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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宗师》


第一章 岭南钟秀落凤雏

六月的傍晚,又闷又热,暑气从青石板下蒸腾起来,比白日里还要让人烦躁。

空中飞舞的是一种小虫子,时而闪现,时而悬停,这种虫子在烟瘴遍地的岭南最是常见,大者曰蚊,小的则叫蚋,又叫摇蚊。

一只摇蚊无声地飞行着,似乎在嗅闻空气中残留的人味,它陡然闪现,仿佛遭遇了灭顶之灾!

“啪!”

竹筷猛然夹起,可惜摇蚊还是逃之夭夭了。

“不能成的!不夹了!”

少年郎将筷子啪嗒投掷于地,一脸的赌气。

他横竖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坐于庭院之中,蒲团温热得如同刚从热汤里捞出来的药包,将少年郎的屁股都汗湿了。

他的眉目也实在清秀得很,若不是发了身体,长了喉结,还真看不出他是男儿之身。

可惜的是,少年郎的左眼下,长了一颗血红色的泪痣,若是女儿家,便该是美人痣,可对于男儿来说,却有些不祥了。

少年郎汗湿了练功服,陡然站起来,便将脚边一只掉漆的木碗,哐当踢飞了出去,原还想着用此碗来装摇蚊的尸体呢!

踢飞了木碗,少年郎的心气似乎沉静下来,挺直了腰杆,换气三合,却是打起掌法来。

这掌法看似绵软,如老人练操,徐如行云流水,疾时却又如旱地惊雷,崩劲如炮。

莫看少年人身子骨单瘦,却如躬起腰肢的猫豹一般,充满了爆发力!

少年人的掌法渐入佳境,他那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似乎对武道的进展也非常满意。

然而便在此时,一道身影却从旁杀出,朝着少年人便是一记铁拳!

这拳势如舂,崩发似弓,竟是虎虎生风!

“阿木,小心了!”

少年人也是一惊,掌法当即露了怯,套路也乱了起来,此时才看得出,这少年人该是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遇事便不知该用何等招式来应对了。

面对手忙脚乱的少年人,来者却没有手下留情,眼看着铁拳要砸在少年人那直挺英秀的鼻梁上,少年人到底是发自本能地偏头,竟躲了过去!

“好彩哦!”来者调笑一句,却拿手扣住了少年人的手腕,下盘扎根,腰身发力,竟是将少年人摔了出去!

少年人失了脚步,踉跄跌扑了出去,也亏得蒲团垫住了,否则也少不得口鼻出血!

少年人很是失落,一拳砸在蒲团上,对自己的无用也是很气恼。

来者走上前来,在暮色之中渐渐展露出英气勃发的容颜与身段。

“大兄,我总是打不过你的……往后如何出去行走江湖……”少年人很是丧气,他口中的大兄却冷下脸来,沉声道。

“陈沐,你给我听好了,这些拳脚可并非一般的家传武艺,而是香堂之中不外传的秘技,族中多少叔伯都未曾修习,我偷偷教给你,可是要吃棍的,你可别泄气!”

陈沐知道大兄只是吓唬他罢了,他固然知道这些武艺只传香主嫡子,但即便他练成了,也不能随处施展,父亲是见不到他的努力,又如何会喜欢他?

念及此处,他又下意识摸了摸那颗泪痣,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因为这颗泪痣,更因为出生之时帮中长老的一句谶言,他陈沐就成了克父的不祥之子,加上大兄陈英高大健壮,为人聪慧,领悟又高,父亲陈其右自是不太喜欢羸弱的陈沐了。

在他看来,大兄如此了得,迟早要接掌洪顺堂的香主之位,往后前途无量,而自己却一无是处,难不成注定了庸碌一生?

也亏得大兄心疼他这个弟弟,偷偷将香堂中的六十四路拳脚掌法都传授给了他,又教他一些修炼眼手的小窍门,陈沐才有了一些底气,然则到底还是输给大兄,而且输得极其难看。

见得陈沐又如女子一般闷闷不乐,兄长陈英也是摇头一笑,将弟弟拉起来,柔声安慰道。

“好了,不好这么娇气,让父亲见到,又要骂你了,快回去洗身歇息吧,哥哥我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

陈沐听得如此,更是失望,随口问道:“大兄,今晚是甚么要紧事?”

陈英皱了皱眉头,朝陈沐道:“帮中事务,往后不要随便打听,这是规矩,哪个都要死守的规矩,知道了么?”

陈沐瘪嘴低头,也很是委屈,他好歹也是香主次子,又不是外人,更不是那些不懂事,四处说是非的大嘴巴,用得着连他陈沐都瞒着么?

陈沐正低落,兄长却摸了摸他的头:“好了,歇息去吧。”

如此说着,兄长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陈沐也只好转身回房去了。

然而陈沐路过兄长门口之时,却见得兄长背起长剑,挎着腰刀,甚至将成年礼之时,父亲所赠的宝甲都给穿上了,可谓全副武装!

“今夜只怕做的是大事!”陈沐见得此状,难免心生艳羡。

兄长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已然帮着父亲做了不少大事,而陈沐只是留在家中读书,甚至练武都只能偷偷摸摸,帮中的叔伯们也都不当他陈沐是号人物。

陈沐是越想越委屈,便悄悄跟在了兄长的后头!

他并不奢望能够暗中帮忙,也不妄想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只是想偷偷跟着这一趟,看看父亲和兄长如何做事,往后若父亲用上自己了,也不至于愣头愣脑让人笑话。

这主意一打定,陈沐反倒轻快起来,不多时便跟着兄长来到了海边,远处停泊着的渔船,正是洪顺堂的“赤尾福”。

陈沐毕竟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水性自是不错的,当即便扎入水中,趁着兄长与船上的父亲和帮众会面的空当,爬上船尾,钻进了一口木桶之中。

木桶虽然憋闷,但陈沐心中却很是激动,因为他将父亲等人的对话,听得是一清二楚!

“这些红毛番横行无忌,欺压乡老,官府又视而不见,我洪顺堂多得乡亲仗义,才流传至今,又岂能坐视不理,今夜便是我等除暴安良的好时辰!”

父亲陈其右正当壮年,武艺高强,仗义疏财,人人拥戴,担任洪顺堂香主也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此时自是一呼百应。

“赤尾福”升起黑帆,在夜色的掩护下,劈波斩浪,飞速航行起来。

无论是父兄还是帮中叔伯,那都是武艺高强的,性子更是警醒,陈沐也再不敢冒头偷听,只是听着适才的对话,洪顺堂今夜要对付的竟是红毛番!

这些番鬼佬会用洋枪,连官府都惧怕非常,港口都让他们给占了,洪顺堂竟敢对他们动手,也是大快人心,不过陈沐心情激荡的同时,也难免为父兄担忧。

担忧归担忧,陈沐毕竟刚刚练完武艺,泡了一身水,整个人都凉快起来,虽说木桶憋闷,但海上的夜晚,气温并不是很高,他竟然渐渐睡了过去。

由于摇晃得厉害,陈沐睡得也不是很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竟是一声巨响,震得陈沐整个人都懵了!

“轰!”

船身震荡,木桶竟是被整个抛了起来!

“咚!”陈沐接连磕碰,被甩出了木桶,口鼻早已出血,更是头昏目眩,然而他根本就来不及喊疼。

因为此时“赤尾福”正在遭受炮击,船上已经着火,炮弹还在肆虐,流弹咻咻如雨,不少叔伯已经倒地不起,也有人中弹哀嚎!

港口附近的杜卡莉女伯爵号炮口大开,十二门火炮一轮轮齐射,“赤尾福”到底只是一艘渔船,早已被轰得千疮百孔!

炮火声,漫天的流弹,被炮弹掀起的血色浪花,四处横飞的残肢断足和木屑,泼洒的鲜血,撕心裂肺的惨叫,船上便似人间修罗场!

陈沐只是温室里的花朵,从未见过血腥和大世面,此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尿门一松,裤裆就湿了,哪里动弹得半分!

更让陈沐惊骇的是,一身戎装的兄长陈英,就躺在船尾,刀剑都尚未拔出,脑袋已经被铁炮弹轰掉了半个!

帮中叔伯们纷纷落海,红毛番从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方向,乘坐着小艇,连弹药都省了,直接将落水的叔叔伯伯们刺死,而后登船屠杀!

叔伯们没有洋枪,但近身搏杀却是好手,只是被枪炮血洗了一通,已然所剩无几!

陈沐瑟瑟发抖,脑子一片空白,如砧板上的肉一般!

正当此时,陈沐终于见到了父亲那浴血的身影!

父亲没有责骂他,眼中充满了惊讶与悲愤,将陈沐拉起来,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

“啪!”

这一记耳光使得陈沐哇一声便哭了,差点没呕吐出来!

“别哭!”父亲一声呵斥,陈沐果真是定了下来,毕竟父亲于他而言,从小便是威严而不可侵犯的高山。

陈沐惊魂甫定,父亲已经将脖颈上的链子扯了下来,那是一根钥匙,父亲的宝贝,便是洗澡都不曾脱下来过。

陈沐刚要开口,父亲已经将钥匙塞进了陈沐的嘴里,血红着双眼,朝陈沐道:“咬住,快逃!”

陈沐拼命摇头,死死抓着父亲,然而父亲已经将他推下了海里!

陈沐知道,这把钥匙是父亲最珍视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父亲生怕陈沐惊骇过度而大喊大叫,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才勒令陈沐死咬钥匙。

明白了父亲的心意,陈沐只能潜入了水中,气息竭尽了也不敢冒头,直到潜游了很久,实在撑不住了,才浮头出来。

陈沐扭头看时,“赤尾福”已然彻底沦陷,红毛番团团围住,船上唯有父亲一人,困兽犹斗!

第二章 厄难临头一身孤

在海上,没有会游泳的人。

但凡见识过海洋发怒的人,都能深刻地体会这句话。

陈沐虽然水性不错,然则遭受如此厄运,灵魂早已被各种情绪撕碎。

惊骇、悲痛、愤怒,甚至迷惘等等,千百种情绪充斥着他的脑子,再加上风浪很大,又是夜晚,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对岸的港口灯火通明,杜卡莉女伯爵号在火光映照之下,如同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城堡,然而陈沐却必须远离港口。

因为他知道,若让人发现,自己的小命也就保不住了。

可他也清楚,若是往海洋深处去,必是有去无回的,所以他只能沿着海岸游弋,尽量避开灯光和红毛番的小艇。

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虽说偷偷练武,爆发力还不错,但身子清瘦,耐力不行,此时完全靠着父兄之死,激发自己的意志力,勉力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浪彻底湮没,葬身海底!

他咬着父亲的钥匙,也不知游了多久,直到红毛番的小艇和杜卡莉女伯爵号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才安心下来,将口中钥匙取下藏好。

当然了,港口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广阔无垠的汪洋大海,置身其中,人会变得如沙尘一般渺小,命运就如同悬在发丝上的秤砣。

许是父兄的英灵未散,仍旧在庇护着陈沐,不远处竟然漂来一只木桶!

见得这木桶,陈沐难免悲从中来,但还是奋力划水,终于是靠住了木桶。

他实在是太过困乏,一旦手脚停下,便再也不想动,只是抱着木桶,随波逐流,任由洋流引领他的命运。

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他从未登船航海,无法辨别方向,放眼望去都是一线天海,自己就仿佛被困在装满水的玻璃瓶里的蚂蚁。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但见得那从未关注过的美丽星空,仿佛灵魂已经从身子之中抽离出来,漂浮在星空与海之间。

单调枯燥的海浪声就仿似时间长河的回响,陈沐终于是昏昏迷迷地睡了过去。

陈沐是被晒醒的,虽然周围全是水,但陈沐却干渴难耐,他的嘴唇早已干裂,口中糊涂一团,口舌便好像新嫩的伤口,都已经长在了一处。

他的头上脸上全是盐花,黏腻瘙痒,强烈的光照与昨夜的黑暗形成了两个极端,他就好像活在一个发光的灯泡里,四处都是耀眼的光芒。

“阿爸,大兄,等等我……”陈沐已然放弃了与命运抗争,眼看着他又要睡去,他却陡然抬起头来!

远处竟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是一艘船!是船!

陈沐还以为是海市蜃楼,然而用力揉了揉眼睛,还果真是一艘船!

这艘船的出现,让陈沐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他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奋力划水,往船的方向靠近!

也是老天眷顾,那艘船并未远走,而且走的正是陈沐这个方向,在陈沐的视野之中越变越大!

“救命!救救我!”直到陈沐能够看清楚船上之人,陈沐才拼命挥舞着双手,朝那边呼喊起来。

船上的人也发现了陈沐,当即将船往陈沐这边靠拢,而后缓缓停了下来。

这条渔船并不是很大,船上只有两个人,他们穿着七分吊脚裤,*着黝黑的上身,头上扎着分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的头巾。

“竟然是个土人!”他们说的是水上话,也就是疍家话,与广州话有差异,但交流却不是问题。

疍家人是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他们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全都在船上,认为生活在陆地上的都是很奸诈的人,所以称内陆的人为土人。

陈沐对疍家人的渊源还是比较清楚的,疍家人乃是贱民,男人要么在海上打渔,要么在海上打劫,凶狠得紧。

而不少疍家女人迫于生计,会在排船上出卖皮肉,顾客大多是海上往来之人,也有不少沿岸的人,会到疍家人的排船上寻欢作乐。

疍家女人性情开朗豪放,坦荡直率,泼辣够味,毫不扭捏做作,即便为了生计而出卖皮肉,也不以为耻,在她们看来,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甚至不少丈夫也这么认为,即便妻子为了生计而出卖色相,他们仍旧恩爱,相互扶持,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父亲陈其右乃是洪顺堂的香主,而洪顺堂能够在海上畅行无阻,多得疍家兄弟的帮助,帮中也有不少都是疍家人,陈沐自是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土人,是海边人,快拉我上船!”

陈沐虽然得不到父亲的宠爱,但毕竟是香主二公子,帮众对他也毕恭毕敬,他时常能听到疍家话,此时也就用疍家话来求援。

疍家人都是多疑的,但也是热心肠,海上若遇到落难的,通常会将他们拖在船后,这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因为救上船来,又怕不安全,见死不救又生怕得报应,所以他们通常会丢根绳索,拖着落水者。

然而陈沐的疍家话虽然有些生硬,但他口中的海边人,却别有深意!

似洪顺堂等堂口中的江湖人,大多是明朝遗老,仇恨官府,不愿以清民自居,沿海地区的通常会称自己为海边人。

可陈沐细皮嫩肉,根本就不是海上讨生活的,船上的疍家人也是起疑,其中那年轻的,抓住陈沐的发髻,用力一扯,果真将陈沐的假辫子给撕扯了下来!

“快救人!”

船老大见得陈沐果真是堂口的人,赶忙将他拉上船去,从瓮里舀了淡水。

陈沐猛灌了一通水,喝得急了,呛得水从鼻子喷出来,却浑不在意。

船老大见得此状,赶忙阻拦下来。

“要喝慢一些,会伤身体。”

如此说着,便将水瓢夺了回来,又取出鱼干和烤地瓜给陈沐吃了一些。

“你是洪顺堂哪个档口的?”年长的船老大蹲在陈沐边上,故作随意地问道。

陈沐心头顿时一紧,当即警觉了起来。

他虽然武功不济,但心思却聪慧,父兄本是去劫船的,却中了埋伏,帮中极有可能出了内奸,父亲又将钥匙交给了他,没有查清凶手,报仇雪恨之前,陈沐必须隐瞒自己的身份!

“阿叔怎么讲我是洪顺堂的?”陈沐也有些纳闷,虽说洪顺堂独霸一方,然则此时却在海上,来来往往可并非洪顺堂一家而已。

“你别哄人,昨夜洪顺堂让官府给抄了,陈香主一家都给端了,帮众四散,流落各方,你不是洪顺堂的,又岂会落海?”

“你说甚么!”陈沐当即抓住船老大的领口,双眸怒睁,根本就无法相信!

船老大皱了皱眉头,嗤笑了一声:“还敢说你不是洪顺堂的?”

陈沐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朝船老大怒问道:“快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船老大推开陈沐的手,轻叹道:“抄家就是抄家,还有甚么好说的,洪顺堂劫持洋人公船,洋人指使买办向官府报案施压,官府自是追究起来了……”

“可惜陈香主一门英豪,抵死不从,一家青壮竟被屠了个干净,老弱妇孺尽皆入狱了……”

陈沐闻言,也是颓然坐倒,口中喃喃自语,心中是痛不欲生!

船老大见得这般样子,也没再说些甚么,任由陈沐缩在船尾,招呼了那年轻的,开船拖网,仍旧打渔,至夜方归。

这一天一夜,几乎将陈沐的世界打了个破碎,他从拒绝相信,到悲痛万分,再到怒火滔天,直到此刻的麻木不仁,已经是万念俱灰了。

夜色中的海岸出现了大片的排船,那就是疍家人的地盘了。

疍家人吃喝住行都在船上,上岸只是为了贩卖渔获和交易柴米油盐等日用品,这些排船便是他们的家。

此时排船上升起一道道炊烟,出海的疍家汉子们正在卸载渔获,女人们也纷纷出来帮忙,就在海边清理渔网上挂着的小鱼小虾,歌声唱响,几家附和,其乐融融。

陈沐见得这等场景,难免触景生情。

虽说父亲并不是很喜欢他,但母亲和兄长对他却很是疼爱,其他叔伯堂兄姐弟等等,对他也很好。

他知道父亲也并非厌烦他,否则就不会请西席先生回来教他读书,直接将陈沐丢进私塾就好了。

如今父兄之仇未报,母亲和宗族堂亲被捕,洪顺堂支离破碎,唯独他陈沐逃脱生天,他又岂能自甘堕落!

他一直希望能拿出本事来,做一番事情,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虽然父兄已然不在了,但临别之时,父亲将钥匙交给他陈沐,便是托付,父亲的英灵还在天上看着,他陈沐又岂能不落力!

“多谢阿叔的救命之恩,敢问阿叔名号,他日定当百倍奉还……”陈沐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又耳濡目染的江湖气,说话自是得体。

那船老大却摇了摇头:“我救你不是为了图你报答,跟我回去再说吧。”

船老大如此一说,身边那年轻人却是脸色一变,当场叫嚷起来。

“阿哥,这后生是洪顺堂的人,咱们怎么能收留逃犯!”

海上之人,靠天吃饭,素来迷信,疍家人更甚,为了避免冲讳,除了爹娘爸妈的称呼之外,不少人会称呼爸妈为叔婶,甚至将父亲唤为阿哥之类的,是为了叫乱辈分,瞒过煞神,以免自己与父母相克。

从年岁上看,这年轻人该是船老大的儿子,但他与陈沐一样,与父亲该是八字相冲或者命中相克的。

不过陈沐也没心思在意这些,他必须回家去看看,又岂能留在疍家排船,当即朝船老大道:“戴罪之人,也不敢打扰,劳烦恩人告之姓名,后生仔必定铭记于心,这就要走了。”

第三章 辗转滩头无停处

儿子虽然也是为了自家着想,但船老大似乎很是不悦,朝儿子呵斥道:“阿三,我疍家人数百年来不敢上岸,跟逃犯又有甚么区别,眼下天黑,他又虚弱,能走去哪里!”

被父亲这么一训斥,阿三也只能狠狠瞪了陈沐一眼,转身收拾渔获,不敢再过问。

船老大转头朝陈沐道:“我叫浦五,人都叫我五哥,你也别走,跟我回去休养一夜,明日要走要留,随你心意。”

陈沐也是心急,想要探听家里消息,更要紧的是,父亲交给他的钥匙是有大用的,无论父亲藏了些甚么,他都必须尽快取走,若让官府搜检出来,那么父亲唯一的遗留也都没有了。

浦五似乎看穿了陈沐的心思,又劝道:“天都黑透了,外头又全是官兵在搜捕,你能走哪里去,莫非你怕我把你卖了?”

陈沐本不想留下,但浦五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坚持,疍家人也有上岸做生意的,说不定还能够探听一些消息,也不至于两眼摸黑。

“五叔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岂会卖我,后生我谢过五叔了!”

虽说他绰号五哥,但陈沐毕竟是读书明理的人,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尊老是礼,他自是不能逾越。

浦五这才点了点头,朝陈沐道:“帮着拖网吧,疍家不养闲人,想吃饭就要干活。”

陈沐在家里虽不至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从未干过粗重活,这些鱼虾腥臭难闻,但陈沐却没有迟疑,因为他很清楚,今时不同往日,往后可就全靠他一人了!

也亏得在船上吃了些鱼干和烤地瓜,恢复了一些力气,陈沐才不至于丢人现眼,帮着浦五父子,将渔网给拖上了岸边。

满家的女人们早已守在岸边,当即上前来帮忙。

浦五的妻子也四十几岁了,身材矮小结实,腿脚粗壮,屁股硕大,一看就是任劳任怨的性子。

她的身边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乃是浦五的儿媳,姿容中庸,腿脚有力,盘着大辫子,阔袖的短衫,黑色吊脚裤,赤着双足,撅着大屁股便干起活来。

陈沐虽是江湖世家,往来也有不少是粗人,但身为香主,诗书传家也是少不了的,见得这等豪放的女人,陈沐也赶忙避开了眸光。

疍家女子因为长期坐在船上,收拾渔网,挑拣鱼虾等等,所以屁股都很大,不少岸上的男人,往往就是冲着这个,才来排船上“打水围”(狎妓)。

阿三见得陈沐如此规矩,对他的怒气也消了一些,毕竟排船上的男人时常调笑女子,便是别家媳妇也不放过,女子也会大方回敬,该骂就骂,该打就打,直来直往,为了这个事情,男人们也少不得大打出手。

所以见得陈沐如此小心翼翼,阿三心里也觉着好笑,心说女人婆们都是这么干活的,陈沐生怕无礼,一个都不敢看,难道要闭着眼睛走路不成?

“读书人啊……呵呵……”阿三摇了摇头,难免嗤笑,因为陈沐从一开始便文绉绉说话,迂腐得紧,细手长腿,活像竹竿人,干活之时又无用,如何比得过他?

一家人都是熟练的老手,即便陈沐帮了一些倒忙,但还是很快收拾停当,回到排船之上,整治起晚饭来。

虽然都住排船,但人有贫富,船就有大小,大的排船也相当奢华,各类摆设是应有尽有,不过浦家的并不是很大,很是清简。

饭是粗糙的红米饭,菜是小鱼干和乱炖的海螺虾蟹,外加小碗咸菜,也不知是家常菜,还是为了招待陈沐才特意准备的。

陈沐也是饿坏了,不过他仍旧是细嚼慢咽不露齿,也不吧唧嘴,难免又让浦阿三好一番窃笑。

若是在陆上,女人家是不能同桌而食的,但船舱就这么大,也没有桌椅凳子,女人家坐偏一些罢了,只是她们只能将饭菜夹在饭里,不能像男人这般,想吃多少夹多少。

陈沐对疍家人的规矩还是知道的,自己又是寄人篱下,哪里敢主动说话,船舱里安安静静的,便只是浦家父子吃饭的声音,很是怪异。

许是想逗弄陈沐,阿三便朝陈沐问道:“你叫什么名啊?”

陈沐心头一紧,脑子飞转,便要想个假名,虽说自己也不是甚么人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泄露行踪,后事也就休提了。

然而浦五却冷冷地喝道:“吃饭就吃饭,别多话!”

陈沐也是愕然,因为从上船到现在,浦五就一直没有询问自己的名字。

疍家人性情豪迈,也不讲那么多父父子子的规矩,阿三难免嘀咕起来。

“连名字都不知道,还是个逃犯,哪里能安心睡觉……”

浦五哼了一声道:“名字不过是用来称呼的,叫有财的会穷,叫长寿的也会早死,随口便能说个假的,又有甚么意思,他若有心害你,那也是命。”

陈沐也讶异,没想到浦五竟然能说出如此粗浅却又带着些许哲理的话来。

不过阿三显然不是很满意,低声道:“若不带他回来,便是他有心,又哪里能害得到我……”

浦五闻言,顿时放下了筷子,脸色阴沉起来。

陈沐赶忙朝阿三道:“三哥,我叫陈沐,家里是与江门会馆做生意的,教我读书的是宁城义学的龚夫子,只消打听一番便知道了的。”

陈沐是个聪慧之人,知道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骗人,洪顺堂确实与江门会馆做生意,因为江门会馆里头全是洪顺堂的人,教他读书的也确实是宁城义学的龚夫子,只是别人都到义学去请教,而他父亲却是将夫子请到家中来教导罢了。

龚夫子是个老学究,最是讲信用,而且父亲陈其右曾救过龚夫子,龚夫子一定会替他掩饰,再说了,疍家人乃是贱民,人人不待见,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找龚夫子求证。

阿三被父亲训斥了一番,心里着实不舒服,见得陈沐主动交代,才缓和下来。

浦五却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我若不知道你来历倒也好过,如今却是难了,明日我到新会去卖鱼,你跟着一并离开吧。”

陈沐闻言,倒是有些疑惑起来:“正如三哥所言,不知我来历,才不放心,五叔怎地知道了反倒难做了?”

浦五喝了一口劣酒,呲了呲牙,朝陈沐解释道:“若我不知你身份,你便是让官府给拘了,我也是不知者无罪,可你如今吐露了真实身份,官府要追究起来,我等就是窝藏逃犯了。”

陈沐也是恍然大悟,对浦五更是刮目相看,此人外粗内细,心思深沉,绝不是简单的渔人,必然是经历过大事的!

阿三听得父亲如此解释,也很是懊恼,难怪父亲要他别追问陈沐来历,原来这才是保护家人的正确方式!

适才陈沐帮他解围,难得他对陈沐有所改观,如今想起,陈沐到底是个逃犯,若没有陈沐,又何必顾忌良多?

陈沐也不去看瞪眼的阿三,放下碗筷,朝浦五抱歉道:“给五叔添麻烦了,明日一早我便走。”

如此一说,浦五父子也不再言语,这顿饭也就草草吃完了。

陈沐毕竟是外人,船舱又狭小,隔间是阿三夫妻住的,按说成家之后,就要建造属于自己的排船,这是疍家人成家立业的标配,可浦家并不宽裕,阿三仍旧没有自己的排船。

年轻人新婚燕尔,需要私密空间,排船的舱房便留给了小夫妻二人,浦五夫妻则睡在甲板的雨棚下面,三面挡起来,倒也不算露宿。

照着疍家人的规矩,船尾用来解决生理问题,是不太干净的地方,不过陈沐也只能睡在那里了。

虽然很是困乏,但陈沐并没有睡过去,船舱里的小夫妻虽然尽量压抑,但动静还是不小,到得半夜才消停下来。

至于浦五夫妇,许是白日累了,又许是避免尴尬,早早便鼾声大作。

陈沐见得都睡了,便站起来,往船头走去,打算漏夜离开。

他实在不想给浦家惹来杀身之祸,更不想与浦五同行,万一被捕,浦五也是牵扯不清的。

到了船舷处,陈沐正要从跳板下去,却发现跳板上放着一个包裹,打开看时,里头是些饼子,和半串大钱。

虽是夜里,但陈沐仍旧能够摸到大钱上残留的鱼鳞,往雨棚那里看去,浦五的鼾声突然停了下来。

陈沐心头温暖,朝雨棚方向行了一礼,也不拿包裹,悄悄从跳板下来,便往岸上去了。

父兄已然离去,报仇也不是三五天的事情,当务之急是取了父亲留下的遗物,再打探消息,想方设法把母亲给救出来,至于抓内奸的事情,更是急不得。

当然了,陈沐心中还有更大的奢望。

虽说他并非长子,但洪顺堂决不能落入别人的手中,更不能因此而分崩离析,他必须挺身而出,将烂摊子收拾起来,如此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报仇,如此才能不负父亲临别的嘱托!

“别哭,咬住,快逃!”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六个字,陈沐不会再哭,该死死咬住的,他一定会咬住,但他也绝不会再逃!

第四章 茅龙馆中险遭伏

俗语有说了,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贤良在困途,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这等落难逃亡之际,浦五叔的举动着实让陈沐感动不已,不过还有很多事等着陈沐去做,他也不能躲在疍家渔村里苟延残喘。

陈氏乃是大族,陈沐虽说生了克父之相,但母亲和兄长对他却很是疼溺,打小也没吃过太多苦,这一趟夜路也走得很不轻松,好歹是趁着天微亮,来到了新会县城。

这是个充满了朝气的城镇,路上行人匆匆,大多驮载货物,打算到城中贩卖,也有不少摊贩就在路边支开铺子,为行脚人提供早食。

晨曦喷薄而出,烧得飞云镶金边,银漆雕碧树,五花散芳馥,又有虫鸟唱和,真真让人沉醉。

然则陈沐却无暇顾及这良辰美景,只是低着头,往县城方向快步而走。

到了城门口,人渐渐多了,气氛喧嚣,也是一派热闹,路上的牛马粪是很新鲜的暗绿色,街道两侧已经叫买叫卖,再往里头,路面也变得更加干净,蒸腾而起的炊烟,空气中弥散着的食物香气,满满的人间烟火。

陈沐虽然饿了,但并没有一丝食欲,本想往家里走,却被渐渐聚拢的人流吸引了注意力。

县城的人最喜欢看热闹,陈沐是深有体会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看的热闹并不多,陈沐心中也已然有了些预想,便混在人流之中,渐渐来到了衙门口的八字墙前。

他终究还是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家中的老管家合伯,此时正戴着沉重的木枷,跪在衙门前,旁边还跪着不少家中的婆婆妈妈,该是在示众了。

父亲陈其右虽是洪顺堂的香主,但这么多年来,一直与官府河水不犯井水,甚至于在商会和漕帮海帮的方面,洪顺堂与官府还有不少合作。

今次父亲要为民除害,领着弟兄们偷袭番鬼佬的大船,最后却遭到官府的查抄,而且父兄是在海上罹难,到了官府布告上,却说是陈氏纠结贼寇,图谋不轨,暴力抗捕,结果酝酿血案云云。

陈沐知道肯定有人出卖了他的父兄,否则绝不至于遭遇红毛鬼的伏击,而官府在整个过程中的作为,也非常的可疑。

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突遭厄难,失了主心骨,眼下艰难求存,个中因缘,一时半会儿也是思考不清。

但他到底是个机灵人,通过八字墙上的告示,以及周遭百姓的议论,陈沐已经知道了不愿知道的事情,此时也是心如刀绞。

他很清楚母亲的个性,虽然在家中是个温婉贤淑的主母,便是对待奴婢,都时刻保持着微笑,但母亲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他在八字墙下那一大堆展示的杂物之中,看到了母亲的血衣和鞋子,眼泪很快就涌了出来。

但陈沐只能死死捏着拳头,强忍着眼中泪水,默默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父亲临别时虽然给了他这根钥匙,但陈沐并不清楚钥匙的用途,更不清楚父亲的私藏到底在何处。

想要在官兵将这些私藏查抄出来之前,将父亲的宝贝都偷出来,他需要情报,而情报的来源,便在合伯这位老管家的身上!

合伯不仅仅是陈家的老管院,还是洪顺堂的“铜章”,虽然只是堂口的行十,属于底层管事,但执掌帮中腰牌,也是深谙门道的职务,更何况合伯乃是父亲陈其右十几年交情的老兄弟,没人比他更清楚香主的底细。

陈沐如今是自身难保,想要救出合伯,根本就是火中取栗虎口拔牙,他也不敢贸然行动。

他是知道帮中切口的,更清楚洪顺堂在新会的分舵所在,但他却不敢前去寻求帮助。

因为父兄就是被帮中内奸出卖的,没有查出内奸之前,前去寻求帮助,绝非明智之举,说不定内奸正眼巴巴等着他自投罗网!

既然不能找分舵,不能找帮中之人,陈沐也只能寻求其他力量的援助,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名字,也只能是自己的老师,龚夫子!

父兄出事之前,龚夫子在家中教授,此时该是尚未离开新会的,而夫子并没有被官府抓来示众,说明夫子并未受到牵扯。

这位宁城义学的大儒,最是讲信用和道义,对陈沐又颇为赏识,乃是当前最佳的求援人选。

陈沐离了衙门,终究是忍不住往家里游了一圈。

官兵已经将家宅封锁起来,里头吵吵闹闹,短衣的衙役不断从里头搬东西,甚至有人用榔头在砸着地板和廊柱,恨不得将整个宅子给拆了,这等掘地三尺的姿态,不消多想也知道,官府该是尚未寻找到父亲的私藏。

父亲陈其右身为洪顺堂的香主,掌管着洪顺堂的名册等信物,这些都是洪顺堂的命根子,若落入官府手中,洪顺堂的分舵以及档口,乃至于成千上万的兄弟,都将受到波及,让官府连根拔起!

父亲将钥匙交给他,估摸着也是想让陈沐提前将这些东西取走,避免落入官府的手中。

陈沐虽然并不参与帮中事务,父亲也一直极力撇清他与洪顺堂的关联,但毕竟是陈家子弟,平日里抛头露面,认得自己的人也不少,陈沐在附近游走了一番,没有找到潜回家中的机会,到底还是离开了。

他在市井街巷之中穿行,不多时便来了城西的茅龙馆。

茅龙馆在新会很是低调,但文人墨客但凡来到新会,若不到茅龙馆走一遭,那就算是白来了。

茅龙馆只是一家店铺,*茅龙笔。

茅龙笔又称白沙茅龙笔,乃起于明朝,出自于理学家,书家陈献章,此老偶得灵感,捶打白茅,浸泡过后而得笔,因无笔锋,故是留了飞白,书写起来气势豪放,刚劲如龙,遂得茅龙之名。

又因陈献章乃是明时屈指可数的书家,世称陈白沙,所以也将此笔成为白沙茅龙笔,虽过了几百年,但仍旧是新会最有名气的特产。

这茅龙馆也不仅仅只是卖笔,而是以笔会友,到访的文人墨客,都会在此留下诗词墨宝,若得此间主人赏识,还会馈赠特制的茅龙笔,文人皆以此为荣,四处夸耀。

龚夫子乃是宁城义学的教授,在江门新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与茅龙馆更是往来甚密,每次来授课,要么住在陈家,要么便是在这茅龙馆。

陈沐到了茅龙馆之后,也不敢走正门,绕到后门,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敲起门环来。

后门乃是厨娘和妈子们的专用通道,厨房卸货以及日常废物,都会从后门转运,免得脏污了前门,更有伤风雅。

陈沐敲了一阵,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里头的老妈子也不敢马上开门,而是问道:“谁在外头?”

陈沐环视了四周,这才答道:“十三妈,是我,陈沐,过来寻龚夫子了。”

此言一出,门扇吱呀便打开,里头是五十多的老妈子,两鬓虽白了,头发也稀疏了,但发髻梳拢得整齐干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

“馆里今日够菜了,明早再送过来吧!”十三妈提高了声音说道,一把将陈沐推了出去,做贼一般关上了门,陈沐能够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平日里若龚夫子住在茅龙馆,陈沐早晚也是要过来行礼请安,礼节上是少不了的,所以与茅龙馆上下也都很是热络,十三妈时常会给陈沐做些小茶点,更是相熟的。

陈沐是个聪明机灵的,哪里领会不到十三妈的意思,这是让他走了!

陈沐本以为父亲并未让他参与帮中事务,官府该不会对他如何,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估摸着官兵早就在茅龙馆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他过来投靠龚夫子了!

陈沐也不敢再出声,果断地扭头便走!

此时便听得门后有人在问,外头是甚么人,十三妈则支吾说是给馆里送菜的云云,陈沐心中更是紧张,不由加快了脚步,听得后门响动,撒腿便往茅龙馆附近的小巷里跑!

他也不敢回头去望,凭着他对县城街道的熟稔,七弯八拐,尽量往人少僻静之处潜行,最后藏在了破败的妈祖庙里。

这里已经接近城郊,周遭已经开始出现农田,回望了一阵,无人追来,陈沐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相信龚夫子会卖他,因为连十三妈这样的下人,都知道维护他的周全,龚夫子是不太可能引来官兵的。

可茅龙馆埋伏有官兵,这应该是不争之事实,想要寻求龚夫子的帮助,也已经不大可能了。

家破人亡,背负大仇,却又凭靠无门,走投无路,年仅十四的陈沐,只是抱着双膝,缩在破败的妈祖庙里,连哭泣的欲望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斑驳掉漆的妈祖像。

夫子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并非不信神鬼,而是敬而远之,专注于书本道义。

虽然父兄做的是买卖不光彩,帮中叔伯也都迷信,日日都会拜关公,但陈沐却很少拜神。

而此时,对着妈祖像,陈沐心中却默默地祈问:“娘娘,我该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

第五章 惊魂雨夜得救助

夜深了,香火凋零的妈祖庙变得阴森起来,也不知何时,竟是下起雨来,雨水啪嗒啪嗒落在天井里,玄武池中的莲花都被压弯了腰。

陈沐是极喜欢下雨的,因为他骨子里充满了文人的风雅,若换做别个时辰,这等好雨,该是夜雨如倾,满溪添涨桃花水,该是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到得明晨,桃李尽开,又该是一番美景了。

然而如今,宗族破败,家人罹难,又遇得这冰凉夜雨,破庙黄庭,尽皆凄惨,突遭厄难,阴阳永隔,陈沐连借酒祭奠,一杯南北,都做不到了。

他到底是逃了一路,又累又饿,夜雨带来了清凉,如母亲那温柔的嗓音和抚摸,陈沐渐渐便打起了瞌睡。

然而正当此时,庙门却陡然被撞开,外头到底是比庙里要亮光一些,映照出一道绰绰的人影来!

陈沐陡然惊醒,见得来者斜挎腰刀,自以为是官兵来追捕,也是满怀惊骇!

这妈祖庙虽已破败,但外墙犹在,想要逃走并不容易,陈沐此时又是万念俱灰,当下便紧咬了牙关!

“与其畏畏缩缩,不若拼死一搏!”

虽然父亲一直没让陈沐插手帮中事务,只是让他安心读书,但兄长将香堂的秘术偷偷传授给陈沐,父亲不可能不知情,既然父亲默许,陈沐也卖力去修炼。

不过陈沐一直谨记兄长叮咛,不敢在人前卖弄,所以并未有过实战的经历,虽说时常与兄长对拆,但也不可能真的以命相搏。

兄长教授给他的乃是国姓爷流传下来的洪家拳,岭南五拳十三家中的五拳之首,步稳势烈,大开大合,硬桥硬马,刚劲有力。

这洪家拳仿以龙蛇虎豹鹤五形,可单练其中一种形态,亦可混合,诸如虎鹤双形之流,可以说洪家拳乃是岭南拳的源头了。

陈沐平日里也是用心不专,如今却是心无旁骛,也不去计较招式,左起单掌如盾,右掌藏于腰际似刀,踏步而前,运足了气力,便轰出一拳!

此式名唤霹雳弓,据说是洪门五祖照着戚继光的兵法,悟出的招式,蓄势如满弓,拳出如劲矢!

洪家拳讲究以声助威,陈沐将这一腔悲愤都寄于怒喝,从暗处杀出,暴喝如惊雷,来者也是吓了一跳!

“着!”

拳出如炮,来者也是慌乱,来不及拔刀,只能横起双臂来格挡,却是被陈沐一拳轰出了门外,滚落到阶下!

陈沐一招得手,换了一口气,踏踏踏向前,猛虎下山一般便扑将过去!

那人在泥洼之中打滚,躲过陈沐踩踏,刚要站起,陈沐的拳头又炸开雨点,啵啵如拔笋,兜头便打来!

来者只能顺势滚到一旁,高喊道:“莫打莫打!”

陈沐听得这声音,当即便停了下来:“浦五叔?”

来者正是疍家渔人浦五!

早先他便说过今日要到新会县城贩鱼,也该是被夜雨耽搁了行程,要到妈祖庙来躲雨了。

只是疍家人从不在陆上过夜,因为他们并不相信土人,浦五早该回到排船,便是冒雨,也要回去的,莫不是他专程来寻陈沐?

念及此处,陈沐也不由心头温暖。

“早知你识得武功,我就不来寻你了。”浦五从泥洼中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便走进了庙里,陈沐顺势跟了进去。

浦五父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临别时还准备了行囊,甚至给陈沐赠了盘缠,这份恩情已经足够陈沐铭记一生。

浦五早先也表示不愿牵扯进来,否则也不会任由陈沐漏液离开,今番却又回来寻陈沐,由不得陈沐不感动。

洪顺堂分舵众多,据点更是无数,帮众遍地,可如今是一个都不敢去信,反倒得了浦五这等恩惠,陈沐自是百感交集的。

“五叔……”陈沐到底是跟着龚夫子读书,难免有些文人气,又要说些感激话语,浦五却摆手道。

“不多说了,且先跟我回去,县城里眼下还在四处搜索,想来你也无处可去了。”

陈沐也只是轻叹一声,便跟着浦五,冒雨离开了妈祖庙。

虽是夜里,又有雨水阻隔,但浦五在前面引着,深脚浅脚,滑了几跤,到底还是回到了排船上。

浦家人都没有入睡,船上也没有点灯,雨棚里烧着柴火,浦家婶婶正在往铁炉里添水,估摸着也是等了一夜,不知添了几次水,见得浦五带着陈沐回来,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浦三哥本来还有些怨气,见得陈沐脸色发白,如落水的奶狗,也是于心不忍,反倒主动返回船舱,拿了一套干爽衣服出来。

他家并不阔绰,这套衣服算是比较体面的,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出街赶集,或者参加嫁娶宴席,才会穿出去。

陈沐并不知晓内情,但也不嫌弃这衣服,热汤淋浴,换了衣服,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陈沐身材颀长,穿上这粗布短衣,七八分的吊脚裤,露着细皮嫩肉的手脚,衣服仿似缩水了一圈,浦三哥难免笑了起来。

浦家婶婶和三哥媳妇儿将温热的红米饭和咸鱼小菜端上来,陈沐也是舌底生津,喉头耸动,婶婶笑得有些笨拙,用疍家话说道:“快吃吧。”

陈沐点头谢过,却没有动筷,只是盘膝坐着,望了望雨棚的方向,待得浦五叔换了衣服过来,便站了起来。

浦五见得陈沐如此,心中难免感慨,土人虽然奸诈精明,但礼节方面到底是让人心底欢喜的。

“吃吧。”待得浦五叔坐下,陈沐才又坐下来,端起碗来,虽然仍旧是细嚼慢咽,但碗底很快就见光了,不过浦五叔吃得更快,早已放下了碗筷。

婶婶端上两碗苦茶,虽然漂着茶沫子,满口霉味,但吃了鱼干咸菜之后,这苦茶却是清爽,又能去除口臭,倒是不错的。

婶婶和三哥媳妇儿知情识趣地离开了,浦三哥却是一脸期待,满满的参与感,浦五叔却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睡去。”

浦三哥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失望地钻进了船舱,也不敢与媳妇儿闹腾,船上顿时静了下来。

浦五走到雨棚处,就着炉火,咕嘟咕嘟抽起水烟筒子,陈沐陪坐一旁,到底是开口道:“五叔,先前欺瞒了你……我……”

浦五吐出浓郁呛人的烟气,摆手打断了陈沐的话语:“你阿爸好歹是香主,顶有名气的圣堂大老爷,如今便剩你一个,也是孤寒,你打算怎么做?”

如此一说,浦五也已经是知道陈沐真实身份了。

陈沐微微一愕,但很快也就想透了,官府如今张贴了告示,虽然画像粗陋,但各项描述齐备,对号入座也不难,浦五不是蠢人,自是清楚陈沐的底细了。

明知道陈沐的身世,却仍旧敢收留陈沐,说明浦五并不怕牵连,陈沐如今无依无着,哪里还会客套,当即朝浦五叔道。

“五叔,家里还有个老汉落了监,我想把他救出来,求五叔帮我这个忙!”

陈沐虽然因为克父之相而得不到父亲宠爱,但如今想来,父亲没有让他亲近帮派,便是对他最大的宠爱了,况且从小到大,也没让他吃过甚么苦头,只是与父亲疏离一些罢了。

虽然说不上养尊处优,但陈沐何尝开口求过人?

只是父亲遗物如何都不能让官府率先挖出来,一切都着落在了合伯身上,浦五叔既然敢收留他,该是有本事的,陈沐又如何再自矜身份!

浦五微微眯着眼,又抽了一斗烟,炉火映照,烟雾缭绕,也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是见得一个轮廓。

“我可没本事从监里捞人,留你在此,跟着打渔,一日两餐,保你躲藏一段时日,上街卖鱼的时候,顺便帮你打探一些消息,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土人官兵虽恶,但也轻易不敢来海边,你若肯隐姓埋名,学着打渔,给你娶个女人婆,窝藏一世想来都不难的。”

浦五言语极其坦诚,不卑不亢,有话说话,也算是掏心掏肺,只是陈沐难免要失望透顶。

父兄罹难于他眼前,临死交托遗愿,大仇皆压于肩头,他又岂能在疍家渔船上苟且一生!

“不,五叔,家族倾覆,我又怎么独活?我要救人,我要报仇!”陈沐如此说完,便朝浦五行礼道谢,又要离开排船。

浦五顿时皱起眉头来,眼看着陈沐要走出雨棚,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你给我站住了!”

见得陈沐停下,浦五又是好气道:“本事半点也无,脾气却是一点也不缺!”

陈沐转身朝浦五道:“我只是不想连累了五叔,五叔既然没法子帮我,小子也只能自己去做了,成功也好,失败也罢,起码对得起父兄英灵,总比龟缩于此要强一些……”

浦五听闻此言,再看陈沐神色,难免心软了下来,朝陈沐道:“我虽没这个本事,但有个人或许能帮你,权且试一试吧……”

陈沐闻言,也是心头大喜,赶忙朝浦五道谢,然而浦五却摆手道:“先别忙着道谢,咱们也是病急乱投医,此人性情风流,举止浪荡,颇有乐善好施之名,能不能信得过,你得自己判断……”

听得此话,陈沐也沉默了下来。

第六章 求援贵人水寨住

外头仍是夜雨连绵,雨水啪嗒啪嗒打在雨棚上,仿佛也在催促陈沐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确实已经走投无路,若非得了浦五襄助,也实是落魄窘困,无计可施。

此番浦五又举荐这么一个人,陈沐思来想去,便是病急乱投医,也是要权且一试的。

“五叔,小子眼下这等样的状况,落得孑然一身,烂命一条,还有甚么不敢试的?”

浦五听闻此言,也是轻叹,却不再多说,放下了水烟筒,便站了起来,将一条蓑衣丢给陈沐,自己穿上蓑衣,便上了小艇。

“那便跟我来吧。”

疍家排船便是疍家人的“水宅”,平素里穿梭各家,用的便是一条小渔船,虽说看起来寒碜,却是非常方便的。

陈沐坐在小船上,浦五在前头摇橹,穿梭于各家排船之间的水道中。

疍家人的生产能力有限,日常用度都需要用渔获来交易,虽说平日里也能熬一些鱼油,用以照明,但鱼油是非常珍贵且奢侈的东西,也没谁轻易动用。

此时排船也是黑灯瞎火,长夜漫漫的,不少排船也开始前后摇动起来,疍家人性情开明,也没甚么忌惮,排船里时不时传来勾人心弦的臊人动静,便是雨声也压不住。

疍家人的思想观念比较原始,多子多福是正理,夜里无事,总要多多卖力生孩子才是。

陈沐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虽然兄长时常说要带他去见见“世界”,但到底是未能成行,此时也只是羞臊地低着头,气氛便尴尬起来。

浦五是个大老粗,这种时候也没多解释,手里的船桨倒是快且深了,小船便如雨中的飞鱼一般,在排船水寨里穿梭着。

前头渐渐亮起来,排船也越来越大,甚至出现了不少二层的大船,空气中弥散着酒菜的香气,雨水压制不住。

雨声也不再是唯一,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传入耳中来,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迷蒙的雨幕之中,那些灯火通亮的大排船,便如金碧辉煌的海上仙宫,陈沐甚至已经能够看到船上红红绿绿的身影了。

浦五默默摇着桨,渐渐往最大的一艘排船上靠拢。

“这就是兄长与我提起过的咸水寨了吧……”

疍家人离群索居,是正儿八经的水上族群,男人要么打渔,要么打人,女人们也是非常独立自强,不过由于各种原因,不少女子会选择另谋生路,咸水寨便是其中之一,算是水上窑子吧。

陈沐到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可他跟着龚夫子读书,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当即便低了头。

然而此时,一阵歌声隐约传来,倒是吸引了陈沐的注意。

“阿妹死也嫁君郎,唔怕恶霸刀闪光,”

“割了头颅还有颈,剖了肚皮还有肠!”

“生难与郎共枕眠,死也与郎共棺葬,”

“生前无缘做夫妻,死后变对鬼鸳鸯!”

陈沐早听说疍家人有疍家歌谣,因为海水是咸的,所以也叫咸水歌。

这种歌谣也是疍家人性情的最佳体现,直白而热烈,不遮不掩,光明磊落,直抒心怀。

不过民间对咸水歌有些误解,总以为咸水歌便是粗鄙不堪的淫词艳曲,难登大雅之堂,便是陈沐也这般认为。

直到他听到这首歌,才发现咸水歌原来是这般样子。

这等生死不顾的歌词,虽说是描述男女之情,但陈沐听来,却同样有着这样的决绝,难免心潮激荡难平。

然而,他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另一首歌给打灭了。

“巴豆开花白抛抛啰,妹当共兄做一头啰。”

“白白手腿分兄枕啰,口来相斟舌相交啰。”

这歌声一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阵浪笑,往下的内容,陈沐也就没能听清了。

此时浦五终于将船靠在了大排船的跳板边上,正要绑缆绳,船舷上突然探出一颗头来!

这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年轻人,只是双眼迷离,醺醉得紧,整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他的眼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仿佛这咸水寨是人间的避难所,又因为走出船舱而显得失落而空洞且愤怒。

陈沐本以为嫖客只不过是一群色中饿鬼,没想到竟是如此深沉,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嫖客了。

也难怪兄长总说要带陈沐到楼子里见见世面,原来这里头的人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的不堪。

陈沐心思尚且流转,那年轻人却是鼓起双腮,哇一声便吐了出来!

陈沐赶忙避开,也幸亏离得不算太近,但到底是嗅闻到一股让人反胃的酸臭味。

浦五倒是见惯不怪的姿态,只是绑着缆绳,而那年轻人刚刚轻松下来,突然又脸色大变,竟是哇哇怪叫,一头栽进了水里!

“噗通!”

