身,此生可能也就局限于五峯山一隅了。” “是啊,他要是有个好出身,也许如今已经是我们需要仰望的存在。” 林尚沃把酒碗放下,摇了摇头,对于如今顽固的封建等级制度,长叹了一口气。 “这才多大点事,不过是小事一桩!”把那个根本没有一两肉的鸡腿舔干净,金斗吉叼着鸡骨头,突然开口。 “他要是真会经营,向官衙捐纳二百石大米,立马就能脱了贼身。如果他是经我的手,不要他的米,只要花上五百两,一个两班我保他下来。” 一说到衙门里的本行,金斗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的极有条理,又清晰明了。 六孙这种做过山贼的,肯定没有户籍是吧。先花五十两,顶一个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十年的良民户的户籍。 然后按照李朝的规定,缴纳军保布多,同时又服过国家的兵役的壮丁,在民户之中可以脱颖而出。反正不过是衙门里文书篡改誊写的小事,很轻松就能帮他修改成一个四十岁,在郡中服两年兵役,每年缴纳超额军保布的一等良民户。 然后如今正好黄海道赈灾,出钱出米,投一个报效朝廷的捐。衙门里上上下下的纸张茶水钱给足,不肖半个月,就能帮他买一个两班的户籍。 这样顶天不过才花五百两而已。 而且李朝那么多氏族大姓,出头的毕竟是少数,穷鬼落魄的数之不清。反正骗嘛,找个老而无子的,送上五百两,过继进去,这下还能弄个说得上的出身。 起码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不再是一眼就被人看出来的捐纳两班。 最后就是进京谋出路,这一条才是重头戏。连洪氏那种乡下妇女也知道,要投对人,要站对队。没有门路是没办法买上官的,拿着钱去送人家也不会收。 官缺那都是要紧着同族同乡同党的人先选,剩下的才会往外卖,这是人情社会的必然。 像洪大守买官,即使没有闵廷爀的路子,只要回丰山洪氏,肯定就能补上一个缺,大小而已。这就是出身的好处,有出身比无出身容易太多。 假设六孙以上都办成了,但进京买官这一步,基本不太可能通过,因为他买的那种破落户爸爸不一定好使。 但他可以另辟蹊径,买进士,进士买不到买杂科。科举嘛,反正就是两班绝大部分垄断,除了固定走后门一定要考上的。总会有名额拿出来卖,舍得花钱,要不了三五千就能买一个。 买了进士就能进公门,哪怕天天去坐冷板凳补缺,总能把吏曹里随便哪个司的正郎佐郎混个脸熟。往歌栏瓦肆里多请几回,好酒好菜好姑娘都流水价的往上送。 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该到的一律送到。不该到的什么时鲜瓜果,山珍渔获,也要勤快的送到。最好连人家家里的老婆孩子也注意着,什么西洋玩具,清国首饰也送几件。 一回生二回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搞定了哪位正郎佐郎,就有了进身之阶,再花上三千两,一个正儿八经的县监绝对能选上。 虽然前后总要花一万两,可三年一任县监总能捞个三万吧,绝对不会赔本。 身份也洗白了,钱也能挣到,岂不是美滋滋。 洪大守和林尚沃看金斗吉在那里掰着手指头算账,好像那都是他亲历的一样,说的天花乱坠,就差贴脸了。 “这怕不是你自己的路子吧?”洪大守眯了下眼睛,看着金斗吉。 “千辛万苦去燕京,不就是图这个。”金斗吉嘿嘿一笑,坦然承认。 “金进士的救荒米钱你舍得让别人去做?” “这个嘛,我替金老爷干了十多年,统共就那么点儿体己银子存下来,还不如挣个官做。”看洪大守来了兴趣,金斗吉也就豁开了说。 “他能让你走?” “你们二位看不上经手救荒米那点银钱,可就这铁山的一亩三分地上,几十双上百双眼睛盯着呢,巴不得我赶紧走人。” “更何况我虽然算是金老爷的家人(私奴婢),但也给他干了这么些年,他也不会放心让我一直干下去,早点求退,也许正和他意。” “这么说你已经辞了差事?”这下连林尚沃都来了兴趣。 “辞了,金老爷还给了五十两的赏,说我多年辛劳,又把身契放给了我。” 金斗吉脸色有些变化,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几天过的太虚幻。 “你们倒是主仆一场,好聚好散。” “我原也以为这样,可转天金老爷房里那位良妾的弟弟就挑了我的差,哈哈哈哈哈哈。” 哪怕金斗吉不走,这差事他可能也真的干不长久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找个由头给打落凡尘,而且那时候不仅面子上难看,这些年落的几个钱也有可能尽吐出来。 “以前倒是小瞧了你,还叫你一声金大哥,以后你要是发达了,提携我俩几步。” 洪大守和林尚沃举起酒碗,朝金斗吉敬了个酒。金斗吉也没让,三个人干了一个痛快。 21.所谓脸面价十两 自下山之后,每日在铁山往义州的使清贡道上,都有背悬着竹筒的传驿策马驰骋。 今日是正使闵廷爀到了凤山,明日是到了平(屏蔽)壤,后日是到了安州。总之是每日一报,天天都在向义州通报消息。 洪大守也感觉到了行期的来临,一面打包衣服铺盖,一面通知金斗吉准备动身。五峯山上的六孙很准时的在第九天送来了三百两的兑票,金斗吉转头就给了洪大守。 他也不知道走的什么门路,乱七八糟的东西买了不少。甚至还专门去买了许多螺钿漆盒,满满当当的装了两大包货物。自己牵了一匹马,就准备出发了。 李朝曾经也有过肩高一米四一米五以上的上等战马,这是元代的马政遗留给李朝的财产之一。尤其是在耽罗,也就是济州岛上,属于当时元代在北方最大的官营牧场之一。 最多时曾经育有马匹八万以上【注1】,并经由元政府从中亚和西亚地区引进优良马种,与当地的蒙古马种杂交,培育出了相当适合东亚北方的耽罗马。 在太(屏蔽)祖李成桂时期,精锐敢战的骑兵动则五千骑、八千骑。高丽末期李成桂统帅五万人北伐大明的时候,骑兵数量众多,极具有进攻性和侵略性。 可惜李成桂和李芳远碰上了朱元璋以及朱棣这两个狠人,狠到什么地步呢? 短短十余年间,从李朝强行逼迫采购军马十万匹以上。尤其是朱棣多次北向蒙古,需要大量的军马,一再向李朝勒索。 最后李朝上表,别的内容可以不去管,有一句很心酸。李朝全国的好马都送给大明了,国内剩下的马还不如细犬高,只能拿来担粪,耕田都拉不动轻犁了。 细犬就是东亚地区古代的一种猎犬,苏东坡也写过“左牵黄,右擎苍”的句子,那个黄就是指的细犬。 总归就是李朝此后的马只有高大的狗那么高了,可狗终究是狗,高了也就一米吧。 很形象,洪大守眼前的这匹马肩高真的就只有一米一,说他是马吧那也真的是,可怎么看怎么像一条大点的狗。 朱元璋和朱棣活活把李朝的马给弄成了狗,毁灭性的消除了李朝的进攻性。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好! “这马哪儿寻摸来着?”看着这匹称得上可爱,却已经成年的朝(屏蔽)鲜马,洪大守突然觉得如果自己哪天上战场骑这种马该是一副多么清奇的画面。 “别提了,我去驿站里想去弄头他们汰换下来的驿马,挑来挑去,这是最好的!” “这是铁山驿站最好的马?”连林尚沃都惊了。 “可不是嘛,得亏我跟站里的书吏是老相识,他们给我报了一个蹄疾,然后把这马转手腾退给了我。” “在册的驿马他们也敢私卖?” “不就是银子的事嘛。每年汰换的驿马好几十头,都要供应使节团。一趟燕京走下来,报病死的就不知道多少,一多半都进了令监家的马厩。更何况,我这是报的蹄疾,走的公文,付了钱清汰下来的。” “这样一匹马你使了多少钱?”洪大守想着要是便宜自己也去弄一个,代代步问题应该不大。 “账上只要二十五两,额外多给了六十。”金斗吉一脸肉疼的样子。 “那倒是还行,不算太贵。能给我也淘换一个?” “走呗,洪老爷您都开口了。”金斗吉把马带货都丢在洪大守家里,到是放心的很。 三个人去了在城外的铁山驿所,和南川店一样,围着这个站也形成了一个小村镇。 歪歪扭扭的绕着驿站的三面搭建了不少草屋和木屋,街道也只是铺了碎石子的土路,除了驿站看起来像模像样以外,其他房屋低矮破旧,不值一提。 金斗吉轻车熟路的走进驿站,站里有两个铺兵,指挥着四五个官奴婢搬着草料。马厩里总有那么上百条狗,不对,是上百匹马。 在人头里找了找,金斗吉就找到一个头戴纱帽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不过就冲那个窄檐来看,也就是个中人。 两个人叽里咕噜了几句,那个中人就被金斗吉带到了洪大守面前。 “洪老爷,小的是铁川站的书吏,不知道老爷想买什么马?” “你先带我看看吧。”洪大守拽过金斗吉,让他头前带路。 主要是洪大守不懂马,有人把马的齿口一看,就是两年马三年马。有人只看看马蹄,就能判断这马能不能走远路。 可相马是技术活,没学过的当然两眼一抹黑。更何况还是在这种矬子里面挑高个,一堆一米一或者一米的马,真的就和玩具一样,怎么挑嘛! “你会挑马嘛?我可一点儿都不会。”洪大守悄悄和金斗吉说着,一边又装模作样陪着林尚沃对马指指点点。 一百多匹马,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走马观花,逛一圈要不了多久。 “我心里有数了。”金斗吉像是打包票一样,给了洪大守会心一笑。 “前头那头栗色的是去年补进来的?”几人离开马厩,金斗吉就问了起来。 “前头栗色的,哦哦哦,那头是去年补进来的,四岁的马,骑乘肯定没问题。” 那个书吏赶忙让一个官奴婢去把马牵了出来,普普通通,毫无龙马之姿。可旁边的林尚沃竟然也点了点头,认为还行。 “林老弟,你也觉得行?” “和我们商团里去燕京的驮马差不多,你看他的鼻孔自然湿润,没有流涕,说明马况很好,没有暗疾。” 林尚沃说的挺像那么一回事,洪大守反正没看出来那个鼻孔有什么稀奇。但既然金斗吉和林尚沃都觉得可以,洪大守也就准备掏钱。 “老许,算便宜点儿,洪老爷是这次闵大使的随员,以后要当官的。” “晓得晓得,还是二十五两走官账,剩下的多给五十两就行。” 得!洪大守的面子就值十两! 【注1】:多扯一句,元代在南方的三大马场之一的庐州牧很早就落入了朱元璋的手里。而作为南方的最大的马场之一,极盛时有马匹(不是战马)二十余万。明军北伐的时候,主力部队那是正儿八经的十余万骑兵和骑马步兵往北打的,不是我们潜意识里的南方水军和步兵。 22.行前淘换京银钱 五月初一,洪大守吩咐了几句家里的事情,和洪氏辞别,带上两个小伙伴,去往义州。 一米七大个的洪大守实在不忍心去骑只有一米一高的马,最后这马还是成了驮货的牲口。不过也好,本来洪大守还要去雇一个杂役帮着背行李,如今有了马,他自己也能轻松上路。 林尚沃是湾商团的通事,占的是湾商团的名额,所以洪大守这儿不过是把两个杂役一匹马的员额换成了两匹马一个杂役。这样不仅不违规,还会让人觉得洪大守老实。 毕竟人会私带,牲口他不会私带啊! 等到了义州义顺馆(不在义州城内),出示了闵廷爀的行文,人家给了三个人一间房,但没有管饭什么的。毕竟洪大守不是正式的译官,只是一名小小的随员。 无可无不可,洪大守本来就不是做老爷要伺候的那种人,正好进城吃饭,同时也可以把洪得柱采办的松栗蘑带回来,再换上路上要用的铜钱和些许银两。 照例来说贵金属是不允许出境的,但如今主要集中在黄金上面。实在是人参贸易太挣钱,大把的银子流入,李朝本身北方也有产一定的银子,所以对于白银和铜钱的出境管理并不太严格。 加上洪大守是随使节团去燕京,说是使节团,九成九的人是去做生意的,肯定要用钱,根本管不住,索性也就不管了。 再次来到湾商本店,还是那样的繁荣,而且由于还有三天使节团就要到义州,黄海平安各地的湾商行首们都亲自或者派出亲信,带着货物赶到湾商本店集合。 这次林尚沃带路,就不需要排队等待了,直接进店。洪得柱忙的脚不沾地,协调手下各位行首的队伍财货,没有空管三个人。 金斗吉只有一个二十斤的包裹,而洪大守是一百二十斤的大木箱。湾商的牌子名气在那里,绝对不可能坑人,都是上好的松栗蘑,简单查验一下就行,也不用怕短了斤两。 下一步是换钱,湾商的帐房里人山人海,挤了上百人,都是来换钱的。偏偏帐房里的书(屏蔽)记如今也忙,就两个人在那里拨算盘。 好在大家都是熟人,排队也有秩序,不需要争抢。认识的人还聚在一起,聊天说地,不过主要谈的还是生意经。哪里买进卖出,哪里丰欠收平。 不少人还和林尚沃点头打招呼,显然都是本店店铺下的行商。 “尚沃啊!来得正好,手边没事就来帮个忙!”本店的一名书(屏蔽)记看到林尚沃,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把人摁住,给了算盘笔墨。 得了,看来林尚沃是走不得了。到省的洪大守排队,直接换钱。 清初的时候苏、皖、浙三省会同晋商差办铜务,每年额定开三十六船赴日,一年两趟,每船额定必须办铜八万斤。每斤铜解抵户部宝局,价银十七两五钱。(江户幕府也给铜船发牌照的,一张牌照在江宁能卖三五万两银子。) 日(屏蔽)本的红铜质量好,成色足,加之差办铜务乃是顺治、康熙等亲自提办,解往户部宝局的铜足量保质,是故康熙的小平钱在铜五五、倭铅四十、铁铅杂质五的情况下,铸的就相对较大较重。 这就属于当时最好的小平钱了,到了康熙末年,云南贵州彻底平定,云南的铜和贵州的倭铅产量大增。不再需要仰赖日(屏蔽)本洋铜,原料开始完全自产。 可满清嘛,大家都懂得。原本的云南铜务那是吴三桂管着的,吴三桂完蛋以后,这些东西就算是敌资,被没收。此后云南的铜道,长期由内务府派员,或者由皇帝指派八旗包衣担任。 铜矿倒是越来越多,越办越大。可开铜的人本来手脚就脏得很,加上其他各种弊病,出的铜反而越来越不足。到乾隆末年时的小平钱,已经只有康熙盛时小平钱的五分之四甚至四分之三了。 这还则罢了,起码是正经的小平钱。可造假币始终是一项非常挣钱的生意,福建、广东、贵州等地在乾隆时期已经疯狂制造劣币。铁钱、铅钱、夹锡钱等等数不胜数,充斥市场。 户部宝局造康熙小平钱自然可以一千钱抵白银一两,可市面上的各种烂钱劣币,夸张时四五千钱抵一两。 即使是当造的乾隆小平钱由于份量减少,如今也要一千三四百钱才能换白银一两。 洪大守要换的自然是正经的小平钱,也不用多换,二十两也就是白银五两的铜钱即可。林尚沃用一个竹筐给洪大守搬的钱,换来换去,换了五千多钱,足有二十多斤。 另外就是换二十两白银在身上,这又是一件烦的死去活来的事情。 因为来李朝贸易的晋商用的是山西的商号铸造的“周行足银”,所以湾商库里最多的也就是这种银子。但这种银子在燕京是没有商家收的,无法使用。 在燕京,最硬气的银子叫“户部库平十足纹银”,但这玩意几乎只存在纸面上,其含银量据实物化验为936374%,一般是赏赐王公贝勒,以及蒙藏的首领和高僧时才用。 市面上流通的是称为“京平银”的银子,含银量916666%,官员俸禄这类就是用这种银子发的。 而山西的周行足银比之京平银的纯度又要低05%,燕京的商家百姓是肯定不认的。 所以在清代的前门大街上有很多的炉店,加收工时费,为五湖四海的客商官员转铸京平银。加工费为24%,很是不低。 也就是林尚沃和洪大守认识了,把这些事情提前和洪大守说了。他又从库里取了四枚京银的五两锭,对着光,指给洪大守看,在腕处有一个小小的戳,是一个“定”字,代表燕京通用。 不然洪大守狗屁不懂,抓了一把烂钱去给人家,人家上来两个大耳刮子。拿着银子去店里装大爷,被人家乱棍往外打。 搁这个狗屁的旧社会,你出一趟远门,光换一个钱就能让你死成千上万的脑细胞。 23.双脚踏上清国土 在义顺馆等了三天,五月初四下午,一行百余人的请安使节团终于到达。 当夜,要汇聚入使节团的各色人等纷纷到达义顺馆,李朝国内护送闵廷爀等人的兵丁和驿使住一夜,明天就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护送使节团前往燕京的兵丁由义州兵马节度使选派。 洪大守这等普通随员,只和闵廷爀打了一个照面,他要和副使接受平安道观察使、义州府尹、义州兵马节度使等官员的临别宴请。 这倒是便宜了洪大守他们,义州府尹的酒菜也要顾及到所有的使节团成员,即使只是普通的杂役,也能痛饮米酒,米饭之类的也能管饱。洪大守这种正使随员更是有专门的酒席伺候,虽然菜色逊于闵廷爀的,但也很不错。 有酒无乐自然不行,官厅内的乐伎传来咿咿呀呀的歌舞声,即使是住在别院侧房里的洪大守也听得清楚,好不快活。 闹腾了半夜之后,义顺馆内才兴尽散场,饱餐一顿的众人各自安歇。 到转头第二天初五日,所有人整装待发,这次的使节团真的太臃肿了! 往昔一团也就二三百人,最少的时候甚至只有百余人,可这次随便一眼扫过去,起码有四百来号人。 湾商、京商、松商的员额是固定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护送的兵丁由于清国的限制也是有数的,那么多的人肯定都是使节的随员! 闵廷爀穷疯啦! 放这么多人进来!这是卖了多少随员的位置,才能猛然增加一百多二百人的。 这么多人去燕京,清国还真的会不开心。朝贡体系就是这样的,每个朝贡国每次来多少人都是详细到个位的,来一个人就要赏一份钱。皇帝虽然需要你们来三呼万岁,但也不是傻的,由着你人山人海过来骗赏赐。 “洪大哥也发现人多了?” “嗯?怎么?”看林尚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明显知道内情。 “放心吧!这次去清国,人家可能还嫌我们人少呢。” “这?” “清国的皇帝册封皇后,这次是奉了表文去恭贺册立之礼。”【注1】 “喔…………,原来如此。”洪大守当然不会记得哪天封的皇后,就记得正月十五赐死了和珅这种事儿。 这倒是便宜了闵廷爀,难得点一次使清使,居然碰上这种好事,原本是请安使,一下子升级成恭贺使。光靠卖使团随员的名额,估计就能让驪兴闵氏暴富一笔。 “看到没,那几位骑马的译官,这次可不是四员译官,而是八员。” “怎么连译官都增添了?” “因为皇后是满人,要写满文的贺表。嫔妃中有蒙古人所以还需要蒙文的贺表。所以这次汉文译官四员,满文译官两员,蒙文译官两员。” “真是天家无小事,连小小的妃嫔都要这般恭敬,实在是…………” “别感叹了,这次算是碰上了,还能白得一份赏赐。” 林尚沃兴高采烈的走开,去和他的老相识们打招呼去了。站在原地的洪大守到不是真的感叹国小民弱,而是突然想到了一桩网络谣言。 网上谣传什么康熙九龙夺嫡,明明是“传位十四阿哥”,然后被雍正篡改成“传位于四阿哥”。 这种谣言当然一戳就破,可衍生出来一个更加沙雕的谣言,看了都令人发笑。 可有部分出来辟谣的反驳者会说什么这种诏书都是用汉满蒙回藏五种文字书写,改了一个汉字是不可能连其他语言的文字都改了的。 那说的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像模像样,让不少人信以为真。 可拉倒吧! 传位诏书又不是没有真本,道光遗诏就搁博物院里放着呢。几十块钱一张门票的事,实在不行上上互联网也好啊。 道光临死前两道用朱笔写成的密旨,第一封就两句话:“皇六子奕封为亲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第二封:“皇四子奕詝着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以上全部为汉字,用朱砂写成,明明白白。除了“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这一句在边角用满文复述一遍之外再无其他语言的文字。 而且确立大统的根本性的那封遗诏,要求天下臣民恭从后来的咸丰,也即第二封遗诏,一个满文也没有。同时字迹相对不严整,完全符合临死前的仓促状态。 两个谣言上个网就能解决的事,皇帝的儿子平时叫叫阿哥什么的,正式称呼的人家都叫皇几子某某,绝对没有篡改的可能。遗诏就是汉字写的,什么汉满蒙回藏五种语言每种必备。 您亲眼看到的?在现场? 嗯!我在现场,我是那支毛笔!我还是那块砚台! 还没写到第二种文字,指不定道光皇帝就咽气了!还写个屁! …………… “别发呆啦,走啦!”金斗吉看洪大守站那儿发呆,牵着两匹马过来催他。 一行人在出发前,还要在禁门外的九龙亭作最后的惜别。平安道和义州府的文武官员继续准备酒席,又叫来二三十名歌伎助兴。 闵廷爀痛饮一大杯,然后开始吟诗,旁边的家人赶紧记录下来。全句都是我要离开我的家乡踏上蛮夷的土地,我不由得想起我圣明的主君,又想起我家乡的老妈妈。 啊!朝(屏蔽)鲜,我舍不得离开你! 内容倒是像那么回事,可表情摆在那儿,就是平平淡淡。【注2】 然后以闵廷爀为首的官员就跨过禁门登上渡过xx江的渡船,而禁门处还设有检查使,查验有无携带黄金、珍珠,以及私藏的貂皮、虎皮、人参等物。主要是防备商团的杂役们夹带,洪大守这种随员翻了翻就过去了。 不过总有不怕死的,由于这一次使节团鱼龙混杂,花钱买进来的牛鬼蛇神太多,居然在第一道检关前就搜出来三个夹带人参的。 禁门前三道关,第一道只没收,屁事没有。第二道则要没收加杖三十到一百,第三道就直接枭首,首级挂在禁门边。 不怕死的尽管可以试试,因为严厉的时候是要脱到光检查的。除非你学户部里那些库丁,把违禁品塞进菊花里(呕,人参塞菊花,谁吃谁知道。),不然肯定搜出来。等都查验完了才能放上船,允许离开李朝的土地。 而每一个走到禁门边的人,都会有书吏在纸上写明姓名身份籍贯,长相如何,有无特征。这玩意儿连闵廷爀都不能免俗,必须站那儿大声报出来,以示验明正身。 等记录完成后,盖上官印签上名姓,集册保管。这就算是李朝的护照了,只差一张相片而已。 所有人马登上渡船,岸边的歌伎展开蒲扇,唱起《行船谣》。 等再踏上陆地,已经是中国了! 【注1】:仁宗嘉庆六年正月初八,册封皇贵妃钮钴禄氏为皇后。同日晋封华妃、淳嫔、吉嫔、如贵人等。但是皇后册立大礼是在当年的四月十五日举行的,此处具体时间有延后,告知诸位。 【注2】:李朝朝廷要求使节去往中国时所行所想所遇,事无巨细全部记录下来。所以就有了《朝天录》、《燕行录》等书籍。 由于这玩意儿会被朝鲜大王看到,所以每一位使节的记录里都要吹一波圣明的大王和美丽的祖国。还要表达一下自己对父母的思念,对家乡的留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忠孝两全的样子,指不定就青史留名了呢。 24.无本的生意最好做 过了xx江,对岸也有一道门,不过说是门,其实类似于牌楼。可以理解为清国的边检站,已经有一队兵丁在此等候。 闵廷爀会汉语,虽然语音有些拗口,但和别人交流是没啥问题的。加上他们这种两班士大夫,说话讲究字正腔圆,不疾不徐。对面的清国官员就算语音听的有些别扭,也完全没啥问题。 洪大守这种身份自然不会靠前,靠前的都是正副使节,有官职在身的。别看闵廷爀在李朝国内是堂堂的正三品堂上官,人人都要尊一声令监。可到了清国,那就是个弟弟。 带这队兵的不是官,或者说不是在任官。他全名应该是“奉某宪/镇差委护送朝(屏蔽)鲜国恭贺使臣专员”。 就是宋代俗称的差遣,在清代也一样,官多缺少,连这种临时的差遣也是香饽饽。 眼前这位铁定是个满员,看那个五品的顶子还是个千总。可一个区区的千总,管他在任不在任,能抢上这么一个美差,不是上面有人,就是上面有人。 和林尚沃事前说的一样,以闵廷爀为代表的李朝官员,纷纷送上用木盒盛装的礼物。这算见面礼,回国的时候还有一份“京礼”,反正甫一见面上千两银子的好处费先收了。 官员们送完,各商团的主事和洪大守这等随员,也上去请安,但不用下跪,打个千即可。人家也不在乎你跪不跪,刚收完第一轮礼物的护送委员,正等着第二轮呢。 洪大守问了问林尚沃,随后取出两张狐皮,捧在手里。列着队,跟在这二三十人的队伍里,向那名委员低头行礼。 那名委员一个一个查看所呈上的物品,对于不满意的就不让随从的家人收下。有一个抱着一卷细纹棉布的随员,应该是花钱进的使团,没人教他各种规矩,一脸茫然的看人家略过他。 委员大人自然不会怎么样,但他的家人可是毫不犹豫的就把那人拎出来,在旁边指着脸直接痛骂,还把那件棉布扯过来丢在地上。等那人取出一块鸡卵大小的红松香以后,才停止喷人。 一把夺过红松香,那个家人继续跟着委员检视礼物,看到洪大守的狐狸皮。那个委员微不可查的轻哼一声,但等家人上去掀开,发现是两张以后,就点点头收下,优哉游哉的继续收礼。 两轮东西收完,按林尚沃的说法,少说三千两白银往上。 正在松一口气,感叹自己有熟人带的洪大守,却看到刚刚那个家人去而复返,把丢在地上的棉布捡起来,带走了。(真事嗷,虽然是李朝方面的记载,不过送的东西是一顶帽子。) 最后就是杂役们了,占据使团绝大多数员额的杂役们的钱是不由委员收的。由他底下的那队官兵收,这也是为什么有些旗兵都是从九品的蓝翎长了,也要过来做大头兵的缘故。 说起来也有些意思,这些兵丁不是明要,而是所谓的“公平买卖”。 怎么个说法呢?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鹿茸角。这是我们现代的说法了,搁清代则不同。 这会子说的是人参、貂皮、乌拉草。 乌拉草是一种莎草,经过捶打压制之后用皮革做面,内填乌拉草,就可以当成穷人的棉靴了。可以抵御东北最夸张零下四十度的寒冷天气,是穷人们御寒的法宝。 起先李朝使节团来,有人给他们卖这种草靴,那时候付完钱,还真有靴子的。如今则完全不同了,那些兵丁搬着一大捆草,就放路边,一个人五十个小平钱,换一把草。 明码标价,公买公卖,服气不? 金斗吉拿五十个乾隆通宝换回来一把草,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脸丧的难看。他本以为他在铁山放救荒米,已经是低本钱高回报的买卖了。如今见识了大清的官兵,这才知道什么叫没本的买卖,一把草五十钱。 宰的就是你们使节团! 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当然没有,这点钱怎么能算结束呢,连开始都没有开始呢。 护送的兵丁吆喝一声,大约是满语。然后所有人站起,但不归齐,意思是开拔了要,请掏钱! 这下子即使闵廷爀也不能免俗,继续一人五十钱。取出来多少份之后,就有一个兵丁站齐了归队,等所有开拔费给清,那么队伍也就排列成了。 往前走不超过一百米,护送的队伍停了下来。因为李朝使节团要过“朝(屏蔽)鲜门”了,清方要核对人员。 李朝这边的护照名册取出来,自闵廷爀以下,开始唱名。同时清方也要写一份文书,证明此人是合法入境。 每开一张文书,纸张五十钱,唱名五十钱。反正就是掏钱! 短短几百米的路,走了两个多小时,使节团上上下下,全部破财。 “没想到吧?”看着脸色极臭的金斗吉,洪大守虽然也被勒索了一笔,但还是想笑。 “真是没本的生意最挣钱,当官的生意最好做!”金斗吉满脸多么痛的领悟,就差配个乐唱出来了。 “嘿嘿,这才刚开始呢。”林尚沃虽然掏了二百个钱,可却一点没变颜色。到底是经历过好几次的人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难道这路上真要平白花销掉白银三十两?” “白银三十两?差不多,看运气吧,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追着问,一个轻声笑,倒是和谐的很。 以前说过现在新义州对面是安东,之所以叫新义州是因为如今的义州其实和它差不少路。纯脆是由于修南满铁道支线的时候,中国这边是安东县,对面没得城市。但由于铁路经过嘛,渐渐就形成了新义州。 如今的义州对面是九连城,过了九连城,经沙河岭、蛤蟆塘、五龙背、汤山,然后就要通过边栅,越旧明的高丽门,中途只有一个张家堡,即到达重镇凤凰。 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设置的凤凰巡检司,隶属岫岩通判,乃是李朝使节团进入清境内的第一个大站。 25.凤凰巡检有女儿 由于今日的“活动”实在太多,择了吉时从义州出发的使节团“顺应众意”直接在九连城休息。 等于出发第一天,只走了区区十几里路,要不是搁着林子和xx江。指不定找个视力好的,能看到对岸义州的低矮石墙。 不过这都是惯例,或者说陋规。暮气沉沉的这两个国家,自然也是由两群暮气沉沉的官吏在管理,自然也就应着这个习惯往下走。 收够了见面礼的委员大人非常好说话,驱使兵丁抢夺民家的柴火,拿来给使节团生活取暖。还为使节团内的官员准备了酒水和活羊。 别看队伍里那些兵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什么兵威都没有。可干起活来那是真不错,尤其是那个剥羊的兵。那把小刀干净利落,挂在树上的羊他剥完下来,整张皮一点豁口都没有。这功夫,当个屁的兵,去开羊汤馆子都能发财。 闵廷爀他们自然有蒸羊肉,烧羊尾,甚至羊肉火锅吃。洪大守这些随员们也落着了一大锅羊汤和羊骨头棒子,这玩意只要肯下料,煮出来一锅,香的很,一点没有羊膻气。 蒸上一大锅米饭,吃的肚圆。即使平时还比较注重形象的林尚沃也赤手捞着一根羊肋,在那里嘬。金斗吉今天使了二百钱,更是举着根小腿骨,恨不得吃回本钱。 起码第一夜,洪大守还是觉得过得很好。有吃有喝有的住,传说中的刁难的鄙视也没见着。除了交钱以外,居然意外的顺心。 第二天卯正,使团出发。今天要走到凤凰城,上头传命让大家准备一份干粮,如果中途没有在汤山休息,那就要啃着干粮做午饭。并不是天天都能有热羊汤这种好事的,那是特例。 正如早上传令时说的一样,护送委员催着使团早些去凤凰,据说是边栅外最近有一股马匪,嚣张至极,盛京几次派员追剿都毫无作用。甚至有传言说,盛京将军已经上奏请调二百索伦兵往剿。 这可不得了,到了乾隆后期,索伦兵几乎就等同于一等精兵。反击廓尔喀侵藏的时候,即使藏兵土司兵都集结了上万人,乾隆还是命令不许进攻,硬是要等龙江索伦兵到了才允许出战。 要知道当时集结的部队里可是有金川土司兵的,这玩意儿战绩辉煌,两次锤的十全老人满脑是胞,为了平定大小金川,总督都论死了一个,可见一斑。 而索伦兵的战斗力还在其上,需要请调索伦兵助剿的马匪,这可把使团的上下人等吓得够呛。 偏生这时候盛京一省(没有省啊,我就这么一写)都是地广人稀,只有一站一站按着驿道走,才有民户聚居的庄子。经常抬目四望,除了野地就是野林子。别说人影子了,连鬼影子都没一个。 好在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到达凤凰城,凤凰巡检亲自出城相迎。 别看人家不过是区区的九品巡检,但人家顶的却是七品县的顶子,更稀奇的是居然有花翎。历来花翎是不怎么赐满员的,尤其是王公贝勒,是绝对不带花翎。 可到了嘉庆,不知怎么的人人以带花翎为意趣。朝廷又缺钱,所以单眼、双眼,乃至三眼花翎都是明码标价往外卖。燕京城里甚至有故意插着三眼翎的贝子招摇过市,显摆。 这位巡检照例是个满员,据说是在这干了六七年了,明明有更好的去处,偏生哪里都不肯去,钉死了在这做一个芝麻巡检。 芝麻归芝麻,人家来迎了,闵廷爀纵使正三品堂上官,一样下马和人家互相作揖。 按规矩给这位巡检送了一份“土仪”,那位巡检也坦然收下,并向闵廷爀回赠鹿尾两条。【注1】 大家以为这就结束了,准备入城住进馆舍休息,可那个巡检却示意闵廷爀稍等。然后居然就当着使节团的面,带上来一个小孩,说是他的女儿,要介绍给闵廷爀认识。 凭空多出来一场戏! 大家虽然窃窃私语了几句,但还是静观事态。等孩子带上来,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孩。 可看样貌,那实在是令人惊讶。倒三角的眼儿,一字眉,方脸,塌鼻梁,满脸的雀斑,配上一张不成比例的大嘴。 面貌悍恶! 看的最清楚的闵廷爀虽然面上淡淡,心里却大为皱眉。这么丑的一个女儿,带到他面前来做什么,认识了做啥。 还没说啥,那巡检就让女孩跪下行礼,口中念念有词,居然希闵廷爀收此女为义女,双方结下父女情谊! 这下厉害了,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 你也好意思! 这么丑的女儿,居然想攀高枝,送到闵廷爀膝下做女儿。 还是护送委员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位巡检的吃相太难看。于是悄悄派了个家人过来告诉闵廷爀。 这个女孩,已经前后认了七个李朝义父了,当然也不是白认的。做了义父,认了女儿,就要尽父亲的责任。 什么责任呢?当然是为女儿准备嫁妆,起步三百两白银,从燕京回来还要彩缎箱笼,又是白银三百两。 前面七个义父,已经为这个女孩准备了接近六千两的嫁妆。至于这嫁妆,是真的给了小女孩,还是由他这个巡检爸爸笑纳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七年间,这位巡检的三个女儿认了三十多个义父,仅义父一项,就为他创收了约三万两白银,难怪他一直不肯走。 当着大庭广众的面,闵廷爀偏偏还又不好拒绝,说不得就要认下这个女儿。 倒不是全为心疼那小一千两白银,而是面前的小女孩实在太丑。就算是认义女闵廷爀也是有审美标准的,这使得他迟迟不敢开口应承下来。 洪大守正好站在闵廷爀身后,看他做难,心生一策,挪了两步。 附在闵廷爀耳边说了一个字。 【注1】:报菜名的段子大家应该都听过吧,开头就是蒸熊掌,蒸鹿尾,这个鹿尾是当时宴席料理的顶级菜色,和熊掌并列。我们现在的什么鱼翅、鲍鱼、燕窝,在清代都要低一等,甚至低几等。 26.一哭能解万般难 (说在开篇以前,相貌悍恶女孩的故事,就是本文时间点往前推十六年发生的真实事件,记载于《热河日记》,本文略作修改。) “哭!” 洪大守又轻又快的在闵廷爀耳边说了一个字,闵廷爀明显听到了,但似乎还没明白。 这是自然的,一个人跑过来,悄悄对你说话,让你赶紧哭。正常人肯定会愣住,再说想哭怎么可能立马就哭出来,又不是戏精。 肯定还要暗示一下,洪大守从袖里掏出一块手帕,干干净净的。假意递给闵廷爀,并且面有思念之色。 “我们闵大监是个非常孝顺重情义的人,听到大人您说女儿,不由得思念起远在二千里外的家乡。” 这么一番提醒,在血雨腥风的李朝小朝廷内干到正三品堂上官的闵廷爀秒懂。他可不是只凭和金祖淳是儿女亲家就能做到这种高位的草包,政治智商高的很。 下一秒,闵廷爀就接过洪大守的的手帕,以帕掩面,居然流露出哀戚声。 成了! 闵廷爀看来表演的天赋绝对够强,泪腺也足够发达。就这一句话多的功夫,顶多半分钟,居然已经眼含泪光。 “我离开家乡,远赴大国,家乡还有老母亲和四个儿女。一想到起码要半年无法与他们相见,我心如刀割啊!…………” 台词满分! 一众使团属官纷纷上来劝慰闵廷爀,说什么自古忠孝难两全,君命为重,早日完成出使的任务,就能回到家乡。孝顺老母,抚养儿女。 那名巡检也愣住了,怎么就介绍一下女儿,居然惹得闵廷爀这样动情,这都涕泪相闻,不绝如缕了。他站在那里,是前来劝慰也不好,立马退下也不行。 在场的其他人也由于“身经百战”,久历政治斗争的闵廷爀的高超演技而感动莫名。毕竟离开了家乡,总归就会产生思想之情。不仅是那些官吏们,连后面的行商杂役们也颇有触动。 洪大守出完主意,自然退下,一边低头,时不时的抽泣一两声。一边暗中观察,看看在场诸位的动静。 清国护送的兵丁自然就事不关己,看一帮李朝人思念家乡有个屁的意思。一个个就在那里聊天打屁,混不在意。 只有那名护送委员大人,面容平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出苦情戏,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视。颇有一种处变不惊,风清云淡的感觉。 这位大人怕是多少看出来了一些苗头,只是他职在护送,并无其他。满清做官的要诀就是多听多看,少说少做,最好不说不做,凡事能推则推,能拖就拖,敷衍塞责,修炼磕头功夫。 尽管这是庸官的道理,却并不妨碍这位五品的大人有足够的政治智慧。能干上五品官,还能实派护送委员这种肥差的人,果然不简单。 不过想想也是,就算是在全国候补官员超过二十四万员的情况下,五品官那也是宝塔的中间往上那层。除开直接花钱捐官,狗屁不懂的。凭本事干到五品的,绝对没有一个是简单人。 “我听闻你女儿愿意认我为义父,心下感动莫名,实在是万分愿意。但我此去燕京道路不下二千里之遥,一面别过,怕是此生再难相见。” 戏精附体的闵廷爀大飙台词,面貌如此悍恶的女子认他当爹,他居然都能舔着脸说感动莫名,就差欣喜非常的话了。实在也是脸皮够厚,口条够顺。 “是啊,正是因为贵使风采更加,小女才会仰慕您,请您务必收她为义女。” 那巡检听到闵廷爀前半句,面有喜色,顺着杆就往上爬,生怕闵廷爀反悔。希望让闵廷爀赶紧认下这个女儿,让他再发一笔洋财。 “心下固然愿意,可我若是收下她为义女,此后远隔数千里山河,怕是此生都难以再见。一念至此,心如刀绞。” 说着说着,闵廷爀居然真的留下两滴眼泪,也不用手帕去擦,故意让他顺着脸庞滑落。 一副重情重义的君子之像油然而生,就算知道这是演的,洪大守也几乎要相信了。 那个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瘦削脸庞,闪着泪光的眼角,配合带有泪痕的脸庞,以及感天动地的言辞。 别说了,这一幕太成功了! 那巡检一看如此,莫名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难不成我女儿真的长得和这位恭贺使家的相似?不至于啊!我女儿长啥样我心里有数啊!这个相貌的,往外找都不好找。这位恭贺使相貌堂堂,怎么会生和我女儿相似的孩子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那巡检的脑子里翻滚,顺带他跪在地上的女儿也尴尬了起来。往昔那些李朝的正使或者副使,见了她这副尊容,就算犹豫,也顶多考虑两分钟,就答应了下来。 眼前这位正使不仅见了她涕泗横流,还口称喜爱她万分,一万个乐意要认她做义女。 她抬头看她那个凌乱在风中的巡检爸爸,也不知道怀的是什么感情,有些期待的希望她爸加把劲,把这事给说成了。 谁叫她头一次遇见这么“喜欢”他的义父。 可还没轮上巡检开口,已经演到情难自禁的闵廷爀很是适时的眼睛一闭,居然是哭到昏厥,哭到失魂。 这下好了,不管是看戏的,还是劝慰的,都涌上前来,七手八脚的把人抱住。赶紧进城,去馆舍找一个安静地方,让闵廷爀休息。 这玩意儿,要是李朝的使节无缘无故就死在了当地,使得钮钴禄皇后的册封大典上少了一个最重要的李朝带孝子,就算嘉庆是再糊涂的皇帝,也一定会把凤凰巡检重重治罪。 连带着那位护送委员大人也吓得够呛,他是来发财的,不是来送葬的。要是他护送的恭贺使半路死了,不管咋死的,他一个永不录用是肯定的了。那他多冤啊,比窦娥还冤啊。 不管闵廷爀是真昏倒还是假昏倒,护送委员加巡检,两位大人广撒手下,把全城的大夫都给拘了,送到馆舍来照看闵廷爀。 自然的,什么认女儿的事再无人提。 27.罗禅国先使一步 凤凰城里能有什么大夫?大概连蒙古大夫都算不上。平日里治个头疼脑热还会出问题的大夫,这时候全部抓瞎。 不过还好,没有什么要用三寸长指甲一枚,癞蛤蟆眼皮一钱,四十年土房内蜘蛛一只…………… 这种狗屁大夫,也就吃人血馒头的本事,不把人治死就算不错。 最后来了个带着瓜皮小帽,留着山羊胡须的老大夫,先是望诊,再是询问左近昏厥前的情况,然后翻看眼皮,看胸口起伏,最后再号脉。那样子倒是有点名医的姿态,一众大夫隐隐以他为首。 “天来南风起,物燥伤肝,忧思郁结,一时惊惧,以致昏厥。只是静养为宜,老朽开两副安神的汤药,睡前饮下便可。” 虽然说了一通,到起码确诊了闵廷爀屁病没有,就是一哭过头,暂时昏厥而已。这老中医还有点本事啊,洪大守作为随员,当然不用手奉汤药,但是跑腿抓药的事免不了。 老中医说完,闵廷爀很配合的苏醒过来,眼睛就缓缓睁开了。 人没事,皆大欢喜。老中医嘱咐了两句静养二三日即可,便飘飘然离去,带走了一大帮他的同行们。 洪大守去老中医指定的药房里抓药,抓好准备掏钱,陪着过来带路的兵丁拦住了。开口就是记在巡检司衙门账上,年节算总帐。 那个马弁像是个旗兵,舔着个肚子,腰间挎着刀,确实有两分武官的卖相。店里的伙计根本不敢多话,敢跟丘八们废话的,今晚就一顿毒打丢进死巷里。 等洪大守出得药铺的门,那个马弁搓了搓手指。洪大守秒懂,立刻掏出钱袋,取了二百钱给他。那个马弁看洪大守如此聪明机灵,大夸了一番,还表示明年洪大守再来,过朝(屏蔽)鲜门的时候一定给他一个方便。 纵使他吹嘘的天花乱坠,说到底还是马弁,一个马兵而已。能有什么大能耐,还能在过关门的时候给洪大守行方便? 但面上洪大守还是亲亲切切的称呼人家一声大哥,人家也老弟老弟的喊洪大守。就这么几步路,外人看来,洪大守已经傍上了一个旗兵。 把药拿去给杂役们煎煮,洪大守则去拜见闵廷爀。闵廷爀屁事儿没有,半个身子坐起来,斜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份文书在看着。 这回看到洪大守,闵廷爀的态度倒也没有大转变。他早先就觉得洪大守是有才学的,不过以前只意识到洪大守汉语上的本事,没想到洪大守还有应变的急智。 “坐吧!靠近些。” “谢过大监。”洪大守搬了个秀墩坐了下来。 “这次指你做随员委实不错,你倒是颇有两分应变啊。” “大监谬赞,不过是小聪明罢了,还要大监提携。” “哈哈哈哈,突然想起朴禁卫(担任禁卫大将、工曹判书的朴准源)六年前也出使清国,不知道有没有认下这个女儿。” 洪大守只能陪笑,人家肯定认了女儿没跑啊,不收这个面貌悍恶的女孩做义女,人家凤凰巡检也不肯啊。 然后就听着闵廷爀在那里掰手指,什么弘文馆大提学某某,艺文馆大校某某,大司宪某某,都是他的熟人或者同年,前几年都出使了清国,肯定也收养了这个女孩。他回去要好好嘲笑他们一番,云云。 闲话了一阵,闵廷爀也乏了。洪大守赶忙扶他躺下,顺道就把闵廷爀手里的文书接了过来。 闵廷爀也没在意,就是一封很普通的催促使节团加快行程的文。 “罗禅(此为李朝的专门称呼)国的大鼻鞑子说是已经过了盛京,先去了京师。” 说者随意,听者却有心。洪大守知道大鼻鞑子指得是龙江以北接二连三骚扰清国边境的沙皇俄国哥萨克,渐渐的也就指代了所有俄国人。自然罗禅也就是沙皇俄国的名字,这大约来自于蒙语。 “可是俄罗斯的使节团?”洪大守确认了一句。 “是,早我们三日过了盛京。” 与什么西班牙葡萄牙之类的译名不同,俄罗斯在乾隆朝《钦定四库全书》中已经定名,不仅是官方,连民间的晋商也称沙皇俄国为俄罗斯国或者俄罗斯汗国。 至于俄罗斯的使团既可称之为使节团,也可称之为宗教团。 康熙年间中俄雅克萨、尼布楚等战,前后俘虏了上百名俄罗斯人。这些人被编入镶黄旗满洲,由于他们的东正教信仰,康熙就赐了一座关帝庙给他们改建成东正教堂使用。 后经协商,沙俄开始派遣兼具有常驻外交使节团功能的东正教牧师团,去往燕京,担任两国之间的沟通桥梁。 一直到1858年之前,大约每十年就会由沙皇亲自指定数名人员前往燕京,前后共有十三批,大多由一名东正教的司祭担任主使。陪同的人中往往有大量的间谍,当然也有各种技师。 这一次的则更加不同,由于清国一直试图让沙俄进入朝贡体系。可这当然是异想天开的梦呓,沙俄肯定不会答应。 但不答应归不答应,和清国贸易的好处不占白不占。按《清会典》的说法是,每次可以来二百人,最多三年一贡,许滞留燕京八十日。 所以这次来的沙俄使节团人数规模很大,正好又恰逢嘉庆实际上亲政开始(十全老人去年蹬腿了),以及册立钮钴禄氏皇后的大事。盛京将军自然催他们赶快上路,早点去燕京给嘉庆长脸,让他多体会几天万国来朝的快感。 这边厢也就催李朝使节团赶紧跟上,不要误了时间,没赶上皇后的册立大典。 “这次使清难道有很多藩邦同去?” “起码琉球、安南、缅邦等等都会来吧,新(屏蔽)疆外的几个汗国也会来。” 听到洪大守问起,闵廷爀来前大致了解了一下,不是什么隐秘的事,自然尽可以说给洪大守听。 “如此倒是能增长不少见识。”洪大守嘴上敷衍了一句,但心里却在想沙俄有没有人会造蒸汽机,不会造的话有个图纸也行。 28.大监可识蒸汽机 看洪大守好像很好奇的样子,闵廷爀来了兴趣。毕竟他的见识和消息面是远胜于此时的普通李朝民众的,他可以好好的在洪大守面前秀一把。 “罗禅国距离朝(屏蔽)鲜有数万里之遥,据说光走就要走一年半载,真真是不遥万里,倾心王化啊。” “大监熟悉罗禅国?”洪大守原本只是在想蒸汽机的事情,没想到眼前的闵廷爀居然还是个开眼看世界人才。 “哈哈哈哈哈,也算不上熟悉,往昔成均馆内有不少书籍,乃是记载西夷各国民情的,只是先正庙在时斥为邪说,毁弃了而已。” “国中原来早有文书?” “那是自然,不仅有,还许多呢。只是你未曾接触罢了。” 闵廷爀一副我很厉害吧,是不是比你牛批的样子,刚躺好,又再度支起身子。 李朝从明清易代之际,由于整个地球的大发现大拓展,不可避免的也慢慢接触到了西方国家和科学文化,并由此产生了一种所谓的新“实学”。 李朝建国时一改王氏高丽尊崇佛学的政策,将程朱理学,也就是朱子学奉为圭臬,并称之为“治国实学”。当然,到了大航海时代之后,这已经是老黄历了。 17世纪,实学在朝(屏蔽)鲜有了全新的认识和发展,不过这一时期的实学并不否定程朱理学,而是认为现世儒者不务实的学问不是真正的圣人的教导。 他们需要通过努力,探求到真正圣人的教导,回到“实际有用之学”中来。他们所说的“实际有用之学”就是强国富民的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等社会改革。 17世纪到19世纪上半叶的朝(屏蔽)鲜实学端倪于李晬光(1563-1628年)。他所著的《芝峰类说》对天文、地理、君道、官职、儒道、经书、文章、人物、技艺等领域的客观知识体系进行了探索,并最早介绍西方地理和天主教。 早期朝(屏蔽)鲜实学理论成型于柳馨远(1622-1673年)。在其所著的《磻溪随录(朝鲜语:)》中,柳馨远提出了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改革和实施方案。 他打破历来的本末观,将田制看做万事之本,提出“均人以田,计田出兵,有田者必有役,有役者必有田”的均田制。他还对科举制度的弊端提出批评,提出任官授职应该依据能力,不分贵贱,并主张废除奴婢制度,代之以雇工制度。 实学由此进入一种新的阶段,讲究“经世致用”、“利用厚生”、“实事求是”等思想。 18世纪前半期,朝(屏蔽)鲜实学思想到李瀷(1681-1762年)时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发展,并形成星湖学派。 星湖学派的“经世致用实学”继承了许多磻溪社会改革观点,将土地制度视为实学的中心问题,希望通过自然过渡实现均田地、等贫富的社会。(二代经国的改革就很有点这种感觉,所获得成功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时期实学研究广泛地扩大到天文、地理、农学、历史、军事、哲学、文学等领域,视传统的观念所尊崇的阀阅、僧尼等坐食之辈为社会蛀虫,将奴婢制度、科举制度视为社会时弊,反对以中国为中心评价历史。 与磻溪学派不同的是,星湖学派受西学影响的成分很多,崇尚西方科技,但对天主教的宗教信仰持怀疑态度。 18世纪后半期,以洪大容(1731-1783年)、朴趾源(1737-1805年)、朴齐家(1750-?)为代表的“北学派”在朝(屏蔽)鲜实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 北学派对朝(屏蔽)鲜崇明排清的华夷观念进行了批评,主张学习清朝和西方先进文化技术。北学派是中小工商业者利益的代言人,他们研究自然科学,怀疑程朱理学。 通过利用厚生实学继承了许多经世学派的改革观点,包括身份制度、科举制度、税收制度、兵役制度的改革。 同时,北学派在星湖学派的基础上有了新的突破。与星湖学派以土地制度改革为中心的改革思想不同的是,北学派的改革思想是以货币流通、商品贸易、技术改革、对外开放为核心,甚至可以说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近代文明性质。 18世纪末到19世纪是朝鲜实学思想的集大成时期。丁若镛(1762-1836年)、金正喜(1786-1856年)、崔汉绮(1803-1877年)等人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 刚刚被流放远州,判处永不叙用的丁若镛算是朝鲜王朝实学思想的集大成者。 他的茶山实学纵向继承了星湖李瀷、鹿庵权哲身等经世学派的实学传统,横向吸收了明清实学和朴趾源、李德懋、朴齐家等人的朝鲜北学派,以及天主教、西方科技等西学。 也就是说实际上不管是在高门大户,还是落魄两班,以及中人阶层中,已经出现了很多向西方学习,并进行改革的有识之士,李朝的社会改革如今已经有了相当的社会基础和人才储备。 “那大监你可曾听说过蒸汽机?” “这是何物?”说了老长一段的闵廷爀口干舌燥,正在喝茶。 “大监见过烧汤吗?” 闵廷爀看了一眼桌上的水壶,示意洪大守继续说下去。 “水烧开,热气蒸腾,即使是铜铁所制的锅盖,亦有可能被顶开。” “等等,你是说格致之学?” “大监实在是见闻广博,令人钦佩。” “水汽可以成力,既然能推动锅盖,那在盖上顶根棍,水汽便能推着棍运动,如果棍前安着石磨或是石碾,那不就可以让石磨石碾自行转动。” “大监想想,汉江上的磨坊,一年可以得利多少?且水磨一年有四五个月不得用,而蒸汽机并非人力也非水力,可以终日开工,一年四季不停运转。” 咝………… 养活一个大家族需要多少钱不必废话,如果能有上十几间磨坊在汉阳,在别人冬天水枯时占据市场,还能日夜运作,一年随便弄上几万银子都是小事。 “这个蒸汽机要多少银钱一件?一件能用多久?每日烧水所用的木柴又要多少?又能碾多少米?磨多少麦?” 闵廷爀是一个务实的人,不论洪大守说的多好听,他考虑的是能不能挣钱。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排斥西方科学技术,但不挣钱的事他是不会去干的。 意思很明确,你别搁这跟我吹,吹破天也没用,我不听你画大饼,我要见真东西的。 “那大监怕是要会一会罗禅国的大鼻鞑子了。” (抱歉,抄了500字喂鸡。) 29.思虑前行第一步 回到屋里,洪大守才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有闵廷爀清醒。虽然闵廷爀的清醒纯粹是从能不能挣钱来考虑的,但却同样有道理。 蒸汽机已经发明超过一百年了,但为什么还没推广到半个地球上,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不合算。 因为洪大守很清楚的记得高中历史教科书上那一句“瓦特改良蒸汽机”,蒸汽机的发明者暂不去提,主要提一下最开始相对能够广泛应用的纽科门工业蒸汽机。 这玩意主要分布在英法德意等国家和地区,看似好像分布极广,可是实际上绝大部分都在煤矿区。因为煤矿区的煤炭不值钱,或者说煤矿自产自用,这才能广泛使用。 其主要作用也是解决煤矿产区往往普遍存在的严重的渗水和积水问题,只有通过蒸汽机日夜不停地抽水,才能使得煤矿的开采广度和深度增加。所以煤矿主们还是很喜欢纽可门蒸汽机的,毕竟虽然开销大,但回报也足够大。 而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瓦特开始改良旧有的蒸汽机以后,蒸汽机的热能转换率提升至3%,没错,就是3%。但这区区的3%,却从实际上推动了第一次工业革(屏蔽)命。 瓦特改良后的蒸汽机实际上也不过只有区区几马力而已,真的非常卑微。 虽然往后的一百年里,蒸汽机的性能会有一个爆炸性的增涨。到最后单座膨胀式蒸汽机可以提供25000匹马力,热能转换率达到惊人的20%,几座蒸汽机就可以推动一条上万吨的铁甲战列舰驰骋大海。 至于蒸汽机车就更不要提了,火车的好处那太多了,只要用过的都说好。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在蒸汽机的局限还是太大了,且不说瓦特改良后的只有几马力的蒸汽机传播到沙俄没有,就算传播到了,如果不能就近取材烧煤,而是烧柴火,闵廷爀的磨坊还真有可能亏本。 还是自己欠思量,洪大守立马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至于走英国的老路,去发展纺织业。这个对于英国可能是很适合的一条道路,可是对于李朝就不行了。 一来英国“圈地运动”以后增加了羊毛的产量,同时美国南部的棉花数以万吨计的运向英国的各大港口。英国他有充足的原料来源,而李朝粮田都不够,哪有那么多的地方种棉花。 二来是日不落帝国这个时候已经初具规模,等大英帝国王冠上最璀璨的钻石——印度彻底被英政府管辖以后,他最辉煌,也是市场最为广阔的时代也就来临了。(此前是东印度公司代管) 可即使是日不落帝国半个地球的广阔市场,也是踩在孟加拉和印度数百万纺织工人的累累白骨上才彻底占据的。 那人口只有二千万不到,国土区区十九万余平方公里,全国一多半的人口挣扎在温饱线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李朝算什么? 简直就是最最典型的先天出生不良,后天发育不足。隔壁倒是有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的巨大市场,理论上此时还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屏蔽)女地,可是这个市场轻易能打开? 难! 很难! 非常难! 小农经济男耕女织的家庭生产体系瓦解,并不是蒸汽机开起来,用廉价的纺织品就能彻底破坏的。他顽强的生命力,流转数千年,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了。最后还是在近百年的阵痛之后,经历伟人们两代的努力才彻底瓦解。 想得太多了,洪大守可不觉得自己的能力大到能撬动五分之一个地球的转动。 不过看闵廷爀意动的样子,说明李朝的两班起码有两个好习惯,第一是只要能赚钱,他们办起事情来非常清醒且迅速。第二是只要能赚钱,西洋技术也是可以用的嘛。 当然前提还是赚钱! 闵廷爀可不是实学派两班,他对西洋技术没有任何憧憬,也没有任何排斥。他关心的也不是对外开放,引进技术,改善民生,提振国力。他在意的是原来有个机器叫做蒸汽机,没有水也能推着磨走,一座蒸汽机顶的上十头大牲口拉的磨,还能日夜开工。 动心是动心了,但引进还要看实效。 而洪大守想到的是铁山五峯山里六孙的那座大铁矿,以及李朝北部的丰富煤炭资源。如果有了蒸汽机,用煤炭驱动,改善和提高铁矿的生产量,那就等于有了一座现成的储备钢铁基地。 而且铁山的铁矿一直到日据时期都在开采,虽然比不上澳大利亚的富铁矿,但就左近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 以如今李朝地方政府的软弱无能,铁山特有的铁矿资源以及避风港湾,实际上大有可为。 五峯山上的六孙从上次的交流来看,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也是个讲道义的人。虽然他是个贼,可他起码是个有眼光的贼。只要能合作共赢,这种“贼”甚至比闵廷爀这种官更值得信赖。 况且铁这个东西只要炼出来绝对不愁销路,他们那种原始的采矿水平,一年到头才挖得了几吨矿石?用蒸汽机抽水,改善通风,铺设熟铁轨道,肯定能加大矿石开采量。 小打小闹的铁矿,就能做大做强。不仅意味着能来钱,只要能吸引来无地或者失地的农民,在矿山干上两年。有了服从性和组织性,那未来的道路就能走得更宽。 加上引进蒸汽机还能培养维修保养以及制造人员,熟练的产业技术人员同样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等哪天自己把蒸汽机吃透了,那用蒸汽机驱动的车床也就能设法搞出来。以往一条枪管钻一个月,蒸汽机钻床可是一天一条都不止。 那时候广阔天地,可就是真的大有作为了。 此刻距离1840年也就剩下38年的时间而已,列强的触角早就伸到了古老且封闭的东方。 洪大守可不觉得自己只能再活38年(虽然可能性不小),巧之又巧的死在世界资本主义的大潮袭来之前。 既然穿越来一趟,不说什么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最起码的自保生存总是起码的。如今这事儿总要记挂在心上,虽然时间还有很久,但早一步也是好的。 30.盛京城外宗室营 闵廷爀在凤凰歇了一日,盛京方面催促不过,不肯多让修整,那位护送委员也是一个时辰一问,打听是否恢复。没得办法,不能再歇,只得继续上路。 凤凰巡检司往下走一站是连山关,说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根本不熟悉,但说另一个名字,就有几分名气了。 摩天岭! 此处乃是日清之战(别怪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被屏蔽吓怕了!)唯一一场清军大获全胜的会战之地。 此处山道险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海拔虽然只有969米,却是盛京以南最重要的天险。所以设置了连山关,并分署军兵把守。 自凤凰至连山关,计有四台子、雪里店、军家铺子、张家石、二道房子、烟台底子、草河口、高家岭等站。 连山关城小,没有修建馆舍,只能在关城外扎营而卧。这时候洪大守才觉得带着厚褥子毛毡真是没错,连山关的守备除了划了一块地安营之外,连草都要使节团向左进的农民购买。 别说洪大守睡的不行,连闵廷爀也都是草堆里铺毡布,和衣而卧。全团上下只能煮大锅热粥果腹,左近人家的猪羊死贵,根本没人舍得去买。 第二天自连山关出发,那便要直抵盛京去了。其实说是盛京,实则就是沈阳而已。明时辽东的政治经济中心在辽阳,辽东第一重镇自然也是辽阳。 可清兴之后,先都赫图阿拉,次后舍辽阳而建新都于沈阳,改称盛京,再后来又叫奉天,也算是见证了东北数百年的风云变幻。 这一段路稍长,但也限一日走完。所以赶的很紧,出连山关,过细河沿,就是太子河,太子河上有桥,并不需要摆渡,过河就是本溪站,这名字大家熟悉。 次后则是三小站,平台子、康大人屯、迎牛录堡,三站走完,盛京在望。过了白塔铺,就是盛京前最后一站。 浑河堡! 当然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寨堡之类的遗存,只剩下这个令人无限悲伤的名字。 浑河一战川兵白杆兵与浙兵戚家军,全军覆没,辽事大坏。此等敢于与鞑虏野外浪战之精兵丧尽,大明的元气也一同遭受重创。 洪大守感怀不已,特意看了一眼闵廷爀。却发现他神色淡淡,并无感触。 再造藩邦的洪恩毕竟过去了两百年,原本深入人心的崇明抑清,华夷之辩也渐渐的烟消云散。似闵廷爀这等饱读诗书的两班贵族,也不再心向中华,到底是时代变了。 “诶,城外多了一座城。” “什么?” 顺着林尚沃手指的方向,洪大守望过去,盛京城东面居然有一座小城,方方正正。 “稀奇了,前年来时都没有这么一座城。” “我记得盛京东面应该是三陵衙门吧?难道衙门扩建了?” 洪大守穿越来的,自然知道盛京东面就是所谓的满清关外三陵。分别是福陵、昭陵和赫图阿拉的永陵。 “不会,三陵衙门离城二十里呢,如今这连一里地儿都没有。” “那会是什么?”洪大守也搞不懂。 “进城一问不就知道了?”林尚沃把包裹往背上一紧,快步流星。 可今天林尚沃很显然运气不好,使节团面前奔来一员马甲,举着个旗,大声传令,说这次使节团只能在城外下营,城内馆舍另有他用。 不过城内的盛京将军似乎知道这么做有违体统,于是又遣人拉着大车送来米面,还赶了二十只羊过来。 得了!下营吧! 使节团只能在城南下营,洪大守不是杂役,可以束手看着,也有闲情问东问西。 找到凤凰城内那个牛皮吹的震天响的马弁,人家一听,嘿嘿一笑。这位绝对是个天生的大嘴巴,洪大守只是问一句城东的小城是什么,他一连说了半小时。 (此事原系嘉庆一十三年故事,以防考据党追究,特此说明。) 原来京中有个黄带子,唤做敏学,仗着宗室嫡亲的身份,横行霸道。有一天吃了酒,又没把黄带子系在身上,就出门浪了。 看人家卖烤红薯,吃了一个不给钱,他倒是真没给过钱,也没想过给钱。如果黄带子在身上,肯定没人敢咋样,可他偏偏没带! 于是就被卖烤红薯揍了,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叫了家丁奴仆就打了人家,把摊也砸了。到这儿也不算啥,不过是日常而已。 可横就横在他没系带子还敢挑衅前来处理的九城巡街兵丁,好家伙,直接被人家又揍了一顿关步军统领衙门下的一个沿街堆拨房里去了。 他的家仆倒是忠心耿耿,呼朋引伴,这回来的真的是黄带子红带子了。一个个喊着:“告诉你啊,躲着点,好几天没杀人了!” 这帮人胆大包天,好一阵嚯嚯,直接把步军统领衙门下的堆拨房给拆了。 嗯,公然破坏国家哔哔哔哔! 嘉庆震怒非常,着将敏学痛打四十,发配三陵守陵。同时还因此一体严办,将屡有恶行的共计七十家黄带子全部发配盛京三陵。 这些人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闲散宗室”,在燕京那是被嘉庆痛打的罪犯。可到了盛京,人家那就是真的皇亲国戚,高高在上,指不定和****爷,军机大臣连着亲呢。 谁敢得罪? 最终没办法,索性谨遵圣谕,建立守陵宗室营,在城外单独建一座小城,安置这七十家一千多口子。 当然,由于事发突然,宗室营还没有完全建成,房屋里舍将将完成大半,但这一千来号大爷已经到了盛京了。总要给他们安排住处啊,不能露天住帐篷吧。 前边说过,盛京就是沈阳城,那规模真不能跟燕京比。把皇宫、八大****的王府,以及盛京留守各官衙刨去,盛京城内就剩下当年皇太极为李朝做人质的昭显世子建的馆舍够大够宽敞,能塞进去千把人。 违法犯罪,发配守陵的黄带子重要?还是不远数千里前来朝贡的李朝使节团重要? 不言而喻! 李朝的使节团可不就只能在城外野地里露天扎营,睡稻草窝了嘛! 31.怎为周氏定罪名 合着是因为有一帮大爷占住了馆舍,偏生还得罪不起。如果要委屈其中一边的话,委屈使节团的风险比较小。 洪大守听了就来气,这帮子混账玩意儿,被嘉庆发配过来守陵的。论理说就应该革了黄带子,把他们往库页岛或者外兴安岭上一丢,起码还能为保卫祖国边疆做贡献了。 如今半尴不尬的赶到盛京来,也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地方官还因为他们身上那条黄带子不敢得罪。这不就是纵容他们以后在盛京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嘛。 难怪有人说乾隆好歹还有一点治国的本事,可他在矮子里面挑出来的唯一一个高个子嘉庆,那真就是一个混账玩意儿。 全地球有文明历史记载封建王朝中,唯一一个在能够完全统治全国所有领地,王朝中期,政令相对通达,军事力量尚可维持的情况下。被叛军攻入皇宫,甚至需要皇子,也就是将来的道光亲自开鸟枪迎敌击贼的朝代。 难怪这位因循守旧的皇帝的口头禅是“不得了了这!”“这可怎么办!” 蒙头生气,回了营地,营内的闵廷爀正在找洪大守,不过不怎么急的样子。 等去了闵廷爀的大帐,才发现副使以及几名其他的随从官员和闵廷爀的两个同宗兄弟都在里面,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 闵廷爀看洪大守进来,招呼洪大守坐下。其他人知道洪大守无官无职,心中似有不满。不过洪大守是闵廷爀眼前的红人,刚刚帮他摆脱了面貌悍恶的义女,如今正受信任着呢,也都不好表现什么了。 “找你来呢,是议一件事。这次去燕京,恭贺皇后册立的表文已经写好,但看罗禅国的使团刚过,团中便是洋教的头目充任正使。清国似乎并不排斥洋教,还有所优容。” “前次斥邪,误杀了洋教头目周氏,彼系清国苏州府人士。此次使清,总要分说明白。” 原来是这事儿,当初那句“照杀不误!”说的是爽了。如今既然害怕了,怕追究了,所以去清国请罪。可你们这也太飘了吧,居然都走到人家家门口盛京了,才开始计划怎么写请罪的表章,这也太拖沓了一些。 “不知国中何意?”洪大守只能先小心翼翼的打听一下朝廷里的说法,金祖淳、朴宗庆以及贞纯大王大妃的意见最重要。 “事出突然,予我全权。”闵廷爀略有叹息。 好家伙! 原来你还是来做背锅侠的啊! 这么大个锅,朝廷里的大佬们不想背,就把你踢出来。如果嘉庆震怒,那么你就上去顶缸。如果大事化小,那皆大欢喜。 难怪说连个章程都没有,还需要你自己拿主意去应对。摆明了就是和你划清界限,死你一个,救活大家。 “那诸位大人们的意见是?” “洋教惑乱人心,图谋不轨,罪大恶极!” 闵廷爀说出了一个很吓人的罪名,这罪名对于刚刚平定川陕白莲教大起义的嘉庆一定很有说服力。嘉庆现在一定是恨透了蛊惑愚夫愚妇的宗教,恨不得这些都原地爆炸、千刀万剐。 这种罪名一上来,别说误杀一个天主教神父了,再多杀几个也不会有大问题。 这些官员们的脑子还是转得快,意见也给到了点子上。杀死周文谟看来是天经地义,甚至可以说是大义凛然了。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中国之民怎容外邦轻杀?” 洪大守轻轻的问了一句,别人听了眉头紧皱,而闵廷爀终于眼前一亮。明显他也想到了这件事,如今的罪名足够杀周文谟了,可并不足以让李朝有资格代为执行。 其他人似乎认为定一个大罪就没事了,可地处庞然大物一般的清国之下,李朝朝廷时刻在走钢丝,哪里能走错一步? 闵廷爀担忧的也正是这个,周文谟罪名再大那也是清国人,他要杀也只能清国的皇帝杀。 所谓三审定谳,御笔勾决,秋后问斩是也。 不管他错不错,李朝杀他就是错! “那你说怎么定罪?能不使上国震怒?”一名着蓝袍的官员问道。 “自然是往大里定罪!”洪大守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策。 “往大定罪?”闵廷爀摩挲着椅子的扶手。 “是啊。” “难道将他与此前黄海郑逆作乱相牵连?指其起兵作乱,攻杀官吏。” 洪大守猛的听到攻杀官吏略微有一点不自在,但很快恢复了过来。 “胡乱攀扯,怎能事圆?倘若有所错漏,那岂不是更过?“ “这…………” 闵廷爀当然知道郑神师那伙儿人和周文谟根本没关系,但是郑神师是做实了的起兵造反,攻破官衙,包围郡府。罪在十恶,其罪不赦。 在他看来,预谋造反的罪名已经够大了,再往大就只能是真的造反了。 恰好黄海道确实发生了郑神师之乱,应时应景,胡乱攀咬一番,指不定就能糊弄过去。那周文谟也许就变成了起义军的头目,行事不密被捕,然后处死。 其同党惊惧之下,悍然起兵造反。两相印证,就可以污蔑这位周神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是十恶不赦的大逆贼。 其他人显然很认同闵廷爀的想法,正好有一场现成的叛乱可以攀咬上周文谟,那既然人都杀了,不污蔑他污蔑谁? 可洪大守只是笑,笑的老神在在,似乎完全不把这个策略放在眼里。在闵廷爀都自以为得计的情况下,也不开口发言反对,坐等闵廷爀自己过来发问。 “还有不妥?”闵廷爀感觉洪大守似乎有更好的办法。 “终究还差一丝,不能完全撇清。” “快快说来!” 洪大守也不回答,把头上的宽檐纱帽脱了下来,头发好几天没洗了,有点油,但不妨碍这一头长发,毫不秃头。 “清国可不许蓄发!” “你是说!” 闵廷爀当时也在汉阳,依稀记得周文谟为了传教,完全改作了李朝人的衣着发饰,与普通的李朝人一般无二了。 “没错,大监记的分毫不错,周氏其人自行剪辫了!” 32.一言颠倒黑白间 帐内的人惊异了一下,突然大悟。是啊,中华衣冠在我国啊! 满鞑不过蛮夷尔,我国服饰,犹如五百年前大明一般,网巾道袍,束发加冠。 尔贼尔夷,金钱鼠尾,不堪入目! 多尔衮拥福临入关,厉行剃发,不从者满城杀绝。为衣冠而死者不可计数,方今海内,儒服者反而是琉球、安南、李朝等往昔藩邦之国。 剃发之严,即使到乾隆时仍旧是第一等红线! 英使马格尔尼来华,随团的版画师有大量画作流传下来。那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画中的人虽然已不是金钱鼠尾,但留发至大者也不超过碗盖,仍旧只有一缕小辫而已。 虽然如今的剃发令已经完全不如清初时那么严厉,但作为以小族临大国的存在,有清一代,剃发蓄发始终是分别顺逆的第一要诀。 而周文谟周神父既然剪了辫,蓄了发,那就等于他不再愿意做满清的顺民。从满清的层面上来说,这人就不算人了,这人已经可以算作化外之民,死生不论了。 这就是一个很可悲也很可笑的现象,往大了说,南洋的汉人,离了汉土,改了发型,满清就不当你是人了。纵使南洋的白人殖民者杀多少,他也不在乎,他也不管。 这与乾隆、嘉庆、道光年间,多次发生的英商洋船或者外国船员杀害或者杀伤中国之民时的情况迥然不同。 广东的渔民被英国船员打了,恭喜你,上到皇帝下到县令全部站出来为他说话。甚至粤海关监督,以内务府的专折密奏北京,两广总督、广东巡抚都会派员乃至亲自下场。 尤其是一鸦前,林则徐任两广总督,英商船员殴死广东村民一人。清朝廷即刻命令交出嫌犯,并赔偿家属。甚至逮捕和驱逐在粤英国人,以逼迫英方就范。 而英方居然为此向家属赔偿了一千五百银元,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墨西哥鹰洋。虽然最后杀人凶手没有抓到,但赔偿却是真的。 同时代的嘉庆十四年,下船寻欢作乐的三名英国船员,殴斗捅伤中国人一名。嘉庆收到奏报之后,居然命令虎门炮台生烟架炮,将港内十七条英船全部扣留,大索凶手。 一鸦前的满清政府对于国外他完全就是当做不知道,但对于国内,为了保证他统治的合法性,还保持有相当的外交力。为了安定民情,倒是敢打敢战。 说白了就是顺民才勉强算是他“牧养”的子民,逆民滚一边儿去! 而洪大守既然要为李朝脱罪,闵廷爀如今也算他半个老板,那么总要想办法替他转圜,把这件事给消弭掉。 只可惜,委屈了这位无辜冤死的周文谟神父。 “你且拟一个稿来。” 闵廷爀只听洪大守说一句剪辫,就知道这件事稳了,不会有什么幺蛾子了。只要斟酌完表章上的文字,把事情定死,就算齐活。 洪大守无奈提笔,想了想,斟酌了一下字句,然后开始书写。 今者敝国,获闻方员之报,有洋教传入。/诱人入教,一经信从,至惟终身不悟,甚至祖孙父子世传崇奉,非如别种邪(屏蔽)教诓骗财物。/(两广总督李侍尧乾隆四十九年奏折中截取部分) 经生员某出首传告,捕获洋教教士一员。据讯,该员系苏省苏州府人士,周姓,名文谟。年四十三,尖细脸,无须,面白,眼长。 然后重点开始! 系获时,该员额前头顶均有发毛,究核之下,竟有一尺余长。此与天朝例条大为悖逆,冒犯之处确凿。 听其口音,亦迥于苏州地方,似同粤地。可见该员供词颇有隐瞒,甚有牵扯洋教纠结逆匪等情,具表云云。 反正后面就是攀咬周神父传播天主教,尤其是关于他们暗中结社传教,甚至举行不拜祖宗的仪式,以及不拜孔圣朱圣的行径都大加挞伐。 这些行为在东方的封建国家那基本都算是大逆不道,祖宗你都不拜了,那你还算是人吗? 这话糙,但道理不糙。就咱们的认知里,假设你爸你妈,或者你爷你奶,去世了。你不磕头,不下跪,不给他办丧事风光大葬,你这人基本就算猪狗不如了。 偏偏这个时代的天主教在部分宗教仪轨上完全不做任何变通,哪像后来南洋很多教堂里摆满了华人祖宗的牌位。 他就是很死板禁止东方的祖先崇拜,这也是他始终在数百年内推广不开的原因。 如今闵廷爀一封表章,先写这个人剪辫蓄发,直接定性这个人是个逆民。然后半真半假说他结社、不拜祖先,毁坏孔圣偶像等,最后是说了一句近来亦有邪(屏蔽)教徒起兵造反,或许两者之间有所关联。 大家传阅了一下,纷纷称赞闵廷爀妙笔生花,一手汉字写的极好。 这事也算了结,洪大守到底是两班,甭管这个两班多差。可终究是两班,是两班就是自己人。原本态度还很一般,或者看不起的在座官员都大为改观。 难怪闵廷爀要安排洪大守做随员,就冲这个出谋划策的本事,也值得拉拢。 洪大守一句话就把无辜的周神父给论成了十恶不赦的死罪,在高高在上的两班看来,这不仅十分恰当,还很精明合适。 把表章封在小盒子里,用绸带系紧,封存起来,同另一封恭贺表章分别安放。为了防止弄错,还在小木盒上贴上了细纸条。 一张写的“有清朝鲜国王李恭贺……………” 一张写的“洋教头目周某情事服辫……………” 一切都弄好以后,洪大守退出大帐,其他使团官员也纷纷告辞。 大家互道安好,就要走时,一名李朝的护兵飞奔进营。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与城内八旗殴斗起来了!” (说个事,我写这本书,知道的人都清楚,我就是奔着历史征文一等奖来的,就是奔着拿一等奖的奖金,把我这部已经卡的没法码字的苹果6换掉。 但是之前我也说了,这次征文的获奖作品大略已经定下来了。拿不了奖,我签约自然毫无意义。 但是近来这网站催的紧,看如今的风声,颇有些你再不签约,这书也别要了的样子。 不拿奖我不想签,不签,书指不定就没了。 我很难,连免费更新似乎都做不到了。 我前作百万字以上从不断更一本就摆在那里,一直是用爱发电,没有挣过一分钱。事实胜于雄辩,不必多说。 何去何从,真的难以抉择。) 33.黄带子欺上门来 使团成员与八旗殴斗! 洪大守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走! 这种烂事一旦摊上了,那可就完蛋。不管是谁惹上了,不说会不会有事,惹一身骚是肯定的。 “快去请护送委员马大人(不是汉姓马,而是满姓马佳氏。)” 闵廷爀终究是几十年政坛风风雨雨下来的,立刻找使节团如今的现管。 可刚刚还包围着他,恭维他妙笔生花,一手好字的随员官吏们一溜烟全都跑的没影儿了。在李朝,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的,早就不知道死多少遍了。 而洪大守最卑微,知道要跑,可脚底抹油的速度不及各位大人的十分之一。各位大人都消失不见了,洪大守才刚提腿。 自然一把就被闵廷爀揪住,去请护送委员。让那位委员一道过来处理此事,免得横生枝节。 “在下哪里晓得委员大人在哪儿。”洪大守只想脱身。 “去找啊!祸事了祸事了!哎呀,我怎么就摊上这种事儿啊!” 闵廷爀也急眼了,李朝历来在清国都是伏低做小,姿态非常低。毕竟是被满清暴捶过两次的,黄台吉的余威犹在。等闲是不敢和清国人起冲突的,更不要说是和旗员起冲突。 得了,只能赶紧去找护送委员。洪大守心中叫苦,这事算是摊上了。 可全营转了一圈,那位平日里一直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委员大人,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时候更多的消息传回来,听的洪大守都凉了半截。那个球人,哪里是和八旗殴斗,乃是和城内刚刚发配来的黄带子殴斗。 这下子彻底凉透,人家在燕京城内都是横行霸道的存在。如今不过是在小小的盛京城内,那真的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寻了一圈,寻不着!” 洪大守小声的回来禀报,看闵廷爀急的脑门上都是汗。显然他也知道殴斗的另一方是黄带子,这简直就是惊天大窟窿被捅破了。 黄带子就是杀了人,地方州县衙门一概无权管辖,只有燕京的宗人府有资格管。说白了就是不管,都是龙子龙孙,根本管不了。 “大监,不好啦,不好啦,盛京的琳本兵说是去广宁督修御道啦。” 一名进城去的闵氏家人,连滚带爬的跑过来,向闵廷爀禀报。 满清在盛京设置了盛京五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侍郎各一人。盛京驻防将军一人,下属有副都统四人,副都统衔总管一人,城守尉八人,协领十有五人,防守尉二人,佐领百三十有一人,防御百有二人,骁骑校二百有七人。三陵总理事务大臣一人(盛京将军兼任)。奉天府兼管府事大臣一人(盛京将军兼任)。奉天府尹一人。 盛京城内实际管事的就是这位“镇守盛京等处将军”琳宁琳大人。【注1】 这位琳大人昨天还派人送米面羊只过来,今天就当了缩头乌龟。怎么可能人在广宁,好几百里地呢,飞过去的啊。 铁定是被这帮黄带子大爷给弄的焦头烂额,他自己就算是宗室,也惹不起这么多组团发配来的黄带子。甚至建了一座宗室营在城外安置这些大爷,可见也是抱着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心思。 现下的状况算是很明确了,清方能管上事的都跑了,或者躲了。指不定都猫在哪个角落里,正等着事态自行发展,如果能自己消弭那就皆大欢喜。如果不能,那就看谁喷口水的功夫强了,推诿卸责磕头保命。 当然城内的盛京将军衙门里也有些主事、笔帖式之类的小官,可这些人济得甚事。 正惶急间,城内涌出来不少人,为首的是个光着膀子(沈阳六月份白天什么温度不需要解释了吧),一身白花花的嫩肉,半身油光锃亮的男子。 果不其然,腰间系着一条黄带子! 他和牵一条狗似的,用草绳锁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人。那人双手被反剪着困住,身上都是鞭痕和脚印,被那根绳拴着脖子往前拽着走,踉跄着。 到了使团营门口,立刻有奴才放下一张马扎,然后打起伞,又摇起扇。另外两个奴才一个提着烟袋火镰和椰壶,另一个提着一个鸟笼,里面是鹦鹉还是鹩哥儿就不清楚了。 “嘿!这里边有喘气的没有?管事的人呢?” 一个奴才显然是叫唤习惯了,嗓音甚至还带一点婉转,要是去唱戏总是个角儿。 “那边那个!就那个穿红纱袍的那个!是不是朝(屏蔽)鲜使臣,搁那儿愣着干嘛呢,还不麻溜儿的过来给我们主子请安。” 人家点名到姓了,闵廷爀不敢怠慢,只能整了整衣冠,走到那名黄带子面前。 “下国之臣,恭贺使闵廷爀请大人安!”(请安是看人的,并不一定要跪,有些打个千儿就行,而闵廷爀弯个腰一低头也就可以了。) 洪大守看有使团的人也从城内出来,立刻打听了一番。 过程嘛就很俗套,这位黄带子上街白拿人家的羊,被眼前这个人看到了。当然没有什么仗义执言的路见不平一声吼。 就遇见了,小声嘀咕了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可这位黄带子怕是长了顺风耳,居然就听见了!这还了得? 好家伙,过来就是一顿打,完全不由分说。一开始路人还有些惊疑,准备报官。毕竟这城里谁还不是个八旗了?当年谁祖宗还不是一起进关打江山的了?谁怕谁? 可等人家长袍马褂一脱,腰间黄带子显摆出来,街上的旗兵立刻就知道这是大爷,没人惹得起。 推金山倒玉柱,哄堂大散! 由着这位黄带子拿鞭子抽了好几下出了气以后,锁着出城,来使团门口要说法。 “你们使团的人惹了我们爷,今儿没个说法,那就过不去了!哼哼!” (不妨告诉诸位,我昨天刚刚说了那番话,尚且还没再次拒绝签约,你们猜发生了什么呢? 昨天上午网站上班没多久,十点刚过,审核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大棍直接打上来! 作品内容违规!已锁定!屏蔽若干! 半年前的内容,就出了事了,一刀又砍了我数千字! 这世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注1】:琳宁约为179110—18039在任盛京将军,系清宗室。乾隆初期,历任宗人府经历、礼部给事中,署正蓝旗满洲副都统、山海关副都统,授黑龙江和吉林将军等职。 乾隆五十六年(1791)九月庚辰,调补盛京将军。五十九年,因布特哈总管奇三呈控黑龙江将军舒亮、副都统安庆等,贱价收买、勒索官貂一案,琳宁以溺职罪被革职。 六十年,复任盛京将军。嘉庆五年(1800)召,又任正白旗汉军都统,工部、礼部、吏部尚书等职。七年,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九年六月,免。以年老乞休。十年,卒,谥勤僖。 34.拳脚交加如雨点 讨说法的回声在使团营地内回响,可根本没有人敢于出来答话。 闵廷爀也只能陪着笑脸在那里站着,你让他给什么说法呢?根本给不了。 人已经被打了,一句抱怨的话被这样毒打一顿,按理说绝对够了。可谁叫对面是黄带子,说不解气就是不解气,没得办法。 总不能闵廷爀提出来把这人杀了,给这位黄带子出气吧。他要是敢这么做,回国以后他政治生命立刻结束。 因为自英宗在位时,采取荡平政治,将朝廷中的亲清派几乎全部打倒,换上了反清派和中立派。这本没有什么,很正常的政治斗争。 但由于此刻满清已经统治中国一百余年,满清和中国已经打上了等号。李朝的社会风气也就渐渐的从反清转换为反中,原本的李朝带孝子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逐渐走向了反中的道路。 这也是洪大守刚穿越那一会儿在旅所遇到的儒生,却有截然不同的反应的原因。部分人虽然心系中华,但他心系的是有再造之恩的大明。部分人则已经完全的认为中国已经是蛮夷腥膻之地,产生排斥和嘲讽的心态。 再往后经过一百年左右的发酵,到二十世纪,相当部分的李朝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中华的向往和崇拜,转而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如果闵廷爀此事处理不力,回国之后在朝廷上必然要受到诘难。只要表现出跪舔满清的举措,那就是政治生命的终点。 可笑的是,去朝拜满清皇帝一样是跪舔,可跪舔居然还分三六九等。显然“虏虽丑,但制我有余!”的观念深入人心。满清的黄台吉就是爸爸,我跪爸爸那不叫跪舔。但你和一个黄带子妥协,那就是跪舔! 进退两难的闵廷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赔钱!赔到这位黄带子满意为止! 可赔款两个字,哪是那么好开口说出来的。终究还是要脸皮的,不能够这样低三下四。 洪大守看出了闵廷爀的意思,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于是难为的上前一步。 “下国小人,冲撞了老爷,请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他当个屁一样放了。至于惊吓到老爷的鸟儿,自当赔补一二。” 洪大守拱手弯腰到底,姿态放到最低,完全不敢有一点的怨气。 “呸,我们主子看的上你们两个银子!”那黄带子还没开口,他的奴才却先开口了。 看奴才回答的很完美,那黄带子接过递来的旱烟,砸吧砸吧嘴,嘬了一口,慢悠悠的吸了出来,还吐了个烟圈。 是啊!人家黄带子要个屁的钱! 普通八旗到了乾隆年间,基本也就只能维持平民的生活了。由于人丁的增加,但旗兵的兵额就那么多,能吃饷的人恒定。 铁杆庄稼自然是真的,该给的银子和米也肯定是真的,甚至逢年过节,满清皇帝还会大赏八旗,钱米若干。 但终究日子过的不如刚进关那会儿,再过十几年到嘉庆末年,连吉林省的八旗都逃亡了三分之二。朝廷发不出饷来了,哪怕你是参领佐领,也就是所谓的牛录额真、甲喇额真,也一样拿不着全饷,穷得很。 可黄带子就不同了,再次身上也会有个爵,没爵的也能去考封一个爵。除了实在没用的,那才白身一个,闲散宗室。 人家拿的可是皇饷,而非军饷了。就象这次发配来守陵的七十个黄带子,最次的也是奉恩将军,而且不会往下降了,只要有儿子,这个爵这个钱就少不了。 要知道挪用皇饷那都是庚子以后的事了,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挪用皇饷兴办学校,被人当街痛骂,可他也不敢咋样。 而眼前这位指不定就是个什么不入八分镇国公之类的爵,祖上阔的时候当过贝勒爷也不是不可能。如今虽然发配来守陵,可黄带子没有革,爵没有除,田庄地产一应俱全。 如果是个上进的人,那军机大臣不敢想,混个海关监督或者(盐、茶、织造、铜)道员还是有可能的。那时候那个钱,不就和从天上往下扔一样嘛。 而且用嘉庆的原话就是:“宗室人员若简放地方中级以下官员,因其身为宗室,不便对上司督抚藩臬行参谒跪拜之礼。又恐自恃天潢一派,蔑视上司,设有不知检束者,营私获罪,转多碍难办理之处” 总是要么不当官,只要想当一定是大官,总督巡抚比比皆是。倒是知府以下从未见过,也没人愿意去干这芝麻官。 眼前这位既然能在燕京那种黄带子号称二万人的花花世界里名列恶迹斑斑的前七十名,肯定是有钱有闲又身份不低。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从来不碰钱,我对钱不感兴趣!” 赔钱这一招看来是失策了,怕是根本不管用。 “那老爷能不能给个章程,也好让小的能赔礼一二啊。” 不要赔钱,又不敢出人命,只能豁出脸去求人家了呗。 “爷儿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要我把他放了,也不是不行。” “那就谢过老爷,祝老爷公侯万代,福寿绵延!” 洪大守赶忙上去扶住那个人,准备趁这个当口就赶紧走人。 “诶诶诶,我说放了嘛!” 那黄带子,把烟袋锅一磕,随手丢给后面的奴才收着。站起身来,也不走出伞下的阴凉,喝了一口水,喝止住准备带人开溜的洪大守。 “把他当个屁放了完全可以,不过得从这儿过。” 说着那黄带子把腿一抬,踩上椅子,形成了一个洞,用手朝里指了指。 洪大守扶住的那人突然挣扎起来,“我李禧著就是死,也不会受你的胯下之辱!” “哟呵!骨头蛮硬!给我接着打!使出吃奶的劲打!” 这人已经被你们打没了半条命,还打?再打真就打死了! 洪大守心里还在想着,一把就被人推倒。整个人遮住李禧著的大半身子,还没求饶出口,拳脚就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闵廷爀站在旁边想阻止,被那黄带子瞟了一眼,求情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也就是事发突然除了几个奴才没有多带人,打伞摇扇的奴才要伺候着不能下场,剩下三四个人动手。 但终究是奴仆,也不会拳脚,无非就是捣两拳踹两脚,对于还算是练过的洪大守完全没多少杀伤力,都不在要害上。 而洪大守故意大声喊疼,越喊声儿越低,两三分钟后就不喊了。 35.行前天下第一关 李禧著早就被打了个半死,根本没有劲哼哼了,洪大守则是装出来的去了半条命。 也没打几分钟,那黄带子看两个人都没了声响,突然意识到了不对。照理来说他这种身份,打残两个人,甚至腿打断,眼打瞎都不是问题,只要人不死,那就是小事。 但是刚刚整治过他们的嘉庆这时候还算有点雷厉风行,你不出人命可以,出了人命那就肯定会上达天听。 那时候别说是个不入八分镇国公,你就是亲王贝勒都没用。 嘉庆二十年时,铁(屏蔽)帽子王礼亲王昭琏家中的仆人犯了错误,被礼亲王囚禁在家中,严刑拷打,极其残忍。嘉庆听说这件事后,立即审问礼亲王昭琏,查明真相后将其削去爵位,圈禁宗人府。 虽然那个仆人是个包衣,算是在旗,但也不过是个奴才。还没把人打死,嘉庆就给这位礼亲王昭琏重处。 如今洪大守和李禧著虽然不是在旗包衣,但也算是李朝使节团成员。这位黄带子敢打,但绝对不敢打死! 要是打死了,他偿命不至于,但估计嘉庆盛怒之下真有可能把他发配去库页岛。去那啥三姓副都统衙门里面坐一辈子冷板凳,削爵做个扛枪的大头兵。 “行了,爷儿的气都出完了,咱们走!” “好嘞爷!” 放下一句大话,主仆几人招摇着离开使节团的营门。 几个奴才虽然是伺候人的主儿,却也是享福的人,打了两阵,一个个满脑门的汗,气喘吁吁,手底下没这多少劲了。 倒也不是独独他们几个人不行,是这个时候的八旗都退化了。杭州驻防八旗,这时候小一万人,只有一个人还能全身披挂,上马开弓。至于他们后来在xx天国时候的表现,也就不去提了。 胡雪岩押着八万石军粮就在杭州城外,李秀成撇开这么一块香饽饽,希望城内的旗兵突出来抢运粮食进城死守。他好半路劫杀这些旗兵,降低他攻城的难度。 可杭州城里愣是一个人都没胆子突出来,最后胡雪岩看到杭州外城失守,又等到满城起火,才大声哭骂,使船而走。 哭是哭与他相善的浙江巡抚王有龄自缢,骂是骂八旗万余兵和丁,毫无用处,坐食粮饷,却不能守住杭州。 所以别看这些奴才一身白花花的肉,可根本没多少力气。一直跟着他们主子提笼架鸟斗蛐蛐,从没打熬过筋骨,离他们祖宗手上的功夫差十万八千里远。 一行人走远,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原本消失的护送委员马大人第一个窜出来,他也怕使节团死人啊,死了人他也完蛋。 闵廷爀哪里有心情再去管这位委员大人刚刚去哪儿了,赶忙和他叫人过来搀扶起洪大守还有李禧著。洪大守记得捂住脸,趴地上虽然满面的污泥,但还能说话。 倒是李禧著,脸肿的和猪头一样。看着出气多,进气少,像是已经送了半条命了。 委员大人自然赶紧让手下进城请大夫,闵廷爀则让自己的家人取一根野山参,立刻切片。 掰开李禧著的嘴,把几片上等的野山参压在他舌下。剩下的赶忙去煮参汤,神仙草就算不能活命,也能先把这口气给他倒回来。 其他刚刚猫着的使节团员,七手八脚的把两个人抬进帐篷,安置下来。洪大守回过劲来,直觉得浑身疼,虽然对方没招式也没多大的劲。可终究吃了人家四五分钟王八拳和大脚丫子,尤其屁股上被重点照顾了好几脚。 如今只能趴着,还不敢躺下,屁股上肉再多那也疼啊。 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洪大守问题不大,皮肉伤,将养几天也就得了。可李禧著是真伤重,洪大守听那个大夫云山雾罩的说了一通,大抵明白了一句,可能有内出血! 这年头又不能做外科手术,真是要了命了,内出血是真有可能就送命了。 不过大约是李禧著命不该绝,一个小时前还在几百里外广宁城督修御道的琳宁琳大人现在说是知道了使团里有团员自己不小心跌倒受伤了,他府上有他专门养着的大夫,过来尽一尽上国对下臣的关怀。 没有人会去揭穿这种事儿,由着这位盛京将军府中的良医施诊。 人家把药箱打开,全套家伙掏出来,给李禧著施针。人到病除是没那么神仙的,但明显看李禧著气息平缓了下来,脸色也逐渐有了些血色。 这时候参汤也送了上来,灌下去好几口,这个人也就算是救回来了。 等使节团里传出两个人都已经抢救回来,没有闹出人命之后。盛京城内风平浪静,安静的像是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琳大人还传令要求使节团明天按照正常的时间安排出发,继续去往燕京恭贺皇后册立。至于两个伤员,琳大人白送给了使节团两部大车。 外加一句:“死也不许死在盛京之内!” 得了!闵廷爀只能临时在盛京又雇了两个车夫两个杂役,伺候躺着的两个。 盛京到燕京,是有一条宽阔大路的,俗称“大御道”。这条路对满清皇帝而言,有非常重要的纪念意义。 因为甲申年,多尔衮从盛京出发,到达山海关,然后进京,走的就是这条路。后来的所谓世祖顺治也是走的这条路进的关,做的中国之主。 所以后来康熙,乾隆等巡视盛京,必然是走这条大御道。好让他们重新体会一下,他们曾经的所谓“辉煌”。 自然的这条路也十分好走,每年都有人维护,路最窄处都有12米宽,两边还有深沟排水,保证路基不被水浸。 路面是用煮过的细土一段一段夯筑而成,虽然仍旧是土路,却难见那种深深的水坑。即使有些车痕马印,也不过浅浅的。 沿路的城堡说来大家实在是熟悉,广宁、大凌河、小凌河、锦州、宁远、前屯、松山、塔山、杏山。 随便哪个名字都能勾起人无数的遐思和会议,曾经多少大明的忠臣猛将折损在了这一条所谓的大御道上! 一路行完,“天下第一关”终于到了! (说两件事,第一李禧著历史上是起义军后来的都总管,所以总要想办法弄点俗套的剧情让两人相遇,所以这三天很水,对不起诸位。 第二是看书之外还有余力的大哥大姐,我想要凑两个白银盟主,很是不要脸的说这种话,真的不好意思。如果有愿意帮忙的,加群九二一二五三九六六。万分感激!) 1.禧著演说鹿儿岛 山海关不必去赘述,前人照抄百科水字数的太多太多了。使节团过山海关这个大站,就算进了永平境内,距离燕京真的就不远了。 论理说这时节,使节团是不必去燕京的,要么去避暑山庄,要么去圆明五园。满清的皇帝天气转热以后一般就不在燕京皇城内居住了,到了秋天还要去木兰围场秋狩,召见蒙古王公。 不过这次有所不同,嘉庆原配皇后去世,如今册立新后钮钴禄氏,所以使节团一点冤枉路都不用走。直接甩开腿,大路朝燕京走去就行。 连走了六天,李禧著虽然是颠着走的,但他是行商出身,终究身体还可以。而且干这行的,没有一个不是性格坚毅之辈。能在李朝北部做行商,身体不好性格不坚的根本做不了。 有个小故事是说这些背着货物在群山中穿行的行商人,李朝北部的冬天有多冷不需要废话吧。可是再冷也要过年啊,再冷也有生意要做啊。 有人专门从海边收买干鲅鱼等年货,然后在过年前冒着及膝的大雪,往咸镜道平安道的山间城镇送年货。 冬季野外天冷,不仅晚上冷,白天也冷得很。很多行商人为了在严寒中保持清醒和身体温热,居然在舌尖下含着砒(屏蔽)霜! 用砷化物的剧毒来刺激自己的身体,保证身体的状态。所以很多行商人五十岁时就会身体状况快速败坏,有些人甚至会在某个冬天,在浑身刺骨的疼痛中去世。 而此刻李禧著不过二十岁的样子,正是精力最足,身体最好的时候。虽然挨了一顿毒打,甚至还有内出血的症状。但一口参汤吊住了命,大夫也是好大夫,帮他止住了血。 如今两个人已经能一道躺着,抵足而卧,开始谈天说地。 洪大守以前根本没有文人圈子混,没有字号。李禧著是个中人行商,更不可能有字号。倒也不用虚头巴脑的以字称,唤雅号了。 “山海关古称榆关,一直是幽燕之咽喉。”洪大守过山海关就顺口提了一句。 “是啊,女直能入关,皆赖山海关吴贼献关而降,不然哪有他们定鼎中原的好事。” “吴贼吗?你也知道易代故事?” “走南闯北,总是能见到一些。” 这下洪大守来了兴趣,乾隆年间可是xx狱的巅峰。为此而死的人数以万计,很多易代的故事都被强行掩盖,或者篡改。 就李朝而言,虽然有一定的记载,但是很多事情也不为普通人所知。毕竟不是什么网络普及的年代,像史书这种东西,平民一辈子也不可能看到,甚至连史书长啥样,封面是蓝皮红皮,可能都不清楚。 李禧著一个中人,就算走南闯北,见识的人情事故很多,但怎么会知道一百多年以前的历史呢? “却是稀奇,我从书中也不过知道一二罢了,你是从哪儿?”洪大守明清易代的事知道的清清楚楚,只不过故意藏拙罢了。 “你知道鹿儿岛吗?”李禧著还不能动弹,只能偏过头,问洪大守。 “鬼石曼子岛津义弘!” “洪大哥果然见识广博,通晓古今,连这些都知道。” 鬼石曼子这个称号算是中朝一起送给岛津义弘的,因为岛津二字发音是“西妈兹”,然后就写作或者传作“石曼子”。 所以除开丰臣秀吉之外,在李朝顶顶有名的还真就是岛津义弘,而不是天下布武的织田信长以及开创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 “你难道去过鹿儿岛?”一开始岛津贵久在清水城,后来转内城,最后萨摩藩筑鹿儿岛城。所以萨摩藩又称鹿儿岛藩。 李禧著也许是不清楚萨摩国的称呼,而当时一国一城令,萨摩国全部和大隅国部分领地上只允许有鹿儿岛一座城。自然大家也都叫鹿儿岛起来。 “随东莱的柳成用大房大爷去过一次。” “倭国不是闭关锁国吗?”洪大守一愣。 “清国难道没有闭关锁国?”李禧著也一愣。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着相了。” 满清就算闭关锁国也有四个口岸对外通商,只不过英、美、法、荷、瑞典、丹麦、西班牙等国的商船都只能去广州而已。造成了只有广州一港的印象,实际琉球、朝(屏蔽)鲜的洋船是从浙海关、闽海关而来。 日本的闭关锁国虽然仅限于长崎一港,但是实际上尤其以岛津家为首的西南外样大名,一个个偷偷摸摸的和外国做生意。甚至连前田家这样代代和幕府通婚的外样都偷偷和李朝做生意。 最穷凶极恶的就是萨摩岛津家,只要能卖的东西,没有他不敢卖的,硫磺这种军用品,只要李朝商人肯出钱,直接就卖。 至于更出名的鹿铳(两种说法,鹿儿岛铳或者打鹿的火铳。),那更是撒欢着卖。不仅南洋海盗里很多人手持鹿铳,连台(屏蔽)湾不久前刚镇压的林爽文之乱也有鹿铳。 李朝虽然能自产火绳枪,质量也称得上不错,但对于这种制作精良的倭铳照样很是喜欢,偷偷摸摸装备了不少。 而李朝商人过去还能买到砂糖、白檀、硫磺、红铜等紧俏商品。更不要说,私藏日本银,偷带回国了。 白花花的银子到东莱港,历任的东莱府使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清官,银子到手谁还管你走私?就算有一个清官,面对能为国家创收贵重金属的莱商,加上银弹攻势,要不来多久就与之合流了。 “鹿儿岛还有许多我国当年被掳的百姓,以及大明亡国时不甘的遗民。” “城下有这些町人?” “有的,很多,我国很多百姓世代以烧瓷为业。至于明国遗民,甚至有人开办塾馆,教授武士町人子弟汉字汉籍。” “遗民尚怀念故国?” 洪大守知道有人不甘剃发,流亡日本,为江户时代朱子学的传播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很多大名藩主甚至高薪礼聘这些遗民中的儒生,来传授汉学。 “这,衣冠尚是中华,对故国的怀念却不胜往昔了。” “啊,这样嘛…………” 洪大守大约能理解,故国满地腥膻,又想要着大明衣冠,两难。 2.天下第一关与官 “倭国国情如何啊?”洪大守换了话题。 “不太好,比之我国,更加穷困!” “比我国更加穷困?” “是的!” 李禧著反正全身只有嘴能动,可不得使劲动嘛。正好又能在洪大守面前显摆,说得可欢。 到了十九世纪的江户幕府以及诸藩大名,贫困的状况几乎称得上无以复加。最夸张的自然是鼎鼎大名的萨摩藩,欠债高达黄金五百万两,每年仅利息就要黄金八十万两。 而萨摩藩的表面年收入是多少?黄金十四万两,只够一个半月的利息! 其他的大名也是穷的叮当响,只能加大对农民的压榨,来增加领国内的收入。 而且因为没钱,从幕府将军到外样大名,已经全部都不要脸了。发布了全世界都罕见的一条命令,来挽救自己的统治。 经济借贷纠纷官司不再受理! 约等于欠债不还,天经地义。我借了钱就是大爷,反正我不还,我也没钱还。你一个放债的敢动手,我武士刀直接砍死你! 棒不棒! 虽然等于间接性的赖掉了大部分的债务,可是钱不够用仍旧是现实。农民的负担自然越来越重,生活的肯定很苦。 洪大守当然有所了解,但感觉李禧著说的虽然是实情,但李朝的农民一样收入的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都要拿去交给官府。 在他看来李禧著大约是民族感情在作祟,都是残酷封建压迫下的农民,哪里还有好日子过。不过都是讨生活罢了,能过一天是一天。 “天下的百姓都是一样的困苦啊!”但洪大守还是附和着李禧著,这玩意儿有啥好争的。 “洪大哥你既然是两班,为什么不出来当官?你这样热心肠又有才学的人要是当了宰相,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哈哈哈哈,李老弟,你也是见识过世面的行商。如今这官是随便就能当上的?科举又是随便就能考上的吗?” “凭洪大哥的才学难道考不上吗?”李禧著终究是没有接触过这种科举做官的事。 “没有银子怎么考的上?没有银子怎么做的上呢?”洪大守叹了口气。 “银子吗?有银子就能当官?” “有银子还要有出身,还要有门路。” “出身和门路不能买吗?” “当然能买,就是不一定有卖。” “那洪大哥你做上宰相要多少银子?” “怕不是要白银一百万两罢!哈哈哈哈哈………” 洪大守也就是开个玩笑,以后的宰相有足足二十年直接等于金祖淳,不会变换。除非他女儿,也就是如今的王妃突然暴毙,然后又再选妃。 等扶起来两位国戚,两强相争之下,到有可能妥协出来一个空壳子宰相。 “白银一百万吗?我一定替洪大哥挣到银子,让你当上宰相!” 李禧著当然是信誓旦旦,可洪大守不过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不说根本买不到宰相,仅仅就一百万两银子而言,已经是一笔庞大到几乎恐怖的财富了。 一百万两银子堆起来,那货真价实的就是一座银山,一座能把人都活埋了的银山。 “那我就拜托李老弟啦!”洪大守索性起来帮李禧著拉一拉被子,帮他把枕头挪一挪,枕的更舒服一些。 “洪大哥你往后看!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天下第一关!而宰相是天下第一官!你说是不是互相照应,恰逢其时。” 诶,李禧著这么一说还真是,正好碰上了天下第一关,谈的还是天下第一官的事。 “这世上的巧合还真是难以言喻。” “连老天爷都在暗示我们,你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你说是不是?” “天下第一吗?” 洪大守不置可否,天子亦是官家,天家不过是为官第一家。那天下第一官不就是天下第一王吗?不就是皇帝! 难道还真是老天爷的暗示? “好啦好啦,今天你说的够多啦,先喝口水吧。”洪大守说着把李禧著扶起来,斜靠在马车的车厢上,用葫芦给他喂了两口水。 “不敢多喝,小解不方便。”李禧著还真的只喝了两口,就不敢再多喝了。毕竟他如今行动不便,连自己小便都不太容易。 此后的六日,洪大守就和李禧著一直瘫在大车上,谈天说地。本来就因为洪大守救他一命而感激莫名的李禧著,现下对洪大守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反正什么成功学啊,心灵鸡汤啊,卡耐基的三十条人生准则,洛克菲勒的二十个生活习惯。可着劲的和李禧著吹呗,吹牛批洪大守怕过谁?活的都能给你吹死了,何况忽悠一个才二十岁的李禧著。 再说那些心灵鸡汤听起来确实像那么一回事,洪大守穿越前什么网站没看过?套路懂得不要太多嗷。一环接着一环,环环相扣。连李某某每周一定要在家全家聚餐这种事儿,都能和经商为人扯上关系。 尤其是什么经商不是赚钱金钱,而是赚取人心。要能让大家普遍受益,多方共赢。要有长远的眼光,不能计较眼前的蝇头小利云云。 反正李禧著已经被成功洗脑成为洪大守的迷弟,对洪大守几乎是言听计从。 “别聊啦,马上就过通州啦!”一直在马车旁边牵着马的金斗吉出言提醒。 “通州了吗?那离燕京就没几步路啦。” “就是啊,所以大监命令全团加快速度,今晚就要到达燕京。” “这一路几乎走了一个月啊,委实不容易。”洪大守听说燕京在望,很是感叹。 “洪老爷你可是躺着过来的,还不容易啊!” “去去去,你躺个试试,我在这马车上都要颠散架了。” 洪大守其实早就恢复了,但有这么好的躺着进京的机会干嘛不用。也就是一直伺候在旁边的金斗吉看得清楚,如今突然被揭穿,洪大守脸皮一红,赶忙遮掩。 “洪大哥,这就要到燕京啦!” “是啊,天下第一的燕京!” (昨天才说的希望各位大哥大姐们拉我一把,结果没想到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写手,仅仅一天的时间第一个白银盟主就已经凑齐,第二个也跨出了一小步。 在这里厚颜无耻的继续恳求有余力的大哥大姐们,如果能拉我一把,推我上六频乃至上三江,深恩此生不忘! 昨天起床时看到微信二十二条转账记录,支付宝七条转账记录,还有好几个微信和口令红包,一瞬间人都清醒了过来。 几乎所有的转账都没有备注起点id或者b站id,而是加油、支持、注意身体这样暖心的话,我连具名感谢似乎都做不到。虽然支付宝上的到是实名,可这应该也不能透露出来。 现在我根本都不知道怎么来说感谢的话,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只能说铭记在心!) 3.高丽沙俄恰邻居 李朝使节团到京,自然有人接。礼部会派两个在部行走学习的进士,加上笔帖式、主事等一两位官员,引使节团入城。 鸿胪寺也会派人一道来,都是应有之义。但是鸿胪寺来的人,却不是鸿胪寺这个机构派的人,因为清代鸿胪寺其职责为专司朝仪班位,不再管理接待事务。 只是会同馆的主管官员为显尊贵,全部会加鸿胪寺少卿衔。所以来的人大抵是这一任鸿胪寺少卿的家人,亦或者包衣奴才。 离城三十里时,此前护送的那一队兵就要离开。按例,外兵不得入城,即使他们是关外的旗兵也不行,这算是规矩。 何况如果燕京城外三十里要是都不太平,那也别来朝贡了,这大清啊吃枣药丸! 进了北京,是有专门的会同馆给使节团住的。由于李朝使节团来的非常勤快,以至于可以夸张到一年有半年时间,会有李朝使节团在京。 所以满清给李朝准备了一处算是固定的馆舍,倒是比很多藩邦属国要强上一点。 说到京师的会同馆并非只有一处,实际上大致有三部分,而且并不属于一个部门管辖,不仅不在一个地方,房屋状况也有很大的不同。 一是理藩院所属各馆。在城外的名为外馆,主要安置年班外札萨克各部,地址在安定门外黄寺东侧。近代有“外馆斜街”(今青年湖北街)地名,可知外馆在这一带。 据《天咫偶闻》描述:“西黄寺之东,为蒙古外馆。市廛栉比,屋瓦鳞次。充街隘巷,祇见明驼,列肆连箱,惟陈服匿,而居人除蒙古外,皆贾人也。” 在城内的一所名为里馆,主要安置年班内札萨克各部。据《天咫偶闻》:“御河西岸尽南,名达子馆。蒙古年例入都所居,携土产于此贸迁焉。贾肆栉比,凡皮物、毳物、野物、山物、荋物、酪物,列于广场中而博易焉。冬来春去,古之雁臣也,此为里馆。安定门外为外馆,更钜于此。” 还有一处是俄罗斯馆,俄罗斯事务居然是理藩院在管理。想想理藩院管的都是蒙藏等地方的事务,算是对内的机构。满清皇帝的心态很是值得玩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欺负俄罗斯人不懂。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俄国获准与中国通商,在京设立办事机构,次年商队入京。雍正五年(1727年),中俄商定建立俄罗斯馆。 据《俄国驻北京传道团史料》第一辑记载:“这所房子是中国式的,有四个门,院子中央是一个大客厅,四周是一排类似营房的厢房,……在第二个门与西面第三个门之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庙”。雍正十年改建庙宇为教堂,名圣玛利亚教堂(又名“奉节教堂”)。 这次俄罗斯的使团来应该就是住在俄罗斯馆,不知道离李朝使节团的馆舍近不近。 二是礼部所属各馆,乾隆十三年,“遵旨议定,将四译馆归并礼部会同馆。今新设会同四译馆衙门,即以四译馆充设,毋庸更建。所有四译馆册籍番书,仍于馆内收存。”位置在杨梅竹斜街中段偏西。 据《光绪顺天府志》,内城南城有“正阳门内东城根”之名,街中有会同四译馆、高丽馆。 《日下旧闻考》引《礼部册》:“朝贡使人之馆舍三,一在宣武门内京畿道胡同,一在宣武门外横街,一在东江米巷御河桥”。东江米巷那一处就是高丽馆所在。 最后就是兵部所属馆舍,就一处,据《光绪顺天府志》兵部会同馆“注”:“至明之诸馆皆废,惟大兴县东王府街会同馆,专属兵部,犹永乐时旧馆也。” 由于燕京的内城在明清易代时,城中的所有汉人被官“买”房屋之后,迁移了出去。虽然将八旗各部安置了进来,但内城还有不少的空地。 而这些空着的房屋,很多就被充作官用。步军统领衙门大家都知道吧,由于名下的官产房屋很多,而且历来有官不修衙的习俗。 仅仅乾隆年间,步军统领衙门就换了四次办事机构。奢遮得很,房子破了就不要了。走着,大伙儿往别处办公去。用烂了继续换,反正房子多,不差这一点。 这到便宜了四面八方来贡的藩邦属国,挑着住,反正院子多。往往来上几十个人,可以住占地五十亩,建筑面积三千平米的大院。 当然,到了如今,这也是一门生意。就和住宾馆一样,不同房型不同价格,你总不能想着普通标间的价格去住总统套房吧。 很显然的一直没有出面接收李朝使节团国书的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以及会同馆主事鸿胪寺少卿正在等着,等着闵廷爀开始他的规矩。 好在闵廷爀不是头回来燕京了,他以前作为随员或者随扈官吏来过两次。知道像礼部和鸿胪寺这种清水衙门,正要靠他们发财呢,自然是规规矩矩的往外掏东西。 朝廷里的金祖淳、朴宗庆等人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李朝使节团的礼品备的十分丰厚,反而是贡给嘉庆皇帝的不过是三瓜两枣,给各级官吏的才是大头。 等两大车的财物被两位大人的家人们眉开眼笑的带走之后,使节团终于顺利的入住乾隆四十年四十一年才修缮过的高丽馆。也就是这个光厢房就142间的大院,才能住下李朝使节团极为臃肿的团员。 为了照顾两个病号,闵廷爀特别关照给了两人一间房,金斗吉也住了进来。等林尚沃也搬进来,洪大守才知道李禧著原来算是持着湾商传符的行商人。 搁现在大概就是没资质的小公司,挂靠在大公司下面,承包一点零碎的小生意,讨生计而已。 所以不管严不严格来说李禧著都算不上湾商团的人,他是这次花钱进的使节团。 但安排馆舍的时候洪得柱听到唱名,发现李禧著是依附湾商的小商人,立刻就让林尚沃一并过来照顾。还送来了一床新棉被,以及一锭五两的京平银,让李禧著买点补品补补。 到底是会做人,这事儿传出去,洪得柱大房大爷的名声必然更加响亮。 等安置完毕,天色将黑,金斗吉张罗着上街买现成的干粮饼子,再切些羊肉。酒是不能喝的,屋里还躺着两个养伤的呢。 傍晚买菜做饭是不可能了,想买也没有菜再卖了。金斗吉正准备找个把来过燕京的人搭伙儿出门买吃食,此前收了国书的大人把国书递进了宫。 嘉庆听说李朝带孝子到了,很高兴,立马命令赐酒菜。反正前门大街上饭馆子多的很,内务府张口就向他要二千两银子会帐,可给使节团的酒菜已经算是豪华至极,也不过一二百银子。 使团来一趟,带富一群人! 洪大守算是台面上的人,也给了一桌席面,六个凉菜六个热菜,两个汤两个火锅,八个摆看但也能吃的点心干果盘。 酒也叫不上名字,但入口很软,回味香。反正来送饭的饭店伙计就搁哪儿和唱似的,摆一盘唱一句,吃就得了。 搁铁山和汉阳,天天咸酱汤对饭,连口大肉都吃不上。如今吃酒席,那就和上天堂差不多。就连李禧著也举着筷子,往嘴里塞。一点看不出十几二十天前被人揍个半死的样子,吃的红光满面。 “怎么隔壁也这么热闹?”洪大守反正恢复好了,不用忌口,吃着烫嘴的羊肉火锅,听到隔壁的馆舍里也热闹非凡。 “嘿,您可问对人儿了,隔壁是俄罗斯馆啊!皇上也赏了他们呀!” (今天寄合同了,对我有信心能上三江的不妨追投一哈。也许能中呢,中了回报率多高?毕竟我是有白银盟的人是吧,嘿嘿。) 4.偏生前月兴教案 “原来高丽馆和俄罗斯馆在一块儿。” “那可不嘛!连蒙古的鞑子馆也在这快啊。” 洪大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钱,大约有二三十个,都是乾隆小平钱,递给那个报菜名的伙计。 “谢老爷赏!”伙计估计是头回从外国人手里拿过赏钱,但这些在燕京饭馆干活的伙计哪个不是手明眼快,立马把手巾往肩膀上一搭,给洪大守打千请安。 “算不得什么,我有些话要问你。”洪大守放下筷子。 “俄罗斯人三年来一趟?” “那可不,回回来的准时的很,三年一贡,照例来朝。” “原来他们也来的勤快啊!” “小的听说过,他们来一趟得花十个月,就算年年想来咱们大清进贡,也来不成啊。” “走十个月?”金斗吉脱口而出,他从李朝走三千多里赶到燕京,花一个月。俄罗斯人十个月,岂不是三万里路。 “没错儿,可不就是十个月嘛!” “这清国幅员到底有多大啊?属国来朝居然要走十个月!”别说金斗吉惊讶,连林尚沃和李禧著也惊讶非常,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多大?要靠脚底板走的话,走一辈子走不完。骑千里驹日夜不停奔驰,从南到北要一个月!” 三人一下愣住,对于三千里江山竖着量的李朝而言,此时的清国足足是李朝国土面积的七十倍,如果算上藩邦和属国,则不下百倍。 撇开三个眼睛里就只有三千里江山的土鳖,洪大守继续和伙计搭话。 “如今京中的钦天监还是那些洋人在署理?” “这,小的不太清楚。” “那圆明五园的奉宸苑卿呢?” “是洋人!好像是什么佛郎机?还是什么英吉利国的洋人在做。” “这么说御庭供奉中还有不少的洋人?” “有,不过马上就没了。” “这是为何?” “洋人的事儿犯了!” 洪大守一听,就知道自己来晚一步,嘉庆年间著名的一桩教案已经发生了。 大家知道黄河在明清时期那是经常性的决口泛滥,这就导致一个问题。黄河北端出洋口飘忽不定,那也意味着北直隶和山东两省的界限无法完全分明。 谁知道哪天黄河又决口了?一决口,河道就会变化。你搁地球卫星地图上看小图好像没啥区别,实际上可能摆动了几十公里之多。 这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要烦也应该是河两岸的农民和地主烦。毕竟河流一改道,灌溉水源没了,土地界限也不好划分。 说到底跟天主教有半毛钱关系呢? 当然狗屁关系也没有! 可人家自己想着办法往这个上面扑,没关系也要硬造出关系。 由于北直隶和山东省的界限不明,那么北直隶教区和山东教区的传教界限也就不明。尽管这上面可能一个教徒都没有,但他们自己玩的开心,一定要把这件事说个明白。 当时罗马教廷任命在燕京的葡萄牙传教士毕学源为新任的江宁大主教,有一名洗礼名为若望的中籍陈姓教徒将任命书送到北京。 为北直隶和山东教区分化争执不已的北京传教士们居然都是小机灵鬼儿,想了一个好办法,详细的绘制北直隶和山东地区交界处的地图。让这位若望带回澳门,转送罗马教廷圣裁。 好嘛,若望走到江西,被江西巡抚秦承恩拿获,惊讶的发现这位天主教徒携带着一副详细的地图,要送去欧洲。 一桩大案就此成型! 这时代,一副地图的价值毋庸置疑。尤其还是敏感的天主教会送往国外,这更是令秦承恩疑心不已。 没得说,立刻上报嘉庆,然后参奏这些传教士图谋不轨。绘制京畿重地地图,阴送出洋,罪大恶极! 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位若望不必去提,站枷三月,发配伊犁,与厄鲁特人为奴。在京的很多传教士受到牵连,尤其是绘制地图的意大利传教士德天赐,朝议是斩立决,但还在商议,嘉庆还没有勾决。 同时由于德天赐号称他是从以前的教堂文献中摘抄到的地图,这理由实在是蠢得惊天动地。 随即五城巡捕、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就上门去查抄教堂了,如他所愿,果然查抄出前明以来绘制的中国地图若干幅。 大逆不道!图谋不轨! 一切罪名全部坐实! 管理西洋堂事务大臣常福(真人嗷)玩忽职守,竟使管下私藏绘制地方舆图,着即革去一切顶戴官爵,下狱论罪。 而所有的教堂内图书,只要有只纸片字的全部查抄封禁,尤其是印板,全部拉进宫内,封存或销毁处理。嘉庆还亲眼看着那些印板被一块一块剁碎之后,才肯罢休。 大量的西方医学、天文学、化学、数学、机械设备的书籍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全部都被步军统领衙门抄走了,一点不剩。 至于传教士嘛,嘉庆大约是准备都赶回澳门,只留下在京任职的几位。 当然很快案情就出现了新的变化,因为竟然有满清宗室牵扯进入其中。 在京的传教士很多被捕入狱,剩下的传教士们总要设法救援,可他们认识的高级官员几乎没有。但他们的教徒里却有厉害的,甚至说比什么汉人总督巡抚还厉害。 那就是宗室! 图钦图敏二人,俱系满清觉罗,系红带子,算是嘉庆的远房堂兄弟们。 传教士们想这两位觉罗老爷去求情转圜,结果直接把这两位大爷也给送进去了。 两人直接革去红带子,痛打三十,发配伊犁,充折磨差事! 连宗室都差点杀了,这桩教案也算是无可挽回了,不能再救。 这件事的历史影响到不算深远,反正该偷偷传教的还是偷偷传教,甚至十几年后四川、陕西、湖北等地都捕获到偷偷潜入的传教士。 可洪大守想要获得西方机械,以及科学技术的愿望也许就落空了。毕竟总不能绑架一个传教士回李朝吧,就算绑了,也不可能绑到一个十项全能啊。 “那些书籍都是怎么处理的?” “不晓得。” “那步军统领衙门卖废纸吗?” “那必是要卖的啊,每月下旬都会买给化纸厂子。” (此案系嘉庆九年至十年发生,确系史实无疑。) 5.册立大礼赏赐丰 “这些旧纸都是怎么个章程?”洪大守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不管上头的大人们,乃至嘉庆皇帝怎么说,经办事务的终究是衙门里的小吏。只要有门路,抢救出来这些西洋书籍,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个小的不知。” “是我孟浪了,原应该知道你不清楚。” 洪大守摆了摆手,那伙计规矩的站到门旁。他还不能走,要等洪大守等人吃喝结束,他收拾这些杯盘,把餐具给带回店内。 “洪大哥,在燕京还是少说少做为上,既然断为教案,还是不要牵扯其中的好。” 林尚沃知道满清对于思想上的钳制尤为严厉,虽然嘉庆时期的xx狱已经大致上平息。但对于这种涉及舆图文字书籍的东西,尤其还是上达天听的教案,洪大守作为李朝人,身份敏感,不应该踏足。 可这是难得的能够一次性获得西方科学技术成就书籍的机会,此后的二十年将是更加严厉的禁教期。想要获得西方科学技术,只能从澳门和日本长崎想办法。 那种难度不言自明,以洪大守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远涉重洋去往这两个东亚地区的大港口。 仅凭洪大守自己?从无到有?在一个牢固的农业社会,发动第一次工业葛名?怎么可能? 不把这些书籍淘换到手中,把理论基础先弄来。怎么可能一步一个脚印,吸收营养,怎么可能奋起直追,迎头赶上。 好在现在是六月初四,问题不大,要到月下旬才出卖旧纸的话,还有闪转腾挪的余地。 ………… 一夜安睡之后,鸿胪寺派员前来,带领闵廷爀等一众使团官员和译官去鸿胪寺学习三跪九叩等跪拜大礼,以及册立大典时恭贺舞拜的站班。 由于这次是嘉庆册立新后,算是第一等的大典。不仅使团官员去了鸿胪寺,连洪大守这等随员和各商团人等,必须全部换上民族服装,稍作整顿,去大清门外做背景。 这事情是事先说好的,不然也不会允许李朝这次来这么多人。 嘉庆图的就是四方向化,九土来王,天下万邦一体恭从的体面。藩邦属国的人肉背景越多越好,越盛大越显示出他这个天下中心之主的威仪。 管你们使节团的人要干嘛,先来给我做背景墙。让钮钴禄皇后的册立大典隆重举行,就是此刻燕京最大的大事。 闵廷爀都被折腾得够呛,更不要提他们这些小喽啰。不过有一桩好处,礼部的人嫌李朝使节团的大部分人穿的太差,上不得台面。于是在商议汇报之后,又为嘉庆皇帝开销了好几万,给李朝使节团上下做新衣服。 至于做衣服到底花了多少钱,没人知道。而且不用怀疑当时燕京各处的织造承办能力,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咸丰死球,只用了四天多,就能筹备三十万套孝衣。 要知道这东西绝对不敢提前预备,谁敢给皇帝大丧提前预备东西,那直接就满门抄斩了。这玩意儿全是咸丰蹬腿之后才开始办的,燕京的布匹货源之充足,手工业者数量之庞大,可见一斑。【注1】 如今不过是给包括李朝使节团在内的各藩邦属国几千人做衣服而已,快得很。 《乾隆大阅图》里那些披甲的八旗兵丁身上的布面甲,全是样子货,居然是内务府用几天的时间赶制出来的,起码六千套盔甲,很是效率。 这大约就是封建集权的最大好处,一声令下,什么事情都能办成。 这叫做集中力量办大事! 连俄罗斯、李朝的使节团都到了,这册立大典自然也就算好了吉时隆重举办。洪大守这几天啥也没干,就排练了。 和一帮大热天穿着羊皮袄子戴皮帽热的半死的蒙古人,以及宽袍大袖,长衣飘带的琉球人在大清门外站班。 倒是暹罗、缅邦还有安南黎朝的使节光飘,除了安南使节穿全身的大礼服外,其他人等各个都是一件麻或者葛的凉衫,美得很。 等钮钴禄氏正大光明的被从大清门迎进去之后,华服吉冠,赐金印宝册,然后外臣及藩属参拜,内外命妇参拜。 天擦亮就开始,一直弄到午后,洪大守这些杂鱼才算完事。 而闵廷爀可怜着呢,还要代表李王向嘉庆献上岁币布和方物米。一开始黄台吉的时候那是真的成千上万的勒索,如今则不过几百匹布,百十包米而已。 聊表臣服罢了。 这些东西嘉庆根本不要,刚从闵廷爀手里接过,就当场分给他的兄弟们和近支宗室。 然后就是重头戏的赏赐,从纯宗大王到王妃,从闵廷爀到使团的杂役通通有份。纯宗大王光如意就被赏了六对,还特赐乾隆御笔题字的《皇清职贡图》九卷十六册(现藏韩国),至于其他的什么瓶瓶罐罐,绫罗绸缎更是无算。 洪大守到手了什么呢?苏绸四段、杭绸二段、纱四卷、半两重福寿双全金银锞子各一枚、哈密瓜干一件(就是这个单位,多少我也不知道)、葡萄干一件、佛手干一件、果脯二斤、酒二斤。 可以!绝对可以! 这趟没白来,就算林尚沃、李禧著、金斗吉他们也大致得到了减半的赏赐。一个个顿时感觉这几天没白站,起码回了本。 “洪大哥,你听说了吗?原来咱们朝(屏蔽)鲜人也在清国做着大官呢。”林尚沃从皇城回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能有多大?” 明清易代的时候有不少李朝人被满清掠捕为包衣奴才,有人现在当上官不奇怪。洪大守知道很是有些李朝包衣混的不错,甚至改头换面做了人上人。 “头等侍卫!蓝领侍卫!领队大臣!苗疆办事大臣,赏戴花翎,署理湖南巡抚!” 【注1】: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大部分皇帝登基基本就开始修陵了。所以实际上连棺材板也很多都是生前就预备好的。 毕竟皇帝是不能随便木头一拼拉倒的,那玩意儿叫梓宫。又有棺又有椁,甚至三棺两椁也是正常的事。到承办乾隆梓宫的时候,李侍尧亲自去办的,号称进山一百人,回来五六十,都找不到合适的大料。 最后提一句是大头总统用的是预备给隆裕太后的那一套东西,人手是给光绪抬过杠的。所以他巧了,有现成的能用。而孙先生凉凉,俄国的冰棺没运来,遗体就不行了。 6.朝中有人好定案 “头等侍卫?署理湖南巡抚?” 湖南巡抚且不去管他,好理解的很,头等侍卫这个可不是什么野鸡官职。有清一代自设立起,几乎都是宗室、八旗、蒙古各部亲贵担任。 之前就有一位侍卫,大名鼎鼎,三等侍卫钮钴禄和珅。人家一出身就是五品(袭三等轻车都尉),而头等侍卫更是三品大员。 难怪能够署理湖南巡抚这样的督抚要职,甚至担任苗疆办事大臣。关内统共十八个省,只得十七个巡抚,和尚书侍郎一职多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位大人尊讳常明。”林尚沃把赏赐给自己的东西打包装好。 “常明?” 毫无印象,完全没有任何记忆。洪大守搜肠刮肚想了想,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而且到了嘉庆朝,或者说到他前一朝的乾隆时期,八旗人等的名字你几乎完全看不出父子的关系,也看不出姓氏。可能儿子叫双保,爸爸却叫三保。 “这位常大人何姓?” “他的再从叔父,就是乾隆五十七年去世的金勤恪公。” “金简!”洪大守恍然大悟,拜铺天盖地的清宫戏所赐,立刻知道了这位。 就是《如懿传》这个电视剧里淑嘉皇贵妃金氏的大哥金简,史载“工部尚书金简亦以戚畹,恩宠甚赫,赐与便蕃,为和珅之亚。” 他们家的曾祖父那一辈,新达理四兄弟在黄台吉时举家来投,从龙有功,世代担任正黄旗包衣佐领。祖上最高时担任御前大臣、辨理上驷院事务府总管、兼内务府三旗火器营总管事。 这简直就是最顶级的人生棋手,天启年就认定满清能得天下。祖坟都不要了,全族一百六十多人集体越过xx江,硬是要和满清一起干。 努尔哈赤时也不是没有李朝人来投,临散几个一直都有。但新达理举族来投乃是前所未有。那时候李朝人普遍还是崇明亲华,感激大明再造洪恩的。 而新达里这样一个两班,居然就直接放弃华夷之辩,委身从鞑,确实罕见。这也使得他们家从一个破落的义州下层两班家庭,最终在嘉庆年间从李朝人升入上三旗满洲,为嘉庆所褒奖赞誉。 甚至因为新达理四兄弟实在能干,从征松锦,大破洪承畴后路。山海关外浪战李自成兵,追击至陕西等地。进攻南方的过程中又与国姓爷会战,折损一人。最后三藩作乱,还一样从征。 这份履历表,用卢象升卢督师的话来形容一下,那就是“积年老贼”! 换算一下,“积年从鞑”! 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为满清打江山,兄死弟及,父死子继。这么不要命的替满清卖命,满清历代皇帝也看在眼里,代代信任恩宠,加上所谓的早年从龙,是故不断提拔礼遇。 雍正元年即追封四兄弟之父金德云为光禄大夫,并命令李朝为其修建坟墓。等到乾隆年间金简发达之后,李朝正宗实录十六年七月十一日记载,乾隆下诏追封金德云为太子少保、领侍卫内大臣、一等忠勤公。 这一支金氏在清国荣耀至极,一百年来代代有人担任正三品以上文武官职。而金简死前甚至已经担任《四库全书》副总裁、总管内务府大臣、吏部尚书,恩宠有加。 当然现在金氏已经抬格进了满洲,但在1744年所修的《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仍旧写明他为朝(屏蔽)鲜义州金氏,清实录早期则记载为高丽义州金氏。【注1】 由于金简祖上是李朝人,所以他对朝(屏蔽)鲜抱有一定的特殊感情。有一次金简嘱托他的一个以译官身份出使李朝的族侄倭克精额带回几张李朝人物画像,用于祭祀,以示恋慕朝(屏蔽)鲜之意。 以前李朝使节出使中国,都会托金简兄弟帮忙疏通,给李朝带去不少便利。祝贺乾隆八十大寿的朝鲜使节徐浩修就说金简“前后效劳于我国事甚多”。 有如此的显赫的出身,堂堂上三旗满洲的家族,出一个湖南巡抚也就算普普通通吧,不算什么值得惊讶的大事。 当然洪大守不会知道这位常明最后会升任成都将军、散秩大臣。死后赐葬,追封太子少保,优加抚恤,谥襄恪。 “如今常大人正在燕京谒阙,似乎马上就要实授湖南巡抚。” “所以有人要去拜会他?” “别人不知道,(闵)大监已经在挑选礼物准备去拜会了,谁叫大监的亲家是安东金氏,和常大人是拐着弯的亲眷。” 哦豁!闵廷爀也是牛批人啊,自己不姓金也就罢了,居然也准备用此金非彼金,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家金祖淳的名义去拜访这位金常明。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大概就是老家有个人在首都混出了名堂,绕了十八圈的亲戚都想上去套近乎。七大姑八大姨,牛鬼蛇神都窜了出来。连毫无关系的人也一个个与有荣焉,脸上有光的四处吹嘘我们老家谁谁发达啦,我当年还抱着他撒过尿呢。 贫居闹市,有钢钩钩不住至亲骨肉;富在深山,有木棒打不断无义亲朋。 也就是洪大守身份低微,没机会接近这位常大人。如果他是个官儿,那终归也要厚着脸皮,去拜会这位。 人嘛就是这样,即使洪大守也不能免俗。 “洪大哥,咱们使团这次来,不仅是恭贺呀,还有辩罪呢。你说大监他能不多加设法,谋求稳妥嘛。” “那倒是,清国的头等侍卫能直接入宫,也许那位常大人一句话,顶得上咱们千言万语。” 闵廷爀虽然表章上已经写的极为稳妥,但就怕嘉庆身边有人多嘴坏事。如今有个李朝出身的满清大臣,还能和嘉庆直接对话,求上门去那就等于多了一重保险。 就算为此花掉几千银子也是完全值得的,只要能把误杀周文谟一案消下去,闵廷爀此行就是胜利圆满,大功告成。 “洪老爷,大监唤你!” 【注1】这一点不要小看,差别巨大。呼做高丽则肯定为包衣,呼做朝(屏蔽)鲜则大部分为旗员。 (有人问更新的事,我们看推荐好吧,有推就两更,没推就等死。) 7.嘉庆直呼了不得 清代与明代不同,李朝使节团的各色人等可以在京中自由行动,甚至可以离开城内,到城外去游览参观。 明代时李朝使节团来京就几乎不允许离开会同馆,即使是想要出门参观城中古迹,也要有明朝的通事官陪同。 所以有清一代,留下了不少清朝两国文人互相唱和的诗词。以前提到过的洪大容,多年前使清就认识了不少燕京的文人。 人家为此还画了六幅肖像画,称作朝士六真。 这种交流是从上到下的,由于李朝两班士大夫各个通晓汉字,大部分也会说汉语,和清方士人不存在任何交流困难。加上使节团来的非常勤快,见面不难,很多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而使节团内的行商们更是快乐,和使节需要换人不同,他们甚至一年能来好几趟。很多人在燕京已经熟的和回自己家一样,除了不能购房置地之外,甚至有人在燕京常包窑姐儿。 而且以湾商团最为显著,由于从事边境贸易,很多湾商也通晓汉语。就算不通晓的,也能听个明白。在燕京没有任何语言障碍,随便逛也不会丢了。 所以此刻洪大守可以正大光明的跟着闵廷爀在大街上溜达,也没有人管。除了两个闵廷爀的家人之外,也不用多带人手。 要送给常明的礼物土产肯定不会正大光明的带着,用一张小红纸写明了。什么东西若干,可以折银多少。如果常明真要土特产就直接派人悄悄来拉,要银子就直接给银票。 闵廷爀也不是说走就走的,该走的规矩早就走了一遍。先派人送拜帖,过去问,常大人你哪天哪时有空。方不方便我过来叙一叙乡情,道一道友谊。 常明认可之后,会把拜帖送回来,然后告诉闵廷爀哪天有空。闵廷爀呢就等到常明告知的日期那一天一大早,再把拜帖送过去,人家收下了,那么你才可以去上门拜访。 至于什么门包就不去提了,常明虽然贵为湖南巡抚,但不是回京任官。还是照样要回湖南干一任的,所以除了部分指省分省湖南的官员来拜见他之外,到也不算门庭若市。 而且他有一个好处,他们家是上三旗满洲,在京中有府邸。而像后来的李鸿章张之洞,虽然干到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到反而不敢在燕京置宅,要借住寺庙。 洪大守几个一来,几乎没等,就被迎了进去。论理洪大守进不去,可谁叫这是李朝来人,作为闵廷爀的汉语随员,还不得不跟进去。 等进了屋子,常明显然刚送走了一位。正在喝茶,燕京六月的天气已经是极热的了。 常明穿着杭绸的一件长褂,没有着马甲,国字脸,留着两撇胡须,单眼皮,眼睛不大,头皮清洁溜溜。到还是恪守着金钱鼠尾的发式,看着发型猥琐中却有一丝气度。 他没有站起来迎闵廷爀,同样的三品,常明是满清的三品,自然不用迎。 但该有的理数还是有的,闵廷爀进门就请坐,而且是相对而坐,不是上司接见下属时的那种坐在左右下手。 看来是个能说上话的人,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而凌辱来人。 等茶水端上来,略坐了坐。常明就很随意的打听了几句他曾经的所谓故乡义州的风土人情,问问家乡里祖先的坟茔情况如何,李朝官府有没有定时派人去打理之类的。 其实真用不上洪大守,闵廷爀的汉语算不错的。只有极少的词汇需要洪大守加以解释,不过聊以补阙罢了。 说了会儿闲话,又叙了叙金氏的乡谊。终于到了正题,闵廷爀把误杀周文谟一案的大致情形说了,又把如何服辩的表章复述了一遍。 “果然刑前已经剪辫蓄发?” “千真万确,观刑者数千人,各个得见。” “首级呢?” “已然妥善合体掩埋,具体地方皆有记载,可以对验。” “如此便不太难。” 常明用手指甲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算是答应了帮李朝转圜此事。 闵廷爀大喜,连忙起身,向常明作揖到底。常明也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并不避让。而作为随员的洪大守就不得不双膝着地,跪下谢恩。 “放心回去,明日尚有召对,我会相机为尔等开脱一二。”闵廷爀的那张不下三千两白银的礼单想来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说完,常明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两人知机,立刻告退。 这位常大人收了钱肯办事,公开公平,算是一位“好官”。人家既然答应下来,总会提点两句,开脱罪责。 “大监的陈奏表已经递交到御前?” “昨日已经递上去,使了银子,应该能先拨到军机处,还转请了几位章京回寰。” “大监真是公忠体国,为国操劳分忧。” “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心情舒畅的闵廷爀这回前前后后五千多银子使下去,就是为了把这摊子烂事给彻底平下去。如今各项准备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就只有听嘉庆的决断了。 …………… “不得了了这,李王竟敢擅杀国人。”嘉庆盘腿坐在榻上,下面林林总总有四五个大臣 “圣上说的是前次朝鲜王斥邪大狱,误杀苏州府周氏一事?” 其他军机大臣,满清贵族都站着,唯有此时出声的一名老者坐在圆凳上,虽然他也只敢落半个屁股在凳上,却也显得格外不同。 “朱师傅,这可怎么办?” 这位朱师傅便是嘉庆夺位登基最大的军师,在其背后出谋划策,保扶翊戴,如今终于功成,而被嘉庆格外宠信的朱珪。 嘉庆四年初,他便奉召入京,直南书房,管户部三库,加太子少保。嘉庆帝常召他咨询国家大事。同年冬,调户部尚书,又为上书房总师傅。嘉庆五年秋兼署吏部尚书,嘉庆七年秋为协办大学士,嘉庆八年夏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嘉庆九年进太子太傅。嘉庆十年春,官至体仁阁大学士,管理工部事务,先后充实录馆、国史馆、会典馆正总裁。 “以老臣看来,此事唯圣上一言而决。”朱珪聪明就聪明在他从不居功自傲,往往只是提点一两句嘉庆,然后嘉庆就能明悟过来。 结果虽然出谋划策的都是他,但实际说出口的都是嘉庆。造成圣上英明神武,能谋善断的表象。 嘉庆知道自己这个一肚子坏水,不对,是一肚子谋略的老师又有办法了。 8.朱珪常明齐下力 别说嘉庆转头看朱珪,其他大臣也看向朱珪。此刻满清还有天朝上国的一种不知道哪儿来的莫名自负,对于其他国家都是以藩邦属国的眼光而视之。 以后骑到脸上的英国人如今还不敢大加造次,虽然说大英帝国的海军屡次在广东沿海活动,但终究不敢放炮开战,其他欧陆各国也大多不敢真的小觑满清。 诸位也知道,欧陆上此刻正发生着轰轰烈烈的拿破仑战争,葡萄牙一度被法国控制。而澳门此刻又是葡萄牙的租借地,英国后来甚至起了调派兵马攻打澳门的想法。 终究嘉庆还算经历过事情,严厉的拒绝英国的要求。各方因素之下,使得澳门保持了他在中国的特殊地位。 欧陆各国都不敢正大光明的对抗,更不要提被捕的英国法国奥地利等传教士,被满清直接处死,也没见到这些国家敢多一句嘴。 这要搁1900年,那指不定又是“万国来朝”了,只不过朝换成操而已。 所以嘉庆看到李王敢擅自处死可以确认的中国人,还是很惊讶的,毕竟李朝这百十年来尚且恭顺,不敢心怀二志。 “李王素来恭顺。” “先皇在时,朕数十年所见,李王确实颇为心诚,从不悖逆。” “老臣愚钝,近来精力不济,一时竟想不起李王年齿几何。” “李王啊,十一罢!” 册封诏书是自己亲笔写的,还没多久,嘉庆自然记得清楚。如今李朝的大王,去年十一岁即位的,如今还没过生日,仍旧是十一岁。 嘉庆脑子里略微一转,就明白过来了。一个已经做了一百多年舔狗的李朝,舔狗的的性格应该已经根植进入其王室的方方面面。就算想不做舔狗,自发图强,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加上如今李王是个小屁孩,十一岁,能指望干嘛?上街买酱油倒是可以,问题不大。自己去上学也没问题。 可你让他阴谋诡计?反清复明? 怎么可能? “李王尚在冲幼,据闻国中乃是外戚弄权,把持国政。” 朱珪继续点了一句,纯宗大王算个锤子,什么主儿都做不了。一切都要靠各路外戚来治理,就算出了事,大概也是这些外戚里的某个野心分子。 他之所以把嘉庆往息事宁人的方向引,也是因为朱珪清楚的知道这位嘉庆皇帝是个得过且过,虎头蛇尾的人。别看现在愤怒不已,可过不了两天就会开始动摇,到最后不是息事宁人,就是不了了之。 能帮助嘉庆成功上位的朱珪对于嘉庆,已经是异常的了解。 “终究是打杀了人命。”果然和朱珪想的一样,嘉庆此刻的态度已经转变,但这位将来的仁宗皇帝还是有所疑虑。 “圣上不妨看一看这片。” 说着朱珪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片子,交给侍立在旁的太监,由太监交给嘉庆。 一打开,“斥邪教旨”四个大字! “先王每谓正学明则邪学自熄,今闻所谓邪学依旧,自京至于畿湖,而日益炽盛云。 人之为人,以有人伦;国之为国,以有教化。今之所谓邪学,无父无君,毁坏人伦,背驰教化,自归于夷狄禽兽。 彼蚩蚩之氓,渐染诖误,若赤子之入井,此岂不恻然而伤心乎?监司、守令仔细晓谕,使为邪学者幡然改革,不为邪学者惕然惩戒,无负我先王位育之丰功盛烈。 而如是严禁之后,犹有不悛之类,当以逆律从事。守令各于其境内,修明五家统之法,其统内如有邪学之类,则统首告官惩治,当劓殄灭之,俾无遗种。 以此下教,自庙堂申明知委于京外。” 嘉庆快速的扫了几眼,就把大致内容落在眼里。经历了漫长的立储夺嫡,嘉庆和他的一帮兄弟也算是在学习上卖过一番苦力气的,读书成绩好,也是他登基的原因之一。 “系该国斥邪之教旨。” “李王倒是明理的人!”嘉庆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把片子放下。 他如今最恨的就是宗教,尤其是邪(屏蔽)教,从登基伊始,就爆发了席卷大片国土的川陕白莲教大起义。此后甚至会被天理教起义军攻入皇城,而痛下罪己诏。 加上天主教此时的很多内容,与中国的封建统治秩序完全抵触。包括不许祭拜祖先,不许跪拜孔圣孟圣,甚至连父母和皇帝都不允许教徒参拜。 这是要斩断封建统治的根基!最是令满清统治者们感到深恶痛绝! “奴才听闻周氏剪辫蓄发,首级可验。”站在一旁等问话的常明小心应了一句。 “似这等无君无父,悖逆之徒,实在可恶!”嘉庆本来就对传教士毫无好感,加上一位老师,一位奴才,配合补刀。 原本对李朝擅杀国人的那点不满,就彻底转移到了对邪(屏蔽)教和传教士的敌视痛恨上。 朱珪看了一眼常明,心想你这个朝(屏蔽)鲜人到是会把握时机。 “圣上息怒………”朱珪起身,包括所有的大臣都跪了下来,高声恳请嘉庆息怒。 “拟旨!” 按理来说应当是军机大臣,协办军机大臣,最不济也要军机章京来跪受笔录。可封建王朝的政治讲的不是道理,而是君王的宠信。 在场最受宠信的肯定是朱珪,老头当仁不让,以手臂做案,在片子上快速的记录了起来。 “该国王惟应严饬本国官民,敦崇正道,勿惑异端,自不至滋萌邪慝。至所称‘余孽或有未净,恐其潜入边门’,所虑亦是。已降旨饬令沿边大吏,一体严査。设遇该国匪徒潜入边隘,一经盘核,即发交该国,自行办理,以示朕抚辑怀柔至意。” 嘉庆接过片子,道了一声“可”,会有太监拿出去,交人重新拟一个开头结尾,把语句升华渲染一下,再行用印。 当闵廷爀接到圣谕,看到最后那句“即发交该国,自行办理。”的话,喜不自胜。 嘉庆的圣旨对于李朝打击天主教的传播,还表示了赞赏和支持。不仅等于周文谟杀了合法,还得到了以后也可以捕杀潜入李朝的传教士的许可。 实在是“大国风范”,意外之喜。 9.得手白银一千九 误杀周神父一案尘埃落定,原本以为起码要被申饬几句的闵廷爀高兴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满清不仅认为周文谟该杀,还认为李朝杀的好,以后抓到传洋教的,可以随便杀。哪怕没蓄发的也可以,只要离开关内,这人就不算人了,可以自便。 “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你居功甚伟啊!” “不敢居功,全是大监筹谋规划得当。” “哈哈哈哈,不过是为国分忧,哪里谈得上那么许多呀。” 闵廷爀得到了嘉庆的圣谕,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开始盘算着脱手自己手中的近五千斤李朝土产货物,好大发一笔横财。 这时代大宗的货物交易实际上也需要由牙行做中介,由官府发给牌照的牙人中间牵线,居中奔走,最后双方交易达成,牙人抽取佣金。 但这个模式主要是应对国人与国人之间的交易,李朝使节团附属商团的交易则又有不同。一般的牙人是没有资格进入这种事涉外国的交易活动,他所采取的另一种模式。 明代是官方直接定价收购,其价格按来货多少而波动。但到了清代,官方的收购行为就大大降低了,而是另外设立保商承办。 这些外国的商人,携带货物来华,由一名身家丰厚的,从业经年的商人为其作保。可以允许该名保商完全垄断作保外商的货物,同时外商在华如果犯事,或者拖欠税银,一律由该保商负责。 李朝使节团的附属商团所贸易的货物,第一等的自然是人参,这个不是一对一的承保。而是一对总的承保,由在京的药材同业行会承保。 这其中既有徽商晋商,也有燕京本地商人,但这些人都只是行会的会员,真正执牛耳的说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御药供奉同仁堂! 同仁堂乐家算是总牵头的保商,而山西晋商中八大皇商走转口贸易的两家也会参与。双方也比较守规矩,不会互相伤害。 李朝这边参分五等,主要是贸易的是二三等的人参,第一等的那叫天参,就是东北和李朝地区的野生山参,那玩意儿可遇而不可求,不算太大宗的货物。 二三等的就是高丽红参和白参,然后就是水参(未经处理的人参)。数量最多的也就是红参,红参又细分为六年参、八年参等小类。 最上等的野山参,自然是有价无市,因为野生的你根本不可控,有时候可能能来个一二百斤,有时候只能来个半斤八两。 这玩意儿都是同仁堂包圆,其他人不许插手。而且这些野山参直接供奉皇宫,连银子都是内务府先开给的。每年都预设一个购买数量,再设法筹办。 《红楼梦》里不就有人参养荣丸这一味嘛,算是日常保健药,要常备在宫中。而且有时候哪位大臣生了病,为了体现嘉庆皇帝圣恩浩荡,还要专门派御医和皇子,带着人参上门赐药赐医。 没得说,连金斗吉手里那几株一二两大小的野山参也被像宝物一样的给购走了,其价格总在一斤白银二百两以上,半斤以上一株的百年老山参,是吊命的神仙草,那单独算钱,不在计算内。 至于二等的高丽红参,那就简单了,药效最好的是六年参,这个售价也能上百两一斤。至于八年参药力就有所损失,五年参药力又不足,这玩意儿怎么分别出来的,洪大守也只能看个热闹。 燕京药材同业行会来了十几二十个老中医和老供奉,一盒一盒的看人参。李朝这边也没有卖假货,该是哪一等就是哪一等,大家做了多少年生意了,下半年还要再来的,合作还算默契。 合作愉快,钱货两清,要银子的直接给银子,不要银子的也给开银票。北京城内有的是银号,随时可以兑。 当然这些药材商人不光是来买人参的,也是来卖药的。前两年炒到三十万人民币一粒的牛黄安宫丸、牛黄保胎丸、牛黄解毒丸,这些都是同仁堂论箱卖的。 虽然不是大白菜价,但也便宜的很。其他李朝不产的成药丸散膏丹也都要购进,像云南白药、金鸡纳霜,那都是顶顶好的东西。 最后是类似于犀角这类药材,中国的犀牛大约也就是清代这个时候或者稍晚一些时候杀灭绝的。清国自己还要从东南亚或者非洲进口,所以价钱也不便宜。 不过洪大守听林尚沃露了一句嘴,二千斤犀角不过也才一万多两白银。要是在9102年有二千斤犀角,往少了算起码也值六个亿。可以在燕京买半栋居民楼,做包租公了。 直忙了两三天,会同馆内聚集的药材商们才算兴尽收场。最高兴的自然是闵廷爀,二千两一箱的银箱,他屋里堆了四十多个。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这辈子头回见着这么多白银。 措大眼孔小,赐予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 至于京、松、湾等商团,除了继续脱手剩下的其他货物,也开始了大采购。由于手上现款足,各种中国商品,疯狂的购入。 洪大守的一百二十斤松栗蘑经由林尚沃介绍,卖给了一个做南货生意的湖广商人,货真价实的给洪大守抬了一百二十斤银子,也就是一千九百二十两足额的京平银。 货物脱手完毕,洪大守自然也要考虑回国带啥。和出境不同,回国时携带的货物物品数量不做太大的限制。即使有限制,一般也主要集中在奢侈品上面。 像什么西洋自鸣钟,一座就要几百两上千两,英祖大王在位的时候就两度禁止进口。认为这玩意儿屁用没有,他看太阳月亮就知道时辰,不需要自鸣钟。 至于其他的普通大宗商品,没有什么好说的,买就是了。反正李朝啥都缺,你哪怕赶上几百头骡子回去,也能有两三倍的利润,而且不愁销路。 和其他人疯狂购进丝绸彩缎不同,洪大守感觉要做就做点独门的生意。不然光倒卖丝绸,也就两三倍的利润,不够洪大守穿越一趟的逼格啊。 10.彩绘天地和春图 在没有火车,也不可能海运的情况下,手提肩挑,人拉马拽,可挑选的货物实际上比较有限。 这种商品必须拥有高附加值,和相对较低的重量,较少的占地面积。 似乎完全符合这一条件的商品,且货源充足,能够大批量成交,具有广阔的消费市场的只有丝绸这一项而已。 至于其他几类中国出口的拳头产品,生丝、茶叶、瓷器,这些其实李朝都可以自产,就是质量不如中国而已。李朝毕竟是中华文化圈的一份子,不是蛮子。 洪大守来燕京之前实际上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难得来这一趟,捞取人生第一桶金的大好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商品之所以为商品,那是因为他有市场。没有市场的东西,再值钱又能如何? 而什么最有市场呢?无外乎衣食住行四项。 这大约算是人作为个体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粮食、棉布、农具这一类,永远不会在封建社会没有市场的。 封建社会的社会环境决定了它的必要性,也导致了它在市场上相对充足或者固定的供应,其价格在正常的情况下,不可能高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只要粮食布匹开始有暴利,且官府无法控制的时候,那么也就意味着剧烈的灾害或残酷的战争即将发生,甚至已经发生。 所以这些东西都不是洪大守所考虑的,他所希望的是一种既有一定的消费市场,又有一定的商品附加值,能够谋取超过丝绸的利润,同时还比丝绸分量更轻的商品。 洪大守想了很久,确实没有想到。但以前沙雕网友的一句口头禅他记得很清楚。 所有暴富的方法都写在刑法上! 很朴素的一种认知,搁在新社会,四好青年的洪大守自然不会去干。可如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旧社会,洪大守本来就不是清清白白的纯好人,有什么不能干? 要是搁大清,杀头的买卖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干呢,谁怕谁啊。 走私福寿膏,这个东西历史证明过了,绝对是暴利中的暴利。从种植到销售,整个福寿膏的上下游,全部都是暴利行业。 可一来李朝抽的起福寿膏的人到底有多少不得而知,而且不一定人家能有这个瘾。二来是洪大守一个白班的两班,没有能够开烟馆的政治实力。 这玩意儿只能想想,根本不可行。 那买啥呢?食盐的话以前已经说过了,虽然不是白菜价,但也没多贵。至于砂糖,那倒是好生意,汉方药材里甚至都会用到,日常生活的食物里也能用到。可洪大守两匹马,几百斤砂糖,济得甚事? 最后只能回到刑法上来,黄、赌、毒! 这三样,毒已经被抛弃了,赌的话也不是洪大守有资格去涉及的。唯有搞黄色才是可能谋求到巨额利润的办法,当然不是办窑子。 你让洪大守去做逼良为娼的人渣,那不可能!洪大守这点底线还是有的。这种事情做了,那真的就是猪狗不如了。 可搞黄色并不仅仅只有办窑子一条啊,传播淫秽色情物品也是违法犯罪啊。日本的欧洲的美国的那么多t的种子,谁硬盘里没几个? 现在不是没这个条件嘛! 如今的水准,那也就只剩下卖插图这一条了! 一张轻轻薄薄的纸值几个钱?可上面画上了各种天地和春交欢图呢? 这年代画画这个技能就不是穷鬼能学的,都说是丹青了,笔墨丹青哪个不要钱?正经的士大夫有钱学画画,但不会去画插图啊。穷鬼倒是想去画,可他没这个资本去学。 也就是清国,存在大量的落魄文人,同时市井文化开始有相当程度的发展。不得不说,在天地和春交欢图这一项来说,中国此时此刻还是走在世界潮流的尖端的。 你一匹杭绸苏绸或者蜀锦能值白银十五两,可我一卷十二开彩绘的天地和春交欢图呢?我占得位置比你小,重量比你轻,重点是我可能还不止十五两白银,碰上沙雕阔少,二十两,三十两,甚至五十两白银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的燕京,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加份量小、高附加值的商品? 主要可虑的就是销售渠道的问题,洪大守没得窑子这种天然的销售场所。也不认识有能力购买这种插图的沙雕阔少。就怕买了砸在手里,那就找不到地方哭了。 还有一点就是过禁门的时候,也许会遇到抽查。先王正宗大王在时,曾经严厉的禁止任何有碍观瞻的书籍图画进入李朝。 但是效果嘛大家有目共睹,禁门在回国时的抽查等于没有。连被正宗大王呼为邪(屏蔽)教的天主教经书,圣像,圣画都大量的被夹带回国。 无非就是花上几两银子贿赂禁门检查军丁的小事而已,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至于想要在燕京买到各种插图,那就太简单了。就是眼前的这位嘉庆皇帝,在嘉庆十一年的时候发布上谕,直接点名道姓痛骂燕京城内的书铺售卖各类插图。 上谕骂完以后呢?还不是我行我素,该卖一样卖。 有人的地方就有插图的市场,你根本不可能禁止得了的。这是人的根性,不可能改变的。 亚圣不都说:“食、色,性也!” 当然啦,亚圣当年说的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可这不妨碍洪大守认为这是亚圣当年的本意啊,又没有人在亚圣说这句话的时候在现场。 不过可惜了,这个东西绝对是只能走奢侈品路线了,没有走量的可能性。洪大守在燕京弄上五十册,可能连一百两银子都花不到。弄到汉阳,怎么着也能卖他上千两银子吧。 你这玩意就和九十年代初在内地,你手上有一卷日本原厂进口的录像带是一个意思啊。汉阳的阔少肯定见识过插图的,但是像燕京城内这种高档的,独特的,彩绘的,有十二种姿势的精美版本呢? 至于穿越人士常用的什么买一送一,促销打折,甚至手耳相传。洪大守根本看不上,走的就是精品路线,要的就是沙雕阔少掏钱买独一份。 咋还能和图书馆似的,按时订阅,有借有还啊。 11.谁叫小说挣钱多 洪大守卖完松栗蘑之后有一千九百二十两现银,只花了区区一百两买天地和春大交欢图。这只能说是开胃小菜,餐前酒。 剩下的一千多两银子还是要做点正经生意的,以穿越者的见识,不能平地生钱,十倍厚利,穿个屁! 以前那是没条件,买条鲅鱼还要被封建主义的行会专卖制度暴捶一顿。如今洪大守有条件了,还那么废就真的对不起各位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根本数不尽的发财故事,加上洪大守傍上的闵廷爀这么大的保护伞,什么生意不好做。 而且洪大守连天地和春大交欢图都卖了,底线再突破一点也没什么嘛。 大不了回国以后,找个小个的菩萨,给他再塑金身不就好了。一克黄金可以敲两平米的金箔,如今就算没这技术,敲半平米的金箔问题总不大吧。给菩萨贴金身花不了几两金子。 如今燕京的书铺里面可不光是卖彩绘插图,还卖话本。当然此话本非彼话本,如今的话本那必须得带美妙插图啊! 清代流行版本的《西厢记》、《金瓶梅》、《西游记》这些书,你们以为是阉割版的?以为是那种素素净净,清清爽爽的中小学生古典名著读物? 可能吗? 别以为只有什么“大郎,喝药了!” 类似于什么盘丝洞蜘蛛精大战孙悟空,李瓶儿月下幽会西门庆,什么小红娘棋盘月夜送张生。 不干不净,看了高兴。 加上还有各种插图,哎呦!那个滋味,不提了好吧。