水花溅起,打在陈沐的蓑衣上,陈沐也是吃了一惊,正考虑要不要下水救人,那年轻人却已经浮起头来,想来也是清醒了,开始朝船上破口大骂。

船舷上传来爽快的娇笑,陈沐抬头看时,便见得将年轻人推落水中的“罪魁祸首”,竟是一位年纪不小的疍家妹。

她并没有浓妆艳抹,只是素面朝天,古铜肤色,健康紧致,头发随意挽着,凌乱之中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狂野。

疍家的大襟衫本就有些宽,此女的衣襟却已经被拉开,胸前仿佛摁着一对倔强的玉兔,时刻想要往外跳脱出来一般。

将年轻人推入海中之后,此女非但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哈哈大笑,该是有意为之,她的笑容之中充满了天真,毫不矫揉造作,扭头见得陈沐,便朝陈沐投来撩拨与挑衅的眸光。

陈沐此刻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人愿意来疍家咸水寨玩耍了。

因为这里的女人是活生生的人,而土人青楼窑子里的女人只是逆来顺受任由摆布的玩耍工具!

陈沐还在感慨之时,女子身后突然出现一道人影,一把搂住女子蛮腰,竟也将女子丢到了水里!

水里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与落水的女子在水里搂搂抱抱,甲板上渐渐出现人群,看着这欢乐的一幕,人人哈哈大笑,仿佛这个地方隔绝于世,将所有的不快乐,都挡在了海岸线之内。

陈沐放眼看去,推女子落水的乃是一名四十出头的儒士,一身风流,放荡不羁的气度扑面而来。

陈沐还在错愕,浦五已经绑好了缆绳,扯了扯陈沐道:“跟我上去。”

陈沐才陡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将所有心思都按下,跟着浦五登上了甲板,没想到浦五却带着他,径直走向了那风流儒士!

众多嫖客并没有因为浦五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就退避三舍,仿佛甚么人登上这条船,都有资格享受这份快乐一般。

浦五却走得很谨慎,低着头,也不与其他人招呼,走到前头来,朝那风流儒士道:“林爷,许久不见了。”

被尊称为林爷的风流儒士扭过头来,也是惊喜:“我道是谁,原是五哥啊,你可是稀客了,快进来喝两碗!”

林爷一把扯住浦五的手腕,不由分说便往里头扯,浦五却没有动,而是朝儒士道:“林爷,有点正经事要说……”

林爷微微一愕,而后朝身后众人道:“来这里还能有甚么正经事,喝酒玩耍才是正经事!”

如此说完,他倒是大笑起来,身后众人也是哈哈大笑。

浦五却有些不解风情,朝身后的陈沐扫了一眼,坚持己见地朝儒士道:“林爷,是正事。”

儒士皱了皱眉头,不过似乎也清楚浦五执拗的性子,也不再浮夸调笑,只是上下打量了陈沐一番,而后朝浦五道:“那便跟我来吧。”

浦五点了点头,便跟在了前头,陈沐压低帽檐,从众多嫖客群中穿过,跟着儒士来到了船舱的雅间之中。

隔间虽小,摆设却是简单得紧,是以并不逼仄,外头大雨,又有海风,也并不闷热,灯火都是上好的油脂,无烟无臭,仿佛将外头的喧嚣吵杂全都隔绝开来了一般。

见得浦五脱去蓑衣斗笠,陈沐自是照做,看着隔间中那干燥洁净的木板,陈沐反倒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按说陈沐家中富足,是见过大场面的,不该因为一方木地板而生出这等卑微的感觉,但许是儒士的气场太强,又许是有求于人的缘故罢。

反观浦五,却显得大方磊落,虽两脚泥水,却大咧咧走进去,在儒士对面盘膝坐下,接过儒士递过来的酒碗,咕噜噜便一饮而尽。

儒士斟了一碗酒,推到了陈沐前头来,却不松手,朝陈沐道:“林某虽乐于结交,但只给朋友斟酒,小朋友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报上名来,便是我林晟的朋友,往后一道喝酒玩耍就是。”

陈沐没想到林晟儒士打扮,却是侠士的豪迈,今次过来寻求帮助,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不坦诚,哪里能取信于人,于是便抬起头来,大方回答道。

“晚辈陈沐,家父陈其右,见过林叔叔。”

“陈其右?”林晟许是喝得有些上头了,喃喃此名几回,似乎才想起,顿时皱起了眉头来,推到陈沐面前的酒碗,也慢慢收了回去。

第七章 唇舌尽费终说服

陈沐虽说年方十四,但绝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毕竟家境熏陶,耳濡目染,即便不会耍诈作奸,也绝不是愣头青。

他深知自己不该轻信于人,然则眼下走投无路,他也是想取信于林晟,才会当头道出真实身份。

本以为自己的真诚,能够打动江湖气十足的林晟,谁知对方到底是将酒碗收了回去。

诚如林晟所言,喝了这碗酒,便是一道玩耍的好朋友,可他到底是没给陈沐这碗酒。

“你坦诚相待,林某很欣赏,林某就喜欢与你这样耿直又不耍心眼的人交朋友,可你陈家的事情闹得太大,林某只是个落魄书生,家里薄有余财,混吃等死罢了,这桩事上,实在帮不了你甚么……”

林晟说得同样坦诚,但陈沐仍旧难掩心中失望,林晟甚至都尚未询问陈沐之所求,就彻底回绝,根本就不想与陈家扯上任何的干系!

浦五带他来求助之时,陈沐是真的升涌出无限希望来,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眼下这心绪便如外头冷雨浇灌一般,只是深深垂着头,也是见者犹怜。

林晟轻叹一声,解下腰际沉甸甸的银袋,轻轻放在了陈沐的面前。

这银袋咯铛作响,声音略显沉闷,里头该是大块的银锭,这林晟也着实算是倾囊相助了。

“这里是二十两银,你且拿去花销,林某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陈沐家里虽也不错,但克勤克俭传家,从不奢靡,所以他很清楚,这二十两银足够普通一家子花销许久了。

但正如浦五提出的帮助一样,他要的不是自己的安稳度日,他要救出合伯,取回父亲遗物,他要保住父亲的堂口,他要替家人报仇雪恨!

陈沐咬牙站了起来,朝林晟道:“林叔叔这番美意,后生我心领了,只是陈沐需要的并非这个……”

如此说完,陈沐仍旧给林晟行了一礼,转身便要走,浦五想拉住他,陈沐却自觉汗颜,不想久留,自己走出了隔间。

这咸水寨处处是人,陈沐也不想惹是生非,若让人认出来,难免麻烦,便只好躲在隔间外头等待浦五出来。

不过他也听得清楚,浦五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在为他向林晟求情。

但听得浦五朝林晟道:“林爷,您是有本事的,难道真不能施以援手?这孩子虽然出身富贵,但气度为人却是一等的……”

林晟对浦五却是不需客气的,当即回道:“这孩子确实很对我的脾气,五哥你救过我的命,若果真能帮,林某又岂会吝啬迟疑?只是陈家的案子已经铁板钉钉,谁沾上都落得一身麻烦……”

“不是与你诉苦,旁人看兄弟我过得风光,五哥你岂会不知兄弟只是避世罢了……”

陈沐在外头听得真切,对林晟也非常的理解,毕竟是有求于人,不帮你是本分,帮你是情分,不沾亲不带故的,又如何能强求?

然而浦五的举动却让陈沐着实感动,但听得浦五冷哼一声,不留情面地揶揄道。

“你林家四世三进士,官宦传家,虽然你屡试不第,但乐善好施,林三爷的名头谁人不知,莫讲新会,便是整个岭南,官面上谁不得卖你林家的面子!”

“你不想帮忙便不想帮忙,五哥我也不能拿刀架着你,你好好喝你的酒,玩你的女人,五哥还有事,就不陪了!”

外头的陈沐都听得出浦五的不满,林晟便更是如此了,他叹息一声道:“五哥你又何必如此?弟实在不明,你为何执意要帮他?陈家跟你可非亲非故的,你又何苦自讨麻烦?”

浦五那厢沉默了许久,陈沐这才听到他说:“我疍家人在海上讨生活,个中艰辛也不消多提,只是目今水师游走,外国铁舰横行,连出海打渔都不是轻易之事,若不是洪顺堂以海会的名义保得我疍家人吃饭的地盘,这水寨都保不住,你林三爷哪里还能来这里玩耍?”

“想想你我十四岁的时候,又哪里能像他这般,便是家破人亡,仍旧是不肯放弃,如今我甘愿打渔为生,你则沉迷酒色,往日志向早已抛诸九霄之外,这样的少年郎,难道不该拉他一把?”

陈沐一直以为浦五是个大老粗,虽然有时能说出一两句富有哲理的话来,却没想到与林晟交谈之时,浦五却没有半点粗糙和木讷,而且这言语之中也听得出来,他们相识已久,二人间也是颇多故事的!

浦五这番言语,便是陈沐都打动了,然而林晟却仍旧无动于衷,只是朝浦五道。

“五哥这般说就不对了,弟尚且记得,五哥十四那年,已经在海上打劫商船,出生入死,吃起砍头的饭,弟弟我十四那年,为了考试,寒窗苦读,夜以继日,读到吐血,差点没死了去,这世道如此,又有何人的日子是轻巧快活的?”

“五叔竟然曾经做过海寇!”陈沐也是吃了一惊,难怪浦五浑然无惧,原来也曾是江湖中人!

不过陈沐也明白,林晟所言确实有理,没有谁的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旁人也没有这个义务来帮助你。

此时连陈沐都想发声,将浦五叔给劝出来了,毕竟林晟已经是仁至义尽,再说下去,就要损了五叔和林三爷之间的情分了。

然而浦五仍旧没有放弃,他许久不闻开声,似乎在搜刮由头,而后才听得他幽幽叹息了一句。

“若你我当年,有人提拔一下,又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难道你想看着陈沐这少年郎,多年以后也变成你我这等模样?”

里头沉默了,过得片刻,浦五便拉开了隔间的舱门,陈沐见得他面色凝重,想来终究是不成事,但浦五叔确实已经尽力了,他也是心头温暖的。

然而浦五却朝他低声道:“愣着干什么,快进来!”

陈沐闻言,顿时大喜,真真没有甚么比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更好了!

重新坐回隔间之后,林晟也不罗嗦,朝陈沐道:“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做甚么。”

陈沐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所以也很是谨慎,斟酌了一下言词,这才开口道。

“是,我陈氏家人虽殁,父亲却遗志犹在,家中老管事合伯还在监牢之中,有些事情我必须问清楚,所以希望三爷能帮忙把他救出来!”

林晟闻言,却是摇头道:“眼下这关口,谁也无法从监牢里捞人出来,我可以进去探监,你有甚么要问的,只顾与我说,我帮你去问清楚便是了。”

陈沐顿时有些为难起来,他也知道想要救人不太现实,若能问清楚父亲的私藏所在,先行取走,倒也不错,合伯到底只是家里管院,这件事的风头一过,再想法子捞人也未尝不可。

况且,陈沐怀疑,官府一直在寻找的,便是洪顺堂的名册,而父亲留给他的钥匙,便是关键所在。

若他能够率先得到名册,便能够照着名册,寻找帮手了!

洪顺堂里头的人,如今陈沐确实不敢轻信,因为不知道谁才是出卖父兄的内奸,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信任的,兄长不止一次给他提过,甚至连父亲都有所提及。

那便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

西阁大爷是堂口里的暗话,掌管的乃是刑罚,是堂口的刑堂长老,专司惩处,为了避免报复,所以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如同索命的无常鬼一般,只认帮中法规而不讲情面。

也正因此,帮中除了香主,无人能找得到西阁大爷,如今陈其右罹难,陈沐能找的,也便只有找这个西阁大爷出来主持大局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就暂时放下了捞出合伯的念头,若能先取得名册,找到西阁大爷,打救合伯自也不在话下的。

再者,陈沐或许势单力孤,但西阁大爷一定能够将内奸揪出来,给父兄报仇!

然而进去探监这桩事,却必须陈沐亲自去做,而不能让林晟代劳,因为名册是洪顺堂最为要紧的宝贝,关乎所有一切,又岂能信得过林晟?

陈沐也是吃过教训的,正如他信得过龚夫子,可官府还不是利用龚夫子,在茅龙馆给陈沐设伏?

主意已定,陈沐当即摇头道:“三爷,你带我进去,我要亲自问合伯,不是信不过三爷,而是不想给三爷惹来杀身之祸……”

林晟闻言,也是苦笑道:“本以为你是个爽快人,信不过便直说,原来也是会说场面话的。”

陈沐也是尴尬,正要解释,林晟却摆手道:“罢了,我若是小气鬼,也不会让你再进来,明日你过来,我带你去探监便是了。”

陈沐也是松了一口气,当即谢过林晟,后者却是将那碗酒推到了陈沐面前来,朝陈沐笑道:“现在可以喝这碗酒了!”

陈沐年纪尚小,虽然也在兄长的怂恿下,偷偷喝过几回,但不胜酒力,更不喜欢喝酒的滋味。

只是他知道,喝了这碗酒,林晟才将他当成朋友来待,咬了咬牙,便接过酒碗,咕噜噜一饮而尽!

这一碗酒下肚,顿时口舌发麻,仿佛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胸膛里一般,陈沐的脸先是发白,而后便涨红起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米粒汗来,也是呲牙咧嘴,想吐都吐不出来。

见得此状,林晟也是哈哈大笑:“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酒也喝了,便是我林晟的朋友,今夜便留在这里玩耍,莫回去了!”

陈沐听闻此言,难免心头一紧,喝酒还成,留下来玩可就意味深长了,这里是甚么地方,这里是咸水寨啊!

第八章 雏凤无力戏明姝

林晟答应帮忙,也着实振奋人心,陈沐算是放下心中大石,这才豪迈地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然而喝酒归喝酒,留在咸水寨玩耍,这就让陈沐感到非常紧张了。

他也是个钟情的年纪,若换做寻常人家,或许已经谈婚论嫁了,说他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那是坟头唱戏骗鬼玩。

家里头江湖气重,父亲和兄长也没少往烟花之地跑,陈沐对此也并没有太多排斥,否则兄长也不会总想着带他去楼里开眼界。

只是家人新丧,陈沐哪里有心思想这些,但又不好拒绝林晟,便只好朝浦五投去了求助的眸光。

林晟是个重义气的,陈沐也是担忧若违逆了他的好意,黄了探监之事,可就不好了,即便林晟不会言而无信,也总不能人家刚答应帮你,就不给这个面子吧?

“五叔,婶还在家里等着呢,你看……”

陈沐觉着浦五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想来也不喜欢这种风月场所,便轻轻提了一嘴。

然而林晟却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陈沐的肩头道:“你五叔可不是甚么正经人,早就耐不住了,他还巴不得不回去呢!”

陈沐许是喝了酒,脑子竟然也活络起来,又许是受了这水寨氛围的影响,脑中竟浮现出浦三哥小夫妻夜里那种动静,再加上一路过来,排船里头都是这种黏糊糊的氛围,浦五叔只怕真是受不住的!

如此一想,陈沐便往浦五那头一看,但见得浦五讪讪咧嘴道:“外头雨大,夜路辛苦,我与三爷许久未见,今夜就……就权且留下喝酒了……”

陈沐其实也理解,毕竟都是成年人,自家洁身自好便是了。

他也确实不胜酒力,趁着这股酒劲,便朝林晟道:“我听五叔的,留下便留下,只是我喝不得酒,眼下晕得慌,只怕陪不了二位叔叔,今夜便留在这里头睡,可成?”

陈沐也是机灵,不过林晟又岂是好骗的,陈沐的酒劲上头,那是一眼便能看穿的,但陈沐也没有醉到所言那般地步,只是林晟也不戳穿,点头道:“那你便留在这里睡,夜里凉了,等阵我使人给你送个被铺过来。”

如此说着,林晟便拉着浦五走了出去,陈沐赶忙拉上舱门,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得外头一阵阵浪荡的笑声,以及隔壁咚咚的撞击声,又哪里能没个心猿意马?

想起兄长几次想要带他出去见世面,陈沐难免悲从中来,一时间心头便是满满的罪恶感,再没歪心邪念了。

酒劲上涌,困意渐渐袭来,陈沐昏昏欲睡之时,舱门突然被拉开了!

陈沐陡然惊醒,就着烛光,便见到了适才落水的疍家姐儿。

诚如陈沐早先所见,这姐儿已经不年轻了,约莫也有二十七八,身材高挑丰满,只能弯腰才能看到舱里的陈沐。

适才她许是换了衣服,只是更加的宽松,这一弯腰,眼前便白花花一片,陈沐赶忙扭过头去,整个人都往后缩了。

那姐儿见得如此,也笑了起来:“还怕姐儿吃了你不成,只是给你铺床罢就。”

陈沐这才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就谢谢姐了……床铺放下,我自己铺就好,不敢劳烦姐姐……”

那姐儿却不由分说钻了进来,朝陈沐道:“来这里玩耍的,年纪再小,对姐儿们来说,那都是大爷,岂有让大爷动手的道理,自是服侍周全才是了。”

一边说着,她便一边铺起床来。

只是这舱房隔间实在太小,又要小心酒坛和火烛,能腾挪的地方不多,这姐儿似乎又有些刻意为之,只顾着在陈沐身上磨磨蹭蹭。

不得不说,这咸水寨的姑娘们也着实有本事,香风扑鼻,温软贴身,陈沐哪里能抵挡得住!

正当此时,那姐儿一把便将陈沐推倒,竟是坐在了陈沐的身上!

陈沐吃了一惊,便如同刚刚从海里浮头一般,父兄惨死的场景再度浮现出来,心头那股子邪念,竟是化为了愤怒与冲动!

他一把将姐儿推开,愤愤地说道:“别过来,出去!”

若是别个楼里的姑娘,只怕惹了客人厌烦,早就灰溜溜躲出去了,然而这姑娘可是敢将恩客推落海的人物,哪里会轻易罢休!

“难怪三爷让我亲自来*,原来脾气果真不小!”

这姐儿如此一说,又钻了进来,干脆将舱门给拉上,扑在了陈沐的身上!

陈沐好歹是打小练武的,哪里能让一个咸水妹给欺负了,当即便拆了她的钳制,反手去推她!

疍家女子大多懂武,性情更是彪悍,这姐儿也不例外,见得陈沐也是个手脚利索的,反倒来了兴趣!

她的招式偏向于咏春之类的女拳,讲究“黐手黐脚”,推拉拨挡,借力打力,而且她使用的乃是跪马之类的步态,女拳的马步本来就不似男人们那般大开,她的一双大长腿又有力,当即便将陈沐给钳住了!

不过这姐儿也是深谙门道,并不主动欺负陈沐,只是一味磨磨蹭蹭,想着挑起了陈沐的火气,也不消自己*,陈沐便该主动起来了。

然而陈沐根本就没有玩耍的心思,心中只有一腔怒气,如何都要将她推出门外,仿佛她在玷污自家的清白一般!

见得陈沐如此不解风情,姐儿也是恼怒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陈沐的双手也给制住了!

陈沐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儿一般,在姐儿身下扭动挣扎,却如何都挣不脱,心想着,自己一味心思要报仇,可连一个咸水妹都打不过,还谈甚么报仇?

眼看着这咸水妹压在自己身上,自己又不争气地起了邪念,如何对得起父兄的英灵?

越是这般想着,身体的冲动与灵魂的理智在剧烈争斗,陈沐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郎,竟是哭了起来!

那姐儿见得陈沐哭了,竟也慌了,似乎才意识到,或许陈沐果真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自己这是在作孽啊!

“你……你别哭……过了今夜你便是正经男人了,哭甚么哭!”咸水姐儿素来都是受人欺负,而后奋起反抗的角色,哪里懂得安慰人,尤其是安慰一个男孩儿!

陈沐到底是个十四的少年郎,突遭厄难,这一路都在为奔命,未得喘息之机,如今终于找到林晟帮忙,心里宽松了些,悲痛终是汹涌袭来。

自己打不过这咸水姐儿也就罢了,对方竟还反过来安慰自己,陈沐更是止不住泪水。

咸水姐儿更是慌乱,朝陈沐道:“你别哭,我让三爷把你送回家还不成么!”

陈沐听得回家二字,更是悲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的爹娘和哥哥,都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便只剩我一个,却是连你都打不过,还如何报仇雪恨!”

姐儿听得此言,心头也是难受,对陈沐哪里还有半分想法,她也是个苦命人,见得陈沐十几岁的孩儿,要忍受这等悲痛,母性被激发出来,便将陈沐搂入怀中,也没言语安慰,只是抚摸着他的头,轻声喃喃道:“那便哭吧……”

陈沐缩在她温软的胸怀之中,便如得着了依靠,所有的悲痛,这一刻都倾泻了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又许是酒气发作,陈沐竟是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是安稳地如胎儿一般,不必再担心被人追索,悲痛也释放了出来,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趴在那姐儿的身上!

毕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晨起难免有些尴尬,陈沐赶忙跳了起来,脑袋却是撞在了船板上!

“咚!”

这一撞也是够呛,陈沐又跌了下去,却是扑在姐儿身上,把那姐儿也给闹醒了。

姐儿见得陈沐揉着脑袋,也是好气又好笑,朝陈沐道:“算老娘倒霉,遇到个不经事的雏儿,昨夜搞不定,难免要让三爷取笑了!”

陈沐听得此言,也很是抱歉,只是摇头道:“不是姐的错,是小弟……是我不好……若三爷责怪,我向三爷说清楚便是了……”

那姐儿也缓和了下来,听得陈沐结结巴巴,见得他拘谨的模样,也是摇头轻叹道:“算了,这种事,越说越不是,你甚么也别说,若是问起,你就说醉酒了,也不知甚么滋味,只如一场快活的梦便是。”

陈沐听着,也认真点头道:“是,我会照着说的。”

姐儿这才放心地收拾了一下,转身钻出了舱房,陈沐照样扭过头,不敢看她后面。

出得舱门外,这姐儿又扭头朝陈沐道:“你的拳脚源流正宗,该是大开大合的路数,舱房狭小,没你施展的余地,你又碍手碍脚,不敢真的动手打女人,所以不算你输啦。”

陈沐年纪虽小,然则自尊却强,一直耿耿于怀的便是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虽说疍家女子大多懂拳脚,但输给女人到底是不好看的。

此时这姐儿竟主动帮着解说,陈沐难免心头温暖,但对方这么说,陈沐反倒有些难为情,挺起胸脯来,朝姐儿道:“输了便是输了,没有借口由头,输给你……我服气。”

那姐儿闻言,也是微微一愕,而后眯着眼睛笑了。

第九章 心思细腻情难触

昨夜虽是大雨,但雨幕之中的水寨却别有风情,然则到了早晨,阳光普照,景象就没那么好看了。

水寨周遭原来肮脏不堪,各种废物漂在水面上,赤着上身的干瘦老者,划着小艇,四处打捞水面上的东西。

大大小小的排船静悄悄地,也没个响动,昨夜狂欢的人儿,此时都还在沉睡,只有一些老妈子,缩手缩脚地在坐着杂务。

陈沐从舱房里出来,见得大舱里杯盏狼藉,只有一个蓝色粗布衣的厨娘,正在收拾东西,看见了陈沐,也是皱眉,眼中带着些许鄙夷。

陈沐也总不能向她解释甚么,只是走出了甲板,怔怔地望着来回打捞垃圾的小艇,耐心等待林晟和浦五。

他自是着急的,官兵还在陈家掘地三尺地搜刮,随时有可能会找到父亲的私藏,早一刻探监,就能早一刻从合伯那里得知详情。

然而陈沐到底是低估了林晟,这大老爷一直睡到中午,仍旧不见起身,船上的人好像都是昼伏夜出的习性,整个水寨如同沉在海底的城市一般死寂。

毕竟有求于人,总不能去催促,陈沐也就无所事事地在甲板上观望,打捞漂浮物的老者终于完成了作业,然则却噗通跳进了水里。

陈沐也有些讶异,过得许久,那老者才浮出水面来,手里各拿着一个黑壳大蚌,嘴里却是咬着一支银簪子!

老者将大蚌丢入小艇之中,取下簪子,也是一脸的惊喜,四处扫视,正好见着陈沐,顿时便警觉起来。

林晟等人挥金如土,又是爱玩耍的,大醉之后怕是甚么事都做得出来了,漫说是银簪子,只怕银锭都能直接丢水里,就为了比谁的响动大一些,这老者打捞财物估摸着也是常态了。

老者本以为早晨无人,没想到陈沐却看在眼里,虽说是凭本事捞上来的,但到底是有些做贼心虚,当即爬上小艇,靠到了陈沐这边来。

“老汉准备煮些海味,后生哥一起来?”

老者许是担忧陈沐会举告他,不过他却是多虑了,掉海底的东西,凭本事捞上来的,谁能说甚么闲话?

不过陈沐也不多解释,横竖无所事事,便朝老汉点头道:“那好得很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跟着老汉往前走,不多时便来到了老汉的排船上。

说是排船,其实就是一条小渔船,老汉的家当不是很多,话更是少,到了雨棚下,就将大蚌和一些虾蟹之类的海鲜,洗净了,丢锅里,烧火煮了起来。

也是片刻功夫,锅里咕噜噜叫起来,原汁原味的海鲜大杂锅,连盐巴都不消放,老汉将秘制酱料倒在蚌壳上,递给了陈沐。

陈沐也是饿极了,不顾这许多,海鲜蘸着酱料,也莫提吃得多畅快。

老汉取出一个葫芦,倒了一碗酒,慢悠悠嘬了一口,对这一锅海鲜倒是寻常,也没吃几口。

见得陈沐吃得差不多了,老汉才从怀里取出几个钱来,叮当当掂了掂,伸手递给了陈沐。

“虽说是掉落海底的东西,但见者有份,这些给你,当是个彩头吧。”

陈沐早看穿了老汉的心思,却不去拿钱,只是朝老汉道:“阿叔无需这样,主人家都不爱惜,丢了也就丢了,谁捡到是谁本事。”

老汉听闻此言,也是松了一口气,朝陈沐道:“后生哥真是懂道理,这簪子是红姑的,昨夜我是看着她落水的,若她知道我捞了,怕是要伸手来讨回去的……”

“原来她叫红姑……”陈沐心里头也是恍然,不知为何,得知这姐儿的名字,竟有些兴奋。

这念头一冒头,陈沐也有些羞臊,但转念一想,又朝老汉道:“阿叔留着这簪子也不好出手,于你也无用,不如卖给我如何?我今日会上岸去,说不定能转手卖出去。”

陈沐如此说着,便取出了半吊大钱,这还是浦五早先赠给他的盘缠。

老汉难免皱眉,但很快又想通了,他是不上岸的老疍家,簪子这种东西,只能卖给姑娘,但水寨里的姑娘都是相熟的,不管卖给谁,戴出去走一圈,都会让红姑见着,最后难免要追问到他的头上。

“这般样是最好不过了!”

这半吊钱虽然不比这银簪值钱,但毕竟是“销赃”,能卖这个价钱已经是不错了。

陈沐接过簪子,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入了袋中。

他家里是富裕的,眼界自是不俗,这簪子做工虽然粗糙了些,但却是真真的足银,便是融了也能有二两,这手买卖是非常值当的。

不过陈沐买这个簪子也不是为了赚钱,这些也不去考量。

得了陈沐的大钱之后,老汉仿佛去了一个心结,喝酒也大口了,话却仍旧不多。

陈沐也吃得差不多了,浦五叔也曾经交代过,吃海鲜不能一顿吃饱,否则会闹肚子,他也是点到即止。

此时也已经是下午,水寨里的人儿终于是渐渐醒了过来,陈沐告辞了老汉,便回到了甲板上。

林晟尚未醒来,却是红姑先走了出来。

她也尚未梳妆打扮,穿着宽松的大襟衫,七分吊脚裤,如同寻常的疍家姑娘一般,睡眼惺忪地伸了伸懒腰,而后便坐下来抽水烟。

陈沐迟疑了三四次,终究是紧紧捏了捏手里的簪子,红着脸走向了红姑。

红姑许是看了陈沐很久,见得他走过来,也是露出会心的笑容。

只是陈沐刚刚走到这厢,林晟和浦五却是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朝陈沐笑道:“等不及了吧?探监也需好时辰,白日里人多眼杂,夜里去才方便。”

陈沐只能将簪子藏在背后,朝林晟道:“是,有劳林爷挂心了。”

林晟摆了摆手,朝陈沐道:“日头也小了,此时上岸正好,咱们这就走了。”

如此说着,林晟便招呼了随从,又挥了挥手,那随从便取出一个银袋来,交到了林晟手里。

林晟将银袋递给红姑,带着坏笑道:“昨夜辛苦了,我可听得舱房里咚咚个不停,看来你把我这小侄儿服侍得不错的。”

红姑也笑了,扫了陈沐一眼,而后朝林晟娇笑道:“这小哥是个练武的,力气大得很,姑娘我现在都骨头发酸呢……”

林晟闻言,点了点陈沐,也是哈哈大笑起来,陈沐却知道,红姑骨头发酸可不是别的是,只是因为与陈沐打了一架罢了。

他本想把簪子送还给红姑的,可见得那银袋,难免有些自惭形秽,自己是走投无路,林晟却是财大气粗,与那银袋相比,红姑又怎会看得上自己藏藏掖掖的簪子?

如此想着,陈沐难免心中叹息,脸上也掩不住失望,只是林晟已经往跳板那边走,他也不得不跟上去。

正当此时,红姑却走了过来,拉住陈沐的手道:“小哥哥,下回记得来玩,还找我!”

林晟扭头一看,也是哈哈一笑道:“到底是喜欢年轻的呢。”

陈沐也是羞臊不已,但适才的失望已经一扫而空,因为红姑显然早就看到他的举动,趁着拉手的空当,将那银簪子给偷偷拿了过去!

而且红姑还捏了陈沐一把,该是知道了陈沐的心意!

虽说昨夜里好事未成,但陈沐到底是怀春的年纪,对红姑虽没有太多的企图,可这种举动,还是让他心旌旗摇动,难以自己。

对于风月老姑娘而言,或许那只银袋更加的实际,但红姑是心思烂漫天真的疍家姑娘,对陈沐这等样的清纯小举动,却是非常动心的!

这私底下的小动作清纯可人,与靡靡风月的水寨有些格格不入,但又显得那般的难能可贵。

只是陈沐也不敢多停留,追上林晟,下了跳板,便乘上了小船,登岸之后,林家的大车已经守候多时。

林晟这样的大老爷,自是坐着大车,虽然他极力邀请,但陈沐和浦五自顾坚持,只是跟着随从,在大车旁步行。

也难怪林晟说时辰正好,这傍晚一直走到天黑,才堪堪回到了新会县城。

林晟见得天黑了,也没回家,直接将陈沐和浦五带到了一家酒楼,吃了晚饭之后,又让酒楼的弄了几个食盒,打包了一些熟食,这才往府衙大牢这边走。

到了这里,林晟可就不敢坐车了,毕竟他选在晚上探监,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又岂敢高张。

眼看着县衙大牢越发近了,陈沐也紧张了起来。

合伯虽然是父亲陈其右的心腹,但陈沐也不敢保证他就一定知道内幕,毕竟名册和法印等物,都是洪顺堂最为要紧的东西,怕就怕除了父亲之外,根本就无人知道所藏之处。

毕竟官府直至今日仍旧在搜查,照着官府的效率,整座宅子只怕都已经拆了,但尚未放弃搜索,说明他们终究是尚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不过这横竖是个念想与希望,有了名册,陈沐就能寻找西阁大爷出来主持公道,也就不需要再孤身涉险,好歹是有个依靠了。

心头如此想着,陈沐终于是跟着林晟,来到了县衙大牢。

林晟是个迷信的,先在狱神庙拜了一番,免得沾染晦气,而后才领着陈沐走到了班房里头来。

陈沐望着黑漆漆的县狱大门,想起衙门外头还挂着自己的画像,也是紧张到手心冒汗。

第十章 费尽周章说狱卒

衙署所在之地,算是比较热闹的,周遭亮起灯火来,疲乏之中带着慵懒与异样的振奋,对于劳作一天的人而言,夜晚意味着休息,而对于白日里不需劳作的人而言,夜晚则是养足精神之后的狂欢。

只是县狱周围却冷清得很,毕竟这是晦气的地方,也没多少人愿意接近。

班房并不大,就在监号的前头,墙边胡乱靠着几柄带鞘的铁刀,整个班房里便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烛,班房后头的监号则淹没于黑暗之中,时不时传来几声低低的*或者咳嗽。

牢头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腰身佝偻像狗虾,黑色的脸膛像多年未清洗一般,油腻黏连的辫子盘在了头上,穿着脏兮兮的褂子,一只脚搭在条凳上,正喝着小酒。

下酒菜也是极其简单,只有一盘水煮花生,不过这才入夜已经吃了大半,看起来是撑不到下半夜了。

陈沐跟在林晟身后,只是低着头,提着食盒,偷偷看着班房里的场景,那狱卒陡然抬起头来,眸中充满了警觉,仿佛时刻会操起墙边的铁刀一般!

这个邋遢男人在这个瞬间,似乎卸下了所有落拓,回归到了狱卒的本尊一般。

陈沐赶忙缩到林晟身后,这位林三爷却只是云淡风轻,朝那狱卒道:“老哥哥又自顾喝闷酒?”

听得此言,陈沐也想得到,难怪林晟成竹在胸,只怕这狱卒也是相熟的了。

果不其然,那狱卒哈哈一笑道:“我说早朝起身,一只鹊儿在墙头喳喳叫个不住,原来是三爷要过来,还真是应验了!”

狱卒过来迎接,伸手要拉林晟手腕,停顿了一下,却是用袖口擦了擦条凳,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晟呵呵一笑,朝陈沐道:“还不把下酒菜摆上来!”

陈沐这才低着头,食盒置于桌上,将里头的酱猪手和烧鸡以及一些干脆清爽的咸菜头等,全都摆在了桌面上。

陈沐偷偷打量了一眼,那狱卒也是双眸放光,只是正好扫了陈沐一眼,将陈沐激得心口狂跳,毕竟是通缉犯,可不比寻常人!

不过林晟却知道,狱卒归狱卒,巡捕归巡捕,狱卒整日里待在县狱里头,其他事情可不归他们管。

这些人不见天日,与囚犯一并“坐牢”,哪里会在乎外头的事情。

“老哥哥莫见怪,家里新来的,用得不熟。”林晟随口说着,便坐了下来,顺势从陈沐手里接过酒壶,倒了一碗给狱卒。

这狱卒才收回了眸光,嘿嘿一笑,露着黑牙,朝林晟道:“三爷哪里的话,我看这后生白净好看,不像是使唤手脚的下人,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狱卒到底是阅人无数,虽然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对于陈沐而言,哪一刻不是提心吊胆?

林晟却摆了摆手,朝狱卒笑道:“还是老哥哥的眼光犀利,这是一个远房堂侄,来新会玩耍几日,听说……咳咳……”

林晟这么一咳嗽,本来要喝酒的狱卒却是放下了酒碗,朝林晟道:“三爷不会是……”

林晟呵呵一笑道:“今次可不是为了我,而是给这位堂侄找个能伺候吃住的,老哥哥可别这么看我。”

狱卒顿时皱起眉头来:“三爷,平素里倒也罢了,只是这次的女囚都是……都是陈家的,眼下尚未定案,只怕不容易……”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大悟。

他早就在寻思,林晟该以何种法子来操持这件事,没想到却是借了这么一个由头。

彼时虽没有奴制,富贵人家的奴婢都是雇佣的长工或者短工,但与奴婢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不少富贵人家都喜欢到牢里来,若有些罪责不重的女子,便可赎买出去,放在家里充当奴婢来使唤,也有人赎买了回去当妻子的,狱卒从中捞好处,也是惯用的手段了。

见得狱卒为难,林晟却不以为然,只是笑道:“老哥哥你是知道的,我林三牙齿当金使,从来说一是一,若是定案了,我还不来呢。”

“这陈家的案子固然是大,但陈家里头这些个长短佣工,都是些下作人,多一个少一个的,上头哪里会兼顾这许多,里头的规矩,林三都懂,绝不会为难老哥哥的。”

林晟如此一说,便从腰间摸出一个银锭来,也不扭捏,光明磊落地放在桌面上。

“这是定金,待得事成,另有重酬,我这位堂侄是佛山过来的,那是见过世面的,寻常货色可入不得他眼……”

眼下这时节,朝廷的银子都用作赔款,银子极其稀罕,一两银子便能买一百多斤最上等的大米,寻常人家连碎银都很难见到,林晟出手也算是相当阔绰了。

林晟所言可谓滴水不漏,陈沐心中也是敬佩不已,然而这狱卒却是个警醒的,也不来拿银子,只是朝林晟问道。

“既然这位公子哥家里如此宽阔,哪里还要到监里来寻人伺候?”

陈沐闻言,也是心头发紧,心说林晟也算是手段尽出,谁知这狱卒却如此的难缠。

不过林晟到底是江湖里打滚的,各样场面,三教九流那都是结交过的,即便买不来真情实意,这阅历却是实打实的,当即呵呵笑道。

“老哥哥这话就不对了,我林三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吃喝不愁,偶有余钱喝酒玩耍,家里女人也都算不错,但不也一样去咸水寨子里玩耍?”

“人各所爱,侄儿家里确实有门亲事,对家还是个书香门第,只是这女孩子却进了洋人学堂,跟着洋人传教士学西文,穿得不伦不类,整日里出入舞会诗会,与那些个洋人玩得热闹,我家侄儿哪里受得住,这便跑到我这里来了。”

“也是见惯了所谓的大家闺秀,这不是想找个逆来顺受,可以随意支使的不是?”

林晟那可是费尽唇舌,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但与这不起眼的狱卒,可谓是内心交锋,初涉世事的陈沐算是大开眼界了。

话说到这份上,那狱卒终于有所松动,但却仍旧没有朝银子伸手,林晟见得此状,便趁热打铁道:“老哥哥还信不过林三不成?无论这事成与不成,这银子且收着,我林三虽不算宽裕,但手里何时吝惜过银子,老哥哥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林某,这案子固然不小,可你这般畏畏缩缩,就是看不起林某了!”

狱卒终于嘿嘿笑道:“三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兄弟扭捏便是矫情了。”

将银子干脆收落袋之后,狱卒便站起身来,朝陈沐道:“你且随我来吧,能不能挑上,看你眼光,挑上了带不走,可就不能怪我了……”

陈沐也识趣,当即抱拳道:“谢过差爷!”

那狱卒见得陈沐如此懂规矩,也是哈哈一笑:“果真是见过世面的公子哥,为人处世就是让人舒服,且来且来!”

如此说着,他便带着陈沐走进了监仓。

这县狱并不大,所以男女监只是并做一处,不过中间还是有隔断,只是女监的号房比较少,里头拥拥挤挤,也看不清脸面。

狱卒虽然举了火,但女监受到惊吓,一个个躲在角落里,也不抛头露面的,又都龟缩着,连身段都没法子看清。

毕竟是陈家的佣人,陈沐也担心被认出来,更担心这些奴婢会惊呼出声,暴露了他的身份,是以只躲在狱卒身后,一味摇头,朝狱卒道:“差爷,这样见不到真章,这陈家有没有管事的在牢里,提出来让我问问,管家的都怕事,也想脱身,指定能给我说出几个有姿色又没脾气的!”

狱卒也是走得不耐烦,毕竟酒肉都在桌上等着,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若今番做得不漂亮,无疑断了自己的财路,更何况林三爷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哪里是好得罪的。

如此一想,狱卒也就咬了咬牙,朝陈沐道:“那你便跟我来。”

陈沐闻言,也是心头大喜,也亏得牢房昏暗,否则脸上这惊喜神色倒是要卖了他。

也不消几步,陈沐便跟着来到了末尾的号房,听得狱卒说道:“这便是陈家的老管院,不过却不是怕事的,公子你若问不出来,可不要责怪。”

陈沐放眼看去,果真是合伯,心头也是激动不已,朝狱卒道:“差爷且放宽心。”

那狱卒点了点头,便叮叮铃铃挑起钥匙,打开了牢门,放了陈沐进去。

号房闷热逼仄,一股子便溺气味扑鼻而来,竟是呛得陈沐打了个喷嚏。

陈沐有些难为情地朝狱卒道:“这气味也着实不好闻,差爷不如在外头等着,我进去问两句便出来,免得影响了差爷喝酒吃肉的兴致……”

狱卒也是巴不得,朝陈沐道:“公子果真是懂事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如此说着,他便将手中烛火交给了陈沐,自顾往班房走了。

陈沐举着烛火,手却是禁不住颤抖起来。

这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要见到合伯了,也不知合伯是否知道陈沐想要的内幕,能不能为父兄伸张,能不能成事,就看今夜了!

第十一章 有惊无险逢生路

兄长陈英是个极其外放豪迈的性子,尤喜新鲜玩意儿,也尝偷偷带着陈沐,去看了一趟西洋人的马戏班子。

西洋人也着实大胆,从海上运来的珍禽猛兽,那都是敢戏弄的。

陈沐初时也觉着新鲜好玩,只是跟着兄长混入后台看过之后,心中便只有怜悯,而没有了新鲜。

这些野兽被关在铁笼里,驯兽师会用各种手段来熬这些猛兽,直到猛兽屈服,见到驯兽师便缩在铁笼里瑟瑟发抖。

此时的陈沐仿佛又回到了与兄长一并看动物的场景,当他举起烛台走进号房之时,合伯便如惊吓过度的受伤野兽,龟缩到了角落里,只是一味的发抖。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脏污难辨,也亏得他时常带着一顶西洋帽,陈沐才认得出他来。

“合伯!是我!是我啊!”

陈沐尽量压抑心中激动,压低了声音,便蹲下来,轻轻拉扯着合伯。

后者闻言,陡然抬起头来,见得烛光中的陈沐,顿时老泪纵横,激动得泣不成声!

“二少爷!你……真的是二少爷!”

合伯已经六十多了,虽然是洪顺堂的铜章,但只是管理事务,自己并不习武,又常年在陈家管理杂务,本就垂垂老矣,如今吃了这一顿苦,看起来就更是苍老。

他到底是管家,知道礼节,虽然很惊喜,但终究不敢与陈沐相拥而泣,倒是陈沐主动抱了过去,二人是默默垂泪。

陈沐是个年少性子,得了发泄的出口,便有些收不住,只是一味抽泣,合伯却是老辣,朝陈沐道:“少爷莫哭,你是如何进得来的,这里凶险要紧,你还是赶紧扯罢了!”

陈沐这才回过神来,朝合伯解释道:“父亲临别时交给我一根钥匙,那日我在县衙看到告示,知道你在牢里,就托了林晟林三爷帮忙,借口买女人,这才混了进来……”

合伯闻言也是心头大喜:“真是老天有眼,难怪他们整日里拷问,原来钥匙并未找到,这是侥天之幸了!”

“少爷你且过来,我与你说……”

合伯比陈沐有见识,自是听说过林晟之名,如今二少爷能进来,想必也费尽了力气,哪里容得节外生枝,当即便在耳边说起辛秘来。

陈沐一边听着,也是双眸大亮,似乎有些意外,而正当此时,外头班房却传来了一阵动静!

“啪嗒!”

酒碗落地,也是吓得陈沐身子发紧,便听得林晟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很直接,估摸着也是林晟故意提醒陈沐。

“何管带,你这是在污蔑!林某好歹也是缙绅,身家清白,平素里支持官办,捐的钱也不少,说起来也是有身份的,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陈沐与合伯闻言,也是心头大惊。

虽然没有接触帮派事务,但专注于读书却让陈沐对官场有着一定的了解,毕竟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够走科考的路子,也算是洗白陈家。

所以陈沐很清楚,管带乃是巡防营的官职,而且还是一等一的长官!

朝廷早期有旗兵和绿营,绿营乃是前明的士兵和汉军组成,高峰时甚至三四倍于八旗兵,战力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绿营渐渐被腐蚀,也不堪大用,最终也就名存实亡,如今风头最劲的乃是巡防营和新营。

新营装备的都是新式武器,请的是洋人教习,战斗力最是强悍,但新营学习西方战法的同时,不可避免也接受了西方的思想,若论死忠,到底还是巡防营更胜一筹。

今番陈氏被抄家,正是巡防营出面动手,陈沐与合伯又岂能不心惊!

“二少爷!”合伯是个老辣的,见得情势危急,也不容多想,当即便咬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当即便涂到了陈沐的脸上!

“二少爷,陈家往后就靠你了!”

如此说着,还未等陈沐反应过来,合伯便已经开口大骂道:“你莫妄想,我陈家都是清白人,又岂能买卖!”

“你当我陈家无人,我让你不得好死!”

陈沐心紧着合伯还在流血,后者却是扑到了陈沐身上,一口便咬在了陈沐的脖颈上!

虽然动作很大,但陈沐知道,合伯这是在做戏,是要掩护自己,当即配合地大喊大叫起来。

适才合伯咬破了手臂,涂抹了鲜血,此时看来,倒像是陈沐被咬破了脖颈,两人在监仓里滚打做一处!

也不多时,巡防营的何管带便与林晟等人撞入了监仓,见得这情形,哪里还有怀疑,那狱卒当即便将合伯拉扯开来,一脚踢到了角落里!

陈沐的脸上早已沾染了鲜血,看起来也是可怖骇人,此时忍痛演戏,指着合伯骂道:“这是个老疯子!发癫病的老疯子!老疯子!”

林晟可不知道这是演戏,还以为陈沐果真受伤了,当即便冲上来,撕了袖袍来捂住陈沐脖颈,朝那狱卒狠狠瞪了一眼道:“我家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佛山那边知晓了,可不得善了!”

陈沐此时也偷眼看了看那何管带,此人也就四十出头,坚毅的国字脸,辫子太长,只能掖在腰带上,挎着一柄刀,虽说左嘴角长了颗指头大的长毛痦子,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威仪。

不过陈沐也不敢多看,只是缩头缩脑,故作委屈,哭哭啼啼地躲在林晟身后。

不知内情的林晟是真的紧张陈沐状况,这是如何都演不出来的,当即拉起陈沐要走,那何管带却盯着陈沐,一声喝道:“且慢走!都给老子站定了!”

林晟也不退缩,朝何管带道:“事情都这般样子了,你还待怎地!若我林某人夹带奸细,能让陈家的看门狗咬成这等模样么!你何管带自认清高,不曾吃过我林某人的银子,但你且想一想,吃过林某人宴席的都有些甚么人吧!”

陈沐听得林晟霸气起来,心头也对他又有了另一番认识,本以为他只是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二世祖,未曾想到林晟硬挺起来如此地英气勃发!

何管带听闻此言,也不敢再阻拦,只是踢了那狱卒一脚,破口大骂道:“再放人进来,老子让你人头落地!”

林晟自是会看场面的,试探着走了两步,何管带并未再开声,他也就放心将陈沐带了出去。

到了外头来,但见得县狱门口竟是站着两列巡防营官兵,一个个背着火铳,威严肃杀,始知今番有多凶险!

这些个巡防营的官兵当即阻挡在前,林晟也不开口,两厢对峙,陈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何管带追出来,只消查看他的脖颈,所有一切就都露陷了!

等得片刻,何管带到底是没走出来,只是从里头传话道:“放他走了去!”

巡防营的官兵这才让开了道,林晟也不多说,半扶半拖,将陈沐领出了县狱,早有林家的长随迎上来,难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将陈沐塞进了轿车里。

林晟也顾不得这许多,钻进轿厢来,便朝陈沐道:“你且死摁住,莫再流血,我这便送你去医馆!”

林晟眼中的关切是如何都演不出来的,也掩饰不住,陈沐心头感动,也不好再欺瞒,当即扯开了包布,朝林晟解释道:“让三爷担忧了,适才情急,合伯不得不与我做戏一场,亏得三爷护佑周全,陈沐铭记肺腑!”

“装的?”林晟为之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沐以为惹恼了林晟,也是充满了歉意:“实是对不住三爷,只是若不做戏,怕是很难脱身……”

林晟伸手过来,抹掉陈沐脖颈上的鲜血,露出白嫩的皮肉,却是苦笑道:“陈家果真都是英雄,便是一个老管院,竟都有这等样的急智和魄力……”

陈沐可是经历过这种取舍的,那天夜里,他不也眼睁睁看着父兄离去而坚毅地在海上漂流么?

没有被逼入绝境,是无法得知自己真正的底限在哪里的。

“哪里有甚么英雄好汉,不过是逼出来的罢了……”陈沐是有感而发,林晟却陷入了沉思之中,毕竟陈沐只是个十四岁的后生仔啊!

念及此处,林晟倒是反过来问陈沐:“可问得你想要的了?”

陈沐本想如实相告,只是事干重大,既然从一开始就隐瞒了林晟,自是要隐瞒下去,当即摇了摇头,生怕林晟不信,又解释道。

“合伯虽是家中老人,但在监仓里吃了太多苦头,见得我只顾着又哭又笑,哪里说得成三五句话……”

林晟闻言,也是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今番惹了何胡勇,想要再探监是不能的了,林某本事手段也就使钱,何胡勇不是个认钱的人,往后也帮不了你甚么,你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陈沐动容,在轿厢内给林晟行了大礼。

“三爷高义,陈沐铭记在心,不敢忘得半刻,日后有机会一定粉身以报!”

林晟将陈沐扶起,摆手道:“我林晟若为了求报才帮人,也只不过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罢了,你陈家的案子太大,想要脱开牵扯是不容易的,求人不如求己,往后要生性醒目,莫要轻信他人,林某言尽于此,看你运数了……”

陈沐用力点了点头,心中却想道:“若果真有运数,陈家又何至于沦落至此?林晟所言不差,求人不如求己,靠运数不如靠自己!”

“我一定会将陈家撑起来的!”陈沐紧握拳头,第一次对黎明充满了期盼!

第十二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轿车离了县狱,拉车的老马自顾走着,也不消赶车的浦五吆吆喝喝,走的都是僻静小道,夜色微醺,行人三五显凋零,陈沐也是心思沉沉。

早先从咸水寨回来,也未能造访林家,今番估摸着要到林家落脚,陈沐到底是有些好奇的。

林晟为人豪迈,乐善好施,动不动就拿银袋砸人,想来家宅也是极其豪华奢靡的。

不过林晟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陈沐道:“先去洗一洗晦气。”

如此说着,便让浦五驱车往城西的庄园去了。

这庄园确实远了些,说是林晟的一处别院,只是庭院深深,也不见得金碧辉煌的灯火,反倒像僧人的禅院一般清静。

听得前门动静,老妈子也赶忙开门,放了众人进去,又呼呼喊喊,一时间竟冒出十几个仆人来,烧汤的烧汤,煮水的煮水,不多时便准备齐当。

陈沐也是一路颠沛奔波,泡在满是木头清香的浴桶之中,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漫提多舒畅。

泡了澡之后,林晟又使人送来干爽的新衣,是县学里的儒服,看起来虽然像唱戏,寻常人不会这么穿,但陈沐毕竟是读书种子,穿起来竟是贴切非常,并无半点突兀。

三人又坐下,有青衣奴婢过来,焚香煮茶,又做了三刻,这才上车去,回到了林家的主宅。

此时主宅早已黑灯瞎火,听说大老爷回来了,又是匆匆忙忙的迎接,只不过奴婢们都轻手轻脚,竟是不敢高声半分。

主母穿着朴素,迎了出来,也就二十来的岁数,但温婉得体,大气简约,寥寥几句,不卑不亢,林晟也不似在外头那般摆架子,低眉顺眼,对妻子很是服帖。

陈沐心中难免有些感慨,似林晟这般,在外头大手大脚结交朋友,花天酒地胡乱玩耍,可回家之前,却先洗掉身上的风月烟花气味,甚至连神态都改变了,收拾停当,决不把外头的氛围,带回到家里来,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林家的宅邸也着实宽敞,不似岭南庭院,却有着苏浙林园的风味,雅致幽深,假山流水,花树乱放,便是在夜里,也是缕缕微风,送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毕竟是夜里,主母安排停当之后,早早便退回了内宅,浦五显得很拘谨,倒是陈沐大大方方给主母道谢,主母报以点头微笑,显然对陈沐的表现很是满意。

林晟朝陈沐和浦五道:“今夜也宴了,先歇息,客房都安排好了,灶头估计是冷了,烧起烟来吵扰家里人睡觉,就不生火了,吃些糕点冷面便睡吧。”

“三爷费心,这已经很好了。”陈沐虽不算养尊处优,但家境非常不错,眼光和品位都有,只看这些精致糕点,便知道主母也是知书达理,舍得花费的人,尤其那小碟桂花糕,虽只是三五块,却是非常难得的。

不过陈沐的心思又岂会放在糕点之上,待得林晟离开之后,便活络了起来。

林家的客房不少,所以浦五和陈沐分了两个房,听得隔壁传来浦五的鼾声,陈沐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溜了出去。

早先进来之时,陈沐已经将路线尽收眼底,因为是林园式样的宅邸,引进来的又是活水,墙垣低矮,陈沐如马骝一般矫捷,没费什么功夫便翻越了过去。

林晟的主宅与别院一般,都不是很热闹的地带,所以外头也没什么行人。

陈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正宗,虽然父亲要他闭门读书,但架不住兄长陈英时常偷着带出来玩耍,对县城也熟门熟路,不多时便回到了陈家。

往日的家宅早已被官府封禁,即便是晚上,虽然官兵停止了搜索,但门前仍旧设置了守夜人。

这三五个守夜人分布于陈家各处出入口,也不敢胡乱走动,虽然家里已经被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甚至园子里的花草都被拔掉,挖得千疮百孔,但守夜人仍旧不敢轻拿哪怕最细微的一件东西。

若是这些守夜人将家里闹腾得乌烟瘴气,陈沐倒也放心潜进去,可他们纪律如此严明,可见仍旧处于极度警戒的状态之中,陈沐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虽说只有十四岁,但陈沐毕竟耳濡目染,又经历了这许多大变故,心性都成熟了起来,当即按捺下去,只是在外头守着。

梆子声渐行渐远,三更已过,守夜人也渐渐打起瞌睡,陈沐抖擞精神,终于是回到了久违的家中。

他的目标很明确,虽然家里早已被搬空,颇有物不是人也非之感,但他忍住了这股子悲凉,直奔后院去了。

后院是父亲陈其右亲自打理的小菜园,不过此时也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菜棚子都被拆掉,菜畦也都被挖开,官兵竟是真的掘地三尺。

陈沐来到菜棚子旁边,便见得菜窖的入口大开,里头的咸菜大瓮都被敲烂,满地酸水,远远便嗅闻到刺鼻的酸气。

岭南地区不似北方,寻常人家是不挖菜窖的,父亲陈其右所挖的菜窖也并非用来储藏蔬菜,而是用来放置酸菜坛子。

这地窖闷热潮湿,能加快酸菜的发酵,父亲经常用自己腌制的咸菜来招待知己朋友,清清爽爽晶莹剔透的酸菜头,最是下饭。

到了这地窖之中,踩着烂得发气泡的酸菜,陈沐只是走了一圈便停了下来。

“合伯说东西就藏在这里,可地方就这么大,瓮缸都被打烂了,还能藏在哪里?”陈沐心中兀自寻思起来。

早先他与林晟说起,合伯的答案语焉不详,也并非全都是假话。

合伯确实知道父亲陈其右在地窖里藏了东西,具体机关却是无法接触的,毕竟是只有洪顺堂香主才有资格知晓的秘密,合伯再是心腹,也没法了解全部内幕的。

陈沐先前踩点便看得出规律来,这些个守夜人每隔一段时辰就会巡视一番,眼下虽然都在打瞌睡,但随时有可能进来巡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只是这地窖并不大,横竖就是这么点地方,瓮缸被打烂不说,连底部都给凿穿,哪里能藏得住甚么东西?

陈沐到底是不死心,既然合伯说是这里,那便是这里,到底是要再找一找,不好轻易放弃的。

如此想着,陈沐便又来回搜看了一番,只是官兵已经搜查过,连坛里的酸菜都翻了出来,唯一剩下的也就是瓮缸里的酸水了。

陈沐咬了咬牙,便伸手进酸水里捞了一把,除了一些菜渣子,根本就没别的东西。

“难道说果真不在这里?若不在此处,还有甚么地方是可以藏私的?”

陈沐心中飞速思索着,奈何自己长相克父,父亲从小与他不算亲近,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出路来。

这厢也是陷入窘境,外头却亮起了火光来!

“弊了!这些狗贼要巡视过来了!”

陈沐也是慌乱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这地窖根本就无处躲藏,瓮缸里虽然还剩下酸水,但水位并不足以掩藏他的身子!

“如何是好!”陈沐虽然是习武之人,但从未真正死拼过,或许能打赢这个黑瘦的守夜人,但却无法制服他,更不能阻止他呼喊援兵,动手并非明智之举,唯有暂避锋芒,可又能藏哪里?

眼看着火光越发临近,陈沐放眼快速扫视,终于是将目光锁定在了最里面的一口瓮缸之上!

这瓮缸被打烂了半边,剩余半边倒是可以挡住大半个身子,陈沐没有丝毫犹豫便跨了进去,紧抱双膝,缩成了一团。

火光停留在地窖门口片刻,陈沐屏息凝神,额头上满是细密的米粒汗,过得一会,便听得守夜人咳了一口痰,喃喃骂着什么,而后又渐渐远去。

此时陈沐才放心下来,正要从瓮缸之中走出来,却发现了一个异常之处!

这瓮缸虽然烂了半边,但底部还留有膝盖高,可里面的酸水却流干见底了!

陈沐之前已经摸过,每个瓮缸都被凿穿了底部,酸水必然要流入地下,可每个瓮缸的酸水都还有不少存留,为何这个瓮缸却见底了?

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瓮缸的酸水比其他的要流得快!

同样的地面,为何这个瓮缸就流得这么快?

“这地底有空洞!”陈沐心头一紧,顿时激动起来,这种探索带来的意外满足感,实在太过振奋人心了!

陈沐赶忙跨出来,吃力地将瓮缸挪到一旁,也亏得地面上全是烂菜铺垫着,倒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瓮缸挪开之后,陈沐便蹲下来,细细观察着圆形的凹坑,因为被酸水浸泡过,凹坑显得很松软,陈沐伸手戳了戳,软泥下竟是硬实的木板!

陈沐心头狂喜,双手一顿乱刨,果是露出一块厚实的木盖板来,上头还有个拉环,那拉环摸着圆润光滑,并没有太多锈迹,可见并没有搁置太长久!

陈沐压抑心中兴奋,分开双脚站稳,勾住那拉环,奋力一提,盖板被掀开,露出黑黝黝一个洞口来!

“是阿爸的密室!”

望着脚下这洞口,陈沐惊喜交加,趁着外头的微光,摸索了一番,碰触到了阶梯,咬牙便探了下去!

第十三章 踏破铁鞋得遗物

陈沐也没想到,地窖下面竟然别有洞天,下得洞口之后,便借着微光,摸索到了烛台,用火镰打燃了火头,便将盖板给掩了回去,这才走进了地洞来。

这地洞并不是很大,烛光的照耀之下,一座神龛占据了大半个地洞,神主牌与洪顺堂的神堂并不太大差别,供奉的都是洪门先贤。

让陈沐眼前一亮的是,神龛前面的供桌上,赫然陈列着父亲的私藏!

首先引起陈沐注意的,便是两柄带鞘的刀!

这刀一长一短,横卧于刀架之上,长的约莫有四五尺,短的只有一尺,长刀黑鞘,短刀红鞘,鲨皮鞘很是精致,昏暗的烛光之中,仿佛流动着黑光,只消一眼便知道是英武不凡的神器!

陈沐满怀敬畏地走上前来,先点起线香,拜祭了先贤,而后又在心中向父亲还愿,这才双手取下那柄长刀来。

“比想象之中要沉好多……”但凡男孩儿,对兵刃武器都有着别样的向往,陈沐虽然跟着兄长习武,但多是拳脚,刀剑这样的家生是没有操弄过的,所以心里也充满了激动。

“唰!”长刀拔出之后,也是寒芒氤氲,刀刃那寒白的杀气如透过皮肉,直扑灵魂一般犀利,让人看着大腿骨都酸软。

“是绣春刀!竟是大明的绣春刀!”陈沐此番是真的惊愕当场了,因为他时常读兵书,在不少兵书上见过绣春刀的样式,只是从未见过实物,没曾想父亲竟私藏着这么一柄,简直堪称价值连城了!

更让陈沐惊愕的是,刀柄处赫然刻着一行蝇头小楷“洪武勋旧,同国始终”!

绣春刀乃是大明之物,所谓洪武勋旧,指的自然是一直追随朱元璋的元老,同国始终则意味着这旧臣与明朝共兴衰而从不断绝!

“大明朝与国始终的也没几家,无非就是中山王徐达,子孙承袭的是魏国公爵,再来就是刘基的诚意伯,还有……还有黔国公沐英的沐府了!”

洪顺堂乃是天地会的分舵,这里的洪武勋旧,指的该是沐英,这绣春刀的渊源也就呼之欲出了!

刀剑本就是违禁之物,朝廷素来严禁刀剑,甚至于民间五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严厉到何种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也难怪父亲陈其右会将这些东西都藏在地洞里了,若让官兵搜检出来,官府可就有了口实。

陈沐将长刀收起,又取下短刀来看,这短刀却是火一般的赤红,也不知掺了红铜还是别的金属,刀刃如流火一般,仿佛沾染了烈火之毒,只觉满目炽烈。

这两柄刀,一长一短,一寒一烈,也着实让人惊叹,更难得的是,长刀的刀盘上有个沐字纹,而短刀则是英字纹!

这恰恰合了兄长陈英和陈沐的名字,想来父亲取名之时,正是借鉴了这两柄刀,亦或者也想让陈英与陈沐继承这两柄刀。

而且其中巧合的是,兄长陈英性格外放豪迈,如烈火一般赤诚,正应了这短刀的刀意,而陈沐内敛温和,沉静斯文,可不就是长刀的清冷么!

陈沐生了一副克父之相,打小便得不到父亲的亲近,心中自是有怨气,但更多的则是落寞。

然而此时见得这刀,始知父亲对他与兄长是一视同仁,心中自是越加的悲痛。

不过眼下也不是悲伤之时,陈沐将双刀暂时放下,又往神龛上搜看,便见得一个船型的楠木匣子,暗合天地会“同舟共济”之义,又有诸多雕刻,左边龙虎龟蛇会,右边彪寿合和同,四海三山八洞天,九牛五虎一同眠,二女七娇游六院,周围十五月团圆。

陈沐迫不及待地打开,但见得里头赫然便是洪顺堂的红单和衫子,以及龙虎龟蛇金剑印,那可是香主身份的证明!

所谓的红单,便是帮众入会之时填写的志愿单,上头详细备注帮众的身份来历以及住址人口等等诸多信息,而衫子便是会簿,也就是帮中的秘密文件,其中就包括官府一直在苦苦搜寻的名册!

难怪父亲会拼死将这把钥匙交给陈沐,见得这些东西,陈沐终于是明白,父亲等同于将洪顺堂的一切,都交给了陈沐啊!

兜兜转转这般时日,历经虚惊实险,陈沐终究是取得了父亲的遗物,心头难免激荡起来,当即便翻开了衫子里的名册!

陈沐早先就想过,只要能取得名册,便能知晓西阁大爷的身份,自己便有了帮手,甚至是靠山,往后的路子就好走了!

然而当他翻开名册,顺着目录查找下去,却是整个人都震住了!

“盟证……坐堂……陪堂……管堂……执堂……”

当陈沐翻阅到刑堂名目之时,上头赫然写着:“红棍雒剑河,借名何胡勇,广东省巡防营左路统领马营管带”!

红棍也就是西阁大爷,是刑堂长老,却没想到这个神秘之极的红棍,竟然会是县狱里差点拿了陈沐的巡防营管带何胡勇,他可是带头抄了陈家的人!

“不……不能的,阿爸和大兄说过的,西阁大爷是最可信的,这怎么可能,不能的!”陈沐捏着名册,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想起父兄惨死的场景,再想想何胡勇在县狱之时的作为,陈沐顿时怒火中烧,双眸血红,恨不得生撕了何胡勇!

谁又能想到,最不可能的人选,竟然就是内奸!

退一万步讲,名册上既然这么写着,那么父亲肯定是知道何胡勇身份的,或者这个何胡勇便是潜伏于官府内部的间者,或许如今还不能判定他是忠是奸,可陈沐是如何都不能相信他的,毕竟风险实在太大!

这个事实给陈沐带来的震撼实在是太大,陈沐也是沉默了许久,才渐渐缓过劲来。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带着东西离开,再做计较。”陈沐心中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眼下这个地洞实在太危险,他必须尽快离开。

至少他已经掌握了这些最核心的东西,往后起码也有了嫌疑人,对调查内奸和报仇雪恨,都有了方向。

陈沐将双刀取下,背在身后,又用桌布包裹了船匣,这才离了地洞,回到地窖来,又将盖板放下,填土掩埋,将瓮缸原封不动地挪了回去。

本想着走出地窖,陈沐却听得一阵咳嗽,竟是那守夜人又回来了!

陈沐只能缩回地窖,待得守夜人走远,这才走了出来,到了后门院墙一看,外头竟全都是巡防营的人!

估摸着白日里去探监,引起了何胡勇的警惕,又或许是他从合伯口中拷问出了些甚么来,这三更半夜,竟是引了兵丁过来!

由于距离太远,陈沐又掩掩藏藏,自是无法看到何胡勇的身影,只是从兵丁的架势来看,今夜怕是要彻底搜查!

陈沐已经取得了父亲的遗物,如今就带在身上,若落入官兵之手,往后便万事皆休,不消再提了!

“必须想法子脱身才是!”陈沐脑筋急转,咬了咬牙,只能返回到主宅来,看着堂上供奉着的神主牌,当即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而后将烛火丢向了垂着流苏的帐幕!

火舌舔舐着易燃的帐幕,很快就燎烧起来,干燥闷热的夜晚,大火渐渐蔓延,将这破残的陈家,寸寸蚕食。

看着家园被大火吞没,陈沐心中也是悲痛,但陈沐知道,有家人的才叫家,没家人只能叫做房子,烧掉了也不可惜,反倒能够掩盖地洞的入口。

火起之后,无论是守夜人还是兵丁,都纷纷来救,陈沐趁机便离开了陈家。

毕竟是陈沐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没有谁比陈沐更了解这里的一切,官兵们又岂能发现陈沐的身影?

走在僻静的巷子里,身后隐约升腾起烟火,官兵们大呼小叫,街坊邻里也都跑出来救火,有人敲锣示警,四处奔走,大半个街区都躁动起来。

而陈沐则最后回望一眼,隐入黑暗的巷道,回到了林家的宅邸这厢来。

浦五仍旧打着鼾,林家的静谧与陈家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沐用枕巾封住窗户,点起油灯,又趁着门缝往外观望了一阵,确认无人之后,这才在灯下打开了名册和红单。

这东西至关紧要,决不能随身带着,所以陈沐决定将内容全都背下来,至于实物,自是烧掉,留在脑子里的东西,才是最保险的!

父亲本就想让陈沐走科举的路线,这十四年的寒窗苦读,死记硬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虽然衫子会簿很厚重,但陈沐有信心将这些全都背下来。

这会簿的记载很详尽,读起来仿佛一个个帮众跃然纸上,而且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就像在读传记和故事,所以一点也不枯燥。

不过这里头的内容实在太多,想要全都记下来并不容易,也并非一夜能成的,陈沐记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外头渐渐亮起来,也就枕着这些东西,躺了下去。

“明日需是找个由头,藏好这双刀和龙虎龟蛇剑印……”陈沐心中如此计较着,只是他也很清楚,想要蒙混林晟,只怕是不容易的,该如何开口,自是要好好策划。

这么想着,陈沐也就渐渐困乏起来,眼看着要睡了过去,外头却是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来!

第十四章 少年心性恼红姑

陈沐脑子里全是名册上的人物,正半梦半醒,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了起来。

“哪个!”

“是我!”

“浦五叔?”听得是浦五的声音,陈沐赶忙打开门来,见得浦五一脸担忧,心中也是迷惑又紧张。

“五叔这么宴了还过来,有甚么急事?”

浦五也不啰嗦,拉着陈沐道:“咱们快走,路上再解释!”

二人本就只是过客,又不打算长住,是以没有什么行礼,浦五这就要走,陈沐却缩了回来,朝浦五道:“五叔且稍等!”

当浦五见得陈沐将双刀和船匣取出来之时,也是惊愕了片刻,不过并未多问,只是带着陈沐从后院的洞门溜了出去。

到得外头,也不消解释,陈沐便知道浦五为何要匆匆离开了。

平素里无人敢冒犯的林家,此时外头竟是布满了暗哨,虽然都是便衣伪装,但陈沐敢笃定,这些必定是何胡勇的人!

看来白日里的探监,终究是引起了何胡勇这老狐狸的警惕,非但派人到陈家去搜查,甚至盯上了林晟!

“这些人该是不敢闯进林家的吧?三爷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乡绅……早先又是廪生的身份……”

陈沐一边走着,一边朝浦五说道,心中其实也有计较,如此仓惶逃走,或许不如躲在林家更安全一些,林晟到底是个有义气又可信的人。

浦五皱了皱眉:“三爷有情有义,便是豁出身家来,都会保你,但三爷有情,咱们不能无义,三爷领着去探监已经仁至义尽,咱们如何再能给他惹麻烦?”

陈沐自是知道这个道理,他与林晟只是一面之缘,借的是浦五的交情,林晟冒险带他去探监就已经不错了,也确实不该再觍颜留在林家。

只是转念一想,他陈沐与浦五何尝不是萍水相逢?

浦五明知道陈沐的真正身份,仍旧一路相助至今,是否也已经仁至义尽?自己是否也该悄悄离开,不再给浦五惹麻烦?

似乎察觉到了陈沐的心思,浦五当即低喝道:“先回去再说,别多想那些无谓的事,你浦五叔得过洪顺堂关照,不过是报恩罢了,真要危及上下老小,你也只能自求多福,我可不做蚀本生意。”

浦五虽然说得市侩,但陈沐心中早已了然,浦五不求回报地帮助自己,无论是否果真仅仅为了报恩,都足以让人温暖,尤其知道了何胡勇便是神秘的西阁大爷雒剑河,对比就更是明显。

到了海岸边,浦五便将马尾松掀开,推了小艇入水,打算回排船,陈沐却迟疑了片刻,朝浦五道:“五叔,你回去吧,我还是去水寨上躲一阵……”

浦五皱起眉头来,朝陈沐道:“人多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还是我那里稳妥一些,我带你出海几天,寻一处海岛躲起来岂不更好?”

浦五显然知道陈沐想去找红姑帮忙,可红姑只是咸水寨里的姐儿,与陈沐不过是露水情缘,又哪里是能靠得住的?

听得婊-子二字,陈沐心里也有些难受,他也实在不愿意将此二字与红姑联在一处,只是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浦五的计划确实稳妥,但他在县衙也是露脸的,早就让何胡勇给认出来了,若此时出海躲藏,可不是欲盖弥彰?

“不,五叔你听我说,水寨本就是藏污纳垢之地,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官府敢查良家,却未必敢查水寨,再说了,无情无义也有无情无义的做法,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毕竟是道上的人,规矩还是要讲的。”

陈沐之所以有如此底气,也是因为林晟早先给了他一袋银子,虽说陈沐当场就推了回去,但回房之时仍旧是发现银袋放在了客房的桌面上。

这或许也是林晟的暗示,只能帮他们到这个地步,总不能下逐客令,给银子便是委婉的说法了。

陈沐本不愿受领,只是接下来或许又是逃亡,没钱在身便无路可走,他也就顺手拿了。

浦五听得此言,也轻叹了一声,他毕竟是老江湖了,风里浪里闯荡过,自是明白陈沐的道理,当下也只好妥协道:“那便随你,实在躲不过就来找我,随时出海去避祸,切记了!”

陈沐点了点头,朝浦五抱拳,便不再留恋,往咸水寨这边来了。

虽然少了林晟,但咸水寨仍旧是花天酒地,热闹喧嚣,陈沐在林家刚换的新衣服,也是堂堂公子相,船头的大茶壶见了,也是满脸笑容,使人用小艇接到了船上。

陈沐背着双刀,船匣藏于衣下,看着也是古怪,但诚如他所料,这咸水寨连海上吃砍头饭的海贼都敢收纳,背着两把刀也不算甚么大惊小怪之事。

那大茶壶是个眼光毒辣的,认出了陈沐,知道林晟林三爷曾经很关照这个年轻人,当然是客气非常,陈沐也不啰嗦,朝那大茶壶问道:“红姑得闲了未?”

大茶壶面露难色,朝陈沐道:“红姑是这里的头牌,很多大爷都专程来捧她的场,只怕一时三刻是脱不开身的,小公子不如找其他妹子?”

陈沐摇了摇头,摸出一个银锞子,丢给大茶壶,而后道:“无妨,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我等她。”

“这……只怕要等许久……”大茶壶接住银锞子,仍旧是支支吾吾,陈沐顿时不乐意,瞪了他一眼。

陈沐到底是富贵人家出来的,父亲乃是洪顺堂的香主,他平素里虽是个温吞斯文的性子,但若严肃起来,也是极有威严的,毕竟是公子哥,气度是从小养起来的,那大茶壶也就不敢再造次了。

“既然小公子愿意等,小人便去与红姑说一声,公子且随我去房间歇息。”

大茶壶也是识相的,当即引了陈沐到一艘船上,让陈沐进了船舱,又使了一个小丫头来伺候,不过让陈沐给打发走了,只是留下了吃喝的伙食。

陈沐本以为红姑知道自己来了之后,会很快推掉玩乐,过来寻自己,奈何到底是失望,直到天亮,红姑都没有过来。

想起浦五临别时那句“婊-子无情”,陈沐是不太愿意接受的,但或许事实就是如此吧。

陈沐也是累乏,枕着双刀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嗅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睁眼便看到了红姑,当下也是弹了起来。

“怎么?终于想通了?不过姐儿被折腾了一夜,身子都软了,也没力气跟你玩闹,先睡饱眼再说了。”

红姑说得很是随意,甚至很是理所当然,可陈沐听来却满心厌恶,也不知是等得失望了,还是果真讨厌。

“我不是来找你玩的,只是想在你这里躲几天,你莫让人过来打扰,按时按钟给我送饭就行。”

陈沐将银袋当啷丢下,扭过头去,也不看红姑,仿佛看她一眼就脏了自己眼睛一般。

红姑微微一愕,也不再说话,只是轻哼了一声,收了银袋便站了起来。

“你是大爷,你说话作数。”

陈沐心中更是烦躁,甚至有些难受,他多希望红姑跳起来与他反驳,骂他轻贱了她的人格与尊严,可红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收了银袋!

“看来五叔说的不差,我果真是自作多情了,这种地方,情义又值得几钱?”

红姑也不知何时躺进来的,懒洋洋睡着,此时离开,陈沐难免失望,这少年郎的心绪,也是复杂万分,眼下却是不再理会,一觉便睡到了下午。

用了饭之后,又开始硬记名册上的人物,直到夜里,脑子发胀了,这才走出船舱。

咸水寨仍旧热闹,也果真没人来叨扰,陈沐寻思着,便到甲板上来吹风透气,想了想,这几天都疏懒了,没再练拳,便摇了小船,登上了海岸,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打了一趟拳。

也不知是报仇心切还是珍惜父兄遗留下来的一切,早先一直忘东忘西的陈沐,今番竟是顺畅无比地将套路都打完了,仿佛这套拳法印在了灵魂里,如何都不愿忘记关于兄长的一切那般。

想起父兄,陈沐便振作精神,一扫疲累,想要回船舱继续记忆名册,然而正要走,却见得水寨又来了船,船上竟然红姑!

“她上岸做甚么?”陈沐倒是好奇起来,毕竟水寨里的姑娘轻易是不外出的,她们是疍家女子,不好登岸。

更让陈沐好奇的是,红姑今番还带了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难道是她女儿?年岁上倒是小了……这是要去哪里?”陈沐的心思总被红姑牵动着,他也不去掩饰,本想着不去理会,还是记忆名册要紧,可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红姑许是没想到有人跟着,又是鬼鬼鼠鼠,做贼心虚的架势,哪里能发现陈沐?

这一路跟着往前,便走到了一处庙宇,却是疍家人过年过节,许愿还愿才来拜祭的天后宫,里头供奉的同样是妈祖娘娘。

“这么晚了,来拜神?”陈沐越是好奇,蹑手蹑脚便跟了上去,却见得一名小庙祝,将红姑和那小姑娘领进了后殿,陈沐就更是不解,拜神不在前殿,跑后殿去干什么?

难道说红姑被自己惹恼了,这是要通风报信,将自己卖给官府?否则何必做贼一般小意?

念及此处,陈沐的心头顿时恼了起来!

第十五章 天后宫中有老狐

黑夜之中,天后宫并无太多神圣气息,反倒显得阴森清冷,如卧床多年的干瘦老人。

陈沐从未来过此地,心里难免紧张起来。

只是想起红姑极有可能出卖自己,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便偷偷跟踪到了后殿,眼看着她带着那小姑娘,在小庙祝的引领下,鬼鬼鼠鼠进入到一间僧舍里头。

红姑与那小庙祝该是相熟的,一路上颇有些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意思,这也让陈沐极度反感,便猫腰来到了僧舍的窗下。

里头透出烛火之光,陈沐透过窗缝,便见得一名老道盘坐在房间之中。

此人看着也是古怪,虽然皮肤紧致红润,发髻也是乌黑发亮,但给人一种七老八十的观感,再细看他手背,上头全都是老年斑。

他的眼神很是阴鸷,长长的眉毛下,威仪凛凛,想来该是个大人物!

“果真是婊-子无情,她真要卖了我么!”

眼看着这老者官威十足,陈沐越发笃定心中想法,只是此时,被带来的小姑娘竟是钻进了被窝里,羞涩得满脸通红,竟是开始脱自家衣服,露着白嫩嫩的手臂,做贼一般将脱下的衣服放在床边的脚凳上!

“不是来卖我,是来卖这小姑娘的!”陈沐也是恍然大悟,心说这里是妈祖娘娘的圣地,竟还做这等龌蹉之事!

陈沐本不该多管闲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这小姑娘在咸水寨里头讨生活,遭遇这等事情,也是早晚罢了。

然而看着那小姑娘渐渐痛苦起来的神情,看着她泫然欲泣,看着她眼中渐渐充满了恐惧,陈沐心头也是一阵火起!

红姑要出卖自己的肉体,不管是否自爱,那都是她的选择,可将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领来这里,便是逼良为娼,陈沐又岂能坐视不管!

这一整天下来,陈沐对红姑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此时双刀在手,底气更是十足,当即便踹开了房门!

“圣母神堂,岂容尔等龌蹉玷污,且给我住手来!”

陈沐大声呵斥,房中的红姑和小庙祝都吓得跳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跟来!”红姑显得惊愕万分,但她很快就看向那老者,后者眉头紧皱,显得很是不悦,朝红姑投来不满的眸光,红姑当即过来拉扯陈沐。

“这里没你的事,跟我出去!”

陈沐一把甩开她的手,义正言辞地回道:“你这是逼良为娼!这是要遭天谴的!我要带走这女孩子!”

陈沐本就受到了命运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无助,更明白被最信任的人卖掉是什么感觉,又岂能看着那小女孩儿承受这一切!

“你甚么都不明,还来瞎搅甚么局,跟我出去!”红姑也恼了起来,一边拉扯陈沐,还一边朝陈沐使眼色,显然对那老者很是忌惮。

她越是如此,陈沐就越是气恼,也不啰嗦,指着那老者便骂道:“尔好歹已是知天命,这丫头比你孙女儿还要小,你又如何忍心祸害,你还有没有人性!”

那老者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慢慢抬起眼皮,双眸如射电,陈沐竟是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一把握住了刀柄!

老者慢慢站起来,终于是开口了。

“男儿倒是比女孩儿的火气热,你这么心疼她,又想行侠仗义,那么你留下来替她吧。”

“什么?”陈沐一时也没回过神来,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这老乌龟竟是男女不忌!

陈沐是男生女相,本就俊俏,小时候也常常遭人调侃,如今被这老儿这般调戏,哪里忍受得住!

“无耻!”陈沐是正经的读书种子,也不会市井泼妇般的骂人,吐出无耻二字后,踏踏踏三五步,欺了进来,陡然击出一拳!

兄长陈英所传授的乃是三十六套洪拳路数,这洪拳堪称南拳宗本,五拳之首,陈沐施展的乃是其中的铁线拳法!

铁线拳乃洪拳的代表拳法,拳如其名,刚柔并济,陈沐扎起二字钳羊马,出手便是十七式虎啸龙吟!

陈沐毕竟不知这老者深浅,也只是想吓退对方罢了。

没想到这老者不惊反喜,眉毛一挑,竟是呵呵一笑道:“有点意思。”

他的身子并未动作,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挪动,只是抬起左手来,如郎中搭脉一般,莫看动作迟缓,竟果真黏住了陈沐的手腕!

陈沐未曾想到这老者功夫如此了得,当即施展定金桥,而后开弓射雕式,然而那老者却始终黏着陈沐手腕,如推磨一般,若即若离,陈沐的力道竟是如何都发泄不出去!

陈沐也是急了,铁线拳不见起效,便换了拳法,用强劲的金刚手来打破僵局,然而却并未奏效!

到底只是十四岁的孩儿,那老头岿然不动,陈沐便雨点一般攻击,九官手、虎鹤五形拳,甚至于十形拳,青龙手,白虎捶等等,洪拳乃是南拳之祖,陈沐跟着兄长多年学习的是总纲,虽然都不算精细,但手段却是层出不穷的!

老者也是越发惊奇,估摸着也没想到,陈沐这么个十几岁的后生仔,竟懂得如此齐全!

或许他已经摸清了陈沐的路数,如今更像是逗弄陈沐玩耍,可反过来看,陈沐却如何都看不穿对方的掌法来历。

这种黐手黐脚的打法,倒也是南拳特色,只是南拳名目繁多,民间拳种更如天上繁星,陈沐又如何能辨别得出来?

眼看如何都脱不得黐缠,陈沐也是一不做二不休,唰一声便连鞘拔出沐字绣春刀来,朝那老者道:“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咦?这是……这是……嗯……”老者拖住陈沐的手腕,根本就没将陈沐放在眼里,右手五指撮成鹰钩,点向陈沐手肘!

陈沐发自本能地缩手,那老者却已经抓住了刀鞘,只是一推一拉,始终为有动作的左手在刀头一敲,开口道:“撤!”

陈沐只觉着触电一般,右手都发麻起来,长刀竟已经脱手,让老者给夺了过去!

兄长陈英就是陈沐的传艺师父,虽然帮中叔伯们时常也会过来戏耍陈沐这个“书呆子”,趁机也会喂养一些招数,但陈沐毕竟没有太多实战经验,没有对比就不知高下,若果真计较,此老该是陈沐见过武功最高深之人了!

然而这时父亲留下来的宝刀,又岂能让这老儿给夺了去!

陈沐心头愤怒,当即抽出英字短刀来,虽然他没有修习过刀法,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举刀便刺了过来!

早先他还有些先声夺人,只是希望能吓退这老者,此时知道老者深不可测,哪里还会再留手!

再说了,这双刀干系重大,可不能让这老汉看出端倪来,更不能落入他手,势必要夺回来才是的!

这老儿此时只是摸着刀柄,扫了一眼,该是见着“洪武勋旧,同国始终”那行字了,只是神色却复杂非常,又拿眼来看了看陈沐,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惋惜。

陈沐可不管这许多,短刀全力刺了过来,点向了老者的手腕!

老者也不含糊,刀头一挑,刀鞘便打向陈沐的肋间!

兄长说过,人皆有软肋,肋间是大多数武者的破绽之处,必须时刻防护,因为肋骨极其脆弱,很容易被打断,若肋骨断了,极有可能刺入肺部,提不起气,也就必败无疑了。

兄长的教诲一句句浮现出来,陈沐也只能收刀躲避,没曾想那老者却陡然踏步向前,一把又将短刀给夺了过去!

“刀还来!”

这老者盘坐之时如老松一般,谁能想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双刀尽失,陈沐又岂能坐得住气!

此时的陈沐可不顾得什么洪拳套路了,福至心灵,各种招式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展出来,如雷霆似闪电,竟没有半点迟滞!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兄长总是说起,实战才是最好的师傅,若果真拼命,躲在拳馆里整天打木人的大师傅,还不如在街头讨生活的痞子!

虽说陈沐被激发出了潜能,越大是越快,如暴怒狂呼的海浪一般,不断冲击着老者,然而后者却如屹立万千年的礁石,面对怒海狂潮,竟仍旧是岿然不动!

他只是将双刀随处指点,看起来有点像乱打,可每一击都勘破陈沐的短处,让陈沐根本无法近身半分!

“好了,老夫累了,不陪你玩了。”老者如此说着,只是手臂一震,刀鞘竟是自动脱出,露出半截冰寒刀刃,下一刻已经架在了陈沐的脖颈上!

陈沐适才也是看得清楚,他一直想要学习一套刀法,这老者施展的可就是上乘货了,奈何动作太快,陈沐也只能记得个三三五五。

如今老者停手,陈沐非但没有大松一口气,反倒有些失望起来,因为与兄长对练,也从不敢动真格,可适才与老者一番交手,陈沐只觉得自己的武功精进了一大截!

陈沐并不缺高深招式,只是不懂如何运用于实战之中,而这老者与他交手的过程,仿佛在变相教授陈沐一般,这种感觉让人愤怒又畅快,也着实莫名其妙。

然而双刀终究落入此老之手,陈沐又岂能轻易放弃!

“刀还我!”陈沐硬着脖颈,怒视着老者,仍旧追讨着,而老者微微抬起眼眉来,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精光,片刻之后才朝陈沐说道。

“这小女孩子可以让红姑带走,双刀也可以还你,但有个条件,你若做得到,便成全你也无妨。”

陈沐也知道自己与老者差距太过悬殊,若能和平解决此事,自是最好,当即问道:“什么条件?”

那老者盯着陈沐,眼中别有深意:“你若能留下来陪伴我,刀和人我都还你。”

“什么?这……”陈沐为难了。

第十六章 独阳不长阴气孤

人生的抉择总是艰难的,因为你需要对抉择所产生的后果承担一切代价,但只有还有选择的余地,便不是绝境,最艰难的是别无选择。

陈沐此时就面临这样的别无选择。

双刀落入贼手,打不过这老儿,又抢不回来,看这老儿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剩下的也就别无选择了。

或许他如此撞进来,确实有些鲁莽了,但他并不后悔,起码老汉愿意放走那个小姑娘,也愿意将双刀还给他,大不了等小姑娘走了,自己取了双刀,再趁机逃走!

如此一想,陈沐也就不再为难,朝那老儿道:“好,你放她走,我留下。”

他本以为红姑会劝阻他,会为他向老汉求情,然而并没有,对这个女人,陈沐是彻底失望了,也不再去看她。

那老汉见陈沐答应得干脆,也不啰嗦,就好像老虎不屑于猴子的诡计一般,朝红姑点了点头,红姑便朝床上的小姑娘道:“还不快点起来!”

听她语气,似乎有些不满,这就更让陈沐气恼,只是当下并不能计较太多。

小姑娘也是利索,飞快地穿好衣服,便从被窝里逃了出来,也不等红姑,自顾往门外跑开了。

红姑看了看陈沐,只是叹了口气,便也就与那小庙祝离开了。

“刀还我!”

见得小庙祝将门给关了起来,陈沐便朝老汉如此说道,不过老汉却只是冷哼了一声。

“陈其右也算是英雄,儿子怎地如此无礼,难怪要落到这步田地……”

陈沐闻言,心中也是吃惊,没想到这老汉儿竟认出了他的身份来!

他从未与老汉说起过身世,甚至连名字都没提起过,也就是说,这老汉认得这双刀,并从这双刀,猜出了陈沐的身份来!

这双刀乃是陈其右最为隐秘的私藏,怕是洪顺堂里也没几个人认得,这老汉竟是熟悉,这又如何不让陈沐吃惊?

“既然老叔叔认识家父,又如何要为难小子?”

陈沐也放软了话头,若能说服对方,自是最好,毕竟自己打不过这老儿不是?

然而老道却阴森森一笑道:“后生仔,相熟的可不一定就是朋友,仇人也可以很相熟,不是么?”

陈沐心头也是发凉,看这架势,老汉儿只怕真跟父亲陈其右有仇,如此这般,倒也不能寄望于他会网开一面了!

不过陈沐仍旧是没有气馁,朝老道说道:“无论是朋友还是仇人,信用总归是要讲的,我答应留下,你把刀还给我,怎么,现在说话不作数了?”

老道扫了陈沐一眼:“我知道你心里的计算,不过劝你还是死心罢了。”

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他还是将双刀丢还给了陈沐。

陈沐将刀接住,也不说二话,飞速转身,便如风一般撞向了房门!

但诚如老汉所言,他确实早已看穿了陈沐的心思,竟是后发先至,挡在了门前!

这老汉看起来已经七老八十,没想到身法竟是如此敏捷,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陈沐哪里有空当寻思,当即抽刀,劈头盖脸便斩了过去!

对于刀法,陈沐就是一张白纸,适才与老头争斗之时,已经将他的刀法暗自记下了三三五五,聊胜于无,此时便现学现卖,也能使出七八分样子来。

那老儿双眸一亮,竟还有余力说话:“不错不错,架势是有了,就是力道小了些,意思还差了点。”

如此说着,手里却没闲着,反手抽出门栓,短短一截门栓,到了他手里,仿佛比陈沐手中的沐字绣春刀还要长一些,竟是将陈沐给逼回了房里!

陈沐尝到了甜头,也是在暗暗记忆他的招式,你来我往,陈沐就如同新手与人下棋一般,照着他的招式来演练,虽然都被老者一一化解,但却是记得非常的牢固!

打了一阵,老者突然甩手不干了,将门栓一丢,忿忿道:“小小年纪,倒是鸡贼,不过贫道累了,不跟后生仔玩耍,且收了吧!”

这门栓投掷过来,顿时打乱了陈沐的套路,毕竟是现学现卖,哪里能灵活应对,脚步身法一乱,老道又欺了进来,一掌拍向陈沐额头,趁着陈沐躲避,左手如毒蛇出洞一般,闪电探出,竟又将长刀给夺了回去!

“你……你!”陈沐本想叱骂老道不讲信用,但他想逃是真,是他毁约在先,眼下哪里还能推到老道的身上!

这一阵闹腾,老道似乎也累得不轻,额头上全是米粒大的虚汗,脸色都苍白起来,腰身更是佝偻,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

“闭嘴,开步正身,虚灵顶劲,精神贯注!”

陈沐本来很警惕,他听叔叔伯伯们说起过,有些老不修对年轻孩童最是喜爱,龌蹉肮脏毫无人性,但此时老道气喘吁吁,看起来累乏不堪,怕也不能对自己做些甚么羞耻之事。

再者,陈沐有过一次逃走经验,想要硬拼是不成的,只能智取,何不先虚以委蛇,伺机而动?

如此想着,陈沐便立身中正,手里也松开了英字短刀。

因为老道所言,乃是大洪拳中铁桥内功的调息方式,这些东西都是洪顺堂的秘术,他能说出来,本身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见得陈沐照办,老道又朝陈沐吩咐道:“悬、挂、撞,搂!”

这总纲要领一出口,陈沐仿佛又回到了与兄长练功的时光,当即敬礼开拳,打起了铁桥内功来。

老道已经很虚弱,也没有多看,只是微微闭目,陈沐兀自练起套路来。

陈沐虽然年轻,但毕竟只有十四岁,力道上很是吃亏,耐力也比不得,适才一番折腾,已经满身是汗,如今又练起铁桥内功,浑身便发热。

尚未练完,老道便开口道:“滚床上去!”

陈沐微微一愕,但此时发现老道更加的虚弱,仿佛发病了一般,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站立都有些摇晃!

“是时候走了!”陈沐心思一起,就要往门外逃,然而他又迟疑了起来。

这老道深谙洪拳秘术,此时又不可能对陈沐做那龌蹉之事,再者,陈沐心里也隐约有些希冀,若他是洪顺堂故旧或者隐藏的元老,自己就有了帮手。

即便不是,若能与他交好,说不定还能学些东西,即便不能好好说,只是每日来挑衅,打上一阵,也能趁机学他的刀法不是?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不啰嗦,当即躺到了床上。

这天气本来就不是很凉,陈沐浑身发热,躺在被子里,当即就如蒸笼一般热烘烘的。

老道见得此状,便朝陈沐道:“起来!”

陈沐赶忙爬起来,老道却是赶紧钻进了被窝,这一刻仿佛冻僵的人进入了暖房一般,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也不再颤抖,长短呼吸了片刻,竟是睡了过去!

“听兄长说过,有些人练功走火入魔,身子会忽热忽冷,难道说他找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只是为了暖床,提供阳刚朝气?”

这心思一涌出来,陈沐越发觉得如是,因为这老道已经很老了,想来也到了无欲无求的年岁,也不必将他想得如此不堪。

若果真如此,倒是自己先错怪了老道,也难怪红姑并不担心自己,或许就真只是纯粹暖床罢了。

见得老道安稳下来,陈沐先将长刀给夺了回来,也不多留,扭头便出了房间,正要返回水寨,却又停了下来。

虽然他双刀在手,但根本就无法发挥宝刀的威力,更没有保护宝刀的能力,这老道又是他见过的武功最高之人,难道自己就这么放弃这个机会?

想要脱身,想要报仇,想要收拢洪顺堂,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他这个十四岁少年郎独力能够完成的,难道自己要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一辈子?

陈沐想要增强实力,难道屋里这老道,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如此想着,陈沐便停了下来,想了想,到底是返回到屋内,坐到了床边来。

这屋里也是静悄悄的,陈沐适才已经调息过,所以很快心境就沉静了下来,渐渐便听到了老道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有些古怪,不似常人,更像是独门的吐纳引导之术,陈沐尝试着,跟着老道呼吸的频率,竟觉得呼吸顺畅非常,仿佛屋顶都消失了,直接吸收到外头最新鲜的空气精髓一般!

这一发现也让陈沐感到雀跃不已,他毕竟是个少年人,仍旧存在着极大的依赖心理,早先想要找出西阁大爷,就是这种心理在作祟。

奈何本该是最值得依赖的西阁大爷雒剑河,竟然就是巡防营的管带何胡勇,这已经让陈沐感到失望透顶。

如今遇到这个神秘老道,陈沐再度涌现希望,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从打斗过程中偷学刀法,已经让陈沐感到兴奋,如今又偷学呼吸之法,陈沐就更是激动,仿佛这老道浑身是宝,但凡能够偷学到一二,都是极大的补助一般!

随着呼吸的不断加深,陈沐也沉浸于这种玄妙的状态之中,不知不觉竟是睡了过去。

外头渐渐亮了起来,陈沐也不知睡了多久,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场景陌生得很,过得片刻才回过神来。

只是他往床上一看,那老道却早已不在,连他的双刀也都已经不见,抹了抹胸口,贴身藏着的衫子会簿也不见了!

“坏事了!”

第十七章 公平交易算好处

陈沐万万没有想到,一觉醒来,那老道没了踪影,怀中衫子会簿也都不翼而飞了!

这些东西可以说是他的全部了,至关紧要,哪里是轻易丢得的!

陈沐登时跳将起来,放眼四望,房中空空如也,奔出僧房来,这才得了安心。

晨曦如天宫垂下的万千金丝,笼罩于老道的身上,老道只穿着一件玄色飞鹤纹的道袍,正坐在庭院之中,装着衫子与红单的船匣,就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老道抽出长刀来,并指如剑,正轻柔抚摸着剑刃,微微闭着双眸,仿佛在感受,又仿佛在聆听剑刃在诉说过往的血腥之事。

陈沐走到前头来,心绪却是复杂万分。

他笃定这老儿与洪顺堂有着牵扯不清的干系,但终究无法确定他的身份。

虽然衫子和红单上的人物,陈沐已经记得七七八八,里头也确实有不少僧道人物,但却没有哪一个能与这老道对号入座。

无论如何,他并没有报官,也没有将衫子与双刀藏起来,更没有谋害陈沐的性命,这就足以说明,老道是没有恶意的。

既然没有恶意,那就好办了。

他的武功之高,是陈沐前所未见的,如今极其渴望增强力量的陈沐,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当即朝老道跪下,磕头道。

“小子陈沐,恳请老先生收我为徒!”

老道似乎早已料到,并未有太多的惊讶,只是缓缓收到入鞘,稍稍转过身来,朝陈沐问道。

“你可知我姓名?”

“不知。”

“你可知我出身来历?”

“也不知。”

“那你还敢拜我为师?”

陈沐抬起头来,朝老道坦诚说道:“我知你对我是善的,这便足够了。”

老道轻哼一声:“我对你善,不代表对别人都善,若我昨夜果真要糟践那小姑娘,你还会不会拜我为师?”

“这……”陈沐迟疑了,是的,便是罪恶滔天的坏人,也会对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好,这老道对他陈沐是没有恶意,但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洪顺堂里头不少叔伯对陈沐都不错,但陈沐却知道,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确实称不上什么好人。

陈沐这厢还在迟疑,老道却是摇了摇头道:“起来吧,你是陈其右的儿子,我还不够格当你师父,你若想学刀法,便与我做一笔买卖好了。”

“做买卖?”陈沐当即便警惕起来,因为此时的他,除了双刀和船匣,便果真一无所有,这老儿想要做交易,目的怕也只有这两样东西了,没有强取豪夺,并不代表他不会心存觊觎啊!

“如果需要用这些东西来交换,我宁可不学。”陈沐指着石桌上的东西,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见得陈沐这等架势,老道也觉着好笑:“你打得过贫道?”

陈沐闻言,也有些心虚,又听老道说:“打架不是玩耍,要像猎手一般,静心潜伏,若有把握,一击必杀,若没有把握,就猫着当缩头龟,贸然出手,无法打赢敌人也就罢了,还会暴露自己的位置,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架势好看有甚么用,不是谁都能被你吓到的。”

老道此番言语,也给了陈沐极大的启发,但这些东西如他性命一般重要,又岂能单凭几句话,就拱手送与这老道?

“其实你昨夜若要下手,贫道早就死了,又或者你只是想保住这些东西,干脆一走了之就罢数,如此优柔寡断,往后只能害苦了你自己。”

陈沐闻言,当即陷入了沉默之中,过得片刻,若有所悟一般,抬起头来,朝老道称谢:“多谢先生教诲,陈沐记住了。”

老道微微一愕,而后微笑道:“这样才像话,悟性总算是不错的。”

如此说着,他便将船匣和双刀推到了石桌边上:“这些东西无论对于官场还是江湖,都是生死要紧的,可惜老道是个方外之人,却不稀罕。”

陈沐心头大喜,下意识要将东西取回,但老道表明了姿态,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陈沐反倒不急了,朝老道问起:“那先生的条件是什么,要我用什么来交换?”

“终于还是开窍了,坐吧。”老道指了指石凳,陈沐便坐到了对面来。

老道给陈沐倒了一碗苦凉茶,而后娓娓说道。

“或许你也想到了,我要那小姑娘来暖床,并非心存龌蹉,而是另有他用。”

“我的师承就不与你说了,早年得了九华山高人指点,练了一门内功,名唤阴阳参同玄法,只是后来练岔了,阳气不聚,阴气淤积,每到夜里阴寒发作,难以抵挡,需要年少气血才能补足回来。”

“也不瞒你,贫道仗着武功不错,一直罩着咸水寨,便是官府方面,也给老道几分面子,轻易不敢动这水寨,条件嘛,便是水寨负责提供童男童女给贫道暖床。”

“只是阴气越发淤积,暖床已经缓解不了阴寒发作,所以老夫要找一个炉鼎!”

“炉鼎?”陈沐是个好读书的,市井之间也有不少神魔演义,一些修行者高来高去,修炼玄真之法,求脱凡尘,悟道飞升,那可都是天方夜谭,从老道口中听得炉鼎二字,陈沐也是不信的。

见得陈沐如此表情,老道也摇头一笑:“这炉鼎不是你想的那般,阴阳参同玄法分为阴法和阳法,阴阳互济,玄功大成,然而我阴阳失衡,已经不可能练成。”

“所以贫道只能找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单独修炼阳法,再将阳气过渡于我,融合阴寒,长此以往,阴毒尽去,也就能根除此祸了。”

“原是如此……”陈沐也是恍然大悟,原来老道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但陈沐也不是愣头青了,当即便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你练的阴法,才得了阴毒,若我只练阳法,岂不是要中阳毒?”

也就是说,老道的阴毒是祛除了,但变相地让陈沐种下阳毒,只怕以后的下场比这个老道还要惨烈!

老道的阴毒发作,可以找童男童女来暖床,若陈沐中了阳毒,浑身发热,难道要睡到冰窖里不成?

面对陈沐的质疑,老道也笑了:“你倒是聪明,不过你放心,贫道修炼阴法多年,这阴毒同样是浑厚的功力,你修炼阳法,能得我的功力相助,必定一日千里,说不定还能做到贫道未曾做到的事,将这九华山阴阳参同玄法给练成了!”