咱们洪大守是正经读书人,这不是为了学习天朝上国先进小说文化嘛。 这些书不仅小市民爱看,崇德年间,黄台吉亲自下诏书。要求翻译《话本西厢记》、《话本金瓶梅》等古典名著小说给八旗亲贵阅读。以当时那些鞑子的文化水平,洪大守敢保证肯定是插图版的。 到是顺治五年以后,假正经起来了,禁止传播小说了。可实际上也没怎么管,毕竟市场在这,想看小说娱乐的大有人在。 乾隆时代那么夸张的xx狱,都不能把小说给消灭掉,反而还越来越兴旺。 但是还是要说一句。 写小说是要充军的! 写小说是要抄家的! 写小说是要砍头的! 写小说除了不挣钱,还有生命危险,太难了! 洪大守还好没有穿满清,穿的是李朝。李朝对于小说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呢?社会上小说的大环境又如何呢? 用正宗大王时宰相蔡济恭【注1】的原话就是:“窃观近世闺閤之竞以为能事者,惟稗说是崇。日加月增,千百其种,侩家以是净写,凡有借览,辄收其直以为利。妇女无见识,或卖钗钏,或求债铜,争相贳来,以消永日,不知有酒食之议,组紃之责者往往皆是。” 这位蔡宰相估计是家里的某位妇女,沉迷小说无法自拔,然后愤而上书。当时还是吏曹参议、左副承旨的金祖淳因此还和他大撕了一场。 谁叫金祖淳自己也写小说啊!(小说《五台剑侠传》) 十九世纪的李朝的确是小说极为盛行的时期,汉文读解能力不高的女性与平民是谚文小说的主要读者。 当时流行的也主要是汉文小说转译为谚文的故事,纯谚文创作的故事虽也存在,但数量并不是那么多,例如《兴夫传》、《春香传》这类从盘索里而来的故事。当时普遍的是通过手抄的形式进行流通。 由于书店到十九世纪晚期才在李朝出现,在这之前的书籍流通,主要是通过名为“贳册房”的店铺进行,即早期的租书屋。同时,在书籍交易中还活跃着名为“书侩”的游走于买家与卖家之间的书籍中介商。 洪大守自然是准备把能买到的小说话本,以及各种戏剧的剧本打包带回李朝。都不用翻译,到汉阳找书侩,人家自然会自己翻译。 弄上几十上百部,尤其是那种带美妙插图的小说话本回去。不求能暴富,混个四五倍的利润完全没问题。 与其把这个钱让给别人赚,洪大守干嘛不去自己赚。 这都是历史上写明了能发财的路子,洪大守不去做就是傻的。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不趁此机会多多汲取养分,这三千里路岂不是白走了。 先把天地和春大交欢图们好好地整理在一个书箱内,统共加起来不到三十斤。太轻了,再想想他们的价格,实在是美滋滋。 然后就是小说话本了,这些书只要各自买上两套就好了。一套收藏自己打发时间以及备用,另一套呢就拿去交给书侩们兜售。 书籍这个东西到了清代真的不是什么太昂贵的东西了,由于印刷技术的不断提升,造纸水平的提高,以及纸产量的增加。几十套书也要不了百十两银子,打包买肯定还有打折。 尤其重要的是把那些插图的雕版带回去,这个玩意儿价格就要贵上不少,而且洪大守一时还真不一定能买到。 人家印书坊吃饭的家伙,不过一块梨木雕的版,至多也就一礼拜就能雕好。要不是因为雕的是美妙的插图,指不定更快。 不过雕版比书籍而言,重的多的多。不过就算再重也要带,没有那些不干不净的插图,看小说的乐趣可就少了一大半。 如此这般算来,这些东西就要三四百斤。洪大守两匹马肯定驮不完,还要去买两头骡子。 为什么洪大守明明在花钱,却感觉自己这么快乐呢? 【注1】:蔡济恭(1720-1799),字伯规,号樊岩。英祖十九年(1743)廷试文科及第,当时即为世孙讲读经史,乃是正祖之老师。正祖即位后,深得信任,为正祖颇为倚重的心腹重臣,历任兵曹判书、奎章阁提学、水原留守、左议政等要职,多次出使北京。 重点是此人虽然是实际执掌朝政的宰相,且也认为天主教为邪学。但他由于相对开明和包容的品德,不仅在实际上保护了天主教的教徒,实际上还推动了西洋科学在李朝的传播。 12.惊闻常明褫爵禄 把自己能使唤的动的金斗吉、林尚沃、李禧著三个人都提溜上,洪大守要去书铺扫荡各种美妙插图的作品和雕版。 毕竟是在燕京,外国人见的太多太多了,俄罗斯人都三年见一回。书铺伙计和老板见洪大守几个完全没有什么稀奇的,李朝人求购中国书籍更是非常常见。 或者说这个时代东亚汉文化圈的人来求购汉籍就非常普遍。 《钦定四库全书》毁书修订完毕以后,李朝就曾经派人前来请求抄录一套副本,带回李朝,以兴盛教化。 但是乾隆给他拒绝了,不仅是拒绝了,连借阅都不肯。 没得办法,李朝退而求其次,向燕京的书商求购《古今图书集成》。这也是一部鸿篇巨制,足足有一万卷的类书。重点是保存了不少被《钦定四库全书》给销毁的书籍,很多古籍也因为这本书的存在,而留下些许的篇章字句。 据说当年李朝使节团求购《古今图书集成》,遭到了燕京书商的集体嘲笑。说什么李朝号称“小中华”,却还不如日本人向往教化。在李朝求购之前,日本已经购走了三部。 汉籍在这个年头,果然仍旧是中国的一项拳头产品,行销东亚,颇受追捧。 日本江户时代,一个医生如果能够独立行医,那么他的老师给予他最大的认可,就是一部明刻版的《本草纲目》。甚至认为医师是否合格的考验,都是直接从《本草纲目》中出题。 过往的李朝使节团团员购买汉籍非常多,各种时人的笔记,往昔前朝的志怪小说。都属于极受欢迎,甚至是人手一册的好物件。 所以洪大守开口要买小说的时候,书铺的店员老板毫不奇怪,还热情的给洪大守做介绍。 洪大守对于哪种小说是不在意的,重点在意的是有没有插图版的,图越多,情节越暴露越好。 人家一听要插图版的,最好是那种有详细的王妈妈白日巧安排,潘金莲幽会西门庆插图的那种。 含羞半露,似露未露,有点一池春水拢轻纱的感觉。 这要求一提,老板和店员一副原来是同道中人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都透着你懂得,店员额头上那颗青春痘甚至有喷发出来的趋势。 书好买的很,一部话本小说,多的十几二十卷,少的两三卷。价格并不会因为小说作者也许以后会名传千古而有所变化,都是按册算钱。 也不需要用所谓的国子监印纸或者内府用纸,洪大守只要普通宣纸印刷的就行,更加便宜。 林林总总有那么好几百册,这算下来,二百两银子都不到。实在是便宜的很,良心价。 可洪大守提出来要把话本小说里的美妙插图雕版都一并购入的时候,老板的脸色就变了。 仔细的打量和观察洪大守几人的形貌,生怕是外地的书商假冒使节团员,过来购买雕版。以后粗制滥造,抢夺和混乱市场。 直把洪大守几人的户牌都看了一遍,还派了伙计飞奔到会同馆,和守馆的清国方面吏员打听,是不是有这么几号人。 等确认洪大守四人真的是李朝人,不存在和他们抢生意的情况之后,书铺老板才松口。 不过雕版的价钱五倍于小说本身,约莫五百块板子,要价九百两,而且一分不能少。给了钱也不能现场取货,还要等七天以后再来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咬牙一跺脚,洪大守直接掏出五百两京平银的钱票,除开书的二百两,剩下三百两全部做雕版的订金。委托人家赶紧弄好了,好让洪大守带回国。 交割完银钱,双方立了字据,四个人才背着成捆的小说离开。 林尚沃他们搞不懂洪大守买这么多小说回去干嘛,人家有钱都拿去拼命购买丝绸彩缎,洪大守却买这些沉重的书籍和雕版。 洪大守没空去解答他们几个的疑惑,他心里正想着燕京的牛马市在哪里,又想着回到李朝后如何运作,如何销售,怎么分成。怎么把汉阳城内的书侩们调动起来,联络起来。 “诶,怎么买了这么多汉籍?” 只顾着蒙头走路,进了会同馆,不曾想居然迎面撞上了闵廷爀。 “啊啊啊……难得来一趟燕京,见识到如此多的书物,心痒难忍,一不小心,就买了如此多。” “其他人都是采买洋货丝绸,偏偏你却能用心于学问书籍,实在难得!” 闵廷爀面带微笑,对洪大守的评价再度上升。包括其他所谓的饱读诗书的使团官员,都一心只想弄来抢手的货物,带回李朝发卖。 偏偏洪大守这么一个落魄的两班子弟,科举都无法登名,却这么爱好学问,乐于阅读。 人最不能比较,一比较,洪大守简直是整个使节团里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那种。 洪大守被闵廷爀夸的老脸一红,他买的明明都是带插图的话本小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汉学经书。更谈不上什么勤修学问,喜爱阅读了。 “买了些什么?能否与我看看?”闵廷爀兴趣盎然。 “都是些杂书,入不得大监的眼。”洪大守哪里敢把这些带颜色的话本小说给他看。 “诶,纵使是清人的笔记之类,也可以增长见识嘛。” 拦又不敢拦,可看见的话,洪大守的光辉形象岂不是立马就要崩塌。 “大监!大监!出了事儿了!”正当口,一名使团的随员跑了进来。 “注意体统,不得喧哗!”闵廷爀闻声,轻轻呵斥了一句那名家人。 “到底何事啊?” “宫中刚刚传下旨意,常大人褫夺一切世职世爵,抄没家产,罢官,交部议处!” “什么!哪位常大人!”闵廷爀如遭雷震。 “自然是常明常大人!” “前些天还好好的,谒廷问对,马上就要实授湖南巡抚了嘛!怎么突然就罢官抄家了!” “小的没敢进常大人的府邸探问,只听说是常大人在贵州任上颇有情弊,如今奏销被人揭破,案发了!” “贵州任上?常大人办理苗疆事务都有两三年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13.威水厂两案并发 似常明这等正黄旗满州,算是天子家奴。正常来说是不会太过于严厉处罚的,怎么突然就褫夺爵禄,甚至抄家罢官了? 不说闵廷爀想不通,洪大守也想不通。他们这些人可是有“八议”之权的,常明祖上新达里四兄弟鞍前马后的伺候黄台吉,随便议功都可以。加上他的堂姑妈乃是乾隆的淑嘉皇贵妃,议亲也毫无问题。 何至于此? 这下子闵廷爀也没心情看书了,而是赶忙把人手往各处派。宫门口一拨,内务府一拨,户部一拨,步军统领衙门一拨。总之只要有可能打听到消息的地方,都派了人。 打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打听清楚。 贵州威水厂帑银亏空一案,以及贵州威水厂铅丸盗卖一案。 说白了就是一个案子,贵州省,威宁铅矿和水城铅矿的帐对不上了!总计亏空高达一十九万三千七百九十余两! 惊天大案! 首先,这里的铅,不是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的那个铅,而是锌。明代称倭铅,清代称白铅。乃是铸造铜钱的重要币材,是维护国家货币流通稳定的最重要金属之一。 其次是威宁厂和水城厂,指的是威宁州铅矿和水城厅铅矿,两处为国家提供官办白铅的集开采和冶炼为一体的私营大规模手工作坊。 威水厂帑银亏空一案,其原因在于清代实行的“放本收铅”政策。由于炉户大多是“手艺贫民”,无力垫资生产白铅。 所以云贵两省同病相怜的官员们,私自将国家发往厂矿用于收购当年官办红铜和白铅的经费,提前预支给炉户。 也就是(先)放本(金后)收铅铜,这是未经皇帝同意的权宜之策。但却一直如此这般的被迫通行,谁叫国家需要的币材越来越多。 满清巅峰时年须白铅九百六十二万斤,这么大的数目,白铅炉户根本无力先行垫资生产。官员们为了完成任务只能先行挪用帑银,以应付燕京的需求。 而威水厂铅丸盗卖案就好理解了,官方账面上的库存和产量,以及发运到燕京的数目合不上。中间出现了大量的缺失,铁定是被人中途盗卖了。 而常明这位仁兄,往前推,担任的是什么官呢?贵州省贵东道道员、贵州省提刑按察使、贵州省承宣布政使,因救援四川不力革职留用发往湖南苗疆办事大臣,最后因为镇压苗民叛乱有功,署理湖南巡抚。 正好两案亏空的时间里,都是这位常大人在任,且主管办铅事务的时间段。不管有没有在其中上下其手,这个干系是绝对推脱不了的。 要知道白铅一百斤才值一两八钱银子,合计亏空十九万余两是什么概念? 等于亏空了一千万斤白铅! 等于国家一整年所需要的铸币币材的一半在他的任上亏空了!(另一半是铜,清雍正以后就完全是铜铅各半铸造铜钱了。) 这样的大案,难怪是要被褫夺一切世爵世职,罢官抄家。 贪污比他多的人,满清里那多的数不清。可似他这般大胆,直接亏空掉整个国家一年使用币材量一半的官员,那也是有清一代第一人了! 想都不要想,就算洪大守没在军机处,也知道一句“胆大妄为”的评语是跑不了的。 不过这事情也有点蹊跷,总觉得充满了阴谋的气息。常明说是又做道台,又做布政使,但实际上,他大部分的时间并不在任所。 他在哪儿呢? 四川! 贵州省的官怎么会跑去四川呢? 川陕白莲教大起义! 乾隆六十年底到嘉庆元年初爆发的白莲教大起义,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攻入了四川地区。地方抵挡不住,北面自然是抽调陕甘绿营兵马镇压。 而南面也就需要云南、贵州、湖南等省一同出兵助剿。这场起义打了好几年,而常明就是实际上统帅贵州兵马参与围剿的领兵文官。 洪大守想不通一个长达四五年时间都在外省镇压起义的贵州官员,居然在这么短的几年时间内,亏空掉贵州官银十九万余两银子。 与其说是亏空,不如直接说是常明曾经抽空回一趟贵州治所就往家搬了一趟银子,那还显得合理一点。 正大光明贪污官银?肯定讲不通。所有人都知道常明领兵在外,镇压白莲教起义,根本没空也没机会办理铅厂的事务,经手铅厂的银钱。就算要诬陷他,也应该诬陷他在军队里克扣粮饷之类的,这才比较真实。 常明自己应该肯定是没什么时间和机会去贪污这十九万两,可受人诬陷的话又显得不合情理。哪有人会诬陷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一戳就破啊。 真真是,贪污吧,没这个时间,可钱确实没了。陷害吧,太过于粗浅,可官真的丢了。 加上嘉庆居然雷霆震怒,如此重罚常明,也是疑点重重,难以理解。 “大监刚刚是要去拜会常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洪大守觉得如果能找到当事人,应该能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确实准备去一趟,可如今………”闵廷爀显得很迟疑,毕竟拜访一个罪人,不太好。 “常大人终究是正黄旗满洲,天家奴仆,只要罪不致死,谁知将来是否起复。” “可如此大案,亦未可知啊!” “案子虽大,疑窦丛生,案情尚未明朗,怎能确认呢?”洪大守解释着。 “常大人毕竟帮过大监,如今不去致谢,同样有失礼数。” “再者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微。” 闵廷爀现在去,就可能成为唯一一个上门拜访被抄家的常明的人。不管真情还是假意,在这种情况下还去拜访他,就是义气的表现。 以后如果常明能东山再起,那这种落难的时候,还上门的闵廷爀,在他心目中肯定是直接排到第一等可交之人。 而即使常明真的就此扑街,这对于身为李朝大臣的闵廷爀来说算什么?常明和闵廷爀是拐着弯的亲眷,这年头亲亲相隐是国法所提倡的。 伏维圣上以孝道治天下!亲属之间,包庇犯罪都属于无罪行为。遑论闵廷爀就是去看一眼。 “那好吧!便还是去一趟罢。” 14.为官清廉金常明 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是洪大守第二次来常明府上的直观感觉。 上一次来,因为常明算是外官进京,不是在京大员,所以前去拜访的都是吏部或者兵部已经分省指省的文武官员。 虽然称不上络绎不绝,但也算是门庭车马炽。加上生活过得不如意的八旗亲眷族人,打秋风的打秋风,套近乎的套近乎。部分有官爵在身,只是候补的杂色人等,也上门来打探,跟着去湖南能不能署理一任缺,或者委上两个差使。 可如今呢? 什么对联掀倒,牌匾落地,门口刮妖风,席卷着稻草是不可能的。但总感觉有一股落寞气,让人觉得悲凉。 说到底常明还是正黄旗满洲,原来金简可是干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前来查抄的内务府、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吏兵丁,还算是留着情面。 这时候抄家嘛,其实主要抄的是浮财金银,然后是田地宅院和店铺。至于9102年一张五十万的交圈太师椅,就还在原地。一张三百万的乾隆琉璃福寿坐屏,也在原地。一件两个亿的乾隆官款缠枝花纹梅瓶一样在原地,这些东西反而在当下属于无人搭理的摆设。 常明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骤然听到居然还有人上门递帖子拜访,大为触动。 上午刚抄家,消息一出来,所有人当他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反而只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闵廷爀居然照常上门,短短半天看清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常明,居然站到了院子里迎接闵廷爀和洪大守。 “不劳中丞大人亲自出迎!”来都来了,闵廷爀倒也坦然,还是拿常明当湖南巡抚对待。 “当不起!当不起!”常明亲自过来扶了一把闵廷爀。 家里的仆人跑路的跑路,遣散的遣散,只有几个世代为奴的老家人还在偌大的宅院里。 “实在对不住,连清茶一杯都不能招待了。” “不过是微末小节,不必挂怀。” 两个人你推我让,叙了几句闲话。常明虽然遭了如此的大劫,但终究曾经贵为一省巡抚,经此大变,尚未落胆。纵使抄了家,可这宅子是先皇赐给他们祖宗新达理的,倒也不会没收,不然就是忤逆先皇,所以常明起码还能有个安身之处。 按照洪大守的建议,闵廷爀之前准备给常明的二千两银子还是如数带来。抄家的常明肯定还有私财,但身家必然大损。 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 以前二千两只能说是人家帮你办事的谢礼,如今就是雪中送炭的大恩。 指不定过上几天,一道上谕,常明就发配伊犁,或者发配宁古塔。路上有一笔银子傍身,发配路也能走的更加轻松。 常明固然对闵廷爀这时候还是前来,触动非常。可等二千两的银票掏出来之后,铁人都要给你化了啊。 亲亲眷眷、门生故吏,一个个烟消云散,不知所踪。反而是一个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远亲,怕他发配路上缺银子,亲自送钱过来。仍旧礼遇于他,不改颜色。 是个人都感动了啊! 当场常明就和闵廷爀叙起年齿,常明略长,亲亲切切的称呼闵廷爀为“老弟”。这关系就算定下来了,至于有没有用就看将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闵廷爀自然问起常明贵州任上的亏空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常明的答复真是让人吃惊! 十九万余两银子确实有相当大部分是他贪污挪用的! 但这个银子却又不是常明用的,是乾隆用的! 这话就要从乾隆其人说起了。乾隆此人好大喜功,喜爱奢华排场。上有所行,下有所效。自然地方上的官员就要设法从各方面讨好乾隆,以博得圣眷。 而最简单的讨好就是上贡! 原本应当只是呈送地方的土特产给乾隆就可以了。可是你送一筐凤梨?送一筐荔枝? 怎么拿的出手嘛! 在地方土特产之外,就要给乾隆筹办各种西洋新奇玩意儿,各种奢华摆件,各种名人字画(喜欢盖章的事大家都知道吧),还有金石骨董。 常明担任贵州按察使和贵州布政使,列在上贡的资格名单上,别人想上贡,讨乾隆欢喜还没这个资格了。他能不卖力上贡嘛! 何况常明还是正黄旗满洲,实打实的乾隆家奴,乾隆就是他的主子爷,他必须努力报效,才算是尽了他一个奴才的职责啊。 而他常年在西南各省转战,平定川陕白莲教的起义。贵州布政使任上,能够经手的钱粮数以百万计,可他偏偏没空去经手! 只能清廉做官,拿属于他自己那一份应得的银子。这份应得的自然也是每年数以十万计算,可一座扬州精工翡翠玉山子就要三万两。 一年要贡多少次?重阳、端午、中秋、冬至、正旦、圣寿………… 就他清清白白做官分的那点银子根本不够拿去哄乾隆开心的! 广州的象牙雕八仙过海,西洋的四方向化九土来王自鸣钟,宋刻的古籍,名家的字画,一年光这些贡品就不下十万两银子。 他干贵州布政使也要有家人,有幕僚师爷,有亲兵长随,迎来送往的人情,接济一族打秋风的亲眷。根本就不够用,根本就不经用。 所以没有办法,他指望着先挪用管下的威宁州铅厂和水城厅铅厂的银子。等平定白莲教起义之后,在报功银子上开花帐,虚报饷额,和户部扯皮推诿,总归能多进入他的腰包几十万银子,他再去把铅厂的亏空补齐。 总不过是拿着乾隆的银子哄乾隆高兴罢了! 可是这天底下从来没有顺风顺水的好事! 贵州总兵施缙率兵进战白莲教起义军,常明在后督催后队兵马。施缙被白莲教徒伏击,不仅本人战死,还丢了贵州省一镇兵马。 嘉庆震怒非常,常明直接革职,发往苗疆,担任苗疆办事大臣,戴罪立功。 于是试图靠奏销军费开花帐填满窟窿的美好愿望完全落空,常明真是白干了一任贵州藩台,什么都没捞着,反而欠下了一屁股的亏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常明真的是一位“清廉”的官员。 这次进京,本以为可以用在湖南的功劳抵消,万万没想到他在奏对时的一句回话,气的嘉庆当场就下旨褫夺他的一切官爵。 15.竟敢甩锅给乾隆 干了十几二十年官,自以为天子家奴,揣摩圣意,万无一失的常明坏就坏在自己一张嘴上! 嘉庆后来叫仁宗,多少也有一点优待臣僚的意思在里面。他并不是一个酷烈的人,还有一点优柔寡断,没有长性,没有决心。 他前期执政的时候,还是有些锐意进取的意思在里面,可进取了没两年,发现他的大清已经在腐烂的路上高速飞奔,且踩不住刹车以后。 他居然就开始自我放弃,每天勤劳忙于各种屁事,对于改变国家的局势却毫无作为。 到执政末期,由于没有了他那位一肚子坏水的朱老师的提点,国事也日益败坏,居然出现了精神崩溃的模样。 这一点在他与前来谢恩的衍圣公的问答中完美体现,除了颠来倒去的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居然连去曲阜参拜孔圣这种事情都不能自己决定。 这位嘉庆实在是不适合作为统治一个庞大帝国的君王! 话说回来,以常明正黄旗满洲的身份,只要伏地悔过,假意抹上两滴眼泪。嘉庆肯定叫他赔补上十九万两银子的亏空以后继续干他的湖南巡抚,甚至还可能再往上挪一步。 毕竟常明是真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湖南等地平定苗民叛乱,来回奔走。而且也确实镇压了苗疆上的叛乱,平定了湖南南部西南部的局势。 加上此前已经署理了湖南巡抚这样的封疆要职,处理湖南的事务没出什么纰漏,治下日趋安定,称得上一员干吏。 贵州任上的亏空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老黄历都撕完两本了,还能真的穷究啊! 平定白莲教起义上万万两海一样的银子都下去了,十九万两银子在嘉庆眼里确实算是小场面。 嘉庆更多的还是关心湖南地方的民情如何,治下是不是太平。关于湖南的水旱灾害、赋税地丁、绿营官弁等大小事宜问的都很详细。 尤其是刚刚镇压下去的苗疆,是不是可以保证长治久安,不会再发生叛乱这种烂事,才是嘉庆首要关注的问题。 而做了十几二十年官的常明,他的回答还是足够让嘉庆满意的。基本上有问有答,答得也比较中肯,有个人的见解和处理办法。 等到最后,嘉庆提了一句,怎么在贵州任上亏空了这么大一笔银子。然后随便申饬他几句,以后要实心办事,用心赔补,不能在湖南再有亏空之类的话。 常明自以为是,觉得摸清了嘉庆的脾胃,对嘉庆只要诚实解释,就能宽大处理。结果祸出口出,说了一句最最不该说的话。 “贵州任上亏空等项,实属办理先皇贡品所致。” 好嘛!话还没说话,嘉庆直接就把奏章啪的一下摔在他的脸上。 然后就是明发上谕,罢官去职,褫夺一切世爵,抄家,交部议处。 纯的那种活该! 洪大守听完直摇头,下意识的就说了一句:“实在糊涂!” 一时不小心,没控制住音量,加上屋内就他们三人,洪大守这句话就直接被常明听在耳中。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本官糊涂!” 虎死威不倒,常明那是先战教匪,再平苗夷,先后掌管雄兵数万的封疆大吏。一声大喝,吓得洪大守整个人一哆嗦。 可洪大守也被常明的喝声澄清了脑回路。 在闵廷爀怪罪的眼神中,洪大守绕过椅子,走到常明面前,弯腰行礼。 “学生有一句话想问中丞。” “哼,你一个白身有什么资格发问!” “大人性命全在学生一问之间!”洪大守抬头直视常明。 常明被洪大守满身的自信所蒙住,居然一时没有喝退洪大守。 “请问大人,先皇高庙乃是何等的英主?” “这…………” “先高庙乃是古来文才第一帝王,十全武功,赫赫英名,御极天下六十年。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错漏?有过一星半点的失误?”洪大守心里狂呕,但是面上却意气飞扬。 “那是自然,先皇英武明睿,世所唯一!” 乾隆那是常明的老主子,自然是英明神武,光辉形象万万年,永世不崩塌。 “那贵州铅厂帑银怎么会是亏空于先皇呢?”洪大守微微一笑。 常明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从交谈中略带疑惑和不满的面容,变成了惊恐万分,死到临头的那副苦脸。 而闵廷爀也紧随其后明白了过来,惊恐的看着常明。 这常明绝对是个傻批,在封建社会,还是满清这个封建社会,居然敢把锅甩给永远伟大,永远光明,永远正确的“乾隆大帝”! 这种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就是上赶着要去菜市口挨那一刀,嫌自己命太长,不想活了。 “看来中丞大人连伏辩折子都是这么写的吧?”洪大守魔鬼般的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啊呀!” 已经四十多岁的常明立马变成奥运短跑冲刺冠军,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没了踪影。 只听到有人被撞到的哎呦声,和房门被用力摔开的碰撞声。没过三分钟,常明就拿了一片折子,回到了花厅。 “好险好险!多亏你提醒!” 常明把折子展开,果然是说这银子他一分钱都没用过,都是给乾隆皇帝办理贡品用掉的。他也是被逼无奈,由于没钱办贡,才亏空了铅厂的银子。 事情的实情确实如此,可他这么说就是错,就是天大的错,就是污蔑君父! “不知如何称呼?” “学生平安道铁山郡洪大守。” “洪老弟啊洪老弟,老夫做了这么多年官,竟然不如你看得明白。” 从一开始的什么东西,到现在称呼变为洪老弟,不过才区区十分钟不到。常明也算是能屈能伸,难怪能混上巡抚。只不过在这件事上,聪明反被聪明误,只知道要对嘉庆诚实,却不知道同时也要维护乾隆的“光辉形象”。 “中丞大人不必太过着急,如今不过只是交部议处,尚未定案,还可转圜。” “请教我!” 常明站起身来,请洪大守安坐在下手第一的位置上。 16.一封辩折值五千 洪大守到也不敢托大,没有一屁股满满当当的坐上椅子,而是大致坐下之后就开始发表意见。 以常明此前的发言,已经是完全恶了嘉庆皇帝。不可能挽回了,最多是补救一二。求饶悔过,等过上两年,嘉庆的气消了,还有起复的可能。 毕竟就算是庞大如中国,能够胜任一省巡抚治理上千万百姓,这般重职要责的人也并没有那么多。嘉庆的夹袋里也没几个,乾隆朝的那些八旗满洲大将更是统统死了干净。 常明再不济也是正黄旗满洲,属于最标准的“自己人”。 所以洪大守给常明拟的伏辩折子,第一条就是认错。 “贵州威水两厂亏空,全因奴才昏悖无能,罔负圣恩!” 这算是定基调,错都是我的错,全都是常明自己没用,辜负了两代“圣主”的恩遇和信任。 锅一定要全部自己背起来,责任一点都不能推卸给别人。要诚恳,要直接,要痛心疾首。 乾隆和嘉庆两个绝对没有错,也不是没有识人之明。他常明一开始也是好的,就是见了铅厂数以万计的银子,自己没用,自己不坚定,伸出了脏手。 至于挪用贪污了十九万两银子都去干嘛了,可以瞎编。此前抄家的浮财和田地店铺,都可以供称是用了赃款买的。 就算这些是祖产,是常明自己做生意挣来的,自己领取养廉银换来的,也不管,反正都要供称是赃款。 把假坦白硬想成真坦白! “辜念奴才,历任边鄙,薄有苦劳,办事尚算勤勉。” 这叫做求饶! 先诉苦,说说自己明明是有世袭罔替的官爵可以享受,却主动站出来,为永远英明神武的主子爷卖力。甘愿去湖南苗疆,贵州穷山担任官职,替他的主子爷抚理百姓。 稍微点一句自己在平定白莲教起义和苗民起义中有过功劳,但不能说自己有功劳。功劳那都是永远英明神武的嘉庆皇帝在万里外的燕京指挥若定,筹谋规划,未卜先知,克尽全功。 他常明都是在嘉庆的英明领导下,取得了镇压白莲教起义和平定苗民叛乱的胜利,他只是个跑腿的奴才。 “全赖圣上高瞻远识,教匪逆贼,灰飞烟灭,奴才附骥于尾,顿首百拜。” 继续跪舔他的嘉庆主子爷,你很棒!你最棒!你世界第一棒! “奴才自知威水厂亏空情弊均在奴才一身,情愿全部赔补。” 认错就要配合措施,磕头只是一方面,赔钱才是最好的说明。 说明你真的拿了这笔钱,挪用贪污了国家的公款,如今这叫赔补。 此前抄家,所有抄走的东西大概也能折算成十万两,剩下九万多两银子,不能够一次性付款。要哭穷,要分期付款。 因为常明只认了这一桩情弊,如果他付钱那么痛快,嘉庆怎么想? 哟呵!你个老小子钱很多嘛!抄完家还能立刻摸出来九万多两银子赔补。 本来就认为常明不是个好东西了,这还能好?一定会自己脑补常明在做知州做道台的时候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只是没有被发现。要不然凭他一年那几个官俸,哪里能有这么多的现钱。 “奴才为官二十载,宦海清贫,所得款项除购置田地店铺外,尚自私其利,乐于美食衣服,车马行程。如今尚缺九万三千余两亏空,情愿分做若干年,每年赔补若干。” 给嘉庆一个准确的数字,告诉他抄家的十万都是赃款先还给你,剩下的我分期多少年,每年还给你多少,制定详细的还款计划。 既显示自己的诚意和决心,也表明自己积极改造认罪伏法。嘉庆皇帝您真是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及时发现和制止了常明在腐败的路上越走越远,真实厉害啊。 这还不能完,还要在最后恭祝嘉庆皇帝宇内四安,福寿绵延。常明这个狗奴才绝对不会因为您处罚我,就心生怨恨。 如今常明是沐浴在嘉庆您亲自教育我,改造我的光辉下。一颗爱大清爱皇上的心永远不会变,永远不消亡。 这样润色一下,写出来,才算是一封合格的伏辩认罪折子。 常明边听边听笔记录,原本皱紧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这写奏折真的是一门学问,用词造句,不能有任何纰漏。 如今这局面,洪大守是不能动笔替他写,要他自己写,亲笔写完,跪着到大清门外面去谢恩并递折子。 不管是升官发财,还是抄家灭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常明明明都被罢官抄家了,一样要去宫门外磕头,谢谢嘉庆把他罢官抄家了。 所以这封奏折常明写得很慢,即使洪大守已经给他点出了中心句,交代了主旨内容。常明写起来,也连错了好些字句。 洪大守索性就站在他背后,逐字逐句的给他建议。闵廷爀也没闲着,他也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活下来的人精,也能在旁边拾遗补缺。 三个人忙活了半个多小时,重新誊写和完善了一封声情并茂的伏辩认罪折子。 常明贴上桑皮纸的封面,写上奴才常明伏辩贵州威水厂亏空等案情事折几个字,捏在手上,准备去宫门上跪起码一夜。 “洪老弟这般写折子的功夫,可惜没有早早遇上,不然我在湖南任上,总要五千两银子一年,请你入幕。” “大人实在是谬赞,还是快些去宫外谢恩,尽早挽救,也许事情还能有所转机。” “可惜啊可惜!闵老弟有个好帮手啊!” 虽然都是叫老弟,但大家都明白,洪大守这个老弟只配做师爷。虽然是亲近的幕僚,但终究差闵廷爀一个巨大的台阶。 所以闵廷爀也不生气什么的,叫就叫呗,多大点事啊。各论各的,洪大守一样要恭敬的称他为大监,这一点不会变的。 和常明一同离开冷落的府邸,三人告别。常明的绿呢大轿早就没了轿夫,而且也不敢在戴罪的身份下招摇,骑马也不适宜,只能在一个老家人的陪伴下步行赶去宫门外。 递上伏辩折子再差不多跪一夜,感谢他的主子圣恩浩荡! (这周有推荐,故此下午或者晚上会多一章。) 17.疏通关系进九门 常明的冷灶烧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很快就给出了一个结果。 原本雷霆震怒,大有将常明发配边疆之姿的嘉庆看了常明的伏辩折子以后,给了常明一句“知道了,暂回家候着。”的话。 原本心下惴惴不安的常明喜出望外,他知道事情成了。 嘉庆就这个鸟样,在火头上第一阵的时候,什么样的决定都可能下下来。可当场没弄死,如今伏辩折子又写得好,只要他再求人说两句好话,顶多一个革职加赔补。 过了两年又是一条活脱脱的好汉,谋一个起复,也不必要就是巡抚,哪怕回去做一任布政使,再不济一任道台,一年十几万的银子不就来了。 这还是清清白白做官,要是手伸的格外长一点,三年一任下来,弄上五十万银子轻轻松松。(预估啊,因为陕西粮道这么一个道台,一年可以弄三十四万银子,但这是陕甘第一肥缺,不可同日而语。) 只要能谋上缺,还怕弄不来钱啊? 而交部议处又不是真的交给吏部户部的堂官司官去讨论一下怎么处置常明,还不是头头脑脑军机处的大臣们商议着给拟个罪名。 此刻已经是协办大学士的朱珪,把常明的伏辩折子对着琉璃罩灯,仔细的通读了一遍。虽然他还不是领班军机大臣,但众人知道他在嘉庆那里的地位,都等着他发话。 而朱珪也很惊讶,以前他不是没有看过常明的折子。这世道,奏折基本都是师爷们代拟的,官员照抄一份罢了。 以前常明的折子普普通通,既没有亮点,也没有错处。符合那种一年一二千银子请来的绍兴师爷的范本,和天下其他各处的道员藩司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特别情况的奏折,你随便遮去地名,也许安徽和江西的奏折能混着用。 如今眼前这份伏辩折子,对着嘉庆一顿吹,可你捧臭脚吧,又捧的恰到好处。跪舔吧,又舔的欲露微露。 看起来朴实无华,都是感谢大清,感谢圣主,给我机会,重新做人。可读起来,就是能让嘉庆感觉:“恩,真爽!” 想起早上召对那会子,嘉庆很是随意的说了几句。“观其人,深有悔过之意,似尚可挽救,皇考在时,到也还算勤勉忠心。” 这封伏辩折子让常明起死回生,从发配边疆的悬崖边硬生生的给拽了回来。 “背后有能人啊!” 合上了那封嘉庆写着“知道了”的伏辩折子,朱珪心里有了基本的成算。 几位头头脑脑,合计了一下。人家是正黄旗天子家奴。不需要科举就能走上官途的,专门走的是大内侍卫这条路。 既然头等侍卫这个官常明是干不了了,索性就给他降到三等侍卫,然后充任伊犁领队大臣(好几个人一起干呢),去往新(屏蔽)疆效力。 既让他还能有再发达的一天,以后指不定再相遇了能好见面。同时去伊犁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就要走半年,也有惩罚的意思在里面。 众人便由朱珪拟了个片子,送进宫内。没多久宫内传出来一句“可!” 于是本来心惊肉跳,吓得半死的常明,除了十来万的家产没了,还是照样当他的官。 原本以为还要歇两年,要闲置一段时间。没想到还能捞了一个伊犁领队大臣干干,就不知道是领索伦兵还是领锡伯兵,反正油水肯定是有的。 至于路途辛苦嘛肯定是真的,但做官还有怕走远路的?只要能做官,一万里的江山横着穿。 而第三次洪大守就是独自上门拜访了,那封救常明出险境的奏折效果如此明显,洪大守可算在常明这里有了一分薄面。 常明没有忘恩,洪大守来了,他照旧让洪大守坐在下首第一位。(闵廷爀以前来坐对面,两者之间终究有差别。) 略微叙了叙闲话,洪大守就准备道明来意。他出手捞一把常明也有别的心思在里面,并不是全部为了烧冷灶。 “大人,学生有一件事想请大人助力一二?” “你且说来。” “先次教案,步军统领衙门查抄洋教堂各色书籍、印板,但凡有只纸片字一应没官,尤其许多印版送入宫中,由今上监督销毁。” “确有此事!入京谒见前后吧。” “学生喜好音乐、绘画等西洋杂技,听闻查抄书籍中有些此类杂书………” “恩?” 洪大守也没有说完,也不准备说完,常明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洪大守是希望常明帮他一把,看看能不能捞一点杂书出来。 别人不好说,但常明绝对有这个办法。那是步军统领衙门,里面都是在京八旗子弟,他们金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混个差事,白拿嘉庆的饷银不干活呢。 以常明的身份,找个在步军统领衙门当差的同族后辈,洪大守再使上一些银子,把那些西方医学、机械设备之类的书籍打包带回家的可能就更大了。 “事涉教案…………” “凡与洋教有一星半点联系之书籍,学生一概不碰,所有印版一概不碰,只要些杂技玩意而已。”洪大守赶紧保证。 “罢了,既然是些杂技玩意儿,到也不会犯忌讳,有违例。” “学生都省得,不会让大人难做。” 只要不是宣传天主教义的那些经文,还有新约旧约小故事,肯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如今洋人的画师照样在宫廷中就职,钦天监、圆明园等地方仍旧有洋人的存在。满清对于绘画、音乐、建筑这些不犯忌讳的西洋技术到也没有彻底排斥。 前代的郎世宁作为宫廷画师更是经年累月的侍奉在乾隆身边,留下了很多精妙的绘画。 而洪大守嘛,自然是拿着要音乐书、美术书的幌子,去搬其他西方科技技术书籍。最好能有蒸汽机的详细介绍和图纸,那就是最完美不过了。 常明也不废话,信手写了个片子,让一个老家人,带着洪大守去他一个从侄子那边认门。 他这个侄子在步军统领衙门里做城门吏,芝麻大的小军官,没什么油水。洪大守正可以和他互惠互利一下,一个挣钱,一个搬书。 18.半路杀出程咬金 步军统领衙门全名叫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衙门,是一个集治安、巡防、消防、城管、市容、人社等几乎所有常见城市管理职能的衙门。 号称五营官兵三万员,至于有没有呢。这还真好说,肯定有的。三万人只多不少,谁叫城里的八旗那么多,想顶一个缺儿还真不一定顶的上。就是管不管用,这个见仁见智。 洪大守到帽儿胡同的步军统领衙门,先没有进去。而是被常明的家人先嘱咐在外面候着,他进去把那位常明的从侄子叫出来,带他们进去。 没错,这步军统领衙门和菜市场似的,门口啥样的人都有。谁叫这算是这个时代的公安局呢,而且内城又都是八旗,八旗抓八旗,这衙门开的还真和菜市场差不多。呼朋引伴来保人的,哭爹喊娘来求情的,寻死觅活来撒泼的,啥样都有。 果然是一副市井的众生相! 别人八旗可以随便在衙门口闹,洪大守不行,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等。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人真不少。 一般的治安案件,各街堆拨站(派出所)也就处理了。能进到这个衙门的,基本各个都是犯了事的八旗和宗室。 谁叫他们游手好闲,甚至自己人打自己人,就为了每天找事干。 这时候起码还有好狠斗勇的力气劲儿,再过几十年,很多八旗子弟的爱好就只剩下听戏、斗蛐蛐以及吹鸽哨。除此之外,一点谋生的手艺都不会,更夸张的是很多人明明以前有机会免费去读书认字,可没人去念。活生生的被活成了,或者说被养成了废物。 看着这些所谓的八旗大爷,在这衙门口和玩似的,洪大守还是很感叹的。往前数一百五十年,这些人的曾祖父,每一个都是弓马娴熟、勇武敢战的士兵。披双甲,持铁兵,迎着红衣大炮和佛郎机铳的炮火都敢冲锋的那种,如今已经不堪成这种废物点心。 自己败得家,怨不得别人。 正在感叹这种废物的曾祖父起码还有资格称得上冷兵器强兵的点上,那个老家人带着一个二十多的男人出来了。穿着长褂,胸口没有补子。从顶子上看,还真是一个七品的小官。 来人正是常明的从侄,名唤花住,只有满名,没有汉名,权且称他一声花大人。 在步军统领衙门这样一个从一品的大衙门里做一个七品的门吏,要是崇文门那种内务府派驻税监的钞关城门,那他就是三年城门吏,十万雪花银。 但是很可惜,这位花大人没这个银子谋到那样的肥缺儿,如今守着内城不知哪个门,穷的叮当响。 “学生洪大守拜见花大人!” 即使年纪差不多,洪大守还是一样给花住打千行礼。毕竟有求于人,而且他自己还是个白身,没有资格来什么卿士风骨。 “起来起来,我这算哪门子的大人,这京城里掉块砖头,能砸到十八个大人。”花住根本就没让洪大守弯腰,自己跑过来拉住洪大守。 “礼数应该的。”洪大守也就顺势起来了。 “听说你是想要收买旧纸?” “对,些许西洋杂技的玩意儿。” “那倒是不怎么犯忌讳。”花住点点头,带着洪大守穿过菜市场一样的衙门口,进入公门。 衙门里面安静了不少,很显然主官九门提督并不在衙门内办公,这年头满清的官就是这样,(要早朝的、要叫起的、要奏对的)凌晨上班,中午就可以下班。个别上午上班,中午下班。下午里衙门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有事明天再办就是了。 连左右翼总兵、左右翼尉也都不在,早就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壶小酒解忧愁。就只剩下那么小猫两三只,还守着衙门,预防万一。 步军统领衙门,有清一代经常换地方。谁叫他官产多呢!各种宅院指不定哪天就落在步军统领衙门里了,犯官的宅子一般归内务府去抄检接收,可普通的案子那不就落在步军统领衙门手里嘛。 所以如今衙门的仓库,说是仓库,估计是拆了谁家的卧房改的,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大多是书籍字画,还有一些雕像。 “印版这玩意儿,我没有办法帮你转圜,剩下的杂书你可以挑挑。”花住招呼了几个小吏进来,给洪大守念簿册上的名目。 “大人不怕我捡着漏?”洪大守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开了句玩笑。 “那不可能,哈哈哈哈哈…………” 花住和几个书吏都笑了起来,内务府和步军统领衙门抄家来的宋刻书籍,一本都吞没不下来,全部都要送进宫的。前任满清皇帝乾隆最喜欢的就是收藏这些宋版书,然后喜欢的秘藏深宫,不喜欢亲自撕烂烧掉,可高兴了呢。 至于明刻的,价值就大大下降,可但凡有点值钱的,也早就被经手的各位全部抽了出来,或者现买点垃圾以次充好,或者直接报一个蛇咬虫蛀。 就凭洪大守还想在这帮人精眼皮子底下捡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这里面还能漏下一本明刻的珍本古籍,他们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步军统领衙门出来的人。 打开木箱,随意的翻了几本,果然有很多绘画、音乐、建筑类的书籍,也有数学、天文学、物理学等专门的书籍。 自然天文学的书籍,但凡沾上天文学这三个字的洪大守全部不敢要,任凭这些人随手撕成两半给扔角落去了。谁叫这年头,不仅洋教是犯禁的东西,连学习天文学也一样是重罪。 如果再牵连上那种不可说的星象之说,来一句什么“天无二日,人无二主”。那铁定一个诛九族是跑不了的,这玩意不敢碰。 地图学的东西也属于模糊的忌讳范围内,你要去学画地图?你画地图干嘛?造反还是帮人造反? 好几千册书卷涉及基督教的直接砍掉一半,这种钦案的东西,根本就不能碰。那些犯忌讳的学问的书又砍掉几百册。最后洪大守挑挑拣拣只得四百多册图书,都是些工科理科之类书籍。 “哟,今天又有收旧纸的上门啊!” 一听声音,花住脸上的厌恶之色难掩,可还是挤出笑脸,往外迎去。 19.也有人情留燕京 没错,本写手还是奉献自己,继续穿越,就这么简单。 没什么孤儿院出身,奋发图强北大清华毕业。也没什么死爹死妈,继承遗产商界领袖。不是兵王也不是理工科博士毕业,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肥宅。 好吧,我们来看看这回又穿越了到什么鬼地方,写手是很松快的,不怕能再惨了。 毕竟上回穿越的是个日本战国时代,穷鬼三代佃农,最后不还是混的顿顿白米饭,身穿锦绣衣。总不可能还有比这个出身更惨的了嘛! 写手很自然的醒了过来,反正总要醒的嘛。也没兴趣瞎编什么狗屁理由让原主死球,反正魂穿,就穿这个人身上了。 先打量了这具身体,一米六几肯定有,说不定能有一米七多。很满意!比上回一米四二还驼背满口烂牙的形象要正面不少,再看看衣服,细木棉布的,说不上好,但也合体无补丁。 看来这次穿越的原主也是个衣食丰足的小康之家啊,美滋滋。 不对,有个地方太不对了,原主身边还带了个大檐纱帽。这玩意,经历这么多年的欧巴苦情女主剧洗脑,写手哪里还能不明白! 好家伙!这回穿的是李氏朝鲜!锤子哦,可千万不要是良民一个,那这辈子就注定无法为官做宰了哇。 娘的,赶紧赶紧,最重要的,先看看什么身份吧。身上肯定有个户牌,正经人出门身上肯定有符传路引,可不是那贼人土匪。 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全身掏了一遍以后,一块边包铜线的黄杨木牌如今就放在写手手掌心。 平安道铁山郡铁川县铁川村洪大守,形貌如何如何,家中老母一个,别无他人。 好哇!这个身份真的好哇,长舒了一口气,为毛啊!这块户牌的材料说明洪大守是个两班户,又称官户,还称形势户。 爽了,虽然这回穿越的是李氏朝鲜,但穿的是全社会的顶层建筑两班户,洒洒水啦,凭写手的本事混一个风生水起还不是小事一桩。 不过朝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两次倭乱,两次胡乱,还有洋扰,八道尽丧,三都沦陷。别说两班了,王子宰相都死了不少。如果是十六世纪末期到十七世纪初期,那还是赶紧弄条船飘吧。 满心里一顿胡思乱想,一伙儿脑子里都已经飘出来开发纽西兰,养两只短尾矮袋鼠做宠物的事了。 不行不行,顾好现在是正经,洪大守开始打量这栋屋子,还有屋子里的人。 屋子看着像是普通的旅所客房,屋子很矮,并没有天花板,茅草屋顶和松木椽梁看得清清楚楚。可能是时间久远,也可能是屋内太暗,有种晦暗的感觉。 房间里除了几卷铺盖和一个大木柜之外别无它物,房间门很窄小,高只有一米多,根本不能正常直着身子进出。至于窗户?那想多了,没有的,根本不存在。 这种建筑类型似乎我国也有,一般处于那种高寒地带。就是门窗尽量做的很小,同时大大加厚墙壁,减少房屋内的热量散失,便于蓄热。 这么一想洪大守是穿越到了朝鲜中部北部地区咯,南部全罗道等部分地区都是温带气候了,四季分明,气候温和,不至于要盖这种防寒的屋子。 只能说洪大守住的不是一间多好的旅所,感觉有点不符合两班贵族的身份啊。 再看看人吧,两个年轻一点的聚在一处,小声的说笑着。一个中年人在翻看一本木支架上的书籍,但是心思估计不在书上面,翻得那么快,哪里是在看书。 最后是一个头发黑白间杂,面容清瘦,眼神都有些昏暗的小老头。衣衫也单薄破旧,虽然没有到朽烂的地步,也绝对称不上好了。 洪大守感觉那两个年轻人不太好相处,那个中年人估计也没心思理他。只能和那个老头套套话了,深入群众总没错嘛。 “劳驾,老丈,现在是何时何刻了?”洪大守靠近了老头。 老头有点木然的转了过来,浑浊的眼神露出几分清醒,扫视了一眼眼前的洪大守,像是在辨认一样。 “现在是崇祯后……” “崇祯!赵老头你醒醒吧!还崇祯呐!”两个年轻人听到崇祯两个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声的讥笑了起来。 “你……你们……!”老头好像突然浑身上下充满了气血。 “大明啊!大明!上国大明!日月斯有之大明啊!”气声由低至高,短短十几个字,老头说完居然泪流满面,跌坐在地板上,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哈哈,老东西赶紧跟他的大明去吧,哈哈哈哈哈……”两个年轻人笑的更加放肆了。 甚至看到脸色从赤红迅速转变为灰白的老头跌坐哀戚,居然兴奋的鼓起掌来,像是在看一桩极好笑的滑稽戏一般。 那个中年人终于也回过神来,看到两个年轻人的肆无忌惮,又看看老头的苦痛哀转。摇了摇头,起身过来,扶住了老头,轻抚后背。 “大明怎么了?再造藩邦的洪恩你们忘了吗?”中年人气不过,小声回了一句。 “呲!”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不屑的声音,还拍了拍手,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坐在对面的三人。 而洪大守此刻已经呆住了,当听到“崇祯”二字时整个大脑就已经轰然炸响,等到“大明”二字出现时,脑海里已经金鼓大鸣,有如雷震。 “啊啊啊啊……”洪大守抱紧着脑袋,狂叫出声。 惊的屋内其他人满脸骇色,屋子的大门也被人“啪”的一声重重推开。 其他人都不自觉的向后缩退,不敢接近狂叫的洪大守,生怕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粘到自己身上。 推门进来的店家主人,也看的莫名其妙,拉住一个年轻人就问:“怎么回事?” 年轻人也是个两班,但委实被这个狂叫声给惊到了,也顾不得体统什么的。没有在意店家的冒犯,摊了摊手。 “和赵老头一样,又疯了一个呗,这些穷酸疯的还少吗?” …… 洪大守当然没什么事,他只是接受了原主的记忆,又被特殊的词汇刺激。头疼欲裂,所以哀嚎,以至于昏倒。 迷迷糊糊间还能听见。 “死了?” “胡说,喘气呢。” “赶紧报官,扔出去。” “是个两班,怎么敢扔。” “他也配叫两班?”……… 人影憧憧,洪大守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20.世道不靖香教兴 “洪大哥你怎么又买书?” 林尚沃抱着两段丝绸也正好回会同馆,看见洪大守居然找了两个挑子又挑了四垛书回来,已经不是惊讶,是奇怪了。 怎么看都觉得洪大守这是要和这些书籍杠上,天天往家搬书。这玩意儿一册两册还好,可几百上千册,这么多,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洪大守怎么想的。 “噢噢。林兄弟买的苏绸?”洪大守不以为意。 让两个挑子把书挑到屋里,结了一个一钱的小银角子给两个挑子,又多给了十几个钱让他们出去吃碗大碗茶。 两个挑子千恩万谢,还告诉洪大守他们一直在步军统领衙门门口挑活,有时候衙门出去抄家,抄的东西多也会雇他们去挑。 洪大守随口应了,但是记在心上。哪天可以雇他们两个带着洪大守去买牲口,京城的牛马市洪大守真不知道在哪里。 把怀里的丝绸放在炕上,林尚沃也过来帮洪大守整理书籍。现在炕上的角落里,屋里的桌上,都是洪大守的书。太多了,收不完,只能按套用条纸贴着,分类放下而已。 看着这些不能立马换钱的书,林尚沃喝了口茶:“洪大哥,你这样来一趟燕京,一分洋货都不带,到期怎么还上大房大爷的钱?” “借期半年呢,你急啥!我都不急。” 洪大守自顾自的躺下,拿被子拢起来做枕头,抽出一本《西游记》,美滋滋的看起了猪八戒高老庄娶亲。 “我这还有一二百银子,要不先借给你去使,拿去买上些绸缎带回国吧。” “你这个钱都是存着你以后独立开店的钱,怎么能借给我。” “我还年轻,不急。况且大房大爷待我很好,如果我被挑做本店的掌书记,那也就不必要自立了呀。” “你们大房大爷这次进了什么?”听到林尚沃讲起洪德柱,于是洪大守随口问了一句。 “很多药材和成药,大概四千段彩缎丝绸,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普普通通,一如往常啊。” “都是做熟了的生意,哪有那么多花样啊。”林尚沃笑了一下,有固定的进货和销售渠道,相对较高的回报率。洪德柱作为一个大商团的领导,已经不必要冒什么太大的风险,安安稳稳的经营即可。 两人闲聊一阵,金斗吉和李禧著前后脚回来。背后都背着东西,显然各自有各自的收获。 金斗吉是个有想法的,背了一大筐的烟叶回来,怕不是有三四十斤,而且这玩意这时候还说有医药作用,禁门边不禁止输入。都是一斤一扎的大片上好陕西烟,渭水两岸的上等膏田里种出来的,气味香,丝丝入鼻。 几个人都没有烟瘾,但不妨碍他们知道这些上好的陕西烟能卖个好价钱。只要能背回汉阳城,找一个药房,一定会有人接盘。 李禧著则背了更稀奇的东西回来,打开包袱,众人一看,居然是两副象牙骨牌! 这玩意,也亏李禧著想得到的。人家都是往各种集市和店铺去挑选货品,他专门去当铺和牙行看人家死当的东西。 你要是搬点什么玉雕、头面首饰、书画也就算了,都不稀奇。可他居然想着去弄了两套象牙牌回来,这不就是麻将牌嘛! 合着这屋里四个全特么的人才! 洪大守,黄! 李禧著,赌! 金斗吉,毒! 加上摇盘子算账的林尚沃,以后合伙开天上人间算了! 一肚子的坏水!没一个好人! “对了,我在牙行还听到了一个消息。”李禧著把自己的象牙牌塞好,开始分享今天的见闻。 “前两天贬官去做伊犁领队大臣的常大人,还没有动身,已经升任库车办事大臣了。”【注1】 “到底是简在帝心!” 洪大守没想到,常明贪污这么多,几年间亏空国家那么多的币材,居然真的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这还没出城呢,又官升一级。 “我也听说了一件事,北直隶沧州,离燕京不太远,据说出了一个“活神仙”。能人前显圣,无中生有。还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仙术。” 金斗吉常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口才便给,讲的活灵活现。把什么原地生观音,白铅烧真银,佛光耀世人都说的活灵活现。 林尚沃和李禧著限于时代的局限,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听起来确实和真的一样,那么的魔幻,那么的神奇。可这些东西在洪大守眼里都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最多就是初中的水平。 但洪大守没想到连京畿附近,都已经开始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八卦教、***、红阳教的传播。邪(屏蔽)教的广泛流传,居然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 难怪十几年以后,天理教甚至能够攻入皇宫,创造下全世界唯一一个在帝国统治稳固期被攻入皇宫的记录。恰如《遇变罪己诏》中所说,为“汉、唐、宋、明未有之事”。 几个人说得热烈,居然还取来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吹起牛皮来,各自说起在燕京的见闻。洪大守索性出去给他们又买了些卤肉,还有几张饼子,坐下来和他们一起。 说到底,人对于猎奇向的东西总归是感到兴趣的,就像金斗吉说的那个北直隶沧州的“活神仙”,想都不要想,肯定是个神棍。 装神弄鬼,骗取愚夫愚妇的供奉和钱财。甚至最后鼓动起无知的平民发动毫无意义的暴动和叛乱,破坏地方在满清统治下薄弱至极的经济。 满清朝廷镇压天主教如此的积极,如此的有力。但是在这些邪门宗教的上面,却又如此的无力。实在是想不通满清皇帝的想法,要是论社会危害程度,这些什么狗屁天理教、闻香教可能还更大一些。 “要不我们去找些乐子吧。” “什么乐子?” “去了就知道啦。” 酒酣耳热,金斗吉居然开口建议几个小年轻出门找乐子。 【注1】:直接理解为知府就可以了,约等于库车知府,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之前那个伊犁领队大臣,就是管一队索伦兵这样的专职武官,而库车办事大臣有收税权了。 21.八大胡同找乐子 所谓的找乐子,在座的四位男性,那个不懂? 不就是青楼瓦肆! 北京最有名的,八大胡同啊! 乾隆二十一年,下令内城禁止再开办青楼,所以所有的青楼全部搬到外城。但又不可能搬得太远,所以以前门大街为中心,最鼎盛时期,有三十条胡同里分布着青楼。 如今的青楼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清吟小班”为四等之首,此等烟花女子擅长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其秋波明媚,颦笑情深之态,往往令名流士绅、权贵富商趋之若鹜,位于韩家潭胡同里的庆元春,即是此时著名的清吟小班。 “茶室”则为次于小班的二等风尘聚所,茶室亦属于较为高尚的风化场所,室内的装饰、雕花艳染颇为讲究。当时茶室这一等级的莺莺燕燕,其擅画精唱之艺,虽然不及小班艺女素质之高,但仍不乏年轻貌美、识文尚艺之质。 而三等的“下处”,则无前两者楼院之美,室内装饰简单,烟花女子相对年龄较高,貌质一般。 至于最下等,俗称的“窑子”,则房屋极为简陋,室内更没有清吟小班或茶室里内室中常有的条案、八仙桌和各式筒瓶画器,一般仅有简桌铺炕,而来者多为脚夫、车工和苦力之流。 四个卖完李朝特产的男人,说实在的没一个真心精穷的穷鬼。纵使是林尚沃身上都有几百银子,各个都有浪的资本。 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都说,他们这样的小地主富农人家,一年到头也不过才只用二十两银子开销。而他家可是有四口人,摊下来,一个人一年连吃带穿才花五两银子。 曹雪芹写作的背景是清初,算他一倍的通货膨胀,那一个正常人,吃饱穿暖,一年也就花不过十两银子。 有几百银子,去一趟青楼,那差不多可以包场了。当然四个男人是不会有包场的傻子的,最多找个相好的,发生一下。 但是啊,在乾隆末年嘉庆初年,有一点洪大守记得非常清楚。 青楼里一半是相公! 就是兔爷!男旦!小唱! 是的! 男的去嫖男的! 因为八大胡同“风月场”雏形的形成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乾隆时期徽班进京下榻于八大胡同中的韩家潭、百顺胡同一带。 此后四喜、春台等戏班相继来京,分别下榻于八大胡同之百顺胡同、陕西巷和李铁拐斜街。所以老北京有句俗语:“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 而这个时代,按鲁迅说的就是,中国人一项最厉害的本事,扮女人! 台上的旦角,那都是男人! 所以各位穿越到明代和清代的大兄弟,不要去青楼啊,青楼里一多半真的都是同性啊! 当然洪大守是不歧视特殊人群的,这是先天决定的,很正常的事。平等相待就好,没必要大惊小怪。 能接受去青楼,是为了去找兔爷的,洪大守没有任何意见。 本来洪大守是想推辞的,不想去。可是一来是金斗吉盛情难却,二来是生在新时代,长在春风里的洪大守真的没见识过青楼长啥样。 会同馆所在的宣武门,熟悉燕京的都知道,距离前门,也就是正阳门,地铁一站还是两站路。走都要不了半个小时,很近的。 外面天色还早,来得及去八大胡同见识一趟,喝杯花酒,再在落门前回会同馆。所以洪大守犹豫了一下,也就跟着去了。 其实最积极的就是早就老婆孩子热抗头,尝过肉味的金斗吉,林尚沃和李禧著两个人都是光棍汉。平时看着蛮正经的,如果没有人带,肯定不会去青楼。 但是吧,喝了几杯黄汤,酒壮怂人胆。加上和洪大守一样,想着去见识一下。 两个人居然也就半推半就的一起出了门,反正使节团晚上不点名,就算在外面留宿,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心急,反正几个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走得飞快。 实在不懂怎么回事! 到了八大胡同,才能真的知道这时代的燕京城还是有夜生活的,起码不会是一片死寂。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充满了欲望的香味,莺莺燕燕的欢笑声,声声入耳。就算号称“正经人”的洪大守、林尚沃和李禧著,也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去哪家?”金斗吉别看来之前跳的欢,到了反而不知所措。 “看灯笼和堂牌啊!”洪大守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清稗类钞》言之甚详:“伶人所居曰下处,悬牌于门曰某某堂,并悬一灯。客入其门,门房之仆起而侍立,有所问,垂手低声,厥状至谨。” 这种风月场所,只要不是暗窠子,在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领了牌照,纳了捐的,肯定都有堂号和牌面。 一路走来,还别说,真有感染人的意思。总觉得到了这种地方,男人骨头都轻了三两,呼吸沉重,但是脚步却轻快的很。 只要灯笼摘了的,那就是今天有客的,不做生意了。只有灯笼亮着的,才可以接客做生意。 略走了十几分钟,看到一个庆迎堂,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口的小厮坐的笔直,正在等客上门。 “要不就这个吧。”洪大守问了一句。 三个人点点头,却不上前,干等着洪大守上去敲门进堂。 “你们也好意思!”洪大守心里暗骂。 “今天还有茶座?” “有的有的,四位里边儿请!”小厮早就看见四个菜鸡在门口了,就等进门。 “请”字话音未落,就另有人迎四人进门,门外的小厮赶忙把灯笼挑下来。他们今天开张了,可以挑灯接客了。 院落里栽着花木,很典型的四合院,左右两厢和正房都亮着灯。但不太明亮,也没有歌舞声传出来。 “金老哥,钱呢?”洪大守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有买书剩下的三百两钱票,没有现银子。 出门那啥不带钱?是你你也好意思? “钱?银子?有有有………”金斗吉赶忙掏出来一个皮袋子,拿出了两个五两的官锭。 “算借你的!”洪大守接过来揣进袖子。 “没事没事。”金斗吉把钱带塞进怀里,也有样学样的拿了两锭揣袖里。 一个老鸨张着十分规范的笑容走出屋,没想到居然接了四个李朝的客。 “四位爷儿,里边儿请。”可是惊异只是一闪而过,服务的理念还是很棒的。 几人进屋,立刻有小厮进来掌灯,然后送热手巾,热水,沏茶,送点心。 洪大守依稀记得,如今的青楼是有最低消费的,你只要进屋坐下,啥也不干,就要出一份钱,就是不知道要多少。 “你就是堂主吗?我们四人也是第一次来,不懂这堂里的规矩,不知一张茶座作价几何?”洪大守用热手巾擦脸擦手,其他几个也跟着。 “哟,怪我,没给几位爷先说道。我们这儿是茶室堂子,每客坐茶是二千钱,如果要打茶围,再加八千四百钱。” “到也是实在地方。”洪大守感叹一句,原来喝花酒一个人只要二千钱。 于是把刚拿来的五两官锭递给老鸨,老鸨只看了一眼上面公估局的戳,就欢喜的收下。四个人八千钱,也就差不多是五两京平银。 “女儿们,都出来见客了!” 22.无师自通打茶围 说是打茶围,实际上又可以叫做打茶会。但并不局限于喝茶这么简单,实际上所指代的就是喝花酒。 清·蕊珠旧史《京尘杂录·梦华琐薄》:“入伎馆闲游者曰打茶围。” 《海上花列传》第三回:“我只道耐同朋友打茶会去了。” 鲁迅·《彷徨·弟兄》:“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去了。” 反正记载很多,但凡这个年代或者往后一百年过来的,基本都清楚这玩意儿。由于场所相对私密,在打茶围的时候,可以稍为放浪,得以畅叙幽情,谈笑取乐。 洪大守几人来的这间庆迎堂位置挺好,摆设也相对考究,就四人坐下的这张鸡翅木的圆桌就是一件雕工精美的上好花石面桌。屋子里还有其他的摆设,墙上挂着各色的山水画像,两侧各自设置着一对夹竹桃的官帽瓶。 开门和迎客的小厮这时候一起进来打千请安,洪大守推了推李禧著。既然来了风月场所,那么不管你是不是大爷,也要充大爷。李禧著会意,也是掏钱出来,各自赏了半吊钱。 “你们茶堂只有点心果子罢?” 洪大守随口问了一句,两个小厮得了赏,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旁,听到洪大守发问,一个年纪略大一些的站了出来。 “堂里常备的也就是果干冷肴,不过这儿离前门近的很,老爷但凡想要的立时就能有。” “也是,对了,芙蓉烟你们这儿也有?” 这年头芙蓉膏肯定已经在广东等地开始流行,就是不知道燕京城内是个什么情况。因为往前两年,也就是1799年,嘉庆皇帝再下禁令,禁止芙蓉膏的销售流通,甚至制造烟具也已经明确为犯罪行为。 但是很现实的,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已经每年向广东粤海关输入九百吨芙蓉膏,每年仅仅是因为芙蓉膏而导致流出的白银高达五百万至六百万两。如果不是这年头瓷器、茶叶、生丝尚且保持着巨额的输出,真的是要“几无可用之银”。 “有是有,不过芙蓉烟有干条例,不太好弄来。” “我也是随口一问,不必特意去寻。”洪大守摆摆手,这玩意哪里能沾上的,沾上了离死也不会太远。 看来如今燕京城内肯定是有相当的抽食芙蓉膏的人群,不然这堂里的小厮不会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下来。毕竟这年头,这种场所里要是应承顾客不满意,那是真要砸牌子的。 而天子脚下居然都开始流行芙蓉膏,这个老大帝国的腐烂愈发的迅速咯。 看洪大守不再发问,外面就开始传冷盘进来,都是些米粉点心,还有些果脯干片。一共八碟,用的还是上好的素瓷青釉碟子,虽然不如红釉和珐琅的贵重,但也相当不错了。 “喝什么酒?各位爷?” “不拘什么酒,先烫上两壶来。”金斗吉终于自然起来了。 “好嘞,请好吧您!” “有酒无席不行,现在去传来得及吧?” “来得及,来得及,上中下?海陆珍?” “我们就四个,海参、鲍鱼、鱼白吃多了,半副陆八珍上席吧。”洪大守把另外的那枚五两锭取了出来。 “这…………”小厮接过五两锭,有些犹豫。 这年头一桌最好的八珍上等席面只要十二两,这还是深处内陆,海鲜鱼翅大活鱼不好取得的陕西的价格。 就这当口,在燕京一桌上等的海八珍席面也要不了十两,而陆八珍还要再便宜一些,半副席面自然四两银子绰绰有余。 “剩下的你们弄些个炒头,也能吃杯酒!” “谢老爷,谢老爷!”小厮一溜烟就出去给洪大守四个传席。 而莺莺燕燕的七八个也许是真姑娘,也许是假姑娘的“女儿们”走进了堂屋。洪大守看他们的妆容,实在是不好分辨。但往下一看,果然女子是缠足,而男子是天足。 看其他三个都是假装正经的从上到下瞟八个女儿,洪大守轻轻刻了一声。三个人才往后收了收,端坐起来。 “堂主啊,相公们呢就弹唱些曲儿便好,其他四位坐下来陪我们闲话。” 这位老鸨精明得很,在弄不清洪大守四个人的喜好的情况下,男女都有,各自带了四个进来。而且都是姿容秀丽,温婉可人的。 这年头燕京的堂子那是有规矩的,由于顾客基本都是不缺钱的文人雅士和富商大贾,所以从业者们需要以文人风雅取胜,“菊榜、花谱”迭出。尤其是往后的道咸年代,相对看中从业者的才貌,以风度、貌美、诗画为上品。 老鸨会心一笑,洪大守的吩咐了然于胸。“原来四个是不走旱道的。” 拍拍手,立刻让人搬进来椅子乐器,给四位相公坐下,唱些儿女情长,和和软软的曲子。而四位姑娘则是轻轻巧巧的坐到了四人身边,基本不用挑选。因为上的妆差不太多,年纪也是十四五的年纪,差别不大。 酒席也很快传了进来,哪个酒楼的已经不重要了,有没有鹿脯、金鸡也不重要了,毕竟谁还有心思放在这上面。 洪大守面前的这位姑娘十五岁,据她自己说是出道一年了,可惜没有艳压全芳的那个机遇。虽然等闲和个诗,应个赋,画个仕女图问题不大。年岁也好,容貌也可,但一直没有遇见能够捧她的老爷。 就和这个年代的法国一样,但凡和艺术沾边的从业者,都要有人做他的艺术支援家。给他生活的经费,帮他站台,办沙龙,引荐他进入上流社会太太们的社交圈。在巴黎站稳脚跟,最后扬名。 燕京这些堂子也一样,不仅是要有钱,还要有“文名”的人去捧。最好是些进士翰林老爷,专门写诗写词替她在文化人的圈子里传,替她传扬她的色艺双绝。 等哪天能上个谱上个榜,那就能红遍燕京。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老爷嫁了,能做个小。如果正房死的早还没儿子,自己肚子又争气,扶正做太太也完全是可能的。谁叫这会儿的国情就是母凭子贵,能生养才是最大的好。 这样想来,眼前这个和洪大守闲话的姑娘,实在是不容易。 23.半推半就入厢房 和这些受过专业培训的姑娘的聊天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你做高数题两分钟那绝对和死去活来的两小时差不多,可你和好看的对象呆两小时,那绝对像是才过了两分钟一样,没得感觉。 一旁在座吹拉弹唱的相公们唱的也好听,曲乐也悦耳动人。伺候的小厮插科打诨,时不时的讲笑话,说趣闻,很能带动气氛。 加上几位姑娘巧笑娇言,总能撩拨到男人的痒处。那真是处处暖遍你心窝,句句撩动我心弦。 到了这个地步,吃的也饱了,喝的也够了,老鸨在不经意间也悄悄站进了屋子。几个伺候着的相公和姑娘会意,也不再曲意迎合。 “几位爷,马上前门要落锁了,要不要替您几位雇车儿?” 一个小厮弯着腰,小声的提醒洪大守四人。等于就是告诉他们,回去的路马上要封了,回不回?回得话,我给你们叫滴滴。 “都这个时辰了啊。”洪大守一想也是,面前早就杯盘狼藉,肴核既尽。 “要不咱们就各自下房安歇吧?”金斗吉握着眼前那位的姑娘的葇荑,纤纤玉手又白又嫩,他根本就不舍得撒手。 林尚沃和李禧著也对旁座的姑娘有几分不舍,论理来说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些市面的。可到底平时看多了皮肤黑黄,头发杂乱干枯,又矮又小的农妇。 两班贵族家的大小姐他们几乎见不到,也不可能让他们见到。就说铁山郡金进士家的女儿,在座的没一位见过。 而燕京城内,汇聚四方奇珍,物华天宝。自然姑娘也是汇聚四方而来的佳丽,对几人来说,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姿容了。 也难怪林尚沃和李禧著有些迷离,有些不舍。 “嗯………” “好………” 两个人略带些微的扭捏,也轻声答应了下来。 “那我这就给几位爷安排热水!”老鸨一听,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大概是道貌岸然的人见多了,她已经不怎么相信这世道还能有真的谦谦君子,坐怀不乱。 既然都答应了下来,今天的生意也就算成了。不可能有进了青楼,应了老鸨,却反悔的人。 一边吩咐小厮去这四个姑娘的厢房掌灯,一边让人赶紧去雇两个挑子,往胡同里必有的烧水房买热水。 金斗吉这时候也豪气了起来,酒意上涌,立刻拿出四枚五两官锭,稳稳的放在桌上。林尚沃和李禧著也准备掏钱,不过老鸨却没有宰客。 “足够啦,几位爷快请!嘿嘿嘿嘿…………” 用手帕把四锭银子轻轻拢起,不动手色的捧在手里。老鸨弯腰鞠躬,让洪大守四人出堂屋,去左右厢房里和各自相好的过夜。 “我就不坐茶了罢,你们三个且歇一夜。” 洪大守倒不是洁身自好,而是志不在此,来见识过也就算了。可他这一站,原本就有些半推半就的林尚沃和李禧著就有点踌躇。 “哎呀,洪老弟,不要扫兴!”金斗吉恋恋不舍的放下小姑娘的手,过来把洪大守拉住。 老鸨一听生意要跑,这年头还是规矩得很,洪大守没过夜她就要退一份银子的。可银子这么好,进了兜,哪里还肯往外拿。于是立马用眼色示意伺候洪大守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也知趣站了起来挽住洪大守的手臂。 一边是老乡百般挽留,一边是佳丽殷殷期待。洪大守就是再坚定的人,也会动摇起来。何况洪大守本来就不是呆板固执的死读书。他要是真的是个愣子,也不会来这庆迎堂。 “怎么办呢?这就走不掉了啊!” “几位爷,时辰到了,前门击鼓落锁了。” 一个一直站在外面等候吩咐的小厮像是为了配合老鸨的行动,掀开门帘,打了一个千儿,和屋内的各人汇报。 而透过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不远处的正阳门处真的传来咚咚咚咚清晰可闻的击鼓声,击鼓开始就是燕京内城关城门开始,等鼓声毕,就是城门合上的时候。 “这位老爷,恐怕赶不上趟了。” “那…………”洪大守还是有一点挣扎。 “请各位老爷坐茶!”不容洪大守犹豫,老鸨立刻吩咐。 得了!洪大守不由自主的就给好几双手迎进了左侧的厢房。大约这就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最佳体现。 厢房外面又进来两个粗使的小丫头,一个端着热水,一个捧着香桶(五谷轮回桶)。把东西放下,复又出去,抱进来几块手巾和一个痰盂。 最后进来一个小厮,看衣着像是服务级别高些,左右手各提了一个茶壶。“好叫老爷知道,青花壶里是热茶,解酒用的。粉彩壶里是热水,预备老爷半夜渴了。” 然后从袖里取出来一个油纸包,放在床头的几子上。“这是香茶,给老爷压舌生津。”【注1】 这年头的服务意识那是真的好!几乎什么都给你想到了,连防止你日夜操劳,生虚火都考虑到了。别说值回票价了,简直是物超其值。 还在感叹,那姑娘就服侍洪大守脱了外袍。天气热,里面就一件葛布的里衣,到省了人家麻烦。坐下之后脱鞋袜,那姑娘给洪大守洗脚,两个粗使丫头则一左一右给洪大守捶腿。 爽! 反正就是爽! 果然如今的青楼,不经历一遍,那真的是不知道滋味好。销金窟就是销金窟,让你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掏钱。 就是除了掏钱那一刻心疼,其他所有时间都爽的无以复加。 内心一番不太激烈的挣扎,这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下一步了,人家粗使丫头都端着杂物退了出去。到底是从还是不从,吃还是不吃。 偏偏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注1】:此香茶非彼香茶,这算是一种含片,可以理解为润喉糖或者清口含片一样的东西。一般是用芽茶、麝香、硼砂、儿茶末、子肉等物制成。也有添加玫瑰、茉莉、薄荷、甘草之类的东西,可以防止口干、痰火、生疮。《金瓶梅》中曾出场。 24.尚沃愿做烂好人 厢房门都落了栓,灯也吹了,裤子都脱了挂衣架上,这时候有人敲门! 这剧情太特么熟悉了,搁逼乎、x度、卖片博等等等等上面,洪大守看得太多了! 第一个反应就是查身份证!第二个反应是仙人跳! 按理说第一种被抓到,情节严重的进去十五天罚五千,情节轻的罚五百。但基本都是罚五千,教育一通。 第二种那可能就不是五千块能解决的了的,指不定二三万才肯放你出来。 急的洪大守鲤鱼打挺,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敲门声没把姑娘吓一跳,到是洪大守起床把人家吓了一跳。洪大守听到姑娘轻轻地“啊”了一声,突然醒悟。 搁大清了!这会子合法的!人家有牌照的! 有啥好怕? 查个锤锤的身份证,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那是按月收了捐的,只要钱到,哪里会来查房。“青天”大老爷们忙得很,忙着数钱呢。 更何况天都黑了,内城都已经落锁,哪儿会有什么官老爷不辞辛劳的出来巡视,还特地上有正规合法手续的茶室堂子查房。 至于仙人跳?如果是那种“下处”或者“窑子”,不算正经去处,龙蛇混杂的地方。人家看你外地人,指不定下个套,给你来一出仙人跳,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间庆迎堂摆明了就是做长久生意的茶室,就算是外地人也绝对不会宰客。这年头青楼烟花之地,那也是有行规在的,以后还要在燕京做生意呢,怎么会玩这一出。 那到底是什么人,大晚上的敲门? “谁啊?”洪大守终于摸着了裤子,胡乱套上。 床上的姑娘也起来,用火折子把蜡烛给点着,递给洪大守。 洪大守接着烛光,看了一遍浑身上下,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才走到外间又问了一遍来人。“哪位?有何事?” “洪大哥,是我啊,尚沃。” “林老弟?” 这下洪大守奇怪了,明明金斗吉付过钱,姑娘也抱回了厢房,吹灯落锁,就差临门一脚。搁这会子,跑到另外一个房间要干嘛? 总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吧?洪大守没来由的一阵恶寒,他可是清清白白耕读传家的两班好人家子弟。 不仅是头一次来烟花风月场所,其实还是第一次尝肉味。怎么可能会接受那些稀奇古怪的花样和姿势! 边想边把门打开,既然林尚沃来了,总不能把人家关在外面,不让人家进来吧。 “林老弟,大晚上的,到底有什么事啊?” “那个,洪大哥,你带钱了吗?” “你要钱干嘛?” “嗯…………,我想帮彩月姑娘赎身。” “赎身?” 妈耶!林尚沃难道还是个痴情种子?这才第一晚温存,就要帮人家赎身。难不成还要带回李朝,双宿双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不开玩笑呢吗!好好过一夜,明天起来就各回各家,这才是风月场上的规矩啊。哪里说这才第一夜,就看对眼了,就要带人走的。 总不会是那句非常俗气的调侃吧。 男人最喜欢劝x女从良,又喜欢劝良家下海。 “我身上有三百银子,怕是不够,所以前来。”林尚沃平时还是很自信的一个小伙子,头一次见到他如此的局促。 “你且等等,怎么就连银子都谈好了?你先坐下,细细说来。”洪大守把人让到桌椅旁边,倒了一杯水。 林尚沃喝了水,整了整神气,搓了一下脸,这才慢慢说了起来。 林尚沃厢房里那个彩月姑娘,其实今晚老鸨是想指给一看就是付钱的金斗吉,或者像是带头的洪大守的。 因为小姑娘今晚实际上是第一次见客! 和清吟小班不同,人家可以有卖艺不卖身的资本名声,有的是“风流才子”去迎合,去追捧。那种堂子里的头牌,上了菊榜花谱的,都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可洪大守他们来的这座堂子就是普通的打茶会的堂子,虽然也有些才艺傍身,可到底还是为了挣过夜的坐茶银子。 在b站有一部很好的电影资源,叫《姐姐妹妹站起来》。那里面就很好的展现了解放前燕京这些烟花场的境况。这些次一等的堂子,根本不太在意所谓的取得葵元。甚至有时候故意污了姑娘的身子,就为了逼迫她们出去见客。 而此前坐下喝茶的时候,由于几个小姑娘大致一般模样。几个人挑选的时候也没有分先后,金斗吉直接拉了一个脸略微有些婴儿肥的,反而错过了老鸨特意想指给他的彩月。 金斗吉如今是大款,也许取了彩月的葵元,说不定明早还会看赏。只要多个五两十两的,那也是一笔意外之喜。 男人就是这样,嘴上说着不在意,可能实际上也并不一定要有葵元。但如果能取葵元,内心不知道怎么爽呢。 如果彩月指给了金斗吉,那么金斗吉一定会笑纳。但是很可惜,彩月指给了林尚沃。而林尚沃还有一点少男情怀,不肯这样就破了人家。 而这位彩月等和林尚沃独处之际,本着试一试的心态,就和林尚沃说起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说出来也是离奇,但是又很通当。 乾隆三十九年山东清水教教首王伦发动起义,寿张知县沈齐义被俘而死,算是与城同殉。这位沈齐义当然是英名永存了,可隔壁的堂邑知县丁维国,惊闻教匪袭来,翻越县署后墙,弃城而走。 不怕气死人,就怕人比人。 前面有个殉国的沈齐义,和丁知县弃城而走,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于是上大怒,以守土不力,弃城之罪论死,子女没官。当时丁知县是有儿子的,一道没为官奴。然后十五年前,生下了彩月。 论理应该为奴婢至死,可是乾隆退位,嘉庆登基,大赦天下。这家人就又放了出来,但生活的苦如何描述呢?根本述说不尽。 总之彩月就在五年前的某个日子,被卖到了这间庆迎堂,今天又巧之又巧的是她第一天见客的日子。 25.至亲骨肉五百两 凄凉女配上烂好人,怪异的组合。 洪大守心里边实在是不怎么支持林尚沃做这种烂好人的,并不是什么利己主义,而是救又不能彻底救,徒然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 这和往海里放生陆龟,往河里放生鲤鱼(一百米外就有人张网)有啥区别? 救了等于没救! “所以林老弟你要为她赎身?”洪大守盯着林尚沃,希望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来。 “她终究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当沦落风尘。” “这八大胡同,上百座堂子,好人家的女儿何止千百,你救的过来?” “虽有些妇人之仁,但其他人我没遇见,彩月姑娘我却遇见了。” “赎身后怎么安置他?” “给她些银子,让他回乡?” “他一个弱女子,还是三寸金莲,路都不能长走,你让她自己回乡?” “他总有亲人可以收留她罢………” 林尚沃越说声音越小,洪大守知道林尚沃这个人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虽然解释不过,却一定会帮这个彩月姑娘赎身。 就和他认定洪大守能发达一样,别人坐催都是看见银子就要往回收,可他不仅不催,甚至还愿意借私款给洪大守开销周转。 是个好人! 而且心很软! “去请彩月姑娘过来,我想和她谈上几句。” 洪大守用手指敲着桌子,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处理。而且大晚上的,也没有人可以商量,更不可能一走了之。 桌面有规律的发出“咄、咄、咄”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爷如果有办法救彩月妹妹出去,就救一把吧。”原本在内休息的另一个姑娘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奴家含月,请老爷发慈悲。”说着这个姑娘就下腰一蹲到底。 “救她出火坑容易,可我们是丽人,不能带她回国,她又没有亲人,也无处生计,最后指不定再进深渊。” 洪大守让人家姑娘起来,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愿意帮这位彩月姑娘一把的。 正说着,梨花带雨,眼角尚有泪痕的彩月被林尚沃带了进来。 两个姐妹往一处坐了,静等洪大守的决定。她们看的分明,这四个人里面,虽然各有不同,但拿主意能服众的一定是洪大守。 这玩意真的很简单就能看出来,洪大守自带几百年远见不去提。金斗吉前半辈子都在铁山放高利贷,固然坏事做了不少,可说到底还是一个地方上的混子。混子就是混子,能不能上台面真的不好说。 李禧著是附属湾商的保袱商,到是走街串巷,起码是去过汉阳,长过见识的人。但他的见识也就仅限于李朝那竖着量的三千里江山,从他尾随众人进入庆迎堂就知道了,这人说到底还差几分际遇。 而林尚沃就不同一些,起码不会下意识的东张西望,毕竟他不是第一次到燕京,也不是第一次路过前门大街。这些歌栏瓦肆他以前见过,所以并不好奇,相对从容。 有时候见识和没见识,差别真的蛮大的,大到一眼就能让人分出来。 看着眼前这对面容有些哀婉,楚楚可怜的姐妹,洪大守还能咋办?银子还能再赚,可像林尚沃这样“纯真”的朋友不一定能再遇见。 “林老弟,我这还带了三百两,一并与你,应当够了。” “洪大哥…………”林尚沃接过钱,脸都涨红了,说不出话来。 “不知二位姑娘什么身价?” “这个,以前堂子里有个姐姐被一个陕西来的牛马商人赎走,身价是三百八十两。”含月呆的久一些,见的也多。 “三百八十两吗?”洪大守这下心里有数。 “她大概是什么年纪?或者说见了几年的客?” “和奴家差不多,见了两年的客。” 见了两年的客能值三百八十两银子,不过想想也差不多。这年头过了二十才算老姑娘,赎身的时候假设十六,那就还有四年的青春,合下来一年差不多一百。 不贵! “只有一件,我林兄弟是不能带你走的,所以只能帮你找个人家,委身做小。也仅仅只是脱离这境遇,能有个依靠罢了。” “能离开这里,奴家就感激不尽了,不敢挑剔。”彩月边说边用手帕擦拭眼角。 于是说定,由林尚沃出面赎人,然后再把她委给湾商在京认识的本地商人。 这么多年生意往来,哪个人怎样,哪个人如何,林尚沃大致心里都有数。把这个彩月安置给信得过的熟悉的人,也算是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林尚沃不可能带人家走,而彩月这个出身,不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商贾门户,都只能做妾。也就是姨娘,抑或者说就是去给人做小。 说白了就是高级丫鬟,略有些体面罢了。 彩月和含月就在这间屋里休息,而洪大守只能收拾收拾衣服,和林尚沃去他的厢房里休息。 也不知道小伙子是激动的还是惊慌的,反正一屁股坐下来,就感觉脱了力的样子,愣愣的坐在那里发呆。 洪大守也不去打扰他,自顾自的爬到床上。林尚沃不过来睡,洪大守也不叫。反正被子有两床,他真要睡有铺盖。 一夜无话到天亮! 无风无浪,一夜安眠,洪大守不至于为这种事睡不着。醒来的时候,发现林尚沃居然还搁椅子上坐着,还真的一夜没睡。 等小厮过来敲门,问要什么早点,他们免费代客订餐。林尚沃一跃而已,抓住小厮的手,就让他叫老鸨过来商量。 小厮一脸莫名其妙,等屋里的洪大守出来,小厮脸色微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西。撒腿出去就跑进了后院的厢房,紧接着就是一阵拍门声。 老鸨一脸糊涂的被叫了过来,头发简单的挽了一个髻,也没有上妆。洪大守这才发现老鸨也就三十出头,搁新社会正是俏的时候,这年头居然已经退居二线,干上了这买卖。 人一进屋,洪大守还没开口,林尚沃就迫不及待:“堂主,彩月姑娘身价多少?” “恩?” 老鸨也有些惊讶,这屋里居然只睡了两个大男人,但她比小厮镇定的多。等听到林尚沃的问话,似乎立刻明白了过来。 “哎呦我的爷,彩月姑娘可是第一天见客,我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和嫡亲的女儿一样,怎么舍得…………” 很老套的台词,洪大守感觉她们这行怎么一点新意都没有。 “既然我林兄弟喜欢,堂主你总要说个数吧。” “哎呦,这可比我亲生女儿还要亲啊!” 洪大守拉住想搭茬的林尚沃,不许他接话。老鸨一看,不能打亲情牌了,只得理了理面容。 “这可是和我亲生女儿一样,五百银子!” 26.添头搭脚合六百 堪比至亲骨肉,比亲生女儿还要亲的亲生女儿值五百两! 呵呵! 但没错! 洪大守略算了算,彩月十五岁,可以见客并能赚的时间只有五年左右。每年能过夜的日子顶天也就五分之一,另外大约四分之一的日子只有喝茶陪酒,折算下来。 五两乘七十加上一两二乘九十,多少呢?一年四百五十八,五年二千二百九十两。 完全不计算任何折旧(容颜衰老)和环境或者疾病影响,五年全程见客。 但这是总收入。总支出呢? 有记载的,《越缦堂日记》载“四月间制珠毛皮小貂袖银红江紬袍一领。平生衣服,无此都丽也。以袖甚佳,有承平密致之风,团花绣球,俨然宫体。” 二十两! “绵缎褂一领湖绸袷衣里外裁、金银罗天青缎鼹鼠褂。” 十五两二钱! 你一个见客的姑娘,一年起码要多八身衣裳,这还算少的,再少就不能出去见人了。 仅此一项,五年就须七百两! 其次,见客的姑娘不能吃粗粮,因为要保证牙齿的整齐美观,而一石细粮就要二两多。 燕京城内的这些茶室堂子是不生火烧水的,见客就要洗澡,洗一次澡要多少钱热水呢? 《道咸宦海见闻录》也讲得很清楚,一个人一天光洗脸刷牙的热水就要三分银子,一年是十一两。见客过夜的七十天要买水洗澡,则要一钱五分银子,算下来一年又要十两五钱银子。两项合计五年一百零七两五钱。(但这个数据是1850年以后的,可能贵了一倍以上。) 头面首饰,这个无法估计,但大致和衣服不会差太多。加上香粉、胭脂、水彩、熏香,这种必须要的消耗品。 算下来,彩月干五年,不算老鸨每天上工的人工,她到手顶天也就四五百,甚至还会更少。当然她还能剩下些折旧的衣服头面,但这些东西又不能原价保值,拿去当铺当场折一半。 说到底,五百银子属于不宰客,但绝对有得赚,还赚的不少的价钱。 重点是毫无风险,立马见钱。真金白银拿在手里,所付出的代价只有前五年的伙食费和教彩月伺候人的精力而已。 而到了二十岁当口的姑娘值多少钱呢? 《越缦堂日记》同样有记载,宛平县卢沟桥人士,姓王,正当二十岁,姿容尚算婉丽,值一百八十两。 最标准的燕京行情,要是过了二十甚至都算不上老姑娘了,可能要归类到黄脸婆一档。 “堂主未免有些欺我们不懂行情吧?茶室堂子的姑娘,又不是你亲生的女儿,教养了三五年而已,怎么能值五百两?” 虽然价钱是公道的,但毕竟不是小数目。洪大守和林尚沃的钱也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的,那也是走了一个月,跋涉数千里,辛苦挣来的。 “老爷,小的哪里敢蒙您老啊,真是实心的价儿,一点不多。” 老鸨只是道穷经,并不肯三言两语就把这个价钱降下来。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惊动了其他院里的人,金斗吉李禧著也进屋来查看。隔壁的彩月含月更是一夜没睡好,此时也进了屋,听分辨。 堂里一个小厮,倒是乖觉,服务意识是真的好。这边厢谈身价,他照例跑出去买早点。 这时候也热腾腾的提了进来,一大盆薏仁米的粥,四碟酱菜,切开码的好好的。包子特意不是买的肉的,而是茴香和雪菜的。 又有四碟点心,说来都是现做的,糖火烧、糖油烧饼、芝麻烧饼、焦圈兑盐菜丝。 最后是是两碟酥,叫不上名儿,大约是玫瑰、桂花一类的。 豆花和豆汁都没有,端了一大盆豆浆,还有一小罐糖,兼顾了洪大守等外地人的口味。 老鸨不管生意能不能谈成,自觉起来给洪大守几人盛早点。洪大守接过一碗粥,也觉得肚子饿了,用勺子搅了搅,一尝温度刚好。 金斗吉取了个糖火烧,一块一块掰着往嘴里送,一边和像是经历了全过程的送早点小厮打听事情的经过。 林尚沃叼着个芝麻烧饼,有一口没一口的嚼着,有点食不知味。 “要不这样,我林兄弟出六百银子,含月姑娘也一并出来,给彩月做个伴儿。”洪大守把粥喝完,把碗递给小厮。 “六百?”老鸨内心疯狂的拨了一遍算盘,眼皮子都跳了一跳。 “你总吃不了亏的!” “行!就按老爷说的办!”老鸨立刻吩咐一个小厮去她房间取来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而猛然听到自己也能脱离火坑的含月喜色都写在脸上,等那两张普普通通,不见丝毫奇特的桑皮纸被取出来,彩月也忍不住站起了身。 洪大守接了过来,上面写着丁氏女,如何如何,因故做了这位老鸨的养女云云。另一张也大同小异,不像卖身契,倒更像是领养证书。 林尚沃也偏过头来,仔细看了一遍文书。然后将六张一百两的钱票交给了老鸨。 这时候老鸨反而到没了刚刚谈身价时的市侩和精明,起来握住两个姑娘的手,眼角居然闪过一丝泪光。 “好女儿,别怨妈妈以前那般儿,如今你们得了福报,咱们就要分别啦。” 两个姑娘只是低低惴泣,还真有些不舍和道别的意思在里面。 这场奇妙的青楼之旅到此落下帷幕,肉没吃着,还倒贴进去三百两。 不过怎么样呢?林尚沃肯定是开心的,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样。一改之前局促的样子,左右手各一个糖火烧,也不怕噎着,狼吞虎咽。 彩月看他这般吃相,赶忙上来打了一碗豆浆,以防他噎着。 桌上剩下那点东西,居然就被他给一扫而空,这不过是几分钟内的事情。 出院雇了两顶小轿子,林尚沃陪着两个姑娘,不知道是送到哪户行商人家去了。 而洪大守三个人,慢悠悠的往回走,几人对林尚沃的看法,不免又产生了些许变化。 “不想尚沃还是个多情的种儿。”金斗吉面带微笑。 “谁叫他是个好人呢?”洪大守耸耸肩。 “就是六百两银子,实在是昂贵。”李禧著有些不置可否。 27.似有波涛再兴事 三个人正说着闲话,背后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骑快马毫不避让人群,就大街上直驱而前。 鸡飞狗跳,哭爹骂娘之声不绝于耳。洪大守赶紧拉着两个人往街边稍稍。他可是自认自己的命比满清的鞑子皇帝还金贵,不想无缘无故就被撞死了。 “什么情况啊?”金斗吉差点跌了一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耕田太用力了的缘故。 “我看肯定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洪大守一时迷糊了,嘉庆六年的年景,有什么大战? 李禧著看着一晃就没影的驿兵,大胆猜测起来,“原来清国也是连年叛乱起义不止哦。” “起义?”洪大守突然有些印象。 几人走回会同馆,才坐下,连午饭都没想着要张罗呢。和蜂窝煤一样的通政司衙门还有兵部衙门里各种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真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福建同安人蔡牵组织无法生存下去的船工渔民,起兵反清! 起义军先是在漳州和泉州等地转战,不断招募和收容响应起义的百姓。而由于蔡牵的起义并没有攻破州县,也没有打杀官吏。 所以此前地方官府一直以海盗贼匪来处理,并不向燕京汇报治下出现了大规模的起义军。 就这么一直糊弄了两三年,蔡牵的人马越聚越众,势力不断发展,愿意参与反清起义的贫民极大的增强了蔡牵的实力。 最终,蔡牵集合战船八十艘,聚集大兵攻打福建的锁钥厦门。 金门镇水师总兵吴奇贵望风而逃,一镇水师不战自溃,徒然将数十条大小战船以及无数军械拱手送给了起义军。 而厦门的清军游击武克勤尚算有两分胆气,集合兵船人马,配合厦门大担山、小担山炮台,准备邀击蔡牵起义军在外洋之上。 但是很可惜,武克勤有胆气,但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本事。一个照面就被蔡牵打得丢盔卸甲,水师全军覆没,武克勤当场战死。 起义军乘胜追击,兵临厦门。汀漳龙道道台百龄和厦门海防同知陈廷梅一同被围城中,福建沿海局势糜烂,官军退避三舍,无人敢救。 盖子彻底盖不住了,福建巡抚张师成只得快马加鞭奏报朝廷,请求浙、粤两省水师驰援闽省,救援在地官军。 而且蔡牵此刻也终于公然打起反清的旗号,被起义军拥立为镇海威武王,号称有战船数百条,拥众十二万。 一度攻入厦门,陈廷梅被俘而死,闽省竟无可用之兵! 洪大守其实听到起义两个字,就大致猜到是哪位了。毕竟在嘉庆朝,满清的统治虽然已经遭到沉重的打击,各种会道门的起义不断。甚至如同白莲教起义这样席卷数省的大规模起义也已经发生,但嘉庆六年却是勒保统率五省官军底定白莲教起义的当口。 大规模的起义军已经被消灭和击溃,剩下的小股人马不得不进入山区转战。 这个当口,还敢跳出来的,那当真称得上是一声好汉了。 燕京的八旗和百姓自然不会有数千里外,身处于起义军中心百姓的紧迫感。只不过所有人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谈资。 就算高高在上的嘉庆皇帝和军机大臣们连他们的猪尾巴小辫都揪下来好几根头毛,也改变不了市井把这样的军国大事当作儿戏对待。 张师成捂不住盖子,索性就放飞自我,只要有事就往燕京送八百里加急奏报。反正他治下出现起义军,还称了王爵,甚至攻破州县,他的巡抚也当到头了,不如就破罐子破摔。 果然几天之内,接二连三的败报飞快传来,先是安平府(就是呆湾府,但是涉政)驶往福建的粮船被劫,军粮稻米数千石丢失。 随后汕尾的上汕失守,浙江温州镇水师总兵胡振声统率二十四艘霆船来战,被蔡牵于闽东洋面以堂堂之阵击败。胡振声战死,温州镇水师精锐几乎全军覆没。 随后广东起义军朱濆也带领大小船只百余条投奔蔡牵,两者汇合,势力大涨,合兵一处,乘胜攻打安平府。 全台震动,各地反清武装接连响应,海路两师数万人马包围安平城,连台北鸡笼、淡水等镇都大为动摇。 已经出现打下安平镇,割据台海,称霸一方的苗头! 康熙年为了平定明郑势力,满清朝廷花了多少心思?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耗费了不知道多少银两,才告功成。 乾隆年林爽文起义,虽然声势浩大,但旋起旋灭,只因起义军没有隔绝满清水师于海峡的能力。 而蔡牵不同,他是真有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如果攻克安平,以水师截断满清援军。全台传檄而定,不费吹灰之力。 那么以台岛为跳板,先取澎岛,再取舟山、金厦、连江诸岛。 只要水师在,便又是一个明郑! ………… “不曾想,一个海盗居然也有这般声势。”洪大守几人此刻正在一家饭馆打牙祭。 “怎么天底下的官兵都是这个鸟样,铁山的是这样,义州的是这样,没想到连清国的也这样。”金斗吉放下筷子。 “还是清国不重视海防的缘故。” 说白了就是没有海军!水师的战船早就落后世界了,欧洲上千吨的风帆战列舰纵横大洋,满清还在用蜈蚣船、霆船、乌船做主力。 一百五十年前的国姓爷都能造三十六门大炮乃至四十八门大炮的夹板大船,满清反而是越活越回去。会造风帆战列舰的工匠现成的都有,可一样不去造。 “连丽人都知海防之要,枢臣却蝇营狗苟,蒙眼竟作不知。” “可笑啊,实在可笑!” 隔壁桌一个年轻的书生,用有很浓重的吴语口音的官话在自嘲。 “阁下醉了,莫谈国事啊!” 洪大守因为那口吴语而对此人心生好感,出言提醒他,好好的读书人,不好学他们这群李朝人,他们顶多被驱逐回国,而国人是要问罪的。 “我周子彝,公车入京,便要去通政司向圣上直言枢臣无能!”读书人满饮一杯,重重的把酒杯放在桌上,丢下一个约莫四五钱的银角子,拂袖而去。 “周子彝,好生熟悉的名字啊!” (没有推荐啦!所以又变回一更啦!) 28.命做夷船三十条 沈子彝,洪大守搜肠刮肚,这名字真的熟悉,就在嘴边,就差说出来。(昨天更新,误写作周,已经修改。) 翻来覆去走了几步,脑子里“轰”的一声,这不就是沈维鐈! 沈维鐈(1778年—1839年),字子彝,浙江嘉兴人。嘉庆七年进士,即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历任国子监司业、太子洗马,累迁侍读学士。 曾参与修《全唐文》、《西巡盛典》、《一统志》,入直懋勤殿,纂辑《秘殿珠林》、《石渠宝笈》。 官终工部侍郎,以耳疾告病,归乡修养。嘉庆帝特意下诏,一旦疾愈,立刻起用。很可惜,转年病卒。 一份看着相当不错的简历,以一个汉人的身份,在满清的朝廷里做到副都御史、工部侍郎。而且是告病暂休,如果没病死,也许就是一任封疆大吏。 可他就算当了官,干的也不错,最多也就是给满清增加了一个还算合用的循吏而已。他最大的贡献,和什么编修书籍,参核贪官完全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只做了一件事,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 选中民族英雄林则徐! 十年后的嘉庆十六年会试,沈维鐈担任同考官,当时的林则徐已经是三考不中,屡次落选。大好的青春,被一帮瞎了狗眼的考官荒废,数次前往燕京会试。 同样的人做的卷子,你要是说某一次状态不好,答坏了,没有中试也就算了。偏偏林则徐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名落孙山,失望回乡。 直到遇见了沈维鐈,这位慧眼独具的同考官,一眼就相中了林则徐的考卷。 满清的科举制度,是先由同考官看过,选中的卷子再递上去给正副主考官阅卷的。否则数千乃至上万张卷,凭主考一双眼睛,看到什么时辰? 那年的主考官恰巧是乾隆朝的名臣曹振镛,这位死后谥号“文正”的大佬,时任内阁学士、吏部侍郎。 万千考卷,沈维鐈独独挑了这唯一一张卷请曹振镛亲自过目。 一见之下,大呼人才! 太和殿金殿殿试,这时候林则徐已经是贡士,所争的不过是进士的名次而已。 又是沈维鐈,力主将林则徐的试卷放入前十名之内,交给嘉庆皇帝御览。曹振镛也持相同意见,最终林则徐一个贫寒子弟的答卷上答天听,得中第二甲第四名。 全国第七名! 这样的人才居然被以前的瞎眼考官埋没了几乎十年,如果不是沈维鐈的青眼,那林则徐还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岁月。 很显然,明年,也就是嘉庆七年,又是大比之年。而沈维鐈家境尚可,故此提前半年多到燕京来准备应试。 他要是真的奋笔疾书,怒斥军机大臣们不作为,而且是投往通政司这个蜂窝煤一样的窟窿衙门。用不了半天,全燕京都会知道沈维鐈指斥枢臣,甚至暗讽国策。 那他明年的进士肯定要黄! 他要是黄了,后果不敢想象! “吃好没有?”洪大守立刻问其他三人。 然后也没有管三个人到底吃没吃好,拔腿就走,上去追沈维鐈。 林尚沃他们三个看洪大守满面心急的往外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也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和小二说了一句“月底会同馆高丽使节团林尚沃结账。”三人追出去,只能看见洪大守一个不太清楚的背影。 洪大守刚才看见沈维鐈往这个方向走,是故一路寻来,可走出去一百多米,始终没见着沈维鐈的人影。 燕京毕竟是燕京,小小的四九城内住了上百万人,拥挤是一定的。路上人来车往,根本难以细致的找寻。 林尚沃三个追了上来,“洪大哥,你追那个书生干什么?” 洪大守没有回答,他总不能说要拦住沈维鐈意气用事,以防将来发生不可预见的烂事吧。 “那人是清国浙江省嘉兴府名门沈氏的子弟,才气纵横,将来一定会中进士的。”洪大守只能随口敷衍。 “进士?那倒是值得结交一下,就不知到底能不能考上。据说在清国考进士,难于上青天!” 金斗吉是实用主义者,听说沈维鐈有考上进士的实力,反而比林尚沃和李禧著上心。也四处张望,在人群中寻找沈维鐈的声音。 四个人一通乱找,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终于在街口的一个茶摊上,发现了趴在人家桌子上不给钱喝茶白睡觉的沈维鐈。 给人家茶摊的摊主几个钱,洪大守和金斗吉一左一右,就把喝醉的沈维鐈一路拖到了会同馆。直睡了五六个小时,天都黑了,这位沈某才幽幽转醒。 “大旺,给我倒杯水。”沈维鐈意识模糊的坐了起来,还没发现自己挪了窝,大约是叫自己的家仆给他倒水解渴。 “沈举人,请!”没办法,洪大守倒了杯水给他。 “不知贵介?”看到面前的人明显不是他的大旺,沈维鐈终于清醒。 “高丽使臣随员、平安道铁山洪大守。” “浙江嘉兴沈维鐈,可唤我表字子彝。” 到底是举人老爷,镇定的到快,略一打量屋内,就开始和洪大守攀谈起来。 “沈举人真要投书通政司?” “圣上为无能之辈蒙蔽,我辈自当奋笔建言。” “国事繁剧,闽省之事不下万里之遥,事起突然,纵使今上一时也难以决断吧。沈举人为何不多等几日,以观行措?” “话虽如此,但沿海海防松懈确实如此啊!”沈维鐈似乎有些松动。 “洪大哥,外面传了消息,清国皇帝命玉德担任闽浙总督,主持剿抚海寇,浙江提督李长庚任为总统闽浙水师提督,浙抚阮元、闽抚张师成一同听调。” 李禧著算是包打听,明发的上谕估计也才公布没两小时,全燕京都知道了。 “今上举措如何?”洪大守笑着看向沈维鐈。 “只是………” “另外啊,清国皇帝还命令浙、闽、粤三省海关筹银一十五万五千两,要造三十条夷船制贼!” “什么?” 这下连洪大守都惊了,不会吧!洪大守的翅膀难道提前扇用力了?嘉庆开了窍,要仿造欧式战舰消灭海盗? 29.此夷船非彼夷船 一听到“夷船”两个字,洪大守自然惊讶万分。往前数一百五十年,“夷”在中国特指的就是“东夷”。 以东夷制北虏,以北虏制东夷。 明代末年最重要的边疆策略之一,联络蒙古人攻打满人,引诱满人去打蒙古人。 策略不能说不好,但这个策略的基础是你本身自己的实力足以一挑二,强大到他们都不能单独打上来。 但很显然,那时候的大明,明显已经没有一挑二,还让你一只手的实力了。 结果自然是玩崩了,袁督师送米送面给蒙古人,蒙古人转头就投了后金。 两个强盗合起伙来,兵强马壮,那最终的结果就不是简单的明火执仗到你家搬东西了,那是要住进你家的。 满清入了关,这个夷自然就不许再用了。历经三朝xx狱,往昔文献记录中凡涉及满清发家的记录能删则删,能毁则毁。凡有鞑、虏、夷、寇等字样的一概毁禁,所以即使到了9102年满清的源流也根本无法彻底查明。 这大约属于比较罕见的自己灭亡自己民族历史的民族了。 闲话少说,到了嘉庆年,这个“夷”就是“西夷”,就是泛指一切欧美等国人士。 这种起名方法和隔壁日本一样,明明自己还没个美名呢,就把到日本的西班牙、葡萄牙,乃至英国、荷兰的商人传教士一律称作南蛮人。 最后一个黑船来航,直接完蛋,另一个更不要去提了。 要睁眼看世界啊! 李禧著带来的这个消息,他自己没啥感觉,毕竟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李朝行商人,他的世界范畴还没有走出东亚。 洪大守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反而想的太多,立马脑海里就浮现出游戏《拿破仑全面战争》里那艘122门大炮的一级风帆战列舰,纳尔逊站在船首,于特拉法加尔会战法西联军。 精法落泪! “此夷船非彼夷船!”沈维鐈却不以为然,脸色并没有因为李禧著带来的消息而绽开笑颜。 “此话怎讲?”洪大守没懂。 “西洋夷船越海九万里而来,一船须走一年又十个月方到广州,大洋之上气候变化万端,风高浪急。内河沙船漕船根本无用,全要坚船巨帆才能跨海而来。 当今圣上只拨三省海关关平银一十五万五千两,别说造三十条夷船,造五条夷船尚且不足,怎么会是英夷佛夷那等大船。” “这……………,那这夷船是?” “老闸船,俗名鸭屁股。”沈维鐈明显见过。 “鸭屁股?” 洪大守只听这个很“可爱”的名字,就已经知道是什么夷船了。 红单船! 镇压xx天国起义的时候,奉命征募,从广东驰援江宁的商船。大者也就十余丈,小的七八丈,多的可以载炮二十四门,少的十二门甚至八门。 “可是红单船?” “诶,难道高丽也用红单船?” 沈维鐈是浙江人,熟悉浙江的大多知道,浙江靠近太湖的嘉兴、湖州等地地平八阔,水网密集,都是大片的水田桑林。等杭州过了往南,就开始是起伏的丘陵山区。 好些县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初都是国家级贫困县,没得办法生活下去的老百姓自然会选择其他的生存方式。 出海就是一条风险与机遇并存的道路。 和福建广东一样,浙江很多州县的百姓也是出海讨生活的。沈维鐈自然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海船,包括最普通的福船广船,也有红单船。 由于是采用葡萄牙式的流线型尖底船体,铺设龙骨,增加船体厚度。同时又采用中国式的硬帆,而不是欧式的软帆。 结果就是比欧洲船更适宜中国近海,需要船员更少。比中国船拉的货多,还跑的更快。 乍看之下,几乎是一项完美的发明。 可它采用中国式的硬帆,就注定了他要与大海正面抗争,被船帆限制,红单船最大也就十丈多一些。不然这船在海上遇着狂风巨浪,就可能要玩完。 商船终究是商船。 装载74门大炮,双层甲板的三桅风帆大船,在欧洲只能算刚摸着战列舰的门。 而顶天只能在船舷上装载二十四门大炮,炮手毫无遮蔽,口径也不足够大(几百斤到二千斤红夷大炮)的红单船,在欧洲,大概也就是条普通商船。 得了,没啥好说了,错把鸭屁股当成战列舰,洪大守还能如何。 “我国内尚用板屋船驶洋。”满清好歹有红单船,而李朝,不提也罢。 二百年前李舜臣抗倭用的什么船,如今李朝还当宝一样继续用着。 “唉,亦不知海防之要!”沈维鐈被洪大守说的板屋船给气着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很烂,恨铁不成钢,结果没想到居然还有更烂的过的美滋滋,开心着呢。 “朝廷难道要用商船去剿海寇?国家经制的师船(不是一种船型,就是经制水师战船)呢?” “师船?福船倒是有几条,就怕是追不上海寇。” “海寇有夷船?” “何止是有夷船,广东水寇朱濆甚至连接广南阮逆。”【注1】 “洋船洋炮一应俱全?”洪大守没想到这年头海盗都有国际联盟。 “蔡寇行掠浙、闽、粤三省洋面,凡到港商船一律收船标钱四百块银洋,出港的倍之,你说蔡寇有不有洋船洋炮?” 哦嚯! 难怪后来李长庚率兵和蔡牵会战,结果清军水师明明数量更多,却打不过蔡牵的战船。李长庚发炮打不着蔡牵,蔡牵反过来一炮打死了李长庚。 合着满清此刻的水师水平已经低到了如此程度,连一个海盗都难以剿灭。 “朝廷难道还治不的海寇了?” “无非是先封官许愿,分化拉拢,最后船多打船少吧。”沈维鐈有些无奈。 “万万没想到,原来上邦大国,亦是如此境地。” 【注1】:此时西山朝的阮氏还没有亡国,受到满清承认的安南国王是西山朝。而将来那个胡志x推翻的大南国皇帝保大皇帝的阮朝(清官方称越南国),如今还算是逆贼。 30.原来清宫有巧匠 洪大守和沈维鐈相对无言,嘉庆年间的朝廷自然还是一个能控制全国大部分地区局势,有强劲的财政补给能力的朝廷。 蔡牵如今闹的大,小半个台岛都在响应他的起义。光起兵的陆师就有二万多人,不仅是澎岛,连安平府都显得岌岌可危起来。 可以肯定十条二十条红单船是镇压不住蔡牵的船队,但嘉庆手里还有余钱啊。用不了几天,就会命令增加到五十条一百条红单船。 正如沈维鐈说的那样,无非最后就是船多打船少罢了,可这一招只要管用就行。 一招鲜吃遍天! 只要质量上的差别没有大到天地之别,数量的优势,可以无限的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 蔡牵也许有一条五百吨甚至七百吨的欧式大帆船,和欧陆一千二百吨的战列舰相比,自然只是个弟弟。可和二百吨的红单船比,那就是大哥中的大哥。 但他这样的大船,顶天了也就是他座舰一条而已,剩下的船只,到底还是沿海各地的商船。 可能是蜈蚣船,也可能是广东的“米艇”或者“广艇”,也可能有几条红单船。毕竟做海盗的,抢两条正经商船不奇怪。 至于欧式的那种双桅快帆船,他肯定也是有的,因为广南国曾经请了法援,学习了部分小型欧式帆船的制造方法。 广东商人在广南和吕宋是可以购买到这种小型的欧式帆船,甚至在澳门也是可以买到的,就看你怎么用罢了。 “朝廷怎么就不肯造上一支仿洋船的水师呢?纵使满汉有别,八旗亦有水师啊。” 满清不肯发展海军的千万条理由里,绝对有一条是如今的水师官兵大部分都是浙闽粤三省的汉人,他们不放心坚船利炮掌握在汉人手里。 可是八旗是有水师的,最有名的就是第一次中英xx战争的时候,副都统海龄在镇江统带的八旗兵。 我们这里不去讨论海龄守城时做了些什么,单说他这只八旗水师,名字后来都传到了欧洲的。毕竟能一仗打死十几个英军,在一片惨败的战报中,好歹挂了红。 即使代价是镇江城内上千旗兵几乎全部战死或者城破自杀。 按照满清皇帝的尿性,只有八旗才是他们的根本是他们的自己人。什么好东西先紧着八旗,绿营肯定靠后,更不要提什么团练乡勇了。 “旗兵有水师,可那不过是在运河上缉私而已,盘剥百姓那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手,真要遇上明火执仗的私盐犯,见敌而逃已然不易。” “不能详加操练?” 反正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初的军队,按威灵顿公爵的说法就是社会渣滓、小偷、诈骗犯、皮条客等乐色的聚集地。 进军营以前都是标准的人渣,等上了规矩以后,就能拿来好好用了。 按理说就算八旗再烂,下定决心去操练,也能有点起色的啊。 乾隆朝平定大小金川的时候,就练了一支西山健锐营出来。都是擅使鸟枪,熟于攀登的敢战兵马,在战事中出力颇多。 距离现在也没多远,甚至很多健锐营的士兵应该还活的好好的,在燕京城内听戏遛鸟,含饴弄孙呢啊。 “八旗军丁自世庙以来,均有定额,新设一军,饷从何来?兵从何来?旗员中是否有可堪信重且能带兵之人?” 沈维鐈可能是难得遇见还能聊一点海防军务的文人,所以即使洪大守问了小白问题,仍旧很有耐心的回答。 “这……”洪大守一时语塞。 如今的满清就是积重难返的感觉,虽然还没烂到骨子里,可癌细胞早就在疯狂的侵蚀这个老大帝国的躯体。 如果遇上的是雍正那种脸黑心硬不手软的皇帝,可能还有续一口气的机会。可嘉庆是个遇事只会喊“不得了了这!”,“这可怎么办!”的皇帝,怎么指望他锐意进取。 “洋船的工匠不说浙闽粤三省,即使乾清宫造办处、圆明园造办处,亦是有能造夹板大船的船工巧匠,只是不得用而已。” “燕京就有这般船工?”广东有会造欧式帆船的工匠不奇怪,燕京居然也有,这就让洪大守颇为惊异了。 “先帝在时,英吉利贡使来贺八十圣寿,曾献贡品数百件,其中就有夹板大船之小样。” “可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使马嘎尔尼进贡一事?” “英夷所贡各物,基本都交圆明园西洋馆收纳,个别交热河避暑山庄等处收纳,福中堂(福康安)曾细检一遍,并命人详细拟定条陈,以备御览之用。” 沈维鐈对于这样的大事件,信手拈来,说的毫无滞涩。 而洪大守也立刻明白了,英国的那些机械和各种西洋模型,为了预备给乾隆查看和问询,曾经全部拟了一份说明书。 甚至很多东西为了保证乾隆问起来能对答如流,还加以模仿和制造。 其初衷只是为了应付乾隆皇帝一人的询问,却实际上使得清宫造办处的工匠和官员在短时间之内就掌握了这些机械设备的制造和使用方法。 根据当时在使团的小斯当东的说法,由于他会一点中文,使得抄写说明书的工作经常落到他一个十三岁孩子的头上。繁琐的说明,抄写的他烦躁至极。 这一切都说明如今造办处极有可能有会造蒸汽机、织布机、纺纱机、梳理机等机械设备的工匠,也有会制造110门大炮一级战列舰的船工。 至于什么西洋钟表、天球仪、天体仪,还有奥地利气猎枪、连发步枪、连发手枪,这些其他物件也肯定有人会造。 距离马嘎尔尼访华才过去八年而已,乾隆是已经去世了,和珅也抄家赐死了,福康安更是先走一步。当初的当事人已经全部不在了,那么曾经的那一批实物和模型? 极有可能堆在圆明园的某个不起眼的库房角落,在积灰! 相较于紫禁城内盗卖宫内器物的有关人员,圆明园内的据说那是更加大胆。 琉璃厂里不知道多少好东西就是从圆明园流出来的呢。 31.过往从无新生意 把长吁短叹的沈维鐈送出会同馆,洪大守又坐回了屋子。 110门大炮的一级战列舰模型很想要,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模型也想要,其他的纺纱机,织布机,梳理机也想要。 可自己只有三百两银子了,这是预备回去路上的开销,以及可能过禁门需要花费的贿赂银子。如果动用了,到时候要用就难办了。 可是就算从琉璃厂打通了圆明园内的关系,想要把这些西洋馆内的东西顺出来就不大容易了,需要有路子。 当然这个价格肯定不贵,洪大守清楚的记得,麋鹿,就是“四不像”,如今在盐城大丰保护区的那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这在清代是属于满清皇帝专用的打猎和药用鹿只,到了十九世纪,全世界只有皇家的禁苑南海子内尚有二百只而已。 而法国博物学家兼传教士大卫偷偷购买一只麋鹿的价钱是多少呢? 十两白银! 大卫花了二十两买了两只麋鹿,还附赠了很多鹿骨和鹿茸,这些标本全部被送回欧洲。 这些禁宫内的太监杂役,盗窃成风,反正皇帝的东西那么多,皇帝的记性又不那么好。连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都能流出宫门,还有什么不可能流出的? 只要你想,只要他有。 太监们会帮你偷出来的! 东西丢的多了,就放火,一把火下去,什么都没了,谁还能追究?末代皇帝溥仪不就是想要追究宫内偷东西的太监嘛,结果呢?直接半夜一把大火,上千件珍宝文物金佛化为乌有。 就是这么棒! 可洪大守总不能大大咧咧的跑到圆明园,随便找个小太监,张嘴就让人家偷东西吧? 如果洪大守是个中国人,那可能还好一点,不容易被发现。可洪大守是李朝人,儒服蓄发,穿道袍纱网巾,一抓一个准儿。 “李老弟,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洪大守把主意打到了李禧著身上,先凑银子出来。 “怎么?洪大哥要用?拢共总有那么二百两吧。”李禧著盘算了一下。 二百两怕是买通不了园内的太监,以及从中牵线的琉璃厂贩子。加上洪大守的三百,也才五百两,而且洪大守牲口还没买呢,没有牲口根本驮不回李朝。 正想着,林尚沃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辛苦跑一趟燕京,挣得三百两银子全部贴进去,还倒欠洪大守三百两。林尚沃这个烂好人,做的太“值得”了,银子噗通一声砸进了水里,只听到了一声响。 “人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托了信得过的人家,还写了一封书信用晋商票号的路子送去了她家乡父母处。” “乡贯是?” “直隶保定府。” “倒是不远,希望有个好归宿吧。”洪大守点点头,这章就算揭过去了。 “林老弟,你觉得凭我能借多少钱?” 林尚沃本来还沉浸在做了一次大好人的世界里,洪大守突然这么一问,把他给问着了。这算什么问题?信用卡客户经理面审? 人家是系统评估额度,这儿是刷脸评估额度吗? “洪大哥,问大房大爷借银子,半年就要三分利啊!” “诶,这我自然知道,只是这当口,手里短了银子,有些去处不能不使。” “可、可、可这…………” 林尚沃不知道说什么好,洪大守没钱的原因他知道的清清楚楚,都是被他借去给窑姐儿赎身了。因为他的原因,逼的洪大守居然要去借半年三分利息的债,他哪里过意的去。 “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去提什么闲话了,帮我去看看洪大房在吗?” “在的在的,我回来时还看到他进了不少宫缎回来。” “走,去看看我这脸面还能值多少钱。”林大守拉起林尚沃的手,就往外走去。 ……… 洪德柱的屋内。 饶有兴致的看着一个局促不安(林尚沃),一个老神在在(洪大守)的组合,洪德柱有些摸不清两个人的来意。 “我们林书(屏蔽)记想来多少年没有过这般模样了吧?上一次还是在江湾杂货店做账目的时候吧?” “大房大爷您说笑了。”林尚沃面色更囧。 “洪大房,开门见山,能否借我白银五百两!”洪大守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既然到了洪德柱这儿,哪里还能空手回去。 “白银五百两!”这可是等于朝鲜币值二千两的巨款。 更重要的是,借高利贷,半年三分利息,看似很高。可这也要分地点啊,如今是在燕京,五百两银子的货带回李朝,脱手就能变成一千两白银。和贸易的利润一比,高利贷算个屁。 “借一年,年息五分!”洪大守知道洪德柱在犹豫什么,直接报出自己的底价。 “五分吗?”洪德柱还是犹豫。 “大房大爷,小的愿意具保!洪大哥还不上,小的替他还!”林尚沃突然开口,大声说道。 一下惹得洪德柱和洪大守一起看向他,不管啥年代,给人做借款担保人,那都是要负连带责任的。债务人跑了,就会直接找担保人。 看着郑重的林尚沃,洪德柱沉思了一会儿。可等他再看向洪大守时,却发现洪大守依旧是那么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这件事和洪大守本人屁点儿关系都没有。 “好!尚沃写借据!”商人的赌性顿时起来,洪德柱一时摸不明白洪大守是如何让林尚沃这样义气相结的,但林尚沃的为人他看的清楚,是个绝对诚实的好人。 而林尚沃这样担保的洪大守,要么是顶级的诈骗犯,演技出神入化。要么就是真的那种能结为知己,登堂拜母,妻子不避的好兄弟。 洪德柱选择相信后者! “谢过洪大房!”洪大守起身鞠了一躬。 而林尚沃则是拿过纸笔,刷刷刷刷的写下了一份借期一年,年息五分的借据。 接过五百两的钱票,洪大守揣进袖里,意气风发的向屋外走去。 “林老弟,明天陪我去琉璃厂走一趟!” “洪大哥你要做古董生意?” “我要做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生意!” 32.荣宝斋内谈盗宝 琉璃厂这地方说来也很有些渊源,以前这地界是在燕京城外。 最开始蒙古人兴建大都,需要大量的琉璃瓦,自然而然的就在城外兴建了琉璃窑厂。到了明代,明成祖迁都燕京,构建紫禁城,更是需要大量的琉璃构件。 窑厂因为连年的官方订单很是兴盛了一段时间,直到嘉靖年间扩建外城。琉璃窑这才迁往燕京的琉璃渠村,而城内的旧址并没有改名。 满清入关,烂事就不去提了,内城的汉民被全部迁出。琉璃厂因为距离前门大街不远,所以灯市口、前门以及内城的各种文房四宝、图书典籍和文玩古董店都汇聚到了此处。 反正是便宜了洪大守,就没走过冤枉路,合着来北京,前门大街吃饭进青楼,琉璃厂买书买合欢图。偌大的燕京,这一个多月就跑这两地方了。 当然洪大守也不是瞎撞的,琉璃厂有一家店,在中国古玩界就是东岳泰山一般的存在。 荣宝斋! 当然现今这会儿还不是这个名字,而是松竹斋,始创于康熙十一年。一开始也不过是卖南纸、扇面、条幅对联,以及帮助顾客求购有文名的作家画家的书画作品,从中收取佣金的小店。 但如今已然是琉璃厂数的上号的大店,算是燕京城这一行的行首。 之所以会记住这家店,原因也很简单,洪大守穿越前有个电视台总放一些稀奇古怪的节目。 什么山野荒村深夜屡屡出现恐怖的嘶嚎声,什么奇特房屋家中家具突然起火,什么钢厂监控拍摄到不明发光飞行器。 下一集揭晓答案总归是什么有个几百斤的大胖子打呼噜,家里墙壁埋的电线漏电,导致起火。还有什么摄像头帧数太低,拍摄的飞蛾飞的又太快,导致像是发光飞行物。 节目名字就不提了,那个台里有一集讲三个大男人八十年代从燕京裹着三大包钱,足有十三万五千元(1983年什么概念?),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去福建。 那过程充满了惊心动魄,还要化妆、反侦查、谍中谍,搞得和007一样。 结果到片尾,来了一句国营荣宝斋公司花费巨资,购买了一块4275克的福建寿山田黄石。号称是世界第一的国宝级田黄,值好几个亿。 这种节目在洪大守童年的时光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永不磨灭的印象。实在是太魔性了,那个故事,那个配乐。 自然而然的,荣宝斋这个名字洪大守也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改名前的松竹斋也是一样。 这回带着常跑当铺、质库、钱庄,有一定鉴定能力的李禧著,以及如今的铁杆小弟林尚沃,洪大守大大咧咧的走进这个六开间,正对琉璃厂西街上好铺面的松竹斋。 店里人并不多,只有两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在询问有没有什么古籍善本,大约也是和沈维鐈一样家境尚可,提前到京准备明年科举的举人。 有一个明显是朝奉的老者,正在给两个读书人介绍。洪大守没有兴趣去听一耳朵,他是有正事要办的。 看到洪大守三个人走进店,里面迎出来一个中年人。这一行似乎年轻伙计是不能待客的,只能打杂,跟着看。 “几位爷,里边儿请。”店里迎出来的这位朝奉略有一些惊讶,店里居然来了几个外国人。 毕竟文玩古董这东西,和其他日用品不一样,要有文化大环境的底蕴在那里,才能值上价钱,有人捧场。 可能是想通了李朝也是号称“小中华”,喜欢点中国的古董不奇怪。那个朝奉很是殷勤,让几人坐下看茶。 店里摆的那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摆设,虽然9102年可能最便宜的也值几百万,但这时候就是大路货色而已。 好东西都要坐下来谈,一件一件的取了给客看,有中意的再论。 大约是判断洪大守是读书人的缘故,那个中年朝奉开始介绍起来。不得不说店大有店大的好处,元代的吴镇、盛懋,明代“明四家”徐渭、陈道复、陈洪绶、董其昌的东西都有。 至于唐宋的人家到没怎么提,毕竟那种东西价钱就不是一个档次了。而且人家也主要向老顾客,有财力保证的顾客提供。一来做熟了的顾客交易更顺畅,二来免得拿出高价的物品洪大守没钱而尴尬。 “听说有些旧宫密藏的物件也能买到?”洪大守不提现在,而说前明旧物,但人家秒懂。 “这个嘛………几位是想要什么物件?”那个朝奉有些踌躇。 “西洋赏玩的机巧之类。” “恩?”那朝奉愣住了。 洪大守的答案,大大出乎朝奉的预料。哪怕洪大守说要三希堂,乾隆盖过萝卜章的东西他都不奇怪,可西洋机械玩具(朝奉自行脑补),那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遇见。 “不是西洋自鸣钟,也不是什么八音盒。” “那您是要?” 西洋物件,这两样最有名,偶尔宫内流出来的,也基本就是这两类东西。却都立刻被洪大守给排除了,朝奉的判断再次错误。 深感自己从业经验还不够的朝奉道了一声“对不住”,回头就进院请出来一位带着瓜皮帽,身着紧筒袍子的男人。 “几位爷,在下张朝云,是今日当值的掌班。”这人大大方方的坐下。 “听说您想要西洋玩具?那可不好寻摸。” “玩具?哈哈哈哈哈哈,全不是要那玩意儿,在下想要的是西洋机巧用具的小样。”洪大守才发现人家搞错了。 “小样?不知是?” “英吉利国进贡先高庙的机械玩意儿!就藏于圆明园西洋馆。” 饶是经验丰富的张掌班也被问住了,大清可还没亡呢。居然有人点名道姓的要某宫某殿,所藏某物。虽然偷卖宫内珍藏实属平常,但这样直接上门要的真的是头一遭。 “小店恐怕不能承接这活儿,对不住三位。” “委实不能?”洪大守不相信他们会把上门的生意给推走。 “一时半刻,急切间委实不能。” “那十天半月,乃至一月呢?” “您果真想要?” “那还有假?” “即使是恶臭扑鼻的也行?” 33.彼之破烂 我之国宝 “你们要用恭桶!” “…………” 张朝云一脸不然呢的表情,总不能吞进肚子再带出来吧,这玩意儿也吞不进啊。 “恭桶不够大,装不下的!” 臭了的蒸汽机也是蒸汽机,洪大守才不在乎他们怎么带出来的。可是马桶才多大?蒸汽机模型再小也不可能装得下啊。 “那些小样约莫多大?”张朝云突然感觉这事可能难办了。 “约莫一尺半长宽,也一尺半高。在下也没实际见过。” 洪大守也只有一个粗浅的印象,这玩意以前没有在意过。飞机满天飞,汽车满地跑,就算去西洋馆见过实物,那也早丢到爪哇岛去了。 “难办了……”张朝云用手指敲了敲台面。 只见他的手指咄咄咄的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律的声音,似乎是故意吸引人去看他敲台子。真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张朝云的食指和中指特意伸出一截,两根手指在暗示着什么。 这还看不明白,这社会也就别混了。 既然人家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肯定是要看看洪大守有没有这个财力,足够让他们冒险去干这一趟活儿。 从荷包里掏出两张对叠的钱票,展开铺平放在桌上。洪大守把钱票轻轻往前一推,恰好够张朝云能看清楚。 “权且作订金罢!” 又轻又快的瞥了一眼两张展开的钱票,这些生意人看钱的本事一流,甚至不需要过手就知道真假。张朝云轻咳了一声,就有账房上来收钱。 “这行的规矩是不问老爷的姓名和宿处的,所以四日后,老爷派个人来琉璃厂西街,如果二楼左边数过来第四扇窗户打开着,就是事成了。若果没有打开,请再等四天。” “还有就是,出了这扇门,概不相认!” 洪大守点点头,准备往外走,李禧著却悄悄拉住他。 “洪大哥,那边的屏风,有点意思。” “屏风?”顺着李禧著目视的方向看到一个叠好收拢起来只露出一面的屏风模样的物件。 张朝云似乎也发现三个人看向那展屏风,下意识的也看了看。 “几位家中有长辈?” “老母在堂。”洪大守脱口而出,其他两个居然也一起点头,就差说一句俺也一样了。 “那这件算是个好物件。” 既然李禧著和张朝云都这么说了,索性就看看。两个店里的伙计上前展开屏风,四扇屏,红木底,以前可能描过金,雕刻的很精致。 至于屏风画则是一副百子戏春图,就是一百个小男孩嬉戏游乐的吉祥画。年代有些久,绢面有些暗,但看得出当初作画的那位很用心,画得活灵活现。 因为传说历史上周文王生了一百个儿子,他生日的时候一百个儿子一齐贺寿,在他面前讨他开心如意,是寓意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吉祥画。 也难怪张朝云问家里有没有长辈,这东西要是送给家里的父母,又吉庆又讨喜,很是适合。 “这是一件前朝的百子戏春屏风,料子是好的,画的也是不错,可惜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好是好,就是不知作价几何?”李禧著很坚定,让洪大守一定要买下来。 “八十两吧。”张朝云直接出价。 掏钱走人! “李老弟,这张屏风哪里值八十两银子?就算找木匠订做一张,再弄一副百子图,顶天也就三四十两。” 燕京的落魄文人这么多,之前买五十套大交欢图才一百两,请个穷鬼画一幅百子戏春图,顶多十两。红木这年头又不是顶顶好的木头,小叶紫檀么差不多,打这样一张屏风只要愿意等,三十两足够。 “洪大哥,你看他落得款啊,是醉眠居士。” “有些耳熟……”其实洪大守完全不认识。 “哎呀,是中庙大王在时的左相禔金季绥公啊!”【注1】 “是那位啊!”洪大守赶紧假装恍然大悟,其实还是根本不知道是哪个。 脑海中的回忆只有《大长今》里那个后期老是和长今做对的白胡子老头的模样,至于是不是这位金禔就完全不知道了。 “这可是件好东西,如果带回汉阳,少说能值二千两银子,如果能凑巧献给哪位大监过生辰的父母,那怕是还不止!” 李禧著说的天花乱坠,可洪大守只听到那句“二千两”! 果然文物这东西是有文化和地理环境的局限的,在中国狗屁名声都没有的金禔,在李朝是最顶尖最著名的画家。 就比如李朝历史上最著名的女画家“申师任堂”,直接上五万韩元正面的人物,还培养出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家儿子。在如今这样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有几位知道呢? 在中国属于不入流的大路货色,八十两就得手的玩意儿,在李朝汉阳值二千两! 难怪9102年的外国拍卖,卖中国的文玩古董的时候,净找中国买家。 有钱!喜欢! “真要值这么多钱,我们分作三份,一人一份。” 一直没开口的林尚沃赶忙拒绝,“不行不行,我一点儿力都没出,不应当分我一份。” “意外之财,见面分一份,都是兄弟。”洪大守不和他见外。 由于三个人都是用李朝话说的,根本不怕那个挑屏风的挑子听懂。如果挑子知道他挑的这件屏风价值超过二千两白银,指不定会想到些什么东西呢。 因为屏风画百子图是连着的,不能拆开,洪大守只得去做了个布套,把整张屏风套起来。等回了汉阳再设法出手。 剩下的就是等松竹斋那边的消息,四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洪大守等的还真有些焦虑。 悄悄前去打探的李禧著趁着大中午最热,街上人最少的时候,悄悄跑去一看。 窗户开了! 【注1】:禔(1524——1593)字季绥,号养松堂、养松轩、养松居士、醉眠。中宗时代的左议政,《龙泉谈寂录》的作者金安老(1481——1537)的次子。是一位诗书画俱佳的画家。 1537年(中宗32年)后,父死失势,遂远离仕道,倾心创作。他不仅擅长山水画,其他诸如人物、牛马、翎毛草虫画也很出色。晚年其父名誉恢复,官至图画署别提。 1590年参与了“光国原从功臣”图卷的创作。其山水画师法安坚体与南宋院体,又吸收浙派的诸多特色,形成独特的画风。与崔笠的诗文、韩濩的字号称当代三绝。代表作有《童子牵驴图》。 34.如此一部豆浆机 说来此时燕京的生活真没有那么美好,由于燕京的地下水水质并不太好,基本打出来的井都是苦水井。 所以达官贵人,王公贝勒,乃至于宫内喝的都是城外送进来的泉水。 玉泉山嘛! 圆明园也不例外,作为夏季满清皇帝常去的避暑园林,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实际承担着帝国中枢的使命。 虽然今年由于册立皇后,嘉庆还没有动身决定去圆明园还是避暑山庄,但不妨碍这两处园子日常的维护和保养。 圆明园内当然也是有数量庞大的杂使太监和守卫兵丁的,这些人吃皇上的饭,喝的自然也就是送来的泉水。 每天凌晨,都会有送水的车马驶入圆明园,按理来说是每一车都要检查的。但皇帝和那些主子们都不在,所谓的检查自然也就虚应而已。 洪大守运气很好,松竹斋有一条很熟练的操作流程,本来就是宫里的东西最难弄,园子的次之。这些园子里的太监很显然都是不得宠没油水的,偷点东西卖太常见了。 当天夜里消息就给传进了圆明园,但是问题来了,那些模型乾隆不喜欢,嘉庆也不喜欢,都给丢在库房里。 正大光明白天去库房搬?怎么可能呢? 找了两夜,才搁角落里找到模型,如果不是封存的箱子上贴着英吉利国贡某物,可能这个时间还要延长。 然后就是一番操作,用送水的桶蒙混出园。由于只找到一件蒸汽机的模型,宫里的太监怕卖不出钱,居然还给搭了一座钟。 买一送一! 送钟! 但是那个钟是真的不错,很有可能是欧洲原装进口的,模样是一只白象身上背着一座凉亭,两个小人举着钟。 重点是上了弦,这个象钟居然能动弹。上面的小人会抱着钟转圈。 值了! 松竹斋非常不好意思,洪大守点名要好几件,居然只找到一件东西,所以对于只能搭个钟陪送,居然还感觉不好意思。 尾款自然也就没有了,皆大欢喜。 想象中恶臭扑鼻的蒸汽机就这么干干净净的被人带出来,洪大守就和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一样,连忙找人做了几根合用的木棍。然后调整角度,接上蒸汽机。 别看这模型只有半米来高,但他也是蒸汽机,只不过是缩小版,用起来其实并无任何问题。 洪大守就给他接了个不大的石磨,买了点煤和大豆,所以如今左邻右舍的使节团成员现在都在喝加了糖的豆浆。 声音不可避免的有些大,散热也有点严重,加上还是夏天,让人烦躁。 可效果是真的好,此刻燕京城外不远就是煤矿,煤很便宜,几十斤煤要不了几个钱。却已经驱动着石磨转了两个白天,豆浆根本喝不完了,连会同馆内的清国兵丁和杂役也加入进来,免费喝豆浆,甚至还有的多能外带。 大家对于这个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蒸汽机啧啧称奇,然后就没了。再稀奇那也不过是一个豆浆机,看了两天也就过去这个劲了。 倒是洪得柱过来问了一句这玩意儿能不能拿来锯木头,李朝北方盛产上好的红松木料,需要进行粗加工再拿去交易。 湾商自然也掌握着平安道的红松木交易的商权,锯木头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能有这种二十四小时都能锯的蒸汽机,也许能省很多时间。 至于闵廷爀,他此前和洪大守合计的是开磨坊,汉阳冬天水枯,水车都没用。如果蒸汽机能代替水车,那肯定是要暴富的。 汉阳几十万人一个季度的米面都被闵廷爀垄断的话,这利润简直是天文数字。 但是问题在于燃料,汉阳没有煤矿啊! 仔细算一算,价格很不美丽,这就大大打击了闵廷爀的积极性。 如果不能在汉阳这种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开磨坊,到有煤矿的小城镇去开,煤倒是不值钱了,可也就没有那么大的磨面碾米的需求。 或者就是雇佣京商的船队,从平安道拉煤炭到汉阳。由于人家是垄断航运权的生意,那个运费就是一笔大开支。 似乎有点洪大守一厢情愿的意思了。 闵廷爀倒也不是完全没兴趣,他准备在平京(以后用这个代替那个敏感地名吧)先弄一个磨坊试试。 平京有人口,有煤炭,能不能成,一锤子的买卖,挣钱就大干一场,不挣那就拆家散伙。 吩咐完洪大守,闵廷爀也就走了,这趟燕京之行他赚了不少,倒暂时是处于不缺钱的状态。马上他还有一个联谊会,曹江、朱鹤年、李林松等中国文人请他去消暑。 “你们居然拿蒸汽机磨豆子吃吗?” 准备收摊的洪大守几人突然发现墙头上趴着一个棕色头发的俄罗斯人,重点是这个人居然会汉语,而且还是略带山西口音的语调。 “只是他马力太小,做不了其他的事。”洪大守具实回答。 那人轻轻一跃,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落在地上。然后随意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了过来。 “我叫舍科夫。”说罢这人低了一下头,当作问好的礼仪。 “在下洪大守,朝(屏蔽)鲜国人。”洪大守也微微低了个头。 “我听说过,而且还去过你们的国家,叫什么来着………” “甲山!对,甲山!” “咸镜道甲山郡?” 舍科夫耸了耸肩,大概是表示认同,而且他嘴里所说的到过,指不定是到甲山抢劫过。 “以前在乌拉尔的煤铁矿场见过,很有用。” “拿来抽水吗?” “是的,排水效果非常好,而且可以二十四小时运转,也不容易坏,很耐用。” “俄罗斯的蒸汽机多吗?” “还行吧,起码很多的矿场都有,帮助很大。” 果然如此,沙俄这时候才刚刚开始缓慢的开始工业化进程,而且主要集中在矿业上。其他的纺织业等轻工业看来还基本没有什么发展,倒是和这边的大清差不了太多,大半还算农业国。 “洪大哥,这大鼻鞑子的汉话说的可好!”充满好奇的林尚沃用朝语悄悄的和洪大守搭着茬。 而舍科夫就没把自己当外人,像模像样的对着蒸汽机上下观察。 35.舍科夫的一日夜 舍科夫对洪大守的兴趣远逊于豆浆机,由于已经熄火散热,除了摸上去有点烫手之外,到是不怎么妨碍观察。 这大概是蒸汽机一个问题最大的地方,即使到了一百年后的蒸汽机战舰,如果想要开动,也要预热生火。到了战列舰那种体量程度的蒸汽机,预热到能开足马力使用的时间往往在两个小时以上。 那年头如果对停泊在港口的战列舰突袭,那可就真的好玩了。可能你炸完了,那战列舰还没把所有锅炉烧热。 所以一般战舰的锅炉都不完全熄火,一直保持在某种状态,起码不会真的说遇上突然事件,就只能坐沉港口。 洪大守的豆浆机自然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干的只是磨豆浆的小事,所以熄火就熄火,最近也没机会生火了。 “你们购买这座蒸汽机是要回去仿制吧?” “这事儿就不劳您过问啦,哈哈哈哈哈。”舍科夫一眼看出洪大守的打算,可洪大守如今已经蒸汽机到手,图纸说明书制造工序全部都有了,不必要再找什么洋人工程师,自然也就敷衍着回答舍科夫。 “我想要你这件蒸汽机,我出两磅银子?”【注1】 “两磅?”这算是什么单位? “啊!对了,是中国的大概二十二两银子。”舍科夫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出价很高,满脸都是肉疼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洪大哥那可是用了二十磅你们的银子买的,你居然两磅就想买?” 在旁边看戏的林尚沃和李禧著一起大笑,这个俄罗斯人未免也太抠门了。 “二十磅!买一个缩小版的模型!你们疯了吗?” “即使在莫斯科,一座真正的蒸汽抽水机,也不过才值八磅银子而已。你这么一个玩具一样的模型,居然要二十磅!” 舍科夫不可思议的脱口而出,实在是价格远超他自身的认知,贵重金属在地处北方的俄罗斯是如此珍贵,拥有四十俄磅银子的人就能算是富裕的地主。 “可是这是整个国家唯一一部蒸汽机,或者说是整个东亚唯一一部蒸汽机。”洪大守听到了价格以后很平静。 “可是可是…………”舍科夫可是了半天再也没有说出来。 “你是想要把他带回涅尔琴斯克(尼布楚,此刻已经割让于俄国)?还是雅库茨克?叶尼塞斯克?那些地方有什么矿产吗?” “秋明县(督军区)有丰富的铁矿和煤矿,在阿穆尔和滨海地区,铁的价钱很好。” “这么说你和我想法一样,我的家乡也有铁矿和煤矿。所以我不可能把这件蒸汽机让给你,很抱歉。”洪大守摊摊手。 舍科夫的眼睛里不断闪现异样的神色,欲言又止。反复几次想开口,但是却始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东西,最后恋恋不舍的又翻回了隔壁的鞑子馆。 “开矿有人就行了啊,那个大鼻鞑子为什么要这个什么蒸汽机?”李禧著看舍科夫翻了回去,有些奇怪。 “地下可以挖出水井,那矿里也会挖出水,水升得快,还是你从井里挑水快?”洪大守看着无知弟弟李禧著。 李禧著仰着头,盘算了一会儿,“水升得快!” “进了水怎么挖矿” “所以这个蒸汽机可以抽水?”李禧著恍然大悟。 “对咯!” 洪大守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拍拍李禧著的肩膀。 全东亚唯一一座蒸汽机实物,舍科夫肯定是想弄到手的,同时这年头的俄国人都是些什么货色洪大守心里门清。 “李老弟,来帮把手,把他抬进屋里,今晚怕是不太平。” 冷眼旁观,闲坐着在喝豆浆的金斗吉轻声问了一句:“那是个贼?” “也许不是,也许是明火执仗的强盗!”洪大守的笑容有些瘆人。 “金大哥,去问铺兵们借两把刀,要磨快的…………” 虽然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但是如今在燕京会同馆,还真不好脱身,总要防贼一回。 ……………… 夜深,整个院都熄了灯,另外三个人直挺挺的躺在炕上假寐,洪大守则是刀出鞘,死死的盯着根本就没关的房门。 燕京的夏天即使晚上也燥热非常,就算门户大开,屋内也不见一丝凉爽。 果不其然,寂静的夜里,原本连一线的风声都没有,居然传来了翻墙的轻跃脚步。 贼来了! 会同馆不是前门八大胡同,没有什么灯火通明,欢声达旦,城内绝大部分地区的深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舍科夫作为一个吃红肉远多过吃面包的人,他绝对不会有什么夜盲。 轻轻跃进了院子,很自然的走向阴影中摆放豆浆机的地方。可他走到地头上一瞧,石磨还在,水桶什么的也在,但蒸汽机却消失不见了。 洪大守有些夜盲,模糊中只能看见两个人影翻进院子。略一思量,索性吹燃火折子,把台上的蜡烛直接点燃。 黑夜中突然闪现一点光! 申科夫和他的同伙大惊,下意识的就攥住了腰上的马刀。 而洪大守举着烛台,叫上三个同伙,不疾不徐的走到屋外。 “申科夫先生,你们就是这样行事吗?” 在烛火的晃荡下,舍科夫那张脸忽隐忽现,不太明晰。 “那么洪,请问你对我有什么指教吗?” “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回国一定会仿制蒸汽机,你明年可以派人到土门江上来买嘛。” 舍科夫也是个人物,虽然攥紧着刀柄,却很自然的坐到院中的石凳上。难怪能跨越半个地球到中国来,做随队的骑兵武官。 “代价呢?” “你们的马很好!” “马?” “总比银子来的实惠吧。”洪大守打了个哈哈。 “明年的今天,土门江,我会等你一周。” “你只管带够马就好!” 舍科夫和他的同伙似乎并不害怕金斗吉和李禧著手里那两口早就出鞘的刀,转身把后背露给几个人,一个助跑翻过了墙头。 等人消失,声音也沉寂不见。透过幽幽的黑夜,虽然不是第一次行险,但洪大守握烛台的手仍旧洇满了汗。 【注1】:俄制重量单位。1俄磅=32洛特=96所洛特尼克≈409512克。 36.生活就是互相借 在燕京滞留了快两个月之后,使节团终于准备回国。当然这不是因为外交使命结束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月前就该走了。 实则就是李朝的货出空了,清国的货够进了。连闵廷爀都很是意外的多出来超过二十驮的货物,以至于不得不临时添购了好几部大车。 洪大守到还好,但是他实际上也是大包小包。盛京将军送的那部车他和李禧著一人一半,装了屏风和吉庆有象自鸣钟。 至于插图的雕版,硬是要一头健骡才驮的动。另一头骡子只够驮小说的,自带的一米多高小矮马驮了西洋书籍,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看来还是不成。 到底只能又多买了一头骡子去驮那写西洋书籍,至于蒸汽机,对着说明书拆开了倒是好背。 向嘉庆禀报回国之后,又得到了一顿嘉庆赏的酒席。使节团这才收拾完全,臃肿无比的准备上路。 舍科夫他们的沙俄使节团似乎还在疯狂的贸易之中,由于此行带来了非常非常多的皮草,各种各样的,而且有些料子是真的好,也就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能有这样的出产。 如果不是因为没钱,洪大守其实也想弄身貂穿穿。毕竟记忆中铁山的冬天真的很冷,离了火坑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不然为什么之前的如意天宝丸那么好卖,很大的原因就是冻伤的人真的非常多。 可是打听了以后发现,这年头一般清国的年轻人不买貂也不穿貂,据同馆的杂役说,在清国一般也都是上了年纪到了品级的官员才会穿,有些什么身份等级的说道在里面。 想了想,洪大守没这个急迫的需求,大不了冬天不离炕就是了。 可还没上路,北直隶又出了一桩子糟心事,邢台、怀来、宁津暴雨数昼夜。清苑、新乐更是大雨绵延十余日(历史上是四十余日),整个海河的水系出现了极为恐怖的秋汛。 很快永定河、拒马河等河流就出现了溃决,卢沟桥北六里,洪水自东岸冲决二十余丈,由拱极城西北奔赴东南。 灾情立刻就报给了嘉庆,但是嘛嘉庆刚刚办了册立皇后的大礼,银子和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如今国库里是没有钱的,内务府可能还有些银子,但那是私房钱,他还不至于立刻开出来用。 所以燕京城内第二天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朝廷要办“宛工捐”! 何为“宛工捐”?就是在宛平地区发动河工的捐纳专案。 朝廷很熟练的就开始卖官,但主力是卖国子监监生,然后是那种同知、通判、典史等等的佐贰职位,盐大使、盐副使这种杂流官。 同样的也卖其他一切可卖的东西,比如说花翎,单眼花翎几个钱,双眼花翎几个钱,都明码标价。至于什么几品几品的顶戴都是可以捐的,反正就是捐了好看。 对于现任在职的官员,以及各种原因不在任的官员,也有很多的利好消息。首先是革职和革职留任的都能花钱买开复,革职永不叙用的可以花钱改案底。 上进心大的,就买加三级记录,最多允许买三次,按照品级的不同,加三级记录的价格也不同。 户部还直接卖执照,以前捐官还要到户部去交银子,照准收入以后,才算真的捐上。不然就还是个好看的玩意儿呀。如今朝廷急缺钱,执照可以半价买,通通五折通通五折。 最后一点,也就是对正逢上大考的官员而言,如果任内有情弊,或者有亏空,考核肯定很难看。 可这回不同,可以花钱改成绩,按等级收费。一到六等,只要肯花钱,就能凭白得一个考绩优等,案内保奏(举)。 反正户部是门庭若市,天天热闹的和菜市场一样,一个个衣冠禽兽的大人们,挑着银子往衙门里抬,出来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 而使节团由于卢沟桥洪水,通路难行,被迫推迟离京时间。 众人百无聊赖之际,居然有熟人找上门来。 新晋佐领花住! 这位仁兄亲自上门来,那真的是意外。人家一个天子家奴,干的好好的佐领,突然来拜访洪大守就很稀奇。 可他来了之后居然毫无扭捏,也不作态,就是张口要借钱。 原因也很简单,宛工捐开了以后,筹款的速度非常快,旦夕之间就有了数十万两银子,等筹到个二百万三百万,银子差不多够了,就要去办理河工。 照例来说这是河道总督的活儿,但是由于这是北直隶的大案,嘉庆皇帝忧心忡忡,于是便选派钦差大臣亲自办理河工。 花住一个佐领自然是没可能做什么钦差大臣,但他可以做其他的。 比如“帮办宛平河工事务委员”! 这个差事不需要多废话,几百万的河工银子,即使是一个帮办委员,那也是能填山平海的银子好处。 由于嘉庆发话了,这次是钦案,所以只选派得力的满员担任帮办,以示天子顾念垂怜,厚爱百姓的洪恩。 有资格担任帮办委员的旗员,且是满军旗员都疯啦,海一样的银子就在眼前,谁不心动? 短短三天,就经历了一场毫不见血的厮杀,原本有可能的四百多五品以上在京现任办事旗员,还剩三十多个。 可这不过是过了户部和工部两道差选而已,两个大窟窿填到满,花住已经是家产荡尽,细软典空。能借的银子一概借过,甚至打滚儿的利钱也借了好几百。 这时候让他退下来,那等于就是直接要他的命,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而来燕京经商的洪大守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有一句话:“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以后双倍奉还!” 抵押担保一概没有,因为能抵押的早就卖空了,如今一家老小正借住在他叔叔常明家的侧院里,寄人篱下呢。 花住如今算是走投无路了,四五千的银子丢下去,只得了一个军机处验看的资格。办案的军机章京一人起码二百,军机大臣则要六百,只有他们通过了,才能到御前。 手里只有一千两挂零的花住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够,就差和洪大守跪下了。 思前想后,这个忙洪大守决定帮! 前几天问洪得柱借的五百只用了二百,剩下三百。再从李禧著那里借二百,金斗吉抹不过也借二百,洪大守自己搜罗尽了还有些零碎,一共凑了八百两银子给花住。 然后洪大守就跟着使节团头也不回的径往山海关去,花住这个忙到底帮没帮上也就不得而知。 1.争相投效门下犬 使节团行到山海关,原本的护送委员马大人早就打好了前站,在此等候了两日之久。 照例使节团内大大小小的人员向他献上“京礼”,洪大守把嘉庆赏赐的两段杭绸取了一段出来,送给了马委员。 人家很满意,关外的绸缎价格本来就比关内要贵,再加上还是嘉庆赐使臣的东西,都是一般水准以上。 之后就毫无波澜,一程一程的往义州走。