虽然老道解释得非常合理,但陈沐总感觉他是在自圆其说,而且什么阴气阳气内功之类的东西,实在太过玄幻,更像是街头神棍哄骗孩儿的说辞,陈沐又岂能轻易相信。

见得陈沐沉默不语,老道也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修炼这门功夫必须全心全意,你若有疑虑,便是想练,我也不会传给你,免得阴毒治不好,反倒要连累了贫道,你自己思想清楚再做决定吧。”

老道如此一说,陈沐反倒有些放心,兄长曾经与他说过,武功分内外,大洪拳虽说门类繁多,刚柔并济,内外兼修,但在内家功夫方面,却不如武当等源远流长的豪门大派,内家功夫玄之又玄,也没多少人能果真说得清楚。

心中正迟疑之时,陈沐又听得老道说起:“你若答应,贫道便传你一门双刀法,乃是明时戚继光大将军义子戚英为了对抗倭寇武士的二刀流所创,名唤镇海琼,与你这长短刀正是契合。”

陈沐自是听说过戚继光斩子的故事,但故事到底是故事,如今冒出个戚英所创的双刀之法,又偏偏与自己的长短双刀相契合,如何看来都像这老道专门哄骗自己的。

正如昨夜一般,陈沐可以选择当场逃离,但他最后却留了下来。

而今日,陈沐同样可以洒然离开,但他却同样迟疑了,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他实在是太过渴望力量了!

这老道所言虽然不可尽信,但他武功高深却是毋庸置疑的,撇开其他不谈,单是陈沐与他动手的过程当中,所偷学的那几招刀法,就足够让陈沐选择留下来了!

不过这老道也给陈沐卖了个教训,必须尽快将这些衫子和红单全都背下来,而后销毁原件,否则谁都能抢走,实在太过危险。

想通了之后,陈沐终于咬了咬牙,朝老道伸出一掌来:“好,一言为定!”

老道露出笑容来,伸出手掌与陈沐轻轻三击掌,算是约定为誓,这桩买卖算是做成了。

陈沐之所以答应,除了学艺,增强自身力量之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老道适才无意透露出来的信息,若他果真是罩住咸水寨的高人,连官府都要卖他几分面子,那么陈沐躲在他这个天后宫之中,就绝对比躲在咸水寨要更加的安全!

何胡勇已经开始四处搜查,陈沐又不想拖累浦五,躲在咸水寨又并非长久之计,而且他对红姑已经产生了厌恶,躲在里头整日里提心吊胆,还不如投到这老道的羽翼之下,便是学艺不成,也能寻个避难之所。

无论从哪方面来考量,留下来都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修炼阴阳参同玄法的坏处之类问题,陈沐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套说辞本就玄乎,内功是高深的玩意,也不是谁都能练成的,陈沐从未接触过,对自己也没甚么信心。

所以权当是骗孩儿的玩意罢了,果真能学到这套刀法,他就有了自保之力,到时候也就不必再无计可施了!

如此想定,陈沐便朝老道问起:“先生,咱们这就开始?”

老道也呵呵一笑:“这种事急不来,饭点快到了,水寨那边会定时送饭过来,你出去接一下,吃了饭再与你细说。”

陈沐也不多想,这老道既是水寨的保护神,水寨的人自是供养着他,也没甚么可疑,当即收了船匣和双刀,便走出天后宫来。

但见得昨夜那小姑娘提着个大大的食盒,怯生生地等在天后宫的台阶下,也是等得久了,如何看都有些忐忑不安。

昨夜倒也没细看,白日里这么一瞧,这与陈沐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竟还是个美人胚子!

第十八章 惺惺相惜学艺初

有古诗说,聘聘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豆蔻年岁最是惹人,带着未经人事的青涩,又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希冀,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朝气。

陈沐早先一味心思都拿来与红姑赌气,而后又防备着老道对自己的算计,如此折腾之下,自是忽略了这十几岁的小姑娘。

此时日正中天,明艳动人,终是认真打量眼前这小妞儿,心里头不由泛起阵阵涟漪来。

少年人对异性总是充满了遐想,说来也是奇怪,大部分男儿其实更钟情于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对同龄人反倒少了欲望的向往,更多的是清纯简单的亲近。

许是被陈沐看得羞了,女孩儿便是开朗的疍家人,也不免红着脸,扭过头去。

陈沐毕竟是知书达理的,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当即走过去,朝小姑娘道:“我是陈沐,妹子叫甚么?”

小姑娘也是爽快,笑容一绽,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尤为喜人,朝陈沐答道:“我叫青鱼,昨夜……昨夜的事,谢谢哥哥了……”

这还是陈沐第一次行侠仗义,虽说与老道纠纠缠缠,最后做成了这么一笔买卖,但好歹是救下了这个名唤青鱼的小妞儿。

莫看不少疍家女子在水寨里讨生活,但谁个不渴望冰清玉洁?这天底下岂有生而浪荡的娼妓,那都是被生活逼迫出来的罢了。

疍家女子虽然思想开朗大气,但并不代表她们人尽可夫,事实上她们心中的贞洁观念,比陆上女子都是要谨慎的。

她们与男子交往的过程之中,确实很主动,也确实很热辣,但认定了情郎之后,便一心一意,白首不离,旁人看来所谓的浪荡,只不过是她们对爱情更加的主动与轰烈罢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即便只是暖床,说将出去,往后也是很难嫁人的,毕竟她只是在水寨里帮闲,并不是卖笑卖肉的姐儿。

所以陈沐确实是救了她一回,若不是陈沐,只怕她声誉被毁,往后估摸着也只能与红姑一般,被困在水寨里头,在这风尘之中颠沛一生了。

陈沐看得出她的感激之情,心里头也有些紧张,毕竟是同龄人,相处起来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举手之劳罢了,没事的……”

陈沐也是故作老练,若是心理上,青鱼小妞该是比他要成熟一些,毕竟女孩儿早熟,不过男孩却又一个个装老辣,这也是男人们的通病了。

陈沐自是想洒脱一些,只是下一句,青鱼便问道:“那……那你往后要给那老东西暖床么?”

这一句可就问中了陈沐的痛处,虽说不必暖床,但为人炉鼎可比暖床要更加的凶险,若那老道所言虚假,修炼不成,陈沐便落得与那老道一般的下场了。

不过陈沐毕竟是少年人,在同龄女孩面前,岂能示弱,当即笑道:“不必的,老先生是个武林高手,以后还要教我厉害的武功呢!”

青鱼虽说年纪不大,但又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儿,只是陈沐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坏了陈沐的面子,当下也是笑道:“那真是因祸得福了,老人都说,好人好报,陈大兄日后必定是要发达的!”

“发达倒是不要紧,但凡能做成我的事,那就谢天谢地了……”陈沐也是有感而发,青鱼正要问起,里头却是传来了老道的声音。

“让你接个饭都磨磨蹭蹭,这是要饿死老道么!”

听闻此声,青鱼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想来昨夜之事确实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陈沐见得此状,也不便再谈,朝青鱼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往后有事便来寻我!”

青鱼也是激动起来:“真的么?我真的可以来找你么?”

陈沐心想着,水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估摸着也没甚么人能跟青鱼玩耍,既然两人合了眼缘,又有搭救的情谊,陈沐自家也是孤苦伶仃,可谓同病相怜,自是惺惺相惜。

“这是自然的,我叫了你一声妹子,便是你大兄,往后受委屈了,尽管来找我!”

青鱼也是满怀感激,用力点了点头,便往回走,出了三五步,又扭过头来,娇羞地喊住陈沐:“多谢大兄!”

虽然两人并没有正儿八经的结拜,但这一声大兄小妹,令得陈沐仿佛又有了家人一般,心头也是温暖,回道:“嗯,妹子!”

两人相视一眼,尽皆露出真诚笑容,这才各自返回。

老道的身子也是发虚,昨夜出了这么多汗,今日早就饿坏了,打开食盒来,却伸手,只是拿眼来使唤陈沐,连筷子都要陈沐双手奉上。

陈沐在家里头是个二世祖少爷,哪里伺候过别人,只不过往后要跟老道学艺,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弟子伺候先生,也是天经地义。

老道也不含糊,虽然吃相优雅稳重,但下筷却是精准,将里头的肉食全都挑出来,吃了个干净,剩下些个菜头鱼尾,才丢下筷子,朝陈沐道:“好了,你也快点,吃完开始练功了。”

若是往日里,这等残羹冷炙,陈沐是看都不看半眼,可目今寄人篱下,要跟人学艺,这些苦头是必然要吃的,也顾不得这许多,囫囵便填饱了肚子。

老道也没二话,走动几回,权当消食,而后便带着陈沐来到了后殿的暗房之中。

毕竟是秘术,也不欲人知,先是让陈沐背了一段口诀。

饶是陈沐读书多年,也只是一知半解,背诵是不难的,只教了两三遍,陈沐便能背下来。

只是这口诀很是晦涩,并不通畅,照着常理是解不开的,每个字都认得,可连起来又不解其意。

陈沐也不着急,老道见得陈沐背得又快又准,少不得点头赞赏,便开始解说起来,一边演练了呼吸吐纳引导之法,叩天鼓咽琼浆,大小周天是云里雾里。

陈沐打小跟着兄长陈英修炼,但大多也是抱着玩耍的心态,又多是花拳绣腿的外家功夫,他虽然悟性不差,但毕竟不是练武奇才,能粗通皮毛就不错了,哪里能领会真谛。

老道起初还觉着陈沐有悟性,这大半天练下来,骂人的口水都费了一大壶,陈沐却是连感应都做不到。

到得下午,老道才将陈沐领出庭院来,又教了他一套内家掌法,名唤通八臂,说是筑基通络的,与那内功相辅相成云云。

陈沐有着大洪拳的基础,这套内家掌法,竟只是看过一遍,就能够演练出来,这老道才闭上了骂人的嘴巴。

“往后每日三更起,餐霞饮露,修炼心法,朝气发,晨曦露,便可以修炼掌法,哪天能感应到炁场了,贫道再教下去,若连炁场都感应不到,也就不必再教下去了。”

陈沐心说你也只是教了几遍,谁能在一天之内学成?若每个都这般厉害,武林高手岂非烂了一地?

心中虽有腹诽,但陈沐也不敢反驳,只是点头答应下来,见得老道要回去睡觉,赶忙扯住道:“先生……刀法……刀法尚未教呢……”

老道教了一个下午,早有些吃不消了,当即甩开陈沐道:“贪多嚼不烂,贫道今日所授,旁人推倒金山银山都买不来,你尚不知足么!”

如此说着,便径直回房去了,只留下陈沐一人,怔在当地,过得片刻才叹息一声,又练起通八臂的内家掌法来。

这通八臂也是形意双修的掌法,陈沐修炼起来,总觉得与大洪拳有着同宗同源的熟悉感,也不消几遍,就烂熟于心了。

只是对于那玄之又玄的炁场,陈沐是如何呼吸吐纳,都感应不着,因为这东西所不清道不明,也看不见摸不着,怕是自己已经有所感应,却又不自知,也是难说的。

眼看着天要黑下来,陈沐也停止了修炼,快步走到门口来,只等着青鱼来送饭!

想起青鱼微笑时那双虎牙,想起她叫自己大兄,被老道叱骂了半天的坏心情也就一扫而空了。

然而左等右等,来送饭的却是换了人!

今次来送饭的乃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粗矮妇人,菜色也并不一样,陈沐难免感到有些奇怪。

“婶婶,怎么是你来送饭,青鱼呢?”

这妇人却是脸色不悦,朝陈沐道:“送饭是各家轮着来的,青鱼这孩子可怜,一日两餐都保不准,晚饭就由我家来替她出。”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虽说老道庇护着水寨,但也该是水寨供养才对,怎么是方圆各家轮流伺候?

“婶婶,我看老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庇护着乡亲,不受欺压,大家供养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妇人看着陈沐,脸色更是难看起来,忿忿道。

“这老野若有什么吃什么,那大家都没话说了,他日日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也不把方圆邻里当人看,欺压咱们的是他才真,哪里轮到他来关照过!”

陈沐闻言,也是心中不悦,毕竟他自觉这老道还是不错的,没想到竟是这般样子。

妇人见得陈沐如此,仿佛看到了执迷不悟的人一般,苦口婆心又有些气愤地教训道:“你年纪轻轻的,如何跟了他,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不然跟着作孽,那是要天收的!”

说到最后,已经近乎咒骂,陈沐心中就越是迷惘,这老道到底是善是恶,自己跟着他学艺,是对是错?

第十九章 海崖采药救神甫

又咸又湿的海风肆意游走,卷起大刺猬一般的风滚草,在沙滩上滚动跳跃,一只干瘦的招潮蟹举起大钳子,耀武扬威地宣誓领地主权,最终却又被虚张声势的风滚草吓得躲进了洞穴里。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刀鞘从天而降,如铲子一般斜斜插入洞穴,将招潮蟹给挑了出来!

背着竹篓的陈沐收了刀鞘,捏起那只可怜的招潮蟹,看着他舞动钳子,突然觉得,相对于命运,自己何尝不是一只任由摆布的招潮蟹?

不过这种感慨也只是一闪而过,丢下招潮蟹,陈沐又继续在海岸边上搜寻了起来,他的竹篓里头已经装了大半的新鲜药草。

青鱼到底是没再过来送饭,而跟着老道学艺之后,陈沐才发现,以往自己跟兄长学武,根本就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人都说寒门也可出贵子,但谁都知道,没钱是读不了书的,培养一个读书种子,不敢说倾家荡产,但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消受得起的。

而此时的陈沐也明白,无钱同样别练武,武功是内外兼修,除了修炼武功招式套路,药物也是必不可缺的,甚至是至关要紧的辅助。

也难怪水寨周遭的疍家人,会如此痛恨这老道,因为他们非但要供奉他的饮食,还要负担他练功所需要的各种药材。

这些药材内服外用,增强体质与力气,使得武者拥有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而且用了这些药物之后,陈沐的饭量也极大地增长起来,力气也渐渐得以积蓄。

不过每个武者的方子并不相同,这也是各家各派的不传之秘,老道是个狐狸怪,又岂会轻易泄露,所以一些要紧的药引子,终究是需要自己准备的,而这个工作,如今自是交给了陈沐。

今日陈沐需要搜寻的是爬岩香,也叫海风藤,是一种并不罕见的中草药,广东福建等沿海地方遍地都是,寻常人也不太注重。

此物行经络,和血脉,宽中理气,下除风湿,与三七、地鳖虫、红花等同用,可利于跌打损伤,瘀肿疼痛,老道加入方子,是为了通经络、祛风湿和止痹痛。

龚夫子是个正经老学究,平日里读书之时,也不准陈沐接触巫医等旁门左道,也亏得兄长时常闯祸,所谓久病成医,门中叔伯时常给兄长送些跌打草药之属,陈沐又是个好奇心重的,每回总要观望,这才辨认得出这些草药来。

今日天清气爽,海岸上捕鱼捉虾的小孩儿也没几个,陈沐不需要遮遮掩掩,是以很快就搜罗足够,准备返程。

这海风藤之所以称为爬岩香,正是因为攀附于峭壁岩石之上,陈沐采摘足够之后,正要走下海崖,却听得啊呀一声惨叫,而后便是噗通一声水响!

陈沐往下一看,竟是有人落水了!

这人估摸着也是来采药的,水里还飘着一个药篓子,他死命抓着,可惜药篓子根本就没什么浮力,急得这人大喊大叫起来。

起初也听不懂他在叫喊些甚么,过得一会儿,他已经无法开口出声了。

陈沐是海边的孩子,深知真正溺水之人是无法出声的,甚至无法挥舞双手来求救,此时也没太多犹豫,当即奔下了海崖。

正因为见过太多溺水之人,又有家中前辈教训,所以陈沐很清楚,决不能贸然下水救人。

落水者会慌乱,会拉扯着施救者,即便是水性再好,也会被落水者拖下水底,最好的法子就是在岸上给他们丢下漂浮物,或者丢给他们绳索,将落水者拉扯上来。

那人渐渐没了声响,水面上只露出一张脸来,陈沐也心急,噗通通跳入水中,解下腰间的绳索,绑住刀鞘权当重物,便朝他大喊道:“抓住我的绳子!这边!这边!”

陈沐见得那人扭过半边脸来,知道他已经认得了方位,便将刀鞘投掷了过去。

这刀鞘很是沉重,直接砸在那人的脸旁,他的双手在水底胡乱打捞,终于是缠住了那绳索,陈沐便发力,将他拉靠了岸边来。

此人一上岸,便拼命咳嗽,海水从鼻子嘴巴里不断流出来,双眼都憋得血红,连带肚子里的隔夜饭全都吐了一地。

不过陈沐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因为他发现,落水的竟然是个红毛白脸的番鬼佬!

父兄就是被番鬼佬所害,如今大仇未报,陈沐竟是稀里糊涂救下了一个番鬼佬,这又让陈沐情何以堪!

人都说一码归一码,番鬼佬里头也有好人,但陈沐不知道此人是善是恶,总不能迁怒于他,再把他丢海里去,只能算自己倒霉吧。

如此想着,陈沐便忿忿地收了刀鞘和绳索,背起药篓,头也不回地要走。

那人却开声道:“年轻人请留下!”

“年轻人,太感激你了,谢谢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么。”

没想到这番鬼佬的广州话竟是这般流畅地道,比大部分疍家人都说得要好!

这无疑博得了陈沐一些好感,让陈沐对他有了一些改观,不过陈沐到底是厌恶至极,当即回头道:“我不跟鬼佬说话,救你也不是本意,早知道你是鬼佬,就让你淹死在海里作罢了!”

那鬼佬估摸着也受惯了这种仇恨感,当即解释道:“我不是东印度公司的佣兵,我是原始天父堂的神甫,在城里开了善堂,救济你们的穷人,还教你们的孩子读书,我是好人!”

“我的脚受伤了,你送我回去,天父堂的人会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神甫?”陈沐闻言,也不得不迟疑起来。

这些西洋传教士的风闻确实不差,虽然他们妖言惑众,要来百姓拜西洋神,但确实做了不少好事。

陈沐想了想,到底是不能昧着良心离开,若果真如他所言,他的脚被摔伤,甚至摔断了,留他在海边等死,也实在不是陈沐的作风。

这处海崖比较偏僻,也正因此,草药才能如此茂盛地生长,也因为罕有人至,陈沐才会照着老道的指点,过来这里采药,免得让人看破。

若自己不救这神甫,他是真的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现,真要让他在这里等死,无异于自己杀了这神甫。

如果神甫所言不假,他做了这么多好事,自己却留他自生自灭,到底是作孽一场,横竖是行善积德,陈沐到底是返回到他的身边,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过神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朝陈沐道:“年轻人,我叫普鲁士敦,对你们的中医药非常的感兴趣,水里那个药篓,是我用来研究的中药材,如果能够研制出新药品,造福的将是万千穷苦平民,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药材捡回来?”

这老神甫嘴里老是挂着穷苦人,平民,便是陈沐也再难对他生出恶感来。

陈沐虽然年轻,但眼光还是有的。

这老神甫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晒伤的红斑,手脚上都是荆棘划拉出来的小口子,可见他所言不虚,为了寻找药材,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横竖已经决定要救人,也就一路做到底,陈沐将他放下,又跳回水里,将那药篓子给捞了出来。

也亏得药篓子有个竹编的盖子,里头的药草并没有散开,到底是保住了。

见得这药篓,老神甫竟是比自己获救还要开心,朝陈沐道:“啊,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愿天主保佑你。”

老神甫在胸前比划了个十字,又亲吻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对陈沐又是一番感激。

陈沐并不是没见过神甫,新会县城里也有传教士,其中一些也跟龚夫子打过交道,想要与茅龙馆合作,刊印一些西洋的书籍,只是官府对书籍管控极严,付梓刊刻又何尝容易。

也正因此,对于这些神甫,陈沐也是见惯不怪,这老神甫规规矩矩,又是和善,陈沐也就很难对他恶言恶语,只是冷淡地说道。

“少啰嗦了,再不回去,天就黑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将神甫的药篓子一并背上,而后搀扶着他,慢慢往归路走起。

“哦,我的朋友,我该怎么称呼您?”老神甫似乎并没有将陈沐的反感放在心上,又或许他们在华夏大地传教,早已习惯了这份敌意,想要成功传教,耐心是必备的品质,所以他仍旧不厌其烦地与陈沐套近乎。

可惜陈沐并不上道,他实在没心思与这些番鬼佬打交道,一路上也并不搭话,老神甫起初还不放弃,可陈沐闭口不言,他又渐渐疼痛难忍,也就再没说话了。

眼看着要回到水寨,陈沐便朝那神甫道:“前面是水寨,你去寻求帮助,只要肯出钱,就会有人把你安全送到家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将老神甫丢下,药篓也解下来,轻轻放在了他的身边,然而那老神甫却朝陈沐道。

“哦,我的朋友,虽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

陈沐也是烦躁极了,当即朝他狮子大开口道:“好,你既然想报答,那就给我一百两银子好了!”

那老神甫似乎也没想到陈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场便愣住了,过得许久,才朝陈沐道:“一百两银子确实不少,但教堂里还是有的,只是教堂的钱财都是兄弟姐妹们所捐助,用于修缮教堂以及救济穷苦之人,并不是我能私自挪用的……”

陈沐只不过是想要甩开他罢了,从未想过真的要银子,当即朝他鄙夷道:“既然报答不起,就不要再啰嗦,胡搅蛮缠做什么,放我回家就好了。”

老神甫却没有放弃,而是朝陈沐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金银更值钱,比如你的善良,比如知识,比如友情……”

“我不知道你对我们有甚么误解,但想要解开误解,就必须要进行良好的沟通,而沟通的前提就是同样的语言,语言从来都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第一串钥匙,我已经懂得你们的语言,所以才能在这里居住生活,难道你不想学习我们的语言?”

“学习西文?”陈沐有些心动了,想要报仇,就必须要了解敌人,而了解敌人,起码要懂得敌人的语言与文字,这早已在陈沐的计划当中!

第二十章 偷学途中救难苦

原始天主堂的老神甫普鲁士敦就住在二两村,这个村子里大部分都是黎族人,靠着织布和贩鱼为生。

黎人织锦可是岭南一绝,虽说大部分黎族人都聚居于海南岛,但广东还是有不少黎族人。

他们的织锦除了卖给疍家人,连陆上的土人也很喜欢,他们的社会地位比疍家人高那么一丢丢,入世程度自然也比疍家人要深,所以黎族人很多时候都充当缓冲的作用。

他们会将土人的柴米油盐转卖给疍家人,也会大批量收购疍家人的渔获,转卖给陆上的土人。

他们的经商头脑比疍家人要活络一些,相较于土人,他们对疍家人又没有歧视,所以两头都能周转回旋。

普鲁士敦就暂住在黎人的村落里,为的是向村里的老人讨教各种药草的功效和用法等等。

这种民间偏方都是私人之秘,很少会吐露给外人,更别提他这么个番鬼佬了。

然而吊诡之处正是这里,村民们非但没有拒绝,见得陈沐将受伤的普鲁士敦送回来,对陈沐也是感恩戴德,俨然将普鲁士敦当成了贵宾一般,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不解。

不过陈沐到底是接受了普鲁士敦的提议,往后采药之余,都会过来二两村,向普鲁士敦学习西文。

许是受到了龚夫子的影响,陈沐对洋文是比较排斥的,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查清楚父兄之死,往后少不得要与洋人接触,学习一些简单的洋文,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然而普鲁士敦却没有轻看这件事,他正儿八经,如同老师一般,从最简单的字母给陈沐讲解。

让陈沐感到吃惊的是,所用的教材,竟然是雍正年间刊行的《圣谕广训》!

陈沐是个虚心好学的,碰到不解之处,便放下了心中芥蒂,化解了普鲁士敦是洋人这一点点心结,虚心求问,这才知道,原来这《圣谕广训》乃是传教士学习中华语言文字的入门教材。

因为《圣谕广训》的用词和腔调等等,与他们布道传教的口吻差不多,所以有人将《圣谕广训》翻译成了拉丁文和法文。

所以普鲁士敦反其道而行之,既然这本书能成为传教士学习中文的入门教材,那么它的译本,自然也可以反过来成为拉丁文和法兰西文的入门教材!

陈沐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又有了十年寒窗苦读的学习觉悟,无论是悟性还是刻苦甚至是死记硬背的本事,都足以让普鲁士敦刮目相看。

到了后来,陈沐也是求知若渴,除了采摘草药偷空来学习,夜里还会偷偷跑出来,对于陈沐的“加班加点”,普鲁士敦非但没有拒之门外,反而热情接待。

一个求知若渴,一个倾囊相授,加上陈沐报仇心切,心心念念都是新知识,洋文的水平自是一日千里。

这天夜里,陈沐又偷跑出来,只是路过水寨之时,却被一阵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

这段日子里,白日便跟着老道练武,空闲之余去采药,采药空余则偷空到二两村学习洋文,夜晚甚至还要偷跑出来,陈沐根本就没时间去想其他事情。

直到听得水寨里熟悉的浪荡笑声,他的脑海之中才浮现出一个面孔来,倒不是红姑,而是青鱼!

对于这样的腐坏而萎靡的浪荡笑声,陈沐已经习以为常,寻常时候也只是路过,可今日,陈沐却停了下来。

因为这些笑声之中,夹杂着恐惧与无助的尖叫,而断断续续的求饶声,陈沐却很熟悉,或者说,他一直期待着这个声音,那是青鱼的声音!

陈沐加快了脚步,到得岸边,便见得大排船上的场景,几个公子哥竟是团团围住一人,正在肆无忌惮地戏弄,而那被围之人,可不正是青鱼么!

青鱼也快十四岁了,按说也该是谈婚论嫁的及笄之年,身在水寨之中,不可避免会失了清白,按说也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姑娘。

但陈沐在乎!

练武之人岂能没半斤血性,陈沐早先逃命之际,都生出行侠仗义之心,对老道大打出手,更何况如今跟着老道学武这么长一段时间,被辱的又是青鱼!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摇了小船,登上了排船,跳到了甲板上,便朝那群人喝止道:“都住手!”

被陈沐这么一喝,众人便停了下来,一个个醉眼惺忪,满面通红,拿眼来瞧,发现陈沐不过是个瘦弱后生仔,不由哈哈哄笑起来。

青鱼趁着这个空当,便躲到了陈沐的身后,陈沐捏着拳头,如临大敌。

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对老道也有了一定的信任,双刀并没有随身携带,而是藏在了天后宫,只是衫子会簿却仍旧随身携带,也是为了随时能够记忆里头的人物。

此时陈沐也是赤手空拳,而对面都是醉酒的成年人,动起手来,只怕也没人有手下留情的理性。

“啊呀呀,竟是个英雄救美的,这是要唱戏啊,哈哈哈!”

“哈哈哈!”

“我说这妹子怎么放不开,原来早有情郎了,难怪这么野……”

“也不知道这两个小东西有没有偷吃,若是这样,这妹子可就不是头汤,而是汤头了……”

“是不是,试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哈哈哈,有理有理!”

这些人显然并没有将陈沐放在眼里,各种粗鄙不堪的话语满嘴乱喷,青鱼也是羞愤难当,陈沐更是怒不可遏!

“下船!”陈沐扭头朝青鱼如此说道,后者便想下了跳板,然而那群醉汉却怒了起来。

“你敢!老爷们可都是花了钱的!”

如此说着,几个人便冲撞了过来!

虽然没有双刀在手,但陈沐好歹学了好些年的大洪拳,近排又跟着老道学习阴阳参同法,感觉武艺大进,正愁没人练手,也是跃跃欲试,一拳轰出去,当面那人便是口鼻喷血!

“血!是血!”那人抹了抹脸,却是抹下一手的热血,当即是又惊又怒!

“给我打!打死了作数!”如此咆哮着,众人围拢了上来,对着陈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陈沐起初还能应付,还了几手,又快又准且狠,几个人都见了血,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陈沐并没有杀人之心,渐渐也就乱了手脚,拳头脚印是雨点一般砸落在他的身上!

到了最后,陈沐只剩下招架,哪里还能反击!

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拿了一支船桨,大喝一声:“都走开,我收档了!”

如此说着,众人快速分开,那船桨便打在了陈沐的脑袋上!

“咚!”

如同钻入了轰鸣的大鼓之中,陈沐耳中只是嗡嗡不停,周围的人影却是晃动迷离起来!

陈沐摸了摸后脑勺,却是抹下一手血,身后的青鱼也是尖叫起来,陈沐终于是有些撑不住了。

正当此时,陈沐听得一声暴喝道:“都给我住手!”

听得此声,陈沐终于是放下心来,因为发声的正是许久未见的林晟林三爷!

许是终于有了着落,不必再担心青鱼受辱,陈沐的视野到底是暗了下来,整个人都昏厥了过去。

待得陈沐醒来,已经躺在船舱里,只是无论青鱼还是红姑,都并未陪伴在身边。

林晟盘膝坐在灯盏前,双膝前头摊着的,正是洪顺堂的衫子会簿!

陈沐陡然坐了起来,也顾不得后脑疼痛,赶忙将衫子会簿给夺了回来!

“你要我帮你探监,为的就是这个东西吧?”林晟脸色阴沉,或许是在气恼陈沐将他扯进这么大的案子里头来。

“三爷……牵连你也是无奈之法,小子实在是走投无路……”陈沐也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了下来。

“放心,这东西我没看过一眼,你快走吧,就当我今夜没见过你。”林晟沉思了许久,终究是长叹一声,背过脸去。

陈沐松了一口气,朝林晟点了点头:“谢谢三爷!”

如此说着,陈沐便走出船舱,可这才刚走出来,又扭头朝林晟道:“三爷……青鱼她……”

林晟也是苦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那小丫头,陈家果然都是风流胚子,放心吧,爷今日没带够银子,过得两日帮你把她赎买了出来便是。”

陈沐也是心头一惊,虽说林晟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但青鱼这种姑娘最是值钱,又岂是说赎买就赎买的,这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三爷……我……只是想让你帮照看……”

林晟是恼了:“她人在水寨窑子里,我还能怎么照看,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我只问你,到底要不要我帮着赎买出来,若你再扭扭捏捏,这件事可就作罢了,我林家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更不是田里种的,你不爽利,三爷我也乐得省下一笔银子!”

听闻此言,陈沐赶忙表态道:“赎!赎赎赎!那就谢过三爷,就当我向三爷借的好了……”

林晟也是哭笑不得:“你借了打算何时还我?”

陈沐也难住了:“我也不知道,但一定会还!”

林晟也是哈哈一笑道:“你说得倒是无赖又光棍,行了,赶紧走吧,那小姑娘我会帮你看着的。”

陈沐也不再多说,赶紧是下了排船,到了跳板那处,差点与红姑撞了一头,二人相视,也是意味深长,只是最终还是擦身而过,便是招呼都没一声。

第二十一章 水寨混乱忙夺路

夜色如墨,连似乎永不停歇的海风,今夜都有些病恹恹的姿态,有气无力地吹拂在脸庞上,就好像讨好一个并不太喜欢的人一般。

陈沐的头上挨敲了一记,虽然没有流血,但肿起一个大包来,看东西仍旧有些模模糊糊,估摸着是眼球充血未消。

他本想歇息到天亮再离开,只是生怕老道担忧,终究是与林晟告别了。

与红姑擦肩而过却不言不语,这也让他感到很是烦闷,这才刚离开水寨,陈沐却见得前头亮起火光来!

这火光在夜里尤为显眼,如同一条火蛇在黑暗之中蜿蜒,看起来竟是大批人马!

明火执仗的队伍很快就来到了岸边,兵勇的装束在火光下是那么的刺眼!

“是巡防营!”陈沐虽然心头大惊,但其实早已有了这个思想准备。

他相信何胡勇不会轻易放过他,必然要追击到此处,这也是他答应与老道交易的原因之一,为的就是远远躲开,没想到终究是撞上了!

陈沐毕竟在暗处,此时赶忙躲到道旁的马尾松林子里,眼睁睁看着巡防营往海岸方向去了!

火光之中,陈沐见得何胡勇骑着粗腿的矮马,全副武装,昂首挺胸,满脸阴沉,也是紧紧揪住了一颗心。

队伍过去之后,陈沐赶忙从林子里钻出来,撒腿便往天后宫跑,在他看来,此时不逃,怕是没机会了。

只待取了双刀,他便要离开这里,至于往后要前往何处,也只能再做决定。

然而他并没有走太远,便见得巡防营的队伍绕过了水寨,竟是往疍家排船去了!

“他们要抓的是浦五叔!”陈沐陡然醒悟过来!

浦五父子是陈沐的救命恩人,而且对陈沐可以说是倾力相助,若不是浦五,他也不可能得到林晟的帮助,没法子探监,无法从合伯口中得知辛秘,更不可能取得父亲的遗物。

浦五对他恩同再造,陈沐又岂能自顾逃命,却让浦五父子被殃及池鱼!

如此想着,陈沐便停了下来,看了看天后宫方向,又看了看排船那厢,终究是咬了咬牙,转身便往排船这边来了。

浦五虽说见识不凡,并非单纯的渔夫,但毕竟不敢与官兵动手,一家人老老实实被牛皮索给绑了,如同一串蚂蚱一般被牵着。

何胡勇并不满足,又带着队伍往水寨里来,双方吵吵闹闹,该是要逼要林晟了!

林晟是个聪明人,又是水寨的恩客与金主,哪里肯束手就缚,水寨这边只推说林晟今夜未曾光顾,也不让官兵进去搜查,双方也只是说些狠话。

陈沐也终于看到了水寨的底气,便是巡防营,也果真不敢做得太过分。

然而何胡勇今番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声令下,竟是要强行搜查,势必要将林晟也给揪出来!

陈沐也是紧咬牙关,他知道,无论是浦五还是林晟,说到底都是因他受到了牵扯,若自己自首,浦五和林晟都该是得到周全的。

浦五也就罢了,只是渔人,抓了放了都是小事一件,可林晟是有头有脸的人,若当场被抓住,想要脱身,可就难了!

如此想着,陈沐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趁着林晟没冒头之前,向何胡勇自首,如此才能保全了林晟和浦五!

陈沐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但恩情不能不报,若因此而连累林晟和浦五,自己却逃之夭夭,往后又如何能够心安?

没有太多的犹豫,陈沐取出了怀中的衫子会簿,毅然丢进了水寨周围设置的火堆之中!

淡黄色的火舌淹没上面的字迹,化为一阵阵飞灰,也好在陈沐将上面的内容都记得差不多了,趁这个机会烧了也就烧了。

眼看着衫子会簿化为飞灰,陈沐终于是走到前头来,从黑暗之中现身,朝何胡勇道:“雒剑河,叫你一声可敢答应!”

何胡勇的真身乃是洪顺堂西阁大爷雒剑河,这个秘密如今也只有陈沐知晓,这么一开声,何胡勇自是能确认他的身份了。

更重要的是,陈沐故意这么一喊,是想让何胡勇知道,我既然清楚你的身份,那么衫子会簿必然已经落入我的手中,这么一来,陈沐就有了价值,不会被何胡勇灭口。

因为何胡勇若是杀了陈沐,就相当于毁掉了获得名册的唯一机会,等于是放走了洪顺堂所有的“余孽”!

他能爬到巡防营管带这个位置,又岂是贸然冲动的傻货,不可能看不出陈沐的价值!

果不其然,陈沐这一声喊出来,骑在马背上的何胡勇陡然一震,整个身子都绷紧起来,朝陈沐指了指道:“给我抓起来!”

陈沐可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既然知道何胡勇不敢轻易杀死自己,陈沐就更不可能罢手!

这些个巡防营的士兵穿着脏兮兮的灰衣,有人挎着弓,有人背着火铳,也有人只是拎着大头棍,都是黑脸膛,仿佛许久未曾洗过脸,唯有一双眼,射出鹰隼一般的眸光来!

陈沐从火堆里抽出两根结实的木柴来,一头仍旧燃着火焰,却也趁手!

“有本事的来!”

陈沐到底是与老道学了这么久,适才在排船上,虽然被围殴了一阵,又被敲了一记,但他并未真心与那些嫖客拼命,此时的情形却是不同的!

这些都是巡防营的兵丁,可不是羸弱的嫖客,而且一个个手里都有兵刃,也都是训练有素的,陈沐明知道落网会是何等结果,自是拼命求脱!

这乱糟糟的场面,突然撞出个年轻人来,陈沐喊出雒剑河之名,也有些没头没脑,唯独何胡勇心头紧张罢了。

这些兵丁见得陈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后生仔,手里挥舞两条火棍,哪里会放在心上,只当是螳臂当车罢了。

一名兵丁抽出长刀来,也不敢解鞘,只是带鞘打了出去,想要打落陈沐的火棍。

虽然老道并没有传授刀法,大半时间都在逼着陈沐修炼阴阳参同法,然而当这兵丁甫一出手,陈沐脑子里浮现的竟然全是老道的刀招!

陈沐也不格挡,左手躲开,右手的火头直戳向那兵丁的心窝,本以为兵丁会躲避,连后手招式都想好了。

谁知道就这么看似笨拙的一戳,那兵丁竟是不闪不避,陈沐的火头戳上去,将他的胡须都燎了起来,那人哇哇一叫,便不断抓着自己的脸,想要灭火!

这一招得手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老道的刀招如此管用!

兵丁涌上来,有人脱了衣服,将那人的头脸都蒙了起来,手忙脚乱的一阵,才将胡子的火头给灭了,然而胡子却已经被燎得卷曲,下巴如同拔不干净毛的鸡屁股!

那人也是勃然大怒,朝同伴咆哮道:“还不抓起来!抓起来!”

众兵丁也不敢再小意,有人撒了捕网,陈沐却仗着身法躲开,凭借着火堆,与这些兵丁周旋,手中火棍不断挥舞,便如双刀之法,众人竟是奈何不得!

何胡勇也是恼怒了,这些士兵可都是巡防营的精锐,若拿不下一个十几岁的后生仔,传出去的话,军中大佬们岂非要当成一桩笑话!

巡防营一直与新营争风吃醋,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们这些军官早先也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眼下时节不同,谁都希望辖区内能闹出一些事来,如此才有立功的机会。

当然了,若是处置不当,也就成了笑料,所以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此时就更是如此了!

何胡勇也没二话,估摸着也是担心陈沐会大肆渲染他的秘密身份,此时跳下马背来,抽出长刀便冲了上来!

何胡勇可不是寻常兵丁,他乃是巡防营管带,秘密身份乃是洪顺堂西阁大爷,武功自是不消说的!

陈沐可不敢跟他硬拼,耍了个虚招,便将手中火棍丢了出去,猛提一口气,阴阳参同法施展开来,沉喝一声,便踢向了那火盆!

他本只是想着踢倒火盆,灭了火堆,趁黑逃走,谁知阴阳参同法的功力却爆发出来,火盆飞起,径直砸向了何胡勇!

这一变化也让陈沐感到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都没有感应到炁场的存在,老道整日里骂他不上进,谁想到自己的力量竟会变得这么大!

何胡勇再厉害,也不敢硬接火盆,只能躲避,陈沐却没有了趁黑逃走的念头,跑到第二个火盆边上,却也不踢了,而是抓起火把来,就往水寨上丢!

水寨上装饰奢华,用的都是丝绸织锦,而且为了客人玩得舒适,上头可都是非常干燥的,火把一落,便轰然烧了起来!

那些个嫖客被火势惊吓住,一个个便往外逃了出来,这一下可就热闹起来了!

陈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混乱之中,他见得有人从排船上丢下一个酒壶,啪嗒一声便打在了一名兵丁的头上!

接着又是一个碟子,而后便是各种杂物,冰雹也似地落下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那人并不想冒头,可惜却让陈沐见着了,可不正是红姑么!

这一刻,对这个女人所有的厌恶,仿佛都缓解了,奈何兵丁也被惹怒,场面实在太过混乱,陈沐当即就要走!

他之所以冒头,可不是为了束手就擒,而是为了吸引何胡勇的注意,更为了洗脱浦五和林晟的嫌疑,只要他现身,何胡勇便会死命追捕,所有的一切都与林晟浦五无关了!

此时若不趁乱逃走,更待何时!

第二十二章 温吞老道终来助

整座水寨陷入了混乱之中,客人们都已经七颠八醉,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各种杂物从船上丢下来,让兵丁不堪其苦。

陈沐见得此景,哪里会放过机会,当即便要溜走,然而就在此时,何胡勇竟是抵挡了火盆,从人群之中冲撞而至,拦住了陈沐的去路!

何胡勇的武功是毋庸置疑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花招都只是片刻的延缓罢了。

眼下人群乱糟糟,陈沐逃脱无望,心绪却反而出奇的镇定,似乎完全能够豁开一切了那般。

“雒剑河,我只问你,我陈家是不是你害的!”

何胡勇皱起眉头来,朝陈沐道:“二少,你并未参与洪顺堂的具体事务,只要你交出衫子和印剑等一干信物,我保你无事……”

“我只问你,我陈家是不是你害的!”陈沐并不想听他的花言巧语,心中也根本就没有半点相信。

“不是我。”何胡勇摇了摇头,否认了陈沐的指控。

“既然不是你害的,那你为何要追捕我,现在只要你放我走,你就还是我洪顺堂的红棍,否则便是我陈沐之敌,我发誓一定会替父亲清理门户!”

陈沐斩钉截铁,何胡勇却仍旧摇了摇头:“二少,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想来你也该有体验,许多事那都是身不由己,目前这般样子的情况,我如何能放你离开?”

陈沐哈哈一笑道:“既然陈家不是你害的,你就还是红棍,身为红棍,却要抓我入狱,这就是你的身不由己?你是我帮众,还是朝廷鹰犬!”

何胡勇眉头紧皱,朝陈沐道:“二少,欲速则不达,事情需要徐缓以图之,冲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年纪还小,尚且有些不顾大局,但这不怪你……”

“我想若是你的父兄尚在,也会与我这般,劝你暂时忍耐,也不想看到你忘送了性命……”

“二少,你从未插手帮中事务,根本不知道堂中大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此事洒血断头,这些我都可以不怪你,但你若不愿束手就擒,那么便只能得罪了……”

陈沐往前走了两步,直视着何胡勇,一脸坚毅地说道:“我是没有插手帮中事务,但我亲眼看着父兄罹难,就在我的眼前!”

“任你百般推脱,这都是无谓的,你若仍是忠的,便会放过我,又何来追缴衫子?”

“这衫子干系重大,便是我也是知道轻重的,你却要追来献给朝廷,这可是帮中叔伯们的命啊!”

“言尽于此,你要动手便动手,看我会不会退缩半分!”

陈沐画地半圈,扎起二字钳羊马,左拳右掌,刚柔并济,正是阴阳参同掌法!

虽说陈沐闹了一阵,但何胡勇显然是没有将陈沐看得太起的,毕竟陈家二少只是读书种子,虽然跟着大少陈英练过武,但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身为红棍,何胡勇又岂能不知。

陈沐的二字钳羊马也是南拳之中常见的马步,何胡勇就更是不怯半分,也不抽刀,当即便抢攻过来,当面轰出一掌!

他到底是手下留情,不敢用拳,然而陈沐果真是不退反进,身法如穿梭于水草间的游鱼一般,欺近身距之后,左拳与何胡勇对轰,右掌却按在了何胡勇的肋间!

陈沐只不过是十四岁,便是站桩木人一般,任他打个十几拳,也是挨得过的,何胡勇又岂会当作一回事。

这细胳膊小腿的,何胡勇也担心用力过大,留了七分力,右掌后缩,便扣住了陈沐的左腕。

然而陈沐的右掌按住他的肋间之后,陡然发力,手掌一震,如春蚕吐丝一般,暗力与后劲竟是喷薄而出!

何胡勇半边身子突然便麻了起来,也亏得陈沐气力尚且不足,否则这一下可就要震断他的肋骨了!

“这不是大洪拳!二少你到底学的甚么功夫!”何胡勇揉了揉肋骨,也是满脸惊讶。

陈沐心中有如何不窃喜?

这可是他第一次运用阴阳参同掌法来对敌,虽说是何胡勇托大在先,但确确实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陈沐可不想跟他解释什么,他回头望了一眼,陆路是不可能逃得掉的,想要脱生,便只能往海里走!

毕竟他的第一次逃生,就是从海上离开的,眼下水寨混乱,自己又如何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念及此处,陈沐便趁着何胡勇震惊失神的空当,撞入了乱糟糟的人群之中!

此时水寨的主人客人全都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从排船上投掷杂物,闹得兵丁鸡飞狗跳,兵丁也是气恼起来,渐渐动了真格!

诚如早先所言,水寨里藏污纳垢,三教九流的人物尽皆藏于其中,兵丁大肆来搜查,这些案底的免不了要被清洗出来。

有人带头作乱,这些人自是想方设法脱身,便开始对兵丁下暗手,状况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反夺了兵丁的武器,这就恶劣了!

陈沐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撞入人群之中后,便对那些兵丁下暗手,彻底挑起了双方的怒火来!

他要保护的是林晟和浦五,如今他已经现身,又跟何胡勇对峙了一场,抓捕林晟和浦五也就再没借口和意义。

而林晟和浦五都是老江湖,水寨越乱,他们反倒越容易脱身,陈沐也不消担忧这些。

更重要的是,陈沐需要尽量制造混乱,因为水寨足够乱,他们才会去搬救兵,而水寨的救兵,可不就是天后宫的神秘老道么!

然而陈沐在水寨之中如猴儿一般钻来跳去,老道却迟迟没有来援,连水寨的人都已经开始骂娘,派了好几拨人去催,却仍旧没见得来人!

何胡勇的眼中自是只有陈沐一个,对于窝藏在水寨中的毛贼宵小,他并不感兴趣,可此时场面根本就难以控制,他只能让兵丁堵住陆路出口,让人乘船绕到水寨后头去,封锁出入的船只。

只要这些人不得出入,全被包在水寨里,揪出陈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船底又岂会漏针。

何胡勇不愧是老狐狸,将兵丁主动撤出之后,反倒让水寨的人都冷静了下来,知道冲撞官府是闯了大祸,头上那股热气散去之后,一个个也就后怕退缩了!

而何胡勇将兵丁撤出之后,还能避免损伤,在外围布置包围圈,看似退了一步,实则却掌握了主动!

陈沐躲在水寨之中,也不敢冒头,毕竟是他挑起的混乱,这些人又急于找个背罪羊,必然要把他交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陈沐本想着通过水路逃走,然而此时兵丁已经绕后,将船只都给封了,除非他跳水潜游,否则根本就逃不掉。

然而他水性虽然不错,但也不可能潜水太远,必然是要冒头的,一旦冒头,水里行动迟缓,连对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让人给活捉了。

这厢困顿之时,何胡勇已经在外头发话了。

“本官今夜前来,是索拿陈沐的,此人乃新会陈家案子的关键人证,闲杂人等若不退避,本官也只能一并拿回去,你们可想清楚了!”

何胡勇如此一说,谁还敢乱闹,纷纷退到一边,老实得如学堂里的读书郎一般!

何胡勇带着亲兵,眼看着就要登上水寨排船,外围的兵丁却骚乱起来!

火光摇曳,一道高瘦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轻轻的咳嗽声,竟是将兵丁的骚乱之声给压了下去,此人所过之处,旁人竟都噤若寒蝉!

陈沐躲在排船上,随时准备跳水,此时看得真切,也松下一口气,来者可不正是期待已久的天后宫老道么!

他只是披着那件破旧的道袍,仿佛寻常起夜的老人,是不是捂住嘴咳嗽两声,可黑白两道的人物,一个个都敬若神明!

陈沐没来由想起送饭的婶婶,照着她的话,老道不像是当成神仙一般供养,反倒像恶霸一般欺压着水寨的人。

可此时见得众人的眸光,陈沐才知道,这老道的震慑力到底有多强悍!

何胡勇眉头紧皱,不过终究是迎了上去。

“吕胜无,这事插手进来,殊为不智,你还是回去吧,水寨本就脏污,我懒得踏足一步,该如何便如何,只是那后生仔,我是如何都要带走的。”

“原来他叫吕胜无……可惜果真不是我洪顺堂的人……”老道始终不愿吐露姓名,送饭的也不清楚,那年轻庙祝也不敢泄密,陈沐便一直无从得知,没想到却是从何胡勇口中听得了。

老道也不理会何胡勇,而是走到排船前头,吐出两个字来:“下来。”

陈沐心中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从排船上走了下来,与其跳海,不如相信这老道。

陈沐本就是男生女相,适才又闹腾了一阵,此时众人才见得真容,没想到却是个十几岁的后生仔,众人也都感到惊诧。

陈沐一直躲躲藏藏,也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正大光明地抛头露面,难免有些心虚,不敢抬头。

老道一脸的怒其不争,朝陈沐道:“你是做贼心虚么,你是罪犯么,为何不敢抬头?”

老道这几句话,使得陈沐陡然醒悟过来!

是啊,一直以来,连他都将自己当成了钦犯,可他何罪之有?他的父兄惨死,母亲自尽,家人受难,受害者该是他陈沐才对,为何躲躲藏藏的是他?

适才何胡勇也只是说陈沐是证人,而非钦犯啊!

念及此处,陈沐便坚毅地抬起头来,义正言辞地答道:“陈某人何罪之有!又怕过谁来!”

吕胜无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朝何胡勇道:“何管带可听到了?老道也想问问,你凭什么要抓这个年轻人,罪名是甚么,且说来听听罢!”

第二十三章 遭遇抛弃竟被捕

古语有说,覆巢之下无完卵,陈家遭难,陈沐作为陈氏次子,又岂能独善其身,便是家中长短佣工,都被官府抓了去,他这个少爷自是不能幸免的,这就是陈沐一贯的想法。

在这个官本位思想的年代,百姓并没有争取人权的觉悟,陈沐虽是读书种子,但到底是个孩子,所以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官府肯定是要判他有罪的,但具体罪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直至今夜,老道问起,他才醒悟过来,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到底是要有个说法的。

何胡勇对老道吕胜无显然有些忌惮,但他毕竟带了巡防营的兵丁过来,底气也就足了不少,当下便指着陈沐,回答道。

“法兰西公使向官府提出抗议,照着光绪二十五年的广州湾租借条约,那是法兰西的租界,界内皆由法人自领自治,陈其右却纠结暴徒,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造成极大的伤亡!”

“这是意图掀起两国战争,一旦爆发,沿海百姓遭罪生灵涂炭岂是百万计算,陈其右与其子陈英与袭击中身亡,这是咎由自取,但其麾下暴徒必须搜捕,交给法兰西租界方严惩,才能消弭两国误会,这是朝廷的意思,也是官府的司职所在!”

“本官身为巡防马营管带,也是义不容辞,有人检告,声称目击陈其右次子陈沐当夜也在船上,官府发布海捕公文,追究陈沐,这是法理皆通的事,尔等胆敢包庇,便以同犯论处!”

何胡勇高昂头颅,一副光明正大为国为民的傲岸姿态,水寨的人竟果真被震住了!

陈沐心中也是凉了半截,因为当晚他确实在船上,只是并未参与袭击事件罢了。

然而他心中仍旧是愤慨难当,广州湾是我大中华的领域,租借给法兰西强盗九十九年,已经是奇耻大辱,这些年来,官府毫无作为,全靠民间义士自发抵抗,防止法兰西强盗往内陆不断蚕食。

这些官员竟然还对民间义士进行镇压和搜捕,谁人听了不是义愤填膺!

可似何胡勇这样的军官,竟然还不知羞耻地以此为荣,才是这世道最大的病根!

陈沐是陈家的儿子,即便他因为克父之相而无法与父亲相近,即便他被父亲当成读书种子来培养,不让他染指帮中事务。

但他骨子里流淌的是陈家的血,他的脊梁是陈家铮铮铁骨所打造的,若他有这个本事,当夜一定会与父兄并肩作战!

“所以何管带是要将这小子交给法兰西人了?”陈沐这边是悲愤交加,老道却仍旧云淡风轻。

何胡勇看着吕胜无,却是摇了摇头:“不,非但是他,还有陈其右麾下余孽,全都要追捕究问,一并遣送到租界法办!”

这水寨里毕竟都是热血的江湖人,听得何胡勇如此理直气壮,心中都纷纷为陈沐抱不平,然而他们也是一个个屁股都不干净,此时又冷静了下来,哪里敢跟官府对着干,真要闹起来,可就是造反了!

眼下官府对洪顺堂是要斩草除根,他们可没这个胆量自个儿撞上去。

也好在这老道吕胜无乃是水寨供着的大神,庇护着水寨,他肯为陈沐出头,指不定这后生仔还有三分希望。

陈沐知道吕胜无是个高人,自己肩负着父兄的血海深仇,还要为洪顺堂的未来而活下去,自是希望吕胜无能够捞自己一把的。

然而事情到底是让陈沐失望了,而且还是失望透顶!

吕胜无听闻何胡勇言毕,也只是无所谓地哼了一声,而后朝何胡勇道:“既是如此,你抓人便是。”

陈沐也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老道吕胜无只是微微闭目,笼着双手,再没有任何表示!

虽说没有师徒名分,但这段日子的相处,陈沐一直将他当成师长一般尊敬伺候着,两人的交易也一直在进行,陈沐刻苦练功,吕胜无虽然没有传授刀法,但日常点滴之中也没少点拨陈沐。

可事到临头,吕胜无就这么轻易地将陈沐给送了出去,他甚至没有为陈沐争取和努力哪怕一星半点!

何胡勇听得吕胜无的表态,也是心头大喜,朝手底下的兵丁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解下腰间的牛皮索,要来拘拿陈沐。

“难道就只能这般样子了么……”陈沐也是陷入了绝望之中,因为他知道,落入何胡勇的手中,便万事皆休了。

也亏得自己将衫子会簿都记忆了下来,烧掉了原本,只要自己抵死不从,何胡勇是万万不会杀了他的,但想要报仇雪恨,想要洪顺堂东山再起,可就千辛万难了。

当牛皮索绑缚自己双手之时,那兵丁刻意用力,陈沐也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然而这股痛苦,却让陈沐陡然振作了起来!

这段日子,他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忍受着旁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甚至没时间来悼念和祭奠家人,为的就只有这么一件大事,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多少次他陷入绝望之中,最后不也都绝处逢生了么,今次又岂能就这么放弃了!

如此想着,陈沐便朝何胡勇道:“我能不能讨一口水喝?”

何胡勇微微一愕,但看了看吕胜无,到底还是朝兵丁下令道:“来人,取水来!”

这些兵丁刚刚才跟水寨的人爆发冲突,哪里敢进入水寨去取水?

关键时刻,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正是小姑娘青鱼!

她也是惊魂甫定,可知道了陈沐的真正身份,加上陈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端着一碗水便走到了前头来。

见得青鱼,陈沐也是心头大定。

他之所以提出喝水的要求,就是想要寻找一个机会,在他的预想之中,上前来的该是红姑或者浦五,甚至是林晟。

然而来的却是青鱼,这样其实也好,毕竟其他人都是成年人,很容易引起何胡勇的怀疑,反倒是青鱼这么个小丫头,不会太过扎眼。

兵丁下意识要接过青鱼手里的碗,陈沐却开口道:“我要她喂我喝,来水寨这么久,都未曾让人服侍过,往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那兵丁扫了陈沐一眼,眼神也是颇为鄙夷,不过让他给陈沐这小子喂水,估摸着他也是不乐意的,便由着青鱼走上前去了。

青鱼看着陈沐被绑缚了双手,也是满脸担忧和心疼,只是她适才遭到水寨客人的玩弄,头发凌乱,一脸脏兮兮的,表情也看不真切罢了。

待得她踮起脚来,捧着水碗,靠近自己之时,陈沐压低声音朝她叮嘱道:“去二两村,找普鲁士敦,让他来救我!”

“记住了,普鲁士敦!”

这就是陈沐真正的打算!

照着何胡勇的说法,这件事中牵扯的人,最后都是要交给法租界来处置的,而普鲁士敦好歹是个番鬼佬,且不管他是哪一国的,总比何胡勇这样的狗贼要管用。

陈沐对普鲁士敦有过救命之恩,却一直不愿接受他的报酬,这段时间跟着他学习西文,两人的关系也渐渐暖起来。

陈沐毕竟是个好学的,而普鲁士敦又很是温和,至于普鲁士敦会不会来救陈沐,这个也说不准,但确实是个机会。

有了这一层考量,陈沐还巴不得何胡勇将自己交给法租界,就怕何胡勇一直羁押着陈沐,折磨拷打,逼问名册。

似乎听见了陈沐的窃窃私语,那兵丁恶狠狠地推开青鱼,将水碗也打落在地!

“好了!可以了!”

青鱼吓了一跳,连水碗都没敢捡拾,便退回到了人群之中,连头都不敢回。

陈沐心里也没底,毕竟青鱼惊吓过度,而普鲁士敦是个奇怪的名字,也不知道青鱼能否记下来。

再者,青鱼只是水寨里的奴婢,能不能偷偷前往二两村求救,还是两说之事,而且普鲁士敦会不会相信青鱼,会不会来救陈沐,那都是难说的。

陈沐轻叹一声,扭头看了看吕胜无,这老道也只是隐在阴影之中,似乎并不愿意与陈沐对视,也不知道会不会羞愧。

只是陈沐走出一段路之后,便听得身后响起沙沙的议论声,不少人甚至大声地咒骂吕胜无。

虽然陈沐不是水寨的人,但事情发生在水寨里,吕胜无作为水寨看场子的门神,平日里受尽大家的供奉,如今却让人将陈沐轻易带走,大家对他心存腹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陈沐对吕胜无确实是失望透顶,但他没有放弃,因为普鲁士敦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了,陈沐自己手里也有底牌,衫子会簿就装在他的脑子里,何胡勇乃是洪顺堂西阁大爷的秘密,同样只有他陈沐知道。

而陈沐是当众被捕的,又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最终是要交给法兰西人的,相信何胡勇也不敢杀他灭口。

如此一来,陈沐最多只是受些牢狱之灾,暂时没有生死之忧,这也算是一个好盼头吧。

再说了,到了牢里,还能见到合伯等人,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一些对策来。

陈沐毕竟只是个少年郎,很多时候都需要勇气,但更需要意见和建议。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定了定心绪,反倒没有了那股惊惶和恐惧,只是回头看时,却总觉着黑暗之中,透着一双眸光,紧紧地跟随着自己!

第二十四章 阴险管带夜设伏

浓雾渐起,本已漆黑的夜,如纯粹的墨一般,火把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个七彩的光晕,压着火苗,仿佛被困在家中的顽童。

潮湿的夜风似乎在宣告小雨的来临,调皮的风吹在身上,似乎要穿透身体,直接冰冻陈沐的灵魂。

对于老道吕胜无,陈沐着实是失望透顶,他也不奢望这老头儿能以一当百,对官兵大打出手,可他却连替陈沐辩驳回护一句都没有。

何胡勇并没有虐待陈沐,没有让人用绳索牵着他,如同牵拉牲口,只是任由陈沐在他的马屁股后头慢慢走着。

火光映照之下,他的背影也充满了沧桑,透过这个背影,陈沐心中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何胡勇在官场过得并不开心,这种念头很奇怪,自己明明是阶下囚,竟然放过来同情抓了自己的人。

似乎感受到了陈沐的眸光,何胡勇也扭过头来,陈沐也不躲避,理直气壮地盯着他,反倒是何胡勇不敢再与陈沐对视。

他拉住马头,想了片刻,而后朝身边的标兵吩咐道:“你速速回营,将营中精锐全都调集过来,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一个铁打的县狱!”

“得令!”那标兵也无二话,当即便拉了马头,铎铎铎疾驰,瞬间隐入了黑夜之中,火光飘飞起来,没多时就连人带马和火光,都被浓雾给吞没了。

陈沐实在有些不明白,老道都放弃了自己,这个何胡勇为何反倒忌惮起来,竟然要调集巡防营所有精兵来镇守县狱!

“你到底在搞甚么鬼?”陈沐本不想与何胡勇说话,但自己想要掌控主动,就必须得到更多的信息,更了解眼前这个男人。

何胡勇并未说话,陈沐便试探道:“我知道了,你心里始终是怕的,你以为我会照着衫子名册去联络叔伯们,怕他们来劫狱!”

陈沐其实也是在强调,名册我已经掌握,想要动我,最好掂量掂量。

不过何胡勇却并没有入彀,只是哈哈大笑,而后看了看前后的兵丁,弯腰下来,压低声音道:“除了我,洪顺堂里头怕是没那么胆大的人吧?”

这无异于直接承认了他就是西阁大爷雒剑河,而且从言语之中也听得出来,他对洪顺堂其实是满怀抱怨的!

陈沐就怕他不开口,此时便朝他讥讽道:“你不是胆大,是不知羞耻罢了,你若不是怕了,调集兵马做甚么,就你这些虾兵蟹将,调集再多又有何用!”

何胡勇不禁想起适才的情景来,非但是那些兵丁,便是他自己,也在陈沐手里吃了个暗亏,陈沐这一句嘲讽,确实戳中了他的痛处。

“人都说虎父无犬子,本官确实小看了你,没想到一个读书的,竟还有三分拳脚本事。”

何胡勇也是磊落,并不争辩,陈沐却没有因此而收口。

“光有拳脚又有何用,心是黑的,便是再能打,最终也是要遭天谴的!”

何胡勇皱起眉头来,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朝陈沐喝道:“天意难测,不要用自己的心思来揣测天意!”

人都迷信,何胡勇也不例外,想来陈沐是探中他的软肋了,原来恶人同样是怕遭报应的!

但凡心存敬畏之人,说明并非十恶不赦,起码还有所忌惮,也就不是罪不容诛,无可救药的人。

“我可没有揣测天意,只是在揣测你罢了。”陈沐可没打算放过他,难得激起他的情绪,若是断了话头,可就容易露陷了,自是趁热打铁。

“哦?你且说说,你揣测出甚么来了?”果不其然,何胡勇虽然对陈沐另眼相看,但到底只是将陈沐当成了少年郎,言语之中颇为戏谑。

“你在害怕。”陈沐盯着何胡勇,企图从他的神色之中看出端倪来,不过何胡勇却哈哈大笑起来,打马便往前走,不再理会陈沐。

“他是真的在害怕!”看着何胡勇打马向前,陈沐的心头也果真是笃定了这一点!

“难道说真有帮中叔伯会来救我?”陈沐也犯疑起来。

但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高,因为帮中叔伯都逃散了,若他们果真有所行动,早就该把合伯给捞出来了。

陈沐藏身于疍家人的族群之中,疍家人与洪顺堂是颇有渊源的,帮中叔伯若有心要救助,早该得到陈沐的消息才对,然而直至如今,仍旧没人来寻陈沐,这就说明,帮中叔伯自身难保,根本就无暇他顾。

既然不是帮中叔伯,这个何胡勇在害怕甚么?

陈沐想了一路,始终有些想不明白,毕竟他对帮中事务实在太过生疏,衫子会簿里虽然有大事记,但陈沐只是死记硬背,一时间还无法建立形象生动的脉络来。

如此想着,很快也就到了县狱。

这已经是陈沐第二次来此,只是如今再看,却又不同了。

狱神庙左右两个大红灯笼,就好像阴冥大鬼的两个眼珠子,县狱大门就似那幽冥地府的入口,周遭浓雾弥散,影影绰绰,仿佛飘荡着无数游魂野鬼。

陈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还在打气,起码能见着合伯,未尝全都是坏事。

然而现实很快就打灭了他的希冀,因为何胡勇并未将他关进监牢,而是带着他走进了狱神庙!

“把衣服给我扒了!”何胡勇指着陈沐便下令道,陈沐是又惊又怒!

“你到底想干甚么!”十几岁的少年郎,心思最是敏感,这等羞辱,又如何能受得!

然而何胡勇根本就没理会,麾下兵勇当即涌上来,将陈沐的衣服给全扒了下来。

天气尚未凉快,陈沐穿着的是单衣,这么一扒下来,小身板也就光溜溜了。

也亏得何胡勇没有做绝,到底是给陈沐留了一条裤子。

衣服扒下来之后,何胡勇便朝标兵下令道:“找个一般高矮大小的,穿上衣服,蹲牢里去!”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要钓鱼!”难怪要将陈沐安置于狱神庙中,原是这般样的打算,心思也着实歹毒,竟是让兵丁伪装陈沐,引了援救者上钩!

“另外,挑中的先给五十两安家费,给他配一支短管火铳,能当场射杀来人的,再赏五十两!”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胡勇如此一说,连那标兵都双眸一亮,也不消一会儿,便有个与陈沐一般身量的兵丁,跟着走了进来。

何胡勇走到一旁,趁着那兵丁换装之时,又窃窃叮嘱了一番,亲手将短铳交给那人藏好,这才送了出去。

陈沐本以为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可看何胡勇这架势,是笃定了会有人来救,非但提前让人去搬动巡防营精锐,如今又来这么一出阴险招数!

可又有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敢来县狱救他陈沐?

陈沐脑中努力搜索,试图将衫子名册上的人物,都翻出来,然而终究是不敢确定,他到底是对帮中之事知之甚少,相熟的叔伯都跟着父兄登船偷袭,死的死,伤的伤,哪里能来救他?

何胡勇的另一层身份毕竟是洪顺堂的红棍,这段时间又一直在追捕帮中弟兄,或许他的消息比陈沐要灵通,对于帮中子弟,便是没有名册,或许他也比陈沐要更加了解。

或许他也曾经想过,自己对洪顺堂的人员了如指掌,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去搜查衫子会簿?

陈沐其实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何胡勇是隐瞒身份,潜伏在官场之中,若他做得太明显,必然会引起怀疑,他的身份若是暴露,必是灭顶之灾,他又哪里敢轻举妄动!

“你这引君入瓮倒是阴毒,只是我很好奇,人人都似你这般,还有谁回来救我?”

何胡勇哼了一声道:“你激我也没用,真当本官是三岁小童么?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厢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陈沐甚至能听到铁器摩擦碰撞的叮当声!

“是巡防营的精锐来设伏了!”

虽然早有察觉,但当这些巡防营精锐果真到来,陈沐仍旧免不了紧张起来。

最让人心头发痒的是,何胡勇分明笃定,陈沐却一头雾水,根本就不晓得到底会有谁来救他。

陈沐这一路走来,得到绝大部分帮助,都来自于外人,除了合伯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洪顺堂的人,给他提供过半点帮助。

好不容易揪出了何胡勇的真实身份,没想到他却早已黑了心,今夜何胡勇如临大敌,可见来援的必是高人!

这等高人,陈沐实在想不出来,衫子会簿上毕竟都是冷冰冰的文字,如何能与这样的阵仗相提并论。

陈沐甚至怀疑,会不会是总舵的大人物来搭救自己,只是总舵的人就更加陌生,衫子会簿上的记载更是寥寥数语,陈沐哪里能知晓这许多!

陈沐这厢是又惊喜又担忧,何胡勇却不敢再大意,走出狱神庙,亲自部署埋伏去了。

陈沐挪了挪,往外头一看,全副武装的巡防营军士,一个个满脸肃杀,很多人甚至背着新式火枪,那烧火棍一般的火枪,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见得此状,陈沐心中倒有些纠结,既希望这位高人能够将他救走,但又期盼着这位高人不要撞入埋伏,或者能够提前察觉埋伏,换另一种营救的方式。

可陈沐自身难保,此刻还能做些什么,能不能提醒来援之人?

第二十五章 神秘高人来相助

雾气如同吊在阴阳洞口的鬼兽喷吐出来的鼻息和口气,笼罩着狱神庙,也是三五步就不辨人面了,雾气也实在是太浓,似乎伸手便能捏出水来。

对面的县狱如同贪得无厌的兽口,无论投食多少都能塞得下,巡防营的精兵鱼贯而入,仿佛要在县狱每个角落都布下天罗地网。

陈沐看着浓雾之中依稀走动的人影,也是担忧兴叹,看着何胡勇这等架势,该是果真有人来救他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此想来,陈沐难免要对老道吕胜无感到心寒和失望。

虽说他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并没有师徒名分,然而终究是相处了这么一段日子,阴阳参同法又将他们性命相戚地联结到一处,又岂能如此轻易就抛弃了陈沐?

虽然想不通,虽然心灰意冷,但陈沐到底是只有失望,而没有愤怒,当他冷静下来之后,也认为那样的情形下,吕胜无也是没有太好的法子了。

心思沉静下来,外头仿佛也安静了,也没多时,外头便现出人影来,陈沐以为是何胡勇回来了,也没甚么好脸色,只是微微闭目,不去理睬。

然而那人走进狱神庙,却站在了陈沐的面前。

“穿上。”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刻意压抑,却又掩不住言语之中的失落。

“啪嗒”一声,一件厚厚的衣甲便被丢到了陈沐的怀中,陈沐睁眼一看,竟是一件犀牛皮宝甲!

这犀牛皮甲衣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显得很是老旧,但皮子包浆温润,该是日日贴身穿戴之物!

陈沐陡然抬起头来,却是被吓了一跳!

他的面前并非何胡勇,而是一名高瘦的黑衣人!

此人穿着修长贴身的黑衣,披散着头发,脸上戴着一个极其简单的白木鬼面,鬼面古朴,白漆斑驳,黑白相衬之下,仿佛山水画上的人物一般迷离而缥缈!

他的身后背着一件兵刃,用黑布包裹着,也看不出是刀枪剑戟,只是如此长身而立,英侠之气扑面而来,让陈沐胸腔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陈沐生活的圈子并不是很大,帮中叔伯都是没形没像的人,充满了市井气,豪迈有余,任侠不足。

他打从心里艳羡书中的大侠,却从未见识过如此的风采与英姿!

“敢问是帮中哪位前辈?”陈沐也是激动不已,原来何胡勇如临大敌并非草木皆兵,救援果真还是来了!

然而那人的语气却并不好,朝陈沐冷冷道:“别啰嗦,穿上!”

陈沐也知道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当即便站起身来,老实将犀牛皮甲给穿戴起来。

“跟紧我,不要离开我三步,我不会停,更不会再来,你若停了,只能怪自己无用!”

如此说着,那人便狱神庙外头走去,陈沐自是紧跟了上来,可出得狱神庙,陈沐才惊骇起来!

虽说大雾弥散,但狱神庙外头还是留有不少兵丁,此人走在前头,不躲不避,正身疾行,前头的兵丁自是发现了!

“来人了!有贼!”兵丁大喊大叫,抽出铁头棍便扑了上来,那人根本就没躲避,闪电出脚,兵丁沉重的棍子尚未落下,整个人便被沙包也似地踢飞了出去!

陈沐似乎听到了肋骨喀嚓嚓骨折的声音,再看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兵丁,也是咽了咽口水,这才是实打实的高人啊!

没有故弄玄虚,没有装神弄鬼,硬桥硬马,谁挡谁败,真真是硬到了极致!

因为要紧跟着此人,陈沐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对于他的招式自是要牢记在心的!

有了偷学老道刀法的经验,陈沐在这个空档,竟是自觉安心不已,竟还有闲心记忆此人的招式路数!

兵丁一个个喊叫着冲上来,却又被一个个打退,这高人果真没有撒谎,他是一步也不曾停下!

疾行变成小跑,此人的步伐不缓不急,如同闲庭信步,速度却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快,颇有缩地成寸的错觉,陈沐跟在后头小跑,竟然都有些跟不上!

狱神庙这边的打斗,到底是惊动了大牢里头,何胡勇带着埋伏的人马汹涌而出,火光四起,穿透浓雾,虽然仍旧是影影绰绰,但已然是察觉到不对劲了!

“包围起来!”何胡勇大声下令,陈沐也是心头发紧,这人再如何高强,毕竟也只是单枪匹马!

如此想着,趁着此人踢飞一名兵丁,陈沐也冒着跟不上此人的风险,跑出三五步,捡回一柄刀来!

陈沐毕竟习武多时,并非累赘,又岂能木头也似地跟在后头,他必须要派上用场才是的!

那人果真没有回头看,似乎真的不关心陈沐是否停下来,仿佛来救陈沐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能不能跟着出去,完全靠陈沐自己那般。

也亏得浓雾遮掩,陈沐的速度也不慢,到底是没有跟丢,然而前头已经没有路!

县狱和狱神庙前头,便是县衙的栅栏,那里只有一个出入口,如今已被何胡勇和巡防营的人给抢占,彻底封堵了!

“你果真还是来了,可惜啊,想走却是不成了!”何胡勇抽出长刀来,阴测测地冷笑道。

那人也不说话,而是一扯腰带,背后的长条布包便落入他的手中!

“我不想杀人,不想死就别上前!”

如此说着,他便径直往前,何胡勇也是心生忌惮,心虚地朝精兵们下令道:“上前!”

兵丁们纷纷涌上来,刀兵加身,便如钢铁风暴一般,刀剑枪矛四面八方戳砍而来,陈沐这才明白,为何此人要给他宝甲,为何要他寸步不离!

“噗!”长布条敲击在精兵的头上,发出沉闷又结实的声音,陈沐脑海中浮现出脑壳裂开的画面,也是大腿发酸。

他仍旧没有停步,每一次出手,都要打飞敌人,陈沐握着刀,却不敢出手,生怕乱了他的招式。

如此一来,陈沐也只好如往前一般,眼睛是半点不眨,将此人的刀招全都印在了心里!

然而看得越多,陈沐便越觉着熟悉,精兵的刀剑不断挥砍,布包也被砍烂,渐渐露出了兵刃的真容!

“是沐字绣春刀!”陈沐心头一紧,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心头,所有的误解,所有的失望,所有的抱怨,在这一刻化为了羞愧。

他竟是老道吕胜无!那个自己从未想过会来拯救自己,那个只会袖手旁观,明哲保身的奸诈老道!

陈沐也没想到,这老道竟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整个人无论是身姿还是神态气度,都换了个人一样。

此时老道吕胜无终于发话了,不过到底是没有回头。

“你一直抱怨没得学刀法,今夜可要睁大眼!”

吕胜无如此一说,脚步竟是加快,手中长刀挥洒出去,仿佛融入到浓雾之中一般,只消眨眼,怕是看不见刀痕了!

陈沐哪里会放过,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刀刃,只是到了后来,连他也跟不上刀刃,见不到刀痕,只见得敌人一个个到底,只听得一声声惨叫!

“不行,太快,根本看不清!”陈沐连刀招都看不清,哪里能记得,此时却是灵光一闪,也不去看刀,只是看着老道的身法和脚步!

老道说过,刀法可不是用双手来施展的,无论是刀剑还是其他兵刃,用的是双腿腰身肩膀双手,那才是高明之处,若只知道用手来使刀,那也只是下乘。

所以陈沐记住他的步法和身法,也同样能够受益匪浅!

然而正是看到了他的脚步,陈沐才知道老道为何不愿停下,因为敌人实在太多,一旦停下,便如陷泥沼,哪里还能抽身!

此时的老道便如施展草上飞轻功,飞掠过沼泽一般,一旦停下,便要被沼泽吞没,想要成功越过,只能一鼓作气!

可何胡勇早有准备,哪里会让吕胜无带走陈沐!

“放枪!”何胡勇一声令下,火枪手纷纷向前,尚未等同伴退去,便砰砰砰放起枪来!

“砰!”

硝烟与浓雾纠缠作一处,潮湿的浓雾都压不住烟火的呛鼻气息,陈沐感觉有东西从耳边飞过,声音尖锐,仿佛有人瞬间封住了耳朵,所有声音都消失,唯剩下嗡嗡的鸣叫!

他的耳朵刺痛难当,伸手一摸,满手温热鲜血,竟是抹下半个耳垂来!

鲜血和失聪使得陈沐惊慌起来,仿佛死神刚刚从自己的身边路过,差点就割下了他的头颅!

然而他惊魂甫定,后背便被打了一枪!

虽然有宝甲护着,但他感觉被千万力道的撞锤舂在了脊梁上,整个人都往前仆倒!

子弹和铁砂从上空呼啸而过,随时可能夺命,然而老道的背影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陈沐知道,一旦掉队,便意味着逃生无望了!

他放眼四望,硝烟弥散,流弹乱放,人声嘈杂,惨叫四起,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在赤尾福号上一般!

想起父兄,陈沐陡然燃起了勇气与斗志,陡然站起来,挥舞着手中长刀,便跟了上去!

老道也不知是否中枪,只是他的速度却缓了下来,如同强弩之末,今夜怕是走不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绝境维艰更举步

陈沐的耳朵被打掉了半只,声音也听得不甚真切,脑子里嗡嗡叫个不停,更要命的是,耳朵受伤,会影响平衡能力,他的脚步变得踉跄,头昏得厉害,只觉着天旋地转,哪里能站得住!

他确实牢记着老道吕胜无的叮咛,也晓得情势所迫,一旦停步,便再难走出去,他拼命想要跟上吕胜无,然而老道的身影却渐渐被兵丁的潮水给淹没!

陈沐也终于发起狠来,这段日子疲于奔命,但他终究没动过杀人的念头。

他的父兄确实死了,但这些官兵也是有家有室,也是娘生爹养,上老下小,谁的命不是命?

然而陈沐在这一刻终于想通了,他们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但对陈沐下死手就不应该,既然对方不留情,陈沐何必还要妇人之仁?

如此想着,陈沐便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这柄刀自是比不上沐字绣春刀,但终究是巡防营的制式佩刀,锋锐坚韧,陈沐头昏脑涨,甚么刀招都忘了,为了稳住脚步,却想起吕胜无的步法来!

他也是现学现卖,撞撞跌跌冲入人堆里头,双脚带着腰杆,腰杆又带起双手,仿佛河里吊着铅坠子的浮标,上半截摇摇欲坠,随波逐流,却如何都倒不了!

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更没有因此而欣喜,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追上吕胜无!

仗着这神奇的步法,以及手中长刀,他终于再度见着了吕胜无的背影!

然而老道也是自身难保,他被精兵四面包围,不断往前冲突,一名精兵却在他背后放起黑枪来!

陈沐也是心头大骇,吕胜无身上可没有犀牛皮甲,若真让火枪打中,只怕要活不成!

老道终究是来救自己,虽然嘴巴如刀子一般冰冷刻薄,但他到底是放不下陈沐,加上陈沐早先对他的误解,种种情绪涌上心头,陈沐便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慢来!”

陈沐突然加速,一刀便劈向那火枪!

“砰!”

枪管终于是偏到一边,子弹却是击倒了左首处的一名兵丁!

火枪手勃然大物,操起*便砸向了陈沐的脑袋!

“咚!”

似那春雷轰击在灵魂之上,陈沐整个人都倒下了!

他本就已经无法保持平衡,若非仗着现学的步法,根本就追不到此处,如今头部又遭遇重击,能保持清醒就着实不错了!

老道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变化,他终于还是扭过头来,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陈沐。

他说过,不会停步,也不会回头,若陈沐追不上,那便彻底留下来。

然而在这一刻,他到底是转身了!

“唰!”

长刀挥舞,逼开敌人,他一把将陈沐夹在肋下,如同夹着一筒破铺盖卷一般,而后便往外冲突而去!

何胡勇是早有所料,吕胜无也并非无头苍蝇,怕是进来之前也做主了准备,冲出县狱之后,便往右边的拴马桩去了,何胡勇的那匹马正栓在那处!

吕胜无将陈沐丢上马背,翻身上马,砍断马缰,打马便撞入浓雾之中!

何胡勇分开人群,大怒咆哮:“还不追!”

巡防营的精锐也是骑马而来,何胡勇并未多想,上马便领人追了上来!

陈沐本就迷糊不清,在马背上如同沙包一般颠簸,嘴一张便吐了出来,污物撒了一路,酸液涌入口鼻,漫提多难受。

然而这些都并不重要了,身后马蹄如雷,何胡勇的追兵越发临近!

陈沐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吕胜无虽然老辣,但没有火把,又辨不清方向,疾驰出市镇之后,只能往障碍少的地方跑,免得撞翻了。

如此疾奔了小半个时辰,那匹马已经口吐白沫,速度也慢了下来,何胡勇等人的火把光已经照到身后了!

更要命的难处还在前头,这马儿其实已经受惊,也没了老马识途的本事,竟是将吕胜无和陈沐驮到了狗脊岭来!

顾名思义,狗脊岭如狗的脊背一般,坡度很大,也很陡峭,而另一层意思,是因为山中出狗脊这样的中药材,才得了此名。

“吁!”因为马缰被斩断,吕胜无也只能松了马腹,抓住马鬃,终于是勒住了马头,脚下碎石扑簌簌落下,山崖下便是蓬江的河水在怒吼奔腾!

陈沐听得这怒潮之声,也努力抬起头来,见得脚下翻涌白浪,也是心头发凉。

“先……先生……”陈沐一开口,身子发软,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吕胜无也只能下马,将陈沐扶了起来。

“先生……连累你了……”

面对陈沐的抱歉,吕胜无却很是厌烦,朝陈沐冷声道:“别啰嗦!”

此时陈沐才发现,自己的肩头和肋下一片片湿热,竟是吕胜无手臂上汩汩流出的鲜血!

适才敌人明枪暗箭地围攻,吕胜无也不是以一当百,更不是金刚之身,原来早已负伤多处!

下马这么一耽搁,何胡勇的人也终于追了上来,火光摇曳,前面是绝境,后头是追兵,陈沐也是心凉了半截。

“先生,你还是走吧……你……”

吕胜无戴着素白鬼面,也见不着他的神色,不过陈沐却能感受到他的身形突然膨胀起来一般,整个人都高大了不少,显然他也在暗自提气,似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果不其然,陈沐这厢心思未定,吕胜无便开口道:“我吕胜无逍遥一生,从未受困于官差,今次是如何都不会陷落,你呢?”

陈沐心头陡然发紧,不想落入官人之手,便只有跳崖这一条路了!

莫说这山崖不知多高,单说两人身负重伤,跳入这咆哮奔腾的蓬江之中,也是九死一生!

即便落入何胡勇的手里,自己有衫子名册,何胡勇也不敢对自己下杀手,陈沐完全没必要拼命。

然而吕胜无只身涉险来救援自己,若让吕胜无自己跳崖,陈沐又于心何安,如何能苟延残喘!

“小子受教于先生,自当追随!”

“好!”吕胜无仿佛第一次赏识陈沐一般,声音之中掩饰不住的竟是隐隐的兴奋与激动,仿佛只有这等死里求生,才能激起他生活的波澜一般!

“哪里走!”何胡勇终于是带着人马停在了身后,火光照着陈沐二人,火枪手和弓弩手都纷纷举起了武器!

吕胜无也没二话,夹起陈沐,纵身便跳了下去!

陈沐适才答应得热血沸腾,然而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仿佛血液瞬间被抽空了一般,他的身体被黑暗吞噬,清醒的意识也同样陷入了黑暗之中!

“怎么会!”何胡勇也是没曾想到,此二人竟选择了如此极端的逃生手段,宁可跳崖,也不愿束手就缚!

他走到悬崖前头来,探头看了看,下面如黑暗深渊一般,只有白色带子一般的蓬江大河在奔腾,怒吼的水声甚至淹没了二人落水的声音!

“管带……您且看!”身边的标兵举起火把来,照亮了地面上一大滩血迹。

“此二贼尽皆重伤,跳下去必是生还无望了!”

何胡勇蹲下身来,捻起温热的血土,眉头紧皱着,又看了看身前的大河,眸光陡然阴狠起来。

“你敢断定他们就必死无疑?”那标兵也是被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回道:“照着常理……该是活不成……活不成了吧……”

“哼!照着常理,谁敢独闯县狱!给我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听得此言,也是脸色发白,只是谁敢从这山崖下去啊!

不过毕竟是命令难违,众人纷纷寻找下山的路径,可眼下黑夜浓雾,这山崖又陡峭,根本就没路,只能到下游去搜寻。

然而何胡勇却制止了他们。

“你们谁的速度能比得上这河水?找到下游去,又岂能搜得到人!”

众人也是吓住了:“可这山崖……这河水……管带,区区一个小子,不值得兄弟们犯这个险……”

“此二贼已经重伤,即便活下来,也就半条命,咱们漏夜到下游去找,必然跑不了的!”

何胡勇却阴沉着脸骂道:“一群废物!”

如此说着,他便开始脱掉了军装布甲,朝那群人道:“出去莫再说你们是老子的兵!”

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何胡勇将手中长刀钉在地上,脱了军靴,咬了咬牙,竟同样纵身跳了下去!

“管带!”兵丁们面面相觑,过得片刻才醒悟过来,跑到山崖边,只顾一个劲儿大喊,可哪里还有半声回应!

看着山崖便那柄寒芒四射的长刀,看着那磨破的军靴,看着那一身布甲,再看看深渊一般的山崖,他们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何胡勇是管带,而他们混了这么久,仍旧只是个兵!

他们不明白,何胡勇为何要如此拼命,这个陈家余孽为何就如此重要,重要到何胡勇要以命相拼!

而且他们比谁都清楚,官府内部的正式公文上,陈沐并非钦犯,因为有个姓龚的县学教谕,找了不少廪生,为陈沐联名具保,官府搜寻陈沐,只是想要他协查罢了!

而他们的何管带却在吕胜无面前,公然声称陈沐出现在杜卡莉女伯爵号上,乃是袭击洋人船舰的共犯!

只是他们毕竟是寻常兵丁,个中真相,便如同这黑夜与浓雾,便如同脚下这深渊一般的山崖,他们看不清,也没胆子跳下去。

第二十七章 隐晦不散何急促

河水冰冷,耳垂的伤口刺痛,后背更是断裂了一般地疼,陈沐感觉自己的双脚都麻木酸软,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尝在海上漂流,体会过这种性命顷刻被扑灭的绝境,但又有所不同。

凶猛的河水不断冲击,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够掌控的,若非吕胜无死死拉扯,陈沐早不知何时就被卷入漩涡之中了。

陈沐只能宁息闭气,趁着浮头那一瞬间来换气,身体手脚也不知多少次撞击在石头或者浮木之上,身上也不知剐蹭出多少伤口。

性命就如同脆弱的鸡子,捏在老天爷的铁手之中,不知何时就会被捏碎,这一刻,所有的念想都成为幻想,脑子里所剩的,便只有活下去的信念。

也不知漂流了多久,陈沐只觉着领口一紧,悬空感让他的心都漂浮了起来,而后便重重摔到地面,他竟然被吕胜无丢到了河岸上!

陈沐知道,想要将自己丢上来,必然要使尽全力,而反推力会将吕胜无葬送在河底!

“先生!”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爬到河边来,可眼前只有依旧咆哮的河水白浪,哪里见得吕胜无半点身影!

遭受了那一枪,虽然有皮甲护着,但陈沐的脊柱该是受到了损伤,此时双脚麻木,如何都行动不得,想起自己对吕胜无的误解,想想自己的软弱无能,再看此时吕胜无拼死相救,陈沐的心中既是悲痛又是自责。

父亲与他并不亲近,对他的教诲也没几次,但物以稀为贵,正因为教诲少,他反而铭记着父亲的每一条教训。

父亲尝说,有多大的肚子,便拿多大的饭碗,此时的陈沐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自己的实力实在太过弱小,帮手又靠不住,靠得住的帮手又会受到牵扯而陷入危险之中,甚至因此而丧命。

所以想要报仇,必须要亲自报仇,而且不能再冲动莽撞,一定要懂得隐忍,这才是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收拾起悲伤的心情来,陈沐尝试着站起来,然而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他只能慢慢往前爬。

然而河滩上全是砂砾碎石,没爬多远,他的手肘和膝盖已经被磨破,身上的小口子也都被撕扯开来,鲜血涂了一地。

“这样不成,怕是没爬出去便要失血而亡了!”陈沐虽然年少,但却经历了这么多大事,自救的意识还是非常强的,当即便停了下来。

河滩上除了石头之外,还有不少芦苇和香茅草之类的植物,陈沐平日里四处采摘药草,对这些药草的药性已经烂熟于心,寻思了片刻,便爬到一旁来,采摘了新鲜的夏枯草和变豆菜,嚼烂了叶子,糊在了伤口上。

夏枯草和变豆菜的汁液都可以用来止血,虽然嚼得满口甘苦,但陈沐却只能这么做了。

做完这些之后,陈沐又掰下新鲜的芦苇芯,也不消清洗,嘎嘣嘎嘣如同甘蔗一般吃了起来。

这东西很是清甜,清热泻火,生津止渴,而且利尿除烦止呕,陈沐吃完之后,总算是稳了下来。

腿上的伤口还有剧烈的痛感传来,这反倒让陈沐感到很庆幸,因为这说明脊柱损伤并不是很严重,双腿也没有彻底瘫痪。

练武的这段日子,除了内服外用各种草药之外,吕胜无还每日里帮陈沐推拿活血,陈沐此时便依样画葫芦,给自己的双腿按摩揉捏弹拨提打,尽快回复双腿的控制权。

吕胜无也不愧是陈沐的贵人,照着这样的法子揉捏了一阵之后,双腿的伤口更疼得厉害,但陈沐尝试了一下,双腿终于是听使唤了!

陈沐心头大喜,但也不敢松懈,虽然他们选择跳崖,而且最终生还下来,但吕胜无被河水卷走,他便失去了最大的保障,追兵不知何时回来,此地自是不可多留,且刻不容缓,必须马上离开!

天气尚未寒冷,岭南地区便是冬天也不会太冰,更何况现在才刚入秋,身上衣服也不多,陈沐便是将衣服全都撕成布条,怕也不能包扎伤口。

横竖药草糊糊已经与伤口黏合在一处,陈沐也就暂时不去理会,折断芦苇杆充当手杖,支撑着便站了起来。

虽然身体各处仍旧传来痛感,但陈沐也只能忍耐着一步步往前。

河滩上全是芦苇和碎石,靠岸的地方又全是半人高的香茅草等植物,泥沼浸泡,举步维艰,似乎还有蚂蟥水蛇之类的危险,然而陈沐哪里能顾得这许多。

也不知走了多久,陈沐觉着整个人都要虚脱了,抬头望去,终于是一片开阔之地,总算是离开了河滩!

此时乌云散去,天顶的月娘如仙宫漏下来的灯光,照白了大地,虽然给陈沐照亮了前路,同时也增加了陈沐暴露的危险!

借着月光,陈沐辨别了一下方向,便朝东南而去,他对周遭地理并不算太熟悉,心中也不敢太确定,这个方向到底能不能走到二两村,也只能看运数。

暗自提了一口气,陈沐正要抬脚,身后却传来啪嗒嗒的粘腻脚步声,分明有人从水里走了出来,紧接着便是芦苇丛里传来的悉索声!

越过半人高的香茅草,陈沐果真见得一人,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竟是阴魂不散的何胡勇!

他的样子也着实狼狈,脑袋已经被石头磕破,鲜血从额头上流淌下来,满脸猩红,一双眼眸子却仿佛夜猫散发着凶险的光一般,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陈沐捡来的腰刀早已遗落在大河之中,此时手中便只有充当手杖的芦苇杆,跑是跑不了,打也打不过,心中叹息一声,到底是停了下来。

“雒剑河,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就对我不死不休,我陈家是洪顺堂魁首,你则是西阁大爷,堂堂正正的执刑长老,为何要这般样?”

何胡勇的刀剑也已经被大河卷走,甲衣也不见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犊鼻裤,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他遍体都是伤疤,活像一具缝缝补补又泡水多日的尸体,更是让人心骇。

何胡勇走到陈沐的前头来,正要开口,却朝陈沐身后的暗处扫了一眼,不过眼神太过隐晦,陈沐的注意力都投在了他的伤疤上,也并未察觉。

何胡勇本想开口,只是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而后才朝陈沐道:“本官也不明白,你可曾见过那个甚么西阁大爷雒剑河?为何就笃定了本官就是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绕着陈沐走动,渐渐便走到了陈沐的身后。

陈沐也是苦笑,懒得再面对何胡勇,正面攻击他都打不过,何胡勇根本就没必要背后偷袭他。

“我洪顺堂的人,从来都是敢作敢当,你连这个都不敢承认,算甚么英雄好汉?”

陈沐如此说着,突然感觉后颈清凉,竟然何胡勇凑到了他的耳后,便听得后者低声道。

“你既如此笃定,便该知道,西阁刑堂是最隐秘的身份,谁会承认?”

何胡勇如此说着,无异于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陈沐心头一紧,手里却松了,因为何胡勇竟趁着这个空档,将他手中的芦苇杆给夺了过去!

“终于还是要杀人灭口了么!”陈沐陡然心惊,然而他已经没了抵抗之力,只能闭上眼睛等死!

可就在此时,身后风动,只听得咻一声,而后便是噗嗤闷响,紧接着便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啊!”

陈沐赶忙转身,却见得何胡勇朝身后暗处的灌木丛飞奔而去,不多时竟将一个人给丢了出来!

那人穿着巡防营哨兵标长的军装,左小腿竟被芦苇杆扎了个通透,芦苇杆那参差的断口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还在滴滴答答流着!

“管带!是我啊!是我啊!”那人也是巡防营精锐,没想到这么短时间,竟是绕过了狗脊崖,沿着河岸找到了这里!

面对巡防营的侦察尖兵,何胡勇并没有误伤同袍的那种慌乱和愧疚,而是冰冷地扫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了一声。

“适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他蹲下来,朝自己的属下如此问道。

那哨兵脸色煞白,原本因为痛楚而纠结在一处的脸,瞬间便因为恐惧而舒展开来,瞪大着双眼,赶忙答道。

“小的躲在后头,听不真切……不不不!小的甚么都没听到!您是巡防营的管带,又岂会是洪顺堂的贼人!”

“不不不!小的疼坏了脑子,嘴巴都不清楚了,小的是真的甚么都没听到!”

陈沐恍然明白过来,何胡勇奋不顾身地追杀他,估摸着也是为了保守自己的身份秘密,今遭怕是先灭了这哨兵的口!

然而何胡勇却只是冷笑,一把将那芦苇杆给拔了出来!

“啊!!!”那哨兵疼得满地打滚,何胡勇却将带血的芦苇杆递到了陈沐前头来。

“你来,杀了他,不然我第一个杀你!”

看着那滴滴答答落着血的芦苇杆,陈沐也是心头发紧,他毕竟没杀过人,更何况杀的还是巡防营的兵!

若他杀了这兵,何胡勇就能以此为由,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届时可就更加说不清了!

然而陈沐并没有怀疑何胡勇的狠辣,若自己不杀这哨兵,何胡勇必然说到做到,真真就要先杀他陈沐了!

第二十八章 生死一线不清楚

夜雾已经散去,冷月当空,仿佛置身于清冷的晚秋一般,陈沐望着眼前这一根滴血的芦苇杆,心中着实为难起来。

事已至此,落入何胡勇之手已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自己不杀那哨兵,何胡勇也完全可以自己动手,而后嫁祸到自己的身上。

一个是巡防营的马营管带,一个则是钦犯之家的次子,海捕公文上的通缉犯,官府到底相信哪一个,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然而陈沐挣扎了许久,终究是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动手!

抬起头来,陈沐盯着前面的何胡勇,仿佛想要看穿这个男人的心思一般,便是何胡勇,遭遇到陈沐这般样的眸光,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陈沐一直以为何胡勇从来都是这副问心无愧的姿态,见得他神色松动,终于还是将心中疑问说出口来。

“雒剑河,父亲待你不薄,你又是西阁大爷,我想知道,你为何要背叛洪顺堂?”

何胡勇嘴唇翕动,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似乎已经不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将芦苇杆往前伸了伸,开口道:“好歹是陈家的儿子,拿出一些胆气来,动手吧!”

陈沐轻叹一声,终究是握住了那根芦苇杆,看着参差的断口处不断滴落的鲜血,拖着瘸了的双腿,慢慢走到了哨兵这厢来。

“管带……管带!小的追随您多年,对您可是死心塌地,小的以性命担保,绝不往外说,管带饶命啊!”

那哨兵拖着流血的腿,不断挣扎后退,然而芦苇杆洞穿了他的腿,他根本就站立不起来!

面对属下的求饶,何胡勇也走到了前头来,冷冷地说道:“死人才不会说话,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绝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的。”

何胡勇如此一说,那哨兵也知道求饶无用,拼命往前爬着,燃烧着最后的求生之火!

“还不动手!”何胡勇见得那哨兵爬远,当即朝陈沐催促道,然而陈沐要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趁着何胡勇开口这个空当,陈沐猛提一口气,陡然转身,用尽全力,便将手中芦苇杆,朝何胡勇的眼睛刺去!

事到如今,杀不杀哨兵都已经不再是问题,如何脱离何胡勇,才是真正的问题!

陈沐心中自是惊慌的,但这是他最后的逃生机会,他又岂能放过!

“噗嗤!”

一声闷响,陈沐感受到极大的阻力,但他运足了力气,终于是将力气发泄出去,前头陡然空阔,他感到芦苇杆穿透了过去!

鲜血喷溅而出,模糊了陈沐的双眼,他下意识闭眼,而后用左手抹了一把脸。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之时,一颗心却急速地坠落到了谷底,因为芦苇杆并未刺中何胡勇的眼珠子,而是穿透了他的手掌!

何胡勇没有惨叫,更没有哀嚎,仿佛被刺透的并不是他的手掌一般!

他那阴鸷的眸光死死盯着陈沐,没有愤怒,反而哈哈笑道:“本以为你没胆子,到底是陈家的种,可惜啊,准头到底是差了些!”

何胡勇的笑声戛然而止,双眸爆发凶厉之色,右手如出洞的毒蛇一般探出,便扼住了陈沐的咽喉!

陈沐呼吸不得,脑子发胀,双眼都凸出,拼命想要抽回芦苇杆,然而何胡勇右手的力道实在太大,仿佛将陈沐的灵魂从身体内抽离出来一般,陈沐根本就使不上半点力气!

这样的时刻于陈沐而言,漫长如万年,却又转眼即逝,他的意识模糊,终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终于可以见到父兄家人了……”陈沐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只是没有半点的解脱,因为他的事情尚未完成,他没有手刃仇人,没能将何胡勇杀掉,更没有照着名册,将洪顺堂的人重新拉拢,未能东山再起,重复荣光!

到底是不甘心啊,只是纵有万千不愿,陈沐到底还是彻底被黑暗吞噬了。

虽然他的人生很短,但梦境却很长,父亲与他不亲近,一起玩耍的时光也非常有限,但这些有限的美好,这一刻不断闪现出来,陈沐见到了从未去想的那些细节。

父亲总是将最好的留给他,如今想来,兄长也常常暗示陈沐,父亲一直在暗中关心着他,只是陈沐一度让怨恨占据了心灵,直到此时,才从黑暗的梦中,感受到父亲的温暖。

父亲、母亲、兄长,他们就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祥和而温柔的笑容,朝陈沐招手,仿佛期待着一家人的团聚。

陈沐记得每次过年,他并没有资格去贴春联,只是远远看着兄长,骑在父亲的肩头,摇摇晃晃地贴上利是钱,母亲则在旁边,眯着眼睛笑着。

直到众人离开,陈沐才从房间里出来,将父兄遗落在地上的红纸,折好了藏在怀中,嗅闻着纸上的墨香,流着委屈的泪水。

他抽泣着睡下,父亲却出现在他的床边,将新衣新鞋,小心放在床尾,替他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水,眼中满是疼惜。

陈沐并不知道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还是灵魂所见的真相,他只知道,父亲其实是疼爱自己的,这便足够了。

“阿爸,阿妈,大兄,我来了!”陈沐抬起脚步,如同踩在家中温暖柔软的地毯上,沐浴在温暖的春光之中那般,他奔向了家人。

然而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却震动起来,雷霆在暗处闷响,仿佛暴怒的凶兽在积蓄力量!

“啪嗒!”

豆子一般大小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家人的身上,家人的形象竟如幻影一般破碎开来,渐渐融入到黑暗之中!

“不!不要走!”陈沐无声地哀求和大叫,家人的影子却越来越淡,雨水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冰冷得如刀割一般!

“啊!!!”

陈沐用尽力气,终于是叫喊了出来!

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然而家人却已经不见,周围仍旧是漆黑一片,大雨落地,激起白花花的微光。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尚有温度,手脚身子传来剧痛,他并没有死!

陈沐放眼四望,自己正躺在茅草丛里,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距离河岸并不算太远。

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说何胡勇以为自己已经被掐死,所以将自己抛尸到此处?

陈沐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因为何胡勇必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掐死了他陈沐,也必然要带回官府,如此才有交待。

也就是说,何胡勇只是将他掐昏迷,最终放过了他陈沐一命?

念及此处,陈沐也是满心疑惑,这何胡勇到底是怎样的想法?难道说他并不是内奸,他仍旧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

既然如此,为何不维护他陈沐,反倒要死死紧逼,如何都不愿放过他?

亦或是说,他根本看不上陈沐,如同猫捉老鼠一般,故意放走陈沐,戏耍陈沐?

“不可能的……”陈沐再度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又想了好些个理由,但最终都被自己推翻了。

“难道说他想下手之时,生了突变,让他不得不停手?”陈沐又想起这种可能,会不会是吕胜无回来了,何胡勇无暇对付,只能将陈沐暂时丢在茅草丛里头?

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一些,陈沐念及此处,也警醒起来,若果真如此,何胡勇必然会去而复返,一定会再回来寻他陈沐,必须尽快离开才是!

如此想着,陈沐便挣扎着站起来,却觉着自己的行动轻盈了不少,伸手一摸,身上的犀牛皮甲竟是不见了!

陈沐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的竟是那哨兵的衣服!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陈沐是彻底迷糊了,若是高人阻拦,促使何胡勇停手,又怎么可能将陈沐的衣甲与那哨兵互换?

事到如今,陈沐是满心疑惑,但也不敢多想,趁着还有些力气,便往前不断挪动,适应了疼痛之后,终于是快步离开了河岸。

毕竟是夜里,又遭遇大雨,陈沐哪里辨别得了方向,朝着一个方向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得前方有座破房子!