天又热,幸亏可以在骡车上搭会儿屁股,不然一天背着一百多斤的东西,顶着偶尔还有三十度的大太阳,走上三十公里,那洪大守能送了半条命。 到底还是个书生,吃不了那太大的苦。 到了xx江,辞别满清的护送委员,李朝方面假模假样的检查了一番有无违禁物品。洪大守给来翻书的兵丁一个五两锭,人家衣袖一抖,居然抖进了袖里的暗袋中。 假装伸手往上摸,看车上装的是不是屏风,实际上银子已经顺着暗袋滚进了怀里。 这年头谁还不带点违禁品来着,甚至还有人敢夹带硫磺呢,这可是军用品,进口受到限制的,然而一样过了关。 和那种东西一比,洪大守带两张插图算什么?还未够嘞! 义州方面是知道但凡使节团回国,总归会大包小包数不清的东西,所以连义州湾商自己的船队也开进了xx江,往来运送数不清的货物。 实际上,一百年后日本人就会在xx江上建大桥,方便他们拼死拼活,自己都送了大半条命,和沙俄抢来的东北资源运回国内。 但上百米宽阔的江面,这年头想要造一座桥基本不可能。钢筋混凝土和桥梁钢材两方面的基础材料条件还不充足,也没有足以在河道中打桩的机械。 没得办法,只能靠摆渡。去时用了小半天,现在回来,那就真的是用了一天。 好在义州临的近,快走几步就能回。到了义州使节团也就宣告解散,官员们正常回京复命,而各商团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闵廷爀王命在身,嘱咐了洪大守几句明年科举一定要来之类的话之后,径往汉阳去。 李禧著要驮着他买的丝绸和各种玩意儿去东莱,那是对日贸易的窗口城市,很多东西转手兑给莱商就能翻倍。 林尚沃则是回他的湾商本店,他用他在燕京买的丝绸抵偿了洪大守在湾商的第一笔借款,也终于还上了洪大守青楼借钱的人情。 但是洪大守还有后续欠款,所以林尚沃继续做他的“坐催帐房”,跟着洪大守。 洪大守自己则把嘉庆赏的绸缎绢纱,以及那匹曾经的官马,还有一头多的骡子和大车都出手,凑了二百两银子还上了金斗吉的钱。至于已经准备去东莱的李禧著,留了地址以后再说。 由林尚沃跟着,往南再走一站,回到铁山郡的家里。这一趟来回将近五个月,可把人累个半死。 洪氏在家操持家业,按照洪大守的嘱咐,买了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十二三岁,帮她洗洗弄弄,总是省了些力气。 坐在院里歇脚,洪氏先是问洪大守要吃什么,她马上去做,然后就招手让洪大守跟着到米仓来。 此时秋收也早就结束,但是洪大守家的仓库却堆满了米和布。乍见之下,洪大守竟完全想不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米和布。 就算大丰收,地方上的盘剥也只会更重,怎么可能还给洪家结余这么多些东西。 而洪氏则很不好意思的开始解释起来,她既没有偷也没有抢,这些米和布都是凭白落下的。 原因倒也很简单,说出来一点儿也不稀奇。 因为洪大守做了闵廷爀的门下狗! 在李朝这样一个身份等级极其严格的国家,也许闵廷爀的一句话,就能让铁山郡上上下下所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谁叫他是执掌国家政权的金祖淳的儿女亲家,还是正三品堂上官。 而被传言做了他门下走狗的洪大守,一下子就成了铁山小民们心中顶天的“大人物”。 加上洪大守家本来就是两班户,在纳税上还有一点特权,不用被加征太多。 一个正常的农户,理论上国家的法定税收是不超过田地产出的十分之一,但实际上基本达到三分之一。 这还只是田政米而已,加上军政布,田地产出的百分之五十以上都要上交给国家。剩下那点粮食都不一定够吃,更不要说地方政府的各种加征还没算。由是自耕农叠加破产,累户逃亡。 而铁山的许多自耕农听说洪大守发达了,做了闵廷爀的狗了,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因为以前的洪大守是个书呆子,并不太懂钻营的道理。在铁山毫无名气可言,根本不可能傍上大官。 可等到洪大守被钦差大臣闵廷爀点了随员,出使清国以后,一个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几天就传遍了。 再加上秋收在即,受够了官府横征暴敛的铁山农民,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很多人全家投靠到了洪大守的户籍下。 把田地分作田皮(永佃权)和田骨(所有权),田骨投效给洪大守,换取洪大守家的庇护。 铁山的郡吏如狼似虎的下乡收税,突然发现这些地产都已经自愿投靠到了洪大守的名下。甚至连农民本身,也自行卖身给了洪大守,放弃了良民的身份,做了洪大守的私奴婢。 这下好了,原本可能总计要缴纳百分之六十的产出,他们只拿百分之五十出来,交给洪家,而洪家只交百分之三十五,就算是完纳贡赋。 投身给洪大守的百姓,也直接免除了国家义务征发的劳役。 国家肯定不会受损,因为给铁山郡的指标是固定的,今年要多少米多少布,年初就额定了。 国家的税额和实际征收的税额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这中间多下来的,原本都是要进上上下下各个腰包的。 但很多农民投身洪大守以后,这就短出来很大一笔钱粮。铁山郡衙门里,从守令到小吏,都会少分一些钱,如今肯定是要恨死洪大守了。 可他们偏偏还不能怎样,同样是做狗,洪大守的身份比他们高出去几百级。只要不恶了闵廷爀,如果在另一条平线形上,往后一百年,洪大守家可以在铁山横着走。 所以洪大守不仅不怕这些人,而且笃定如果洪大守混的好,他们甚至会贴上来捧臭脚。 看着满仓的米和布,洪大守深感权力的滋味,如此美妙。 2.金进士颇有盘算 铁山并不是什么上等郡,偏偏冲、难、繁、疲全占,到这儿来做守令简直形同发配。人家在平原上的富庶郡县干满一任三年,起码几万能捞到手,回到汉阳送出去一半,就能谋个府使。 而现任的铁山郡守已经连干两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开始他的第三个任期。 洪大守也是才知道这位郡守叫做宣烟,并非什么世家大族,甚至有可能是鲜卑人。【注1】 但估计早就汉化,不然原本应该称宣于烟的。而且这位大人从来不掌事,甚至都不住官衙,常年居住在招待使节团的馆舍里。 反正一年到头都有使节团,他可以解释为准备接待,所以也不怕违规。 这都是金斗吉告诉洪大守的,他虽然辞了救荒米高利贷的差事,但是这趟去燕京,委实是发了大财。在义州出手了手里的绸缎、烟草之后,手上足有白银二三千两,一比四换成朝鲜两,那更是上万。 这次他回铁山衙门准备抽走自己的户籍,开展他进入两班行列的大事业,整个衙门的人都恭维他,让他好不快活。 笑贫不笑娼! 什么年代都是这样,即使金斗吉是奴婢出身,买的良籍,也架不住他有钱,而且会钻营。那些浸|淫|公门多年的人都知道,金斗吉要出息了。 甚至有人和他开玩笑,说是下一任铁山县令肯定就是金斗吉金老爷了,哄得他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排好排好,每家管事的男人出来,来登记!”虽然未来有展望,但不妨碍金斗吉过来帮忙,给投效洪大守的百姓重新登记。 这些百姓已经从国家的户口上正式消失,但洪大守总要知道这些投靠到自己名下的“奴婢”们有几口人,家里几亩地之类的。 所以在洪大守的召唤下,如今他家的院里院外站满了人,恐怕有小一千,大概总有二三百户四周的百姓投效到洪大守名下。 第一次尝到了只要出一半米就能完纳赋税,也不用承担劳役的甜头的百姓还是比较欣喜的,虽然做了“奴婢”,反而生活却松了一大口气,全家过年都能吃上一大碗白米饭。 “快点的!洪老爷等着呢!” “那边那个,谁家的小崽子乱窜,仔细你的皮!” “别吵吵,早食吃太饱啊!这又不是问你们收贡米!” 只听见金斗吉的喝骂声不停,无奈人实在太多,二三百户要登记,不是个小数目。林尚沃也只能搬一张炕桌出来,坐在凉桌上帮忙登记。 之所以要金斗吉帮忙,除了他熟悉户籍的事情外,就是他能把这些投效来的百姓的旧黄册借出来。不是洪大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农民一个个也是狡猾的很。 他们投效到洪大守名下,全部是带田投靠,重新登记田产,水田旱田,平田坡地差别大了去了,洪大守不可能去一块一块的查看,还不是要靠金斗吉对照着甄别。 “老爷!” “洪老爷!” “老爷好!” 一个个高矮瘦瘦(没胖子),从十七八到五六十的汉子过来给洪大守行礼问好,当然也不用下跪,弯腰就行。 过了四个多月又一次被人叫老爷,洪大守还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爽快感在里面,说不清道不明。 也不用回答他们,只要点头或者嗯一声即可。身份上的差别,确实会带来不一样的优越感,这种感情难说得很。 “金老哥劳烦你记清楚些,不要遗漏。”一开始看还有点稀奇,但看多了也就那回事。 洪大守感觉有些枯燥,都是家长里短,针头线脑的事。反复来去的不过是几斗米和几尺布的事情,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固然重要,对于洪大守而言只是细微末节。 转身要回屋,几个熟人排开拥挤的人群,簇拥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进来。熟人嘛自然是当初上门要债的几位,那么他们簇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铁山的土皇帝,金进士。 “洪贤弟少见。” “金世兄亦是少见啊!请!” 在场的农民有些人甚至一哆嗦就跪到了地上,一个跪下就有两个跪下,没多久,院里院外男女老幼小一千口人,居然因为金进士的到来全部跪下。 积威至深! 金进士名唤金满,名义上算是安东金氏,但是李朝所有姓金的,但凡有点出息都号称自己是安东金氏。他这个金自然也不过是钻营来的,花了不少银子。 二十多年前金进士去汉阳科举,当时金祖淳也不过是个小字辈,在朝的安东金氏是金履中,南人老论派的中坚之一。 金进士当时已经过了过了进士科的初试,又过了小科,但是对于能不能上庭会试没有把握。他典卖所有家资,买来了一扇精绢屏风,绘上兰花。央人送给了金履中,人家没看上他那架上千两的屏风,却欣赏他的兰花。 由此登科及第,联宗续谱,成了安东金氏的一员。 但没几天英宗大王急死,正宗大王继位,时僻两派激烈党争,金进士一个炮灰根本无法立足于汉阳朝廷,只能退位回乡,做富家翁。 能让他亲自过来,自然也是因为洪大守突然地崛起,虽然暂时没有影响到他的利益,但作为铁山的无冕之王,他终究要来一趟。 不论是来交好,还是来示威,起码堂堂正正的来了。 两人坐定,丫鬟送上来两杯清茶。很普通的那种,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金进士不以为意,端起来,轻轻地吹了吹,还有模有样的闻了闻茶香。 “金世兄此来?” “无事,不过是略叙些乡谊罢了。听闻贤弟刚从燕京回程,想必有些见闻。” “左右不过是些凡俗的小事,不值一提。” “贤弟得令监青眼相看,不至于一无所获吧。” “不过是通榜而已。”洪大守这句话一出,无形装逼最为致命! “真是好气运啊!”金进士先是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想必贤弟不会久居铁山了吧。” “过些时日便去往汉阳。” 似乎就在等着洪大守这句话,金进士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笑。 “劳烦洪贤弟为铁山百姓转圜,明年铁山大旱,颗粒无收!” 【注1】:据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陈连庆所著《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6月版)一书中“秦汉魏晋南北朝民族姓氏研究”之记载:“鲜于氏(宣于氏、鲜氏)169……”同系后被鲜卑族一举兼并、统一的“高车、柔然、突厥之属”。 3.保举汉阳进士科 “劳烦洪贤弟为铁山百姓转圜,明年铁山大旱,颗粒无收!” 金进士说话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在洪大守心中掀起巨浪。 这话刚出口,洪大守其实一时间根本没明白,你要说今年铁山发生了大旱,那可以理解。因为年前那时候洪大守是亲眼见到黄海道苦旱无雨,生民流离失所,甚至发生起义的。 平安道今年的收成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地方官吏报一个颗粒无收,那今年该交的贡米就不用交了,全可以进他们的口袋。 可明年大旱,颗粒无收是什么意思?金进士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可略一思量,洪大守就反应了过来。 金进士和他说这个话,先是把他算成自己人,愿意把他接纳进铁山郡的实际统治阶层。以后搜刮了老百姓的银子,也能落一份给洪大守。 另一层意思则包含试探,洪大守既然传说是在闵廷爀面前说的上话的人,那帮助铁山假报一个灾,免掉一年的钱粮,应该属于能办到的事。 这只需要闵廷爀的一句话而已,当然洪大守能不能让闵廷爀开口说这句话才是关键。 如果洪大守能说动闵廷爀,那么三方共赢,铁山百姓可以过一年略微少交税的日子。铁山的地头蛇们确认洪大守真的做了闵廷爀的门下狗,把他纳入统治圈子,以后一同站在高岗上压迫群众。而洪大守则能保住如今平白得来的投效,还能再分一些,顺便老家从此无忧。 “金世兄之言甚善,在下既然是铁山出身,自当为铁山百姓谋福。” “洪贤弟高义,为兄在此谢过了!”金进士这才放下茶杯。 当然,代表铁山地头蛇而来的金进士并不是没有表达出善意。很简单的道理,等价交换,他们要试验洪大守,他们便也要释放出足够的善意。 一个举往汉阳的保送! 杂科考试,去考医簿或者考译官,你觉得你有本事去应试,你就去汉阳投考即可。只要考前在礼曹过个初审就行了。 可是进士科就不同了,和清国这边一样的。不是说光飘飘就能进京赶考的,除了在成均馆求学超过三百日以上的。其余都要参加郡县长官在地方上主持的初试,成绩合格者方可进京参加生员进士科。 铁山的宣郡守根本不管事,这个举不举的还是金进士说了算。由他作为乡班,亲自为洪大守书写“四祖清单”以及“两班保审”,这样洪大守才有应进士科文试的机会。 闵廷爀本来为洪大守通榜一个译科,但洪大守几次为他出谋划策,想必在闵廷爀的心中洪大守是有足够的分量了。 抬举这样一个年轻人做进士,以后骊兴闵氏在汉阳就多一个能出谋划策的好打手,闵廷爀会有所抉择的。 而金进士等地头蛇就是给洪大守一个机会,如果让洪大守去选,也肯定是进士科文试更好啊,能做正班的文官,为什么还要做野鸡一样的杂流官。 洪大守稍微考虑了一下,欣然接受了金进士的建议,或者说是要求。毕竟洪氏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可能跟着洪大守东奔西走。有了金进士的照拂,洪氏在铁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把金进士送出去,这次没有乌泱泱的上千人一同下跪的大场面了,刚刚跪过一遍。这回金进士出去,大家只是弯腰到底鞠躬而已。 目送着金进士离开,洪大守心下的波澜久久未平。 “金老爷来者不善啊!”金斗吉看着根本不存在的背影,才小声说了一句。 “到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尚且可以通融。”洪大守心里虽震,表情却淡。 “金老爷的手段,怕是不简单吧。” “这倒是真的,送了我一个保送汉阳的名额。” “进士科文试?”金斗吉久在公门,知道保送的意思。 洪大守连进士科的初试都没有参加,就已经在官方簿册上记录为成绩优异,保送京城。这不得不说是在乡两班权势煊赫的最佳说明。 没有回答惊诧的金斗吉,洪大守反身回屋,毫不犹豫的开始打包行李。 事情的发展催促着他赶紧去往汉阳,在汉阳为自己谋求出一份功名利禄。 ………… 家乡的事物在洪大守眼中越来越模糊,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牵着骡子,身后跟着坐催账房林商沃以及金斗吉,洪大守在铁山统共没有呆上半个月,就又上路出发。 这次去汉阳,洪大守准备先顺路去嘉山找韩氏兄弟。若论亲近程度,所有人都比不上韩氏兄弟,谁叫当初三个人在野店里干了那么多事。 就算意气相投的林尚沃,以及有半个活命之恩的李禧著,都无法和韩氏兄弟相比。至于金斗吉那就更算不上朋友了,双方不过是利益纠结起来的关系而已。 铁山径往南走,过宣川龙川等郡,渡过大定江,要不了几天就能到嘉山。 韩氏兄弟好找,他们不是种地的农人,是住在城内的中人行商。嘉山又不是什么大郡要治,人口几万人,他只不过区区大几百户,人口四五千的小城而已。 找个把人根本不费事,随便向街口的米店杂货店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这嘉山城内除了税吏知道每家每户在哪里之外,肯定知道谁家在哪里的可不就是米店嘛。 顺着人家指的路,根本不绕,方方正正四四横横的几条街,想走错都根本不可能。 到了地面上,果然和韩氏兄弟当初说的一样,兄弟两个住一起,家里老婆孩子老母亲一应俱全,甚至老父亲也在。 门口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看到三个外人突然拜访,有些惊慌。一溜烟就跑进了院子,不见踪影。 “娘,外边有人来了!” 挺好,不用敲门,就有人进去报信,倒是省了洪大守的事儿。 洪大守也就安静的站在院外等着院里来人,小男孩虽然叫的是娘,来的却是一个男人。 不是韩三石又是谁! “哎呀,这不是我洪兄弟嘛!” “五石五石,洪兄弟来了!快来!” 4.韩家兄弟助乡邻 韩三石一把抱起孩子,腾出一只手过去牵洪大守,并招呼韩五石出来。 洪大守见到了韩三石,浑身放松,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洗个热水澡。而且还可以和韩氏兄弟喝个小酒,唠唠嗑。 听见韩三石一嗓子的叫唤,院里老老少少都走了出来。兄弟两个都有老婆,只不过韩三石有了一个儿子,韩五石还没见着响。 家里的父母也是普通的农民模样,皮肤黝黑,但吃得饱,所以不显得那么寒酸。两个人的爹有些驼背,按年纪来说也就五十多,可老的像七八十的。 大约就是冬天含着批霜,靠艰难的行商养活一大家子,养大两个儿子还帮他们娶了老婆。 把骡子牵进院里,安置在柴房,喂了料和水,洪大守三人被人迎进堂屋。 “洪兄弟,又往汉阳去啊?” “是啊,趁冬前去一趟汉阳!” “贩什么?有新的门路?”韩五石从外面提了一大壶热酒进来。 “哈哈哈哈哈,拿了一个本郡进士科保送,明年应试!” 韩父和韩氏兄弟一齐拍手,动作划一,果然是亲生的父子兄弟。 “哎呀,我就说洪老弟是有出息的,这一次一定高中魁元!”韩三石最先表示恭祝。 “魁元不敢想不敢想,来来来,这是湾商本店的林尚沃林书(屏蔽)记,这是我同郡的金斗吉金大哥。” 几个人互相道了好,韩三石的老婆就往屋里送东西。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太好的。 芝麻凉拌菠菜,豆芽腌菜饼,酱渍的某种瓜,还有一大锅肉汤。既非牛肉,也非猪肉,显然是香肉,也就是狗肉。 这其实也就够了,可韩氏兄弟还是呼酒呼菜,生怕不能好好招待洪大守。 “够了够了,自家兄弟,不必要太客套了,等下汤泡饭管够就好。”洪大守连忙摆手。 可人家没停,又端进来一大盘类似于年糕一样的东西,这才罢休。 “到了这儿,就是到了自己家,不用给我们俭省着。”韩三石举起酒碗。 其他几人也一起举碗,洪大守先干为敬。然后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香肉自然有叫香肉的原因。 边喝边吃,洪大守就把此行的目的讲了出来。韩氏兄弟两个人往来倒腾,一年到头也就苦个二三百两。洪大守此行去汉阳,手下不能一个家人都没有,自然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 他准备用三百两一年的价钱,把韩氏兄弟雇下来。很多事情就不用自己亲自上阵,而且这两个人办事也足够放心。 再加上韩氏兄弟有眼色有胆略,这都是洪大守见识过的。 朝鲜三百两合下来才白银七十五两,雇两个亲信长随,那简直太便宜了。 搁隔壁,哪怕是个县太爷的家人,那肯定都不止这个钱。有些大县,即使是守门房的家人,一年都要开一二百两银子。 洪大守刚提出这个建议,韩三石韩五石就放下了酒杯,一副想要答应,又有些犹豫的样子。 “怎么,有什么难言之隐?” 按理说,这个要求也不难为人啊,干啥不是干。只要能挣钱,就算是好活计啊。 “本来呢,洪老弟你开口,我们没有二话,但是这两个月,暂时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洪大守其实有点不信。 你要是老婆生孩子,走不开也就算了。或者家里父母不舒服,要留在家里照顾,也可以。 不然他们两个自由散漫的行商人,倒买倒卖些衣带钗环,能有什么要忙的。甚至好两个月脱不开身,走不了。 “其实吧,原本也没什么……” “那?” “兴福洞发现了金矿!” “金矿!” 不说洪大守,原本正常吃喝的林尚沃和金斗吉都停了下来。 金矿两个字太具有冲击力了,一座金矿就意味着数量庞大的黄金,以及一定的伴生白银。 拥有了金矿,就等于拥有了巨富! “两个月前,宣川的林吉洙在兴福洞发现了黄金的矿脉,初步冶炼,每日可得黄金十两以上,至多时一日可得四五十两。” “金矿可以私采?”洪大守不由得问了一句。 “可以,只要领取牌照,按炉缴金即可。”韩三石话音里充满了羡慕。 “按炉缴金?” “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但确实如此。” 金矿居然都不是国营,而交由私人经营。这在封建国家真是罕见,这到底是李朝朝廷的厉害还是李朝朝廷的不厉害呢? 李朝这么做等于完全脱手金矿的开采和经营,只按照冶炉的大小和多寡来征收生产出来的黄金。这样的贵金属矿产管理办法属实罕见。 “那你们要去采金?”如果是去挖黄金,这一切就都很合理了。 这年头还有比金子更动人的东西? “不不不,我俩又不会寻摸矿脉,也不会搭建坑冶。” 韩三石连连摇头,坦然的承认他没有这个本事,也做不来开采金矿的事。 “原本也没甚事,就是嘉山出了金,总要雇人采掘,还会扰动地脉,惊起神明。所以众乡邻集约,推出了几位乡老,准备和林坑主谈谈赔补的事情。” 赔补? 懂了! 合着是这原因!说白了不就是看见人家发现了金矿,所以眼红了。自己又沾不上手,很着急,想要上去分润。 一人力弱,众人力强。准备凭借乡邻乡亲们的人数优势,以众凌寡,以本地欺外地,让那位宣川来的林姓坑主出一笔米粮或者银钱。 好让这些和金矿根本屁关系都没有的人,都能躺在家里享受这座金矿的福利。 “那坑主孤身一人前来?” “要是孤身一人,这赔补早就谈拢了!他一团亲眷家人,精壮的汉子就有二百多,各个有膀子力气。” 果然是硬茬子,带着二百多个矿工打手来的。肯定是和嘉山本地的人发生过冲突以后,双方无可奈何,这才准备坐下来谈谈。 而这边,很显然韩三石韩五石作为走南闯北的行商人,又有见识又有勇了,对于“谈判”,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黑矿主遇上刁乡民,各凭手里的家伙说话! 5.不在嘉山多淹留 搁9102年,网络上要是爆出什么整村的“乡匪恶霸”,勒索地方上新开发的公司或者矿井,那肯定是一面倒,全都是喷的。 可如今这年头,不仅韩氏兄弟觉得这赔补要的天经地义,刚听了这消息的林尚沃和金斗吉也觉得天经地义。 连被勒索的那位林姓坑主,居然都很自然的认为要被勒索一下。如果嘉山地方上的“刁民”们要的不太多,那他指不定已经答应了。 代表秩序和王法的嘉山官府更是支持地方上找矿井要赔补,原因也简单。 可以安抚民情! 本来被压迫至极的普通农民,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发泄口。自动把自己代入到嘉山的主人这一身份,觉得一个外乡人来开采嘉山的金矿就是来抢夺他们的利益。 何况你们开金矿的多有钱?还能差这三瓜两枣的?手指里面随便漏几个下来,那乡民们就吃用不尽啦! 嘉山的郡守和县监,原本都是万年不管事的角色,谁叫嘉山也是山多地少,没耕地。民户逃亡,又乡绅横行呢。 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亲民主官都蹦了出来,打定了主意要从金矿上面扒皮吸血,将这笔意外之财尽可能的吸入自己难填的欲壑。 “日产金十两以上,这坑主肯出几许钱粮呢?”洪大守有些好奇。 “每月给白米二百包。”韩三石说出一个数字。 李朝的白米一包很难说具体数量,虽然是计量单位,但多的时候可以七十来斤,少的时候只有四十多斤,取中值五十五斤,一个月一万一千斤米,不算太多,也不算少。 嘉山一城,全郡治所,城内只有约四千人,四野的百姓加起来,总有好两万。这点米就根本不算什么了,一人半斤米?那还不够一大锅厚粥呢。 虽然实际上吵的也就嘉山县的本地百姓,也有怂的人不敢闹,这些人全部排除。城内城外,所有人加起来,大约也就三四千人起哄罢了。 “委实有些少了!”洪大守虽然是后世人,但这年头就是这样的,所以他还是选择顺着他们说。 “洪兄弟你也这么看吧!那个搓鸟儿,这点米就想把我们打发了!”韩三石可找着知己了,觉得又多了一个支持者,还是一个保举汉阳的两班的支持。 “总要再添一倍,一个月四百包还算圆满!” “就是咯!哪个搓鸟儿不听良言,好赖话都分不清,前不久还和柳林洞那边的乡亲干了一仗,两边都伤了好几个。” “那边儿一点儿不肯涨?”架都打了,和气生财的道理,想必为商的人应该都知道啊。 “一个月三百包,不肯再多!” “郡里的大人们呢?怎么说项?有没有派员问讯一二?” “大人?正等着我们闹出声势来,好从姓林的那人那里割下肉来。”韩五石突然插了一句话,略带不屑。 “所以如今的局面?” “乡亲们日夜守着道口,不让运石炭和木柴的大车进来,看谁先熬不住!” 一个自恃勇力,一个依仗地利! 事到如此,血都见了,根本不可能和平解决。 虽然俗话说得好,天大的仇怨总有地大的银子去填。可明显金矿的那边是不肯出地大的银子的。 任是谁,这时候都说和不了了。除非哪一方彻底退让,答应另一方的条件。不然怎么样都没法善结善了。 洪大守在这种事上,肯定是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就算不埋,哪里的矿井不埋人? 千坑万巷里,随便填两个窟窿,凭现在的刑侦技术,保你一个不见天日! 这时候也就是官府凭官威,威压坑主和乡民两边,然后让地方上的在乡两班做保人,把双方暂时压制住,形成虚假的和睦。 “你们准备继续对下去?” “总要弄个分明罢!” “这一拖怕不是要一两个月,你们又不能从中寻摸几个,这一家老小总要吃嘴啊!” “就是这么说呢!可又没得办法。” “那便这样,我先去汉阳,会在湾商汉阳的门店留下地址,你们到了就来寻我可好?” “也好,事情一完,我们就来!” 韩氏兄弟答应的都痛快,给谁干活不是干?洪大守肯定不会短了他们的工钱,这就都是当初过命的交情结下的信任。 接受了一夜极好的招待,有吃有喝,热酒热菜,还有大桶水洗澡。出门靠朋友这句话在古代是真的有道理,投亲靠友总比住野店舒服。 临行前,洪大守给韩氏兄弟塞了一张一百两的湾商兑票。这都是投效来的百姓的那些米布换的,极大的改善了洪大守的经济状况。 韩三石和韩五石完全没有推辞,既然应了洪大守,就一定会去汉阳和他汇合。 自家兄弟,毫不做作和假惺惺。 除了这件事之外,洪大守去汉阳路上就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波折的。 黄海道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或者说整个八道都是这副破败的样子。 原本寂静无人的大地,又忽然冒出人影来。总以为生民百余一,白骨露于野的无人区,居然也有三三两两的炊烟升起。 像是地里使劲冒尖的小草,只是气候稍好一些,就努力的迸出芽儿来。从石缝里,从荒地中,甚至是石块上的一抔浮土上,也长出一颗小小的,小到几乎看不见芽尖。 曾经历经兵乱、土匪、旱灾、大火、苛政而被毁灭的村子。又支棱起几根歪扭的木架,用稻草和泥巴糊做土墙,再度成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屋。 该怎么说呢,这世道,人和这荒野里的草又有什么区别? 到底不过是活着罢了! 再次路过平山郡外那座野店,只剩下残垣断壁,店外的村子也是一片废墟。人终究不是草,不会有草那般的生命力。 残酷的岁月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难看的痕迹,可能三年,可能五年,也可能十年,这些痕迹会被时光抹去。 等曾经经历过的人都死去,最终留在史册上的,也许就只有一句。 “纯宗二年,黄海道大旱,人饥相食。” 连一个感叹号都不会多留。 6.洪大守再回汉阳 再一次来到汉阳,还是那样的热闹和喧嚣,畸形的那种。 李朝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搁欧洲,那都算是可以参与争雄的一流大国了。 所以李朝的京城汉阳,到底是富集了八道的珍品和资源。数以十万计的非农业人口,供育出了庞大且丰富的市场。 在八道其他地区做不成的奢侈品生意,在这就能做成。在八道其他地方都不多见的识字人口,在汉阳也有相当庞大的基数。 就李朝本身而言,确实是汇聚了天下风物人情的好地方,包括某些将来已经彻底不见的事物。 就包括洪大守要和大家说的这件喜闻乐见的事情了,由于天气尚热,还不是穿厚衣的时节,所以嘛,汉阳城内很多妇女就穿着露点装。 你们能体会满大街,几万妇女都是露点装的那种刺激吗? 洪大守内心是汹涌澎湃,波澜迭起,但表面上还是毫不在意,只是眼角的余光不停的四处瞎瞥,以观“秋色”。 虽然原主这个身体,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露点装,但几万人同时在大街上穿着露点装,那种场面还是让洪大守收不太住。 可左瞧瞧,右看看,刚升起的那点想法,就基本消弭于无形了。 黑黑瘦瘦,凹陷着且没多少肉的脸颊,并没有多少光彩的眼神。麻木的在街上忙活着生计,兜售着一些零碎。 至于露出的那两点,就像是干瘪的麻袋片,毫无美感,同样是黝黑的肤色。 街上其他的男人,包括金斗吉和林尚沃,也对满目的“秋色”毫无兴趣。完全不去多留一眼,多置一色。 行吧! 幻灭! 还是去找闵廷爀吧,先去和人家通个声,告诉人家自己到了。还要找机会和他商量嘉山明年报灾的事宜,设法减免钱粮。 至于闵廷爀家的地址,很好找,汉阳校洞,这地方到9102年的首尔仍旧在。 以后的六十年时间,安东金氏第二代,金左根(校洞叔主)、金汶根、金洙根、金兴根。以及第三代金炳冀、金炳国、金炳学(三卿)。 全部住在校洞! 剩下还有部分人住在典洞,由于安东金氏显赫的权势以及地位,汉阳的百姓当时几乎不称年月,只称“典校时节”。 而暂时归属于安东金氏势道政治之下的闵廷爀,很自然的,也和他的儿女亲家金祖淳住的很近。 洪大守先亲自递了一张帖子去闵府,闵廷爀屁事也多。如今还不是安东金氏彻底掌权的年月,朝廷里还有贞纯王后一派的庆州金氏以及纯宗生母的朴氏需要斗倒。 作为承政院的大殿承旨,闵廷爀需要随时呆在昌庆宫外间当值。以保证大王的旨意随时都有人执笔撰写,然后发布施行。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是纯宗大王十一二岁,屁大的孩子,他哪里有可能去昌庆宫理政办事。每天甚至有一半多的时间,是住在后宫,成为他母亲敬嫔朴氏夺取权力的根源之一。 如今贞纯大王大妃的旨意可比纯宗的教旨管用的多,她的垂帘听政那是满清认证过的。纯宗那么小,他的生母又非正宗嫡妃,自然英宗继妃就成了满清认可的代理人。 所以朝中的三派,虽然以口含天宪,秉正宗大王遗旨,受命辅政且担任国丈的金祖淳最强大,但另两派,也各有依靠。 三方都懈怠不得! 甚至之前闵廷爀出使满清,给予全权,未尝不是三派人马斗争具现化的表现。 最令人惊奇的就是如今承政院的承旨其实不足员,大殿左承旨,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职位出缺。这位闵廷爀曾经的同僚,刚刚发配千里。 对,就是丁若镛,上半年刚刚政治斗争失败,以同情和涉及基督教x教的罪名被斗倒了。 这位置几个月都没替补上来,几方人马撕的昏天暗地,包括之前被闵廷爀参倒的金达淳其实也有盯上这个位置的想法。 回到了汉阳的闵廷爀,其实还不如出使满清,或者钦差黄海平安道时那么自在。 人在局中,不得不为! 至于所谓的大殿景福宫,在倭乱的时候已经被纵火烧毁了,从那时候到现在二百年,汉阳根本没有景福宫这地方。 一直要到兴宣大院君李罡应执政时期,才重修景福宫。 而且此景福宫非彼景福宫,后来日韩合并,景福宫作为王宫,算是李朝的统治象征。日本人一顿霍霍,直接给他拆的七零八落。 甚至如今在南韩鼎鼎大名的国宝光化门,也一样被日本人拆的干干净净,现在搁那块儿的也是最近几年用水泥扶起来的东西。 如今的纯宗大王,说白了住的也没多好,光看院落,甚至有可能不如洪大守刚刚经过的金府院君的府邸。 至于眼前的闵令监府,那就显的差了不少。他们驪兴闵氏的辉煌岁月过去太久了。 闵家的仆人家教甚好,听到洪大守的名字以后,丝毫馈赠红包都不收。显是得了吩咐,知道洪大守是闵廷爀看好的年轻人。 收下帖子之后,还多问了一句洪大守的住址。把旅所的地方问清楚之后,人家还推荐洪大守如何找牙人中介,去赁一个院子。 反正洪大守是要在汉阳长住半年以上的,赁个小院子很有必要。再者金斗吉也想在汉阳钻营门路,两个人一摊平,实际上也花不了几个钱。 再说手里那么多“货”的洪大守,找牙人中介也是早就盘算好的,租房子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 借由牙人中介们的关联,洪大守才能联络上四处奔波的“书侩”。把手中那么多精美插图的小说话本,慢慢脱手。这些可是洪大守的第一桶金,洪大守寄予厚望着呢。 至于一同带来的百子戏春屏风,还有圆明园有象来仪自鸣钟,也要找到有足够财力的对象出售。 这也不可能由洪大守自己上门推销,还是要依赖汉阳本地的牙人中介。谁家富裕,谁家喜好何样的奢侈品,他们清楚得很。 白花花的银子要来啦! 7.钟匠说打发条簧 眼前的这名牙商唤做于大顺,非常朴实的名字。就是闵家仆人介绍的可靠牙人中介,圆圆的脸笑起来很和气。 身材也不甚高,约莫一米六的样子,刨去了那双厚木底鞋可能一米五五。虽是圆脸,却不是胖子。大抵只是天生了一张讨喜的脸,老天爷赏他这碗饭吃。 四十岁的年纪,已经是经验丰富,入行多年的老牙人了。于大顺甚至有自己的牙店,即使只是一家小小的门店,也说明他的口碑和实力兼具。 洪大守和金斗吉的要求不高,普通的院子,有两进即可,三进也行。不需要太大,最好距离典洞、校洞还有吏曹衙门近一些。 汉阳城再不大,那也是有接近四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如果天天靠两条腿走,那要不了半个月,洪大守的的小腿就能粗壮一圈。 反正也不差这点钱,租个近一点的房子,也方便办事。 按于大顺的说法,如今最合算的是汉阳东南面,也就是靠近汉江这一侧,上次五牛分尸教徒,冤杀周文谟教士的光熙门左近的一间院子。 以前也是某个两班人家的宅院,但是后来斗争失败,家产没收了。其中也包括那间院子,变成了汉阳府衙门的官产。 空置了超过十年,如今他们家的后人基本死完,不会平反或者再起了,所以汉阳府就大胆的拿出来卖或者租。卖的话最好,租虽然也可,但总要订一年以上的长约。 洪大守看着感觉还行,虽然是犯官旧宅,但洪大守又不迷信这玩意儿。 可一来里城内稍远有点路,二来官产的房子总怕后面来找补。 说白了就是怕他以后坐地涨房租,而且还是汉阳的县官加现管汉阳府衙门的官产,你根本没处儿去告去。 另一处位置极好,在典洞的边缘,三进的院子,该有的都有。是一个全罗道的两班失意归家之后留在京中的住所,这位则指定只租不卖。 大约是还打着将来起复,从新做官的注意。那在汉阳的房子自然不舍得脱手,拿出来租的原因也只不过是弄两个维护银子。 同时,如果房子让人住着,这房子就能有人气。这东西大概算玄学?反正屋子空久了,进去就会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屋子也会显得比同样时长却有人住的屋子,更加破败一些。 至于租金的话,一个月是朝鲜制二十两,也就是白银五两,没有什么押金。也要求租金一年一付,只订立长约,提前退租不退钱。 由于是两个人出钱,洪大守和金斗吉一人十两,对如今的两人而言,完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这点小钱尽有。 以后都是要做官的人,要有身份体面,要有待客之所,连金斗吉都觉得要好点的屋子。 很快就订了契约,洪大守他们出租金的百分之一,房主也出百分之一,当中介费。 房主留在汉阳的家人把二百四十两的湾商兑票取走,道了一句明年他还会再来的,就打着包袱卷儿离开汉阳,回全罗老家。 于大顺看生意成了,热情的给洪大守他们介绍仆人和奴婢的生意。洪大守的两头骡子,还有金斗吉的马总要雇一个照顾牲口的,三个大男人不会做饭总要雇一个煮饭婆,然后就是门房长随,洒扫浆洗。 没有洗衣机和洗衣粉,每天洗衣服就是一件大工程,所以古代就经常能看到某人的母亲靠给人家洗衣服把他养大之类的。这活儿很累,很是不容易。 门房和管家,洪大守预定给韩氏兄弟了,这就不要了。其他的杂使仆役奴婢,只用了两个小时,于大顺都带来了。 家世清白的汉阳本地人,听口音就知道没错,所以洪大守大方的雇了他们。至于金斗吉还有一个额外要求,他多花了几十两,从汉阳伎房里典了一个二十二岁的伎女出来。 老婆孩子在铁山,他需要一个暖脚暖床的。 最后就是打听奢侈品的牙商,洪大守把有象来仪自鸣钟先取了出来,上好发条,自鸣钟就开始叮叮当当的旋转移动起来,很是精巧。 于大顺并非没有见过自鸣钟,甚至可以说见过很多,毕竟钟表已经进入东亚地区好几百年了。东亚各国都有各种各样的钟表传世,日常中的使用也不少。 “呀,殊为精巧难得,怕不是禁宫造办之物。”于大顺一点不吝惜的付出赞美。 “你给我联络个牙商,此乃清国的佳品。” “不知作价几何?” “你估算呢?”这是太监买一送一偷来的,不要钱,洪大守哪里知道价钱。 “总在二千五百以上!”于大顺试探着说出来。 “嗯。差不太多。”洪大守微笑着点头。 林尚沃和金斗吉可是知道底细,这是附赠的,一毛钱不要,什么价钱都合适。饶是如此,身价过万的金斗吉也惊异于原来这玩意儿这么昂贵。 “那老爷您如何?” “你把他取走,我只要二千五百两,多的都与你做牙金。” “好嘞!”于大顺眼见有的赚,立刻招呼了一个伙计跑出去。 没多久带着一个头裹布巾,手脚粗大的矮壮男子被伙计带了进来。 哪个明显是工匠的人,一眼看到自鸣钟就再也挪不开,上前左端详,右揣摩。就差上去亲一口,摸一把了。 “配一个螺钿漆盒更能卖出价钱!” “不知老爷是怎么带回国的?”那个工匠终于上手了。 “就木盒盛装啊!”洪大守指了指那个随便配的的木头盒子,以前也许是个书箱。 “从燕京一路走来,不下五千里,居然并未磕碰损坏,运转如新。”于大顺都惊讶不已。 “老爷,那还是再打几条发条簧备用吧!” 那个匠人低头和洪大守以及于大顺建议道,如果卖出去的自鸣钟,运转三五天就坏了,那于大顺在汉阳牙商中的名声肯定要大受影响。 如果提前预备着发条替换,就可以保证不出纰漏,出了问题立马替换。 而洪大守却只听到“发条簧”三个字,那不就是弹簧嘛! 有弹簧那等于有什么呢!等于簧轮枪,等于燧发枪! 8.终于寻得书侩商 洪大守貌似随意的和那名工匠攀谈了几句,目的当然是打听他们这些钟表匠有多少,又有多少人会打发条簧,用的是什么钢。 这位不过是区区良民的工匠对于洪大守这样的两班垂询,自然是有问必答。 汉阳的钟表匠委实不多,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二十个。而且全部都是兼职,因为李朝的自鸣钟怀表之类的东西绝大部分是自清国进口的。 他本身的王室,也就是李氏,作为统治者却没有相应的庞大财力,供他设立造办处这样的机构,进行成规模和体系的生产制造。 民间的豪商和两班固然有富裕者,也乐于消费这类进口的奢侈品,但终究少数。 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全职的钟表匠,毕竟纯手工打造一架自鸣钟,费时费力,对于收入相对较低,每日挣扎于温饱的手工业者而言,不是一份好职业。 包括眼前的这位,实际上本职工作是锁匠。这个行当就保险多了,只要有人在的一天,锁这种东西就永远不会愁销路。只要打出来,就有人买,能混口饱饭吃。 其他的钟表匠也都有各自的本职,包括铜器匠、金匠、铁匠,乃至于木匠和箍桶匠,会造自鸣钟的凤毛麟角,几乎没有。能独立维修的倒是各个都可以,只可惜配件之类的只有四五人会打制而已。 想靠成群的手工工匠,手工拉丝,打制弹簧,洪大守还是想的太多咯。 不过即使如此,洪大守还是给了这人二三十个钱,并记下了他的住址,以后也许用得上。 结个善缘,以后好见面。 除开这些,最后就是让于大顺介绍一个书侩来,洪大守要把身上的四十多套小说话本出手。还有那些花了老鼻子钱的精美插图雕版,这可都是李朝没有的东西。 不过这似乎有点触及到于大顺的盲区,他做牙人倒买倒卖的东西太多了。大到成千上万的珍宝宅院,小到几十个钱的陶缸土坛。 可卖小说? 职业经理人去做签约编辑? 专业差的有点多,两者之间也没有任何的联系和交集。甚至可以说于大顺只知有书侩,却不知书侩在哪儿。 略想了想,犹豫了片刻,于大顺很坦诚的告诉洪大守他不知道。但是他在汉阳的牙人圈子里有根脚,站的住,可以帮他打听,最多两日就能给洪大守一个答复。 反正比自己亲自下场去找来的方便,索性也就由着于大顺去找。 三个人这时候也饿了,立刻把刚雇来的仆役们使得团团转,买菜的买菜,打酒的打酒,称点心的称点心。 至于其他的生活用品,完全不着急。不有湾商本店书(屏蔽)记林尚沃呢吗? 让湾商在汉阳的杂货店送就是了,湾商说到底那也是平安道自己老乡们的商团。总不会真的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 铺盖被褥,手巾帕子,床照蚊帐,锅碗瓢盆。甚至连需要买的柴火,以及雇人挑进院子的水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林尚沃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吩咐湾商的伙计办的漂漂亮亮。洪大守只是往堂屋里一坐,随意一趟,拿着一本拍案惊奇看。 金斗吉则是和林尚沃随意的谈论些生意经,终究放高利贷也算是一门生意嘛,两个人还算能聊得来。金斗吉和他是一起嫖过x的交情,而且还主动买单,就冲这一点,也算半个铁的兄弟。 没多久仆人们见次到家,闻着松子磨粉和着糯米粉做的团子,还加上了果脯丝儿的香味,三个人食指大动。 往嘴里塞了一个,枣泥馅的,甜口。吃起来软糯香甜,虽然有一点点粘牙,但不可否认是个好点心。松子磨粉的香味也算是极好的点缀,大大的提升了他的口感。 金斗吉一连吃了三个,手里举着一个,问站在那里低头却若有似无的瞟点心的小使女。 这样费工夫的团子,二十四个一盒,居然只要半两,这还是朝鲜半两,等于一百多个钱就行。 这年头想要过上小康生活,看来也不是这么难得嘛。天天吃点心,顿顿吃鲍鱼,怕是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有钱真好! 天黑,烧厨房里也送上来了晚饭。蒸的大锅米饭,豆腐海带的汤。另外有一个似面似糕的东西洪大守格外注意,因为他下口就知道是红薯。 想来这个年代,红薯已经在气温相对温和的李朝中部和南部引种,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粮食作物。可惜的是洪大守老家的铁山,气候太冷,不适宜尚未进行大规模品种改良的红薯的种植。 如果能弄来能在东北地区种植成活的红薯种子,那引种到铁山,真就是万家生佛,活人无算了。 想想这年头还算好,不是明末,红薯已经大规模的引种进入东亚。品种的改良和培育已经开始,可以有很大的选择余地。 洪大守可不会傻啦吧唧的去拿福建广东的红薯秧子往陕西河南种,那纯属脑子进了水。别说什么亩产万斤了,脑子进水差不多。 身处的这个暂且算光明前的黑暗时代,几乎每天都会给洪大守带来新的体验。 但起码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比如洪大守心心念念的汉阳书侩找到了,而且于大顺还带了两个一起过来。 一对兄弟,中人身份,无有大名,只称江大江二,都是三十多的年纪。 规规矩矩的行完了礼,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商业谈判的过场。 要知道这年头后来南韩仰为民间传统文化,八千年宇宙历史证明的《快刀洪吉童》、《豪杰春香传》、《侠盗一枝梅》之类的小说,还属于江湖艺人“盘索里”的口头吟唱内容,并没有成册的明文详细记录。【注1】 市面上的小说都是转抄自汉语小说,并进行李朝化和谚文化的产物。 洪大守房间里的小说话本那可是最成规模且最完美的插图版。 不信他们不买! 【注1】:王的男人,这部韩国电影有人看过吗?盘索里就是李俊基主演的角色表演的那种在一根大绳上腾跃的民间艺术形式。边唱边跳,有些内容十分刺激露骨,李朝群众喜闻乐见。 9.合则两利与书侩 江大江二想来是日常穿梭于两班贵族以及富商大贾的宅院,见多了高门大户。虽然对洪大守保持着尊敬,但其中总有两分敷衍的感觉。 “我呢有几卷小说,可否由你们转售?” “请老爷赐我等一阅。”江大江二对视了一眼,然后低头和洪大守说道。 意思很明确,如果是你自己写的,我们基本就不看好了,如果水平太差,就不要玩什么内投。我们汉阳书侩那么忙,你们这种杂鱼就不要来开玩笑了。 就算汉阳的小说市场再大,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出头的了的。我们书侩的资本是要赚钱的,是要盈利的,不赚钱我们收个屁的书哦。 “且候着!”洪大守哪里不清楚他们的意思。 但现实就是这样,想要小说变现,你只能靠他们书侩的平台,不然就是寒窑破洞,一辈子籍籍无名,分文不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管你是什么未来的高爵显宦,还是名商大贾,如今你就是个弟弟。弟弟就是要受这个规矩约束,不想受约束你就麻溜的滚。 古今中外,不外如是! 很快林尚沃就亲自去洪大守的屋子里搬出了一书箱的小说,放在了洪大守的身边。 此时洪大守是坐在屋子的缘廊上,江大江二是站在院子里,一上一下,反而是坐着的洪大守比他们高些。 他们又不好直愣愣的盯着洪大守看,只能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整个书箱的书,然后洪大守随意的的从其中抽出一本。 “这是《半夜雷轰荐福碑》,你们且看看。” 洪大守递出去的只是一个散文类的作品,篇幅不太大。乃是元曲大家马致远的作品之一,在明代的《双鱼记传奇》中也有此文的影子。 但这部亦戏亦文的作品,在9102年为人所熟知,既不是因为他的内容,也不是因为他的主旨,更不是因为他的作者。 纯粹是因为文中出了元代当时的一句骂人俚语,并且历尽数百年历史长盛不衰。 傻屌!【注1】 嗯,这个词就是出自于元代,想来那年头骂人的水准和如今估计也差不了太多。 江大江二作为书侩是认识汉字的,而且汉字水平还不错。加上长年累月从事小说生意,起码的鉴定能力和欣赏水平都在。 很快这两人就被马致远这篇散文给征服。也是笑话了,元曲四大家的金字招牌,上过全国语文教材的人物。那水平肯定是极好的,折服这两个书侩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如何啊?” “老爷可否将下卷也赐与一观?”江二看的兴起,直接索求。 “书侩行里的规矩是这样的?”洪大守有些打趣,不顾钱就想白看书,这不是做梦呢吗。 “是小的太过了,请老爷宽让则个。”江二闻言,赶忙解释。 “那便给个价吧。” “单这一卷还是上下两卷?” “怎么一个说法?” “单卷可值五十,全册则为一百二。” “二位未必欺我太甚吧!”洪大守话音刚落,林尚沃会意,上去一把把书夺了过来。 “不敢不敢!”两人一同道歉。 “说个实数吧,汉阳的书侩远不止你们二人。” “上下册三百两!”江大瞬间提价一倍不止,却仍旧有些不确定。 “给他!”洪大守转头和林尚沃说。 《荐福碑》的下册也从书箱里取了出来,一并交给林尚沃。 江大江二原以为他们恶了洪大守,这单生意做不成了,却不曾想洪大守竟然这么好说话,说卖就卖。原本以为还要往上提一提的价钱居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等人走了,全程继续围观的金斗吉也坐到廊下,很是佩服洪大守的商业眼光。 “若果我没记错,你买了四十多部吧?” “是!” “那岂不是一万二千两!” “哈哈哈哈哈,刚刚那个乃是一部中二十四曲之一,一部便能七千余两!” “一部七千?四十部二十八万!”金斗吉惊的下巴差点收不回来。 “也就恰好这部有二十四曲而已,其他的没有这么许多。”洪大守开怀大笑。 人家是做文抄公,抄天抄地,结果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而洪大守一字不抄,搬来就卖。名是没出,但是利却稳拿。 而且洪大守一点不怕盗版,这年头敢出盗版,保准第二天就被汉阳书侩们砍手砍脚,麻袋一套,捆上大青石沉到汉江底去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年头,封建制度下的行会制度有多严密,有多不讲理。 它不仅保护行会内部人员的利益,也强力抵制和打击侵犯行会权益的外部人员和势力。 等闲几个盗版哥敢来分汉阳书侩的大饼,报官是不管用的,只肖随便哪个书侩知道了,也就等于盗版哥死到临头。 王法这个东西只能管到王法照耀到的地方,王法照耀不到的阴暗和背面,那对不起了,行规私刑更加有效。 至于为什么三百就把一套上下册卖了,这个也很简单。洪大守是要做长长久久的流水生意的,不能一锤子就榨空了。虽然货源在洪大守这里,书侩们也没办法混进使节团去燕京买。 但逼急了,他们一咬牙一跺脚,贿赂京商团里哪位行首,还是有办法从燕京往回带的。 与其死命压榨他们,不如让出利润,让他们不至于狗急跳墙掀桌子,还是在洪大守这边买。 固然赚的钱少了一些,但也能做的更长久一些。洪大守还要在汉阳混着呢,打算什么都要从长计议,目光远一些。 旁边听洪大守吹比的林尚沃听的格外上心,不时点头。 封建社会有万般的不好,但他什么事情都讲一个规矩,哪怕是高高在上号称至尊的皇帝大王,实际上也在规矩的限制内。突破了这个规矩,不论是谁都混不长。 没有天一样大的实力和魄力之前,洪大守选择就在这个框架内运行,在这个千丝万缕方方面面的规矩中腾挪。 【注1】:原句为:傻屌放手,我赶相公去! 10.敲定来年进士科 次后的的日子轻松而愉快,洪大守甚至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要做,每日只等在家中收钱。过了七八天,闵廷爀才得了空儿,派人过来唤他。 至于金斗吉,则几乎天天出门去跑关系。先是捐两班,但是不买官。买官来的两班,虽然不是做不得数,但总要被人嘲笑的。 他如今可劲在敦宁府、仪宾府、声乐属、礼曹、户曹之间奔走。 目的只有一个,到处翻查档案户籍,看有没有年老无子,而且还没有什么近支兄弟的两班二三等的家门。甚至再次一点,曾经的外戚之类也可以。只要符合资格的他都抄了下来,每天回来分析好坏。 他反正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策马狂奔,乐得其所。 时不时的还和洪大守讨论一下,问洪大守有什么建议。是找那种已经穷了三四代,马上都要灭绝的高丽时代门户。还是找以前党争后被打落凡尘,如今和贫民几乎无异的李朝两班。 洪大守哪有什么办法支给他,李朝这么多家族,数的上名的就有大几十家,如今风头正劲的安东金氏更是有二十一堂派。他们自己家人甚至都弄不清,全靠宗谱记录。遑论对两班实际没多少了解的洪大守了。 反正金斗吉现在身家丰厚至极,有大把的时间去开销去浪费。 关心他的事,不如关心洪大守自己的事。屁颠屁颠赶去闵府,人家临时来了客,硬是在门房呆坐了半个多小时才轮上见面。 一问才知道是礼曹参判金鲁敬过府,至于谈啥,那就不是洪大守该问了的。 难得休沐的闵廷爀招呼洪大守自己坐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又让外面伺候的家人端热茶进来,斜靠着靠枕。 “怎么拖延了几乎一个月才来京城?” “乡里有些村邻投效到晚生名下,改登户口,花了不少时间。” “喔?倒是惯会如此!”闵廷爀做地方官的时候见多了大户隐匿户口,侵蚀国家的税基,但他们闵氏自己也这么做,所以没法去说。 “也不甚多,二百户。” “那倒确实不太多。”对于洪大守的克制,闵廷爀有些惊奇。 “这次来,是想请令监调选汉阳监营内的铜铁匠,仿制蒸汽机。另外就是铁山一郡二十四年没有出过进士,家乡父老便为我填了一个保送,实在是盛情难却。” “几个营匠的事好办,明天你去汉阳府领人。至于………” 闵廷爀有些欲言又止,他曾经答应过为洪大守译科通榜,保证洪大守能做上译官。但是进士,他放下茶杯,盯着洪大守,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译员汰烂,令监已然知晓。晚生即使备位其中,也毫无作用。不求(府)使(监)令,只求主事卑职,全为在令监门前奔走。” “你应该知道,明年进士科文试,只录三十三员进士,当中多少关系?” “多少关系晚生不知,但晚生知晓,今上开科抡才,当选择能体顺枫皋大监之政略者!” 枫皋大监何人? 金祖淳是也! 洪大守的话很直白,名为为国选才的科举,实际上是为掌权的金祖淳选才。 而年前的别试,已经把安东金氏、庆州金氏、潘南朴氏的绝大部分歪瓜裂枣,沾亲带故的可用男丁给安排上了。 这一次的科举,肯定是要选几个真正能干事的人的。不然手下全是不学无术的郎党,一脚踹开又不行。事情就没人办了,杂没人打,腿没人跑,多难受呢? 反正你闵廷爀还没有成年的儿子要安插,女婿直接就是金祖淳的儿子,根本不要操心,人家通天大道宽又阔着呢。 你不扶我你扶谁? 就算老家有几个同宗的子侄,他们也没有洪大守会来事啊。 “万望大监玉成!” “你倒是看的清!”手指轻轻的敲着扶手几,闵廷爀居然感觉洪大守说的很对。 与其袖手旁观,在明年的科举中啥事不做,或者只是塞两个老家的弱鸡进去。完全无法对自身或者当前阵营增加有效的战力,而洪大守之前用的很顺手,能力肯定是及格甚至良好的。 重点是无跟脚! 一个没有跟脚的乡下小两班,不抱紧闵廷爀这棵大树,根本就无法在李朝朝堂上立足。 铁山老家的金进士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明也考上了进士,可是保举他的金履中并没有欣赏他的才学。自然也不会在残酷的时僻党争中施以援手,鼎力相助。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金进士黯然回乡,只能在铁山做土霸王。 所以洪大守这种人是闵廷爀最喜欢的那种,进士出身又如何?这是在李朝! 是大王与两班共治天下的李朝!不能被两班团体所接纳的进士,连个屁都算不上。 “也罢,明年你照常参加文试,其余自然有我。” 成了! 闵廷爀答应了! 虽然还是闵廷爀手下的冲阵小兵,但好歹从门下犬晋级成了两班官吏金字塔的底层,起码有了一定的自主权。 部分的受制于人,肯定比命运完全由他人掌控来的强! “令监的恩惠,晚生没齿难忘!”洪大守后退三步,大礼全身而跪。 “若有机会,我会向枫皋举荐于你!”闵廷爀很满意洪大守的识相。 当场写下四代父祖的籍贯姓名,以及既往官职等等,交给闵廷爀暂存。他之后会把洪大守的信息透露给进士科的考官,只要洪大守正常作答,一个进士是跑不了的。 至于泄题,那倒不太可能。出题的肯定是纯宗大王本人,考虑到他的实际年龄。这个试题很有可能就是金祖淳拟出来几个,然后交给纯宗随机选一个,号称是王上亲拟这样。 洪大守不是去争状元,自然也就没必要把仅有的拜见金祖淳的机会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就算最后倒数第一名录取,那也完全可以,反正官历上也只会写进士出身,不会故意标出多少名多少名。 现在只剩下帮铁山报一次灾的小事了。今年的年贡米还没有全部运抵汉阳呢,此时就提有些急躁,可以再等等。 11.九人蒸汽机小组 从闵府出来,落得轻松,身轻体快。人家来拜访的要么骑着高头大马,要么坐着四抬大轿,洪大守一个开十一路的反而是里面最独特的。 你们别笑! 你们是官儿!以后俺洪大守也是官! 在外面等洪大守的林尚沃看他满脸喜色的走出来,知道洪大守办成事了。 “恭祝洪大哥明年司马试高中头名!” “哈哈哈哈哈,你这人,居然也有不正经的时候!头名是不敢想的,能中试就是极好的了。” “闵大监如此看重洪大哥,也是因为洪大守你才华出众啊!” “实心来说,闵大监确实是一位有为的干吏。” 投在这种人门下,总比投在那些颟酐无能,凭空因为外戚的身份,而猝然荣升高位的昏悖之徒门下好。 闵廷爀能办事,会办事,肯办事。即使在人才汇聚的安东金氏金祖淳阵营,那也属于帐下大将、干将。 上次误杀周文谟一案,除开另两派看戏的情况,闵廷爀被推出来背锅,就知道他的地位有多高。这种事情,地位不够,连背锅的资格都没有。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占住的这个大殿右承旨的位置,比一曹判书还要来的重要。宫内有什么消息,立刻就可以传出来。 换言之,只要他当值的那天,贞纯大王大妃想要借纯宗大王之手颁布教旨都不可能。 谁叫闵廷爀有代拟教旨之权! 非经由承旨所拟之教旨,那就是无用的废纸一张!这就是封建时代的程序和规矩,君权与臣权斗争之后的妥协。 可以想见,闵廷爀不出意外,还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很久。 干得越久,对洪大守越有利,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无人不知。 转头第二天,汉阳府里来了一个书吏,前来请洪大守去官营挑人。他们得到了上头的命令,要给大殿承旨闵令监家派几个官匠。 洪大守从钱袋里掏出一小粒碎银子,大概有二钱的样子,交给那个书吏。 “你也跑一趟,拿去吃酒。” “谢老爷赏。”书吏一弯腰,迎着洪大守往外走。 林尚沃给洪大守套了个骡子,没得马骑,总要代步,反正现成的骡子。 一路晃悠,其实也不是去汉阳府,去的是汉阳驿和汉阳营厅,工匠都聚集在这两处。 “我问你,闵大监要的急,能挑几个匠员走?” “十人以内,尽可以!” 洪大守这才放心,手工去敲一座蒸汽机出来,如果只给一个人两个人,那弄到猴年马月去。 厅内的兵丁很快就唤出来三十多个手脚粗大,面容黝黑的男子。虽然是隶属于官府的工匠,但他们和官奴婢差不太多,只不过由于有手艺,能吃饱而已。 “谁会打卡轮?” 有三个男人出列,直接要了。 “还有谁会打铁缸?要严丝合缝,不能漏气的。” 又有两个。 “木匠手艺最好的是哪个?”………… 最后挑了九个人,约好他们暂时就借给闵廷爀了,至于哪天还也没有说。 闵大监想起来还再说咯! 林尚沃从骡子上解下一个大口袋,里面是一千多个常平钱。洪大守掂了掂,转头就送给了营厅内的官兵。 至于营厅内主管此事的一个小从事管,林尚沃也过去塞了二十两兑票。让他担待着一点,这人洪大守可能要借走很久。 本来管理官办工匠的油水就不是太丰厚,国家拨的物料本来就不足,又要保质保量的做。那个从事官简直是苦不堪言,他干一任,不知道要亏空多少,如今居然还能见着钱。 加上知道洪大守在闵廷爀门下奔走,直接洪老弟长洪老弟短起来。如果有门路,他也想投靠闵廷爀。搁这儿做一个芝麻大的从六品小官,混的和要饭的差不多。 把人敷衍走,洪大守又一路回家。这些工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烙铁烙在胳膊上的烙印是消除不了的,他们一辈子都是官匠,想跑只能去做贼。 这决定不是什么人都能下的,贼终究是贼,做贼就要有砍头的觉悟。 另外为了打蒸汽机,闵廷爀给了一百两。一码归一码,他也不占洪大守的便宜。 把工匠安置到了第三进的偏房里,他们的家眷还住在营厅,并不需要费心安排。洪大守只要多管九张嘴,每个月再一人发几斗米回去给他们家人即可。 院子里是蒸汽机的零件,洪大守为了运回家早就拆的七零八落了。不然骡子也不好驮,禁门也不好过的。 先让仆人去煮了很大一锅厚粥,然后让九个工匠喝一个肚圆,再开始组装。 九个人一字排开,蹲在屋檐下面,吸溜着热粥,喝完一大碗,就准备放下。 “没饱继续喝,不差你们这一口。”洪大守看大铁锅里粥还很多。 但九个工匠却稀奇了,齐刷刷的看向洪大守,大约是头一回遇见。 “谢老爷!谢老爷!” 确认洪大守说的是真的以后,几个人很有序的又都去喝了一大海碗。 等喝完,九个人的精气神好看不少,洪大守就指着一地的零件,以及买来的蒸汽机草图,让他们拼起来。 洪大守有拆的本事,却没有安的本事。他大概就是那种拆自己家空调洗过滤网,洗好安回去多四个螺丝的人。 西方的图纸和东方的有些区别,但这些工匠摸索了一阵大概都能弄明白。 洪大守挑了个太阳暖和的地方搬了个大枕头,就斜躺着看他们弄。他倒是想去弄,可惜没这个本事。 大概用了两个多小时,九个人吵了两回架,还互喷了一次口水之后,终于把蒸汽机给拼了起来。 洪大守让人搬煤炭过来生火,运转正常,毫无问题。 “你们照这个东西,扩大八倍,能不能行?” “回禀老爷,好钢不易找,缅铁、广铁都要自清国来。” “你们不会百炼铁?不会炒钢?不会灌钢?”洪大守稀奇了,不就是碳含量的事嘛。 “嗯?会是会,就是耗料多。”一个工匠出列。 咱洪大守是没钱的人吗? “尚沃,先去拉一千斤生铁回来,不够再拉二千斤,有钱!” 12.开足马力磨细面 咱们都说瓦特改良蒸汽机,原来那蒸汽机叫纽科门蒸汽机,但那玩意儿热转换率太低了,除了煤矿,别处用不了。 瓦特呢就把它改进到了热转换率3%,这就足够回报了。 而且他这不是说一锤子就改良结束了,他是用了前后二十多年,多项改进措施,包括气缸、传动装置等等。 很幸运的如今是1801年,洪大守得到的这部蒸汽机是英国当时最先进的蒸汽机。恰好是完成版,而不是半成品。 完全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而不用再去考虑热量转化后输出能量的价效比。 被洪大守的阔气镇住的工匠们没啥话好说了,有图纸有模型,还允许大量试错。这要是都弄不出来,那大家别过了,散伙得了。 作为被选中的工匠,洪大守其实还挺上心的,先是给每人发了一包米做安家费。算是一个月的工钱,让家里的老婆孩子有口粥喝。 他们自己呢,早饭和晌饭就在洪大守这吃。只要当天干活,那么糙米红薯粥管够,然后就是杂粮饭团,还有腌萝卜泡菜。 至于油水和荤腥,洪大守暂时没去考虑。倒不是小气,主要是这才刚开伙儿,就白面馒头红烧肉什么的。那以后事儿办成了,吃啥? 满汉全席还是西洋大餐? 饭管饱,盐分够就行了。这年头,川江三峡上的纤夫吃饭更惨,除了白饭,一人几个干辣椒下饭,照样下死力气干活。 而且洪大守也想吃肉啊!可是你觉得每天都恰好有牛折了蹄子扭了腰,或者出门吃草摔了一个跟头,跌死了? 猪的话,更不去提啦,养三年一百多斤,普遍八九十斤。后来济州岛闻名遐迩的黑猪(其实已经有所培育改良),如今其实八道都有,养一年不见的能杀了吃肉。 就很难! 其实蒸汽机应该配合一道带回图纸的梳理机、纺纱机、织布机,这才是获利最大的使用方法。而且得到了历史的证明,行之有效。 但是李朝没有海外殖民地市场,也没有强有力的航运条件,就算是织出了棉布也无法外销。 隔壁自然是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巨大市场,可还是那个道理,织出来了没有那个运送能力拉去卖。 满清好歹还有红单船这种商船,李朝连这都没有,却还搁这儿美滋滋的龟船天下无敌呢。 不过这想的太远,如果只有洪大守一个人玩蒸汽机纺织,那问题就不大。李朝再小也是千万级人口的消费市场,不至于因为一家纺织厂的出现而出现市场波动。 就是这帮工匠要花多久,才能把蒸汽机打造出来才是问题的关键。 洪大守这间三进的大院子,要是按以后的说法,就是五千平米左右,感觉很大,可是摊子铺开的话,用一个院子就发现完全不够了。 只能借用湾商在汉江边上的大堆场,临时构建冶炼炉子和铁工装置。反正洪德柱也想用蒸汽机去做锯木机,如果有机会改造出来,那不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除开一千斤毛铁之外,还要上好的硬木料子。蒸汽机不是全钢部件,那太贵了,普通的框架用硬木就完全足够。这也是洪大守专门挑一个木匠的原因。 往后的一个月,洪大守每天都骑着骡子去城外的堆场。看他们干的十分卖力,但也十分辛苦。 时间很快就进入十月,天气转凉,汉江的江面都缩了一圈,想必更北方的平京早就落下雪来,河川流量大减,甚至冰冻。 水力的磨坊全部停摆,完全要靠人力和畜力碾米磨面。汉阳城内,米价还因此上涨了一成。加工费高了,没有办法。 而洪大守的蒸汽机也在敲敲打打中慢慢成型,最终组装成功,一部大约只有五马力的“卑微”蒸汽机被构建了起来。 加装了传动杆,和当初磨豆浆一样,装上碾米的木舂。 出现了第一个问题! 马力太大! 木舂碾下去,连米带壳都成了米粉了! 于是改接石磨,这回好了,推的又快又有力。不仅磨面的速度大大加快,而且磨的还比普通石磨磨出来的细腻。 事情成了,闵廷爀也到了。左看看,右问问,然后就是检查米粉、面粉的质量。 没得说,非常好! 小麦大家都知道,实际上就是广义范围内的植物种子。脱壳后,由表及里,由软至硬。 外面一侧磨出来的粉较粗,较黄,算不上一级面。富强粉都算不上,要第二道面才行。至于小麦芯子磨出来的,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白面。 所以实际上,同样一粒小麦如果磨面,是按三种甚至四种价格来出售的。 也就是9102年,市场上分的那种高筋面粉,中筋面粉,低筋面粉。 这不会因为用了蒸汽机磨面就改变了面粉的物理性质,该是什么面还是什么面。 蒸汽机的好处在于马力够大,别人想要磨小麦中心的较硬部分,费时费力。而洪大守这边根本不需要费劲,蒸汽机开着就成。 利润来自于加工成本! 假设一头牛,一天拉十二个小时的磨,磨出来五十斤白面。然后就要休息,吃草料。 同样的一天,蒸汽机可以二十四小时运转,速度快,单次的产量大,磨的面还更细更好。产量能够达到五百斤至七百斤面粉,还只多不少。 除了燃料这个大问题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问题。 闵廷爀听完分析,很直白的问了一句。 “能挣钱吗?” “能!” 洪大守回答的也很轻易。 经过多日的打听,洪大守问清楚了一件事。距离汉阳三百里外就有整个李朝储量最丰富,产量也最丰富的无烟煤矿区。 沃川煤矿! 如果这还算远的话,整个沃川地槽向北沿线都是储量丰富的无烟煤层。 最近处,距离汉阳一百里! 忠清道的清州甚至都有煤矿。 采出了煤,往船上一装,顺着汉江就能到汉阳,甚至用不了一天的时间。 汉阳的煤炭资源确实缺乏,但架不住李朝这个半岛煤矿资源丰富啊。往南往北都有矿,就是汉阳空荡荡! 汉阳百姓平时烧的燃料,最多的其实不是木材,而是芦苇,然后就是外运的煤炭! 13.磨坊产业大升级 闵廷爀闵大监挥一挥衣袖就走了,留下一个要求,光磨面不行,还是要碾米,因为吃米的人比吃面的人多。 领导动动嘴,小弟跑断腿咯。 洪大守看着眼前九个工匠,“这蒸汽机力道这么大,你们都见着了,怎么才能好好碾米,而不是直接舂成米粉!” 对于蒸汽机可以调整马力,洪大守自然知道。曾经那句“开足马力,撞沉吉野!”让洪大守胸中激荡,思绪万千。 致远舰的锅炉可以调整马力,没道理洪大守的不行。可重点在于,好不容易弄出来蒸汽机,只开他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的马力,那还要蒸汽机干嘛?真的牵一匹马过了不好吗? “洪老爷,可以让这机器推两件木舂!”一个工匠小心的提醒。 啥!自己居然没有转过这个弯来!洪大守一直想着怎么调整蒸汽机的输出,让他能碾米。 既然这么难,索性不调整了!能推动多少木舂就使劲推,推的越多赚的越多。 “赏!尚沃,拿三十个钱给他。”洪大守指着这个工匠。 “谢老爷!谢老爷赏!”那工匠连忙弯腰谢赏。 “别愣着了,去给我刨杆子,接了木舂碾米啊!” “是是是!” 接下来就有铁匠把推动木舂的传动杆重新打制,并联上两根木舂,可是马力还是太足。又接三个,再接四个,成了! 一部蒸汽机可以推动四根木舂,碾起米来又快又暴力,比水力推动的水车快三四倍,比起人舂米更是快了不知道多少。 轰鸣的蒸汽机通过传动杆,缓慢但有节奏的带动四支并联的木舂,向下舂去。原本的石臼已经被淘汰了,换成了铁板卷成的半圆形铁盆,不然不知道啥时候就给舂裂开了。 这下终于算成了,结果让闵廷爀满意。 闵廷爀立刻派了两个家人,拿着钱去把湾商的这处堆场盘了下来。然后一边雇人搭建仓库,一边让洪大守试运营一个月。 不要问怎么卖,堂堂闵大监,只是一勾手,京商米行的行首就来了。 不看不知道。原来好几家根本不姓闵的米店,都是闵大监的白手套开的。难怪能做清官能吏,贪污那两个钱,还不如闵大监挣得多。 人家米店的粮食,由于冬季水力枯竭,只能牲口去加工。闵大监的不同,他是用工业所蕴含的无穷暴力来加工的,钢铁焕发出了远胜于自然的强大力量。 一部蒸汽机干一天,顶得上人家整个磨坊要死要活干上三五天。 而且这年头的蒸汽机一点也不娇贵,没那么多精密仪器的毛病。结实耐用,日夜生火开炉舂米,只要燃料够,永不停歇。 所以闵廷爀米店的米面价格比汉阳的行情低了一成,就是加工上省的钱(省的远不止这点)。升斗小民,对这种价格最敏感。 后世里很多大爷大妈,听闻哪个超市鸡蛋打折,转三趟车都愿意去买。如果大米降价,平时林黛玉一样的大妈,都能变成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 而闵家米店的米价只及别人的九成,积少成多,不是一笔小钱。 终于过了半个多月,闵廷爀找到了洪大守。 “上次官厅的九个营匠都在吧?都学会打蒸汽机了?” “除了一个木匠,其余八个都大致有经验了。” “那明天分出人手,再打四部!”闵廷爀揉了揉脑壳,有些疲惫。 “四部?”洪大守心想,闵廷爀这是准备把汉阳所有的磨坊给挤死? “十天之内第一部要打好,昌庆宫的内监会过来接收。” “昌庆宫!”洪大守一震,这是纯宗大王办公的殿阁啊,难道纯宗大王一个小屁孩看上了这点钱? 李朝的皇室由于收入不太多,所以一直有设置宫庄田的惯例。宫庄田自然不光是田,还有店铺之类的。 所挣得钱自然也是归这个宫殿的主人使用,所以即使是王妃后宫之类的,也会有供开销花费的产业,还不用纳税。 昌庆宫如今的收入由纯宗大王生母敬嫔朴氏代管,妈替儿子管钱,同时照顾他吃穿用度。 “今日上殿,太嫔问起,谈及今上,哀叹宫中乏用,左支右绌。” “所以?”洪大守试探一问。 闵廷爀只是点头,并不在作答。 可是这么多蒸汽机磨坊,真的会挤死那些水力畜力混合磨坊的。洪大守不由得担心,这年头敢在汉江上拦河设坝,建立磨坊的,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但洪大守不敢提,闵廷爀既然不说,那自有他的盘算。再往上层的成算,就不是洪大守这样一个小两班可以置喙的。 而事实证明洪大守确实想多了,第一部蒸汽机转头就搬进了汉江边的一座磨坊,就是潘南朴氏家的产业,明面上的。 次后的三座分别搬进了安东金氏、庆州金氏以及丰壤赵氏的磨坊。 合着原来闹来闹去,还是这一票人! 另一个重点是,这些蒸汽机全部白送! 都是闵大监自己掏钱打出来送人的,当这个官是真的不容易。钱还没捂热,转眼就有人到面前来伸手。 至于九个工匠,全部从这个世界上的记录上消失。并不是说人没了,只是全部做了各家的家人。二一添作五,一家分一个,给蒸汽机做维护的产业工人去了。 汉阳的这个冬天,汉江边日以继夜都是蒸汽机的轰鸣声,以前的那些推磨牲口全做了拉货的牲口,一包包的往城内的米店运粮食。 蒸汽机加工的米面比水力和牲口不知道轻省多少,但汉阳的米价还是和往年一样,增加的利润自然被各位大监笑纳。 借着这股风,洪大守和闵廷爀提了一句,铁山百姓去年遭灾,可否酌情减免。挣了老鼻子钱的闵廷爀随口的答应了。 很快铁山郡就收到了历年所有积欠全部免除,明年的赋税可以照原来的一半征收的命令。 汉阳的百姓没有得到蒸汽机带来的实惠,远在千里之外的铁山百姓,虽然没有见过蒸汽机,但是却不经意间得到了蒸汽机的恩惠。 14.蒸汽机万难推广 汉阳的雪来的一点也不迟,风一滚,没什么预兆,那雪片就和不要钱似的纷撒下来。 迟了一个半月,韩家兄弟终于到了汉阳。 “嘉山的事情都忙完了?” “姓林的还是出了四百包白米,听说光县监就得了黄金四十两。” “以后相安无事了?” “那不成,总不能他发财,我们嘉山的乡亲受穷!” 真棒!还打着明年继续去讹人家的主意。这年头的老百姓也刁滑的很,平时温顺的像只羊,说话都不敢大声,这时候又这么霸道,真是在矛盾中集合。 不过这事与洪大守暂无关系,洪大守只是高兴手下有了两个得用的人手。 第一件事就是让刚跑了几百里路的韩五石继续跑,洪大守准备把蒸汽机的图纸和介绍书籍送去给“朝鲜达芬奇”丁若镛。 倒不是特地为了干什么,主要是想让这位号称几乎无所不会的实学派大学者看看,也许还能继续改进呢。 由于丁若镛是多年学习西洋数学、医学、建筑、社会、经济的学者,属于典型的西学人才,这样的人不过就是差一张牛津大学博士证书而已。毕竟就算是真的牛津大学的博士,一辈子也写不了五百本涉及几乎所有当时学科的著作。 而且这位如今属于流放的状态,闲的很。他爸爸做的是正三品堂下晋州牧使,他自己是正三品堂上大殿左承旨。他这样的高官家庭,流放都是坐着牛车去的。 《大长今》里面,吴监护这个右议政被扳到以后就是坐着牛车流放去黑山岛。而崔判述这个动则成千上万的大商人,却只能开十一路往流所走去,最后病累交加就死在路上了。 丁若镛也是如此,他如今正在全罗道几乎是最南端的康津县的全罗道兵营流放中,如果不认识康津县的话,他隔壁是海南地方,这地方有个水道叫做鸣梁海峡。 二百多年前发生过一场很有名的海战! 他们这种高官名为流放,实际就是找个山沟监视居住。因为李朝党争太多了,今天你被扳倒,明天他被扳倒。后天你又被起复平反,摇身一变去扳别人。谁知道哪个流放的官员以后会不会做宰相,做大将。 所以可以猜到丁若镛除了不能离开流所外,该吃吃该喝喝。娇妻美妾,锦衣玉食是不敢想,至于其他的嘛,照样看书写作。 以他对西方科学技术的爱好,没理由会拒绝洪大守送过去的蒸汽机文书。毕竟他在正宗大王时期就几度因为喜好西学而受到非难,如果不是正宗大王相对开明,他早就扑街了。 成不成的,就当结一段善缘! 至于眼前,闵廷爀对于洪大守这员干将还是有所回报的。会制造蒸汽机的工匠有两个被隐到了他的户籍之下,并且还设法准备帮洪氏请一个旌表。 洪大守原身的死鬼老爹再过两年就要死满十五年了,洪氏恪守妇道,养育后嗣,坚贞守节,从未动摇,按律可以旌表为节妇。 这玩意儿不仅是当下对妇女的一种表彰,还附带一项福利。 免税! 节妇由于含辛茹苦养育子女,家境一定很贫穷。为了使节妇年老之后有足够的生活资源,所以李朝朝廷规定节妇家庭的田地是可以不承担田政米之类的赋税。 洪大守以前不过只有一百结(二千石)的土地,看不出什么,可如今洪大守名下可是有二千结(四万石)的土地。百分之三十五左右的赋税是多少? 一万四千石大米! 每年省一万四千石大米的话,闵廷爀这个回报真的比什么都多都好。 虽然对于闵廷爀而言,不过是去礼曹他朋友金鲁敬那里说句话的事儿。但对于洪大守就是一桩大恩! 不仅洪氏受了表彰,活出体面。洪大守还能得到实利。 跟这种老板办事才真的会死心塌地,愿意培养你提携你。事情办成了他吃肉,也一定会分汤汤水水给你。 洪大守感恩的同时,也奇怪闵廷爀的后续行动。很困惑,明明蒸汽机的效果放在这里,很好用,能挣钱。 但他就是没有别的表示了! 一点儿也不想投资什么后续的机械设备研制或者工序改良,对于蒸汽机毫无热情。纯粹就是见到蒸汽机碾米磨面完全可行,才花钱上手。 其他那些在这个冬天大赚其钱的大监们,也一样,对于蒸汽机毫无兴致。用就用了,不肯为蒸汽机可期的未来多花一分钱。 这个固定的思维模式真的让人难以理解,虽然土地的出产更有保障,但也不至于这么忽视工业发展带来的各种红利吧。 害怕? 不可能啊!李朝这时候已经有了大量的实学派文人,有些人已经明确提出引进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发展李朝的经济。 西学甚至都成为了一门很多两班必定接触的学问,连金祖淳当年都经常阅读西方书籍,了解欧洲的情况以及发展。 可这些实际掌握权力的大监们,对于可以在李朝掀起变革的蒸汽机居然这般的视若无睹。 如果不是能多挣几个钱,洪大守很怀疑他们对蒸汽机会持“奇淫敲技,不堪大用!”的态度。 指望他们有所行动,好像是想多了。 得了,洪大守自己行动吧。总要再打两部,等之后卖给舍科夫。人家拿哥萨克的战马来交换的话,在极度缺乏战马的李朝,那可是宝贝的不能再宝贝的资源。 另外就是老家铁山的盗贼头子六孙手下的那个大铁矿,受限于开采技术和开采设备的落后,他一直小打小闹的弄。 如今有了蒸汽机,如虎添翼不是?不说扩大十倍产能,起码扩大五倍产能吧! 矿井的积水从此不再是问题,再用上坑道的小铁轨,弄上几部小矿车。人推也好,马拉也好,矿石的产量那就上来了。 有了铁,能办的事情就更多了,即使只是零售,那也是紧俏的抢手货。 也许最后还能再培养个几千人的矿工,那就更完美了。 15.大明恩情说不完 如此这般,洪大守终于闲了下来,不用再日夜奔忙了。 如今的要务是翻翻书,看看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准备应考。就算洪大守走定了后门,登科预定,总也要写满卷子吧。 不求你花团锦簇,神仙文章,起码也要言之有物,朴实无华吧。 也没有人可以交流学习,洪大守在汉阳的两班圈子里没有朋友,也不认识地方上赶到汉阳应举的两班,何况作为科举歧视区的铁山今年就举了他一个人,想找个同乡都不可能。 韩三石看洪大守这样随意的看,他都替洪大守着急。还和林尚沃上街去书店找文艺卷子的集册,但是很可惜,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什么好的。 索性不再去纠结,洪大守这个原身的经书功夫很扎实,最近三个月突击一下,把原有的基础都捡起来就得。 很快冬至节也过去,纯宗大王在礼官的指引下,出宫祭坛。隔几日又在大报坛,祭万历、崇祯皇帝与督师杨镐杨大人(至今听闻杨镐名,犹自心怀切肤痛)。 作为纯宗登基以来第一次亲自主持的大祭,场面极为宣弘。洪大守也终于见到了李朝万难一见的大规模先导骑兵。 这些人号称“子弟军官”,均披全身鳞甲,持五彩旗,先导之兵最为高壮,人均一米七,马均一米三。 后次的骑兵则持弓箭,持强弩,持神枪,持骨朵,十二骑一行,怕不是有五六十列。 可惜并非国家的士兵,都是在京两班武官家的子弟,在大王出行时被号召集结起来。披挂齐整,旗帜鲜明。 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战斗力是怎样的,但光看外表,绝对像是冷兵器时代下一支强劲的骑兵。 后续的数百别监则全部穿猩红棉袍,前列挺枪,后列柱长刀。作为王宫的直属护卫,这些别监的队列极为规整,走的笔直。 称得上一句行伍严明! 不过洪大守知道他们的战斗力,不提也罢。光会站军姿有什么用?军姿站的再好有个狗屁的用处。 隔壁的萌宋,殿前禁军,天武、捧日、龙卫、神卫四厢金枪兵。站队的时候严明至极,全开封的百姓鼓掌。甚至典礼的时候盯着大太阳站四个小时,纹丝不动。 有个鸟用? 遇上西夏的横山党项羌全部露了馅了,神宗五路伐夏。那些军姿站的一级棒,队列强到千万人如同一人,旗鼓鲜明,旗帜招扬的殿前精兵。 触敌大溃! 都是样子货,还真有人以为走走正步,练练军姿,可以拿来当兵用了。 等先导的步骑兵通过之后,是掌仪的官吏。也着全套大礼服,头戴梁冠,策马缓缓通过街道。 再后又是大团的五彩缨穗装饰的步兵,环绕着一辆仪车。 原本朱棣赐给李朝的那部车在倭乱的时候被李朝自己烧毁了,明朝赐给他们的那些仪仗旗鼓也都亡失流散不见。 如今用的这套都是光海君那会儿重做的,倒是黄台吉很稀奇,居然没有下赐一套仪仗给李朝,不知是忘求了,还是没明白这其中所蕴含的政治意义。 如今大冷的冬天,纯宗大王穿旒戴冕,身上是暗红色近乎黑的章服。小小年纪,在四面透风的仪车上站着,指不定这一趟下来,能冻个半死。 这场大祭唯一让洪大守心生波澜的,也就祭礼的时候,开头那一句“有明朝鲜国”! 固然民间已经出现反清反中的倾向,可李朝的王室,仍旧牢记着大明对他们的再造洪恩。仍旧四时飨祭,供奉大明之国。 作为典仪官的金祖淳,大声诵念祭文。文四骈六,辞藻华丽。 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明神宗皇帝之恩! 至于为什么洪大守见证的这么清楚,因为闵廷爀的儿子太小了,根本没办法去做子弟骑兵,他其他几个兄弟的孩子也小。总不能闵大监亲自披挂上马,去做一名小小的先导吧。 只能临时抓壮丁,给洪大守武装起来,反正洪大守也是登记在册的两班军吏。勉强摸得上子弟军官的边,总算个官吏后代。 而且闵廷爀为了防止洪大守推辞,居然让家人送了一幅“跪的容易”。不对!是护膝!用上好的灰鼠皮子缝制的,风再大,也不会把腿给吹凉了。 还能咋办,只能从了呗。洪大守的马术极差,这还是因为最近天天骑骡子,勉强练出来的。 此前在家的时候只练枪棒和弓箭,家里养不起马,自然也不会骑。 硬是在闵廷爀家练了三四天才完事,好在不用策马奔驰,也不用马上放弓。只要持着五彩旗,慢悠悠的先导开路就好。 汉阳府和捕盗厅提前就清场过了,甚至道路两边民宅的百姓都被暂时驱赶离开,以保证纯宗大王出行时不会遇险。 可真到上街的时候洪大守还是后悔,汉阳城也是那种直通通的街坊布置。中轴大街上那个穿堂风,能体会但说不出来的痛苦。 就算穿着厚棉袍在内,又套着棉裤和护膝,外面还有一身鳞甲,可那个冷风还是从脖子裤腿往身子里面灌。喝的热姜酒那点余热,转瞬之间就消散无形。 你还不能咋办,必须硬着头皮搁那儿骑着。旗帜不能歪倒,胯下马匹不能乱蹄。 等远处的金祖淳那个和唱歌似的祭文读完,奏乐的奏乐,献飨的献飨,终于大祭才算结束。 可这还没完,还要一路先导护送纯宗大王回宫,直到仪车回了昌庆宫才算完事。 和洪大守预计的一样,原本正经的很的子弟骑兵们一散场,立马哭爹喊娘起来。 到处都是七手八脚过来送暖壶,送热酒,送披风的家人奴仆。 原本胯下瑟瑟生风的骏马再也没有人去骑了,旗鼓兵器交还给内宫内藏库,各位子弟恨不得人都黏在家里派来的牛车上。 有些人甚至迫不及待的赶紧脱盔甲,脱完就一屁股坐在仆人的背上。一幅全身鳞甲带头盔,二三十斤都不止,一天穿了六七个小时,可要了他们的命了。 大明的恩情道不完,李朝的骑兵非常烂! 洪大守的今日见闻。 16.可惜宣纸不经用 看到洪大守出门只能骑个骡子,毫无身为两班贵族的体面。 闵廷爀这才猛然想起,在整个使节团都在疯狂购买中国的丝绸、成药、奢侈品的时候,唯有洪大守一个人坚守本心,购买了大量的书籍。 在整个使节团中,那都是一朵白莲花似的人物! 他估计洪大守从李朝带了特产,在燕京售卖以后,所赚的大部分钱都买了书,手上肯定没有剩几个了,不然也不至于骑一头骡子代步。 就算养不起一顶轿子,养一匹马对于一个带了四百多斤货物往返清国的使节团随员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反正闵廷爀自己捞了近乎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他们闵家最近几年都不会缺钱花了。 而他自己认为的只买了书的洪大守,肯定是个穷鬼! 索性就把一匹肩高一米三的马送给了洪大守,不过那马已经十三岁了,就算以前是神骏的战马,如今也垂垂老矣。最多给洪大守练练骑术,偶尔跑两步而已。 白捡一匹老马,家里雇的马夫说这肯定是东北那边进口的好马。因为国内的马能肩高一米二就算良驹了,唯有进口的马才能这样神骏。 洪大守才不管这是哪里的马,反正冬天他是不会再骑马出去浪的,就算要学骑马也等开春以后再说。 当下还是继续温习经书来的更重要一点,寒冷的西伯利亚冷风,阻挡了洪大守所有出门的想法。 到是于大顺顶着寒风,不辞辛劳的来过一趟,有象来仪自鸣钟出手了,卖给了弘文馆大提学曹允大。这位也是出使过清国,见识过清国风物的人,所以对于这尊精美的自鸣钟爱不释手。 二千五百两到手,有机会再去弄几个回来! 书侩江大江二再也没有一同来过,但每次来都恭敬至极,而且心情愉悦。自从第一本《荐福碑》卖给他们以后,兄弟两个每隔十日左右总会来一趟。 一来是马致远的本子写的是真的好,二来是天气冷,很多汉阳居民都减少了室外活动。室内的娱乐活动又那么的匮乏,没事干的时候自然想要找小说打发时间。 江大江二赚翻了! 而洪大守后续售卖的小说,就带有插图的雕版了。类似于《话本西厢记》,有些内容一定要配合着插画看,才有味道,才有意境。 自然的,这些雕版加个零就打包卖给江大江二了。插图可是精髓所在,不得不尝。 就这两个多月,这些东西也给洪大守弄了不少银钱。闵廷爀完全估计错误,洪大守有钱的很! “洪兄弟这写的是啥?”韩三石从外面买了过年用的鲅鱼、年糕之类的东西,交给厨房。 天气很冷,冻的够呛。他知道洪大守屋里烧着火炉,肯定暖和,所以进来蹭一点热度。 “策论,没写完,都废了。” 韩三石似懂非懂,捡起地板上的一张纸。上面是关于均田法的议论。洪大守涂涂画画,只写了一小半。 虽说走南闯北十来年,但韩三石也就只认得几个字,距离通读还有距离。看了看洪大守的策论,不太明白。只是可惜一张挺好的纸,只写了一半,背面也完全浪费了。 “这纸背面写不得了?” “背面啊,倒也不是写不得,只是科举的卷子也不用背面的。” “可惜了,挺好的纸。” 韩三石说完,一张一张把地上的废纸捡拾起来,给洪大守收好。也许当中哪篇写的好,以后还可以参考。 看着一摞纸,洪大守突然想起个事儿。 “韩大哥再出趟门,打听一下普通的纸价。” 让韩三石出门打听纸价,洪大守则找来金斗吉。 “今天洪兄弟怎么有兴致找我闲聊?”金斗吉一屁股坐到小火炉旁边。 “这个不急?金大哥觉得汉阳这两三月什么东西最好卖,最值钱?” “这两三个月?”金斗吉把手伸到炉边,边烤边想,口中念念有词。 “无非是年节所需的贡品食品一例,包括干果海鱼等等。 然后是丝绸棉布,不论是宫中的大王娘娘,还是普通的百姓。只要生活过得去,总会在新年缝制件新衣裳。 另外嘛就是冻伤药,今年好像格外冷些,擦冻疮的丸药肯定好嘛。” 金斗吉如数家珍,一件一件的说着。洪大守也点着头,因为这些都是必然卖的好的年下商品。 “金大哥漏了一样!” “嗯?什么?” “纸!” “纸?” “没错,再过两月,开春后就要科举!” “啊!是了!”金斗吉恍然大悟。 “洪兄弟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去囤积纸张?” “那不行!礼曹衙门如果要买纸,咱们无权无职,甚至不如纸店东主背后的关系牢靠,如何能卖高价?” “那?”金斗吉一开始是欣喜,如今又变得疑惑。 马上汉阳科举,成千上万各地的两班中人们,会来此参加考试。不光是进士科文试,武科、杂科都要考。 所需要的纸张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不能用张来计算,用刀可能才恰当。 如果能提前布局,李朝朝廷肯定不会打自己的脸说没有纸,不考了,大家各回各家吧。 为了进行科举,即使纸张涨价,朝廷也会捏着鼻子买下来。最多用官威压人,让纸店背后的势力少赚一点。 洪大守固然有闵廷爀这个金大腿,可如果请动这位,那估计真的就只能赚一个跑腿钱。只有自己亲自下场,才有办法从中谋取最大的利润。 直接垄断市场,囤积纸张,太容易出事,也容易被查。 那么换个思路,纸怎么来的? 楮树皮和黄蜀葵! 一个是纸浆,一个是纸药。 黄蜀葵可以用别的替代,但楮树皮是长在树上的,削了枝剥了皮,那就要等明年再长出来才可以削了,短时间之内绝对找不到任何的替代品。 匿名派人去买断汉阳附近的楮树皮,马上李朝就要开始采购纸张。 想要纸就要做,想做就要楮树皮。到时候只要懂得收手,不贪婪,一两倍的利润不就是手到擒来? 17.幕后操纵坑纯王 洪大守不用赌也知道,就算天打雷劈,明年开春的科举也会照常举办。 如果仅仅因为纸张涨价,那根本不算什么事。倭乱之后,宣祖大王还都汉阳,而当时汉阳一片废墟,群臣倚断壁而坐。 一样开科举! 不开科举怎么证明你统治国家的法统! 在汉阳开店的,除了卖菜的小贩之类,只要有个门店的,哪个背后没人? 上面没人的你能在汉阳京城开店?今天开,明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礼曹的采购官吏敢对上头有人的店铺压价?指不定压的就是哪位宰相,哪位判书的店。反正使的是国家的钱,又不是自己的钱,干嘛要去做这个恶人? 清查纸张为什么涨价? 这年头官员什么尿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听多看多磕头,少干少说不办事。 就算出了一个清正廉明的官员,他到有空去查? 一场科举,所用的纸张如山如海。提前两三个月就要开始准备,而且重点是开科前半个月至一个月,考官就要锁院。 就要出题,出完题,几千上万份卷子,誊抄几十万张纸的试题,抄考卷的时间都不够,纸张必须立刻到位。 如果礼曹的官吏等到采购纸张的时候,发现涨价了。他很刚正不阿,决定不买了,等他清查以后再买。那不用烦了,科举肯定要延期。 不光纯宗大王被打脸,全李朝赶考的两班也能把他撕成八瓣。 反正纸店是不可能亏钱的,楮树皮涨价,他的纸就涨价。一样的利润,不会改变。 里外里不过是让纯宗大王多掏几个银子出来,脸重要还是钱重要? 最多事后清查,那时候洪大守早脱身了。 或者说,洪大守就不准备下场。他是要考进士当官的人,怎么能想着法子欺负十二岁的纯宗大王,坑他的钱呢? 金斗吉如今一直在官面上跑,以后哪天指不定也会当官,也不能出面。 但洪大守不是有好帮手韩家兄弟吗? 这两个人本来就是行商人,能说会道,精于计算。小商人的精明他们全都有,而且办事也足够放心,重点是嘴牢! 他们两个嘉山郡乡下的屁民,谁查得到?就凭只会欺负老百姓的捕盗厅?还是已经沦为党争工具的义禁府? 现代社会跨省办案,还有各种难处呢。搁1802年的李朝?你还想跨省办案了?有这个能力嘛? 很快,韩三石就回来了,由于马上举办科举这一利好消息的刺激,纸价已经开始上涨。 很好! “金大哥,你拿五千,我拿四千,韩老哥拿一千,凑一万。往后挣了钱,我拿五,你拿四,韩老哥挣个辛苦钱。如何?” 金斗吉虽然出一半钱,但他既没出主意,也没出人力,所以对于只占四成利润表示认可。 倒是韩三石一时没明白,他根本没有一千两,怎么可能入股这档子生意。 这钱当然是洪大守帮他出,以后挣了钱,再还给洪大守就是了。说白了就是洪大守转个手把钱送给韩三石而已。 “可以,你的主意,肯定是牢靠的。”金斗吉完全认可。 没多久,他就抱了一个小匣子过来。里面都是一百两一张的兑票,码了厚厚一层。 大拇指和食指往舌头上沾了沾唾沫,金斗吉开始点起兑票。一五一十,一张一张数过去。果然钱这东西,可能不仅是在洪大守的脚丫子里呆过,还有可能被金斗吉的口水喷过。 好脏! 五十张兑票,韩三石也点了一遍。确认无误,用一张绵纸封起来。 洪大守这边也点钱,不过洪大守的钱太碎了,江大江二卖小说,一本三钱五钱,带插图的一两二两的。给洪大守的也只能是碎的很的兑票,以及部分铜钱。 二两的兑票,五两的兑票,还好三个人都是会算的,最后足足点了一百多张,才把另外五千数清楚。 让韩三石立刻去和出售楮树枝的山林主人商谈,不要怕压手,签订合同,把汉阳左近的楮树皮都买断下来。 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一万两的巨款,直接交给韩三石,让他买完以后就找个角落猫起来,先躲上五天十天的。 等汉阳纸店的原料用完,要进货的时候再去楮树皮的堆场,提高一倍的售价,出售手里的楮树皮,卖完就跑,一个月以后再回来。 汉阳各个纸店的店家,对于突然的原料涨价,猝不及防。而且发现往昔和他们交易山林主人都没有货了,而有货的是一个口音不明,有点汉阳口音,又有点外地口音的陌生商人。 他们自然不愿意接受楮树皮涨价,开了科举,本以为能大赚一笔,凭什么要让原料商人一起进来切蛋糕。 他们于是选择不买!和韩三石并着,看谁熬不住。 汉阳纸商的动作自然被传给了洪大守,不想分蛋糕?娘希匹,老子直接砸锅! 二话不说就在堆场放火,一把火就烧毁了二千多斤,价值数百两的楮树皮。 纸商们慌了,这个狗东西要砸锅!立马联系自己的上面,准备来硬的。而韩三石放完火早就跑了,你根本抓不着。 朝廷要征购纸张的命令下来了! 国家的科举已经昭告八道,不能延迟,一定要按时举行。克定期限,汉阳的纸商一定要在二月初一之前交多少多少的纸到汉阳宣惠厅。 涨价!只能涨价!韩三石的原料涨价,那纸商们不能亏钱,必须一起涨价,这个锅让朝廷去背。 往昔开科,纸张涨价二三成,甚至三四成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突然一下子调用尽市场内的纸张,市场一定会波动。 可今年涨了一倍! 怎么办?买还是不买? 没有犹豫,礼曹选择买!科举就是科举,比区区万两来的重要得多。 既然朝廷肯出钱,纸商们也捏着鼻子找到韩三石接盘。当然他们也打着接盘的时候,过来弄住韩三石,把他打个半死的主意。 可韩三石只在堆场留了一封信,把钱存到京商李斗焕大房的本店账房去。 滑的和泥鳅似的,人早就跑往老家平安道去了。 18.殿上因纸起争斗 时间很快推进到1802年,文安武靖大王二年,嘉庆七年,厚雪层层,忽而进入二月。 韩五石从全罗道康津兵营回来,顺路还带回了一封回信。丁若镛只因当初的路边一面,居然还留有对洪大守的印象。 虽然生活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由于如今朝廷的局势波云诡谲。对于他这样流放远州的罪人,其他人都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是故在收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士人的书信图纸书籍时,丁若镛极其惊异。等观览之后,才发现是他以前就见过的蒸汽机资料。 只不过洪大守送来的材料更加完整,而且还是改良版的。 至于洪大守写给丁若镛的信则不过只是略表敬意,对于他这样的实干学者却被流放表示惋惜。最后提了一句说这个蒸汽机是英国最新式的蒸汽机,已经应用在汉阳的磨坊了,拜托他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改进吗? 总之话里话外就透露出一个意思。 常联系哦! 毕竟不管什么年头,认识一个有真本领的带科学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加上丁若镛还在发配流放之中,不趁此机会烧烧冷灶,等他平反以后,想找的话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见呢。 安排风尘仆仆的韩五石去休息之后,闵廷爀突然召唤洪大守去见他。 略一猜,掐算一下日子,洪大守就大致心里有数了。按照三月初科举考试来算,朝廷应该做出决定。安排主考与同考,进行锁院并开始出题。 闵廷爀既然还能召唤洪大守去谈话,那肯定是没轮上主考。至于同考,又不需要他这么高级别的官员去担任。 不知道是哪位大监担任主考?要是金祖淳干的话,那洪大守就稳了。 儿女亲家闵廷爀统共就通榜了洪大守这一个人,三十三个名额,给驪兴闵氏占一个并不过分。就算金祖淳也不会拂了闵廷爀的面子,指不定还能给洪大守混个二十来名,不做垫底。 到了闵府,门子很热情的给洪大守开门。虽然闵家的仆人不收红包,但闵廷爀并没有限制他们出去吃饭。 三顿酒下来,洪大守早就和闵府里得用的仆人们混的精熟。统共也花不了几两银子,谁叫李朝的席面更不值钱。 “令监今日下值好早啊!”看了看天色,顶多一点半,闵廷爀平时三点才下班的。 “是的,不过今天老爷回来时脸色不大好,似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嗯?你们有听到消息吗?” “没有,听给老爷抬轿子的德七说,今天宫里去了好几位大监。” “这么说是因为有政事上的争执?” “不知。”那门子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什么消息可以透露。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洪大守这下已经心里有数了。既然提前知道闵廷爀在宫里遇见糟心事,那起码能有个情感准备。 打开房门,轻轻走了进去。闵廷爀确实看来有点心烦,平时来,他总归在写写画画,或者翻看书籍之类的。这次居然一只手支着,另一只手漫无目的的敲击着矮桌。 “大守来了?坐下吧。”脚步虽轻,但能听见。 “大监唤我何事?” “最近朝中有件事儿,不知道你听说没有?这回科举的纸张征购价钱涨了一倍多,差点让科举延期。” 洪大守能不知道吗? 幕后黑手就是他姓洪的,一肚子坏水,坑了纯宗大王好一笔银子。 “知道,之前差家人去购纸,听说了纸张溢价的消息。”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利欲熏心之辈,居然在国家的抡才大典上动手脚!真该死!”闵廷爀重重的一砸矮桌。 生气了!真是令人害怕! 还好洪大守之前就筹划过了,各项准备都很足,他就没有想过要下场,甚至都不准备沾上这件事。全程都是韩三石出面,洪大守别说登场了,整一个在幕后操纵的黑手。 而韩三石目标就小多了,又是外地人。实在不行就报一个病死他乡,花上几十两,一个新户籍立马就能登上。 反正国家的户籍黄册都是假的,里面的那些纳税良民,有的都死了一百年了,照样是这个名字在纳税(真事嗷,白骨征布)。 换身份的话,想顶哪个户口就顶哪个户口,方便得很。 “朝议决定要办理此事吗?”洪大守假装随意的问了一句。 “政事千头万绪,哪有功夫去管这事儿。” “就这般不了了之?” “哪儿?今天为了这事,朴大将进宫了!” 朴大将?这又是哪位大佬?朴宗庆不是干着户曹判书吗? “朴大将是?” “今上圣母绥妃之父,原任通政大夫,吏曹判书,亦是朴户曹之父。现任禁卫大将朴凖源。” 禁卫大将?说起来威风赫赫,其实是个空壳子。李朝的精兵都在训练营,而控制训练营的直属长官是训练都监,实际领导是备边司提调。 嗯,备边司提调也是金祖淳担任,感觉这小朝廷但凡是个重要的不重要的官都是金祖淳在干。颇与一百四十年后,身兼三十余职的那位先总统空一格相似。 一个无兵无权的半退休养老官员,至于吗?朴凖源是纯宗大王外祖父,金祖淳还是纯宗大王岳父呢。半截身子都埋了土了,出来争个屁。 要争也应该是被世人称为“朴台”的朴宗庆,这个潘南朴氏的当代领袖人物出来争啊。 “朴大将入宫与枫皋大监起了冲突?” “当庭争辩,大王大妃都不能阻止。” “只为纸张溢价一事?”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洪大守心内呵呵。 “朴大将直言枫皋办事不力,国家抡才大典竟能出此等差池。” 就说嘛,党争就是这样,找个由头互撕,拆台!就算扳不倒你,恶心你一把也是好的。至于纸张涨价?谁管你啊! “事出突然,错并非在枫皋大监啊!” “是啊!可………唉………”闵廷爀长叹一口气。 “今科的主考与副主考,不再由枫皋向今上举荐,而是要明日廷议公推。” 啥! 啥! 啥! 你特么说啥! 主考特么要换人! 19.身在局中却无力 洪大守的心情根本无法掩饰,或者说他还没有到连这种事都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 这算啥?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挖坑给自己跳?还添把土。 老天爷咋这么爱跟自己开玩笑! 也不是缺钱缺的要死,自己这双贱手,怎么捞了这么一笔钱。一万两五千两啥时候不能赚,可一个进士要等三年,三年后指不定主考是谁呢。 看到洪大守脸上的神情阴晴变换,闵廷爀以为洪大守是担忧此次科举中不了而烦心。毕竟原本说的好好的,四代家系,身份姓名都报上去了,就差走程序当进士了。 突然说不一定能中了,这不是玩人嘛! “你也别急,明日廷议结果尚难预料。” “大监有腹案?”洪大守这不是急的,这是留下了悔恨的泪水,打落了牙往肚里吞。 “原本枫皋属意于礼曹金(鲁敬)参判,但明日廷议他的分量怕是不够。” “难道是大监您?”洪大守自然知道金鲁敬,前不久还在闵府碰见过,这位仁兄估计当时就是来跑这任主考的。 重点当然不是这个,如果明日廷议参与廷选的主考官是闵廷爀的话,那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位刚刚圆满完成陈奏请罪,使嘉庆没有动怒,维护了国体的官员。风头正劲,谁人可比? 而且闵廷爀上去了,那不就等于洪大守上去了? “并非是我,枫皋准备举赵司宪(大司宪赵得永)担任主考。” 这位仁兄洪大守还是有所耳闻的,搁中国这就是御史。金祖淳的手指到哪儿,他的炮就开到哪儿。这位赵司宪是金祖淳这一派又一名得力干将,重点是他比闵廷爀会喷人! 明天廷议肯定是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不会喷人那肯定占据不了上风。 闵廷爀是个文艺的官吏,会办事,但开炮远不如赵得永来的厉害。如今主考的文化水平已经沦为次要问题,主要问题转换到了党争上。 谁能吵出来,推举出主考,谁就获得了一场阶段性的胜利。 “不知其他人选是谁?”赵德永有战斗力,可保不住别人推举的更有战斗力。 “据我所知,朴台似乎准备推举李书(叔)九。” 哦嚯! 如果说前面的赵德永是小钢炮,那这位李书久就是克虏伯大炮,甚至巴黎大炮! 李书久不是潘南朴氏的人,他不属于任何一派,算是疏远的宗亲。 所以他炮打全朝廷,从大王大妃开始喷,是个外戚当权者他就喷,死命喷。对于一切除开纯宗大王的掌权者都是一个喷字。 谁叫他姓李呢! 整一个大喷子,啥事都不会干,喷人一流。指出问题,无法解决。但偏偏这种人还名望高深,因为他敢骂当权者。 反正他不当权,不用办事,不用处理军民政务。只要喷就得了,喷的越厉害,给他点赞,夸他忧国忧民的人越多。 真让他做宰相,那用不了三个月就能被别人喷出屎来。 而潘南朴氏推举出这么一个人选,其中的意味到底如何真的难以猜测。朴凖源自己都被喷的体无完肤,当年要不是绥嫔生下纯宗大王,朴凖源极有可能就被李书九给喷出朝廷了。 洪大守在党争上面毫无经验,这种东西那是真的看不透。 “还有其他人选?”当下很难判断这两位喷子的水平,毕竟消息面不够广。 “金扬州(贞纯大王大妃之弟,原任扬州府,金观柱)。” “康宁殿不从中说和,难道也要入场?”垂帘听政的金大妃所依靠的僻派由于先代正宗大王的压制,其实也很需要靠科举壮大势力。 金观柱和贞纯王妃两人的长兄金龟柱本来在正宗朝还算有所权势,可惜被正宗大王强力打压,整个僻派差点被连根拔起。金龟柱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流放,然后暴死! 就毫无缘故的突然暴死! 号称明君的正宗大王也有这般狠戾的时候。 试图恢复僻派的势力,这次科举就是大好的机会。于是金观柱也必须跳出来,争一争。 况且他背后还有沈焕、权裕、金达淳等一批僻派的内外官员摇旗呐喊。势力虽不及前两位大喷子,但也足以在朝堂上三分鼎力。 说句实话,闵廷爀已经没有心思去管洪大守中进士这种小事了。他现在整个人全部的精力都汇聚在明天廷议的事情上,如果明天不争一个你死我活,分出一个高下,那金祖淳这一派的势力必定受到打击。 百尺竿头,只能更进一步!一旦退却,必然万劫不复! 金祖淳的三代(七、五、四)先祖父全部都是死于党争!活活拷打致死的也不是没有! 就算死后平反,追赠“忠献”这样的美谥,追封领议政这样的高官,有什么用?人都死透了,美名再高自己也享受不到。 活着的时候,如果政治斗争失败,三代先祖父的惨死时刻警醒着金祖淳。以及金祖淳这一派的大小官员。 朝堂上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情脉脉,虽然有妥协的时候,但也有身死道消的可能。 洪大守没有在这种事情上插手的资格,甚至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这已经是党派实力的较量了,出一两个奇谋妙策根本不管用。斗争明面化,毫无遮掩。 想靠小聪明在这样的大漩涡中激起浪花?那怕不是直接被卷入深底,尸骨无存。 就算想要一言而触动君王,君王才几岁?十二岁的纯宗大王管个屁用! 坐在大殿的朱漆广椅上,除了做一个泥塑木雕之外啥也做不了。王座后面可是垂着帘呢,贞纯王妃不仅仅是听政,还主政。她只要不撤帘,最后签字盖章的就还是她。 甚至明天闵廷爀可能都没太多的发言机会,想要扭转整个局势,还是要看明天廷议上几位顶层大佬的交锋。 潘南朴氏搅局,僻派试图恢复权势,金祖淳要稳固自身的基本盘。各有各的算盘,各有各的目的。 虽然身在局中,但连棋子都算不上的洪大守很无力。 20.洪氏旌表为节妇 这次的进士估计要黄! 洪大守要开始准备退路,铁山豁免一切欠税的事情已经办好了,老家应该知道洪大守在汉阳有几分薄面,洪氏在家估计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既然进士中不上,洪大守也不准备捐官,还是弄钱来得实在。 让林尚沃和韩五石带着一个工匠去五峯山,洪大守还要在汉阳等消息,暂时脱不开身。 用蒸汽机以及每年一千五百石粮食和六孙谈一桩合作,五峯山的铁矿,一人一半。洪大守用技术和粮食入股,并由林尚沃而接通湾商,进行生铁的承销。 和贼合作,说出去对洪大守有害无利,也只能让韩五石和林尚沃出面。 洪大守另外写了一封长信,让林尚沃带回去给洪氏。家里的粮食和布都交给林尚沃,都拿来招募流民和矿工。 今年免税一万四千石粮食,超过千段的军保布。这么大一笔资产,不拿来利用就是傻子。 设法在铁山湾建立一个能走船的小海港,方便产的生铁从铁山直接拉走。至于造船,还不必要太急,雇佣湾商的船队即可。 反正大部分的铁也是要走私去清国的,洪大守没有这样的关系,也没有这个渠道,不如就承包给湾商。 办下这样一桩大生意,林尚沃在湾商指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就当是洪大守助推他一把。 ……… 身在铁山的金进士突然接到汉阳发来的文书,铁山历年以来的所有拖欠全部豁免,而且当年的赋税减征。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人才,这才几个月洪大守就办到了。 而后没多久,纯宗大王一封教旨明文发往平安道各郡。 “寡人之为国也,奖善褒忠。兹有铁山郡铁川县洪氏,温淑仪端,行止忠节,守贞不改,一十有五年矣。 寒素饥馑不夺其人,苦恶卑荒不改其色! 堪为士民称颂,教谕万端人庶,咸闻周知,旌表其志。 云云……” 自即位以来,第一封旌表节妇教旨! 平安道各郡俱闻,这个洪氏是谁?哪家的两班妇女?丈夫死了十五年,那肯定都穷的揭不开锅了。怎么能在汉阳活动到一道旌表? 最近也没听说铁山郡出什么进士生员啊,怎么可能会有能上达天听的的人。 稍微一探问,就知道了铁山郡洪大守的名字。已经被乡班保举,四祖通名,送往汉阳应科去了。再一打听,洪大守还做过大殿右承旨闵廷爀的随员出使清国。 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全都赶到洪大守家,恭祝洪氏守节忠贞,名扬天下。 而洪氏正蹲在院子里做大酱,七八十厘米高的陶缸她刷洗起来有些吃力。不过她一直过着相对辛苦的生活,倒也甘之如饴。 村外很快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汉阳的一名持平骑在马上,被人簇拥着来到院外。 铁山头头脸脸有些体面的人全都到了这座小院子,金进士看洪氏在刷缸,赶忙去扶起她。 “老夫人,真是寒素不改守节之志啊!” “金老爷?这是?”洪氏愣住了。 “洪贤弟在汉阳出息了,为老夫人你请来了旌表教旨!” “旌表?我?大守给我请来的?”洪氏一时间语无伦次。 “快换身衣裳,接旨吧!”金进士说完,几个各家的媳妇婆子拥上前来,把穿着布衣,戴着木钗,即使洪大守给了她钱也不舍得多花一分的洪氏扶进屋子。 那名传旨的持平来前打听过,没想到洪大守家真的是一个穷的不能再穷的两班户。本以为这是一趟苦差事,正准备哀叹。 铁山郡守宣烟却过来为他张罗了一座野营,女乐和酒席一应俱全。而金进士等乡班也悄悄拿出白银三十两交给他的家人。 在汉阳算个屁的那名持平这下子绽开笑颜,他在铁山终究还算是天使,体面可大。 更令他惊喜的是洪氏也不是真的穷,居然也取了二十两银子,呈送给他。尚未宣旨,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到手,简直比他给纯宗大王干三年挣的还多。 很快洪氏换上了她唯一一身绸缎丝衣,甚至还有其他人送给她的假鬓,以及许多首饰钗环。 还别说,打扮起来,颇有一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模样。 于是在两名女子的搀扶下,洪氏恭敬的对教旨行叩拜大礼。那名持平也和唱一般,开始把数百字的教旨宣读出来。 洪氏不怎么识字,但是对于用汉语宣读的教旨还大概能听个一二三,毕竟以前洪大守天天在家从早到晚之乎者也。十几年下来,她也算半个文化人了。 别的也许没听懂,但是她成为社会地位高于外命妇的旌表节妇她听懂了。因为她忠贞守节,十五年不改忠志的行为,她将得到免去全家赋税劳役的奖励。 国家和政府会出资在她的乡里为她建造一座贞洁牌坊,并将她的事迹写入县志。 所有在场的铁山人也都是与有荣焉的样子,似如今这个时代,忠孝节义深入人心,虽然不一定能人人做到,但做到的人仍旧广泛的受到全社会的尊敬。 成为节妇甚至可以比拟男子科举中试一般的荣誉,不仅能够光耀门楣,甚至还能壮大家族的势力,获得乡里百姓的投效。 教旨读完,宣烟代表铁山郡呈上土仪五十两,他治下出现节妇,代表他教化有方,指不定考评就能为优,就能调离铁山这个穷山沟,去南方富庶的大郡。 虽然不认识洪大守,但宣烟却对洪大守产生了巨大的好感,感叹着朝中有人好做官,掏钱掏的特别迅速。 等林尚沃和韩五石到洪大守家时,只见到四乡络绎不绝的百姓,希望投靠到洪大守的名下,成为洪大守名下的奴婢。 而村口的道路上,即使尚有积雪,却已经开始堆砌石料,平整路面。 一块正面雕刻着“守节不渝”,背面雕刻着“旌表教旨”的石制大匾被安置在石台上。 很多石匠以及木匠,正在敲敲打打,为开春后竖立起一座铁川县唯一的贞洁牌坊而努力。 21.李书久一力搅局 洪氏在家欢天喜地,满郡的大户集资为她建造贞洁牌坊,整修宅院。还采访故老,收集她十五年来住寒窑破洞,吃粗糠稗子,含辛茹苦养育洪大守的事迹。 洪大守却急的直跺脚,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听周围各家宅院里凌乱的声音,那是典洞与校洞各处可以上殿的大监们在摩拳擦掌,准备去昌庆宫大战一场的声音。 家里做早饭的厨娘已经起来了,看到洪大守披着衣服站在院子里,连忙端了一碗热粥过来。 粥还烫,可尚未退却的寒风很快就席卷它那点热度,洪大守食不知味,吃到一半,粥都凉了。 “怎么这么早起来?廷议推举考官,起码也要到巳时末才有结果。” 金斗吉也披着棉袍子,出来吃早饭,他每天作息比洪大守规律。毕竟要晚上请大人们去吃酒,早上去衙门混脸熟。 “总是急,睡不着。” “要我说,你不如回丰山洪氏续谱,那样再差一个别试总能过的。” “别试终究不是正途,如非进士科文试出身,终究不美。” “朴台是进士?闵监是进士?金判是进士?除了枫皋大监是进士,谁还是进士?”金斗吉掰着手指,给洪大守数了起来。 诚然,这些高官显爵大部分是通过别试这种特别考试获取功名的,也一样做官。可他们背后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可以为他们在别试中抢夺名额。 洪大守自己光棍一个,根本没有家族势力。除非真的和金斗吉说的一样,去认丰山洪氏的家门,做丰山洪氏的子孙,那也许还真的能混一个别试中试。 “所以说啊,今年不行,明年再来。反正有门路,怕什么?” “还是老兄你看得开。” “我这不是看得开,我这是肉不在我碗里,说话轻省。肉在我碗里的话,我比不过你,指不定已经去光化门外等消息了,哈哈哈哈哈。” 金斗吉用手指了自己,又指了指王宫,笑着和洪大守坦诚。 倒是一句大实话,劝别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理智清明,可自己陷于其中就难能自脱咯。 不过有个人插科打诨,洪大守暂时倒也心静了下来,坐到了屋里。随意的扯过一本书,也不是真要读什么,打发时间而已。 大约难捱的熬过了三个小时,街上突然喧闹起来,唤了一个仆人去外边打听。 话还没出口,就听到举着红旗,放腿狂奔的铺兵向汉阳四方通报。 经殿上公推,大王应允,弘文馆大提学曹允大担任壬戌科进士主考官!即刻索院闭厅,并副考及同考官一十二人,一同进场。 三方推举的人选全部扑街,路人一样的弘文馆大提学曹允大突然点考。 弘文馆可以理解为国子监,也就是说最高检察院副检察长,副省级地市长,外加一个大王叔叔,吵了一个天翻地覆,然后便宜了京师大学堂校长。 这算啥? 洪大守即刻起身,去往闵廷爀家中。才到,却发现闵府的人喜气洋洋,正在打包行李,被褥,衣服,以及些许的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一打听,闵廷爀之弟闵景爀担任本次进士科同考官,已经锁院,家人们正在收拾他日常要用的东西打包送进考场。 先惊后喜! 闵景爀素来没有任何交情,但他大哥闵廷爀洪大守熟得很啊! 而身着常服,头戴乌纱的闵廷爀也喜气洋洋的回到家中。看到在门房向他鞠躬的洪大守,也一并叫他进屋。 “闵大人点选同考,实在是天下儒生膺望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洪大守先恭贺起来。 虽然做主考才能算是天下儒生的“师”,但做同考也能算半个吧。担任考官不仅可以壮大闵氏的声望,也可以扩充闵氏的人脉。 “实在是意外,实在是意外!” 闵廷爀挥挥手,娓娓道来。 赵得永和金观柱两个人都是对主考官志在必得,所以廷议上最积极,互相开炮。连先王都搬出来了,引经据典,各自拆墙。 朴宗庆看他们吵的欢,突然发言要推举李书久。原本在角落装死,并没有权势的李书久一挺,然后大喜,浑身斗志焕发。 终于轮到我表现的时候啦! 别人背后都有人摇旗呐喊,李书久却只有孤身一人,但他浑不在意。充分展现自己巴黎大炮的威力,猛烈开喷。 赵得永是增广试出身,不是进士,李书久直接喷他是汰烂充数,花钱运作来的狗屁出身。而且替赵得永说话的好几个是别试出身,立马哑火。 你有本事你去考进士啊!这种本事都没有,你有什么脸去做主考? 赵得永被喷的不敢说话,当场败退。 金观柱更惨,他是由于他姐姐贞纯王妃的原因,以外戚的身份,荫叙为官。说白了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书久也是敢说,当场就骂他“裙带振袖而起之小人辈也!” 偏偏手下开炮,大佬们还不能下场。亲自下场那就没脸了,以大压小了。 金祖淳是正儿八经的探花郎,正宗大王钦点的进士,肯定没法喷,但他身份太高,不适合去做主考官。 于是李书久全场开炮,大杀四方,眼看就要不能收场的时候。 纯宗大王开口了! “满殿忠贤,何人是进士出身?” 很普通的问题,可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回答。即使有功名在身的,也大多数是别试这种临时增加的考试出身。正经进士的,反而很少。 “除开国舅(李朝专称国王岳父为国舅),满殿竟无一名进士吗?”纯宗大王有点吃惊,自己手下居然是一票酒囊饭袋。 “臣下是进士出身!”这时候弘文馆大提学曹允大就站出来了。 “那便由你主考罢!”纯宗大王金口玉言,加上当时场面太难了,帘后的贞纯王妃也不好阻止。 金祖淳终于明白过来朴宗庆的意思,潘南朴氏故意不推荐自己人,就是要让李书久上台来搅局。 我得不到,你们也休想得到! 原本在弘文馆只能看看书,写写诗的曹允大天降之喜,立刻下跪谢恩。然后闵廷爀当庭写旨,纯宗盖章。曹允大领了旨意,在宫门口告诉家人这个消息以后就锁院了。 而当时在殿上的闵景爀由于是进士科乙等及第,也天降彩蛋,被任命为同考。 壬戌科这一科大约是李朝历史上唯一一场全员进士去主持的“最公正”的科举了吧。 22.昌庆宫外进士科 曹允大这么一个不掌权的“美官”,清贵的学职,突然被点考,包括金祖淳在内都没想到。 毕竟各派都早已选择好了人选,也大致上安排好了三十三个进士的名额。甚至可能钱都收了,然后突然说主考官换人了,这可就锤子了。 在东亚的官僚体系内,做高官不一定要是进士,但进士出身一定是官场上最受人恭维和尊敬的出身。 北宋狄青赫赫武功众所周知,仅仅因为他不是进士,即使做到一路总管,高官的高官。韩琦一样在他面前杀他的部下,当狄青说焦用是杀敌的好男儿时,韩琦直言东华门外唱名的进士才是好男儿。 晚清的左宗棠只是一个举人,虽然也有谣言说是他考中了进士,但是湖南的名额让出去了一个,所以把他给划掉。等他已经做到钦差大臣、陕甘总督时,别人一样嘲笑他这辈子立下天大的功勋也没有屁用。不是进士,死后就当不得一个“文”字。 不管是谁嘲笑他攻击他,总之是把左宗棠给彻底惹火,要撂挑子不干了。最后还是慈禧做主赐了他一个进士出身,才让当时已经是总督部院大臣的左宗棠平息下来。不然他一把年纪还要去参加科举考试,搏一个进士出身。 而在李朝,刚刚李书久满殿群嘲喷人,可同样没有人敢多比比。就是因为他们不是进士出身,就是低人一等。 再往后权势喧天的兴宣大院君李罡应还没发达的时候,他的长子李载冕,也就是后来的李兴王,李熹。也想弄一个进士出身,光耀门楣。 李罡应为了让儿子中试,花费数百金去贿赂当时的主考官南秉哲,人家根本看不上他这点钱。最后李罡应去求到金祖淳的孙子金炳冀,希望他出面通榜。 为了这么一个进士,李罡应典当家中一切财产,连老婆的嫁妆都卖尽,送去金炳冀府上。人家回了他一句“知道了,回去吧。” 最后李载冕确实中举,但他一个出身全州李氏的真正王族,为了中进士,尚且需要这般低声下气去求人,就知道在李朝想要中一个进士有多难。 要么你家里的权势足够大,大到能让主考为你通榜。否则你就是天大的银子也不好使,人家不要你的钱。和钱比起来,一个进士头衔拿去送给别的两班豪强,不譬于一份豪华大礼。 这一届壬戌科太过于突然,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还真有可能会出现罕见的公平公正,因为曹允大根本没来及答应任何一个人通榜,也没收到任何一个请托。 殿上一句“既然你是进士,就由你主考罢!”像大馅饼一样砸中他,猝不及防。 如今已经锁院,只字片字不许入内,各家的家人仆役也不许入院。只允许送行李包裹,这些都会拆开检查,防止夹带。 根本没办法做暗号做标记,或者通信消息,想要联络上这位曹大监几乎不可能。 来参加的都是两班子弟,以及极其少数罕见的中人和良民子弟,选谁?选了金家的朴家怎么办?选了朴家的赵家怎么办? 洪大守估计曹允大现在肯定悔恨万分,怎么没让自己家族的所有男丁过来赶考。 反正都要得罪人,不如把自己家的兄弟子侄全部安排上去拉到。李朝可不兴什么五服以内登名避让,你要是避让考官,那科举就没法考了。大家族都是联姻,不是姨父就是姑夫。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闵廷爀和他弟弟闵景爀提过自己没有! 如果闵景爀能记得洪大守,那准备谢师宴就行了。份例的银子,以及中试考生该给考官的银子洪大守尽有。 “大监,不知令弟是否知悉学生?” “放心,他省的!”闵廷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大监的恩德学生此生此世,没齿难忘!” “尚有大半月的时间,你且回去习字吧,不要再做他想。” “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隔壁的大清,如今的科举就已经开始看重字写得如何,如果字写得极好,内容答得稍差,也可能中举。如果字写得很差,内容答得还行,那极有可能就直接淘汰了。 这一风气到道光以后更甚,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大卷(会试用大卷,殿试用白摺)上不能有一个污点和修改,必须是规整的蝇头小楷,不然直接和中试无缘。 李朝这里没有这么夸张,但也不是随便写写就行的,说到底还是要工笔小楷才算合格。 洪大守是个朴素且平凡的人,暂时不敢和全天下两班的科举作对,老老实实回家习字。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积雪早就消于无形,杨柳抽芽而发,院中甚至还有了鸟鸣。 三月到了,李朝的壬戌科进士文试便也如期降临。 躲了一个半月的韩三石终于又跑回来洪大守身边,不仅人回来了,还带回了倒腾成松商朴周命大房开具的兑票两万两千两。 按照事前四五一的分配原则,和金斗吉分了帐,洪大守志气满满的去参加进士科。 由于考试的题目并不是太多,不需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这样。李朝的考试是在昌庆宫前的大广场上,放上数千张乃至上万张草席,让生员们席地而坐。 然后你是手臂做案书写,还是直接把试卷放地上撅着屁股答卷都随你,反正不管。 也没有什么考棚号子,就是露天的,答吧! 很难想象,要是下大雨刮大风咋办。可按照记录来看,一般科举的日子还真没有几次因为天气而延误推迟过,可能是和季节有点关系,初春雨水没那么多,西伯利亚冷风又退了回去。 洪大守验过四祖清单和乡班保举之后,也被引到了一张席子上。倒也不虞走错,中间御道两侧插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字样的旗帜,按照千字文来分行列。 到底以后是去干什么买卖,就看今天这一锤子下去了。 成与不成,全在一日之间。 23.竟有神仙来助我 洪大守答卷是比较轻松的,或者说整个广场上绝大部分答卷的考生都很轻松。因为大家心里其实有数,能中的一定能中,不能中的也绝不可能祖坟冒青烟。 除开安排好的人选,大家争得是剩下来的那寥寥无几的名额。 这时候真才实学、妙笔生花真不重要,不如写一点歌功颂德的话,或者逢迎考官喜好的内容到还有可能中试。 洪大守还在读题,却发现自己左边的一个年轻人居然已经在写大卷了,虽然只是在登名,但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两张席子靠的挺近,洪大守两眼都是50,视力好得很。所以这个年轻人的四代家谱看得分明,一字不漏。 曾祖吏曹判书赠左议政赵讳尚絅 祖吏曹判书赠右议政赵讳曮 父吏曹判书赵讳镇宽 哦豁!是一位神仙考生! 不用看这位考生叫什么了,他就是出身全李朝历史上唯一一个“五代冢宰”,可能也是全世界历史上唯一一个祖孙五代人连续全部担任全国人事部长的家庭。 丰壤赵氏年轻一代中最璀璨的明星,开创丰壤赵氏势道政治,李朝宪宗大王的外祖父,将来的丰恩府院君、训练大将、御营大将、吏曹判书赵万永! 可能是洪大守盯着人家看得太久,赵万永有所察觉,便也转过头来,朝洪大守微微一笑。 他的视力似乎也很好,瞟了洪大守的大卷一眼。看到洪大守只有曾祖一栏写了从六品捕盗从事大校一职,祖父以及父亲都是儒生。 赵万永有些惊奇,这样的履历,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家中肯定是穷的死去活来。甚至有可能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来汉阳参加考试。 等看到洪大守这三个字之后他突然了然,四五个月以前,他们家在汉阳的磨坊换装蒸汽机,所有的牲口都给卖了。只让几个雇工去河边挑石炭回来烧就行,一部蒸汽机碾一天比得上一座几人高的水车碾三四天的,十分好用。 一念至此,赵万永便和洪大守点头致意。洪大守慌忙还礼,微笑以对。 本来以为这也就完事了,这章就翻篇了,没想到赵万永突然挪开镇纸和砚盒盖,把大卷移向洪大守的方向。在保证洪大守看得清楚之后,才重新用镇纸压住。 什么意思? 官方爸爸给我开后门了? 洪大守不由得一愣,突然想看看是不是变天了。 等一抬头,春天的太阳一样刺眼,还没直视,就差点被晃瞎。老天爷肯定没瞎,那怎么就突然给我开挂了? 仔细想想,壬戌科的状元,不就是赵万永!【注1】 这也太稀奇了把!洪大守要是抄了赵万永的卷子,岂不是也能做状元! 小心的四处观望了一下,除了广场上站班的御营厅禁卫官兵,以及昌庆宫内的大殿别监之外,并没有任何一个闲杂人等。 殿内并没有纯宗大王在座,实际上不是每一次进士科都会有大王亲自巡视。除开大红礼棚里端坐的十几位考官之外,场内别无其他的官员。 洪大守的席子在“荒”字行,与大殿隔得有些远,略微看了看,实在没有看清哪个是闵景爀,只知道中间端坐的那位一定是曹允大曹提学了。 监考在放飞自我,学霸的考卷又看的清清楚楚。 抄还是不抄? 先看题先看题!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要写一篇史论,由于今上大王新立,今年进士科文试自然有所意指。曹允大出题并不太刁钻,甚至可以说平实,就看考生怎么答了。 洪大守还是判题,赵万永却已经开始刷刷刷刷答题,连草稿都不打。 果然是神仙考生! 不仅家世背景强大到首屈一指,这答题的水平也绝对是真的神仙。 反正现在的状况就是洪大守正在参加国考,旁边出现了份标准答案。而且可以肯定是几乎满分的那种,重点是没人管,可以随便看。 偏偏他又和国考不同,据传国考省考出现正确率超过一定百分比的卷子,成绩太好就有可能判为雷同卷或者考试成绩无效。 而眼前的考试,纯粹就是主观题,看立意,看文笔,以及看爸爸。 有什么不可以抄的? 大不了抽十改一嘛! 谁还没抄过作业啊,稍微改错两个地方的道理谁不知道? 洪大守只要把他的论据改成别的也就是了,而且洪大守肚里的论据太多了,多的数不清。 这全都要感谢九十年代末到世纪初的那批动画制作者,有两部动画非常非常好。《中华传统美德故事》、《中华勤学故事》,实在是中国动画不可多得的瑰宝。 别看这两个都是动画片,但是里面讲的都是各种历史典故,生动形象,富有教育意义。反正洪大守记得清楚,连主题曲还会唱着呢。 这时候赵万永已经开始叙述申不害和商鞅变法的各种内容,以及丞相和王安石两人在治国理政时所采用的举措,与申商二人的区别。 从各方面,旁征博引,引经据典。那写的是真的快,用某点水货们的原话就是“尿崩”! 一气呵成,全程不超过半小时,上千字的史论就完美书成。没有停顿,没有墨点,没有别字和涂改。 到底是以后要开创丰壤赵氏势道政治的人,论经学典籍,文艺才华,赵万永之能胜洪大守百倍。可能洪大守这辈子都无法在文道上望其项背。 赵万永看洪大守念念有词,似乎在通读自己的史论。他对自己的才学非常自信,这次发挥的又极好,于是任由洪大守在那里看。 最后轻轻用笔在充当草稿纸的壮纸上写了一句“可否?” 人家一问,洪大守也揣摩的差不多了,在纸上写了一个可,便也快速的写起卷来。 而赵万永扫视了一圈广场,竟无一人交卷,暗自一笑。 然后极为洒脱的走到红帐前,做了第一个交卷的考生。 【注1】:赵万永是这一届的进士,但他不是状元,他弟弟赵寅永晚几科参加进士文试,那到是真的中了状元。这里纯粹是为了配合剧情,反正这一科的状元我翻来覆去也没查到,管他是哪只菜鸡了。 24.万永爱我西洋学 红帐内的考官们似乎都认识赵万永,对于他第一个出来交卷,赞誉有加,频频微笑点头。 到底是朝中有爸好中试,这还没考完呢,像极了已经在恭贺状元一样。 虽然他确实就是状元。 洪大守略看了看,还是继续伏地作答。思路是模仿赵万永的,立意也绝对没问题。论理来说既然赵万永能中状元,那除开他们家代代吏曹判书的显赫地位之外,他的内容不犯政治忌讳肯定也不会有问题。 洪大守只要保证内容中没有自己父亲、祖父、曾祖三代的姓名,以及李朝历代大王的名字即可。如果漏洞出在这种地方,因此而直接淘汰,那真的是有苦说不出来。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洪大守的大卷也答完。最后拿起来通读了一遍,还算朗朗上口,字迹也差强人意。虽然练了半个多月的小楷,到终究不是长年累月,练笔不辍的人,看的过去而已。 最后检查下来,还是有两个别字。但宁肯错,不要改,改了卷面就脏了,脏了的卷面比两个别字难看多了。反正不影响阅读,只要卷子能到闵景爀面前,洪大守自认问题不大。 看了看周围,已经有那么两三成考生交卷。洪大守也不等了,赶紧交卷,屁股坐在草席上,下面直接就是地砖。任谁过来坐上三个小时也硌的疼,何况还不许站起来活动。 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放进小匣子,夹在腋下,捧着卷子就往考官所在的红帐走去。 走的近了,终于看到一个和闵廷爀四五分相似的男子。肯定是闵景爀,将来兴宣大院君李罡应的外祖父。 虽然应该已经保险了,但是洪大守不敢疏忽,还是特意把卷子呈交给了身着蓝袍的闵景爀。并认真的鞠躬行礼,等候收卷。 闵景爀看了一眼登名的四祖家姓,等看到洪大守的名字时,抬眼看了一下洪大守略微点了点头,朝洪大守示意了一下。 “且退下吧。” “是。” 洪大守再次弯腰鞠躬行礼,他看的分明,虽然卷子上的姓名被用纸糊了起来,然后被卷了起来,贴上封条。但却特意放在曹允大脚边的一个篓子里! 考帐内几十个篓子,有好几个已经放满了,唯有曹允大脚边的这个篓子,只有区区的六七份卷子。 心下大定! 稳了! 谁说不能作弊?终究还是拼爹的考试。虽然考官选的突然,但终究还是从满朝文武中选出来的考官,谁还没几个亲戚朋友来着。 大概曹允大可以保上十个名额,其他的考官一人两个这样。虽然考前没有提前安排,但家族里的后生,亲近的政治盟友子弟,大家心里都有数。 本以为会是最公正的一场科举,到头来,还是刷脸。 这下,那些做宅男的可就完啦!明明自己爸爸的好朋友在上面坐着,自己不认识,人家也不认识他,连投卷给谁都不知道。 不投对卷,人家跟你没有利益关系,才不管你的死活了。 反正洪大守投对了!我管你们死活呢。更何况洪大守只要一个倒数三五名就好,完全不想和其他的大哥们争名次,进士就得了,管他第几名。 你们去抢状元,关我屁事? 走出明政门,算是跨出昌庆宫正殿明政殿的范围。也就没有御营厅禁卫兵管你了,洪大守就差跳起来雀跃,开心的和一个三岁的孩子似的。 可没想到赵万永却站在台阶下,看到洪大守出门来,居然还朝洪大守挥挥手。 “叫我?”这啥意思啊,神仙考生要干嘛? “赵兄施我援手,在下感佩莫名。”洪大守迎上去向他拱手。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赵万永挥挥手,浑不在意。 “听说上次燕行,你带回了很多清国及西洋书籍?之前备考在家,家父不允我出门交友,如今正好,可有什么新奇的书籍?借我一观。” “是有些,赵兄要看尽可拿去!”原来是要借书,根本不算啥事。 “甚好甚好,你住何处?今日家中还在等我消息,明天再登门拜访。” “典洞……” “好!”赵万永极为快意的样子。 想来这位将来执掌国家政权的大佬,应该也是一位西学爱好者。作为李朝的顶层士大夫家庭,又常年居住在汉阳,实际上并不与世界脱轨。 后来他的弟弟赵寅永甚至和俄罗斯驻华使节交好,两个人交相唱和。以至于在万里之外的圣彼得堡,留下了李朝自己都没有记录的赵寅永诗词及手稿。 对于欧洲的政治经济、科学发展、医药人文之类种种,李朝的上层士大夫有的是消息渠道。其眼界之开阔,并不输给欧洲本地的贵族士绅。 没想到在九门提督衙门的废纸堆里搬来那些杂书,居然还有这样的功效。虽然闵廷爀也会抄录和收集一些时政消息情报并送回国内,但哪有洪大守直接帮人家半仓库的书全搬回来,来的详实丰富。 反正除开部分工业技术图纸和说明书,其他的建筑、绘画、音乐、历史之类的都可以直接送给赵万永。谁知道这位根本还没孩子的年轻男子,将来会成为翼宗大王(后追赠文祖翼皇帝)孝明世子的老丈人。 而且洪大守这也不算投靠,或者脚踩几条船。身为两班认识个把的其他两班子弟很正常,就算是吏曹判书家的儿子又如何?洪大守也没跳槽到他们家去,安心在闵廷爀这干着呢。 而赵万永对清国和西洋的事物似乎十分有兴趣,一路上两个人从明政门闲聊不绝。 他甚至知道二十年前英西海战,这让洪大守极为惊异。这年头一位李朝的年轻两班和自己谈论英西大海战的事情,还说的头头是道,甚至说及什么洋铳锐利,一炮开至,糜烂十里。 到底已经是十九世纪,即使是号称“隐士之国”的朝鲜也不可避免的和这个世界发生交集。 两个人聊得甚为开心,一路走出宫门。赵万永有家仆上来接过包裹,扶上马。洪大守便略等了等,站在原地等他离开。 正准备骑上韩五石牵来的马,一名中年女子却迎了上来。 “请问是否洪讳凤真老爷的后人?” 洪凤真?洪大守记得,这不是那个都伸腿几十年的原主爷爷嘛! 25.惠庆宫惠嫔洪氏 洪凤真自然是洪大守的爷爷,死鬼老爹则叫洪乐友。 “不知您询问家祖所为何事?”洪大守小心试探。 只因这名女子的假鬓很是规整,而且身上有一种气态,一看就知道是宫女。 当然不是普通的宫女,李朝规定唯有下赞尚宫以上的宫女,或者说宫中女官才有资格使用假鬓。而眼前的中年女子假鬓维护的极好,地位绝对在上赞尚宫以上,她的官阶甚至可能比在场的所有男人高。 作为一名内命妇,怎么会找上洪大守这样一个宫外男子? “可否与我看一下火牌?” 那尚宫并不因为洪大守自承之言而轻信,仍旧不失礼数但略带咨询的意味,请求查看洪大守的户籍火牌。 虽然奇怪,但洪大守还是拿出火牌交给了那尚宫。 “奇怪了,贵祖没有在家中传下谱代行名吗?” “家父早亡,已然十五年,自然未传下谱代行名。” “是我孟浪了。” “请问贵属是哪座殿阁?”洪大守收回火牌。 “惠庆宫。”尚宫小声答道。 “惠庆宫?惠嫔娘娘!”洪大守连眼神都明亮了。 惠庆宫惠嫔是何人?丰山洪氏! 高丽高宗二十九年文科状元、国学直学洪之庆为始祖,东国大姓也。巨德邃学,弘功嵬烈,世代蔚兴,派谱并称。而至其后妃诞膺,贵主下嫁,大官尊秩,磊落相望,清显华贵,指不胜偻。 洪柱元取宣祖大王嫡女贞明公主,洪履祥任司宪府大司宪,洪良浩任成均馆大司成、承政院都承旨。洪锡谟任世子翊卫、南原府使,洪仁谟任瑞兴府使,洪奭(shi)周任知义禁府事、汉阳府判。 及至英宗朝,洪凤汉任领议政,并将女儿,也就是惠庆宫洪氏嫁给思悼世子,权倾一时。后惠庆宫洪氏生下世孙,也即将来的正宗大王,似乎成为李朝首屈一指的顶级豪门就在眼前。 但是命运之神并没有降临到丰山洪氏头上,正宗大王号称李朝最后一位明君,继位早期就开始强力打击外戚和士林的势力,振兴王权。执掌兵权的洪国荣当即被杀,随后担任议政府右参赞的洪麟?以逆反的罪名又被处死。 而明明是正宗生母的惠庆宫洪氏,却由于正宗大王承继的是孝章世子与孝纯贤嫔(思悼世子的兄嫂,先受清朝册封为王世子)的名分,而失去成为王大妃的机会。 原任领议政洪凤汉一死,丰山洪氏山崩海倒,一路没落。等到正宗去世,明明是纯宗大王亲生祖母的惠庆宫洪氏却只能避居昌庆宫景春殿,不仅没有成为垂帘听政的王妃,连最后的那点政治影响力都被抹平。 现在的丰山洪氏就是一个将倾前的大厦,他还没倒的原因在于惠庆宫洪氏还活着,终究是正宗大王生母,思悼世子正妻,拥有敏感的政治身份,等闲没有人愿意去撩拨。 “娘娘托我来,将此物转增与你。”说着,那尚宫就拿出来一面铜牌。 “这是何意啊?” “洪氏不兴,难以为继,娘娘也只是照看一二而已。”说完,就不再理洪大守,飘然离去。 而交给洪大守的铜牌,正面三行字,背面雕刻着两匹马。 三行字分别是:尚瑞院,宿字号二马牌,雍正六年八月日。尚瑞院官印。(有实物的,还是中国藏家收藏) 马牌! 这可是好东西啊! 有了这块小小的铜牌,那就是全李朝八道哪儿都可以去得。而且可以无偿征用各地官府驿站的马匹。虽然马牌背面只有两匹马,意味着只能征用两匹,但是有牌的人,拿着去征用,根本就是无限制的。 这位将来的敬懿皇后,送自己这么一面马牌干嘛? 过来套了一句交情,就飘飘然离开。除了问清楚洪大守爷爷爸爸叫啥之外,既没有吩咐,也没有拉拢。甚至连多余的废话都没几句,今年应该已经六十好几的惠庆宫洪氏什么意思? 洪大守一介白身(不是白丁),既无出身,又无官职。才华没有展现,名声没有四布。惠庆宫又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呢? 很奇怪,很是奇怪! 掂着手里的马牌,洪大守不置可否。这段突然的插曲,实在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还是洪大守自己的眼界太窄,对于整个政局的了解太少,无法从蛛丝马迹中进行判断。 想了想,去问一下闵廷爀比较好。 闵府的仆人们看到洪大守上门,纷纷上来恭祝洪大守杏榜高中。洪大守赶忙让韩五石给大家分发喜钱,让大家沾沾喜气。这种钱,即使是闵廷爀也不会阻止仆人们收下。 由于进士考试,今日不朝,闵廷爀在家。洪大守很自然的提起惠庆宫洪氏派了一个尚宫过来找他的事情,并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闵廷爀到是很直接,直说是自己告诉人家的。 理由也很简单,闵廷爀的姑姑,嫁给了丰山洪氏洪凤汉的儿子。两家是姻亲,而且是关系比较近的姻亲。 “你们闵家玩呢啊!”洪大守只有这个念头。 怎么回事!全李朝八道有你们闵家没联过姻的大家族吗?合着你们骊兴闵氏是靠女人来维系的吗?怎么到处都是你们闵家的女婿,随便蹦出来一个人都是女婿。 所以狂风暴雨,四海翻腾,朝局变幻,你们家代代都屹立不倒,全靠生的女儿多嘛。 管他谁上台,反正是女婿! 最后终于让高宗大王做了女婿,站上了风口浪尖,做弄潮儿。 真是下的一盘好大的棋。 似乎是察觉到洪大守在回忆闵氏的女婿到底有多少,闵廷爀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洪大守的思路。 原来是惠庆宫洪氏以及她的本家丰山洪氏最近实在不好过,接连受到打击。恰好她的弟媳(闵氏)进宫和她问安谈到了闵家最近的动作。讲到了有一个洪姓的青年男子,最近在位闵氏效力,很是得用云云。 有心人一查,自然就能查出来洪大守家以前和丰山洪氏是连过谱的,算是一宗。也就有了她派人前来问询洪大守的事,不过下文还真的没有,或者闵廷爀也不知道下文。 (好像犄角旮旯里还真有个推) 26.金斗吉寻得出路 洪大守的脑子在全速运转中,他在想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问题。 “怎么让闵廷爀产生把女儿嫁给我的想法?” 不是闵廷爀的也没事,他的妹妹啊,他的侄女啊,甚至寡居在家的也没事,丑一点更没事。即使大上三五(十)岁都完全可以,女大三,抱金砖嘛! 娶了闵氏女,不就等于和全李朝的大哥们成了连襟兄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古代那些大哥们是怎么做到一席话就让老岳父折节下士,然后以女妻之的? 赶紧想赶紧想,很必要! 因为这个年头正经两班贵族大户人家的小姐,是绝对不会和陌生男子见面的!你就是大王来了,家里的年轻未嫁女子也是回避的。 洪大守三天两头往闵廷爀家跑,从来没有见过一次他的小女儿。 藏得可严实,滴水不漏! 那想要取闵氏女的唯一办法就是感动闵廷爀,感动到他自愿做老丈人,甚至不惜倒贴一个女儿给洪大守来拉拢他。 难度有点大,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历史上的例子那么多,成功的前辈激励着洪大守。 “我也要做一个让人倒贴的男子!”离开闵府的那一刻,洪大守不由得鬼畜了一下。 哪天仆人送洪大守出门的时候,不是喊“洪老爷慢走”,而是说“姑爷慢走”的时候,洪大守就成功了。 一路荡着老马回了家,金斗吉也美滋滋的回来。 “看来今天金老哥有奇遇啊!” “没有没有,到是你今日进士必然得中,高官得做,厚禄得拿,才是快活吧。” “诶!彼此彼此。老哥今天遇上什么喜事了?” 两个人一同跨进门,院里的仆人立刻上来跟着。等两个人进屋之后,方便伺候。 “敦宁府的一个书正好说话,可算被我翻阅到了。” “哪里的?” “全罗道。” “那你这就出发?” “差不多,准备一下就走,听说老头已经七十多,在不在都不好说了。” “那是该快些,事不宜迟。” 两个人坐下,各饮了一杯热茶。金斗吉连日在公门厮混行走,终于有所斩获。 他早就开了银子,帮助自己“赎贱”。也就是向官府赎买自己的贱籍,这个好理解。说白了就是允许贱籍通过交钱或米的方式,消除掉自己的贱民身份。 当然赎贱以后也只不过是良民而已,还要再通过捐资的方式,向国家购买到两班的身份。说来简单,但其实很难。 一来是钱,花费以千百计算,这就几乎是良民永生永世难以企及的巨款了。 二来是保,就是要现有的且在任的两班官员为你作保,帮你写保单。这就不是有钱能办到的事情了,需要你有足够的关系,找到为你作保的官员,不然就是白瞎。 洪大守祖上那是因为李朝已经被日本打的只剩下全罗道沿海几座城池,全境几乎沦陷的情况下,才只花了区区二百石白米捐上的两班。情况不同,自然开销也是不同的。 也就是金斗吉如今财大气粗,上万两在身,足够他周转。 如今金斗吉找到了一个大家族的分支,具体洪大守也没细问。反正他是要千里迢迢赶去人家老头那里认爹,他现在已经是捐资两班了,捧着银子去认爹,问题应该不太大。 主要是担心那种人家的其他兄弟子侄不满,毕竟过继这种行为应该在同宗内进行,最好是从亲近的子侄中拣选,还必须是两班户的嫡子,不能是庶子。 说到底,天大的银子下去,总能堵住地大的嘴。 只能说祝他顺利了,在汉阳盘桓了半年这才终于成功找到,也是很不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金斗吉骑着洪大守送给他的骡子,带着一个雇的家人,就匆匆往全罗道去,不知道能不能成。 而赵万永正好和金斗吉擦身而过,前后脚的功夫,来到了洪大守的家。 人家翩翩贵公子,一袭长锦袍,飘然而至。看到洪大守站在门口,还以为洪大守是重诺君子,两人约定了今天相见,洪大守一早就在门前等他。 误会就误会呗,正好给人家留一个好印象。 互道了安好,两个人好像认识多年的好朋友一样,极为亲近的牵手走入院内。 吩咐韩五石把人家的家人安置好,两人就进了堂屋,安然坐下。 不用赵万永开口,洪大守早就准备好了。大部分书籍在从燕京回来以后,洪大守就基本翻阅过了,除了极少数用法文和拉丁文书写的内容一头雾水之外,大部分书籍早就转译为汉文内容,且手写精美。 分门别类的装在书箱中,带到汉阳,未尝不是有转予他人的想法。 赵万永也不推辞,信手打开一个书箱,取出一本大约是记录古希腊文物的书籍。实际上更恰当的说法是如何制造出一个和古希腊时代石膏雕像完全相同的仿制品的介绍。 说白了就是教你做假古玩!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是一样的,不分你我与彼此。从几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欧洲就有制造假古董假圣物的专业手工者,甚至有些圣地的圣物碎片卖了三五百年都没卖完。 你就是把真十字架劈成火柴你也卖完了啊,可如今不一样,照样还在卖,这可是一门极好的大生意。 反正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毫无鉴赏能力的暴发户开始出现,用奴隶贸易、海外开拓、血腥压迫殖民地土著以及本国下层民众挣来的钱,急需用些能够显示出他们富贵的玩意儿来装点他们本来肮脏不堪的门面。 一拍即合! 我做假古董,你拿来装文艺,一举两得。 有的是大款愿意为此掏钱,反正他们来钱快。 至于书中的内容,也算是很诚恳了。 如何制造石膏像上不规则的氧化孔?泼酸液上去! 如何让青铜的基座更快腐蚀?扔茅坑里三个月! 如何保证让雕像上的花纹模糊但又透出高雅?用钢丝刷子刷一遍,然后扔茅坑! 别说赵万永了,洪大守刚看的时候也要道一声牛批!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27.清白人家怎谈这 赵万永和赵寅永兄弟两个,文化水平自然不用去提,很棒。两人的古玩鉴赏水平同样也非常高,清代著名的金石古玩鉴赏家刘喜海就和赵寅永相交莫逆。 不认识刘喜海没关系,刘喜海爷爷的大哥肯定所有人都认识,名唤刘墉。其祖父与刘墉两人的父亲叫刘统勋,官至东阁大学士,谥号文正。 能和二代交集的也就是二代了,即使跨了国也一样是和这样显赫的家庭交往。除开天生的出身高门大户之外,文化水平的高低也直接影响了交际圈子的范围。 自然的,赵万永看这本假古董制作专著,那简直是爱不释手,搁那儿看得入迷。还好这玩意儿是翻译件,大多是图,配以注释和讲解,翻看起来够快。 洪大守自己则是扯了一本小说,斜靠着在扶几上翻看。就由着赵万永一个人在那么多书箱数百册图书中畅游。 “咦!这是!”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洪大守都看困了,赵万永突然拍手。 角落里那个书箱洪大守是封好的,但是上面还是贴着一个条,写着天地和春大交欢图五十册。 之前并不是不想卖,但是书侩江家兄弟一问价钱立马摇头。东西是好东西,但是价钱太辣手。他们一册小说卖给人家一两半两的,甚至几十个钱。一本装帧精美,设色工笔的交欢图,起步价洪大守就要五十两以上。 这个价钱不接地气,小门小户根本买不起。那种买得起的富家两班贵公子,又不是江家兄弟能认识得了。 而且洪大守总不好拿着图册去伎房卖吧,那也太掉分了。所以一直待在角落,连封都懒得打开,就那么积灰尘。 不得不说,市场这种东西是有对象的,你进不了那个高端市场,手里有再紧俏的商品也没用。圈子不同,根本没有相连的道路。 现在把所有书箱都大致翻看过了的赵万永,突然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书箱。上面还贴着封条,写着天地和春大交欢图。你让一个不认字的过来,他当然看不懂。可你让考状元的赵万永来看,他能看不懂吗? 小伙子转头看向洪大守,眼神里都是莫名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的,亮晶晶。 难不成这位赵万永是个处男? 难道不是除了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是干净的,其他没有一处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吗? “不过是些图画,要看吗?”洪大守魔鬼般的问了出来。 小伙子明显咽了口口水,重重的点点头。然后立马让开一个空,让洪大守过来开封儿。 里面五十册,一册八开,都是不同的图画。一册就要洪大守二两银子,这个价钱在,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毕竟赵小伙子假装不在意的翻出一册之后,洪大守看到他的鼻子在抽吸。 不至于流鼻血吧!也不是多刺激的画面啊,到血脉喷张的地步吗? 后世里大世面见多了的洪大守,看这些图画是了无兴趣,甚至觉得不够写真,有点干巴巴的。 但是赵万永没见过啊!人家是真真正正清白人家的子弟,从小念书,家里限死了要他去中进士的。生活中连女性都很少,即使有也和老帮菜差不了多少。 至于他的朋友们,文化人很多,道貌岸然这个词不一定对,但也错不太多。 读书人的事儿,能沾上这玩意儿吗?诗会、文会上,你好意思把合欢图掏出来给大家分享吗? 终究是体面人,悄悄私下里可能不正经,明面上决定不会带坏赵万永这个小年轻的。 “赵贤弟喜欢?” “啊啊啊啊,不不不不,这想必是世兄的心爱之物,小弟不能夺人之美。”赵万永嘴上说着漂亮话,可手却攥的紧紧的。 “诶,这东西不过是聊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不值当什么,贤弟喜欢,就是全部拿去也可以。” “全部?” “当然!你我如此投契,尽赠予你又何妨。”洪大守作势就要把整盒都推给赵万永。 “还是不行,家严管教颇多,怕是不愿意见到这些,借我一两册便可。” 大概是想到那个做吏曹判书的老爹,赵万永还是有些畏惧。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没敢太过放肆。 洪大守也不多话,这东西点到即止,不能太过于露骨。帮赵万永想看的书籍打包,然后悄悄混杂了两册进入书中。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约定过了几日,他把书都看完以后,会过来换其他的。至于会不会换交欢图就很不好说了,年轻人应该懂得节制了。 送走了赵万永,剩下的时间还不知道怎么打发呢。等待进士科文试出成绩,还要小一个月。这段时间最难熬,还偏偏闲的很,没事干。 洪大守想了想,索性就把梳理机、纺纱机、织布机弄出来得了。 铁匠是现成的,木匠也是现成的。上次分工匠,连带着多头的那个木匠也被划了出来。反正他们现在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资料上了,完全隐匿于洪大守的名下。 日常他们还是在江边的闵家磨坊里帮工,尽管这年头的机器有点傻大粗苯的意思在里面,但日常的维护总归还是要的。 配上两个熟手总是好的,总比让大字不识一个的苦力看锅炉来的强。 这回洪大守自己弄着玩,也不紧张,就搁自家院子里搭了个小炉子。敲敲打打,手工做铁艺。也不追求什么标准件,就看看带回来的图纸能不能实现。 忙到第七天,赵万永又上门来了。这回他不是一个人来了,还带了一个有四五分像的男子。 一问,是他堂兄赵钟永(后来做过遣清问安使),至于来意嘛。 没藏严实,被赵钟永发现了,所以人家找上门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想借阅一下,保证不外传。 大家都是两班子弟,不会败坏你的名声的。 让仆人送了壶热茶,就由两兄弟搁屋里头批判性的借阅欣赏,洪大守继续搞纺织机。 结果没多久,赵钟永含羞带臊的出来。 “能不能转让?” 28.坐馆成均好出路 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谈钱? “五十一册!”