这破房子该是河边渔夫遗弃的,不过到底是能避雨,陈沐也不多想,便走进了房中。

这房子不是很大,里头满是灰尘和霉气,亏得外头雨大,空气比较潮湿,将霉尘都压住了,陈沐也不及四处摸索,将门关上,靠着门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路对于陈沐而言,实在是太过艰辛,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伤口泡在雨水里,草药糊糊都已经被冲刷干净,只是陈沐也没再理会,不如说是终于撑到了极限,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也无梦,醒来之时,外头大雨已经停歇,鸟语阵阵,依稀还能听到河水的奔流之声。

陈沐尝试着动了动,没想到衣服早已与伤口黏在一处,行动之时撕扯开来,漫提多痛苦!

这渔夫破屋并不是很大,但里头还有些破烂家生,陈沐倒是可以在这里休整一番,若能找到破锅或者水壶之类的,还能烧些热水来喝。

如此想着,陈沐便强忍剧痛,在屋子里搜索了起来。

可就在此时,屋外的鸟儿似乎受到了惊吓,尖叫着扑棱棱飞散,茅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何胡勇果真寻来了么!”陈沐这一颗心也是瞬间揪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凶悍鬼婆停不住

这惊魂一夜,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陈沐尚未想清楚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外头竟然再度传来异动!

渔人小屋绝不是个躲藏的好地方,陈沐也未及多想,快速扫视了一番,发现门后立着一干鱼叉,虽然铁叉已经锈迹斑斑,但到底能够防身,当即便抄在手中,躲在了屋后。

窸窸窣窣的响动仍旧没有停止,陈沐身子能够想象得到鞋子与香茅草相互摩擦的画面!

深深吸了一口气,陈沐从门缝往外头看去,但见得茅草丛开始摇动起来,便轻轻拉开了门,若来者不善,他手中这鱼叉必是不留情的!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杀气,竟又停止了下来,双方陷入僵持,汗水也浸透了陈沐的后背!

紧紧捏着鱼叉,陈沐屏住了呼吸,汗水从额头上滑落,刺激着他的双眸,他却半点不敢眨眼!

在陈沐的注视之下,茅草丛里竟然伸出半截枪管,黑洞洞的枪口竟是瞄准了陈沐这厢的方向!

“火铳手!”陈沐也没想到,来的竟是火铳手,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了!

何胡勇既然放过自己,为何又派火铳手来追杀?难道说自己并非何胡勇放走,果真是半途有人救了自己?

虽然心中疑团如云,然则根本就容不得半点恍惚,陈沐抛开这些杂念,松了松发麻的手,又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鱼叉!

“啪嗒!”

外头传来一声脚步,声音的来源就在房门边上!

“还有人!”

陈沐陡然大惊,没想到自己早已被包围了!

这等情势之下,若能逃跑,陈沐自是要逃,然而这小屋就一个门,即便有后门,陈沐也根本跑不远!

对于这种两难境地,陈沐早有经验,横竖无路可走,还不如拼一把!

陈沐右手握住鱼叉,左手搭上了门把,只消开门,便将鱼叉投掷出去,即便刺不中,也能逼退火铳手,趁机先将门边的人给制住,如此才有生机!

然而正当陈沐要开门,那火铳手竟是开枪了!

“砰!”

一团白烟陡然升腾,陈沐紧接着便听到门外倒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陈沐也是疑惑,难道说门外的人正是救了自己的人?

无论如何,陈沐已经来不及多想,因为他很清楚,火铳手需要时间填弹,眼下就是他反击的最佳时机!

陈沐不再犹豫,猛吸一口气,打开门来,手中的鱼叉便投掷了出去!

“啊!”

茅草丛中传来一声尖利惨叫,陈沐赶忙撞出门来,往左右一扫视,当即便愣了!

倒在门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体格硕大的豹猫!

这东西豹身猫头,拖着长尾,俗名山猫,又有人唤作石虎或者铜钱猫,在岭南山林里也算是比较罕见的了。

“不会是猎户吧?”陈沐的心中充满了惊讶和自责,虽说这地方大多是渔夫,但有林子的地方,自然就有猎人,不过寻常猎户都用弓箭或者陷阱,用得起火铳的并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啊!

若自己果真误伤了猎户,那可就麻烦了!

如此想着,陈沐也不理会这死去的豹猫,当即朝茅草丛走了过去!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别开枪!”陈沐生怕那人再开枪,边走也是边表达了善意。

然而茅草丛里却传出一声暴怒的咒骂:“merde!”

“竟是法兰西话!”陈沐也惊了,虽说他跟着普鲁士敦学习法兰西语和拉丁语并没有长时间,但腔调却听得出来,虽不明白此话之意,但也隐约猜到不是甚么好话。

陈沐也没想到,猎人竟然会是个法兰西人,不过洋人喜欢摆弄洋枪,四处狩猎,也是见惯不怪,因此也惹出不少事端来。

对于法兰西人,陈沐是没有太多好感的,但毕竟是自己误伤了人家,法兰西人除了侵略者和探险家,还有不少传教士和商人,到底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若他果真是好人,陈沐到底还是要救一救的。

“Je suis de sole……”陈沐跟着普鲁士敦学洋文和洋话,日常用语自是要懂一些,当即说了对不起。

然而那人的语气更加的恼怒和狂暴:“Je te merde!”

陈沐听不懂这些脏话,但他看到草丛里传来拉枪栓的声音,而后那枪管又伸了出来!

“遭!”陈沐心头大惊,赶忙往旁边一跳!

“砰!”枪声响起,竟是将渔人小屋的木门都给轰出一个洞来!

陈沐可不能任由他再开枪,此时忍痛爬起来,当即便扑入了茅草丛之中!

陈沐也是被火铳吓住了,拔开草丛便见得一名番鬼佬,正半跪式地进行填单,他的肩头被鱼叉刺伤,鲜血流淌在灰白色的夹克军装上。

此人带着黑色宽沿软帽,帽子上插了一根菜色羽毛,花边白衬衫,下身是蓝色短裤,红色绑腿,小鹿皮的军靴,翻起的袖口镶着几道金边,竟不是寻常猎户,而是法兰西火枪手,而且还是法兰西皇家火枪手!

若没有遇到普鲁士敦,陈沐绝不可能看出他的身份,可由于陈沐仇视外国人,普鲁士敦生怕陈沐再惹麻烦,遂将法兰西和大英帝国等各国的军装等等,给陈沐做了详细的讲解,希望陈沐能够尽量避免冲突!

父亲陈其右和兄长陈英就是死在了杜卡莉女伯爵号上,虽然是商船,但上面有皇家火枪手护卫,也就是说,这些火枪手,是直接打死陈沐的父亲与兄长的凶手!

再加上此人根本就不容分辨,即使陈沐已经表达善意,已经道歉,但他仍旧选择了开枪,可见此人心胸是何等狠毒,根本没把人命放在眼中!

新仇旧怨一并涌出来,陈沐哪里会迟疑,趁着他填弹的空当,猛然撞了过去,将那人摁倒于地!

然而倒地之时,陈沐却只觉着身下软绵非常,那人的软帽脱飞出去,一头金色卷曲的长发便披散了开来!

“是个番鬼婆!”陈沐跟着龚夫子读书,自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然而这可不是寻常柔弱女子,而是杀人不眨眼的番鬼婆,陈沐哪里会顾忌这些!

陈沐掐住她的脖子,后者同样不示弱,修长的双腿环住陈沐的腰际,拼命挣扎,反手扭拨陈沐双手,使了锁拿技,将陈沐的头锁在了她的裆部,双腿紧紧夹住陈沐的脖颈!

这等打斗姿势,也是让人脸红羞臊,然而拼命之时,谁还管得这许多,陈沐拼命乱抓,扯住她的领口,嘶啦一声便将她的衬衫给撕开来,露出里面紧紧裹束的胸衣,以及一对呼之欲出的雪白脂球!

陈沐本以为这番鬼婆会惊慌失措,然而这番鬼婆却是凶悍到了极点,根本就不在意春光外泄,反倒越发拼命,与陈沐在茅草丛里滚打起来!

在陈沐眼中,番鬼佬和番鬼婆一样,从外表上很难看出真实年纪来,他也不清楚这番鬼婆到底有多大年纪,只是力气上胜过陈沐不少。

陈沐难得在渔人小屋中歇息片刻,恢复了一些体力,此时却又眼看着要耗尽,心中也是急了。

这番鬼婆却是不依不饶,浑然不在意,与陈沐贴身扭打,简直比母狮子还要凶悍!

然而陈沐经历了这许多事,也养成了坚韧不屈的心性,两人便如发疯的野兽一般撕扯打斗,也说不上甚么招式,只是最原始的本能一般。

陈沐翻身将她摁倒于地,她又反过来压倒陈沐,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一会儿又是东风压倒西风,两人身上全是泥草,早已看不出个形象来!

不过人力有时穷,两人终于还是脱力了,只是相互扭捏僵持着,贴身相互制约,谁也不愿先松手!

“你们清国人都是猪!没有半点绅士风度!”这番鬼婆的粤语倒也不差,只是清国人却用了红毛国的单词,意思是窄眼,小缝隙,颇具污蔑性!

这红毛国嘛,也就是英吉利了,法兰西和花旗国甚至整个欧罗巴洲的商人,时常与大英东印度公司狼狈为奸,自是要受红毛国的影响。

陈沐见她率先开口,知道她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当即吓唬道:“你刚才还想开枪打死我,却反过来骂我没风度,我要风度的话,早就死在你手里了!”

“你尽管大声骂,你的伤口流血太多,看你还能撑多久!”陈沐一句话便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的肩头被陈沐的鱼叉所伤,本就流血不止,又与陈沐野蛮至极地打斗,眼下鲜血泥水涂了一身,她的嘴唇都发白了,哪里还能支撑多久!

“你穿着清国的军装,是清国的军士,应该知道对法兰西皇家火枪手表达该有的敬意,你如果现在放开,我还能为你求情,否则你就等着瞧吧!”

陈沐身上的巡防营军装也是来得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是军士,哪里会在乎她的威胁。

“这里是大清的地方,你们这些洋人来了也要守规矩,凭什么要我尊敬你!你若不松手,就等着流血死去吧!”

陈沐对巡防营同样没有好感,还巴不得抹黑巡防营,哪里肯放弃!

然而这番鬼婆终究是不认输,只是一味强撑着,陈沐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的伤口比这番鬼婆还要多,也只是凭着满腔仇恨在强撑罢了。

也好在番鬼婆终究是先撑不住,在陈沐的压制之下,渐渐透不过气来,竟是率先昏迷了过去!

“喂!你醒醒!”陈沐拍了拍她的脸蛋,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陈沐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软倒于地,拼命喘息起来。

陈沐也不敢歇息太久,因为这番鬼婆实在太凶悍,也怕她随时会醒来,陈沐不得不考虑该如何处置接下来的事情。

虽然这番鬼婆穿着皇家火枪手的军装,但毕竟是个女子,陈沐曾听普鲁士敦说起过,火枪卫队里好像没有女子,或许她只是乔装改扮,而非真正的火枪手。

正如陈沐此时穿着巡防营的军装一般,或许另有隐情,可即便如此,问题仍旧存在,该如何处置这番鬼婆?

第三十章 迷茫不清重重雾

陈沐虽然不算矮小,但身材清瘦,又有伤在身,体力消耗过度,再背着一个牛高马大的番鬼婆,实在是吃尽了苦头。

然而陈沐到底是没法下手,总不能杀了她,更不能将这昏迷的鬼婆丢在小屋里,帮她简单包扎了一下,到底还是决定背着走。

也亏得是白日里,辨明了方向,陈沐便往二两村的方向去了。

到了半路,遇到一个本地布商,陈沐本还想着躲躲藏藏,不过很快就醒悟过来。

他身上穿着巡防营精兵的衣甲,这番鬼婆又是一身皇家军装,该是别人怕他才对!

也果不其然,陈沐一开声,那布商也不敢违逆,当即腾出地方来,让陈沐和番鬼婆躺上了车子,这布车实在是软绵,陈沐几次忍不住要睡过去。

然而他到底是怕这番鬼婆会突然醒来,也只能硬撑着,终于还是挨到了二两村。

这地方他并不陌生,毕竟跟着普鲁士敦学习西文也有一段日子了,夜路常走,很快便指引着布车来到了这座大屋前头。

普鲁士敦因为受伤未愈,行动不便,家里的仆人认不得陈沐,但也是有眼力的,见得一个是官兵,一个又是洋人,哪里敢怠慢,当即帮着陈沐,将番鬼婆一并带进了屋里。

“怎么是你!”普鲁士敦见得陈沐,便如见了鬼一般惊愕,陈沐扫了身上军服一眼,朝普鲁士敦道:“说来话长,老师先帮忙看看这女人婆!”

普鲁士敦似乎有一肚子话要问,只是见得躺在床上的番鬼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哦,我的主啊,这……这竟然是伊莎贝拉·特里奥小姐!法国领事奥古斯特·特里奥先生的千金!快!快把我的医药箱拿来!快!”

普鲁士敦惊呼出声,而后便不再理会陈沐,使女将陈沐推出房外,便专心给这位伊莎贝拉小姐进行治疗。

陈沐也有些惊愕,没想到这番鬼婆竟然会是法国领事奥古斯特的女儿!

法兰西和红毛国英吉利都看中了广州十三行的潜力,选择广州作为租界地,法兰西的租界位于广州的沙面街。

这地方原来是个小沙洲,法兰西人填沙造陆,硬生生填出一个大岛来,租界内都是法兰西人居住,华人很少能够入内。

广州十三行声名远播,从康乾时代就已经是岭南最为富庶的地方,因为清国闭关锁国,实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水。

不过朝廷禁止商人出海做生意,却并不禁止番鬼佬到清国来做生意,广州十三行便是当时最开放的地方,外商的进入,使得本土商人也大获其利,虽然名为十三行,但大商行绝非仅仅十三家。

只是十三行屡屡遭遇火灾,到了彼时早已风光不再,英法租界都没有趁得到便宜,便渐渐通过扩张来寻求机会。

法兰西人看中了江门新会等地,就在新会这里开辟了新的租界,虽然小,但也与沙面街一般,租赁了沿海的一片区域,而新区域的领事,便是这位奥古斯特!

租界的领事权柄有多大,陈沐也没有太确切的体验,不过从普鲁士敦的反应,便该看出一些来了。

陈沐身上也是一堆麻烦,不过实在太累乏,普鲁士敦又顾不上他,陈沐也只能自行来到普鲁士敦的书房,在躺椅上歇息一会,没曾想竟是睡了过去。

待得陈沐醒来,身上已经包扎妥当,普鲁士敦满头大汗,连布道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终于醒了,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有个叫青鱼的小姑娘过来寻求帮助,我便到县衙去交涉,没想到巡防营的人竟说你被杀死了!”

“你说什么?我被杀死了?”陈沐也是吃了一惊,陡然坐了起来!

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难道说……”陈沐思考了许久,心头顿时涌出一个非常荒谬的可能性来。

是夜,除了何胡勇和他陈沐,还有一个巡防营的哨兵,那哨兵将二人对话听了去,是知道何胡勇身份的,何胡勇必然会杀之灭口,死的只怕是那哨兵!

而自己身上穿着哨兵的衣服,或许那哨兵也同样换了陈沐的衣服,若狠心一些,将他的面容毁去,让哨兵李代桃僵,对外宣称陈沐已死,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何胡勇对陈沐恨之入骨,差点就掐死了陈沐,又岂会为陈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陈沐昏迷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是有人中途杀出,逼走了何胡勇?可为何要将陈沐丢到茅草丛里?

若是有心救助陈沐,为何不将陈沐带走?

如果说此人的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么何胡勇为何又要用哨兵的尸体来为陈沐做掩护?

还是说此人与何胡勇达成了甚么协议?这人会不会是洪顺堂里的元老或者高手?

亦或者说,并没有这样的人来搭救,所有的一切都是何胡勇做出来的?

对于昏迷期间的事情,陈沐没有半点印象,胡乱猜测也没个头绪,眼下也是一团乱麻。

无论如何,官府既然做出这样的表态,事情便算是定了性,往后自然不能再以陈沐的身份出现了。

“那……那陈家的其他人呢?”陈沐也着急,普鲁士敦也不隐瞒,朝陈沐道:“因为案子发生在租界内,所以他们会被送到租界领事馆,不过他们不是主犯,法兰西帝国不会太过苛责的。”

陈沐听闻此言,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案子一旦落入租界,就不再归朝廷官府来管,想要上诉,就必须要告到洋人国的法庭,若是小案子也就罢了,大案子只怕要漂洋过海。

陈沐这厢还在寻思,久久不曾听得普鲁士敦开口,这才回过神来,便见得普鲁士敦的表情古怪而复杂,陈沐才醒悟过来。

他与普鲁士敦也算是恩怨纠结,他痛恨法兰西洋人,但却救了普鲁士敦,跟随普鲁士敦学习洋文期间,也渐渐了解到,这个传教士是个善良的老人。

但他的身份是如何都不能泄露的,若不是让何胡勇抓住,他也绝不会让青鱼来求援。

当时他也是急了,担心普鲁士敦不知如何下手,更担心青鱼无法取信于这个传教士,只能将自己的身份通过青鱼,告之了普鲁士敦。

作为法兰西的传教士,普鲁士敦不可能不知道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更应该清楚陈沐的身份意味着甚么。

念及此处,陈沐也带着歉意说道:“抱歉了神甫,隐瞒了我的身份……或许您知道了身份之后,就不会再教授我知识了吧……”

普鲁士敦闻言,微微一愕,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陈沐见得此状,也是轻叹一声,朝普鲁士敦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

陈沐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普鲁士敦按了下来。

“你受了伤,又能去哪里?你们的衙署已经发布公告,你的身份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以后你就是自由的法外之徒了!”

“再说了,这个案子我很清楚,领事大人也曾经找我商谈过,我们的思想不像你们清国人,父亲的归父亲,儿子的归儿子,你只是个专心读书的年轻人,没有沾染父亲的事业,又如何能责怪于你?”

“也是你们的官府施压,为求破案,才将你列为通缉犯,若交到我们租界,是不会这么做的,毕竟你还是个无辜的孩子啊……”

陈沐闻言,也有些愕然,他曾听说番鬼佬是要挖小孩的眼珠来下酒的恶魔,男人们穷凶极恶,女人们*风骚,全无人伦礼法,如凶兽一般野蛮,却没想到普鲁士敦竟比官府的人还要通情达理。

“可是……我换个名字也能继续生活下去,只是这个……得罪了这个伊莎贝拉小姐,又如何是好?”

普鲁士敦也有些诧异:“你是如何得罪了她的?”

陈沐也不隐瞒,当即将渔人小屋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普鲁士敦也皱起眉头来。

“伊莎贝拉小姐确实是个任性的孩子,不过奥古斯特领事却是个大度的人,你与伊莎贝拉小姐只是一场误会,你最后不也是救了她一命,将她送到了我这里来么?”

“你放心养伤,这个事情交给我,我会向伊莎贝拉小姐解释清楚的。”

普鲁士敦如此一说,陈沐也就放心下来。

虽然官府已经定案,但陈沐并不想这么结束,试问谁愿意更名改姓苟且偷生一辈子?

他想以陈沐之名生活在阳光下,而不是当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官府那边有何胡勇,陈沐的机会并不大,但如果能够通过普鲁士敦,甚至于得到奥古斯特领事的帮助,那这个事情就容易多了!

他需要从法租界领事馆的手里,将合伯等人救出来,往后还需要撤销对洪顺堂的指控,收拢洪顺堂等等,所有的这些事情,都需要去做,哪里能留在这里苟且偷安?

不过他也明白,若浑身是伤到处跑,也绝不是个稳妥之计,横竖还有太多麻烦需要解决,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弄清楚,身子必须要养好,这是基础。

再者,他必须尽快养好身子,如此才能搜寻吕胜无的踪迹!

虽然已经记住了衫子名册,但双刀还在吕胜无的手里,抛开这些不谈,老道对他也有着养育教导的恩情,又岂能忘恩负义!

陈沐如此想着,然而隔壁房间却传来了尖锐的咒骂声,伊莎贝拉果然还是醒了!

第三十一章 消解误会略特殊

外头已是深夜,正可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伊莎贝拉这番鬼婆突然吵闹起来,普鲁士敦也是直摇头。

“你好好休息,我过去看看她。”普鲁士敦朝陈沐如此说着,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

“不,我跟你过去,这女人……这位小姐脾气急躁,误会早一刻解释清楚,就早一刻消停,否则还不知道她要做出什么事来……”

普鲁士敦想了想,也点了点头,让使女扶起陈沐,便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你先在外头稍候片刻。”普鲁士敦也果是忌惮这位法国领事的女儿,自行进房,许是先与她说清楚来龙去脉。

陈沐在外头静静听着,也能感受到伊莎贝拉的情绪变化,她从大声叱骂,到渐渐沉默,想来对这场误会也有了底。

听得里头消停了,陈沐便朝那使女道:“你去书房,把那柄火枪取来。”

那使女可没碰过这种危险的东西,当即面露难色,让陈沐瞪了一眼,这才老老实实将火枪抱了过来。

这支火枪制作精良,连枪柄上都用金线镶嵌了花纹,一小行斜花体的拉丁文,使得这柄枪更显优雅,想来该是伊莎贝拉特别定制的。

陈沐不是吝啬之人,对于火枪这等物件也没有特别的好感,甚至非常厌恶,因为一看到火枪,他的脑海之中,就会浮现兄长的脑袋被轰掉半个的画面。

早先将伊莎贝拉背回来就够呛,但他到底还是将火枪给带上了,因为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免得被人追踪。

拿了这火枪,陈沐便上前敲门,很快便传来了普鲁士敦的声音:“请进来吧。”

陈沐迟疑了片刻,寻思了一下言语,便走进了房中。

说来也是奇怪,这客房陈沐也住过,寻常得很,可伊莎贝拉住进来之后,整个房间的氛围都发生了变化,仿佛这从来都是一间少女闺房,处处充满着诱人的香气。

伊莎贝拉靠坐在床头,披散着金发,烛光之中,蓝宝石一般的双眸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仿佛传说中的妖女一般。

法兰西与英吉利荷兰等国一般,利用舰队满世界探索和征服,久而久之,混血的移民也渐渐多了起来,发色和目色也发生了改变,但法兰西人浪漫又尚美,蓝眼睛曾一度成为纯种法国人的标配。

当然了,法兰西和意大利西班牙这种属于拉丁人种,算不上纯种白人,也不能与北欧的人种相提并论,不过人是迁徙动物,人种这种说法本来就没有意义。

只是法兰西当时是个风尚领头羊,凡事都想着标新立异,贵族们即便一两个月不洗澡,也要用大量的香水来遮盖体味等等。

他们将蓝眼睛看作为纯种的标志,也无可厚非,无论如何,夜晚的伊莎贝拉褪去了野蛮的外在,回归了女神的本质一般,陈沐内心忍不住悸动起来。

“伊莎贝拉小姐,白天的事情……实在抱歉……”陈沐毕竟跟着普鲁士敦学习洋文,外国礼节也了解过,当即抚胸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动作虽然生涩坚硬,甚至有些笨拙,但却没有让人产生反感。

彼时的大清帝国,民众生活艰苦,洋人眼中的清国人,都是又瘦又黑的低等人形象。

而陈沐虽然只有十四,但身材清瘦,本来就白的肤色,加上失血和疲乏的原因,更显得苍白,反倒非常符合法兰西人的审美观。

彼时的洋人为了追求美丽,也是不择手段,为了显得更加的苍白,他们甚至会服用砒霜之类的药物,只是为了展现那种病态的苍白。

女子虽然以丰腴为美,但仅限于胸部,为了凸显胸部,她们会穿十几斤重的束胸衣,甚至有人为了塑造*而勒到窒息。

若换别个清国人来行这个礼,或许会让伊莎贝拉反感,但陈沐本就男生女相,被人视为克父的泪痣,都成为了美男子的标配!

当时的洋人会在脸上点痣,尤其是眼睛下的美人痣,即便不是天生的,也要粘一个上去。

白日里两厢厮斗,也没心思细看,此时的伊莎贝拉显然与陈沐一般无二的心思,都为对方的容颜而感到诧异。

“你只是个卑贱的CHINK,没资格用绅士的礼节!”

CHINK就是清国人,但却饱含侮辱性质,陈沐与其他人一般,学习一门语言,自然要先学习表达善恶,骂人的话终究是要学一些,免得被人骂了尚且不知。

听得这个词,陈沐对伊莎贝拉的好感也荡然无存,这些洋人到底是看不起华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来了就是主子一般。

若换做别个,或许会奴颜媚骨,卑躬屈膝,要趁机巴结法兰西领事,便如普鲁士敦这种与世无争的性子,对伊莎贝拉也显得很是拘谨。

陈沐虽然想借助法兰西领事的势力,但绝不意味着他就要当汉奸走狗!

“伊莎贝拉小姐,您的言行与美丽的外表实在是毫不相衬,你和我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主动过来消解误会,已经表达了善意,往后你我各不相欠了。”

陈沐不卑不亢地说着,气度沉稳成熟,并未动怒,但也没有半点卑微,将那杆火枪轻轻放在桌子上,转身便要离开。

伊莎贝拉也有些愕然,作为法兰西领事的女儿,这世间的男子都要围着她转,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具焦点的女子,然而陈沐对她却如此平淡,她的心里自是不舒服的!

更何况陈沐还是个低贱的清国人,竟敢不把她这个领事女儿放在眼里!

“站住!你……你要走去哪里!”

陈沐扭过头来,朝伊莎贝拉道:“这里不是法租界,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即便是法租界,那也只是租赁给你们安身落脚而已,你们不也一样要每年缴纳地税么?”

“说到底,你们只是租客,我们才是主人,你可知道喧宾夺主鹊巢鸠占这两个词?如果不懂,我劝你多读读书吧。”

“你!”伊莎贝拉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虽然任性了一些,但上流社会的各种才艺,都是非常精通的,她的文学造诣更是非常了得,没想到竟然会让陈沐这么讥讽!

伊莎贝拉还想着反唇相讥,陈沐却根本就不给她这个机会,言毕便走出了房间,这才刚出去,便听得伊莎贝拉在房中大发雷霆,陈沐也只是微微一笑。

回到房中不久,普鲁士敦也追了过来,朝陈沐皱眉抱怨道:“你这样的方式并不好,误会虽然消解了,但与伊莎贝拉小姐的关系却没有缓和,这样的话,消解误会的目标便没有达成,又有何意义?”

这些洋人唯利是图,很是务实,凡事都讲价值挂在嘴边,陈沐也早已习惯。

但这些毕竟是洋人的思维方式,陈沐只是个少年人,他只知道,想要吸引女孩儿的注意,一味讨好并不是好办法,处处作对才是!

普鲁士敦是个传教士,毕生都奉献给了教会,即便再最堕落的风气之中,他仍旧保持着独身禁欲,所以对男女之间那点事,道理或许懂,但并无切身体会,也就无法理解陈沐与伊莎贝拉之间的沟通方式了。

陈沐也不过多解释,谨慎地打听了一下关于奥古斯特领事的一些事,也就不再多问了。

陈沐也是刚刚包扎完毕,需要休息,普鲁士敦也就打算离开,然而就在此时,使女却进来了。

“神甫,那个小姑娘又来了……”

“小姑娘?”普鲁士敦一时半刻也懵了,过得片刻才拍了拍额头道:“哦,我的天,我想起来了,是那位叫青鱼的小姑娘。”

青鱼乃是陈沐指使过来求助的,陈沐闻言也是欢喜,普鲁士敦便朝使女道:“带她进来吧。”

那使女却没挪步,而是朝普鲁士敦道:“这次跟着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神甫是不是一起见呢?”

“还有一个男人?”

普鲁士敦在皱眉,陈沐也警觉起来,因为来者可能是浦五或者林晟,但也极有可能是何胡勇之类的仇敌!

“我先出去看一看吧。”普鲁士敦也是个谨慎的人,毕竟领事的女儿也在这里,若发生一些甚么意外,可就背不起这个罪责了。

普鲁士敦出去了片刻,便将人带到了陈沐的房间来,竟然是青鱼带着林晟过来了!

“哥哥你还活着!”青鱼一下便扑了过来,眼泪早已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今次她是听到了陈沐伏法的消息,带着林晟过来求助普鲁士敦,希望能给陈沐收尸的,却没想到见着了仍旧活着的陈沐!

林晟也是眼眶湿润,站在门外,看着青鱼和陈沐。

陈沐与青鱼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亲近,但他救过青鱼,青鱼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在水寨里头求生存,日子也漫提多苦楚,得了陈沐的救助之后,自然而然便将陈沐当成了唯一的亲人。

而陈沐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青鱼长相出众,性情喜人,两人又互有好感,自然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愫来。

此时见得青鱼为自己喜极而泣,陈沐内心也是感动,摸了摸青鱼的头发,而后朝林晟道。

“三爷……”

林晟也笑了,朝陈沐点头道:“我林晟说话算话,青鱼已经赎买出来,往后就是自由身,该如何处置你可就看着办了……”

林晟的话有些意味深长,陈沐却看着渐渐羞涩起来的青鱼,心中自问道:“我看着办?”

第三十二章 定计改名拜义父

陈沐年纪虽不大,但毕竟出生在洪顺堂香主之家,打小耳濡目染,绝非不通人情的书呆子,对于林晟林三爷那意味深长的暗示,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家中未曾出现变故,陈沐想要个小丫头陪读陪玩,那都是没有问题的,青鱼秀外慧中,更何况他与青鱼情投意合,将青鱼留在身边,那是很美的事情。

然而如今却不行,虽然官方已经发出布告,宣布了陈沐伏法死亡,然则陈沐却仍旧搞不清楚其中缘由。

相对于明刀明枪的追击,这种蒙在鼓里,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才是真正的危险,陈沐从来都不敢放松下来。

这等情势之下,让青鱼跟着自己,实非明智之举,所以陈沐并未多想,便朝林晟道。

“人是三爷赎买出来的,自是留在林家帮工了。”林晟听得此言,也是诧异,不过很快就点了点头,露出颇为赞赏,但又有些无奈的神色来。

青鱼倒是有些失望,只是她自己想必也明白,虽说林晟已经给了她自由之身,但在她的观念之中,只不过从一个囚笼跳到另一个囚笼,只是这个囚笼比较安全一些罢了。

青鱼这等心思,又如何逃得过林晟的眸光,他当即朝陈沐说道:“不,我林晟牙齿当金使,说过的话自是作数,说了是给你赎买出来的,又岂能在我家做奴婢。”

听闻此言,陈沐和青鱼相视一眼,也是充满了感激。

但听得林晟继续说道:“眼下你也不便,不如这样,我就厚点脸皮,收青鱼为义女,留在家里读书,待得你处置妥当自己的事情,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听说林晟要送自己读书,青鱼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来,虽然她只是个弱女孩儿,但也知道,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陈沐打小就是读书种子,对于这样的义举,自是感铭肺腑,当即朝林晟道:“既是如此,再好不过,三爷大恩,谨记于心!”

陈沐言毕,拉着已经激动得有些失神的青鱼,给林晟郑重行礼道谢,林晟却是摆了摆手。

“我林家不算巨富,但多一张嘴吃饭还不成问题,家里的西席先生本来是给林闻那小子延请的,不过他崇尚西学,一定要去新学堂,我也拦不住……他若有你们这么生性这么懂事,我就烧香拜佛了……”

“拙荆也未能生个女儿,青鱼是个乖巧的,她必然心里欢喜,视如己出,到了我家,你就安心下来便是,回头让她给你找个女教官,也不是甚么大事了。”

林晟是个办大事的人,视钱财如粪土,这种事情,眨眼就能定下来,这就是底气了。

青鱼听说可以安心读书,无法跟随陈沐的那种失望也就一扫而空了。

林晟并未将这事当成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说过便过了,又朝陈沐道。

“如今你是无法再用陈沐之名行走与青天白日之下了,对此可有其他打算?”

“打算?”陈沐也有些迷茫,他心里确实有些大体的想法,只是认真计较起来,却又千难万难,毕竟只是个十四的孩儿,哪里会有太过周全的念头。

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是必须要去做的。

“这案子已经了结,想必应该可以接回父兄的遗体了……我想……先把这个事情办了,毕竟入土为安……”

陈沐如此一说,空气中便弥散出一股悲伤气来。

那些被捕的洪顺堂成员,官府已经转交法租界来处置,陈沐想要搭救,只能通过普鲁士敦,或者利用伊莎贝拉。

而在案子中死去的那些人,遗体仍旧存放于义庄之中,眼下结案,若迟迟无人认领,要么任由烂在义庄里,要么就会被仵作简单收敛,随处乱葬,甚至火化!

“只是目今这等状况,我怕是不便出面……”陈沐也是满目忧伤。

林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这个事情交给我。”

陈沐郑重行礼,默默垂头,却是再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已经有些哽咽了。

林晟也是轻叹,转念一想,又朝陈沐问道:“不过这何胡勇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这案子了结得实在诡异,伏法之人自然不是你,那又会是谁当了替死鬼?何胡勇是迫于上锋压力,还是别有有心?”

“早先在水寨,他也放过了我和浦五哥,如今又搞出这般事,分明也放过了你,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关于林晟这些担忧,陈沐早已在心中揣测琢磨千万遍,但何胡勇此人吊诡得很,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看不透,陈沐也只能摇了摇头。

林晟知道陈沐也没主意,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又不似陈英那般在江湖武林之中历练,哪里能有这么多应对心思?

如此一想,林晟也是沉默良久,而后朝陈沐道:“这何胡勇也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权且试探一下?”

“试探?如何试探?”陈沐正是六神无主之时,听得林晟出头,自是期许满满的。

林晟也不含糊,当即解说道:“横竖你不能再担陈沐之名,不如改个名字,林某收你做义子,把消息放出去,若何胡勇仍旧惦记着你,必然会来查,不过风险也大,若他果真存着杀心,于你而言也是凶险……”

林晟所言也是有道理的,与其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揣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还不如掌控主动,试探一番!

再者,眼下陈沐与普鲁士敦有了交情,又跟伊莎贝拉有牵扯,何胡勇哪里敢来这里查?大不了到时候厚着脸皮,跟着伊莎贝拉躲进法租界,何胡勇胆子再大,也不敢得罪洋人!

“这个可行!”陈沐当即便同意了,但心中到底有顾虑:“只是若何胡勇果真来查,我倒是可以跑,却要连累三爷你……”

林晟笑着摆手道:“我林晟不敢说义薄云天,但也不怕这些事,早先在水寨里不敢冒头,当了一回窝囊废,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番又岂能再龟缩!”

“再说了,能收你为义子,我心里头不知几多欢喜,你就不必担心了!”

听得林晟如此一说,陈沐是安心又感激,只是青鱼却有些怏怏不乐起来。

林晟自是看在眼里,他已经收了青鱼为义女,再收陈沐为义子,陈沐和青鱼就成了兄妹,往后名分上怕是要带来不少麻烦,这两个年轻人想要成就璧人之好,怕是有些难了。

不过他也不好说这些,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办法,如今新学渐渐风行,不少新思想也疯狂涌进来,往后自有办法解决的,陈沐又不是默守陈规之人,青鱼更不是寻常女子。

陈沐的心思都放在了这桩事上,哪里能察觉到青鱼的女儿心思,林晟不说,他就更是迷糊,只是朝林晟问道。

“三爷觉着我该改个甚么样的名字,还请三爷赐名!”这也是陈沐的诚意,既然林晟要收他为义子,这个名字,自是要林晟来取。

林晟闻言,也就放过了青鱼的那些心思,沉思了片刻,而后开口道。

“想要引起何胡勇的主意,姓氏是不能改,仍旧姓陈,名字么,你可有表字?”

陈沐是正经读书种子,自是有表字,还是父亲给他取的,只是平素里生怕克父,从来都不敢提起。

“有的,父亲给我取了表字冠霖。”

林晟颔首道:“不错,你单名沐字,表字冠霖正是贴合其意,更显深远,陈家果真是……”

林晟毕竟是个秀才,难免由衷地赞叹,只是想想陈家如今已经破败,再提这些,难免勾起陈沐的伤感,也就打住了,转口说道。

“不过这表字文气太重,何胡勇对你怕已是了如指掌,必然是知晓你表字的,若改表字为名字,太过张扬,反倒要坏事,我看……”

林晟摸着山羊胡,又沉吟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不如就叫陈有仁吧,虽平淡低调,直白粗浅,但也算是有所托寄……”

陈沐自然明白林晟的托寄是什么,他是担心陈沐因为复仇而迷障了心智,变成不择手段的冷血人,所以才给他取名有仁,希望他不要忘记了仁心。

诚如林晟所言,这个名字很平淡粗浅,在岭南地区也是个非常多见的名字,但想要引起何胡勇的注意,又不会过度张扬,这名字却是正好的。

“如此甚好,谢三爷赐名!”

虽然是口头约定,但毕竟已经准备好收他为义子,按说陈沐该改口,不再以三爷称呼才是。

但陈沐和林晟早先算是平辈论交,突然收成义子,难免突兀,三爷这称呼如今叫起来反倒理直气壮,自然而然,无论林晟还是陈沐,都非常乐意接受,也就心照不宣地受领了。

事情定下来之后,林晟也不多停留,朝陈沐道:“事情便这么说定,我先带青鱼回去,待得……待得收了你父兄的……遗体,届时再过来支会你,你可要好好养伤,如此才能做好应对……”

陈沐苦笑道:“三爷放心,我不会被伤痛打垮,更不会沉溺于悲愤之中,自会默默鼓励,振作起来的!”

林晟微笑点头道:“如此最好。”

这般说完,林晟也就带着青鱼离开了,陈沐坐了片刻,又想了想,到底还是往伊莎贝拉的房间走去。

无论是求助还是利用,往后是少不了要跟洋人打交道,这种事总不能让伊莎贝拉主动,自己若不去争取,又如何能够得到助力?

第三十三章 领事千金给出路

夜风微凉,水汽又渐浓,即便不会观天象,也该知道要下雨了,因为走在院子里,已经有雨丝飘飞到脸上。

陈沐到了房前,看着窗上投着烛影,终究是迟迟没有抬手敲门。

即便对方只是个番鬼婆,但到底是个女人,三更半夜敲人家房门,也着实不合适,那是有损名节的。

陈沐想要转身离开,但想想自己的处境,也便留了下来,再者,外头的雨丝已经凝聚成雨点,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看着这夜雨,陈沐的心也静了下来,抬手轻轻敲了敲,里头很快便传来了悉索声,而后便是拉动枪栓的声音!

“滚开!”

陈沐也是苦笑,她没有问外头是谁,也根本不理会外头会是谁,怕是推开门都要吃她一颗枪子的。

这番鬼婆狠辣得紧,说开枪就开枪,陈沐可不敢冒险去惹她,只是坐在了门前,轻声道:“你不该猎杀那头石虎的,这种牲畜越来越少见了,杀一个少一个,慢慢也就见不到了……”

在陈沐看来,伊莎贝拉可不是甚么大家闺秀,更不是洋人口中的贵妇淑女,她比男儿还要争强好胜,在她眼中,陈沐的价值只怕还比不上那只豹猫,所以陈沐便以豹猫为突破口,希望能够打开她的话匣子。

也果不其然,提到那只豹猫,房中的伊莎贝拉果然气恼了起来,对陈沐的言论似乎非常的不屑。

“牲畜就是牲畜,牲畜生来就是人类的猎物,这是它的命运,我猎杀它,是自然规律,你在外面胡说八道什么!快滚开!”

陈沐闻言,轻叹了一声,朝里头反驳道:“说到命运,伊莎贝拉小姐应该是贵妇淑女的命,你却要女扮男装,与男人一争高下,你可以不向命运低头,为何那只豹猫就不行?”

“在你与命运抗争之时,难道就不希望有人能帮助你,扭转你的人生?你将那只豹猫当成猎物,你何尝不是上天的猎物?”

陈沐言毕,房中却沉默了下来,陈沐以为这番话触动了伊莎贝拉的心绪,便耐心等待着,然而里头仍旧沉静,陈沐只能望门兴叹,转身将要离开。

此时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伊莎贝拉只穿着米黄色的睡袍,披散着头发,遮掩了大半苍白的脸颊,她赤着白玉也似的双足,手里却端着那杆火枪!

非礼勿视,陈沐赶忙礼貌地低下头,然而伊莎贝拉却走到前头来,枪口顶了顶陈沐的胸膛,压低声音道:“滚开!”

本以为终于能够吸引着番鬼婆的注意,谁想到她竟然不吃这一套,陈沐也是心中苦笑,怕是鬼佬的思想与咱们差距实在太大,对宿命之类的思想,理解自也不同。

陈沐颇有种弄巧成拙的无奈,只能冒雨离开了。

心中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本还自信满满,谁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陈沐早已换下了那套官兵服,让普鲁士敦拿去烧掉,如今身上穿着的是教堂的辅祭袍子,被雨水淋湿之后,也没衣服可换,只能将袍子晾在衣架上,光身躺了下去。

身上到处包扎敷药,睡姿自是不能太放肆,不过陈沐到底是太累了,没躺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也亏得陈沐警觉惯了,这才刚浅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便听到开门的声音,陈沐赶忙坐了起来!

房门被打开,烛火被风雨吹得飘摇欲灭,昏暗的烛光之中,是伊莎贝拉睡袍之下若隐若现的好身材,以及那冰冷淡漠的双眸。

她仍旧端着火枪,只是站在门边,也没有走到床这边来,朝陈沐道:“你不是官兵,是逃犯,对不对!”

伊莎贝拉乃是法兰西领事之女,普鲁士敦估计也隐瞒不了陈沐的身份,更不可能替陈沐撒谎,所以她知道陈沐的底细,也就不足为奇。

当然了,她也有可能只是诈唬陈沐,不过陈沐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无论对方是华人还是鬼佬,以诚待人总该是能换来善意吧。

“我确实不是官兵,但我没做错任何事。”陈沐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但却是事实。

伊莎贝拉似乎有些厌烦,朝陈沐道:“你们清国人都是奸诈的狐狸,我对你的答案并不满意。”

陈沐摇头苦笑道:“不管你满不满意,这都是事实。”

伊莎贝拉盯着陈沐看了许久,似乎也累了,将枪口稍稍放下,而后朝陈沐问道:“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想寻求帮助?”

陈沐心中惊诧,因为这个事情,只是他心中打算,从未跟普鲁士敦提起过,所以老神甫也不可能与伊莎贝拉说道,也就只能是这个番鬼婆自己看出来的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与伊莎贝拉曾经打生打死,如今深夜去攀扯,用意也太明显,伊莎贝拉能看出来,也并不奇怪,事实上,陈沐也从未有遮遮掩掩的想法。

“是,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我刚才也说了,我并没有犯错,但我的亲友还在蒙受冤屈,如今转交给了租界,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放了他们。”

陈沐本以为会招来伊莎贝拉无情的嘲讽,然而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并没有冷嘲热讽,而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西方有句谚语,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让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必须付出相应的酬劳。”

看来这伊莎贝拉也是有备而来,否则适才已经将陈沐赶走,如今又主动追上来,怕是所图不小。

但陈沐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可没想过伊莎贝拉会无条件帮她,毕竟这些洋人都是唯利是图,从不讲人情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酬劳?”虽然洪顺堂的产业很大,但陈沐如今孑然一身,尚未接掌洪顺堂,一文不名,哪里能付出像样的报酬?

只是想起合伯等人还在困顿之中受苦,陈沐也就硬着头皮问了起来。

伊莎贝拉也不含糊,朝陈沐道:“我最近一直在招募勇士,从中选拔扈从骑士,你如果愿意跟随我,我就答应你,把你想要的人放了。”

“扈从骑士?”陈沐虽然跟着普鲁士敦学习西洋文化,但毕竟时日有限,很多东西都没有讲到,不过骑士文化却提过几次。

如今的洋人也渐渐走向开化,骑士文化相对于目今的洋人而言,可谓已经非常复古,但一些贵族和上流社会最喜欢摆弄这一套东西,似乎这种复古的东西,能够提高他们的品位和文化修养或者社会地位一般。

不少洋人都喜欢选拔一些拥有特殊才艺的勇士,而后让他们成为扈从骑士,如同宠物一般相互炫耀,这些骑士或是相貌出众,或是身怀绝技,亦或者天赋异禀。

除了招募擅长格斗的武士之外,他们连数学家和探险家之类的人,都会招募。

法兰西是个非常滥情的国度,情人文化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一环,甚至一度成为他们的主流风尚,无论男女,都以蓄养情人为荣,相互攀比情人的数量和质量,在贵族之中尤其如此。

不过这种风潮渐渐已经过时,只是在一些复古派,自诩正宗的老贵族的群体之中,这种风气仍旧是延续着的。

贵妇淑女们与其说招募扈从骑士,不如说是在蓄养男宠,只是这种情况一般都发生在年纪比较大的贵妇人身上,这伊莎贝拉乃堂堂领事之女,又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开始好这口了?

伊莎贝拉无论相貌还是身段,那都是非常诱人的,若能与她发生一些什么旖旎艳事,也不是强人所难,只是对于陈沐而言,其中的羞辱,却比其他情绪要更重一些。

陈沐打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从骨子里排斥洋人,所以寻常男儿的那种心理渴求,是用不到他身上的。

可眼下并不是讲情怀的好时候,想要救出合伯等人,就必须做出牺牲,他又没有别的资源可以进行交换,坦白来说,这个条件已经算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了。

“做你的扈从骑士,需要做些什么?”陈沐也想提前约法三章,并不想成为她的杀人刀剑或者走狗。

“很简单,一个月之后,我们会举行一场盛宴,需要一些人来竞技助兴,这也是每年的传统节目,我看你有点本领,只要你能为我赢得竞技,我就放了你的朋友。”

陈沐也是恍然大悟,他早就听说了,洋人心性冷酷,常常举办一些竞技比赛,让场中的拳手相互死斗,贵宾们则押注,以此取乐,将人当成囚笼中的虎豹牲畜一般看待,没想到她竟是看中了陈沐的身手,想让陈沐成为她的角斗士!

伊莎贝拉见得陈沐的表情,估摸着也看得出来,陈沐对此是有所了解的,当下也就朝陈沐道。

“神甫已经派人去送信,我父亲的人明天就会来接我回去,要不要跟我回去,你自己考虑吧。”

如此说着,她便扭头离开,走到房门外,又转身朝陈沐道。

“还有,以后别再半夜敲门,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望着伊莎贝拉消失于门外的曼妙背影,陈沐也陷入了内心的挣扎。

他也听说过,这些洋人贵族四处搜罗能人异士,其中甚至也包括不少异族的大力士和拳击手,竞技比赛更是惨烈如野兽厮杀,自己虽说底子不错,但年纪到底小了,力量不足,能不能赢得比赛,心里是没底的。

若是无法赢得比赛,就只能继续给伊莎贝拉当免费的宠物,合伯等人非但救不出来,他也无法抽身重建洪顺堂和调查何胡勇,诸多事情也同样无法开展下去。

更何况,为了试探何胡勇,林晟还必须为他和青鱼举办收养的仪式,还得替父兄家人收尸,若明日跟着伊莎贝拉走了,这些事情都必须要重新计算,又该如何是好?

第三十四章 佬倌同席狠手出

林家的门前大街摆满了宴席,一眼扫过,最起码也有个几十桌,坐的都是新会乡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虽然只是收义子义女的仪式,但林晟乐善好施,人缘口碑都是一等一,非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悉数到场,还请了八和会馆的大戏班子,也算是与民同乐。

自打琼花会馆被铲平之后,八和会馆便是岭南梨园的行首,这个行会组织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

粤剧也就是广东大戏,在岭南地区那是风靡全民的文艺,人人皆爱,也人人皆唱,角儿名伶更是享誉上下,人人称颂崇拜。

据说林晟今次请了大佬倌七宝剑伉俪,这七宝剑伉俪也是岭南佳话,丈夫梁雪松擅长反串青衣正旦,唱的文静戏,比女人还女人,妻子秦棠却是一身好本领,唱的武生。

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坐林家里头了,外头都是平头百姓,戏台子搭在大门左边,前番已经唱过一出《李忠卖武》和《*》,热闹非凡,人气都快掀翻屋顶。

不过外头街上的宴桌都是埋头吃饭,林家请来的走使穿梭于流水席间,脚不沾地,各色硬菜小吃没停过地端上来。

林家财大气粗,浑不吝惜,乡老们也老实不客气,嘴里塞满美味,还一边用各种器皿在打包,每样菜色放下桌面便要清空,也是皆大欢喜,甚至会为了分菜不均而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虽然外头的场景有些不太文雅,但为宴会带来了满满的市井气,至于那些大老爷们,自是在雅静的林家之中坐着看戏,图的可不就是这种热闹气氛么。

陈沐穿着寻常短衣,乔装成寻常乡里子弟,就坐在外头的桌子上。

今次宴会是为了试探何胡勇,他自然不能抛头露面,为了演戏逼真,他还果真参与了抢菜大战,只是根本就抢不过这些乡亲罢了。

陈家也经常请名伶到家里来做客,逢年过节或者生日寿宴,都会请戏班子来热闹,陈沐对大戏的剧目了然于心,甚至出口如流。

不得不说,林晟也果然舍得出钱,今次来的是八和会馆里的新和堂,请的都是大腕名角,技艺了得,唱打极佳,赏心悦目。

只是陈沐并没有心情看戏,想起三天前伊莎贝拉离开的场景,陈沐也有些惋惜和不畅。

领事馆的卫队亲自到二两村来迎接伊莎贝拉,临走之时,她果真来找了陈沐,不过陈沐最终还是没有跟她走。

陈沐看得出她的失望和气恼,只是不能抛下一切去抱洋人的大腿,他必须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才能去找伊莎贝拉。

收回了心思,陈沐也开始四处审视,官面上自然也来了人,都是给林晟捧场的,不过何胡勇并没有出现,这也让陈沐安心了一些。

台上正在唱《五郎救弟》,陈沐难免触景生情,想起兄长陈英来,便默默跟着小声唱了起来,眼眶难免要湿润。

正唱着,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道:“后生哥唱得不错,这么小的年纪,实在难得了。”

陈沐陡然警觉起来,扭头看时,却是邻桌的一个中年人。

对于这个中年人,陈沐也是有印象的,毕竟他一直在关注全场,搜索何胡勇的探子。

此人丰神俊逸,儒雅内敛,细眉大眼,胆鼻薄唇,很是好看,也不与人抢菜,只是将一些糕点和瓜子之类的小吃,抱在手巾里,轻轻放在桌边,偶尔喝上一口凉茶,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食指不自觉地轻敲桌面。

“从小爱看戏,跟着乱唱罢了。”陈沐本就对他有些警惕,如今他主动搭话,陈沐自是小心翼翼。

不过这人却随和,朝陈沐道:“这是天分,不可浪费,我倒是认识永和堂的几个班主,你若有意,我可以介绍你进去学戏的。”

对于市井小民而言,能进入戏班唱戏,确实是不错的出路,此人作风正派,姿态善和,陈沐却心里犯疑,担心他是何胡勇派来的,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沐也就不敢再搭话,只是婉拒道。

“也就开口乱唱,家里穷苦,哪里有钱进戏班……”

那人却不以为然:“有我介绍,永和堂的那些班主,谁敢收你的钱?”