洪大守伸出一只手,然后把五个手指全部竖了起来。 “好!那就五十两。”赵钟永毫不迟疑。 赵大少爷是从来不带钱的,他们丰壤赵氏作为“京华士族”【注1】的一员,钱这种脏东西怎么能让赵大少爷碰呢。 人家只能碰诗书经典,那都是圣人教训。钱这种东西又脏又臭,不是他们所稀罕的。(呵呵) 他家那个下人听了吩咐,赶忙从怀里掏出荷包递给赵钟永,里面一叠厚厚的兑票。没有小面额的,都是大票。 数了五张给洪大守,足额二百五十两。 “尽可挑选吧?” “那是自然,请便!” 洪大守又成功毒害了一个封建主义五好青年,管他呢! 进入书房,书箱还是层列的排放着,赵万永到是在翻看其中的西学书籍。赵钟永则一个人猫在角落不见光的地方,阴戳戳的嘿嘿笑。 即使洪大守进来也没打扰到他批判性的欣赏图册,看来真的是喜爱非常,已经不能用欣赏来形容了,应该是沉浸。 开心就好! “贤弟这次进士高中后,是即刻任官还是归乡养望?” 人家爸爸是吏曹判书,想当官真的是一句话的事情,洪大守也就是随口打听打听。毕竟将来是要执掌李朝国家权柄的大佬,指不定人家准备回家著书立说呢。 洪大守记得赵万永是因为他是将来的丰壤赵氏领袖,至于他年轻时代的经历就很模糊。主要的记忆也集中在他成为孝明世子岳父之后,走上权力舞台的那段。 “这个嘛,大约是去成均馆吧。”赵万永放下书。 “去做学问?” “谈不上,毕竟入了馆有些好处。” “怎么说呢?”洪大守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成均馆不仅仅是国子监的意思,他在李朝有一定特殊的政治地位。 这来源于李朝早期的勋贵功臣派大臣与士林清流派大臣的争斗,李成桂作为高丽的旧贵族起兵推翻老东家,跟着他的那些小弟自然高官得做,厚禄得拿。 李朝早期勋贵功臣派的势力非常强大,在太宗,端祖时期都是呼风唤雨的角色。一直到中宗大王时代,也就是《大长今》中那个大反派吴监护那一派。 他们起兵推翻燕山君的统治,掌握国家的兵权,操纵君王的废立。甚至能够直接逼杀中宗的后妃和儿子,几乎到了左右国家的地步。 为了与功臣们抗衡,士林派出现了,由于历代大王刻意的扶持,士林派迅速做大。 其中作为国家最高学府的成均馆,便获得了一项重要的权利。 议政权! 成均馆的儒生们可以公开发表对朝政的意见,并联名向李朝的大王们上书。这种类似公车上书的交流形式,成为监视功臣派勋贵们执政的一大利器。 毕竟这年头的读书人嘛,别的不一定行,但是喷人一定行。 加上作为读书人,社会的舆论导向,被掌握在他们的嘴上。能够记录历史的也是这帮读书人,反正你又不在现场,怎么判断这些人写的是真是假? 成均馆的儒生由此经常开炮,成为士林派手中的一柄利剑。 在《大长今》中也有儒生拿着草席,到景福宫门口跪席上书,要求中宗不能封长今做官。而中宗除了在殿内生闷气和发飙之外,居然对这些人毫无办法。 在功臣派与士林派斗争的高峰期,成均馆几乎就是士林派的总阵地,谁掌握了儒生们的炮口,谁就掌握了舆论权。 等站到道德高地上,管他风大不大,冷不冷的,反正就一个字。 爽! 后来功臣派是完蛋了,基本上在党争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成均馆作为开炮阵地,自然而然的重要性开始下降。 但是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士林派又又又又又分裂了。 所以哪一派掌握了成均馆的大炮,哪一派就能增强发言力和舆论力。 如今外戚势力抬头,势道政治开始发挥他的威力。但如今安东金氏还没有一言堂,与庆州金氏和潘南朴氏处于三足鼎立的局面。 赵万永进入成均馆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好的出路,虽然不至于成为各方拉拢的中心,但起码可以积累人望和人脉。 也许其中的很多儒生以后就会步入政坛,成为赵万永在政治上天然的盟友。 “贤弟就馆真是一个好去处。”洪大守由衷羡慕。 “洪大哥呢?” “中不中还不得而知呢。”洪大守打了个哈哈。 其实是不知道闵廷爀会帮他到什么地步,因为这年头进士除了前三名立刻授官以外,大部分的进士都是进入三馆待选。就是类似于艺文馆这样的文书机构,毫无权力,也毫无实务。 主要就是翻翻书,抄抄写写,混混日子。 洪大守估计自己就算上头有人,能够授官,大抵也只是从低级的各衙门副率、佥正、主簿之类的小官做起。 谁叫自己不过是出身六品官的家庭,虽然名字挂靠在丰山洪氏下面,但丰山洪氏自己都半死不活,哪里管得到洪大守这边。 按洪大守的想法,能做一任县监或者是判官之类的地方官,掌握有一县的权势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任命了。 “世兄谈吐不凡,见识远大,只可惜出身稍低,不然一个进士科还不是小事。” 赵万永倒也不是同情洪大守,主要是对如今的两班大家族把持科举考试,以及官吏任用的局面有所不满。 他接受了大量的西学学问,对于西方政治学和经济学都有所了解,对于李朝本身的状况似乎也有所认知。 才华是有的,改革大约也是想的,可惜以后屁股坐到外戚这个板凳上。也就变成了那个主力争权夺势,次要才是国计民生的势道官僚。 【注1】:所谓京华士族并不是单指一家或者几家,而是将那些出身朝鲜八道得各大家族都汇聚在内。他们虽然出身各地,但是由于长期把持李朝中央的政权,父子祖孙累代担任官员。渐渐地这些家族就从老家搬到了汉阳,并在汉阳常住下来。 29.礼曹门前众生急 曹允大很头大! 限死了只有三十三个名额的进士科考试,他收错卷了。 论理来说,一个同考两个名额,一个副考三个,他自己十个,二十加三加十等于三十三,完全没问题,算的很准。 可是吧,这个人的叔叔是金某,那个人的姑夫是朴某,至于什么姓(坡平)尹、权、沈这些的,就更多了。 人家上来投卷,你收下了,那就是收下了,最后数字超了。 三十三个,如今在桌上的有五十一份。 这个要得罪人的锅,他曹提学是不会背的,谁收的卷,谁负责。反正每个人都有名额,超了的自己领回去。 九位同考和一位副考面面相觑,只有闵景爀老神在在的坐那儿发呆。他只收了洪大守一份投卷,说破天去,这张卷子也要给中。 同考官也是考官,官场上的生态就是这样。以大临小,以小治大。闵景爀既然来当这个同考,那就是这场利益瓜分盛宴的参与者,有权分配自己的胜利果实。 其他的考官也不好取舍,踢掉哪个人都有可能得罪他背后的大哥。得罪了大哥,那可不是他们这些跑腿小弟可以承受的来的。 除开被其他考官取走的大卷,曹允大自己还有两个多收的。一人独占十个名额已经很是过分,还想再多占。那就真的没脸了。 “闵校理,你还可通一份大卷,不知准备举荐何人?”曹允大略带试探的问道。 啊呀!别的考官一下回味出来,闵景爀这还有一个多的名额,曹允大二话不说这就要来占上了? 难怪人家能做大提学,能做主考,你们只能做副考同考,就冲这个不要脸的劲,那也是差了一大截。 “并无他卷,只是………”闵景爀微笑的看着曹允大。 意思很明显,你要占我这个名额,怎么补偿我或者报答我?总不能就这样平白给你占去了吧,表示一二总是应当的。 给钱?太俗了,这玩意儿是人情债,钱根本不好衡量,何况闵景爀也不是差那些个钱的人。 给人?更俗,人家显贵高门出来的大家族子弟,在乎一两个有几分颜色的女人?不存在的,他根本不在乎。 那给啥好呢?暂时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啊。 “这样,闵校理的这行卷,甲等如何?”曹允大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甲等?”闵景爀也没想到曹允大拿出这个条件。 进士科文试分甲乙丙三等,和中国的的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一样。 甲等就是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郎,乙等丙等则稍次。 这一科的状元,大家心里已经有数,收下的投卷,最有分量,最有才学的,必定属赵万永无疑。 丰壤赵氏已经三代人连续担任吏曹判书这一要职,很直白的就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在朝堂上已然拥有很大的发言力。 加上本身才华横溢,就是正经来评比,也极有可能是今科第一。 最后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金祖淳的儿子金左根还小,没有应考。朴宗庆的儿子也同样尚幼,没有来考。 还需要什么理由? 而如今曹允大准备把洪大守拔进甲等,约等于在榜眼和探花之间允许闵景爀直接指一个位置出来,作为报答。 状元的荣耀无限,但榜眼和探花也是名扬天下的三鼎甲。 谁要是能考上三鼎甲,不说光宗耀祖,即使是你本身属于低等两班,也能因此而高攀上高等两班家的女儿,进而改变自家的等级。 “甲等二三,可由校理自决。” “这个嘛,容我三思。”闵景爀大略知道洪大守在哥哥那里很受重用,也知道哥哥愿意提拔这个年轻人。 但骤然把洪大守拔入三鼎甲,未免太高,以后的拉拢手段和分红让利就要同样水涨船高。总不能说今年让人中了三鼎甲,明年只给人几百两。那根本拿不出手,也不是御人之道。 …………… “洪大哥,明日卯初就要放榜,你还不去提前占位置?” 韩五石一边给洪大守拿豆饭,一边和洪大守说事情。作为洪大守最信任的人之一,他在洪大守面前不要顾忌语言。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们这些老爷,说话老是这样一套一套的,尽是让人听不懂的话。” “那你现在去替我占位,明日一早就给我报信?”洪大守笑了。 “去可以,但你是老爷,你比我急,你为啥不去啊?” “正因为我是老爷,我知道这个进士没那么容易中,所以当然要放宽心。” “嘁,你还宽心啊,你那根豆芽菜夹了五次还没夹起来。”韩五石脑袋往大酱汤里的豆芽菜伸了伸,一副看透的模样。 洪大守一听,把筷子一丢,直接上勺。小样儿,难道我连根豆芽菜都治不了了? 韩五石端起碗,小声的偷笑起来。他更直接,把一大碗大酱汤全部倒进碗里,直接泡饭吃。 怎么人家的小弟都对大哥敬畏非常,自己的小弟还拿豆芽菜来取笑。 唉,啥时候能王八之气一震,英雄豪杰落胆下跪,美女佳人倾心相随。 不过真香这种事洪大守还是做的出来的,当夜就没睡,和韩五石打着灯笼,半夜丑时就出发去等榜。 等到礼曹衙门门口,早就是人山人海,大多是各家的家人仆役提前来占位等消息。也有部分贫寒的两班儒生,在左近焦急的等待,希望能有奇迹的发生。 不过现实带给他们的大概只有无尽的遗憾和失望,没有好爹,真的很难考上。 卯初,礼曹衙门洞开,一名佥正监督着两个书吏和几个兵丁把进士科文试丙等二十人贴了出来。 韩五石一蹦而起,仗着身强体壮,挤开人群。冲到榜下,一个一个的看名讳,可是等他出来时,却只有一个摇头而已。 洪大守心里一个咯噔,怎么自己连最后一名都没有排上。 正想着,乙等十名也放榜张贴出来。韩五石振作精神,又冲突进去,结果还是摇头。 洪大守颓然长叹一声,跌坐到地上。终究还是没有能选上,造化弄人。 三鼎甲的榜单洪大守根本不想去看,这跟他一个六品家庭出身的小两班根本没有关系。 “壬戌科探花郎,平安道铁山郡铁川县,洪讳大守老爷!” 30.万古逆贼洪景来 咦! 中了! 探花郎! 韩五石居然比洪大守反应的更快,似丈二金刚,左排右挤,甚至是打开拥挤的人群。 “都让开!都给我让开!我家老爷是今科探花郎!探花郎你懂嘛!” 又骂又喊,人群这才分开。洪大守听到韩五石的大喊,感觉脑门里鲜血直冲,丹田里金气乱撞。整个人豁的站起来,咦呀一声。 然后走出了丰神韵朗的步伐,嗯,就是同手同脚。但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反而觉得探花郎,名士真风采也! 来到墙前,甲榜上第三名,赫然就是洪大守的名字,带上籍贯,绝对没有错误的可能。 多么的美妙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洪世兄,恭喜啊!今科探花郎,他日为将相啊!” 闻声而去,赵万永在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仆的护卫下,也挤进人群。照旧是一副飘飘贵公子的模样,只是脸上的喜色根本抑制不住。 “赵贤弟高占魁元,举国士望,实至名归!”洪大守拱手行礼。 这是状元应有的荣耀,即使在隔壁,状元也是能大开大清门中门,从御道上(实际不会去踩)正大光明的走进宫内。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世兄你要高中的,以后你我年谊,共结永好。” “本以为不过忝居末列,未曾想竟得各位考官垂青,位列甲等,实在意外。” “这本就是应有之意,正该如此!”赵万永身边的仆人少了一个,明显是又打了出去,回去向赵镇宽报喜。 “总之今后赵贤弟必将鹏程万里,还请赵贤弟提携啦,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左右谦让,把掌大笑,好似神仙人物一般。其他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但又不敢太过来接近两人。毕竟两人的几个家人都是昂臧男儿,韩五石更是刀头见血,打死过人的大汉。 谁敢过来套近乎?都被几人隔得远远的,由着两人互相吹捧。 等礼曹衙门送书写四代家门的详细中试通知之后,两人也赶忙回家,迎接报使。 一路狂奔,终于赶在报使来前到家。大开院门,悬起六盏明灯,把门前照得透亮。左右居住的两班人家也派人过来探看,但都站得远远的。 “壬戌科甲等第三名及第,洪大守!” “壬戌科甲等第三名及第,洪大守!” “壬戌科甲等第三名及第,洪大守!” 报使是一名主簿,亲自高喊洪大守中第的喜讯,并让兵丁将写着洪大守名次的榜文,张贴到洪大守的院门上,咸使闻之。 把人迎进门,立刻杀鸡宰羊招待送信的兵丁,并送上浊酒。 至于主簿则是先送上兑票五十两,再是酒两坛,细纹木棉布五段,彩锦一段。让人家开开心心的坐下喝酒吃菜,不白跑一趟。 这下附近的各家都知道了洪大守中了探花的事情,不断有附近的两班派遣家人送来贺酒,并第一次打听洪大守的情况。 闵廷爀也第一时间派人送来了一盒果子,以及羊一对。表示对洪大守的祝贺,还送来了一卷青纱,吩咐洪大守可以把官服(常服)做起来。 三天后,新进士要在昌德宫的明政门前向今上大王舞拜于庭前。然后大王会在莲花池设宴款待新进士,并赏赐若干。 洪大守作为甲等及第,那必然是得以很快授官的,只要运作得当,也许也有机会能进入成均馆担任馆职。 即使退一步,做不上那样的美职,做一任御史,那也绝对是积累官声的好去处。 都要靠咱们的闵大监去帮洪大守说话了,还是要去勤跑跑。人家答应通榜,没想通到甲等探花郎去了,这个大腿抱的真值。 对于实际替洪大守争取到探花的闵景爀,洪大守也要表示一下。虽然是人家之前答应的,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还有主考曹允大该给的份例也要问清楚具体数额。 正忙的手脚并上,当初那个惠庆宫的尚宫又一次出现在洪大守的面前。 这一次那个尚宫的面色和缓了很多,还带了两个小宫女,捧着些东西。 “尚宫娘娘所来何事啊?”洪大守知道他代表着惠庆宫洪氏,此来应该有所目的。 “此前问洪进士的派谱行名,娘娘已经寻人问清楚了。”那尚宫弯身行礼,并招呼小宫女送上手里捧着的东西。 掀开包裹,是一双黑色的革靴。还有一条犀角的腰带。 这位尚宫果然是久在宫廷,只用看一眼,就能把人的身材尺码,脚面大小给估摸的八九不离十。这属于李朝宫中针线房每一位宫人的必备技能。 后世里洪大守只在某次订制西装的时候,被一个女裁缝只是扫了几眼就选出全套的合身西装。至于看一眼就能认清脚面,实在是厉害。 “谢过惠庆宫娘娘的赏赐!”洪大守赶忙让韩五石接过两物。 “这不过只是些凡俗之物而已,娘娘此次要为进士你重新续谱。” “为我续谱?将我联入丰山洪氏的家门内吗?” “是的,进士你本就是丰山洪氏的后人,如今不过是补录而已。” “哎呀,娘娘的厚恩,必不敢忘。”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夜看尽长安花! 先中探花郎,又入丰山洪。进士出身也有了,高贵家门也有了。凭洪大守的本事,总能混一个出人头地了吧。 “不知我这一辈,派谱行名是哪一字?是间字?还是末字?” “进士这一辈行名为景,用在间字。” “景字吗?” 洪景守,这个名字不怎么朗朗上口啊,洪大守心里默念了几句。而且不知道这一辈里面,有没有人已经用了这个字了。 “不知惠庆宫娘娘可有下赐末名?” “娘娘委宗老拟了几个,但都不甚好,最后娘娘自拟了一个名。” “是何?” “洪景来!” “什么!”洪大守面色大变,深怕自己听错了这三个字。 “洪氏,日京景,双人来,洪景来。” “洪景来,居然是洪景来。”洪大守面色掩不住的变幻。 万古逆贼洪景来! 31.细究景来错三连 洪景来何许人也?李朝实录唯有一句以做形容,那便是“万古逆贼”。 时间?1802年,风起云涌的时代尚未完全展开,势道政治正在抬头之中。世界潮流自然已经浩浩荡荡,无可抵挡。 在“隐士之国”的朝鲜,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尚在顽固的存活着。乡里的两班横行无忌,鱼肉百姓。汉阳的士族争权夺利,互相倾轧。 至于洪景来,自然是利用各种有利因素,在不断的发展中最终成功发动了席卷黄海道平安道多地的“两西大乱”。 但是他起义后连续犯下了三个巨大的战术错误,以至兵败身死。 以前世浅薄的记忆来说,这三个错误都是致命的,完全不分先后。而且其犯错当时的情况也根本难以理解,很是让人困惑。 第一是在起义初期,趁着黄海道、平安道的兵力薄弱,且兵马汰烂的先天有利因素,洪景来发动了猛烈的起义。 短时间之内就攻克了十余个郡县,夸张的达到了一日下三郡,三日破七郡的盛况。 人数也很快扩张到二三万众,获得了广泛的群众支持。破产的农民、手工业者、自耕农纷纷响应,甚至连地方上的中人小官吏也投入起义,以谋求改变残酷的身份等级制度。 当时平安道的最重要一支机动防御兵力,就是由义兵长徐向所带领的由两班家奴、行商人等乌合起来的义兵。 虽然是乌合之众,但起义军实际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方你来我往的干了几仗,洪景来到底有几分本事,把徐向一路碾着跑。 能做平安道义兵长的徐向自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被打了两次,受了教训,就立刻做起缩头乌龟来。 二话不说,大索大定江上的大小船只,固守江上最重要的渡口,漳州口! 起义军没有足够的船只,只能投入较少的兵力,反复和官军搏战。双方在大定江上你来我往的,甚至还发生了江上的鸟枪对射。 但在起义军猛将李在朝的强攻下,漳州口还是告破,徐向战死。起义军势力大涨,群雄呼应。 值此胜利之刻,洪景来停了! 就立刻放弃一切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停止进兵,开始修养! 不仅将河对岸义州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以及聚集在边境口岸的庞大米粮、木材、布帛、药材给白白浪费。还使得逃亡义州的平安道官僚及败兵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使他们能够重整旗鼓。 当然啦,即使重整旗鼓的平安道兵也不过是臭番薯烂鸟蛋一样的东西,照样被洪景来摁在地上打。可义州城终究就有人有粮,起义军失去了夺取义州的时机。 第二呢,更是孟浪。在起义军建立起了薄弱的基层统治以后,汉阳的巡抚营大军终于开拔,向平安道和黄海道进军。 由于官军实在不得人心,刚出汉阳,官军的消息就完完全全的透露给了起义军。 每日里,官军行止如何,都在洪景来的掌握中。知己知彼,本应该是百战不殆的。 可起义军又出了一个令人无法理解的混招,面对四千汉阳巡抚营官兵和黄海道的约二千地方武装,总计六千人的大军。 起义军只派了二千二百人在安州松林洞迎击,起先由于官军不知起义军的底细,又被起义军的高昂士气所恐吓,居然还真被起义军原地暴打。 等双方打了半拉月,你知我深浅,我知你长短之后,战局急转直下。 官军利用人数优势,发动猛攻,终于将起义军击溃。 起义军这种东西,大家都知道,只能胜不能败,由于没有稳固的根据地,一旦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松林洞一战之后,起义军便毫无悬念的山崩海倒。当初打地盘多快,如今崩溃就有多快,转瞬之间就只剩定州一座孤城。 而第三,也和定州城息息相关。进逼到定州的官军纠集了约八千人的兵力,但是地方战火纷飞,无力供应。 而平安道诸郡被兵,李朝的统治遭到毁灭的破坏。起义实在太突然,极大部分官吏兵丁都没逃出来,尽数膏了刀锋。 没有基层官吏和地方两班的配合,李朝在地方上根本无力筹措军粮物资。甚至需要遥远的松都运送粮食前来助军,最危急的时侯,官军只有二十石粮食,甚至不够一日所需。 这时候兵力尚且有一千八百人以上,且都是亲信从义的老兵,居然对城外官军无粮的情况无动于衷。 不仅不设法截断和骚扰官军的粮道,反而将城外游击的金士用六百人撤回城内,妄图依靠城内四个月的粮食与官军对峙。 官军之所以称为官军,自然就是因为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破坏,且披有合法的政治外衣。 在大肆勒索和几近于抄家的“劝募”之后,官军筹集到了数千石粮食,得以展开对定州的长期围困和强攻。 最终起义军在洪大守等领导人,接连三个无法理解的昏招之后,彻底失败。不仅定州城破,起义军的大部分领导人也都战死或被处死。 如今的洪景来好一番回忆历史上那位先辈的故事,不由得唏嘘长叹。 当年那么大好的形式,居然最后还是没有掀起巨大的浪花。仅仅是在酝酿的过程中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而胎死腹中。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作为一场差点席卷李朝北方的大规模起义。从客观上来说,他强力的打击了李朝北部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统治,摧毁了很多附加在李朝北方人民头上的枷锁。 但接二连三的错误决策,以及对两班大地主的清算不彻底,对小农的扶持不完全,都在起义之初注定了他的未来。 洪景来如今有些迷茫,他现在是新科探花郎,有政治资源,有贵族出身,前途可称伟大。 可偏偏历史上这位发动了李朝十九世纪中早期最大的农民起义,掀开了风起云涌时代的新篇章的人,却以“万古逆贼”的身份永留史册。 斗争还是死亡? 抑或是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32.世兄意有所指乎 毋庸置疑,封建制度在当下这个时代已经无法完全适应社会的发展,从曾经先进的管理体制开始落后,并终将被取代。 八道地方,人口千万,作为一个国家而言已经足够,但很可惜,两侧都是强邻。四万万五千万大国且不去提,即使日本亦有三千五百万人口。 就本身国家的内部条件,都可以提供足够的工业人口,国家推动工业化的阻碍就少了一条。 而李朝则是绝大部分人口集中于农业,且由于山多地少,农业技术的不发达,而无法解放人口。又没有强有力的外洋贸易能力,无法从国外进口大量的粮食。 甚至连农业用牲口和农具,还有相当一部分缺口,需要从清国进口。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称得上国小民贫,力弱难行。 李朝需要变革,毫无疑问! 可是如何变?何时变? 难道只是甩开膀子,高喊着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然后就开干? 无权无势,怎么效仿王相公变法? 洪景来一个人真的想不通,他感觉最好找人来商量一下。 封建贵族阶级保守改良派赵万永,代表着统治阶级中的有识之士,希望通过由上而下的改革变法,缓解下层劳动人民的痛苦。维护手工业者和自耕农的基本权利,从而实现一定时间内的社会稳定。 代表下层农民、手工业者、城市贫民等人群的原主则希望通过暴力手段。 消灭寄生在劳动人民头上的两班阶层,虽然并不实行民主或者共和制度,但提出的类似于均田法,田地售卖禁止,改革税制等措施,还是有一定的振作决心的。 局限于时代的见识,当时并没有提出什么真正能改变社会体制的建议。对于社会发展也没有提供有利的环境或者条件,旋起旋灭。 但这都是历史上的评价,洪景来觉得不亲自去问问,不足以参考。 反正赵万永是小伙伴,两个人如今关系很好,问问他对未来的看法问题不大。 第一次登门拜访,洪景来不知道要带些什么。不过想想人家老爹干着吏曹判书,还能差几个钱?丰壤赵氏老家怕不是有上万结的土地,又有店铺产业。家产不说钜万,也十分充裕。 思来想去,洪景来还有一件百子戏春屏风图,价值数千两,送人绝对拿的出手。但是似乎又有一些贵重,怕人家以为自己有所图谋。 洪景来如今的屁股是坐在闵廷爀这边的,不能脚踩几条船。思来想去还是换了别的,委托牙商去买了一串珍珠手串。 东珠是不大可能了,日本珠到还不错,挑个大较圆的,约莫二十来颗,让韩五石揣在怀里。 这才上了赵万永的门,人家的门子也没收门包。一听洪景来是今科探花郎,还带着恭敬的感觉,让洪景来在门房稍等。 没几分钟,就请洪景来入内。赵万永果然趁此机会向赵镇宽引荐了洪景来,父子二人还有一个十岁多些的男孩,一同在内。 没得说,恭恭敬敬的给人家吏曹赵判书行了个礼,过几天还要进士派选。他不一定能做主,但肯定能坏事。拜一拜,不算什么。 没有什么惊为天人,或者折节下士之类的感天动地。赵镇宽简单的问了几句话,勉励了一些好好努力,勤向学问云云。之后又问了问丰山洪氏联宗的事情,不表示任何情绪。 差不多这样讲了半刻钟,几人告退,这才算有了和赵万永单独聊天的机会。 两个人慢悠悠的往后走,赵万永的书房是特意留给他读书用的,相对靠后,且安静。 “贤弟可知有宋一朝,变法图强的故事?” “自然知道,怎么?” “变法失败,殊为可惜。乃至为女直这般蛮夷进入,执掌中国。”洪景来故意叹息,想看看赵万永的想法。 “此事皆因士大夫尔!” “皆因士大夫?” 这个答案让洪景来有些稀奇,一个士大夫在说士大夫的不好。 “天下之财总算十分,官民二等,各具其半,则天下安泰。然而士大夫十占七八,不思警醒,又图二三,天下如何能好?” “让利于民,舒解民困。但利在手中,如何肯让?又如何将利分与民众?” “是故需要有大决心、大毅力者,不畏万难,公心无私,方有可能?” “贤弟难道自认不可?” “我心虽坚,但世兄你看我百十族人,千万投效,牵扯太众。到最后难免受此拖累,不能成事。” 赵万永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最现实的道理。就算他有改革变法的意图,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发起改革的人。但他有家人有亲友,每一个人都是一条线,牵着他,扯着他。 他固然可以挣断一根线,两根线,那百根线,千根线呢? 那时候就成了钢筋铁锁,拘束的他再难动弹。甚至还要让他以这千万根线的意志而动,让他成为傀儡木偶。 斩断所有的这些线不是不可能,但赵万永不可能。除非是坐在王宫大殿上那张朱漆宝椅,将一切人视作臣僚,无情无欲,刚强果断,才有可能。 不然任你是何等样的人,那也是俗人,俗人就不能免俗。 洪景来听完默然无语,靠君王的恩典,而执掌权势。权势并不是来源于自身,而是来源于他人,不可能牢靠,也不会牢靠。 想要用这根本不牢靠的权势,在万般的牵扯和纠葛中,进行一场伤害自身两班士大夫阶层利益的改革。 难! 很难! 太难了! 这在封建王朝,几乎就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商鞅车裂而死,张居正死后抄家流放,克伦威尔甚至死后悬首。 古今中外,不外如是。这一切并不仅仅是轻飘飘的一句封建保守势力的反扑,或者反葛名者的叛乱可以解释的。 “今上聪慧好学,也许振作?” “受纵于外戚,恐怕难事。” 赵万永突然停下,定睛看向洪景来。眼神锐利而迫人,甚至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世兄意有所指?” (大家不妨去看看本次历史征文大神和lv5的比例,没什么好说的,果然和我颁奖前了解的差不多,只不过第一换了人,看来这当中的过程可以写一本都市小说。) 33.世所共识要变法 “世兄意有所指?” 和聪明人说话,也许仅仅只是那么一个由头,聪明人就能把二三四五六都猜出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终究有振作之心。” “倘若有朝一日,你我领袖朝堂呢?” “你尚且不能,若我何?”洪景来很真诚的看着赵万永,并没有一星半点的作伪。 此前洪景来的一切奋斗目标都是出人头地赚大钱,虽然有试图做些什么的想法,但位卑资浅,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甚至可以说,当时的种种不过是一种梦呓而已。 可突如其来的改名,一个洪景来的名字,一下子就让他神思大动。 一个人原本只是准备混一个人模狗样,突然间告诉你,你是将来最重要的起义军领袖,你要发动起义,努力推翻身处的这个王朝。 是个人心里一时半会儿也掰扯不清啊,总归会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或许我不能为世兄解惑,世兄还需另请高明。”赵万永也停下来,和洪景来对视。 “贤弟所言字字珠玑,已然对我裨益极大。” 次后两个人就随意的聊了些经文上的东西,到是在介绍赵寅永的时候多费了唇舌。 对于这个弟弟,赵万永似乎十分喜爱。而且这位将来的进士科状元,领议政,人臣之极的大佬,竟然也十分合洪景来的口味。 他也是一名喜爱西学的年轻人,和洪景来聊起各种西洋学问如数家珍。另外就是他在文艺上的造诣也殊为难得,涉猎经史子集,古玩碑帖。 至于政治见解,赵万永和洪景来两个人都绝口不提,没有必要让这么一个还并没有什么消息来源,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关注这种问题。 几人谈了一阵,各自倦了。洪景来也就告辞出门,赵万永送了送。 不得不说,洪景来这一趟是没有白来的。起码他可以确认,在统治阶级中也已经出现了保守改革派这类有识之士。 或许洪景来参与其中,也能弄一个类似于隔壁老毛子一样的亚历山大改革。恰好李朝也是拥有大量无籍佃户和官似奴婢的国度,农奴制改革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但很显然,这种改革是妥协的,是不彻底的。即使赵万永也清楚,就算他亲自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李朝发动变法。但蝇营狗苟,纠结于私利的两班士大夫,到底能把这个变法持续多久,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 也许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亡政息,甚至赵万永可能没有蹬腿,只是失权,所有的变法举措,就都会彻底消失。 死循环,没意义! “五石啊,我问你啊,不管问你什么,你都照常回答就好。” “洪大哥要问啥?” “你觉得先大王好不好?”韩五石想了想,似乎在搜肠刮肚,回忆先王的名姓。 “日子总是难过,吃不上饱饭。” 一个似乎无关联的答案,可从韩五石的想法中,却能发现些什么。他们的感情很朴素,判断一个统治者的好坏,纯粹以生活水平来衡量。 “这样的日子多久了?” “数不清了吧,太多太多了。”韩五石兴致有些低落。 “那你觉得是先大王的错吗?” 这个问题,洪景来并没有预设答案,只是希望通过韩五石这个最普通的小商人来了解情况。顺便也看看,作为王族的全州李氏,在人民的眼中如何。 “我觉着先大王远在汉阳,哪里知道我们乡下的事儿,都是那些贪官污吏的过错,是他们把国家弄成这样的!” “吏治确实腐烂,需要整顿。”洪景来只回答了下句,对于正宗大王如何,并不接茬。 既然韩五石认为是贪官污吏错,等于他还是尊崇李朝天子的。这也可以作为一个样本,由此而言,可能相当大多数下层百姓还是认为统治者天生你应该说李某。 “就是,除了鱼肉乡里,什么好事儿都不做!要是哪天把这帮贪官都杀了,天下就太平了。” “那我马上也要做官,也要杀了吗?” “那不一样,洪大哥你以后一定是好官,是能为民除害的好官!” 韩五石毫不犹豫的确认,在他眼里,洪景来大约就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将来也许能算好官的人。 而且韩五石对于杀官造反这种事情,出奇的镇定。他认为改变天下的办法就是杀光贪官污吏,然后让好人去做官。 “那你觉得赵贤弟是一个好官吗?” “赵老爷吗?也许他也是一个好官罢。” “理由呢?总有个原因吧。” “因为洪大哥不会看错啊,我相信你的眼光!” “哈哈哈哈哈哈,你倒是厉害。” 两个就这么一路闲聊,扯着不着边际的话,问者有心,答者无意。 从侧面了解,李朝从上到下,几乎各个阶层,都有了一种认知。 要改! 要变法! 至于如何改,各阶层也有各阶层的方法。不尽相同,并不能完全为洪景来所用。 你让洪景来现在抛弃一切,拉上队伍进白头山打游击,根本不现实。 人要么求名要么求利,洪景来不可能轻易的就放弃唾手可得的官位权势。 让他模仿历史上洪景来,现在立刻开始筹备起义,联络四方豪杰。用十年时间,生聚一场。最后走上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 洪景来又不是愣子,大好的生活不去过,现在下野去流浪? 想想都不靠谱 正走进门,家里的仆人递给洪景来一封书信。看样子是金斗吉送回来的,也许他到是出奇的顺利,达成所愿。 书信展开一看也大致如此,除了提及新任全罗道观察使金达淳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那个他相中的老大爷穷的给人打了一辈子鱼,说是两班,还不如说是贫民。对于突然上门来求一个爸爸的金斗吉很稀奇,可等到银子搬出来以后立马不稀奇了。 那老头两眼放光,二话不说就收了金斗吉。至于预想中的其他事件,居然一件也没有发生。 如今传信回来,就是告诉洪景来,他成功了! 34.朝会痛哭哀思悼 按金斗吉的想法,他认完爹以后。如果新爹看着没几口气了,就会等他老死再出来谋出身。 这样还能搏一个忠孝两全的美名,和西晋时写《陈情表》的陈密一样。 人家“臣以险衅,素遭闵凶。”一直躬亲抚养他到大的祖母刘氏去世以后,据说是四十岁才第一次为官。 金斗吉当然不会对新爹如何如何,就是等他伸腿而已。 如果新爹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拿了金斗吉的银子还想再给他续个后妈。那金斗吉就把入籍续谱之类的事情弄好,也就回京了。 毕竟只要有了两班士族的名分即可,他的后续计划还要去别试里面混一个中举呢。 至于进士科,金斗吉心里有批数。根本就没有做这玩意的美梦,这都要凭关系说话。 传信来给洪景来,那也是有原因的。 理论上洪景来和金斗吉两人从金斗吉有新爹开始,就是完全陌生的路人了。金斗吉作为一名乡下的两班,要进京求取功名,那么就需要两名两班的保单。 洪景来这么一个现成的保单,那肯定是不能放过的。 也就这事儿,没别的,写几笔而已。 洪景来也不急,等金斗吉回汉阳再细问便好。李朝的金氏可不是只有如今掌权的安东金氏和庆州金氏,还有很多其他的金氏。 清风金氏、延安金氏、光山金氏都曾出过王妃,尤其清风金氏还曾出过两位皇妃。【注1】 谁知道他找到的那个金老头是哪门哪户,能穷成那样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 把金斗吉的信放一边,洪景来还是要考虑自己的前程问题。官肯定要跑的,至于反要不要造,这个容后再议。 暂时洪景来没有必须要反的理由,也没有必须要反的危机。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没有把世界潮流踩在脚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气魄。说到底谁还不是个人了?七情六欲的人。 虽然抛诸脑后是不大可能的,任是谁穿越了,知道自己以后会是大反贼,都不可能一笑了之。如今顶多也就是暂时轻轻放下,顺其自然吧。 人嘛,跪着活的时间,远比站在巅峰的时间多。 “五石啊,你这两天勤跑跑,帮我把这些送到几位考官府上。” “要送这么多吗?” “各处都要关照到,除开京华士族的大户,在京两班贫穷者不在少数。” “老爷也有穷的?” “你觉得呢?”洪大守扭头看了看韩五石。 “那天放榜,好像确实不少。” “国家任官又不发放俸禄,全靠那几块职田支撑。如今职田稀薄,减半甚至减七发放,冬日无炭生火者不少。” “这官做的真没意思。”回想起那些贫穷的两班考生,以及在汉阳的许多贫穷小官员,韩五石突然觉得自己混的很不错。 起码吃得饱穿得暖,一年到头旱涝保收二百两,还包吃包住。 “好了,人家等着这份心意了。” “那我去去就来。” 一封一封用壮纸折叠包好的兑票,倒也不用学隔壁写什么“毛诗一部”之类的弯弯绕绕。洪景来打听清了行情,同考们只要礼到就行,八十或者一百都可以。 提卷的同考则要四百,副主考反而只要二百,主考曹允大则要四百八或者六百。 这个等级分类似乎沿袭了很久,已经成为惯例。包括考官在内,也接受这个价码。 等送完钱,昌庆宫香远亭的大王赐宴也去过。就剩下最后的一道上明政殿再次谢恩的朝会程序,在礼曹官员的带领下向今上大王舞拜即可。 洪景来的青色官袍早就委人缝制好,赶了一个大早,蹬着惠庆宫洪氏送的革靴,悬着犀带,乍看起来绝对的仪表堂堂。 如果哪一日能换上朱袍,那真就是不同凡响了。 起了大早赶到昌庆宫外,平素的朝会应当是在思政殿或者千秋、万春殿内进行,但由于今日特别,所以在正殿明政殿举行。 入殿以前会有承政院的官员过来纠正百官的仪态,如果有人仪容不洁或者放浪形骸之类的,轻则改正,重则打出去。 这当然与洪景来无关,他的一切东西都准备的妥妥当当,都是提前问的清楚地。 满朝文武先行上殿,然后才是新进士。洪景来站在赵万永旁边,第一排正好是三鼎甲的甲等及第进士。两个人这时候也不敢寒暄什么,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问好。 在礼官的引导下,进入大殿,随着礼官手中旌麾的运动舞拜今上大王。纯宗大王就和泥偶一样端坐在朱漆宝座上,贞纯王大妃垂帘于后,也是端坐。 整个大殿除了礼乐的声音之外,没有一个人多话。都安静的肃立着,等待仪式的结束。 说不紧张是假的,洪景来攥着笏板的手心都有些冒汗,这季节明明也不热,但就是有些心跳加速。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差池一步被人揪出来。 终于等到奏乐完毕,可以完美退下,洪景来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正准备走,一名蓝袍的官员突然站出来,既没有上奏,也没有说事,而是抱着一根大柱子死命的哭泣。 这么大好的日子,在大殿上失仪痛苦,简直就是找死。 金祖淳面无表情,连手都不挥。这种戏码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见了,一个眼神就有小弟召唤大殿别监过来,要把这个蓝袍官员拖走。 可是那蓝袍官员很有节奏的大声哭喊,他那根柱子是思悼世子被问罪时跪着的那块,他想起思悼世子,这才哀痛万分。 理由很奇葩,思悼世子都死了四十年了,和这名官员的年纪一般大小,他哭个什么劲? 不过这事都是殿上的大佬们暗地里交锋的表象而已,谁知道这回又要干嘛? “世子邸下何其之冤,竟死于米柜之中。” 【注1】:多提一句,闵廷爀所在的骊兴闵氏,把最后的明成皇后算进去,一共出了四位王妃,几乎是举国出妃最多的家族,仅次于清州韩氏 </br> </br> 35.被指恶逆非道孙 看戏看戏!反正看戏,洪景来不准备动弹。 端坐在朱漆宝座上的纯宗大王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金祖淳,然后就假装无视。反正他的意见一般不会被采纳,那还不如就看戏呢。 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不知道,没有听说过! 纯宗大王想的很明白! 思悼世子虽然是亲爷爷,但在宗法上不过是叔祖父,纯宗大王别说见面了,连思悼世子的事迹都没听过多少。 毕竟这年头还没彻底翻案,也没有将来称他为庄献世子,甚至追赠为庄宗大王的美事儿。 殿上的群臣大多见惯了这种表演,除了极个别真的垂泪之外,大部分只是把头垂的更低,然后假装哀思或者抽噎。 “先思悼世子之事容后再论,殿上失仪,先送将出去!”看场面很糟心,金祖淳命令大殿别监拖人出去。 “不过是有感而发,敛容即可,何必逐出殿去。”另一名官员突然开口。 看他的站班,位次很高,洪景来无人可问,也不敢问。不知道这又是哪个大佬,居然直接驳了金祖淳。 “沈工判意有所指!”站在旁边的赵万永比洪景来了解,认识的人也更多。 原来是沈焕,僻派大佬,团结在贞纯王大妃身后,以扳倒金祖淳为目标。 毫无原则的党争,为了反对而反对,你说是我就要说否,你说一我一定要说二。不讲任何道理,就是不服,就要杠。 但听赵万永的话,似乎这个沈焕有什么目的,那个跪地上痛哭的小官只是个由头。金祖淳不管,那就可以攻击他主理朝堂不力。金祖淳管了,于是他们僻派跳了出来。 “国家抡才进士谢恩之典,怎容哭号!” “难道哀思世子违悖经国大典嘛!” “于礼不合!礼不可废!经国大典亦为礼制!” “追思先祖父亦为礼制!” “不过是叔祖父!不再飨列!不同嫡祖父!” 两个人唇枪舌剑,不断升级。帘后的贞纯王大妃作为受到清政府认可的垂帘听政大妃,完全不出言阻止。 她的不作为就是对沈焕的最大帮助,原本应该稳定朝堂秩序的王大妃反而纵容大臣在大殿中公开质疑辅臣,这架拉的太偏了。 伴随着金祖淳和沈焕的争辩,整个堂上,不同派系的官员也开始了互相攻讦。 原本还只是对殿上哭号是否违背经国大典的礼制,要不要惩罚而争论。到后来就已经完全是互相翻旧账,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出来。 与泼妇骂街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些官员的话都不带任何锋锐。但句句戳心,净往道德修养方面上扯。 李朝的官,文化水平差可以,办事能力烂也行,但就是道德品质不能低。一旦你被人坐实了品德低劣,那这辈子就完了,遗臭万年肯定的。 原本还站在大殿中央舞拜谢恩的新进士们此刻早就被挤到了殿门前的角落,甚至还有被挤出门的可能性。 “那米柜难道不是洪永丰提供的嘛!一介蕞尔臣子,尽然为弑杀君父提供凶器,难道不是罪大恶极嘛!” 还是当初开炮的沈焕大声责问金祖淳,而且说的是一桩史实。 思悼世子的岳父洪凤汉当时乃是领议政,封永丰府院君。一开始洪凤汉是积极保护思悼世子以求将来他以国舅的身份,继续执掌朝政。 但是当时在位的大王终究是英宗大王,思悼世子始终是世子,只是听政理政,并非是执政。 眼看着父子二人的冲突愈发激烈,矛盾也日益加深,洪凤汉最终舍弃了思悼世子,而全力保护当时的世孙,也就是后来的正宗大王。 英宗大王问罪思悼世子时,紧闭宫门,只留宗室近枝,以及朝中的领袖大臣在侧。洪凤汉当时就在现场,眼看着女婿被问罪,并被要求自杀,想来也不会好过。 作为世子,是不能够被刀剑杀死的,那样身体受到损伤,不被礼制所接受。又不能用毒药,当时的毒药无非是什么批爽、乌头毒之类的。 那种毒药喝下去不仅十分痛苦,还会大量吐血,有人几个小时都不死,上吐下泻,死时容貌会非常恐怖。 那可以采用的自杀方式就只剩下用白绫缢死,可左右大臣宗室,哪个敢去缢杀世子?想想也不可能。让思悼世子自己缢死自己?就更不可能了,刚拉紧喘不过气来,这人的身体自然反应就松手了。 所以思悼世子百般求死而不得,洪凤汉实在看不下去了,恳求英宗大王别杀了。英宗大王不许,执意要杀。 最后命令洪凤汉抬来米柜,让思悼世子不仰面见君父,不身体受损而死。实际上也就是活活饿死,或者渴死。 没办法,洪凤汉就只能取来米柜,把思悼世子锁进去。 要杀思悼世子的人是英宗大王,在座的大臣还没有敢于当场说先王是杀人犯刽子手的,那纯粹嫌命长。 自然的,只能攻击勉强算得上“帮凶”的洪凤汉。就算他是被命令的,可谁叫你做了呢。 “洪永丰已被先王追夺恩赏,其罪已罚,并无任何不妥!” “并无不妥?”沈焕面对金祖淳的话,一声冷笑。 “却无不妥!”金祖淳针锋相对。 “那如此大逆恶贼之从孙,居然被通榜行卷,高居甲等,这是奖惩之道?”沈焕厉声喝问。 在堂的大臣们的眼神,全部汇聚到大殿门口,又在进士中找到了站在第一排的洪景来。 “壬戌科进士文试,甲等第三名及第,平安道铁山郡洪景来,你三代家系如何!” 撇开金祖淳,沈焕用笏板直指洪景来,眼神中充满压迫。 洪景来一瞬间被喝住,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祖父是否唤为洪凤真,你父亲是否唤为洪乐友!” “殿下!此人就是弑杀先世子的洪永丰之从孙,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不容洪景来作答,沈焕躬身向端坐在上的纯宗大王以及帘后的贞纯王大妃行礼,要坐实这件事的性质。 纯宗大王看了看了半天戏,突然听说杀害自己亲爷爷的凶手的孙子就在殿上,小脸上神色有些变幻。 36.不意峰回又路转 沈焕不过是在占据道德高地,不管何种情况,占据道德高地的人说话总归更风凉些。 但不可否认的,洪景来是真的慌了神了。李朝的党争之酷烈,持续时间之长,覆盖范围之广,世所罕有。抄家问罪并不少见,甚至砍头流放也很普通。(连续党争五百年,真的是太厉害了!) 最夸张的时候甚至要开棺戮尸,挫骨扬灰。砍脑袋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洪景来去年还见识过五牛分尸的直播。 如今殿上沈焕言之凿凿,洪景来确实是丰山洪氏的一族。虽然不过是续谱而已,但洪景来父亲和爷爷的名字早就登在丰山洪氏的宗谱上了,想改也根本来不及改。 理论上,洪景来确实是罪臣之孙,但洪景来不过是从孙,难道也要牵连嘛? “大小同宗,嫡庶有别!洪永丰不过是从伯祖父,如何能这般攀扯!” 金祖淳意识到沈焕绝对不是在针对洪景来,他是希望用洪景来作为缺口,打击金祖淳这一派系的其他成员。 在各位大监的眼里,一个小小的进士并不算什么。无足轻重的炮灰而已,但如果炮灰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洪景来是闵景爀提卷,闵廷爀通榜。而闵廷爀不仅是金祖淳的干将,还是金祖淳的儿女亲家。 如果洪景来被拉下水,那么闵氏兄弟肯定也要失脚。一旦闵氏兄弟被捕,那么三木之下必有所得。很容易就能攀咬上金祖淳本人,就算没咬上,也能让金祖淳的气势衰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道理不需要多说。党争并不一定要直接攻击对方首领,能不断的斩断对方的根系和枝桠,到头来大树也会轰然倒塌。 保住洪景来,就是保住金祖淳! “丰山洪氏洪乐任,已然断罪为洋教从逆,信奉邪神,可是无误?”可沈焕又牵扯出一人,完全不给金祖淳机会。 洪乐任曾经短暂的担任过吏曹判书,是洪凤汉的儿子。去年因为牵扯进去基督教事件,以六十一岁的高龄被处决,即使他还是惠庆宫洪氏的兄长,也无法避免死罪。 在当下这个风口,沾上了基督教就是一个死字。而丰山洪氏先是“帮凶”,又是“邪(屏蔽)教”,简直大坑。 难怪如今凉成这样,见到洪景来中进士,都要屁颠屁颠儿过来伸出橄榄枝。 惠庆宫洪氏纯粹是希望他们家族还能后继有人,免得彻底败落。没想到反而被有心人侦知,进而利用起来。 “斥邪一狱,已经明禀天邦上国,狱事了结,工判难道要违逆上国皇帝之意嘛!”金祖淳也不示弱,立刻一顶大帽子上来。 “狱事当然已毕,但是此子是否就是邪逆罪人从侄!” “从侄亦不在株连之列!” “从侄自然不在株连之列,但继子呢?” 沈焕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如果是罪人的继子,那么按照封建时代继承法,其关系就是嫡子,属于必须要株连的行列。 “其父既然是洪乐友,怎会又是罪人洪乐任之继子!” 金祖淳眼神凌厉的一扫洪景来,让洪景来亲自出来说明。 “臣下亲父确实是讳为乐友,并无出继等情由。”洪景来立刻出列。 “噢!是吗?听闻四日前惠庆宫娘娘已经为你改继家门了。” “轰”的一声,洪景来脑中炸开。惠庆宫洪氏做的什么妖?不经过洪景来的同意,竟然就要给洪景来本人换爹。 即使她的本意可能是为洪景来换一个官途更加高显的父亲,以后写履历就能花团锦簇。但如今居然被人利用,而搬出来大加挞伐。 继子的话完全可以被问罪,虽然这看起来很可笑,但在古代爸爸出了事,儿子就是有罪,这个就是宗法社会中的一个大问题。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去请惠庆宫前来,殿下要问询于她。”帘后的贞纯王大妃终于开口。 金祖淳一党众人面色急剧的变幻,贞纯王大妃拉偏架很正常。但平素里小心再小心,怎么会想到漏洞出在一个根本没有想到过的地方。 一旦洪景来坐实了是邪逆的继子,那么必然要受到株连,金祖淳这一派立时就能被牵连进去一大票人。即使他本人,最轻也是一个失察的罪名,甚至被攀咬上也不是不可能。 约莫过了半刻多种,惠庆宫洪氏被请了过来,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路赶的急,有些喘。面色也有一些白,整体而言有贵妇的雍容。 她向宝座上的纯宗大王以及帘后她的婆婆贞纯王大妃行礼之后,和跪在地上待罪的洪景来又点了点头。 洪景来哪里还有心思和他打招呼,心里乱成一团,话都要说不出来。 “惠庆宫,我问你,阶下这个洪景来是你的从侄是否?”贞纯王大妃是英宗大王继妃,身为婆婆,自然有资格喝问儿媳。 “是的,是儿臣的从侄。” “那他的亲父是谁?” “儿臣的从弟洪乐友。” “听说他刚刚由你主持,出继给同宗伯父?” “是的,儿臣确实想为他出继同宗。” “出继何人?是否已经登谱?” “儿臣准备为他出继同宗洪乐倫,尚未登谱。” 原本脸上喜色越来越盛的僻派诸人突然一愣,不是洪乐任吗?怎么变了洪乐倫? “洪乐倫?惠庆宫,在君前不可妄言!确乎不是洪乐任?” “殿上不敢妄言!”洪氏淡淡的回了一句。 “去洪氏宅邸取系谱来!”贞纯王大妃立刻下令。 殿上的诸位大臣恢复平静,但内心却不知道如何波动。金祖淳突然得知风向大变,屁事没有,急忙思考反击之策。沈焕则大为恼怒,明明说好的过继给洪乐任的,怎么临场换了人。 洪景来赶忙抬头看闵廷爀,闵廷爀微微点头,示意不要急,这事情有变化了。 大殿别监很快取来丰山洪氏的宗谱,打开一看。洪景来亦作洪大守,嫡父洪讳乐友,确实别说出继洪乐任了,根本爸爸都没换呢。 贞纯王大妃一时气沮,挥手让惠庆宫洪氏退下。 “殿下!沈工判当廷污蔑进士,攀咬大臣,藐视君王,其罪同欺君,理应重处!” 37.沈焕改判敦宁府 欺君之罪! 罪大恶极! 其在不赦! 朝堂上攻守易势,沈焕哪里想到自己的消息出现了巨大的错误。洪乐倫早就死了,别说是洋教徒了,洋教长啥样他都不知道。 洪乐任是邪逆,这个定了性了,没法跑。可你总不能攀咬一个死了十好几年的人是洋教徒吧,这怎么证明? 打开棺材看看洪乐倫他有没有左边画一个圣母玛利亚,右边画一个木匠约翰? 这不是开玩笑吗? 如今洪景来不是洪乐任的继子,已经确认,那洪景来无罪!沈焕当廷放言欺君,也坐实了! “举发邪逆,乃是国策,工判并无错处!”贞纯王大妃立马出面保护自己的这员大将。 纵使是垂帘听政的王大妃,也不可能天天抛头露面在外面。总归要有人在朝堂上替她冲锋陷阵,一个工曹判书可不是想弄上来就能弄上来的。 “那请问工判是否为统首?” 贞纯王大妃和纯宗大王发布斥邪纶旨,曾立下“五家作统法”,要求统首随时举报基督教徒。 当时金祖淳为了防止人人攀咬,就附加了一个细则。只有统首出首,统内成员协举,才可以举报基督教徒。 毕竟如果诬告的话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人多了分赃也就不均了。会出来诬告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不可能高风亮节的把赏钱分人。 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随便跳一个张三李四出来,就能诬告的烂事。 更主要的也是为了避免有人暗中挟私报复,因为普通基督教徒只要肯背教,一般就是罚款了事。但官员一旦被举报信教,那很有可能就是抄家杀头的重罪。 金祖淳出身南人老论家庭,在正宗大王在位时的宰相蔡济恭也是南人。而追求西学,以及信奉基督教的两班士大夫,也有很多南人。 所以既然金祖淳有能力,于是当时就加了这么一个看来无足轻重的附则。 以李朝党争的尿性,说要搞你,就一定会搞你,有的是办法。贞纯王大妃当时没在意,找个统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但今天沈焕这个事情发生的突然,他没有一个统内的百姓协举,他也不是统首。所以他没有资格单独举报基督教徒,这是程序上的规矩。 这就叫做越级上告! 封建统治者最讨厌,最不喜的行径之一! 洪景来以前途告闵廷爀,仗打三十,不问原因。如今沈焕不管欺不欺君,这个越级上告的错是没法洗了。 “在下并非统首!”沈焕并不惊慌,安然的脱下自己的乌纱,然后弓着腰,一路退到殿外,并且全身伏地的跪下。 好一步以退为进,欺君之罪大还是越级上告罪大? 如今坦然承认自己越级上告,要被杖打三十。他身为堂上官,如今跪席待罪,你还能真打? “请殿下公允明断!”金祖淳还没开口,朴宗庆突然开口。 这又闹哪一出?贞纯王大妃和金祖淳斗的正欢,朴宗庆插进来干嘛? 等于蜀汉和曹魏打得正凶,孙吴突然出来攻打合肥,给曹魏屁股一刀。 前不久还因为进士科纸张问题和金祖淳撕完,现在又突然跳出来帮金祖淳撕贞纯王大妃。 洪景来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纯宗大王是绥嫔朴氏生的,斗倒了后宫中最大的贞纯王大妃,就属朴氏最大。朴宗庆在这一点上和金祖淳利益相关,不用串联,也能联合起来。 一看两位大哥都要弄沈焕,两派的大臣和打了鸡血一样,呼啦啦全部离开班次,跪地请求纯宗大王处置沈焕这员贞纯王大妃的干将。 墙倒众人推! 贞纯王大妃不说话,大臣们一起喊“请殿下公允明断!”逼迫她下决定。 纯宗大王回头看了看他的曾祖母,他总要给殿下大臣一个答复吧。 “欺君尚不至于,越告确乎如此。”金祖淳见好就收,他也没想到局面反转得这么快。 “那便让沈工判出守松都吧?”纯宗大王试探着说了一句。 “不妥!”贞纯王大妃只说了两个字。 “那?”纯宗看向金祖淳和朴宗庆。 “敦宁府尚缺同判。”朴宗庆提议道。 “那便改任同知敦宁府!”纯宗大王到底是天家子弟,秒懂。 贞纯王大妃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干将被赶出汉阳,但又不能不处罚沈焕。那么便让他去敦宁府这样地位足够高,但狗屁实权都没有的荣誉机构。 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结果了,双方妥协一下,也就这样了。 “王上圣明!”殿下群臣一同大呼。 事实证明你就算知道是马屁,但上百人一起拍你马屁真的很爽。纯宗大王到底少年心性,这么多人一起恭维他,他还真以为自己天下在手。故作姿态的点点头,然后抬手。 “诸位卿家平身!”第一次决定一名堂上官的任命,纯宗大王甚至还有一点颤音。 沈焕被两名大殿别监给扶了出去,贞纯王大妃拂然而起,离开大殿。 纯宗大王也被内监接去绥嫔处,这是朴氏掌权的命根子,看的很紧。 洪景来退出大殿,这才感觉自己背后生凉,一层细密的白毛汗。每天上朝如果都是这样的心惊肉跳,这官那可真是不好当。 “世兄虚惊一场,或有后福!”赵万永小声和洪景来搭话。 “后福不敢想,不敢想啊。”洪景来刚刚吓掉了半条命,哪里还敢想别的。 金祖淳和朴宗庆两个斗的你死我活的大佬,今天共同斗倒沈焕,颇为高兴,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其他官员自动离开他们五米,为他们营造谈话的空间。 两个人似乎在进行着什么利益交换,工曹判书这么一个重要的职位必然不可能空缺太久。贞纯王大妃这一派被打压,人选只能从他们两派中推选出来。 如今朴宗庆任户曹判书、提调宣惠厅,金祖淳任兵曹判书、训练都监、提调备边司。分别掌握财权和兵权,这也是两派屹立朝堂的根基。 两个人肯定不会拒绝自己的派系内再多一个工曹判书,不仅仅是掌握中央营造部门这么简单的事,也是提升派系声势的大好机会。 难得合作共赢一次的两派,肯定要为这么一个位置利益交换一阵。不知道最后会怎么决定,当然这也和洪景来无关。 只是李朝这朝堂真是步步惊心啊! 38.绥嫔朴氏不简单 洪景来端着茶杯,开始回忆今天朝堂上整场大戏的过程。 不得不说惊险万分,但也疑点重重,各种不可思议的翻转和变化。各种出卖与反出卖,联合与被联合。 比如沈焕言之凿凿说洪景来出继给了洪乐仁,没有把握他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但是等惠庆宫洪氏上殿,却很坦然自若的说是洪乐倫。 又比如明明可以看戏的朴宗庆,金祖淳一派受到打击也应该是他乐见其成的事情。可他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临门一脚,直接踢中沈焕的命门。 其中种种,洪景来一片迷雾,根本就是一丁点儿也看不清楚。 但是很快部分此次争斗的余波掀起了不小的涟漪,户曹主办正郎这一重要的财计官职,金祖淳一派完全放弃了争夺,由朴宗庆举荐了一人出任。同时宣惠厅今年上半年承办的大量事物交由支持朴宗庆的京商李斗焕大房承办,其他商团只得到很少一部分。 至于工曹判书这一职,换上了金祖淳的再从弟金麟淳,从广州府使一跃而起,成为一曹判书,实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至于沈焕,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解除工曹判书(正二品)的职务。然后被赶去敦宁府,做了同知敦宁府事(从二品)。官位上也降了一层,权势上更是天差地别。 两三天后,事情尘埃落定,闵廷爀找上洪景来。 一切真相大白,所有的脉络全部理清。 金祖淳这一派在此次事件中确实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谁能想到问题会出在一个以前从未任官的新科进士身上。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贞纯王大妃本来胜率极高。 但是事件的转折就出在去召唤惠庆宫洪氏的十五分钟之内! 能被贞纯王大妃派去召唤惠庆宫洪氏的宫人,即使不是亲信,也应该是常在面前奔走的人。所以她大意了,真的大意了。 后宫中虽然以贞纯王大妃为尊,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在这种年代,就算你是王大妃,那也是随时会伸腿的年代。而恰好后宫中还有一位贵人,绥嫔朴氏,纯宗大王生母。 如果你是一个宫人,你会选择站在权势正盛,但是也许明天就伸腿的老太太身上。 还是选择站在颇有权势,但居于次等,可未来就一定会是后宫之首的国王生母身上。 常见的戏码,那位在贞纯王大妃面前始终无法得用的宫人,终究被挖了墙角,做了绥嫔的一处暗桩。 朝会的明政殿那就是个大漏斗,每一个站在班次上的大殿别监以及御营侍卫都是上头有人的。贞纯王大妃的命令刚出口,各派系的口风实际上就已经传去。 在这里不得不夸奖一下绥嫔朴氏,真女强人! 李朝从英宗大王那会儿就出现了几乎所有王朝末期的一个无法解释的通病,生不出儿子! 英宗大王统共两儿子,一个早夭,一个被他弄死了。 正宗大王也就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就是坐在宝座上的那位。 至于如今坐在宝座上的纯宗大王,巧了,也是两个儿子。孝明世子早死,还有一位幼君直接夭折。 再往后的宪宗大王,恭喜恭喜,绝嗣! 这情况真的是很迷幻,享受全国最好的医疗条件,拥有全国最好的产前看护,硬是生不出儿子。 宫斗真的是很严重啊!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绥嫔以一介嫔妾(朝鲜王只有妃一位,其余实际上都是妾,嫔不过是好听罢了。)的身份,居然成功为正宗大王生下儿子,这已经很厉害了,重点是还养大了。 连女儿都养不活几个的李朝宫廷里,硬是养大了这么一个儿子,绥嫔能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如今电视剧里那些这传那传的,一帮子女人玩什么麝香,玩什么催x药,这种小儿科指不定绥嫔根本就是看不上。就凭他能在成百上千的女人中成功生下儿子,就知道她的心机与成算有多么的足。 甚至可能说外面的这一群男人,如果不论治理国家的才能,只说党争撕比的技能,还真不一定能有绥嫔厉害。 这位绥嫔一听说大殿内在讨论洪景来邪逆继子的事情,就知道这事完全可以做文章。在短短的十五分钟以内,便和惠庆宫洪氏串联结束。 惠庆宫洪氏由于身份上的尴尬,在后宫实际上也是和绥嫔比较亲近的。这一点在洪氏所著的《恨中录》中有所体现,她们两个女人似乎在抚育纯宗大王的问题上比较一致,很有共同话题云云。 在绥嫔的一番布置之下,那位宫人不惜暴露身份,联络上了惠庆宫洪氏。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硬是把原先预备的洪乐仁给改口成洪乐倫,一下子就从邪逆继子,变成普通承嗣。 重点是确认了丰山洪氏宗谱上尚未登名,还没有改变继承关系。 于是原本一场能重挫金祖淳派系的大难,被绥嫔一个无法出宫的后妃给摆平了。 随后朴氏立刻悄悄传信给朴宗庆,让他推波助澜,加一把劲。不说把贞纯王大妃彻底斗倒,也要把沈焕这员大将给他弄死。 朴宗庆历史上记载是个贪鄙无能的人,但不可否认的,他屹立李朝朝堂这么多年不是仅靠外戚这么一个身份的。他的政治敏感程度要胜过十个现在的洪景来,仅仅是一瞬间朴宗庆就认为这个提议极好。 在内心激烈的一阵利益换算之后,朴宗庆也认可了朴氏这一招非常的棒,甚至说是不出宫门外,算尽朝堂事。 于是朝堂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大联合,沈焕被朴宗庆临门一脚送去坐了冷板凳。而金祖淳一系死中得活,势力更盛。 作为感谢,户曹彻底成了朴氏的自留地,国家的财政被朴宗庆牢牢掌握在手中,后宫的实际收入和支出也被绥嫔朴氏把持住不少。 这年头有钱才能扩张权势,家大业大,花钱的地方不少。绥嫔弄了钱,后宫她就更能上下运作。朴宗庆得了钱,自然可以扶持党羽,扩张势力。 真的是几个女人,把满朝堂的男人们耍的团团转! 1.五峯铁山初始兴 闵廷爀闵大监自然不会只把这种事情告诉洪景来,他还有一个不太近人情的吩咐,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是要求。 朝堂上的争斗是金祖淳和朴宗庆胜了,但贞纯王大妃垂帘听政的事实没有改变。如果不能让老太太撤帘归政,那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代理人还是贞纯王大妃。 沈焕被贬敦宁府,贞纯王大妃肯定会记恨上那些参与此事的人。 绥嫔朴氏她弄不了,纯宗大王生母,地位稳固。谁叫她肚子不争气没有生一个儿子,不然她的儿子就是嫡子,哪有正宗大王的事儿? 至于通风报信的宫人?也避入绥嫔的殿阁,受到朴氏的保护。绥嫔要是连一个宫人都护不住,她也不可能从千百女人中脱颖而出,生下王子,并抚育成人。 那最后贞纯王大妃只能难为朝堂上金祖淳和朴宗庆两派的文武官员,但这两位大哥她又斗不死,只能欺负小鱼小虾之类的。 不弄你洪景来,她弄谁? 所以咱们闵大监半劝半命的希望洪景来回乡暂时养望,过上一年两年,贞纯王大妃伸腿了,或者被斗倒了,再回来。 免得留在朝堂上,被人挑刺儿。要知道,没有任何人是真的完美到无懈可击的。 而党争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吹毛求疵,针眼大的错漏能放大成天一般大。 如今洪景来留在汉阳,简直就是撞枪口,三天五天可能屁事没有。但是三月五月呢?三年五年呢?总不可能一丁点儿错误都不犯吧,犯了错就有可能被揪出来。 那就不可避免又是一场朝堂风暴,而且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好运,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当然,人家也不会亏待洪景来。本来没多少可能的成均馆馆职给洪景来保举了一个,只要你回来立刻入馆。 同时加了奉祀郎(陵园郎)的小差事,每年在家坐着白拿朝廷发的香火钱。真正的祭祀有人管,根本用不着洪景来操心。 恩,总之就是你先回家,风头过了再回来。大哥们不会忘了你的,这是一百万,你先拿着用。 巧了,洪景来自己也觉得这朝堂没法混,本来以为已经是安东金氏势道政治了,党争偃旗息鼓,其实一样争得你死我活。 不如等金祖淳彻底执政再回来,做顺风顺水的官儿。 你让洪景来来玩党争?真是太高看他了,怕不是被人吃了都不吐骨头。 甘霖娘! 等我洪景来练满了级回来! ……… 收拾完包裹,拜托赵万永替自己照看好这处宅子,并且留了下一年的租金让他帮忙续租,洪景来头也不回的离开汉阳回铁山去了。 再有三四个月舍科夫就要去土门江口等洪景来交易蒸汽机,算算时间还有点紧。还好熟练工匠都是现成的,铁山也有铁。 就是不知道去年让林尚沃和韩三石回来办矿的事情怎么样了,五峯山上的铁矿肯定没问题,这个是稳得,但具体经办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期间林尚沃只来过一次信,说是六孙已经答应了合做,蒸汽机很快就能架设到矿上。如果有办法,让洪景来弄一张执照回来,有个执照的话,那湾商就可以全部承办产铁。 洪景来自然知道拿张执照的好处,所以去宣惠厅弄了一张。很便宜,一座炉子,一年只要十两而已。 当然这是对洪景来而言便宜,别人的炉子一个月开不了三五回,因为没有矿石。一年十两,那就等于是重抽了。 洪大守有蒸汽机,可以扩大开采面和增加矿井开采深度。炉子一年到头都能开炉,根本不怕没有矿石冶炼。 而且洪景来发现了一个很有用处的东西,李朝那个和大狗差不多大的马,可以下矿井啊! 那种肩高零点九米或者一米的小矮马,在民间都只能拿来担粪,根本卖不上价钱。真的就是牲口而已,干活都嫌他小。 可是这小矮马下矿井就方便啦,简直就是非常方便! 弄个轨道,弄上几辆矿车,小马前面一拉,一个矿工在后面推一推。比几十个矿工往上背的矿石还多,又轻省又快捷。 轨道这个东西有技术难度吗?轨道轮这个东西有技术难度吗? 洪景来觉得之所以以前没出现,最简单的原因就是矿井挖不出那么多矿石。还没往下挖,就塌方渗水了。他不需要有能够把大量矿石运出去的机械。 这玩意儿大概就是作用与反作用吧! 只要矿石推上来,汉代的炉子就能一炉几万斤矿石了,还怕堆在那里没空炼? 大不了再搭几个炉子嘛! 这年头还怕铁卖不出去?李朝由于铁产量低,连农具铧犁都要从清国进口。就算李朝消化不了产量,隔壁不是还有带清嘛。 一路憧憬,一路期待,回到铁山。 大变样了! 洪景来家那个院子先是扩大了一倍,又多盖了一进屋,本来和玩一样的围墙用青砖从新垒砌,甚至还加上了瓦。 藤枝编的木扉,也换成了有屋檐的门房,左边贴着人寿年丰,右边贴着一笔虎。 村口竖着一座新盖的牌坊,用的都是上好的石料。甚至道旁还平整了一块地出来,盖了一座六角亭,以供路人休息。 权力带来的变化,如此的显著。 倒是洪氏,未改颜色,穿布衣用木钗,在院里忙活。 她自己不惯于享受,别人也希望她一直“寒素不改颜色”!节妇嘛!可不就是要一副贫穷微寒的样子。 看见洪景来回来,洪氏还是那样。 “饿不饿?我给你下面吃啊?” 吃吃吃! 早就饿了,有现成的不吃是傻子! 闻听了洪景来回乡,铁山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地方上的头面人物都来拜访。 前郡守宣烟因为沾了洪景来的光,终于得以改任,往江原道去了。新任的郡守还没到任,可能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到任。 反正这铁山,缺了太守县令一样转,他们不过都是点头画诺的橡皮图章而已。 真正管事的还是在地的乡班们,比如洪景来面前态度和蔼至极的金进士。 2.铁山有人伸手来 洪景来这一趟回来,不仅是做了进士当了官,名字也从洪大守换成了洪景来,金进士自然是感叹于洪景来的运势。 但有一点不可思议,这么大的运势,怎么就回了家了? 怎么回答人家呢? 以理服人吧,还是照实说好了。还要在铁山混呢,没什么必要把铁山的地头蛇恶了。 金进士听了洪景来的叙述,深有体会。他二十年前在汉阳,千辛万苦中了进士,由于没有跟脚,也没有大佬庇护,根本当不下去官。中了进士又如何?一样还是炮灰。 无形之中到是和洪景来亲近了不少,毕竟相同的经历,总能唤起人与人之间的共鸣。 当听到洪景来担任奉祀郎,过两年回京还能就馆,金进士不由得感叹连连。上头有人就是不一样,跟对一个大哥就是好。在李朝的朝堂上,没有人罩着真的混不开。 当然他来也不光是拜访洪景来,主要还是想要试探一下,如今在汉阳有莫大靠山的洪景来回铁山准备干嘛。 以前铁山没有大佬,金进士就是最大的大佬,但如今不同了,洪景来更大佬。 要是洪景来回家,回来做乡贤,那金进士的万贯家产怎么保得住?就算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洪景来也是地头蛇啊。 只要透露点风向出来,有的是二五仔愿意改换门庭。洪景来那可是闵大监门下奔走的人才,金进士只是个进士而已。 是你你也急! 看着脸带商量和探问的金进士,曾经的高高在上、气度威严,已经变成彻底不敢造次。洪景来没有立刻回答他。 大门上要挂匾额,当然不是洪府,而是正儿八经身份地位的象征。 “探花”二字! 其余不要多写,有此二字足矣。 让家里的长工略微调整好了位置洪景来感觉差不多了,果然门房上面挂这么一个金漆牌匾就是大方。整座院子感觉都升华了,一股书香门第的气息油然而起。 咱们老洪家以后也能叫“探花第”了,比什么进士府还要再高一级。 “乡里的田丁军布还是金世兄办理吧,毕竟金世兄娴熟乡情,久办田政。” 洪景来很是随意的回了金进士一句,表示自己没兴趣插手铁山这点钱粮赋税。 “洪贤弟将来那是要进京做堂上官的,自然不会有闲心来处理这些微末小事,倒是我孟浪了,打扰了贤弟处理家务。” 金进士话说的很软,但是神情到没有什么卑微和讨好。终究是两班统治阶层的一员,大家不过是商量着均分这利益,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便劳烦世兄了!” 洪景来敷衍了一句,一边让长工继续在堂屋上悬挂另一幅匾额。 “进士及第”! 同样是代表身份的牌匾,金进士家里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但他是巴不得做的越大越好,就差把匾额当大门了,洪景来则只是随意的把匾额挂在堂屋上。 后一进的屋子上挂着“矢志守节”的牌匾,这算是李朝的礼曹衙门嘉奖洪氏的体面。等闲的普通妇女是没资格挂的,只有她这样受过旌表的节妇才可以。 除开这三块,洪景来住的厢房两侧还挂着“壬戌科贡生”,以及“钦点园郎”这两块匾额。 这也是属于建筑形制的一部分,有些保存好的的古建筑,进入他们的正堂,从门外一直到屋内,可能能挂七八幅匾额。会把故主的所有生平闪光点给尽力描绘上去,以传世人。 像什么“四代一品”,“父子同科”,“连中三元”这类的,都可以挂。 主要就是为了秀! 昨天失火的首里王宫,还挂着“中山世土”、“琉球世王”这类的匾额呢。不过大都是92年以后的复制品,烧了也就烧了,三个月后水泥再扶一个起来就是。 “贤弟家真是高轩气派啊!”金进士看洪景来挂这么多匾额,还是羡慕的。 虽然就院子的面具大小,装修程度上来说,金进士的宅院要比洪景来的院子大上三四倍。可匾额这种“软装”,那就是差洪景来家十万八千里了。 把吃了一颗定心丸的金进士送走,洪景来又忙着和五峯山上下来的林尚沃以及韩三石了解情况。 铁矿是没什么问题,矿上已经有了三部蒸汽机,马力全开,矿井那是越挖越深。 原本遮遮掩掩,不对外透露的五峯山铁矿,甚至连下山的通道都拓展了不少。湾商和游商保袱商团先后在山脚下设立对接站点。 生铁这玩意儿哪儿都不愁卖,拉到义州坐船,或者就在铁山湾搭船,朝鲜八道,尽可以去得。 加上如今是有执照的铁矿,已经彻底没有问题了。每年照章交十两矿税即可,等你不交税。 到是义州的义州兵马使听说了五峯山的铁矿,要按照法律,抽买产铁的十分之一。这也属于封建政府规定的允许采矿的要求之一,必须低于市价向政府出售矿产品。 但洪景来能不明白这意思? 义州兵马使真的是为了国家购买生铁?还不是想把这十分之一的产量,用低于市价的价格,甚至就完全不付钱,直接带走,暴富一笔。 这种事情早有预料,但洪景来作为矿主,上面还有人,可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他。 如果答应了这个人,明天铁山郡守来伸手?义州府来伸手?黄海道兵马节度使开口? 每个都要拿走产量的十分之一,那洪景来这个矿别开了,拉倒吧。 拿了执照固然可以肆无忌惮的在五峯山上漫山开采,也允许正常流入市场。但这个公买制度还是很烦的,逼死了不少小矿。 还是要细细筹算一下,免得喂了东家忘了西家。 变相的保护费这样,该交还是要交。 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交给湾商承销,他们会打理好一切官面上的事情,就不需要洪景来烦了。但洪景来并不是只为了赚钱来的,他还有一些别的打算。 那全部打包给湾商就不合适了! 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还有另一桩事情。 </br> </br> 3.宁从山贼不为奴 和林尚沃还有韩三石一番交谈,洪景来基本上算是通盘了解了五峯山铁矿最近的情况。 由于义州市场上的生铁供应短时间内快速充裕了起来,除了监管市面的义州兵马使,义州府尹也已经知道了五峯山铁矿的大兴。 但和义州兵马使直接上来要公买十分之一不一样,义州府尹更加谨慎。 一个敢于领取牌照,正大光明开矿的矿主,绝对不是什么弱鸡。 他稍微一问就知道是前段时间被旌表节妇的丰山洪氏的产业,没几天洪景来进士及第,高中探花郎的消息又传了回来。 两西人民由于受到歧视,本来中进士的就不多,洪景来中了探花郎,那就真的是罕见了。再一问提卷的同考官,是驪兴闵氏的闵景爀。 义州府尹立马想起了去年的谣言,说铁山郡的洪大守(景来)在闵廷爀大监的门下奔走。 所以说文官的悟性比武官高呢,人家就派了一个家人过来问问,也不表示,也不开口。看完就走,二话不说。 “还有哪些人来过?或者派人来打探过?”洪景来骑在马上。 “太守和县监都来问过,但是得知是洪大哥的,就再没说话,后来太守调任,县监拔去了海州,郡县就没人问了。” 林尚沃没有牲口,跟在旁边走着,掰着手指和洪景来盘算。 洪景来点点头,幸好还没有什么太重量级的大佬过来。这年头的李朝官吏已经是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元曲《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如果有什么两京观察使之类的大官看上了这里,还真不是洪景来有能量挡下来的。之前还是孟浪了,没有提前找好靠山。 因为五峯山在以前的很多年里一直是个贼巢,地方官府只要他们不杀官造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了。只是如今洪景来办了执照,算是把五峯山铁矿洗白,他们就像闻着臭肉的苍蝇一样扑了上来。 这种东西很难解释,同样是五峯山上的贼。他们当道设卡,拦路抢劫的时候,官府辟易,根本不敢管。还要靠湾商的大行首出面说和,交保护费,才能敉平骚乱。不仅山上的贼不敢干涉,连山下的村庄等闲都不敢来。生怕村里藏了贼,一刀结果了他们。 可是等这批贼想要洗白,换上合法的良民身份。这些官老爷就似乎浑身上下长了熊心豹子胆,不仅立刻睁开眼看见了这处铁矿,而且还敢派家人过来勒索和观察。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气焰分明嚣张。 其中的道理洪景来心里明白,但终究说不出口。 有人开始关注五峯山铁矿还只是一桩,另一桩也是林尚沃提到的,六孙这帮山贼的户籍问题。 五峯山山上山下的“贼”,粗略的算下来总有上千口子,老老少少,瘦壮(这个形容词可能不太准确,就是老照片上那种明明很瘦却有肌肉,力气也足的那种)的汉子从十六到五十的男子就有二三百口。 只要是个男人基本就有当道打劫,或者攻打官厅的经历,平时在山上采矿,山下种地,就这个世道而言,算是一只“劲旅”! 洪景来之前未尝没有收伏这票人马的想法,虽然如今才1802年,距离第一次中英战争还有三十八年,距离日清战争更是还有九十三年。李朝暂时没有大规模用兵的可能性,但手里掌握一支力量到底能让人安心不少。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上面! 他们以前是贼!肯定没有户籍,或者说早就脱了籍。虽说都是来自于附近的郡县,但也不可能再回去了。那么如今要洗白,这个身份问题就不好弄了。 如果重新登记为良民,上千口人,就算金进士等人帮忙,那也不是一笔小钱。该花的工本纸张,以及郡县户科吏员等等的工食钱,肯定不能少。 就算洪景来天大的面子,也不可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自己倒贴本钱来帮这些人免费工作,起码上千两要下去。 而且这样子操作,他们都是良民,算是大半个自由人,和洪景来没有任何隶属关系。洪景来固然可以替他们出钱,以拉拢他们他们,但能不能有效还不得而知。 就实际上来说,对于洪景来彻底掌控五峯山,完全没有好处。 不是说洪景来不希望自耕农良民增加,或者支持什么农奴制之类的。纯粹是在这样一个九成以上的农民都是完全的文盲的情况下,加强他们的人身依附,才有可能集中力量办大事。 不然各个都是小农户,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想法。对于五峯山这样一个略微畸形的存在,并不能够产生促进作用。 洪景来所想的就是这上千口原本的山贼,全部投效到自己名下。他现在是进士及第探花郎,又是馆阁贴职陵园郎,遮蔽这么千百口子,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理论上,这些人就成了洪景来的私有奴婢。洪景来彻底掌握了他们的生死大权。 别管嘴上说的多好听,真正要办事的时候,讲什么xx主义?那不就是开玩笑吗?还是让他们做自己名下的投效最简单,也最放心。 但是很显然,六孙他们之所以上山做贼,就是因为膝盖上长了铁板,跪不下去了。 他们不想再回去做依附在两班名下的农奴,不想再过受拘束的生活。 这也是都半年多了,这上千口人的户籍问题还是没有解决的原因。 不是不帮他们办理,是双方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一个想保持自由身,一个想加强人身依附,矛盾很直白,且完全无法调和。 如今还勉强维持着共同发展的局面,但以后肯定不会一直这样平稳下去。 矛盾的积累只会越来越大,如果不去设法解决,对于创业初期的洪景来而言,绝对是一桩棘手的不能再棘手的大问题。 4.何必定要服六孙 探花郎归乡,完全没有体会到一点做“乡贤”的快感,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两桩难事。 到了五峯山的坑口,原本的山寨大变样,起了新炉子,建了新草屋。破旧的木质寨墙都给掀了,因为围不住这些地盘。 再说如今这是有执照的官矿,上面顶着洪景来的名字。那些官吏虽然有些放肆,但终究探花郎的面子不小。谁知道以后探花郎能不能做到判官观察啊,如今要是手伸长了,以后指不定要砍手的。 “山上这伙人固然不是奸恶之辈,但也不是易与之徒。”韩三石在前头牵着马,他在这里呆了半年多,似乎很熟悉。 “韩大哥有所得?” “什么所得不所得的,我就是呆久了看明白了。” 洪景来如今心腹的也就韩家兄弟两个,尤其是韩三石,不仅年纪比洪景来大些,走街串巷见识也多。尤其是看人还有几分精准,当初在平山野店就是他先看出东厢几人可用。 而后汉阳科举纸张一事,那更是看得出韩三石办事牢靠。 既然韩三石有看法,初来乍到的洪景来很乐意去听。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这伙儿人,你要说团结,那没的说!抱得紧紧地,但凡谁家出点事儿,各家都帮忙。尤其是那个头领六孙,家里头穷的底儿朝天,一钱私财都没有。但有他一口,就有这山上山下全伙儿一口。” 韩三石一副啧啧称奇的样子,这年头这么高义公道的人可也没几个了。 “这么说,此人极得众心?” “那可不,山上山下全都顺服此人。大小头目,老少妇孺都是如此。” “那这人除了仗义疏财之外呢?” “这就不好说了,义气是义气,豪爽也是豪爽,至于傲骨,那便是铁打的一样咯。” “铁骨铮铮?” “就是这么个意思!” 洪景来听韩三石这么简单一说,再结合他自己曾经与六孙的一面之缘,所言非虚! 这个山贼头子会做人,愿意结交朋友,洪景来还有一支铜帽枪是上次上山临别时,他赠送的。 对于官府的招降,那六孙更是严辞拒绝。 作为一支小团队的领袖,办事公平,诚信守诺,仁而爱下,一视同仁。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在团结下层群众上的手段,以及在笼络人心的功夫上,明显比希望快速使用投效这种办法的洪景来,高明许多! “是否有办法折服于他?” “纵使折服于他,若某一日,群下不满意于你,其行止就难以预料了。”韩三石摇了摇头。 得到手下的拥护,和维系团队的利益算是六孙的优点,但也是巨大的缺点。按照韩三石说的,即使折服了六孙,如果某一天,洪景来让他手下的那帮山贼不满意了,六孙很难说还会不会和洪景来干下去。 “这倒是个难办的事儿!”洪景来表示了认可,这一波分析完全有道理。 “依我看,不如就咱们自己招揽些人丁,都投在你的名下,最好是有老婆孩子的。总比直接用山上这伙儿人强。” “那这段时间,咱们拉拢了多少人?” 此前洪景来由于他母亲洪氏守节十五年,旌表节妇,而得以家产免税,一年能有一万四千石粮食的结余。 你就是招上一千人,坐家里吃,一年到头也吃不完。所以洪景来就让林尚沃和韩三石想办法拿出来,用粮食招募有家小的男子,来五峯山上做矿工和铁匠学徒。 “拖家带口的总有五六百口子,能下坑的汉子有一百六七十个。” “没有混进来些什么油滑懒散,满腹心思的泼皮无赖吧!” “这你放心,我一个一个把关的!”韩三石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 “好!如此甚好!” 索性洪景来就不立刻去拜访六孙,而是直接去查看一下这些新招矿工的素质。 新盖的草屋有些杂乱,并没有提前规划。卫生也有一点问题,起码洪景来没有看到公共厕所。指不定刚刚路过的墙角在上个小时,就有不止一个人呲过尿。 沿途碰见的家口们,看到平素管理他们的韩三石和林尚沃拥着一人而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这是大佬。 “老爷!”路人们纷纷行礼,甚至下跪的也不少。 反正他们现在已经投效到洪景来的名下,本来也就是洪景来的私奴婢,叫一声老爷,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致情况还好,就像是个新兴的小村落,没有什么太糟糕的情况。除了让人安排以后要把排泄物集中处理之外,也没啥了。 小村里唯一一间砖瓦房,洪景来毫不客气的住了进去。此前是林尚沃和韩五石的临时住所,如今成了洪氏的别馆。 要六孙先来拜访洪景来! 打定了主意,洪景来开始处理事务。先是五峯山铁矿有人伸手的问题,这个相对好处理一些。 两条路,生铁产量的百分之五十,也就是一半,完全交给林尚沃,以及他们湾商团。起码义州方面大大小小的现任官员,不需要洪景来再去费心敷衍了。 平安道这边,还是要靠闵廷爀的大名来唬人。 不得已,洪景来寄了一封长信给远在汉阳的闵廷爀。闵景爀帮洪景来进士及第,送那么点钱真的不好意思。 如今五峯山铁矿的十分之一收入,算作是闵景爀的资本收入。 更高的官员看到闵景爀的名字登记在炉册上,应当不会有什么太多的非分之想了。 虽然让出了利益,但这才算是长长久久的流水生意。总归逃不掉的,上面没人罩着,真得做不成什么生意。 至于山贼户籍的事情,洪景来还是准备等六孙过来以后商量。不管是自由落户,还是全部投靠到洪景来的名下。总归要有一个章程了,容不得再拖延下去。 倒不是特别为了给六孙一个什么下马威,而是千头万绪,要办的事情太多。查看半年来的收支情况,出货量,以及存粮的进度等等。 “六孙上门来了!”韩五石一阵猛跑,前来通知。 5.若问武艺有故人 “洪老爷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我准备些酒菜,招待一二。” 六孙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并不因为洪景来身份的大幅度提升而态度有所改变。别人不知道洪景来的过往,只道这是探花郎,他可是本乡本土,知道的不少。 “回乡回得匆忙,事情又多。到是矿山这边,有劳你多加看护,是我应该办下酒席,谢一谢你才是。” “都是老相识了,不过是区区小事。还有这个蒸汽机硬是好用,到底是你们读书人弄出来的玩意儿,有功夫!” “用着好就行,不然白白分你一半的矿山,怎么说得过去。” “听说要把一成送给京里的大监?” “是有这打算。” “你我各出半成,不能短了你的好处!” “可!” “痛快!” 至于把一半或更多产量的生铁交给湾商运营,这个双方都没意见。六孙就服湾商本店的大行首,洪景来也认为交给湾商很合算。 毕竟湾商可以处理好地方官员伸手的问题,他们会按照县官与现管的各种等级,给地方官吏相应的赠予。这算是他们承包经营的代价,也算是成本的一种。 很快在韩三石的收拾下,一桌硬菜就整了出来。山上别的没有,山珍野味多得很,至于调味,也偏咸偏重。主要是因为日常的重体力劳动,不可避免的总会吃的重口一些。 酒没有什么好酒,此前山上粮食都不够吃,还要靠在山下做没本的生意赚钱买粮食,自然也不可能酿酒。 如今也就是洪景来拿出一年一千五百石的粮食,这才算是彻底管住了上上下下的嘴。就凭这一点,洪景来也与这伙儿人有恩。 几人坐下,推杯换盏。 洪景来自然是要试探六孙对于户籍的想法,这也是洪景来上山的主要任务之一。 但与粗爽的外表完全不同,六孙心思细密之极。洪景来几番试探,都被他各种借口推诿转圜过去。丝毫痕迹也不露,反而还有些宾主尽欢的爽快感。 虽然酒喝了不少,菜了吃了许多。六孙甚至都有几分“醉意”,和洪景来阿大阿二的称兄道弟起来。谈吐间都是冲鼻的酒味,像极了已经酩酊大醉的样子。 可总是头巾都散了,鞋都给他踹飞了,但腰间的短刀却纹丝不动。始终恰巧就靠在最顺手抄家伙的方向上,很是不一般。 小觑了地方豪杰人物! 把人送走,用冰冷的山泉水猛的擦洗了一把脸面。索性那酒度数也低,这劲也就过来了。 林尚沃和韩家兄弟都在席上作陪,自然是目睹见证了一切。对于六孙这位大山贼头子的了解更是深了一层,如今席散,若有所思。 “怎样?”洪景来脱了鞋子,坐上了坑。 “滑不溜秋!难以钳制!”韩三石更倾向于洪景来,对六孙的评价自然有所偏颇。 “可以一交,甚至深交,但不可托付后背!”林尚沃则公正了许多。 意思很明确,就是这个人如果答应了你什么要办什么事,那你就完全可以放心了。因为这个人绝对是会说到做到的,好兄弟,讲义气! 但他有自身的利益追求,如果让他完全无私的为你奉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算身手好,咱们又不是不认识身手更好的,到像是被他们拿捏住了。”韩五石刚到五峯山,没有了解过六孙的义气,只看到他的独立。 “嗯?”几个人没转过来,哪有什么武艺超群的汉子是他们认识的。 “林书(屏蔽)记………”看到三人看向他,韩五石有些顾虑的盯着林尚沃。 “吉州?”洪景来立马反应过来,韩三石也一同点头。 当初在平山外野店,来自咸镜道吉州的李在朝四兄弟,那可以四个杀了二十个的武艺好手。重点是人家是剑契兄弟,他们契里不是只有四个人的,老老少少,总有几十个好手。 加上猎户出身,什么守夜、侦查、打探,这种东西不用学都了然于心。最适合洪景来如今的需求,完美! 以洪景来和他们的关系,笼络过来,比这帮山贼那不知道要靠谱多少倍。 “几位说的是?”林尚沃则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三个人似乎背着他在说什么厉害至极的东西。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想起了以前行商是认识的一位故人。”洪景来假装轻松的随意解释道。 总不能说什么,我们当初八个人,在平山外野店大开杀戒,八打三十多。一人未损,将官兵一网打尽,还毁尸灭迹了。 “那位故人武艺极好,还有一票精干的手下?” “有的,光他们的大哥一个,估计打我们四个只要赤手空拳就行。” 回忆着当初李在朝手舞双刀,在平地上翻飞如燕,一个照面就能夺走两名官兵的性命。甚至敢于孤身截断官兵退路,一人逼退十人的英姿。 有这么牛批的兄弟,还要啥自行车啊! “五峯山这边由他们去,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到底不是和咱们一条路的。” 事情议定,各自安歇。洪景来虽然仍旧希望收服这帮山贼,但如今有了更好的人选,便也完全看开了,由他去吧。 如此而一个多月过去,洪景来没有久留山上,回家吩咐工匠打造两部蒸汽机,准备带去土门江口和舍科夫交易。 如果能多从舍科夫手里换到几匹好马,对于洪景来而言总是一桩好事。李朝本地的马,真的不堪入目,又矮又小,还不如骡子高大。 真的和骑着大狗差不太多,太寒酸了。 安排好工匠,洪景来自己则是跑了一趟义州,还欠着湾商大房洪得柱五百两白银的巨款,马上要到期了,得去还钱。 这笔银子当初是解了洪景来的燃眉之急的,虽然大部分的余款都送去给花住跑官去了,但没有这笔钱,也不会有蒸汽机的实物和说明书。 等洪景来到了湾商本店,道明来意。要不说洪得柱生意做的大,原本约定的五分利息他是一概不要,本金也不要洪景来拿钱给。全部要五峯山出产的生铁,越多越好。 洪景来无可无不可,只是感叹于洪得柱的生意经真是做到了极致。 6.出发吉州寻在朝 和洪景来预料的大差不差,六孙有了钱就开始帮山贼们重登户籍。铁山郡多了一个五峯面,一面又分了两个里,一个里是旧贼的,另一个里则是投效到洪景来名下的。 郡里对于能多登记纳税户,那是积极的不得了。这年头只见过逃亡的良民,没见过落户的良民。 六孙完全没有央求洪景来去说项,宁肯自己多掏钱,也要独立。 由于超过二千口人汇聚在五峯山,郡县在此设置了一个官厅,分了一个小捕盗带着四个兵过来驻守。还设置了征购生铁以及收取丁税的一个察访,带着几个书办家人在此办公。 大约可以理解为新设了一个镇,在此代表朝鲜国的王权。 毕竟王权的体现并不是端坐在昌庆宫明政殿内的年仅十二岁的今上大王,也不是浩如烟海,洋洋洒洒的《经国大典》。他最直接的体现就在衙门官厅,衙门在的地方就是王法在的地方。 只有一件可惜的事情,由于洪景来账还完了,林尚沃这个好帮手,外加“坐催书(屏蔽)记”就调回了义州的湾商本店。 洪景来给他塞了一百两,算是这一年多来的工钱。林尚沃确实有经营的本事,只可惜是湾商本店的帐房,不是自己人。 本来一个好帮手就这样走了,洪景来也很是不舍。但他并没有挽留林尚沃,人各有志,强留不得。虽说强扭的瓜一样解渴,但他肯定不甜。 这人又不是西瓜,你说留就留了。再者留了人家不帮你尽心办事,还不如不留。 大度的送人家回去,结一段善缘,比强行挽留强的多。 意外之喜的是,由于李朝实在缺铁,湾商掌握了五峯山铁矿的商权之后,盯的死紧。须臾都不敢放松,就怕丢了。 思来想去,洪得柱也不要林尚沃做本店帐房了。别的地方会算账计数的人才不多,可在湾商大本营的义州那可不少。根本不差这一个帐房,不如调去更紧要的地方。 二话不说,立马给林尚沃升了好几级,做了五峯山生铁行首,另外还给他五百两,帮他在五峯山设立了门店。 你还是我湾商团的人,但从今天起,你就算是进入董事会了! 以前就是打工仔,现在成了股东,有投票权。往后湾商大房要是还要投票选举,林尚沃也成了一名光荣的选举人。 湾商团这种培养年轻人的模式,一直延续,使得整个商团始终具有活力。避免了一家一姓掌握商团命运的问题,不断的补充新鲜血液进入。 大概也算是商业共和的一种体现。 得了,洪景来甩手掌柜做的飞起。直接丢给林尚沃,这种愿意拿数百两银子去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窑姐儿赎身的“天真”之人,没啥不好相信的。 带上韩家兄弟,以及一名工匠,一名学徒,一个马夫,一行六个人六头牲口,驮着拆开的蒸汽机往土门江去。 土门江也叫豆满江(现称图门江),在朝鲜东北部,之前是女直人(再往前渤海、高句丽、鞨等等等等)的聚居区。 在元代末年的大乱中,开始被王氏高丽侵占,李朝继续不断的拓展这一片区域。数以十年计算征伐,以至于建立起了如今的咸镜道。 所以当地的百姓可能还真的拥有一部分女直的血统,不过也就是可能罢了。李朝当初可是从南方全罗道等地迁移数万军民过来屯垦的,绝大部分如今的咸镜百姓,也就是三韩旧民。 到是吉州李在朝他们那一契的,可能还保有一点“渔猎民族”的习性。翻山越岭,打猎捕鱼,同时耕种小块的土地,像极了早期的女直民族的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容易出坚韧悍勇的重步兵,以及擅长射箭的弓手。到是不容易出什么骑兵,山沟里骑驯鹿比骑马靠谱。 去和舍科夫交易之前,洪景来就要把李在朝给说服,拉他入伙。 就是不相信舍科夫的人品,他们这些哥萨克,什么烂事没在远东干过? 说他们是强盗,都侮辱了那些正经做强盗的人。完全就是一帮渣滓的集合!如果把他们全部杀了,可能会有冤枉的,但如果隔一个杀一个,绝对很多人漏网。 就算舍科夫是远东督军的骑兵武官,也没什么好相信的。这年头的俄军,九成九都是农奴,贵族老爷不过是把他们的当灰色牲口一样驱使。 除开那些头戴“近卫”头衔的部队,剩下的部队军纪?只能用呵呵两字来形容。 在驻地偷鸡摸狗算正常的,至于剪径的生意,那做的飞起。从军官到小兵,谁不想发笔横财?西伯利亚的冬天那么冷,不弄点钱买伏特加,怎么熬过去。 在燕京那会儿,出价购买不成,当夜舍科夫就叫上同伙儿拿着兵刃上门了。 这种人“利”字当先,就算有点儿情意,一旦影响到自身利益的情况下,肯定直接把你卖了。 指不定就是洪景来一行人兴冲冲的到了地方,呼啦啦涌出来几十个哥萨克骑兵。招呼也不打,马刀直接飞上来削脑袋,没削掉的也请你吃枪子儿,保证让洪景来“宾至如归”! 所以不仅洪大守带着铜帽枪,还给韩家兄弟一人也弄了一支。就是可惜没刺刀,只是普通的前装燧发枪。 几个人还各自带了短刀,作为近身搏战时的武器。如果不是知道沙俄的哥萨克们肯定也是带着火枪,一枪下来穿不穿盔甲一个意思,洪景来连家里的鳞甲都准备披上。 燕京城内那是王法昭昭的地方,敢动刀的人,都要吃嘉庆一记封建主义的铁拳。 土门江就不同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嚎一嗓子,回答你的绝对不会是鸡犬相闻的熟悉人声。运气好的话是满山的鸟雀惊飞,运气不好,什么黑熊啊!东北虎啊!西伯利亚野狼群啊! 招呼的你服服帖帖! 没点功夫,没几个十几个好手,进1802年东北亚的林子里,保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7.有司衙门大比责 吉州郡不是什么大郡,在将来xx人民民主共和国咸镜北道的南部,全郡山多地少,户口不丰。 洪景来和前站的驿丞了解了一下,吉州一郡在籍的丁口总数不超过两万。加上隐匿的奴婢、白丁、倡优、贱役等等等等,也不会超过三万人。 但是这个年头只靠一个名字,就想在三万人的一个郡里找到一个人,好像有点难度。 当初就留一个籍贯,哪个里哪个洞一概没有留,虽然当初那种情况也根本不可能留什么,但如今总归有点懊悔的。 不过不用急,洪景来如今不差钱,在吉州城内找了一家旅所,安顿下来。算了算时间,距离和舍科夫的约定日子还有富裕,可以慢慢找。 “怎么一个找人的办法?你们有章程吗?”洪景来把外套解下,就穿了一件木棉中单。 七月份的天气,即使是靠北的吉州,也已经暑热难当。使劲摇着蒲扇,那风也是热风,完全没有凉快的感觉。 “他那么好的功夫,地方上泼皮无赖总会有所耳闻吧。”韩三石更好,脱的就剩一条犊裤,在那里灌凉水。 “浪荡子也配和他那样的豪杰相交?” “猎户再豪杰,也不过是良民,有什么的。” “不如我去看看城内有什么肉铺,他们打了活物,总要卖的,不可能全部自己吃。”韩五石舔了舔嘴唇,有点干。 “这个可以,去问问!”洪景来突然感觉烤条鹿腿吃吃不错的。 “好嘞!”韩五石从包裹里数了一百个钱,塞进小布袋里,喝了口水就跑了出去。 吉州这种地方,地方贫穷,封建时代最重要的农业又不发达。境内仅有的些许水田都沿着南大川分布,其余大部分都是咸兴山脉的连绵群山,最高的天塔山甚至海拔有两千多米高。 真的是传说中除了木头和皮草,什么都不出产的地方。 也没有个熟悉民情的向导,早知道应该问湾商团借一个来过咸镜道的伙计。起码不用这么两眼一抹黑,说不定还能倒买倒卖点什么东西。 “洪大哥!有戏看有戏看!” 刚出去没多久的韩五石突然跑了回来,不过四五千口人的吉州郡城,难得有什么新闻。 “冒冒失失!什么好戏这么兴奋!”韩三石对这个弟弟有些头疼。 “衙门的老爷锁了左近十七个里的欠户,要在衙门口一一追索比责!据说一下子抓了小二百人,好大的场面。” 也就是追缴拖欠的赋税,大概是这二百户欠的太多,也可能是今年实在交不齐,要打板子了。 吉州这种地方,田税按照王法是十分之一,可实际完税需要二分之一。加上从吉州转运到汉阳的脚费还要老百姓出,百分之六十五的收入都要上交,老百姓哪里交的上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可怜人。” “可不全是可怜人!这次还会追索贡往清国的方物,有些军丁老爷都被抓来了!打老爷的板子,那可不多见!” 难怪韩五石兴奋呢,原来是里面还有破落两班。群众们最喜闻乐见的节目,两班老爷又又又又挨打啦! 平时你是两班,我要喊你老爷。如今遇上郡守老爷,还不是一样打屁股。 李朝不纳税的只有功臣田、宫田、职田等特殊土地,两班要是交不上税,一样是要挨板子的。大两班可以转嫁到农民头上,破落两班可就只能自己老老实实交税了。 因为是打老爷的板子,对于娱乐活动匮乏的众人而言,确实是个好戏。洪景来到无所谓,其他人却很想看。 于是就留了马夫在旅所内看顾牲口和行李,其余五个人也往衙门口去,和半座城的百姓一起看热闹。 等到吉州郡府,门口早就挤满了人。一个穿着蓝色官袍的中年人坐在交圈椅上,左右站着几个青绿官袍的小官,还有不少差役和书吏。 大约是吉州郡守吧,估计是为了杀鸡儆猴,没有在衙门内闭门审理,而是在衙门前的大广场上公开处理这些拖欠的百姓。 广场上确实跪了小二百人的样子,衙门台阶前还摆着一溜五张长凳,十好几个持着水火棍的差役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 一名书吏大声念了五个名字,五个或老或少的男子被提溜了出来。跪到吉州郡守面前,每个人积欠的其实也不太多,至多的也就一千多钱,十三石米。少的不过二三百个钱,几石米而已。 当然实际要交两三倍,甚至三四倍才算纳完,不然正常一个耕种二三十亩水旱田地的人家,风调雨顺,三五年也就交上了。 郡守不开口,几个书吏大声的呵斥他们不尊王法,拖欠赋税的重罪。要他们现在立刻马上缴清,不然就是一顿毒打免不了。 五名男子哪有钱交,哭泣哀求,脑袋都磕红了,郡守也无动于衷。他们的家人也是同样跪在一旁,但人家铁石心肠,根本不管。 眼看着骂不出钱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跑了上来,把五人往长凳上一按,水火棍噼里啪啦的就打了下来。 打了二十多下,一个老年男子扛不住,大声喊了一句“小的愿意投效到韩老爷家!” 一个隐在台阶上身穿长缀头戴网巾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吉州郡守回头看了一眼,见人家点头。便吩咐停止对那个老年男子动刑。 两个书吏立刻拿出一份文书,让那个老年男子画押按拇指印。 其他四人一看,有三个立刻表示愿意投效到所谓的韩老爷家做私奴婢。 只有一个年轻的,一直死挺着,一言不发。打了总有一百多下,不能再打。别说什么进气出气了,后背屁股大腿全部打烂了,折腾一下立马就要没命。 “晦气!呸!”拿着名册的书吏命人把那个年轻男子扔在家属面前,再不去管那人的死活。 “这年头,到还是做奴婢好。”韩三石叹了口气。 做了奴婢,那就是老爷的财产了。你做自耕农的时候使劲压榨你,等你做了奴婢,不管是让你种地还是把你转手卖了,都是老爷的银子,待遇可能还真比做自耕农强。 那书吏又拿起名册,“天塔里张xx!天塔里柳xx!天塔里李在朝!………” 8.吉州郡好大官威 李在朝! 洪景来三个人一激灵! 这么巧! 等三个差役揪着一个汉子站起来,洪景来就确认了。这不是李在朝是哪个嘛! “好像真是他!”韩三石看向洪景来。 “肯定是,不会错的!”韩五石也附和着。 “应该就是,长得这么像,名姓也相同。” 虽然那天是在半夜里做的活儿,但是那种事情,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得了。甚至可以说刻进骨子里了,十分清晰。 “他怎么还会欠了赋税,我记得去年他们是买了皮货从汉阳回去,手里很是有一笔钱的啊。” “你就是有一百二百的银钱,够给这帮敲骨吸髓的索要?” “那必是不能!”韩三石苦笑了一句。 “别急,咱们先看看,如果就几十一百两,咱们替他给就是,也不是什么大事。”洪景来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一个最好的施恩机会,替他出了钱,正好连人都卖给洪景来算了。 韩三石韩五石就帮洪景来连推带挤给抢了一个前排位置,那些被挤开的百姓刚准备破口大骂,看见韩家兄弟人高马大,腰间悬着短刀,一个屁都不敢放。乖乖退后,放弃了自己抢来的大好位置,当然心里咒骂的多难听就不知道了。 洪景来这次出门没有穿长炮,也没有带大檐纱帽,实在是以前那身打扮太脱离群众了。良民规定不允许穿更高级的服饰,但没规定两班不许穿中人良民的服饰。 或者说,你就是已经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你还是要穿一身破烂的长袍,怎么肯穿短打与屁民混杂在一起呢? 实在是没有想到,也没有预计到会有两班贵族穿寒衣的。 阶上的书吏开始大声喝报,这天塔里的五个人应该都是山户,是李朝规定的允许不缴纳白米的户籍。以各种山货折价白米,向政府交税。 其他人没在意,倒是李在朝,一个人居然在短短一年之间积欠灰鼠皮、狐皮以及海獭皮三百六十张! 好家伙!这是干了啥了,欠了这么多! 你就是把李在朝全家卖了也不可能交出三百六十张皮子啊! 继续听书吏痛斥他们,洪景来终于明白了,夏季就要为秋季作准备。秋季的时候今年的朝鲜冬至使团就要出发去燕京,需要携带贡品。 理论上贡品应该由坐在宝座上的纯宗大王自己准备的,但是纯宗大王什么穷样大家有目共睹。或者说从仁祖大王开始,也就是倭乱胡乱以后,李朝的大王就基本都是穷鬼了。 没见他们现在连景福宫都没恢复起来嘛,王宫被人烧了,都没钱恢复,至今暂居在昌庆宫这一处以前的别宫内,也是很可怜了。 所以李朝的大王们就学大萌嘛,坐派! 大家踊跃“捐献”! 臭不要脸! 往清国的贡品由各道的郡县们轮着呈送,说是让地方的百姓均摊,实际上还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盘剥。 像什么马鞍、酒、人参、高丽纸、螺钿漆器、珍珠等等等等,都是由特产当地的郡县,轮着坐派的。 很自然的,处于北方的咸镜道吉州郡今年轮上坐派贡品,而吉州的贡品就是各种皮草。 这种时候全郡三万人都是“公平”的!山户们出皮草,农户出运粮,坊户出脚费,谁也甭想跑,都要为大王效命! 可有一个问题,洪景来记得很清楚,乾隆五十四年那回。即使乾隆皇帝暗示了要李朝用虎皮做方物贡品,实际上是给自己做冬天的屁股垫子,也不过是要了六张而已。 其他的所有皮草,甚至连嗷嗷叫的海狗皮都算上,也没超过二百张。 怎么李在朝一个人就摊派到三百六十张!等于全李朝的贡品全部由李在朝一个人承办,还办了两年的量。 “其他几个人摊派了多少?” “多的二百二,少的七十。”韩三石对数字挺敏感的。 “总数岂不是有小一千?” “差不多。” “国朝的额数不过二百,地方竟然以五倍括收!” 想到这些山户之前肯定已经交出来一部分了,不然如今也就不是喝骂,而应该直接上板凳。那这位吉州郡守真的是下手太狠了,居然这样七八倍的征收贡品。 “那边那一伙儿,应该就是他的契兄弟!”韩三石打断洪景来,向人群中努了努嘴。 确实有好几个汉子,有两个也很面熟,正一脸愤懑的站在人群中。而且也腰佩短刃,手持棍棒,似有他意。 这要是李在朝的契兄弟突然发难,就凭吉州衙门这百十个官差兵丁,指不定连城都能给他们夺下来。 “五石,等下你拿我的马牌喝道!” “洪大哥,你要出手?” “我是怕他们真的杀官造反!那就真的是没有回头路了!” 跪在阶前的李在朝一言不发,任由书吏喝骂。甚至差役劈头盖脸一签子(木质长牌)抽到在他头脸上,他也不吭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平素天塔里就你们几个契兄弟最刁滑!抗拒官差!不纳夫役!天威赫赫,容不得你这等贱民放肆!” 左右拥上来五六个差役,就准备把李在朝往长凳上拖。看来一顿棍棒是绝对免不了,甚至直接以抗税为由打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李在朝用力一挣,抖开摁住他的两个差役,站起身来一瞪眼,五六个人居然怂了!举着铁尺棍棒,居然不敢靠近李在朝。 端的是一员勇悍猛士!一怒之威,匹夫莫近! “一起上,一起上,你们这么多人奈何不了他一个?”那书吏往后急退两步,嗓子都尖锐起来。 其他跪在地上的四民汉子也挣脱起来,聚到李在朝身边。即使只是五个赤手空拳的勇士,却让上百官差兵丁不敢靠近。 “壬戌科探花郎,钦点成均馆,洪阁郎大人到!” 韩五石鼓足中气,高声呼喊,将全场上千人全部喝住! 随后他将马牌高举起来,由于他一米七的大高个,加上手臂,总有两米多。 夏天的烈阳下,铜质的马牌被耀的晃眼,在场众人看得分明。 洪景来气定神闲的步出人群。 “吉州郡,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9.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吉州郡守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名词。 钦命巡按咸镜南北四州六镇两兵营监察御史,协查刑狱兵事,直奎郎。 戏文里叫八府巡抚! 公文里称暗行御史! 再加上那句钦点探花郎,吉州郡守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遭! 看着那面高高举起的马牌,撞枪口上了啊! 马牌这东西,在李朝只有三种人能配备。第一种是使节团,他们要沿途征用马匹,以驮运贡品以及自身骑乘使用。这种人的马牌上面直接印了五匹马,等于无限量征用。 第二种嘛就是钦差大臣,比如正宗大王派去修建水原城的蔡济恭。他就是钦差大臣,可以沿途征调民夫驿马。这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征调人力物力,以完成修建水原城的任务。 至于第三种,那就是暗行御史!相当于一种身份证明!因为肩负着李朝大王们监察不法,加强王权的神圣使命。所以很多暗行御史不配随从,不住官衙,不着官服,巡查八道,风餐露宿。 但他同时又掌握着纠核八道官员,重审冤案刑狱,监理各道兵马军粮等巨大权力。 即使是一道的观察使,兵马节度使这两位高官,也同样要受到暗行御史的监察。 这属于东方文化圈内,君主们最喜欢的大小相制之策,位卑而权厚。新科进士,未受官场污染,冲劲十足,为民请命。 所以即使到现在的韩国,仍然流传着某某某担任暗行御史,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故事。甚至找些俊男小鲜肉出演,狂捞一波女粉丝。 因为他既是大王们整顿吏治的希望,也饱含着普通百姓渴望出现清官的朴素愿望。 虽然绝大部分暗行御史最后都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但不可否认的,总有个把两个真正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震慑着宵小。 吉州郡守一个脏的不能再脏的官,就算上头有人,有恃无恐。但只要听到暗行御史的名字,肯定心里也会害怕。 这是一种天然的畏惧! 尤其是在封建时代,代表着王权至高无上地位的暗行御史,是你你也怂! 虽然洪景来不是!可不妨碍吉州郡守脑补啊! 台阶上的众人看到郡守突然从严肃的冷漠脸变成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讨好脸,有脑袋的立刻就脑补了出来。 事儿犯了! 撇开几个还没明白过来的,以郡守和那位韩老爷为首,一群人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跑到了洪景来面前。 “不知洪阁郎所来,有失远迎。”吉州郡守自然不会下跪,只是长楫到底。 “贵郡不必如此,本官受今上御前钦点进士,金院君信重,目睹此番种种,必当具书上奏,以达天听!” 洪景来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做足了清正廉明的姿态。 “这都是些抗捐刁民,略施薄惩,以儆效尤,不然今岁方物难以筹措!”吉州郡守再次鞠躬到底,不断解释。 洪景来示意一眼韩三石,韩三石会意。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唱名书吏手中的簿册。 这下子吉州郡众人突然惶乱,这本账怎么能给洪景来拿住。有两人当时就想上来抢,但又迟疑不敢上去。 “呵!国朝今年需贡皮草一百九十六件,贵郡居然摊派一千七百五十五件!好大的胆子!” 洪景来其实不大看得懂这年头的账簿,也对不出他这账里的数目,但这不妨碍他翻到尾页看总数。 “吉州风寒,雨水浸烂,蛇咬虫蛀,略加损耗总是必要的。” “损耗乃需八倍之巨?”洪景来大声一喝! “贵郡如此百般抵赖!到底为何!” “还是乖乖闭厅待罪罢!” 连声喝问,吉州郡守本就心虚,如今更是被拿住贼证。辩解不得,难以掩饰。天气本就炎热,很快面色涨红,脑门上挂满汉珠。 “你身为乡班,不思挽解百姓疾困,居然勾结官吏,倾吞良善之民,充纳私属奴婢。本官必定一同上奏!” “阁郎,在下、在下…………”那名韩老爷以往都是他横行乡里,欺压良善。今日被人突然拿住,比吉州郡守还不如,支吾着说不出来。 挡开两个满头大汗的主事,洪景来眼神一扫,数十名小吏官差哆嗦一下,呼啦啦全部跪了下来。眼见着郡守都要玩完,他们这些小弟也肯定无法保全。 走到李在朝面前,洪景来微微一笑,留了一个胜利的英姿。 李在朝恍然,这不就是当初那个在野店里一起办事的的年轻书生! 刚想开口,就被韩三石阻止。他哪里能明白这才过了一年半载,当初的那个书生已经成了跺一脚,全郡震恐的大官。 往那张原本是吉州郡守端坐的圈椅上一坐,洪景来叫来书案笔墨。刷刷刷刷具文写折,很快一封检举吉州郡不法情事的上书便写好。 这时候当初白捡的成均馆就馆的儒生身份发挥了作用,以洪景来一个奉祀郎的身份自然不能上书,可成均馆的儒生却可以上书。 那吉州郡守见洪景来当廷写书,可他一个郡守都没资格直接上书,更加确认洪景来就是暗行御史。这时候一点儿风度也没有了,彻底弯下腰,在洪景来面前哀求。 “吉州清风站驿丞在否!”将上书封好,洪景来对着阶下的小官吏询问。 “下官在!”一个绿袍小官跪到了洪景来面前。 “五石,你和这驿丞跑一趟,把上书和簿册送到咸兴。让他们直接呈交议政府闵大监,请今上圣断!” 洪景来可不是傻的,在吉州上书,那指不定就连驿站当夜都给你烧了。可送到咸镜道的道厅,不信连咸镜观察使都敢得罪闵廷爀乃至于其后的金祖淳,而遮掩此事。 “好嘞!”韩五石把上书和簿册用块包袱皮一裹,洪景来往上系了根红绳,绳结上贴上条,保证万无一失以后,就由着韩五石扯着那郡丞走人。 眼看着上书被送走,吉州郡守跌坐在地上。反而从哀容变为平静,一潭死水一般的平静,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似的。 “贵郡侯参吧!”洪景来微微一笑。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br> </br> 10.延揽吉州契兄弟 逼这个东西,装的时候很爽,可更爽的是飘然而去的时候。 还是韩三石开道,叫上一脸迷茫的李在朝以及他的契兄弟。城内的旅所是不能住了,往李在朝家去吧。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洪景来自然夷然无惧。如今可是“英正时代”的余晖,乃是李朝王权最后一段强大的时期。 不说李朝的史官如何,仅仅从英和正两个美谥就知道这两位大王在李朝历史上的评价。正宗大王甚至被称作是朝鲜时代最后一位明君,如今他才蹬腿两年,积威尚存。 这年头大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敢杀官造反?尤其是是杀暗行御史? 纯宗大王的脸不要了? 就算纯宗大王没感觉,垂帘听政的贞纯王大妃老公的脸不要了?金祖淳的脸不要了? 嗷!我这还在台前呢,你就敢在上千百姓面前杀害代表王权,或者说是中央政府的暗行御史? 这不就是寻死吗? 洪景来固然不是暗行御史,可不妨碍吉州郡守认为他是。谁给他天大的胆子去正大光明的挑战整个朝鲜的封建王权? 不过晚上嘛,这个有一点不好说,铤而走险虽然是低概率的事情。但洪景来活得小心,多考虑一下总不会错。 而且有了李在朝和他的契兄弟,只要刀枪在手,就凭你吉州郡的百十个官差兵丁? 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十荡十决! 李在朝两把大刀给你杀一个对穿!指不定还有富余的。你就算召集民壮,征募军丁,不要花时间吗?等你人手叫好了,洪景来早跑了。 围观群众如波分浪开,呼啦啦给洪景来让开道路。尤其是是之前被韩家兄弟挤开的几个,更是缩头缩脑,隐入人群。其余百姓眼神中透露的并不是敬佩,而是畏惧! 没错,是畏惧! 大约吉州的百姓,几百年来第一次遇见清正廉明的好官,有些不可思议吧。 亦或是所谓的公生明,廉生威。只因洪景来快刀斩乱麻一样处理了在吉州百姓看来是土皇帝的吉州郡守,而产生了那种模糊的畏惧。 对于未知的事物,好奇和畏惧不分先后。当好奇被满足以后,剩下的也就是畏惧了。 至于跪地上的二百欠户,被解放之后,倒是有不少人追了出来,跪送洪景来。 “三石,立刻回去收东西,咱们马上就走!” “好嘞!”韩三石也知道装完比一定要赶紧跑的道理。 转头看向李在朝,李在朝完全没有往昔那股意气风发的豪气,有些沉思。跟在后面的几人,似乎也有认出洪景来的,那表情就更迷离了。 “李兄弟在想什么呢?”洪景来自有一分气度。 “这………那个………洪老爷!”李在朝似乎在脑海中疯狂挣扎了一圈,最后居然失却了所有的洒脱,叫出了老爷两个字。 到底身份变了,不再可能像当初那般赤心同力。 “你我到底是不是兄弟?”洪景来站住脚,盯着李在朝。 “是……不不不,不是!” “那就是兄弟!自家兄弟为什么这般生分!” “可您是御史老爷?我不过是一个山户。” “我以前难道不是一个穷书生?”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 洪景来当即打断他的话,不许他再继续说下去。 “诶,在我这儿,一时是兄弟,一辈子是兄弟!以后不许称我老爷,唤我景来即可,当然遇人时要称我一声阁郎。” 说罢洪景来一把握住李在朝的手,紧紧的,只等他点头。 “好!景来兄弟!”不意李在朝居然眼眶里起了晶莹。 “哈哈哈哈哈,那今晚就要叨扰了!” 跟随着的几个李在朝的契兄弟,纷纷上前来,向洪景来行礼,“洪大哥!” 他们这个剑契,一共有九个兄弟,但并不止九个人。契这种组织就和清国的天地会、x帮差不太多,是一种具有反抗思想的结社。 加上有些流氓地痞,也各自结社,组建所谓的劫富契。然后冲突到两班或者富商家中,劫夺财物,滋谑妇女。 所以历来李朝对契这种组织也采取强力打压的态度,遇到契兄弟,往往严惩。 到了正宗大王时,一方面加强举报和揭发制度,一方面也试图通过推广“正学”,来教化百姓。可是效果很是一般,并不能阻止愈演愈烈的结契风潮。 在实际结契中,为了规避法律漏洞,这些契兄弟便一人代表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家族加入契,一旦事发,只死一个,家庭家族都可保全。 李在朝这个契,九个兄弟,但实际上半个里三四百口人都是一契的。精壮能战的汉子足有五六十,即使少年和老者也都是穿山越岭,能开长弓的强者。 要不是还畏惧王法,就凭吉州那些官差,还真的没可能把李在朝给捆上。 凭他们这几十条汉子,一个冲锋,保你有来无回。山里的大虫豹子都杀过,怕他们官兵几个撮鸟儿? 这一票人手一旦入了洪景来的毂,等闲李朝八道,哪里都可以去得。 “李兄弟,这吉州你们怕是待不下去了,不若投效来我名下,铁山一郡,我还说得上话,不会让你们家小有任何危险。” “投效?”李在朝猛地抬头。 “是的,户籍上会变成我的奴婢。”洪景来并不隐瞒。 “这………,可否让我和我契里的兄弟商议一下。”虽然李在朝是契里的大哥,但显然还是内部民主制,没有什么大家长作风。 “自然可以,而且虽名为投效,但我不会要求你等任何。只要你们契兄弟跟着我办事,我一年给你们五百石粮食,五百两工钱。” 这下子李在朝面色和缓非常多,要农奴,洪景来显然不必要翻山越岭到吉州来找他们。只要洪景来开口,有的是愿意投效的百姓,若非洪景来身份不够,一句话的事。 显然洪景来就是看中了李在朝他们一伙儿的武力,这也是李在朝最重要的资本。人家用土地投效,他们用武艺投效。 既能换取洪景来的保护,还不用纳税,有饱饭吃,过年有新棉衣穿。 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11.山户生活不容易 天塔里很大,从山腰到山脚,都是杂乱无章的草棚泥屋。一间砖瓦房都没有,木板房倒是不少。 虽然预料到山户们过的会比普通农户差一些,毕竟没有自己的田地种粮食,在买粮食的时候还要受一层搜刮。可这么难,也实在是出乎洪景来的预料。 一张老虎皮出手就是上百两银子,就算几百口人,也够吃两月厚粥了吧。 这吉州郡的地皮刮的到底有多狠啊? 看到被锁去郡府的李在朝回到里中,傍晚的天塔里热闹了起来,衣衫破旧,面色黝黑的男女老少涌出来问好。 洪景来让韩三石在吉州买了五百斤荞麦面,还有五十斤红小豆。这时候搬下来,让临近的几户人家搬锅架灶,做大锅红豆荞麦面吃。 村里没有什么宗老里长,看来真的是李在朝作为契首在管理。 他一发话,自有人听命。五百斤面不算多,四百口子吃两顿饱的都够呛,但对于长年累月饥一顿饱一顿的山民来说,也很可观了。 人家都知道李在朝义气昂昂,遍处朋友。也许哪路山头的大哥过来了,请全里的老小吃两顿饱饭,就要带里中的汉子跟着去做一趟大“买卖”。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靠山吃山,山上的野兽是吃,山下的行商就不能吃了? 那种泪流满面,跪地哭嚎的狗屁场景电视剧都不敢拍的哇。里中的汉子都熟练的上来和洪景来行礼,说白了就是面试,十六到六十都要来,精壮的都要挑去做生意,他们自觉的很。 吃了你的面,帮你弄几个人。 野蛮而朴素! 可惜他们弄错了,洪景来才没有要他们下山去做买卖,他是要把他们打包带走。 “这位是景来兄弟,姓洪,问了好就都去吃面罢。” “洪大哥好!” 管他呢,叫声大哥好就能吃大碗宽面,这种好事谁不干?原本还以为要去讨生活的汉子,欢笑着下去吃面。 “没什么好招待的,权杀两只鸡,打两个野兔儿给阁郎吃嘴吧。”李在朝家里有老婆有娘,还有一双儿女,都不大,端着红豆汤在那里咕咚咕咚的喝,不怕烫。 “这洪大哥五个人,你就杀两只鸡?都说你李在朝豪气,我看也抠的紧!”他媳妇一点儿也不怯场,手脚粗大,面容是很一般的农村妇女形象,圆脸,边帮李在朝脱外套,边说话。 “那你就看着弄嘛!”李在朝脖子一缩,赶忙把手从袖子里往外抽,然后就把他媳妇往外推。 “见笑了见笑了!”背着身快速的整理一下尴尬的面容,李在朝才转过身来。 “哪里哪里,嫂夫人真是爽利!哈哈哈哈哈哈!”洪景来和韩三石对视大笑。 李在朝连忙挥手,往炕上盘腿坐下。屋子里没有什么待客的圆桌,就是简单刨削的条凳。洪景来也不挑,让韩三石和铁匠马夫去李在朝家北房里安置。 “这次不论李兄弟你答应不答应,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们一趟。”屋内无人,洪景来才和李在朝商议。 “阁郎一句话,哪里我都去得!” “去土门江口,我要会一个人!” “那我挑两个好手,一起跟你去。”李在朝秒懂,洪景来是要护卫。 “两三个人不够,最好二三十人甚至更多!” “这?会的是?” “大鼻鞑子!” “嘶………”李在朝没有想到。 “那确实要三十条汉子,怕是还不够。大鼻鞑子人高马快,还有鸟枪,不好对付。” “你见过?” “见过两回,在镜城北面,几十骑人马,颇为不俗,等闲难以对敌。” 果然这年头沙俄的触角已经进入阿穆尔河下游(我为什么不写中国名,你们要体谅我,并不是我崇洋媚外),想想也十九世纪了,指不定阿拉斯加都有哥萨克在捕杀海狸了。 白令海峡有没有被发现,发现的具体时间,洪景来记得不太清楚,但大致也就是这年头。 毕竟沙俄也是有美洲公司的,据说最远一直探索到加利福尼亚州,不知道真假。 但听了李在朝的话,这沙俄的哥萨克甚至已经进入咸镜道北部抄掠,这很有可能是在探路。再过几十年,沙俄的军舰就要开进元山港,逼迫李朝开国。 野心勃勃,所图不小! “所以不论如何,凭我们几个人是不能去土门江的,必须要李兄弟出手相助!” “这事儿没得说,我们契兄弟必然要帮,没有二话。” 虽然知道哥萨克难对付,但李在朝还是没有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这一声兄弟叫的值,两肋插刀都肯帮忙。 至于投效成为洪景来的名下户,就需要他们契兄弟自行商讨了。 两人议论一阵,他媳妇过来叫饭。土院里有棵大枣树,下面放着一张凉桌,让洪景来去坐。 家里大点的女儿,拖着个还留着鼻涕水的弟弟,站在凉桌旁边,盯着桌上的蒸鸡。 洪景来因为天热,食欲也不甚高,索性把鸡腿扯下来,一边一个给了两孩子。小女孩看了一眼她娘,才接过来。至于小男孩,虎头虎脑的用手一抹鼻水,就过来抓鸡腿了。 “是个好小子,以后一定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洪景来恶趣味上来,一支大手使劲搓上那个小脑袋。 小孩却一点儿不动,两手并用,管他脑壳上的手。把鸡腿拆开,一手大腿,一手鸡爪,啃得飞快。 皮实耐用! 这个词用来形容这个小兔崽子好像还真有点合适。 “去去去,去你娘那里,爹和你洪大叔有话说。”李在朝虚踢一脚。 “令郎?” “屎蛋儿!” 当我没问!你们这名字起的,这也太好养活了吧。哪怕叫个牛蛋也就算了,屎蛋是个什么鬼哦! “没个大名?” “户籍都没上,要啥大名。”李在朝浑不在意,名字这东西在他看来完全不重要。 吃饱喝足,当天夜里,李在朝堂屋里一夜未熄灯。到了后半夜,甚至有吵闹声传来,睡在隔壁的洪景来听不甚清。但吵得什么,洪景来完全能够理解。 第二天一早,全契九个兄弟,顶着老大的黑眼圈来到洪景来面前。 12.对半来投小聪明 九个汉子不用问,一身的腱子肉,个顶个的好手,上山擒虎,下海捉鳖。 没在怕的! 但如今在洪景来面前,却像刚刚犯错的小学生一样。带着局促,也带着些微的不满。 商量了一夜,九个人得出了一个完全只是妥协的方案。 此前在平山野店与洪景来一同奋战过的四位,完全相信洪景来的人品,愿意投效到洪景来的名下。至于剩下五个当初没有参与的,则朴素的怀抱着对两班的不满,不是太乐意。 当初要不是在乡两班和贪官污吏百般逼迫,他们怎么可能会背井离乡,结契自保。如今在这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还不都是拜两班们所赐。 但是他们契兄弟九个人歃血为盟,抱团得很,赤诚相待,从未有什么隐瞒和欺骗。所以剩下五个人对洪景来到没什么敌意,只是习惯了自由,不想做奴婢。 仅此而已! 其中最为持重的老三李济初表示愿意相信李在朝的判断,投入洪景来名下。 于是九个兄弟,一三五七九,这五个人投效,剩下的二四六八,则希望继续保持良民的身份。 他们契的三百多人会集体搬迁到铁山郡五峯里去,契里的汉子也一样供洪景来调用。相对的,洪景来承诺的钱粮要提前给付一年,还要给他们一片宅基地。 人总是这样,面临抉择时,总想着方方面面都顾及到。 只不过他们比五峯山的六孙更了解洪景来,算是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一半人可以无条件的相信洪景来,另一半也愿意接受洪景来的庇护。虽然没有投效,但也算是形成了微弱的人身依附关系。 屁股决定脑袋! 可以理解他们这种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完全无可指责。 没什么不好答应的,一半人肯投效就已经算是洪景来比较满意的结果。几十条敢战的汉子,不过只要洪景来一年五百两,外加五百石米。如果这算是交易的话,洪景来不亏,赚的大了。 既然洪景来答应,也没什么说的。这些山民本来就是各处逃来的,对吉州没有太大的留恋,换个地方讨生活而已。 集体搬迁,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因为没有家当可以带,就是字面意思。 寒窑破屋不必去提,很多人除了身上那身衣服,就没有别的衣物了。至于什么头面袜子?对穷人而言,完全是奢侈品。 棉被?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大冬天往铺满了稻草的土炕上一缩。也就是靠山吃山,柴火不要钱,不然要不了两个冬天,这几百人就冻死了。 绝大部份人还光着脚,李在朝这位契首就是整个里的排面。家里还养了几个鸡,有两间北房,勉强吃得饱。 除开他,想带些瓶瓶罐罐都带不了,因为除了一条烂命,以及吃饭的家伙(刀枪棍棒弓箭)外,身无长物。 早上敲锣说搬家,吃过早饭就可以出发。 这还是因为洪景来挑三十个好手,拖延了时间,不然更快。 当然说去会一会大鼻鞑子的时候,人群还是很明显的骚动了一下的。不过好在都是刀头舔血过来的人,到没有退缩的。李在朝指了三十个人,和洪景来保证都是能翻山越岭开弓放箭的好手。 没什么不相信的,一人发五两,算是安家费。让他们的家眷或者兄弟带走,人马便分作两波。 契里的老二尹厚验由刚刚跑回来的韩五石带路回铁山,一行三百人,倒也不算臃肿。只要回了铁山,林尚沃会帮他们好好安置。 剩下的李在朝五兄弟以及三十个汉子,带上洪景来五个人,共计四十人,往北进发。 过吉州以北的明川郡鬼门关岭(真的这个地名嗷),就算是进入大明故地了。这地方理论上讲,其实可以叫铁岭。不过被李朝或明或暗的侵占下来,如今成了既定事实。 再走一天,就能到镜城,这地方原本在明朝也设有卫所,不过早就改换了颜色。满城的尽是操着全罗道口音的鲜人,并没有些许女直的样子了。 按理说,到了镜城,最好的北上选择是在海边的浊津或者更北一些的青津坐船。可以直接抵达土门江口的雄基济或者西水罗,下来直接就是土门江口。 但是如今是台风季,虽然台风刮到咸镜的概率不算太大,但洋面上仍旧不是那么安全。 再加上四十人的队伍,七八头牲口,等闲李朝的小破木船也带不动。 向李在朝问明了道路,不坐船的话,就要有翻山越岭的准备。 全程大约五天,自镜城北上,过轮城、富宁、会宁,然后折向东北,抵达庆兴郡,对面就是清国的吉林将军辖下。也抵达了土门江。再往东南走半天,沿途有不少村落,就到江口了。 洪景来依稀记得,土门江口往北些,就是将来的海参崴,又叫符拉迪沃斯托克。沙俄在远东最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将来的滨海省政府,远东舰队的驻地(不提旅大)。 想来如今可能还完全只是一片荒芜,或者有些鄂伦春、达斡尔的百姓在此渔猎。 想的太多,还是拔腿赶路吧,没有牲口代步很是辛苦。尤其不是走平坦大道,经常还要翻山越岭。这一块的山脉起伏连绵,仅有的那些城镇都在沿江或者山中的盆地,往来不易。 人家李在朝走的和飞一样,如果是他这种速度的五天,洪景来保证自己跟不上。 这不就是小四在河边问带黑镜框老爷爷河水有多深,老爷爷说河水很浅,都没有淹过我的裤腰带,结果小四下水就淹死了的故事吗? 撇开身体素质谈路程,就是耍流氓啊! 花了七天赶到庆兴郡,洪景来觉得自己小腿都要肿了,走平地和走山地差别太大。 结果李在朝还笑,他们居然是故意放慢速度走的,说四五天已经是体谅洪景来读书人了。不然只要三天人家都能在庆兴吃午饭。 回应他的,只有洪景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13.鞑骑一万破庆兴 会宁郡城过严朋山,经鹿野驿和德明驿就到庆兴郡城。 除了山路崎岖之外,实际距离并不太远。走惯了山路的李在朝很轻松,洪景来如果不是还要脸,真的想叫他背着自己走。 大概是看洪景来面有难色,李在朝主动开口,说大家歇歇脚,在德明驿吃点东西,当天夜里绝对能到庆兴。 和德明驿的驿丞出示了马牌,吩咐那个老的眼睛都要睁不开的驿丞不许声张。那个驿丞看了马牌,驼背似乎都挺直了几分。 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子,如果不是没法拍胸脯了,估计还要表一表对今上大王的忠心耿耿。 老驿丞蹒跚着步伐,给洪景来一行人安排大锅煮热汤饭。至于洪景来,自然有新腌的鱼酱,还有酒和蒸鸡。 这咋好意思,洪景来掏出钱来,占国家的驿马资源是一回事,吃人家的饭又是一回事了。让老驿丞有羊有鸡啥的,尽管杀了过来招待。 老驿丞一边推辞,一边把钱袋往身边挪。有了钱,自然啥肉都有,咸镜道北部虽然不富庶,但是林业、渔业、矿业、狩猎都相对发展。主要得益于李朝大王们连年向北方移民实边,人口充足,自然百业初兴。 挥挥手把老驿丞打发走,洪景来找了一张大凉桌,抬到一颗大榉树下面,直接躺倒。 “阁郎,歇不了太久,按你的脚程,吃完汤饭咱们就要走。”李在朝柱着一根长棍,一只脚踏在凉桌上,向东眺望。 “知道了,知道了!”洪景来把头一偏,他现在只想躺着。 李在朝看了看,无奈的笑了笑,也不再多话,一屁股坐了下来。 驿站外突然零零散散的跑过几个人影,渐渐的驿道上杂乱无章的人群多了起来。没过多久,甚至出现官兵模样的人往西逃奔。 咋回事?跑啥? 老眼昏花的老驿丞突然机灵了,指派两个铺兵站到路口,眼明手快,抓了一个官兵进驿站。 这人便帽也丢了,长枪也没有,光着脚。除了胸口那个“卒”字的圆补之外,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官兵。 此时洪景来等人也大多起来,这么些个人奔逃,总有个缘故吧。 那兵丁看到洪景来这边人马精强,洪景来又气度非凡,连驿丞都侍候在一旁,估计是个大官,止住了丧气。 “说吧,庆兴郡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向西奔逃?”韩三石代洪景来发问。 “大人!造山县失守啦!鞑兵万骑正在攻打庆兴郡城!” “什么!你再说一遍!”洪景来听了这话,一瞬间真的被惊吓到了,鞑兵自然是清军,关外八骑打进朝鲜了? 这怎么可能! 如今是嘉庆年啊!不是天聪年,也不是崇德年啊!哪儿来的八旗上万攻打朝鲜的事! “据实说!鞑兵到底多少!”洪景来一声怒喝,让那兵丁一哆嗦。 “小的是庆兴郡兵,造山真的失守了,至于鞑兵,听说是漫山遍野,不敢欺瞒大人啊!”说完那个兵丁就猛磕头,啥也说不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带清如今是李朝的后爸啊,后爸敲打儿子,朝堂上下旨申叱几句也就完了。大不了让李朝儿子明年多贡点东西了哇,怎么可能发兵来打? 洪景来虽然不是通晓《清史稿》,但也知道,嘉庆年间没有对朝鲜用过兵啊。 别说鞑兵万骑,就是鞑兵千骑,乃至于鞑兵百骑,都不是洪景来这点人能对付的。 “阁郎,看他说得不像作伪,若果有鞑兵,委实不是我们能对付的。”李在朝建议道。 “起来!鞑兵是攻到了庆兴?你亲眼所见?你这般奔逃,是城破了?”洪景来没有回答李在朝,而是继续喝问那兵丁。 可那个兵根本不答,韩三石上去就是一鞭子狠的。“啊呀”一声,那个兵滚了过去。 鼻涕眼泪一把,双手拱着,“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李兄弟,你再去路边抓两个能答话的!” 没多久,李在朝像拎小鸡儿一样,提了一个戴着旧檐帽,身穿粗布长袍的男子过来。 “放下!给我放下!本官是朝廷命官!你再不放,让你满门抄斩!”那个小鸡儿既然还是个官! “把他放下!”洪景来摆了摆手。 “你们是?”那个小鸡儿似得男子,打量着洪景来。 “这位是钦点探花郎,新科进士及第,就馆成均,奉祀郎,洪景来洪大人!” 看到那面马牌,那个官儿眼睛瞪得老大,他估计也错会了意,把洪景来当成了咸镜道暗行御史。 “你从东来,想必是庆兴的官吏吧。守土有责,你居然敢弃城而走,罪大恶极!” “下官不是造山县令也不是庆兴郡守,下官只是试委雄武执掌……” “所以弃守一邑,就不是弃守?九品执掌就不需守土安民?百般狡辩!还不从速把实情说来!” “呜呜呜………下官从未到任啊!没有弃百姓而去,真的没有……”说着这官儿居然跌坐到地上,哭泣了起来。 “现在回头,尚可挽救!姓甚名谁,从速报来!” “下官崔正基…………”止住了哭声,带着呜咽。 “两日前,古邑渡丞报豆满江岸有鞑骑伐木做舟,消息传来已是昨日清晨。 日中古邑全邑溃散,百姓逃往庆兴。郡中大乱,城中无有太守,县监无法决断。 昨日夜,造山县百姓也溃来郡城,造山县监不战而逃,造山县破。 今日清晨,芦山县百姓也逃至郡城。声称芦山县监亦逃,芦山失守。 鄫峰县尚不知情况! 全郡除治所外已陷贼手,午前庆兴县监暗自开门逃奔,满城军民无法坚守,这才全城奔亡。” “你可见鞑骑?”如此快速的运动攻城,没有精干的大规模骑兵队伍确实无法做到,像极了当初鼎盛时的八旗。 “下官并未见到……”崔正基摇头。 “那鞑骑有多少?” “古邑渡丞报奏数百骑,造山百姓说千骑,芦山百姓说数千骑,实在不知。” 这都是什么混账官啊! 14.似乎有个大乌龙(为不一样的纯洁加更) (我一直不怎么关注起点这边,这也不是我的主站,所以没想过会有万赏。 按规矩,似乎万赏是要加更的,那么就此补上!) 那个算是第一发现人的古邑渡丞的话应该最可信,数百骑鞑兵。当然这也可能是鞑兵的先锋,只是派出来伐木作舟的。 如今正值暑热,可按照以前的经验,应该是秋末侵入,春中撤退。趁着天凉动兵,兵强马壮。 “古邑渡丞可知在何处?鞑兵武备如何?”如果能找到当事人,最好不过。 “不知,早就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左近山森林密,根本无从找起。”崔正基可能是觉得一直坐在地上不像样,终于爬了起来。 “就没有亲眼见到鞑兵的?文武官弁,百姓军丁,一个也无?”洪景来心中突然有一个猜想。 “下官去找找吧,不一定能有。” “驿丞呢,韩驿丞带铺兵也去!”洪景来的想法需要验证。 可刚刚还站在一旁的驿丞,此刻居然就不见了踪影。左右看了一圈居然也没有找到,院里除了洪景来一行人,分明没有别人了。 驿丞呢? 李在朝轻声一笑,一个助跑,飞跃到院墙上。 “驿丞老爷,我家大人有请,您背着包袱去哪儿?” 老小子居然要跑!原本老的背都驼了的驿丞,如今背着一个大包裹,三个铺兵也各自提着兵器,背着行囊。 而且没走站门,是钻狗洞跑出去的! 别说一个老驿丞,哪怕加上三个铺兵也不是李在朝的对手啊。李在朝刀都没有拔,眼睛一瞪,四个人就面色尴尬的走了回来。 “崔执掌守邑有责,韩驿丞就不需要守驿了?”这帮官儿,没话说了。 “下官正是为了去向庆源府使大人禀报鞑情,好让稳城镇、钟城镇快些派兵来救。” 个老小子,刚刚还哆嗦着呢。现如今眼不花了,背不驼了,脚步也有力了,说话都顺溜了。 “请不来救兵呢?”洪景来玩味的看着驿丞。 “下官必定哭跪于阶下,出兵方止!”老头儿的身形一瞬间光辉伟大了起来。 “也不必去哭跪了,这不是有个兵,你还有三个铺兵,算上崔执掌,咱们凑五十人怎么样?” “这……,大人千金之躯,怎能坐于危堂!” “你倒是伶牙俐齿!”瞥了一眼身后的驿站,洪景来看驿丞怎么抉择。 “下官愿意护卫在大人左右!”老头儿立刻把包袱一丢,拿着棍就站直了。 “噗呲!”韩三石一时没忍住,这老头短短五分钟从钻狗洞跑路的贪生怕死之徒,已经变成忠诚无畏的封建主义战士了。 “好了好了,带上人手,沿驿道搜寻有没有古邑和造山逃难的百姓官吏。”拍拍手,洪景来让大家动起来。 既然不可能是满清八旗,那这个鞑子,洪景来怀疑就是沙俄哥萨克或者探险者。具体来说,就是之前和洪景来约好的舍科夫。 但是鞑兵万骑?这规模未免也太夸张了! 就舍科夫一个骑兵上尉,搁圣彼得堡,最多最多一个骑兵连长,甚至连副。如果是近卫骑兵里的,那可能就是一个骑兵小队里的持旗官。 你就是把亚历山大一世卖了,他也凑不出一万骑兵远征到土门江口啊! 但是根据崔正基的供词,古邑渡丞说有数百骑,这个数字完全符合沙俄在远东的实力。说句难听的,西伯利亚汗国,也就是被几百俄国冒险者给弄翻的。 但舍科夫有这个权力调动数百人? 想想也知道不存在的,他一个使团的随团武官,就算有点关系,带上几个十几个兄弟,过来土门江口也就顶天了,哪儿来的数百骑。 洪景来确定又不确定,实在不是很懂! 很快崔正基带着人抓了几个人回来,如今驿道上拥挤着百姓,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 一个是古邑的渡兵,说是兵,实际是一种义务的劳役。渡口的百姓,每年出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时间,在渡口摆渡。自备粮食,没有工钱,摆渡赚的钱那是国家的! 还有一个是造山的县员,在衙门大抵担任书办或者催办,不是正经的书吏,没有编制,没有工资。 两个人被推倒,跪在洪景来面前。 “起来回话,不必跪着了!”洪景来没心情低着头问话,也空管这些礼仪。 “我问你们,有没有亲眼看到鞑兵,是何模样?” “小的看到了,长得和鬼怪一样,浑身都是毛发,会放鸟枪,在河边打鸭子。叽里咕噜说的什么也听不懂,还想抢夺我们的渡船。” “鬼怪一样?金发?红发?棕发?深眼窝高鼻梁?” “对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张牙舞爪,好不吓人!”那个渡兵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呢?”洪景来心里有数了。 “小的逃出城时,也只是听说鞑兵渡江了,并未亲眼所见。”书办则表示自己虽然是造山县人,但只是随大流跑的,根本没有见到什么人。 “都退下吧!”洪景来可以确定,九成九是舍科夫! 这回乌龙大了,舍科夫应该不是过来“冒险”的,他可能真的只是寻找渡船去往土门江口,然后等待前来交易的洪景来。 毕竟野路崎岖不好走,如果有船顺着土门江往下航行,就能快捷不少。 而且沙俄的冒险家们在西伯利亚,实际上就是顺着河流水道探险的,他们并不是各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大森林里探险。实际上夏天划木舟,冬天走雪橇。 整个西伯利亚的定居点,也大多围绕着水系发达的河流湖泊处。如果训练训练,舍科夫也许会是一个划龙舟的健将。 如今庆兴郡大溃,这种事情肯定瞒不住。地方上一定会奏报上去,大鼻鞑子犯边,抄掠百姓,攻州破郡。 洪景来这时候赶去交易,真的不是什么好事了! 要是被发现,那一个勾结外贼的罪名绝对是跑不了的。而且还是攻破了郡县的大贼! 怎么处罚都不为过! 思来想去,洪景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处置。 “阁郎,咱们还是退往富宁吧!”崔正基看洪景来站在原地,没有下一步的行止。 “不必!我们现在去收复庆兴县!” 15.设法偷换是与非 收复庆兴郡城? 老驿丞和崔执掌都面有难色,他们停在德明驿完全是因为这里距离庆兴有好两个小时的路程。其次也是最重要的,鞑兵的大刀没见着,洪景来手下的大刀他们见着了。 鞑兵多可怕?现在去收复庆兴郡城,不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但洪景来不怕啊,什么鞑兵万骑,充其量就舍科夫几十人而已。 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攻破过什么郡县,完全是地方上的守令不战自溃。如今人家指不定就在土门江口烤野鸭子吃呢。 固然舍科夫这么几十个人过来,打得是黑吃黑,把洪景来弄死,吞了他的蒸汽机的主意。 但洪景来现在几十个手下,没一个菜鸡,大不了碰一碰。他们沙俄探险者才几个人?哪里舍得多死人。 “我意已决!”洪景来向李在朝招手。 “选两个会骑马的,最好不夜盲。” “韩驿丞,你既然发现了鞑情,那么现在便放三束狼烟,向咸兴和汉阳发信!” “崔执掌,你身为守邑之员,现在即刻写呈文!算了算了,我来写,你署名!” 说着洪景来就取来纸笔,以崔执掌的名义向汉阳奏报。 自然而然的,崔正基名义上现在正在雄武邑城坚守待援,鞑兵数百骑前锋正在境内肆虐。 大义凛然的吹嘘了一番崔正基必定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慷慨气魄,表示要与雄武邑城同生共死,守护一方百姓之后。 再写鞑情严重,四方都已经无法联络,只能派遣死士出城。奏报鞑兵已经攻破全郡,百姓罹难,遍地烽火的消息。 恳请今上大王,念在一邑守土百姓的份上,速派招讨大臣,前来统兵进剿。 崔正基看了这封呈文,老脸一红,他个鸟人早跑了,坚守个屁。别说坚守了,连观望都没有,弃百姓于不顾才是真的。 “这………雄武怕是………”崔正基当然想在汉阳的大王面前自吹自擂一下,但雄武邑可能早就破了,他也不敢说城还在。 “放心,雄武必然未破!签吧!”洪景来拽着崔正基的手署名。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驿站内的狼烟很快升起,没过几分钟,鹿野的狼烟也升起,往后新洞、珠隅、南云、富居等站,也依次燃起狼烟。 鞑兵来袭的消息,三天内必然传到汉阳! 而崔正基的这封呈文将是整个庆兴郡唯一一封守土官员的奏报,就凭这,崔正基也算是大功一件。将来全郡光复,他也能落一个坚守不溃的美名,指不定就能补一任县令。 让韩确(驿丞)把驿内最好的驿马挑出来两匹,吩咐一个铺兵和一名李在朝的手下快马往咸兴送信。李在朝的那个手下纯粹是为了监视铺兵,生怕这胆小鬼跑了。 另外就是再写一封书信,交给闵廷爀,告知他实际鞑兵只有不足百骑。凭洪景来的手下就能驱逐出境,白捡的光复奇功,让他赶紧把弟弟闵景爀拱上来。 最好是担任咸镜南北招讨大使,最次也弄一个咸兴六镇巡阅使,快马来庆兴。 只要到了庆兴,就保证他能够指挥若定,先克庆兴,再夺造山,最后四面合围,会攻芦山。斩首无算,鞑兵大溃,溺死豆满江者无算。 洪景来本人和这次鞑兵入侵有莫大的关系,必须找人遮掩和擦屁股。与其事后去哀求闵廷爀,不如现在就送他们闵家一件泼天似的大功劳。 这中间的关系,不用说大家也能懂。 到时候就算知道舍科夫是洪景来引来的,为了这份边功,闵廷爀也会为洪景来遮掩,甚至还能帮洪景来活动点小功,往上提一提。 这封信不能给别人了,只有韩三石完全可信。让他歇马不歇人,用洪景来的马牌沿途征用官马,往汉阳送去。 务必仔细和闵廷爀说清楚,只要闵景爀以招讨大使的身份来就行了,不要带什么巡抚营大军,也不要奏请筹集什么钱粮。舍科夫在土门江口顶多呆上十天八天,不会等很久。 剩下就是沿街抓壮丁! 没错!五十个人收复全郡像话吗?起码抓上几百壮丁,然后号称大军二三千,才有点像那么一回事啊。 至于名头嘛,就说是义军以及地方保袱商团就得了。反正遇到民乱,用保袱商镇压是老传统了。当初闵廷爀镇压郑神师之乱,不就用了黄海道的保袱商。 而且这还有一点好处,报三千人的花账上去,其实分文没花。那钱不就都落进闵家的口袋里,打仗就是打钱,那可是一笔巨款。 沿途逃难的百姓本来就已经够乱了,这还没完,突然就看到如狼似虎的壮汉冲进来,见壮丁就抓,完全不讲理。 洪景来则站到一部大车上,开始高喊! “这位大人便是雄武执掌!现在征集在地军丁、良丁、军吏,都和我去收复庆兴!” 应者寥寥,虽然寓兵于民的政策是存在的,但军丁们和百姓无异。一百多年没打仗了,早就变成了农奴,谁愿意出来当兵。 “别喊了大人,要是能募集军丁,庆兴县监不至于弃城而走!弃守郡城的重罪谁不知道?” 崔正基很无奈,他在这试委了好几年,早就把全郡的虚实看透了。 能怎么办?官将无坚守之志,兵丁无护土之心。不说触敌大溃,如今完全就是风闻贼来而大溃。不仅是官心军心丧失,连百姓都开始对官府失去了足够的信心。 世情便是如此的败坏! 好在李在朝抓丁的成绩斐然,沿途拥挤的人群,鸡飞狗跳,哭喊嚎命。但很快小三百老老少少的丁壮就被抓来,像猪羊似的圈在驿站的院里。 “再抓一二百就够!”看着在驿站外哀求哭号的老弱妇孺,洪景来终究心软了。 “大人大人,求求您放了小的吧,小的不是军丁啊!小的是良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小的不想死啊!” 一个人矮小黝黑的男子跪倒在洪景来面前,想要上来抓洪景来的腿,又不敢伸手。砰砰砰砰的在泥地上磕头,哀求着洪景来。 真没让他们去送死,就是摇旗呐喊而已,洪景来只能心一横,转头就走。 16.捡起一座庆兴城 李在朝大概明白洪景来的意思,在看到洪景来挥笔疾书,让某位贵人赶紧担任招讨大使之后就明白了。 洪景来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驱除鞑兵,而洪景来招徕他们也是为了去会一会鞑兵。 一个几岁开始就住在山中,十几岁就开弓射箭,捕猎猛虎白豹的敏锐猎手,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当然他也不会多说,也不会多问。这一点也是洪景来感觉李在朝得用的地方,多干少说不问。 既然要的是忠心的打手,要那么多张嘴干嘛? 所以他抓起百姓来毫无感情,因为他也知道抓百姓估计也是做杂役充人数。真要打起来,肯定是他们这三十几个人上阵,轮不上这帮哭的都没声儿的百姓。 这么一来二去,分派布划,倒是天黑了。这样的乌合之众是绝对不能走夜路的,只要往驿站外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拉,天亮以后保准四百人一个不剩!为今之计,只能就地驻扎,于是德明驿站就成了将来“咸镜南北招讨大使”的临时行营。 吩咐韩驿丞把驿站储存的粮食拿出来,开大锅煮粥给抓来的壮丁喝。顺便那些不愿意舍弃家人的老弱也一道安置在站外,反正大夏天七月里,根本不用考虑什么夜冷风大的事情。 只在站内升起篝火,然后用草绳把抓来的四百个壮丁串上手。等一人一大碗厚粥喝下去,起码之前嚎的死去活来的人都不嚎了。在家未必能吃饱,在这儿起码一大海碗厚粥。 胆大的本来想着天黑抽空跑,如今想的是哪天要打仗了再跑,谁叫这里管饭! 胆小的本来就不敢跑,现在阿q精神爆发,这儿还有粥喝,跑了还要饿肚子,不如就喝着吧。大不了要打的话就去降贼,鞑兵肯定也要农奴干活的,燕京城里做了正一品大员的朝鲜包衣都是他们的榜样。 而且围聚在站外的百姓洪景来也让铺兵去煮了粥,只不过这个粥就是清汤寡水喝不饱的了。到是也让百姓安定下来,甚至有明明家人没有被抓,只看到此处人多势众,还有官员和官兵守护,甚至发粥喝,而自动留下来的百姓。 “崔执掌,你雄武执掌的官印带着没有?” “带了带了,这肯定带了!”崔正基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里面是一方小小的铜印,甚至称得上迷你,因为不过区区三厘米长宽,真的很小。没有兽纽,只有一个铜柄,印文自然就是“雄武执掌”。 “安民告示会写吗?”谁叫整个庆兴郡只剩下这一个还没跑掉的地方官,洪景来只能借他的身份安定百姓。 别看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洪景来是咸境道暗行御史,可实际上洪景来真的就是一个陵园郎,有上书的权力,却没有发布告的权力。 “这是小事!阁郎稍等!”崔正基大概是觉得既然已经上了洪景来的贼船,又走不脱。而且洪景来这帮人一看就是很能打,也许还真能免罪甚至立功。 很快,印着那枚三厘米“大印”的告示就贴了出来。大体上就是告知围拢过来的百姓,不用跑了,官军就来,明天就去收复庆兴云云。 百姓无人识字,但是逃亡的人里总有些书吏,军丁是识字的。口口相传,加上刚刚如狼似虎的抓捕壮丁,到让百姓确定可能真有官军要前去迎敌了。 站外百姓总有千把口子,这下算是安定下来。可是自己这个草台班子还没搭起来,军官到是不怕,李在朝他们完全控制得住区区四百百姓,可是旗帜、金鼓、战马、车辆、粮秣等等等等,那真是一概俱无。 看着又恢复步履蹒跚,老眼昏花状态的韩确韩驿丞,洪景来只能从他那里打秋风了。 “韩驿丞,站内还有多少粮食啊?有没有旗鼓?驿马还有几匹?”露出魔鬼般微笑的洪景来看的韩确直发毛。 韩确很想说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求求了!求求了! 可惜洪景来的微笑实在让人害怕,韩确不敢隐瞒。 “米麦豆子还有四十多石,旗鼓是没有的。德明不是大站,驿马一共只有十六匹,最好的四匹刚刚被您派出去了,剩下的您也都看在眼里。” “兵器呢?有没有鸟枪?有没有弓箭?” “就十几支长枪,腰刀都没有一柄,弓到是有一张,但是弦早就松了。” 洪景来心内哑然一笑,真是自己孟浪了,这不过是一个驿站,怎么可能有什么武备。 “有没有红布?起码弄一幅红布来,行不行?” “下官想想办法。” 现在就是洪景来即使带了钱也买不着东西,有钱无处使。不然钱掏出来,旗帜买不到?锣鼓买不到?牛马买不到?还不是庆兴全郡大溃,根本买不到了嘛。 熬了一夜,把事情捋顺,这只“义军”就上路了。 韩确骑着一匹老马,背着一个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铜锣,铛铛一敲,倒也算是一个响儿。 崔正基也很听话,坐在队伍后面拉着驿站里全部粮食的大车上,好好做他的后勤官。 至于那幅可能是从某个被面上拆下来的红布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帅”字,交给李在朝扛着,这就是大军的旗牌官啦。 还别说,像那么一回事儿! 除了队伍的“兵”们还都捆着手,拖拖拉拉,队伍后面跟着上千扶老携幼的百姓之外。 这也导致了原本只要三个小时就能走到的庆兴郡城,足足走到中午才算到。 眼前的庆兴真的就是一座小小的土城,很符合洪景来的预想。城门洞开,无有人声。城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武备,连风声都没有,就是寂静。 派了几个人进去查看,全城空无一人,官衙里除了一片狼藉之外,也是一样。街面上丢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家伙事儿,大家跑的真的很匆忙。 四千口子的边境郡城,居然这般模样,真不知道内地的那些城池,会是什么景象。难怪将来东学起义,几十个人也能打下官厅。 得了,进城把庆兴“捡”起来吧! 17.韩丞教我取任贿 人这种存在,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 刚刚逃难的百姓,如今有了主心骨,看到有官员主持城防,又看到有“官兵”接管城门,也就进入城中安定下来。 反正本来就是从庆兴城内跑出来的,不过是回家而已。 而且这回不是去攻打鞑兵,而是防守自己的家。原本各怀心思的壮丁们到是一个个都跃跃欲试,高昂起来。 分派人手看紧城门,也不怕人跑了,洪景来便设法弄来些扁担木棍,给壮丁发了,做好控制全城的准备。 甚至之前空无一人的庆兴城,突然看到百姓复归,又有官军官吏入城,躲在地窖、房梁、阁楼里的百姓也大着胆子出来观望。 亲眼目睹组织着壮丁巡街安民的“官军”,又看到郡府升起帅旗,放炮鸣鞭,有地方守吏入城主持了。便纷纷出来,小心翼翼的探视情形。 庆兴略定,洪景来入城第一件事当然是检查官仓,手下四百五十口人要吃饭呢! 正准备带上崔正基去检视官仓,崔正基往门槛上一坐,动都不动。 “阁郎别去看了,毫无意义,官仓里面早就跑老鼠了,如果能有钱粮,县监还能不拿出来征募壮勇?” “庆兴边城大郡,府库没有任何积储?”洪景来的期望其实也不是太大,能管这几百张嘴吃上几天饭就够了。 “就算有,也早搬进县监的私宅了,怎么可能留在官仓。”崔正基把鞋脱了下来,开始给自己揉脚捏腿。 “阁郎往后走,右侧月门进去就是官仓,没有锁的,直接可以进去。” 洪景来不信邪,往衙后官仓一看,没有粮垛,仓房也真的没有上锁。不管是钱或者米都没有,从屋子里的蜘蛛网看,应该空置了非常久的时间。 结果庆兴郡府除了衙门后院厨房还有几十石米麦豆之外,居然干净的和强力滚筒洗衣机洗过一样。 “阁郎您是进士及第,钦点探花,地方上的事务初来乍到,是这样的。” 崔正基终于有机会暗中嘲讽一番洪景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拍着洪景来的肩膀。 “那么崔执掌知道哪里有粮食?” “城内嘛,怕是没有多少,只有些米店还能有粮食。至于城外嘛,倒是有一处,四五百石总是有的。” “别卖关子!是哪位乡班家的粮仓?” “哈哈哈,非也非也!乃是汉阳城内昌庆宫的庄田仓。” “今上的宫田?” “对咯!” 天大的胆子去抢大王的粮食?借你十个八个胆子你也不敢啊! “所以嘛,阁郎还是大索全城,筹措粮秣吧。”看洪景来略带些吃瘪的样子,崔正基心下暗笑。 “不行!全城初安,如果索城,民心必定大坏!”洪景来还指望民壮充人数守城外加“征战”呢。 这时候坐在屋檐下面阴凉处,摇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蒲扇的韩确抬了下头。 “阁郎又不敢取今上的米,索城又怕坏事,下官到是知道一处钱粮,就是有多少不好说。” “韩丞说来听听。” “这郡府没钱是真的没钱,但实际说起来也有钱,而且很有钱!”老头左右打量着郡府,似乎有些回忆。 “在何处?”洪景来撇开崔正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韩确面前。 老头笑笑,不回答,并且示意洪景来稍等。 几人就搁衙门坐着,过了一会儿,几个衙门原来的差役书办大着胆子进来拜见。他们都是之前逃亡现在又入城,或者隐匿在城中等着大乱过去。 看到熟人崔正基坐在堂前,簇拥着人群中心一个年轻英武,气度非凡的男子。几个书办齐齐上来跪倒,口呼“大人”。 县官不如现管,既然庆兴“光复”,原来弃城而走的县监肯定要问罪。大人问罪去职,他们这些小人自然也要大清洗。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外如是。 眼前这位年轻人也许就是下一任县监或者郡守,他们先来表忠心,那等于烧了半个冷灶,以后钱途大大滴。 “这位是洪阁郎是新科探花郎,乃是惠庆宫洪娘娘的侄孙,甚至算是今上的又从舅,你们自己掂量一下。”韩确示意其他人不要开口,由他来问话。 几个差役书办一听,立刻把身子伏低,洪景来果然是天大的背景关系,他们以后处理钱粮民政不能“欺人太甚”。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膝行过来。 “小的愿意出钱八十两,求任右部中任(李朝城内有各部之分)。” “不要你的钱,如今朝廷的招讨大使就要前来,你纳粮吧!还有八十两可不够,右部二千余口,城外六里还有千口,起码一百二十两!”韩确官威赫赫。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这就纳来!”一百二十两做三年右部中任,绝对能挣钱,这个价码很公道。 一看这人成功,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有人求税丁,有人求还役,各自纳粮不提。 一个下午,陆续卖了十几个差役,居然得了粮食七百石,堆满仓房。 “韩丞相教,字字珠玑!”洪景来算是见识了。 他问差役书吏们收取的叫做“任贿”或者“任债”,衙门三年一换主官,衙门的差役书吏自然也是三年一换。 如果想要继续留任,或者挪屁股去油水丰厚的地方,就要给主官交钱,换取主官对你任职的许可。 他们给了钱,自然要设法回本,更加盘剥百姓。只不过这年头,不管怎么来的差事,哪有不盘剥百姓的官吏? 与其让他们蒙混过去,一文不出,还不如让他们把盘剥来的钱粮先吐出来一部分。 事情总要有人去办,为今之计,除了依赖他们,还能怎么办? 所以韩确说官衙很穷,非常的穷,但是又非常的富。这富就富在每一任主官上任,就可以狂捞上千两,乃至数千两的“任贿”。 所以人人削尖了脑袋想做官,只要坐上官就能发财,清清白白的官都能挣上万。还能被称颂为“清官”,干嘛不做! 18.且让贵秭做我姐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最紧要的事情处理完,洪景来就必须考虑另一件事,如何联络上舍科夫! 假若金斗吉、林尚沃、李禧著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在,那么派过去都能取信于舍科夫。毕竟那是半夜里拔刀相向,放过狠话的存在,不可能忘记长相。 可如今这三位都不在,思来想去,想要取信于舍科夫还真的只能自己去一趟。 庆兴城这儿不急,崔正基和韩确都是地方官,如今又有地头蛇组织差役书办,基层的统治秩序已经大致上恢复。只要他们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城里就乱不了。 何况这两个也不算是真的自己人,不会也不能带着他们深入了解此事。 但是洪景来还是准备带着崔正基,需要帮他收复雄武啊!不然这位守土有节,安定百姓的大忠臣没有在雄武邑算啥? 给韩确留了十个人弹压民壮,剩下的人手跟着洪景来先去光复雄武。 “崔执掌,我再和你说一遍,你此前一直坚守雄武,直到招讨大使闵大人光复庆兴才率义兵前去会和的。” “省的省的,我都省的!”崔正基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摸到一身纱袍补子常服,胸口那只小鸡都褪色了,可穿上官服终究人模狗样的。 人说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可崔正基穿了官袍还真像一个贪官。 又矮又小又瘦,如果再有两撇小胡子,那就完全是一副狗官的模样。 “我冒昧的问一句,吏曹大挑的时候,身言书判你是怎么过的?”洪景来知道这年头长得丑是不允许做官的。 当然这个丑不是我们现在认知上的那个丑,这年头的丑主要看这个人有没有架势,往高大上说就是能不能摆出官威。 所谓的“朕念赤子,宵衣旰食,托之令长,抚养安绥。” 大王让你来做官,你是要代表“君父”的,不能把“君父”的威严显现出来,怎么做官? “这个?我不是两班出身,我们家是中人而已。而且我也不是挑上的,我是表上的。” “荐表得官?失敬失敬,贵祖父是?”洪景来立刻脑补出一出韩剧。 一位正三品以上堂上官,酒后乱性,睡了一个中人女子。十月怀胎,生下崔正基。寒窑破洞,母子挣扎求存。 多年后大官临死前,人家告诉他,他在外面有个亲生儿子。于是父子相认,抱头痛哭,老头子替儿子一封荐表上达天听,儿子改换颜色成为两班。 其间还有什么正室夫人追杀,同族兄弟争产之类的大戏。 看到洪景来眼皮上翻,思绪飘散,崔正基连忙过来打住。 “阁郎,我们家代代都是中人,我这个不是荐表,是遗表。” “遗表?”洪景来万万没想到。 崔正基娓娓道来,他的命运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家是京畿道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人家庭,父母是卖衣带的小商贩。家里三个姐姐,外带他这个最小的弟弟。 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家里三个“赔钱货”,穷的都要揭不开锅了。 恰好当初宫内由于正宗大王即位,需要挑选新的宫中女官,他们家女儿多。于是二话不说把大姐二姐都送去拣选,希望减轻家中的负担。 很幸运,两个姐姐都选上了,然后一入宫闱深似海,十年间杳无音讯。 直到有一天大姐被放回,因为内人考试没有挑中,加上已经过了二十,属于那个年头的老女人了。于是允许出宫,归家自配。 这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反正也只能嫁给中人而已。但大姐带回了一个消息,二姐被正宗大王挑中,进入大殿,成了大殿上赞内人。 又过了八年,宫内传出消息,他姐姐已经升为大殿至密尚宫,乃是正五品的宫中女官。 这下子家中的生活打着滚的变好,虽然身份还是中人,但连郡县的守令和地方的差役乡班都对他们家恭恭敬敬。 人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个女儿在大王面前,天天得见圣颜的人,谁敢惹? 可惜好景不长,又过了几年,当他二姐做到大王的气味尚宫之后。得了气症,没有救过来,拖了半年,最后被送回家中,在家里咽了气。 这位高级女官,给这个家庭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一段香火情。 大殿提调尚宫替她把遗表交给了正宗大王,于是崔正基一个衣带小商贩,就被授予九品执掌之职,名列两班。 当然由于姐姐死了,家里没人,又没有钱活动,所以这两年一直在咸镜道的山沟里做一个小执掌,寸步未动。 “真是令人唏嘘的遭遇……”故事听完,洪景来感叹一句。 “只是这官做来,根本没赚着钱,混个饱饭而已。”崔正基到像是看开了。 “你姐姐在宫中任大殿气味尚宫,如此高阶的女官,肯定也有几个同期交好的女官吧,你怎么不去活动一下?” “有自然是有,可是我没有银钱,怎么和她们开口呢?” 人在人情在,人死不如狗! 双手一摊,有关系又如何,又不是自己的亲姑姑亲阿姨。她们就算和崔正基的姐姐交好,可她们又不认识崔正基。 “哎呀,不就是银钱嘛,这都是小事。如今你我相交一场,等闲一二千两算得什么?总要帮你委上一任庆兴县令才算圆满。” “嗯?”崔正基哪里想到两天前才认识的洪景来突然这么说。 “阁郎当真?” “当真!” “哎呀,阁郎待我真是知遇厚恩,请受我一拜。”说罢,崔正基就从牛车上跳了下来,跪倒在洪景来面前。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快起来!”洪景来跳下马就要扶崔正基。 扶起人,继续往前走,两个人的关系突然就亲近了不少。 不仅是语气,连态度都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兄弟一样。 洪景来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给他这一二千两,再有钱也不是这么送的,他自有打算。 “不知贵秭在宫中的交好中有没有慈宁殿或者交泰殿的,绥妃处的亦可,介绍与我。” “自然有的,阁郎是要?” “结为姐弟!” </br> </br> 19.雄武真有义士守 洪景来想要的是姐姐吗?那是喜欢吗?那是馋她的身子吗? 你下贱! 他要的是一个宫中能够有所权力,能与他结成政治同盟的的盟友。 在李朝这样一个国家,女性的地位毫无疑问的说,远低于男性!除开极个别掌握了真正权势的女性外,大部分都是卑微的存在。 礼教森严,令人发指! 这不仅是民间,在宫中亦是如此。所有的宫女,只要经过内人考试,从理论上来说她就成了王的女人,是王的后宫。以后非死不得出宫,一生困于高墙之中。 而且自太宗大王李芳远之后,更是对于内侍宫女结交外官,持最严厉的惩罚态度,直接仗毙的都大有人在。 但这种条例根本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他一蹬腿就开始败坏。仁粹大妃的死,就有外官勾结宫女下毒的说法。 等到了《大长今》主要发生的中宗反正之后的年代,那些反正功臣全部与宫中的高级女官结为兄妹或者姐弟。 其中的崔尚宫就与大反派吴监护结为兄妹,成为了政治共同体。 两人在宫内宫外,互相扶持和利用,一个成为了宰相,一个成为了提调尚宫。实现了双赢,得到了共荣。 宫内的大事小情完全瞒不过无法进宫的吴监护这个男子,而宫外崔氏的产业庞大到垄断汉阳的食盐,也都是有保护伞吴监护的缘故。 洪景来想要认一个宫中的姐姐,自然就是希望宫中有一个有足够分量,能够得到许多宫内一手消息的中高阶女官。方便他以后在汉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消息都要靠闵家。 “此间事了之后,你将那些尚宫,与我详细说来。” “自是应当!”崔正基感觉自己钱途一片光明,世界都在眷顾他。 他自己明明啥力没出,却有人愿意替他花钱走门路。只是不曾想,人家洪景来已经准备把他的姐姐们全部打包带走了。 “对了,古邑渡你知道多少?”撇开姐姐的事情,洪景来还是关心正事儿的。 “阁郎要问哪些?若是什么人丁赋税就算了,下官也不清楚。” “地形、风物这类呢?” “江岸地湿,虽有水利,却不能种稻,也就是高粱、荞麦可种。物产不盛,自然也就谈不上繁华。之所以有渡津,也不过是为了方便采参夫之类的往来。” “对岸就是清国,可以肆意往来?” “当然不可以,但山参有十倍百倍的厚利,如何能禁?不若设渡,还能从中牟利。” “清国不曾诘问?” “不曾听闻,江对岸渺无人烟,等闲数十里都难遇上一个。”崔正基到底在这干了好两年,大概的情况还是知道的。 和两个想的一样,古邑根本没有什么失守的情况,就是满城溃散了而已。 但是渡口的渡船不见了,小小的城池似乎有被搜索过的痕迹。虽然百姓跑的匆忙,很多东西没带走,但应该不至于门都不带一下。而眼前的古邑,许多房门被破开了,屋中也有翻找的痕迹。 最重要的是,发现了一具遗体! 普通的百姓模样,遗体周围洇红了一片,但早就脱了鲜红,而是赤黑。死因是胸口吃了一枪子,死者旁边还落了根粪叉。 吃枪子死的,肯定是舍科夫那伙儿人干的,结合城内被搜索过的状态,没得跑。 至于其他的死者倒是没有发现,作为最早目击鞑兵过江的地方。这里的百姓应该是最确定有鞑兵来的,惧怕之下,肯定是满邑溃散,不会像庆兴那样城内还躲着故土难离,心存侥幸的人。 那个死者实在不好说为啥没走,但既然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多在意了。 古邑不是此行的重点,先恢复雄武邑才是主要的目标。毕竟要让崔正基守城不溃,护土安民呢。 只在古邑略查看了一番,便往雄武而去。及到邑时,突然听见邑上有敲锣声。 邑墙上居然还真有人值守! 洪景来和崔正基互视一眼,都感觉不可思议! 这年头还真有赤胆忠心,为国为民的官儿?那简直是蝎子屁股上的屎——独一份啊! 派了人上去喊话,告诉城上的守卫,城下的乃是雄武执掌,让他们开城相迎。 城里犹豫了一番,这才打开已经破烂不堪的邑门,越过颇有几处倒塌的邑墙。雄武邑内一片萧条的样子,并没有太多的生气。 至于刚刚在邑墙上坚守的守卫,看起来也和普通百姓无异。 被一个汉子引进官厅,终于见到了所谓的守城者。 “洪聪珏!”崔正基脱口而出。 “崔执掌!还真是你!”官厅内广场上的汉子和崔正基似乎认识。 “阁郎,若要说整个庆兴郡还有一个真的忠勇之士,非其莫属!” 崔正基像是献宝一般,原来这位洪聪珏出身南阳洪氏,往前数九百多年,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姓。乃是由唐朝入高丽的儒学教授传下的一支,源远流长。 但南阳洪氏后来分成四支,洪聪珏所在的这支属于最默默无闻的一支。 以至于参加了李成桂对咸镜道地方的开拓之后,就被以下层军吏的身份安置到了地方。然后在世宗时期又北迁充实至庆兴。 很可惜这么几百年下来一个人才也没出,一个大将也没成,只能浑浑噩噩的在庆兴守着几十结的田地过活。 但可能是家族中的基因爆发,到了洪聪珏这一代,这位洪聪珏长得高大威猛,能左右开弓,擅使长枪刀牌。 兼之力大无穷,为人刚猛,端的是一员猛将。 两年多年,典卖家资进京应进士科武试。但是如今的进士科武试考弓马,有势力两班人家的子弟是骑着牛,由人牵着射箭的。而洪聪珏这种贫寒人家的,则要骑劣马飞驰射靶。 这样的不公平之下,洪聪珏根本没法考上,最后只能含恨归乡。 这在当年的庆兴也算一件大事,而当时因为可怜洪聪珏,他的两班保审正是在坐冷板凳的崔正基写的。所以这两人不仅是人认识,还算是有一段因缘。 正好,瞎话都不用编了,崔正基召集军丁洪聪珏等坚守邑城,堪为一郡之表! 20.舍科夫唤我亲朋 第一眼看洪聪珏,洪景来就差点张口喊出一句“猛将兄”! 在这样一个普遍营养不良,绝大部分人面黄肌瘦,九成九夜盲的年代,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能左手持长牌右手持短枪,上马左右开弓,奔驰飞射的人,那就是绝对的猛将苗子。 再加上这位仁兄是真正做到了大敌当前能聚义兵保卫乡土的忠义之士,起码从品德上来说,大节完全无亏。 “这位是新科进士,钦点探花郎,洪景来洪大人,快来拜见!” “拜见洪大人!”洪聪珏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走上前来。 他并不是不了解崔正基这个人的品性,是个好人没错,不会做坏事,但也不会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这也是听到守墙士兵说,雄武执掌崔正基前来,他会迟疑一阵才开门的原因。 崔正基小商贩出身,骨子里是一个有点小聪明又会盘算的人,怎么会在鞑兵入侵之际,回到直面兵锋的雄武。 这不就是送死吗? 如今见了崔正基,再看到洪景来以及洪景来身后二十多个精壮汉子,洪聪珏大致明白了过来。肯定是洪景来以上官的身份,裹挟着崔正基回来的。 “快起来快起来,洪壮士率乡勇保卫乡梓,忠义之至!”洪景来连忙上去扶人。 “谢大人!不知大人是统兵前来驱逐鞑兵?还是?” “招讨大使闵大人马上就到,我是为他先来查访的门下!” “这么说马上王师将至?”洪聪珏面有喜色。 “嗯……”洪景来总不能告诉他所谓的王师就是自己凑得四百五十个杂兵吧,只好敷衍过去。 几人坐下来,就大致谈了谈雄武的情况,雄武这名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地名,乃是世宗大王时期迁移移民实边势力的乡邑。和他差不多的名字还有什么柔远、顺武、雄基,取得吉利名字。 在古邑崩溃之后,就有百姓逃往雄武,并进一步准备避入山中,反正如今夏季,山里还凉快点。等猫上个把月下山,鞑兵饱掠之后也就会退去。 当时雄武城内没有人驻守,或者说理论上全邑百姓都是国家当年迁移过来的军丁,全城都应该起来守城。可百五十年的和平,已经让这些军丁变成了农奴,哪里有什么胆魄起来作战。 很快就有人随着逃难的人群向山中撤退,当时在城中的洪聪珏激于义愤,召集了十几个和自己要好的兄弟夺占官厅,勉强武装了起来,并关闭城门号召尚有勇气的军丁起来守城。 好在雄武不过千口的小邑,城门都只有南北两座,防守起来并不太难,他们这几十个乡勇到勉强能看住。 洪景来沉吟了一阵,大致想了想。首先是需要让洪聪珏改口,他没有夺占官厅,是崔正基打开官仓分发武器,号召军丁起来守城的。其次洪聪珏作为在地的候补军吏最先响应,还带了十余个壮勇入城协防。 “你放心,本次事了,我帮你进言,一个案内保奏少不了你的。”不能让人家平白无故的配合,反正这位洪聪珏也和洪景来一样的出身。 “阁郎,他家祖上只做过司勇,且并非两班籍,已经是军丁籍了。”崔正基小声附耳过来。 “是的,崔执掌说的不错!”洪聪珏到是大胆承认。 说白了就是穷的,到了洪聪珏父亲那一代,已经娶不到两班户籍的老婆了,只能娶普通良民家的老婆。在严苛的户籍制度下,洪聪珏从母降籍为良丁。但是边境郡县主要还是需要军丁,加上军吏家庭出身,所以户籍登记的还是军丁。 没有两班户的身份,授予官职就很难。难怪洪聪珏即使典卖家资也要去汉阳考武科,只有中试授官才有可能恢复两班的身份。 “这不是难事!本次乃是平鞑大功!为你母亲赎贱只需要闵大使一句话!” 上位者一句话就能办到下位者终其一生都难以达成的事情! “一切全凭大人吩咐!”洪聪珏这次连脑袋都彻底低了下来。 暂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洪景来虽然有爱才之心,但自己暂时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挥出来的平台。不若让他投到闵家门下,分数同僚,留一段香火情,指不定将来有互相扶持的时候。 安排崔正基和洪聪珏守城,并让他们随时准备驰援庆兴到招讨大使麾下效力之后,洪景来自己沿着土门江往江口走去。 和舍科夫交易的事情暂时不能让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只是从雄武邑城的官仓里弄了两支鸟枪防身。 反正李在朝熟悉道路,并不怕迷途。出雄武再走一天,也就到了江口。沿途避开所有的城镇,防止意外。 在十九世纪初远东地区这一块人迹罕至的森林与雪原中,想要找到另一队人并不是太容易。除了土门江口这个明确的目标之外,最简单的方法其实就是烟火。 这年头不兴什么山上一条烟,拘留所过年的事。 谁去管啊? 只要弄点潮湿的树叶,不干的柴火,在江岸放上一堆火,那丛烟,十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洪景来这么想,舍科夫很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果然在江口边的一处背坡林子里,有一条长长的灰烟在腾升。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除开舍科夫,并不会有其他人。 驱赶着牲口,驮着蒸汽机,往那处灰烟赶去,洪景来吩咐李在朝等人戒备起来。 果然靠近到灰烟还有两三里的地方,树林中呼哨一声,涌出来四五骑骑兵,眼神中有审视和戒备的颜色。马刀也擎在手中,上下打量着洪景来这一伙人。 虽然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但看到洪景来一伙人有鸟枪有弓箭,近身肉搏的短刀也各个配齐。这些骑兵的经验告诉他们,洪景来这伙儿人不好惹。 双方没有人说话,毕竟语言不通。互相审视与对峙着,大概等了十分钟,疏林中又跑出来二十多骑,为首的正是舍科夫! “哦!我的朝鲜兄弟,你终于到了!” 21.各自怀揣精明意 自马上轻轻一跃,英姿矫健的舍科夫几个纵跃就来到了洪景来面前。一把抱住洪景来,和洪景来贴脸。 真的热情嗷! 如果不是洪景来看到他旁边几个骑兵把嘴里含着的铅子吐出来,洪景来就真的信了。 再稀疏的树林那也是树林,想要放马飞驰根本不可能,到最后还不是要散兵作战,如果不是几倍兵力,舍科夫会有自己的抉择。 “我的兄弟,让你久等了!”洪景来才不去揭破,也没必要。勾着舍科夫的肩膀,两个人像是真正的兄弟一样。 其他人看到这个状况,短时间之内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冲突了。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火药味才渐渐消散,互相带着戒备往舍科夫的营地走去。 夏月里的土门江口疏林中并不太炎热,海风和江水的双重作用下,甚至还有些凉爽的感觉。在一处小土坡的山窝里,就是舍科夫一行人的营地。 乍一眼看上去很朴素的冒险者营地,没有栅栏和土墙之类的布置,挖了一圈浅沟,还设置了些陷阱。帐篷并不太多,但是那种草窝不少。天气很舒适,并不需要搭建御寒的空间。 附近的树杈上挂着几张皮子,还弥漫着烤鱼以及烤肉的焦香味。显然这片还没有被大规模人类开发的土地上,动物的警戒心不太强。 另外就是大包小包的许多包裹物资,用毡布盖着,不用想也知道是这伙儿人和沿途人民“友好交流”,得来的东西。 营地里还有四五个人留守,没有听到枪声和厮杀的喊叫,这么快就带着洪景来一行人回营,留守者似乎都带着奇怪。 “这位是捷尔任斯基,这位是恰什科夫,都是我的好朋友。” “幸会幸会!”洪景来哪怕心里想的是这两个估计是舍科夫的同伙儿,但表面上还是微笑以对。 “想要来一杯吗?我这里有很好的伏特加!” “我们还是先谈一谈正事吧!” 让李在朝带着人手小心戒备,看紧牲口上的蒸汽机,洪景来和舍科夫坐到一截原木上。 舍科夫指了指在平阔的河滩边悠闲吃草的马,表示自己信守承诺,带来了洪景来需要的在李朝数量很少的战马。 洪景来不懂马,但他来前带了一个马夫,既为了照顾牲口,也是为了应付这个时候。 几个人过去看马,以洪景来拙劣的眼光,大概看出来这些属于蒙古马种,并不是沙俄的什么顿河马或者中亚马种。不过想要在李朝弄到一匹中亚汗血宝马,也确实不太靠谱。 马夫不会汉语,用朝鲜语和洪景来汇报。都不用防着舍科夫,因为他不可能听得懂。 这些马有大有小,大的都七龄八龄了,小的三龄,而且没有母马,都是骟过的公马,不能配种,用完就拉倒。 果然就没安好心,一匹母马也不给,洪景来玩个锤子。 “我的朋友,我带来了蒸汽机,你却只用骟过的公马偿付,似乎有些过分吧。” “不不不,那只是公马而已,母马在另一处放牧,我怎么会亏待我的兄弟。” 嘁! 还是谈生意了嗷! 舍科夫站起身来,特意从一座帐篷中,请过来一位头顶剃光的年轻神父。 做生意还让神父来谈的? “这位是亚金甫神父,由他来担任翻译,我的两位朋友并不懂汉语。”【注1】 “阁下日安,在下俾秋林,正教会司祭,可以叫我亚金甫。”年轻神父倒是对洪景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日安,神父!” 这位亚金甫神父一口山西腔的汉语,到底是跟谁学的? 这太搞笑了,一个来自圣彼得堡的沙俄骑兵军官,顺带着一个喀山出身的东正教神父,和一个来自铁山的朝鲜进士官员,在清国的土门江口日本海岸边,用带着山西腔的汉语,做着从英国抄袭来的买卖。 真是难以言喻的巧妙! 舍科夫这边统共不到四十个人,并不全是他带来的,是他和他那两个朋友凑出来的。 沙俄上层贵族一般只会说法语,不过由于沙皇家族连年与丹麦或者德意志邦国联姻,丹麦语德语之类的也有一定市场。贵族中对清的使节会说一定的汉语,这属于个人才学的一部分。但下层士兵和基层军官,不要有什么期望,只会俄语。 三个人合伙过来和洪景来做“生意”,你指望强盗能讲多少的信任呢?舍科夫会汉语可以直接交流,他们两个可不会!既然如此,那不如请位三人都信任的人出面交涉。 很可惜,这年头知识文化如此的宝贵,文盲何其之多,类似于沙俄这种尚且农奴制顽强根固的国家。九成以上的农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写,更不要说别的语言了。能通晓外语的除了贵族和商人以外,也只有神职人员了。 三个小军官不可能请到贵族,也不会让商人过来分一杯羹,那么“请”一位神父是最符合他们要求的办法了。 “神父您难道会组装蒸汽机?” “我不会,但我可以观摩学习,而且来前我阅读过相关书籍。”亚金甫神父倒是光棍的,直接坦然承认。 “那我们的人会在您面前组装好,全部演示给您。” “如此就很好。” 洪景来就让铁匠把蒸汽机放下来,和他的学徒开始组装,一帮俄国人在旁边和看戏一样啧啧称奇。别看英国都开始第一次工业葛名了,沙俄还只有极少数矿区引进了蒸汽机。甚至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英国的蒸汽机车都满地乱跑的时候,沙俄也只在圣彼得堡有一条铁路。 手工业生产方式在沙俄占据着绝大部分的工场,农奴们仍旧被牢牢的禁锢在土地上。反正灰色牲口只要吃些微不足道的剩饭就能干活,为什么要蒸汽机这种值好几磅银子的玩意儿。 其他人主要是看戏,倒是亚金甫神父学习能力强,不停的用汉语和洪景来询问各种细节。 忙活了三个多小时,还让几个人打下手,这部蒸汽机才装起来。 没有煤炭,烧的柴火,但终究慢慢让机子运作了起来,机器的轰鸣让山林里的走兽飞鸟大为惊慌,鸣叫不停。 反正不会把图纸卖给舍科夫,能不能学会组装,全看他们的功夫。洪景来卖的肯定是好的蒸汽机,你会不会弄就不关我的事了。 三个俄国人围着亚金甫神父问东问西,叽里咕噜一阵,确认了蒸汽机没有问题,才算完事。 这一趟,洪景来带了两部蒸汽机过来,目标是换十二匹马,但如果都是骟过的,要二十匹洪景来都觉得亏得很。 俄国人的算盘打得也精,十二匹马可以,但绝对不会给种马。 最后亚金甫神父出来说和,给两匹在育龄的年轻母马给洪景来,不然大家一直在土门江口吵吵有什么意义。 两匹就两匹!也算个火种! 吩咐马夫去挑两匹最好的母马,不然洪景来就要蚀本了。 交易达成,舍科夫归心似箭,他还指望着发了财调回圣彼得堡的近卫骑兵团呢。 洪景来心下暗笑,你赶紧去你的近卫骑兵团,最好就跑到你们那位所有人的“父王”身边,然后奥斯特里茨的时候等着被拿皇的大炮教做人吧你。 当然喝完伏特加,洪景来还有一桩生意要做。拿出一块红布包裹的东西,展示给舍科夫和他的同伙们。 几个俄国佬眼神一下子汇聚过来,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我们不妨再做一个交易!” 【注1】:尼基塔·雅科夫列维奇·比丘林,俄国中国学和东方学奠基人。俄国东正教驻北京第九届传教士团领班,修士大司祭,俄国科学院通讯院士。比丘林1777年8月29日出生于喀山省,1799年毕业于喀山神学院,以修道士留校任教法语,中文名亚金甫。 22.雇得鞑兵做好戏 洪景来手里的红布包着一小块坑坑洼洼,形状不规则的东西,说来也算有个诨名。 狗头金! 这是洪景来在庆兴衙门的后宅里发现的,庆兴县监跑得太快,很多文玩摆设、金玉古董都没有带走。甚至在堂屋屏风的下脚还压着暗格,里面一整罐的银子。 而眼前这块狗头金总有一斤多重,颜色呈金黄,虽然也含有石英等杂质,但没有妨碍他的绚丽璨烂。夏日的午后疏林里的阳光并不炽烈,但是舍科夫以及他的同伙们眼神的炽烈是毋庸置疑的,就差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哦!我亲爱的朝鲜兄弟,只要是我们能够做到的,什么事都可以!” 舍科夫手不自觉的伸了上来,其他两个同伙都猛点头,这时候让他们立刻抄刀子内讧不大可能,但是抄刀子干别人一仗完全没问题了。 “诶,生意还没谈呢。”洪景来一晃手,就把狗头金收了起来。 “好好好,快给我的朋友再拿一瓶伏特加来,我们继续谈!”舍科夫一把抱住洪景来,像是抱住了一整块金子,不肯撒手。 原本准备装包袱走人的沙俄骑兵们,交头接耳,不知道洪景来什么意思,但是亚金甫神父又被清了过来,这么大一笔交易总不能舍科夫一人做主。 “上尉啊,你的姿容确实英俊帅气啊!”洪景来别有深意的微笑,眼神一挑看向舍科夫。 “恩?” 舍科夫确实很符合将来欧美帅哥的风范,由于年纪还轻,没有一把大胡子,常年马上运动,身材极好没有丝毫的赘肉。皮肤不是纯白的那种,略微日晒有些古铜色。加上深邃的眼眸和以及飘柔的秀发。 确实称得上英俊帅气,大帅哥一枚! 如果是圣彼得堡的哪位贵族家的小姐和他这么说,他保证心花怒放上去邀请人家跳一支舞,然后伺机而动,看看夜晚有没有机会共度春宵。 可洪景来这么说! 没来由的,舍科夫感觉自己好像哪里一紧,那么一大块狗头金好像也不是太香了。 尴尬的缩了缩身子,往原木旁边坐了坐,舍科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洪景来。 “我们国家的百姓很多都是蒙昧的,没有见识,你认为他们见到上尉你们这些骑着高头大马,扬刀放枪的骑兵会有什么感觉? 他们会以为你们是鬼怪,讲着无法听懂的鬼话,加上你们的样貌和我国的人民差别太大。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同,连肤色都差别巨大。” “难道我们去的那个渡口…………”舍科夫突然恍然大悟。 联想到自己这一伙儿人在江边试图抓到见人就跑的渡兵,以使用船只。还有用火枪打猎水鸟鸭子,捕猎江鱼的事情。舍科夫似乎完全没有和一个当地人交流过,他的汉语在庆兴郡不是那么的行得通。 “没错,一百五十年前清国皇帝的祖先,鞑靼人的大汗率领鞑兵曾经两次进攻我国,百姓以为你们就是那支击败了我国的鞑兵! 所以渡口的百姓因为恐惧而大规模逃亡,你们劫掠渡口的事情我就不和你争执了,现在我们国家的国王派遣了大军前来攻打你们,大概还有一周就到!” 洪景来说完,舍科夫几人神色变幻,他们还不清楚李朝的国王大军是什么货色,但是他们统共四十个人,是没有办法和正规的大军作战的。 如果有四百人,舍科夫也许会想立下覆亡西伯利亚汗国这样的功勋,但四十人,什么斤两他还是心底有数。 “我们真的没有劫掠渡口,只是前去查看情况,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好了,我也不和你纠结什么劫掠了,我们国家的总督大臣就要到来,你们需要配合我们,演一场戏,然后佯装不敌撤退。” “演戏?难道酬劳是!” 原本还有所疑虑的三个人异口同声,一块一斤重的狗头金足够他们少奋斗好两年的,不由得他们不联想到金子上去。 “三位想的没错,如果三位以及三位的部下能够配合我们演一场戏,这块金子就作为酬劳赠予你们。” 又把金子掏出来在人前晃了一晃,三个人突然屁股一抬,头对头叽里咕噜的用俄语开始小声的争执起来。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在讨论怎么分配,怎么处置。 “神父,您是要去燕京担任司祭是吗?” “是的,我从喀山修道院已经修业完毕,很快就要去燕京了。” “您的汉语非常好,甚至感觉比我还好一些。” “恰克图有非常多的中国商人,可以很容易的学习汉语。” “难怪您的语音和清国山西的口音非常相似,如果去往燕京您最好矫正口音,注意用词,在燕京需要讲官话!” “这一点我知道,清国非常巨大,语音千变万化。令我深深着迷,值得我一生去学习。” 两个人扯着闲篇,反正亚金甫也不会把三个人讨价还价的撕比内容翻译给洪景来听。到是洪景来有点惊讶这个大鼻子俄国人居然这么热爱汉学,还特别学了汉语的读写。 “亲爱的洪,我的两位朋友表示想要知道它的重量,可以交给神父查验一下吗?” “没问题!”洪景来知道这三个人精明得很。 若论这年头见识黄金白银最多的人,除了大商人和贵族以外,还真就是这些教士了。宗教器具那可是大量采用贵金属的,甚至在欧也妮葛朗台的小说故事里面,连圣体匣都是黄金打的。 亚金甫在修道院见识的多了,虽然狗头金还是第一次见,但黄金到手还是很有感觉得。掂了掂,这块狗头金洪景来估计含金量有百分之六七十,算是含量挺高的那种,入手还是挺沉的。亚金甫摩挲了一圈,和舍科夫三人说明了大致分量。 “合作愉快!” 把狗头金收了回来,小心裹好。 “请各位到渡口去,弄出些声响,一周内表演完,这就属于你们了!” 双方说定,再没有其他的问题,洪景来也不愿意和这帮人一起过夜,收拾一下准备走人。临走前斜眼瞥见一个人躺在草窠里,那模样怕是就这两天了。 23.可献鞑酋于宗庙 之所以说这个人没几天了,纯粹是因为他腹部那一大块已经透了红的棉布。 土门江口这种尚未开发的野外,大夏天,没有外伤药,没有合格的外科大夫,受了严重的外伤。根本不要问,只能等死。 就算亚金甫这位神父是个好大夫,可也没多少作用,缺乏基本的医疗条件和消炎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大致联想了一下,洪景来就想起了古邑城内那个拿着粪叉吃了一枪子的男子。他手里那根粪叉捅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个男子,两者的不同只在于一个吃了枪子立刻就死了,眼前这位还要在病痛的折磨下多活几天。 当然可能也就两天三天而已。 真的是极限一换一! “这位在探险中受了伤?”洪景来转念一想,来了兴趣。 “是的,不小心受了伤。”似乎不是舍科夫的手下,他耸了耸肩膀。 “看这个样子,命不久矣啊。” “没有办法,我们已经用清水帮他冲洗过伤口,又用伏特加仔细擦过,反正神父说剩下的一切看上帝。” 好一个剩下的一切看上帝! 那粪叉上面的细菌不知道有多少,就算清水冲洗,伏特加消毒,这么热的天,没有愈合的伤口也肯定很快就会出现腐烂发炎。然后就是创口周围逐步坏死,伴随着高烧脱水,最后丢了性命。 啥药都不用,或者说啥药都没有,根本就是没得治了嘛! “你们还准备带着他回国?” “这个嘛……”大概率是不想带着这个拖油瓶,但是当着人面说出来总归不好。 “有谁熟悉他的来路吗?”洪景来问了一句。 那个恰什科夫看洪景来的样子大概知道是在问这个人的情况,这人应该是他的手下,所以就出来搭话。 “好像是下诺夫哥罗德吧,是个逃奴,没有家了至于家人那更不清楚……”恰什科夫的话被亚金甫神父如实的翻译了过来,那个态度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在乎。 所谓的逃奴,不如说是逃兵,这年头的沙俄军队九成都是灰色牲口。放眼望去,除了目不识丁的农奴就是目不识丁的农奴。剩下的也都是流放者、劳改犯、xx犯,除开近卫部队,其他部队的士兵吃拳头和鞭子比吃列巴面包多。 有点反抗意识的肯定想跑,不跑的是傻子。 这种人确实称不上有家了,大概率一辈子也回不去下诺夫哥罗德老家。回去了也是做农奴,不如在远东冒险,也许还能挣一个富贵。 可惜受了这种伤,其人的命运也已经基本注定,不会有什么奇遇。要么自己咽气,要么就某个夜晚被人口鼻一捂,权当死了了事。 不过是找地儿挖个坑一埋,谁还心里没点数? “可否把他交给我?”洪景来比划了一下。 “恩?”舍科夫和恰什科夫有些疑惑。 “我可以为他支付两磅银子!现在就付!你们可以代我转交给他的家人!”洪景来招呼李在朝过来,从他的行囊里拿出来用红布裹着的四个小圆锭,二十两,山西铸。 “带走!”恰什科夫二话不说,上来就拿过银子。至于会不会真的给这个人的所谓家人,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把人背上,两路人分道扬镳。 ………… “阁郎你要这么一个只剩一口气的大鼻鞑子做什么?”回头看了看半昏迷状态的那个俄国人,李在朝没明白这么大费周章的干啥。 “你先把他的脑袋给我裹严实了,然后重新拆开裹伤的棉布,用鞑子送的那瓶酒洗伤口,帮他把创口缝上,另外弄一块干净的棉布煮过晾干给他包好。” 这个人对于舍科夫他们已经是一个累赘,毫无用处,但是对洪景来而言是个大宝贝! 这个俄国人自然没有特别之处,但他最大的特别之处就是他是俄国人! 已经决定要演一场驱除鞑虏,恢复边疆的好戏,如何演得更逼真就是洪景来需要盘算的当务之急。 大胜什么的可以抄小说现编,县城什么的也可以挥师光复,但是最重要的战果呢?总不能写什么鞑众大溃,奔亡土门江,暑夏水涨,溺死者无算吧。 固然死无对证,就说都淹死在土门江里了,尸骨不存。可在功劳上面就要大打折扣了哇,甚至会跳出来很多人质疑。 如果这个时候有生口,也就是俘虏,还是个“鞑酋”。李朝的朝廷会怎么说? 献俘宗庙,告祭先王! 纯宗大王肯定要跑他爹的神位面前,和他爹吹呀。你看我多棒,列祖列宗打不过鞑子,我打过了。我不仅打过了,我还抓了鞑酋。 这不正是我大朝鲜国政治清明,国力鼎盛的最佳证明吗?鞑兵都被我们击退了,鞑酋都被我们俘虏了,还不够? 这大鼻鞑子可完全做不得假,这样貌,神仙化妆术也做不到啊! 关在牛车里,往汉阳大街上一游街。全汉阳二三十万百姓都见着今上大王英明神武,鞑兵万骑被击退,八道安宁,天下太平,多棒! 有一个俄国俘虏多么的重要,有他没他差别大了去了。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发挥更大的作用以后再死嘛。不仅有机会成为汉阳的“大明星”,还能登上李朝宗庙的祭坛,那玩意儿等闲能上去的吗? “你想办法弄两支野山参来,年份越高的越好,咱们一定要把这个大鼻鞑子的命给续住!” “糟践了好东西!大鼻鞑子救他有啥意思。” “这就是你不懂了!赶紧去弄,弄好了保你一个前程!” 真鞑假鞑区别大了去了,一个真鞑比几百个假鞑都值钱,一百五十年前,你要是能杀个真鞑,立刻就能给你做军吏。 可真鞑是这么好杀得? 这么大好的一个首级,简直就是白送! 为了不让那个俄国人咽气,洪景来连车都不敢让他做,全程人肉代步机,全靠背,生怕多颠一下就把人给颠死了。 回到庆兴,把人安置好,并安排妥帖的人手,时刻帮他参片压舌下,气不匀就灌一勺老参汤。能喂米汤就喂米汤,真当一个爷儿给供着。 转天,一名铺兵赶到了庆兴,汉阳收到了鞑兵数千骑寇边,庆兴全郡失守的消息。已经任命闵廷爀为咸境南北招讨大使,星夜兼程赶来。 怎么是闵廷爀? 24.忠君死国闵令监 闵廷爀已经是正三品堂上官阶的承政院右承旨,他往上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大佬们占住的。尤其是像金祖淳、朴宗庆都是身兼数职,他们宁肯累死,也不会把要职让出来。 就和我们以前说过金祖淳担任兵曹判书掌管兵权,同时还干着提调备边司、训练都监等一系列最高级的实权兵职。 朴宗庆则执掌财权,担任户曹判书,同时提调宣惠厅、内需司这种直接管理皇室收支的部门。 再看看我们的闵大监,提调的则是活人署,就是由官府在汉阳城内免费给贫困百姓看病施药的机构。不仅没油水,做不好引起汉阳百姓的不满,百姓往昌庆宫外一吵,大王直接就能听见。 吃力不讨好,还经常要背锅,甚至被抛出来平息民愤。 所以当洪景来的密信由韩三石飞马三日夜送进汉阳城内典洞闵府时,闵廷爀的心动了! 本来他是肯定不会动的,闵景爀刚做过进士科的同考官,如果再弄一次边功,理论上就很有可能直接升入议政府,担任门下舍人(正四品)。至于三品以上,这玩意不是说想上就能上的,要看机缘。 如今闵景爀没有这个机缘,而闵廷爀却有这个机缘了! 议政府右参赞(正二品)南鐘三在正宗朝还算得用,因为惯例的左贤右戚之策,士林儒生与皇亲国戚在朝堂上一般是各半。如今外戚的势力逐渐抬头,士林派的势力已经在英正时代遭到清洗,彻底站不住脚,他也就只好告老还乡去了。 右参赞这样一个要职,花落谁家,很不好说,朝中三派人马都在暗中较劲。但各不相让,一时没有能够鼎定乾坤的大将出马。 作为承政院右承旨的闵廷爀自然也在备选名单中,也很有希望当上。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一口气的距离而已。 恰好!洪景来的密信为他续上这一口至关重要的气创造了机会! 如果久历宦海的闵廷爀再获边功,任何人都不能够阻止他升任议政府右参赞。所有的质疑和不满都只能闭嘴,有本事你也去砍鞑子啊! 同样也花了三天,崔正基的求援上书送到了议政府。满朝大惊,鞑兵先锋数千骑已经攻破庆兴郡重镇古邑渡,杀入庆兴郡,全郡大溃,唯剩雄武一邑在执掌崔正基的坚守下尚未失守。 雄武执掌崔正基泣血哀求今上大王速发援兵,救一郡百姓于水火之中。全郡数万生民正陷于鞑骑蹂躏之下,十万火急。 纯宗大王才十三岁(十二周岁),他能有什么主意?贞纯王大妃如果论政治斗争可能还有两把刷子,可是讲到兵事武备她就狗屁不懂了。至于他的兄弟金观柱,同党沈焕、权裕等人同样政治斗争一把手,打仗就只能闭嘴了。 满朝廷的人都看着金祖淳,您既然是兵曹判书,那么就请您赶紧披挂上阵吧。我们绝对不在后方扯你的后腿哦,你要粮有粮,要官有官哦! 金祖淳心里也虚啊,身为全国最高的武职官员(其实理论上还有些皇亲国戚在他之上,但那些酒囊饭袋不算),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还真的就只能他去。 但这位也是个书生啊,哪里指挥过大军。所以韩国搁现在还吹着李舜臣呢,实在是会打仗有战功的真的就李舜臣一位而已。其他的臭番薯烂鸟蛋,都是些乐色。 正当然难堪之际,跪坐在殿上执笔的闵廷爀突然起身。 “国家危难之际,大丈夫何敢惜己一身?今臣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纵有万死亦不能辞!” 震住满殿“忠贤”之后,闵廷爀脱下乌纱,揪了一小缕头发,双手捧着献给坐在宝座上的纯宗大王。 “臣母尚在,幸有亲弟,尚能侍奉在侧。臣此去,若死国事,请殿下将这缕发丝转交家慈。”说罢,闵廷爀满眼热泪,滚滚而下。 纯宗大王深感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满殿文武畏惧不前,唯有闵廷爀一人慷慨激昂,愿死国事。感动之下,竟亲自走下宝座,扶起闵廷爀。 当庭便任命闵廷爀为钦命咸境南北招讨大使、六镇兵马节度使,持王旗大纛救援庆兴! 殿上文武大臣倒真是有些晃神,大家都是混,以前也没发现闵廷爀这般忠义啊!怎么如今突然变了性了,居然连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事儿都做出来了。 虽然不解,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现成的送死鬼自己跳出来了,连金祖淳都给他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这亲家没结错,知道出来担事。 招讨大臣议定,自然是要讨论抽调何处兵马,筹措多少军粮之类的事宜。 可闵廷爀知道大致情形,哪有空在汉阳和这些人推诿。一句“军情如火,不能拖延片刻”就立刻辞行出殿。只等宫内的别监将王旗大纛送来,就立刻出发。 这下别说纯宗大王感动了,满殿的文武不分派别也感动了。这真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啊!你闵廷爀上前线堵截鞑兵,方便我们在汉阳收拾东西跑路。 当天闵廷爀带着几个亲近家人就飞马出京,留下的是无限的崇敬和赞叹。 ………… 所以洪景来在庆兴收到的急报上,原本认为招讨大使闵大人变成了闵大监。虽然弟弟变成了哥哥,但也无伤大雅,是他们闵家人就行。 铺兵送来的还有一份文书,征召洪景来担任招讨大使幕府行军书(屏蔽)记,立刻动身出发,为招讨大军调配粮草和军械。 “韩丞早些准备起来,马上招讨大使闵令监就要赶到庆兴。” “省的,下官明白!”干了几天代理庆兴县监的活,韩确到有了几分县太爷的架势。 甚至在答话的时候,洪景来都感觉他似乎年轻了好几岁。虽然谈不上什么容光焕发,但中气真的很足。 “让那些里长、各部中任,都准备起来,为大军征召些民夫和车马。” “知道招讨大使要来,想必他们会很乐意报效的!” “顺便派人去通知崔执掌,可以来汇合了!” 25.庆兴大捷奏凯功 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到庆兴郡德明驿,闵廷爀发现这个所谓的招讨大使行辕早就人去楼空了。留守在此的一个铺兵如蒙大赦,麻溜的直接就把他人给引到了庆兴。 按照洪景来信中的消息来看,所谓的鞑兵不会超过百骑,根本不可能攻州破县。只要闵廷爀人来就行,一个兵一支枪都不用带。 而事实也如同信中所说的那样,庆兴城虽然每日城门紧闭,但城内人丁已经恢复了大半,市面安稳,城厢和外坊的百姓还算镇定的生活在城内。城头上也有守卫巡逻,每天中午的时候还会开一个时辰的门。 洪景来当然不会去辟谣说什么鞑兵已经被驱赶过江,反而还故意让舍科夫他们去古邑渡口处弄出点声响。用他们的火枪打两只野鸭子水鸟啥的,还有水獭之类的小动物。总之就是造成鞑兵尚在境内,军情紧急的局面。 不然堵截击退鞑兵数千骑的功劳从哪儿来? 一接到城门处说闵廷爀驾到的消息,洪景来就带着一干人等迎了出去。两边正好迎面撞上,闵廷爀一看洪景来这小子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再看看自己风吹日晒,三天多没洗澡的糗样。二话不说,就把洪景来给提溜进了庆兴官衙的后院。 屏退了一干闲杂人等,洪景来从脱帽子开始,一二三四五,双手一交,极为熟练的跪到了闵廷爀面前。 “大监,鞑兵全系下官引来,虽只得区区四十骑,但引起这般轩然大波,罪该万死!” “哼!我在京城就知道这事儿和你脱不了干系,你这个臭小子,到哪儿都能惹出事来!” “全靠大监转圜!”洪景来根本就不是认错的态度,笑的可开心了。 “唉……总也就是我给你善后清理首尾了!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闵廷爀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偌大的一桩武功就在眼前,还是洪景来白送给他的,他能生啥气。 既然咱们的闵大监轻轻放下,洪景来立刻借坡儿下驴。一弹腿就爬了起来,往闵廷爀下手一坐。然后一五一十的把去年在燕京怎么和舍科夫约定,为什么他会来土门江口,还有双方交易了什么之类的全部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 至于庆兴郡的实际情况,也结合现场勘查,官民口供等一系列证据大致推敲了出来。 舍科夫从阿穆尔河河口沿着日本海岸一路南下,由于没有确切的地理信息,只能大致的搜寻到达土门江对岸。 大概是他们一行人运气真的很好,发现了古邑渡有相对繁荣的集镇和渡船,于是他便准备用汉语去交涉,希望“借”船去土门江口。 但是很可惜古邑的渡兵提前发现他们数十骑兵还有两三倍的乘马,尤其是鸣枪放铳,武力颇高。加上样貌迥异于李朝百姓,直接造成了古邑百姓的误会。 而古邑渡丞只是听到了汇报,大概确认有上百的鞑兵在江对岸,于是出于本能的恐惧,二话不说就跑了。 恐惧感很快就翻着花儿的传播开来,本来百五十年前女直两次入侵,就打的李朝哭爹喊娘。整个李朝北方遭到了严重的荼毒,损失人口上百万。 如今既然确认有鞑兵入侵,往昔故老相传的故事一幕幕涌上心来,古邑先溃,造山芦山接二连三大溃。到最后就成了鞑兵万骑,侵入庆兴,席卷全郡的所谓寇边事件。 “这么说鞑兵只有四十骑,还全是和你来做生意的?他们马上就走?” “是的,马上就回国去了!” “那怎么把驱逐鞑虏的战事坐定呢?” “隔着古邑的江岸鸣枪放炮,打上半天,鞑兵慑于天威会不支退却,令监乘胜大进,溺死者无算,获凯全功。” “缴获呢?首级呢?” “大监来看!”洪景来站起身,轻手轻脚的把闵廷爀往里间引。 “嘶……哪儿来的鞑子?” “这是大监英明神武,亲操弓矢,指挥大军进剿,捕获的鞑酋啊!”洪景来眼神明亮,好像真的在说一桩事实。 “哦…………”闵廷爀微微一笑,心知肚明。 “剩下只要弄两面旗帜,几支火帽枪,再两匹马,一场大胜确凿无疑!” “甚好!”闵廷爀彻底安心下来。 两人一番密谈,所有的东西洪景来无保留的都和闵廷爀说了个清楚,除了悄悄昧下原庆兴县监搜刮的民脂民膏。这就算洪景来忙活一场的利息,总不能功劳都让了,啥也不挣吧。 推开移门,在外面静候的一干人等,在洪景来的引见下,一一上来拜见闵廷爀。 咱们的闵大监他走的太急,上午上朝,中午饭后就走了。什么随员都没有征辟,就他弟弟闵景爀作为招讨副使在后面慢悠悠的跟上来,还有洪景来这么一个行军书(屏蔽)记。 “这位是雄武执掌崔正基!” “这位是德明驿丞韩确!” “这是庆兴在籍军丁洪聪珏!” 洪景来一一介绍,把几个还算能用的人手引荐给闵廷爀,并小声把几人的履历讲给闵廷爀听。 对于真的召集义兵保卫乡里的洪聪珏,两人自然高看一等,在确认洪聪珏的父亲确实是两班户以后,闵廷爀当场就拔擢洪聪珏为副司勇(从九品),在幕府效用。 至于熟悉民情的两个小文官,也以招讨大使幕府经历的身份帮办兵员粮饷军械。别的不提,进了闵廷爀的幕府,这份军功就算是实打实的了。 “怎么你身边的没有一个亲信的家人?” “三石不是去给您送信了吗?五石留在老家。跟前这个李在朝身手了得,于我手下,很是得用!” “良民”闵廷爀看了一眼稍远处侍卫着的李在朝。 “是的,原本是要投效到我名下,还没更籍。” “别更了,替他写一份出身以外从无过犯的履历,先保他一个副司勇,也在营内效用。你那两个家人也一并报上来,还有要保的吗?” “没有没有,全凭大监抬爱!” “那你也别闲着,你的奏折写的甚好,过来帮我拟一份激战收复庆兴郡城,先功奏凯的上书!” 26.唯独百姓不能食 臣廷爀言,闵廷爀熟练写上抬头。就像答高数时那个熟练地写上解的你。 洪景来背着手踱步,闵廷爀盘腿坐在榻上。好像先生在给学生听写,学生跪坐着书案。 “殿下英运圣神,俯察洞机,趣臣以招讨之责,识人用明。受策威远,臣不敢怠,四日而至庆兴郡德明驿。” 不得不说,闵廷爀一手小楷写的极好,记性也不错。洪景来说的不慢,他听写也很快。 “鞑情肆虐,据守站之丞韩具报,盖系罗禅国属大鼻鞑骑四百余,经雅克萨尼布楚而来,裹挟龙江奴儿干、虎哈河通古斯野人禽兽之类,啸聚约三千骑。” “尼布楚分属天朝,还是隐去吧。”闵廷爀抄完以后,抬头便问。 “可去可不去,大监乃是枫皋院君一系,崇清重西(洋),但王大妃与朴户判仍持尊明之姿,表文非专奏院君一人,而是朝堂公议。”【注1】 “也是。” “鞑兵先锋于七月十九突至古邑渡,日中古邑丞不战而走,人心大坏。嗣后鞑兵大获舟船,袭入全郡,由是造山、芦山纷陷。” “臣于七月二十八日至驿,天恩浩荡,万民仰王上体恤深情,义气昂昂,累相效用。” “先有军吏洪,具雄武长崔之命,统百四十员大至。后有良丁李,团军良丁百六十员听用。德明丞韩经年守驿,先籴粮米四百,复又召壮勇二百。由是兵威大盛,号为二千,往复庆兴。” “臣再受国恩,不敢相忘,唯以死而报。鞑众闻天兵大至,仗其骑盛,拥二三百骑出城浪战。李、洪二人擎枪发火,立毙二鞑,诸勇效命,奋力而战,尽驱鞑兵而走。” “由是郡治大复,皆赖王上英明。” 闵廷爀抄完,洪景来通读一遍,大致上的首功都是王上英明神武而来,我闵廷爀只是沾你的光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确。 “大监稍加润色,阿谀之词虽然不必,但总需含蓄两句。” “这是自然!” 两个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把庆兴收复的上书写完。 剩下就是分遣马步官军,齐头并进,驱逐鞑虏,光复沦陷的各县邑。 做戏做全套,先是发文勒命所有的在籍军丁和良丁到郡府来报道。然后行文去庆源和六镇行营,限期几日内送来鸟枪药子刀枪车马若干。 虽然洪景来凑了四百多人给闵廷爀,但他觉得数量不够,没有个二三千人,号称一万,根本不好意思出门。好不容易做一次统兵大帅臣,就算做不到李忠武公(李舜臣)的伟绩,起码也混一个二等功臣吧。 地方上的里长中任被引见到郡府,他们这种人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一位正三品堂上官的,如今闵廷爀召见,受宠若惊。 闵廷爀只是摆摆手,他们就保证一定把所有的在籍军丁送到营前。甚至都没有让闵廷爀多说一句废话,胸脯拍的震天响。 有了招讨大使的无敌金身,王旗大纛一至,谁敢不从? 而且咸境道作为连年用兵的边境地区,虽然已经承平百年,但好歹地方上的府库里还存着点老库底。一直到了同光时期,朝鲜还在土门江来回做手脚,不断地拓展土地。 小心思贼着呢! 还能差了几只鸟枪? 如今壮丁可以抓,鸟枪可以调,就剩一个军粮的事情了。此前洪景来借用闵廷爀的名义收取了“任债”军粮七百石,可这点粮食,给壮丁们发上点安家米,这半个多月人吃马嚼,也没剩多少了。 能想到的,最快的来粮食的办法,那自然就是之前韩确提到的庆兴宫庄田,属于纯宗大王私财的那一笔皇粮。 和闵廷爀一提,闵廷爀二话不说,立马就让人去搬。洪景来怕,他又不怕。纯宗大王几天前抱着他的肩膀让他大展拳脚,尽管去干,只要能驱逐鞑虏,钱粮都好说。 “大监筹来粮米,是否赈济一下城中的百姓,小民无旬月之积,最近又闭城……” 作为不纳税还无人敢于侵夺的宫庄田,水利设施又好,还有免费的官奴婢给庄田白干活。就算是奴婢们效率低下,但水肥人工一算上去,挣得就是比普通百姓的多。 看到那些民夫把米豆扛回来,洪景来恻隐之心稍起,反正吃他李家的米,干嘛替他省着。国家都是他们老李家的,吃他两斤米算啥。 “百姓虽苦,却非我两能救!”闵廷爀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些许粮秣,便能活民千口,为何不能救?” “这些米,拿来饷军,今上不会有半点不满,若拿来济民,你我下狱之日就在眼前!” “都是今上的子民,有何不同?”洪景来争辩了一句。 “饷军乃是今上同意的,济民则没有!”闵廷爀转身往官衙里走。 “难道不能变通吗?” “不能!” 闵廷爀的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但仍旧稍微等待洪景来,生怕洪景来听不清自己的答话。 “恩出于上,为君者最忌邀买民心,纵使今上尚幼,他年忆起如何?” “大监身为钦差大员,尚不能为?” “我只有招讨之责,何来招讨之权?为官二十载,我又何曾有一日得权?” 不是苦笑,而是一种更加难以形容的笑,闵廷爀纵使官高爵显,累代缨簪,那又如何?王权之下,皆是蝼蚁。 这米,你闵廷爀可以吃,他洪景来也可以吃。拿去给兵勇吃,给民夫吃,甚至拿去喂仓库的老鼠吃都可以。 心黑一点直接落尽自己的腰包都可以,唯独不能拿来给老百姓吃。为官二十年的闵廷爀看的比洪景来清楚得多,更加的透彻。 这不是个人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 【注1】:此处的金祖淳崇清重西,主要指的是他支持学习清国和西洋的科学技术,试图通过引进先进的科学技术,发展朝鲜的生产力,缓解日益对立的社会矛盾。 具体表现在安东金氏执政期间,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打击和消灭基督教的传播。同时金祖淳出身的南人势力有许多人信奉基督教,积极学习西方科学。 27.王师飞檄复南北 天下乃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非万民百姓之天下。 固言今上乃与两班共治天下,今上乃为主,其余不过臣尔。 洪景来到底是穿越的身子,看不透! “你觉得大索军丁,征集良民,不下三千人,只是我好大喜功?” 闵廷爀就差像圣者一样,伸出手来摸一摸洪景来的脑门。 在明知鞑骑不过四十骑,且已经约定演完戏就走的情况下。明明洪景来抓壮而来的四百人已经足够,闵廷爀却仍旧大肆扩充队伍。 固然人多势众,兵威赫赫,为人一世,谁不做醒掌天下权的美梦? 闵廷爀也想追效先贤,学李舜臣、权粟等人,手握千军万马,铁如意指挥方定。 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做? 而且做了还能全活庆兴的百姓,三千个丁壮的家庭,可能就是万五千人的。几乎就是全郡良民的总数,比之直接赈济,不知高明多少。 洪景来只是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闵廷爀二十年为官,经历西人南人、老论少论、时派辟派几次党争。侍奉号称朝鲜最后一位明君的正宗大王,累加至正三品堂上官阶。 这样的人中龙凤,哪里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走每一步都往后想过两步,甚至三步。 人家只是明哲保身,求一个进退自如。哪里像洪景来这样急急切切,万事全从直中来,只有直来不行才曲意回环。 “大监今日教我,必不敢忘!”洪景来弯腰到底,向闵廷爀行礼。 “论急思捷才,你或许胜我,但论其他,你还需要历练。”洪景来虚心受教的态度让闵廷爀很是满意,这是一个肯学习的年轻人。 这种抓丁的事情,一旦有了地头蛇的帮助,进展飞快。虽然抓进营的时候嚎的死去活来,但是营里的干饭真的很香。 不仅营里的干饭吃着香,每个抓来的丁还发十斤安家米,原本在围在兵营和官衙的百姓立马不吱声了。 打仗前再跑,很朴素的想法。 反正本乡本土的,泥巴路上有几个坑都清楚,还怕跑不了?而且在营里吃饱饭,比啥都强,家里老婆孩子还能喝粥。眼见着也没要立刻打仗,看风声总是守城,好像还真不错。 三千多丁壮抓齐,当然都是不堪用的。但早先洪景来抓的四百来人不仅分划队伍,还巡街守城半个来月,有了点队伍的样子。起码不会出城就跑,能够拉出城溜一圈。 于是洪聪珏领上自己的那些义兵,配合了百十个乡勇,拉了二百人去收复造山。 李在朝则是带着自己的契兄弟和乡勇合计二百,跑去收复芦山。 这当口,韩三石在汉阳歇了两天后,终于慢悠悠的护送着同属于金祖淳一派,几个和闵廷爀十分亲近的官员,还有闵景爀一同赶到庆兴。 闵景爀自然是担任着招讨副使,还有一个佥正过来做幕府掌书(屏蔽)记,一个弘文馆的校理来做了行军司马,最后还有几个小官儿,一道儿充进幕府做经历。 这个咸镜南北招讨大使的幕府也就是个临时机构,这些差遣都算不得官。不过是临时把他们从本职抽调过来,组成一个前敌指挥部。 如果碰上什么喜爱微操的驴板车座驾,屁股中一箭皇帝。或者三连机枪右移二十米,共和国总后勤部长常凯申总裁。 那还真的就是前敌指挥处,一切都要看上面的微操。 不过还好,纯宗大王十三岁孩子一个,暂时没有微操的想法,也没体会过微操的快感。以李朝的状况来看,还真不一定能给他提供什么微操的机会。 老天爷不给他面子,倭来跪倭,鞑来迎鞑。除了感叹一句“虏虽丑,然制我有余!” 真的很无奈啊! 废话不多说,洪聪珏和李在朝自然是天兵一至,鞑虏竞相灰飞烟灭。造山芦山等县很快光复,鞑虏在王师的强力打击下,不断逃窜。 最后嘛按照剧本,鞑虏收拾残兵败将,逃奔古邑城,试图背水一战。 战果辉煌,庆兴发往汉阳的捷报那真是花团锦簇,一下来了好几位捉刀手,闵廷爀的写材料班子分外强大。 连洪景来都要佩服这些官员的花样文章写得好,明明几十个字的事情,能扯成上千字,还都是四六短句。各种典故旧章信手拈来,写表文的本事,到底比抄袭考上进士的洪景来强。 反正王师是连番建下奇功,击败的鞑虏何止千百,救回了多少多少被虏劫的百姓。 最后需要做的就是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带着号称二万人,实际三千四百人的“雄壮”大军出征土门江,一战而定乾坤。 不得不说军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它拥有某种把人彻底改造的魔力。洪景来抓的民夫,半个多月有人带着,如今看来居然也有了点令行禁止的模样。 而那些纯粹就和圈养的牛羊一样被关在兵营里,只练习了一个排队的三千壮勇,走起来虽然拖拖拉拉的,可就从外边看上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前边的人带动着后边的人,踏步前行,配合上招摇的旗帜,有节奏的鼓声。胜利的气息似乎感染着每一个人,有一种昂然的气势。 当然啦,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如果真有鞑兵冲过来,他们一样会跑。如今不过是未见敌军,服从于惯性,跟着队伍而已。 光复完古邑,大军在城外扎营。三千多人怎么可能住的进原本只有区区二三百户百姓的小邑,你就是全部睡街道上也没有这个地盘给你睡啊。 加上车马、粮秣、军备,杂七杂八的物资都有百十车,那更是占地方了。 小兵们进不了城实属正常,倒是闵廷爀没有进城住原来渡丞的宅院让人一愣。咱们闵大监还玩起了与士卒同吃同睡这一套,住在城外的帐篷内。 这么一支可笑的乌合之众,即将面临一场大规模的“决战”。就算知道不过是演戏的洪景来,也不得不为此捏一把汗。所幸这支乌合之众里还是有两个合格的军官,洪聪珏和李在朝左右押阵,闵廷爀只要中营竖起帅旗就行。 对岸的鞑虏似乎也“发现”了前来追剿的官兵,大声呼喊起来。 28.古邑诚然真大胜 江对岸的俄国骑兵表演起来尽职尽责,骑在马上往来兜转,时不时还朝江岸放上两枪。影影绰绰奔驰的马匹,树林里也有呼喊声,像是埋伏下十万大军。 不仅是人马鼓躁,伏兵重重,连背后的群山似乎都在响应他们,刮起风来。 闵廷爀这边的“大军”这下货真价实的看到成百上千的鞑骑鸣枪放铳,眼睛里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吆喝声不绝于耳的敌军。 慌了! 洪景来明显感到这支军队在动摇,一种莫名的气息或者说状态,那种感觉没有实际的行动来佐证,但确实存在于眼前这支大军之中。 如果不是洪聪珏和李在朝的两支人马顶在最前面,前后效用了快一个月的四百勇壮遮蔽住了后边三千民夫的大部分视线。 这会儿这支人马肯定已经溃散! 好在闵廷爀以及一众纸上谈兵还是挺不错的文官知道士气好像不行了,立刻响擂战鼓,壮勇民夫看到帅字大旗以及王旗大纛高高飞扬,暂时稳定了下来。 似乎是早有预料,闵廷爀立刻搬出一门大杀器。天字号神威无敌开山炮!(《铳筒胜录》) 说白了就是青铜制长管大铳! 六个壮丁把这门四百年前款式的大炮抬到阵前,果然对士气大有裨益。民夫固然怕鞑骑,但是这些久在边境的军丁、良丁都知道,不管多厉害的鞑子,吃了一记大炮,肯定要碎成十八瓣。 咱们原来有大炮,那怂个屁! 很朴素,非常朴素的想法,一炮过去,糜烂十里,人马俱裂。 把大炮交给实际只开过鸟枪的李在朝,暗中吩咐他只装药,不装弹,声响弄大就行。 李在朝会意,大致估算这门大炮能装三十两药子,但由于铸造问题,只装了二十两左右的火药,丝毫不瞄准,对着土门江就是一炮。 地动山摇这个词虽然用来形容地震更贴切,但对于民夫们而言,开炮的那一刻就是地动山摇。 舍科夫他们也没想到洪景来演一出戏居然用上了大炮,等炮一响,当下骂娘。他们也不是傻子,要是挨一记大炮,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刚准备转身就跑,结果发现只听着炮响,没见着炮弹。 除开声音和烟雾很像那么一回事之外,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怒斥了一句什么败家玩意儿,舍科夫命令十几个骑兵下马,对着江岸齐射放空枪,也很是“坚韧”的对对岸拥有大炮的敌军发动反击。 双方进入火力试探和远程攻击模式,洪聪珏随即带着手下入营弹压民夫,李在朝手下三十名山户也全部用上闵廷爀分发的鸟枪,开始“反击”! 倒是李在朝,好像颇有一点上(屏蔽)瘾,对于大炮开兮轰他娘的快感深有体会,让自己两个契兄弟指挥开枪,自己在哪里玩大炮。开鸟枪算个鸟儿,开大炮才真的爽嗷! 四百个壮勇中能开弓放箭的,也被拉出来,朝着土门江上乱射。(徐祯卿:魏子手挽高丽弓,气满两石开青虹。) 一时之间矢急如雨,铳炮大鸣,土门江里的鱼糟了老大的罪了。估计从诞生起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上百条火枪以及大炮轰鸣,时不时还有几支箭射入水中。 “优势在我!天威所至,鞑虏不过尔尔!”闵廷爀感觉逼还是要装的。 身边的那些“能文能武”的儒生文官们也纷纷迎合,在他们看来原来打仗就是这样,立定人马,站住阵脚,双方互相鸣枪放炮,谁响谁赢。 不过如此嘛! 假使我早生二百年,我岂不是也能立下李忠武公一样的功勋?真是生不逢时啊!只恨爹妈晚生了自己。 那名行军司马似乎还有点见识,骑在马上张望了一阵。“令监,鞑骑仗地利,江面宽阔,仅凭枪炮怕是无法立刻大胜。” “哦?金司马果然是将帅之才,深具军略啊!”闵廷爀当然只会用枪炮远程攻击,对面才区区四十骑,真要打过去岂不是立马露馅。 “大人应当知道,壮勇们虽然受王上厚恩纷纷来投,但毕竟疏于战阵,白兵战(肉搏战)实非我等所长。”洪景来出言解释。 “正是,我军有铳炮之力,既然能远射击贼,何必徒增死伤。” “令监真乃神人也!以我之长攻敌之短,深得兵法之道!”包括那名行军司马在内,大小官员齐声颂赞。 “为王分忧而已,哈哈哈哈哈……”闵廷爀满面春风,哈哈大笑。 噼里啪啦对打了约莫有那么一个小时,洪景来看了看闵廷爀,感觉这戏演的差不多了。于是假意进言,可以让材勇发动强攻。 闵廷爀也假装观察了一阵战场,得出鞑骑气衰,畏于王师的结论云云。命令洪景来拣选精锐勇武的选锋之士,划船冲击对面江岸。 而对岸的舍科夫早就约定好了,这边一冲,他们那边就往后边儿撤退溃败。反正只听到李在朝他们喊杀声震喝行云,阵前都是火器发射造成的烟雾,激烈非常。 当然实际上是舍科夫躲进了树林,美滋滋的接过李在朝送的那块一斤多重狗头金,以及洪景来的亲笔书信一封。 顺便给了李在朝两支烂枪,两把都崩了口子的烂刀,一面不知什么裹脚布做的令旗。拢吧拢吧,算是李在朝冲岸击贼的辉煌战果。 至于那个洪景来的生口,早就划船送去对岸照看起来,如今往他脸上抹一把烂泥,隔着衣服往创口上弄上一滩血。 一个大好的鞑酋不就来了嘛! 在对岸随便放了几枪,弄出声响,让几匹马来回奔驰弄点烟尘,等了十几分钟,李在朝就大获全胜划船归营。 几个汉阳来的文官,一看背过来一个血里呼啦的鞑子,纷纷掩鼻挥手。等人上来一看,还真是金发碧眼,难得一见的大鼻鞑子。 至于其他的烂枪烂刀按照规矩都赏给参战的兵勇,缴获就不需要了,也没啥好勘验的。有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鞑酋就比什么都强! 大胜啊!诚然大胜! 29.定奖叙功正当时 笔来! 咸镜道南北都招讨大使臣幕府行军司马金芝淳高踞马上,英姿俊挺,威风赫赫。 如此之大捷,自然需要一位文采斐然的刀笔工,写一篇富丽堂皇的表文。然后誊抄在露布上,千里报捷,飞送汉阳。 是谓之“露布报捷”尔! 这位金司马就是来镀金的,不过和其他汉阳来的文官不同,这位出身南人老论一派的金芝淳,还有点真才实学。 正像他之前看到官军只用火器攻敌是没办法彻底击败敌军的,但他也真的就是纸上谈兵,只会谈,不会真的打。 不过在这样一个浑浊的世代,他这样的也很罕见了。起码不算不学无术,他学过,就是大环境都是菜鸡,他想从别人那里更加了解也没机会。 不过写一篇奏捷表文就完全是他擅长的领域了! 对了,多提一句,这位金司马是咱们枫皋大监金祖淳的又从弟。 就算别的人写的更好,也不会有愣子去争这个风头。大家都在汉阳混着呢,谁不知道你金芝淳是金祖淳的又从弟。等金祖淳在朝堂上念奏捷表文的时候,大家听了肯定要问谁写的呀。 一问,嗷~~~,金芝淳啊!这不就出风头,传文名了嘛! 况且人家写的是不错,读起来慷慨激昂,有兵戈声。 不肖半个小时,露布上一字不改,一气呵成,洋洋数百言,由闵廷爀的一个家人把露布捆在旗杆上,开始沿着驿道,穿州过县,四处传播庆兴郡古邑大捷的消息。 至于那个生口,口供都替他早就拟好了。全都是“自言”嗷,绝对没水分! 还给人家起了一个花名,叫啥思力八斤,是大鼻鞑子在山北的一道军监,虽然不是什么总督巡抚大员,但却是罗禅国王派往边疆的信臣。 反正就编呗,纯宗大王也不可能跑去圣彼得堡问俄国沙皇?再说就算去问了,人家估计也不清楚,这帮龙蛇混杂的探险者(暂且这么叫吧),什么鸟事儿没干过? 无法无天就是给他们量身定制的词汇,人家都冲过白令海峡了,爱斯基摩人的村庄都不知道灭了多少个。何况是在李朝北边,趁兴抢你两个村? 不过这大功劳才开始第一步,想要竟全功,需要这个思力八斤活着到汉阳游街,并活着陪纯宗大王上宗庙,然后痛痛快快的挨一刀,才算成功! 以这个人的状况,坐牛车押送到汉阳,指不定都臭了!只能靠人力,选身体最棒,跑的最快的二十个小伙子,一人带二十个煮鸡蛋,轮换背着他往咸兴道城跑。 而闵廷爀的钦差行文飞马先到,让咸兴也同样准备二十个棒小伙子,日夜不停,与露布一同到达汉阳城。 等到了汉阳城外,再换牛车,拉进城内,游街让全汉阳二十几万百姓看看西洋镜。见识见识金发碧眼的大鼻鞑子的模样,传扬一下闵廷爀大监的赫赫武功。 “山参还有嘛?多备两根,不要怕花银钱,务必要让这个鞑酋活到汉阳!” “有的,还有两支,但都不是百年参,效用差一些。”闵廷爀问的有点兴奋,洪景来则据实而答。 “不稳妥,你先从营里支一千两,立刻回城搜求,不够再来支取。” “好,下官这就去办!” 大军上下立刻忙活起来,老驿丞韩确被闵廷爀直接委署庆兴县监,贴安民告示,上山晓谕百姓,告知他们鞑兵被击退,可以下山回复了。 这位一辈子守着一个破驿站,就没见李朝大王给他开过俸禄的老驿丞,原地升天。如今是委署,等露布报捷到汉阳,那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庆兴县监。 真是临了临了,焕发了人生第二春。不仅仕途勇攀新高峰,以这位的精明,钱包肯定也会勇攀新高峰。 其他几个县的县监则让幕府的那几个七八品的小经历去署理了事,蹭上这波功劳,一个实授是跑不了的。 本来带他们出来这一趟,就是特意为了提拔一下本方的年轻人。你无功又无绩,骑着窜天猴儿往上升,肯定会有人出来喷。如今驱逐鞑虏的功劳往履历上一写,花团锦簇。 至于崔正基,洪景来一封长信往汉阳的湾商店铺去。凭咱们洪小哥的脸,一张二千两的兑票轻轻松松取出来,然后就悄无声息的递进了宫。 人家宫里有好几个姐姐,加上全郡唯一守土官吏的美名,一个超擢是肯定的。指不定这回摇身一变,能坐到洪景来头上去。 他的履历又好看,姐姐是侍奉先王的老人,在东方这种圣君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环境下,就算是先王的老仆人,也要优待的。 大概崔正基一个六品的司曹主簿是稳得,做了美官,只要能弄来钱,把宫里的姐姐们都哄好了。再勾搭上哪家两班的官小姐,以后的前途那真就是一帆风顺。 剩下也就闵景爀和洪景来了,闵景爀想必会补议政府门下舍人,再叙两年的资历,就有机会接他哥的班,当上大殿承旨。 洪景来可能稍微差一点,虽然从头到脚参加了整场大战,但奏功文书上,洪景来只是筹措兵粮军械有功,在幕府内参划得力而已。 甚至功劳可能比不上先军出阵,力擒鞑酋的李在朝。以及守土有功,效用来投的洪聪珏。 这两位都有可能混一个把总或者从事官,主要看有没有人愿意带,和肯不肯花钱。 有人有钱,那指不定内禁卫从事郎这种美差都有机会。没人没钱,那发配你去某个山沟的县里做捕盗校,那时候哭都来不及。 闵廷爀到是和洪景来聊了两句,本来按照正常情况,加上闵廷爀帮他活动活动,洪景来以进士出身的身份,授一任汉阳主簿是没有问题的。 但洪景来估计暂时还在贞纯王大妃的黑名单上,毕竟间接扳倒了贞纯王妃的干将沈焕,一时半会儿忘不了。 所以闵廷爀特意问了问洪景来的想法,如果洪景来愿意,可以帮他授一任县令,反正不进京的话问题就不大。 洪景来会意,他一个进士出身的本来就高人一等,从九品升六品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做一任县令现在不符合洪景来的要求,洪景来没有太多的空,去做亲民官。 那干啥呢? 30.今上大王称善之 洪景来这一趟换了十四匹战马,而且还是那种听了枪响炮响不会跳蹄的战马,虽然十二匹公马都给人骟了,但总也不算亏。 这么一大笔活动的巨款,肯定要小心对待。而且靠近北方的咸镜道不是脱手的好地方,要带去汉阳才能卖上好价钱。 把大部分手下以及两匹母马都安排回铁山,只让李在朝挑两个会骑马的,和马夫照管马匹,跟着洪景来回一趟汉阳。 此番大功,总要去吏曹投一份履历。何况吏曹判书赵镇宽是赵万永的爹,洪景来与赵万永是同年之谊,说上两句话应该不难。 虽然打胜仗比不了大登科,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绝对很符合闵廷爀一行人此时的想法。 一众等待着回汉阳升官受赏的官员跑的飞快,归心似箭。 等进入京畿道,就听到街道上的父老都在传颂招讨大使闵令监擒获鞑酋,大胜而还的事迹。两日前,背着思力八斤去往汉阳的驿丁刚从此处过。 内心火热的闵廷爀听了之后,笑得和一朵花一样,抚须颔首。 进入碧蹄馆,纯宗大王已经派了中官内侍以及以工曹判书金麟淳为首的文武百官在此郊迎。 金麟淳代表纯宗大王下赐御酒,并赐三十二人的乐妓歌舞,欢迎闵廷爀奏凯而还。 沿途都是围观的百姓,不论古今中外,首都的百姓总归政治敏感度比常人要强上不少。此前汉阳北山五座烽火台燃起狼烟,预示汉阳百姓,有鞑兵万骑入侵。 那时候汉阳以及京华的百姓脑海中那久远的几乎尘封的记忆被猛的掀开,鞑子打进来了! 满城骚动! 可当天中午就看到闵廷爀一袭白袍,轻马布衣,忠心王事,伴随着那面号称是李成桂用过的王旗大纛慨然出城。 闵令监北上抗鞑啦! 市井小民不知道什么国家大政,只知道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刻,站出来的乃是承政院大殿右承旨闵廷爀。 一时之间,闵廷爀就成了汉阳人民大救星,万家敬仰大英雄。 街面上传扬的全都是闵廷爀除暴安良,惩恶扬善的故事。甚至有小说写手,写下了些结合民间故事的《闵侍御暗行扬州,金观察闻言落胆》、《令监单骑出六镇,四方鞑酋齐授首》。 尤其是之前闵廷爀黄海道放粮赈灾,击破郑神师贼兵的事迹也全部翻了出来。甚至还演化出什么闵廷爀在圆明园与嘉庆皇帝据理力争,以头击柱,血流不止,只为保全朝鲜|国体的故事。 百姓太需要一个好官了! 恰好一直“清白”做官的闵廷爀符合了百姓的一切愿景,正逢其时。加上此番驱逐鞑虏之功,在汉阳的声望一时无两。 士林清议也将闵廷爀论做李忠武第二,颇有些愿为闵令监,慷慨吞胡羯的气象。 当闵廷爀入城的那一刻,全城轰动,朴宗庆和金祖淳亲自在城门设宴,款待闵廷爀。 随后闵廷爀在人海的簇拥下,进入昌庆宫,纯宗大王登上明政门,亲自为他击鼓开门。将王旗大纛归还入内府,君臣相见十分相得。 纯宗大王随即命令撞钟升殿,在明政殿前的广场上拉着闵廷爀的手,让文武百官一同恭贺。作为纯宗大王继位以来,第一场边功,此番大胜,乃是他顺天应人,继承大统的明证。 第二天,实际上处于半昏迷状态,也就只剩那么一口气的思力八斤被放进牛车,由汉阳的军官子弟们押送着前往宗庙。 人群再度轰动,看呐,那就是罗禅国大鼻鞑的鞑酋,数千骑兴兵犯边,遭到闵大使痛歼。如今被擒汉阳,马上就要献俘宗庙了。 别人都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唯有洪景来痛苦万分,之前为了给洪景来寻个光拿钱不干活的官,于是闵廷爀就很随意的替洪景来弄了一个奉祀陵园郎。 这个陵园自然是有明朝鲜国明道洪德显谟文成武烈圣仁庄孝大王,清谥恭宣正宗大王的健陵。 谁叫当时正宗大王刚伸腿,其他早前伸腿的自然已经有人奉祀了,能排给洪景来的就剩这个了。 作为儿子的纯宗大王取得了大胜,要不要告诉他爹呢? 还用多说吗? 洪景来跑起来吧! 拿着金祖淳亲笔写就的告慰先王表文,洪景来必须一夜将它背好,然后在今天的祭祀大典上代替纯宗大王大声的背出来。 这也就算了,背完还要飞马去杨州,到健陵的神位前把表文烧给正宗大王。 而且在祭祀的时候要穿大礼服,金祖淳闵廷爀他们全都是五梁冠(明制,朝鲜国君臣所用礼服就大明之制减二等,故而中国的大臣带七梁冠),持长笏,躬身站在阶下。 唯有洪景来是跪在纯宗大王旁边,代替他背诵告祭表文。虽然九月份了,但是天气还没有完全转凉,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暑热。 穿着厚重的大礼服,垂手跪坐在席上,和唱一样背诵表文。平时能打伞的纯宗大王都不能打伞,更不要提洪景来了,就搁太阳底下晒着吧。 颂表文还不许快,要匀速,要高声,要扬抑,把洪景来整的欲仙欲死。 本以为干了个可以混吃等死的官,没想到竟是烂事。 直到思力八斤赤身裸(屏蔽)体,只着一条大裤衩子,被押送上来,挨了一刀,典礼结束,洪景来才终于不用跪了。 散场啦,终于散场啦! 内心欢呼雀跃,剩下就是去杨州烧纸了,终于不用跪啦!洪景来瞅了一眼纯宗大王,希望他赶紧走人。 内侍和别监们上来服侍纯宗大王摆架回宫,小孩穿一身冕服也热的够呛。 “你是洪景来?”低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奉祀郎,纯宗大王突然开口。 “回禀殿下,臣确实唤做洪景来。”洪景来赶忙答话。 “你就是上次殿上定谳罪逆的洪氏从孙是吗?也是惠庆宫洪妃的从侄孙?” “正是臣!” “喔~~~,你的廷试大卷我看了,答的甚好,没想到你居然只任陵郎这样的微职。” “能奉祀先王乃是殿下对臣的厚遇!” “很好!”纯宗大王笑了笑,示意洪景来可以站起来后,就拾阶而下。 31.难道简在帝王心 十三岁的纯宗大王轻轻的走了,留下一脸懵逼的洪景来。 “很好”是什么意思? 这位纯宗大王虽然历史上受到安东金氏、丰壤赵氏等大势族的左右摆布,但是他仍旧是掌握有相当王权的大王,甚至之后还简拔商人担任了正三品堂上官。这在李朝这种封建秩序禁锢的国度,实在是一桩大事。 所以说,这是简在帝心? 或者说简在王心? 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洪景来背后确实有一个丰山洪氏,在往昔的岁月里也曾经煊赫一时,权倾朝野。但那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啦,洪乐任都以大逆恶贼的罪名被处死,丰山洪氏委实衰弱了。 想要靠登庸洪景来,把丰山洪氏拉上自己的战车,根本不存在的。 最是难测帝王心! 小小的纯宗走远,洪景来起身,揉了揉膝盖,把表文捧好,一路快步疾走出去。还要去杨州,去告慰先王呢。 整一圈跑下来,洪景来感觉自己能瘦上三斤,当个芝麻官都这么难。 回到典洞的家里,还是躺在自己的两米五大床上软和舒服。 金斗吉一直没有回来,搞不清他到底捐没捐上官儿,但是有一封一个多月前的来信。说是正在全罗道打通关系,也想买一个生员的身份,其余就没了。 如今借住在家里的是崔正基,和之前预料的一样,韩确没有门路,虽然立了功但也就实授了庆兴县。崔正基则和他不同,不断的买东西送进宫内,又去借“任债”奔走于各处衙门。 反正他开销不小,自然也不舍得租宅院自己住。索性厚着脸皮,借住在洪景来这儿。 不过看他的意思,他还是不想弄京官儿,京官虽然更容易巴结上司,升官更快一些。但是除非财政部门,不然弄钱太难。 还是外官好,如果能弄一任正经的有油水的地方官,只要宫里的关系跟得上,他的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大概又等了几天,崔正基的官告下来了。 当下来的那一刻,就有汉阳放“官债”的各色人等过来替他鞍前马后,做家人长随。 洪景来担心他被这些人挟制,还多嘴问了几句他要不要问自己借一点,把这些放债的赶走。 崔正基却完全不要,他的官告刚下来,老家的两个姐夫,两个堂兄弟就听了消息赶了过来。 四个汉子都是“莽夫”,儿臂粗的木棍啪的一声打背上和没事人一样。登时就把那些收债的给吓着了,一个个都唯唯诺诺不敢放肆。 反正一行十个人快活的去上任了,任所在平京,担任平京监营坐营主簿。主管官奴婢的调派和监营官田的收支。 虽然称不上天下第一等的肥缺,但是第二等总是差不离的。 至于闵家兄弟两个不出意外都已经升官任职,文官里真就只剩下洪景来一个人,不仅没有升官,连升官的影子都没见着。 坐不住了,这下真坐不住了! 多牵着一匹五龄的马,洪景来就往赵万永家里去。打听一下咯,吏曹判书家里不可能打听不到文官的任职吧。 到了赵府,很可惜,人家家人说赵万永刚去乡下的田庄查看今年的收成情况了。是他弟弟赵寅永出来接待的洪景来,赵镇宽还在吏曹。 一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以后也是要做领议政的,洪景来便功利的和他闲聊了两句,顺路就把自己的马也送给了他。 兄弟两人,一人一匹上好的战马,在缺马的朝鲜,最少能值几百两。 赵寅永一开始也和洪景来随意的谈文艺之道,但是发现洪景来只是那种附和,大致也猜到洪景来真的只是陪聊。 略微联系了一下最近的时事,赵寅永就明白了,洪景来肯定是来打听关于古邑大捷之后,有功人员的奖功任官。 “洪世兄可能要失望了,家父两日前刚辞任吏曹,最近正在三挽留中。” “吏判怎么突然?”洪景来汉阳里没有消息来源,两三天前朝堂上的事情,现在才知道。 “家父年迈,深恐不能尽善王事。”赵寅永说了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再来拜访吧。” “好,大兄回来后,我会告知他的。”赵寅永略带抱歉。 从赵府出来,洪景来转身就往闵府跑,吏曹这种紧要地方,那必然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赵镇宽告老肯定有什么原因,也肯定有一些波折。 闵廷爀不担任大殿承旨之后,就不用在大殿坐班,所以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 看到洪景来急匆匆的来,等人一坐下,两人一问答,一切明了。 吏曹判书这个职位,由丰壤赵氏四代人连续担任,虽然中间也有别人间或担任,但赵氏把持国家任官的要职确实太久了。 固然门生故吏满天下,可嫉恨痛绝者亦不在少数。 此番赵镇宽告老,实际上是金祖淳在多处暗示之后的结果。 彻底掌握了兵权的金祖淳,正在设法夺取人事权。虽然最高的人事任命权还在贞纯王大妃手中,但是如果掌握了吏曹,对于安东金氏自然是好处多多。 起码中层以下的官员任免,可以由安东金氏主导并控制。 赵镇宽激流勇退,留一段香火情给金祖淳,也是为了赵万永的将来铺路。 可以想见,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安东金氏必然掌握权势。赵万永想要出头,必须有金祖淳的首肯。 如今暂时将吏曹判书让给金祖淳,是为了将来赵万永担任吏曹判书打底。 神仙打架,殃及洪景来少了一条门路。 “此前大祭,王上是不是问话了?”闵廷爀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王上垂问下官姓名。”纯宗确实就问了洪景来是谁。 “前次上殿,王上亲口索要官阙职表,还是五品以下的。” “大监的意思是?”洪景来哪里能不懂,这玩意儿,难道真的简在王心了。 “尚不得而知,但你的任官,一时半刻不会下来,你且再等几日。”闵廷爀笑了笑,他也不敢把话说满。 “明白明白!” 好家伙!难道这次要被纯宗大王超擢? 32.王上在读海东纪 要论天下第一等的美差是什么,在清国的话,漕运、河道、淮盐、织造、海关、钞关、粮道、茶道………… 不过很可惜,绝大多数是只给内务府包衣奴才去做的,类似这年头第一等的肥缺粤海关监督,崇文门税务监督,江宁织造,淮安清江浦内务府坐办郎中,全都是内务府派员。 汉官们想都不要想,剩下的也肯定先委旗员,再委信臣。 李朝的肥缺,譬如盐田,全部都被打包交给宗亲府管辖。又譬如宣惠厅提调,那是外戚朴宗庆把持的。 倒是有一个肥缺,洪景来不仅十分合适,而且十分想当———栅门团练使。 栅门就在义州过xx江后不远,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是栅栏中的一道门的意思。 地址就在如今的凤凰城外(现在已无任何遗址),满清入关后在辽东地区划定柳条边,边外乃是满清所谓的龙兴之地,不允许人民迁移进入。 这条边墙被李朝人称之为边栅,而在边外建设起来的集镇,就被时人称之为栅门。 此处乃是朝鲜商人与清国商人进行边境贸易的重要地点。在朝鲜一般称之为“后市”,实际上就是黑市的意思。 两国商人在此大搞走私贸易,甚至连金银、铜钱、铁器都不加掩饰。 时人朴趾源有极为生动的描写,(《热河日记》)左右市釐连互辉耀,皆雕窗旖户,画栋朱栏,碧榜金匾,所居物皆内地奇货。边门僻奥之地,乃有精鉴雅识也。 到了十八世纪,由于屡禁不止,加上贸易量的巨大。李朝政府居然就不管了,索性在此设立团练使,监管整顿贸易,另外就是开征商业税。 李朝在这种问题上倒是真的看的很开,只要能弄来钱,而且来钱快,那么摸着鹅卵过河也不是不可以嘛。 当然清李之间不止这么一处后市,还有什么中江后市之类的,但那里离铁山太远,不符合洪景来的要求。 背靠清李第一贸易口岸义州,完全可以大展拳脚,干嘛跑远路去。 至于所谓的栅门团练使,原本是临时的差遣,只是奉命从凤凰城接回出使清国的使团的统兵官员的代称。 因为李朝使团跑的太勤快了,每年不停的调派官员去接送使团,来回奔波。加上栅门这一城镇的兴盛和繁荣,于是团练使成为定职。 从原本临时调派的护送专员,变成了常驻栅门的经制官吏。 职务性质也从完全的军事性质,变成了主要民政,附带军事的性质。 这也是洪景来最看重的! 栅门团练使主管栅门的各类边境贸易,同时还负责收税! 别人看重他能捞钱,洪景来看重他能执掌边关商贸。 另外有一说一,这时候的满清还有点“祖宗之地”不可轻弃的意识。在李朝在此派驻官员,设立衙门之后,意识到了李朝似乎在实行蚕食鲸吞的策略。 乾隆于是派了(一说康熙)一员分得拨什库,率领甲兵五十员在此驻守,也不管收税民政什么的,就是驻守当地,宣示主权。 后来这些甲兵基本都成了大车店老板,酒店老板,或者牛羊成群的大农场主。 有记载的就有鄂(蒙古旗员,鄂尔嘉氏)、张(满旗员,赫舍里氏)、黑、关等姓氏。 李朝自然不敢明目张胆侵占清国的领地,栅门自始至终最高官员都是满清的分得拨什库。李朝的团练使要跪地相迎,也始终只能号称是来迎接使团回国,而不是管理贸易征收商税的。 洪景来到是不介意给人下跪磕头,封建时代装什么傲骨呢? 只要能给洪景来干上两任栅门团练使,保准弄来几十上百万的银子,这点本事都没有的话,洪景来也别混了。 说干就干! 咱们不是有弘文馆大提学曹允大老师嘛! 他选的洪景来进士,自然和洪景来就是师生啦。官场上同族同乡是一种,同年同谊更是紧密。 何况咱们曹老师还给纯宗大王上课,人家是真有学问,三六九日讲经筵。那是日常上殿见君,能见天颜的人。 想了想,设法去弄了一套明刻《左传》,以送书的名义去曹允大府上。 让咱们曹老师去探听一下纯宗大王的口风,总比洪景来自己搁这儿瞎着急来的实在。 到了曹府,送上帖子,递了门包,不肖五分钟,下人就把洪景来迎了进去。 “恩师在上,昨日寻得《左传》一部,想恩师久在馆阁,必是喜欢,特此送来。”洪景来结结实实的下跪行礼,天地君亲师,世人所重,跪拜之礼不可轻忽。 “你倒是少见,自你选了成均馆后,怎么就还乡了?”曹允大确实喜欢那套明刻,翻阅起来。 “奉祀先王,并不在京,是故还乡。”总不能说怕被报复吧,这位王大妃可不是宽宏的人。 “最近可有读书?” “俗务缠身,又被点入招讨幕府,少读了。” “学问一事不可放下,松懈了可就失却了!”曹允大教诲道。 “是故来请教老师。”洪景来又低头受教,行了一礼。 “近来,今上除开经文外,甚为喜爱阅读前领相申氏之《海东诸国纪》。”【注1】 “海东?日本?”洪景来有些莫名。 “是咯。” “谢过老师。” 纯宗大王索要五品以下官吏的官阙名单,又看了《海东诸国纪》,如果他在考虑洪景来的任官去向,那绝对和这两者有关。 可是李朝根本没有设置什么外交部门,那怎么会有配套的外交官吏,而且还是五品以下的? 嗯!明天用成均馆儒生的身份,跑奎章阁去偷偷翻一遍《经国大典》。 【注1】:《海东诸国纪》()是朝鲜王朝领议政申叔舟编写的汉文书籍。记载15世纪日本和琉球各种情事。1471年(成宗2年)问世。申叔舟在1443年(世宗25年)以朝鲜对日使臣书信官的身份访问日本后、由于成宗的命令纪录日本地名、国情、交聘往来沿革、日本使臣接待方法等。 1.东莱巡海备倭判 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的洪景来,摇着折扇,穿着丝履,轻飘飘的混进了奎章阁。 守门的那几个书吏还误以为是哪家的大少爷,冲着洪景来点头哈腰。谁叫洪景来用的是成均馆儒生的学生证,一块长条的牛角牌,并没有用自己官告或者户牌。 奎章阁是先王正宗大王设置的保存典章制度,诏书御笔的殿阁。当然啦,大量的王室典籍、重要的存档记录也都在。 只要有心翻一翻,到底还是翻出来了,李朝固定会对日本派出通信使团。 一般在将军继位或者去世的时候派遣,规格比之清使团要低不少。 但是李朝确实有专门的对日外交官员——东莱府使。 如果不认识东莱的话,他现在有一个小港口,没什么太大的名声,只是庆尚道一处不起眼的小地方。名字叫做富山浦,可能这个名字大家还是不认识,没什么,后来改名叫釜山了。 所以以前的倭乱,丰臣秀吉的大军率先登陆攻击的就是东莱。 因为东莱是朝鲜对日贸易最重要的港口,或者说也是仅有的几个在朝日关系崩灭的情况下还能正常运转的港口。 由于留朝倭人渐多,几达三千人之巨,最后甚至开辟了倭馆。 即使到现在,也有数百人乃至千人居住在东莱的倭馆之中。接受江户幕府对马府中藩和东莱当地李朝政府的双重管辖。 李朝政府对倭馆具有征税权和检断权(司法审判权),对当地居住倭人的管理也已经相对成熟和平缓。 如今在东莱府的倭馆建于1678年,(位于今韩国釜山广域市中区南浦洞龙头山公园一带,占地约十万坪。)相对于曾经的豆毛浦倭馆,草梁倭馆被称为新倭馆。 整个倭馆依龙头山的广大敷地而建,有馆主屋、开市大厅(交易场)、裁判厅、浜番所、弁天神社等其他神社以及东向寺、日本人住居等建筑。 被允许居住在倭馆内的日本人,在对马藩派遣的馆主之下,有贸易担当代官、横目、书记官、通词的役职者及其属官,以及小间物屋、仕立屋、酒屋的商人。 亦有数名学医者和朝鲜语学习者滞留馆内。在如今这个年头,李朝的医学相对日本而言更先进,不少日本的藩医和町医来到倭馆,学习内科、外科、针灸等医学知识。 1727年,日本的儒学家雨森芳洲在对马府中藩设置朝鲜语学校,其中的优秀者便能获得赴倭馆留学的资格。 去年李禧著说要去东莱,找莱商的柳成用大房,去和日本人做生意,指的就是和倭馆中对马府中藩的商人做生意。 基本上算是二道贩子,把中国的丝绸绢缎送到东莱,由日本的商人收走,再由他们转运去大阪和江户,形成一条完整的贸易路线。 当然莱商自己也走私,也会开船去日本贸易。毕竟江户幕府是允许朝鲜持有图书的商船停靠在对马和长崎的。 这一点也在荷兰商人的记载中有很多条目,尤其是1700年前后,朝鲜和清国的船只在长崎非常多,以至于港口内至多时有上百条数百吨的商船汇聚。 这么一想,对清贸易做不成,对日贸易应该也不错,而且日本产硫磺啊,日本还产金银啊,哪样在朝鲜不是紧俏货。 如果去东莱做官,洪景来感觉到也还行,虽然比不上栅门团练使,但也差不太多。 可是东莱府使,这级别太高啦,李朝的府本来就比郡等级高。就和宋朝时候一样,州的政治级别比府要低。 郡守都要四品了,何况是高一级的府使?像汉阳府尹更是高高在上,乃是一品或者二品的堂上官兼任的要职。 洪景来没可能一跃而起做上府使这样的高官的啊,纯宗大王看的也是五品以下的官阙,可五品以下有什么官能对日交涉? 离开奎章阁,刚到家,赵万永找上了门。 小伙子风尘仆仆的,显然刚到家,听到赵寅永说洪景来找,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两人一坐定,仆人送上热茶,赵万永不顾形象咕咚咕咚的一杯饮尽。 “贤弟这是饿了还是渴了?”洪景来不介意开一下这位的玩笑。 两个人算是一起做过弊的铁哥们,又有一些意气相投,属于政治理念接近,互相吹牛批比较能吹得来的朋友。 “要是有点心也可以!”赵万永把茶杯放下,哈哈一笑。 待客的东西家里不会少,一直预备着的,韩三石道了声打扰,端进来两碟点心。 “贤弟自便!”既然人家在蹭点心,洪景来也就不招呼了。 林尚沃从铁山写了信过来,此前洪景来让人仿制织布机、梳理机、纺纱机这些工业机器。图纸是有的,可惜上次圆明园没有把实物偷出来。 用那些云山雾罩,完全只具有形状的图像还真不如造蒸汽机那样简单。 你让那些铁匠照着说明书图纸外加一个等比例模型复制一个蒸汽机要不了几个月,可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想象仿造,就有点悬了。 反正林尚沃说差的还有点远,只有一个铁架子徒具形状。 距离成功还有不短的路! “让世兄见笑了,实在是乡下庄上粗食淡饭,食不知味。” “留下用饭吧,有上好的鱼白,一炙即可。” “那便叨扰了!”赵万永凑过头来,嘻嘻一笑。 “贤弟过来肯定不是为了一餐饭吧?”洪景来把信收好。 “那自然不止如此,来给世兄报喜,你还要给我发喜钱嘞。” “你先不要说让我来猜一猜!” “愿闻其详!” “庆尚右道!” “是!” “右道水军万户府,东莱!” “世兄既然早就知道,我就不这么急了。” “也不过是略略打听了一下,你且说来吧。”其实是洪景来猜不到下面了,他只能查到东莱是对日交涉的一线。 赵万永还以为洪景来早就智珠在握,所任何处,官任何职都打听的清楚了,于是少了几分急切,而是缓缓道来。 “东莱府巡海备倭判官!” 2.韩五石衣锦还乡 韩五石使劲拉扯着身上的青衫,明明是崭新的官服,哪里有什么皱纹。 “我这身儿行不行?” “行行行!你都问了八百遍了!” 平安道嘉山郡城,带领李在朝手下去往铁山的韩五石突然得知自己被案内保举。以效用材士的身份,成了从九品副司勇。 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具名参与古邑之战,累功再升一级为九品司勇。 啥事儿没干,就成了军官。 你说这算啥事呢? 他哥哥韩三石一样得了保举,也做了九品司勇。兄弟两个,如今都是官老爷啦! 洪聪珏得了闵廷爀的青眼,加上本来就是两班武官军吏家庭出身,有人带他立马就能起来。已经当上了内禁卫从事郎,不过也就是看着好看,实际上是去昌庆宫守明政门。 一场大功,也就混了一个门卫! 李在朝则是洪景来替他运作的,补了铁山郡捕盗从事校,回铁山老家,替洪景来稳固产业,顺便占李朝朝廷几个捕盗兵的名额。 把他那些好兄弟都挂名去做捕盗兵,用国家的钱粮,养几个自己的私人。 洪景来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沾你纯宗大王点光算啥。 “马呢?把马牵给我!”韩五石才不管那几个跟骑,原地转了一圈,自顾自的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遍。 等马牵来,韩五石一跃而上,高踞马背。好一个威风赫赫的武官! 嘉山山多地少,城池并不太大。突然城门口出现五六骑人马,为首的还穿着官服,骑着蒙古大马。没多久消息就传了开来,街上不少人探头探脑的张望。 一开始大家还在揣测是哪里的官员过境,等定睛一瞧,这不是城西边卖腰带的韩二嘛! 一眨眼,咋还就老母鸡变鸭了? 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韩二? 一堆小孩屁颠屁颠的追在马后,喊着“韩二叔”“五石叔”,边喊边跳。 韩五石看的高兴,从马上的布袋掏出一大把钱,漫天挥洒出去。引得满街的孩童和大人都弯腰争抢起来,好不热闹。 等到了家门口,本街的中任、里长、统首都得了消息,跑了过来。 “拜见韩老爷,韩老爷安!”几个人不约而同。 “哈哈哈哈哈,都起来都起来,我算什么老爷,不过一个司勇而已。” 这人真奇怪,当了官以后就算是笑声,都感觉变得动听起来。 统首赶紧上去敲门,“韩家二嫂,你家老爷回来啦!快开门!” 院里韩五石的老婆正在和她大嫂一起刷缸,要腌水萝卜泡菜了,不然冬天就没菜吃。突然门口就喧闹起来,老爷长老爷短的。 门一开,一个身穿官服,但是却又熟悉无比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是自己男人好有谁? “五石?”韩二嫂有点不确定。 “诶,怎么还叫名讳,该叫老爷啦!”里长插口到。 “哈哈哈哈哈,还是夫人叫的亲!”韩五石才不管老婆叫他啥呢。 院里一大家子原本搁哪儿剁菜刷缸码盐巴,等韩五石一进门,都站起来,愣愣的望着。 “二叔?俺爹咋没回来?”还是韩三石的儿子最没紧张感。 他们这些行商是这样的,一年有一多半时间在外面跑,也就年下能在家里呆两个月。 “你爹在京城做了大官,骑着高头大马,以后来接你做少爷!”韩五石一把把侄子抱起来。 “五石,你这是?”韩老爹拄着根木棍,把人往家里带。 “洪大哥中了探花郎!选了成均馆,又跟着闵令监打了鞑子,我跟着混了些功劳,给我保举了一个司勇。” 韩家人都一头雾水,什么“探花”、“成均馆”、“闵令监”都是新鲜的词汇,唯有打鞑子听懂了。 “啊呀!你去打鞑子了?伤着没有!”最心疼儿子的自然是娘。 “我能有啥事!都是洪大哥他们打的!” 一番波折,大家这才弄明白,年前洪景来召兄弟两个去做家人。这才小一年,洪景来中进士,当了官,而韩家兄弟由于跟对了人,如今也当上了武官,还是有缺即补的那种。 这还有啥好说的,韩家兄弟本来在嘉山就是乡里的头人,如今发达了,那更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齐来祝贺。 从院里到街上,都是人。韩家立刻买米买面,杀羊捉鸡,操办起来。左近的同族同宗兄弟,邻里乡亲都来帮忙。 没多久县里的几位衙门头面公人,还有城内店铺的店主都送了东西过来。 最后甚至连县监都派人过来,请韩五石有空过府一叙。 从下午到晚上,韩家热闹了大半天,人群才最终散去。 把几个跟骑安置休息,韩五石才有空和家里人坐下细聊。 他这次护送着白银三千两进京,洪景来补上了官,要使银子的地方太多,便传信回去,让铁山送银子来。 几个跟骑都是李在朝麾下的好手,三千两银子的巨款,不敢轻忽。 “爹,这是白银二百两,你暂时收着。”韩五石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十两长鋌,足足二十根。 看韩老爹有些不知如何下手,“这都是洪大哥赏的,留家里有用。” “你在外边做官,不要使钱?”韩老爹以前也走南闯北卖杂货,多少有一点见识。 “尽有呢,这个呢您收着,如果道郡有灾,开了捐,帮大嫂和阿英赎良贱!” “那小石头……” “只要赎了籍,她们也就成了两班夫人,小石头就是少爷啦!” 坐在旁边没有发言权的三个女人突然齐刷刷抬头,手里缝补的衣服袜子都丢了下来。 “我也能做夫人?” “怎么不能?有了银钱什么不能!” “这么说,小石头以后也是两班家的大少爷,不用走街串巷卖发带,可以骑马做官了?”韩大嫂抱着涎着手指的孩子。 “那当然!以后我和大哥的孩子都是两班家的少爷,都能读书考进士,还能做官!” “没想到,我们韩家还能有这样一天,你们要好好跟着洪老爷干,洪老爷我当初见他就知道他将来一定是要做观察的。”韩老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那肯定啊!洪大哥可有能耐了,听说马上就要去做东莱判官啦!你们知道什么叫判官吗?就是那个堂上,拿着签子,想打谁就能打谁。” “比嘉山县里的老爷好大?” “那可不嘛!比县里的老爷大好几级!” “喔唷!真是了不得!”老太太赶忙拿出两个长方木盒,把银子装了进去。 3.行前放牌要验看 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洪景来这才方便办事,没钱真是啥也不能做。 在赵万永过来通气之后,又过了两天,吏曹才放差,宣布洪景来升任庆尚道东莱府判官。 据称是今上钦点! 谁知道呢?摊手。 可是不管钦点不钦点,还是要去吏曹拿官告的。崔正基为了拿官告,又借了“任债”也不知道使了多少的银子。 临门一脚,伸头缩头都要挨这一刀,想当官谁都跑不了。 洪景来一样要到吏曹去,要去换履历,然后更新户籍,最后才会由吏曹开具文书,注册完毕。 到了日头,和罚站的小学生一样,搁吏曹门口报道。先给门兵二两钱,往里面递履历,正式开始排队。 门口可不止洪景来一个人,五品及以下还算中层以下的官吏,大王平时根本就管不到这种小官。贞纯王后虽说抓着人事任命权,也主抓正三品堂上官以上。 所以那些下层的两班多少还有点机会,“京华士族”盯的也都是汉阳的职位,外官里的小官,那些大两班也看不上,甚至视为苦差。 扫视了一圈,没有什么神采风流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神色有些怯弱的样子。 想来就算以前做的县令大老爷,到了吏曹也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官。哪里敢耍什么威风,甚至连放屁都不敢出声。 为官一任捞几个钱,在汉阳活动一圈,基本也就去了一半。 还好咱们有老相好闵大监! 原本放牌都要一百两的,如今一概没有多要,只有今天验看才要使钱。 “阁郎,这要排到什么时候去啊?”韩三石提了一个小马扎,给洪景来在角落找了个荫头。 “我哪儿知道,这还不是要看里面大人的意思。” “原来县里面威风赫赫的大人到了这里,也都和小鸡儿似的。”韩五石从盒子里拿点心出来给洪景来做早饭。 “你就是观察、节度、万户、府使来了这里,也要带着小心做人!” “这官当得真不容易!”韩三石感叹了一句。 “那你们想当官吗?”洪景来舔了舔手指上的黄豆粉,用手绢擦手。 “想啊!怎么不想!当了官既能挣钱又能摆架势,四乡都崇敬。”韩五石刚尝过甜头。 “那不就得了!在这里陪一天的小心,可以耍三年的威风!” 三人闲谈间,一名穿着蓝袍的官员出来,几个吏员跟着。其中一个拿着一面木牌,上面写着几行字,隔的稍远,看不太清。 “京畿道开京松都主簿,安一贞!”一嗓子把一个人群中的中年男子唤出来。 “挂牌!”一个吏员把那面木牌挂到了墙上。 这代表了这个缺儿基本十拿九稳,那个官的履历写在木牌上,类似于任前公示,让大家知道,国家选了这个人。 那个官的家人立刻掏钱,两份,一份给唱牌的文官,一份给挂牌的吏员。 这叫放牌钱! 然后就由那名官员引入吏曹,去拜见吏曹的堂上官。 过了十几分钟,这人就面带喜色的出来。几个和他相熟的候选官员都出来恭贺他,大家团拜在一起,好生快活。 “庆尚道东莱府富山浦判官,洪景来。”正看戏,门口又唱牌了。 洪景来一激灵,立刻越众而出,跑到吏曹阶下,向那名蓝袍官员行礼。 这下看得清楚,写着洪景来履历的木牌被吏员举着,挂到了墙上。 “贵房师是?” “是骊兴闵舍人!” “跟我进去吧!”那个蓝袍官员点了点头。 韩三石赶紧掏钱,给吏员那张兑票人家收下了,给这名吏曹官员的,人家却摆摆手,示意不用。 “我与舍人乃是同科生员,他这般看顾你,你要知恩。” “原来大人与老师是同年,多谢大人提携,未曾请教大人名讳。” “这位乃是吏曹文选主簿金大人!”旁边一名吏员代替回答。 “下官拜见金大人!” “好了,等下按着吩咐行事,不要孟浪!” “省得省得!” 到了堂下,一溜儿站着七八个吏员,都在哪里等待着什么。 “唱名验看!”一名书吏高喊,开始了。 “平安道铁山郡洪景来,壬戌科进士出身。曾祖洪某某,捕盗从事大校。祖洪凤真,儒生。父洪乐友,儒生。” 每走一步大声报出自己的家门,这既是为了了解候选官员的出身,也是查看此人有没有口吃,口吃者不允许选官。 随后就是验看,堂上坐着的肯定是比你高的官员。从你走路进来,然后按照礼仪,跪拜堂上官员,整个动作是否流畅,有没有什么残疾、瞎眼、手脚不协同的问题。 “你就是洪景来?”堂上官问话,洪景来这才可以起身。 “是,下官便是洪景来!”抬头一看,居然是金祖淳坐在堂上。 “供判来!” 这个判的意思是判状,下去做地方父母官,自然要会写判状。可洪景来还真不会写,不过不要紧,一名吏员很自然的拿了一张进来。 “呈判!”边喊边拿上去。 金祖淳大致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这主要是由吏曹吏员来抄写候选官员以前写过的判状,所以由吏员呈上并不奇怪。 “堂写戒官铭来!” 笔墨纸砚送上来,要查看洪景来的字写得如何。 “朕念赤子…………特为尔戒,体朕深思。”这玩意儿洪景来记得清楚,他的字继承原主十几年的苦功,还算不错。 快速写好,难得的一个别字也没有,稍微吹了吹墨痕,交由一名吏员呈上。 “你这官阙乃是主上殿下钦点的,务必要实心同事。”金祖淳微笑着。 “放差!出告!”伴随着一声唱,一名吏员飞速的写好一份告身,交由吏曹的掌印正郎钤印。 “下官告退!”接过官告,洪景来头低着,不转身,慢慢向后退步离开大堂。 很轻松,发挥的挺好。堂外的金主簿招呼洪景来过去,大概是结账的意思。 整个吏曹判状写的最好的抄手五十两,唱名引见的二十两,笔写官告的二十两。这是给吏员的,称之为“四具结”。 给官员的稍多一些,唱牌带入的金主簿按理要二百,钤印盖章的正郎要三百,实际验看的堂上官要四至六百。 当场结清,概不赊欠! 4.咱们景来到东莱 吩咐韩三石找来一杆小秤,细细的给那位金主簿称上了二百两银子。 其他的人洪景来勾搭不上,但是这位和闵景爀有一段年谊的金主簿洪景来还是准备多走动走动的。毕竟吏曹文选司,就凭这个部门,那就值得大力深交。 足足称了二百十两才算完,既然是送人,总不能短了人家的。这些银子不知道改铸过多少次,指不定已经往里面兑了多少铅,不足额送人就很过分了。 “五石!”把银子包好,和韩五石说明了地址,写了一封回帖,上面只写“二百贤人”。 “送完就回来,如果人家叫你带回信你就多等一会儿!” “对了,外头有人递了一封信进来,说是去了平京的崔老爷送来的。”韩五石还兼职给洪景来做门房,所以也收发信件。 崔正基应该是到任了,平京监营坐营主簿,虽然听说是个肥差,但是要孝敬的人也多,过来伸手的人也多。 他信里还说了不少可笑的事情,以前倭乱,八道尽丧,国家没有粮饷支援南部全罗道庆尚道的水军活动。等到李如松帮助朝鲜攻克平京,就算是有一道的根基了。 于是平京监营被命令向南方的全罗道左右水营,还有庆尚道水军都万户府供应军粮米。 这在战争时期属于无可奈何的举措,因为李朝政府只有这么一块地盘了。结果后来倭寇都退兵了,八道都光复了,平京监营还要协饷。 起先是南部久经战火,根本无力供应,这是真的,也就算了。结果这都二百年过去了,还是这个理由,那就开玩笑了。 这也导致崔正基去接手的时候,前任和他交接有一万多的亏空! 人家也很光棍,反正就是亏空了,你有本事就查办我,没本事就交接。崔正基气的想打人,结果一问,人家这亏空就是故意的。这位是潘南朴氏的同乡,上头有人,爱咋咋地。 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先把帐做平了,再慢慢设法弥补亏空。 这个官儿真的是到任了才知道钱多事也多,除开协饷全罗庆尚水军,还要支应平京地方官府的日常办公开销,平京地方官兵的粮饷,维护平京的行宫和驿站。 最后就是问洪景来再借一千两,等弄着钱就还给他。 官老爷看着威风,难过的地方还是不少! ………… 这些事情处理完,该辞别的辞别了,改交往的也交往了。连宫内的“姐姐们”也都联系上,各自送了些土仪特产,把姐弟名分定下。 虽然人家尚宫娘娘不能出来和洪景来见面,但是传递消息还是很轻松的,以后宫里有个大事小情,洪景来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了。 如此这般,打包好了行礼,契兄弟里的老三李济初过来跟着洪景来听吩咐,或者说李在朝感觉他们老三跟着洪景来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韩家兄弟照样跟上,其余人等就不用了。带多了也没必要,他这个判官说是要巡海,但是水军在庆尚右道水军都万户麾下,不打仗人家根本不鸟你。 至于备倭,富山浦是有“恒居倭”(就是定居)数百上千人,但是这些人自己管自己,日本的对马府中藩还在此特派了一个代官。 人家大事小情基本都自己内部解决,只有每年纳年贡米的时候才会主动和李朝官府接触。 平时和他们打交道的都是莱商的商人,以及富山浦当地的百姓。人家也主要是过来做生意的,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政策,不允许这些人在外边儿生事。 洪景来这趟官,就是去了解了解情况。反正也没有收税权,说起来好听的很,是个判官,实际上也就是个点头老爷。 不过有一个好,这个官不驻东莱府,驻富山浦,虽然有上司,但实际上等于没有。 全富山浦,洪景来最大! 这一点最让洪景来满意,毕竟不是各个上官都像闵廷爀那样好相处,要是碰上个不好相与的,随便什么都指手画脚,颐指气使,那天天和吃苍蝇一样难受。 而且没有收税权,就没有向上级解递年贡的责任,无责一身轻,还能拿俸禄。 虽然分驻富山浦,但实际上能管整个庆尚外海的几十个浦的巡海备倭事宜。划条船出去,一月两月不回衙都没事。 问就是我巡海去了! 现在日韩搁那里争的竹岛(独岛),距离郁陵就有一百公里,随便转一圈岛,可不就要十天半个月嘛。 而且更完美的是,这个当口儿,东莱府使暂缺,本来是早就该有人补上去的,可最近不是赵镇宽和金祖淳在表演“三挽留”嘛。 吏曹判书这个职位没有确定下来,东莱府使这样一个要职怎么可能确定下来呢? 那可是日朝如果发生战争,第一个就要吃枪子的东莱府啊!怎么着也要找一个“咸明吏理,通晓兵革”的干员吧。 等挑好人选,洪景来早漂了,大不了四百两银子土仪奉上,再去漂嘛。 至于庆尚右道水军都万户,名叫李尚宪,很难得,姓李。 没猜错,全溪李氏,王族宗室! 不过这位跟今上大王的血缘关系已经疏远的很了,论理都不在五服以内。只不过确实是李氏宗亲罢了。 为人耿介,说白了就是不会来事儿,不然头顶着大大的宗亲,至于在庆尚道喝苦咸水嘛。 按照闵廷爀的话就是,你给他节礼他也会收,但除此之外就不会和你有任何瓜葛了。 他也不会来管你,也不想你去烦他! 说难听一点就是庸吏一个,虽然不懒政,但也没作为。糊裱匠都称不上,就是个混子。 不用和他认真打什么交道,以礼相待即可。真要是打仗了,也不用指望这位李万户能拒敌于国门之外。 最后就是庆尚道暗行御史,巧了,是闵景爀的同年。闵景爀已经亲笔写了一封信,只要遇着交给这位,保证三年内不会找茬生事。 这官倒也做的痛快! 总之一句话,东莱府,咱们洪景来到了! 5.可惜不曾得署理 在道府庆州暂留了两日,注册了官告,整个任官手续才全部办完,剩下的就是到东莱上任了。 秋风渐凉,再过没多久,就要入冬。此番恰好赶在冬前上任,挑了个好时机。 一路轻马飞驰,沿途又可以征用驿马,洪景来一行四人脚程极快。 到了东莱府内第一站苏山洞,趁着换马的间隙,洪景来登上苏山。 山风猎猎,吹的纱帽颤动,但是却无碍于洪景来内心的火热。把马鞭夹在腋下,眺望着远方的东莱城,还有更远的大海,洪景来一时间内心澎拜激荡。 这座将来被命名为釜山的国际性大港口,如今还只是由恒居倭开拓而成的小小对日贸易港,这不正是洪景来大展拳脚的机会嘛。 “阁郎,山上风大,咱们下山吧,也该出发了!”韩三石看洪景来笑的很是放肆,有些莫名其妙。 “走!随我上任!”洪景来抽出马鞭,摇摇向前一指。 东莱城已至! 城内早就收到新任东莱府巡海备倭判官即将上任的消息,在城门处守侯的兵丁一看到洪景来一行人的打扮,便猜到这就是新任判官。 守门的兵丁上来一问,果然如此! 立刻有人前往府衙报信,然后就极为热情的帮洪景来牵马带路。 驻守东莱城的东莱县监、东莱主簿、儒学教授、东莱察访等官吏纷纷集合到府衙,等待洪景来的到任。 出示了吏曹和道府注册过的官告,一番互拜,各自引见。众官吏把洪景来拱上首座,洪景来想了想还是往下手第一张位置上坐定。 “想必判官此来是要署理东莱府吧?”东莱县监看洪景来不肯做主座,有些疑惑。 “署理?难道此前无人署理东莱吗?” 一任府使,无时无刻不在挣钱,只要滚单发下去,按着月的各种借口可以收税。治下那么多县里,人口数以十万计算,还有对日贸易港口。 日进斗金不好说,平均月入二千两保证没问题! 此前东莱府已经出缺四个月,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人授官,可是吏曹换届。加上借着古邑大捷的东风,金祖淳一系得力的官员们纷纷案内保奏,一时之间各个升迁美官,还真没有人想着往地处“乡下”的东莱去。 “算上这个月,东莱已经五个月没有主官了。”县监小心的回道。 “五个月?那岂不是一万两!啊……那岂不是连秋税都无人征收解运!” “确实如此!所以判官没有从道府转圜,前来署理嘛?” 早知道不仅实授官没来,连署理都没有人署理,那洪景来就和闵廷爀求封信过来干几天了。 亲民官不好当,但能掌印的话就好上不少,起码辖境内是大爷。 “原以为总有署理……” “判官是汉阳吏曹实授,都不加署理。道府内的各位上官见了,怕是如今署理东莱的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那县监的脸色慢慢的就从恭维变成了同僚的交际,只因洪景来乃是从五品的判官,官高两级,虚应故事而已。 场面迅速从热络变成了平淡,既然洪景来不是来署理东莱府使,而是真的分驻富山浦做一个小小的判官,那就不是在座众官吏的上司,也就没有了上下尊卑之分。 “那判官与我等一同在府城稍候罢,总要迎接署理府使大人才算完满。” “可。” 虽然还是有接风宴,也挺热络的,但是大家更多的是当作一场日常的交流晚会,而不是给上司接风洗尘的马屁大会。 是乐伎的舞姿不美丽,还是歌声不撩人? 喝就得了,快活不好吗? 倒是洪景来没心没肺,反正也没指望做人群的中心最靓的那个仔,有吃有喝就够了。再说这些官员也是被迫,不讨好上司,怎么做官? 又等了两日,庆尚道委来的署理府使终于到了。虽然不是货真价实的上官,挂着署理二字,但指不定哪天就实授了呢。 有心大干一场的洪景来还是只能入乡随俗,和众官吏团拜府使,并送上了四百两的贺仪,这才脱出这蝇营狗苟的囚笼,奔向富山浦。 这位署理府使,大概是使了不少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眼睛都绿了,就差亲自撸袖子下场。 专门给洪景来派了一个家人,又调了几个书吏,以及东莱县的差役,拿着签子黄册,命令十五日内征齐秋税。 英宗大王在位时期,为了与民修养,所以更改了税制。田政且不去提,只说军政的征收数额是一个丁口一匹布,但是可以用米来折算,一匹布折六斗米,这叫折变。 这个数字不算太夸张,还属于可接受范围。但是汉阳并不是按人口的实际数量征税的,就比如东莱,一府十来万人,丁口最多也就三万来口。 按理说就是两万多石米(或者三万匹布),可实际汉阳下达给庆尚道的指标是四万二千石,庆尚道下达给东莱府的是五万五千石。 到了县里,也就是洪景来所在的首县东莱县,就要承担二万石! 不民怨沸腾有鬼了! 到了地方实际经历征税才知道这中间翻着倍的加征,以及为什么往后的一百年内,朝鲜南部会此起彼伏,连年不断发生大规模的农民抗税暴动。 驱民从贼,滋生x教土壤! 反正洪景来坐到富山浦官衙后,成天里见到的都是抓丁,那名府使的家人背着满包袱的空白文书,谁抗税就填上名字抓谁。 反正看那个家人的架势,如果今年不能完纳,保准让整个富山浦上上下下都没好日子过。 洪景来又不可能阻止他,完不成汉阳下达的任务,整个东莱府所有官吏都要吃挂落,即使洪景来是个不用管征税的官儿。 索性眼不见为净,以巡视庆尚道右水营以及富山浦倭馆的名义出城。 实际上嘛是去找小伙伴李禧著,他既然说是来莱商柳成用大房大爷的名下听用,那么在倭馆交易的莱商中肯定有认识他的人。 如果有这么一个熟悉地方的人帮忙,不管做什么事都能方便不少。 6.再逢禧著去对马 和湾商这个商团一样,莱商也只是在东莱从事对日贸易商人的总称。 大家在合作中有竞争,竞争中有合作。莱商内部竞争上岗,如今的莱商大房柳成用最开始也只是一个背砂糖的臭苦力,三十年商海沉浮,如今也成了执掌对日贸易牛耳的大商人。 商团的总部在东莱府城,莱商本店自然也在城内。但是莱商的商人们一般不呆在东莱城,而呆在富山浦。 谁叫富山浦距离倭馆近,还正好还是港口所在,方便船运。 判官大人一声令下,莱商在富山浦的行首屁颠屁颠就跑了过来。还带着一颗日本的真珠,当作见面礼。 “本官问你,你们莱商中有没有一个叫李禧著的行商?” “李禧著?容小的想想。”跪坐在下手的莱商行首咪起了眼睛。 “他去年曾去过清国,带了很多丝绸回来。” “去年?啊!知道了!本店的书(屏蔽)记里有一位叫做李禧著。” “现在何处?”知道便好,洪景来点了点头。 “和大房大爷在倭馆订合约,要去对州严原浦,应该是马上就要放船了。” “走走走,快带我去!” 对州就是对马岛,严原浦就是对马府中藩曾经的本城严原城。这要是去了日本,那指不定一两个月都不回来,那还找个屁。 把那个行首一把提溜起来,连拉带拽往外走,吩咐李济初赶紧套马,洪景来急着去港口。 “大人怎么这么急?”那行首扶着自己的小笠帽。 “怎么不急,欠着钱呢。” “啊!他欠了您的钱!” “不是,本官欠他钱!” 行首突然懵逼了,这年头当官的欠了钱,居然还这么急着去找债主。不应该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最好是直接免了的嘛。 怎么还火急火燎去还账? 看了看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来啊! 富山浦算得上繁荣,但是由于德川幕府规定禁止制造超过千石的大船,强行毁灭本国的造船业。所以进入港湾的日本船没有太大的,而莱商自身的船只除开极少数几条之外,也都是几十吨的那种小海船。 自然也没有什么千帆云集的场面,统共也就十四五条船,但是人来人往,仍旧是很热闹。 “郑行首,郑行首……”沿途的各色人等好像都认识这个行首,纷纷和他打招呼。 揪住一个背着包裹的保袱商,“见着大房大爷没有?” “嗯?大房大爷?还在栈房派货呢。” “行了,去忙吧!”行首舒了一口气。 知道了去处,也就不急了。郑行首在前带路,一路上充分发挥自己商人的特长。和洪景来介绍着港口的一切,这毕竟是他们莱商存在的根本,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往来的小行商把八道收购来的皮草,清国输入的丝绸,还有刻印的书籍,宝贵的人参,都交到莱商的栈房,运向日本,获取利润。 就洪景来而言,这种充满商业氛围的地方更具有自由的气息。 比之压抑的汉阳,富山浦到处都是快活的气氛,每个人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出海六十八里就到对马严原浦,一百二十二里就到赤间关(马关)和门司,一百六十里就到长崎,顺风不过是一日的事。 只要肯努力,出海一趟就能让全家吃饱饭穿厚衣,生活有奔头,人生有希望。 “洪大哥?是洪大哥?”洪景来还在浏览,旁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禧著!”洪景来立刻叫出了声。 “哎呀,真是洪大哥!”李禧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洪景来身边,一把握住洪景来的手,就差抱了上来。 “洪大哥你怎么来了?” “李书(屏蔽)记呀,这位是洪大人,不可无理啊。”郑行首看两个人这般亲切,但还是出言提醒。 “洪大人?大哥你考中进士啦!做了大官嘛!” “中了,做了个小官,正好在东莱,就过来看看你。” 两个人手把着手,互诉往事,一别经年,过命的交情,怎样都不为过。 “不知大人是?”一名年约四旬相貌粗旷的男人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本官是新任东莱府判官,想必你就是莱商柳大房吧。” “没想到李书(屏蔽)记嘴里一直念叨的洪大哥居然是判官大人,请恕小的失礼之处。”说着,柳成用就长揖到底。 “哈哈哈哈哈,当初还是禧著借我的银子,救了我的急,不必如此。”洪景来把人扶起来。 柳成用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洪景来和李禧著,没想到平时普普通通的李禧著居然有慧眼识人的本事,在洪景来没考中进士的时候就放了官债。 偏生还遇上洪景来这种重情重义的人,借了钱不仅不依仗官势赖账,还千里迢迢找过来还钱。 更重要的是洪景来现在分驻富山浦,乃是最最现管的县官。 有一位亲善莱商的现管,对于莱商而言可不仅仅是省了钱的事儿。 作为莱商大房,柳成用很懂分寸,看洪景来和李禧著亲切的话都说不完的样子,完全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 而是和韩家兄弟还有李济初打起了交道,各种打听洪景来的消息。 等听到洪景来一年多以前还是一名普通儒生,家境贫困,需要借债才能上京赶考。而如今不仅从五品的文官做着,看模样也已经不差钱。 手下三个家人,都是一等一的精干汉子,韩三石稳重有气量,韩五石聪明手脚快,李济初高大且勇猛。收服这样的手下,也可知道洪景来本人的过人之处。 此刻洪景来乃是朝廷经制的从五品文官,居然丝毫没有看不起一介商贩的李禧著。两个人平等相交,李禧著即使知道洪景来当官了,也和他如此亲近,证明洪景来以前就是这般平易近人。 此人能交! 柳成用不光是商业嗅觉敏锐,看人也不会差太多,有这么好一个官商勾结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可惜了洪大哥,明天我要放船去对州,不能招待你。” “去对州几日来回啊?” “三五日就能来回。” “那我能去吗?”洪景来转头看向柳成用。 7.对日贸易体量丰 “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以离开治所?” 柳成用代替了在场的所有人,问出了他们都想问的话。 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君王将一方百姓“托之令长,抚养安绥。”那么地方官就有守土安民的责任。 封建王朝,弃城而走的官员政治生涯基本完蛋,而且大部分还会项上挨一刀。而力战守城的,活下来的一定不吝爵赏,死了的那更是风光大葬,恩惠子孙。 崔正基凭什么可以从一介中人家庭出身的九品执掌,猛升至平京监营坐营主簿?除了他宫里有姐姐之外,还不是因为洪景来送了他一个坚守本邑的大功。 这是君王对地方官最重要的一个要求,干的什么官,就要守什么城。 洪景来身为东莱府判官,那本来就一定要驻在东莱,除死方休。而今分驻了富山浦,那更是担当起了御城之责,不可轻动。 “对啊,本官是东莱判官,是朝廷命官,但这乃是本官的职责啊!” “朝廷怎么会允许在任官员私离任所?” “巡海备倭判官,不巡海怎么像话!”洪景来身肩巡海之责,本来就应该操弄舟师,巡曳大洋。 “啊呀!是啊,大人您是巡海判官!也是这二十年十多任大人都从不曾提过要放船出海。” 突然明白过来的柳成用哎哟一声,实在是他少见多怪。 毕竟往前数的历任判官,都会找上娇伎美妾,沉迷于伎馆的声色之中。谁会吃力不讨好的去放船巡海,是家里的炕不暖和吗? 反正又没有倭寇打进门来,德川幕府自己闭关锁国,连大船都不允许造,根本不可能派兵过来攻打东莱啊。 倭乱毕竟已经过去二百年了,文恬武嬉,哪里还肯到海上吹风,巡视沿海大大小小的海岛。 别说亲自放船出海,能每年派两个兵逛上一圈,虚应了事的就算是认真的干吏了。 “所以我能不能去得?” “那还不是您一句话嘛!只是有一点,去了对州,您就不是判官大人了,只能是普通行商。” “省得,放船出海是职责所在,登岸倭国就大为犯禁了!” 出海归出海,洪景来自然不会大大咧咧的以官员的身份出海。反正柳成用的商船是在德川幕府取得朱印状图书的合法商船,每年允许四十条船和对马府中藩贸易,都有注册的。 跟着去见识一趟,来回要不了半个月,根本没人会在意。 说干就干,吩咐韩家兄弟去打包裹,然后就上了李禧著安排好的舱房。 如今秋末冬初,西伯利亚的强冷气流吹来,正刮的西北风,稍稍调整一下船帆,借风使力,半天就能到对马。 富山浦到对马太近了,真正的朝发夕至。 李朝朝廷与德川幕府当年缔结和约,对马岛拥有两属之权,对马宗氏在日本是从四位下侍从对马守,在李朝一样是从四品的对州郡守。 身兼两国高职,担任两国之间的交涉和沟通联络,拥有得天独厚的政治与地理地位。 当然对马最出名的还是日俄大海战,在这块沙俄的海军精华几乎全军覆灭。日本海军以正面决战的高调姿态,彻底摧毁了沙俄海军挽回整体战局的雄心壮志。 至于对马本身,实际上乏善可陈。方圆四百里,地处玄界滩,统共百十岛。 没有大规模的农业,或者说就是没有农业。特殊的地质构造,导致了岛上根本没有办法开垦出大片的农田。 到德川幕府时,还特意在肥前国给了他一小块地,让他能够有点米出产。 三国志魏书卷三十说:“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旧百馀国,汉时有朝见者,今使译所通三十国。从郡至倭,循海岸水行,历韩国,乍南乍东,到其北岸狗邪韩国,七千馀里,始度一海,千馀里至对马国。其大官曰卑狗,副曰卑奴母离。所居绝岛,方可四百馀里,土地山险,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径。有千馀户,无良田,食海物自活,乖船南北市籴。” 但他又偏生巧合的处于日本与朝鲜的中间,倭乱时宗义智居然能出兵四五千人,你们就知道这几乎称得上是不毛之地的富庶了。 那可是十万石大名的动员力! 如今的对马府中藩大概有四万至五万人口,绝大部分人口属于日朝贸易的上下游从业者。整个藩上上下下,都是靠着贸易吃饭的。 所以严原浦的港口内也汇聚了大大小小,数十条日本国内驶来的船只。 日本船与朝鲜船并不做严格的区别,在船只进港前,由町内的奉行派遣同心划小船上船指引停泊的方向。 洪景来还没有感觉呢,居然就已经算是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到底也是充满了新奇之感,颇有几分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好奇。 至于韩家兄弟和李济初,三个人吐的昏天黑地,就差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万万没想到陆地上都是铁打的一样的汉子,才坐了半天船,三个人全都是被人背下船的。 倒是过来勘验船只的严原浦与力见怪不怪,因为来严原贸易的莱商不是固定的一批人。 莱商一直在更新换代,不断的有新人补充进来,头次做越洋海船,吐个半死的多了去了。町内有专门治疗晕船的町医,而且是公费开支,不要老百姓花钱就能去。 “洪大哥,这个严原呢以前也是有城池的,不过他们的大将军不允许地方筑城,就给全部掀了。你看那座高台,就是以前的城。天晴时甚至能看到咱们富山浦。” 反正日方人员在查验证件,以及查看货物,暂时不能立刻卸船展开贸易。 李禧著倒是有空和洪景来说说对马当地的风土人物,以及地方上的民情习俗。 “诶,对了,这次你们带来的是什么货物啊?” “啥都有,可多了,这一船就值八万两钱呢,十好几个行首的货。” “八万?”洪景来没想到对日贸易的体量这么大。 一条船上八万,四十条合法船就三百二十万,加上不知道多少的走私船。那日朝间的贸易岂不是以千万计算的? 果然是只比对清贸易略逊一筹,来对了! 8.旷野传道洪先知 根据固有的印象,1802年,江户幕府的统治只剩下几十年的光阴,国内各阶层矛盾空前激化,幕府及大名财政极度恶化。 天灾人祸,自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之后,累代昏君,甚至连“尿床将军”、“将棋将军”都一再出现。 整个幕府不免出现风雨飘摇,乃至于夕阳落幕的情况。 但是严原浦改变了洪景来的印象! 自然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日本百姓给予洪景来的第一印象是穷!不光是外表透露出来的穷,而是整体看上去的那种穷。 不论男女,都是矮矮小小,甚至有个别女性只有一米一多的身高。满目所见没有一个胖子,成千上万人的肥胖率是零。 即使是为柳成用的商船勘验登记的那名严原浦奉行与力也是一种可以察觉的穷,面色黝黑,两颊上也没有多少肉。 人固然站的挺直,但是脚上的袜子很现实的破了一个洞,马上冬天了穿的仍旧是草鞋。 不过这也比普通的百姓强,因为寒风中的百姓九成都打赤脚,尤其是进行重体力劳动的力夫之类,这么冷的天,仍旧光膀子,全身上下只有两块布。 裤裆一块遮羞布,头顶一块擦汗布。 但是除开穷,确乎有一种生气,而不是死气! 瘦归瘦,但大部分人是由于辛苦的劳作,才显瘦。港口码头上的力夫忙忙碌碌,帮助各条商船卸货。很难想象一米三一米四的身高,居然能将几乎和他差不多大的包裹背下船。 与整体的穷对应的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快乐! 这似乎不应该是两种能够并存的状态,穷怎么可能快乐呢? 大约是这个年头的人更容易获得满足吧,只要能干活就能有饱饭吃。双手双脚勤快起来,怎么也饿不死。 年景好,还能换身新衣裳,年下吃上两顿年糕,那便是满足而又满足了。 “洪大哥,我说的不错吧,日本国是不是比之我国还更显贫穷。”李禧著看洪景来站在那里仔细观察着。 “那你没有发现他们有一种向上的心态嘛?” “有吗?这里的感觉和东莱一样啊,除了更穷一些之外。” 嗅了嗅鼻子,海风带着咸腥气,港上还有不少小渔船。玄界滩虽然不是好渔场,但总归三瓜两枣不会少。 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化,似乎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就在眼前。 “我问你,东莱的百姓与别处的百姓有什么不同呢?” “能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穷鬼儿!哈哈哈哈哈哈!”李禧著揉了揉鼻子,大声笑了起来。 几个船上听到谈话的水手,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大伙儿都是穷鬼嘛。” 穷且开心! “你看你们笑的这么开心,再想想有什么不同?”洪景来也微笑着。 “嗯……好像其他地方的人不会笑……”李禧著想了想,说出一个不像答案的答案。 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欢喜悲伤都是人固有的情绪,从生到死,不外如是。 “是不会笑吗?你们也觉得别处的百姓是不会笑吗?” 似旷野里传道的先知一般,洪景来坐在一个木桶上,看着眼前的众人。 “应该不是………” “禧著,你想想人为什么会笑呢?”洪景来指了指周围热火朝天的码头。 “因为开心啊,因为快活啊!”李禧著答得非快! “没错,是因为有让他们开心让他们快活的事情发生,所以就笑了。”洪景来肯定了李禧著的回答。 “那你们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心快活?” “娶媳妇儿,生儿子,这趟船挣了钱,行首给你们发工钱,是不是都开心?” 一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同。 “甚至今天晚上吃大碗白饭,配着整条的烤鲅鱼,油滋滋,还撒了一把盐,开心吗?快活吗?” 洪景来问完,顿时就听到了四五声咽口水的声音,很清晰。 “哈哈哈哈,现在觉得你们是不是其实每天都生活在快活里,虽然是穷鬼儿,但有饱饭吃,放船挣了钱就能娶媳妇,生儿子。” “到底洪大哥是读书人,说的硬是有道理,以前不懂,现在你一讲就明白了(liao)。” “以前咋也就没想明白咧,老爷懂得就是多啊。” 大家纷纷附和起来,聆听着洪景来的传道。 “所以你们再看着严原浦的百姓,他们虽然比富山浦的百姓更穷,但是也很快活啊!只要出来干活,就能有饱饭吃,生活有奔头,未来有希望,干上十年八年就能存上钱娶妻生子。” “你们再回想你们在八道其他地方看到的百姓,他们为什么不快活,笑不出来呢?” “光棍汉,娶不起媳妇!”一个人率先抢答。 “这是一个!”洪景来微笑的摆摆手。 “平时吃不上饱饭,过年都吃不上一顿饱的!” “还有呢?” “冬天还要给官家出劳役,官家也不把他们当人,不光打人,干苦工还不给饭吃。” “赶上旱了涝了,官家不赈济,还继续收贡米,交不上就要抢女儿孩子去卖。” ……… 大家七嘴八舌,都是小商人,走南闯北见得多,说的自然也多。 “大家认为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呢?” “………”迎来了一阵沉默。 “贪官污吏,横征暴敛。乡班大户,欺压良善!”李禧著的经历更加曲折,开口痛斥到。 “官府里的老爷收太重的税了!”另一个人试探着说。 “没错!是因为剥削!你们起早贪黑种地干活,而官府里的老爷啥事不干,坐享你们的租税,犹自不满足,继续剥削穷人,剥削你们,将你们榨干,吃你们的血肉,吮你们的膏脂!” “啊呀!啊呀!就是这样!” 感同身受的众人大叫起来,洪景来说的都是实情,说的都是他们能够产生共鸣的事情。 “你们因为可以出海,还有一条活路。而八道其他的百姓早就没有活路了! 所以他们不会笑! 他们也笑不出来! 等他们的血肉膏脂都被吃干喝尽,那下一个没有活路的就是你们!” 团聚在洪景来身边的船工水手越来越多,被洪景来喝问之下,居然有人哭泣起来。其余人,大多陷入了沉思。 9.一番话动两人心 这年头,谁还没遇见过两件糟心事儿,洪景来点到即止,并不作深入的阐述。 说白了,也是怕他们这群小商人水手听不懂! 另外就是说的太深,就要触及封建统治的根本了,骂两句贪官污吏那是随便骂的,本来洪景来就是有议政权的成均馆儒生。骂那些鱼肉百姓的赃官,如果是非金祖淳派系的,那更是会有人鼓掌叫好。 但再往制度上,甚至那张宝座深入,就是大不敬,大悖逆了。 大王还是他们的主上父王! 其他人不能深入,李禧著到不必要避讳什么。众人散开,各种还有事情要忙。 也许他们一时之间受到了巨大的触动,意识到了社会的不公,甚至产生了反抗的积极念头。但是人总是健忘的,他们很快就会在苦涩的生活中消磨掉一切印记。 为了挣一个活路,什么雄心壮志,远大抱负都会被抛诸脑后。 可能洪景来这番话他们能记住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但是之后就会彻底忘却,毕竟眼前还有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要使他们不忘却,能一直保持对不公平的剥削的认知,那就需要一个人不断的提醒他们。 李禧著就是最好的选择! “禧著啊,你觉得这个天下会变吗?” “只要洪大哥做了宰相,把那些贪官污吏统统罢免,这日子一定会好过起来的。”李禧著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唔……不光如此,单单指望我一个人是没有用的。譬如你,你也应该做点什么!” “我?啊!对了!我一定会挣一百万两银子帮洪大哥买一个宰相做!一定!” “哈哈哈哈……”洪景来被这个实心眼儿的兄弟给逗笑了,居然还记着当初洪景来和他提的买官的事情。 “不不不,你要做的不是给我买一个宰相,你应该设法启发你身边的这些百姓,告诉他们道理,能多教一个就多教一个。让他们明白活路不是别人施舍的,不要指望天下全都是清官,要自己动起手来为自己挣一个活路!” “大哥说的是?” “告诉他们这个天下的不公平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打破,每一个人都发动起来,才有可能让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钱使,人人有田耕,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 “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李禧著念叨着这句话,眼睛里焕发出完全不一样的神采,似乎想到了许多更深远的东西。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你认识的,你熟悉的,他们的苦乐你都了解。你要有带领他们出困境,带领他们享太平的意识。” “我?我行吗?” “你,就是你!你一定可以!” “你看他们胼手抵足,日夜操劳,也只能挣一个饱饭。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剥削太多!如今上天赋予你使命!你应当启发他们!带领他们!让他们站起来,做一个人!” “好!我都听你的!洪大哥一定能让大家享太平得喜乐!” 李禧著坚定着自己的信念,今天所受到的启发远胜于往昔二十年的生活所给他的一切。 他只感觉到洪景来的话给了他力量,给他指明了前路的方向,为他规划出了一个美好的蓝图。 他亲眼目睹了太多太多社会底层百姓辛苦挣扎而不能生存下去的惨状,洪景来如今为他带来对未来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他下定决心,要按照洪景来所说的去实行。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我能够在汉阳以另一种方式相遇,那时候便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洪景来继续激励着李禧著。 ……… 站在船侧的柳成用从洪景来给船工水手讲道理,忆穷苦,翻旧帐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在人群后听了起来。 普通的船工水手不识字,没有读过书,还则罢了。柳成用以前是穷,只能去码头上扛大包。如今地位上来了,也是勤恳向学,努力学习了汉语汉文,以及日语。 他的文化水平并不太差,甚至比许多不学无术的两班来的强。 别人没有听出洪景来的意思,他却是听出来了。洪景来的话字字诛心,是在启发众人对如今生活中的不公平的认知,让他们产生反抗心理。 说白了就是在鼓动造反! 那可是造反啊! 两班出身,进士及第,钦点探花,主上任官,这样一个黄金模板,怎么会生出造反的心思! 更兼洪景来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平素好像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和他认识没多久的李禧著完全愿意以性命相托付。两者之间的感情,在坚厚的友情下,是李禧著对洪景来深深的崇敬。 船上的水手船工明明完全不认识洪景来,却被洪景来短短几句话给调动了起来。让水手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引洪景来为自己人,愿意倾述心声。 等到人群散开,洪景来和李禧著牵着手离开。两个人只是一番话,刚刚还对于生活不公而哀伤的李禧著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斗志昂扬,义气充盈。 洪景来的语言似乎充满了魔力,能够让听见的人为之倾心。 即使柳成用自己也颇多感触,他辛苦三十年登上莱商大房的位置,执掌朝鲜商界对日本贸易的牛耳。可在两班贵族眼里,不过是一介下贱商人而已。 纵使自己的汉语说得再好,也没有一个两班会多加一眼。 他们对柳成用的唯一需求就是钱! 朝廷没钱了就需要柳成用报效,今日一万,明日两万,像是个无底洞一般。 地方的官吏也是欲壑难填,想尽一切办法和柳成用明示暗示,索取金钱。 想好好做生意都不行! 官府的抽税越来越高,四十条官船,一张图书就卖上万两。百十年来价格涨了三倍多,而贸易的利润却逐年下降。 如果有哪一天无法满足那近乎无穷无尽的索取,柳成用毫不怀疑他们会立刻扑到自己身上,将他撕碎,以满足他们的胸腹。 这个洪景来也许以后能成事!不妨如今多给他行些方便。 原本准备交易完便回航的柳成用,临时改变了打算。 10.李朝漂民来坊津 严原浦固然也汇聚了大量的日本商品,但是主要也就是扇子、刀剑、俵物。 明面上的贸易总是这样平平无奇,柳成用的商船上甚至带着几十架大漆屏风。这玩意儿在日本销路还挺好,价钱挺贵。 日本这边也有不少好东西,比如游戏《太阁立志传5》里面的鳖甲细工,说白了就是玳瑁,再直白一点就是乌龟壳。 用玳瑁做的梳子、发簪、头饰,属于时下在女性中比较流行的头面装饰。 洪景来还了解了一下,这鳖甲细工做起来也不容易。龟壳分正反面,反面白色的更贵。而且一件细工不是说一片乌龟壳就够了,那是用五片玳瑁切削严整,再加热以后压制到一起的。 所以一把普通的玳瑁梳子就可能是一只成年龟整个背甲,代价很大。 奢侈品,但是有销路! 都是做熟了的贸易,大家手脚都快,早就约定俗成。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能卖的东西怎么会在幕府指定的对朝贸易口岸严原浦卖呢?这不是啪啪啪啪打德川幕府的脸吗? 德川幕府在这儿可有人盯着呢,他巴不得你们这些外样大名犯点错误。那时候幕府直接来一个改易,让你扑街。 就算罪不至此,那就让你出钱去修河工,去修道路桥梁,去修神社寺庙,让你穷的欲仙欲死,穷的死去活来。 既然可以在富山浦倭馆私下贸易,在严原浦大家还是做守法好公民得了。 “我们不回富山浦,再去别处一趟。” 装完船,已经放船出海,大家都准备回家,柳成用突然来了一句。 “大爷的意思是?”船头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马上过年了,咱们再去寻摸些压船舱的重货!”柳成用面无表情。 但满船的水手船工却齐齐咽了一下口水! “往南还是往东?” “往南!” “好嘞!都动起来!” 只留下一脸懵逼的洪景来,和三个两脚发软的手下。这怎么回事,这是要往哪里去? 赶紧去找李禧著,这船上的人怎么不回家还这么高兴,一个个和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上蹿下跳的兴奋劲。 “禧著啊,这是去哪儿?长崎吗?” “才不是长崎,是坊津!”李禧著突然压低声音,贼头贼脑的左右探看。 “坊津?坊津是哪里?” “萨摩国、鹿儿岛、鬼石曼子!” “岛津义弘!”洪景来脱口而出。 “洪大哥你小声点,看破不说破,知道装作不知道,别这样。” “怎么去鹿儿岛啊?还有说压舱的是什么?怎么大家都这么兴奋?” “嘿嘿,我们现在是漂民!自有去的道理呀。” 李禧著慢慢的叙述起来,萨摩岛津氏属于被德川幕府压制和防备的七十七万石外样大大名,表面上甚至还经常联姻,实际上历来被幕府使劲掏空,只要要花钱就找岛津氏。 穷的死去活来之后,岛津家什么不敢做? 早就和朝鲜的莱商勾搭上了! 在日本很多不值钱的东西,在朝鲜和中国的价钱可不便宜,而且不在幕府监管下,岛津家没有不敢卖的! 柳成用这一行去,如果胆子小,那就装砂糖。如果胆子大,那就装硫磺! 胆子再大一点,黄金也可以! 何况搁坊津,还不用交税。什么狗屁税都没有,全是岛津家的家臣,暗中亲自出马偷着卖,赚差价的中间商一个都没有! 说完,李禧著就从船舱里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漂民日记》!【注1】 然后交给洪景来看,嘱咐他务必仔细看完,并且牢记! 而后李禧著就出了船舱,船上的船工水手就开始唱起歌来。唱的和《漂民日记》上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你自何处来?东莱富山浦。 所乘何人船?浦中许三甫。 不去严原口,怎来萨摩走? 十月海风急,风吹坏船斗。 所言可属实?慌言不敢有。 ………… 好嘛!和着是偷渡对切口! 大家边唱边笑,全船一首歌唱完,就算是统一了口径,即使到了坊津被幕府安排在萨摩的目付发现也没有什么事了。 船是正规船,有幕府的奉行和对马府中藩盖过章签过字的图书。人也是正经人,有朝鲜的户籍火牌。 连风都是合理风,十月底北风天,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坏了船斗,我们也很无奈啊。 至于为什么恰好漂流到萨摩坊津港,那这就是天意啦! 不过是两天多三天,船就到了萨摩外海。 船上立刻举灯“求救”!港上的岛津家反应迅速,本着无尚的人道主义精神,以无私和宽容的态度飞速划船前来抢救他国船员。 双方很有默契的放缆牵绳,由岛津家的小船引导着船进入坊津港。 坊津作为萨摩半岛南端的重要港口,在中世纪就已经是九州地区向外界贸易的大港。繁荣的贸易大大带动了经济的发展,成为岛津氏历来的财赋重地。 桦山久高征琉球时都是从此处出发,造船业、渔业都盛极一时。 虽然后来修筑鹿儿岛城之后,人口分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作为琉球砂糖输入日本的重镇,以及冒充琉球使团贸易船的出发港,此处还是鹿儿岛藩一等一的繁华之处。 港内对于有朝鲜船“遇难”而求救早就司空见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没有人会去揭破这种事情,和气生财。 毕竟萨摩隼人,以前那种不服拔刀就砍的二愣子性格如今在萨摩武士身上还是有继承的。 关原合战之后毛利、上杉大规模减封,宇喜多、石田等直接就没了。岛津氏不仅屁事没有,甚至还包庇收容宇喜多秀家多年。 岛津义弘西军参战,罚酒三杯,也是屁事没有回家让位于岛津忠恒隐居。 固然有天下未定,德川家康不敢也不能太过于逼迫的原因。但是萨摩隼人那种犟脾气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原因。 