他还待要劝,陈沐却是收起适才抢来的菜品,借故要回家给老母送菜,也就离席了。

担心此人是探子,陈沐也不敢再靠近,远离了林家之后,便躲在小巷子里,想等着宴席结束,再去找林晟商谈。

陈沐是个耐得住的人,在小巷子里一等就是天黑,丢了菜篮便走了出来。

此时林家的流水席早已撤掉,家仆正在打扫,仿佛白日里热闹的余温仍旧笼罩着,地上一片狼藉,也是见证了白日里的场面。

陈沐远远便看到林家的灯火,正要往前,巷子口却被一群人堵住了!

“遭了!难道他们一直在找我?”这些人都是紧身装束,打着灯笼,光照之下,脸面凶狠,一看就知道不是庸手!

陈沐赶忙缩回暗处,放眼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群人确实堵住了巷口,不过却不是为了封堵陈沐,而是另有其人!

白日里与陈沐搭讪的中年人,正被这群人围着,但听得有人朝他说道:“大佬倌,我家老爷想请你过去坐一坐,还望你赏脸。”

那中年人眉头紧皱:“我今日是来林三爷家赴宴唱戏的,哪里还能半途毁约。”

原来也是个唱戏的,难怪要介绍陈沐去永和堂了,而且能被尊称为大佬倌,可见此人也是梨园名伶,先前说永和堂不敢收陈沐的钱,可就不是说大话了!

见得此人拒绝,那群人的首领又开口道:“林晟虽然口风不错,但在我家老爷面前算个屁,老爷让咱们来请你,客客气气,那是面子,你不去,就是不给我家老爷面子了!”

这人说得凶狠,中年人却呵呵一笑道:“怎么?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面对浑然无惧的大佬倌,那人也没有半点怯懦,抓住大佬倌的领口便威胁道。

“别以为有点名气就了不起,唱戏的跟卖屁股的也没多大差,别给脸不要脸,动手又怎地,得罪了我家老爷,你能走出新会地头,就算几个哥哥输!”

既然确定此人是真的佬倌,而非何胡勇的探子,陈沐又岂能坐视不管,毕竟此人赏识陈沐的天分,不求回报地要介绍陈沐进永和堂,那是真真爱戏和热心肠的人,这等品格高尚的人,不该受到这种恶人的羞辱!

陈沐当即从黑暗之中走出来,高声道:“大佬倌,还以为你到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让小弟一顿好找,林三爷可是等你许久了!”

陈沐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过生死,气度自是不同,甫一现身,也刻意流露出杀气来,那人当即松开了手。

“大佬倌要去我家,你识做些赶紧扯啦!”这些打手围上前来,也是想吓退陈沐。

这巷口放着一堆砖木之类的废料,陈沐早已将一根木板抄在手里,藏在背后,此时腕子一松,木板如巨刀一般点在地上,朝那群人无惧地回道。

“大佬倌是我林家的客人,三爷正等着,该扯罢的是你们才对!”

众人见得陈沐不过是个少年郎,竟然还敢威胁他们,当即哈哈哄笑起来,而后大声喝道:“收拾他!”

陈沐可不再是胆小怕事的读书种子,想起吕胜无为了救他而被江水卷走,过往偷学的刀法便涌上心头来,快走两步,挥起那块沉重的木板,便是一顿乱打!

这些打手可不敢携带武器,力量上占尽便宜,但身手不行,陈沐手里的木板可不留情,啪一声便敲在第一个冲上来的人头上,木屑四处横飞,那人的脑壳迸裂,鲜血喷涌!

陈沐却没有半分停留,握着剩下的半截木板,又打在了另一个人的膝盖上,木板啪嗒一声又四处爆开碎屑!

陈沐将手里仅剩的木板投掷出去,前头那人偏身躲过,陈沐已经来到身前,抬起一脚便踢在那人的裆部,又倒一个!

这才呼吸之间,已经打倒了三个,而且手段狠辣果决,剩下的人也是心里发怵了!

正当此时,早先倒下那人,从废料堆里抽出一根木板来,猛然一挥,便打在了陈沐的后背!

“啪嗒!”

木板应声而断,木屑四溅,陈沐竟硬生生被打飞出去,仆倒在地!

“呸!马骝崽下手这么狠!抵死啦你!”

众人也松了一口气,那个大佬倌也赶忙往陈沐这边走来,然而此时,陈沐却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一路走来,陈沐受伤也不是三五次的事情,别的本事没有,抗揍却是真的,虽然早先穿着宝甲,被火枪打了一击,但木板平整,受力面积小,看着吓人,伤害却不大。

陈沐跟着老道吕胜无习武,整日被药水浸泡,这等打击对他而言,哪里会放在眼里!

站起身之后,陈沐扭头看了那人一眼,快步上前,疾行便狂奔,径直撞入那人怀中,环腰抱住,喝一声,猛然用力,便与那人一并撞入了那堆废料之中!

废料卡蹦蹦倒塌,陈沐再度站起来,那人已经被埋在废料堆里,再难站起来!

陈沐额头也流下血水来,但他只是随意一抹,而后朝那大佬倌道:“三爷还在等着呢,咱们这就去吧。”

陈沐走过来,朝那一脸惊愕的大佬倌做了个请的姿势,后者恍然回过神来,便跟着陈沐小心翼翼往前走,打手们却是再不敢动!

陈沐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问道:“哦对了,兄弟几个是哪家的了?”

剩余的几个打手见得陈沐血流满面却不改色,哪里敢回答,也是暗自吞咽口水,心中暗骂道:“碰到个癫得不要命的啊!”

然而饶是如此,他们到底是不敢再拦陈沐了。

第三十五章 七宝伉俪欲收徒

陈沐的出现也着实让人意外,不过总算是解了围,摆脱了那些纠缠者,走出黑暗巷口,来到林家门前之后,大佬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朝陈沐道谢。

“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今夜得你帮手,实在感激。”

陈沐适才也是强忍,如今后背痛得难以行走,便顺势停了下来,缓了一口气,这才回答道。

“小子名叫陈……陈有仁……敢问大佬倌名讳?”他也是习惯了,差点将本名给说了出来,也亏得脑筋转得快。

大佬倌摆了摆手道:“什么大佬倌,我叫梁雪松,小朋友侠义心肠,你我又同桌而食,缘分一场,往后就是我的老弟了。”

“梁雪松?您就是大佬倌七宝剑梁雪松!”陈沐是个爱戏的,自是听说过七宝剑伉俪的名号,此时也是惊喜不已!

见得陈沐如此惊喜,梁雪松也笑了,谦逊地说道:“不过是虚名罢了,早先席间听得老弟唱戏,颇有天分,介绍你进永和堂,其实也是想收你为徒,今夜看你这身手,应该让我家内人收你为弟子才对的。”

梁雪松虽仪表堂堂,但唱的是文静戏,而他的妻子秦棠一身好功夫,唱的武生才是一绝,陈沐闻得此言,也是欢喜不已。

“大佬倌可别这么说,小子怎么敢……”陈沐也有些羞涩起来,梁雪松却说道:“你我先进林家再说,唐家的人尚未走远,不好再让他们来纠缠了。”

陈沐歇息了一会,也缓过气来,当即便跟了上去,却是朝梁雪松问道:“大佬倌,这唐家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找大佬倌的麻烦?”

梁雪松下意识往身后扫了一眼,而后才朝陈沐小声道:“这唐家原是广州十三行的,也算是百年望族,后来十三行被烧毁了,就搬来新会,继续做生意,如今的家长名叫唐廷芳,搭上了法兰西人,成了买办,连官府都要给他三分面子的……”

“原来是洋人的买办,难怪这么嚣张了……”陈沐也是恍然,继而朝梁雪松说道:“即便是买办,也该遵纪守法,又岂能欺压大佬倌?”

梁雪松苦笑道:“洋人买办是替洋人办事的,法理上来说,是洋行的雇员,是归洋人管辖,官府是不能插手的……”

陈沐闻言,也是叹气,梁雪松又朝陈沐问道:“老弟家住哪里?这几天不如到我家里做客吧?”

陈沐又岂能听不出梁雪松的语气,这位大佬倌该是担忧唐家会找陈沐麻烦,才故意邀请陈沐到他家去避风头的。

为了掩人耳目,陈沐今日乔装改扮,也不敢穿丝裹绸,只是寻常粗布短衣,在梁雪松看来,陈沐该是市井间的义气少年,并无背景的,这才想着庇护陈沐。

陈沐自是不想去的,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哪里能在梁雪松这里耽搁,但也不好直接拒绝,便朝梁雪松道:“小子也不说假话,适才说的也是七分真,平日里承蒙林三爷照顾,确实在三爷家里做事……”

听说有林晟照顾着,梁雪松也放心下来,微笑道:“原来如此,这样我也放心一些了,等阵要向三爷好好夸夸你才是。”

如此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前头来,林家的人自是认得,赶忙将梁雪松迎进了客厅。

林晟正在举行晚宴,答谢今日的班主们,新收的义女李青鱼也在一旁陪着。

陈沐往里头扫了一眼,林晟自是做了主位,左边却是一个穿着马褂的短发先生,肤白若雪,喉头无结,竟是女扮男装,左右都是戏班的名角儿,都是俊男美女,人比宴好。

梁雪松说要好好夸一夸陈沐,也并非虚言,到了宴会厅前头,竟是牵着陈沐的手腕,颇有携手而来的意思,亲热非常,真真是给足了陈沐面子。

陈沐能看得出林晟眼中的惊讶,因为他与林晟事先约定过,只在暗中观察,不会明白现身,如今却与梁雪松携手并进,也难怪林晟会诧异。

不过林晟到底是场面人,当即起身迎接了出来,席间众人也纷纷起立。

“大佬倌你可迟到了,该罚酒三杯!”林晟哈哈大笑着,气度豪迈,看起来与梁雪松已经是非常熟络的。

梁雪松也大方回道:“别提了,唐家的人过来找麻烦,若不是这位老弟帮忙打跑了那帮衰人,我都要被请到唐家去了。”

“唐家的人?大佬倌没受伤吧?”林晟也紧张起来,那位女扮男装的戏倌也走上前头来,一脸的关切。

梁雪松却摆了摆手,指着陈沐道:“三爷,你家这位小兄弟身手着实了得,三拳五脚打倒了六七个人,真让梁某大开眼界,你可得好好奖赏他!”

林晟闻言,也有些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解释,梁雪松又朝那位女扮男装的戏倌道:“秦棠,我可算是给你找到传人了,这位陈有仁老弟是有武功底子的,年纪也不大,声嗓也漂亮,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原来她就是七宝剑的秦棠,果然是英气逼人!”陈沐也是惊奇,赶忙给秦棠点了点头。

不过秦棠却有些冷淡,只是微微点头,而后便朝自己的丈夫抱怨道:“谁让你不好好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脸面重,四周围乱跑!”

梁雪松也有些尴尬,不过似乎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强势,呵呵一笑,朝林晟道:“三爷向来大方,今次打算怎么奖赏这位小老弟?”

林晟是个懂场面的,自是要化解尴尬,朝梁雪松哈哈大笑道:“还有什么奖赏,不打他一顿屁股就不错了,白日里的仪式又不来,四周围乱跑,该打!”

他故意用了秦棠的腔调说辞来调侃,秦棠也有些不好意思,众人都觉得有趣。

梁雪松却听出了端倪来,朝林晟道:“虽然他在林家帮工,但仪式上人这么多,少一个也没事,一码归一码,该奖赏还是要赏的啊。”

他也是怕林晟责罚陈沐,赶忙护起陈沐来,林晟却故意哼了一声,指着陈沐道:“别人都可以缺席,独独他是不能的!”

这就真真让梁雪松感到诧异了,紧接着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林晟这才一把将陈沐扯过去,朝众人介绍道:“林某今日收契子义女一双,却只见义女不见契子,大家来问,我也只是搪塞了过去,可不就是因为他跑出去四处乱耍了么!”

梁雪松闻言,也是惊愕地看了看陈沐:“他……他就是你新收的契子?”

陈沐嘿嘿笑了两声,朝梁雪松道:“抱歉了,刚刚没敢明说,就是怕契爷责怪,正好让大佬倌帮我说几句好话……”

见得陈沐这狡黠的神色,梁雪松也是哈哈大笑起来,朝林晟道:“小老弟的脑壳果真是灵光,难怪三爷会收你做契子!”

林晟也是哈哈大笑,将梁雪松拉到宴席上,将他摁在了主位上,朝众人道:“先吃饭先吃饭!”

李青鱼一直躲在后面,虽然被收为契女,但她自卑惯了,也不如何说话,只是小心陪着。

如今见得陈沐来了,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一般,陈沐见她拘谨,顺理成章就坐在了她的身边,李青鱼总算是露出笑容来。

梁雪松听说陈沐是林晟契子,心里更是欢喜,喝了几杯酒之后,就朝林晟道:“三爷,你这个契子是个好苗子,可不能浪费人才,今日正好你来做个主,让他投身梨园,总是个好去处。”

“秦棠虽是女流,但功夫一流正宗,绝不会埋没了他这一身本事,不出个几年,必是要成角儿的!”

陈沐闻言,赶忙将眸光投向了林晟,不过林晟的表现很快就让陈沐知道,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林晟自是知道陈沐的心思,这个少年是要做大事的,又岂能在梨园耽搁时间?

“虽然我是他契爷,但你也看到了,连今天的仪式都不来,我是做不了他的主,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陈沐本以为林晟会帮他推掉,也没想到林晟会将这个麻烦丢回来,正不知该如何回绝,看了看李青鱼,顿时有了主意!

“大佬倌的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小子从小学武,手脚已经僵硬了,再学戏功也是不伦不类,倒是我这个小妹,身段柔软,脸盘又正,这才是真真的好苗子,还望大佬倌成全!”

李青鱼听得陈沐如此说,也是惊喜万分,因为她同样喜欢唱戏,而秦棠的气度早已折服了她的心,若能拜在秦棠门下学戏,她就不用在林家寄人篱下了!

虽说林晟对她很好,但毕竟自己总不能让人白养着,学戏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陈沐的说辞合情合理,也是事实,虽然他年纪不算太大,但练武已经根深蒂固,想要改过来其实很难,梁雪松也是惊艳与他的嗓子和身手,却没有细想这些。

秦棠似乎对陈沐也不是很喜欢,一直很冷淡,可谈起李青鱼,她却露出柔和的眸光来,朝梁雪松道:“这女孩子确实不错,若她愿意,我倒是可以收了她。”

李青鱼毕竟是在水寨里长大的,机灵得很,当即朝秦棠道:“我很愿意!”

梁雪松见得此状,也是摇头苦笑道:“好吧,横竖也是收了个徒弟,大家举杯!”

大佬倌如此一说,众人皆喜,纷纷举起酒杯来,正要庆祝,外头却跑进来一个奴婢,朝林晟急道。

“三爷,三爷,唐家来人了!”

林晟顿时皱了眉头,梁雪松也放下了酒杯,众人都将眸光投向了陈沐和梁雪松二人。

林晟却是淡定,问道:“来的什么人?多少人?”

那奴婢迟疑了片刻,这才答道:“是唐廷芳亲自来了,带着十几个人呢……”

第三十六章 唐家老爷来欺负

梁雪松早先催促陈沐赶紧离开,就是为了得到林晟的庇护,原以为唐廷芳的人不会纠缠到林家来,谁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来了,而且还是唐廷芳亲自前来!

唐廷芳也是非常痴的戏迷,只是他如今是洋人的买办,梁雪松又珍爱名节的人,自是不想与他有太多往来。

再者,唐廷芳与林晟素有恩怨,今日强邀梁雪松,更多的原因不是为了听戏,而是为了拆林晟的台,梁雪松又岂能答应!

漫说林晟是梁雪松的恩人,当初正是林晟将他夫妻二人捧红,便只是寻常交情,以梁雪松的职业操守,也不可能答应了林家,又转去唐家唱戏的。

可唐廷芳有洋人撑腰,素来刁蛮霸道惯了,手底下这些个打手竟然又被人狠狠收拾了一顿,他又哪里能忍耐得下!

林晟听得这消息,也是眉头紧皱,梁雪松是个正派人,当即朝林晟道:“三爷,麻烦出在我身上,还是我出去一趟吧……”

如此一说,秦棠也站了起来,冷冰冰地说道:“虽说他唐廷芳傍上了洋人,但想要欺负到老娘头上,还差一些!”

林晟闻言,当即板起脸来,朝夫妻二人道:“来者是客,若让客人受欺负,我林晟往后还如何敢出门!”

话音刚落,林晟便朝家里人道:“女人孩子回内宅,年轻力壮的全都跟我到前门去!”

家里的奴婢们也是如临大敌,似乎从未遭遇过这等状况,家宅之中顿时涌起一股惶恐又悲壮的气氛来。

陈沐自是跟在林晟后头,倔强的李青鱼同样跟着秦棠,后者见得小姑娘一脸担惊受怕,却仍旧紧跟其后,也为自己找了个好弟子而感到欣慰。

到了前门,便见得一群人吵吵嚷嚷,早已撞破门房,到了堂屋前面的天井处。

周遭早已掌灯,也是亮堂,他们将堂屋里的梨花木太师椅搬了出来,上头正坐着一人。

借着灯光,陈沐打量了一眼,心头也难免惊奇。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胆敢光明正大剪掉辫子的!

大清国虽然已经日暮西山,但对于屁民的权威仍在,个别新潮的学生仔,倒是偷偷剪掉了辫子,学习西人的开明,但外出行走,仍旧戴着假辫子,可不敢明目张胆。

陈沐也同样如此,虽然他们不是洋学生,但洪顺堂乃是洪门的分舵,历史渊源极其深厚,剪辫子已经是传统,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这是洪门的根基,是如何都撼动不得的。

但寻常百姓却早已被降服,对于那个已经灭亡了二百多年的朝代,早已没有了任何的归属感,只是拖着丑陋的辫子,麻木地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这唐廷芳也就四十左右的岁数,相貌堂堂,竟与梁雪松不相上下,而且他的皮肤更是白皙细嫩,保养得极好,八字胡修剪得很细致,虽是晚上,却仍旧戴着一顶高礼帽,手里捏着绅士棍,一身洋人的派头!

林晟走到前头来,正要说话,唐廷芳却率先开口道:“把人抬上来!”

话音一落,身后早有准备的打手们,便将受伤的同伴全都抬着,放在了天井里头。

陈沐和梁雪松相视一眼,也是笑不出来,适才还不如何在意,如今再看这几个人的境况,也着实是惨淡了些。

这里头有一个被陈沐开了瓢,脑瓜子虽然缠着白布,但仍旧渗着血迹,还有一个估摸着是断了肋骨的,连哼哧几句都不敢大声,其他两个也是哼哼吱吱,躺在门板上不敢动弹。

“打人的自己站出来吧!”唐廷芳作威作福惯了,话语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便是在林家,也是浑然无惧的。

林晟自是清楚,打人者必是陈沐无疑,虽说陈沐功夫不错,但这到底是在他家,他林晟如何能不出头!

“唐廷芳!欺负到我林家来,你可考虑清楚后果!别人怕你背后的洋人大爷,我林晟可不吃那套!”

唐廷芳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前头来,用绅士棍的棍头点了点门板上那几个伤员,朝林晟道。

“林三爷,我家佣人被打伤成这样,你也看到了,我的人不过是好心邀请梁雪松大佬倌赴宴,竟落得这样的下场,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你林家理亏,你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林晟自是看到了这些人的惨况,陈沐虽然也被打了一木板,但外表来看是无事的,他也未曾说出来,林晟自是以为陈沐半点事也没有的。

如此一对比,理亏的也确实是林家这边,毕竟他们最终没有伤害到梁雪松,甚至并没有对梁雪松动手!

陈沐听说要告到官府,心头也是发紧。

虽说就今日暗中观察了一天,何胡勇并未出现,但也并不敢百分百确定何胡勇就这么放过了他。

若纠缠到官府,让人发现他陈沐并没有死,事情可就大条了!

林晟很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节,此时也沉默了下来。

“唐老板,大家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嘛。”梁雪松知道林晟是个要面子的,自是不会低头认输,便主动出面斡旋。

梁雪松同样是洁身自好的清高人物,但今次事情是因他而起,他总不能让林晟为难,毕竟都是江湖儿女,义气可比面子重太多了。

唐廷芳却不依不饶,朝梁雪松道:“大佬倌,唐某给足你面子,你却给脸不要脸,现在来说这话,未免太迟了吧?”

“我唐廷芳素来为乡亲谋福利,口碑在外,你却如何都不给我面子,真当我唐廷芳好欺负么!”

大家都是抛头露面的人,唐廷芳这么撕破脸皮,梁雪松也是面红耳赤。

他毕竟受惯了众人追捧,未成角儿之时,确实也受了不少白眼和窝囊气,可成名之后,便是官府的人,对他也是好声好气,哪里受过这等气话!

秦棠虽然看着冰冷,但对丈夫却是爱护到极点的人,又岂容唐廷芳这般欺负自家丈夫!

“你到底想怎么样!”秦棠英气逼人,一站出来,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早听说梁夫人是巾帼英雄,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唐某人也着实佩服,还不瞒你说,唐某人钦慕梁夫人久矣,梁夫人不如随我到家里喝一杯酒,这桩事便这么揭过了。”

唐廷芳说话之时,眼中满是不敬的猥亵眸光,梁雪松是气得头发都炸了!

他正要发话,秦棠却拦了下来,面色阴沉如乌云,朝唐廷芳问道:“若不去又如何?”

唐廷芳冷哼一声:“若夫人不赏脸,那便交出打人者,我手底下这些人被打成什么样,他照着来便是!”

众人听闻此言,也不由将眸光转向了陈沐。

陈沐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虽然身负武功,可看起来也着实文弱,如果让唐家的人下手,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林晟正要出面担当下来,陈沐却站了出来,挺直了腰杆,朝唐廷芳道。

“人是我打的,这些人对大佬倌不敬,动手动脚,恶言烂语,若再来一次,我打得更凶!”

陈沐虽然年轻,但并非不经事的愣头青,大场面见过不少,打打杀杀也不是一场两场,说话的底气自是不同的!

唐廷芳见得陈沐,也是面色一凛,或许陈沐的形象与他相差甚大,眼中的惊讶也没能掩饰得住。

其实惊讶的何止他唐廷芳,众人起初听闻陈沐帮助梁雪松解决了麻烦,都是不在意的,直以为陈沐仗着小聪明,帮着梁雪松说几句话,抬出林晟来“狐假虎威”,吓退了这些麻烦鬼罢了。

谁能想到,这些人躺在门板上,竟是货真价实,被打得极其惨淡,谁又能想到陈沐竟有这样的本事,而且出手还这般狠辣!

唐廷芳上下打量了陈沐一眼,而后朝身后的打手们狠狠瞪了一眼,当即骂道。

“你们就是被这后生仔打成这鬼样的?我养你们又有何用!”唐廷芳如此一说,这些个打手们也是纷纷往后缩,可见平日里对唐廷芳有多惧怕!

唐廷芳训斥了手下之后,又转头望向陈沐,笑呵呵道。

“小兄弟你放心,我唐廷芳不是以大欺小的人,你能打倒这些废物,是你的本事,我也无话可说。”

陈沐听闻此言,可并没有放心下来,因为他相信,唐廷芳绝不是这么好相与的人!

也果不其然,唐廷芳话锋一转,继而阴恻恻地说道:“不过嘛,这些废物到底是我的人,打他们就是打我唐廷芳的脸,这笔账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陈沐早有心理准备,当即朝他说道:“唐爷想如何了结,明说就是了。”

唐廷芳也拊掌道:“好,英雄出少年,果然爽快,我也就不客气了。”

“这样吧,我也不能以大欺小,我便找个小的,你们打一架,若你赢了,此事就此作罢,再不去提。”

梁雪松生怕陈沐答应下来,赶忙问道:“若他输了呢?”

唐廷芳意味深长地阴笑道:“若输了么,呵呵,我这小弟下手没个轻重,若是输了,只怕也就不需要其他惩罚了……”

梁雪松等众人听得这话,不由倒抽凉气。

第三十七章 凶狠女流比刀术

梁雪松等人听闻唐廷芳要找个小的来与陈沐对战,也是暗自心惊,然而林晟却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非常清楚陈沐的底细,在同龄人当中,陈沐的功夫不敢说顶尖,也是非常不错的。

再者,陈沐一路逃亡奔命,无论是实战经验还是承受能力,都已经渐渐积累出来,若对手果真是同龄人,陈沐根本就不需要太过担心。

陈沐自己也是信心十足,谨慎地想了想,当即便朝唐廷芳回答道:“既是如此,唐爷便将人给请出来吧!”

唐廷芳表情舒展,像是生怕陈沐不答应,如今却松了一口气那般,这也让陈沐感到有些诡异。

不过唐廷芳已经朝身后挥了挥手,大声道:“猴子!”

唐家打手人群之中便响起一声回应:“哈依!”

陈沐和林晟等人闻言,也是面面相觑,心头涌起担忧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口语!

也果不其然,这人走到前头来,虽然个头比陈沐还要矮小一些,但面相却老成,根本就是个成年人!

此人头上缠着黑水巾,上身和服,下身却是黑色阔口七分裤,看着似裤似裙,根本就是海贼的装束!

再看此人面容,约莫二十的年纪,脸膛黝黑,眉目却非常精致,胸脯微微隆起,喉头无结,根本就是个女倭寇!

更让人担忧的是,她腰间还佩一柄修长狭窄的*,步履谨慎,似乎随时要去抓刀柄,根本就是个狠辣的老手!

见得林晟等人脸色发白,唐廷芳也颇为满意,朝林晟道:“我这手下人没甚么功夫,只是靠着一柄刀吃饭,三爷可要看着办了。”

林晟自是明白,唐廷芳这是要比拼兵刃,如今陈沐手无寸铁,若对上这柄长刀,必然是要吃亏的。

林晟自是收藏了不少上好刀剑,只是民间严禁刀剑,他若拿出来,便落下了把柄,唐廷芳身为洋人买办,却不受限制,甚至可以组建自己的卫队,可林晟若不拿刀剑出来,陈沐又如何抵挡这女倭寇的*?

陈沐自是明白林晟的难处,若让林晟取出刀剑相助,即便打赢了,唐廷芳到官府去首告林晟私藏刀剑,事情便麻烦了。

念及此处,陈沐便朝梁雪松道:“大佬倌,戏班里该有刀吧?借一把来顶档可好?”

戏班里自是有刀枪剑戟,只是全都是道具,大部分都是木制,少部分为了追求质感,用的倒是金属,但也是软趴趴轻飘飘,即便有些重手的,也不会开锋,哪里比得上这女倭寇的宝刀!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容多想,梁雪松寻思了片刻,朝陈沐道:“好,三爷和有仁一并跟我进来挑吧。”

陈沐与林晟相视一眼,便跟着梁雪松走进了后堂,一脸淡定的梁雪松此时才一脸担忧,朝陈沐道:“道具是不少,但都不堪大用……”

“三爷,之所以叫你一并进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劣一些的刀剑,送与我充当道具,如此倒是能蒙混一二……”

林晟也算是明白了梁雪松的用意,心中不由佩服,在如此紧急的状况之下,梁雪松能想到这等折中的法子,也算是机灵了。

林晟挥金如土,不少江湖人过来巴结求助,其中不少“杨志卖刀”的,是以练功房里堆了不少刀剑,只是这些都是武林行脚人的私活,与道具相差太远,怕是见不得光。

沉思了片刻,林晟猛拍额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把刀胚,却待我取来!”

所谓刀胚,指的是半成品,刚刚锻造出刀的雏形,尚未打磨,更没有开锋。

林晟匆忙而去,又急急回来,手里捏着个布包,将布头扯开,果真是一柄长刀的刀胚子!

这刀胚子如同烧火棍一般黑不溜秋,尚未开锋,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铁尺!

陈沐虽然没有正经学过刀法,但跟着吕胜无,偷学了不少精髓,尤其是狱神庙那一战,跟着吕胜无逃亡,学了不少步法和身法。

这铁尺虽然并不锋利,但形制和重量却是非常趁手,依靠步法身法抵挡一番,伺机寻找胜机,也比那些道具要强。

“好,这个就不错了!”陈沐也不嫌弃,拎着这铁尺,便与林晟梁雪松回到了天井来。

唐廷芳等人见得陈沐提着一杆黑乎乎的铁尺出来,也是一脸的嘲笑。

“猴子,兄弟们有多惨,你也看到了,留条活命就成。”唐廷芳如此吩咐,早已将陈沐当成了随意蹂躏欺负的软脚虾。

陈沐能将他手下人打成这样,必是不简单的,可见他对这女倭寇的信心是有多大了!

“哈依!”女倭寇答应了一声,便走到前头来,给陈沐鞠了一躬,而后左手拇指一顶,半寸刀刃出鞘,这可是武士流的古典出刀手法!

陈沐捏了捏刀柄,随意挥舞了两下,感受铁尺的重量和手感,便走到了前头来。

他对日本人的礼节也不是很了解,见得这女倭寇主动鞠躬,也只好抬手抱拳回礼。

然而他的手尚未放下,那女倭寇已经前踏一步,闪电抽刀,双手把持,出手了!

“哈!”

“哈!”

“哈!”

女倭寇连喝三声,前踏三步,每踏出一步,高举的宝刀便直斩下来!

这比拼不像比拼,搏命又不似搏命,陈沐也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横起铁尺来,挡住了三刀。

这铁尺厚重,*斩落下来,竟叮叮当当溅起火星子,也着实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陈沐没有什么路数,依着本能要反击,然而刚举起铁尺,女倭寇却又跳了回去!

陈沐总不能打在空处,憋了一肚子力气,没法子泄出去,也有些难受,正要换气,那女倭寇又是前踏三步,哈哈哈又是三刀!

陈沐赶忙横起铁尺来,又挡了三刀,正要反击,那女倭寇又跳了回去!

这是正宗的日本武士剑道,进攻有度,退守谨慎,可不像演义小说里头那样神出鬼没。

然而她手中的*实在太过锋利,稍有不慎,被划拉一刀,那就惨淡了,陈沐虽然憋气,但确实不敢大意。

就这么来来回回一进一退斩了几个回合,率先喘大气的竟是陈沐!

女倭寇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哈哈哈又是三刀,陈沐却是忍不住,往前快走,铁尺横扫!

虽然刀法没什么套路,但陈沐却很清楚,眼下自己落了被动,若继续这般折腾,迟早是要输的,想要赢,就必须打破僵局,掌控主动!

这刀胚子虽然没有开锋,但沉重趁手,被打中了也不是好受的!

陈沐早已分析过,兵刃不占便宜,刀法上也分不出个胜负来,自己占优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力气!

这女倭寇虽然比自己年纪大,但毕竟是女流之身,又注重技巧,莫看她重复着单调的步法和刀招,却非常消耗精力。

因为她砍了这么多次,铁尺上却只出现了两个缺口,也就意味着,她每一次劈砍,几乎都砍在了同一个地方,下刀的偏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想要维持这样的精度,付出的精神和气力自是不用说的,虽然这女倭寇看着淡定,但体力上的消耗也该是不小!

陈沐身上没有宝甲,又并非刀枪不入,同样不敢太放肆,铁尺挥舞出去,那女倭寇果真变了招数,反手出动,抹向了陈沐的腹部!

这女倭寇也果真是玩命的,这么一拼,陈沐即便打中她,也只是被砸伤,但她那锋利的宝刀,却足以划开陈沐的肚皮!

陈沐不得不收刀后退,但总算是逼得她变招,心里也算是有了些底气。

那女倭寇仿佛早已料到陈沐的动作,敌退我进,竟又是哈哈哈三刀直劈!

“又回到了老套路!”陈沐心里也是可气,然而正当此时,女倭寇却没有跳回去,而是刀锋一偏,横切陈沐的脖颈!

陈沐一退再退,偌大的天井,竟已经无路可退!

手忙脚乱之时,那女倭寇又是哈哈哈三刀劈下,陈沐赶忙横起铁尺来挡,然而铁尺却并未感受到半点压力!

她的刀刃只是虚砍,没有落到实处,如此却节省了时间,也留了力道,虚招过后,她的刀锋一拧,往上一撩,刀尖碰到了陈沐的肩头,当即划开一道血口!

“好!”

唐廷芳等人在一旁观战,见得两人来来回回,哈哈哈叫个没完,实在是没有兴头,如今见了红,一个个便喝彩起来!

林晟和梁雪松等人却是揪住了一颗心,高高悬起,如何都落不下来,见得陈沐受伤,也是惊呼出声来!

然而对于陈沐而言,这次受伤却是好事!

相比之下,他输给女倭寇的并不是刀术,也不是兵刃,而是气势!

打从一开始,陈沐就无法适应这种场合,他对刀法的认知,是受到吕胜无的启蒙,在他看来,刀法是用来搏杀的,而不是竞技或者表演的。

正如先前所言,比拼不像比拼,搏命又不似搏命,陈沐根本就无法进入状态。

如今受伤见红,终于激发了陈沐的搏命状态,让陈沐意识到,若这样下去,是会被女倭寇杀掉的!

这次受伤,成功激起了陈沐的斗志,那就是搏命的觉悟!

陈沐甚至没有看那伤口一眼,紧握手中刀胚,双眸变得凶戾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女倭寇下意识便退了半步!

第三十八章 完美复制得胜出

七月夜疏风,华灯上千盏,举办宴会的林家灯火如日,也看不清外头的夜色。

只是这些灯火,被灯笼所笼罩,也看不出半点温度来,清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带走汗水,以致于陈沐的脸有些微微发痒。

不过陈沐并没有擦汗的空隙,他已经进入了有些微妙的状态,这些汗水仿佛一把把小刀子,时刻刺激着他,提醒着他要保持万分专注,可又与周围的人物与景色一样,被陈沐所忽略。

此刻,他的眼中,便只有前方这矮小的女武士!

他在她的眼中,在她的刀刃上,感受到了杀意,这也使得陈沐进入了搏命的状态!

他必须掌控主动,握住手中刀胚,便如同捏住了判官的朱笔,稍有懈怠,朱笔就会落下,在生死簿上勾红他的名字!

陈沐想起了因为救他而被江水卷走的吕胜无,想起了与吕胜无相处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每日里与吕胜无的对练,想起了吕胜无带领他杀出狱神庙的所有细节!

拖刀,快行,如山间清风,似草上飞豹,刀胚反倒像劝架的邻里,拼命拖住陈沐的脚步,却又为陈沐积蓄了磅礴的爆发力!

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运用了阴阳参同法的吐纳引导之术,随着每一次呼吸,陈沐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越积越厚重的气力!

出刀!

出人意料,陈沐使用并非吕胜无的刀招,而是眼前这女倭寇的惯用招式!

“哈!”

“哈!”

“哈!”

前踏三步,劈砍三刀!

女倭寇脸色大变,仓惶后退三步,扎稳脚跟之时,手中长刀的刀背,已经扛在了肩上!

她的*固是锋锐无匹,若陈沐手中是寻常刀剑,怕是难以抵挡,早已被她的宝刀给斩断,然而陈沐所持却是厚重如铁尺的刀胚!

角色对调,劈砍之人换作了陈沐,这女倭寇却是招架不住,并非陈沐的刀胚有多锋利,而是这股力量太过庞大,她根本就扛不住!

与其说陈沐在耍刀,不如说是在耍棍子!

陈沐打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战术,那便是以力取胜,一力降十会,用力量来压制女倭寇的技巧,用力量来弥补兵刃上的不足!

而陈沐也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用力量,才能将这刀胚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陈沐的战术果真见效,眼看着女倭寇要反击,陈沐又跳了回来,不过他并没有停留,如同撞击在墙壁上的弹簧一般,后脚跟一拧,如同急停逆转的猎豹,又炮弹一般往前冲去!

“哈!哈!哈!”

又是三刀,再度逼退了女倭寇,陈沐却没有往回跳,而是扭转刀头,往女倭寇的脖颈横扫!

“他根本就是在复制这女人的招式!”唐廷芳本是个落第读书人,家中曾是广州十三行的大商号,也没有习武的传统,可即便如此,连他都看得出陈沐的套路,其他人就更是一目了然了!

他们惊叹的并非这套立马见效的招式,而是陈沐的学习能力!

即便陈沐早先便习过武,这女武士的三招也不是什么复杂动作,但对于时机的拿捏,气势的积蓄等等,所有的一切,陈沐竟没有半点生涩,仿佛他对这套刀法也从小修炼一般熟稔!

女武士的惊诧显然比其他人更加的深刻,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却又不得不接招。

她的刀法讲究返璞归真,化简为繁,而后又化繁为简,堪称大成,然而碰上陈沐这么个一清二白的刀法新手,却又有着极高的刀意领悟,根本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若她施展复杂的刀招,陈沐自是无法复制的,可这最为精髓的三刀,却只有一个精准劈斩之式,陈沐有了刀意,又凝聚刀势,自是复制了过去!

陈沐见得刀招起效,信心更是十足,趁着女武士抵挡之际,拼足了全力,往上一撩,女武士的长刀竟是脱手了!

适才女武士往上撩刀,如天火燎原,划破了陈沐的肩头,而今陈沐“故技重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刀胚沉重,陈沐的力道又大,女武士的长刀竟是被打飞了出去!

“机会来了!”陈沐可不会让女武士有喘息之机,长刀尚未落地,陈沐的刀胚已经斩出!

“哈!”

今番同样是三刀,只是后两刀速度太快,陈沐口中根本就没来得及喊号子!

女武士只能翻滚出去,躲过了陈沐的三刀,却是突然爆发力道,如离弦之箭一般,欺近身来,一脚撩向陈沐裆部!

陈沐往后跳开,女武士紧跟而上,一掌托向陈沐下巴,陈沐再度后退,那女武士却趁机扣住陈沐手腕,只是一拧,刀胚落地!

梁雪松虽然唱的文静戏,但整日里看着妻子秦棠练功,也有几分眼力,也就不提林晟这等出来鬼混的人物,自是看得分晓,不由暗道不妙,心中默默替陈沐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陈沐的嘴角却露出笑容来!

比拼刀术,他虽然占了小便宜,但只是用了小聪明,若继续拼下去,吃亏的终究是他自己。

早先唐廷芳就已经说过,这女武士拳脚不行,所以才带刀上阵,陈沐要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与她近身肉搏的机会!

虽然打落她的兵刃是极佳的机会,但陈沐可不认为能用刀胚打赢这女倭婆,如今她扣住陈沐手腕,陈沐的洪拳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女倭寇想要拉扯陈沐,陈沐当即扎起二字钳羊马,施展黐手黐脚的南拳功夫,反扣她的手腕,便将她拉扯了过来!

女倭寇也没想到陈沐的拳脚功夫如此扎实,心头一慌,手脚便乱,陈沐趁机一拖一绊,女倭寇便仆倒于地!

只是这女倭寇毕竟是刀头舔血的人物,双脚一剪,竟也将陈沐拖了下来!

两人滚作一处,陈沐也不客气,拳头如冰雹一般砸落下来,那女倭寇口鼻迸出血花,又不甘地翻滚,将陈沐压在身下,粉拳咚咚便砸在陈沐的面门之上!

周遭之人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二人竟如街头混子一般拼命,衣襟袖口全都是鲜血,如两头困兽死斗一般!

女倭寇年纪比陈沐大,但到底是先天不足,吃了女人体力不继的亏,陈沐虽然年纪小,但血气方刚,功夫底子厚实,又有吕胜无倾囊相授了这许多时日,用草药烧汤来打熬身子骨,自是不消说的!

眼看着陈沐压着女倭寇暴打,唐廷芳的脸色也是越发难看,本以为女倭寇能狠狠收拾陈沐,便是不死也要弄残,谁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林晟等人也是松了一口气,眼看着胜负已分,正打算让陈沐收手,此时才发现陈沐发了疯一般,根本就没有停手的意思!

“再不停手怕是要出人命了……”梁雪松本就是个斯文人,此时朝林晟小声提醒道。

林晟也点了点头,正准备上前拉开陈沐,此时却是唐廷芳率先站了出来!

“来人!这暴徒袭击洋行雇员,快抓回巡捕房接受审判!”

“什么!”听得唐廷芳如此说话,林晟等人彻底傻了眼!

这是私斗,便是大清官府,也是不能容忍的,私下决斗是犯法的,若有人举告,那是要吃官司的!

本以为这女倭寇来历不正,是唐廷芳蓄养的打手走狗,谁知道竟是正经的洋行雇员!

洋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想要成为洋行雇员,必须要有一技之长,要么精通洋人的西话,要么懂账目等等,这女倭寇如野人一般,又岂会是正经的洋行雇员!

“唐廷芳!做人岂能卑鄙到这等地步!”林晟也是暴怒,决斗是唐廷芳提出来的,如今打不过,便要耍赖抓人,这是什么道理!

“来人!保护少爷!”林晟虽然身家清白,但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么多年乐善好施,广结好纳,一身的江湖气,家里也不是没人手,自是一呼百应!

林家的青壮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今日是老爷收契子契女的好日子,唐廷芳来砸场子,他们早就看不顺眼,如今又要抓走老爷的契子,谁又能忍!

林晟对外人都这般大方,对家里人更是毫不吝惜,这些个青壮打手,一个个都无处报恩,此时恨不得粉身以报,当即便抄起各种家生,朝唐廷芳的人撞了过去!

混战便这么爆发开来,秦棠虽是大武生,但毕竟是花架子,又是女流之辈,莫看平日里冷淡,只是为了培养那股英气,真要动起手来,也是花容失色,只是护着自家丈夫和青鱼小丫头,哪里敢上前来动手。

林晟是个秀才出身,也不会动手,青壮们打成一团,竟还有个老管院在一旁慌乱地小声提醒:“老爷,不如报官吧……”

林晟是个好脾气,此时也忍不住,若是报官,来的是别个倒也罢了,惹来了何胡勇,就不知是福是祸了!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下去,林晟也吼道:“去练功房抄家生,一个都别放走!”

那老管院也吓了一跳,嘴角的血迹都不敢抹,当即便往练功房跑。

林家的青壮固然英勇,但哪里比得上唐廷芳特意挑选的打手,情势当即便呈现一边倒,林家的人纷纷被打倒!

陈沐此时将女倭寇打得晕晕乎乎,起不得身,见得此状,火气上头,便朝唐廷芳冲了过去!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陈沐很懂!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一声巨响,大门被撞破,轰隆隆涌入一队人马,身穿黄色军装,手持木棍和短铳,竟是租界巡捕房的巡警来了!

第三十九章 打破僵局有巡捕

这巡捕房乃是租界内维持治安、巡逻纠察的部门,权力也是极大,寻常百姓自是不敢招惹的。

早先巡捕房里的巡捕只有洋人,也就是西捕,后来人手不够,便招聘华人,便是华捕。

西捕的待遇自是非常高的,有专人伺候日常生活,薪酬优渥,而华捕则非常的低廉,专做累活脏活。

虽说如此,但仍旧有不少华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成为巡捕,因为有了洋人撑腰,便能够作威作福,他们在乎的也绝不是洋人派发的那点薪水。

也正因此,见得租界巡捕前来,林晟这边是叫苦不迭,而唐廷芳则是喜上眉梢!

诚如唐廷芳所言,那女倭寇若果真是正式的洋行雇员,那么陈沐伤人在前,必是被巡捕抓回租界处置的!

到了租界之中,便是一方小天地,以唐廷芳这等买办的身份,想要惩治陈沐这也的小瘪三,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林晟也是忧心忡忡,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些可是番鬼,他也怕有钱花不对地方。

再者,今番私斗,本就是唐廷芳提出来的,如今他却恶人先告状,偏生他又是洋人的买办,他便是颠倒是非黑白,这些巡捕该帮着谁,也是一目了然的。

而且不知有意还是巧合,今夜前来的竟是清一色的西捕,杂毛白脸,深目鹰鼻,背着火枪,也着实是威风!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高大,留着一部漂亮的络腮胡,上唇八字胡的尾巴弯曲得极其夸张,但弧线优美,气度不凡。

他倒也没有背着火枪,但腰间却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西洋细剑,高帮马靴漆黑锃亮,眉宇含威,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贝特朗队长,您来得正是时候,此人凶残冷酷,殴伤我洋行雇员,快抓回捕房接受正义的审判!”

唐廷芳毕竟是在洋人圈子里左右逢源的人,腔调竟也学得有模有样,陈沐虽然也学习法语,但到底是火候不到家,关键时刻,还是秦棠将唐廷芳的话翻译给大家听得。

洋人对我大中华的一些传统文化是非常感兴趣的,尤其是文学和戏剧,在他们看来,戏剧是最能够生动体现一个民族文化情怀的东西,洋人也一直在推广他们的西洋戏。

秦棠和梁雪松都是粤剧的大佬倌,声名斐然,洋人也时常来听戏,这一来二往,秦棠倒是学会了法兰西语。

虽然只会口语而不会拼写,但交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众人听得秦棠的翻译,也是义愤填膺,难怪唐廷芳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过来挑衅,没想到竟早早准备了这么一招后手!

唐廷芳见得众人脸色发白,越发得意洋洋,眸光如银针一般盯着陈沐,仿佛已经预见了陈沐凄惨的未来。

不过陈沐并没有慌张,因为他救过伊莎贝拉的命,实在不行,也只能将这位领事千金的名头给抬出来了。

贝特朗看了看唐廷芳,便走到前头来,却是用华语,中气十足地问道:“请问陈有仁阁下是哪一位?”

众人闻言,也是面面相觑,因为老百姓对洋人都非常的感兴趣,一些常识也是知道的。

阁下在洋人这边可是对男子的尊称,翻译过来是先生的意思,这巡捕房的贝特朗队长竟然尊称陈沐为阁下?

唐廷芳一听可就急了,赶忙指着陈沐,朝贝特朗道:“贝特朗队长,这小子就是陈有仁,只是他是罪犯,而不是先生阁下!”

众人一听,也是对唐廷芳咬牙切齿,然而陈沐却听出了一些眉目来。

适才见得贝特朗带人进来,陈沐与其他人一样,皆以为贝特朗以及这些巡捕,乃是唐廷芳的后手准备,然而根据此时双方的互动,贝特朗的出现,只怕连唐廷芳都感到意外和惊喜,二人根本就没有事先约好!

贝特朗一开口就指名道姓,原因也就不难猜测了!

此时贝特朗的行为,也直接验证了陈沐的猜想,因为他眉头紧皱,而后用法兰西语,朝唐廷芳呵斥道:“你住嘴!”

正如早先所言,陈沐学习法语的时间不长不短,基本交流都有些勉强,但对于骂人的一些话,却记得特别的牢固。

见得此状,陈沐也淡定了下来,走到前头,照着普鲁士敦的教导,朝贝特朗行了一个稍显生硬却又标准的绅士礼,平淡道:“鄙人正是陈有仁,贝特朗先生您好。”

贝特朗身为巡捕房的巡警队长,此时竟然也脱帽给陈沐回礼道:“鄙人今夜找过来,是想向阁下转达伊莎贝拉小姐的问候,并诚邀阁下于三日后前往领事馆参加伊莎贝拉小姐的酒会。”

“甚么?到领事馆参加酒会?竟然还是伊莎贝拉小姐的酒会!”唐廷芳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

伊莎贝拉小姐貌美如花,又大方英俊,便是在洋人的上流圈子,都是人人吹捧追求的名媛,无论是洋人贵族还是华人才俊,都梦想着能成为伊莎贝拉小姐的入幕之宾,她竟然会派贝特朗来邀请陈有仁这个少年人?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认识伊莎贝拉小姐!”唐廷芳也是太过惊讶,忍不住说出口来。

贝特朗对唐廷芳显然没有了耐性,此时也是低喝道:“唐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这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态度!”

见得贝特朗如此,唐廷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是斗败的公鸡一般,默默地退了回去。

非但是唐廷芳,林晟等人也是吃惊得嘴巴能吞拳头,本以为贝特朗是唐廷芳请来抓捕陈沐的,谁能想到陈沐竟然与领事馆有关系,甚至还认识什么伊莎贝拉小姐!

便是梁雪松和林晟这样的成年人,对此也都是既惊讶又羡慕的,但凡接触过上流社会的,试问谁又没听说过伊莎贝拉小姐的艳名!

众人也都是吃惊,唯独李青鱼这小丫头,神色稍显酸涩,下意识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身材与打扮,又看着陈沐渐渐丰满起来的背影,默默咬着下唇,也是小女儿心思,暂且按下不表了。

陈沐听得是伊莎贝拉派来邀约的,也就松了一口气,只是适才唐廷芳咄咄逼人,陈沐也不想轻易放过他。

再者,陈沐也担心唐廷芳会再度过来寻麻烦,此时也是心思飞转,而后朝贝特朗说道。

“伊莎贝拉小姐还能想起我,鄙人是真的非常感激,劳烦贝特朗队长替我向小姐及特里奥先生转达最诚挚的问候,只是唐代理对我有些误会尚未解决,怕是难以赴约了……”

陈沐与普鲁士敦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对洋人的为人处世,也有一定的了解,若他一味说道唐廷芳的强硬,便显得自己软弱,洋人并不喜欢软弱之人,自然也不能故作委屈。

再者,一味强调他人之错,只会让人认为你是个擅长推脱之人,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深交的。

陈沐的说辞非常的中肯客观,显然也博得了贝特朗的好感,若说早先他对陈沐只是职业性的礼貌,如今倒是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了。

贝特朗是巡捕队长,若连邀请一个人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博得特里奥领事阁下的赏识?

他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场面上这些人,而后朝唐廷芳问道:“唐代理,你自己来解释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廷芳乃是洋人买办,真本事自然是有的,但终究是要看洋人脸色吃饭,又岂能听不出贝特朗的意思。

此时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吞入肚,装出一副笑脸来,朝贝特朗解释道:“诚如陈先生所言,不过是一场误会,相信陈先生与我一样,都是大度之人,在贝特朗队长出现的这一刻,什么误会都应该已经消除,是不会耽误伊莎贝拉小姐的酒会邀约的……”

贝特朗听闻此言,面色才稍微好看一些,朝唐廷芳道:“我和你都是替特里奥阁下做事的,我也不想看着你做出什么傻事来,好意奉劝你一句,以后还是不要惹陈阁下的麻烦了。”

“是是是,非常感激贝特朗队长的提醒,我会记在心里的。”唐廷芳虽然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点头哈腰,这等委屈和苦楚,也不是轻易能体会的了。

贝特朗得了唐廷芳表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朝陈沐确认道:“误会已经消除,鄙人是否可以回去向伊莎贝拉小姐复命,确认阁下一定会赴约?”