反正岛津家存续到了现在,将来也会继续存续下去。 【注1】:此书堪称古代版偷渡应对红宝书,不管哪一方面的问题,面面俱到,都提前写好了应对的答案。作者应该是岛津氏的某一位文采斐然心思缜密的武士,可惜由于内容的问题,不能留下名来。 11.岛津何物不敢售 船还没靠岸,港内左近一阵闹腾,没多久居然有各种小船慢慢划上来,九州靠南,几乎接近冬季也没有落雪,是故还能有些叶菜。 那些船家兜售着蔬菜、饭团、米酒、栗子饭,甚至烤红薯。 “看样子,这个什么石曼子国好像还挺富庶啊。”韩三石眼看着终于又能下地,勉强站起来观望。 “你往那头看,看到那条有船篷的船了吗?”洪景来突然看到个好康的。 “那是?” “花船!花几个钱就能痛快一次!”洪景来颇有意味的调笑一句。 “算了算了,不敢想了。”韩三石连忙摆手,一脸大窘。 “哈哈哈哈哈哈,下船下船。” 虽然在下船,但是听到“花船”两个字的三人还是频频回头看了几眼那条有船篷的小船。 正当几个人在看的时候,有一个船工放下一条船缆,很熟练的从船上滑下去。居然还和那小船船头上裹着包头巾的一名男子打招呼,而那个撑船的男子居然也能用朝鲜语问好。 老恩客了呀! “禧著啊,这样……” “这是留守在船不能上岸的,所以也由着他们先快活一场,然后就不许下船了。” “这样子的啊?这种的什么价钱?”洪景来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这个啊!便宜,一升米就够了!人家做的流水生意,一天能挣一两斗。” “噢~~”难得的,洪景来贱兮兮的朝李禧著笑了起来。 “诶!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李禧著连忙挥手,老脸一红。 “我都懂!哈哈哈哈哈哈!” 一行人下船,岸上果然有岛津氏在此的代官上来迎接。 莱商团里尽有通晓日语的翻译通事,而且柳成用自己就日语一流。所以也就不需要什么用中文“笔谈”了,大家直接当面交流。 洪景来完全听不懂这带着严重萨摩口音的日语,还是老脸通红跟上来的李禧著驾轻就熟,他似乎很熟悉这种日语,帮洪景来挑重点翻译了起来。 岸上的岛津武士看起来相貌老成,但按照洪景来的估计顶天也就二十五,和自己差不多。主要是月代头一剃老了很多,加上面色黝黑,还蓄了胡须。 人家也没来什么虚头虚脑的东西,上来就拿了一张报单,让柳成用填报。 不过这都是形式,大家早就背完《漂民日记》,一样的答案。人家岛津家也就做个样子,以防幕府查起来没有对证。 把航渡朱印图书上的内容抄录一遍之后,漂民营救到此结束。 岛津家出于人道主义,要向邻邦朝鲜国的合法商船提供必要的维修船只物资和食品补给。 至于为什么修理船舵需要用几千上万斤砂糖,这种问题就不要细问了。大家心知肚明,明白就好,不要多此一举。 人家把船上下来的人员,引导到港内一处宅院,院子很大,安置二三十人毫无问题。 以前可能是不会住的,不过如今大家“互惠互利”,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会出事。所以近年来除了留守船只的,另一半人也就留宿岸上了。 人家岛津氏的武士很直接,既然不是大庭广众了,就问柳成用要什么。 柳成用缓缓道出,硫磺、长刀、鸟枪、红铜、黄金…… 全都是违禁品! 果然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柳成用这么大的产业,敷衍那么多贪官污吏,支应那么多朝廷报效,不干点这事儿,还真弄不转儿。 “硫磺可以立刻交货,但是条铜要等十几天。” “其他的呢?” “铁炮藩库送来只要两日,至于黄金……” “老规矩!” “好!” 那个岛津武士年轻归年轻,但是决断到可以,没有什么迟疑和犹豫。 “禧著,什么是老规矩?” “就是不要他们的什么狗屁金判,要赤金!” “怎么?” “他们的那个劳什子金判一半都是银和铜,尽是坑人玩意儿。” “那不等于骗人吗?”洪景来这下想起来了,江户中后期金判的质量连年下跌,已经到了劣币的地步。 “别提了,以前商团里有行首异想天开,听说日本金银一比六,拿着银子过来换,换回去的金判只有不到一半是金子,赔的倾家荡产!”(比价将来会持续下跌) “啧啧啧,也难怪!”洪景来自然明白。 按照新井白石的说法,到宝永五年(1708),日本流出贵金属折价超过黄金八百三十六万余两,日本国内流通的贵重金属大为减少。 到正德五年(1715),德川幕府严令禁止金、银、铜等贵重金属的外流,但是非常可惜,收效甚微。 用《坂上之云》的话说就是,日本是一个除了米和绢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出产的国家。 他没有能够用以出口的商品,偏偏江户时代商品经济大繁荣大景气,市民消费大大增加。需要连年从荷兰、中国、朝鲜进口香料、染料、药草、书籍、烟草、丝绸,甚至西洋眼镜等南蛮商品。 人家外商过来,又不可能收日本铜钱或者越后大米的。那还不是需要用金银来支付,只要贸易不停,日本的金银外流是不会停止的。 当然明治以后日本大规模殖产兴业,发展了生丝业,纺织女工撑起了他们的维新。 这都是后话,如今不管德川幕府怎么严令,甚至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以身作则,袜子不是只穿一次就丢,要求大家不要买进口商品还是没用。社会发展至此,凭幕府阻挡不了。 倒是岛津家,人家反正穷疯了,没有不敢卖的,国家储备贵重金属损失关我屁事,只要能弄钱来,让岛津能喘口气就好了。 别说赤金了,如果说岛津家的大名能卖黄金一百万两,他们指不定也会考虑考虑技术上是不是可行。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到如今岛津家主是谁。洪景来悄悄和李禧著打听了一句,总不能来了人家地界,连地主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主乃从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兼萨摩守,蒙大树赐字,讳齐宣!” 岛津齐宣!这不就是笃姬他爷爷嘛! 12.萨摩虽大却穷困 面前的岛津武士大概是听到了洪景来和李禧著的谈话,又看洪景来是个文化人,用汉语的吴语方言讲了一遍岛津齐宣。说完之后没有太多的表示,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小院。 管他是谁呢,但是要提笃姬那洪景来可就不困啦! 当年大河剧《笃姬》里的女主角是宫崎葵主演,那样貌,那身段,那仪态,记忆犹新,深深刻于心怀啊! 虽然已经是2008年的大河剧了,十年多过去,岁月并没有消磨掉当初的记忆。如今想来,还是历历在目。 一脸憧憬,这辈子要能娶到笃姬那样的老婆,那真就是没白活这一世了。 “洪大哥!洪大哥!你想什么呢?”李禧著看那个岛津武士和洪景来说了一句汉话,洪景来居然听乐了,很是不解。 “没啥没啥,那位武士和我说如今岛津氏的家主叫岛津齐宣?” “应该是叫这个名没错,不过也就是个空壳。” “实权都掌握在他父亲手中是吧!”洪景来想到笃姬,这段历史也就了然于心了。 “是的呢,他父亲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岛津重豪,据说是个身高只有四尺多的矮子。”【注1】 提到岛津重豪,实际上洪景来还有些羡慕。因为大名的身份,以及可以支配的庞大财力。这位仁兄能够在长崎接触到整个世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他在位期间,在萨摩藩设立造士馆、演武馆、明时馆(天文馆)和医学馆,并广泛的培植各种植物和农作物,萨摩的近代化速度甚至可以说远胜于东亚诸国。 由于极为幸运的成为了将军德川家齐的岳父,岛津重豪居然得以担任了江户城内大廊下诘的幕职。这在幕府历史上属于破天荒的头一次,德川家康、秀忠、家光三代人加强的幕藩体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谱代禄少而得权,外样禄高却无势。 这一规则被岛津重豪打破,使岛津重豪得以参与幕政,岛津家居然罕见的得以掌握权势。 当然这实际上反而让岛津氏陷入了不幸的深渊! 之前幕府在美浓国进行三川整备工程(木曾川、长良川、揖斐川),直接摊派给了岛津氏,前后耗费黄金六十万两,使得岛津氏深陷亏空。 明和九年(1772)江户大火,藩邸被毁。安永八年(1779),樱岛火山喷发,数万石藩田被毁。天明元年、六年、九年,江户三度大火,藩邸一再被毁………… 岛津氏的财政几近于崩盘! 但这时候德川家齐上台了!岛津家最大的幸运与不幸同时到来! 由于岛津重豪的突然得势,天下间的大名,幕府的旗本,江户、大阪等地的豪商纷纷汇聚到他身边,寄希望能够从权势喧天的的岛津重豪身边获取利益。 自然而然的,岛津重豪这个穷的要死的大名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很顺畅的就向各位开口借钱,而为了巴结他的各色人等抢着借钱给他,甚至低息无息都可以。 于是在这位岛津重豪在位期间,萨摩藩的欠款最终到达了黄金五百万两! 说白了就是还不上了,怎么样都不可能还上! 你就是把他拆了卖了也还不上,欠款一年的利息就要黄金八十万两,而萨摩藩每年的财政收入才黄金三十五万两略多。(这居然也好意思叫高利贷?年利息才百分之十六,这种巨额无抵押低息贷款真是罕见!) 等死不是萨摩人的准则! 那就干呗! 于是就是如今的样子了,按李禧著的话说就是那个刚刚离开的岛津武士,可是所谓的萨摩藩城下一等士,有资格进入萨摩执政中枢的身份。 如今不是一样和柳成用这个商人面对面坐着,为了一斤砂糖几个钱吵得死去活来,唾沫星子都要喷到脸上了。 德川前三代是成功的,确实让外样大名们穷的底儿朝天,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足以造反的资金和军粮。当然他们也不会想到,会让外样大名穷到这种地步,以至于不造反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咱们能出去看看嘛?”来一趟萨摩,总不能啥也不看就走吧。 “可以啊,在坊津左近都无事,就是不能去内地。” “那禧著你陪我出去逛逛?” 李禧著回头看了眼柳成用,柳成用向他点点头,李禧著这才答应。不管他和洪景来多么亲密的关系,终究这个时候他还是莱商雇佣的书(屏蔽)记。如果商团里有事,就要先紧着商团的事情做完,才可以陪洪景来。 “大哥要去看啥?”李禧著熟门熟路了,他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趟甚至几趟。 “就随便看看,能出港去乡村吗?” “这,我也没去过,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只要是左近乡村问题不大。” “恩,那走吧!” 两人走出馆舍,洪景来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地。它主要是想考察一下坊津此地的贸易状况,以及日本国内的乡村发展。 这倒不是说什么情怀,或者关心下层民众。只是洪景来希望借此等多了解一下日本如今的情况,毕竟如今的日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农业国,看不到农村的情况,是了解不了的。 至于港口和贸易,倒也不是乏善可陈。柳成用这次带来的主要是身轻价贵的人参、汉学书籍、丝绸、以及染料。 这些商品不占太多地方和重量,却能有相当高的附加值,在严原浦销售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带来了坊津。 坊津最多的自然就是砂糖,如今岛津氏在奄美诸岛上实行的是折贡制。岛津家派出官吏,检视当地百姓的土地物产,然后估算一个产量,当地岛民就要交出价值这个产量的一半的砂糖作为年贡。 比较灵活和浮动,但是收入也不小,毕竟砂糖是紧俏的商品,而且在日本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也是很多商人愿意低息借钱给岛津家的原因,只要奄美诸岛不沉没,那甘蔗总会长出来的。有甘蔗就有砂糖,再少再少岛津家也会有一笔收入可以还钱。 “诶,大哥你看!”正边走边逛,李禧著突然叫住洪景来。 顺着他的手指,往几米外的一处土间店铺看去。用藤条编织的大竹筐里若影若现,往前再走几步看得分明。 樟脑! 【注1】:岛津重豪被称作高轮下马将军,xx百科里说这是暗示他是个矮子的称号。 所以说xx百科就是一坨屎,高轮是一个地名,就在现在的东京港区。下马则是一种身份,在室町幕府时代,下马众是最顶级的武家可以享有的身份象征。可以理解为中国的到此碑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所谓的高轮下马将军,根本就不是指的岛津重豪还没有大车的车轮高,只是恰好岛津重豪有一处宅院在高轮地方而已。 13.樟脑一丸觑变化 樟脑! 距离现代生活可能是有些遥远的东西了,但在十九世纪,绝对是一等一的紧俏商品。 尤其是在东南亚等热带地区,不仅能驱虫,还具有通关窍,利滞气,辟秽浊,杀虫止痒,消肿止痛之功效。 主治热病神昏,中恶猝倒,痧胀吐泻腹痛,寒湿脚气,疥疮顽癣,秃疮,冻疮,臁疮,水火烫伤,跌打伤痛,牙痛,风火赤眼。 现代的樟脑那绝大多数都是工业合成了,可十九世纪的樟脑,那只能从樟树上来。 此时此刻,世界上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樟脑产自台湾。因为产地和销售地区之间高达二十倍的暴利,最终在1868年爆发中英樟脑战争。 此战之后中英签订《安平(台湾)樟脑条约》,台湾樟脑的生产、收买、销售,完全落入英方的手中,英国对台湾的控制愈发深入。 但是这玩意儿主要应该在热带地区畅销,怎么会在日本萨摩国坊津港的一间小店里出现? 萨摩人需要用到樟脑? 不可能啊!随便路上问一个萨摩人,问他最缺什么,那答案肯定是钱和米。 李禧著那是去过燕京,知道樟脑放在不通风透气的木柜木箱之中有避虫的奇效,有钱人衣服多,所以在清国的富贵人家有很好的销路。 洪景来则是知道他作为中药材,在热带市场上的畅销。 但两个人都知道,萨摩用不上樟脑这种东西! 上去一问,立刻了然。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店,而是萨摩藩设置在坊津港,用以收储樟脑的座屋。 至于樟脑,也不是清国商人从台湾贩来的。而是萨摩的农民自产,拿来坊津冲抵年贡的。 坊津也没有人要买这玩意儿,都是打包起来,随着迴船发往长崎港。长崎港内的荷兰人愿意收这玩意儿。 由于从荷兰商人处进口商品,必须要用金银支付,而岛津家穷的底朝天,连俸禄都要发放困难了,怎么可能有钱去支付。 被逼急了的萨摩人,想尽一切办法,筹备荷兰人愿意收够的商品来抵扣货款。 所以在热爱植物学的先代当主岛津重豪的指示下,萨摩藩士设法找寻藩内可供出口的商品。长崎的荷兰风说役告诉他们,在琉球以南的台湾,盛产一种荷兰人很需要的樟脑。 荷兰人要?那我们也造! 萨摩国八山二砂一分田,山上虽然不是密布樟树,但上百年的樟树也不少。 人都要饿死了,自然不会管什么水土流失,管什么森林保护。一声令下,山里的农民就进山砍樟树制樟脑去了。 长崎的荷兰人对于萨摩产樟脑谈不上很喜欢,毕竟其质量和台湾产的要差一些。但是因为日本这边是以货抵款,价格可以往下压,那荷兰人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反正都是樟脑,大不了混在台湾产樟脑里面一起卖嘛!这点手段都没有,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十九世纪资本主义跨国贸易商人。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于萨摩来说,更多的像是一场生产自救运动。 但于洪景来而言,就心生警觉! 日本开始殖产兴业了! 虽然樟脑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的方向,日本的最终出路在排挤和打击中国的土产生丝业,凭借生丝的出口获取进一步工业化的资金。 但以萨摩一隅来看,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已经产生了对内殖产兴业,对外贸易扩张的念头。 他们将要用数十年的时间,反复的寻找和发现,最终得到一条符合本国路线的道路。 让洪景来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已经在1802年甚至更久远之前就开始了这个过程! 有的尼哥穷就穷了,饿死拉倒,反正是不会去种地的。 而有的人那真就穷则思变,发奋图强,不甘心堕落,不甘心灭亡,要死中求活。 也许整个东亚最先清醒的,正是如今这群正在用樟脑丸和荷兰人锱铢必较的拨算盘、打商量,希望能多省下一个铜板的人。 洪景来能想到扩张生产,增加贸易,这个年头的萨摩人也想到了! “禧著,你们莱商以前来萨摩,他们能供出售的东西是不是比现在少?” 如果能了解二百年来日朝之间贸易的走向,清楚其中的商品销售变化,那就更能确定日本此刻已经开始的殖产兴业的源流。 “这个我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李禧著摇了摇头。 “什么?” “我们莱商一百年前库房里堆满了倭银,如今却几乎不见踪影了。” “也就是说,百年来,日本已经逐步减少现银的支付,而以货物抵扣货款。直到如今,几乎完全不再使用现银?” “是的!就譬如砂糖,如今的出货量几乎是我父亲那一辈的两三倍!” “已经持续了数十年?” “是这样的!数十年来,严原浦、长崎、坊津、金泽、富山都是这样!每一处都是!” “真是不可小觑啊!” 洪景来由衷感叹,这其中蕴含的变化虽然还没有显现出效果,但也已经开始逐步发酵。 以前的贸易方向是清国和朝鲜生产商品进入日本,日本用黄金和白银现货购买商品。这些贵重金属大部分流入清国,少部分流入朝鲜。 使得两个贵金属货币不太充足的国家拥有源源不断的补血,能够维持国内市场上的货币供应充足,保证市场的蓬勃发展。 而如今日本开始殖产兴业,以本国出产的商品与进口商品互相抵消,减少了国内贵金属的流出,保证了国内市场的货币充足。 还使得国内的制造业发展,市场消费提高。进一步的促进经济和社会发展。 而输出商品的清国(和朝鲜)由于体量庞大,一时间还没有发现其中的变化。等到中英第一次战争之后,白银开始大规模外流,才会有有识之士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当时情况,已经无法给清国一个安定的发展环境,列强纷至沓来。 而日本却得了一个好时机,早早就开始为“维新”打下基础。 看似巧合的一切,实际上因果早已种下! 14.还要振奋思前路 洪景来在意的当然不是什么樟脑,他在意的是日本某种意识的觉醒! 时不我待! 他总以为自己起码占着一个先知先觉的天大优势,完全可以不用去试错,就能知道最恰当最合理的路线是什么。 所以即使已经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权力和金钱,洪景来还是优哉游哉的状态。总想着要到一八四零年以后,东亚各国才会慢慢开始觉醒。经历改革的阵痛,孕育出新的国家。 心里面念叨的也总归是不急不急,还早着呢,还有三十多年可以慢慢来发展。不急于这一时的短长,林尚沃说织布机梳理机暂时弄不出来的时候,洪景来完全没有着急的意思。 还是松懈了!想的太单纯! 日本都已经跨上了殖产兴业的通天大道,开始进行试错,进行选择。洪景来还搁这玩儿呢,委实是失策了。 “禧著啊!我们也要奋起直追了呀!” “恩?追什么?”李禧著一脸茫然,洪景来刚刚还在问日朝贸易的事情,突然间一个大跳跃,就变成了要追赶,他当然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日本尚且有自强之心,我们也不能落后了。” “种樟脑?不成不成,卖不出去的!清国台湾的樟脑那么好,比不过的。” “你呀……”洪景来无奈的笑了一笑,两个人说话没在一个频道上面。 不过想想也正常,本来李禧著他们莱商做的就是二道贩子,把清国的商品往日本运,再把日本的商品往朝鲜和清国来。一来二去的,赚差价。 再说李禧著一个完全农业国的百姓,虽然也是走出国门,大江南北都闯荡见识过的。可是毕竟还是在相对封闭的东亚小圈子内,完全没有接触到工业文明。 他自然也不会想到,也不能理解,再过几十年就能有远隔数万里之陆海,兴师来犯的大患。 他心中的发展更多的也就是局限于怎么样增加人参的产量,扩大对清贸易的规模,增加与日本之间走私的次数。 积累了资本以后,不是投入可持续的再生产,而是被迫拿出其中的一半甚至更多,填进封建统治阶级和无底洞一般的欲壑。 民智未开,谈什么都是虚的! “好了好了,我们往外面走走。”洪景来知道难为李禧著了,也就不再多问下去。 “洪大哥,要不咱们雇个牲口吧,我看你不是只想逛镇里。” 虽然工业葛名、现代化、资产阶级明珠制度之类的一切,李禧著都不懂,但是如果只是普通情况下,他对洪景来的心思还是一猜一个准的。 洪景来啥也没说,就是停下来多顿了两步,李禧著就猜到咱们洪老爷是走累了。也不需要洪景来开口,他自己就提了出来。 “不急,先找个地方吃饭,吃饱了再走。” “也好。” 江户时代后期,也就是如今的十九世纪早期,大阪、江户等大城镇的居民已经开始三餐制,广大乡村还保持着两餐制。各种宿场町、贸易町内都有了饮食店。 类似于日本动画中卖糯米团子,提供茶水,兜售梅干便当的店铺大大的发展了起来。至于各个港口,提供海鲜料理的店铺也和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坊津这地方靠海吃海,自然是有提供海鲜食品的店铺。 说来坊津这地方的特产在未来的时代,会在别处大放异彩。 由于先天的地理位置,坊津的海岸边会有海水和淡水汇合形成的汽水池。这种特殊的混合水域会有许多海洋鱼类进入,在此繁衍生息。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乌鱼,当然此乌鱼非彼乌鱼,这种乌鱼的学名叫做鲻鱼。又可以叫做乌支、九棍、葵龙、田鱼、乌头、乌鲻、脂鱼、白眼、丁鱼、黑耳鲻。 鱼的话并不是太出名,但是他的卵,也就是乌鱼子那就是大大的名产了。在今台湾的高雄、云林等地为数最多。 而此时乌鱼子还没有到大放异彩的时候,如今在萨摩,每年的八月十六,会进行所谓的“半桶打捞”。也就是只捕捞五至十八厘米长的尚未完全长成的乌鱼,据说这阶段是最好吃的时候。 不过很可惜,如今都十一月了,自然是没有如此美味可以享用。如今可以捕捞到的海鲜,顶好的是大黑鲷!又名黑棘鲷,俗称海鲋、青鳞加吉、青郎、乌颊、牛屎鱲、乌翅、黑加吉、黑立、海鲫、铜盆鱼等。 不论是生鱼片,还是炖汤清蒸,都是一绝!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尝一尝呢? 找了个店,人家店家一看是朝鲜人模样,还有些手足无措。结果李禧著开口就是熟练的萨摩土话,让店家一喜。等听明白是要吃黑鲷之后,那更是一副您请好的模样。 这年头也不是什么称重计价,或者当场捕捞,在顾客面前宰杀下锅。今天店里吃啥,全看渔民凌晨出海捞到啥,也没什么菜单不菜单的。 有的就做,没有的要么您别家去,要么就入乡随俗有啥吃啥。 恰好逢上黑鲷到汽水池交配生产的季节,黑鲷正式肥美的时候,数量也多。早上捞来的黑鲷还没死,正养在咸淡水池子里,正好吃个新鲜。 洪景来和李禧著拖鞋上地板,找了个角落,安稳的坐下。店里的客人也不多,大概是过了饭点吧。店里有卖酒的女子,本来还有些犹豫,如今知道李禧著会日语,就殷勤的上来推销酒水。 开店卖海鲜,也就挣个辛苦钱,到是在店里卖酒能挣上几个。岛津家实行了酒类专卖,所有的酒都是由岛津氏的御用商人出售的。 他们这种饮食店也必须从座商那里进酒,再零散兜售。不提酒里掺水这种人尽皆知的小事,首先喝得起酒的,也不会对酒水加价几个钱有什么不满。其次就是指不定喝高了,想要点什么特殊服务,游廊这地方给起介绍费还挺大方的。 人家一阵热情推销,洪景来想这米酒的度数也不会太高,天气又冷,喝一杯暖一暖身子也好,于是让李禧著要了一壶。 鱼没上来,烫热了的酒到是先喝了一杯下肚,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15.近思录读书分子 店里走进来一对武士,看模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富贵出身。 因为他们不穿袜子! 萨摩隼人自古以来悍勇尚武,以粗鲁莽直为尚,以文弱体虚为耻。很多人虽然去上乡校,但大多也就学习一个名字的书写,然后就习练拳脚枪术。 岛津重豪上台以后,开始改革。这位喜好科学,崇尚文明的大名,对于萨摩武士野蛮的状况很不满。 所以颁布命令,想要当高级藩职,必须一口熟练的官话,也就是洛音。 但是这只能影响上层藩士,人数为众的中下层藩士肯定不以为然。为了让他们改变习惯,岛津重豪又下令,要萨摩武士秋冬季穿袜子以显文明。 要挟这些中下层武士的办法自然也是能不能出任藩职享受俸禄。 可萨摩的武士那是先代岛津义久岛津义弘四兄弟为统治九州全岛而准备的,数量实在太多,大量的“乡士”处于半农半兵的模式,根本就没有什么职务可以任命。 大家心知肚明,你想威胁他们也威胁不到! 所以大量的下层藩士,还是没有改变质朴自然的生活状态,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不管穿什么鞋,都是不穿袜子的。 何况此处是坊津,真有重要任职或者差事的萨摩武士肯定在鹿儿岛。 那两个武士说话很大声,虽然只是下层武士,但这年头,在江户“三一侍”受人嘲笑,在萨摩可不敢有人如何。毕竟萨摩武士是真的会拔刀砍人的,这完全不能保证。 洪景来本来没有在乎这两个,安静的等一席黑鲷料理上桌。 可听着听着,就感觉到了这两个人好像与众不同。因为这两个人在用汉语引用《近思录》,一本称得上大名鼎鼎的汉学书籍。 《近思录》是依朱熹、吕祖谦二人的理学思想体系编排的一部著作,从宇宙生成的世界本体到孔颜乐处的圣人气象,循着格物穷理,存养而意诚,正心而迁善,修身而复礼,齐家而正伦理,以至治国平天下及古圣王的礼法制度,然后批异端而明圣贤道统。 全面阐述了理学思想的主要内容,故此书实可谓囊括了北宋五子及朱吕一派学术的主体。此书在理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为确立儒家道统,传播理学思想起过重要作用。 清代江永(1681年-1762年)称:“凡义理根源,圣学体用,皆在此编”,“盖自孔曾思孟而后,仅见此书”。钱穆说:“后人治宋代理学,无不首读《近思录》。” 至于为什么熟悉,因为洪景来考进士的时候这本书是考点! 而且是重要考点! 就算不喜欢,就算很反对。没用!你想考进士就要全文背诵,还要能阐发其中的所谓思想! 这本书绝对是影响了中朝日三国几千万读书人超过六百年的存在! 而眼前这两个岛津武士,出身贫寒,但是好像文底功夫还挺扎实。先后引用了“欲当大任,须是笃实(近思录·处世之方)”,“人才有意于为公,便是私心(同上)”,“教人者,养其善心而恶自消;治民者,导之敬让而争自息(近思录·治国平天下之道)”。 而两人所暗示的自然是前任当主岛津重豪名为退位隐居,实则在幕后操控一切,并奢侈浪费,大肆铺张的恶行。 这位仁兄以借款维持自己豪奢的生活,以至于他的女婿,拥有四百六十万石天领,控制天下各大金银矿山和贸易港口税收的幕府征夷大将军德川家齐都对他表示羡慕。认为这位高轮下马将军的生活才是一个上位者应该享受的生活,他堂堂一个幕府将军过得太差了。 如今的萨摩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据说甚至已经到达要强制藩士献纳俸禄的地步! 而今年萨摩国又遭到台风侵袭,本来就是不易保水的砂质土壤,耕种水稻已然不易,结果一场大风下来,十去四五。但是川边郡司受命,必须保证年贡的征收。 萨摩的年贡又是一笔烂帐! 至于为什么呢?因为就算是藩主岛津重豪和岛津齐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领地到底能产多少大米或者等价大米的粮食! 自太阁检地以来,全日本开始推行石高制,可惜萨摩就没有经历过什么货真价实的检地!加上萨摩的藩士实在太多,初代的岛津忠恒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大家饿死。 所以号称鹿儿岛藩七十七万石,天下第二的外样大大名,他的年贡是没有帐的! 萨摩的年贡是如何征收的呢?很简单,秋天水稻要成熟了,就由藩府派遣使番下乡,查看水稻的种植密度,颗粒是否饱满,或者是否受灾,受灾面积。 然后毛估估,估算一个数字,上报给鹿儿岛。鹿儿岛的岛津大名做一个加法,川边五万颖娃两万,加起来。 噢……合计七十万多少多少! 得了!今年就按这个来收,只要一半到数就行了! 还美其名曰“检见法”! 所以虽然同样压榨百姓,萨摩起码还要一点脸,因为他可以商量的!藩府郡司派遣下来的使番奏者到了村里了,全村男女老少先到村口热烈欢迎,撑伞打扇,嘘寒问暖。 派全村最好看的小姑娘去伺候大人洗澡,换上新衣,然后吃全村凑钱弄出来的宴席。甚至富裕一点的村子还请猿乐来助兴,让大人宾至如归。 最后本村今年报遭灾,请大人减免几分。 皆大欢喜! 这些使番肯定是不敢收取什么黄金白银绢布的,这玩意收了那保证岛津齐宣一刀就把你砍了。我都穷死了,你还敢受贿? 但是吃吃喝喝,接受招待,甚至洗情趣澡那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一个派下去的使番起码能逛上二三十个村,甚至更多。这简直就是人生大快活,和度假也差不太多了。 当然就算不是村村受灾,也基本是这村收成不好,那村今年发水。 元和偃武都过去快二百年了,萨摩的石高就没增加过。与此同时,天下的石高则从一千八百万石猛增至约三千万石。 有鬼了! 抛开往昔不谈,今年萨摩是真的遭了龙卷风了,可惜由于开销太大,今年不允许报灾! 原本还能过得下去的农民,这下很是不满!加上遍地的“近思录分子”,纷纷出言讽刺藩府横征暴敛,耽于享乐却不理民间疾苦。 矛头虽然没有直指岛津重豪,却对他设立的只花钱没有出息的明时馆,以及设立的臃肿人事机构颇有微词。 16.空想无智改革者 洪景来听了这两个人大发议论,心下暗笑。 一对空想主义知识分子! 这些所谓的“近思录党”拿着五百年前的一本经书,仰为治国理政的第一宝典。既没有创新的思维,也没有革弊的魄力。 再过几年,这帮人将在藩主岛津齐宣的支持下上台,试图通过对内改革,发起自救运动。 第一条建议的改革措施是停止参勤交代十年! 嗯,预计可以节省超过黄金一百万两! 多么有效的办法啊! 其他的不用说了,做主的近思录分子都是白痴没得跑了,政治水平为负数。 除了长得像个人以外,没有脑子的。 如今是1802年啊!德川幕府建立了二百个年头,虽然日薄西山,但是一纸号令,天下大名,朝廷公卿谁敢不从? 岛津家只要当年的参勤交代没有到,第二天幕府的申斥文书就发下来了。如果你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能让幕府满意,那么最轻是减封,再者是改易。 如果不接受? 很好,天下总讨伐令! 幕府三十万大军齐聚,剿平萨摩,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封建主义的铁拳! 近思录党的其他政策全部不用去看了,就凭这一条就知道都是傻批。这不是理想主义改良分子,这是空想主义无脑分子。 说白了这帮人也就比平时素手闲弹琴,临事一死报君王的那一类好上一点。 因为他们起码知道萨摩为什么穷,花钱的地方都在哪里。当然啦,他们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说白了就是喷子! 键盘有策,理政无方! 只管会喷就行了,至于怎么挽救国家的经济,增强国家的发展。明修政理,内整戎和,那是什么?我不会。 但凡带点脑子的就不会也不敢提出停止参勤交代十年的办法! 岛津齐宣想靠这些货色改革?那真是嫌自己命长,不想活了! 这帮人的结果倒也很让群众们喜闻乐见,一系列改革举措提出来之后,得到了包括幕府将军在内的所有萨摩有关人员的集体反对! 可能反对还比较含蓄,敌视更加贴切。 近思录党七十余人全部被判有罪!桦山久言判处切腹!秩父季保判处切腹!直接判处切腹者十一人,后续渐次扩大,最终五十余人尽死! 萨摩上下拍手称快!可让这帮人不得好死了! “洪大哥,这两个人高谈阔论的样子令人生厌!” “连你也不喜欢?” “读书人要么就好好在乡读书写作,要么就要做洪大哥这样的官,实心办事。而不是在这里批评这批评那,却一个办法都没有。” “他们期望改革的想法还是好的嘛!”洪景来反正和李禧著说的是朝鲜语,也不可能有人听懂,倒也不必要避讳什么。 “改革什么的都是假的,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才是真的。您没听他们说,萨摩花钱的地方多,亏空大,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却只批评征税太急,不说宽免赋税。” “他们国内没钱,自然是不肯宽免赋税的,能够缓征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善政了吧。” “还好这种人不能当官。” “呵呵……吃鱼吃鱼,吃完还有事呢。” 洪景来当然不会告诉李禧著,这些近思录分子最后甚至会提出彻底改变税制的建议。他们自然没有实践的机会,可是而后的调所广乡却有了施行的机会。 改革的两大阻力齐消,一是岛津重豪死了,二是幕府日薄西山,愈发不济。 明治时代的农业税,是按照土地价值的百分之三进行征收。完全不看任何的丰歉状况,土地所有者无论怎样都要纳税。 百分之三的税率看似很低,但说开了就是令人发指的恐怖重税。 一亩地价值二十两,亩产稻米两石,市场价值约为一两二钱,农业税则恒定为六钱。 和战国时代一样的五公五民,但这是理想状态。战国时代是允许缴纳大米的,缴完今年的年贡就完事了。而明治时代是收现金,农民卖米的价格实际上低于市场价。 这还是正常年景,如果遇上荒年,那么毫无疑问的,只有一种可能。 全村农民集体破产! 所有的孩子全部卖掉!老婆也卖掉!如果还不够? 恭喜你,喝卤水死得快还省钱! 而这一招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萨摩藩学来的! 将来的调所广乡改革,最核心的内容就是直接废除检见法,实行新税制。 主要目标是扩大和稳定税基,具体内容为他调所广乡说你这块地能产多少大米,你就是产多少大米!而且永为定制! 先把一多半的米交出来做年贡,剩下的米也基本要卖空,拿来交多如牛毛的杂税。 对萨摩的农村进行彻底的搜刮和压迫,让萨摩的百姓直接生活在地狱里面,整村整庄儿女卖尽,全村没有一个年轻媳妇的悲惨境地。 所以听说调所广乡(自尽)死了,全萨摩的百姓高兴的一蹦三尺高。纷纷鼓掌叫好,如果不是没钱,准要买一挂鞭炮放放。 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了,暂时还没有发生,萨摩的百姓如今还勉强可以生存。 如果洪景来把近思录党准备万税万税万万税的想法说了,保不准李禧著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的热血青年,就上去直接一顿暴捶,打得那两个近思录分子生活不能自理了。 不过经过这么一打扰,吃黑鲷的兴致也大大减少了。 两个人食不知味,匆匆吃完。原本还打算去港外的村落看看的洪景来已经没有了想法,从刚刚那两个岛津武士的话里已经大致猜到了。 萨摩的农民,在藩府和大名的眼里已经在从人向可以榨出油水的生口的道路上无限冲刺了。 要不几年,所谓的改革开始,他们的苦难就要开始。 所谓的西南四强藩,不外如是! 但也许这是个机会呢?真要有王师上岸,这些所谓强藩的百姓指不定就扶老携幼,担壶携浆前来相迎。 到时候调转枪口,踊跃帮助王师,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啊。 17.柳大房里通外国 处于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日本,正在一种离奇的混乱中,缓慢的发生变化。 洪景来几日下来,了解的如许清楚。 第一点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思想尚未萌芽,所有人往来,从来不说我是日本人。而是自称萨摩人,隼人,鹿儿岛人。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商人也自称长崎人,大阪人云云。 什么皇民之类的,更是连个鬼影儿都没见着。甚至连统一国家的思想都不是整个社会的共识,大部分可称为“人”这个阶层以上的人,都认为各大名分而治之,乃是固有之礼。 第二则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封建制这一社会制度虽然还相对稳定。但各阶层人士都对不可流通的身份等级制度产生了不满,即使武士内部也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动摇。 虽然乱世英雄出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思想还没多少市场。但是富裕的豪农和商人对于政治身份低下的不满,下层武士对于上升渠道不通畅的不满,都是显而易见的。 这个国家在渴望变革,但是还没有真正的有识之士出现! 所有的一切都在萌芽! 洪景来和朝鲜还有大把的机会,主动卷入世界资本主义的潮流,迎头赶上。 “洪大人这几天看来颇有研究啊。”看到洪景来回到馆舍,柳成用似乎等了许久。 “确实有些体悟。”柳成用找自己肯定是有什么事,不然不会等在这儿,洪景来好整以暇的跟着他往屋内走。 两人坐下,别无他人,柳成用把火坑上的水壶取下来,倒了一杯热茶给洪景来。 “洪大人身为处理庆尚外海洋面所有大小岛屿,又身兼提掌备倭兵权的东莱判官,主动来往日本,肯定有所希冀吧?”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烛光摇曳,若有似无的风吹的烛火跳跃。 柳成用一介商人,向洪景来提问,还是这么敏感的话题。说实话,这个度已经过了,但洪景来并不觉得冒犯,因为他可以确定柳成用一定意有所指。 “柳大房如此相问,有何教我?” “我看大人对东西两洋,左右蛮夷分外关注,大人难道是北学派?” “实向往之!” “想来以前大人科举失利,没有归乡备考,而是远赴燕京,必然也是为了追求西学。” “有所关系。” “如今汉江边六座大磨坊,全用蒸汽机,据称是闵令监从清国带回,实际上大人在其中推动颇多吧。” 洪景来知道肉戏要来了,微笑点头不语,并不作声,而是看着柳成用继续说下去。 “长崎的荷兰商馆长斯波德(philippfranzbalthasarvonsiebold)与我相善,大人是否有意一晤?”【注1】 就知道你们莱商肯定不止勾搭了日本人! 在朝鲜这个号称“隐士之国”的国度,拥有正大光明开船出海权利的莱商怎么可能只会安安稳稳的和区区几个日本大名贸易。 既然连远在北陆道的金泽和富山都去过,没理由对近在咫尺的长崎荷兰人一无所知吧。 这话要是说出去,肯定没人信! 大家同在长崎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等闲认识并且勾搭上几个荷兰人那真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洪景来并不是不认识外国人,舍科夫就是咱们洪大人的外国友人。可是这位舍科夫在远东督军手下做骑兵上尉,根本看不到回圣彼得堡的希望。 更不要说沙俄如今还是一个透底的农业国,农奴制牢固的根扎在沙俄的土地上。想了解点什么西方最新科学技术发展,工业文明的进步啥的,那绝对不可能。 他们俄国内部那些积极分子要么去西伯利亚种土豆,要么去喀琅施塔德的兵营里吃军棍,哪有什么机会传播给洪景来。 到是荷兰人,虽然在连续四次的英荷战争,以及法国对荷兰的连年入侵之下,已经沦落到二流乃至三流国家。但是终究是身处西欧的中心,四方辐辏之地。 欧洲但凡有点什么新发现,新科技,荷兰总归能捞一个第一手或者第二手资料。如果洪景来能和荷兰人搭上线,那自然是好处多多。 至于马上拿破仑战争,法国完全吞并荷兰,这应该也不至于影响科技的湮灭吧。 “如此甚好,哈哈哈哈。柳大房这般牵线安排,本官……”如此想来,此事对洪景来自然没有什么不好的。 至于什么里通外国,或者勾结蛮夷? 除了洪景来,全朝鲜还有第二个会屁颠屁颠跑到长崎去找荷兰人的官员或者儒生吗? “不过是分内之事,大人抚理诸洋,理应晓通各夷。” “既然这样,本任内,莱商四十张放洋执照,你给我,我先行签名。” “不不不,小的并不是求一时之利,大人前途远大,只望以后能多加提携。” 说完柳成用拿出一张手写的兑票,上面居然写的是赤金二百两! “太贵重了!” “权当小的放给大人的官债如何?” 人家都这样说了,洪景来也不再扭捏,收下兑票塞进袋里。 而后柳成用出门喊了一句,没过多久,一名莱商的伙计引着当初下船交易的那位岛津武士进来。 “论理来说,不言姓名不合礼仪,但大人应该知道我们毕竟身处异国……” “嗯,总是难免……” “这位武士大人担任萨摩国的使番,常驻在坊津,算是一位可以交通的大人。” 可以交通,那便是能商量的意思。更深入一点说,那不就是只要能挣钱,绝对无底线的意思。起码比固步自封,因循守旧的死封建来的好。 “柳大房这又是何意呢?” “大人应该这几日也查访清楚了,萨摩藩内国困民穷,总要找条生路。” “恩?”洪景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庆尚外海,岛屿千百成群,大人能否酌情指派一处,小的用作贸易歇脚。” “我一任不过三年,三年能做得甚事?” “做得好,三年也能巨富!”柳成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 【注1】:这人名字里的von是德语里的冯,看意思是个出身名门的贵族之后,可我除了在日方的资料里见过这位,其他地方百搜而不得。 18.在下调所右卫门 小小的锦囊似乎颇有些重量,柳成用掂了掂,轻轻解开上面的系带。 扑啰啰的倒在榻榻米上,色泽并不太光亮,但是洪景来知道,这是银子! “豆银?”洪景来捡起一粒。 其状如豆,一面打戳,灯光较暗,看得不太清楚。但一般其戳是“常是”、“大黑”、“黑”等,乃是如今流通日本全国的法定辅币之一,由幕府的银座铸造。通行时间超过二百五十年,一直到安政年间(就是井伊直弼那年代)为止。 虽然是辅币,但实际上老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银子的,其价值自然远胜于铜钱。每粒豆银重五钱(每钱376克)之多,一粒便能值百钱乃止数百钱。 “大人也识得倭银?” “略有耳闻。以前我国用银大多来自日本,称倭银,其状如板如豆,为数颇多。” “是了,大人是成均馆的儒生,怎么会不熟悉旧年的掌故。” “不知道二位拿这豆银与我分看是为何呢?” “这位大人不妨看看,这豆银如何。”那名岛津武士突然用中文开口说道。 洪景来闻言,脑子里灵光一闪。盯着手里的豆银,先掂了掂份量。每粒豆银都应该有五钱重,加之日本银座铸银,银只含百分之七十至八十,其余为铜,还有少量杂质,色泽并不绚烂明亮。 把烛台轻轻靠近豆银,榻榻米上不下三十粒,看似都是最为普通的豆银。 不对! 有不对的!洪景来拿起一颗,重量上大差不差,但是这颗色泽更暗,甚至偏黑,还有小小的氧化孔。 仔细端详了一下,洪景来确认这是粒“假币”,或者说“假银”。 “这颗里面一半以上是黑铅罢!”洪景来不可捉摸的笑着把这粒豆银递给那个岛津武士。 那人没什么太多的辩驳,点头接下。而后洪景来又挑出两粒,都是含银不足的假币。 “二位,你们莫非是想要做劣币?” 以目直视两人,洪景来已经大致明白了眼前两人的想法。 “连大人都能稍加查看便一一择出,看来这豆银不好做。”柳成用没有和洪景来搭话,而是和那位岛津武士叹了一句。 “时局至此,无论如何,总要一试!”那个岛津武士自认为这玩意儿虽然不至于一模一样,但应该也大差不差,怎么会想到混在三十余粒里,洪景来一样发现了。 如今萨摩藩的财政已经崩溃,全靠岛津重豪以幕府重臣,将军岳父的煊赫权势,向天下大名以及豪商借贷维持。 榨老百姓的油水,哪有造假币来钱快? 穷则思变,不过萨摩这个“变”也够光棍的,管他以后如何,先造假币大规模掠夺日本其他各藩的财富。 没出事最好,出了事推个替死鬼去切腹! 他们的计划不需要说洪景来也能懂,以莱商为中介,在日本海的某处小岛上,铸造假币。 由于萨摩藩身无分文,就是很现实的一毛钱现金都没有。他也不可能在日本寻找合伙人,那自然而然的盯上了莱商。 由莱商使用从中国输入的白银,以正常豆银三分之一的含银量铸造假币。然后船运至坊津,由萨摩藩接手。 通过萨摩藩在大阪二十四问屋(行会),以及江户十问屋的渠道,把假币投入市场,掠夺市场上的黄金。 其中的利润由莱商和萨摩多少多少分账,确实是只要干上三年就能以致巨富的“通天大道”。 但萨摩这个假币的铸造技术也太烂了!如今称之为黑铅的金属铅,遇空气易快速氧化,形成呈暗色黑色的氧化铅。 金属铅加入假币固然可以在一开始蒙混过关,但是稍微流通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会由于大量加入金属铅而变黑。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不能长久。 “本来此事风险便是天大,这劣币又极易为人辨出,只肖三五个月就会事发,二位也要去做?” 假币自然利润丰厚至极,可是你有没有命去用就很难说了。 “其实只要含银五成,便能………只是………” “含银五成?那也算不得劣币了,哈哈哈哈哈哈。” “难道大人有什么计策?”那个岛津武士看洪景来笑出声来,不仅不气不急,反而凑了上来。 这你就问对人了嘛! 藤原弹正发家致富第一桶金! 含铜仅百分之五十至五十五的假永乐通宝来的! 银子要做假,虽然成本大一点,但也不是不可以嘛! “二位知道白金吗?” “白金?”两人异口同声。 “汉籍《华阳国志》记载,青缇出白银。然则此白银非汉中所出之银,形色更亮,故而有汉以来称为白金。 时移势易,历代以来所发现,所谓云南所出之白金乃为白铜! 然在乌思藏、西南夷苗之属,仍以藏银、苗银相称。 只因此白铜中含有他物,可使铜色发白,不易沉黑。与真银类似,小民难以辨认。”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同时喜色上涌。洪景来的意思是在豆银中混入大量的白铜,就能保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假币的色泽不会大面积沉黑,而被发现。 本来这门生意就不是长久生意,做上三五年就能暴富。三五年一过,几百万两假币进入市场,收手。 等过了十年二十年,有人发现这里面的不对,手脚早就洗得干干净净了。 洪景来所说的的白金,在汉代是价格比肩黄金的存在。但是到了唐宋之际,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时人已经能够认识到所谓的白金不过是白铜而已。 自然的,白铜中除开铜,另一个金属,就是如今云南仍旧盛产的镍! 到9102年还是国家最重要的铸币币材,是非常有用的工业金属。 想要冒充白银,这年头,绝对不会有比铜镍合金更好的东西了。 “这白铜所价如何?”柳成用立刻发问。 “每百斤白铜价白银十六两五钱!” 白铜价格只及白银的百分之一! “大人所教,在下调所笑右卫门莫不敢忘,请受我一拜!” 等等!你说你叫啥! 19.华夷变态赫赫名 什么调所笑左卫门! 直说你是调所广乡不就得了! 送走了这位将来遗臭万年,让全萨摩百姓祝愿堕入无间地狱不得好死的笑左卫门。洪景来内心暗叹,铸造假币这办法本来就是调所广乡弄出来的,果然应在了这里。 这位仁兄为了挽救萨摩的财政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无法无天四个字完全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只要能来钱,没有他不敢做的。 如今就这般大胆,难怪以后敢于直接进行大规模的走私贸易,进行惨无人道的毁灭性农业压榨。 “柳大房认识了一位能人啊!” “能人吗?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位调所大人起码是个求变的人。” “那倒是没错,他要是不变,怕是明年的俸禄都挣不到咯。” “大人儒生出身,居然如此通晓世情,实在是令人佩服啊。”柳成用的这个佩服,实在不知道是佩服洪景来哪里。 “白铜要去清国扬子江上采办,你们莱商总有办法的吧?” “这您放心,扬子江的清国商人我们莱商尽有认识的,以前在长崎办铜,八省商人云集,互通有无。” “那这事你小心操办就是,我这任上肯定是不会有人巡海。” “省得省得。” 诸事完毕,回转东莱! 船上装满了各种违禁品,甚至还抬了一大箱子赤金进入船方的舱房。据说出这一趟,每个船员都能多分二十两。 有风险,但利润更大。 至于还有留恋和不舍的肯定是那些与小船上的日本姑娘厮混熟了的船员,那依依惜别的样子,闻者心酸。 一个是心想这么便宜还质量不错的下回难遇上了,一个是心想这么傻大个包船的要走了。 明年还来玩啊! 异口同声! 商船北上,这般是逆风,走得慢。不过本来如今船吃水就重,装满了货,也走不快。 到了长崎外洋,并不进港,用船后拖拽的小艇去往长崎出岛,联络荷兰的商馆人员。 因为长崎是合法的对外开放港口,需要有日方长崎奉行,以及负责长崎防务的松平肥前守(就是佐贺藩锅岛氏)共同签发的执照才能入港。 柳成用这条船是合法商船,但是只有开到严原浦的图书,没有到长崎的执照,所以只能如此。 到了夜间有一条单桅的快帆船从长崎驶出,并没有挂旗帜,速度奇快。 等人上得船来,不是荷兰人是什么人。 柳成用口中的那名斯波德日语熟练,而且是九州地方的方言,两人交流起来毫无阻碍。 倒是洪景来,还需要李禧著不停的翻译,才能明白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照人家的说法,原来这个斯波德根本不是荷兰在此的主事人,他是一个大夫。而且都不是一个荷兰人,人家是巴伐利亚人,威兹堡大学毕业,恰好被雇佣进荷兰军队服役。 然后被派到了香料群岛,在殖民地继续做军医。由于会说马来语和日语,于是又被扔到长崎做驻地商馆医生。 最后由于奇迹般地治疗了岛津重豪的疾病,受到了日方的重视,又为长崎奉行和佐贺藩主问诊,所以得到了日方很大的善意。 会做生意的荷兰人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立刻表面上任命斯波德为商馆长,代表荷兰与日方交涉,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当然莱商来长崎贸易,认识的商馆长也只能是斯波德了。至于实际上的主事人,乃是他名义上的副手,布洛霍夫。 当洪景来提出希望能从他们这里获取欧洲最新的资讯和发展时,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布洛霍夫面上闪过一丝的失望,他们屁颠屁颠过来,是听说了有一位“隐士之国”的大贵族高级官员对荷兰有兴趣。 如果能打开朝鲜的国门,建立独家垄断的贸易,那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自然是奇功一件。 可听到洪景来只是对西方充满兴趣,希望能够深入了解之后,这两个人自然会有所失望。 不过建立贸易关系本来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人家也明白,如果能打入朝鲜贵族的内部,对于拓展贸易肯定是有益的。 只是有一点,实际上主导对日本贸易的并不是远在西欧的荷兰政府,而是在香料群岛的荷兰东印度公司。 他们自己和欧洲联系一次都要很久,能辗转送到长崎的自然也就是倒了不知道多少手的消息了。 当洪景来表示了一下对法兰西发生的暴乱,以及对于英格兰不断侵凌荷兰等事件的关切,这两位才发现眼前的洪景来是真的关心西方。 那态度顿时热情了不少,表示可以将每年日本在长崎设立的的荷兰风说役所总结的汇报文书抄送一份给莱商带回去。 这就让洪景来好奇了,怎么德川幕府的官方文件,可以由私人随意观看抄录的吗? 结果答案还真是出乎意料,不仅可以,而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人管。不仅是没人管,连问都不问一下,就随意的扔在长崎出岛。 这些风说书一式三份,一份报送江户城,由德川幕府的将军、大老、老中们观览。虽然将军也不一定会看,但老中们大概会看一看,了解一下有没有什么重点内容。 还有一份作为备份,交由历任长崎奉行保管,防止送的路上丢了没了。也让长崎奉行看看,免得堂堂对外交涉大臣,什么荷兰事务都不懂。 最后一份就是第一稿的存根,一开始涂涂改改的东西,字又丑还有墨点,怎么能入将军的眼?就这么扔在长崎,快二百年了,存了满满几屋子的旧纸。 或许可以把他打包带回去? 洪景来话还没出口,那个布洛霍夫好像提前猜到了,一名随从搬出来一个书箱。 然后告诉洪景来,日本有一个儒学者,或者说汉学家,看那些废纸堆在那里无人管理,心痛万分。然后那位仁兄就自己去收集整理汇总,编写了一本书。 还有这种好人? 洪景来啧啧称奇,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省得我去搬空了。接过那名荷兰侍从的书箱,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牛批哄哄的名字。 《华夷变态》! 20.君父神宗显皇帝 此刻的洪景来正坐在富山浦巡海判官衙署里美滋滋的烤火炉,虽然近海,富山浦的冬天一样的寒冷。 斯波德和布洛霍夫两个人以书相赠,另外还赠予洪景来一条载炮七十二门的三级战列舰模型,以及其他的类似于玻璃酒杯、天鹅绒、西洋呢之类的礼物。 在了解到洪景来乃是朝鲜仅有的愿意出海巡洋了解夷情的官员之后,两个人下定决心要把这条线给维系住。先挖坑再下种,总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从五品东莱府巡海备倭判官这样的官职荷兰人自然不会懂,洪景来只让柳成用翻译成执掌朝鲜外洋大小岛屿海面一切事物统领大臣,兼管贸易及所有兵船。 听得两个荷兰人一愣一愣的,他们和中国以及日本都有相当的贸易,数百年的经验下来,对于东亚的政治生态还是有点了解的。 清国主管外洋通商等事宜的主要是两广总督,而日本则是长崎奉行,在各自的国家都是非常高级的官职。 自然而然的他们也误以为洪景来也是一名高级官员,加上洪景来还是这样的年轻。等柳成用和他们像是说悄悄话一样的,把洪景来叔祖母洪氏乃是当今纯宗大王的嫡亲祖母告知之后,两个人对于洪景来是朝鲜顶级大贵族的身份确认无疑。 按他们的想法,国王的老婆肯定要选别家国王的公主,再不济也要是国内大公爵家的女儿。 惠庆宫洪氏能够成为当今朝鲜大王的祖母,那必然是家门煊赫至极,权势滔天的大贵族出身。 出身这样大家族的洪景来一定能影响朝鲜这个国家政策的施行,倒是朝鲜人更看重的进士出身,钦点探花郎,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随他去了,反正洪景来又没骗他们! “阁郎!你这个什么变态书这么好看?”韩三石守在火炉旁边,帮洪景来添加木炭。 “怎么说话呢,这叫《华夷变态》!讲的是百年来父母上邦大明如何变成蛮夷篡逆鞑虏之国的。” 洪景来正看的唏嘘呢,才翻看到原山海关总军门,今总统水陆各师,天下兵马都招讨大元帅吴三桂起兵反清这一段。 眼前这篇讨满檄文,经历康雍乾三代残酷镇压,夷灭数万人全族,毁灭图书典籍数以十万卷,连续发动多次xx狱以后,终于在中原彻底消失。 四万万汉人居然无有一人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篇檄文,最后还是一个日本人为中国保存了下来。 “大明啊,就只知道每年主上殿下都会去汉阳大报坛祭祀一番。” 原先往来平安黄海两道和汉阳的韩三石对于已经灭亡百余年的大明,自然也就只剩下大报坛上那虚无缥缈的名字而已了。 “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儿,以后不论在什么场合,你都要记住,咱们叫有明朝鲜国!咱们的君父叫神宗显皇帝!” “神宗显皇帝?” “对!没有神宗显皇帝,我们朝鲜早在二百年前就已经亡于倭寇之手!” “啊!这个我知道!故老们都说是万历爷爷发天兵天将过来捣灭倭寇,驱逐贼凶。” “是了!以后要用尊称,要告诉你家娃,没有神宗显皇帝就没有我们朝鲜国!” 洪景来把书合上,拿出纸笔,端端正正的写下大明神宗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 “拿去!别的字不认得也就罢了,这几个字一定要认定!” 韩三石大概是知道在朝鲜两班中,万历皇帝具有何等崇高之地位。如今他也是个两班,不知怎么的心底也生出一股感动。 我这个两班是靠神宗显皇帝保住的!一定要敬拜他! 虽然整个社会的感情正在从尊明抑清转变为反清反中,但是这才只是刚开始而已。大部分读书的儒生还是心怀着故国大明,李朝的大王也始终没有忘却大明再造藩邦的洪恩。 只要加以引导,连民间不识文字的百姓也知道是万历皇帝发天兵来救,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这算个插曲,韩三石炭也添完了,又躬身出去,端了一壶热茶进来,放在火盆的铁架上。洪景来正好也渴了,便先倒了一杯。 日历翻到十二月,他这个衙门已经封印。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封了印,不给自己放满两个月寒假,怎么对得起没有给自己开工资的纯宗大王呢? 去东莱城给洪景来领工资的韩五石双手一摊,今年年贡没收齐,署理府使暂时挪借了一番,说明年东莱府官田职田收了米再一并发放。 虽然朝鲜的官儿没几个是真的靠纯宗大王分的职田上那点米过日子,但是这位吃相也太难看了。下属们那几个俸禄银子也要先黑下来,以防明年正任官过来,他还没捞够。 “啥也没领着?” “倒也不是啥也没领着,给了一坛酒,还有一百斤炭,一只羊,说权且能让各位大人过年。” “那就得了,咱们也不指着这个过年。” “阁郎,我这次去,还看到一处好戏!”韩五石简直上辈子就是个戏精,他到哪儿,哪儿就会有戏看。 “右水营的本道水军都万户李大人去府城索要今年应拨的军粮米,在门口站了一个时辰,才给发了大米十袋。气得他连马鞭都折了,还说要去宗亲府直奏今上。” “军粮都没发?”洪景来用手指敲了敲小书桌的桌面,发出轻轻的哆哆声。 “说是要平京监营的协饷先来,府里的助饷才发。” 话倒是不错,军饷兵粮这东西本来就是朝廷掐武官脖子的地方,饷源必须依次发来,不能乱了顺序。这算是封建秩序的一种,不能随意破坏。 “不用怕的,右水营的兵船,偷偷往严原浦开一趟,随便拉一趟货,就够营里吃用一两个月。” 韩五石把手伸到火炉边,包打听顺风耳的工作完成的很好。洪景来只能腹诽一句,你又知道了!哪儿都有你! “阁郎!阁郎!汉阳有兵曹和礼曹的公文快马发到!” 李济初举着一份公文进来。 21.日本国王立嗣君(为柳初九加更) (嗯,又有了万赏。) 马上过年了,居然还有勤勤恳恳工作的官员,向远在边疆的东莱府发送公文。 洪景来不由得老脸一红,汉阳中央的官员还在上班,自己居然放寒假了。瞧人家多么的实心任事,为国分忧嗷。 兵曹发文来,这应该是个惯例。因为日本也是农耕文明,就算是九州的倭寇,那也要秋天收完了家里的水稻,才操船扬帆前来袭击全罗道和庆尚道的沿岸。 作为备倭判官,每年秋冬季节号召在籍军丁良丁操练,防备可能存在的倭寇侵袭,在一百多年前很重要。不过如今嘛,早就没人做了。 倒是礼曹发文来干嘛? 东莱这么一个穷乡僻壤,吹海风的小郡,还有礼仪教化的事情?劳烦汉阳的朝廷中央亲自发文过来督促? 检看了一下公文的封袋是否完整,洪景来取过一柄小小的裁纸刀。细细的勾破封口,然后把封袋划开,取出公文。 展开一看,字数倒是不太多,一共也就两份。 兵曹的文书上是要求他去检查庆尚道右水营的出洋战船如何情况,兵员是否齐整。以及在册的板屋大船,英字号大铳能否使用。 礼曹的文书更简单,只有几句话,不过消息量很大。 日本国王立嗣君! 简而言之就是江户幕府征夷大将军德川家齐已经决定册立嗣君,他们自然是不叫太子的。 按照公文上的说法,日本国王源家齐将在明年的三月正一日日上,为他的儿子源某举办元服以及任官典礼。 半年前,也就是洪景来还在和舍科夫演戏的时候,德川幕府就已经指派对马府中藩向朝鲜朝廷知会此事,并传递了国书。 朝鲜和日本作为友好邻邦,日方通知朝鲜的意思就是我要立太子了,你们派个人过来,做个见证,以后他就是日本国王了! 所以礼曹指派洪景来在东莱,勾选身家清白,忠悃王事,派谱源流清晰,且日语精熟的中人子弟六名,担任对日通信使团的通事。明年一月中旬,随同使团一道去往江户。 “日本国王是哪个啊?阁郎。”韩五石蹲在地上,仰着头。 “源家齐,日本国的征夷大将军。” “怎么将军还能叫国王?” “不是国王,胜似国王!说了你也不懂!”洪景来张了张嘴,刚想卖弄一番,但想想韩五石又不是赵万永这样的知识分子,对牛弹琴。 “去请莱商柳大房明日过来,让他指六个日语精熟的老实行商出来。” “又要坐船去日本?”一直蒙着头烤火的李济初突然浑身一抖,小脸发白。 “不去,咱们又不是使臣,又不是通事,去什么去。” “不去就好,不去就好……”三个晕船,吐的死去活来,两脚发软的男人异口同声。 “拿我的天鹅大氅来!咱们去一趟右水营。”白了一眼三个旱鸭子,朝廷下公文,洪景来总不能拖着不办吧。 好在右水营就在富山浦出城四五里的一处港湾内,也不甚远。就算走路去,也用不了一个小时。何况几个人有马代步。 朝鲜是东亚文明体系内的一员,临战时洪景来可以以从五品文官的身份指挥正四品的水军万户,四品武官甚至可能要跪在洪景来面前听令。 但是平时,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衙门。文官是不允许插手官军内部的大小事宜的,水营的万户是谁文官说了算,水营里面的事就是万户说了算。 人家连造船修船都是内部的船工在做,除了粮饷军资需要朝廷文官来协济,平素还真不想理那些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文官。 更何况如今这位水军万户李尚宪大人还是王族! 想来这位应该也收到了兵曹公文,知道朝廷要派遣对日通信使团,需要当初在倭乱时给日本水军展现过优势的板屋大船给使团护航。 原本想的营门前通报,官兵阻拦上差,坚守纪律的小说情节一概没有发生。 庆尚道右水营根本没有围墙!没有壕沟!没有箭塔! 是个菜市场! “我就说他们哪里是当兵的嘛,还不都是和莱商一同做生意了。”韩五石也不知从哪里扯了一块布,当围巾使。 “军纪居然如此涣散……”洪景来不是质问,而是感叹。 虽然早就有所认识,但没想到李朝一直相对重视的水军居然都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李尚宪好歹是个武官,知道些条例,在集镇的街口还有四个拿着刀牌的士兵在站街! 人家看到洪景来的大帽就迎了上来,等问清楚是东莱判官奉命来检视大船之后,很是小心翼翼的把洪景来一行人引入水军衙门。 一路上,这个右水营镇,姑且这么叫他吧,还真是繁荣。不仅有莱商的店铺,还有松商和京商的店铺,本地人的店铺也有。街道虽然显得杂乱,但是很有生活气息。 这些水兵也有很多是子承父业,当兵吃饷,而且还不用纳税,虽然没有田地,但可以出洋做生意,也不会饿着。 等一路进衙门,门口围着不少妇孺,挺热闹的模样。 “怎么这么多老幼在衙门口?”洪景来随意的问那个领路的水兵。 “禀报大人,今天发饷啊!”那个兵喜滋滋的。 发饷? 不可能啊! 洪景来回头看了眼韩五石,他昨天在东莱府城看得清楚。李尚宪只领了十包米,怎么可能有粮食来发饷呢? 进了衙门,穿过前堂,水兵们正在排队领取用草袋分装的大米。洪景来瞥了一眼,米不算好,但也没有掺砂石,大概是普通的陈米。 进了后堂花厅,李尚宪站出来到厅门口迎接。他毕竟是王族,虽然关系很远,还是个武官,但能门口相迎也算懂规矩了。 两个人见礼,李尚宪把洪景来迎进屋内,洪景来把兵曹的公文出示,说明来意,要检看右水营的板屋大船和英字大铳。 李尚宪略看了看公文,把自己收到的公文拿出来核对文目。洪景来等的无聊,随意地打量了一眼屋内,书案上有个函。 庆尚道右水营万户李移文平安道平京监营坐营主簿崔! 22.水营战船借商人 这个平安道平京监营坐营主簿崔,不就是咱们洪景来的老熟人,“坚守不溃,用心王事”的崔正基崔主簿嘛! “万户是要行文去平京?” “是的,按例上个月平京监营的协饷就该到了,这个月东莱的助饷也应该补齐。但至今不到,也没有行文来讲明,只能移文去问。” “那外面发的饷?”洪景来心想你根本没有收着粮饷,那你发的是啥。 “唉,这就是我要和洪判说的事情。”李尚宪一手扶额,揉着太阳穴。 “愿闻其详!” “本官亦收到兵曹公文,但能否宽限几日再来检看船只大铳。” 洪景来结合一路的见闻,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来。因为思来想去,他这个武官就算喝兵血那也要粮饷下来才有机会喝。可如今粮饷的影子都没见到,喝个屁! 那他哪里来的大米铜钱给水营的军兵发饷? “万户不会是把水营的板屋大船私售了吧!” “啊!没有没有!万万不敢!”李尚宪闻言也是大动,连忙站起身来摆手。 “那兵船呢!我即刻就要检看!” 洪景来肯定着急,他虽然不是统兵官,平时也没有将兵权,但是作为巡海判官,他有职责保证庆尚道右水营有一条能出海巡洋的板屋大船。 平时不巡海不出洋,自然一切没事。但是如果发生战事,右水营一条板屋大船都拉不出来,洪景来的结果绝对是一个“斩首以徇”!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李朝海防安全开玩笑! “兵船……兵船……”李尚宪只是反复这两个字,竟回复不得。 “兵船到底去了哪儿!那可是三千料的板屋大船!载英字号无敌大铳八门,胜字号克敌飞铳二十四门,神机箭八十支,鸟枪三十六支,合有水营官兵六十五员,浆夫三十六员的国家重器!” 看到李尚宪的模样,洪景来真的害怕他在这个当口,已经把官军的水营兵船给偷偷卖掉,那对汉阳朝廷根本无法交代! 这位王族出身的大将,居然漠然不答,坐在那里低垂着脑袋。 “李万户,我奉王命而来!你一定要具实以答!”洪景来厉声喝问。 “兵船尚在,只是不在右水营……”李尚宪一哆嗦,终于回话。 “不在右水营和没有了有什么区别!” 这下真的是气火上涌,国家的海防兵船,居然真的不在右水营了。再过两个月使团就要用,现造都来不及。 “也许十日,二十日就能回来……” “李万户什么意思?” “蔚山西生浦的莱商行首鐘永南用白米二百包,钱二百两,把船借走去日本国了。” “借走了?”洪景来听了这个消息真是哭笑不得,国家的水师战船,居然真的租借给一介私人去行商了。 “那铳炮神机箭呢?” “这些都在,就是不知道好不好施药鸣放了。”李尚宪赶忙保证。 “在就行,如今海道通畅,料想也用不上鸣枪放炮。” 船借给别人做生意去了,倒是那些大炮鸟枪火箭之类的东西还能照数拿出来。汉阳来的对日通信使应该也没有什么兴趣亲自去检看,到位就行。 “所以外面水兵发的饷,是借船而来的?” “就是这般!累年欠饷,总不能让他们连年下都吃不上一顿年糕。” “国用艰难,万户这般筹饷,总是孟浪了。” 把兵船拿出去租借的时候倒是大胆的很,要是遇上一个难说话的判官,不把你敲诈的倾家荡产,不会让你过年。 也就是遇上了咱们好说话的洪景来判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还望洪判能代为遮掩几日,兵船放洋回来,立刻具装检看。” 李尚宪说着就过来朝洪景来长揖到底,希望洪景来不要就此事发难。 “最多二十日,到时兵船一定要到!” “一定一定!”李尚宪又长揖。 这下两个人才算是能好好说话,把这章给揭过去。仆人也从外面端进茶来,送上洗手搽脸的热水和手巾。 “右水营欠饷多久了?”洪景来刚刚说话声音大,感觉口渴的紧,喝了一大口茶。 “自上任以来,为时约五载,有饷之月不过二三,无饷之时十之七八。” “欠饷三年?”洪景来真的有点惊讶。 “只多不少!” 原来庆尚道右水营的粮饷主要是由四部分出,平京监营要出协饷米,东莱府出助饷米,东莱判官下辖倭馆缴纳的赋税里出军资钱,最后是庆尚道和兵曹共给的军衣布。 而实际上平京运来的协饷米越来越少,东莱的助饷米也是要一次给十包打发你走。 军资钱是每年春秋两季由倭馆的对马府中藩缴纳的贸易税或者关税里出,封建官僚的尿性大家都知道,这实行的是包税制。 倭馆的代官每年给付一个固定的数额就算完税了,以前还能弄点好处,等到被丰臣秀吉的大军揍过之后就没法谈了。 因为打不过! 所以这笔钱也就只能应付应付富山浦判官衙门的日常运转,以及维护那条李朝的脸面板屋大船。 至于国家应该给付的军衣,或者让士兵自己去做衣服的军保布,三年没见影了! “平京监营拖欠协饷多少?” “只算这任上,大概有白米七千三百包以上!” 嚯~~ 这算下来,怕不是要五千多石! “三年不曾哗变闹饷,万户也是不易。” “支用些小船去对州做点生意,军兵们尚且能温饱度日。只是如今生意愈发难做,利钱稀薄。” “想来就凭一封行文去平京,哈哈……” “平京的坐营主簿,历来没有做满两年的,光在这任上打交道的就有四位,各个都是使劲手段弄钱,今年这位尤为可恶,分毫不发!” “他们历年积欠,考评必然难看至极,以后如何任官?”拖欠军饷那么多,吏曹给前边几位主簿肯定是下评,他们的账面那么难看,神仙难救。 “做一任就能回乡做富家翁,管什么吏曹考评?” “也是……” “这欠饷要是能要回来一半,或者三一,那这满营的官兵便也甘愿了……” “只要三一?”洪景来心下一喜。 23.清欠亏空真能吏 看洪景来问话似有深意,李尚宪也是老官僚了,大概体会过来点意思。 “不要说三一,只要能到营白米二千包,那平京监营的欠饷一概清结。” “实数有多少?” 李尚宪唤了一个老家人进来,去取水营的账簿。等一核验,平京监营历年以来的积欠达到了一万三千多包米,仅在李尚宪任上的就有七千四百包。 说白了人家就是欺负他是王族,王族为官军要饷要粮? 是何居心啊? 所以在他任上拖欠的极为严重,严重到他直接把战船出租给商人去换取钱粮,以及夹带私货,谋取利润。 至于今年平京监营连一包米都没送来,原因洪景来大致能猜到。崔正基上任的时候,前任有点根脚,亏空了一万多。让他硬是认了下来,才交接上任完毕。 等于说崔正基一星半点儿银子没有挣到,先欠了国家一万多两。那自然是要在任内,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亏空,再为自己挣一票。 既然庆尚道右水营这里能拖欠,那么肯定先欠着,等以后有了再说。 “只要白米二千包,营里能认?” 洪景来唯一顾虑的是,实欠一万三,只给二千,这些大头兵肯不肯接受,能不能认。 “怎么不认,就没想着能清欠。历年以来,都是多方筹措,转移挪借,勉强已经支应过去了。” 李尚宪说完突然有些自得,他这人还有两分头脑,对日贸易有利可图,他和前任一样照做不误。不仅如此,他连兵船都往外借,只要能来钱,基本都做了。 右水营的小兵们虽然还知道自己是一名士兵,但是绝大多数人平时完全不在营内操练战船,做生意的做生意,种地的种地,弄手艺的弄手艺。 尤其是类似于箍桶、搓绳、刮漆、木工这类和造船水军有点关系的行当,镇里面的的那些工匠八成都是右水营的官兵。 说白了不仅是李尚宪,即使李尚宪的前任们,也都是完全开放生路,让士兵们想办法自己谋求发展的。甚至水兵去莱商船上做水手的也大有人在。 而国家发的饷,那玩意儿和年终奖差不多,一年到头,扑通一声,见个响。 有和没有一个样! 有多有少一个样! 如果今年突然发过来二千包大米,那真就等于是中彩票了! 而洪景来想的是,按照朝廷的规定,那平京监营是必须转运给庆尚右水营一万三千包大米的。如今右水营只要二千包实到,就可以结算清欠。 那崔正基的亏空不就全部填上了! 他发二千过来,这边给他行文收到了一万三。那平京监营的账面上就可以写支出了一万三,账面就能完全抹平。 重点是在这个满世界都是亏空、拖欠,到处都是昏官、赃官的年岁里。横空出世一位筹谋有方,支应拨划,转运不匮的能吏呢? 什么样的人能够在短短的一两年任上,不仅填满亏空,还能把历年所有的积欠全部清结。 能吏啊! 世所罕见的能吏啊! “待我修书一封,保教平京发来白米二千包!万户把清欠文书写好便可,哈哈哈哈哈!” “果真!” “真金一般!” ………… 平京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但天气再冷,也冷不过崔正基的心。 作为平京监营的坐营主簿,刚发完全平京官吏俸禄的崔正基,心里面拔凉拔凉的! 平京是留都,这里官员的俸禄不敢拖欠。再加上填完上任的亏空,挪借支应一切可动用的资金打发走了所有的“任债”,到了年底,崔正基居然连个响都没见着! 别说发大财了,各处还有不少积欠,四处行文过来要钱粮的数之不清。 准备过来和他吃香喝辣的两个姐夫两个堂兄弟也够惨的,除了混着一个饱暖,居然啥也没有落着,连过年寄回家的钱都没有。 正想着平京监营下属的造办铜器场还有一笔朝廷发来采办铜器的钱款,先挪用几个月,等周转过来再去付款。 “大人,庆尚道东莱有行文过来。”崔正基的一个家人递了一封信进来。 “右水营发来的?不看不看!扔哪儿!” “是东莱府的判官发来的。” “判官?”崔正基伸手接过信函。 “咦!东莱府的判官居然是洪阁郎!”看到上面抬头的名姓,崔正基好是惊奇。 “洪阁郎不是那个很好说话的探花老爷吗?”他家人猛的回忆起来,因为洪景来出发前,给他们几个家人一人发了十两的程仪。 “没错!原来他竟补上了东莱府的巡海判官,也不知道什么景况。” 说着,崔正基展开信函,一字一句的读了起来。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欢欣,就差蹦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发财啦!” “发啥财啊?”他家人头一撇,手往火盆靠了靠。 “白捡了一万包米,你说发不发财!” “一万包米……那得是什么光景?” “快走,和我去官厅!现在签文书,给庆尚右水营发协饷。” 崔正基难得的雷厉风行,赶到官厅,和平京留守汇报,要把历年积欠右水营的一万三千包白米发运过去。请求平京留守发文征调湾商的大海船,好尽速发运。 平京留守听崔正基说完,好生打量了一番崔正基,就差下来摸一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烫,是不是人傻了。 “令监签押公文费心,下官先支白米千袋到令监府上,以做纸张之费。” “这倒不是资费的是……”平京留守下笔飞快,一封征调湾商海船的公文秒就。 “谢过令监!” “崔簿啊,你自上任来,办事勤勉,本官都看在眼里,这清欠自然是好事一桩,可你要是离任时亏空太大,本官也不好为你遮掩。” 刚拿了崔正基一千包米的平京留守出于善意提醒崔正基,要是欠个一两千,两三千的,他会出面帮崔正基转圜过去,可一万多两万,他就没办法了。 “令监放心,下官自有办法,保证任内支应不匮,四方无虞。” “如此便好。”平京留守点点头,不再多话。 欢快的和城里的哈士奇见了乡下的烂泥坑一样的崔正基,一路小跑冲到他好不容易填满亏空的平京监营官仓。 大同江上,数十条大船扬帆,七成去崔正基的汉阳老家,三成去庆尚道右水营。 24.可会造夹板大船 洪景来手里有两封信,都是崔正基托他的姐夫送来的。 在洪景来的建议到后的第六天,自平京大同江而来的十一条粮船就到了富山浦。 崔正基的办事效率还是值得称道的,人家湾商的粮船卸完了米,也不走空,从富山浦的莱商手中购进了大量的俵物,带回义州,转卖到清国去。 “两封都是崔主簿让你送来的?”洪景来的记得这位好像是崔正基的大姐夫。 “是了,我们老爷让我送来的。” “他还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老爷请您把这封信转交给右水营的万户大人。” 接过信,洪景来打开一读,和预想的一样。崔正基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感谢信,又讲了讲自己的近况,以及任上的些许杂务。 至于另一封信,里面是一张二千两的兑票,由湾商特别开出的,作为洪景来居中转圜谋划的谢礼。 这倒是让洪景来有些意外,崔正基还真有些理财的功夫,居然已经把前任的亏空给填平了。不需要洪景来帮他想办法,是个人才。 如今到是让几方得利。一万三千多包米的巨额拖欠,算下来大概有九千石到一万石之间,拿去卖一石米能值小二两。洪景来知道崔正基不可能独吞,将近两万两的巨款,他的上司,他宫里的姐姐们,洪景来,还有那封给李尚宪的,都是要分润的。 崔正基能落进手里七八千就了不起了,但做官才半年不到就能挣七八千,那也是美得很了。 “知道这封里多少吗?” “五……不……不知道……”崔正基的姐夫刚想说五百两,大概是崔正基吩咐了,不说了的好,所以赶忙改口。 “哈哈哈哈哈,我写一封回信,你带回去给崔主簿。” “啊啊啊,小的明白。”说到底这位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家人长随,但是好歹是崔正基的姐夫,属于可以相信的自己人,没有人手的情况下只好暂时用了。 带着他往右水营去,他需要带着李尚宪的交割文书,以及清欠公文才好回去交差。 李尚宪早就得了平京解来十一条粮船的消息,激动的在万户衙门搓手手。走来走去,不停地向外张望,这次听到守兵汇报洪景来带着不少牛车来了,赶忙走到衙门正门外迎接。 “洪老弟,你可算来了!” “来得不够早?”洪景来微笑以对,盯着喜笑颜开的李尚宪。 “早!怎么不早!而且十分及时!” 话音未落,不由分说,就伸出手一把挽住洪景来的手臂,往衙门里面迎。 好奇啊!真的好奇!怎么洪景来一封信,就能让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的崔正基立刻解来二千包白米。来的还这么快,算算日子一点都没有拖沓。 “不知道洪老弟与平京的崔簿是?” “原先一同在咸境南北招讨大使幕府帐下,为闵大监参赞。”洪景来并没有细言。 “恩?”结果李尚宪还一副你继续的样子。 “当时崔主簿还是雄武执掌,坚守孤城,第一个驰援到郡的文武官弁便是在下了。” “噢~~这交情,难怪了……” 看到李尚宪恍然大悟的样子,洪景来呵呵,还是我替他编造的守土忠臣的美名。 “还是交割吧,来时看营内的兵丁都得了消息,喜出望外。” “是了是了,就在衙门前场交割。” 久违的庆尚道右水营的大鼓被敲响,满营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发欠饷了! 这时候哪还管什么手里的活计,男男女女一齐都往衙门口拥挤而来。很快就把万户衙门前的操场给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跟着洪景来络绎不绝进入水营的牛车,水营里的兵丁都看得分明,如今全部堆在万户衙门的前场上,就等着交割给万户衙门,然后就能派发给每一个小兵。 当然这里只有三分之一,二千包大米,洪景来哪里征集得到那么多的牛车给他一次性拉过来,已经让韩家兄弟带着回去,继续往右水营拉来。 按照李尚宪的意思是不用公开的量,允许洪景来过手飘没到一点,他自己也好再悄悄飘没掉一点,不过如今都拉到了衙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也就算了。 “万户这一营兵有多少人?”看着下面的人头攒动,洪景来随意的问问。 “官册上是兵弁将校合计一千零四十八员,不过那是兵曹文书上员额。如今在右水营内的,实额大概六百员。” “那也算整治的不错了!”只占了四成的空额,这一营兵应该还能有一点战斗力。 “勉强应付了,有心无力,再整治也不过是不糜烂下去罢了。” 到底是他们老李家的王族,算是有一份保住自己家家产的心思,起码不是无底线的任由这一营官兵糜烂下去。 “大人!核收白米六百八十七包!开始发饷吗?”衙门的书办报上来一个数字,洪景来并没有在其中飘没一点。 “可。” 下面的男女一阵欢呼,纷纷喊着“谢万户大人!”“谢判官大人!” 前不久李尚宪发的那点米,一家分下来才几斤,真的也就只是吃一顿年糕的米,如今那可是人手两石白米,还全都是今年的新米。不仅全家能吃饱,还能出售部分,置办身新衣服。 “能否叫营中的船匠单独过来?” “怎么?洪老弟要?” “莱商内有个书(屏蔽)记是我的故人,想替他打一条大船放洋,我也能分润些利润,做这个官的开销不少。” “这是小事!反正右水营都两年没有添过兵船了,他们现在本就是给莱商打洋船。” 很快的,几十名船工被领到了洪景来面前,领到了欠饷的船工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如今听说洪景来有吩咐,很是心甘情愿的过来听用。 “不知道大人有什么吩咐?”一个老船工走到洪景来面前,先是弯腰行礼,然后才开口。 “我出工料,你们给我打一条能放外洋的大船。” 听了洪景来的吩咐,所有的船工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这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日常,毕竟他们本来就是造船出身。 “不过不是普通的船,夹板大船你们知道吗?” 25.退而其次巡防舰 台阶下的右水营船匠们面面相觑,对于“夹板大船”这个词汇似乎很陌生。 “洪老弟,我做这个水军万户也有四五年了,这夹板大船是什么船?” “对面日本国长崎的荷兰人的夷船,莱商的那位书(屏蔽)记说此船甚好。” 洪景来总不能说自己刚去了一趟日本,还和长崎的荷兰人勾搭上了。不仅勾搭上了,还知道欧式的三桅横帆战列舰如今正横行五大洲四大洋吧。 “这么说是红毛夷的夷船?先宣庙大王在位时,全罗道就有夷船来犯,老弟可曾看过旧档?”李尚宪回忆了一阵。 “宣庙时已经有夷船来犯?”洪景来倒是头一次听说。(应为1577年历史事件) 宣祖大王那是中宗大王的孙子,就是大长今那个年代往后二三十年的事情。算算也是隔得相当久远了,那年头居然已经有西洋船只侵入朝鲜。 按李尚宪的说法就是当时一条大概是葡萄牙的大帆船突然出现在全罗道的外洋,在当时澳门到日本九州地区的航线上,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东莱到长崎也才一百六十里而已,大风一吹,半天就到。 也不管他是遇到了强风吹坏了帆,还是遇到了乱流打坏了舵,总之就这么到了朝鲜。 随后自然遭到了全罗道水军的攻击,朝鲜水军天然的认为这大概是倭寇的船只。很不巧的是葡萄牙船上火炮犀利,又有大量的用作去往日本贸易的洋枪和火药,双方随即爆发了相当激烈的交战。 朝鲜水军战船也有不少大铜铳和各种火药箭,但是肯定比不过葡萄牙大帆船上面的洋枪洋炮。临时调遣而来的战船,也不如葡萄牙大帆船高大。 一场冲突之后,人数优势的朝鲜水军基本没有讨着好,葡萄牙方面也无力再扩大胜局,被迫离开,算是不分胜负。 但是很显然,朝鲜的水军曾经见识过欧式的大帆船,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罢了。 “夷船犀利,试着打造一条,倒也不错。”李尚宪作为水军将领还算开通。 “禀告大人,奈何小的们并不会啊……”台阶上两位大人谈得热火朝天,台下的船匠不敢打断。如今两人暂时停住,这才插嘴。 “你们一点儿都不会!没有跟随莱商去过长崎的?都没见识过?”洪景来不免有些失望。 “你们世代船工,居然不会?洪判官不过是这般轻易的要求,没有他这些米粮怎么来?着实该打!”李尚宪眼睛一瞪,摆出一副武将的威严,把台阶下的船匠吓得一哆嗦。 洪景来用余光瞥了一眼李尚宪,这位红脸唱的真好,这不是白送给洪景来的做白脸机会嘛! “诶,万户且不急着打。本官问你们,去过长崎见识过夷船的有没有?” 这样一问,那倒是多半的人都举起手来。毕竟他们没有官方的造船任务,需要讨口饭的吃话肯定要去给莱商帮忙干活打工。 “本官也不强求,给你们工料,让你们试试总行吧。” 毕竟板屋船也是将近三十米长的大船,虽然用的是水密隔舱的方式加强的船体,和欧式大帆船用龙骨加强船体的方式不同。为今之计,洪景来也不可能跑去英格兰或者西班牙绑一个造船厂的船工过来,只能让这帮起码会造船的船匠试验起来。 说完洪景来就把荷兰人送的那座三级战列舰的模型拿了出来,用不用得上这就不是洪景来能够预料的了。 而且五六十米长的三级战列舰这帮船匠估计也造不出来,先弄一条和板屋大船差不多长宽的巡防舰一类的单层甲板三桅横帆战舰,应该还是可以期望的。 至于大炮,这个容后再议! 一堆船匠围着那个模型指指点点,洪景来告诉他们可以一一拆开,这都是等比例复原出来的,真船是啥样,这模型就是啥样。 就是这次洪景来既没有说明书,也没有个人了解,全要靠这帮旧时代的船匠自己去自由的发挥了。 “那大人指定时限吗?”那个老船工继续小心翼翼的问。 “我这一任三年,你们总要让我见着船吧。”洪景来一摊手。 “三年啊,那小的们尽力。”长舒了一口气的船匠们算是应下了。 “那个右水营里有没有储备的兵船木料?”造船没有木头可不行,而且造战列舰的都要上好的料子,那些杂木是完全用不了的,山上砍下来的木头阴干好几年才能使得上。 “这个……”船匠们看向李尚宪。 “李老哥,我托大,用常平价向你买些行不行?” “咱们两个亲兄弟一样,怎么能谈钱?”李尚宪眼神一亮。 “这么着,我任上的平京监营协饷保证克期送到,另外再由判官衙门转拨右水营万户衙门公使费二千两如何。” “哎呀,我都说了咱们兄弟一样,不谈钱!但是嘛……既然洪老弟你盛情难却,为兄我就勉强收下,算是公费。” 右水营的木头又不是李尚宪的木头,反正他右水营有自己的山场,有自己的堆栈,少几截木料多大点事。 这位还算是爱兵如子的万户将军,那也不能真的一文不捞啊。自己家里上上下下也一大票老少等着开火呢,悄悄卖给莱商是卖,卖给洪景来固然便宜一点,可还能落一个人情。 多合算的买卖啊! “行了,也不要你们照着这条大船造,但这形制你们要摸透。”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吩咐完毕,船场右水营里现成的,空在那里。洪景来要用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李万户还指望着洪景来继续给他要两年协饷呢,借用一个船台算什么。 洪景来则把崔正基给他的“公文”转交给他,李尚宪摸了摸,那么长那么宽,多么美妙的兑票的形状啊。也不去看多少,很爽快的一会儿就,签发了两封清欠文书和交割文书,让崔正基的大姐夫带回平京。 他和洪景来则是在万户衙门后厅摆下酒席,欢饮一场。 26.检看大船惊一场 右水营的一摊子事情暂时交代下去,能不能见着响,那就不清楚了。 眼瞧着也已经过年,再过上十几天,汉阳出发的对日通信使团就要到达东莱富山浦。 李尚宪租给人家的板屋大船也终于还了回来,洪景来也有幸去看了看这条还是三个世纪以前模式的兵船。 船长大约二十八米到二十九米,又长又宽。有两面大帆,不装载火炮军械的时候速度还行。由于两侧各有十二支船桨,在近海洋面复杂海况或者无风情况下行动尚算灵活。 作为朝鲜水军中最大的战船,一般是充作各道水军的旗舰使用。搭配水营中的剑船、猛船等小型战船一同作战。 由于配备了大量的大铜铳,这种小口径的早期火炮,在远程上确实有一定的杀伤力。同时还配有吹上天的神机箭这一类的火药箭,拥有灵活兜杀敌舰的功效。 在韩国电影《鸣梁》中,朝鲜唯一名将李舜臣将十二条板屋大船一字排开堵住海道的一侧,准备远程攻击倭船,打沉部分倭船,使得狭窄的海道被壅塞,再借用恐怖的旋流打乱倭船的布阵。 这部电影其他地方不去谈,这一布阵方法是符合作战实际的。在这一点上,倒是没有什么吹或者黑。 这样一条板屋大船,如果在三百年前,到也确实勉强称得上水战利器,国家重宝。 至于如今嘛,大概挨不住欧式三桅横帆战列舰的两轮炮击。 你那大铜铳和一级舰的那种可怕到60磅的重炮一比,也就是个弟中弟! 加上远洋续航能力薄弱,也就跑跑黄海日本海这种几天的近程,委实是应该淘汰了的东西。 倒是李尚宪一副自得的样子,他在任四年多快五年,辛苦维持,就是为了保住这条庆尚道右水营的脸面。 其他水营还能不能有他这样的大船,完全不好说。毕竟已经一百五十年以上没打仗了,他们也没有护航出使日本的政治任务,什么景况很难说。 “洪老弟检看如何啊?是不是威声赫赫的大船。” “委实是大船……”洪景来只能这样回复他,总不能说他是大而无用吧。 听了洪景来的回答,李尚宪以为洪景来被这样的大兵船给喝住,更加得意。 “火器尽在库中,我立刻具装,还重刷船料,保证通信使团来时焕然一新。” “如此便好。”政治任务完成,洪景来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反正朝廷要看的也就是这样了。 营内的水兵两个人一抬,挑着那些什么英字号无敌大铜铳,胜字号克敌飞铳,以及火药铅子,鸟枪神机箭上船。 可洪景来一看,这船不能坐,要赶紧下船! 他的大炮是嵌在一个个木制炮位置上的! 这玩意,要是和电影里一样,来一轮齐射,这船直接就被大炮发射的后坐力给崩散了! 明知道大炮发射会有巨大的后坐力,居然没有炮车!这样后坐力只能作用到船体上,而无法依靠炮车向后滑动卸力。 难怪明明可以铸造更大的佛郎机大铁炮,甚至大发熕,却根本不敢装上战船。 那种千斤以上的大炮装上船,岂不是开一炮整条船都给你直接碎成八瓣了。 不是大炮不如人,万斤以上的重炮也能试试去铸造一个,可这样的长管身前装滑膛炮如果安在木质的炮位上,那要多大的船才能吸收他恐怖的后坐力。 而且就算能承受住后坐力,多这样来几次,整个船体也会受到恐怖的伤害。大大减少船只的寿命,开着开着在海上就给你解体了。 李尚宪你开心就好,好好拿他做旗舰吧! “这便是老兄的坐船吧?不知有没有在船上施放火器过?” “这倒没有,药子都要钱,还不便宜,三道水军衙门经年不配发了。” “若是汉阳来的令监要验看呢?” “哎呀,是了!还是应该试一次,以防万一。”李尚宪本来就心虚,这船他一直租给别人去做生意的,他自己都没上来过几次,要是真的碰上验看,手忙脚乱,考评肯定要难看。 船上的水兵听说要试炮,个个如临大敌,好像要上战场一样。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这什么大铳飞铳肯定多少年没有开过了,指不定是什么情况,猛的去开一炮,连人带炮都给你炸飞了。 “大人,要不还是施放鸟枪神机箭吧,一样的。”一名水军校看水兵们不肯,上前建议。 “混账!要是汉阳的令监要验看你们也只放鸟枪?”李尚宪一把把人撇开。 “就你们几个,放英字一十四号无敌大铳!实心打!不许使奸耍滑!” 几个被指到的水兵如丧考妣,就差哭出来了。一齐上去,跪下来,请求李尚宪别打炮了。 “你们药子减半,施放一发,验看而已。”洪景来看他们的模样,知道他们是真的怕。 一旁的李尚宪想了想,确实不是实战,只要能验看就好了。 “还不快去!” 即使这样,那几个水兵还是不情不愿。 洪景来估计开一炮这船应该不会有事,但还是看了看这里距离岸边的距离,应该有体力能游回去。好像船尾有两个空桶,记住了。 “轰!” 大炮终究是大炮,在距离自己几米外的船板上猛然炸响。先是耳朵一阵无可名状的感觉,然后是刺鼻的硝烟,最后传来的则是船板受到巨大后坐力后的吱嘎声。 下船下船,这船真不敢坐! “哈哈哈哈哈,甚好甚好!”李尚宪倒是兴奋至极,举着手大笑。 “既然检看完毕,如此一切无虞。”洪景来拱手告辞。 “好!回营!” 大船回营,岸边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是被那声炮响吓到的。而且没人想到是炮响,都以为哪桶火药炸了。 等船回来,看大船完好无损,船上的水兵也毫无问题。大家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原来刚才是放了一炮。 几个刚刚放炮的水兵一副逃出生天的模样,飞也似的跑下船。 “洪世兄果然在此!”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洪景来耳中。 27.特命使日制述官 循声望去,不是赵万永是谁! “哎呀,你怎么会来东莱!”洪景来到了东莱连个同水平的吹牛批的人都没有,这地方根本找不到同段位的选手,可寂寞死了。 赵万永作为没有脱离时代潮流,知道英法百年战争和三十年战争的当代“新知识分子”,是这年头仅有的几个和洪景来能同在一个频道的人才。 志趣相投这可是很难得的,你说洪景来惊喜不惊喜。 “奉命前来征调使日洋船,辛苦活儿!洪世兄近来可好呀。”赵万永也高兴的上来,两个人紧紧的握着手。 “这种小事,你行文一道给我,老哥替你办好,何必亲自来一趟。” “难得有机会出京一趟,又能见到世兄。” 两人把臂闲谈,从明政殿前同写一张卷,甚至更前打造蒸汽机就认识。往来之中,亲密无间,甚至还有赠予“插图”的妙谈。聊得来,越聊越亲近,自然喜欢。 “洪老弟,这位是?”李尚宪看洪景来下船就牵着赵万永的手说个不停,知道是来了朋友了。 能和大贵族丰山洪氏做朋友的,必然也是大贵族,认识一下没坏处。 “啊,这位是成均副校理赵万永,奉命前来征调洋船。” “这位是庆尚道右水营水军万户李尚宪李大人。”洪景来两边介绍。 “莫非是前吏判赵令监家的公子,壬戌科状元郎。”赵万永是天下驰名的状元郎,登科当日就要广发喜报,通知全国的,被人记住并不奇怪。 不过洪景来交友广泛,居然能和前吏判家的公子如此的亲密无间。倒是让李尚宪又高看一眼,感觉自己亲近洪景来没错。 而且洪景来还是壬戌科探花郎,可以想见,不出意外,洪景来和赵万永将来会是天然的政治盟友。以赵万永的家门,二十年后四十几岁担任天官,洪景来肯定也会被他援引进入中枢。 就算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抱住这两个大腿,也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区区薄名,有劳大人记挂。还有啊,世兄,年前按资徇历,我已经升任成均校理啦。” 赵万永翩翩贵公子,说话待人和煦春风,加上容貌气度上佳,使人心生喜爱亲近之感。 “哎呀呀,恭喜恭喜,贤弟大才,文学优选,升任校理理所当然。”洪景来那是真心祝愿。 互相寒暄过后,李尚宪知道浅尝辄止的道理,并不打扰两人的亲近。先混一个面熟,就把时间留给两人。 这就是老官僚的眼力见儿,该厚脸皮的时候,城墙都比不过。该退的时候,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这一趟赵寅永居然也过来了,不过他醉心于收集碑帖,模仿石刻。好不容易出京一趟,撒欢儿就跑了,反正有家人跟着,也丢不了。 两个人骑马往富山浦城回转,路上大致聊了聊汉阳近来的景况。金祖淳进任吏曹判书,权势更胜一筹。 倒是有一个消息更加令人关切,洪景来刚出道那会儿,在黄海道担任道观察使的金达淳由于治下发生民乱,又瞒报灾情,被闵廷爀一本严参,直接倒台。 结果几个月后就改任了全罗道观察使,积极镇压天主教徒,并设法网罗罪名陷害金祖淳,得到了贞纯王大妃的格外青眼。 已然被拔入汉阳,担任议政府右议政,成为僻派的领袖人物。此时此刻风头正劲,力压金祖淳和朴宗庆,隐隐有朝中第一大佬的姿态。 说好的金祖淳开启势道政治,可是这么好两年,洪景来只看到他今天斗你,明天斗他,斗来斗去,也只是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距离独掌朝纲,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 “如今已经是主上殿下继位第四载,朝中有没有人提及亲政?” “这个……”赵万永迟疑了一下。 “你放心,我只是一问,并非要如何。” “宗亲中有些议论。” “李书久!”洪景来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这位炮王,仗着宗亲,又算是王叔的身份,在朝廷上四面开炮,无人可挡。 “算是一个,还有些其他。” “王大妃垂帘听政日久,宗亲们总会有些许不快。况且今上大婚已成,年岁亦长,也许……” “咱们位卑权寡,这不是你我能议论的。”赵万永眼神中闪过几丝不同的神采,显然是有看法的,但他并不表露出来。 “也对!” 随后两个人也就简单的聊了聊赵万永前来征调出海洋船的事情,这个只要向莱商的柳成用下一道手书即可。他们莱商有足够的洋船,而且被征调又不是没有好处。 对日通信使团那是正规的合法使团,带上十条八条大船,可着劲的往日本倾销洋货,还不用纳税,这种好事可是只有德川将军死了或者继位才有机会。 剩下就是翻译通事的事情,这个洪景来早就挑好了,六个莱商的本分行商已经写了名册报去汉阳礼曹。保准是身家清白,源流可以查明的中人家庭出身。 “对了,贤弟来不光是征调洋船的事吧。”洪景来反映了过来。 “是啦,补了一个使团从事官,先到东莱安置。” “那……” “舍弟补了子弟军官,去见识一趟。”赵万永知道洪景来的疑惑,他作为外交使团成员怎么还能带家属。 真好! 出身大家庭,年轻的时候就能公费出国旅行,增长见闻,见识外国的风土人情。 洪景来在赵寅永这个年纪,还在老家的山沟里,苦读经书,学习汉语。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考着根本考不上的进士。 “哎呀,光顾着和你说话了,还有一桩事情没有办呢。” “什么事没办?东莱这个地面上,老哥我还有几分薄面,等闲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洪景来在东莱这半年多,也认识了不少人。 “哈哈哈哈哈,倒也没有什么。”赵万永从家人手里接过一卷细绸。 “本官现在宣读的乃是教旨,东莱府判官洪景来接旨!” 洪景来一激灵,整了整大帽,立刻下跪。 “寡人之为国也………兹尔洪景来,素来忠悃,文学优选,抚理富山,通晓倭情,特命为使日制述(书状)官。” 28.日本国王作大君 任命来的太突然,就像龙卷风! 洪景来还好,韩家兄弟和李济初脸色一变。又要坐船了,又要瘫倒了。 “怎么临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命我为制述官。”洪景来接过教旨。 “世兄这个巡海备倭判官怎么来的?”赵万永眼神明亮。 “主上殿下?” “自然是钦命。” “万万没想到啊!那这次对日通信使团的正使是哪位令监,还是哪位宗亲?”洪景来可不希望遇见一个难伺候的。 本来使日就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如果有辱国体,回来直接完蛋。如果再遇上一个不好伺候的上官,那别提多难受了。 “朝中尚未决定。”摇了摇头,赵万永有些尴尬。 “马上行期了,还未决定?” “事出有因!” 这件事说来话长,日朝之间不是直接发送国书的,而是由对马府中藩居中联络。 这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异样的心思? 江户幕府行文到对马府中藩,然后由对马府中藩把日语件翻译成中文版本,再以朝鲜臣子外藩的身份邀请朝鲜来日本。(早期林罗山直接写过三份,汉文的。) 对马府中藩的呈文送上来,也不由朝鲜朝廷接收,而由东莱府使接收。东莱府使也不把原件呈上去,而是抄录一份在自己的上书里,飞马送去汉阳。 合着日本和朝鲜的交往在明面上只是东莱府使私人和对马府中藩的交往,并不具备法律上认可的成文地位。 而且之后,日本发生倒幕战争,对马府中藩的官职出现了变化。东莱府使因为发现对马宗家升官了,这不符合惯例,就拒绝和日方通信,导致日方一度以为朝鲜要和带清过来联合干涉了。 可笑归可笑,但事实就是对马府中藩发过来的文书必定是固定格式,甚至固定纸张和字数,几百年来完全没有改变。 但这次变了! 自明朝开始,中原对日方幕府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始终是日本国王。作为东亚文明的一份子,朝鲜也是接受着朝鲜国王的封号,就像琉球的中山国王一样。 所以朝方一直称呼日本的德川将军为日本国王源某某,但这次出了幺蛾子,日方的文书上写作了“日本国大君”。 大君在朝鲜只是国王嫡子的称呼,比如中宗大王就是晋城大君,仁祖回汉阳住的就是月城大君的府邸。 这就使得字面上,德川将军的地位和朝鲜国的王子一个级别。 日本方面自然认为这个“大君”是大君主,最大的君主这种意思,可在朝鲜就是国王儿子。 所以说德川家齐身边绝对没有一个了解朝鲜的近臣,不然绝对不会在对朝鲜的交往中使用大君的称呼。 德川家齐继位是在天明六年(1786年),掐指一算,上次朝鲜使节赴日还是17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德川家齐十二岁,懂个屁! 全都是他爹德川治济和老中田沼意次操办的,当时写的肯定是日本国王,因为德川治济是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的孙子,御三卿一桥德川家家督。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号称“米将军”,乃是挽救幕府财政,延续幕府寿命百年的中兴之主。 德川吉宗对内对外都以“能干”著称!这意味着他也是一个极为要强的人。命运的捉弄让他先死爸爸再死哥哥,三个哥哥一起踩着点死绝,然后死叔叔死侄子,死到天降大位,凭空落下一个幕府大将军给他做。 这种人要么彻底精神崩溃,要么就精神坚强到极点,会十分要强。德川吉宗很显然是后者,他对朝鲜交往就一直以日本国王自居,而且是以胜国面对下国的姿态。 可如今这个日本国大君,又是怎么一回事? 德川家齐上赶着去给纯宗大王做儿子? 也是由于这件事,这次使日的正使面见德川将军该如何称呼就成了大事。如果德川家齐知道实情,拔刀把人砍了咋办? 倭人凶狡,蛮横无理! 这可是普遍存在于汉阳衮衮诸公心中的固有印象,他们才不会认为日本是个讲文明有礼貌的国度。每次使日,就和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样。 这次要是去了,突然日本方面蹦出来一个勉强了解朝鲜的,告诉德川家齐。 “看见了吗,朝鲜那帮xx看您笑呢,您主动送上去叫人家爸爸,人家大王才十四岁,您都多大了,您叫他爸爸。笑死他们了。” 好家伙!横竖一刀跑不了了! 于是和不久前抢着去清国做贺正旦使那种打的头破血流,甚至就差朝堂上再度开撕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满朝文武,宗亲外戚,没有一个人愿意去! 即使这一趟可以用莱商的船夹带大量的洋货去日本贸易,但是有命拿没命花的钱是不会有人去拿的,能站到朝堂上的,又有哪个是真正的傻白甜。 “怎么偌大的……连一个勇于任事者都无!”洪景来坐到榻上。 “世兄不应该问我呀。”赵万永双手一摊,自己从火盆上接水倒茶。 洪景来听了这话,一时竟无言以对。对啊!这玩意儿问赵万永顶个屁用,问问他爹赵镇宽可能还有点用,问他一个在国立大学做教授的人有个屁用。 “老弟是从事官,这面见德川将军时准备作何应对啊?” “还能怎么办,咱们头上两位怎么应对,亦步亦趋。” “若是交涉不当,应对失仪,回国可就要究办了!甚至贬窜边郡,合户充公都有可能哦。”洪景来不信赵万永这么机智的人全无应对。 “世兄怎么应对呢?”赵万永不回答,而是微笑看着洪景来。 “上头怎么应对,亦步亦趋!”洪景来原句奉还。 两个老阴比会心一笑,互不说破。 ……………正文分割线…………… 上面字数已足,下面是特别说明。全文仅为个人意见,不代表任何一切。 日本方面对朝鲜的外交称呼在不断的变化中,最早由德川家康向朝鲜发出的书信,是由当时的幕府大学者林罗山所写。 称呼为“日本国源家康”或者“日本国源某”,但仅仅是昙花一现。 等到德川秀忠嗣位,德川家康发动大阪之阵,灭亡丰臣氏之后。朝鲜使节以祝贺大阪落城的名义来到日本,当时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就体现出了一种胜者气势。第一次以“日本国王”的名义代表日本与朝鲜交涉,并成为定制。 众所周知的,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十分尊崇朝廷,善待公卿不同。德川家康的江山是用了五十几年的身经百战换来的,期间积累了巨大的声望,不需要借助神话一般的朝廷来增加自己的统治合法性。 所以德川家康是直接拒绝了朝廷那位赐予的桐纹,而以自己家的三叶葵作为最高等级的武家家纹。 这个态度是非常能说明问题的,他意味着江户幕府早期的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在对朝廷那位的态度上是采取压制,控制,利用等态度的。 父子两人包括之后的德川家光,在武家是天下第一人,在公家则为朝廷那位以下第二人,坐席在殿上就是第二位。 于是在对外的交涉上面,德川家就故意采用“日本国王”这一称号,以显示在东亚文明圈中,德川将军是日本的代表者,是最大的实权者。朝廷那位只能管理神道那些神神鬼鬼,满天八百万之类的。 可是封建王权这玩意,会随着百战争胜打江山的统治者去世而逐步衰弱,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后继者既没有足够的威望,又没有煊赫的战功。 加上当时大明灭亡,大量的文人不甘心做亡国奴而逃往日本做遗民。客观上在日本传播了儒学,或者说更直白一点的朱子学。 其中心点的“忠君”的思想! 这个君到底是朝廷那位,还是江户城里的将军?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幕府的御用文人又不给力,没有办法抢占舆论至高点。 于是在五代将军,也就是狗将军德川纲吉时期,由于这位仁兄是以旁支入继“大统”,说白了就是以臣子的身份继嗣。 用一个不恰当的词汇来形容,算是得位不正! 这位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由着朝廷在舆论这个层面上压制住了幕府。这也使得德川纲吉时对朝鲜只自称“日本国大君”。 那些儒学者文人不站在幕府将军这边,不给你摇旗呐喊,不为你张目了。欺负你们武夫大老粗,玩不转文字游戏。 到了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时,这位精明强干,任用大冈忠相等才智之士。而且也意识到了幕府权威衰弱,法纪废弛的局面。 随即德川吉宗就强硬的恢复了“日本国王”的称号,加上这位还是个长命的,十分的健康,可以和那些只会耍笔杆子的文人们拼光阴。 幕府的势力在他的努力之下再度压制了朝廷,成为了日本正式的代表! 不过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他往后德川幕府昏君辈出,连所谓的英名果断的德川家茂实质上也不过尔尔。 他居然亲自上京请求朝廷那位赐予他大政委任的文书,这在整个德川幕府历史上是第一次。 用丰臣秀吉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欲王便王,何须赐封!” 德川将军是自己打下的江山,居然去请求那位不算人的“神仙”下赐他统治国家的权力。这等于幕府彻底向朝廷低头,自动放弃对整个国家最高统治权的法理宣称。 他德川家茂做这种事情,是要向列祖列宗谢罪的! 而到了此时,德川将军的称呼就很卑微的再度变为“日本国大君”。 在与美国人签订的《日美友好通商条约》中,也自称为大君,而非国王,昭示着幕府权威丧失,不再具备代表日本的身份。 一个简单的自称,昭示着德川幕府的兴衰。 29.我为宗亲不修学 又等了七八日,到了行期前最后一刻,汉阳的急驿才终于飞马传报,对日通信使确认。 是咱们洪景来的老恩师曹允大(历史上他应该是这一届对清贺正旦使)担任通信副使,而名震朝堂的“炮王”李书久担任通信使。 一个非常稀奇的组合,弘文馆大提学自然是堂上高官,可是国立中央大学校长怎么就被拱出来做这所谓的通信副使了呢。 而李书久,喷人的话那绝对是天赋异禀,任是谁都要甘拜下风。洪景来自认为是喷不过他的,可他没有对外交涉经验啊! 搞文学的和喷子组合在一起,去恭贺人家成年,这恭贺表文刺激了。 随着传驿的通报,李书久一行也紧赶慢赶往东莱飞赴。不能拖延,二月二十二之前要赶到江户城,不然就来不及参加三月正日的元服礼。 庆尚道上上下下的官吏忙活开了,沿途支应人夫车马,一路马不停蹄的护送通信使团。 到了正月十六日,李书久终于到达东莱,可以喘一口气,这一路上连歇都不敢歇。 洪景来和赵万永齐齐到城拜见,作为使团的随员,还有些公务需要和通信使问清楚。 庆尚道观察使以及东莱府使亲自送曹允大和李书久进入东莱馆舍休息,并准备在晚间设宴,为使团送行。 “拜见老恩师!”洪景来和赵万永终于瞅着空儿,前来拜见曹允大。 另外虽然叫老恩师,但曹允大也就刚四十,不过这年头过了四十也有资格自称一声老夫,这么称呼他很恰当。 “都起来吧,为师也没有茶酒招待你们。” “想吃老恩师的酒也不急于这一时。”洪景来略带随意的笑了一句。 “你也是从五品的判官了,还和在京城时一般不老实!”想起洪景来抱着左传过来打听大王读什么书,曹允大知道这个学生是个不安分的。 “可不能和淡然君子的赵贤弟比啊!” “世兄平白调笑于我。”赵万永就差给洪景来翻一个白眼了。 “好了好了,你们这一科,偏生出了你们两个。” “老恩师教诲犹在耳边。”两个人齐齐低头。 “本次通信使,怎么会点选老恩师?”洪景来很是好奇。 “唉……”曹允大长叹一声,看向隔壁李书久所在的院子。 本次德川将军国书称呼改变一事,朝堂上自然有所争论。朝鲜认为连“倭之首酋”丰臣秀吉都是万历皇帝封的日本国王,你德川家康不过是原本丰臣秀吉的一介臣子,僭越自称日本国王就得了。 如今闹什么幺蛾子,自称日本国大君,这不是和我们闹着玩呢嘛。 朝鲜这时候还是有点骨头的,你揍我,没问题,你有本事就天天揍,天天骑我脑袋上。不然你一走,我就和你对着干。 明明被日本揍的老惨,可德川家康前来通信时,朝鲜君臣难得一致。 滚! 本朝鲜乃是中华礼仪之邦,尔等倭寇蛮夷之国,不配和我交往! 可偏偏德川家康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忍者神龟,我偏不滚!我还来! 朝鲜于是要求日方将“犯陵大贼”加藤清正以及小西行长送到朝鲜,然后将他们送到祖宗陵墓前活活剐了,告慰先王。 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谈,加藤清正当时可以九州肥后熊本五十二万石大大名,属于第一流外样大名,这样的人德川家康怎么可能捆了。 德川家康自然做不到,但他说小西行长已经被我砍了,不信你们可以来日本看,脑袋都可以挖出来给你查验。 而且他们又不是实际开挖朝鲜先王陵墓的人,实际开挖的送来给你们砍了解气好不好? 结果德川家康真的送了两个“犯陵之贼”到朝鲜,也真的被送去朝鲜宗庙砍了祭告先王。 这下朝鲜真没话说了,称德川家康“尚求王化”,积极认罪伏法。终于派遣通信使团去往当时的骏河国,骏河府中城,拜见德川家康。 并公开称呼德川家康为日本国王,正式承认日本国的统治者为德川氏。为表谢意,德川家康随即释还一千三百余名被掳日本的朝鲜民众。 双方的关系从此定下! 你是个国王,我也是个国王! 平等交往! 这么多年了,叫得好好的,怎么就改了呢? 朝中无人肯去,生怕交涉中出现有辱国体的事情,回到朝鲜以后身败名裂,受人唾弃。 外交这玩意儿,一个字一个词,都是需要反复琢磨,才能确定的,一点轻忽不得。 眼见着互相推诿,李书久于是又站上了道德制高点。你看看你们这帮垃圾,君王用俸禄恩养你们,你们不思报国,太混帐了! 一轮炮开完,没人搭理他。 于是他开始指名道姓骂,这种封建时代的“炮王”是什么样的大家都知道。 绝对不就事论事! 我有键盘我怕谁! 什么个人道德,家庭私事,僭越服饰,亏空拖欠,甚至生不出儿子属于大不孝也拿出来骂。 大家知道这时候谁搭话谁倒霉,两眼一闭,修炼内功。 垂帘听政的贞纯王大妃也看这个李书久烦得很,掀开帘子。 “便由汝判宗亲府,通信日本罢!” 大家一听,还是王大妃您高见! “臣等附议!” 李书久那是身经百战了,还能怕这个?出来混,没点手段? “臣为宗亲,少不读书,惟修弓马!” 牛批不!老子不识字!(不识汉字) 我们这些王族,学习了要干嘛?学习了治国理政的道理来篡位吗? 我不读书我有理,我没文化我自豪! 贞纯王大妃一时气沮,这也太不要脸了!这年头连没文化的都这么自豪吗? “那便择选一位文学高选之人为汝副贰!卿为正使!” 下定决心要把这只苍蝇赶走的贞纯王大妃已经管不到会不会伤及无辜了,她只想让李书久赶紧滚蛋,滚的越远越好! “艺文馆大校何在?” “暂时缺任!”金祖淳刚担任吏曹判书,很多位置还在腾挪。 “那成均馆编修呢?” “上月告病!” “弘文馆大提学呢!本宫可记得清楚!” “确乎在任!” 曹允大冤枉啊!又做了一次炮灰! 30.难得一见李书久 安慰了一阵无辜被牵扯进来的老恩师,洪景来和赵万永再去拜会李书久。 即使李书久是正使,也可以后拜见,谁叫曹允大占了天地君亲师的“师”,谁都不能越过这个道理行事。 至于要问的事情自然是国书是否完备,以及通信使大人有没有事情吩咐。 国书在礼曹早就拟好了,也是固定的格式,四六短句,抬头则写为有明朝鲜国王李至日本国王源书。 占一个道义制高点,我是大明册封的,比你这个野鸡自称的来的厉害。 既然武力上我打不过你,我就在文教上、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你们倭寇再厉害也打不过我大明天兵,神宗显皇帝遣杨经略一至,尔等土崩瓦解。 国书内容平平无奇,就是写了祝贺德川家齐君位传承有望,嗣君福永绵长,德川幕府会代代传承,四海平安。 都是套话,和一百年前的文本基本也就是换了一个名字罢了。 “下官斗胆问领判大监一句,捧呈国书时,如何称呼日本国源某。”洪景来以防万一。 “日本国源某乃承替自大明锡封之日本国王羽柴秀吉,源家康乃其妹婿,合日本国礼,可以嗣子之身登任国王。” 嘴上说自己不学无术没有文化,现在看来李书九也不是真的毫无底蕴嘛!起码不会像部分人至今还叫什么丰臣平秀吉,知道丰臣是氏,羽柴是苗字。 甚至连德川家康是丰臣秀吉的妹夫的事情也知道,日本战国时代按照“战国继承法”,亲妹夫还真有继承权。 德川家康不就是自己硬编的一个上门女婿继承得川氏,好赖给自己的松平氏攀上了一个源氏的家门,改了苗字叫德川。 要是是个对日本一无所知,还随时准备重拳出击,绝不唯唯诺诺的上司。洪景来现在就要开始想退路,怎么保全自己了。可是没想到李书九还真有符合段位的水平,那且跟着观望。 “这么说,只称日本国王源?”赵万永看来也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便是如此。” “如此下官明白了,一应礼制,皆听大监吩咐。”洪景来和赵万永低头表示听你的。 “说来,你二人乃是主上殿下钦点之进士,不过才些许时日,已然官任五品,君恩深重,当思报效!”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 表面上重拳出击,暗地里多加试探? 和赵万永快速的交流了一下眼神,李书久这句话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纯粹的倚老卖老,敲打一番。 “大监教训的是。”两个人以不变应万变。 “你二人乃是丰壤赵氏和丰山洪氏出身,代代卿士,世受国恩。主上亦是提拔于你二人,是也不是?” 李书久的话里,这不像是敲打,更像是明白的暗示。纯宗大王简拔你们,你们要忠心侍奉他。 洪景来正想着是不是就回一句“主上厚恩,万死难报!” 对吧!我不死才能报效主上殿下的代代厚恩,我死了就啥都没了。所以主上殿下的恩呢,我就看着报答,能报的时候报一下,不能报的时候也请海涵。 “大监可否明示一二?”洪景来还在想着糊弄过去,赵万永心里已经吃味过来,但揣着明白装糊涂。 “年后主上春秋十四,大婚已成,应当亲政。你二人乃是成均馆儒生,上书言事,要怀公心!” 图穷匕见了!李书久在朝堂上一个人开炮,虽然威力很大,并且还不怕被人弄。但是形不成声势,控制不了舆论潮流。 毕竟老李家都干了四百多年了,不肖子孙显然比能干的子孙要多得多。能够凭借宗亲的身份屹立在朝堂上,还不被人扳倒的就更少了。 看看李尚宪,同样是王族,搁庆尚道的右水营里吃了五年的臭咸鱼。完全看不到什么升官发财的希望,每年还要去东莱府吵架要助饷。 虽然不禁止宗亲们做官,但想要掌权什么的,很难! 李书九在朝堂上的同盟者或者说能够和他呼应的人太少,没有什么有力的支援火力。光一门三二零舰炮厉害是厉害,可开一炮老久了,要是人家飞机炸上来还真没辙。 而洪景来和赵万永就馆的成均馆,一直是士林派的舆论阵地。 以两个人状元和探花的身份,还真有引领儒生的资本。只要两人带头,余下的同科进士还有馆内儒生,就一定会有人响应。 同科年谊,抱团取暖,乃是政治上的惯例。 何况这事情,贞纯王大妃六十几了,他是英宗大王的继妃,乃是如今纯宗大王的曾祖母,活不了几年了。 如今就算恶了贞纯王大妃,最多流放几年,等纯宗大王上台,肯定会重用的。 但金祖淳和朴宗庆二人以外戚的身份分掌权柄,如今势力划分大致完毕。一旦纯宗大王亲政,毫无疑问要争权,他们两个未必肯。 恶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大妃最多吃几年苦,得罪了另两位年富力强的大佬,那就很难说了。 这也是此前赵万永谈及朝中局势时,对于朝中所谓亲政问题,而不愿意多言的原因。人家还有一个前吏判的亲爹,都不敢牵扯进去,洪景来就更不敢了。 反正这事儿,投入和回报很难对比。 看两个人沉思不答话,李书久居然没有一星半点的怒气表现在脸上。 如今他是通信使,两人是从事官和制述官,上司和下属的身份毫无疑问。只要李书久随便奏一个两人有辱国体,那就算没有证实,也会在履历里留下一个很大的污点。 完全就是拿捏住了洪景来和赵万永,如果他不讲道理的话,两人完成出使,回到富山浦所面对的就是囚车。 “你们或许认为本官在胁迫?” “不敢不敢!”这哪里能承认的。 李书久一笑,站起身来,走到院中,向汉阳的方向遥遥一拜。 两人跟了出来,才看到李书久挺身站在院中,身上居然散发出一种气势。用稍微中二,或者沙雕的话来形容的话。 本逼王一生行事,从不需向他人解释! 31.日本招待颇丰盛 从李书久处出来,洪景来和赵万永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这人难道真的是大公无私到只是为了加强王权? 李书久又不是什么大院君,他作为宗亲是绝对不可能执掌中枢大权的。李朝早期那些互相厮杀,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父子相残、手足反目、叔侄操戈的教训太深刻了。 一旦掌握了权势,同样都是王子王孙,能有几个人真的心怀澄澈,不染尘埃? 有机会向最高峰攀登,而且自身还有血统优势,干嘛不上? 所以他李书九最多也就放放嘴炮,管管宗亲,管管礼宾,弄两个钱使使。就算掌握兵权,也肯定是山沟里那种距离京城山高路远的地方。 那他积极的推动纯宗大王亲政,甚至不惜触怒贞纯王大妃、金祖淳、朴宗庆等一干掌权者。 图什么呢? 思来想去,几乎没有什么好图的啊。 如果说钱,那李书久家不说豪富第一,也绝对是富贵人家。作为宗亲,他代为执掌全国的盐田,然后用盐田的收入养活数量已经很大的宗亲。 你说他手脚干净到只取自己那一份?怎么可能嘛!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加上朝鲜这边的盐业虽然垄断,但主要是为了养活宗亲,国家既不从里面获利,也懒得推动盐业的发展。 历代管理盐田的宗亲们不学无术的多,根本不会促进生产,也满足于当前盐价带来的稳定利润。所以这年头朝鲜都没有什么贩私盐的,实在是私盐贩出去的价钱和官盐差不太多。 权力和金钱都无法得到回报,李书久总不会是为了美人吧? 冲冠一怒为红颜?你搁这儿开什么国际玩笑? 稀奇了,洪景来第一次无法从人心上揣测一个人的目的。 赵万永显然也没有想明白,两个人只能略带思索的回到馆舍。 这件事很快被抛诸脑后,伴随着全罗庆尚等处的官办行商汇集,准备赠送给德川家齐以及其子的礼物也大致备妥。 而且很显然的,整个庆尚道的各处水军万户所,水军兵营,以及水军统制使中军,就剩这一条独苗一样的板屋大船。 就这一点来说,历任的东莱判官和富山浦水军万户起码还有一点良心,保全了一点军备。 以通信使李书久为首,使节团官员登上富山浦永嘉台,向汉阳舞拜,随后庆尚道观察使以及东莱府使赠酒宴和歌舞。 港中大小船只升帆,板屋船放一十三响号炮,升起一面白底黑字大旗,只写一个“帅”字。侧面再升起一面黑底白字大旗,写庆尚道富山浦万户。 随后自庆尚左水营而来的一条大船升起一面“翰”字旗,另挂鹿山万户官旗。来自统制使中营的大船则升起“尚”字旗,另挂中营中军射长官旗。 使团一行人登上板屋船,正式出发,跟随的护兵仪仗等人则分乘其他船只。 一同出发的的十余条商船也跟上使船,浩浩荡荡向对马进发。 为应对朝鲜水军大船飞至,自废武功强行毁灭本国造船业的德川幕府则征调一切可用的大船,前往对马“迎接”。 包括长崎奉行的官船,以及肥前佐贺藩、丰前小仓藩、防长萩藩等西国大名的派船。各自悬挂长幡彩旗,整载人马,拥至严原浦。 但是在三十米长的朝鲜板屋大船面前,这些日本官船水军就像是巨人脚下的臭虫一样。 如果有玩过《幕府将军2:全面战争》的人大概就能体会,黑船和弓小早的区别。 也难怪佩里来那么几条算不上顶尖,甚至算不上强大的军舰,就能逼迫偌大一个人口三千五百万,常备军六十万的国家打开国门。 日本这水军,最贴切的形容词是“可笑”。 大概是活在八百年前的旧世纪! “难怪忠武公(李)说我朝长于倭寇者惟铳炮犀利兵船捷大。”赵万永看着在洋面上起起伏伏,最长也不过十几米的日本大船。 “比之我国兵船,确实相差悬殊。”洪景来顺着他的话。 “若要防范倭寇,果然是需要雄壮兵船。”赵万永对李舜臣看来有些推崇。 “若果将蒸汽机安置在大船上,船外包裹铁皮,不用风帆,贤弟觉得如何?” “这……”赵万永有些不好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贤弟慢慢想。” 在日方的水军接到使团船队以后,不停靠严原浦,直航壹歧岛,过蓝岛,在门司海峡赤间关(马关)下锚。 第一天的航程即行结束,使团登岸,萩藩主毛利氏按照规制向使节团送来牛十头,狗百只,作为招待使节团的佳肴。 包括前来做生意的莱商团成员,此刻也获得外交使节的待遇。萩藩专门派出“秽多非人”帮助使团屠宰牛只和菜狗,还派遣家臣作为陪酒。 而使团的官员们不仅有“七五三”的丰盛料理,还专门捕捉日本阴阳地区独有的一种雉鸡作为料理的主菜招待。这种雉鸡十分稀有,往往需要耗费庞大的人力,搜山抓捕。 赤间关的百姓商人也涌出来和看稀奇一样的围观使节团,毕竟上一次使节团赴日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发型衣冠与日本迥然不同的风格,让街边的日本百姓啧啧称奇。 幕府的接引官员则在使团被引入馆舍之后,详细告知了整个使团的行程安排。 濑户内海的航线上仍使用朝鲜自己的船只,由上关(周防国)、蒲刈(安芸国)、牛窗(备前国)、室津(播磨国)、兵库(摄津国)而到达大阪城。 在此下船,同时允许在大阪游览、交易、歇息五日,次后由大阪换船自淀川而至京都,再由京都所司代招待。且未经许可不允许进入上京公卿住宅区,以及皇居禁里。禁止与未得到允许的皇室成员和公卿会面,防止两者之间产生交集。 在京都稍事休整,则开始步行经过专门的“朝鲜人街道”,大致上都是日本闻名的宿场町。从草津、守山、八幡、彦根通过近江国,还会受到幕府大佬井伊氏的宴请。 这样算是走完了半程,通过大垣城,过名古屋,由骏府而至江户。沿途每一位大名都要极尽招待之能事,斥巨资准备飨宴歌舞。 有时还会向通信使赠与金银屏风,铜艺烛台,上等细炭,笔墨纸张之类的奢侈品,以至于新井白石感叹,每一次接待朝鲜使团“倾尽了天下之财产”! 32.江户盛景好画卷 通信使团一行所通过的,无一不是日本各道繁荣富庶的大町镇。 头次前来的李书久和曹允大都不得不感叹,衣食充裕仓廪足,小邑百姓万家户。 沿途各藩镇的大名当然是不在领地,都被关在江户的鸽子笼里。不过留守的家臣们还是按照幕府的要求,整兵备甲,跨马操船,沿途护送。 尤其是途经近江彦根藩,作为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井伊直政所流传下来的幕府谱代强藩,藩府动员武名煊赫至极的井伊赤备队五百骑列队欢迎。 固然马肩高只得一米一到一米二,马上武士也不过一米五高。但是统一赤甲赤旗,看起来就和朝鲜各地的乞丐兵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果然日本国是一个士民殷富,兵马强盛,军威赫赫,地方数千里的大国。 只有洪景来和担任专职翻译的李禧著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叫什么? 波将金村! 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宠臣加情人俄军总司令波将金为了取悦自己的情人和上司,在第聂伯河沿岸搭建起来的完美村庄。 还不是拿来糊弄糊弄不会深入内地,只会流于表面走马观花的朝鲜通信使团。 让你见识见识我日本国的繁荣富强! 而且在大阪休息的五日内,每天都有一帮充满孺慕朝鲜儒学文化,喜爱推崇李退溪的“日本儒生”前来求取汉诗、书画、汉籍。 各个号称是林罗山、藤原惺窝、山崎闇斋的学生,这些人都是日本国内推崇儒学的大学者。先后著述了《本朝通鉴》、《惺窝文集》、《垂加文集》,门人弟子数以千计。 尤其林罗山担任四代幕府将军御前侍讲,建立学问所,乃是一代大学问家。 这些“日本儒生”一个个求学之情充溢于馆舍,有些人凌晨三点就前往使节团下榻的馆舍门口拱手垂立,等待着朝鲜来的文人们为他们指点学问。 由晨至暮,晚上七八点都不愿意离去,喜爱听曹允大讲朱子学。 让曹允大不由得连连感叹,原来海东倭寇腥膻之地,居然也有这么多仰慕天朝王化的士人。这次来的虽然不情愿,但是却可以看到这样“四方向化”的盛景,还是十分开心的。 “不意日本国人倾心王化,至于如此。”赵万永都迷惑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凶狡蛮滑,不服王化的倭寇海盗之国?分明是一个渴慕圣道王学,积极融入中华的衣冠之国。 “是了是了,海东亦有佳人。”洪景来心下冷笑。 真要是喜欢儒学的,那肯定汉文一级棒!江户时代的那些大学者,哪个不是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文学高选。 眼前的这些日本儒生别说会讲汉语了,连汉字认识的都没几个,笔谈都进行不了,全靠通事翻译官从中翻译。 至于曹允大坐在席上讲学,这都是文艺到不能再文艺的字句,通事翻译们根本不能原意解释。可下面的“日本儒生”还是听的如痴如醉,说出去谁信嗷。 使团诸人沉浸在文学鼎盛,倾慕朝鲜中华衣冠文化的盛景之中。 不光是李书久和曹允大改变了对日本的看法,连素来机智沉稳,满脑子都是学问和智商的赵万永都看不清了。 ………… 和现代的日本一样,越靠近江户城越繁荣,过了骏河府中城,看完富士山。进入伊豆相模之国,整修完备的街道,络绎不绝涌入江户城的四方行商旅人,昭示着江户的繁荣。 汉阳不过是二三十万人的城市,就已经是全国瞩目最为繁荣的都会。而江户可是日常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其喧哗热闹自然更胜一筹。 使团中不乏去过燕京的人,同样是百万人口的世界顶级大都会,自然心中无限对比起来。 房屋大小,建筑格局,街道整洁,行人如织,什么都是可以比较的地方。 “世兄是去过燕京的吧,比之江户如何?”赵万永策马并骥。 “你觉得呢?” “应当是燕京更胜一筹!”不假思索,赵万永回答得很快。 “那你还问什么?哈哈哈哈………”洪景来并不回答。 (因为回答了就会有人撕比!) “快看!那是什么?”担任子弟军官的赵寅永指着人群簇拥着的许多短打汉子。 循声望去,四五十个穿着深蓝色羽织,扛着水龙、长杆、飞梯、绳索的精壮汉子正在游行。 江户町火消! “那是江户幕府八代将军源吉宗创立的江户町火消,专职灭火,也兼职治安、缉捕等等。”洪景来也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个年代的消防队。 这年头也没有什么很好看的娱乐活动,加上街道拥挤,能见到町火消游行也是一桩稀奇。 幕府的接引官员急不得,使节团也就看个稀奇。 “去问问这个町火消今天有什么行动?”洪景来让李禧著问问幕府的官员。 看热闹也要看个明白,总不能就在这跟着起哄瞎闹乎吧。 李禧著应了声,往前寻去,找到一个幕府派来的随员。两个人叽里咕噜好一阵,比手画脚,看来李禧著那个九州萨摩方言,让只听得懂江户官话的幕府随员大为头疼。 “明白了明白了,唉呀,是江户城里的开春仪式,江户町火消要登天梯。” “登天梯?”赵寅永在旁边看的开心,他似乎是个很喜欢热闹稀奇的人。 “那个幕府的随员说,马上就能看到了,江户四十多队町火消要集合了。” 这时候随着人群的拥挤,使团也来到了一条运河边。 果然和那名幕府官员说的一样,真的是“登天梯”! 火消们四五个扛住一部起码六七米长的竹梯,梯顶站定了一个火消,没有任何防护和安全绳,仅凭技巧,在六七米高的长梯顶端跳跃腾挪。 人群中欢呼惊叫连连,甚至还有大姑娘小媳妇看的娇|喘不已。毕竟那些上梯的火消一身的肌肉,不是那种很恶心的团块一样,而是线条优美不见一丝冗余的精悍体态。 两边水龙从运河压出水来,向天空激射,水龙交汇,形成明丽的彩虹。 真是好一副江户盛景美画卷! 33.天下第一好生意 德川幕府老中,“白河宰相”松平定信担任幕府慰劳使,亲自出迎至使团下榻的馆舍门口。 陪同迎接的还有幕府高门喜连川足利氏以及旧幕府高门一色氏,这两家都是先代室町幕府的名家。由于血统的缘故,包括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在内的统治者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都赐予俸禄进行恩养。 如今这两家都算幕府高家,区别于其他旗本或者大名的身份,为泥腿子出身的大名,还有没有掌握封建武家贵族礼仪的暴发户们提供文化教养上的支持。 自然而然的,在接待朝鲜使臣的时候,这些高家也要出面,作为幕府的陪衬和指导。 使团人数本次达到四百八十余员,实在是充斥了大量的朝鲜南部商人。别看李书久“一身正气”,曹恩师“儒学深望”,收起名额费的时候一点不手软,直到使团膨胀的太大,不敢收为止。 幕府安排的馆舍在如今的东京日比谷公园附近,这地方几年前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原本居住在此处的松平肥前守(锅岛氏、佐贺藩),因为担任长崎警备役,所以使团的住宿就安排在他家旁边。 如今倒是便宜了通信使团,锅岛家新建的馆舍,还没有人住过,又大又宽敞。 到了馆舍,幕府方面又指派过来几个神官,在庭院里摆下书案,开始写写画画。 “禧著,去看看那些人干嘛呢。”日方要求使团暂时不要分开,在院中稍等。 李禧著放下包裹,挤到人群中,和一个伴随神官来的侍从打听起来。 “阁郎,打听清楚啦,这个是日本国诹访大明神神社的神官儿,过来使免的。” 诹访大明神最为人所熟知的历史自然是日本战国武田氏的武田信玄,他举着诹访南宫上下大明神的旗帜马标,征战三十年。 将他接手的一个仅有区区四万贯领地,贫穷落后的小小武田氏,发展成为五十万贯,天下闻名,织田信长闻之色变的大势力。 诹访大明神自然算是武田氏的守护神,但他实际上也是日本全国的狩猎神。 作为狩猎神,偏偏生在此时日本这个号称不食肉的国度。 好像是一场悲剧。 但也不知道是哪一代诹访大社大祝,开通了他聪明的小脑袋,想出了一个办法。 排骨香不香?烤肉香不香?鸡腿香不香?鹿肉香不香?牛肉香不香? 香啊!怎么不香! 谁不想吃肉啊!吃肉最容易让人满足了。 可是吃肉犯忌讳啊,佛道国家,不能吃四蹄动物呀,吃了要遭报应,遭天谴的呀! 好!我们诹访大明神来为你消灾解厄! 卖赎罪券! 厉害不!天打雷劈让诹访大明神替你来抗!你只要买了诹访大社出品的赎罪券,你吃肉的一切罪愆都将获得赦免。 不仅可以大口吃肉,还可以免罪! 在市民文化大规模兴起的江户时代,大量的肉类料理兴盛起来,诹访大社赎罪券的买卖让江户人都看到了随便吃的希望。 据说丁零当啷的铜钱落进诹访大社的奉纳箱的那一刻,你吃肉的罪孽都烟消云散啦! 在其他神社失去庞大的领地,生活日益艰难的时候,诹访大社靠卖赎罪券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嘴角流油,快活乐无边。 洪景来拿到手里,定睛一看,一张“鹿食免”,一张“牛食免”,这赎罪券生意真好做,只要长了脚的小动物都可以分类开来卖。 以后是不是还要什么“羊食免”、“犬食免”…… 真是不能小觑了古人的智慧啊,诹访大明神就是个木头像,这赎罪券卖了能有啥本钱。也就用点笔墨纸张,成本无限为零。 难怪地球另一面的德意志诸侯,为了卖赎罪券的收入,都可以起兵和宗座干一仗。 这钱太好赚了,这世上最无本万利,且永远无限卖的生意,也就是这赎罪券了。 “这一张免许券要几个钱?”赵万永也稀奇着呢,这年头居然还有卖赎罪券这种生意。 “一张二十四文钱。”李禧著显然打听的很清楚。 “一张二十四钱?我们这岂不是要一千张,两万四千钱!”赵万永有些莫名。 “真是一笔好生意啊,江户人口百万,日本国人丁三千万,日进斗金不为过。” 和几人说的一样,一名幕府的随员,从一个布袋里掏出用桑皮纸捆扎好的金判,当场为使节团买单。 这样之后,松平定信才为使团送来需要使用的牛、鹿、野猪,这些都是由江户的“秽多头”秽多弹正(真人嗷)安排人手宰杀好送来的。 为了吃这么一口肉,松平定信和幕府方面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双方约定明日过来确定在江户的行程,国宴何时举行,觐见何时举行,以及使团的正使安排在哪里观看嗣君的元服之礼。 日方一走,馆舍里活络开了,分肉生火,厨房里有幕府送的薪炭,锅碗瓢盆也是现成的。 至于蔬菜,就没啥办法了,这年月将军也吃不上什么新鲜蔬菜,腌萝卜管够,其他的没有。 另外就是海鲜,江户湾里日夜都有捕捞渔货的船只忙碌,不然也供应不了江户这个人口百万的大都会。 幕府方面也派了町奉行麾下的同心众,指挥人手送来海鲜。还有特别招待使团官员的大鲷鱼,也按照人头给足。 最后就是留了四十个下人在馆舍,方便使团官员们支应。 “阁郎,你猜我刚刚听到了什么?”李禧著提着一大壶热水进屋。 屋里洪景来和赵家兄弟两个正在歇息,骑马大半天也够累的。 “有话直说,卖什么关子。”把茶壶接过来,给另外两人倒了茶,洪景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们派过来的下人说,明天江户河原有人要被砍头,还是武士呢,好几个。”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也就这点东西了。 “那几个武士犯了什么罪啊?贪污受贿?鱼肉百姓?还是藐视将军?” “都不是呀!听说罪名是丧土失地,失守官厅城池。” “丧土失地?”别说是洪景来了,连赵万永也不明白咋回事。 1803年的日本,是被谁入侵了? 34.露西亚试图南下 这年头能碰着日本国的? 也就俄罗斯了! “我来猜猜,是不是被露西亚国给攻打了!”洪景来故作高深。 “诶!阁郎怎么知道的,就是露西亚国!”包括李禧著在内的屋中三人,齐齐望向洪景来。 露西亚国是什么国?在座的当然没有一个认识的,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还是刚刚李禧著进门之后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可洪景来不一样啊! “平独镇露大波波”这个词,别的网友不敢保证,可看到这本书的读者哪个不清楚? 波兰立陶宛曾经最阔的时候,拳打瑞典,脚踢沙俄,维也纳爆捶奥斯曼土鸡,至于德意志或者说普鲁士以及更久以前的条顿都不用说了。 哪个没有吃过波兰的亏? 这个独可不就是独伊士(德意志),而这个露,自然也就是露西亚,目前的沙皇俄国咯。 如果洪景来没有记错的话三四年前,沙俄开拓远东和北美的急先锋俄美公司总部就已经迁移至沙俄的首都圣彼得堡,并正式对外公开招募股票。 当时就集资了超过五十万卢布,甚至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都购买了二十股。要知道这年头的五十多万卢布可不是将来那啥解体以后的废纸,如今一卢布价值078g黄金,在著名的小说《罪与罚》中拉斯科尼科夫给索尼娅二十卢布就举办了一场很体面的丧礼还包括丧宴。而索尼娅的处子之身卖了多少钱呢?足足三十卢布。 顺带一提的是,这个年头俄国农奴的价格也是有数据的,五千户农奴赎买土地和人身自由的总价格为一百五十万卢布,连本带息十九年付清的总额。 “怕是虾夷地受到了露西亚国的攻打吧。”洪景来闲适的坐下。 “这……神了!”李禧著直竖大拇指。 前一年,时任俄美公司船长的俄海军军官赫沃斯托夫,率兵从堪察加半岛出发沿千岛群岛一路南下来到择捉岛,袭击日本在当地的哨所,捕走哨兵五人,并且纵火掠夺。然后又袭击了该岛シャナ地方的日方官厅,轻而易举的就把日本官厅给攻破了。【注1】 俄国人还袭击了樺太(日方称呼,俄方称萨哈林,中方自然就是称库页岛)南部等地,最后甚至还到了虾夷地松前藩福山城,对松前奉行进行了一番武力威胁,然后才沿樺太北上返回了俄国,气焰十分嚣张。【注2】 至于这些沙俄海军前来袭击日本的原因也很是可笑,由于以前的使节亚当拉克斯曼请求和日本通商的要求被时任老中松平定信给拒绝了。 恼羞成怒了! 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你不听我的,我就要揍你!我管你是不是无辜的,我管你的想法是什么,我觉得对就行了。 于是最后事态就演变成这样了。 “世兄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赵万永斜支着脑袋。 “所谓了露西亚国就是我国所谓的罗禅国,亦即大鼻鞑子!” “大鼻鞑子!”三人一同恍然。 “是咯!自清初以来,大鼻鞑子屡犯龙江以北各界。在康熙年间南下时为清兵所阻,如今则改为向东侵犯,这日本国虾夷地恰好就在他们搜掠的方向上。” “去年庆兴郡鞑兵大犯,日本国虾夷地亦遭鞑兵搜掠,这大鼻鞑子是要大举南犯了?” 舍科夫这件事过于巧合的和日本虾夷地遭到俄罗斯入侵的时间重合,自然而然的也就会引起赵万永的遐想。 对日通信使团本来就肩负着搜集日本方面消息的职责,这和去往清国的使团是一样的。路上所见所闻都要记录下来,何况是大鼻鞑子连续南侵的消息。 他赵万永是使日从事官,负责这玩意儿,上心也很正常。 面对赵万永的疑惑,洪景来当然很想说说一句光辉伟大又正确的“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 不过这话说了估计他也明白不了,索性洪景来也就不提。而是表示想去江户河原看一看。那几个要被处斩的幕府官员其实是多少有点冤枉的。 其他几个人听说是大鼻鞑子入侵,自然也来了兴趣,立刻响应洪景来的提议,反正去看看不过是多费些腿脚罢了。 找来一个幕府派来的下人,给了他一粒豆银,喜得那人眉毛都要挑到脑后去了。就算李禧著的萨摩方言再烂,在他那里也是一遍就能听懂。 屁颠屁颠儿就带着几个人到了河原,并且还仗着身后是朝鲜使节官员,狐假虎威,用力排开人群,抢了一个好位置。 映入洪景来几人眼帘的不是什么刑具或者骇人的刀斧手,而是两个大鸡笼。就是真实意义上的那种鸡笼,只不过大了许多,里面的囚犯只能蹲着或者盘腿坐着,无法行动。 据说二百年前的宇喜多秀家就是被关在这样的鸡笼里,从萨摩一路被人挑着游街送到江户。然后被江户幕府判处了流放之行,终身不得释还。 这大概就是日式的游街示众了吧。 四五个举着枪的卫兵守在鸡笼旁边,另有两个卫兵则守着一面木牌,上面是一封告示。大概意思就是这两个人身为地方官员,没有守卫好自己本职的官厅所在,被人给攻破了。 要是死了也就算了,起码无功无过,孩子还能继承职位家门。但是这两个人跑了!而且是毫不回头的就跑了。 连下属建议留在当地打游击,袭击俄军,等待幕府救援大军前来的建议都不听。 所以告示上给这两个武士的评语是“无耻之尤”! 本来犯了错判一个切腹也算是成全了武士的体面,判斩首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如今还要关鸡笼游街示众。说来也算是脸面丧尽,名声不存了。 “我为何没能战死于择捉岛……”旁边一名脸色不佳的年轻人语意哀伤。 【注1】:实际指挥官为赫沃斯托夫海军上尉与达维多夫海军少尉,现在的研究暂时上是说这只是俄美公司开拓对日贸易不成,自行决定的军事行动。 【注2】:实际发生于1806年,此处为行文提前发生。 35.幕府尚有有识士 “我为何没能战死于择捉岛……” 洪景来听到了,而且听懂了! 因为这是用吴语浙江方言说的中文,而说这句话的明显是一个日本人。 这人在刑场,说自己没有战死在择捉岛,说明这人应该是鸡笼里那两个幕府武士的同僚。至于说汉语,那应该就是怕在此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这年头会汉语的基本是知识分子读书人,或者高级武士公卿,然后就是对朝鲜对清贸易的商人了。 很显然这刑场附近都不过只是看热闹的普通百姓,既不存在什么慷慨儒生,也不存在什么富商大贾。 “阁下是择捉岛的同心?抑或是与力?”洪景来对这人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俄国入侵日本的规模。 眼前这位很显然是目击者,甚至当事人,了解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 舍科夫轻而易举的带着三四十骑骑兵,穿越龙江下游的海岸到达庆兴,很显然他们对于远东这一块的窥探不是一天两天了,走的轻车熟路。 “嗯?抱歉!………”那个年轻人很显然没有想到在场的居然有会汉语的。 等一看洪景来那颇有民族特色的宽檐大纱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被几个朝鲜人给听见了。自然而然,下意识的就准备拒绝。 作为德川幕府的武士,这年头大多还抱有闭关锁国,排斥外洋的心态,并不奇怪。 “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去年的夏月里,露西亚国约四百骑兵裹挟着属国蛮夷三千余骑,侵犯我国的边疆,攻破了我国的城池。我听阁下说择捉岛,想必阁下是露西亚来袭的亲历者。 所以能否告知一下露西亚国的兵力如何,装备又如何,其余的一概不问。纯粹只是出于唇亡齿寒之急迫心情,并无其他……” 洪景来说的诚恳,那个年轻人一字一句地认真听完,等听到原来去年朝鲜也遭到了沙俄的入侵,表情终于有些变化。 “敢问阁下是?” “在下乃是有明朝鲜国庆尚道东莱府判官,在此次的使团中担任制述官,这几位也是使团的随员。” “唔,那在下只能告知露西亚国的战事情况,也请大人将贵国的战事细细告知于我。”年轻人纠结了一会儿。 “这完全没问题!”洪景来爽快的答应了。 赵万永轻轻的在洪景来耳边说了句谢谢,他还以为洪景来是为了帮他询问日本国的消息,好回去交差。 几人从人群中退出,洪景来打发走了那个下人,反正李禧著认路,也不怕走丢。 本想邀请人家去幕府安排的馆舍里谈,但那年轻人说有碍幕府体制,不愿意去。于是找了一个兼营某种生意的酒屋,毕竟在江户河原,这过去不远,可不就是那啥一条街。 “去年六月,我在择捉岛的沙那地方,测量当地的地理情况。” “原来贵国已经开始测绘虾夷地方的舆图了吗?”洪景来对这个也蛮感兴趣的。 “对!测量完虾夷地方之后。我还会去桦太地方继续测绘,只是如今身体不允许。” 洪景来心下暗暗吃惊,原以为日本闭关锁国正是最后一段严禁期,万万没想到居然已经派遣武士官员测绘库页岛的地图。 对于当地的领土野心,原来早就是昭然若揭,真真是不可小觑。 “还是说露西亚国的事吧。”洪景来点了点头。 “其余的我说不太清,但是露西亚的兵卒各个人高马大,深鼻高目。不用刀枪,而是专用铁炮,但他们的铁炮上装有枪头,便于近身搏战。看似简单的几式,却让当时在官厅的侍卫完全无力招架………” “嗯嗯,那兵力呢?” “那倒是不多,登岸的也就三四十人,大兵船上不知道有多少。” “贵国官厅有多少人呢?” “遇袭时二十余人。” “那倒也非战之罪!我国招讨大使闵公招募了上万大军才击败了鞑众三千余骑。” “是的,那些面貌凶恶,像是长毛鬼一样的夷兵十分悍战。”听闻朝鲜是用三倍以上的大军才击败俄国人,那年轻人猛点头。 他见识过欧式陆军操典下用棍棒教训出来的列兵,自然知道他们的厉害。 而很显然的,幕府的上层们认为敌攻我守,敌兵不过比他们多十个八个,他们都守不住官厅。委实是一堆不堪之辈,这都打不赢,都应该论罪。 而年轻人接下去说的也很符合德川幕府历来的行事风格,战死的功过相抵,子孙奉公。 没战死的,分逃跑和没逃跑的。逃跑的如今正在鸡笼里,准备处斩。没逃跑的则视情况,判处切腹或者监禁。 至于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受重伤,被人给运了回来。幕府方面以为他是挺不过来了,把他按战死那一类算,所以没有任何处罚,无功无过。 而他的同僚兼好友,由于跑路了,于是判了斩首,一堆人就他活了下来。他深深的懊悔于此,以至于说出了怎么自己没死在择捉岛的话。 “那露西亚的兵船如何?”洪景来只能表示一下同情,实际上也爱莫能助。 “三座长桅,又长又阔,还装有好几门南蛮大筒,比之铁炮不知道犀利多少。” “应该和长崎的荷兰船差不太多吧?” “是了是了,差不太多,可能再小一些吧。”因为有了对比,那个年轻人比划了起来。 之后几人又交流了一番关于舍科夫他们入侵边界的事情,洪景来本来就是口才便给的人,添油加醋的把舍科夫他们描绘了一番。 不仅那个年轻人,赵家兄弟和李禧著也听的一愣一愣的。 毕竟洪景来那是全面战争游戏打了几千小时的人才,吹这点牛批还不是和玩一样。糊弄你这么一个小年轻,简简单单。 一番长谈下来,那个年轻人和洪景来还颇有些投契。洪景来也发现这个年轻人不像其他蒙着眼睛不看世界的人,这人有危机感,知道欧洲列强比日本强,日本应该加强军备,用以应对。 不支持开国,但支持攘夷! 有点矛盾,也有点现实。 “在下洪景来,未曾请教阁下?” “您可以唤我间宫伦宗。” 谁? 36.间宫伦宗结善缘 间宫伦宗!那不就是将来世界地图上第一个以日本人名字命名的地理名词的间宫林藏! 当然啦,间宫海峡这名字估计知道的人也不会太多,洪景来上辈子其实也完全不知道,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但是在另外一桩事件中,却让洪景来牢牢记住了这位间宫林藏! 不论其人如何,这位间宫林藏对中国有一个在现代意义上的贡献! 这个贡献几乎可以说是拿起来啪啪啪啪打日本政府的脸! 钓x岛纠纷由来已久了吧,虽然这主要是由于以前的果党不作为,以及后来的米国结束对琉球托管,直接把地方转移给日方等多重原因造成的。 但是很现实的,这个小岛如今并不是由中方占据,甚至在主权上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时的争端激烈,只要是个上网的应该都有印象。 甚至有保钓者试图登陆小岛遭到日方攻击,落水而死的事件发生。 当是时,中方拿出了一份在明治维新时期威名赫赫的文书出来,啪的一声就甩到了日方的脸上。由于文书还有美国人的副本,日方想不承认都不成。 而这份文书就是江户时代著名学者林子平的《三国通览图说》,这本书还有荷兰本,德语本之种。但这都不重要,大家只要知道当年日本在与英美等国交涉小笠原群岛的主权归属问题时,曾将百年前的《三国通览图说》作为证据呈交出来。 如果大家不认识小笠原群岛,只说其中一座最著名的小岛大家就认识了。 硫磺岛! 由于这本书属于国家主权划归证明文件,日方肯定不能拿出来啪啪打脸,而当时中国方面,就拿出了这本书。 因该书中的《琉球三省并三十六屿之图》,清晰证明明治维新之前的日本,钓x岛及其周边岛屿被视为中国(清国)领土,而非琉球王国领土。 你说这书是伪造的? 好啊!把小笠原群岛吐出来! 你说这书不是伪造的? 好啊!钓x岛属于中国! 至于间宫伦宗在这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三国通览图说》的作者林子平由于大肆渲染俄国南下入侵日本的威胁,遭到了当时的幕府老中松平定信的敌视,两人的意见完全不同。 一个不过是小小的儒生,一个却是幕府的宰相。 谁胜谁负,不言而明。 最终林子平的其他著作,包括《海国兵谈》在内的,一律查禁,同时所有的雕版全部销毁。至于林子平本人,判处幽闭,最终于失意中幽闭而死。 照理说,林子平的著作不会流传了。但是眼前的这位间宫伦宗保留了手绘本!不仅保留了,还悄悄传给别人看!传阅也就算了,他还复制黏贴继续手抄传播! 你说他算不算帮过中国一个忙? 至于他这个人其他的什么测绘才能啊,外语才能啊,对于国家政局的见解什么的呀,其实都可以忽略。 抄你一份《三国通览图说》回家供着,指不定哪天就有用了呢! “大人似乎对在下的名字很是惊奇?”间宫伦宗看洪景来的眼神都飘了,有些疑惑。 “啊啊啊啊……没有没有没有!就是在想间宫氏似乎不是一个有渊源的苗字。” “这个呀!当然不是,在下只是农民出身,因为受雇于江户町奉行,得到了苗字带刀的赏赐,所以才有苗字。”间宫伦宗到是说的洒脱,直接就把自己的老底给抖了出来。 “以我的了解,贵国也是士农工商,分作四民。想要变换身份几乎无有可能,你居然以农民之身,得赐苗字带刀,实在让人敬佩!” 果然能在史书上留名的绝对不是菜鸡,在阶级流动几乎完全停止的江户时代末期,间宫伦宗居然能够从一介农民升格为士。这要多么厉害的才学,才能让早就利益分配不均,自身都无法维持下去的武士阶层,吸纳他进来,让他进来分一杯羹。 “不过是算数学的好些罢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间宫伦宗挥挥手,笑了起来。 “不必如此自谦,有才学者应当受人敬佩!”洪景来好生的恭维了他一句。 由于语言上尚且可以正常交流,几人聊得算是十分畅快。等到华灯初上,该有的酒菜上齐全,该陪酒的佳丽拥上来。 尤其是洪景来根本不差钱,让店家尽管挑好的来。用纸条裹好的金判,洪景来取出一扎十枚,轻巧的拆开,毫不在意的递给店家两枚小判(二两)。 这价码,就是花魁也不过如此了! 自然的,只要能弄来的山珍海味,果酒点心一概似流水一般送了上来。至于来的艺伎嘛,洪景来不太喜欢,主要是粉底太厚。 可架不住间宫伦宗把持不住啊,他一个小小的幕府雇员,一年到头挣不了二三十两黄金。洪景来刚才随手递出去的两枚小判,顶的上他一个月的工资。 固然他吃饱穿暖什么的是毫无问题的,可是高档会所他能去的起?想想也不可能嘛! 如今沾了洪景来的光,他本是又不是什么持身君子,不吃白不吃。一阵嬉笑下来,玩的又开心,聊得又对味,知己也不过如此了。 宾主尽欢,洪景来和他既然相互投契,也就不再遮掩什么。不仅要了地址,还约定如果有空会找他去玩。 这时候间宫伦宗也不提什么幕府体制,不能与外国交往之类的。很爽快的一口答应下来,还说什么只恨没有早点认识洪景来,不能像今天一样畅论古今。 在街口分别,看他有些醉意,索性就帮他雇了个牲口,替他付了钱,把人送走。 洪景来一行则慢慢走回馆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饭后溜溜消化消化。 “洪大哥,你说日本国会不会开国?”性子有些跳脱的赵寅永见识了间宫伦宗,大概是察觉到日本的中低层武士出现了改革的苗头。 “开国吗?这二三十年不可能!”洪景来笑笑。 “为什么呀?” “开国后,对那座城中的将军有什么好处呢?”洪景来摇摇一指。 万家灯火之中的江户城天守阁,仍旧显得高大威武,只不过在夜晚的灯火中,有些虚幻而已。 37.德川家齐颇不快 (昨天的更新涉及钓x岛争端,肯定是回不来了,去某度上看看热心网友的更新吧。) 第二日,幕府奏者番,水野长门守前来馆舍向使节团通报幕府对使团的日程安排。 某日捧呈国书,某日将军于江户城内御花园设宴款待,某日会见朝廷的武家传奏并确认席次,以及最重要的三月初一正日参加嗣君的元服大礼。 没有什么洪景来需要表现的地方,唯有再次确认捧呈上去的国书是否有错别字,有忌讳字之类的云云。 幕府的招待自然是很不错,完全挑不出错来,丰盛至极。 事前所担心的幕府将军称呼问题似乎完全无人在意,包括松平定信在内的幕府高官对于使节团始终称德川家齐为日本国王源家齐毫无不满。 甚至在交谈中部分情况下直接笔谈,也同样写日本国王源,除开第一次稍有疑惑之外,居然也完全没有指正。 于是李书久、曹允大以正副使的身份,赵万永以从事官,洪景来以制述官的身份登城接受德川家齐的接见。 这时候就不是穿圆领纱袍戴双翅乌纱帽,而要换上梁冠礼服,用上好的漆盒封好国书,再用五彩丝线交捆而成的绒绳绑好。 江户城一分为三,表奥、中奥、大奥。大奥自不去提,那是将军的后宫所在。日剧《大奥》表现的淋漓尽致,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以后,连重超过三十贯的木箱都不允许进入大奥。 说白了就是防止里面的女人私通男子,这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封建君主都一样,哪能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戴绿帽? 反正只要进了大奥,基本上这辈子就不可能再出去了,人身往后的数十年将再也无法见到任何一名除将军外的男子(除非做到御中臈以上)。 大奥与中奥由一条两头封闭的走廊相连,走廊上系满了铃铛,故此称为御铃廊。 中奥就是将军日常起居生活以及办公的地点,这里是有男人可以进出的,将军的侧近们,幕府的老中、大老、各奉行都可以登城入内。 德川家齐接见使团的地方自然也在中奥,会有松平定信以及御三家之当主作陪。 至于表奥,就是普通幕府臣子办公的地点,幕府的事务那么庞杂,管理一个三千五百万人口的庞大国家,他的政治中枢自然不会是只有几个人。 算上所有的雇员,怕不是每天有上万人奔波在登城的路上。 洪景来站在一条走廊上,幸好手里还有一块笏板,不然能无聊到手都没处放。 按照约定巳时初(午前九点)登城,德川家齐在巳时一刻(九点半)升殿召见,但是很无奈,德川家齐不准时。 幕府方面没有给出原因,但洪景来大概是知道原因的。 御台所,也就是将军的正室夫人在洗澡! 这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事,但德川幕府走到他的第二百个年头,陈规陋俗数之不尽,德川家齐又不是什么锐意改革的明君,自然被条条框框限制的死死的。 御台所早上五六点起床,反正德川家齐是个“风流”君主,老婆一大帮,孩子有记载的就超过五十个,谁知道他昨晚上又和哪个小妖精睡觉去了呢?(开玩笑啊,有档案的) 反正御台所就正常起床,然后侍女们三点不到就起来给她烧洗澡水了。她只要略坐起身,慵懒闲适的去洗澡就行。 一般直接侍奉洗澡的侍女有六个,三个在池子旁边,三个在外边照应,剩下十几个干杂活。 那三个在里边照应的也不是为了给御台所擦背或者捏脚什么的,是为了捧着御台所的头发,防止头发湿水。 等御台所洗完,外面的三个侍女就为她穿衣。这里就有人疑问了,不擦干就穿衣? 没错的,就是不擦干就穿衣!大概准备二十件以上的木棉中衣,给御台所穿上,然后吸了她身上的水,马上换新的再穿,一直到木棉中衣把御台所身上的水吸干。 至于理由倒是很简单,御台所是将军的正室,她的身子只能将军摸,别人不许摸! 等澡洗完,就要梳头,由于没有吹风机,头发又长,洗了不易干,所以御台所也是不天天洗头的。甚至还用头油来梳头,保证头发顺滑光亮。 然后才是化妆,人家的粉大致上也就是拿一个粉饼扑一扑,御台所用的粉是按照“两”计算的。 德川家齐就算天大的事情,也只能搁哪儿等着,等他的出身皇室的老婆准备好。 然后吃早饭,一定要夫妻在一起吃早饭,显示国泰民安,四方平静,夫妻琴瑟和谐。 这么一圈忙完,很显然德川家齐没可能九点半就完事。 等吧!还能咋滴? 大概到了十点,德川家齐终于升殿,接见朝鲜通信使臣。 实际上让洪景来在中奥的走廊上足足罚站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能有任何怨言,谁叫德川家齐是日本国王呢。 步入殿中,这大殿还有个花名,叫做“千张殿”或者“千叠殿”,看名字就知道,是有一千张榻榻米大小的大殿,乃是将军在正旦接受天下大名朝拜的大殿。 主榻上还假模假式的垂着竹帘,两侧坐着幕府的谱代重臣和亲藩大名。 到了这种场合,即使是十万石的大名这时候也只能变成通传的奏者,站在廊下高喊,让使团入殿朝拜。 坐在德川家齐左手边的松平定信高声唱名,有明朝鲜国领判宗亲府事,通信正使李书久。 李书久这时候不会怎样,规规矩矩的向德川家齐大礼跪拜,日本国王就是日本国王,以前大明封的,高他一等。 随后众人一一上前拜见,李书久从洪景来手中接过盛装国书的漆盒,恭敬的低头弯腰送到垂帘的前面。 然后由幕府方面的官员接收,再转递进去交给德川家齐观看。德川家齐看完,会说一句“远来辛苦!”之类的安慰话。 然后整个接见的仪式也就算结束了,大家就可以散场,等待次后的将军赐宴。 洪景来心想着终于要结束了,正准备低头谢恩离开,却见到德川家齐猛的起身,转身就离开大殿,显然怀有怒意。 38.一字避讳生烦恼 德川家齐就算隔着那道垂帘,那怒气也无法遮掩住。终究是统治三千五百万人口的大国之君,其自身所蕴含的威势不可小觑。 将军离席,自然觐见仪式也到此结束。但不论是在殿中的幕府重臣亲藩大名,还是朝鲜通信使节团的成员们都知道,这事儿恐怕要糟。 问题绝对出在国书上! 但是洪景来之前再三确认过国书,德川家齐往前的五代将军,六代家宣,七代家继,八代吉宗,九代家重,十代家治,所需要避讳的一应单字绝对都没有出现在国书中。 而第一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的康字也绝对没有出现,礼曹的官员再汰烂,也不可能出这种低级错误。 东亚国家,封建体统最重视的就是这种包含在宗法关系制度中的东西,甚至写错了能上升到侮辱某国国体的程度。 “国书出了什么问题!”李书九走在前面,他文化水平稍差,但也通篇阅读过国书,印象中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 为了不影响两国感情,即使平时大家都叫倭寇什么的,甚至委奴什么的也不是没有人叫,但到了国书上还是会万分小心这类词汇。 “应当不会啊!国书我出发时就反复确认过,无有错误啊!”曹允大一个头两个大,他是贞纯王大妃专门派来担任文学之臣的副使,国书出问题的话,他绝对跑不了。 “大监,我和赵贤弟昨日捧呈之前也再三确认过,日本国王源氏历数五代先君之讳字都一应俱无!绝无错漏!” “是的,洪世兄与我反复诵读过!”赵万永也搭茬。 “不行不行,你们回到馆舍,应该能把国书全文默下来吧,立刻呈一份给我!”李书九有些心烦意乱,如果使日事务上出现事涉国体的问题,他就是贵为王叔也肯定要完蛋。 一行人各个心急如焚,就差跑回馆舍了。也幸好赵万永博闻强记,又和洪景来昨日反复阅读过国书,如今挥笔立就。 李书九二话不说就拿了过来,通读一遍,和他记忆中完全相同。随后就递给曹允大,也让他确认是否和呈上去的国书一样。 四个人反复一圈,就是这份! 可明明没有犯忌讳啊! “错在哪里呢?”李书九盯着座下三人。 “赵老弟你再确认一遍,有没有默错。”明知不可能,可洪景来还是让赵万永再确认一遍。 赵万永虽然已经百般确认,但如今毫无头绪,只能拿起来,边读边看。 “……锡光肇于六十六国……” “等等!”洪景来灵光一闪。 “光为三代日本国王源家光之名讳!”正在反复背诵历代幕府将军的洪景来大声道。 “三代将军?何须避讳?”曹允大面色先是疑惑,又转变为叹息。 他说的不错,不光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实际上祖宗避讳,也是五世为讳。历朝历代等传到了第六任或者更后任的皇帝的时候,就会把除开第一任太x皇帝以后的先帝移出太庙,换到附属的庙宇里。 普通家族,也是讲究五服为郎,出服为党。五代内的亲属才算近枝亲属了,五服外的就算住一起实际上也只能算半个亲戚了。 而此时的德川家齐都是第十一代将军了,哪里需要避讳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名讳。 洪景来没有答话,而是取来纸笔,写下“锡光肇于六十六国”这一句话。这句话如果用正确的写法应该是“赐光照于六十六国”! 纯粹的吉利话,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就是称颂你们德川家统治日本很棒。 但是这年头往往喜欢用通假字(或者是别的某种原因),硬是要写作“锡光肇于六十六国”。这事情坏也就坏在这么几个通假字身上。 “肇”这个字是开始的意思,也是一个美字,并不能说用错。但把他加进整个句子,以光代表德川家光为前提,就是大大的不敬。 句子便可以理解为,上天赐下德川家光这位君主来开始统治日本六十六国。 这等于是直接否认了前两代德川家康、德川秀忠担任将军的合法地位,且还真的就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 德川氏是丰臣氏的臣子,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在事实上都是丰臣秀吉的臣子,在丰臣家还存在的情况下,那这两位就是臣,而非君!自然也非日本国王! 而巧合的是,德川秀忠之妻阿江为人有些妒忌,不喜欢德川秀忠寻花问柳,对于德川秀忠管得很严。偏偏这位一连四胎全部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以至于德川家康甚至准备在德川秀忠的弟弟中挑一个儿子过继给他。 后来德川家光能出生,被德川秀忠视为上天赐予他的福分,以至于他都去寺院里还愿并捐纳了大量的钱财。 这个历史事实,完全符合“锡光肇于六十六国”这个句子! 要知道越是到封建王朝的统治后期,封建统治者就越是在意血缘啦,名分啦,体统啦! 由于封建王权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衰弱,封建统治者亟需用类似于出身正统,天下归心之类的东西来装裱自己的门面。 德川家齐就需要宣称他的统治权是来自于德川家康,是合理合法的! 而国书中的这句话,如果设立了“光”这个字是德川家光的前提的话,就等于是在否定德川家齐的统治合法性,是在暗示他们家以前不过是丰臣氏的臣子,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得来的天下。 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番分析下来,在座的其余三人全部哑口无言。 如果不设前提,那真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如果前提成立,那没的说了,李朝的这封国书就是在赤果果的打德川家齐的脸。 之所以没有在殿上有所表示,德川家齐估计也是知道自己把“光”认定为德川家光实际上是不符合避讳法的。 但他肯定是自己脑补了一番,添油加醋的将国书的内容一番曲解,自己把自己给气了一通。 可将军怎么会有错? 这玩意儿真没法解释! 39.鲷鱼稳固两邦交 洪景来能想到的就是“无妄之灾”这四个字,好大一个锅凭空而来。 但事情的发展和洪景来估计得大相径庭,幕府方面居然毫无反应,连询问一下都没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风平浪静。 国书又不可能更改的,都已经捧呈上去成为既定事实。德川家齐看也看了,误会也误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老恩师负责文艺,此番事件若果没有后续还则罢了,若果幕府方面有所他意,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了。” “是啊,哪里能想到源王居然会起疑虑于单字之中。” 赵万永和洪景来坐一块儿,这两天委实不好过。几位通信使团官员都在等待着幕府方面的说法,可偏偏没有任何说法。这种没有说法的时候,最是难熬。 “不知道明日赐宴会如何?”洪景来没来由的感觉筵无好筵,怕不是一抬头,写着鸿门两个大字。 “来时路上,日人仰慕王化者甚众,应当也已是礼仪之邦了吧。”赵万永难得这样不自信。 “你觉得呢?” “要是在汉阳我就称病了……” “称病?你就是瘫痪在床,也要把你抬去嗷!” “希望无事。” “原来老弟你也有慌乱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洪景来心大一些,感觉条条框框限制下的德川家齐应该不会真的砍人。 俄罗斯人打死了幕府官员,攻破幕府设立在虾夷地方的官厅,掳劫地方上的人民。犯下这样的大罪,也不过是赔偿损失,归还生口,赔礼道歉而已。 没理由朝鲜这边国书错几个字就要喊打喊杀,虽然性质有点不一样。 “老兄你也不要调笑我,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儿谁都跑不了。”赵万永没好气的白了洪景来一眼。 第二日的赐宴,照例在江户城内的御花园举行,原本应该由德川家齐亲自出面的赐宴,并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御三家纪州藩以及幕府高家的几位作陪,幕府的老中和奉行也一概没有出面。 这种国宴,肯定没有人是为了吃饭去的,可气氛上面一般来说绝对是“愉快活泼”的。可如今让洪景来体会到的只有“严肃紧张”,即使歌舞声仍在,也丝毫不影响当下的气氛。 李书久坐在席上,悄悄的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德川家齐的身影。很显然他要失望了,人家是真的没来。 咱们老恩师曹允大那也是真的是有一点坐立不安,手里那个酒碟是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名士风流一概俱无,心不在焉。 “怕是源王真不会来了!”赵万永也没心思吃饭,小声的和洪景来搭话。 “这么看,源王确实是生气了,但是你看宴席,规制丝毫不变,歌舞雅致盛大,招待之仪并无有一点降低。” 洪景来指了指面前的整条鲷鱼,作为宴席料理的主菜,鲷鱼在日本有许多特殊的含义。 由于一年四季都能在近海捕捞到,所以即使鲸鱼、鲔鱼之类的也非常的珍贵,却由于时效性不能成为日式宴席料理的重头戏。 而随着江户时代市民文化以及武士生活的日趋丰富,鲷鱼甚至被赋予了“鲷鱼一生固”的美好寓意。不仅仅是武士元服的宴席使用,而且扩大到婚宴、喜宴等一系列宴席料理上。 由于鲷鱼阐发出的各种美好寓意,所以在三道最主要的招待料理中,鲷鱼会第一个登场,表示两国邦交稳固,世代不易。 这也是洪景来看到面前的鲷鱼以后,会长舒一口气的原因。 毕竟鲷鱼端出来,那证明不论是德川家齐还是松平定信都还知道维持朝日交往的重要性,不会因为德川家齐一个人使小性子,就导致两国邦交的不愉快。 “嗯?世兄说的是!” 赵万永只听到洪景来说饭菜没有降低成色,就已经懂了。幕府有明智之士,知道使节团什么错都没有。所以即使德川家齐生气了,但是并没有为此而责怪使团,该有的一切都有。 除了得不到德川家齐的喜爱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并不需要担心。 “我们且安心就得了,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很快这一席料理之后,又端上了鹤羹,恰好在北关东和越后地区,有许多西伯利亚的鹤前来过冬。所以此刻还是尚能捕捉到鹤的季节。 而“鹤”又同“贺”,乃是寓意吉祥的象征,拿它来作为招待使节团的食物,同样有各种美好的寓意在里面。 加上先是“鲷鱼一生固”,又是“贺”,洪景来百分百确定这事不会闹大了,肯定幕府内部自行消化转圜掉了。 “到底还是世兄老于人事,见微知著。” 赵万永看了看洪景来,又看了看前头两位上官食不知味,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料理上。 明明都是朝堂上斗争了二十年的大佬,各种泼脏水、使阴招、玩赖皮、打掩护都玩的飞起,可却只看到德川家齐盛怒不愿出席赐宴,却没看到宴席本身说明的问题。 “我不过是着眼于眼前,想的没有那么多而已,呵呵………”挑了一下眉,洪景来显出格外的自信。 赵万永用袖子遮住嘴,也朝洪景来眨了眨眼睛,透出一分年轻人才有的古灵精怪。 想的透彻以后,洪景来也不遮掩修饰,端起酒碟遥遥和赵万永一碰,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吃喝起来。两位大监看到这两个人无所顾忌的模样,心下着急,又摸不着头脑。 “想必马上幕府就会告知我等,三月正日的嗣君元服大礼,我等的席次将在御三家之上,位列诸臣之首。” “连御三家都在我等之下吗?” “必定如此!” 着急了三天,终于能放松下来。虽然惹了德川家齐,但没有惹德川幕府,幕府还是一如既往。以后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 题外话:这是历史事件嗷,可以去搜两国之间的“国讳之争”。 怎么说呢,科普太多吧,总有人会说我水。不说吧,会有人觉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反正现实比小说有趣的多,我们想不到的东西,认为不可能的事件,历史上发生的太多了。 40.德川家庆元服礼 三月正日,德川幕府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之嗣子,十一岁(实岁十岁)的德川家庆元服典仪之日。 仪式自然是在江户城中奥举行,天下间的二百余位大名,以及幕府的高家,需要履行参勤交代义务的旗本,朝廷的武家传奏,朝鲜的通信使团等汇聚一堂。 虽然按理说名字应该在元服的那一刻公布天下,不过实际上这年头哪有不透风的墙,德川家齐在诸多备选名字中选择家庆二字以后,整个江户基本就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这一点倒是古今中外都一样,各国的宫廷和透着风的筛子一样,而且不是针眼那么大的筛子,而是水桶那么大的筛子。宫里面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用不了两个小时,半个京城都能知道,第二天保准整个京城都在谈论。 洪景来当然早就知道下一代将军叫德川家庆,这不过是占了先知先觉的运气。可实际上连馆舍院子里洒扫的下人都在议论着原来嗣君名讳为家庆,成了江户城内的大新闻。 所以蝴蝶翅膀不乱扇,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下一任的幕府将军的名讳就是德川家庆公了。 幕府这边暂时把通信使团撇下了,朝廷方面的武家传奏也到达江户城,这需要幕府花大力气去欢迎招待。 幕府和朝廷就是这个国家的东风西风,虽然东风始终压着西风一头,但是却没有办法彻底把西风给弄掉。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别说彻底压倒西风了,东风甚至还想要借西风的势,来加强自己的威力。 根据坊间的传闻,德川家齐想趁着元服之礼的东风,为德川家齐迎娶皇女! 虽然说是皇女,但也不一定要皇居里那位亲生的,其他各宫亲王所生的也没啥问题。反正只要是个“皇女”就行。 这也算德川家的传统艺能了,下任将军的御台所自然最好是出身高贵的名门。绝代佳人配国士无双嘛,整个日本如果论血缘身份,最高贵的也就是皇居里那一位。 不过女儿又不是大白菜,也不是滴滴打车,想要就能要,想来就能来。听风声是准备为德川家庆迎娶有栖川宫家的公主,公武和亲,壮大德川幕府的声势。 说来也好笑,再往后几十年,担任讨幕军总帅的恰好是有栖川宫炽仁亲王。 更好笑的是,坊间谣传,有栖川宫炽仁亲王据说仰慕德川家茂的御台所和宫。而且据说和宫在下嫁德川家之前已经决定许配给有栖川宫炽仁,只可惜德川家茂横刀夺爱。 那真是家与国,爱与恨,情与仇,无限交织! 当然啦!这不过是狗血剧情,大家姑且听之,反正如今幕府是属意于有栖川宫家的女儿。 只可惜没有如果,要是德川家齐知道有栖川宫炽仁亲王将来的作为,以他的脾气,把这一家子都给暗中逼迫弄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场元服仪式,通信使团只需要与会观礼,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礼成的时候磕个头就行。 曾经以“质朴”为美的武士们到了这个年代,也知道战国时期曾经流行的月代头属实巨丑无比,颜值再高的人都驾驭不了和“地中海”一模一样的发型啊。 月代头那模样,啧啧啧,一言难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今又不是战国时代,朝不保夕的年月。不需要随时饭碗一撂,带着头盔出去砍人。 以前那是为了防止绑着发辫,突然遇上要作战了,还要放下头发,重新梳好,再戴上头盔。等你戴好,指不定人家都已经打进城了。 如今天下承平,虽然米骚动、德政一揆之类的事件时有发生。但终究是实行了刀狩令以后的江户时代,农民的反抗能力被大大削弱。武士没有那么多仗要打了,甚至就是没有仗要打了。那还留那么丑的月代头干嘛? 所以所谓的元服,倒是和这边的加冠大体上基本相同了,免去了剃一个秃顶小光头的程序。 只需将元服者的额前发给略微修剪一番,等于整理一下刘海,然后把头发向后梳去,梳成一个发辫,加冠,也就是乌帽子。 动刀的和加冠的分别是御三家以及御三卿之一,毕竟已经没有身份更加高贵的武家能够来为未来的将军元服。 等乌帽子系好,德川家庆向坐在主榻上的德川家齐低头谢恩。而德川家齐也让幕府若年寄打开信函,上面写着家庆二字,宣示嗣君的名讳。 朝廷的武家传奏这时便用一个漆盘捧着一封长札到殿中来,这模样倒还是和李书九捧呈国书时的样子一般。起码在1803年的日本,当家做主的还是幕府将军,这些高门公卿,不过是仰幕府鼻息生活的可怜虫罢了。 而那个漆盘中的长条文书,果真是朴实无华,堂堂京都朝廷的文书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五彩绢绫织绘而成,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京唐纸。 上面直白的写着“从二位源朝臣德川权大纳言家庆”等字,里面也就是德川家庆的叙任文书。 这大约就是好命吧! 年仅十岁就能够叙任从二位权大纳言这样的高官,不说羡煞旁人,也真就是充分诠释了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生的好的现实。 接过这封叙任文书,德川家庆很是守礼的说了一句“御恩不忘!”,然后也不展开,就交给侍从收好。 朝廷的武家传奏退下,德川家庆稍微挪动位置,和他父亲德川家庆一前一后,端坐在大殿上首中央,宣示他嗣君的地位正式确立。 殿中的所有人这时候齐齐低头行礼,不管是像前田家这样百万石的顶级大大名,还是通信使团的外国官员,都不能免礼。 封建统治者追求的也就是这种天下臣服,四海升平的虚荣感和成就感。天下间的诸侯都跪倒在他们德川家的阶下,莫不景从。 这个头一磕,使节团这次的任务基本上就算是彻底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幕府嗣君德川家庆的赐宴,吃完那顿,德川家齐的回赠国书再拟好交给李书九带回朝鲜,呈予纯宗大王,这趟出使也就顺利完成了。 41.若使幕府财政宽 春光正好,江户从昨夜的喧嚣步入今日的繁荣,到底是人口百万的超级大都会,即使换到近现代也一样的充满人间烟火气。 参加完正日的元服典礼,还要等待德川家庆的赐宴,所以使节团还要在江户滞留一段时间。 洪景来结识了间宫伦宗,闲着也是闲着,叫上韩家兄弟和李济初,跑去打扰这位将来会在欧洲名噪一时的大探险家。 由于间宫伦宗还处于病休期间,每天闲的很。幕府之前看他身受重伤,没有削减他的俸禄。铁饭碗端着,啥事情不不用干,生活十分轻松。 这年头有个好儿,一旦进了体制内,管吃饭管分房,甚至欠款还不上幕府还出面替你赖账。 所以间宫伦宗住的是德川幕府分配的长屋,一溜过去八间房,都是幕府雇员的宅子,虽然局促,但只要你给幕府打工就给你住。 也算是天大的福利了! 由于附近都是幕府雇员,算是这年头有见识的人,看到洪景来一行朝鲜人打扮,颇为稀奇。但也不太胆怯,一个四十多的阿姨,很是热情的给洪景来带路。 语言是不通,但写在名籖上的间宫伦宗四个字还是认识的。江户时代町人教育大为盛行,以至于小说也在这一时期流行起来。 将来成为无数日本战国谣言来源的《南总里见八忠犬传》,如今正在流行,这年头作者居然可以靠写小说出售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就知道识字的人有多少了。 带到地方,洪景来让韩三石给人家阿姨一粒豆银作为带路的谢礼。那阿姨倒也不白拿,自顾自的进门,把四仰八叉躺在榻榻米上的间宫伦宗给提溜了出来。 这种友好的邻里关系,在xx维新以后也就逐渐消失了,如今倒是正常。 挠着脑壳的间宫伦宗看到洪景来过来,有些惊喜,急忙央求那个阿姨去烧水煮茶,他则一边引洪景来进屋,一边把丢的满地都是的书籍纸张往旁边踢。 等到了和室,间宫伦宗说了一句稍等,弯腰进去把自己的铺盖卷一抱,打开壁橱胡乱塞了进去。又把小书桌和许多书纸推到角落,这才空出位置让洪景来坐下。 “让大人见笑了。”间宫伦宗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住处嘛只要自己住的舒服就好。”洪景来扫了一眼屋内。 屋子里有一面书柜,塞满了各种书卷,没有什么编号分类,看着很是杂乱。 “如许之多的藏书,堪称千金屋啦!” “许多是前代儒师的书作,还有在虾夷地方勘测的记录资料。”都是间宫伦宗的宝贝,别人夸了他也高兴。 “可否一阅?” “可以可以。”此前的防备心理早就没了,间宫伦宗反而极愿意卖弄自己的收藏宝物。 这年头知识分子本来就少,文人相轻,聊得来的知识分子更少,难得有知己可以显摆,间宫伦宗那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随手抽出一幅书卷,上面是一座小岛的形状,大概是南千岛群岛中的某座岛屿。 “如今虾夷地方,幕府开发如何了?”洪景来只是随意问问。 “唔,步履艰难!” 这个形容词有些东西啊,间宫伦宗作为开拓虾夷地方的一线工作人员,肯定深有感悟。 “愿闻其详!”洪景来把书卷放下。 “说来话长………” 此刻幕府对于外患的认识主要集中于北方的沙俄,至于将来威胁更大的其他欧美国家还没有登上台面。 幕府高层的观点主要分做两派,一派是“要害论”,另一派是“屏障论”。 前者以水野忠成为代表,后者以松平定信为代表,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要害论的核心为积极开发虾夷地方,迁移无业游民,失地农民,罪犯等人充实到虾夷地方。通过增加当地的人口数量,殖产兴业,实现真正的占领和拥有。 然后有了足够的人口,也就等于拥有了足够的可动员兵力和补给,以虾夷地方为天下要害之处,就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 屏障论的观点则比较现实,认为虾夷地方自然环境极其恶劣,海况复杂多变,本来就是天险一样的地区。 停止对虾夷地方的一切开发,保持他的自然状态。把当地的人民全部迁走,让南侵的沙俄无法获得一丝一毫的补给。 什么都抢不到,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可以以此抵挡沙俄的入侵。这正是以虾夷地方为举国之屏障,同样是御敌于国门之外。 但两者的共同之处就是幕府没钱! 幕府的财政实际上早就处于崩溃的边缘,根本无法实行积极的防御政策。既无力对虾夷地方进行大规模的投入,实行强力的移民实边政策。又无力改革军备,整顿行伍,引进新式武器,御敌于国门之外。 只能这般拖一天算一天,混一日是一日,直到伸腿的那一刻。 轰轰烈烈的江户三大改革之一的“宽政改革”实际上在去年已经落幕,重塑幕府财政的所有努力都宣告失败。 没有钱的幕府,会越来越软弱,越来越无能,直到最后被阿猫阿狗都骑到头上。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僭越,你们的将军过得看来真是不如意。”洪景来又坐到了间宫伦宗身边。 “幕府威权日丧,我等幕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间宫伦宗叹了一口气。 “其实只要幕府能重整财政,获得新财源,所有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可这钱从何何来呢?增加年贡?让诸侯上纳?不可能的……” 虽然知道间宫伦宗在幕府只是一个小角色,和他说了也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洪景来闲着也是闲着。 如果能帮助德川幕府获得新的财源,增加幕府的收入,重振幕府将军的权威。那什么“西南四强藩”连跳脚的机会都没有! 有了钱的幕府,一声令下三十万大军汇集,你还强藩呢?小强差不多,一脚踩下去,x浆子都给你爆出来。 只要幕府威权扩张?他还愿意开国接受新思潮新文化的冲击?屁股决定脑袋,饿不死又吃不饱,啥玩意儿都不懂的愚民是最利于封建统治者统治的。 还不是继续对内积极镇压,对外闭关锁国到永远! 42.菱刈金山可续命 这年头天下民心尚在将军,幕府还有自强的魄力和决心,东风尚且还压着西风。 即使到了倒幕前的最后一刻,当时的孝明天皇仍旧持强硬且坚定的“公武合体”态度,坚决不肯发动倒幕。以至于岩仓具视锁闭宫门,强行“劝说”也不管用。 所以一向身体不错的孝明天皇突然暴毙而死,年纪尚轻,属于愤青的那位在岩仓具视等人的拥立之下即位。 注意了,这里有一个程序正义的问题。在江户时代,天皇选择继承人是要提前告知幕府将军,并经将军同意的,这在德川家康、德川秀忠、都川家光时代实行的极为严厉。 甚至德川家康可以自行决定,然后告知朝廷下任关白的人选。并以此整肃公卿,流放多人,“凌迫”天皇。 所以如果倒幕军没有赢的话,那位甚至不能合法继位,因为没有将军的背书! 而当时包括山内容堂在内的大大名,所持的意见均为公武合体,坚决反对倒幕。即使是岛津氏到最后一刻,所持的仍旧是实行君宪,将军代天子执政的意见。 所谓的倒幕,在他发动的前一天,都不是什么民心所向的行径。 这个“民”自然不包含三千万普通百姓,这在野心家的眼里只不过是货真价实的“生口”而已。 实际进入博弈的不过是一二百万士族以上的有产者,知识分子,豪农豪商,以及大部分持中立态度的公家而已。 到最后一刻,绝大多数可称之为人的“人”也不愿意反对幕府将军。 但那时候也是多种因素合力作用,将军宝座上的是个什么货色不去提,幕府的亲藩和重臣中猪队友占据绝大多数,剩下的还有不少是二五仔。除开极少数类似于会津中将这般在及格线以上的,剩下的昏招迭出。 就这样最后还有奥羽越列藩同盟,虾夷共和国等一系列后续事件。甚至倒幕军大军压境,即将攻入江户,江户百姓还自发武装起来,为了保卫江户和幕府做最后的抗争。 说实话,洪景来并不关心他这个德川幕府能活几天,洪景来更多的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德川幕府多活一天,幕府的体制就能多存在一天,洪景来就能多一天的发展时间。 而幕府的体制决定了他的改革是绝对不会彻底的,是会压制工商业的发展,扶持小农经济的稳固。保证幕藩体制的延续,将军的至高无上。 我只管让你幕府多活几天就得了,我管你其他的干嘛? “幕府如今的财计应该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了吧?”洪景来态度有些郑重。 “唉,其实大家都知道,大家都明白,可又能如何?”间宫伦宗顿了一顿。 “幕府天领四百五十万石,又掌握天下金银矿山,独掌对外贸易,还有各处町镇的矢钱,居然也走到了这一步。” “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领虽大,但天下米价涨跌不定,或者说跌甚于涨,收入远少于开幕时。 而石见银山几近枯竭,佐渡金山日薄西山,曾经年产黄金上万两的甲斐金山更是稀落。野州的铜山亦是如此,年产不过六十万斤。 长崎贸易获利尚可,但也只是对幕府小补,且导致巨额金银流出,国家几无可用之货,亦无可发之饷。 至于这偌大的江户城下町,小民逐利,舍弃本业,浮荡流浪,避入城町。动乱国家,败坏治安,委实不堪。” 内外交困! 号称盛产金银的金银之国日本,如今也陷入通货不足的境地。通货不足,大米增产。米价日贱,大名幕府日穷。 米价贱又致百姓穷,本业愈难,百姓破产,领主收入减少,加大压迫,恶性循环。 “幕府若想重振财计,必使通货增加,市场稳定,提高国家仰赖之根本的米价,增加幕府收入,稳定士族和百姓的根基。” “金银矿山枯竭,为之奈何?” “若有一座金山,可年产黄金三十万两以上,幕府收而改铸通货,可变为五十万两。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万事皆可操作。” “您难道?”间宫伦宗看洪景来自信的模样,突然表情变得急切。 “我担任东海判官,曾救助我国漂流之船民,闻听鹿儿岛东北三里处出生金!” “菱刈金山?哈哈哈哈………”间宫伦宗不仅知道,而且好像很熟悉。 “百年前,菱刈已然采金,串木野、山田、山神等地皆有。但如今矿脉枯竭,早就停采了。” 和一个测绘学家、探险家、还有基础矿产开发勘探知识的人聊金矿,果然可以直来直去。 “你想想,萨摩乃是砂地……”洪景来会心一笑。 萨摩国的地形以一小块一小块的砂质台地,发展农业,这种地形保水性差,受到河流雨水冲刷就会崩塌陷落。 而菱刈金矿几十年前既然就枯竭了,那为什么雨水冲刷还能冲出来砂金呢? 最简单的道理!几十年的冲刷,导致隐藏在原有矿脉下几十米的新矿脉被冲出,而菱刈金矿是世界顶级的富矿。矿脉品位最高者达到每吨产金120g,即使最差的矿脉也有每吨25g的水平。 世所罕匹! “菱刈果真还藏有金山矿脉?” “你不妨亲自去勘探一番,据我所知,天下的金银矿山一律归幕府所有吧?” “虽不是完全归于幕府,但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若果真有,那幕府便可再整。” “金山这东西,总有掘尽的时候,重整的了一时,重整的了一世?”洪景来一幅智珠在握的模样,好生风流。 “若有金山,幕府财计稳固,就能延续,往后的事,则不是我能考虑的咯。”间宫伦宗倒是现实的很,能管住眼前的就好。 “若只是顾及这一时,那菱刈金山就足矣咯。”既然间宫伦宗不问,洪景来看了看天色,快到中午饭点了,也就不谈了,准备邀他一起去吃一顿。 “阁下为何不说了?这短策有了,那长策呢?”障门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微笑问道。 43.米泽弹正可听闻 间宫伦宗和洪景来闻声转头看去,间宫伦宗立马要起身去和那人行礼。 那中年人却用手向下压了一压,示意间宫伦宗稍等片刻。然后自顾自的走到洪景来身边,向洪景来点头示意。 “阁下可否继续说下去?” “我正准备去寻个饭头,这位大人如果不弃,不如一起去。” “如您所愿!”那中年人也不纠结,客随主便。 “我带二位去,四十物屋离此不远。”【注1】间宫伦宗头前带路。 四十物屋的老板是个眼神明亮的人,或者说将军脚下,这些老板的政治敏感度全都在及格线以上。看到洪景来一行人,立马开雅间。 洪景来把韩家兄弟等人安置到另一处,吩咐店家好酒好菜尽管上,然后就和那中年男人以及间宫伦宗进入雅间。 不过说是雅间,其实江户的雅间不如说更像是人为营造雅致空间。他并不是什么单独的房间,而是用精致的屏风隔出空间,然后面对精心设计的庭院松植。 这个庭院倒不玩枯山水那一套,而是培植花木,春意盎然,绿彩一片。 洪景来和那个颇有几分气度的中年男人让了让,各自坐下,间宫伦宗反而成了打下手的。 他坐在下手,向两人介绍这家店的特色,自然是以海产干货为主。而像是为了配合他说的话一样,店家抱着一叠东西出来。 然后把那叠东西展开,居然有足足十米之长!按照间宫伦宗的翻译,这玩意就是昆布! 这可不是什么野鸡大陆货色,而是昆布中最为名品的松前昆布,又称真昆布。乃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食材之一,价格甚至超过松茸。【注2】 而店家则当着坐在雅间的顾客们的面,当场裁开昆布,用作高汤的材料。为了保证质量,还将昆布切成小长条,每个雅间都送上几片供客人品尝。 看过日本动漫《银魂》的应该有印象,里面的神乐和定春就爱吃醋渍昆布条。那玩意儿就是昆布用醋腌渍以后的的一种零食,在江户时代也分三六九等的。 洪景来面前的那几片昆布,普普通通,间宫伦宗示意可以尝尝。于是洪景来拿起一片含在嘴里,一开始是咸,此后还有鲜,甚至略带甜。 难怪能拿来做零食,将来还有人拿来叼着戒烟,毕竟这一块可以吃半天。 有点意思! 很快料理就送了上来,和洪景来在萨摩一样,没有菜单,全看今天江户的渔获是什么,凌晨清早店家进到什么货,顾客就吃啥。 这个季节,江户湾里鰆鱼正好,作为白身鱼的代表之一,只要拿来切一切处理,然后用姜丝和醋等调味料稍稍腌制,就极适合下酒。 而后其他东西依次送上,洪景来是饿了,自然是大快朵颐,而那个中年男子则只是安静的浅酌一两口,等待洪景来说话。 这时候面前又端过来一份散寿司,就是醋饭上面铺满各种食材,饭里面也拌满各种山珍海味,乃是为了应付八代将军德川吉宗颁布的节俭令而诞生的食物。【注3】 “几位可是有福啦!”店家老板娘端上散寿司笑着和几人说话。 “哦?怎么吃散寿司就有福呢?”间宫伦宗帮她盛饭。 “这里面用的章鱼,乃是尾张国日间贺岛所产的章鱼,是护佑阿弥陀如来的福气章鱼。” 不久前,尾张国日间贺岛的渔民下海捕捞章鱼,结果发现非常沉重,根本不捞不上来,于是发动渔民,下海查探。 结果那只硕大的章鱼紧紧抱着一尊阿弥陀如来神像,据说出海时天光大震,四方金光汇聚,梵音缭绕海面,天空隐隐浮现阿弥陀如来的神像。【注4】 天大的祥瑞! 随即上报到幕府,那尊阿弥陀如来神像被封为“章鱼阿弥陀如来”,并为它兴建一座庙宇安置。 日间贺岛的章鱼自然也就成了沾满福气的章鱼,拌在醋饭里吃了,能得到阿弥陀如来的庇佑和加护。 洪景来看盛在叠里的醋饭里确实有香菇丁、章鱼丁、笋丁,老板用料很扎实,至于有没有福气就不知道了。 老板娘绘声绘色的讲着章鱼阿弥陀的故事,洪景来则是盯着散寿司上铺满的虾、鱼、鳗、蛋丝等十多种美食。 一大碗扒拉下去,洪景来有了六七分饱,感觉满足了。于是端起酒碟,和那个中年男子开始聊了起来。 “非常抱歉,委实是有些饿了,失态了。” “无妨无妨……”那中年男人也端起酒碟,和洪景来遥遥一对,饮了下去。 “贵国真是个富庶的大国!”洪景来就很随便的拍了一个马屁。 “实则不然,我国是个除了米和绢之外,其他什么东西都不产的国家。” “米和绢嘛?不是极好?崇本抑末,劝农课桑,奖励耕织,百姓不就安稳了。” “唉!若是安稳就好了………”那中年人叹气。 “大人知道的,幕府收入不增反减,国用日蹙…………”间宫伦宗也放下碗。 说白了就是农民大规模破产,幕府又无力扶持作为国家根基的小户自耕农,两厢作用之下,一起完蛋扑街。 这就是个死循环,但是实际上也是一个机遇,就是破产农民进入城镇,为工业发展提供了相应劳动力。 只不过幕府敢不敢用,肯不肯用,能不能用就是问题了。 宽政改革以及之后的天保改革在这一点上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举措,走的还是封建社会务农为本的老路子。 唯有保证封建领主专制的策略,才会得到此刻幕府将军以及各藩大名的全力支持。尤为紧要的则是提升将军权威,稳固幕藩体制,那样将军们才会全力支持改革。 “二位可知米泽弹正之故事?” …………………… 【注1】:海鲜这种东西可以分为海产鲜物,以及处理过的干物,而两者之间的那种称为间物,由于间物有四十种之多,所以也称为四十物。四十物的典型代表就是日本高汤的必备单品——昆布。 【注2】:十米长的松前产真昆布,在日本有专门的名字“广布”,价格在三万钱以上!也就是黄金七两左右。这个价格在江户时代也是高价中的高价。 【注3】:最著名的散寿司在冈山,并不在江户,江户当时吃不到豪华散寿司,我这里是瞎编了。节俭令中有一条,吃饭最好一饭一菜一汁,所以就把十八道菜盖到饭上做一道菜。 【注4】:实际上是因为日间贺岛隔壁有一座寺岛,以前上面有寺院,但是发生大地震,整座岛沉没了,阿弥陀如来的神像也就沉入海底。恰好被章鱼缠上,就被发现。 此事记载于1844年的《尾张名所绘》之中,章鱼阿弥陀如来如今还受到供奉。 著名日剧《孤独的美食家》中男主五郎叔也曾去日间贺岛吃过各种海产以及著名的大章鱼。 44.鹰山公可资借鉴 米泽藩上杉弹正,名治宪,号鹰山。 “可是天明五年隐居退位的上杉鹰山殿!”中年人显然知道洪景来所指的是谁。 “舍此之外,尚有可称道者?” “鹰山殿之治,连御様也颇为称赞,数次召见,几度恳谈。” “是了,鹰山公之治,即使在下身处外国,亦有所耳闻。” 上杉鹰山所在的米泽藩,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军神”上杉谦信所流传下来的上杉氏之后。 到十八世纪时,整个米泽藩由于连续的减封、处罚,已经到了天下第一穷藩的地步。 由于藩初代重臣直江兼续在关原合战后的大减封中,坚持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家臣。以此为依据,上杉氏历代大名坚守曾经的辉煌,导致此刻米泽藩居然以贫弱的区区十五万石之领地,供养高达六千人的空前庞大武士团。 而整个米泽人口只有区区十万! 因为贫穷的景象天下周知,以至于江户百姓送穷神时所写的不是其他,而是“米泽”二字,米泽藩上杉氏已经沦为全日本的笑柄。 但他比其他同样是穷鬼的,类似于萨摩藩有一个比较卑微的优点。 无人借钱! 由于领内并没有像萨摩一样的砂糖特产,收入微薄,没有债务偿还能力。所以萨摩可以去到处借钱,在欠了五百万两黄金以后直接赖账。而米泽没钱就是没钱,想欠都欠不了,想借也借不到。 他所表现出来的就是全体的赤贫,武士家的孩子十岁光着腚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即使贵为大名的上杉氏家主,每年的预算费用也只有区区的一千五百两。 这样一个士民凋敝,举国陷入困境的米泽,在上杉鹰山手中,只用了不到十年,就彻底扭亏为盈,并大大增加了人口,扩充了积蓄,养活了不可思议的庞大家臣团。 重点是上杉鹰山完全不是什么苛暴的,穷尽搜刮的大名。他既没有加税,也没有添役。仅从这一点来说,就比洪景来此前见过的调所广乡强上千倍万倍。 如果调所广乡可以称之为改革者,那上杉鹰山便能称改革家,甚至大改革家。 无外乎调所广乡在后世几乎无闻,而上杉鹰山的名声却广布欧美。 “鹰山公之治,其核心在于何处呢?”洪景来微笑的看着对面的两人。 “似乎并不是完全的务农求本………”间宫伦宗喃喃自语道。 “没错!”洪景来大声应和道。 上杉鹰山的改革最值得此刻幕府借鉴的就在于他并没有直接发展和鼓励农业,但却又稳固和安定了农民以及农村。 此前幕府的改革,什么田地永代禁止买卖令,田反令,都不过是加强土地与农民的关系,禁锢农民在土地上,种地纺织,提供租税,勤服劳役。他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问题,连缓解矛盾都没有做到。 而上杉鹰山清楚的意识到了此刻国家最根本的农民农村问题在于,土地的开发几近极限,农村所能供养的人口也已经饱和。 在农业技术没有办法大规模提升,增加可观的农产品产量之前,试图让农民完全禁锢在土地上是不现实的。 原因很简单! 饿! 家乡没得活路,必须要逃离农村,去寻一条活路。如果家乡有活路,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出去做无根的浮荡小民嘛! 调所广乡的办法很简单,萨摩庞大的武士团集体动员下乡,人盯村,人盯人,全部看紧。我解决不了问题,我可以解决发生问题的人。用武力逼迫全萨摩的百姓进行劳作,你就是饿死在村里,也不许逃荒。 真是符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呢。(洪承畴jpg) 而上杉鹰山在清楚乡村凋敝,百姓流亡的现实之后,自己走出了一条新路。 他派人详细考察江户、洛阳、大阪市场上的各种商品,整理其销量、成本、利润等一系列数据。并结合米泽当地的实际环境,详加规划。 因为农业人口已经不需要增加,所以他将人力集中于米泽地方可以开发的其他产业中。发展林业、漆业、造纸、蜡烛、生丝等一系列扎根于农村的手工业。 通过农村手工业的发展,挽救农村经济单一性的问题。大幅度增加农民收入,缓解社会矛盾,进一步挽救摇摇欲坠的封建领主专制制度。 其实他的想法和后世里某大国解决三农问题,消灭贫困全面小康的思路不谋而合。 既然农村经济已经陷入绝境,那就要设法使他活跃起来。这既是出于仁而爱民的封建贵族精神,也是出于稳固专制统治的实际需求。 “我有一个问题嗷,若是乡村副业繁盛,生产的物品超出市场需求,该如何?”间宫伦宗仰着头,认真问道。 “还有就是小民逐利,若是副业获利丰厚,小民舍弃农业,从事副业的话,如何处置?”那个中年男子听的也很认真。 “经济经济,经世济用也!” 洪景来当然知道,这年头的日本,商品经济已经大为繁荣,市场上的商品处于供不应求的局面。城镇人口的增加,极大的促进和刺激了消费。 但这个道理和数据,眼前的两个人估计是不知道的,洪景来用更简单的方式和他们说明。 现在江户市场上需要各种商品,这是两个人都知道的。上百万城市人口的消费能力庞大至极,仅凭日本这个农业国是无法完全供应的。一开始尚未完全兴盛的农村副业生产出来之后,少量商品进入市场,自然会被市场完全消化。 那么这一部分的人,就首先得到了相应的收入。他们有了收入之后,自然也会有相应的消费。起码过年多扯几尺布,给老婆孩子做身新衣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吧。 这样市场就变大,需求更多的商品。反向促进农村副业的发展和繁荣,造就更多的有消费能力的人口。 这虽然有相当大的漏洞,但忽悠眼前这两个人却完全够了。 其次是小民逐利的问题,这根本算不了问题。请问那些穷的卖儿卖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穷百姓哪有资本投入手工业的生产? 这些失地或者无地的农民,只可能接受有产者的雇佣,进入农村手工业的生产环节,接受压榨和逼迫,大概率活不过五十岁就劳累过度,在饥寒交迫中去世。 但是这不过是这年头普通百姓最真实的生活写照,起码能吃一口热饭,挣一条活路。 归纳起来就是缓解人地矛盾,恢复农村经济! 那个中年男子听得愈发入迷,自己挪动坐垫,做到洪景来旁边。 “请先生继续教我!” 45.因地制宜善民力 洪景来也是说的兴起,倒也不在意那中年人坐到自己的身边。 “譬如这武藏一国,得天独厚,水网交汇,地平八阔,稻麦相宜。请问什么适合发展呢?” “这………” “哈哈哈哈,那我更简单一些问,武州盛产的是什么?” “大米、麦、生丝、柴火!” “很好,且先记下,我们再来看江户需要什么。”洪景来正在状态。 “譬如砂糖!全部乃是从长崎以及萨摩岛津氏进口,货少且贵。但是即使昂贵,在江户仍旧供不应求。” “这老夫也知道,砂糖俏货,四方争购。”因为说的是这中年人亲眼所见的东西,自然能够引起这人的共鸣。 “那若果幕府也有糖呢?” “何来!”喜色毫不遮掩,那人就差握着洪景来的手了。 “我们再回到武州的物产上来,除去不可食用的生丝,其他的物产,正好可以制作米糖!” “米糖(米饴)?” 所谓的米糖自然就是用米制作的糖,这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武藏国或者说整个幕府直领的关东大平原,在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土地开发以及水利治理之后,已经成为富有盛名的稻米产区。 这就成为发展米糖业的先决条件,同时种植大麦,又拥有无边无沿的芦苇荡作为燃料来源,真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这年头就算是林业资源丰富的日本也出现了燃料不足的问题,尤其是江户这种大都市,周围的土地开发殆尽,十几公里见不到一片林子。你就是想砍柴来烧都不行,没有! 不太经烧,但是生长迅速,又极为繁盛的芦苇这时候真就是不无小补了。 把大米上锅蒸熟,这一步简单,蒸米饭谁不会啊。次后开锅,观察大米的情况。米饭膨胀度适中,没有太多的锅巴的情况下,开始搅拌。 在搅拌的过程中反复增加冷水和热水,使得米饭粒粒分明,不粘结。 这时候加入一定量的发芽大麦磨成的粉,作为促进发酵的添加剂。 不停的搅拌,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超过一小时,使之充分融合。最后盖上锅盖,用湿布盖住,静置一日夜。 发酵大致完成,开锅,将已经充满糖的液体水取出。饭也不能放过,需要压榨一遍。把水都榨出来,这可都是米糖的来源。 这个剩下来的饭,虽然发酵了一夜,但是又没有坏,滋味肯定不行了,饭粒也碎了。可他还是饭啊。正好拿去给雇工们当伙食,一点儿不浪费。 就算拿去当干饭卖,也有的是人抢着买。只要便宜一点,饭总归比吃地瓜香!这年头糟践粮食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馊饭都有人吃,何况是蒸米糖剩下来的饭? 而那些水上锅开火,不停的搅拌,煮四个小时之后,就会形成和蜂蜜一样的米糖。 香甜似蜜,醇厚胜糖! 重点是,米一点儿不浪费!蒸出来的饭照吃不误,还能出产大量的糖。 仅此一项就能活民数千户,为幕府每年增收超过五万两的现金。 等于武藏一国的所有农村农业农民问题全部解决,封建统治必然大为稳固。既安定广大乡村,又繁荣市场。 “哎呀,先生之大才,胜我十倍百倍,只可惜非我国人,惜哉甚哉!” 那中年男子竟然听的热泪盈眶,紧紧的抓着洪景来的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谈不上谈不上,不过是历任地方,久见生民疾苦,日常思之而已。” “那别处呢?他国百姓如何呢?”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阁下着相了,以鄙人一己之力,哪里能救天下之百姓?” “欸………是老夫孟浪了!” “因地制宜,善用民力!这八个字赠与阁下!” 那中年男子慢慢松开洪景来的手,往后退了三步,跪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的向洪景来行了一个大礼。 “我今日既然受阁下这一拜,那也不保留什么了。” “贵国历年来输入洋货,除享保左近五十年以红铜输出不致金银流出外,金银日益流出,据估算总值不下黄金一千万两吧。” “此事白石公(新井白石)早有预见,幕府多次下令禁止贵货流出,然无可阻挡。” “教民稼穑之外,亦当出产可输出于外之物。譬如荷兰,据在下所知,去年一年便自清国购买茶叶二十万斤,且犹自称不足。” “茶叶吗?” “贵国茶叶栽培亦久,且种茶占山地,不占良田,百姓熟练。” “其实生丝亦是如此,不过贵国所产之生丝,虽然数量不小,但品质稍差,远逊于清国所产。既不如第一等南浔湖丝,亦逊于第二等杭嘉麻黄丝,仅与三等粗丝差相仿佛。” “这般吗………” 其实这时候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特产,茶叶、生丝、瓷器、棉布等货物,尚且还有一定的竞争力,再过约八十年到一百年,就基本集体完蛋了。 历史教科书上那段大英帝国的纺织业繁荣是踩着三百万印度纺织工人的白骨而诞生的,可不是什么假话。 工业葛名最先展开的纺织行业,大大的抢占了世界的纺织物市场。机器生产的工业方式远胜于手工业家庭纺织的小户经营模式,既能保证一定的质量,又能极大地提高效率。想不超出都难。 随后印度阿萨姆、斯里兰卡(锡兰)等地的茶叶种植园发展,英国人直接在当地加大对茶叶产业的投资,制定了细化的标准,随即逐步接管了东亚的茶叶出口。 欧洲本土的制瓷业又逐步的建立和发展起来,不再完全依赖于东亚的瓷器进口。 生丝嘛也就不提了,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日本生丝业的发展。 这是一个西进东退的年代,但是也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年代! “先生所言,老夫勘行之后,便会代为上奏御様!” “不知阁下是?” “在下村上因幡守岛之丞!” “这位可是三千石幕府大身旗本,源出清和源氏满快流,代代相传的天下名门。”间宫伦宗也帮着介绍。 “阁下既有布衣之上的身份,想必在幕府有所任职吧。” “忝任幕府御勘定方,武藏国普请奉行!” 嚯! 46.语激村上岛之丞 一番了解,这位村上大人乃是间宫伦宗的老师下条吉之助的宗家,还是如今的上司。 下条氏乃是当年威名赫赫的“信浓巨人”村上义清那一支分出来的分家,在德川家康入主信浓时投靠,又伴随着他转封关东。家门不显,如今只能以“侍”的身份存续,而村上氏到底还有几分元气所在。 不提幕府旗本村上氏,刚提过的上杉氏米泽藩也有村上氏的一支存续,至于过得好不好就不得而知了。 要是论的再远一些,九州岛丰后国的森藩还是三岛村上氏出身,一万余石的大名,起码还算是延续了大名的身份。 “失敬失敬,在下忝任有明朝鲜国庆尚道东莱府巡海判官,洪景来!乃是本次通信使团之制述官。” “先生所教字字珠玑,虽一言一字不敢相忘,请再受我一拜。” 这次洪景来没有受他的礼,而是避让开,亲自过去扶他。倒不是因为这位村上岛之丞是幕府御勘定方这样的重要官员,只因为此人的表现。 气质这东西确实会由内而外的显露出来,这人洪景来看着就是一身正气的。虽然两人的立场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但是忠臣总是让人敬佩的。这位仁兄用心于自己的主君幕府将军,为人谦恭,为臣忠谨,佩得上。 “时局艰困,天灾人祸,内忧日甚,外患又生,我等正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村上岛之丞应当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但仍旧大为触动。 他作为一名忧心于幕府现状,对于日渐糟糕的时局试图加以挽回的幕臣,这样一个很有指向性的词汇,很容易就让他自动带入到了他们国家自身的情况之中。 以前最紧张的时候,也就是蒙古打到九州的那段时日。但那时的镰仓幕府中央权威尚且高张,调动得起人马财力。其次入侵的是已知世界的敌人,并不是不远万里,跃鲸波海涛而来的未知又强大的洋夷。 “天下之变局,无外乎国朝鼎革。但如今之局面,与鼎革故事完全不同!远有满夷篡贰,天下而亡。近有洋夷扣边,欲亡诸夏!” “亡天下吗?” “半久(间宫伦宗)出身水户,应当知道由浙江大儒朱舜水先生所传之儒学吧?” “这个自然知道的!” “鞑虏南下,抗击最烈者乃江南东道常州府武进县,守城几逾经年,《元史》所传功臣宿将三十一人连攻不下。城破之日,满城十余万军民尽遭屠戮,惟余七户。 满夷南下,抗击最烈者又是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八十日带发效忠,连折满夷三王一十八将,杀贼十余万。城破后全城死难,无一得存。 他们守得是什么? 是华夏!” “国朝鼎革,亡的不过是一家一姓之江山,而蛮夷篡贰,那便不光是亡国,而是灭种!” “露西亚国顽狡凶蛮,竟是要来灭亡我国吗?”面前两人精神为之震慑。 “不为亡国灭种,尔等蛮夷所来为何?难道是来交好结谊,绥庆万邦?若不思振奋人心,内修兵备,外御强侮,贵国之幕府能存续多久?” “亡国灭种………亡国灭种………”村上岛之丞脸色急遽变幻。 ……………… “大人所言亡国灭种,难道真的会发生吗?”间宫伦宗把受了刺激的村上岛之丞送上轿子,站在原地看着洪景来。 “你认为我危言耸听?” “应当不是……但……” “道理我已经和你说明了,半久你是聪明人,我左右不了你的思想,你自己有自己的见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间宫伦宗默然不语,这位亲身经历了沙俄海军入侵的武士,明明知道洪景来所言非虚,但仍旧不敢相信。脸上浮现着纠结的神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苦涩,久久无法散去。 他也接触过兰学,身为幕府的官员,多少又知道欧洲列强已然走上殖民扩张的道路。今天占了马六甲,明日夺了勘察加。 东西南北,无一处不是大海的日本国,比之朝鲜,那可更是一块香饽饽。有天然的良港,充裕的矿产,富饶的渔场,以及难以估量的林业资源。哪一样不是列强想要的?哪一样不是列强期待的? “虽然原本也有些体会,但今天听大人所言,好似危机就在眼前,不可思议。” 笑话!洪景来刚刚看着元服的德川家庆,在他的有生之年,就会直接面对美国佩里舰队,洋船大炮直接开进江户湾。而这位曾经也有心振作幕府的将军,就在内外交困,列前纷至沓来的那一刻撒手人寰。 远吗?很远,还有四十九年的光阴! 近吗?很近,不过是下任将军而已! 黑船事件彻底撕破幕府那点粉饰的权威之后,这幕府的丧钟也就敲响了。 这玩意儿别人再怎么强拉硬拽都没用,这幕府自己不想办法自救,别人真的是想救也无处下手。 最后的结果就完全可以用坂本龙马的一生来形容嘛,先做一个大大的喷子,反正我看幕府不顺眼,喷就得了。结果幕府越干越混账,我又读了书了,就成功进化成愤怒的青年,咱们上街去。 街头运动不来事,摆明了不管用,于是就成了葛明者。接触更多的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脱颖而出,最终成了葛明导师。 坂本龙马的进化就是幕府不断衰退的最佳写照! “我多嘴一句,因幡守应该不是什么强情犯颜,直言敢谏的耿介大臣吧?”洪景来突然想到一些这年头武士的传统艺能,有些担心。 “村上様应该不算耿介之臣,平时理政还挺圆滑的。”间宫伦宗似乎也想到了点什么,皱了皱眉头,回忆了一下平时工作的经历。 “只要不去直言强谏就行。” 谁知道村上岛之丞会不会跑到樱田门外,穿一身小白衣,拿把刀把自己给霍霍了,就为了刺激幕府发动改革。 洪景来还指望着他多给幕府苟几年,让这个幕府地久天长,快活下去呢。 47.下臣万不敢受书 且不去说那两位国家忧患意识被彻底激醒的武士,洪景来今日出席德川家庆的赐宴。 虽然年仅十一岁,但是由于长年以来的世子教育,德川家庆的仪态没得说,自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度非凡。他在将来决意发动天保大改革,试图挽救日益颓亡的幕府。 起码会是一个还算勉强及格的封建统治者,知道要仰仗自身的力量去自救,而不是和傻批一样屁颠屁颠儿去求什么官家大政下赐。 希望他能在“有识之士”的辅佐之下,延续这个幕府,让他们德川家的基业长青。 赐宴没有什么太必要说的,该有的料理都有,幕府虽然穷,但在对外的时候还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招待水平只会更高,不会降低。 到德川家茂时,幕府财政已经基本宣告崩溃,他为了迎娶和宫,那黄金是以万两的水平往外下赐的。真就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卖完直接散伙拉到。 宾主尽欢,通信使团的所有任务达成,随团的那些朝鲜南部各道的行商也已经在江户大发其财,一个个包裹多到堆不下。 就算是李禧著,也代为打理了洪景来还有韩家兄弟的不少财货。日本的漆金银器具、折扇、铸造青铜器等等都是很不错的工艺品,带回汉阳能大卖一笔。 反正不用洪景来自己去操心这些东西了,大家应该记得李禧著以前去燕京的时候,那可是慧眼独具买象牙麻将牌的神仙。人家还跟哪儿死乞白赖的求购各种丝绸,他两幅麻将赚的比别人多多了。 “老弟已然把见闻书写成册了?” 整个使节团还算“清心寡欲”的也就赵万永了,奉命担任从事官,需要记录所有在日本时的见闻。大到国家变革,中枢官员,小到蔬菜价格,阴晴雨水,事无巨细。 “没想到这差事这般辛苦……”赵万永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念了一句苦经。 看他身边那十几卷文书,就知道他最近是真心实意在收集整理资料。虽然大概率纯宗大王根本就不会去看,但他还是写的一丝不苟。 “写到哪儿了?” “正在写日方之宽政变法!” 如今的年岁都已经是享和三年了,就知道曾经轰轰烈烈的宽政改革早就失败。德川家齐的治世正在一步步的滑向深渊,日趋瓦解。 “怎么写的?可否一观?”洪景来试探着问了一句。 “看是无所谓,我写此等文书,是只笔立春秋,不下注判的,你看了恐怕失望,哈哈哈哈哈。”赵万永把书卷让给洪景来。 而洪景来拿起来一看,也确实发现赵万永只是把收集到的改革命令条文资料一一罗列。 商业上废除田沼意次时代建立的铁、铜、石灰、硫黄、人参等的专卖商行,对庆长年间(1596~1614)以来发展起来的御用商人分别给以整治。同时,在江户设立町会所,调整物价。 农业上奖励种植粮食作物,限制种植经济作物,储粮备荒、造林、治水。发布《旧里归农奖励令》(1790-1794年),在江户设立“浮浪者收容所”,劝导城市游民归乡务农,禁止农民离乡入城,以确保农村劳动力。【注1】 振兴武家纲纪,奖励武士习文练武,取缔私娼和艺妓,禁止色情文学和男女混浴;颁发《弃捐令》(1789年),宣布废除旗本、御家人的债务。 整顿幕府财政,发布《节俭令》(1788年),要求士农工商严格遵守等级身分制,禁止奢侈享乐。同时,削减幕府经费1/2、将军家内用度1/3,连同江户城削减下来的经费中提取七成,作为救济贫民的费用和低贷资金,称为《七分金积存法》。 强力打击异学,制定《异学禁令》(1790年),重申朱子学为“正学”,朱子学以外的“异学”一律禁止。著名政治思想家林子平(1738~1793)遭受处分,所著《海国兵谈》等列为禁书。同时,将兰医学馆划为幕府专有,遏制兰学传播。 想法还是好的,就是用处不大,不合时宜,既没治标,更不治本。 幕府财政也没有恢复稳固,农村经济又没有得到发展。已经成熟的江户商业模式,又遭到他的横插一脚。 即使是被废除了所有债务的幕府旗本御家人也由于严厉的其他制度,而不支持改革的进行。 “不切实际!脱离百姓!” “喔!世兄这句话要不要记述在行卷上,恭呈御览?”赵万永挑了下眉。 “难不成你还觉得其策甚佳?” “那倒没有,只觉得操之过急,病入膏肓者怎能用虎狼之药。”赵万永显然也不认可。 “你们两个聊什么呢?”曹允大手背在身后,悠然踱步进入屋内。 “老恩师。”两人异口同声。 “没聊什么,正在整理在日见闻,行卷供国内查阅。”赵万永答话。 “这是正事,须得认真!”曹允大看都没看,只是略微随意的坐下。 “后日我等向源王辞行,务必打起精神,不要有什么疏忽。” “归期已定?” “是的,领判(李书久)已经确定辞行之后即刻出发,不再滞留。” “省得了。” ……………… 殿上,诸位使节团官员向好不容易再次露面的德川家齐跪拜行礼。 德川家齐礼仪性的抚慰了两句,下赐国书,让使节团带回国,交给纯宗大王。 李书久恭敬的接过国书,展开阅读。抬头什么的没有差池,日方照旧称纯宗大王为有明朝鲜国王李。 至于什么国运绵延,兆民万安之类的客套话都是现成的,照搬上来就完事了。 几百字读来,写的还是不错的,幕府养的御用文人要是连这都写不好,怎么好意思吃幕府将军的俸禄。 等读到最后“是故其成也怿!”时,李书久突然面色一变,捧着国书。 “请殿下收回国书,下臣万万不敢接受!” 【注1】:禁止种植经济作物的原因是刚刚经历了恐怖的天明大饥荒,导致一百一十余万人病饿而死。祸不单行的是浅间火山大爆发,当场死难二万人,火山灰遮天蔽日,导致全国性的粮食绝产。所以当时全国都弥漫着对于粮食匮乏的担忧。 48.自大狂遇小肚肠 是故其成也怿! 嘉句啊!出《礼记·文王世子》,乃是表喜悦、悦服之意。 洪景来这些东西不会记错的,前身乃是十余年苦读不辍,这些章句都记在脑海里,随提随背,不然也不会去参加科举了。 可洪景来还迷糊着,赵万永紧随李书九之后,也立马把头低下,伏倒在地,大声称不能受书。 接着老恩师曹允大也好似体悟了过来,这下洪景来也不管了,这几位一致反对,肯定有原因在里面。只不过是自己没明白原因在哪里而已,总不能自己梗个脖子戳哪儿吧。 而殿上的德川家齐一点没有不满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好整以暇的感觉,正等着使节团拒绝接受国书呢。 “贵使何故不受啊?”德川家齐这语气和煦春风,温言软语。 “乃因书中犯我主上殿下先祖之讳!”李书久回答的很快。 一想也是,这人是王族,他们老李家的爸爸叔叔爷爷啥的,怎么可能记不得名字呢。可洪景来想了一圈,正宗英宗都不是啊,哪里犯讳了。 “贵使多心了吧,犯贵国哪代先王之讳啊?” “当今主上殿下九世祖中宗大王讳!” 恩?九世?如果心里想的东西能具现化,洪景来现在就是头顶三个大问号! “哦?听闻贵使乃是宗亲,不修文化,少不读书,也是难免了!君不闻五世为讳之理?” 德川家齐笑话了一句李书久狗屁不懂,没读过书,啥也不知道。当然饱读诗书,四书五经都翻烂了的洪景来其实也才知道,原来《大长今》里那个只会说“真是美味啊!”的大王叫李怿。 怿委实是个美字,用在国书这种专门的文件中,属于再好不过的了。 而且中宗大王那都明朝嘉靖年间的事了,如今都清朝嘉庆年间了,老黄历的老黄历,怎么可能还需要避讳什么。 “虽五世为讳,但乃先君之名讳,不可不争,不争乃不肖子孙!”李书久这玩意儿上倒是骨头一贯的硬,维护他们老李家。 “这般如此,那为何贵国国书,犯我三代将军之讳?” 图穷匕见了! 果然应在这儿!这记仇的!挑准了使节团最重国体,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的痛脚。以朝鲜国书上那句“锡光肇于六十六国”,来反讽使节团。 你们李朝不就是双标狗吗? 你可以犯我家祖先的名讳,我屁也不能放一个。等我犯了一个你们家三百多年前死的都不能再死的九世祖还是十世祖的讳,你就搁这儿要死要活,连主辱臣死,不肖子孙的姿态都做出来了。 “这……”李书久一下子被人堵住了。 如果要论犯讳五代以上的,那就是李朝的国书先犯,是李朝先踩线的。幕府方面表面上可是毫不计较,仍旧盛情款待使节团。 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了呢?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怎么好意思呢? 事情摆明了,是你们自己说的五代以上不为讳,你们李朝也是这么做的! 如果现在要争“怿”的讳,那就是啪啪啪啪打自己的脸! “但下臣还是万不敢受书,请殿下收回!”李书久涨红了脸,知道自己不占理,已经开始胡搅蛮缠了。 “那便不受吧!明日会派纪州中将送贵使回程。”德川家齐仍旧不带怒意,即使被这般冒犯,居然还是这样好说话。 “啊?”这回轮到李书久惊异了。 人家根本不吃你这一套,你不要国书就不要呗。爱要不要!送您回家去吧!反正没有国书回文,侮辱国体的也是你李书久,关我屁事。 说完德川家齐就退殿,一点纠缠都没有,直接转身,把使节团撂在原地。 幕府方面的大臣好像早有准备,竟没有感到丝毫的惊慌或者疑虑,起身的起身,送客的送客。对于德川家齐这般直接“礼送”通信使团的行为,早有预料似的。 这下想不走都不行,直接就被幕府方面带出城,啥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李书九这才如梦方醒,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 这差事办砸了!不仅是国书内容里有中宗大王的名讳,而且这国书还被他呈还给了日方。明天就要回程,既辱丧国体,又有失邦交。 可以想见他回国以后,一个流放济州岛是板上钉钉得了! 而咱们的老恩师曹允大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嘴唇肉眼可见的在不断颤抖,整个人完全不好了。神思不属,风采风流早就丢了一个干净。 如果李书九以辱丧国体的罪名被流放济州岛,那他作为使节团副使,一个罢官免职是跑不了了。甚至也判一个流放都不是稀奇的事情! “赵贤弟在想什么呢?”赵万永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似乎在思索解决的办法。 “世兄说过,源王乃是反感于我国国书中的词句,才颇为恼怒!如今在回赐国书时,明显是故意用中庙之讳!” 赵万永反应很快,已然联系前后文,把这件事的原委关节想的明明白白。但是他明显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德川家齐就是在这和你置气,小孩子心性爆发,就是要闹!偏偏人家是幕府征夷大将军,你拿他毫无办法。 而到了此时洪景来则已经回忆起了曾经阅读过的幕府名臣新井白石对李朝的描述,此次“国讳之争”,纯粹就是李朝方面的精神胜利法作祟! 由于打不过日本,所以一定要在礼仪文化上压制日本! 如果李朝方面按照宗法仪制,不去管什么九世祖的避讳问题,日方的国书就写的毫无问题,十分符合外交文书的格式。 而偏生李朝的国书先恶了德川家齐这位称不上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就是要“小肚鸡肠”一回。 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撞到一起必然会起冲突! 当然解决其实也好解决,新井白石当时说的很明白,将军他就是觉得你这句话让我有心结了,“锡光肇于六十六国”让他很是不爽,他不想看到这句话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朝鲜的国书上。 让这句话消失,那就什么都好说。 49.区区己身不足惜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改掉那句用“光”讳的句子就行。但是洪景来知道面前这三个人别的不去提,但是身为儒生,是绝对不会和幕府低头认错的。 你把他们杀了,他们还不一定会这么难受。可你要他们抛弃礼法道统,为了身后名,他们还宁肯挨一刀拉倒。 怎么说呢,这的确是一种宝贵的品质,但又夹杂着自大自狂的民族感情。 恰如那一句“虏虽丑,然制我有余!” 你打死我,我也认了,但我还是要叫你丑虏!我是衣冠中华的人!而你等就是禽兽蛮夷! 我不会管你南汉山城下有几万铁骑,有数十门红夷大炮。你开你的炮,到了日子,我就要朝拜仙去的大明神宗显皇帝! 如果是洪景来原身所在,那肯定也会宁肯回家挨一刀被杀,也绝对不会向幕府低头,承认自己是双标狗! 很复杂!很难分辨清楚! 不过很可惜,洪景来固然有章服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的朴素感情,可到底不是耳濡目染数百年,始终以衣冠中华自居的儒生士人。 连能变通,有气象的赵万永,在明知改变国讳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也只肯默坐无语,不愿向他们眼里的“蛮夷”低头。 实在是………… “名声坏就坏我一人吧!请大监将关防印信暂时予我,我去向幕府交涉罢!” 洪景来在一片静默中,用并不太高的声音,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世兄!”赵万永第一个反应过来。 看他溢于言表的关心,洪景来朝他摆摆手,表示不用担心。这点分寸洪景来还是有的,事情总要有人来办。 “想好了?你可是进士及第,士林华选。此事一旦泄漏,一身清名立刻败坏!”老恩师哪里不明白去交涉会怎么样。 一个“以衣冠侍蛮夷”的大帽子立刻就会盖到头上,全朝鲜士林仰望的探花郎立刻就会变成人人唾弃的禽兽之属。 堕坏邦交顶多是办事不力,办事能力强在这个年头可比不上有一身好风评。士林清议第一个夸的肯定是那种“平时素手谈心性”的“人才”,第二个才轮到勤政廉洁的能吏。 这一次回去,几个人没得国书,堕坏了两国邦交。大家集体流放,还能结个社,弄个诗会。写点东西抨击一下社会上的假恶丑,著书立说,过上十年八年,又是一个文名响彻全场的“大儒”! 被人恭迎,抬着进入汉阳!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良田美宅应有尽有! “在下本就是寒门素族出身,能有今日,皆仰赖主上殿下天恩浩荡。如今不过是败坏些许清名,又能如何!” 李书久猛然抬头,像是在揣测洪景来这番话的真假。身为积极维护全溪李氏王权的宗亲,他深感乏力。 宗亲里能办事有智略的人太少了,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倚托。 外戚趁着纯宗大王年幼,不断的侵凌王权。在英宗和正宗两代大王努力之下,好不容易加强的统治,正在日趋瓦解。 身为王室,他天然的喜爱忠心于大王的臣子。就像正宗大王当年宠爱金祖淳一样! 如果洪景来真的不顾惜自己的清名,只是为了尽命王事,那绝对值得他们老李家信用。 “你这个判官是主上殿下钦点?” “皆是主上洪恩!”洪景来向西北汉阳的方向一拱手。 “可想清楚了?” “还请令监予我关防!” 大义凛然之状,竟让李书久眼眶红了一圈。有些颤抖的把在锦袋中的长条关防取出,珍而重之的交给洪景来。 随后的事情就很简单,洪景来登城,请求修改原本的国书。重新誊写了一遍,改“锡光肇于六十六国”为“王诸侯于六十六国”,反正都是恭维话,没啥不同。 而幕府方面果然就等着使节团来求呢,笔墨纸张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甚至回赐的国书都准备好了,洪景来刚誊写完毕,加盖关防印信之后。墨迹未干,就被取走。 而回赐的国书中直接删除了“是故其成也怿”之句,成了简单的“欣而同之”。 其他字句,再通读过来,和上午李书久读的一模一样,再也没有用讳的地方。 不过是短短二十分钟,一切事宜尽皆办好。德川家齐从中奥传出令来,加赐洪景来金装鲨鱼皮鞘长大太刀一柄,富士浅间秋会大猎图屏风一件,轮岛涂沉金落雉朱漆大盘一对,桧作螺钿装彩绘琵琶一件。 原本还显得小肚鸡肠的德川家齐,在成功逼迫使节团向他低头之后,又恢复成那位宽容博爱的仁慈君主模样。 不仅派人温言抚慰洪景来,还赐下大量精美绝伦的礼品。 原本应该赏赐给使节团的东西也随着洪景来的低头而一并送到馆舍,馆内的使节团普通成员当然不知道这半天发生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幕府将军赐物了,明天就要回程。 而在舍内如坐针毡的李书久、曹允大和赵万永如释重负! 洪景来办成了! 李书久详细询问了一遍洪景来如何修改的国书,又反复查看了一遍日方的回书。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此事必不教你受了委屈!”李书久握了握洪景来的手,说的郑重。 “还请令监以后维护!”洪景来也就没有拿着捏着,以后多一个能在朝中说上话的人不会是坏事。 “世兄,此事知之者不多,除你我外,也就几个旗牌官、通译官大概知晓。我和老师会帮你处理的,放心。”赵万永过来向洪景来拱手。 他的这个处理当然不是什么杀人灭口,人家也只是知道没有得到国书而已,至于啥原因他们又没资格上殿,肯定是不知道的。 使几个钱,堵住嘴。然后寻个由头,升上两级,打发的远远的,去全罗道海边或者庆尚道山沟里当个县令也就是了。 这点小事,对于身为弘文馆大提学的曹允大和前吏判家公子的赵万永而言,微不足道。 50.东洋市场尚可为 回程一路,泛善可陈,不过是按部就班行舟乘马,再次回往大阪。 只不过同行的人多了一位,路上能够闲谈解闷的好聊友。原本历史上应该被派遣至桦太地方的间宫伦宗,由于洪景来的提议,而被村上岛之丞派往九州,以测绘南九州沿岸近海岛屿的名义,探察菱刈金山的详情。 不仅如此,他还带了一个一口萨摩土话的随从。按他的话说,这是某位大人物给他在萨摩行方便而派给他的。 能够又在幕府是大人物,又在萨摩也是大人物的可不就是前任萨摩藩主,“高轮下马将军”岛津重豪! 作为德川家齐的老岳父,在幕府罕见的以外样大名的身份担任幕职。也正是凭借与幕府的友善关系,他才能以前任藩主的身份,以幕府的权势为依靠,继续决定萨摩藩的走向,明里暗里执掌萨摩藩的权势。 虽说天下的金银矿山理论上最终都会被幕府收归国有,或者在幕府的命令下封存。但是菱刈金山位置特殊,处于萨摩鹿儿岛藩这样一个七十七万余石的豪强外样大名手中。 而岛津重豪素来遵奉幕府号令,找不到什么由头去没收金山。 身为幕府大身旗本的村上岛之丞肯定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在不能确定菱刈金山的实际情况之前贸贸然去面奏将军,殊为不智! 所以他就先去拜访了居住在高轮的岛津重豪,告诉他幕府财用匮乏。为了考订过去金银矿山的情况,以便将来更好的寻找和发现新矿山,想派人去数十年前曾经还产出过黄金的菱刈金山勘探地理。 岛津重豪到是明白人,他虽然奢侈铺张,喜好奢华,但起码明事理。 幕府有难,他们岛津家义不容辞的! 不仅同意派遣测绘勘探人员进入萨摩藩,还帮忙遮掩,对外称是测绘沿海地形。幕府也是穷鬼的事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是明面上作为幕府将军的威仪还是要保全的。私底下说说无所谓,台面上就算借口再虚假,也要弄个借口。 最近又逢上露西亚国海军入侵,烧毁官厅,攻杀官吏。正好让全国大名都意识到了外扰会从海上来的道理,对于幕府派员测绘地方地形的抵触心理大为减少。 不明白山川地理,不了解海港深浅,怎么知道何处可以设置炮台?何处可以停泊兵船? 尤其是九州四国诸大名,不管是土著还是新转封来的,大家都知道以前南蛮人就是从这块登陆的,所以更加不反对了。 现而今乃是长君德川家齐治世,幕府威望尚高,天下大名都肯听幕府的招呼。都指望着在幕府的带领下,外抗洋夷呢。 不过如果岛津重豪知道菱刈金山乃是世界顶级大金矿的话,还会不会这么明事理就不好说了。 洪景来对于矿山勘探是一点儿不懂得,这专业知识还是要专业技术人员去办。洪景来只知道菱刈金山的矿脉起伏交错,分布的位置还挺大,范围还挺广,有深有浅,想要随便弄一两个矿洞就都探测清楚是不可能的。 间宫伦宗主修测绘,辅修资源勘探,道理他都懂,但金矿也是第一次去勘探。北海道倒是有不少煤矿,但是没有人力去开采,他也没有深入调查过。 反正只能祝他万事顺遂,金子就搁哪儿呢,这个没问题,绝对不会错。但能不能找到,能找到多少就要看间宫伦宗的本事了。 “对了,因幡様按照您说的方法在自己家里试煮了几次米糖,确实有效,正准备呈请将军开办江户制糖所。” “怎么是官办制糖所!”洪景来一愣! 这是用来解决武藏地方农民生计问题的办法,如果办在江户,还解决个屁的农村剩余劳动力的问题,农村人多地少的情况就得不到缓解了! “因幡様觉得唯有让御様见到可行有效,才能推广,进而在幕府天领各地施行变法。” “循序渐进吗?那你务必要和因幡守说清楚,招纳浮浪小民,解决流民的衣食,才是此议的本意所在。” 村上岛之丞身为幕府官吏,自然知道曾经还算有几分明见的德川幕府,现在是一片暮气沉沉,可以说已经是患上各种疾病的老年人了。如果不能让德川家齐看到确实有效,德川家齐不一定会愿意有所改动。 这位的小肚鸡肠,以及猜疑心重,那可是洪景来刚刚见识过的。表面上看着宽仁博爱的人,背地里也不是个多开明的君主。 更不要说崇本抑末,劝农课桑的原则是封建社会安定的最要之处。封建统治者认为农民全部都被禁锢在土地上,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才是最完美的情况。 繁荣农村副业虽然不是太背离这个原则,像是劝导农民织布养蚕什么的,历来也是封建统治者所支持的,但多少肯定也会有人跳出来反对。 不如让德川家齐先每年挣上几千上万两黄金,拿到手里,金灿灿的黄金肯定比嘴炮有说服力。 加上米糖用剩下的米饭,虽然不好吃,但在人口百万的江户,那不管再多,消化起来也是简单。不会有浪费之虞,能让反对派闭嘴。 “对了,半久?” “什么?” “幕府现在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御用商人的商品专卖制度?” “有部分是的,但是松平羽林殿此前颁布了不少新法,取消了很多座商的专卖权。有些商品也就没有再统一由株仲间(说白了就是特权垄断商会)组织销售,由市场自便。”【注1】 “这么说江户和大阪的市面上还有不少商品可以自由贸易咯。”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为了降低物价,还是松平羽林殿曾下令。停止铸造铜钱,收买市场上的通货,禁止向江户输入钱币。” 这会子日本的市场看来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 【注1】:江户时代工商业者成立各种株仲间,由幕府征收称为“运上金”或“其加金”的营业税。行会人数有限制,新参加的必须出重价购买特权,这种特权被称为“株”。因为行会内部禁止竞争,更抑制行会外竞争者,所以它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工商业的自由发展。天明年间(公元1781年—公元1788年)仅大阪一地就发展了130多个行业的“株仲间”。 1.风起东莱新篇章 风起回东莱! 一趟来回,踏上东莱的地面,居然已经是四月天,草长莺飞,气舒风清。 天气渐热,换上轻衫纱袍,无可得意与不得意,总是回来了心情便好上几分。 间宫伦宗和洪景来在赤间关前分别,他坐船南下九州萨摩去也,洪景来则是坐上李尚宪派过来接回使节团的大船回国。 两人在一路上聊了许多,很多东西是洪景来此前万万没想到的。 日本国内的情形,正处于一种奇怪的交汇点,曾经顽固的小农经济正在遭到封建领主以及高利贷业者的双重打击和破坏。沉重的年贡和租税一再增加,甚至已经到了种一石反而欠一石的地步。 连幕府都设法参与进这场瓜分盛宴,越来越多的小户自耕农走向破产。松平定信却强迫农民返乡耕种,却又不解决土地问题。只管让农民呼号而不存,把出现问题的人消灭了,自然而然也就不再存在什么问题。 商品经济的日益活跃,以及繁荣的民间借贷,造就了大量的富裕工商阶层。前代老中田沼意次的改革,在维护封建领主专制的同时,又有意无意的设法扶持各类新兴工商业者,并寄希望于繁荣的商业活动能提供更多的商业税,以提振幕府的财政。 原本严酷的土地永代禁止买卖令已经流于表面,甚至说彻底瓦解。小块的土地不断以“质流”的方式汇入豪强富农地主手中,农业生产的方式出现了相当的变化。 这种“质流”就是一种变相的买卖,以土地作为质押,进行借贷,到期不还,土地归属权即行变更。加上幕府为了挽救陷入赤贫的下级武士,宣布官府不再接受涉及借贷的诉讼。 两项政策前后矛盾,幕府的威信一再受到打击削弱。以至于在此前的数十年中,农民起义的爆发已渐成燎原之势。最夸张时,有二十余万起义军猛攻江户城(明和二年1765年)。 到上个世纪末,甚至发生江户贫民以及流民数万人在江户城下直接爆发大规模起义,捣毁店铺八千间以上。起义军一度攻破官厅,隔断江户城,幕府居然有四天时间彻底瘫痪,被包围于城中(天明七年1787年)。 由于财政的借据,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就稀松平常了。许多大名因为贫穷,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们向江户、大阪、京都的豪商开出空白米票,用以借贷,寅吃卯粮。 这虽然一时可以解得燃眉之急,但是由于这种空白米票是类似于借贷的一种行为,只能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抵押将来出产的大米获取现金。 而豪商们由于米票是空白的,在丰年几乎无人会去提取大米,到了荒年一拥而上。不要现金只要白米,几乎是以十倍二十倍的利润得到报偿。 大名们还不得不给,不给这一次,明年全国的豪商都不会再借给你,永绝后路! 也是在田沼意次担任老中的时代,大阪设立了大米、棉花、油等物资的期货交易所,投机行为大肆泛滥,物价涨跌不定,百姓一日三惊。 而幕府由于财政收入的匮乏,最终居然向大阪的商人发动摊派! 豪商们也是很直白,想要钱就要垄断,而且掐着你没钱的空档,今天不给明天不拿。在擭取了大量的商业特权之后,幕府仅在天明五年就一次性摊派高达黄金七十万两。 这么多的钱,豪商们要五倍十倍的从小民身上挣回来,那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整个日本的商业市场,就像是未经文明洗礼的荒野,固然是处处危险,处处陷阱。但是作为尚未被开发的处(屏蔽)女地,深处可是流着奶与蜜的。 对百姓而言,天灾人祸不绝! 但是对于洪景来而言,真是好一盆沉满金砂的浑泥水! 连岛津家的调所广乡都知道制造假币劣币,在市场中浑水摸鱼,搜刮财富。洪景来要是不能从这样一个充满机遇的混乱时局中大捞一笔真就是白混了。 囤积居奇,投机倒把,操纵市场,低买高卖……这么多现成的手段,前人后人玩了不知道多少手,得意得很。 而且咱们洪景来正监管着对日贸易和交往,恰在其位。以权谋私说来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词汇,但是洪景来又不是要搜刮李朝百姓的民脂民膏,这私谋的大义凛然。 而且洪景来现在五品“地方大员”,那也是身份体面具在的一号人物。怎么着也不必要自己亲自去下场操作,咱们有莱商书(屏蔽)记李禧著啊!这么好的白手套不用是傻子。 李禧著本身就处于对日贸易第一线的莱商团之中,又通晓日语,经手莱商的进出货数据,熟悉日朝贸易的大致情况。重点是和洪景来有半个过命的交情,值得信任。 赚钱的路子太多,可资借鉴的方式不少,洪景来还需好好整理! 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跟随使节团回往汉阳,复命交差。作为使节团的制述官,要接受纯宗大王的召见。把沿途的所见所闻,以及自身的个人感想写成上书交给大王预览。 相对的,使日也算是出使。做得亲民官,再做使节官,那是升迁的不二良才啊!这一层资历自然是要明明白白的写在履历上,需要去吏曹更新自己的履历,让它更加完美。 关于向幕府低头,修改国书的事情,四位主要官员全部当做没发生一样。赵万永直接把见闻中关于国书争端的事件给删除,只写德川家齐不明事理,刁难使节团。 反正让纯宗大王看到的日方国书是洪景来弄来的新版本,看过好多遍,一点错漏都没有。就算纯宗大王问起来,也不会怎样。 汉阳的空气不比东莱那种充满海腥的味道,汉江边的蒸汽机磨坊又多了一座,不知是谁家的产业。偶尔落在纱袍上的一两点煤灰,显示着洪景来为这个古老国度带来的些许变化。 新的一章开始了! 2.居中作成金洪合 汉阳,昌庆宫,思政殿。 “日本国中情形如何?” “圣学大兴,国人向化。”李书九恭敬的回答纯宗大王的问题。 虚岁十五,实岁十四的纯宗大王李玜已经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唇边长着一圈细细的绒毛,面容清俊。着冰绸长袍,头戴纱帽,略带威严的坐在御座上。 “农桑水利,兵革甲马呢?” “刚整修其江户外小贝川之河道,但是年岁不好,时常冷夏,雨水多,士民饱受乏粮之苦。至于兵甲,未曾经历其鹰猎大会,只观诸藩大名,似已失往日精悍。”洪景来躬身回答。 “比我御卫御禁诸营如何?”纯宗大王比较在意幕府的战斗力还有几何。 洪景来是很想回答两者都是一滩烂泥,阿大不要问阿二,都是菜鸡。可是这话当然不可能和纯宗大王直说,只能含蓄一些。 “倭兵仗尚利,还胜我国。至于气势,我国胜之!” “倭刀锐利,委实不如!”听洪景来说幕府的武士武器上还是胜于李朝的,纯宗大王并没有生气,反而点点头,十分认可,感觉洪景来没有骗他。 “但我神枪鸟铳已与倭铳可堪对敌!” “鸟铳嘛?确实利器。” ……………… 纯宗大王算是个明事理的人,他问话也比较看重实际,关心邻邦日本的大事小情。甚至仔细询问各种食物,以及棉布成衣等生活用品的价格。 几人也是尽量曲意应对,对于幕府方面的大事小情尽量从揭露现实着手。至于要把他和和李朝对比时,就移花接木,总之不讲太多李朝自身的坏话。 毫无波澜的召对结束,还有一场赐宴,所以洪景来还不能回东莱,暂且在汉阳稍等几日。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自然是要去拜会拜会老相好闵廷爀闵大监,还有老师闵景爀。原本以为吹吹牛批,聊一聊出国的见闻,然后在闵家蹭一顿酒席,也就完事了。 结果洪景来一去,闵廷爀欢喜的叫了一声,“来得正好!” 正巧碰上事儿,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祖淳的女儿嫁给了纯宗大王成为王妃,嫁人那会儿才十二岁,说来真的是小姑娘,能懂啥事嗷! 最近不是贞纯王大妃引金达淳进入汉阳担任右议政嘛,他们这一派声势又涨,金祖淳不能坐以待毙啊。所以在朝堂上正面不能突破,获得阶段性的胜利,那就往后宫方向运作。 虽然纯宗大王没亲政,但大王就是大王,总归说话有人听的。有这么好的枕边风机会不去用,那就可惜了金祖淳千辛万苦把女儿送进宫。 但是小姑娘能干啥?说句难听的十四岁的小女孩让他去参与宫廷斗争,不就是让她去送嘛! 后宫现在最大的是贞纯王大妃,其次是纯宗生母绥妃,这两位和金祖淳都不是一路人。那退而求其次,宫里第三的也就是惠庆宫洪氏,历经三朝的元老。 纯宗是惠庆宫洪氏的亲孙子,那对于孙媳妇虽然谈不上多喜爱,肯定也没有什么恶感。在丰山洪氏日趋瓦解的现下,接受安东金氏的援助,提拔几个丰山洪氏的子弟。而惠庆宫洪氏在后宫中教导金祖淳的女儿,实在是互惠互利。 但是双方以前没有什么互信的基础,猛然间说合作,这玩意儿很没有安全感啊! 为了增进互信,金祖淳和惠庆宫洪氏达成了一个小小的妥协,安东金氏出一个儿子倒贴到原任汉阳府判官洪羲翼家里去。 洪羲翼并不是丰山洪氏的嫡支,安东金氏给的也是旁支的尚州牧使金箕宪的小儿子。 这玩意儿,两家也真就是试探试探,看看能不能真的就结合起来,以后坐上一条船。所以拿出来的牌面都不算大,也有点到即止的意思在里面。 等以后增进了互信,再继续深入交流! 这个安东金氏给出来的孩子叫金在敬,现下已经确定了,要改名叫做洪在敬。算是以婿养子的身份继承洪羲翼的家门,以安东金氏的出身登入丰山洪氏的宗谱。【注1】 这位洪在敬如今才十二岁,刚被人从尚州他父亲的任所接来。要由家中的长辈送到洪家去,再由洪家的人接他入门。 举办他和那位洪氏小姐的婚礼之后,就彻底成为了丰山洪氏的人。 金家的长辈好找得很,可洪家的长辈就不好找了。之前说过丰山洪氏牵扯入辛酉教案,六十岁的老大爷都被斩首,族人星散,败落不堪。 现下汉阳居然没什么台面上的丰山洪氏族人,洪景来可不就是来的正好! 所以闵廷爀正帮金祖淳牵线办事伤脑筋的当口,洪景来正好送到他面前,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一样的及时。把闵廷爀喜得就差上来抱住洪景来亲上一口,表扬几句。 洪景来要做的也很简单,在典洞的金家把金在敬接到,然后带回洪家,帮他拜堂成亲,改名洪在敬就完事了! 他等于是要做半个宾客的活儿,没啥难的。 这事儿洪景来也没有什么反对不反对的,虽然事关丰山洪氏与安东金氏的结盟,但大佬们已经下了决定。就和洪在敬这个十二岁的小孩一样,他的意见无足轻重。 在详细记下日期仪式之类的事情后,洪景来终于蹭上了闵廷爀家的午饭。恰好闵景爀也要过来了,三个人便准备凑做一桌。 闵景爀是洪景来的提卷考官,自然也是“嫡亲”的老师,洪景来肯定要去迎一迎的。正蒙头往外走,想着当前这桩子事情。门外的家人回来传报,闵景爀到了。 洪景来快走两步,到了门口,闵景爀骑着马自不去提。身后还跟着三顶轿子,等进入前院落定。原本落在最后面的那顶轿子反倒在洪景来面前,推开轿门。 好一个唇红齿白的青春少女! 【注1】:洪在敬,乃是庆嫔金氏(,1832年-1907年)之伯父,庆嫔乃是朝鲜宪宗的后宫嫔御,监司金在清与妻平山申氏之女。在宪宗朝洪在敬凭借多重身份,直入枢省。最后担任到承政院右副承旨这样的正三品堂上高官,1864年去世。 3.不惜血本小白菜 小姑娘年岁不大,十五六的模样。真真是“二八佳人细马驮,十千美酒渭城歌。” 平素里洪景来看到的女性,几乎尽是乡野村妇,姿容上尚且可以入眼的也就只有几个伎房的歌舞婢。即使那些所谓的佳丽,也不过是圆脸小眼睛,施着厚粉的庸人。 至于街市上抛头露面,曾经还让洪景来满心期待,群众喜闻乐见,穿着只到胸口短衣的普通妇女。那真就是不堪入目了,龅牙者有之,大饼脸有之。 容貌也就算了,气质更不必去提。 但眼前这位,巧笑娇颜,灵动活泼,下轿时轻提衣裙。一抬头,好似仙子谪落凡尘。洪景来再怎么说也是二十来岁大棒小伙子,只一眼,就几乎再也挪不开心神。 好看! 真好看! 非常好看! “嗯哼!”闵景爀正等着洪景来过来,却发现这个“登徒子”盯着自己的女儿看。 “啊啊啊啊……先生!”洪景来正迷糊着呢,被人家爸爸一提醒,很是不好意思但还颇为留恋的转头过来、 “你怎么也在大兄家?”人家家里的小白菜,那自然是不愿意给“登徒子”瞎看的,闵景爀肯定会奇怪。 “为了商议洪判官家入嗣之事。” “这桩事你来办到是稳妥!”闵景爀下了马,自有仆人把马牵走。 洪景来则还把心神分在小姑娘那边,三顶轿子下来三位女眷。三十多靠四十的那位应该是闵景爀的正室夫人,青松沈氏。两个小的,大的那位大概十八九,还没有开脸梳鬓。两班贵族家的小姐,这个年纪还未嫁的到是不太多了。 闵景爀的夫人和闵景爀打了个招呼,有侍女引领着往别处去。礼教大防,这样未嫁人的女儿自然不会和洪景来这些男人待一起。 闵家兄弟见面寒暄了几句,反正天天上值,都能见面,也没有什么悄悄话要说。闵家的老夫人也在闵廷爀家里,闵景爀走的肯定也勤。 略谈了谈洪在敬入嗣的事情,三人坐下。家里的席面当然没有部分地方精细。但闵家两兄弟主要是谈事情,而洪景来是混个饱饭而已。 可是聊着聊着洪景来就察觉好像有点什么影子话在里面,闵家两兄弟在谈婚事,而且不是洪在敬的婚事。 难道? 今天第一眼看到的小白菜? “那家什么年岁了?”闵景爀晃着酒杯,有些疑虑。 “已然十六,其他的嘛……”闵廷爀似乎知道的也不是太清楚,回答中有些迟疑。 “不知……”男方十六岁!门当户对,年岁相仿,可不就是小白菜! 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洪景来还是开口了。都已经开始问年岁了,像极了是要和谁谁谁家定亲什么的。 “要是你早两年登科便也罢了!”闵廷爀笑了一笑。 闵家的女儿要嫁人了!洪景来想的一点都没错,而且嫁的不是普通人,嫁的是不普通的普通人! 这话说的拗口,但是事实如此。闵家有闺女,自然就要想办法找对象。正室嫡出的女儿,那是最宝贵的政治资源。等闲是不会瞎用的,那都要思虑再三才能决定。 女儿虽然是闵景爀的,但是也属于整个骊兴闵氏,不会由他一个人来做决定。像是闵廷爀的大女儿,就已经许配给金祖淳的儿子金元根。 既然站定了安东金氏这一派,闵家就不要想着再骑墙观望什么的。所以允许这一代人联姻的范围就大大减少。 庆州金氏,坡平尹氏,潘南朴氏之类的一概都直接排除。丰山洪氏虽然是个好选择,可惜之前洪景来还在东北玩泥巴,根本没有资格进入这个牌桌。 两兄弟当时想了想,与其再和各家族联姻,不如嫁给宗亲! 但是这年头宗亲比世家大族还稀有,此前说过的包括景宗、英宗、正宗等大王全都是生不出儿子,或者只能生一两个不长命儿子的主儿。这就导致了今上纯宗大王,居然没有一个五服内的近枝宗亲。 千顷地,一棵苗! 他们老李家就快死绝啦! 所以最近枝的宗亲都要往英宗大王的生父肃宗大王,乃至于更以前的仁祖大王的支流去找。 要知道今上纯宗大王可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保不齐来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或者也和他的爸爸爷爷一样,生不出来。 那可不就是骑马打猎出事故,请来训练有素的医生,最后悲伤淹没了你嘛! 这程序熟练得很! 所以闵家兄弟找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宝物”! 仁祖大王第三男麟坪大君李五代孙生员李秉源第二子幼学李寀重,。 这个李寀重已经是仁祖大王七世孙,麟坪大君六世孙,和纯宗大王的血缘关系已经稀薄到了松花江和松花蛋的关系,除了姓李,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 而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家到祖父李镇翼时就已经和普通小民全无二致,到了他爹李秉源时,已经沦落成小小的生员,别说当官拿俸禄了。据说穷的只能靠在山上拾柴火,拿去集市换米来维持生计。 这样的人家,真是穷的只剩一个全溪李氏的血缘,除此之外,一概俱无! 可这样的人家不好吗?对闵家来说太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女儿送过去肯定不会受气,家里保准没有人敢对她吆五喝六,拿捏什么王族宗亲的威风。指不定全家人还要靠媳妇的嫁妆来生活,太便于闵氏控制了! 豁出去一个女儿,等于把纯宗大王最近枝的一条血脉握在手里。而且故意挑的他们家老二,保证不会因为君子不隳坏他人宗嗣的原则,而不能发挥预期中的作用。 这叫做风险投资,虽然如今看上去本钱下的非常大,堂堂骊兴闵氏的嫡女给了一个和农夫无异的乡下野小子。可保不齐今上有个三长两短,那不就是一本十万利了嘛! 当然闵廷爀他们和洪景来说这事儿的时候,肯定不会说得这么深,只是提了要和全溪李氏联姻,联姻的对象叫李寀重。剩下的全是洪景来这两年见闻之下,慢慢分析出来的。 “只是委屈了令爱!”洪景来其实想说的是委屈了他。 “倒也不算委屈,一直等到十九岁才许人,殊为迟也!”闵景爀对这门婚事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反对。 什么! 许的是大女儿!不是二女儿! </br> </br> 4.年轻人还需努力 犹记得历史上骊兴闵氏和全溪李氏联姻结亲之后,会生一个宝贝儿子,叫做李昰应,更加为人熟悉的称呼是兴宣大院君。 掐着日子算一算,这个给出去的闵家女儿,和这个穷了三代已经要揭不开锅的李宷重,两者之间的儿子还真有可能就是李昰应。 眼下他们闵家也没有那么多可以到处嫁人的女儿,大家族下注不会全都丢一个篮子。这个李宷重应该就是这一代唯一一个和骊兴闵氏结亲的全溪李氏男子。 那这么说两人口中的这个李家小孩,以后还真有可能发达起来! 既然没有抢走洪景来心心念念的小白菜,那这人洪景来可就记下了。怎么着也要去结一段善缘,先把冷灶痛痛快快的烧起来,方便李朝大王绝嗣以后从王有功啊! 虽然说的有点早,等他们生出李昰应,等李昰应再生出李熙来,那都几十年过去了,不过不妨碍留一段香火情嘛。 “问采之仪等尚未成行?” “倒还没有!”闵景爀答得很随意。 “就不知品性道德如何?是否堪于任事?学问几般?” 其实洪景来根本不在乎这李家小子怎么样,反正和自己没关系。他不过是借着由头,打听岳父(虽然不是,但不妨碍洪景来心里边儿默认啊!)对女婿的要求看法。 而且看看咱们洪景来,帅小伙儿一个,身高一米六八,穿鞋号称一米七,人高马大。更兼有风采风流,殿试登科探花郎,办事勤勉,勇于任事。你瞅瞅,哪一样不必那个什么李宷重强。两个人明显不在一个段位上,洪景来起码是个黄金,他顶多是个青铜。 “唔,虽说择婿,还是门当户对为重!”闵景爀却主要关注点在家门上。 “历来结亲,还是首重门第,次重人品,再试才学!”闵廷爀也点点头。 完了! 小白菜这要没了呀! 洪景来出身太差了!真的就是小门小户一个,如果不是重新在丰山洪氏登了谱,可能连谈这玩意儿的资格都没有。 之前惠庆宫洪氏想给洪景来找个新爹的原因,除开是能够写一份更加好看的出身,也有能帮洪景来配一门好亲事的意思在里面。 在身份等级制度牢固至极的朝鲜,两班和两班是不同的!京华士族才是处于两班这个阶层中的顶点。他们一般也只会在京华士族中寻觅结亲对象,那些乡班在京华士族眼里,其实也不过是不入流的下等人而已。 如果一个普通两班,能娶到京华士族家的女儿,那他的身份等级立马就能上升一大截。不仅是做官的天花板大大提高,连能够交际的圈子也会焕然一新。 “仔细想来,你还没有字号吧?”正谈着结亲联姻的事情,闵景爀突然问了洪景来一句。 “字是没有,号到是有一个,先生能赐学生一字?” 这不也是讨好岳父的方法之一吗?洪景来顺杆爬的飞快! “号是?”闵廷爀也发现和洪景来认识这么久居然没有听他谈过字号。 “因家乡五峯山奇险瑰丽,甚为清奇,便自号五峯了。” “五峯吗?倒也不错。” “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王。 歘吸领地灵,鸿洞半炎方。 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则亡。 洎吾隘世网,行迈越潇湘。 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 祝融五峯尊,峯峯次低昴。 紫盖独不朝,争长嶫相望。 恭闻魏夫人,羣仙夹翱翔。 有时五峯气,散风如飞霜。 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 归来觊命驾,沐浴休玉堂。 三叹问府主,曷以赞我皇。 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 “杜子美《望岳》!”洪景来立刻反应了过来,以前没有细想,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瞎来的号,居然也有这样的华丽出处。 “是咯!既然你选的是杜子美诗,不妨再选其中二字。如今世人大多称号而不用字,倒也不必太过于严制。”闵景爀卖弄了一下文化,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注1】 “还请先生挑选!”洪景来自然是继续哄着。 “对了,先生,学生不喜世贤二字。” “洪世贤……此字尚可,难道你曾用过?”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只是这两字实在心中有结,不喜用!” “既然如此,那便士霜如何?” 上句为五峯,下局为飞霜。霜意高洁清白,意心志纯洁。到也算是个好字,可用。 “那便谢过先生了!” ………… 三个人一阵聊,洪景来不着痕迹,插科打诨,使尽浑身解数讨闵景爀开心。 旁敲侧击打听人家闺女,人家闺女过来见堂姐妹,也是为了留下生辰八字,甚至还可能描摹一个小像。 这年头的相亲,也就听听长辈的说辞,能有个画像是顶好的了。如果能在婚前见上两面,互相中意,那就是老天开眼的好运气了。 大户人家的好女儿,那真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上风气如此,礼教大兴。 但巧的是今天洪景来见着了啊,说不出一个不字来,真就是天仙儿一样。 而且一旦打探,还清楚的知道小白菜还没有婚约呢!正所谓待字闺中,尚期良缘。 闵家两兄弟也是聊的在兴上,很自然的问洪景来在老家有没有婚约。 原主亲爹都死了十五年了,哪有人去给他张罗老婆的事,这肯定是没有的。 又问惠庆宫洪妃娘娘有没有对洪景来的婚事有什么安排,这自然也是没有的。如果要有,早在洪景来中进士之后就安排了,哪里会拖到现在。 “这么说来………”闵廷爀若有所思。 “出身略差些,但也不错!”闵景爀点了点头,显然明白了他哥的意思。 “你还年轻(小伙汁),实心任事(好好干),该有的都会有的(小白菜一定会有的)!”闵廷爀笑容满面。 考验咱呢? 【注1】:到了这个年头,表字是真没人太在意了。甚至有人表字“圣尊”,这表字在封建时代简直是目无王法到极点,拉出去砍八遍都够了,可是没人管,照样用着。 5.李家宗亲颇寒酸 既然在汉阳,洪景来想着去见一见将来的连襟李宷重,也完全说的通嘛! 打听了一下,才发现他们李家混的是真的惨,好歹也是“闲散宗室”,居然连城内的宅子都卖球了,早搬城外去了。 不过他们家到还没有彻底赤贫,祖父李镇翼中过生员,做过童蒙教官。这个生员用范进他老丈人的话来说,乃是学道大人看你可怜,舍与你的。 李镇翼到了近四十上下才选上一任芝麻大小的学官,俸禄基本没有,就只能管自己一张嘴。也就逢年过节,朝廷给宗亲发恩赏的时候,才能混几顿饱饭。 而他父亲李秉源也是三十上下才中了一个生员,至于进士科以及别试什么的,那根本不用想了,穷鬼考不上的! 反正那日子过的是挺惨,日日挣扎在温饱线上,靠朝廷发的那两个钱,早就饿死了! “这个什么李宷重,不过是个生员家的儿子,阁郎怎么要亲自上门?”骑在马上的洪景来正肆意的呼吸着城外的新鲜空气,韩五石牵着马走在旁边。 “人家是宗亲啊!” “不是说都和主上殿下隔了七八个大王了嘛,那都算宗亲啊?” “这不妨碍人家姓李啊。”洪景来也感叹人与人的命运其实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许多。 “那他们家干的什么官儿?” “比你还小一级,教学官儿。哈哈哈哈哈………” 韩五石怎么着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九品的司勇,可不是比他李秉源还高一级呢吗。 “原来大王也有穷亲戚………”韩五石那表情很灿烂,带着不可思议。 “你没穷亲戚啊!好好牵马!”韩三石过来笑骂了一句。 “咱们家尽是穷亲戚,可那不是主上大王家嘛……”韩五石挨了他大哥一下,还纠结呢。 “好啦好啦,哈哈哈哈哈………” 汉阳城外,青松亭。 略微一问,很快就打听到了李家在哪儿。虽然汉阳的老李家人丁不算少,可终究是宗亲,算是头面上的人物。 入目的是四开间的茅草屋,规模不小,一溜过去怕不是有二十来米。但是屋顶的茅草很旧,尽是灰败的枯色。显然是很久没有修补过了,不然应该一块灰一块黄来着。 没有院墙,有个歪歪斜斜的篱笆。也没有院门,就敞开着,院里有课大枣树,树下有三四口盖着的大缸。另一边堆着少许的柴火,居汉阳烧柴大不易。 “请问是生员李秉源老爷贵处吗?”韩五石守着规矩,站在篱笆外边,向里面正在洗衣服的一个中年妇女打听。 “是这儿没错,你家老爷是?”那妇女站起身来,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 可能是太阳光有些耀,那中年妇女把手搭在眉毛上,往前探了探,像是要把洪景来看透似的。 “我家大人乃是庆尚道东莱府巡海备倭判官洪景来,前来拜访!” “判官?哎呀!”那妇女疑惑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屋内跑。 没多久屋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叫唤了出来。老太爷带着网巾,但是发辫枯散,显示出生活极不如意。老夫人就不必去提了,背都有些驼了。 一个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这家的主人李秉源了。 洪景来自马上一跃而下,英姿飒爽,锦绣衣袍飘飘。风采之色,一下就把那帮男女震住。 “在下丰山洪景来!”洪景来直说自己乃是丰山洪氏之后,并不遮掩。 “在下乃是全溪李氏荣温公派李秉源!”李秉源整了整头上的网巾,向洪景来拱手。 确认无误!就是自己将来的连襟家!洪景来便让韩三石和李济初把背着的礼物放到房前长廊上。 “这是?”李秉源有些莫名其妙。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包裹打开,是细纹棉布十段,苏绸一段,杭绸一段,大红纱罗两段。另一个就直接是整袋的大米,都是碾过的上好精米。 “这这这,未曾请教。”李秉源迅速换了颜色,喜笑颜开。 “前次使日听闻领判宗亲府李大监谈及贵父子,于宗亲中仍向学不辍者,殊为不易。” 李书久当然不会提及李秉源这种穷的抠脚的亲戚,洪景来不过是编个由头。总不能说闵景爀已经决定你们家李宷重做他家女婿,我提前过来烧冷灶了吧。 “不曾想薄名竟入了李判府之耳,快请进!”李秉源一年也就三节发恩赏的时候能见着李书久,连搭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求证了。 不过两个人也就简单问个情由,洪景来大包小包带着东西来,就算是陌生人,他也不会往外赶。 正准备进屋,看他家里真是啥都没有,洪景来分明听到李秉源央着他媳妇去称一两茶回来。 心下暗笑,也不让人家难做,招来韩三石。让他去捉两只鸡,切上半条牛腿,再沽二斤酒来,交给李秉源媳妇整治。 韩三石小声嘀咕了一句穷酸,转身往外走。汉阳城外有草市,买上些吃食东西极容易。只是些许晨光,就看韩三石用根草绳,一头系着鸡一头系着牛腿挂在左肩上,手里提着一大壶酒回来。 “劳烦夫人了!”洪景来且把东西给了李家媳妇。 “实在让洪大人破费了。”李秉源带着些尴尬。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先热酒来,我与李兄且饮一回。” 几个随从,洪景来让他们照顾好马,拿些钱再去买些吃食自己打发了。看李家这模样,肯定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的。 “屋内气闷,不妨就在院中树下吧!”李秉源大概是觉得让洪景来看到他们家家徒四壁不好意思,主动让洪景来坐院里的凉桌上。 “甚好,春意融融,便在院下吧。” 两杯酒下肚,自然也就亲近不少。李镇翼也做了下来,他们两个大概是许久没得沾酒,喝的不快,像是在品。 “对了,几位公子?” 李秉源听得洪景来问,把几个在屋里的孩子叫唤出来。别看大王生不出来,他们这些宗亲到个顶个的能生。 一溜四个男孩,从大到小,最大那个已经十八九的模样。但大概是没怎么见过生人,有些畏缩的样子,只是问一句答一句。 至于老二李宷重,怎么说的,方长脸,吊眉小眼睛,鼻梁亦是不挺,嘴唇薄,脸颊上却又没多少肉,还拖着一条长麻花辫子。 咱们小白菜的姐姐居然给了这样一个人…… 6.韩三石一语中的 想起闵家兄弟说的,两班贵族结亲那首重门第,次重人品,最末才是才学,至于相貌什么的,那都要排到苏门答腊去了。 可这幅尊荣,唉…… 门第就不要提了,人家现在名字还写在宗亲府的牒谱上呢。正儿八经的全溪李氏后裔,和今上纯宗大王乃是八竿子可以打着的亲戚。甭管这日子过成什么样,他们家身上流着老李家的血,自然成为朝鲜第一户等。 这个人品嘛,瞅瞅! “应当已然进学了吧?最近读的什么书?”洪景来专门用汉语的官话开始向李宷重提问,身为王族宗亲,一口流利的汉话乃是最基本的。 起先洪景来和赵秉源,赵镇翼谈话也是用的汉语,但是听他们家里女性谈话之类的还是用的朝语。而几个小的被叫出来时,和他们母亲的答话也是用的朝语。 这自然要考校一下这汉文化水平,起码知道学习的态度端不端正。肯用心向学的人,毅力上不会太次。 虽然李宷重应该听懂了洪景来说的是什么,可是他居然没有立刻就回答。而是低下头,踌躇了一会儿,直等到李秉源轻咳了一声,才磕磕绊绊的回答起来。 “进学已经七年,最近读的是《礼记注疏》。”李宷重说的很慢。 但是洪景来的听他的汉语,实在是………… 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大致上发音是没有错的,可是像极了那种以前学英语时用汉字标读音,然后读出来的英语。听着像,说的也是那个词,可是总归有些拗口。 大概是看到洪景来皱眉头,李秉源也知道自己儿子几斤几两,汉语都说不流利,怎么在两班贵族圈子里混。 可是一来是在客人面前,李秉源不好直接教训孩子。二来是李宷重起码答得没错,就是这个汉语的水平差一点。 语言这东西大家也知道的,你一个留学生扔到伦敦半年,你英语也能溜的飞起。可你要是在家闭门造车,那可能学的再好也不过是哑巴英语。 就他们李家这水平,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根本不敢想的。要不是李镇翼和李秉源父子两个都中过生员,是历经笔试面试,重重考验出来的人才,他们两个的汉语未必见得比李宷重好到哪里去。 说到底李宷重可能除了自己家的男性会和他说汉语之外,他根本没有这个学习的环境。能到这一步,也还算可以了。 “骑马?弓箭?文艺(书法)等可有涉猎?” “未曾!”这回答到是诚实。 “既为宗亲,礼不可废!”洪景来有些意动。 这和大过年的给熊孩子他爸他妈介绍点补习班,课后兴趣班。给熊孩子送点王后雄、启东、黄冈卷啥的,干这事洪景来非常乐意。 招呼守着马的李济初,回汉阳城去买徽墨一副,湖笔一套,上等细宣二刀。然后就是桦弓一张,箭二十支。这个稍微难买些,不过也没那么夸张。 自从火绳枪,也就是鸟枪传入朝鲜之后,原本以白衣骑射闻名的朝鲜官军,也大半换做了鸟枪兵。毕竟鸟枪总比弓箭来的好使,或者说更容易训练。 这下李宷重的脸色果然流露出愁苦的样子,明明读书学汉语就很吃力了,没曾想凭空蹦出来一个洪大人,送这送那,一下子给他报了好几个补习班。 “还不快谢过洪判官!”他老爹只知道这玩意儿都不便宜,洪景来肯定是出于“一片美意”! “谢过洪大人!” “哈哈哈哈哈,好说好说。”洪景来其实很想上去揉一把那个脑袋,可是看了看那一头有些时日没洗,泛着油光的长发…… 不再难为这个虚岁十六实际只有十五的半大孩子,洪景来便也就算是见识了李宷重的模样。想想搁将来也就是个初三学生,居然马上就要娶闵家的女儿,成婚立家。 问话结束,几个孩子如蒙大赦,他们小的是不能和大人在一桌上吃饭的。洪景来多买一只鸡也是为了照顾这几个孩子,他们的母亲会在家里给他们弄上些吃食。对于这些可能平日里只能喝五谷糙米粥的孩子来说,能吃一顿肉,比过年还强。 剩下的也没什么好看的,虽说有四个儿子,但是将来会发达的也就这个李宷重,其他的最后都会湮灭于历史,泯然于众人。 和李家父子闲谈吃酒完毕,除开给李宷重的礼物稍贵重一些,其他几个孩子也多多少少给了些零碎玩意儿,算是雨露均沾。给他们留了名帖和地址,约定以后若是能回任汉阳再走动。 离开充满快活气息的李家,韩三石如今没背着东西,行路轻松不少,跟着洪景来的马若有所思。想了一阵之后,靠近洪景来。 “阁郎,问你个事儿。” “恩?” “我记得闵大监说过宗室稀疏,是不是主上大王家没有男丁的意思?” “是的,除开主上殿下,先正庙、英庙、景庙都无有成年男丁在世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韩三石像是确定了一样,本来就已经很小的声音压得更低,洪景来差点要俯下身,凑近才可以听清。 “莫非这个李家的老二要被抱进宫里?”韩三石的神情有些激动。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洪景来先是一愣。 “大哥,你刚刚说什么!”韩五石跟在马后,但他是顺风耳,耳朵灵的很,明显听清了他大哥说的话。 “主上无有兄弟,成婚两年也没见着响儿。而阁郎明明不认识这个孩子,却跑来结交,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韩三石看周围没有其他行人大声了些。 “不可说!慎言为妙!” 洪景来也没有想到韩三石跟着在自己身边办事行走,加上他本身是个会思考的稳妥人,居然能联系前后,推测到这一步。 纯宗大王只生了两个儿子,都是短命鬼,先于纯宗大王去世,继位的宪宗大王也是个短命鬼,活了二十二岁未有子嗣就死了。 而李宷重当时虽然也已经去世,但是李宷重的儿子作为近枝宗室,居然一个都没有选上。 闵家在提前布局安排女儿,连韩三石这样的人都看明白如今老李家的局面。其他的大家族不可能不布置起来,甚至可能早就有其他人也被突如其来,带着巨额嫁妆的老婆砸中。 这里面也许还有故事! 7.东莱有贡骇听闻 洪景来回家的路上越想越不对劲,老李家人都死的快绝户了,李宷重的几个儿子居然都没选上当大王,这背后肯定有推手。 到底是哪个京华士族也开始挑选值得投资的“宝货”,做一次吕不韦的买卖? 就算为了将来考虑,这时候关心一点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洪景来记得清楚,今上纯宗大王不是长命百岁的,别说什么花甲古稀,连五十都没活到,四十出头就蹬了腿。 自己这才二十多的青春年华,还有的活了,世界这么美好,咱们还没全见识过呢。 “三石啊,我过不久就要回到东莱任上,你呢就留在汉阳。仔细打听主上殿下还有哪些在世的近枝宗亲,最好亲自去见见,看看他们有没有人送钱送物,甚至联姻结亲的。” “阁郎是要……”韩三石大概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你知我知,不要再教第三人知晓。”洪景来有一些讳莫如深。 “省得!阁郎放心,一旦弄清楚我就去东莱。” “如果要使银子你就去湾商的账房上支,让他们去铁山会账!不需要吝惜!” 做秘密工作,哪有不花钱的?想要打入xx内部,不大把大把的银子使下去,连个响儿都见不着!这种事情上面不能小气了,关乎未来呢。 “明白!” 把这件事秘密安排下去后,洪景来在汉阳也没有什么空闲,帮洪在敬成婚进入丰山洪氏,又接受了纯宗大王的赐宴。 全部忙完都到了五月天,天气渐热,即使是在和山(屏蔽)东同纬度的汉阳,也已经热意逼人,和京中的熟人们辞别,洪景来匆匆踏上了回东莱的道路。 倒不是说急着回去,而是柳成用托人送了信来,在东莱外洋小岛上已经开始私铸掺杂白铜的豆银了。这件事洪景来知晓他的重量,总要回去见识一下,才能放心。 另外就是庆尚道的道府行文给东莱府,今年东莱的呈贡要开始准备了。 这属于洪景来这个分驻富山浦东莱判官的职责所在! 至于要办的东西到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想来很多人都是见过甚至吃过的。 梨膏糖! 水梨是农历六月底(我书里的时间全部都是农历嗷!)开始收获,七月初大致开始办理贡品的征集事宜,因为还需要熬煮以及分装,所以时间可以久一些。在八月底就要准备解递进京,九月十五秋风起前,一定要完成! 封建时代的地方官,哪个没有经历过办贡品这一遭,那真就是开玩笑了。你任所就算是只有石头山,那也要拉着石板往京城送,不送地方土产贡品,怎么显示得了君王统辖列民,受万民拥戴的伟业呢? 道理我都懂,就是苦差事! 这不洪景来只能风餐露宿,一路快马加鞭往东莱赶。总不能其他人任上都办的好的差事,到了自己手上连个按期送达都做不到。 回到富山浦,人未洗尘,马未解鞍,李禧著像是天天在衙门等着似的,突然就出现在洪景来面前。 “洪大哥!啊!阁郎!您可回来了!”李禧著那神情明显不是着急,而是兴奋。 “怎么的?” “你知道吗?就这几天,你这衙门天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打听,保不准马上就有人来求见!” “阁郎!门外有个府衙来的差役求见!”李禧著话音未落,韩五石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这嘴开了光了? “求见?禧著你先说是怎么回事?” “发财了呀!所有人都等着您回来发财呢!” “发财?五石,你先让人在公事房候着,等我问明白再回他。” 眼前李禧著这快活劲儿,就差手舞足蹈起来。 “您知道东莱要办多少梨膏糖吗?” “这我自然知道,二百八十六斤!但以我的估计,如今陈规陋俗不少,起码要办到三倍,才能足够!我说的没错吧。” 洪景来在公文里早就看到要办贡的具体情况,官场的陋规洪景来心里也有数儿。什么加倍征收,折变预缴,那都是已经摆在明面上的规矩。你就是说要办八百斤一千斤,都算是等闲,加上前世里在各处看惯了这般内容,这会儿说起来也算现学现卖。 “哈哈哈哈哈,我的洪大人哟,您这是第一任亲民官儿,真真儿是太小看如今的贡品咯。” “那你说要办多少?”看李禧著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洪景来也不生气,这官儿又不是天生就会做的,慢慢学嘛。 “要办四千斤!”李禧著把四个手指竖起来,在洪景来面前晃了晃。 “四千斤!”洪景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这四个明晃晃的手指头差点没把洪景来吓着,公文上汉阳明明只说要二百八十六斤,怎么到了富山浦暴涨到四千斤! “您想啊,交到内需司没有两三倍的数量,人家肯照实签票兑收吗?内膳寺的公人不需要给一些吗?京中议政府的诸位大监,各宫娘娘和家人,各曹的堂上官,就说这东莱府和庆尚道各位上官,您不孝敬一些?” “这……” “这都往少里算咯!”李禧著把洪景来拉着坐下。 “这怎么征得齐!四千斤梨膏糖,要二十八万斤水梨才能熬出来!整个东莱才产多少梨?还要征调薪柴民夫,往后还要解递汉阳……” 说实在的洪景来对于这苦差事早有准备,可如今只听李禧著的说法,这何止是苦差事,这简直就是要命的差事。 “这都不需要您急,外面不是已经有人在求见了吗?他们不仅会帮您把差事办好,还要给您交办差钱呢。这差事不仅不苦,反而美得很!” “这怎么说?” “您先唤那人进来,看他怎么说。”李禧著好不容易有机会在他洪大哥面前装一回大尾巴狼,笑的别提多灿烂了。 “行吧,你去传那人进来。” 李禧著也不多话,把人传进来,然后安静的站到洪景来身边。 “拜见大人!”那个府衙的差役很自觉的跪下行礼。 “起来回话!你来本官这,所为何事?”洪景来也是难得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样貌和人说话。 “小的愿意出办差钱五百两,代老爷办一千斤贡!” 8.怎苦我一郡百姓 “嘁!” 李禧著这一声实在是恰到好处! “原以为来的都是懂规矩的,未曾想你居然敢来蒙混我们洪大人!”迥异于平时说话的声调,李禧著用的乃是东莱的方言。 那男人哪里想得到洪景来身边有一个东莱地头蛇,一脸的不可思议。 “退下吧!今年用不着你承差了!”李禧著大声呵斥了一句。 那人连忙看向洪景来,可洪景来自然是完全相信李禧著的,不仅不反对,还点头同意。 “大人!大人!小的愿意出一千两!”那人复又跪下。 “左右!把他赶出去!” 韩五石和李济初大踏步走进来,一左一右,和夹一只小鸡儿似的就把那人给扔了出去。 “禧著,怎么办这样一个苦差,居然还有人上门来求,甚至花钱?”看人被叉出去了,洪景来转头问李禧著。 “这里面倒也有些关节。”李禧著看没人又坐到了洪景来旁边,娓娓道来。 国朝初定的时候,也就是李成桂夺江山前,王氏高丽先后经历了大规模的倭寇袭扰以及红巾军对高丽的大规模入侵。 人口不过数百万的高丽一隅之地,在安集百姓之后,重新厘定赋税,色贡一项其实很少。 二百八十六斤梨膏糖,说是要用六千多斤梨子,可是大水梨一个就能有五六两甚至七八两。要是到现代农业技术发展,选种培育的好,一个一斤多都是等闲。 办一次贡品不过是花上几千个梨子,这点东西值当什么?东莱一整个郡,还拿不出几千个水梨了?实在是最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就是几百年前东莱这几千户百姓,一户向大王呈交一个梨子的贡品而已。这在水梨产区的东莱,完全没有增加什么人民的负担,甚至道路边的梨树挂着过果,路上旅人随手摘一个吃也没人管。 而即使到了如今已经要交四千斤梨膏糖,耗用水梨多达二十八万斤,实际上也不过是稍微加重了地方人民的负担。 首先是人口上,东莱的户口已经是国朝初年的约三倍。那么分摊贡品的人也就多了三倍,等于以前一户交一个梨,现在一户百姓交四五个梨。 对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梨树的东莱,交梨子只是整个差事最简单的第一步。 耍花头的地方这才要开始! 首先是熬糖,需要铁锅和柴火,以及长达十六个小时的熬煮和不停的搅拌。 这向来是东莱征发的劳役之一!贫苦百姓需要携带自己家的铁锅和柴火,每日来官府免费为朝廷熬糖。 这对于百姓而言自然是苦差事,以前是轮差制,也就是贫民轮着干。反正每年都要签发劳役,谁都会轮到,每一户都跑不了。 可现在不同,现在是强制缴纳免差钱!全郡的百姓都要交钱,这个钱的价值约等于一口铁锅和所有柴火的钱。 随市场价格波动哦!多不退少要补哦! 等于此前只是几年轮一次役,现在变成全民服役。交不起钱的就恭喜你了,来服役吧! 有人就要问了,他都没钱免差,怎么自备铁锅和柴火呢? 哟,老乡你家女儿挺俊啊!你家老婆也不错啊! 这都没有,不是还有老乡自己呢嘛! 鸡飞狗跳熬完糖,重头戏才开始! 怎么送去汉阳? 用船最快,人力也可,反正官府不掏钱! 老乡啊!大王安定天下,抚绥百姓,要你出力,用心报效的时候到啦! 四千斤梨膏糖运到汉阳,运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还有人夫的雇钱饭钱,车马或者船只的雇钱。梨膏糖可不是固体,只能装在坛坛罐罐里,运起来可不容易。 所有东莱的富户,来富山浦抽签!抽中的就要押送梨膏糖进京! 沿途不仅要预防官差的偷盗和破坏(也是为了要钱),还要不断的应对各级官府衙门的勒索和敲诈。 四千斤到不了汉阳,杀你的头! 东莱偏偏又是对日第一线,百姓做小生意致富的不少。而朝廷为了防御倭寇,又在此安置了数百户军丁良丁,可都是占有良田的富农。 所以被圈画起来,需要承办押运差事的富户有接近两千户! 你们是选择倾家荡产,全家人送命在押运贡品去汉阳的道路上。还是破财免灾,交出几两银子,在东莱安安稳稳美滋滋的幸福生活呢? 这里面的花头太多了,贡品永远不会是其中的大头,整条利益线上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不知凡几。 李禧著绘声绘色地说完,洪景来突然想起一个没关系的旁人。 错怪了呀! 那年去吉州见李在朝,洪景来在吉州郡府前大显神威,怒斥几乎十倍征收贡品的吉州郡守。一封上书九重天,直把吉州郡守一撸到底。 那时候是多么的英姿飒爽,威风赫赫! 如今自己居然也成了征收额定色贡几乎十四倍之多的“酷吏”! 这到底是洪景来的错还是时代的错? 洪景来可以像以前一样,直言上书纯宗大王,那么贡品就会回到二百八十六斤的数量。 可是这整条利益线上的人呢?宫内主管收纳贡品的内需司、内赡寺的公人,那可常在宫里走动。纯宗大王是旷世明君?能耳辫忠奸? 享受了这凭白而来梨膏糖的汉阳诸位,议政府的令监,各曹的堂上,各宫的娘娘,甚至宗亲和外戚们。 他们怎么想? 洪景来这个小xx,这个傻x,这个脑x,这个xxx,装什么包龙图?装什么海刚峰? 就你一身风骨,亭亭而立! 我们都是附身在李朝这颗大树上吮吸他汁液,啃噬他茎干的蛀虫? “苦了我东莱一郡百姓啊!”洪景来站起身来,喟然长叹。 “阁郎……”李禧著看洪景来这幅于心不忍的样子,意识到洪景来绝不是赚这种黑心钱的赃官。 “今年这个差?” “阁郎!外面又来了十几个人!都是来求差的!我让他们都在公事房等着。” 好一块香肉,吸引着东莱的乌鸦和秃鹫们,闻着那充满血汗的香气,像是无法挥散的苍蝇一般。他们欢呼着、雀跃着,正等待着最后冲上去大快朵颐的那一刻。 9.并非全然真好人 十几个人,也许是中人,也许是乡班吧。聚在公事房,正在寒暄着。 天气热了,公事房有些闷,这些人便也不乐意坐着。三三两两站在门边,尚有一丝风。 “刚刚罗二被厅里的大人叉出去了,你们见着没有?” 一名长相富态,圆脸的中年男子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着和大家分享,像是在说一桩笑话。 “哈哈哈,罗二惯会偷奸耍滑,我听厅里的杂役说,那小子五百两就想办一千斤,贪心不足,活该!”立马有人应声,想来那个罗二的名声并不好。 “我听说今年这位判官有个以前是莱商书(屏蔽)记的家人,怕是熟悉内情的很。”一个笼着手的男子消息看来也挺灵通,居然连李禧著和洪景来亲善的消息都打听到了。 “无妨,少挣两个不碍事,听说这位判官大人颇得汉阳的赏识,指不定下任府使就是这位。这时候吃点亏,将来能承多少差呀?” 那名富态男子显然是这群人中最有威望和号召力的,他说完,众人纷纷点头。 “哪怕不挣钱也可以走这一趟,替他办的漂亮,留个香火情。” 说完,外间又有人进来,裹着十几段锦绣丝绸,一看就是清国产的上等货,这么点怕不是就要二三百两。 “我作主,先代大家把东西办下了,算是咱们大家一同送给厅里那位大人的。” “哪能全让您破费,这些东西我们大家来是应该的,总要使费些个。”大家都是一个台面上的人,谁不认识谁。 既然送礼,就一起送,谁也不落下。不过是二三百两,十几个人摊一摊要不了几个钱。 “诸位,我家大人传!”韩五石走进公事房。 一堆人立马停止了交谈,用略带讨好的表情看着韩五石。等听到说洪景来传,更是心安不少。 最怕不肯见,只要能见面,银弹战术使起来,这年头还有清如水,明如镜的官儿? 众人纷纷整了整衣帽,有两个人自觉抱起十几段锦绣,跟在后面。 “拜见判官大人!”十几个人跪了一片。 “都起来回话吧。” “谢大人。” “你们也是来承差的?选个头头脑脑的出来回话,本官好问事儿。”洪景来看到这些蛀虫其实并无好感,但总要敷衍。 “回禀大人,小的们愿意承差,为大人分忧!”果然还是那个富态男子出来应话。 他说完,末尾两个人就把丝绸都抱上来,“天气渐热,大人总要添置两件凉衫。” “你倒是有心。”洪景来点了点头,韩五石见状就把东西收下了。 “谢大人!”看洪景来愿意收,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知道是个好交通的。 “今年的差,你们………” “小的们知道衙门费用艰难,刚才商议了一番,情愿报效给衙门六千两薪炭纸张钱。” “………”洪景来不由得心中感叹。 四千斤梨膏糖,这十几个人竟然愿意用六千两来办差,就算这是为了讨好和收买洪景来出的价,他们赚的少。可这一条线上能落下的钱,怕不是总要上万。 看洪景来不回话,那个富态男子却不着急,不怕不答话,就怕你拒绝! “听说衙门的驿马也有一些需要汰换,此事我等也可承办!” 一句话,等于又多出一千两! “好,你的话本官记下了,你且稍等几日,就在富山,我随时要传!”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一众人恭敬的退出官厅,大有此事看来已定的喜悦。 等人都走完,李禧著看向洪景来,刚刚还哀叹于百姓的苦痛,怎么现在又像是要答应这帮差人的样子。 “此事我还需要思量,禧著你要是也想办这个差就不要急着走,在我这儿等着。” “阁郎,您现在才开始筹算章程?那可要快些了,那树上的梨不等人啊。” “知道啦知道啦。”洪景来有些厌烦,挥挥手,示意李禧著让他静静。 客观来说,洪景来不是一个清官,甚至谈不上一个好人。更多的只是凭着本心做事,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就行。 凭一己之力对抗整条利益线上的相关者,洪景来不可能去做这种事。在百姓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两者之间选择,洪景来很有可能眼睛一闭,让自己过的更好些。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没错。可也要让洪景来能把官做下去,才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纾解一下百姓的困苦。 如今很显然,整个东莱上上下下都在等待着享受这一场盛宴! 如果不办,那无异于掀桌! 这些办差钱,收下以后,不用孝敬东莱府使?不用孝敬庆尚道观察使?不用孝敬京中的金某某、朴某某? 他们肯给洪景来六千,洪景来就要掏三千甚至四千给自己的上司们。 洪景来可以恢复旧制不收钱办差,可拿惯了了钱的上官们,洪景来自掏腰包去孝敬? 他还没有高尚到这个地步! 四千斤的梨膏糖要征收,贫民的劳役也要征发,富户的解钱也要缴齐,谁都跑不了。 身穿白衣过泥潭,再洁身自好的人也要沾上几点泥! 洪景来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百姓的痛苦少一些,让挂在他们脖子上的吊绳放松一些,给他们多喘上几口气。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是肯定的。这玩意儿要想十全十美不可能,要想两全其美都挺难,只能说凑合着办。 把眼前这口蛋糕做大! 前辈们给出的解决办法,洪景来不过是拾人牙慧。但怎么把蛋糕做大,这就又是个问题。 一方面要让百姓出钱少,一方面又要让整条利益线上的人能得到不输以前的利益,甚至能得到的更多。 “阁郎,你这贡怎么办想好了吗?”这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韩五石看天色转暗,进来掌灯。 “贡品?对啊!这是贡品啊!可不就是贡品嘛!”洪景来真是灵光一闪。 “哈哈哈哈哈哈,五石你提醒了我呀!” 说完洪景来立刻起笔,对着烛火,立刻写了张草稿,读了一遍,甚觉满意。 (不是拿贡品做品牌或者销售噱头!) 10.今年贡差大操办 命令韩五石和李济初担任自己的旗牌官,持着公文去东莱各县,传达洪景来的命令。 三日内东莱所有的一等户和二等户都要到富山浦报道! 一直守在官厅外的承差中人们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要当面看着他们这些承差的去敲诈勒索富户吧。这未免也太那啥了,大家又不会黑吃黑吞了你该得的银子,至于吗? 洪景来知道他们会疑惑,也不着急,先晾他们两天,一概挡驾不见。 第三日一早,洪景来突然传见,那一帮承差中人手忙脚乱往官厅赶。沿途全都是从东莱赶来的农民,或老或少,或高或矮,只是见到这些人往官厅赶去有一些莫名的神色。 “大人让你们举一个能做主的进来回话!”李禧著站在台阶上把人喝住。 这十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是演哪一出。最后还是那个富态男子整了整衣帽,跟着李禧著进衙门。 等进入花厅,发现洪景来居然已经在一个人喝茶。 “拜见大人,小的给大人请安!” “起来吧!坐下答话。”洪景来今天心情其实不错。 “这……小的……”那男子有些迟疑。 “无事,此处没有别人。” “那小的冒犯了。” “你叫什么?办差多少年了?” “小的叫朴贤瑜,办差十一年了。”他屁股只有一半落在椅子上,并没有坐实。 这名字也有点儿意思,朴咸鱼(大佬自己要求,我能咋办,摊手。),叫啥不好,也是想着了,居然叫咸鱼。不过这名字属实吉利了,这年头顿顿咸鱼,可是富贵人家。 “现下呢,先不谈办差的事。本官问你,这样一个大水梨在东莱值多少钱?”说罢,洪景来托起一个有五六两重的水梨。 梨子是刚摘下来的,洗的干干净净,透着那么一股子水灵! “一文不值。”朴贤瑜据实以答。 在水梨产区的东莱,家家户户都有梨树,现在又是水梨成熟的时节。一筐五六十斤梨子可能也就值十几个钱。如果逢上水梨丰收,那就更不值钱了。 “哈哈哈哈,确实是一文不值。那如果这枚梨现在在汉阳呢?” “那价贵十倍,每枚便可值一钱!” “正是如此!不过本官知道,若将东莱的梨运往汉阳,这生意却是十足的赔本的买卖。”洪景来把梨子放下,挥挥手示意疑惑的朴贤瑜稍等。 东莱距离汉阳足有千里之遥,运送水梨这种大宗货物,不提运输成本,即使走水路也要好几天。这也就罢了,到了汉江,还要停下,换京商的船才能运到汉阳去。谁叫只有京商的船能走汉江水道。 前后起码要十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汉阳城,大夏天,不是冷链保鲜运输。没有任何保鲜手段,置于空气中的水梨。从树上摘下来就开始它腐化败坏的进程,等到了汉阳,一百个梨烂一百个,一个也存不了。 就算汉阳价贵十倍又有什么意义? 白搭! 也就是类似于隔壁尚州的丰水梨,那玩意儿做贡品。找人用个筐,填满了稻草,装上那么十几个飞马两三天送汉阳去。 不计成本,不计劳力,给大王吃个新鲜。 其他人想要吃到千里之外的水果,这年头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富裕到能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花上成千上万倍的钱财,也毫不在乎的地步。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讲这个事儿,能取代梨子的梨膏糖在汉阳一样是时鲜的俏货!不然也不至于要办上四千斤分送那些达官贵人,还有沿途的利益相关者。 那朴贤瑜他们干嘛不做这一行的买卖呢? 一是没运力,二是运不起! 没运力好理解,没有自己的船,也没有和京商的良好关系。京商的汉江船队,父子相传,绝不外露,这就导致了他几乎限死了只有这么多运力。 要么你就到了熊津靠人力背进汉阳,要么你就等着。可这个等不是一天两天嗷,秋后是八道贡米运往汉阳的日子,京商的船都要拉贡米去。两三个月没空搭理你都是等闲。 运不起倒是有两桩,一个是运费高,这玩意儿垄断市场,不接受议价。洪景来早年间是领教过这个的,熊津的经历历历在目。 其次就是钞关的过境税问题,东莱到汉阳陆路那就不提了,路上的收费站不知凡几。海路也这样,熊津照样有检断使征税,到京畿道又要过一遍税,到汉阳外继续,想要进城还有一轮。 这玩意儿,跑一趟等于替人家打工了。还不如就在东莱家里,欺压欺压老百姓来的方便,旱涝保收,一年落几个银钱到手。 “大人若果是想做这梨膏糖的买卖怕是不行。”朴贤瑜干这行十一年了,熟练的很,个中的情由都知道。 “全无可行之处?”洪景来微笑着问朴贤瑜。 “实在不是小的推脱,委实难办!” “若本官保你一任贡商呢?”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魔力,朴贤瑜目光中露出别样的神采。 “大人的意思是,不管东莱运往汉阳的梨膏糖有多少,都能挂到贡品上?” “不然怎么省的下沿途如许多的钞关税钱?” “可这脚钱雇钱还是糜费不少,到了汉阳也未必能谋得厚利。”朴贤瑜已经有所意动,但还是不太确定。 “水运最便,运力最大,耗时最短,唯一可虑之处,唯京商船难雇,是也不是?” “正是了……” 可这对于洪景来不是问题啊,和亲兄弟似的好哥们赵万永家可不止汉江边上一座磨坊那么简单的家业。京商李斗焕大房背后的靠山可就有一座是他们丰壤赵氏,借条船拉两趟货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 “这要是船也能雇上呢?”洪景来用指节轻轻的敲了一下桌面。 “那便真就是一本万利的绝妙好生意了!” 朴贤瑜离开那张根本没有坐全的椅子,走下来朝洪景来长揖到底。 “这今年的差,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11.不做清官做循吏 洪景来的想法核心是贡品! 反正你们好意思要十四倍的贡品,我干嘛不好意思用贡品的名头为民谋利? 办四千斤?怎么喂饱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 要办就办一万四千斤!两万四千斤! 在东莱就地收购水梨,反正又不是什么粮食或者生存必需品,就算全部征购又怎样?总不会还有人家靠吃水梨生活的吧? 朴贤瑜这帮人的六千两钱洪景来是收也不收,全部充做办差的本金。在东莱当地购买陶缸、木桶、铁锅、柴火等一切梨膏糖置办需要的物资。 原本征发贫民的劳役一概免除,免差钱一概停征,反正也落不到洪景来的腰包,这种攥穷人骨子里油花的脏钱洪景来不会昧着良心去赚的。 两人说罢就往官厅外走去,官厅外的大校场上人头攒动,全东莱近二千户富户的户主全部都已经听令赶到了这里。上午的太阳还没有那么炽热,但是仍旧把人照的直冒汗。 台阶下的所谓富户,实际上也不过是有产的自耕农中家境稍好的而已。所谓的“富”大概只表现在他们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上面。朝廷官府沉重的劳役和年贡压得这些人喘不过一口气来,即使天气再热,汗流满面,也遮掩不住他们脸上惶恐、卑微、痛苦的神色。 他们原本每年要遭受那些办差中人或二三两,或四五两不等的勒索,才能免除抽签押运贡品的命运。现如今洪景来突然传令,让所有人都到富山浦等待承差,几乎让他们吓得半死。 莫不是今年这位老爷要大索民户,穷究根底? 当洪景来和朴贤瑜有说有笑的从官厅内走出来,这种恐慌到达了极点。朴贤瑜谁不认识?在场的富户哪个没有受到过他的勒索? 当然了,朴贤瑜神通广大,只要勒索到了几两钱,就绝对能保证这户人家免差。拿钱办事,说一不二,是个县里的头面人物。 可这样一位“扒皮”和官老爷有说有笑的凑合到了一起? 完啦!要送命啦! “都肃静!肃静!”韩五石声如洪钟,大校场上的人一下子被镇住! “今年的贡差,我家大人要改变成例!全郡一体办差,不得违抗!” 人群几乎是一下子就炸开了,是个人都知道押运贡品去往汉阳是十死无生的差事。运气好的不过是把所有家产全部赔尽,运气差的死在半路也是寻常。 如今居然要一体办差,不就是要在场一千多人的命嘛! 这些百姓骚动着,但是长久以来被欺压的经历又使得他们不敢反抗,竟有许多人嚎哭起来。更多的人,跪倒在地,脑袋砰砰砰的砸在地上,双手不断地搓着,哀求洪景来开恩,放他们一条生路。 “辜念尔等承差年久,民力耗尽,今岁办差,合力出资雇船,不再专委某人!”韩五石继续大声高喊。 人群中的军丁良丁最先反应过来,这帮人都是国家的预备军官或者预备步兵,多少识得几个字,也能听明白韩五石念的告示。 如今这意思难道是他们这不到二千户,一起分摊这个运费? “每户出钱一百,概不多征!”韩五石话音久久不散。 那十几个办差中人一脸不敢置信,这要是所有富户一家只出一百个钱,那他们的六千两可不就是打了水漂!可是朴贤瑜却示意他们不要急,一脸微笑神情自若。 台阶下的百姓更是不敢相信,人生的起起落落太大,刚刚以为要破家灭门,现在简直是绝处逢生!一百个钱,对于人均自耕农的富户们而言,不过是多卖二斗米的事情。和往昔的勒索盘剥一比,几乎是十分之一而已。 “听清没有!听清了就按户输钱,开凭完差!”韩五石把所有的百姓从巨大的起伏中喝醒。 “故川县的往东边站!苏山县的往西边站!富山浦的先到前来!” 人群波分浪开,太阳东升西落要是不知道,这人也就没得救了。富山浦当地的百姓约三百人,神色各异的涌到台阶下,要不是李济初拿着一把大刀威风凛凛的站在洪景来边上,这人群就能涌上来。 “中洞,第一面,浦下里,金重!”拿着名册,换上李禧著大声唱名。 人群中挤出一个糙汉,四十来岁的样子,额头上绑着一条布带,眯着眼睛跑到台阶下。 “来交钱,按手印!”李禧著这早就准备好的完纳的票据。 从怀里掏出一串钱,解开绳一个一个的反复数了两遍,那个叫金重的男子才把钱交给李禧著。 “谢老爷,谢老爷!”手里攥着一张收据,像是逃出生天一般。 “中洞,第一面,浦下里,……” 李禧著继续叫着,朴贤瑜站在洪景来旁边,有些讨好的替洪景来打起扇来。 “大人既然心中有所成算,为什么还要收这些刁民几个小钱?”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可知道?我今年把他们的差一概免了,自然会夸我是青天大老爷,明年呢?后年呢?”洪景来坐在圈椅上,喝了一口茶。 这小二千户,统共能收二十万钱,按照朝鲜的币制来算,不过区区八百两而已。这点钱在整个计划里委实是不值一提,可是如果全免了。以洪景来对充满封建时代生存智慧的农民的了解,那他们指不定就以为来了一位好欺负的官,蹬鼻子上脸肯定不敢,但是其他的事情保不齐就使唤不动了。 与其做个烂好人,不如只是减轻他们的负担,但同时告诉他们,洪景来洪大人也是个照章办事的官! 偷奸耍滑不要想,王法条条,该怎么来怎么来! 这点钱洪景来其实也早就想好去处了,直接划给李尚宪的右水营,给他手下的兵开饷,条件当然是要用他的兵船把东西拉到熊津。 给他属下那帮一年都见不着一次发饷的兵增加点收入,顺便蹭朝廷的兵船。 这可是帮纯宗大王操练水兵呢!不开出洋溜溜,怎么保持战斗力啊! 闹了一天,这小二千人的办差钱终于收齐,这才算开始! 12.方面兼顾不遗漏 六千两钱的摊子铺开来,委实是不可小觑。 场地到是好找,以前的历代判官和承差中人们为了办差,在富山浦有足够的地界垒砌土灶,储存贡品。仓库伙房什么的都是现成的,稍微清理一下就能用,毕竟每年都要办贡,一直有人在维护。 朴贤瑜他们十几个办差中人交出来的六千两就可以办大事了,第一步就是雇佣无地的贫民,这些原本需要承担差役以及免差钱的贫民,已经够凄惨的了。洪景来既然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那就不会继续盘剥这些已经近乎赤贫的百姓,如今还设法给他们挣两个小钱。 要知道倭乱和满夷入侵已经经过了大约二百年的时间,自然发展下的小农社会,人口日益滋繁,李朝也逐渐出现了人多地少的情况。农村闲散劳动力要么去地主富农家做长工,要么就要去城里寻找活计,不然就会变成流民。 流民数量一多,赋税要是再高一些,那什么结果大家都知道的! 包括隔壁的清国刚剿灭的川陕白莲教大起义,以及日本天明大饥荒和骚动,都有农业生产力的发展跟不上人口的繁衍,导致的无业流民增多的问题在其中。 洪景来一个小小的判官是不可能解决这种涉及到整个国家整个社会层面上的大问题的,就和洪景来给村上岛之丞出主意发展农村手工业副业一样。在东莱洪景来也准备使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以下的贫民,多一条活路。 虽然是出于稳定民情治安的缘故,但也是解决农村农业人口过多的办法之一! 加上熬制梨膏糖那可是重体力活,需要最起码连续搅拌糖水达十六个小时,说句难听的,和后世的黑工厂比,那黑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十九世纪米利坚资本家的话说就是,一个最棒的小伙子到这里来,用不了两年就能把他折磨的形销骨立。这年头你要讲什么职工健康保障?卡耐基那可是直接叫军队来和工人们友好交涉呢。 总之好赖是一条活路! 这年头贫民的人均寿命能不能突破五十还是个疑问呢,洪景来已经尽力了! 解决了廉价用工问题之后,就是销售问题。这个属于无可奈何的一个环节,朝鲜的八道,几乎所有的商品和集市都处于各商团的专卖和垄断之中。 就像这个富山浦,你要不是莱商的人,或者持有莱商开具的传符的人,你在富山浦就不要想做什么生意! 梨膏糖运到汉阳,在最开始是不存在什么自行销售的美事的。全部都要交给京商、松商、湾商这三大商团来承销。 他们仅凭手里的专卖权和垄断权,就能分润这个利润。当然啦,大王们要是没钱的时候也会明白的暗示他们报效的时候到了。虽说张口是借,但是肯定有借无还,或者说还的就是只要李朝的大王在一天,这个垄断专卖权就永远在。 销售的问题,这个洪景来只能寄希望于朴贤瑜真的非常能干,先帮他弄一个贡商的名头,能够进入汉阳的商界圈内。如果三年贡商结束,他还不能获得在汉阳开店售卖梨膏糖的权利,那洪景来不如让李禧著过来干得了。 但不管怎么说,第一年是不要指望能够真的挣到十倍厚利的,能挣到五倍就算是老天开眼,大家帮忙了! 接下来就是利润的分配问题,富山浦方方面面洪景来都已经照顾到了,但是东莱府,庆尚道这些上官们还是需要打点的。 这个问题洪景来问过,东莱府原先要给府使送五十斤梨膏糖,三百两现钱。庆尚道观察室按例是六百两加八十斤,庆尚道兵马节度使是四百两加六十斤。 怎么办? 只问一个问题,梨膏糖香还是钱香? 从今天起即刻改变原有的规制,把这种台面以下的陋规直接当做没看到,正大光明的以东莱府富山浦分守判官衙门的名义,去协济这些衙门! 我这个衙门的财政有富裕,遵守王法向上级有关部门协济办公经费! 王法条条,这是合法的啊! 东莱府协济一千两薪炭纸张钱,庆尚道协济二千两薪炭纸张钱,庆尚兵马节度协济一千四百两薪炭纸张钱! 合法的办公经费谁不拿? 至于你拿去是真的买了木炭纸张,用在给朝廷和大王办理公务上面,还是转头就拿去存到自己家的后院里面。这就全看个人自觉了,希望大家品德高尚,为王分忧吧! 反正这些封建官僚是什么尿性,呵呵,千里做官只为钱。而且最好就是像洪景来这样,捧着送到他们的手里,那样才美滋滋。 以后大家也不要玩什么陋规了,就直接拿办公经费用! 只要拿到第一年的办公经费,以后想要再给他们几十斤梨膏糖,随意的打发了他们就不可能了!洪景来后面的判官想要改变这个办法,让上官们少拿钱,那不需要洪景来干嘛,这些上官就会把破坏“成例”的后继者给一脚踹飞的。 而且洪景来的想法就是东莱判官掌握有征集贡品,以及任命押运的权力,而实际办理的自然是朴贤瑜这样的承差人。 百分之百的封建官吏爱的不就是“包税”嘛! 你开具办差的单据,然后眼睛一闭,啥事也不要干,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拿着二千两好处费。上司也有人替你打点了,“刁民”也有人替你摆平了。 总不至于还真有自己拆自己的台,就为了让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好过的傻胚吧?就算有,这种货色肯定也干不到堂堂的五品判官吧!一辈子也就在山沟里做个驿丞,训导了! 而京里该送的照样送,该给的照样给,内需司要给三倍梨膏糖就给他三倍,内膳寺要一份就给他一份。头头脑脑要分的土贡咱们一丁点儿也不少的都给他送到,一点儿规矩也不坏他的。 这方方面面,情情人人的都顾及到了,这样子要是还办不成,那真就是时也命也………… 13.豆板倭银新出炉 好在朴贤瑜他们这帮办差中人一个个手下一大帮差役,都是做惯了的,上手极快,整个摊子立马铺开,相当顺利。 说来这李朝和隔壁也一样,朴贤瑜他们这些叫“正差”,也就是所谓的正役,领取国家工食银子的那种世袭吏员。 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就算改朝换代了也一样,县里其实还是这帮人办事。胥吏虽小,但是人情地面一概精熟,想要办事还真不一定能离开他们。 情景喜剧《地下交通站》里的贾队长就说过一段很有趣的话,x军没来之前你黄金标欺负我,x军来了之后你还欺负我,这特么的x军不是白来了嘛! 侧面说明了冀中安丘几十年,管理地方的一直就是这批人,理论上东家都换了三四拨了,实际干活的还是他们。 他们手下自有一大帮副差(帮役),视每个人所处理或者管理的差事能有多少油水,添置的派遣工。而后就是数量更加庞大的白丁,白身,白役,那就真的是临时工了。工钱全靠跟着办差事混,也就吃个肚圆,穿个暖和。 反正有人干活就得了,洪景来拿个总,总不至于雇佣贫民熬糖水这种事还需要洪景来亲自操办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朴贤瑜他们也是为了自己挣钱,总不至于偷奸耍滑吧。 把韩五石指使出去完成另一项任务,洪景来带上李济初和李禧著去找柳成用,此前说过的倭银一事,事关紧要,不去见识下不能放心。 往右水营镇一路过去,由于此处的良港,莱商有不少船就歇在此处。 没进镇子,就有水兵看到洪景来,一溜烟的跑过来给他请安。毕竟自从咱们洪景来洪大人来了富山浦以后,这右水营一年发好两次饷,实打实的铜钱,白花花的大米。这洪大人还主动替他们寻活计,挣生路。 这么好的大人哪里去找? 洪景来也是个惯会做人的,让李禧著给跟着他跑的小孩赏几个小钱,给他们买糖吃。惠而不费,几个钱就能让小孩都念他的好。 正好到了右水营,索性就去看一看此前安排建造的欧式三桅帆船。船场还没有到,早有机灵的水兵去报告了李尚宪,人家一看财神爷来了,自然也是屁颠屁颠儿跑来。和洪景来老弟长老弟短的套近乎,询问什么时候押船去汉阳。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也就到了船场。由于没有制造欧式帆船的经验,只有一个荷兰送的七十二炮风帆战列舰的模型可以参考,工程的进度不太尽如人意。 他们光把整个模型拆开,又重新复原。再拆开,打造一个等比例的模型就花了好几个月。秋去春来,如今都盛夏了。 不过好在都是老船工了,起码龙骨已经铺设完毕。洪景来也不大懂,仅有的那点造船知识还是以前玩《大航海时代》学的,反正看着像那么一回事。 船工们都干了八九个月了,这才将将开始没多久,自然是有一点诚惶诚恐。不过洪景来任期才快满一年,根本不着急,本来心理准备就是三年能造好就得了,所以也不怪罪。 到是李尚宪以为洪景来不好意思训斥他水营里的船工,替他骂了好几句,吓得船工们跪了一片,连连求饶。 洪景来发现李尚宪还挺上道的啊,给了他一个做好人的机会。连忙帮船工们求个饶,然后吩咐他们好好干,不要吝惜材料。反正都是朝廷的官有林木和储料,洪景来替他省个屁,用不掉转头就被李尚宪和他手底下的水兵给盗卖了。 巡视完船场,本来李尚宪说要请洪景来吃酒席,但是洪景来还要去找柳成用,也就约了下次。总归去看倭银,比吃酒更重要些。 ……………… “这成色您看如何?”柳成用从一个小袋中倒出几粒豆银。 洪景来对着光看了看,分量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不像混杂铅的那种假银,那种假银子上手之后,如果是个常过手银钱的人,稍微认真分辨就能发现不对。 光泽上也像新铸的普通豆银,并不是绚烂耀眼的光亮,但也足够“白净”。至于仿冒的戳印,那更是简单,造个假戳就得了。 通过岛津家的渠道,混杂在日本整个西国最大的通货市场大阪的交易中,以日本三千多万人口的庞大国内市场来说,一年投入几十万乃至一二百万假豆银根本不算事儿。 要知道历史上调所广乡用的掺杂铅的假银子,还流通了不少时间才被察觉而收手,前后据说多达二百九十万两之巨。 以如今掺杂白铜的假银的假冒水平,怎么着也要弄上三五百万才算完事吧? 一半的利润支应给岛津家,落到洪景来手里的总也要四五十万两白银,干啥能有这玩意儿来钱快? “已经解押给岛津了?”洪景来把豆银放回小袋中,左右看了看。 这地方实际上是在巨济岛以南的杂乱小岛中的一个,具体叫啥洪景来也不知道,岛的面积又小,没有什么可以发展的事业。大部分只是地面上覆盖了一层浅浅的泥土,既无法保水,也无法开垦。 唯一的一个优点就是岛上一个沟里有个泉眼,可是这又不是在广阔无垠的大洋上,你就是独木舟划上半小时都能到巨济岛上去,这岛上的泉水自然也就无人问津。 柳成用选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意外的隐蔽荒凉,却恰好拥有水源。加上运豆银的大船也不需要靠岸,划条小船往来运送几个回合即可。只要按时把材料运到岛上,再按时来提取铸造好的豆银即可。 “已经先交付了一万两,不知道那边使用的如何。”柳成用收起布袋。 “此处尚且稳妥,但也要小心。” “省得!” “还有就是岛津若有消息来,就立刻传来。”洪景来躬身从半地下氏的窝棚中钻了出来。 “一有消息,会立刻送到大人府上。” 洪景来和柳成用等人登上小船回程。 14.咱也算是大舅哥 回到富山浦,衙门内外一片忙碌的情景,络绎不绝的有背运着水梨过来的农人。反正也不挑个,熬糖水只要是个梨就得了。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也一样,切吧切吧就下锅。 不过这代价确实挺大,十八斤水梨添了水,下锅熬,才能出一斤梨膏糖。 正在亲自视察民工劳动现场,与群众亲切交谈的洪判官接过一个民工的大勺,努力的搅拌着糖水。陪同的朴贤瑜等人深刻体会到了洪判官爱民如子的无限恩情,纷纷鼓掌,被洪判官关心的民工看到洪判官这样亲民,甚至留下了滚滚的热泪。 吩咐监工们要注意严把质量关,用心做产品,关心民工的工作进度后,在全场民工的欢送下,洪判官去往下一个工场。 “阁郎,三石回来了,等着见您。”李济初悄悄靠近洪景来。 “各位,还有些公务……”立马告辞,韩三石的事情那才是大事。 将韩三石留在汉阳几乎两个月,就是为了调查除了李宷重有人开始投资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宗亲得到了京华士族们的关照。 反正纯宗大王不是长命的,等他蹬了腿绝对有一场政治大地震,洪景来既然身在局中,不能只仰仗闵家兄弟,自己也要提前准备起来。 回到官厅,让李济初出去守着,把所有闲杂人等都清开,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什么闲杂人等知晓。 韩三石已经在屋里等着了,看到洪景来进来立刻起身。洪景来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裹,胡子也很久没刮了,显然是从汉阳一路疾驱过来。 “阁郎。” “吃饭没有?饿不饿?”洪景来按住起身的韩三石,让他继续坐下。 “没事,不差这一会子。”韩三石喝了一大杯茶。 “济初,叫人送几个饭团来!” “主上大王还不差饿兵呢,先吃了再说。”洪景来又给韩三石倒了一杯茶。 没等多久,李济初拿了一个大海碗过来,上面还盖着一个大海碗,揭开来有三个糙米饭团,还冒着热气。 见了热饭团,韩三石终究是饿了,咕噜一声咽了下口水。 “嘿嘿,刚刚还不觉着,现下到真有点饿。”拿过手巾擦了擦手,抓过一个饭团就狼吞虎咽起来。 “无妨!”洪景来也正好从外面赶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正温,正好解渴。 没多久,韩三石就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三个饭团。洪景来这才想起来,韩三石惯来是个大肚汉,以前喝粥洪景来和韩五石是一人一碗,他是一人一大海碗,一人吃三人的。 “再去拿几个来!” “够了够了,可以了……”韩三石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嘛,人总归是真香的! 这不李济初又拿过来六个,韩三石看到了还是照样吃得欢。不仅吃得欢,还下意识的舔手指,吃完还意犹未尽的喝了一大杯茶。 “阁郎,这回真的好了!”看洪景来用手臂支着下巴看着自己,韩三石老脸一红。 “好,那就说事吧。” “我怕记不住,把大略写了下来。您看看,说来那一家子日子过得忒惨了!” 韩五石打开了话匣子,而洪景来一边听,一边开始看他记录的那半汉文半谚文的节略。不看不知道啊,有故事啊! 正宗大王他爷爷英宗大王生了两个儿子,孝章世子很早就死了,就活成人一个思悼世子。这位思悼世子除了正宗大王以外还生了四个,但都不是什么长命的。 懿昭世孙李琔两岁就死求了,正宗大王不提。良娣林氏生下了恩彦君李裀、恩信君李禛,守则朴氏则育有恩全君李禶。 不过生了也白生,正宗大王早蹬腿了! 恩信君李禛三十多年前就死求了,现在别说人影子了,鬼影子应该都寻不着了。恩全君李禶也是个短命鬼,遭受此前提过的金龟柱诬陷,反正也死了。 重点是基本都是生不出儿子嗷! 唯一例外的是恩彦君李裀,这位到比正宗大王活得久,但是活得久其实也卵用没有。因为他老婆信基督教,吃了一发“辛酉邪狱”大礼包。 老婆和儿媳一起直接赐死,他自己也随后赐死。 这还不算完,全家流放江华岛! 他育有五子,但是嘛,还是应了那句生了也白生,没意义! 长子李湛(原名李昌某),卷入1786年的洪国荣逆谋一案,全家早就赐死了。老二李昌顺,老三李昌德更是生下来没多久都直接夭折了。 老四呢因为他弟弟恩全君李禶死的早加生不出,就过继出去了,这里还有后话,按下不表。 哦豁!反正是完蛋! 最后就剩一个老五,叫做李昌康。 因为出生在一个集大逆恶贼,邪(屏蔽)教毒瘤和无耻乱党的家庭,这位正儿八经的正宗大王亲侄,居然连个封爵都没有,此刻被监禁在江华岛的破屋中。 过得别提多惨了,甚至看守的差役经常连饭都不给他吃,指不定上头就暗中期望着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伙子不明不白的死了最好。 至于老婆什么的,根本就不要去想,反正这一大家子死的死,凉的凉,男人基本绝户,他也是朝不保夕。 但是说到这里,韩三石很是小声的说了一句。他发现这家子还是有些非凡的动态的,而且正和洪景来有关。 上面提到的恩全君李禶曾经结过婚,而且他的老婆巧得很,非常巧,就是丰山洪氏! 洪景来的本家! 乃是佥事洪大显之女,到了这里洪景来才发现自己原名的那个洪大守还真没叫错。大字确实是丰山洪氏另一支的用名,只不过这支和洪景来家一样凉,没出什么人才。 本以为傍上一个大佬宗亲,结果啥好处也没捞着。 但是这段关系却是真的,而且现在那位洪氏还是以恩全君正妻的身份主持着恩全君这一支派。 从恩彦君家里过继来的那个男子比洪景来略小一些,藏的严实。 这么算来,洪景来还是这位不知名小李的嫡亲大舅哥! 15.终究再世何为人 (昨天那个洪景来是洪大显的堂兄弟,他的女儿嫁给了恩全君,然后收养了一个小李做儿子,那么洪景来是小李的舅爹?叔祖父?外祖父?我乱了,你们掰一下,掰清楚了我再回去改。) 咱们老洪家贼心不死啊! 不对! 应该是不想拥立新大王的李朝两班不是一个合格的李朝两班! 看看咱们的闵廷爀令监,他们家祖上,中宗反正之后,闵孝曾被封为靖(屏蔽)国功臣、左赞成、骊平府院君。往前推,李成桂建国的时候骊兴闵氏就是推手。李芳远逼父弑兄的时候,还是有他们老闵家。 再看看之前的洪国荣是怎么死的,李湛怎么死的,哼哼哼哼…… 前赴后继着要混这个推诚翊戴的功劳啊!而且据洪景来的回忆,骊兴闵氏将来分作两拨,一拨去投资李宷重去了,另一拨是将来的闵晋镛,他企图推戴李元庆为王,事泄后闵晋镛等人被凌迟处死,李元庆亦被赐死。 这个李元庆是何人? 就是李昌康的长子! 这里头果然故事多了去了! 别说洪景来想着要提前烧冷灶,这满当当一个汉阳城,那么多京华士族,哪个不想着靠投资这一票玩个大的? 成了一本万利,公侯一代!输了只死自己全家,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大概也就只有现在的金祖淳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他们安东金氏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舅(国王的岳父),只要纯元王妃在,纯宗大王在,那他们家的权势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按照这个景象,一代人以内是不会有什么波澜的。至于往后的福分嘛,就要靠你们子孙后代自己去争了。 对了,洪景来按照自己的回忆不断的比对和反复印证以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李昌康应该就是以后的全溪大院君李,也就是哲宗大王他亲爹。 加上李宷重,也就是将来的南延君李球,他会生兴宣大院君,然后孙子便是高宗大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将来的冷灶咱洪景来已经全部找着啦! 不过洪景来也就准备到此为止了,每年托人送点吃穿过去就得了。现在他们都落了难,穷困潦倒,施予一粥一饭就是天大的恩德了。帮助的再多,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发展了。 “三石啊!这件事从今天起就只有你我两个知道,包括五石也不要说,以后这几处你每年都在意一下,专门提一笔钱给你,你照看着给些钱米就好。” “省得,这种事情哪里敢让别人知道。”是个人都能明白王权斗争那就是条没有回头的路,一旦做了,就要有心理准备。 “嗯!”洪景来点了点头。 “济初!取个盆来!” 等李济初把铜盆取来,洪景来借个火就把韩三石辛苦整理好的节略给化了。只纸片字也不会留在这世上,你知我知即可。 “你也累了,歇两日,咱们还要去一趟汉阳。” 打发走两人,洪景来一个人坐在屋内有些恍然,怎么自己一个只想混事的人会开始关心起这些东西来了。 明明已经确定跟紧闵廷爀闵景爀兄弟两个,就能保证一百年的富贵,等到将来闵妃上台,自己的子孙甚至做上一曹判书,一道观察也不是不可能。 要知道那时候,即使是仁显王妃(肃宗大王妃,闵维重女)时代支持闵家的遗族都被找出来授予官职。史载“明成溺于私家,姓闵则无疏近一视之,数年之间,延及遐乡,凡闵姓者,扬扬凌厉,有啮人之势”,甚至连“效忠于仁显王后者子孙,虽流落必穷搜而拔擢之”。 有这么一位大佬,洪家只要不犯事,起码到二十世纪都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那我给自己布置啥?投资啥?” 洪景来小声的质问自己! 做人做事总要图个啥吧,哪有真的无欲无求的真君子?那不能算君子了,那要叫真神仙! 人生一世,有人图名,有人图利,有人图名利双收。 “我图啥?” 论钱?虽然不说亿万钜富,但是只要再认真耕耘几年,几百万银子是难事吗?只要胆子大,千万两也不是不可能。 论名?洪景来乃是壬戌科探花郎,文海名声士林传扬,甚至纯宗大王都夸奏对写得好。金常明仅仅是因为洪景来的奏折功夫,就愿意出五千两银子来延聘。 论官?如今五品的判官做着,只要不犯错,跟紧了上头,混上二十年,一个正三品堂上官是保准的。凭自己这点本事,就算犯错了,还谋不到起复?指不定二十年后混进议政府,做上一任参赞都不是难事。 明明看着好像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了,早就脱离了填沟壑,饥肚肠的岁月。 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洪景来春风经历过了,汉阳花也尽是看过。可思来想去,他却无有一日“得意”过。 得意! 汉语词汇,意思是指满意,感到满足时的高兴心情。见《管子·小匡》:“管仲者,天下之贤人也,大器也。在楚,则楚得意于天下;在晋,则晋得意于天下,在狄,则狄得意于天下。” 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词汇,可洪景来今天觉得这个词汇很难理解。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年在庆兴,洪景来请求闵廷爀发粮赈济灾民,却被拒绝时闵廷爀老气横秋的那句,“为官二十载,我何曾一日得权?” 已经担任到正二品堂上高官的闵廷爀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为官只有为官之责,却无为官之权。或者说这权就像构筑在沙滩上的城堡,不用推,只要这浪这么一过来,也就垮了。 一步一步,你不往前走,身后尽是吃人的恶鬼,只要稍稍懈怠,就会滑落下去,被撕碎,被剥裂,最后尸骨无存。 洪景来突然有些明白李朝这些京华士族为什么要前赴后继的参与党争,参与逆谋,参与没完没了的王权斗争。 你不向上,那你就是砧板上那块肉! 16.朴咸鱼巧遇机缘 收拾完心情,洪景来总要继续出发。 梨膏糖这东西要慢慢煮,朴贤瑜的贡商已经有了准信。 洪景来此前写到京里去的书信有了回音,闵景爀有个同年在宣惠厅干着,虽然不能决定当年的贡商份额,但是贡商人选却可以上下活络一二。 之所以贡商份额难搞也好理解,比如说今年纯宗大王为宫廷开支所下派的预算是一千万两,这个数字挺大哈。但是要供应宫廷上上下下千余人,而且这是一年内的总开销,折算下来不过白银二百五十万两,属实不多。 那为宫廷承办各种商品的贡商们“厮杀”的自然很激烈,宣惠厅给的还不是白银或者现钱,给的是从朝鲜八道送来的贡米,以米折价发卖给商人,再由商人购进宫廷所需的物品。 攀附在他们老李家这棵大树上的寄生虫那可是数之不尽,上上下下都盯着这块香肉,想要把人安插进去基本不存在的。 而且由于贡商的特性,你还要有强大的垫资能力。毕竟米虽然永远值钱,可你也要一斤一斤慢慢往外卖啊!可宣惠厅才不会管你要卖多少天米才能筹集到足额的资金,他米给到你,你就要限时限刻的把宫廷所需的物品交到。 以朴贤瑜一个小小的地方承差中人的水平,他是不可能有承办宫廷物品的雄厚资本的。当然一开始洪景来和他说的时候,他就明白他只能得一个贡商的名,而得不到贡商的实。 不过有个名头就得了,反正只是为了逃税! 路上洪景来也悄悄向朴贤瑜打听,他干这个差,一年到头能落多少银钱到手里。如果是别的官员问,那朴贤瑜就要掂量掂量了。可是洪景来摆明了就是一个要做大盘子,发大财的人,这点小钱儿根本不入眼。 所以朴贤瑜也没啥好隐瞒的,他们那一拨十几二十来个承差中人,每年办差最后剩到手里的也就三千两,其他的都要开销出去。而具体到他朴贤瑜手里,一年也就千儿八百两钱。 别看朴贤瑜看着富态,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硬要说他像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打工皇帝”。别看人模狗样混得不错,说白了还是打工仔。(并不特指某人,只是借用词汇。) 当然啦,年入千两已经是九成九的人仰望的存在了。韩家兄弟一年到头在汉阳和平安道黄海道之间倒买倒卖,俩个人吃尽了辛苦也就弄个二百来两,还要养活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小十口人。 而且朴贤瑜得了钱还能在乡里放债,流水钱总归好挣,不过他比金斗吉当年要好一点。金斗吉是给金进士弄钱,他自己还要暗中弄一份,压迫的就更凶一点,背地里还逼死过贫民。而朴贤瑜乡里乡亲的,自己替自己挣钱,基本也就是四分利,今年借明年还来回滚。 所以他手里其实银钱不多,有的那点也大多搁老家往外放了生利息,还有一大帮帮役白役跟在他后面鞍前马后,跟着他吃饭。 这趟去汉阳,洪景来只让他给闵景爀和那位同年各准备件礼物,其他的也就不必了。反正不是为了去抢份额的,他也抢不过别人。 朴贤瑜也是乖觉,很珍惜这个机会。原本他不过是上不得台盘的承差中人,现如今有机会见到中书舍人这样的京官,事前还和洪景来打听闵景爀是个咋样的人,送什么比较合适,雅致一点不庸俗。 会来事儿! 现下洪景来就站闵景爀家门口,提前递了帖子,闵景爀今日在家。吩咐朴贤瑜在门房等着,洪景来先去拜见。 “拜见先生!” “恩,也有两三月不见了啊。你现下办贡,来去倒是方便。”天气热,闵景爀轻纱罩袍,戴一顶东坡冠,很是闲适的样子。 “不过是干些跑腿的活而已。” “你办差必然是放心的,这次回来是?” “就是上次信里说的朴贤瑜,那个承差的中人,带他去宣惠厅引见。”洪景来指了指外面。 “我这儿且就不见了,带去河佥正那便是。”闵景爀科举出身,自然是清流高选,不大乐意见一个中人出身的差役。 这也可以理解,人家愿意牵线还是看在洪景来保举的份上。虽然不过是传一句话的事情,可有时候你没有这个关系,没到这个层次,一句话就硬是传不到。 “不过有一桩事情,或许是他的机缘。”把手中的折扇放下,闵景爀若有所思。 “怎么,在这汉阳,他一个中人还能遇上机缘?” “你也知道朴台现而今执掌户曹以及宣惠厅,他们潘南朴氏的子弟充斥其间……” 这可不是“天经地义”嘛!洪景来哪里不知道,人家绥妃朴氏生了纯宗大王,那可不得使劲拉扯自己娘家人,让大家都能升官发财嘛! 所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以前虽然也有人做官,做的也不小,但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阿猫阿狗都能上。所以以往的时候朴氏有很多男丁可以指使出去,干点乱七八糟的活计。 加上朴氏出身也不高,李成桂建国那会子,闵家都已经是一曹判书了,朴家还只是潘南县户长。这样的家族底蕴不够,宗支不繁也就不奇怪了。 如今人人做美官,个个有优差,谁愿意去做实事啊! 所以说有机缘,这巧的就是潘南朴氏出身全罗道罗州,而朴贤瑜的出身上写的是全罗道绫州,后来迁居到庆尚道东莱。而罗州和绫州,这两个州恰好就靠在一块儿。 靠的这么近,又都是朴氏,指不定朴贤瑜就是他们潘南朴氏哪位没管住自己的裤腰带,然后就给指使出去自己过活的人的后代。 一个能在外面跑生意的人,下到市面上和下九流的各路人马交集,游走市面,做潘南朴氏的白手套,那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履历被朴台(朴宗庆)见着了?”洪景来心想这人还真有几分运道啊! “就是被看到了,单独抽出来问,才告诉你知晓。你且去和那人讲明,小心回话,运气好,一任贡商就能做实了!” 17.朴台青眼委冬差 朴贤瑜在门房等了许久,洪景来却告诉他闵景爀正忙,无暇接见他。不可避免的,朴贤瑜脸上生起了一丝失望。 不过大概是对自己身为小小的承差中人有清楚地认识,他的失望只有短短的一瞬,很快就整理收拾好心情。吩咐手下把带来的礼物递进去,送给闵景爀。 洪景来一问才知,是一座六扇的岁寒三友织绢屏,价格不菲,总要千两钱。倒是舍得下本钱,而且心态很好,不是那种经不起波折的人。 “我仔细问你一句,你本贯在全罗道绫州?”洪景来找了个椅子坐下。 “是的,百十年前高祖父时从绫州迁往东莱。” “一直是朴氏?”中人阶层的姓氏没有像两班阶层那样严苛的管理继承条件,朴贤瑜的姓氏即使改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直是朴氏!”朴贤瑜对于洪景来的问话有些疑惑。 “那先生真就是送了你一场机缘造化咯!”洪景来接连拍了几下手。 “大人说的,小的怎么不明白……” “哈哈哈哈哈哈!提调宣惠厅的户判大监乃是如今权势正赫的朴台!其本贯乃是全罗道罗州潘南县,与你本贯就在相邻,恰好又是朴氏,你等着朴台召见吧!” “恩?” 朴贤瑜自然知道谁是朴台,可洪景来一番话他一时还真没转过弯来。天下姓朴的人多了去了,全罗道庆尚道姓朴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一个中人怎么可能和堂堂的朴宗庆扯上关系。 “你的履历被朴台看中啦!”洪景来笑着和他说道。 “啊呀!这这这……” 这下要还是不明白,朴贤瑜也白在公门干十一年了。 “所以说恭喜呀!” “哎呀,全赖大人能将小的履历递到朴台面前啊!”朴贤瑜立刻向洪景来鞠了一躬,又朝院内闵景爀的堂屋鞠了一躬。 “这是你的机缘,这两天宣惠厅的河佥正一有召唤,我就为你引见。” “谢大人!谢大人!” 这下朴贤瑜真的是喜不自胜,原本只是来补一个贡商的名头,却由于姓朴,得了一个被朴宗庆召见的机会。那真就是喜得一时间都找不着北,嘴巴咧到耳后根去了。 当天夜里,朴贤瑜就递了一张五百的京商兑票到那位河佥正家里。他由于积年办贡,多少在汉阳还有几个市面上的熟人,唯恐面见了朴宗庆以后能变成货真价实的贡商,整夜就没回来。 满世界借钱去了呗! 反正看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依旧神采焕发的样子,就知道是把整个汉阳的朋友都借遍了。也不知道这一波借了多少银钱,但跟着他回来的“坐催”到是足足有六个。 名义上是跟着伺候的随从,实际上应该是数额巨大,怕他跑路的“保镖”! “你也是下足了本钱啊!”洪景来心里一阵咋舌。 这人够豁得出去,朴宗庆能不能看中他还不好说,但他居然已经准备了起来。洪景来是没问他借了多少,但看这模样,怕不是好几万。 转头第二天,宣惠厅就传了消息过来。朴宗庆上完朝以后,会在宣惠厅办公,朴贤瑜可以过来候见了。 “不必修饰,小心应对!”洪景来把人送进去,小声的吩咐了句。 那位河佥正收了朴贤瑜五百两,倒也不至于摆一个死人脸,虽然表情淡淡,但规矩什么的都说的清楚,也没有拿捏什么官腔。 洪景来又悄悄塞给他二百,虽说是老师闵景爀的同年,但是终究是为自己办事。朴贤瑜是洪景来介绍来的,洪景来规矩都懂。 在公事房略坐了半个多小时,朴贤瑜就又被带了出来。 不用说了,一进公事房,朴贤瑜那眼睛里都开始冒星星了。满嘴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之类的话,大概是把满天的菩萨佛祖,安拉上帝都拜了一圈。 “朴台看来青眼相加啊!”指不定朴贤瑜以后也能做个红顶商人,洪景来站起来恭喜。 “托大人的福!托大人的福!” “朴台如何问你的?”洪景来没有和这位还要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十几年的大佬有过交集,所以比较好奇。 “朴台起先有些严肃,只问了小的姓名和家系,不想小的高祖以前多少和潘南朴氏有些联系。” “恩。”洪景来示意他继续。 “次后朴台颜色便和缓了一些,问小的办差多少年了,办的什么差,小的如实答了。 朴台便命人去提往年承差中人在宣惠厅的画押,小的名字自然是在列的。 这可是小的父祖几代人的本事,哪有办不好的。朴台不管指某处,小的便能答某处。 这下朴台朝小的点了点头,便问小的若果承办贡差,有没有本钱,能不能办好?” “你怎么答得?” “小的回,一二万的保证周全,三四万的就需琢磨时日,再多小的力有不逮。” “朴台很是满意?” “朴台便命小的好生承办此回东莱的贡差,还给了小的一桩新差事。”朴贤瑜说到这里,那真是眉飞色舞。 “采买什么?” “采办今年冬至典仪的各杂项和祭品!” “差事不大,却是考验你啊!”洪景来了然。 现代对于冬至节是不怎么看重了,可在这会子冬至、正旦那都是大节,都是要隆重操办的。 朴贤瑜这个差,办的东西杂乱,这也要一点那也要一点。品类可能大小有几十种,不是心细和精明的人还真不一定能办得下来。 “朴台的吩咐,总是要办的妥妥贴贴!”朴贤瑜说得极自信。 两个人往外走去,有说有笑,哪里能想到会有这么的顺利。 而门外的坐催们早就从衙门里得了消息,这宣惠厅也和四面漏风的破桶一样,朴贤瑜刚被委了冬至节的差,外面的人就知道了。 两个人在公事房谈事的这一会子功夫,坐催们早就回去禀报了各自的老板。 朴贤瑜一出来,十几二十人涌到他面前,都是道恭喜。做了朴宗庆的门下,朴贤瑜如今在汉阳也就算是“人物”啦! 坐催们也不催了,一个个就差拿着钱贴上来往这处借咯! 18.云裳未嫁闵紫英 坐催们全部消失不见了,朴贤瑜在汉阳城外还多了一座栈房和堆场。都是那帮人“舍”与朴贤瑜的,也不知道要不要钱。 借着这股东风,朴贤瑜还打入京商内部,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整日介的就往那些南货店、洋货店以及砂糖和药材铺子跑。 他当然是不可能独立自行发售梨膏糖的,但是他有货源,且是利润丰厚的货物,愿意合作的人还是不少的。 最有利于他的一点,还是京商团本身的构成,朝鲜各个商团的组成大同小异,他是由整个商团控制的各种垄断商权部门组合起来。 京商团的核心部门是汉江船队,其次是汉阳专卖权,贡商的承包权等等等等,这些部门都是各自有行首的。 和外人竞争时,那绝对的团结一致,同舟共济。但是在整个商团内部,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较量的意味在里面。毕竟京商团的大房和其他商团一样,乃是选举制,上一任大房去世以后,所有的行首们坐下来投票选举下一任大房。 往往到了这时候每一位行首可以调用的财力大小,对商团内部普通成员的影响力,与官府结交的有力程度,都是大家考虑一个继承人的要点。 在商业竞争日趋激烈的朝鲜商界,能开辟一条新财源的行首肯定是风声见涨。 而朴贤瑜的梨膏糖就是一条利润相当丰厚的新财源,他自然就有了些选择的余地了。选择哪家店铺售卖,间接等于投资了一位京商的行首。 当然啦,这是朴贤瑜的事,洪景来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凭洪景来对朝鲜商界的了解,是混不清这里面数不清的门道的。还是要朴贤瑜这种和他们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手去弄,洪景来一个外行人怎么可能去指导朴贤瑜一个内行人。 由他在汉阳的各家店铺中游刃有余的周旋,洪景来乐的清闲,还可以去咱们闵大人家蹭饭。 到也算不上运气好,自从承旨任上升迁以后,闵廷爀就不用了天天轮班去明政殿当值了。毕竟草拟教旨的活儿有人干,那他们这些堂上大监们也就只需要上午去衙门意思意思,中午饭的当口也就回家快活了。 可不就给洪景来赶上了嘛! 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何况闵景爀是洪景来货真价实的提卷房师,那在这个年代就和半个爸爸没什么差别。甚至有时候和亲爹是一样的!天地君亲师,虽然有排序,但也说明这年头老师在儒生中的地位。 洪景来去半个亲爹家吃饭真没啥不好意思的,人家甚至还欢迎呢。走的勤快是一点,不空手来那就更让人喜欢啦。 来他们老闵家肯定也是有小心思的哇,那天见着的小白菜可不得想方设法再见几回嘛!日思夜想,可不就这样嘛! “你这次是不是改了贡差?”闵廷爀也听到闵景爀说洪景来带了一个中人来汉阳,居然得了朴宗庆的青眼。 “略作了些修改,在东莱多征购了些,借着呈贡的名义发卖掉。既能补充东莱当地衙门的开销,还能协济一些去道署。”洪景来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你是个有分寸的,只要不慢了差事,改了倒也无妨。” 闵廷爀点了点头,洪景来话里的协济上司衙门的意思他当然能懂,说白了就是分赃嘛,只要方方面面都顾及到,改变贡差就不算什么大事。 “等东莱的梨膏熬好,便让差役捎些来给您二位!秋风起后,梨膏冲热汤,饮用养生。”洪景来也就顺杆爬了。 “恩。”闵廷爀这意思表示知道了。 送来呢是你的一份孝心,不送来呢也无所谓。反正洪景来到了夏天送冰敬,到了冬天送炭敬,又不会少了。这玩意儿说白了也就是联络个感情,在座的没有人真把这几十斤梨膏放在心上。 “你这一任也一年了,马上吏曹要考绩,你小心应对!”闵景爀坐在旁边出言提醒。 吏曹的考绩自然有关洪景来的官途,不过咱们不是朝中有人嘛。再者洪景来这任上从来没有什么过犯,该使的银子也没有少使。等到时候再托人打些交道,一个中上跑不了。 “省得省得!先生说的是!” “那便得了,留下一起用饭吧!”闵廷爀把掌中的折扇一合,开口留人。 洪景来等的也就是这句话,还不是想在他们老闵家多呆一会子,蹭饭现在是其次了,待久一点机会大才是重点。 “谢大监!” 闵府是有凉亭的,三个男子用饭自然是绰绰有余。提前就有仆人在地上铺了毯子,又各自设置了坐垫。没有在一桌上用酒,而是分成三座,一人一小桌。 分餐制嘛,常有的事儿,坐在垫子上也不会铬着,还能看一看后院的风景。也没有屋子里那样的闷热,有几丝凉风。 吃的东西倒是也很应景,青鱼荞麦面! 这个青鱼不是中国的那种河鱼青鱼,学名叫太平洋鲱鱼,广泛分布在北纬70°至南纬60°间的海域。其头小,体呈流线形;色鲜艳,体侧银色闪光、背部深蓝金属色;成体长20~38公分(8~15吋)。是世界上数量多的鱼类之一。 在靠海的朝鲜自然也是很大宗的鱼类之一,捕获以后晾晒制成干青鱼。等到要食用时,一劈两半放在荞麦面上,快捷方便有滋味,如今当做消暑的食物。 当然洪景来三人不是一开始就吃面啊!只是仆人上来禀报说要吃,三个人先喝几杯,就着些下酒菜。 陪着小心,洪景来伺候着两位大佬对饮,时不时的谈几句闲话,倒也是挺畅快的。总比一个人憋在家里,干啥都不行来得强。 正喝着,游廊那边传来一阵嬉笑,是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洪景来一激灵,转头去看。不远处的花窗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咱们小白菜和闵廷爀家的女儿。 但这也只是一瞬,闵府那么大,一转身也就过去了。洪景来只是隐约间听得,人家唤小白菜“紫英”! (这里的闵紫英和历史上的闵兹映完全不是一位啊!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谐音尚可,就借过来使一使。) 19.急入宫来拜洪妃 唐·萧颖士《菊荣》诗:“紫英黄萼,照灼丹墀。” 好名字!好名字啊! 衬上那般二八佳人,巧笑娇容,世上颜色都带上了几分娟丽。 好女儿!好女儿啊! 洪景来不由得迷离了一会子,看到闵廷爀和闵景爀别有深意的看着自己,一口口水呛在嘴里,根本压不住,立马咳了出声。 那小白脸儿一下子就通红了,当着人家爹和伯父的面,谗人家的小女儿,真真是狗渣男一个,坏得很。 “今日……天气真……真好……”洪景来口不择言。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可逾越!”闵景爀居然没有怎么生气,只是这样说道。 逾越是什么意思?洪景来一面点头,一面开始联想。他作为一个男子,还是成年男子,去偷窥人家未出阁的小姑娘那肯定是逾越。但是很显然人家亲爹指的不是这个,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会是什么呢? 啊! 三书六聘! 自由恋爱这时候绝对是贬义词!怎么可能允许有自由恋爱这种事情,那玩意儿有个时鲜的名字叫“私奔”,一般还夹带着“野合”。绝对不是什么好词汇,好人家要是沾上这种东西,那真就是一辈子蒙羞。 不管洪景来喜不喜欢,也不管闵景爀愿不愿意,由本人去谈论这种事情就是逾越,就是不合规矩,就是不成体统。 怎么办怎么办?家里老母亲倒还是在的,可是搁的老远,还在铁山郡老家呢。这年头让这样的老太太赶路,那等于送半条命。 而且家里老太太也没有给人保过媒啊!更别说亲妈给自己家儿子找老婆,这么直接也有点于理不合,没有个亲眷从中转圜不行的。 “明白了明白了!”洪景来突然想起一位长辈。 惠庆宫洪妃娘娘! 三口两口扒拉完面前的青鱼荞麦面,洪景来提起裤子就往回跑。写好了官衔牌子立马让韩三石往昌庆宫门外递,和撒了蹄子的傻狍子一样。 就算惠庆宫洪妃算洪景来的亲姑妈,洪景来想要见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家毕竟是思悼世子的世子妃,算是王室的女人。再亲的亲戚想见面,也要申请再报备,最后批准。 这个程序可长可短,不过是使不使银子的事,洪景来这时候还在乎钱?抓了一把大票就塞给韩三石,让他务必不要小气,能今天下午就见面最好,不行的话明天也可以。 反正这把票子随便使,重要的是见到咱们的姑妈洪妃娘娘! 韩三石差点蒙了,手里攥着近乎千两的大票,居然就是为了向宫内递一个牌子。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火急火燎的要去见洪妃。 洪景来那心头小鹿乱撞,才没心情和韩三石解释呢,只吩咐他快去,越快越好。 既然都这样了,韩三石只能一头雾水往昌庆宫赶。洪景来本来想着在家等消息,但是那种心情和高三小男生看到校花,且发现校花他爹不阻止两人交往时的那种心情一模一样,描述不出,莫名…… 没有苍蝇一样在家转了三圈,结果还是牵了马,一溜烟儿往宫门跑了过去。韩三石已经在宫门交涉了,守门的内禁卫以及内监很简单的问了他几句。一听只是要见并不炙手可热的惠庆宫洪妃而已,自然有些惫懒。 想见绥妃的那都是大把大把的银钱洒下来,排着队的来送钱。而洪妃到底隔着一层,丰山洪氏现在又不掌权,来见的还是洪景来这样一个晚辈。 想来是不会舍得花几个钱的! 正想着,就看到韩三石从荷包袋里往外掏钱!一张两张三张,一百二百三百,守门的门郎像是闻着钱票的喷香,突然出现。 “本官办事历来公允,你家大人既然分属洪妃娘娘之侄,按例可以拜见!” 说完之后,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放到胯前,像是要扶住腰上的刀,又像是在等什么。 韩三石哪里不懂,立马抽了一张二百的往人袖子里塞。那门郎眼睛像是镀过24k钛合金的,盯着韩三石选哪张,等看明白是二百的以后,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就猛的收手。 这手就又背到身后,吩咐一个内禁卫收下韩三石拿着的官衔牌子。眼看着大头打发走了,韩三石了解行情,其他的内禁卫和内监都是二十三十这样的小票,人人有份。 “且候着吧!”一名小内监的声音挺脆。 总算办成,韩三石正准备找个地儿喝口水,冷不丁洪景来就窜到了他身后,直挺挺的杵在哪儿,眼巴巴望着那个小内监往宫门里走去。 “噫!阁郎你怎么来了!”韩三石被吓了一大跳。 洪景来才没空理他,心心念念着那个小内监快出来回话。 “真是奇了怪了!”眼前的洪景来都没风度了,活像个二愣子。 就这么在宫门口等了足有一个多小时,那个小内监才复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是一个申请的申字,应该是取用的地支中的申来代表顺序。 “限一个时辰出宫!” “省得省得!三石!”洪景来瞥了一眼那个小内监,示意韩三石再给这个小内监一份钱。 这还要人家引路去惠庆宫呢,洪景来又不可能认识后宫怎么走,统共才两个小时的会面时间,路上要是浪费一个半小时,那还玩个锤子。 又塞了一张三十的,小内监居然给了洪景来一个“我看好你哦!”的眼神,洪景来一激灵。连忙请人家头前带路,略过搜身,赶着去见惠庆宫洪氏。 走了大概二十几分钟,才到宫通报,得以入见。 “拜见娘娘!”洪景来隔着惠庆宫足有三四米的距离,在移门边上就跪拜起来。 “你倒是头回入宫请见,起来吧,靠近些。”惠庆宫洪氏把书案上的纸笔略收拾了一下,抬头和洪景来说话。 “谢娘娘!” 进了宫里,见了洪妃,洪景来反而到冷静下来,颇有些不好意思,难以启齿的情绪在里面。踌躇的一会子,竟不知如何开口。 “娘娘笔墨丹青,颇有风采!”憋了一分钟,洪景来就蹦出这么一句话。 20.屹立四朝之洪妃 老太太看着精神蛮好,作为1735年生人的大佬,历经英宗、正宗,以及当今三朝,如果算上代理执政的思悼世子,那就是四朝元老。算算今年都1803年秋了,老太太足足活了六十九。 现而今看她,眼不花耳不聋,头发都没有全白,大半还是黑色的。按着历史进程,这位老太太应该还能活十来年。 真真是历经风雨而不倒,外加长寿活得久! 在之前惠庆宫洪妃的境况其实不是很好,主要是以辛酉邪狱为名目,以庆州金氏贞纯王大妃为主导,以僻派诸党为骨干,对南人时派和老论时派发动大规模的逐黜。 洪妃的亲弟弟洪乐任以异端邪佞被处死之后,洪妃又以洪凤汉此等大逆贼之女的身份遭到贞纯王大妃的斥责,甚至一度有要将她赐死的风声传出来。 但是洪妃也是久经考验的政治斗争好手,始终只抓住一条,反复说明自己是正宗大王的生母,纯宗大王的祖母这一血缘身份。 在封建时代,弑杀父母和祖父母那就是猪狗不如,禽兽一般的行径。类似于仁祖反正时,反对光海君的口号就是他“弑兄逐母”! 不仅贞纯王大妃投鼠忌器,连纯宗大王生母绥妃也没坐住,因为不管洪妃谁杀的,都是纯宗大王在位时被杀的,那纯宗大王就必然背上弑杀祖母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绥妃能在后宫生下儿子且让儿子长大,那也是“人中龙凤”! 扯了一张草席就跪到交泰殿去了! 跪席戴罪! 反正我也没犯错,但我就是来跪了! 这家伙,大王的生母怎么会有错呢?怎么能让大王的生母下跪认错呢?夫为君王以孝道治天下,圣母戴罪,举国不孝! 于是大风大浪席卷过后,惠庆宫洪妃安然保全,丰山洪氏遭受重创,但是没有死绝,此刻正积蓄着力量等待新的时机。 “娘娘笔墨丹青,颇有风采!” “不过是雌文小书,不值一提!”洪景来既然夸了,洪妃也就随意的答了答。 雌文就是谚文,说白了就是拼音,老太太独守空房几十年了,写点东西聊以自娱而已。 “不知写的是?”洪景来也是没话找话说。 “先庙的一些琐事。”老太太把书稿拿了出来。 不过洪景来不能去接,就算拿得到也不能去接,这是王室的女人,别说是侄子,就算是她亲爹这样的男性也摸不得。还要等殿内的尚宫过来转交,才算合理。 洪景来谢了一声,就简单的翻看起来,确实如她所言,基本上讲的都是正宗大王年轻时勤学好问且崇尚简朴这一类的事情。 但是其中也有些隐喻,洪景来看到说正宗大王秉烛夜读,通宵达旦,甚至整夜读书以求学问。实则上是因为思悼世子被关在米柜里八天活活饿死,这位正宗大王给吓得根本不敢睡觉,李朝王室的斗争残酷而血腥,儿子杀得,孙子就杀不得? “不意先正庙如此勤学,令人神往!”洪景来又不会去戳破。 “说来正庙实乃一代明君,德老(洪国荣)一事,也幸遇追复!”老太太难得有一个洪家子弟能进来拜见,可能是说到话头上了。 “这,臣侄不敢妄言!” “啊!是了是了,一时失言。”洪妃点了点头。 这玩意儿和逆谋大案深有牵扯,死的人多了去了,宗亲都不可避免。虽说正宗朝已经定论,不把他当逆贼论处了,可终究不是一件台面上的事。 不谈为妙! 赶忙翻页,又读了几张,讲了些正宗和丰山洪氏之间的交往。原以为也就这样了,可洪景来却在书稿上分明看到一句“此事非杀吾弟也,乃欲取吾命也,如此逼迫侮辱先王之母,乃断绝人伦之行径也(《恨中录》原文,机翻)。” 娘嘞! 刺激啊! 洪景来现在后悔了,这种东西看了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人家是正宗大王生母,这肚子争气,等于有免死金牌,可咱们洪景来没有这肚子啊。 不敢再看了,再看下去要是再有点什么刺激的内容,凭洪景来现在的小心脏是承受不来的,洪乐任一曹判书说杀就杀了,洪景来一个判官还没有惹贞纯王大妃的资格。 “入你之眼……”洪妃接过手稿慢悠悠的说了这么一句。 “省得省得!” “说来,你前来拜见,所为何事啊?”把书稿收进一个小柜子里以后,洪妃整理了一下神情面容,恢复平静。 “啊啊啊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恩?” “臣侄先父早逝,未曾与他人指婚,臣幼时微贱寒弱,亦不得婚配……”洪景来说得有些絮叨,但也是实情。 洪妃只是一听,立马就明白了洪景来的意思,指望她给想办法弄一桩亲事。京华士族互相联姻,互为表里,对洪景来未来的仕途也有益。 “你是心有所属了吧!” 这明摆着的,是洪景来谗上了谁家的姑娘,可是没有说合的介绍人,所以求来了。 “嘿嘿,是先生家的女儿!”洪景来小白脸一下通红。 “骊兴闵舍人家的?” “是了!”这点头频率应该是洪景来前世今生最快的一次。 “他们家的女儿不是许了幼学李氏?” 诶!咱们这位洪妃娘娘居然也知道这件事,这不过是就近两个月才确定的,甚至应该还没有公开,仅仅在极小的圈子里流传,她居然知道了。 这政治敏锐度! “那是长女,臣侄说的次女……” “这么说你去见过幼学李氏咯?”洪妃的语气带着探寻的意思。 “凡俗常人,无甚出众,家居贫困,无言饱暖!” 洪妃没有回答什么,看来洪景来说的和她了解的差不多,也就点了点头。 “且问你,果真爱慕闵舍人之女?”洪妃沉吟了一会子,慢悠悠的开口问。 “一见之下,再容不得其他半点颜色!”不管前世今生洪景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上了就是看上了,等闲怎么会变。 “你应当知道,娶妻娶德,不重颜色。(丰壤)赵氏之女,或许更为恰当!” 21.婚姻岂能同儿戏 要是论骊兴闵氏和丰壤赵氏如今在汉阳的声势,丰壤赵氏还真就略胜一筹。 除开掌权的贞纯王大妃的庆州金氏,金祖淳的安东金氏,朴宗庆的潘南朴氏这三支直接掌握政权的京华士族外,不可否认的,丰壤赵氏在朝堂上的发言力更强! 虽然赵镇宽已经从吏曹判书这样的要职上退休,但是五代冢宰的底蕴在那儿,门生故吏满天下,可用的人手极多极众。 且赵万永的叔父赵镇宜还在汉阳府判尹的任上,照样是高官要职,丰壤赵氏的气势并没有因为赵镇宽的告老而衰退。 骊兴闵氏则在气势上终究差了一大截,先代英宗大王持荡平策,由于他得位不正等因素,包括南人老论派在内的大量两班实际上是反对他这一政策的。 恰好当时骊兴闵氏就这这条破船上,此后发生的壬午之变,也就是思悼世子被活活饿死一事成为了闵氏被彻底打倒的导火索。 丰山洪氏和骊兴闵氏在当时是通过联姻捆绑在一起的,当时思悼世子的岳父洪凤汉(时派),遭到贞纯王大妃的父亲金汉耈(僻派)联合内外势力一举攻讦逐黜。 不仅丰山洪氏三度遭到重创(以后讲到再说),骊兴闵氏也在这般狂风巨浪中沉沦下去。 于是明明曾经是一等靖社功臣的骊兴闵氏现在已经落寞到依附于安东金氏,在安东金氏的羽翼下参与政权,而无法掌握政权的地步。 闵廷爀看着乃是如今担任议政府右参赞,正二品的堂上高官,但实际上还是金祖淳侧近政治盟友而已,有参与决策的权力,但是实际决策者仍旧是金祖淳。 娶了闵家的女儿,可以在未来三十年的政治大潮中有一块基石,随波逐流或者添势加力都有一定的自主性和选择性。 娶了赵家的女儿,那再过二十年洪景来就必定会登上势道政治的最高位。以他和赵万永赵寅永兄弟的交情,如果做了他们家的女婿,就算不是亲妹妹,是堂妹,那也绝对会成为丰壤赵氏的中坚人物。 要知道那时候赵寅永可是直接担任领议政,赵万永一人身兼三曹判书的,洪景来投入进去,做一个什么左右议政十拿九稳。 各有利弊! 对丰山洪氏来説,只捆绑一家京华士族太危险了,以前的教训太惨烈,现而今洪妃的想法是从实际出发。 闵氏和洪氏已经有联姻关系了,不管谁发达,都可以互相提携。但是赵氏此刻还没有联姻,在洪景来这一辈的人中,毋庸置疑洪景来是值得培养的年轻人。 洪氏在乐字辈,也就是洪景来父亲这一辈,洪乐信担任左议政,洪乐?担任五卫都总府都总官,洪乐任担任礼曹判书,洪乐倫则未出仕。 那时候的煊赫是毫无疑问的,在惠庆宫洪妃的祖父洪鉉博时,一度问鼎领议政,其父洪凤汉也是领议政,其族叔洪麟?担任右参赞。 除此之外,洪妃有个妹妹嫁给了李復一,这是后话,将来再叙。 家业败落到现在连一个正三品的堂上官都没有,丰山洪氏有多惨就别提了。李朝的政治斗争就是这样,不进则退。 进的时候,满门缨簪,各个荣华富贵,一代人煊赫无比。退的时候,不仅什么高官显爵成为过眼云烟,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京华士族,阀阅家门,概莫如是!”洪妃知道洪景来是个聪明人,道理是什么样的洪景来自己应该能想明白。 “可是……”小白菜是真的喜欢,可赵家女…… “婚姻大事,三书六证,非同小可。听闻你母亲已然是钦赐节妇,不若问询之后,再行定夺。” 这句话表面上说是让洪景来回家去问问自己的亲妈,毕竟家里的老母亲是比命妇地位还要高的节妇,在社会上是更有体面的人物。肯定要询问一下她的意见,才算妥帖。 但实际上就是让洪景来自己再回去考虑考虑,别和个愣头青一样,今天看上了就非此不娶。 你在两班士族这个阶层上,就不要想着能遇上真爱! 每一段婚姻都是赤果果的利益交换和政治联合,洪妃是真心喜爱思悼世子的?想想也不可能,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突然就嫁了人,谈什么喜欢。 “臣侄明白了!” 看了看天色,守在门外的尚宫进来提醒一句,时辰差不多要到了,洪景来还要出宫,不能在此久留。 “你若还上京来,尽可以递牌子来见!”洪妃吩咐了一句。 “谢娘娘!”洪景来退后三步,站起来再跪下行礼,恭敬的退出殿阁。 这件事,说来也是冲动,洪景来脑子一热,只看小白菜几眼,居然就躁动的丢了镇定。加上闵廷爀和闵景爀对此事并不反对,让洪景来喜出望外,这才立刻就跑到洪妃面前。 小白菜喜不喜欢洪景来就不提了,洪妃那边本就是从整个大局来决定的。她可能早就在物色人选了,只是并没有通知洪景来而已。 反正洪景来既未娶亲,又无婚约,正经人家也不可能玩私奔那一套。找到了再通知洪景来完全可以,作为姑妈的洪妃并无什么错处。 现在丰山洪氏这幅死样,人才凋零,声望颓败,作为整个家族的中心人物,洪妃不得不考虑周全。有限的资源要为下一轮政治斗争培养选手,以保证丰山洪氏在此脱颖而出。 兜兜转转,洪景来竟无有一事能“自作主张”! 典洞的这处宅子,在洪景来任官东莱判官以后,原主很洒脱的卖给了洪景来。眼看着洪景来前途远大,前主人也决定做一个顺手人情。 从马上下来,洪景来若有所思,到底是从了洪妃,还是不从洪妃,另外央求别人去向闵景爀提议。 把马鞭随手甩给韩三石,却见到不少人扛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走。 “这是?” “我去问问!”韩三石把马从侧门牵进院内。 这是哪一出,难不成是朴贤瑜又借了好几万的债? 啊呀! 这不是………… 22.摇身一变全州金 要问来的是何人? 铁山金斗吉! “金老兄!”洪景来主动迎了上去,并没有自恃身份。 “哎呀!洪老弟!” 此时的金斗吉形貌虽然未变,但是换上了一身长袍,大檐纱帽带的齐整,胸边悬着彩带荷包,精气神上颇有些不同。 “一别经年,看来老兄终于得偿所愿啊!” “哈哈哈哈,比不得你,不过终于混成人样而已。” 到底也算一个故人,当年也是一道厮混过些许时日的,这年头能遇到一个老乡不容易。就算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和小赵一样,但是总归也是熟人。 两个人谈笑着,往屋内走去。 一问之下才知道金斗吉如今颇是不同了,自从洪景来应试那时,他奔往全罗道务安给自己买一个爹。虽然很可惜买的不是安东金氏,而是全州金氏。 全州金氏将来是出了“太阳”的,现而今到并不出众。 他们祖上金台瑞在高丽时做到平章事,其后又分两支,兄为高丽元宗之岳父金若先,弟为枢密副使金庆孙。 但是终究没有在李朝有什么大放光彩的顶尖人物,虽然也出了不少缨簪显官,但是大家也知道的,站不到顶点的就都算是弟弟。 他那个买的爹,在他去的时候都七十了,在这个年头真就是罕见的高寿。本来由于贫穷,根本没有人愿意继嗣,或者说也没有这个必要。 过继过来也是做一个穷鬼,那干嘛要喊别人做爹! 可他终究是源流清晰有明确家谱的全州金氏,就算是旁支那祖上也阔过,金庆孙可是和蒙古打过好几仗的大将。 金斗吉去了以后,这个身份就值钱了。 老头是没有兄弟了,这年纪的早就死绝了,但是侄子侄孙还是有一帮的。这帮人听说来了一个外乡人,居然要来承嗣。 狮子大开口! 他们的狮子大开口有一点可怜,应该是太久没有见过市面了,要价五百两! 呵呵呵呵…… 这就和有些故事里的农夫以为皇帝是用金镰刀割稻,农妇以为皇后天天吃柿饼,想吃多少有多少是一样的。一辈子没出过村的农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钱可能也就是几两而已。 对他们而言五百两,那基本上就和天价差不了多少。甚至可能他们这么叫就是等着金斗吉和他们还价,落到他们手里有个二三百就完美了的那种。 就凭这帮人,怎么斗得过金斗吉这样的人精,被金斗吉一阵出神入化的表演给骗了。拿了三百两就觉得占尽了天下的大便宜,几乎老头的所有侄子全部盖了新房,家家都添置了农具新衣。 皆大欢喜!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金斗吉在获得了全州金氏的新身份以后,自然不会真的留在务安照顾那个老头给他养老送终。毫不犹豫的就跑到罗州,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买官很简单,只要肯花钱,汉阳里做这门生意的中人不少。但是买来的官终归上不得台面,而且不长久。 金斗吉是个有心气的,他要买官早买了,根本不必要这样!还不是为了以后孩子也能换一个好出身,成为两班人上人。 使了不少银钱,得到了乡吏的保单,又出具了四代祖父的新家谱,金斗吉顺利参加了生员科的考试。这时候他在汉阳的钻营得到了回报,汉阳好些衙门的司官和他相熟,是酒肉朋友。 放到罗州来监考生员的就是金斗吉的一位好酒友,虽然卷子答得不甚好,也就是勉强通顺而已。但是架不住认识人啊!金斗吉还是顺利通过了全罗道的生员考试。 现而今他不仅是两班户,还是具有生员出身的两班。如果考不上进士文科,或者进入不了弘文馆就读,也完全可以去乡下做什么训导、驿丞、渡丞这样的小官。 用比较现代的话说就是阶层跨越! 用这会子的话说就是混出个人样! “老兄此番回往汉阳,作何打算啊?”洪景来也不得不感叹,这人的际遇真是各不相同。 “打算嘛!进士科是不敢想的,试试看能不能去弘文馆坐馆三百圆(天),再求一个外放!” 金斗吉的的打算到是很现实,他买的这个全州金氏是没有办法给他提供任何臂助的。要想混起来只能靠他自己,一点别人的光都沾不到。 洪景来能中进士,全靠闵家兄弟给他通榜。金斗吉想要在进士文试里中试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京华士族自己内部还不够分那三十三个名额。 以至于来回胁迫王室举办别试,来给京华士族的两班子弟创造出身。而这种别试,那更就是京华士族的自留地,外地的乡班连想都不要想。 除非金斗吉也能得到某位京华士族大佬的青眼,然后得到通榜。不然还是在弘文馆坐馆,和隔壁在国子监坐监一个意思。学上多少天,学业考试合格,就能去候选,使上些银子,总归能放一个官做。 几任官做下来,想必能认识些同僚下属,为自己的儿子谋一个两班家的大小姐。以后后代那就真是两班了! “使上些银子谋一任县监应该不难吧!”洪景来也就这么一说。 “县监的实缺不好谋,老弟有门路?”金斗吉也知道实缺难搞,也就这么一问。 “且先不急着办,先吃顿酒!” “好嘞!” 原本说洪景来请他吃的,但金斗吉现在有牌面,两个人让了让,还是由金斗吉的家人去张罗一桌酒席来。 他这趟回来肯定是要在汉阳常住的,洪景来马上要回东莱任所,让他就搁这儿住着,空着也是浪费。金斗吉到是说准备也在汉阳自己典一间院,也许能谋一个坐馆呢。 “阁郎!外面有人递帖子来!”正说着,韩三石拿了一张名帖进来。 “哦豁!老弟在汉阳都有人拜见了啊!”金斗吉笑着说道。 “也是头一遭!我这又不是京官儿,居然还有人递帖子到我这儿!” 洪景来展开帖子一看,名字有些陌生,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 23.老父母宝城宣烟 洪景来打开小小的白折,里面简单的写了几句,抬头是同郡宝城宣氏(宝邑宣氏)。 宝城宣氏? 这肯定不是什么京华士族,因为洪景来在汉阳就没见过这号人。这应该是全罗道宝城郡地方的一个士族,而且宣这个姓氏太少见了,洪景来几无印象。 再者这人写同郡,这就更让洪景来一头雾水了。铁山郡又不是大郡,能称得上乡班的唯有金进士一人而已。其余的根本上不得台面,毫无交集。 正巧了,金斗吉刚从全罗道务安回来,和宝城离得也不是太远。洪景来索性把名帖递给他,他以前是铁山的地头蛇,如果真要是全罗或者铁山老家的人他应该有印象。 金斗吉放下筷子,笑了笑,接手过来。只是打开一看,脸色突然有些不自然。 “怎么?老兄认识?” “老弟莫非和我取笑?”金斗吉把白折合上。 “万万没有!”洪景来心想这难道是金斗吉的熟人,而且是有过节的熟人。 “老弟啊!你想想你的两班保举,四祖清单上签名钤印的人是哪位?” “哎呀!莫非是本郡大守宣烟!”洪景来一下就回忆起来了。 当初洪景来参加进士文科前,曾经由金进士出具四祖清单和两班保举,上面还有地方郡县长官的签名。而当时在上面签名的郡守,就是这位宝城宣氏的宣烟。 若果说这位,都是四品的郡守了,即使卸任到汉阳待选,怎么会来拜洪景来一个小小的五品判官? “就是本郡的老父母!”金斗吉似乎没了酒兴。 想想也是,他原本是在郡府衙门奔走,放救荒米高利贷的差人。指不定就和这位宣烟打过照面,这要是被人认出来就尴尬了。 他曾经只是一个贱役,现而今却是两班生员,身份是换了,但是总归会怕遇见“故交”! 很好理解的吧! “既然是本郡的老父母,总归要见的。”洪景来把名帖递给韩三石,让他还给来人,告诉人家明天下午有空,可以来过府一叙。 第二天很自然的,金斗吉说他有事,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至于到底是有事,还是出去躲着,咱们不必细说。 而洪景来则是收拾了一下,到底是见曾经的父母官,洗个头总归是要的。咱们见小赵都不一定次次洗头,能洗头见这位宣郡守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中午人家再过来递了名帖,洪景来收下以后,告诉人家下午两点三点来都可以,他会在家静候来者。 见面拜访波澜不惊,洪景来特意在门口迎了迎宣烟。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番宣郡守的形貌,大概四十上下,面色较白,不似普通丽人的那种国字脸小眼睛。居然是容长脸,高鼻梁,眼睛也是双眼皮大眼睛,颇有神采。 人家过来居然带了一封信,是洪景来家乡老母亲的。当然老太太不会写字,是由人代笔。 大致就是说身体很好,不必挂念,好好做官云云。但是末尾还特别加了几句,说什么宣郡守素来关照,以前颁赐节妇时,往来周转,很是得力之类的。 信里既然这么说,洪景来不能坐视,人家照顾了老母亲,当然要站起来拜谢一番。宣烟推让一番,连说无妨。 这样两个人关系才算融洽起来,开始坐下闲聊。洪景来也了解了他们宝城宣氏的来源,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平定云南,时任文渊阁学士宣允祉奉使高丽,留居宝城,为宝城宣氏始祖。 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姓,在地方上倒还是有几分势力的,这也是他能参加进士文试,并且中试,最后一路做到一郡太守的原因。 你家门的高低,对于你能做到几品官,不论表面上还是背地里,都是有影响的。 就像洪景来,如果没有傍上丰山洪氏,那这辈子也就是个五六品的文官到限。但是现在是丰山洪氏的话,哪怕做到正一品领议政也毫无问题,谁叫丰山洪氏的家门够高呢! “不知贵郡到舍下是?”洪景来没有用太亲近的称呼,也没有用太疏远的,等闲视之。 “其实并无什么情宜,只是铁山任满,回往汉阳待选,闻听阁郎在京,便来走动一二,顺便转交书信。”宣烟说的很是坦然。 洪景来知道他肯定有事,但是人家并不直接提出来,在这套交情,那肯定是有些别的什么缘故。他一个待选的官,虽然有个从四品的郡守打底,但是不使银子,不走门路,想要往上继续挪动或者再外放一郡,都不会那么容易的。 “大人不妨直说,汉阳守选,极大不易!” “果真无事!只是听闻阁郎与成均赵校理乃是同年,情深义厚。素来知晓赵校理文学优选,只可惜无缘拜见!” 好嘛! 这就对了嘛! 咱们洪景来有啥好求的! 可是小赵那就大不相同啦!人家爸爸是原任吏曹判书,叔叔赵镇宜是汉阳府判尹(从二品),一门清华,想要调动个把人和玩似的。 “赵校理吗?”洪景来面色淡淡的笑了笑。 我认识小赵那是我认识,你不认识小赵那你就是不认识小赵,想认识也没这个门路! “还请阁郎居中介绍,尚有些文章请教赵校理。” 宣烟既没有情急,也没有说什么必有重谢的话,还是以文艺之道来说事。这位宦海沉浮二十年的老官僚,显然不是毫无城府的愣头青。 “您说是汉阳米堪食还是东海鱼鲜美?”洪景来好像在问一桩完全无关的事。 “自然是汉阳米堪食!”宣烟哪里不知道洪景来在问他想做京官还是外官,终于露出了一丝急切。 “省得了,若赵校理得闲,必定知会!”洪景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京官有权势,外官有油水。宣烟光铁山郡守就做了两任,以前还任其他地方,等闲十来万身家是有的。与其继续沉沦外郡,不如回汉阳搏一搏。 到是个有想法的!拉一把就是了,卖他一个人情,要是这位以后真在汉阳混出个名头,洪景来还能多条路。 24.赵万永外放全罗 宣烟前脚刚走,金斗吉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洪景来的身边。 “宣郡是来求官的吧。”金斗吉猜的极准。 “老兄神机妙算啊!” “算不上,今日去吏曹文选司找了几个郎官儿吃酒,一问就清楚了。” “知道所求何职吗?”洪景来知道当初金斗吉为了买爹,和汉阳不少五六品的中层官员混的精熟,基本都是酒肉兄弟。 这些小京官,要是衙门紧要的,那自然还有相当的油水。一年到头混上几百上千,吃喝不愁,小老婆抱着,小酒喝着,美得很。可是这么大的汉阳,穷京官总归占大多数。 李王发工钱从来不及时,就算发也是三瓜两枣的玩意儿,这时候金斗吉一顿美酒美食就很有吸引力了。 汉阳的衙门惯来又都是蜂窝煤一样,什么消息都有人往外抖露,金斗吉想知道点消息还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汉阳府庶尹(从四品)!” “难怪了!”洪景来恍然大悟。 看样子一个外官郡守,回京还是平级调动,但是这里面的区别大了去了。政治地位上,京官就是比外官高一截。隔壁大萌,外官做到一省的布政使,从二品的高官。可是如果说京里的某部侍郎出缺,让布政使来做这个正三品的侍郎,那就是高升! 现任的汉阳府判尹,正好就是赵万永的叔叔赵镇宜! 这个汉阳庶尹想做上去,没有他们老赵家点头是肯定不可能的。甚至可能老赵家自己已经安排了人,准备坐这个位置,只不过还没有挂牌公示。 “想必是来求一个居中牵线吧!”把手中的折扇哗的打开,金斗吉很是自得。 “那位子盯上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就算这边点头,其他人肯点头?” 加上汉阳府庶尹是个亲民官,李王脚下,满城的京华士族,一不小心就会牵连到谁家的大少。像曹操那样在洛阳北部尉任上,五色大棒抓着就打的本事,宣烟是肯定没有的。 有句谚语讲的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京城的亲民官,哪是那么好做的! “宣郡做了二十年官,这汉阳没人,哪里有这般太平?” 看金斗吉还有消息,洪景来故意不接茬,就等着他自己往外甩,两个人也是无聊的。 “朴台从兄朴宗来似乎与之有些因缘!”看洪景来刁的很,就是不给自己卖弄的机会,金斗吉只好继续说下去。 潘南朴氏的上一代,朴明源、朴凖源、朴趾源都是大佬。朴明源乃是英宗大王驸马锦平尉;朴凖源就是朴宗庆他爹,正宗朝时做到吏曹判书;朴趾源就更不要说了,著名北学家,新“华夷论”的推崇者,原任襄阳府使,现在已经退休在家。 所以现在朴宗庆手下能有一大帮人手和亲族子弟,党羽遍布朝野,朴宗来自然是潘南朴氏的中坚人物。 有这位援手的话,宣烟如果能让赵家点头,这一任汉阳庶尹还真就有七八成把握。 “盘根错节,互相牵连!” ………………………… 赵万永对于洪景来想要引见个人给他爹和叔叔,其实是不太乐意的。虽然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但他自恃清高贵公子,凭本事(家势)做官,最看不上这种蝇营狗苟之辈。 总归洪景来把人荐来了,抹不开这情面,到底还是带着引见了一番。宣烟能不能说服赵镇宽和赵镇宜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洪景来只能帮到这里。 “下不为例啊!”赵万永笑骂了一句。 “一定一定,只不过是乡梓老父母,实在推脱不得!”洪景来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多做。 “对了,世兄何时起行,我这次也许要同世兄一路。” “怎么?谋了外放?” 好好的京官不做,虽然校理是毫无油水的冷曹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他们赵家又不差这几个钱。安安稳稳混着日子,终归能升上去的。 “应该会点放一任全罗。” “全罗?郡守?府使?还是?”五品官的身份有点尴尬啊,去做县令什么的,肯定委屈了咱们赵状元,做一任郡守似乎资历上还差那么一些。 “暗行御史!”赵万永到是不隐瞒。 “佩服!” 如滔滔黄河之水一般的赞美词汇,说道嘴边就两个字。御史这官干嘛的,不用废话。揭举贪官污吏,探访民生疾苦。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去得罪人的! 他这个出身的人,居然选择去干这样的官,真的是够豁得出去!而且很显然,赵万永不是那种去混上一任,去地方上随便镀一层金,然后也算当过御史言官的。 以丰壤赵氏的身份,要做言官太简单了,去个司谏院或者司宪府,干上一任,随便弹劾两个没根脚的小官,一样能有这个资历。 可是他却选择最艰苦的那种,隐藏身份,潜往乡野。去和地方上的黑暗作纠缠作斗争,固然可以获得相当的民望,也会使他在士林间得到一个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的好名声。 但是在洪景来看来,总觉得这样做得不偿失。 “久在汉阳,地方上的苟且一概不知,不亲眼见识一番,不能遂愿。”赵万永倒是一点负担都没有,反正他们家底子硬,就算犯错也能翻身。 “老弟真是有大魄力大气略之人!” 东莱这一任,洪景来早就看明白了,地方上的官吏实际上基本不处理政务。但凡有差事就承包给那些承差中人,只是中饱私囊,不求为民解困。 地方上的政务几乎完全被在乡的乡班,还有数量更多一些的乡吏给把持。这些人基本上架空了地方官员的权力,老爷们看着威风,实际也就剩下一个签牌票的权。 就像洪景来一样,如果不仰靠朴贤瑜这帮人,根本就办不了贡差,因为这行他们把持太久,想要办差就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 实际上洪景来就是妥协了,只不过是良性的妥协,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 赵万永口含天宪下到地方,不知道是会当头一棒,还是大显身手。 25.走马上任无波澜 既然小赵准备离京,洪景来看朴贤瑜混的风生水起,也不用自己再关照了,索性就和赵万永结个伴,一道南下。 至于先生闵景爀家的小白菜,洪景来只能暂时搁置。 在礼教森严,朱子学大兴的朝鲜,洪景来要是写点什么情诗往内帷里送,保准第二天被闵景爀连腿都给他打断。 这玩意儿败坏人家小姐的名声,属于这个时代最下贱最不得社会宽容的行径之一。【注1】 但是给闵景爀送东西就无所谓了,洪景来是闵景爀的学生,给老师送礼那是天经地义的。而送了老师,那师母也不能忘记,把老师和师母当做自己的父母侍奉孝敬,在这个年代是会被大大夸赞的美行。 那给师母送礼物就能动点小心思了,闵景爀送点明刻本的古籍就拉倒了。老闵家不差这几百一千的钱,也看不上银子和丝绸这种阿堵物。 洪景来明白一点,就是女性对于化妆品和首饰包包之类的东西,永远不会排斥!那给师母送的东西,就可以以淡雅素净的珍珠首饰,琥珀坠子为主。毕竟三十岁一过,当下也就不算年轻女子了。 咱们动点心思,往里面加一个欧洲的八音盒,再加点粉粉嫩嫩,可可爱爱的小玩意。 就不信亲妈还能不匀给女儿! 这边处理完事,把屋子交给金斗吉,告诉他要是谋了外放就留两个人照看着便可。他想住就住着,反正洪景来回东莱任所是住不上了。 而后汇合赵万永,准备出发。大概是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是要去做得罪人的御史的,赵万永破天荒的换了一身旧衣服! 可不容易啊! 尽管还是绸面的,但颜色早就褪了,看着绸面就很暗淡。天然染料嘛,很正常的,再鲜艳的颜色也没办法在衣服上挂太久。 仆人小厮什么的也都打发回家了,就带了一个看样子挺壮的家人。能背能扛,估计手底下还有点功夫,但到底如何就不知道了。 可是即使这样,赵万永的气质摆在那里,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这是哪家的贵公子! 他不像洪景来地方上小富农出身,更接地气,虽然心里面他是认为要惩治贪污腐败,纾解百姓困苦的。但他流露出来的,更像是一种我身为上位者,体察民情,十分明白你们的痛苦,怜悯你们的意思。 希望他能做好这一任全罗道暗行御史吧! 出于善意,洪景来还是提醒了他。把他那个悬着五品及以上官员才可以使用的银贯子的大帽给摘了,这玩意儿太显眼。至于绸面的旧衣服,在赵万永眼里可能是他最旧最差的衣服了,但穷鬼哪里穿得起丝绸。 反正两个人身量差不太多,洪景来想着天气会逐渐转凉,就把自己新做的一件长棉袍给了赵万永。棉布面的衣服穿过的人应该都知道,穿不了多久就会显出一种生活感。和羽绒服那种亮面的,稍微一清理,第二年第三年还是崭新的不同。 赵万永只是看了看洪景来身上略带岁月“颜色”的棉袍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和洪景来的几个家人穿的,大概是明白了洪景来的意思。 自家兄弟不言谢,立马就给换上了! 洪景来也不会缝补针线活,央着人家旅所的店家娘子,给赵万永在棉袍里缝了一个暗袋,帮他把代表御史身份的马牌小心的装进去。 一路走来,才在全罗道的道署所在全州分别,有些话洪景来不说赵万永也知道。不要强出头,务必保存自己,不是十拿九稳就别跳出来锄强扶弱。发现问题就上书,反正朝中有爹又有叔,让朝廷派人来究办。 “赵大人到底是两班家的公子!”看赵万永进城,韩三石悄悄和洪景来说道。 “起码是愿意做个好官的贵公子!”洪景来感觉赵万永他爹他叔不会真的就这样把他一个人外放到地方,肯定会和全罗道地面上的官员透露口风。 他得路应该不会太难走,就是看赵万永他想走到哪一步去了。 “那倒是,赵大人和一般的两班确实不同!” “他尽可以在汉阳悠游,却自己求了外放,想要办点实事。这样的赤子不多啦!” 韩三石也算和洪景来见过赵万永很多次了,赵万永虽然使唤人,但从不打骂仆人,也并不会过分苛责下人。办事勤快,办得好,还会给赏钱。韩三石去送信的时候,赵万永天冷会给口热酒喝,天热会给个甜瓜吃。 “希望赵大人能做好这一任吧!”韩三石到是由衷的祝愿。 看着赵万永的身影消失,没入入城的人群中,一行人继续赶路。因着赵万永他这个官比较特殊,不需要去全罗道的道署缴销文书,他属于朝廷下派到地方的中央直属官员。就是为了下来处置地方上的不法的,到不用大咧咧的告知地方。 洪景来看他顺利入城,起码开头没有遇上什么难事,便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谁生下来就会做官的,洪景来自己还在学习了,赵万永一等一的聪明人不会比洪景来学得更慢一些。 【注1】:这玩意其实是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先秦的时候,大家往《诗经》里看,可有不少暗示野合的。甚至到了汉代刘邦那会子,堂而皇之的史书上写他母亲是在野外休息的时候怀孕的,号称是有一条蛟龙趴在他母亲身上,大家觉得呢? 到了唐代,仍旧有类似于鱼玄机这一类的出家道冠女子,却行游乐人间的事。很多女子大胆追求真爱,包括隋唐时期的著名故事,破镜重圆,实际上也有一定的对婚姻自主的歌颂。 但是不可否认的,在唐代的普通女子基本就不存在什么敢于野外睡一觉说是蛟龙让我怀孕的事情了。社会风气逐步对女性的限制开始增加。 到了宋明之后,大家会发现,基本上有点名气的情诗都是写给窑姐的。有点名气的男女相爱故事也基本是富家公子和窑姐的,像什么苏三姐、李香君、陈圆圆之类的。 即使是陆游和唐婉的故事,虽然不再是贵公子和窑姐了,但实际上也是以悲剧告终。到这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对女性的“清名”看的非常重了。 加上有明一代最重烈女节妇,提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也是为什么洪景来的母亲被赐封为节妇之后整个社会地位飞速上升的原因,时风以贞洁作为一个女子的最重要品德。 到了这个年头,即使是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都极为看重名节,在笔者家乡的人民公园角落的贞节牌坊上的名字是以数百个来记录的,那还仅是道光以后。 洪景来但凡敢写情诗往人家大小姐家里送,遇上个真的老古板的爹,第二天就敢让自己家的女儿上吊。 </br> </br> 26.原来也无大代差 回到富山浦,这边贡差的筹办已经差不太多,而朴贤瑜居然先洪景来一步回来了。 一问才知道他跟着海船先走了一遍全程,把整个海运上的大小关节和用时等等都先经历一遍,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措手不及。所以虽然洪景来先出发,反而倒是朴贤瑜先回来。谁叫坐船比他们骑个马荡悠悠的,快的多呢。 现而今朴贤瑜算是做了朴宗庆的白手套了,原本就以他为主的那票承差中人全都屁颠屁颠的成了他的小弟。谁不知道纯宗大王的亲妈姓朴,这富贵那是十拿九稳的。 干啥不是干?在东莱一辈子也就是个承差中人,说白了就是乡吏,一年到头弄个几百两,没甚大出息。进了汉阳,要是做了贡商,那就是“钱途”大大的。谁会和钱过不去? “一切便都委与你了!道内有什么不妥,本官予你行文去道署。汉阳的话,你应当自有办法了吧!”看着水营的官兵过来背装满梨膏的大桶,洪景来吩咐朴贤瑜。 “大人放心!不用大人吩咐小的也会尽力办差的!”朴贤瑜现在精神百倍,容光焕发。 有句话说的就很对,人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不是站在巅峰的那一刻,而是在上坡的路上! 朴贤瑜现在得到了朴宗庆青眼,未来光明大道就在眼前,正是他奋力攀登的时候。完全不用洪景来催他,他现在勤快得很。弄完这趟差,马上还要去办朴宗庆交给他的冬至节仪用品,忙得很。 “今年是第一趟,改了章程,总归小心不算错。” “省得省得!” 说完洪景来也就由着朴贤瑜坐在一辆牛车上跟着去水营,他要押运贡品去往汉阳,中途还要换船,还要经历各处钞关,容不得他疏忽。 “阁郎,五石回来了!”洪景来还站在台阶上,韩三石悄悄过来禀报。 “到哪儿了?” “已经到县了,马上就回衙门。” 此前洪景来派韩五石出门悄悄办事,一过两个多月,这才回来,也是不容易。 “走走走!立刻回衙!”洪景来跨上马就往回跑。 也是巧了,洪景来正好到衙,韩五石也前后脚的赶到衙门。也不多废话,洪景来立刻招呼韩五石和几个随从一道进去。 “怎么样?顺利吗?”身处后厅,让韩三石去前衙盯着,洪景来让韩五石坐下答话。 “那大鼻鞑子还成,到是个爽快人!” 韩三石自然是去土门江口再会舍科夫了,此前洪景来暗中与他们约定,每年的夏中都在土门江口会见一次。 上次李在朝“奇袭”鞑兵,实际上就是帮洪景来送信去的。这一次洪景来也没有什么古怪的要求,只是让舍科夫把他们俄军当前军用的前装滑膛枪还有刺刀等装备偷偷运出来卖一批给他。 说实话,洪景来有一点记得很清楚,整个拿破仑战争时期,俄军居然有超过十二种之多的滑膛枪在军中服役。虽然这年头早就已经说是要制式武器了,但是真正意义上能基本做到的似乎也就英法两国。 连普鲁士都在被拿皇胖揍之后,都是捡各国的破烂和英国的外援用。到是奥受的大炮挺好,可步枪也视部队出身地方有所不同。 虽说前装滑膛枪大同小异,但是洪景来又没亲眼见过这年头欧陆各国用的滑膛枪,没见过哪儿能知道好坏。 所以也就让韩五石带着金子去土门江口找舍科夫,让他把能搜罗到的各种滑膛枪给弄两支样品来,学习学习,观摩观摩,又不丢人。 “爽快人?看来是不打不相识啊!”洪景来接过一个枪袋,站了起来。 “那小子,喝了两杯黄汤,仗着比我高半头,要和我摔跤。我能教他笑话?站起来就给他摔了个狗啃泥!那小子还不服,楞给我摔了四五回。”韩五石别看个子一米七不到,但是身体灵活矫健,确实手上有点功夫。 “把他摔服气了?” “可不嘛!被我摔得鼻青脸肿,还楞傻呵呵的要和我喝酒哩!” 舍科夫那一身功夫一多半都在跨马骑兵冲锋上,估计摔跤确实也就比普通人好一点,不过被韩五石治一治也好,免得还想黑吃黑,以为自己人高马大不好欺负。 “这枪你放过?”眼前这只滑膛枪,洪景来也不知道名号。 “放过,还成,和阁郎在铁山带出来的那种铜帽枪差不太多。”韩五石表示要不要演示一遍给洪景来看。 洪景来虽然自己也会放枪,但是也乐意看别人操练一遍。便又交给了韩五石,看他操作着这支火枪。 这枪应该是75口径,这个很正常,枪长大概是110厘米上下,重量入手在九斤左右,枪身下是4个通条套筒,安装着一个铁质的通条。火枪的尾部铸件用的是黄铜,枪管用螺丝固定在木座上,看木纹像是核桃木。 官衙不是什么可以放枪的地方,韩五石只是按着次序演示了一遍。按他的说法,如果练得好,这枪打的也算快的。 到是舍科夫也没有藏私,他们怎么用的传给韩五石就是怎么用的。包括那个纸质的定装弹药,也就是据说由于纸上涂了牛油,然后逼迫印度教徒使用,结果导致印度反英人民民族大起义的那玩意儿。 大致看了一下,俄军用的滑膛枪其实也没有什么太过于出奇俊秀的地方。其他几个人带着的滑膛枪大同小异,也都差不太多。 放心了! 难怪说到第一次清英战争,英军用的也不过是一百年前的武器而已。现在欧陆各国流行的步兵武器应该也就这样了,和铁山那些铁匠手工打出来的枪,没有根本上的代差。 “你们回去让李捕盗照着仿制几条,比一比,留下好的那一款,造上百十条备用!”洪景来便吩咐那些在铁山跟去土门江口的随从回去找李在朝仿制。 “省得!”那几个人答应的也爽快。 “行了,去休息吧,这趟辛苦你们了!” 洪景来又把李济初叫进来,这些随从都是他的兄弟,他肯定会招待好,只是吩咐他额外多支一百两给他们做赏钱。 27.百十条只为练手 历史上洪景来起兵时兵力大约有二千人,根据后来官军缴获的起义军账簿来看,起义之初,义军便拥有枪炮二百一十门。 这个数据是很模糊的,如果是大炮二百一十门,那洪景来早打下汉阳了,不至于被困定州,兵败身死。这个数量应该是极少数的轻型火炮,加上大多数的火枪构成。 炮的话,大概也就是那种清军也大量装备的劈山炮。最轻的几十斤,重的有三五百斤,这玩意儿移动方便,适合跟着大军快速移动转进。又能够给步兵相当的火力支援,使得官军在对阵之前就有远程优势。 大致上和大萌那会子的虎蹲炮一个思路,打霰弹。小的一次十几枚铅子,大的一次可以一两斤上百发铅子。据说远的能打两千米,但洪景来感觉和一炮过去糜烂十里是一个意思。一二百米,二三百米的距离上对着步兵集群来上那么一下子,才有效用。 对于工事要塞和装备稍微严整一点的盾车效果都不大,听个响的那种。再过几十年,基本就会被淘汰。 至于李朝的大炮实物,那倒是有不少,美国博物馆里就有,有大有小。怎么说呢,尚未脱离那种泥模铸炮的阶段,大小规制不严整,炮弹装药也各有不同。 远不如眼前的火枪来的靠谱。 鸟枪的话,就十分符合当时清国整体社会上枪支极度泛滥的现状,那种用草绳把枪管系在木座上的简便鸟枪,在部分地区甚至是家家户户人手一支。 以至于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甚至记载有普通的仆役手持鸟枪出门打野鸭子的事,这鸟枪还是仆役自己有的。价格据说低廉到一支只要三两不到。 后来林李二人一路攻打到天津静海,好家伙,被人组织当地打鸭子的猎户用“鸭排”给打了回去。一则是林李的北伐军到了强弩之末,二来是即使天子脚下民间也一样保存有大量火枪,可以短时间内快速成军。 而朝鲜这边虽然有以前三韩之地,白衣骑射的传统,但是如今也专习鸟枪,以至于清俄雅克萨尼布楚之战还征调上百名朝鲜鸟枪手从军。萨尔浒之战时,大萌也大规模征调朝鲜鸟枪手从军。 整个社会对于鸟枪的习以为常,以及基层的庞大鸟枪保有量,使得鸟枪成为了一种极易获取且操作简易的武器。 往后了说,三元里人民反英大起义,以及李朝本身的东学党大起义,民众们手中都有大量的鸟枪。而且在民众手里,这鸟枪就真特么的好使。 官军拿着一样的鸟枪打不过外敌,民众拿着这鸟枪偏生还敢和外敌干一仗,不仅打了,还能弄死几个外敌。 揭过这章! 鸟枪不提,反倒是可用的弓在洪景来起义初期数量相对很少,只有区区百张,且每张弓配属的弓箭不超过二百支。 当然战马就更加不易得了,整个义军从上到下只得十匹清马! 起义军的主力武备仍旧以冷兵器为主,但也有十分之一以上的士兵装备了热兵器。加上后来攻州破县,摧破官军,可以想见起义军中的热兵器是一直占据一定地位的。 隔壁的另一支起义军不也是这样,从土客械斗中积累了丰富的集团作战经验,每到一地必定会注意收集各种军资,尤其是大炮和火药铅子。 进了城以后,更是不吝惜钱财和洋人使劲买洋枪洋炮。到了战场上,哪有一点冷兵器作战的场面,双方都是枪炮大鸣,打的惊天动地。 那棺材板子里填满了药子,把城炸塌不也是这个当口,由他们发明出来的嘛!黑火药能用到这地步,算是极限了。 想想也是,不管哪个时代,培养一个能披甲持剑,选锋跳荡的强兵太难了。汉有三河骑士,唐有折冲府兵,宋有殿前效用,往后倒也就不提了。但是培养一个会撸喷子的大头兵那就简单了,只需要短短的三个月。刀剑能杀人,鸟枪一样能杀人。 只要火枪跟得上,人没死完,这军队就好补充的很。 这也算时代在发展吧! 洪景来穿越过来,这一圈看下来。包括眼前富山浦的庆尚道左水营的官兵,实际上也有很多私卖盗卖的事情。刀枪棍棒什么的肯定是卖的顺手,至于鸟枪火箭,也不是没卖过。 只不过他们的主要客户莱商,是跑朝日航线的,这一段路太近了,基本不存在什么海盗风险。商船的武备需求不是太高,所以倒也没有把左水营的武库给搬空。 其他各地的兵营大概情况也应该如此,所谓的官兵,不仅不足额,甚至可能就是没有,至于武器装备,真的是很不好说。 洪景来让他们回铁山老家打百十条枪,就算被发现,也尽可以遮掩过去。反正李在朝已经补了铁山的捕盗从事官,手下的捕盗兵本来就应该要有武备的。 拿刀枪弓箭和拿火枪差不太多,反正手里得有个家伙嘛! 李在朝手下的那些捕盗兵,说白了就是当初他的那些老兄弟。再说直白一点,就是洪景来的手下。左手倒右手,自家转自家而已。 “阁郎要这么些个鸟枪作甚?”韩三石看李济初带着他那帮兄弟出去。 “倒也不特地为了什么,给铁山的老家的乡亲弄点防身的火器。”洪景来随口敷衍了一句。 “这大鼻鞑子的鸟枪和咱们的也差不了多少嘛。” “这倒是的,没太大的差别。就是发火机改的好些,方便雨天也好使。” “铁山那边是有个铁矿在?”虽然知道,韩三石还是多嘴再问了一遍。 “是有些产业在铁山。” “开矿确实要手底下点子硬!难怪阁郎让李捕盗回铁山做官。” 韩三石很自然就开始脑补了,他老家嘉山之前发现了一座金矿,他们韩家兄弟两个作为乡民代表,那可是用了非常“和平”的方式和矿主近距离激烈交涉,找补了不少大米的。 那矿主手下二百来个壮汉,明火执仗,装备比官兵还齐全,有组织有纪律。和四千多嘉山乡民对峙了两个多月,最后还是败在人太少,道路被掘断,粮食断尽。不然嘉山那摊子事情,一时半会子真的是解决不了。 而嘉山的官府对于矿主以及矿徒大规模武装的事情完全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每个矿炉能不能足额的上交炉金,以及能不能收到矿主的贿赂。 本身铁山郡的事情就不是官府在管,全都操纵于金进士这个乡班以及像之前金斗吉一样的乡吏手中。这都是和洪景来结好的势力,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韩三石既然跟了洪景来就时刻以偏向洪景来的方式考虑问题。洪景来在老家铁山有人有产业,肯定要顾及好。别说勾结官府了,连官府的捕盗校都是洪景来的人。 反正朝廷是他们老李家的,这国家也是老李家的,与我何干?我先顾好我自己这个小家就不错了。别谈什么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了嗷。和韩三石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距离太遥远,基本上一辈子都不会发生交集。 以时人的眼光,你给我顿顿饱饭吃我就可以跟你混了。你要是能给我一场富贵,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跟着你干也不是不可以。 很朴素! 很现实! 就像电影《1942》里的东家,他都知道要买一杆枪在家里防备着。一场大灾,官府的虚弱尽显无疑,全县七十二大户悉数被抢。 他东家要是能有个二三十人的枪队,那伙吃大户的也进不了他这个庄子。也不至于儿子也死了,家也被烧了,全家去逃荒。 “主要还是多练几个能办事的人手。”洪景来把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外踱步。 “省得省得,做官的就要有手下。” “你看现而今做官,要是京官儿还好,到外面做官,哪个不要家人?上下奔走要人,迎来送往要人,通晓事情要人。” “这么说弄上些枪,操练起来,以后还能有大用了?”韩三石一副原来大人你早有成算的模样,像是深刻体悟了洪景来的想法。 “你想啊,先练上三五个月,起码知道听吩咐,知道办差事,知道分轻重,对不对!” “有点这么个意思!”韩三石脑子比他弟弟活络,乐意思考。 “大家跟了我,就算做不上官,但是以后做个领头,做个管事。现在先立了规矩,学了条律,以后咱们人手多了,场面大了,立时就能操办开不是。” “是是是!阁郎说的有理。” “好了好了,你把这些火帽枪都收好,过会子交给济初,由他们带回去。” 韩三石听了吩咐,手脚麻利,抖开袋子就把那几杆滑膛枪就装了进去。带着伤还钉着皮带,方便携带。 “哎呦!这火帽枪背起来挺沉!”五条枪起码四十来斤,背起来肯定沉。 要是一个普通步兵背上枪,再带上其他的包裹,怕是负重不下三十斤,在朝鲜这个多山的地形,对人的耐力颇为考验啊。 28.协济上官得美评 次后这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一天寒过一天。 铁山的那帮随从哪儿来的回哪儿,洪景来这再度闲了下来。到是有时间想一想近代步兵的问题,其实照抄拿皇那一套最顺手。毕竟管你是威灵顿还是布吕歇尔,甚至库图佐夫,说白了都是被拿皇摁在地上摩擦过的。 虽然最后拿皇是输了,但是不代表这一套不行啊。起码这一套东西,在李朝这一亩三分地上绝对是领先了。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对得起拿皇的鼎鼎大名呢。 不过想想又不是这么一回事,现而今钱挣着,官做着,搞啥了。我又不是明天要去跟着袁大帅小站练兵,我想这干啥? 顾好眼前,再说将来嘛! 眼前洪景来这个官儿就这一个好,虽说是地方上的亲民官,也经手一些赋税土贡差事,但没有钱粮要办,不办钱粮就不会有亏空,没有亏空到年底就不需要做账。 洪景来连个钱谷师爷似的人物都不需要,只需按着时节给各位上官们送节礼就可以了。 很朴素的,东莱府使二百就能过年,庆尚道观察使也不过只要四百而已。反正基数大,一个道好几十个县,一人四百,观察使也能收不少。 恰好又逢上大考,洪景来那是有志于仕途的,又不是什么圣人。想要好考评,总要使上些。京里不需要怎样,地方上还要下点心思。 …………………… “这是哪里送来的?” 榻上的儒士,正在精心的修饰着自己的小指甲,那模样,那神态,好像在伺候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而他那个指甲,看长度怕是有三厘米多。起码好几年不干一丁点儿活才能留这么长,然后还要平时十二分的小心,才能不折断。 轻轻的捏着洪景来的禀帖,并没有打开。只是大拇指和食指稍微摩挲了一下,大概就对禀帖的厚度有了了解。 略带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儒士就把禀帖轻轻地放在小书案上。拿起他的小锉刀,继续对着自己的小指甲下苦工。 “回禀老爷,是东莱府富山浦分驻判官洪景来。”一名下人恭敬的半弯着腰答话。 “东莱判官?说来他们今年办的土贡送来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儒士手里的小锉刀终于舍得停了下来。 “来送禀帖的那个马弁说今年差事换了章程,他们大人写了禀帖交给老爷,至于土贡就不送了!”下人答话添着小心。 “改了章程?胆子倒是不小。” 冷哼了一声,儒士到也对禀帖产生了兴趣,用小刀划开封套,打开帖子读了起来。翘着兰花指,姿势到是颇为“优雅”。 洪景来写的自然是关于改变东莱土贡办理的章程办法,榻上的儒士更不用说了,需要洪景来用禀帖来通知的,自然是庆尚道观察使金鲁忠。 当看到洪景来说以后什么土贡都一概不送的时候,金鲁忠其实心下也颇为恼怒的。但是一来他身为堂上高官,自诩风流雅士,喜怒不形于色。二来到底知道洪景来的来历,是那惠庆宫洪妃的族侄,提卷房师又是闵景爀,靠山硬邦邦。 不过也幸好他没有发怒,因为翻面过后,洪景来话音一转,就是直白的表示协济道署薪炭纸张钱二千两,重点是就夹在禀帖内。 金鲁忠不是穷鬼出身,自然也不是没见过二千两钱,可是二千两一整张的大票还真是比较少见,他也是头回见着。 莱商柳成用的签名花押就在票上,以金鲁忠的手感,实际上刚摸上兑票就知道这玩意儿是真的。可不知是怎么的,鬼使神差,居然站起来,又让下人打开窗,对着光又反复瞅了好几遍,才算罢休。 “哎呀,到是个会做官的!”不知是出于什么情谊,金鲁忠慢悠悠的夸了一句。 最后又是两张兑票,都是四百的,一张是节敬,一张是洪景来希望金鲁忠在考评上美言一番的润笔。 这回金鲁忠没有再失态的站起来去查验那两张票的真伪,而是仍旧把禀帖合上,兑票则收进一个书案上一个小暗格。 “真就是个能吏!” “来送禀帖的马弁还在吗?赏一壶热酒给他,让他告诉洪判,俱已知悉!”金鲁忠本想写个回帖,想了想还是放下笔。 同样的事情一样发生在庆尚道兵马节度使衙署,以及东莱府署,看到上千两的大票,以及及时的节敬,这些大人们啧啧称奇。 朴贤瑜人情练达,在汉阳自然是游刃有余,不过是一月有余就往东莱递回了应该协济各衙署的银钱。而且生意做的飞起,大获其利。看他的回信,那真就是春风得意,挣的钱比他当一个承差中人时多得多。 有了他递回来的利钱,洪景来自然送的毫无负担。大把大把的往外撒,完全不心疼。虽然孝敬上官是由来已久的陋规,但是像洪景来这样上赶着给人加码,还送的如此大义凛然,符合王法的到是头一遭。 现而今哪儿衙门不是亏空一大片,穷的底儿朝天。洪景来一个小小的分驻巡海判官衙门,居然有羡余能协济上司,可不就是能吏嘛! 而且很明显的,东莱的的民情安稳,整个城乡风平浪静,别说什么抗税抗捐的刁民闹事,连今年的税赋都已经全部足额完纳,上解汉阳去了。 不激生民变,却能让上下的官吏都分润不少,这就足够让洪景来的上司们对洪景来得到评价大为提升了。再回想一下,洪景来还是探花郎及第,不说背后的靠山,就说之前纯宗大王特别点选的使日制述官,指不定就是主上近臣的套路啊。 那还能难为了? 一路绿灯!绿灯绿灯! 什么娴明吏理,抚绥有度之类的好话,转着圈的给洪景来就套上,反正不带一个贬词。就可着劲的给洪景来吹一个彩虹屁,大有齐声保举的架势。 当然啦,他们其实是希望洪景来搁这判官任上多做几年的,要是能协济来更多的薪炭纸张钱岂不是皆大欢喜。 29.汉阳有使传信来 道里的诸位上官打点完毕,洪景来夹了一张五百的票往汉阳送去。倒不是往自家老师那里送,而是往之前认识的吏曹文选司金主簿家送。 不对!现在应该是金佐郎了。站队站的好,升官自然快。 剩下来的岁月,闲适无比。富山浦惯例冬天是不下雪的,就算下也是那种冬雨里混着些微的雪粒子,入耳可闻的夜里,噼里啪啦的的打在屋瓦上。迅速的在空气中化作水,连一丝雪白都不会留下。 衙门的场院里,泥土冻得干爽。到是个太阳天,向外望了望,有些冷,洪景来裹了裹身上的棉袍,向外喊了一句。 “三石!有没有京里来的回信!” 韩三石头上裹着一条布巾,脖子上也系着一条,头顶上居然冒着热气,太阳一照洋洋的往外冒。随意的用脖上的手巾擦了擦脸,一溜烟的小跑过来。 “没有呢,没有啥信。阁郎要吃早食儿还是先洗漱?” “这倒不急……”反正再过几天衙门就要封印了,本来就无甚公务的洪景来,还不如继续回去躺床,睡一个回笼觉。 “你这么一大早,起来作甚么?” “喂牲口啊,五石不是又带了两匹马回来!” “那你忙罢!” 说完洪景来就把移门一拉,往屋子里缩了回来。回来往被窝一挺,很好,被窝还是暖和的。虽然棉被盖上两年就会显得沉重,但大冬天的谁还能离了它。 不过到底是冬天,脚离了被窝,冷的快。这才伸回被窝就不见着暖了。至于拿来捂脚的汤婆子,早就凉透被洪景来踹出被窝了。想着要不要叫韩三石烧锅热水,把汤婆子重新灌满,再进来把炉子点上。 “阁郎,起吧!”韩五石隔着移门,突然在外面说话。 “怎么?京里来信了?”洪景来连身子都没有翻,生怕动了就把被窝里那点热气给放跑了。 “不是,左水营的李大人来了。” 李尚宪?他来干嘛?都冬天了,他的水营早就应该没了公务。该发的粮饷,洪景来早就替他想办法解决了。甚至还帮他们找了挣外快的活,跑跑船,弄几个零花。 “且先在花厅奉茶,我等等就来!” 呲溜一下,窜出被窝。洪景来又冻了一个激灵,韩三石端着热水和手巾进来,先让洪景来洗脸擦手。次后又端进来痰盂和牙膏软刷(真有),让洪景来漱口刷牙。 虽然有人伺候,在屋子里就能完事,但洪景来还是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吓得赶紧把外袍也套上,系好胸口的衣带,这才感觉好些。 “带帽吗?”韩三石拿着洪景来的便帽进来。 “不带了,今儿不出门,就见一见李大人而已。”洪景来看了那个便帽一眼,想着应该给他镶一个狐皮的毛边,不然肯定不暖和。 十来分钟,收拾好,洪景来赶忙就往花厅去。好歹李尚宪是四品的万户,虽说文贵武贱,但是让人家等久了也不行。 李尚宪在花厅到是不疾不徐,一个人敲着桌面,在那里哼着什么歌儿。看到洪景来进来,立刻站起身,道了一声安。 洪景来也不和他来这套虚礼,一面让他赶紧坐下,一面去看厅里的火炉生起来没有。 “老兄前来,所为何事啊?”洪景来没有坐,而是用铁钳拨了拨木炭,让炭火热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尚宪也把手伸到火炉边,边烤边说。 “用过没有?” “恩?来得急,到是没有!” “五石!弄些早点来!”洪景来其实是自己饿了,也就顺便。 韩三石的老婆留在老家照顾公婆和儿子,韩五石的老婆就跟在衙门,给几个人烧饭之类的。虽说韩五石是司勇,可老婆却没把自己当什么官太太,手脚麻利勤快,每天衙门里起的最早的一定是她。 “那就叨扰老弟啦!”李尚宪也没啥不好意思的。 很快,一大盆薏仁米的粥,放了不少红小豆,热气腾腾的就端了上来。然后是切开码好的葱饼,这倒是值得提一提。这葱饼用的面很少,而是把海贝蛤蜊之类的海鲜,打成浆,裹在珠葱上面,摊饼吃。 然后还有三叠米粉点心,用松仁和大枣做的馅儿,甜口的。说实在洪景来早饭不大喜欢吃甜的,但是架不住这年头不管东方西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嗜甜。 入乡随俗! 洪景来主动给李尚宪盛了一碗粥,李尚宪看洪景来盛粥立刻站起来,等洪景来把碗递过来之后才坐下。两个人边吃边谈,倒也没什么好见外的。 “老兄是有什么好事了吧!”洪景来大概看的出来。 “哈哈哈哈哈,托老弟的福,治兵素行,被兵曹提擎,选了全罗右水使。” “哦哟!”洪景来放下碗。 “恭喜老兄外班堂上!以后老弟我也要呼一声大监了呀!”虽说恭喜,但洪景来也就是双手略一拱手,武官外班的官,没那么值钱。 “谈不上谈不上!哈哈哈哈哈……” 不过李尚宪走了,左水营的万户不知道顶上来的会是个什么样的官儿。要是来一个庸碌无能的就好了,凡是能听吩咐。最怕来着上蹿下跳的,无风起浪。 李尚宪大概明白洪景来想的是啥,悄悄告诉洪景来,是他营里一个中军千户论资历迁转,是个老实人,已经吩咐过要听话了。 如此就没别的好多废话了,人家大清早过来通知洪景来,愿意和洪景来布置规划好再走,也算是交情一场,为人不错了。 而且他要是去全罗右水营,到就在康津,丁若镛恰好在他管下。洪景来一直有心和这位大学者结交,便起身写了一封短信,交给李尚宪,委他带去。 两个人又略微谈了谈别的东西,营里还造着洪景来的欧式大帆船,交接一定要弄好。之前解决的粮饷什么的,也要稳定下来。 “阁郎,京里有信到!”刚把碗筷收拾出去的韩五石进来禀报。 “吏曹的公文来了?”洪景来向李尚宪示意抱歉。 “不是,是闵舍人的家人亲自送来的!” 30.王大妃撤帘归政 年下这个当口,闵景爀写信过来干嘛? 会有什么事?倒也是有点稀奇的! “带进来吧!”洪景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既然老弟有公务,我便不久留啦!”李尚宪老官僚一个,一听是洪景来的老师写信过来,估计应该是私事,他很知趣。 “那我送送老兄!”洪景来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送到花厅外面。 正好闵景爀的那个家人也在韩五石的带领下,到了后衙。洪景来有些面熟,感觉是个见过的,但具体叫啥叫不上名字。 把李尚宪送走,洪景来回到花厅。那个家人立马向洪景来行礼,从怀里掏出来一封长信。 “先生有什么交代吗?”示意那个家人起来。 “老爷说都在信里,嘱咐大人认真看完。” “唔……” 什么事要千里迢迢从汉阳专门派人送一封长信过来,洪景来离开汉阳还不过两三个月,在封建时代那令人发指的缓慢信息传递速度下,能发生多大的事? 可等洪景来看完,就知道事情大了! 贞纯王大妃撤帘归政! 汉阳的政坛发生了几乎颠覆性的大地震! 在以金祖淳和朴宗庆为首的外戚势力,以及以李书九为首的宗亲势力,还有此前遭到僻派压制的岭南反对势力的多重压力之下,贞纯王大妃宣布本年度十二月二十五日撤帘归政。 理由虽然是纯宗大王年纪渐长,大婚之礼也已经成行,属于世人眼中的成年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朝堂上诸势力在反复的磨合中终于达成了共识,要将以贞纯王大妃为首的僻派势力彻底扳倒的前奏。 “五石,今天什么日子?” “十二月二十三!”韩五石掰着指头算了算。 “你是几日前出发过来的?”洪景来又转头问向那个闵家的家人。 “小的七日前从汉阳出发的!” 难怪说朝廷的公文还没有传到东莱,以公文一天八十里的速度起码要十三四天才能到富山浦。洪景来算是得了“先知”的好处,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洪景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判官,这样的事情按道理来说和洪景来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都是在汉阳的京华士族们发挥的舞台,是他们纵横捭阖的机会。 正想着,又来报,汉阳的惠庆宫洪妃也托人送来了消息。洪景来立刻起身,外面带进来一名男子,也是掏出一封长信,交给洪景来。 其实不用打开看,是什么内容洪景来也大致能猜到。肯定也是来告知洪景来,贞纯王大妃的事情。 惠庆宫洪妃用的谚文,字迹娟秀,充满宫廷的华丽气息。但是信中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准备起来吧,汉阳要大变了! 把两个人打发下去,吩咐韩三石给两个人各开五十两的兑票,再热酒热菜招呼好,洪景来有些恍神。 相比较于闵景爀只是平常叙事的内容,洪妃是以长辈的姿态告诉洪景来,她会想办法以洪景来考评优异为由,把他挪回汉阳。 丰山洪氏和骊兴闵氏这两个已经有些没落的京华士族,这一次似乎准备在这场地震的余波中擭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洪景来能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在花厅来回踱步,也没有个能商量的人。要是小赵在,那和他这样缨簪世家出身的聊一聊,指不定就能有些收获。 等等! 小赵出京了! 难怪出京了! 看来早有预见啊! 那这么说,丰壤赵氏是不准备牵扯入这一摊子事情,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还是准备退位归乡,静观事态变化,做幕后推手? 现在闵家来信告诉洪景来要地震了,洪妃更是来信要洪景来准备起来。难道洪景来是要被推到台前,成为丰山洪氏的台柱? 区区五品的判官,有什么资格站在大浪的顶端,和那些弄潮者对弈? 洪景来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或者说缺少这样的经验,根本不足以成为棋盘山落子的棋手。 很烦!没有人能够商量!要知道李朝的党争历来是极为酷烈且牵连甚广的,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死家破的局面。 这信该怎么回呢? “阁郎,那两个人都安置好了。让我来问一句,回信是否得了,他们还要回去复命。”韩三石从外面进来,打断了洪景来的思绪。 “且先等等,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洪景来有些心烦意乱。 “三石啊!你说在东莱当官好,还是在汉阳当官好?” “那肯定是在东莱好!”韩三石不假思索。 “为什么呢?” “在东莱,就这个富山浦,您就是最大的老爷!在汉阳,我看连闵大监那样的大官儿都提着小心。” “那我要是马上要去汉阳做官呢?”没想到韩三石也看得明白,洪景来索性坐下,想听听韩三石的想法是什么。 “阁郎要高升了?”韩三石一喜。 “谈不上……你先说说看,要是我去汉阳做官怎样。”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您姑母不是洪妃娘娘嘛!您先生不是闵舍人嘛!”韩三石添了两块炭在炉子里,说着白话。 洪景来一下就转了过来!是啊!就算自己做了棋手又如何?就算站到了台前又如何?说到底洪景来还只是一个五品判官,就算升官能升到哪里去?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人家要弄也肯定是先把大佬给弄死,才会来处理蔽翼在大佬身下的小鱼小虾。 洪景来即使回京,也根本不算棋手,顶多算一个马前卒。大佬们在棋盘上下棋,一开始就在天元落子,睥睨群雄,这也太托大了吧。 大家肯定是试探,试探,再试探。等试探出了破绽,锁定了胜局,才会牌面尽出,在汉阳争一个胜负。 现在贞纯王大妃并不是去世,而是撤帘归政,虽说失去了垂帘听政的大义名分,但大王大妃就是大王大妃。她是英宗大王正妃的身份不会变,她受到上国大邦的册封不会变。 这场博弈还有的耍了,根本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 1.行前先举韩三石 嘉庆九年的正旦不是太冷! 这一年刘墉与纪昀先后去世,乾隆的余幕彻底落下。 但在朝鲜,八道传扬的都是今上纯宗大王亲政的消息。贞纯王大妃宣布撤帘归政的消息在汉阳来人之后的第六天终于送达富山浦判官衙门,远在千里之外的汉阳,对富山浦的百姓自然影响甚微,但洪景来终究牵扯了进去。 朝廷的教旨上则明确写到了纯宗大王将以自身的亲耕大礼,以及王妃的亲蚕礼为宣示,向八道宣布自己亲政的消息。 元宵之前,衙门自然是封印的,自然不会有任何汉阳吏曹的文书传来。不过既然有惠庆宫洪妃的明示,洪景来还是提前准备了起来,收拾好了包裹,点算了衙门的公务。 洪景来与过往历任判官不同,在衙门的经费上还留了一笔一千两的款子。算是给继任者一个彩头,其余的便也不提。 过完年,汉阳的公文如预料一般到来,升官了! 议政府检详!(正五品) 有心了!能安排在闵廷爀和闵景爀手下,真就是天塌下来有高个的去顶着。他们一个是右参赞,一个是中书舍人,正好是洪景来的顶头上司。 丰山洪氏与骊兴闵氏的结盟交好果然十分稳固,两个早就落败的京华士族,现在捆绑的相当的紧密。 “走啦,没想到这衙门咱们只待了一年半。”洪景来跨上马,看着同样在马上的诸人。 “做官嘛,流水一样的!”李禧著站在道边送行。 洪景来在东莱的事务太多,唯有李禧著可以信重,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置后续。甚至还暗中给了李禧著一笔本钱,先弄上条船,在朝日航线上跑起来。 让他也培养些小弟马仔,以后行船经商什么的都用得上。也方便李禧著将来能够处理更大的生意,更多的事务。 “禧著你在东莱,大小关节我都交代了,有事就传信汉阳找我。” “阁郎放心,只要我在,保准出不了事!”李禧著那是胸脯拍的震天响。 “有你在我肯定是放心的!”自己兄弟,没啥说的。 “风大,阁郎的大氅系紧些。” “后会有期啦!”说罢,洪景来一催马。胯下的马儿甩了甩脑袋,不疾不徐的起步,跑了起来。 东莱这一任官,洪景来自认办了不少事,也有许多事尚未办,遗憾不少,收获亦多。如今要走,到没有太多的不舍。 李禧著的话说得有道理,铁打的官衙,流水的官儿。哪有在一个地方干一辈子的,还不是要一任一任的迁转。 “阁郎,咱们这趟去汉阳,怕不是有什么事吧。”看李济初在后面赶车,驮着包裹家小,一切都好,韩三石兜到了洪景来明前。 “喔!看出什么来了?”虽然是骑马,但速度也不甚快,不至于吃了风。 “我看朝廷的公文上说大妃娘娘撤帘了,而您明明没有任满,上次回京也没有说要迁转的消息,突然就说要走,那肯定是有事啊。” 韩三石就是比他弟弟会考虑,知道结合前后事情的发展,以及身边可得的消息,进行汇总处理之后,作出判断。 “大妃娘娘撤帘,主上殿下亲政,朝局必有一番动荡,我这不过是去做个马前卒罢了。” “大监们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是我记得阁郎此前的吩咐。”韩三石似乎联想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洪景来也来了兴趣。 “阁郎去见了那个什么李宷重,又命我详查宗亲近枝。结果都是与闵大监还有洪妃娘娘有关!也就是说,他们早有准备,并不是需要阁郎单刀赴会!” 一听韩三石说的还头头是道,洪景来更有兴趣。而且他说的还真不错,闵家嫁女儿,洪家收养子。这些身处政治斗争中心的大佬们已经早早开始布局,洪景来不知道的方面多了去了。现而今召洪景来回京,还真不是要洪景来作甚。 “三石啊,你想不想补一个实缺?”洪景来有些计划。 “实缺?不不不,我跟着阁郎挺好。”韩三石本能的就拒绝了。 他虽说大小也是个正九品的司勇,算是个武官,但是他只有一身的把式力气,至于行军布阵、金鼓旗号什么的一概不懂。虽说他这样的可能也就管十几二十个兵,但管不管的好,还真不一定呢。 “不是外地的缺,一样在汉阳。或者去捕盗厅,或者去御营厅。虽说不会有什么好差事,但也不会苦了你。” 韩三石听到这两个去处,思量了起来。捕盗厅好理解,就等于半个公安局嘛。一旦进去了,汉阳地面上的大事小情,市井上的无赖混混都能有所了解。算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口子,可以了解汉阳中低层的风吹草动。 至于御营厅,看着名字高大上,可是御营兵早就不值钱了,如今尽是些不堪用的家伙。但是再不堪用,到底还是御营啊!职责在于守护王宫的门户,以及重要的官署和外戚宗亲。 虽说韩三石一个九品武官在御营厅是肯定补不上什么好缺的,极有可能真就是去皇宫的那些边边角角去看门,或者就是派到那位大监的府上看门。 可这不好吗? 洪景来觉得很好,甚至是非常好! 虽说昌庆宫洪景来其实是有熟人的,洪聪珏就在昌庆宫做门郎,但是毕竟不像韩三石这般可信可用。洪景来和他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只不过是有些举荐的恩惠在而已。指望洪聪珏彻底变成自己人,感觉不是那么的靠谱。 那还不如就让韩三石亲自上,花钱帮他挪一挪屁股,编造一份履历,弄个七品的武官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只要能活动去宫门口,那就成功了! 要是能守着明政殿、勤政殿之类的办公殿阁,那真就是上上之喜了。 “既然阁郎这么说,想必是极好的!便听阁郎吩咐了!”韩三石似乎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哈哈哈哈哈哈,放心,保准不会苦了你!” 2.巧遇故人选吏曹 要说眼前的汉阳与上次有何不同,人气中带着一丝沉闷。 是更沉闷了? 还是? 回到家,只有金斗吉留下看门的两个仆役,金斗吉的酒肉朋友没有帮他谋上入馆的好事。但是弄一个实缺到是简单至极,听仆役们说是发往黄海道做县监去了。 金斗吉大小也是全州金氏出身,又是生员,愿意使钱,一个县监倒也不算难事。至于具体哪里,好像还要去海州的道署等待签发挂牌。 口信什么的也没有留,洪景来便也罢了,不去追问。 按律到京后要去吏曹缴销官凭,至于印信都留在东莱,不需要往来带回。看了看天色,洪景来想着现在去吏曹,人家堂上官肯定都已经翘班回家偷闲,去了也白去,索性就明天再说。 吩咐韩三石去闵家递回京的口信,顺便各送三十斤的梨膏糖做土产。韩五石则是去宫门口递请安牌子,告诉洪妃自己回来了。 小赵家哼哼,只是让李济初给赵寅永送了些在庆尚道收集的碑拓,赵寅永喜欢这玩意儿,投其所好而已。 一圈安排下来,这才有空躺下。汉阳多少也生活过一段时间,陌生,也不陌生。 “见到令监和先生了吗?”见韩三石回来了,洪景来斜靠在软垫上,懒得起身。 韩三石知道洪景来的脾气,自顾自坐到洪景来身边,主要还是把脚靠近火盆。汉阳的天气比东莱冷的多,到处都还有雪。 “大监在家,道了声知道了。舍人在宫里给主上殿下干什么来着,对对对,经筵,说是和哪个大人讲的不一样。” “经筵就是读书上课!主上殿下也要学习圣人之道。”洪景来直起了身子。 闵景爀居然已经给纯宗大王做了日讲官,这到也算是一份挺好的工作,和纯宗大王有那么一段师生之谊。至于讲课什么的,主讲官肯定不会是闵景爀,他的身份还不够格,一个中书舍人顶多就是备位而已。 “主上殿下原来也要上学啊!”韩三石有些稀奇。 洪景来看他模样,颇有些像那种我们家爱豆原来也需要呼吸的呀,我们家女神难道不是喝露水长大的吗? “不上学怎么明事理?怎么定人伦?你也是想的痴!” “我以为主上殿下是天生就会的!”韩三石好像还在揣摩。 “你天生就会卖衣带?”洪景来没好气的笑骂了一句。 “诶!这您还别说,我爹就夸我天生是卖衣带的料子,不用学就会卖!”一说起老本行,走街串巷卖零碎的韩三石立刻神采焕发。 “得!” 要不是咱们洪景来,你韩三石这辈子也就是个臭卖衣带的,咱不提了好吧! “阁郎!”外面传来韩五石的声音,他也回来了。 “怎么样?娘娘有什么话带出来吗?”撇开想要自夸卖衣带本事的韩三石,洪景来让韩五石进来回话。 “娘娘说近日得闲就进宫一趟。” “应有之义。” 至于小赵家,离得稍远,李济初回来的最晚,也同样没有带什么口信回来。赵寅永除了道谢之外,并没有多说其他。 看来京华士族们早就已经各自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骤雨,此刻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夜无话,第二天洪景来起了个早,要去吏曹换凭,然后准备去议政府报道。 与汉阳其他各处的沉闷不同,吏曹衙门永远是这样的热闹和快活。充斥着天下八道各地各种口音的汉话,嗡嗡嗡的嘈杂,这种气氛反而让洪景来快活不少。 洪景来一入场就吸引了不少目光,无他,洪景来胯下肩高一米四的高头大马实在不多见! 舍科夫的坐骑,那可是用金子换来的,能不吸引人嘛!这和二十一世纪开一辆阿斯顿马丁上大街一样啊! 在吏曹守选的外地小官僚们纷纷猜测洪景来的身份,只道是哪家京华士族的贵公子! 到是洪景来不托大,下了马,让韩五石把马牵走安置。再让韩三石给守门的中人递交履历,静静地等候衙内堂上官的召唤。 今天文选司的金佐郎应该是当值的,履历只是递进去一会子,衙门内就传洪景来进去。到底还是有熟人好办事,不然一个五品的芝麻官,还不知道要在这门口守多久。 换凭的手续快捷的很,今天金祖淳没有在吏曹办公,国舅爷另有要务,也就省去了带见的麻烦。只需文选正郎钤印开凭即可,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情。 约定好了,下午他们翘班以后,洪景来做东请他们去吃酒。韩三石很熟练的去和门外守门的各位家人打听这些官员的住址,方便下午去请人。 金佐郎知道洪景来前途不小,如今也乐意和洪景来结交一番,所以亲自从官厅把洪景来送出去。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情,至于其他守选的官员,让他们等着去吧! 正往外走,门厅公事房里有个人垂头丧气的往外走,那身影熟悉极了。 韩确! “韩县?”洪景来主动叫了一声,韩确应该是守庆兴县监。 “恩?”一副老迈形象的韩确,似乎有些惊讶在汉阳居然有人认识自己,抬头看过来。 “哎呀,这不是洪探花!” 老头的神色迅速变换,像是落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有了生的希望,眼神都变的精神起来。 既然遇见熟人,洪景来就和金佐郎拜了一拜,约好了晚上的局,转身和韩确寒暄。 “韩县也是到京守选?” 按理说韩确当初是以庆兴之战案内保奏的有功人员身份,在战时为了保证军需,直接署理的庆兴县监。等到闵廷爀回京奏凯,所有的有功人员一概有所封赏,他就应该授了实缺。一任官三年,这才做了小两年,怎么就要回汉阳来守选了呢。 “唉,一言难尽……” 像是遇上了很大的委屈似的,韩确刚挺直的腰背又略微弯了下来。跟在洪景来身后,絮絮叨叨,把他在庆兴任上的点点滴滴说了出来。 3.推力韩确任富山 做了整整三十年驿丞,今年已经五十二岁的韩确是个白莲花? 谁信? 听着话音,洪景来也基本明白了。韩确在庆兴县监任上一开始确实做的还比较稳,而且这位基层老官僚,什么样的关节都懂,方方面面照顾支应无虞。加上大家还以为他搭上了闵廷爀的大船,做了闵家的门下犬,这官儿自然是做的稳。 可是实际上他这样的小官僚,李朝没有五千也有四千八,闵廷爀根本就没有收下这个门人,自然也就不会对他有所照顾。当初闵廷爀来庆兴,纯粹就是为了镀一层军功,然后好回京担任右参赞。 连洪聪珏那样马上左右开弓,力敌百人的豪杰,也不过是补了一个门郎而已。遑论只是帮办军需的韩确了,也就到此为止了。 等到去年收完赋税,韩确的位置就彻底坐不住了。人家给他收了两茬赋税,这还是怕他真有点关系的缘故,不然早一脚踹开了。 说白了就是没有跟脚! 不过只看韩确,脚上蹬着朝天青官靴,身上的棉袍是清国进口的松江布缝制,衣带用的日本十八彩绞丝线带。连头上的宽檐大帽,都是进口的玩意儿。 凭你韩确的本事,在庆兴县任上收两次赋税,那恐怕连儿子那辈的生活费都挣到了,还搁这儿装啥呢! “下官实在是有苦难言啊!”韩确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好了好了,韩县,今日恐怕你在吏曹是不会有结果了,中午到我家中吃酒吧。”洪景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找人吹牛批。 “固所愿也!” “别扯文的了,韩县有马吗?” “有有有。” “那便走吧。”接过韩三石递来的马缰,洪景来一跃而上。 回到家里,看了看钟点十一点都没到,正好是准备午饭的时间。吩咐韩家兄弟出去买酒打肉,家里煎饼打糕,到底韩确也算故人。 两个人在路上,继续聊了聊,韩确年前就已经到京了。本来他想的是年后刚开始治事办公,趁着京里的老爷们没有开张,他把银子使足了,给吏曹各位老爷弄一个开张生意。就算为了今年一年的“生意兴隆”,这个开门生意也应该做。 可惜他运气不好,刚把履历交到吏曹,贞纯王大妃就发布了撤帘归政的教旨。好家伙!全汉阳的大监们,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全身心的投入权力斗争中。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心思做生意啊!钱和权这两者,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百分之百的男人肯定都会选权。 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哪怕洪景来,也是因为朝中有人,自己的亲姑妈洪妃动用了关系,才博来一个小小的检详。加上老师闵景爀有同年在吏曹,没有受到任何的刁难,不然照样有一番波折。 等待酒席的时间,洪景来招呼韩确到堂屋坐下。老头略有一点点拘束,从刚刚的聊天里,他已经知道洪景来不再是那个小小的陵园郎了,而是他眼中堂堂的议政府检详。 虽然坐了下来,却不如刚刚在外面自在。洪景来则扯过帖子来,一张张的写明,今天晚上要约人家去一条龙,现在就要把帖子送到人家府上。地址韩三石都问清了,不用洪景来麻烦。 “韩县有些拘束啊!”洪景来手上不停,继续刷刷刷写着。 “不曾想探花郎已经补了检详,将来堂上高官,君位可望!”韩确笑容稍微有点僵硬。 “不如说请我疏通疏通,再给你谋个外县的缺儿实在!” 好像是被洪景来戳破了心思,韩确尴尬笑了笑。就冲这一点,他就不如宣烟的脸皮厚。宣烟跑到洪景来府上,意气洋洋,礼节周全。虽然是求洪景来帮他给赵家牵线,可嘴上说的永远是要和小赵讨论诗词。 脸不发红心不快,说的堂堂正正。同样是想要求官,想要走关系,到底韩确还是历练少了,官场规矩懂的不少,侍奉上官求人的本事却没学会。 “只求一大县!不不不!只要大人能谋个缺,一概都好!”韩确被洪景来揭破了想法,到是就坡儿下驴,立马起身求洪景来。 “也是你运气好,今晚呢,吏曹文选司的几位郎官与我有约,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就看你的本事了!” 最后一张名帖写好,洪景来放下笔,一种你懂得的表情看着韩确。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韩确哪里不懂,不就是一条龙嘛,这点银子要是不舍得用,那活该回家养老了。 “不急这一会子,吃过这一餐再走吧。” 心里面激动的韩确这顿饭却吃的安稳,频频给洪景来敬酒,老头的酒量看着颇好,连饮了十几杯下肚。 “韩县这一任只是开缺,并无其他情由吧?” “那是自然,不过是坐不住而已,这一任上从无过犯。” “那到可以叙一个正六品啊。”洪景来突然有所想法。 “能继续任一县就好,不敢奢望右迁。”韩确到是实际,他大概认为自己的本事也就只够刮一个县的地皮。 “要是做一任太平官,旱涝保收一年落上四五千,还能任从五品呢?” “这?”看到洪景来脸上循循善诱的笑意,韩确不知道洪景来是什么意思。 “我原先的东莱分驻富山浦巡海判官任上,还置办了一些产业,正苦于无人照料。若是韩县去,那必不会亏待了韩县。” “判官!” 老头眼睛发亮,他一个乡班出身,没有中过科举的人。半辈子都沉沦在乡野的驿站上,每日里和牛粪马草为伴,这辈子就没敢想自己能做到五品大夫之位! 要知道在封建时代,五品和六品的那就算是一道分水岭。即使在隔壁日本也一样,为什么大家都是做的左卫门大尉,偏偏福岛正则可以称作左卫门大夫,还不是因为他叙了从五位。而在李朝,五品官致仕,那就有资格上表了。 说白了就是临了还能给儿子孙子捞个官做! “我说的也不全算数,那缺儿肯定还在,能不能成还要看你今晚的手段了!” 4.洪妃教我查拣择(为昨日仗剑加更) 别看韩确一把年纪了,花活还真不少。 在洪景来这吃完午饭,也不午睡,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只留了一个家人在洪景来这听用。他自己自然是去找伎房安排一条龙,还有酒席。 一个下午的时间,倒也不算匆忙。可惜就是没有大会所,小妹洗澡推拿一条龙什么的。只能是在暖阁里,安排吹拉弹唱,乐舞什么的也都找齐活,吃的席面自然是汉阳最好的。 拢共请了五位郎官,也不必一一介绍。虽然在汉阳,而且是在吏曹,这些郎官吃的请太多了,但这般豪华的还是不多见。毕竟这阵仗,人家完全可以去请吏曹的参判堂上了,哪里用得着在他们身上费这么大的劲。 还不是韩确毫无门路,今晚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自然是极尽奢华了。 洪景来最早到,这间伎房乃是官营的事业,里面的都是上好的伎生(那个字不确定是不是屏蔽字,所以一律就用伎字代替,反正伎也有点意思在里面)。反正肤白是肯定的,貌美就见仁见智。梳妆打扮起来,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几个吏曹的郎官先后到暖阁,先由小厮脱了披风外套,解了大帽,自有侍奉的丫鬟上来先奉茶漱口,洗手擦脸。全程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坐着就行。 等人的当间,还有人捶腿捏肩,甚至可以点选艺人上来说笑话。这年头那种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日本的落语等模式的口才表演形式都已经发展起来,或是有了雏形,或是蓬勃而起。 李朝这边也是一样,类似于一种清唱的艺术表演形式,大致上分为长短段子,短的段子就是插科打诨,在歌舞的间隙作为转场使用。长的段子则大多是情情爱爱,比如中国这边《探清水河》里四更天唱的内容,还有《西游记》里夸孙悟空那玩意和金箍棒一样,云云。 诸位郎官大人虽然见不得这种民间的艺术形式,但是听一听吧却又真香。批判民间三俗是工作,听民间三俗是生活,就这样。 等到金佐郎过来,也就是金在昌,大家才算入席。虽说是洪景来做东,但是大家还是推了推,让考功正郎坐在了上手,洪景来坐在侧贰。 剩下的就是饮酒作乐,伎生的小白手摸着,那香粉胭脂蹭的各位大人嘴都合不拢。歌舞也好,酒食亦好,美人更好! 等到大家酒酣耳热,洪景来才把韩确介绍给在座的五个郎官。韩确在外面走廊上站了两个多小时,却一点没有疲态,精神焕发,走进来和在座的大人们罗圈拜。说跪就跪,一点儿不含糊。 不用洪景来说,在座的都明白,也没有怎么开口。而韩确也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拜完就走,一句废话都没有。 几个郎官吃了这顿好的,马上又有一条龙,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洪景来暗暗的递了一个条子给金在昌,是韩确的简明履历。 金在昌快速扫了一眼,看到是六品求五品,一看居然还是洪景来才卸任的东莱判官,大概就明白了意思。和几位同僚点了点头书,表示可以答应。 几位郎官都是人精,看金在昌不说话,就知道洪景来带来这人有分寸,没有太过分。 于是不过几分钟,这桩事情便也敲定。 洪景来随即起身,到外间告诉韩确事情成了。韩确长舒一口气,立马给各家的家人送春分信礼,不偏不倚一家六百。 皆大欢喜! 自有人扶着郎官们去安歇,韩确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进来暖阁,也不嫌弃残羹冷炙,对着酒席连吃了好几杯。既是饿坏了,也是因为官途有望。 “恭喜韩判啦!”洪景来朝他一拱手。 “全托大人的福!”说完韩确就取出一个条塞给洪景来。 大概是兑票,洪景来没有推辞,收钱办事,天经地义。再说不收这个钱,人家心里也不一定能安宁。 ……………… 因着前一夜吃了不少酒,洪景来今天没能早起。略觉得身子沉重,但还是起来梳洗。现而今官凭换了,还是要赶紧入宫拜见洪妃。 老太太现在是丰山洪氏的中心人物,自带着政治资源,多听听她的话没什么坏处。 巧的是,今天守门的是洪聪珏,一别小二年,小伙子还是做着这个内禁卫的门郎。洪景来看他的神色也不似当初那般锋芒毕露,显得圆滑许多。 宫门口不是什么谈话的地方,两个人留了地址,约了以后再详谈。有他在守门,这次入宫就更方便了。 入得宫来,小内官这次一点话音都没有,只顾在头前带路,宫内的宫人们也大多有些严肃的气息。 “请娘娘安!”洪景来照着礼仪拜见。 “恩,昨日换官凭去了吧?”洪妃自有她的消息渠道。 “是的,又请了几位吏曹的郎官吃酒。” “甚好,你们男子做些经济学问很好。” “不知前日娘娘传信来,有何吩咐?”看了一圈,屋内就两个洪妃的亲信宫人,没有什么阿猫阿狗在,洪景来也就大胆提问。 洪妃给那个洪景来见过几面的尚宫使了个颜色,那尚宫便躬身退出殿阁。洪景来听到些许脚步声,应该是左近的宫人都被支开了。 “原也没什么事,但是近来汉阳的景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臣侄明白,娘娘久在宫闱,经历得多,只请娘娘教我。” “教你谈不上,你既然是丰山洪氏的子弟,也是应当的。如今只是慈宁宫尚好,其他情况皆不明朗,你只需一事不做,一言不出即可。” 老太太看了一眼贞纯王大妃所在殿阁的方向,这是一位同段位的老对手了,即使洪妃这样的神仙水平也不敢掉以轻心。 “省得省得,臣侄一定!”洪景来这时候绝对听话,不听话是傻子。 “还有一桩,主上殿下大婚前拣择金枫皋之女,其中略有些波折,你可以稍加了解。”洪妃别有深意。 “王妃娘娘吗?” 5.当年拣择有情由 以洪景来仅有的和洪妃的两次会面,以及她的尚宫宫人的传话为考量,洪景来知道洪妃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她现而今的所有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复兴丰山洪氏的家门,都以丰山洪氏的整体利益为重心。包括此前提议的迎娶丰壤赵氏之女,也是为了恢复丰山洪氏的声望。 这里说句题外话,洪妃到是不亏待洪景来,原来准备替他订丰壤赵氏赵镇宜之女,赵镇宜就是赵万永的亲叔叔,汉阳府判尹。除此之外有一个最重要的关节,赵镇宜没有子嗣。 就算将来从其他赵氏那里过继一个儿子过来,他的政治资源和人脉声望肯定会有相当一部分落到(假设)做了女婿的洪景来手中。 对于丰山洪氏而言,半个汉阳府判尹的资源,就足够下定决心去娶这个赵氏女了! 所以说,不管从哪方面,洪妃的见识和看法肯定都是盘算了一二三步的。她让洪景来娶赵氏女,就是盯着遗产去的。 那她让洪景来去关注纯宗大王迎娶王妃的事情,就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嗅到了什么气息,关于册立王妃的事情肯定有什么关节在里面。 “主上与中殿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这是洪妃的原话,封建夫妻能做到恩爱非常的少之又少。能够举案齐眉已经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了,而今上这对夫妻看来感情还甚好。 洪景来自然知道纯元王妃金氏将来是会生下世子的,之所以现在还没见着声响,不过是因为方才十六岁,尚未完全长成罢了。 但想必那青春少女的活泼可爱,绝对足够吸引纯宗大王了。金祖淳洪景来是见过的,相貌威严,周正有度。这样的爹生出来的女儿,肯定不会丑到哪里去。 那小夫妻婚后生活很美满到也不算稀奇! 另外有一点就是大王圣母绥妃对这个儿子盯的紧,她要是没点手段也生不出儿子,更别提养到这么大了。 反正那些浪的劲的,艳的丽的,都被绥妃打发的远远的。纯宗大王想开荤都不可能,身边除了内官就是大妈。保准不会留下什么祸患,就算有几个年轻的,也都是傻大粗笨的玩意儿。 就不信纯宗大王不忌口! 那这样也就简单了,小小年纪,那正是那玩意儿萌发的时候。身边都是歪瓜裂枣,亲妈还看的紧不让碰。偏偏自己的合法老婆还青春靓丽,干啥都行。 是个人也一门心思扑在这老婆身上啊! 甭管咋扑吧,反正夫妻关系挺好,纯宗大王挺喜欢自己这位王妃的。 洪景来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的道理,线索一是大王夫妻和谐,线索二是大婚拣择曾有过波折。 由此可得? 纯宗大王如果知道曾有人阻拦他如今的心肝宝贝儿进宫,那今年同样十六岁,正处于人生逆反期的他会怎么样? 跟着内官往外走,洪景来反复思量着其中的关节。搜索自己的回忆中,当初的那点记忆。 纯元王妃金氏,在正宗大王为世子,也就是今上选妃时是由正宗大王亲自点名加塞进入候选名单的。说白了当时正宗大王就已经认定金祖淳这个未来的辅政大臣了,选他女儿,让他做国舅,更加的名正言顺。 这件事本来是毫无悬念的,但问题出就出在正宗大王自己身上。他瞧着好好的,突然就蹬了腿,留下孤儿寡母一大家子。 当时的三拣择走完了前两步,就差最后临门一脚,没气了! 虽说最后选的还是金祖淳的女儿,但当中到底有没有什么波折,就需要询问当事人了。 好在洪景来宫里有人!崔正基那一票姐姐洪景来可是全都认下的,逢年过节的礼物那是一丁点儿都不短少。甚至这些尚宫们的老家还置办了不少田地,都是洪景来掏的银子。 男人愿意为女人花钱!要么就是真爱你!要么就是要用你! 现在不是正好嘛,各位姐姐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呗。有一个算一个,洪景来都悄悄通过司饔院分发贡品物资的当口,让人把口信送了进去。 在等姐姐们回复的短暂时间内,洪景来拿着官凭,正式到议政府报道。 自然是就分在闵廷爀和闵景爀手下,这既是洪景来自己内心所希望的,也是之前早就运作好的。 现在骊兴闵氏和丰山洪氏那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应该守望互助,共同奋斗。不然怎么迎来新的发展,怎么开始新的生活。 等了这两天,宫里的消息也陆续传了出来。这些尚宫都是经过多年宫廷教育的高材生,各个都读书认字。极大的方便了洪景来,可以直接看汉字书信。 简洁明了,方便易懂! 有两封说当时不在场,或者当时不在宫,并没有亲身经历这一桩大事。即使知道些消息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她们自己都当玩笑,没有认真和洪景来说。 还有封信说当时贞纯王大妃代表去世的正宗大王拣择时其实是都不怎么满意,无奈当时的三个女孩是正宗大王亲自勾选的。她不能够在正宗大王尸骨未寒的时候,推翻正宗大王的决策,所以只好捏着鼻子选了金祖淳女。 而当时僻派如今的大干将金达淳还在黄海道做观察使呢,根本和这件事无关。另一员大将沈焕则主持对正宗大王陵墓的整备,也不在汉阳。至于贞纯王大妃的亲兄弟金观柱也在外任上,并未参与。 所以那位尚宫有所印象,当时主持典礼的除了内命妇之外,作为拣择使的应该是现任知中枢府事权裕。 最后一封信也和这封信相呼应,当时主持拣择的确实是僻派的大臣权裕。只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礼曹参议,并没有现在显赫的地位。 这么一来,当时让拣择礼出现波折的人物应该就是贞纯王大妃和权裕两者之一,或者两者都是。 谁得利谁的动机越大! 权裕从礼曹参议一越而起成为知中枢府事,怎么看怎么像是他的提议得到了贞纯王大妃的欣赏和同意。 “洪妃难道是要我搞他?” 6.议政府学习行走 似乎方方面面的线索都在指向权裕! 权裕何等人也?安东权氏出身,当年丰臣秀吉侵朝时的都元帅权栗那家的。也是累代缨簪的京华士族,十来年前去世的权哲身和权日身兄弟那可是著名的实学派学者,还是早期的李朝天主教徒。 现在权氏是不怎么样了,在权尚夏去世后,安东权氏就从一流士族的巅峰下滑。说句实在的,他们老权家凉的比丰山洪氏还早,如今别看权裕担任知中枢府事,但也就是蝎子的屁股——独一份。 但再不济,也肯定不是洪景来能碰的过得! 人家的胳膊比自己的腰都粗,别说现实碰一碰了,遇见了的话,洪景来还要在马路边站住向他鞠一躬呢。 总之先把消息收集着,心里有数,真要发挥也有准备。 到是之前安排的韩确使准了银子,终于换了官凭,摇身一变,也成了郎官。现而今出门,大帽上都悬着银贯子,体面的很。 韩确也算半个洪景来举荐的人,虽然没有定下什么关系,但是到底有了这一层。现下里韩确一直是亲亲切切的喊着“阁郎”,要不是年岁实在大洪景来太多太多,指不定叫洪景来大哥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 洪景来吩咐他到了东莱,只要安安稳稳的做上三年太平官,留在当地的李禧著照管的产业都是洪景来留在当地的。这些产业呢,韩确就不要去多管,当做没看见即可。 如果想要赚钱,就走李禧著的路子,大胆的和日本西南各藩倒买倒卖。反正也不纳税,这买卖有得赚。 若果这一任做完,要是还有办法,就帮他挪回汉阳。反正话先说着,成不成的还要看将来洪景来的发展。 送走了韩确一行,洪景来也就在议政府开始当值。说是检详,有文书、呈录、收纳等职责,但其实拿主意的是议政府的各位堂上令监,杂活呢有属下的各种书办去干。 真要出了大事,议政府没法解决的呢,一般就是金达淳、金祖淳、朴宗庆三个人商量着来。整个议政府其实和他们三个人的秘书机构差不太多,决定权都在这三位手里。 对了,现任的领议政叫徐迈修,堂堂领相,被这三位已经挤兑的只剩下决定议政府每个月伙食费多少的权力了。 他们徐家三兄弟徐迈修、徐淇修、徐滢修在朝,另有徐志修、徐浩修、徐鼎修等同辈。下一代的则有徐有榘、徐有薰、徐有隣、徐有防、徐有大。由于大多属于老论僻派,此刻在汉阳还有一点影响力。 不过他们徐家不是一流京华士族,再者徐景霌(宣祖朝驸马)去世后,家声就开始下滑,现而今别看领议政做着,权势却并不高张。 所以实际主政的三位大佬,平时里在联合中斗争,在斗争中联合,可是朝政还是要处理啊!贞纯王大妃是女人,虽然临朝称制,但是主抓三品以上人事任命权,实际的庶务还不是要这些外朝的官员处理。 在议政府这么些个日子,想象中僻派和时派激烈撕比,金氏和朴氏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次都没见着。几位堂上大监,那每天真是和气融融,上完朝或者面完君,回来处理政务那都是你让我我让你,仿佛几十年的老同学一样。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位还经常拼桌,对着茶水,聊得极为开心。就差天天哈哈哈哈哈,传出爽朗的笑声了。 除开这三位顶级大佬,往下看,要知道金达淳可是当年被闵廷爀一本从黄海道观察使任上给参倒的,可他现在已然担任右议政,位在闵廷爀之上,却完全没有什么敌视和偏见,起码表面上没有。 见面打招呼,一起坐下吃早饭,一起上殿面君,完全看不出曾经两个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所以人家做令监,洪景来做小弟呢! 段位上确实有差距啊! 甚至洪景来这样的小角色拜见诸位上官的时候,几位上官还好生勉励了一番,说话又好听,待人又和煦。甚至都不要洪景来站着回话,允许洪景来就在下手坐着。 多听多看多学习呗!别说洪景来了,连咱们的老师闵景爀每天都带着小心做人,嘱咐洪景来多加小心。 还有一点就是洪景来基本告别了懒觉生活,每天五到六点,就要起来去上值。道理很简单,谁叫你资历最浅呢。搁现在资历浅的还要早去打扫卫生,烧水泡茶了。在当下可不就要提前来,帮各位令监大人们烧炭火生炉子,叫热水煮清茶。 如果碰上大朝,还要预备早饭,虽然衙门里会有仆役提前去做好或者买好,但是询问各位令监们想吃啥的订餐任务,可不就是落在洪景来身上。 弄的洪景来这一个来月,活像是总务处干事,每天上班的大半天都在鸡毛蒜皮里混过去,就差啥妇女节劳动节发劳保用品的干活了。 “你近来做的熟练了。”一同骑着马往回走,闵景爀笑着和洪景来说道。 “先生取笑了。” “哈哈哈哈哈,当初亦是这般。”像是回忆往昔峥嵘岁月,闵景爀笑了出来。 “原以为是入掌军国文书,没曾想日日都是锅碗瓢盆,毛掸抹布。”洪景来也不知道说啥好。 要是回老家铁山,那说起来洪家的老爷在汉阳那可是堂堂的议政府检详。天天和宰相政丞同殿理政,分掌国家大事。 可实际上就是个打杂的,顶多算是一个高级的打杂。 “习惯就好!” “对了,先生可知道权枢府的过往?”洪景来旁敲侧击。 “权枢府吗?”闵景爀左右看了看。 “是的。” “略知一二。” “那先生可知在主上殿下大婚前,拣择王妃时,权枢府有何作为?”洪景来问的小心。 “恩?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你且来家,再细细分说。”闵景爀突然有些紧张。 有门! 看来权裕在当时还真有可能做了点什么事,只是很隐秘,甚至洪妃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7.先生教我莫轻动 闵景爀似乎对此事讳莫如深,看得出不大愿意公开谈论这件事。 两个人回到他家中,不及坐下。闵景爀就急急忙忙的询问洪景来,关于权裕在拣择上知道些什么,知道了多少。 “其实连皮毛都不清楚,只是闻知权枢府当时担任拣择使。”洪景来大部分线索都是带着捕风捉影,四处收集后猜测推断来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实证。 “惠庆宫娘娘是否有所告知?”闵景爀第一个就想到了洪妃,毕竟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看见的经历的太多了。 “就是娘娘有所垂询,学生才稍加关注!” “难道连娘娘都不清楚……” 说完这句话,闵景爀似乎陷入了沉思,在反复的思量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显然他不仅知道些什么,而且极有可能还是当事人。 “先生,先生,先生……”洪景来唤了几声。 “嗯嗯,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为世子,也就是今上纯宗大王拣择世子嫔,一开始平平无奇,毫无波澜。正宗大王1752年(英祖二十八年,清高宗乾隆十七年)九月二十二日生于昌庆宫景春殿,在拣择时不过四十八岁而已。 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当时根本没有人认为他会在几个月之后蹬腿。所以朝中各派虽然对于让自己家的女儿成为世子嫔颇为意动,但由于正宗大王几乎是明确的告知重臣,他看好金祖淳,你们不要争了。 不管送不送女儿来,送的女儿温婉不温婉,可人不可人,一概没用。反正已经确定是选金氏女为世子嫔了,就差走程序。 而事实也和大家认为的一样,明明前前后后也有几百个十一岁到十五岁的女孩子来参选,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初选直接让金氏女加塞,再拣的时候直接把几百个女孩全部淘汰,就留下金氏女,还有朴氏女以及申氏女三人。 原本议定1800年(正祖二十四年)的七月份进行最后的三拣,然后就风风光光的为世子迎娶金氏女完婚。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眼瞅着拣择要结束了,六月份正宗大王突然身体上出现毒疮,然后病情急速恶化。挺好的那么大一个活人,十来天就药石不济,蹬了腿。 这其中还有些猜测,当日贞纯王妃命人给正宗大王送去藿香正气散,结果服用后不久,正宗大王就在酉时(晚上6时)停止了呼吸。所以即使到现在,宫廷中还猜测,正宗大王突然去世,是贞纯王妃下了药毒死的。 这且先不去提,毕竟不是洪景来和闵景爀这种角色可以去揣测和猜度的。 只说这导致的最大后果就是拣择延期,举国大丧,一切喜乐全部停止。自然金氏女和纯宗大王的婚事也就无限延期了。 到了1801年年后,拣择才重新开始,也就是洪景来跟着闵廷爀去燕京的时候,延期一年的拣择在贞纯王大妃的主持之下在昌庆宫永春轩进行。 当时闵景爀恰好担任担任礼曹正郎,向贞纯王大妃恭呈三位待选女子的名册。虽然只是一瞬,但是闵景爀听到了约莫有些影子的一句话。 “三拣不为!” 这是权裕的原话! 只不过区区四个字,就让当时在座上的贞纯王大妃面色变幻。 权裕的意思很明显,别看现在金祖淳好像默不作声,让僻派借口镇压天主教徒,把朝堂上的时派大佬们全部排挤出去。但是一旦金氏女成为王妃,那金祖淳的地位就会稳如泰山,到时候金祖淳一定会起来和掌握政权的僻派斗争。 但这里有一个关节,拣择金氏女是正宗大王的遗命!说白了如果现在假设找一个纯宗大王尚且年幼,不适合行房之类的理由,停止三拣。那就等于是公开的反对尸骨未寒的正宗大王,等于大逆之罪! 闵景爀当时正躬身往外退,听了这话背后一身白毛汗,那时候金祖淳都还不完全安稳,更不要提闵景爀一个区区的五品官了。 指不定就因为多听了这么一句话,就惹上了天大的祸患,要被贞纯王大妃给弄个半死,流放到济州岛上养黑猪。 不过很显然权裕的主张没有被贞纯王大妃认可,拣择照旧进行,金氏女成功入宫。金祖淳成功成为国舅,担任兵曹判书,封永安府院君,执掌朝政半壁。 这件事闵景爀原本准备彻底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往外说,最后跟着他直接带进棺材。可今天洪景来相问,且种种线索指向权裕当初有所动作。 更为重要的时,贞纯王大妃撤帘归政,僻派的气势下降,朝廷的风向正在改变。所以闵景爀才肯将这件事说给洪景来这个嫡亲的学生听。 “先生也感觉到了风向变化?”洪景来现在彻底掌握了这桩内情,心下有些激动。 “朴台与枫皋大监似有结合之意。”闵景爀久在朝堂,自然是感受颇深。 就算天天在议政府,朴宗庆和金祖淳都是那副亲密无间的模样。但是细心的人总能发现,双方现在几乎对于人事任命,预算开支之类原本明枪暗箭的事务,都已经趋向于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原则。 安东金氏和潘南朴氏合流了! 两位大佬在时刻准备着将僻派这颗大树连根拔起,如今之所以什么举措都没有,只是因为贞纯王大妃尚在,积威甚深。 如果在这时,能够为这两位先行砍除僻派大树的一根粗壮根系,动摇整棵大树的根基,让僻派的声势更加下滑。 这是多大的功劳? “五峯啊!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动啊!”闵景爀看到洪景来眉眼间急速的颤抖,内心似翻江倒海一般,立刻猜到洪景来对此事十分意动。 在他看来僻派如今树大根深,贞纯王大妃虽然年迈但权威尚在,金达淳等大权在握,此时放手一搏风险极大。如果触怒了贞纯王大妃,就算惠庆宫洪妃都保不住他。 但洪景来知道,贞纯王大妃的寿命只在这一二年之间! 8.东阙不幸遭幸祝融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汉阳。 四月的天正好,换上罗纱袍,又是平凡无奇的一天。洪景来骑着马,韩五石和李济初跟在后面。韩三石在运作之下,去昌庆宫千秋门看大门去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控厄昌庆宫的明政门或者弘化门,洪景来也是有心思的。因为千秋门是昌庆宫的侧门,内医院和惠民署的医官进宫都走的这座门。 韩三石守着门就能查看到每天登记在案的医官和医女的入宫记录,去哪座殿阁,呆了多久,都会详细记录在案。 而韩三石知道了,就等于洪景来知道了! 贞纯王大妃的病历记录洪景来是没有资格看的,也根本看不到。但是洪景来完全可以从医官进出王宫的的记录,了解到大概的情况。 可是洪景来有些疑惑的是,根据韩三石的汇报,贞纯王大妃那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能吃又能睡。最近半个月除了每天定时的请安脉,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每天照旧起来过问当天的国政,还时不时的去敲打一番洪妃与绥妃,让两位能够清楚自己的定位,不要上蹿下跳。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贞纯王大妃都不像是要蹬腿的样子。 难道记忆出现了错误?不应该啊,洪景来这点还是可以确定的。那会子看明成皇后纪录片的时候,好生了解了一番势道政治诸位大佬。 总不会是因为洪景来这个蝴蝶翅膀,忽扇忽扇的给她续命了吧。 “五石啊,今儿是?” “今儿是四月十三。”洪景来没记日子,韩五石倒是记得清楚。 “四月十三啊,四月十三。” 这一晃在汉阳都两个多月了,水面下是浑的很,可是水面上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派天下太平四海升宁的模样。 昌德宫议政府外廊间,洪景来开始了新的一天,鸡毛蒜皮的冗杂工作总归是做不完的。反正洪景来现在就是混呗,既然根本做不完,那就看着办。紧要的先做,不紧要的往后推。一大堆书办吏员进进出出,问洪景来要牌要票,忙碌得很。 回忆着今天早上的红薯粥,洪景来想着这玩意儿能不能添点什么花头,做的更好吃一点。又想着前天的枣糕好像不错,但是那个面没有彻底发起来,怎么样让那个面发的更软和一点。 “大人,大人!”一名书吏轻声呼唤了几句,打断了洪景来的白日梦。 “怎么?”洪景来被人打扰了神游云外,但也不太生气。 “前头的金政丞要开奎章阁,大人发两张火牌罢。” “奎章阁啊。”金达淳要去收藏正宗大王手记、教旨、书画等御笔的奎章阁干嘛。 想归想,但是洪景来手下的笔不停。甭管金达淳要干嘛,洪景来是没资格去阻止的。奎章阁作为王室藏书机构,金达淳作为宰相当然是有资格进入阅读的。 追忆一下先王的旨意,考究一下祖宗的家法。这种东西在东方式的封建国家不是很正常的嘛,事情不会办了,就去看看祖宗办过没有。祖宗办过最好,就照搬祖宗的办法。祖宗没办过的,那就咱们自己再想办法。 “拿去吧!”把火牌签给书吏。 “阁郎,巳时三刻了,是准备在衙门吃,还是就下值回家?”韩五石迎着那个书办进来。 没想到一晃已经十点半了,洪景来放下笔,看来是又混过了一天。六点钟上班,十点半就可以下班,说来这日子其实也不难过。 “下值吧,反正左右无甚大事。”看着堆满书案的各种文件,洪景来昧着良心说今天没事干了。 韩五石应了一声,就先跑回家吩咐做饭,洪景来则在李济初的伴随下荡悠悠的骑马回家。回家的路上也不孤单,包括金祖淳在内,各位大监和大人们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大家都下班回家去也。 反正是老李家的天下,我干的差不多就得了! 在路边候着金祖淳和朴宗庆的大轿离开,洪景来也没有等闵廷爀或者闵景爀,也就自行走了。昨天才去老闵家蹭过饭,顺便还往闵家后院送了一盒金平糖。 号称日本进口,实际上就是面粉团子炒熟了加蜂蜜砂糖之类的,也有加甜酒的。这年头零嘴没那么多,一盒糖也是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闵景爀哪里能不知道洪景来的意思,只是没有去戳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洪景来把糖果交给家里的侍女送到后宅去。 今天再去就过分了啊! 哪里能天天去勾搭人家小姑娘的! 回家吃了午饭,照例睡一个午觉。今天没有在晚上约那些酒肉朋友出去鬼混,说来也难得。洪景来自从回京以后,一个月有半个月的晚饭都是在外面吃的。不是你请我,就是我回请。 尤其是上个月,洪景来那一科的好些进士回京候选,或者分发某道,几乎整整在外面吃了一个月,那是吃的昏天暗地。 天天吃席面,吃的洪景来早上都喝红薯粥了! 正准备休息,外面送了一张帖子进来,写着某某某,何官何职,请洪景来三天后去哪里赴宴云云。洪景来想了想没有约,便让韩五石去应了人家。 这才闲的下来,绕着院子散了一会子步。大概感觉自己消化了,便也就躺下了。睡得到是不错,梦里正和小白菜蜜里调油着呢。 “阁郎阁郎!出事啦!”一声惊叫把洪景来吵醒。 “怎么了,这样咋咋呼呼!”洪景来梦里正摸着小白菜的手呢。 “您快出来看看吧!不好了!”韩五石急的跳脚。 洪景来听他的语气很激动,也清醒了过来,立马披上衣服往屋外走去。 “怎么了就,出啥事了。” “您看啊!”韩五石激动的指向东边。 东边是昌庆宫昌德宫所在,称之为东阙,在景福宫尚存时不过是离宫而已,现而今则是王室所居的正宫。 顺着手的指向,洪景来眺望过去,大量浓重的黑烟直冲天际。 王宫失火了! |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