陈沐心中也是感慨,洋人办事果然不问是非,只问强弱,他根本不去了解事情经过与对错,直接用实力来决定结果,或许这也是洋人多被视为强盗的原因了。

无论如何,贝特朗的出现,颇具戏剧性,却又真真解决了眼前的麻烦,酒会又是三天以后,这段时间足够陈沐解决剩下的事情,陈沐便朝贝特朗答复道。

“非常感谢贝特朗队长的转达,我会准时赴会的。”

贝特朗得了陈沐的回复,脸色也缓和了不少,显然伊莎贝拉也给了他不少压力,生怕他请不来陈沐。

他稍稍抚胸,朝陈沐礼貌性地行了一礼,便带着西捕回去,偌大的天井,又回归了原先的局面,只是气氛略显尴尬,竟然是安静得出奇,谁也没出来打破僵局!

过得许久,唐廷芳才意味深长地朝陈沐说了句:“小兄弟果真好手段,咱们往后见了!”

第四十章 应对酒会学跳舞

唐廷芳终于还是离开了,林家总算是平静下来,林晟安顿好梁雪松秦棠伉俪之后,便与陈沐来到了书房。

“唐廷芳到我家来搞事,官府方面不可能不关注,但目今看来,却无人来过问……”

陈沐自是明白林晟的意思,今日摆宴,又把陈有仁这个化名正式亮相出来,就是为了试探何胡勇的态度。

虽然陈沐搞不清楚何胡勇的用意,但此时看来,何胡勇确实对他没有了兴趣一般。

无论如何,这个结果对于陈沐而言,都是好事,往后或许真的可以用陈有仁的名字生活下去了!

见得陈沐点头,林晟也知道,陈沐该是领会他的意思了,便朝陈沐问道:“你是如何认识领事千金的?这可是好大一座靠山啊……”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不愿细说,只是含糊道:“也是机缘巧合,是不是靠山还是两说,没惹祸就不错了……”

林晟也不多问,只是提醒道:“虽然洋人发话了,但唐廷芳并不是省油的灯,你切不可大意,还是需要防着一点的……”

陈沐自是省得,朝林晟道:“三爷放心,我明的。”

林晟点头道:“你生生性性的,我也放心,先歇息吧,何胡勇既然没来追究,明朝日我便去县衙探消息,没什么意外的话,后日应该就能去义庄了……”

林晟要去官府走动,又要去义庄,自是忙活陈沐父兄遗体的事情,若这桩事能做成,陈沐也就能够心无旁骛了。

“如此便先谢过三爷了……”

林晟闻言,便板起脸来,朝陈沐道:“我收你做契子,可不是逢场作戏,我林晟游戏半生,浪浪荡荡,一事无成,到老了有拿什么与人吹水?”

“所以呀,你戮力去闯荡,好好做一番大事出来,让你契爷我脸上有光,这就很好了!”

陈沐也是心头温暖,脸色郑重地回答道:“是,契爷!”

林晟看了看陈沐,眼角莫名有些湿润起来,此时陈沐生出一股错觉来,竟是第一次觉得林晟已经不年轻了。

如此平静过得一夜,第二日林晟一改往日睡懒觉的习惯,早早便装束妥当,要去县衙探风和疏通关系。

自打家中遭遇厄运之后,陈沐没有哪一夜能够睡得安心,即便在林家也如此,早早便起床,想要到院子里练功。

然而到了院子里,却发现梁雪松和秦棠早就从客房出来,公婆两个正在拉筋练手,估摸着也是怕吵到其他人,没敢吊嗓子。

让陈沐感到眼前一亮的是,青鱼也换了宽松的练功服,正跟着秦棠在学习基本功!

梁雪松是唱文静戏的,步法身段手势固然都要练,但多少有些沉闷,作客林家,也不能放开喉咙练嗓子,正有些闷闷的,见得陈沐出来,也来了精神。

“有仁,你来得正好,昨夜见你身手不凡,今朝定要看你练练功才好!”

兄长陈英曾经三番四次告诫过,大洪拳是帮中秘术,不可轻易外泄,更不能人前炫耀,武功是用来强健体魄,自卫杀人,行侠仗义的,而不是街头卖弄的。

然而陈沐还是欣然点头道:“大佬倌想看,小子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卖一回丑了。”

大洪拳里头有不少好看的套路,实用性或许不强,但大开大合,煞是惊艳,梁雪松不是武者,看了也学不来,秦棠虽然有功夫底子,但都是花架子,看她马步好像学过咏春,但她已经成了李青鱼的师父,陈沐也就不避这个嫌了。

见得陈沐毫不扭捏,梁雪松也坐到一旁,眯着眼睛看热闹,秦棠也停了下来。

陈沐虽然有所保留,但毕竟是从小练的童子功,根底扎实,有板有眼,进退有度,颇有家传的大家风范,梁雪松不断叫好喝彩,秦棠也聚精会神,颇有感悟。

练了一趟功夫,陈沐发了汗,又看秦棠教李青鱼一些架势,这才回去换了衣服,向林晟请安,便离开了林家,前往二两村。

两日后便是伊莎贝拉的酒会,陈沐既然已经答应了,自是要去的。

陈沐是个窝家里寒窗苦读的,不似兄长陈英那般交游广阔,若是兄长的话,去什么酒会都游刃有余,他陈沐却自认不行。

所以他必须做足准备,而求助的对象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普鲁士敦。

对于洋人的礼仪等等,普鲁士敦是最清楚的,若不想在酒会上出丑,自是要好好向普鲁士敦讨教。

再者,陈沐心中也隐约能够猜到,这酒会估摸着与伊莎贝拉早先提过的扈从骑士有关,必须向普鲁士敦打探一些内幕消息,免得到时候着了伊莎贝拉的道。

普鲁士敦正因为陈沐拒绝伊莎贝拉而感到惋惜,听说此事,自是非常的热心,将洋人宴会那套规矩和礼仪都教给了陈沐。

陈沐的学习能力自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毕竟是洋人礼仪,陈沐也花费了整整大半天,又反复与普鲁士敦问答演练,这才算是掌握了一些基本。

到了中午,普鲁士敦写了一封手书,让使女带到城里,那使女却是接回来一对洋人夫妇!

普鲁士敦身为神甫,很受洋人尊重,这对夫妇也不例外,对普鲁士敦很是尊敬。

不过陈沐却很纳闷,朝普鲁士敦问道:“老师,这是……”

普鲁士敦指着那对夫妇道:“这是巴蒂斯特先生与夫人,是我请来教你跳舞的。”

“跳舞?”陈沐也是傻了眼。

大老爷们跳舞倒也是新鲜,通常来说,只有勾栏瓦肆之中的优伶娼妓才会跳舞,取悦于人,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若是唐时,宴会热闹,大老爷们手舞足蹈,又是另一回事,但彼时的男人们,内敛含蓄,哪里会跳什么舞啊!

陈沐接受普鲁士敦的西方教育,也知道跳舞有时候是交际的一种方式,也能体现男人们的优雅大方,使得男女双方更快地变得亲密。

正如同中国侠士舞剑打架,文人吟诗作赋,向女人们展现自己的强大一般,这些西方男人,更喜欢在舞池上展现自己的魅力。

陈沐虽然身段柔韧,脑子灵活,但打从心底排斥这种事情,毕竟当众跳舞,是非常自贱的事情。

“就不能不跳?”

见得陈沐为难,普鲁士敦也早有所料一般,朝陈沐解释道:“跳舞是社交的必要环节,在浪漫的法兰西帝国,不会拿剑决斗,没有勇气放枪,或许都会被谅解,但若不会跳舞,便不是男人,在战场上可以投降,舞池上却绝不能认输!”

见得普鲁士敦激动起来,陈沐也是心头苦笑,普鲁士敦朝那对夫妇道:“巴蒂斯特先生,可以开始了,先给他看一遍。”

高大英俊的巴蒂斯特先生点了点头,高挑丰腴的巴蒂斯特夫人也微笑点头行礼,二人便若即若离地搂抱在一起,口中喊着节奏,一进一退地跳了起来。

巴蒂斯特夫人时而优雅,时而奔放,旋转之时带飞裙摆,如花蝴蝶一般,确实赏心悦目,让人看得热血上涌。

对于交谊舞,西方社会其实也并非完全接受,已婚妇女跳交谊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但未婚少女跳起来,却有些不太贞洁的意思。

但法兰西帝国的风气便是这般靡荡,这股风潮是如何都挡不住的,交谊舞也就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一种社交技艺。

普鲁士敦也是满脸兴奋,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一件长条形的乐器来,放在嘴边就吹奏起来。

陈沐先前见过,却从未听过这乐器的声音,据说是从邪马尼国传出来的,邪马尼也就是德意志,这个国家的洋人天马行空,发明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这乐器是普鲁士敦的最爱,他随身带着,平时也舍不得吹奏,他也曾与陈沐说起过,这叫口琴,音色优美而多变,看似简单,入门容易,想要精通却很难,又被誉为口袋里的钢琴。

普鲁士敦吹起口琴来,原本有些干涩的画面,当即焕发出难以置信的美感!

配合着口琴的乐声,巴蒂斯特夫妇的舞姿更加的炽烈,从早先的优雅,变得更加的有力,仿佛热恋之中的两人,缠缠绵绵,看得陈沐都面红耳赤。

不得不说,这种双人舞,给了陈沐极大的视觉与心灵冲击,既有些羞耻,又带着兴奋,漫提多刺激了!

一曲已毕,巴蒂斯特夫妇也是兴奋不已,情到浓处,两人竟是当着陈沐的面,拥吻了一会儿!

陈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这画面分明唯美非常,自己却又涌出羞耻感来,西方文化风情与东方封建思想的冲突,这一刻正在陈沐的思想中上演着!

以致于普鲁士敦呼喊了好几声,陈沐才回过神来,满脸羞涩,尴尬到了极点。

巴蒂斯特夫人朝丈夫笑了笑,两人显然也觉得陈沐的表现太可爱,这位夫人甚至故意朝陈沐抛了个媚眼,惹得丈夫哈哈大笑。

直到普鲁士敦干咳一声,巴蒂斯特夫人才停止了自己的恶作剧,不再逗弄陈沐。

“时间上有些仓促,想要学习复杂的舞步已经不太足够,就从维也纳华尔兹开始吧。”普鲁士敦如此一说,巴蒂斯特夫人便走了过来,主动去牵陈沐的手!

而巴蒂斯特先生则绕到了陈沐的背后,搭着陈沐的肩膀,在陈沐的耳边道:“啊,年轻人,不要害羞,跟着我的动作,放轻松,这将是一段美妙无比的过程,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上跳舞的。”

第四十一章 黄泉茫茫归家路

巴蒂斯特先生所言是一点都不错,这确实是一段奇妙的历程,在某一刻,陈沐完全沉浸在舞动之中,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悲伤。

巴蒂斯特夫人虽然热情奔放,但在教导陈沐跳舞的过程之中,却没有半点的轻浮,陈沐终于体会到,原来男女之间,还有一种优雅而不浪荡的亲密。

陈沐的脚步也渐渐熟练起来,毕竟有着武功底子,短处只有一个,也尤为明显,那就是他如何都不敢与舞伴对视。

巴蒂斯特夫人的衣着很得体,但相对于华族女子而言,她的身材太过丰腴,凹凸曲线太过明显,她又比陈沐要高,陈沐若正面看她,面对的可不是她的脸……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这确实是让人羞臊却又沉迷其中的一件事,而巴蒂斯特先生没有感到丝毫被冒犯,而是在一旁不断鼓励陈沐,一定要展现出自信的一面,要昂头挺胸,眼眸要亲切又大方。

舞步和身姿都不是问题,眼神交流成了陈沐最大的障碍,即便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先生不断在鼓励,陈沐仍旧还是没有找到这股自信。

男孩想要成为男人,女人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是半点不假的,最终还是巴蒂斯特夫人,打破了这个僵局。

她暂时放下了陈沐已经熟练的维亚纳华尔兹,教了陈沐新的舞步,这是波卡尔舞的一种,而且是群舞!

巴蒂斯特夫人将自己的先生拉进舞圈,老神甫普鲁士敦也吹奏着口琴,加入了舞蹈当中。

他们没有牵手,若即若离,保持着颇有风度的距离,但热烈的气氛却能感染每一个人,普鲁士敦将使女也拉了进来,受到气氛的感染,陈沐终于放开了所有。

舞蹈的学习欢快而热烈,满屋子都弥散着欢乐,便是汗水都散发着快乐的芳香。

然而就在此时,使女却停了下来。

她拥有着下人们的专业素养,便是在这等热烈吵闹的氛围之中,到底还是只有她,听到了敲门声。

使女出去没多久,便领回来一个人,而陈沐认得,此人乃是林家的老管院。

“少爷,老爷说事情都办好了,就在今夜……”

陈沐自然明白到底是甚么事情,所有的欢乐就如烈日前的薄雾,瞬间被击得粉碎。

“老师,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

普鲁士敦与陈沐相处久了,对这个孩子也有了足够的了解,他不是个无礼之人,既然要走,必然是有紧急的事情了。

“天快黑了,注意安全。”普鲁士敦没有多说,只是如此叮嘱了一句。

陈沐点了点头,而后朝巴蒂斯特夫妇行了个绅士礼:“你们给我带来了快乐而美好的时光,感谢你们,巴蒂斯特先生、夫人。”

巴蒂斯特先生微微一笑,抬手回了礼,巴蒂斯特夫人走到前来,给陈沐整理了一下衣服,而后温柔地朝陈沐道:“我的孩子,自信一些,你会是个很有趣的绅士,小姐们一定会为你疯狂的。”

陈沐心头一暖,按住胸口,点头,而后转身走出房间,跟着老管院离开了。

夕阳西下,泼洒血色,颇有旅人断肠之感,陈沐默默地走着,到了岔路口,老管院才朝陈沐道:“老爷已经在义庄等候多时,咱们不回家了,直接去义庄吧。”

陈沐默默点头,便往义庄而去。

要到城西的义庄,最快最短的路径就是穿过城中的十字街,走到街上之时,天色已宴,只是今夜却有些不同。

仿佛感受到了悲伤,城中亮着苍白的灯火,酒肆妓馆却静悄悄,夜风吹起街道上的枯叶,竟有些冷了。

陈沐走在街上,突然听得左边民宅吱呀一声,有人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陈沐顿时警觉起来,虽然何胡勇没有去林家追究,但陈沐可不敢十分安心。

只是此时,悲痛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又相信林晟绝不会坑陷他,也就自顾低头往前。

两旁的民宅时不时有人探头出来,而后又失望地缩了回去,仿佛在守候什么一般。

陈沐起初还有些疑惑和担忧,可越是临近街尾,他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穿过西城门之后,又走了一段无人的夜路,终于还是看到了义庄那两颗白灯笼。

林晟果真在门外等着,见了陈沐,便朝他问道:“等等再进去?”

陈沐看了看义庄那黑漆漆的门洞,下意识要点头,可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关,朝林晟道:“不了,这就进去吧。”

林晟轻叹一声,点头道:“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林晟说完,便敲了敲门板,从里头走出一个黑衣的仵作,眸光在陈沐身上脸上停留了许久,才朝陈沐道:“义庄阴晦,生人勿进,有些什么七七八八的,莫怪老头子。”

陈沐自是点了点头,朝老仵作道:“辛苦老叔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从袋里取出大钱来,交到了老仵作的手里。

这也是旧时规矩,见了仵作要给开手钱和洗手钱,否则会不吉利,这些规矩都是老管院在路上交代过的。

老仵作接了银钱,便从随身布袋里抓出一把老糯米,往陈沐和林晟的头上身上撒,取了甘草,让陈沐二人含在舌下,又在额头脖颈处抹了雄黄,搓碎了新鲜薄荷叶,涂抹在陈沐鼻下,这才引了陈沐进去。

义庄里阴冷得紧,空气之中莫名弥散着一股咸鱼的腐臭味,路上经常撒泼石灰,以致于路面都结硬了,石灰和咸鱼气味混合作一处,便是薄荷清香也盖不住。

陈沐只是低着头,偷眼看着两旁,地上放着几条尸体,只是用草席裹着,露出脏兮兮开裂的脚,让人胃肠发寒。

到了义庄正堂,老仵作又领着二人拜了拜,至于拜的什么神,陈沐也没敢多看,只知道那尊神像的眼珠子如活人一般有神。

绕过了正堂,到了后殿,停着两口薄棺,旁边的案上则停放着一具遗体,已经用白布盖了起来。

“三爷,这是小的们一点心意,这边是陈其右大老爷,右边是陈夫人,陈大少没有成年,入棺不吉利,安在旁边的就是了。”

义庄里是不给准备棺材的,他们能用薄棺来安置陈氏夫妇,已经是非常仁义了。

林晟是知道规矩的,当即点头道:“辛苦了,过得几日再请几个老哥哥喝茶吃酒。”

老仵作摇了摇头:“陈家老爷仁义,人人皆知,整个新会,谁家没受过他的恩惠?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不是为了求赏。”

林晟也不再多说,老仵作朝陈沐看了一眼,到底还是转向林晟道:“三爷,验明正身就可以请回去了。”

如此说着,他便打开了棺盖,林晟看了看陈沐,自己走到了前头来,陈沐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住眼泪,跟着走了过来。

仵作们也下足了功夫,妆容收拾得很体面,只是棺中放了很多白花花的石盐,见得陈沐皱眉,老仵作也抱歉道:“兄弟几个能力有限,没法子弄到冰,只能这样了……”

林晟勉强一笑道:“已经很好了,替我谢谢兄弟们。”

陈沐的脑海之中,满是过往的画面,虽然自己是克父之相,从小便没能与父亲太过亲近,但母亲溺爱到了极点,家中其乐融融,兄长对他更是没话讲。

然而陈沐却如何都哭不出来,心中更多的是麻木,仿佛仍旧没有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老仵作见得此状,朝林晟道:“确认无误了吧?”

林晟看了看陈沐,而后点了点头,老仵作便将棺盖给合了起来:“既是如此,趁着夜里,这边启程吧,这两口棺,义庄几个老兄弟抬着就好,只是陈大少需要背回去……”

“老哥几个虽然做惯了这些,但最好还是亲属来背,不然陈大少认不得回家的路……”

如此说着,他便看了看陈沐,显然他早已认出陈沐来了。

陈沐走到兄长的遗体前,想起兄长在船上惨死的模样,是如何都不敢掀开白布,毕竟他希望留在脑海中的,是兄长咧开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的记忆。

他没有多说,背着案台便半蹲了下来,老仵作嘴唇翕动了片刻,到底是没有再多说,默默将遗体放在了陈沐的后背,用写满了红色镇煞符的白布条,一圈圈缠了个结实。

做完之后,外头的抬棺匠便走进来,大青竹杠抬起两口薄棺,便走到外头来,老仵作高声喊道:“起!”

他在前头摇起铃铛,一行便走出了义庄。

陈沐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背着兄长的遗体,他感觉整个人都是空白麻木的,努力想哭,却没有一点要哭的冲动。

“要哭,大声哭,他们要听着家人的声音,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林晟在陈沐耳边提醒着,然而陈沐却如何都哭不出声来。

走过那一段夜路,进入到结尾,终于还是走到了十字街,老仵作的铃铛摇得更加用力,是希望生人听到了赶紧回避。

然而抬棺匠们很快就放慢了脚步,感受到这些,陈沐终于还是稍稍抬起头来。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人要探头出来看,也终于知道,他们在守候着些什么。

听到铃声之后,他们走出自己的房子,自发地站在了十字街两旁,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各色各样的人,隐藏在夜色之中,偶尔会传来孩子那害怕的哭声,却很快安静下来。

老仵作显然也被吓住了,但很快就哽咽着声线,高声喊道:“返来咯!归家咯!”

铃声叮叮当当,抬棺匠慢慢走在长街上,隐藏在道路两旁的人,也一起喊了起来:“返来咯!归家咯!”

声音从难以开口,渐渐整齐,渐渐响亮,渐渐悲怆,有人往半空撒了纸钱,漫天飞舞。

陈沐背着兄长的遗体,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如雨,心中默默地跟着喊:“返来了,归家咯……”

第四十二章 精挑细选新衣服

没有凄风惨雨,没有乌鹊夜啼,四周静悄悄,因为烧着纸钱,蚊子都不敢靠近,时而有些傻乎乎的蛾子,飞入火中,烧得劈啪作响,林子里怯懦的小兽,窸窸窣窣,想靠近火光,又不敢露头。

这是陈家的祖坟之地,建成一个小小的陵园模样,也无人敢来打扰。

哭了一路,陈沐的嗓子早已沙哑,此时孑然一身,跪坐于新坟前头,好多话要跟家人倾诉,在心头翻转万千,却如何都开不了口。

因为陈沐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斯人已逝,生者更当自强,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所有的悲愤都该化为无穷尽的力量!

“夜露重了,咱们回家去罢。”林晟轻轻捏了捏陈沐的肩头,他点了点头,抹了抹脸,磕了头,便跟着林晟回去了。

照着旧时规矩,陈沐该为家人守孝,不过陈宅已经被陈沐放火烧了,如今有家难回,他也不想将悲伤的气氛带到林家来,更不可能在林家设置灵堂,也就只能心中默哀。

而让陈沐感到无奈的是,明日他还要参加伊莎贝拉的酒会,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合时宜,但又不得不去做。

林晟是个体贴周到的,也没让人来打扰陈沐,到得第二日,见得陈沐在院子里练功,才安心下来。

“跟我去个地方。”林晟是个懒散惯了的人,难得早起一回,便要带陈沐出去。

林晟能做到这个份上,又成了陈沐的契爷,陈沐自是信得过他,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跟着上街去了。

想起昨夜乡邻们的送行,今日在看着城镇,处处充满了温情,仿佛人人眼中,都带着和善。

林晟带着陈沐来到了“同顺行”,这是新会城里最好的一家成衣铺子了。

掌柜的是个四十来的白胖子,留着八字胡,戴着瓜皮帽,一身缎子也是崭新,可惜肚子太大,影响了美感。

“贵客莅临,蓬荜生辉啊!三爷定是要出去玩耍,赶着来制新衣裳了,最近从苏州那边来了一批上好货色,一直给三爷留着呢!”

林晟呵呵笑着:“老弟你这肚子是越来越大了,隔日可要去找医生看看,怕不是有喜了。”

掌柜有点夸张地赔笑道:“三爷你最识得取笑。”

这寒暄两句,林晟也不耽误时间,指着陈沐道:“这是我的契子,今天要去参加洋人的宴会,你给他量量身,挑件好看的衣裳。”

掌柜的扫了陈沐一眼,也是眼前一亮:“恭喜三爷了,收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契子,我看大少身材高挑,长相英俊,真是一表人才,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林晟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好听的先别说,衣服都搬出来,好好挑捡!”

“是是是,宴会要紧,宴会要紧!”掌柜的连声应着,也不让店里伙计插手,亲自给陈沐量身,也只是一会儿,额头上便满是油汗,不停地拿个手帕来擦,生怕弄脏了衣服,倒也是个爱干净的人。

量了身段之后,掌柜的又是一阵夸,朝林晟道:“大少仪表堂堂,来件长袍褂子也好看。”

如此说着,便将新货都搭在陈沐身上,林晟却不等试穿,不断摆手道:“不好看,不好看。”

许是陈沐跟着普鲁士敦学了西洋玩意儿,又或许是昨夜里巴蒂斯特夫人的话语起了作用,陈沐身上带着一股子自信,旧式样的马褂长袍穿在身上,总觉得不合衬。

林晟到底是见多识广的,朝掌柜的问道:“有没有西洋的款式?”

掌柜的听得此言,也是苦笑摇头道:“我这小店哪里有这些东西,想要新款,需去洋行才有,或者广州佛山这样的大城市……”

新会的洋行是唐廷芳在做老板,林晟自是不可能带着陈沐去帮衬他生意的,想要去广州佛山之类的地方订做也来不及。

陈沐打从进门,就一直听从林晟的安排,毕竟出钱的是林晟,可此时陈沐却开口道:“我不要西洋款式的,穿着不伦不类,如何看都丢架,总觉着是要巴结洋人老爷。”

林晟也点了点头,而后又为难道:“只是这旧式样的袍子,你身架太瘦,撑不起来,看着总有些畏畏缩缩的……”

继而又朝掌柜道:“有没有学子服?”

掌柜的眼光又亮了起来:“大少考中廪生了?”

林晟瞥了他一眼,掌柜又缩了回去,虽说不少人穿学子服,但都是改了样式的,秀才衣服可不是谁都能穿的。

见得林晟不悦,掌柜的也活络起来,摸着双下巴,想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原本是一个公子哥定制的,只是一直没来取,不如大少看一眼?”

林晟知道这商号的底细,掌柜的巴不得整个店都卖给他,该是实在拿不出手,这已经是最后的压箱底了,当下也说道:“那就看看去吧。”

掌柜的带着二人绕到后头的库房来,而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来,慢慢摊开。

林晟是知道的,但凡成衣,多半放在衣架上展示,这么小心藏在柜里,定是有古怪的。

此时一看,也终于知道为何要藏着掖着了。

这是一套明朝制式改过来的衣服,上身是褂子没错,但裁剪又有不同,很是修身贴切,而且是立领,手袖稍有些长,卷边,镶银丝,袖筒上有精细的苏绣,下身却是一件黑色曳撒,跟裙子没两样,还配了一双简单的软底黑布鞋。

“这身穿了是要去唱戏么!”林晟也恼了,这样式有点擦边,清国从发型到服侍,都是男从女不从,除了满清贵族的妇人必须要穿满装,汉族女人可以穿明朝沿袭下来的一些衣装,但男人们却是不行的!

若穿了这身颇有点像锦衣卫样式的衣服出去,那也实在太过扎眼了!

然而陈沐却眼前一亮,朝林晟道:“契爷,就这身吧,我虽然不能守孝,但好歹有个样子,这一身黑黑白白的,也合适……再者,洋人分不出个好坏,我只是在酒会上穿,其他时候照旧穿自己衣服的。”

林晟闻言,也是恍然,陈沐看中的不是这衣服的款式,而是这衣服的颜色,白衣黑裙,毫不花哨,肃穆之中带着风雅,也算是得体。

虽说如此,林晟还是有些顾虑:“先穿起来看看。”

掌柜的听得此言,赶忙伺候陈沐换上,没曾想竟是非常的合适!

若换了别个,还真衬不起这衣服,陈沐男生女相,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穿了这一身,英气勃发,优雅大气,又不失庄重,竟是连林晟都看呆了!

“这衣服简直……简直就是为大少量身定做的,也只有大少才穿得出这么好看的味道来了!”掌柜的也是由衷赞道。

林晟终于拍板道:“好,就这一件。”

将衣服打包收拾,陈沐与林晟回家,吃过午饭之后,便由林家的人,送到了二两村,准备与普鲁士敦一并去参加酒会。

普鲁士敦见得陈沐过来,也很是欢喜,朝陈沐道:“昨天巴蒂斯特先生留了一身衣服给你,你过来看看吧。”

原来普鲁士敦也在为陈沐的穿着发愁,可见无论林晟还是普鲁士敦,对今夜的酒会,都格外的重视。

陈沐却摇了摇头,朝普鲁士敦道:“感谢巴蒂斯特先生,不过我已经准备好衣服了。”

“领事阁下也会出席宴会,着装要得体,要展现出绅士的风度来,还是穿西服吧……”

陈沐仍旧坚决地摇头道:“不用了,我毕竟不是法兰西人,穿华族的传统衣服就好,这不是绅士风度的问题,这是立场,不容改变。”

普鲁士敦早就领教过陈沐的执拗,也不再多说,眼看着也下午了,便让陈沐换上衣服。

当他见得陈沐这身衣服,也是眼前一亮,终于理解了陈沐的坚持,西洋服饰或许人人能穿,但华族服饰,也果真只有华人,才能穿出那样的味道来。

话也不多说,两人坐着林家的马车,往法租界的方向去了。

这法租界盘查也是严格,租界街区入口由贝特朗亲自带队,迎接络绎而来的贵宾们。

普鲁士敦是教区的枢机,身份地位都很高,人人尊敬,自是要放行,只是林家的马车只能停在外面,如何都不给进去的。

马车上,普鲁士敦又好生叮嘱陈沐,需要注意的礼仪等等,而后朝陈沐道:“你这辫子……”

陈沐头上本就是假辫子,当即就解了下来,披散着头发,形象一下就减分了。

普鲁士敦也不多说,三下五除二,便将陈沐披散的头发束起来,扎了个圆圆的小发髻,活像一个丸子。

“这本是大洋海盗们的发型,不过无敌舰队的水手们,渐渐也学了起来,如今已经被接受,倒也干净。”

陈沐也知道,这些所谓的上流社会,无论男女,都喜欢戴假发,不过水手们在海上漂泊,假发不容易打理,也不方便,将头发扎起来,不会阻挡他们瞄准开枪的视线,打起架来也不怕被敌人揪住。

吃过大亏的海军们,也渐渐模仿海盗们的发型,最后连陆军和骑士们,也都纷纷效仿。

由于这种发式干净利索,能露出漂亮的脖子,也渐渐为上流社会所接受,甚至还一度掀起了一股风潮,巴蒂斯特先生就是这样的发型。

普鲁士敦给自己绑头发之时,陈沐也是心头温暖,不过终于还是要参加这个酒会,陈沐也收拾了心情,与普鲁士敦走进了领事庄园。

第四十三章 进入租界有拘束

紫酱红的外墙,白色的嵌缝,巴洛克式的尖顶,西班牙式的柱子,整个租界流动着浓郁的异国风情,跨入租界线,便如同进入到了一个小世界一般。

尤其是前面的领事庄园,如同低调的宫殿,这些洋人用同样的材料,却造出了不一样的建筑,从所未见的建筑!

陈沐难免驻足观望,虽说新会租界是法兰西人新建的,但这种建筑就仿佛出生便长着老人脸的孩童,无论如何看,都充满着厚重的沧桑。

普鲁士敦也停了下来,望着前面的建筑,低声说道:“在伟大的法兰西帝国,有个作家叫做维克多·雨果,他曾说过,建筑是石头书写的历史,也不知道这些建筑,能不能成为历史的见证……”

陈沐闻言,便朝他问道:“你们法兰西人的历史,为何要写在别人的国土上?”

普鲁士敦早已习惯了与陈沐争辩,也知道陈沐并不喜欢包括法兰西人在内的洋人,便耐心地朝他回答道:“因为整个世界都是上帝创造的,不管是法兰西人,还是清国人,亦或者是英吉利人,那都是上帝的子民……”

“我只是个糟老头子,漂洋过海,不是为了卖*,也不是为了侵略,只是想传播我主的福音,让更多人信奉我主之名,得到自己的救赎……”

陈沐早已知道普鲁士敦是个很纯粹的传教士,适才的话对他难免有些冒犯,只是两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对话,也只好朝普鲁士敦道。

“若那些洋人都像你这样,该是多好……”

普鲁士敦也知道,这是大的矛盾,并非个人恩怨,耐心是他的职责品质,便继续朝陈沐说道。

“其实早先的探险者们,只是想有个立足之地,他们与海洋搏斗,是为了探索这个世界,他们带来了各种商品,将东方的精美瓷器与丝绸茶叶,传播到世界各地,又引进别国文明的知识,对于整个世界而言,这是好事……”

“华人的同化能力太过强大,他们必须租赁土地,建造租界,才能勉强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若没有租界,我们这些外国人,或许已经开始留辫子了……”

普鲁士敦虽然是在为洋人开脱,但视角却不一样,洋人素来鄙夷华人,认为华人不思进取,守旧落后,但只有普鲁士敦这样的有识之士,才看到了华人文化的真正力量所在。

陈沐固然也知道,有些洋人确实只是为了做生意,而且也确实是互惠互利的双赢局面,但有些洋人却不是。

欧罗巴洲的洋人们纷纷建立东印度公司,他们在海上掠夺,又贩卖*到中国来,通过租界来蚕食大清的土地,通过*来残害老百姓,在地方上作威作福,陈沐可没有忘记,父兄到底是谁杀死的!

想起这些,陈沐的眼中便满是悲愤,普鲁士敦也察觉得出来,轻轻拍了拍陈沐的肩膀道。

“不管朋友还是敌人,都该好好去了解,再做评判,你觉得呢?”

这句话让陈沐无法不认同,他诚恳地点了点头,便听到普鲁士敦微笑道:“走吧,跟我进去,我先带你感受一下浪漫的法兰西人的热情!”

此间主人并未出门来迎接客人,一个胖胖的老管家,留着漂亮的络腮胡,穿着体面的西装,小臂上搭着一条洁白的毛巾,正在迎接贵客。

庄园前面的大道已经铺上红色的羊毛毯,来自租界各行各业的洋人精英,以及军警和负责管理的官员们,慢悠悠地走着,指指点点,评论周围的景色,时不时传来不失礼貌的欢声笑语。

陈沐放眼看去,很多贵宾都携带了女伴,独身前来的并不多,他们坐着豪华的马车,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见人就点头微笑,行贴面礼,绅士们还会屈膝去亲吻女士的手背。

这让陈沐感到很惊诧,因为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享受着女王的待遇,这些是清国之中如何都见不着的场面。

相较之下,带着陈沐这么个小伙子的普鲁士敦,就尤为显眼了。

他穿的教士服实在太过容易辨认,不少人纷纷过来打招呼,虽然被陈沐的装束给惊住了,但也只是多看了两眼,确认陈沐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便晾在了一旁。

陈沐也识趣地退到一边,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自己进入了租界,却被这里面的人孤立了。

普鲁士敦倒是有心关照,只是过来寒暄的人越来越多,普鲁士敦总需要回礼,也就渐渐顾不上陈沐了。

正当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哦,我亲爱的年轻人,今天的你真是漂亮,我喜欢你的穿着。”

陈沐听得这声音,也是高兴,扭头看时,果真是巴蒂斯特先生与夫人!

“巴蒂斯特先生、夫人!”陈沐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巴蒂斯特先生走过来,轻轻搂住陈沐,便与呆呆的陈沐行了个贴面礼,陈沐当即便脸红起来。

此时巴蒂斯特夫人也走过来,伸出戴着镶钻白手套的手来,朝陈沐笑道:“我亲爱的绅士,不给夫人行见面礼么?”

今夜的巴蒂斯特夫人穿着低胸晚礼服,陈沐的脸颊更加的滚烫起来,惹得巴蒂斯特先生哈哈大笑:“你真是个有趣的小朋友,我的孩子。”

如此说着,便轻轻推了推陈沐,他终于是捏着巴蒂斯特夫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记。

一阵阵幽香扑鼻而入,仿佛能够感受到巴蒂斯特夫人的体温一般,陈沐只是虚空亲了一下,并没有结实亲下去。

巴蒂斯特夫人咯咯一笑,朝陈沐道:“亲爱的,要自信,你能做到的。”

陈沐点了点头,巴蒂斯特先生便朝他说道:“普鲁士敦神甫在接受大家的敬意,你跟着我们走吧,我的小伙计。”

巴蒂斯特先生的广州话不是很流利,口音有些古怪,但目光却是温暖的。

陈沐便跟着夫妇二人,走过红毯,登上台阶,来到了宴会厅的前面。

老管家看了看陈沐,颇有些意外,先对巴蒂斯特夫妇行礼致敬,而后用法语朝陈沐问了些什么,他的语速不快,但嗓音很低沉,陈沐一时半会没听明白。

巴蒂斯特先生拍了拍陈沐的肩膀,用法语解释了几句,陈沐只听到“伊莎贝拉小姐”这个单词,不过从老管家变得热烈的眸光来看,巴蒂斯特先生应该是说陈沐是伊莎贝拉小姐的客人了。

不过奇怪的是,巴蒂斯特夫妇并没有马上走进宴会厅,而是与其他客人一样,留在了外面的走廊,站在走廊上。

侍者托着银盘,送来各种饮料,颜色缤纷,气味芳香,玻璃杯里漂着冰块,也是诱人地很。

陈沐取了一杯,抿了一口,酸酸甜甜,冰冰凉凉,很是好喝。

不过他仍旧是很好奇,朝巴蒂斯特先生问道:“先生,我们在这站着是什么意思?”

巴蒂斯特有些讶异:“哦,我的小伙计,你竟然不知道?”

看着陈沐一脸茫然,巴蒂斯特用手指摸了摸弯曲的八字胡,便解释道:“今夜是伊莎贝拉小姐挑选扈从骑士的时刻,宴会过后便是竞技赛,参赛选手已经通过了初选,都是有能力的人,一会儿便会陆续过来,客人们可以先看看这些选手,然后宴会上可以下注,押注心仪的选手,好好玩一把。”

“扈从骑士的竞技赛?还能押注?”陈沐早知道洋人喜欢打赌,没想到这种事情也能光明正大地用来打赌!

“是的,非但可以押注,客人们还可以帮助自己押注的选手,为选手提高胜率,只要不过分,都是可以接受的,选手们在比拼,客人们也同样在比拼哦,这可是男人们展示魅力的好时候,风头总不能让选手给抢光了的……”巴蒂斯特夫人也在一旁补充道。

“每个人都必须下注?”听说要押注,陈沐也有些犯难,他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而且洋人们用的钱币,只怕也有些不同,到时可就尴尬了。

巴蒂斯特夫人掩嘴笑道:“这是男人们的战争,你只是个小家伙,不算是男人,你不用下注。”

旁边的巴蒂斯特先生闻言,也是哈哈大笑,陈沐知道巴蒂斯特夫人在调笑他,也不在意,但到底是放心了一些。

此时走廊上的男人们也都纷纷走到前面栏杆处,开始往大门处观望,陈沐放眼看去,果真见得一支队伍走上了红毯,而为首带队的,竟是洋行买办唐廷芳!

“怎么是他!”陈沐也是意外,本以为唐廷芳只是小角色,谁知道竟还能当领队!

巴蒂斯特先生见得陈沐如此,也好奇:“怎么?你认识唐?他是洋行的代理人,我们在清国的生意,都要他来精瘦,唐是个狡猾的家伙,不讨人喜欢,不过生意确实做得好。”

“伊莎贝拉小姐挑选扈从是大事,唐是清国代理人,所以清国方面的人选,全都由他来筛选,听说他招募了不少勇士,朋友们都等着见识一下东方武术的魅力呢!”

巴蒂斯特先生也伸长了脖子,在观望唐廷芳麾下的勇士,旁边的巴蒂斯特夫人却撩起陈沐的下巴,眨了眨左眼道:“亲爱的,你要是自信一些,你也可以成为一名勇士的。”

陈沐心里却是苦笑,伊莎贝拉本就想与陈沐交易,让陈沐成为她的扈从骑士,今次邀请陈沐,怕也是这个目的了。

第四十四章 各方勇士倾巢出

陈沐见过不少江湖侠士,这些人混迹于武林之中,凶残狠辣,狡诈阴险,大部分都没有太多侠士风范。

循规蹈矩的武术宗师,大多隐世不出,性情温和,习武也只是修身养性,很少争强斗狠,偏偏就是那些半吊子,走了旁门左道,依仗有些力气,心狠手辣,横行无忌。

唐廷芳手底下这些人,便是这一类货色,这些人就是败坏武林口碑和风气的那一撮人,唯利是图,甘当打手甚至佣兵。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实战经验丰富,意志坚韧,且惯用下三滥的狠辣招式,乱拳打死老师傅,真要动起手来,除非是以命相搏,否则保持着谦谦之风的拳师们,还真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唐廷芳身为洋行买办,游走于清国朝廷与洋人之间,明面上风风光光,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却是做过不少,这些脏活自是要这些打手去执行的。

陈沐扫视了一圈,唐廷芳身后的队伍足足有十几号人,一个个面色冰冷,眸光阴狠,目中无人,也只有见到洋人之时,才会变得谨慎。

但这种谨慎也只是发自本能的好奇,而非对洋人的奉承,在他们眼中,只要有利可图,给清国人还是洋人卖命,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们有些留着辫子,只是辫子很细,倒像是清朝初期的金钱鼠尾,也有人干脆剃了个大光头,头顶甚至还绣纹着一些凶煞恶鬼的刺青。

进入租界自是不能携带武器,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给了旁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本身便是杀人的凶器!

唐廷芳也见到了陈沐,眼神有些复杂,也就故作不见,无视了陈沐的存在。

他凭借着纯熟的法兰西语,在洋人之中左右逢源,莫看他装束有些老土,但口条了得,竟有不少洋人绅士过来与之攀谈。

这些洋人带着女伴,就如同进入了牛马牙行,挑选牲口一般,朝唐廷芳带来的人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观察,甚至还有人动起手来,捏捏壮硕的手臂,拍拍宽厚的背部等等。

唐廷芳也向这些人介绍自己的得力干将,信誓旦旦地炫耀,仿佛这就是他的资本,想来该是在为这些人拉票,想要获得洋人的支持,在竞技赛上成功胜出。

如此吵吵闹闹了一阵,外头又来了一队人,今次领队的却是巡捕房的队长贝特朗先生!

他的身后只跟着五六个人,但气场却非常的强大!

这些都是纯正的法兰西皇家火枪手,装束自是比不上女扮男装的伊莎贝拉,但也足以震慑全场!

他们头戴黑色毡帽,上面插着蓬松的羽毛,穿着皮质夹克衫,腰间是宽大的束带,上面佩着细长的西洋剑,下半身是黑色紧致皮马裤,脚下是小鹿皮的长筒军靴,后背拖着帅气的黑色披风。

虽然没有背着长枪来,但他们的腰间都佩戴着短枪,枪柄都雕刻了花纹,堪称艺术品!

这些皇家火枪手的出现,仿佛将所有人带回到了法兰西帝国最高光最伟大的那个时代,在场的绅士淑女们纷纷瞩目,脸上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唐廷芳早先吃过贝特朗一次气,不过今日却不甘示弱,昂起头来,只是与贝特朗点头示意,并没有太过阿谀奉承。

虽然唐廷芳是华人,但作为买办,他手中的权柄也是极大,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这些洋人的经贸收入,在利益层面来考虑,他的分量比贝特朗也小不了多少。

只是当夜贝特朗有些狐假虎威,搬出伊莎贝拉小姐的命令,才能喝止住唐廷芳,与其说唐廷芳忌惮贝特朗,倒不如说他敬畏的是领事奥古斯特·特里奥先生。

洋人们到底只是见猎心喜,本家队伍出场之后,这些人便纷纷上前来围观,倒是将唐廷芳的人丢在了一旁。

陈沐心里也担忧,因为这些人极有可能都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必须好生观察,尽可能寻找他们的漏洞。

对于陈沐而言,那个对手都不是弱者,这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无论是身高还是力量,都占据绝对的优势。

唐廷芳手下都是狠辣角色,不少都精通南拳,出手没有什么轻重,而洋人们套路虽然不同,但陈沐对洋人们拳脚的了解,只局限于跟伊莎贝拉打的那一架,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陈沐不是个轻易打退堂鼓的人,尤其是安葬了家人之后,就更加坚定了他要救合伯等人的决心。

想要救合伯,就只能将伊莎贝拉的交易进行下去,也就是说,打赢了这些人,或者顺利入选扈从骑士,才能换取合伯等人的自由。

无论哪一种,这些人都绝不是他陈沐的朋友,又岂能不好好观察观察?

“巴蒂斯特先生,这些火枪手很厉害么?他们有什么才艺?”陈沐也是尽可量去了解敌人。

唐廷芳那边是没法子打探,但火枪队却是洋人的骄傲,这些洋人最喜欢炫耀显摆,根本就不会藏拙,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展现出来,博得大家的喝彩,所以他们的才艺,该不是秘密才对。

果不其然,巴蒂斯特有些不舍地收回眸光来,不再去看那些火枪手,而是朝陈沐道。

“这些勇士乃是皇家火枪手,他们是伟大的法兰西帝国的骄傲,火枪固然是他们的特长,但真正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的,却是他们腰间的长剑!”

“长剑?”陈沐不由放眼望去,陈沐是见过西洋剑的,伊莎贝拉身上就有,伊莎贝拉昏迷疗伤的时间里,陈沐也仔细把玩过她的长剑和火枪。

火枪是非常危险的武器,陈沐也不如何敢去碰触,生怕走火,但长剑却是细细研究过的。

这些西洋剑细长坚韧,只有单刃,而非双刃,重在刺击,而非挥砍横削,剑的制式决定了剑术有些单调,花样并不多,但却也变得更加的高效。

陈沐在观察,这些绅士淑女们也同样如此,毕竟他们是要押注的,也好在巴蒂斯特先生是个老手,对火枪手们也颇有了解,便给陈沐讲解了不少内幕。

陈沐自是一一默记于心,又放眼去看唐廷芳的人手,从他们的拳眼关节身形和站姿目光等等,来给他们初步排个优劣高下,将危险人物都标记起来。

不过火枪手的风头很快就被掩盖了过去,门口处再度传来了喝彩和鼓掌,又是一支队伍踏上了红毯!

他们穿着深蓝色的海军夹克,虽然没有夸张的披风,但一个个挺拔高傲,如同劈波斩浪的尖锐铁舰龙头!

海军是欧罗巴洲各国的骄傲,洋人探险者发现了新大陆之后,各国开始打造大型的舰队,海军成了比拼的最主要项目。

法兰西帝国的海军曾经辉煌煊赫,冠绝全球,他们是最古老的海军之一,在路易十四的年代,他们甚至击败了荷兰,而后力压英吉利,成为真正的海上霸主!

正是因为法兰西海军的强大,一度使得法语成为了世界通用语,欧罗巴洲各国的上流社会,纷纷以说法语为时尚,不会说法语的贵族,不是纯正的贵族。

海军是这些洋人们耀武扬威的真正底气,他们要回家,就必须借助海军的力量,他们想要征服其他大陆,同样需要海军,在这个年代,海军绝对是最强大的力量!

海军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在这些海军战士的面前,火枪手都稍显逊色,而唐廷芳那些手下,被反衬地如乞丐一般落魄!

“是萨拉热窝蓝爵士*索瓦上尉!”

无论是海军还是火枪队,这里头都有一群比较特殊的人,那就是拥有爵位的军官,这个群体才是真正的贵族中的贵族!

虽然这些古老贵族正渐渐退出历史与政治的舞台,但谁都没敢质疑过他们的影响力!

深蓝色的翻领军大衣,白色衬衣,猩红笔挺的裤子,锃亮的筒靴,海军的红蓝色搭配,将法兰西人的浪漫展现到了极致!

在场的女士们纷纷侧目,也不顾丈夫吃醋,眸光都集中在了英俊的蓝爵士*索瓦身上!

他的身材高大魁梧,人如其名,一双眼睛是纯粹如大海的蓝色,充满了深邃地魅力,让人无法抵挡,眉毛都是金色的,脸庞轮廓坚毅而迷人,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带着大海的自由,仿佛他的灵魂无拘无束,只要跟着他,就能够走到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的身上只佩一把军刀,刀如其人那般笔直,人如刀一般让人敬畏!

也正如这把刀一般,敬畏是需要保持距离的,虽然几乎全场的女人,都在内心之中为这个男人而疯狂,但无论男女,终究是无人敢上去与他寒暄!

*索瓦的身后领着几个人,都是海军之中的精锐,甫一现身,贝特朗也轻叹了一声,眼中既有不甘,也有无奈。

“原来传闻竟是真的,*索瓦真的想追求伊莎贝拉!”巴蒂斯特夫人低声感慨道,言语中带着浓浓的遗憾和惋惜。

“这个男人喜欢伊莎贝拉?”陈沐的心头也发紧,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或许已经有些明白伊莎贝拉的意图了。

旁边的巴蒂斯特先生也补充道:“不是想追求,他们非常的般配,而且特里奥领事与海军是相互需要的,如果能够联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果然是女人谈八卦,男人喜欢政治,两人的言语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不过巴蒂斯特夫人却看着*索瓦道:“只怕伊莎贝拉小姐并不想这样……”

巴蒂斯特先生感到有些意外:“你们女人不都喜欢*索瓦么?伊莎贝拉小姐又怎么会不接受他的爱意?”

巴蒂斯特夫人摇了摇头:“你们男人在乎的只是女人的外表,又怎么会知道女人的心思,或许伊莎贝拉小姐喜欢陈这样的小家伙,那也是可能的……”

巴蒂斯特夫人虽然只是拿陈沐来取笑,但陈沐的心头却有些止不住地悸动。

第四十五章 海军爵士不大度

蓝爵士弗朗索瓦的到来,为尚未开始的宴会,带来了第一波热潮,虽然人人追捧,但敢上去攀谈的毕竟也只有少数人。

在绅士礼仪盛行,自诩文明的西方社交圈,这些人竟对弗朗索瓦保持着敬畏的距离,可见他的影响力有多大了。

当然了,弗朗索瓦到底只是个年轻人,真正让人敬畏的只是他背后那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古老家族,但无论如何,他俨然已是全场的焦点,只可远观的焦点。

弗朗索瓦仿佛高高在上的王子,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昂着高傲的头颅,带领着海军的勇士们,阔步走向宴会厅。

众人自是纷纷让道,巴蒂斯特夫妇只是普通商人,地位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今次参加宴会,就是为了拓宽自己的人脉,尽可能结交更多的朋友,所以位置站得比较靠后。

陈沐的身量在清国人当中算是高挑,可丢进洋人堆里,却被淹没在绅士淑女的人潮之中,按说弗朗索瓦是如何都不会注意到陈沐的。

弗朗索瓦又有些目中无人,根本就不屑去看这些人,就更不可能看到陈沐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的凑巧,难得这些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弗朗索瓦身上,普鲁士敦终于能够脱身,来到了陈沐的身边。

而弗朗索瓦再高贵,也不可能无视神职人员,尤其是普鲁士敦这个东方枢机!

不可一世的弗朗索瓦,到底是在普鲁士敦的面前停了下来,弯腰低头,亲吻了普鲁士敦手上的戒指。

“哦,我亲爱的神甫,没想到您也在这里,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弗朗索瓦的谦卑,让陈沐感到非常的不理解,毕竟他无法理解神职人员在西方社会的地位,但普鲁士敦冷淡的应对态度,就更让陈沐不解了。

普鲁士敦对弗朗索瓦并没有太过热忱,只是淡淡地微笑,直呼其名道:“你好,弗朗索瓦,最近在忙些什么?”

这是非常普通的寒暄,典型的场面话,对话者接下来应该知趣地应付,而后礼貌而不显尴尬地结束对话。

但弗朗索瓦似乎并不甘心,他认真地回答道:“最近舰船出了问题,都在修复,大副和技工都在加班,神甫这么关心我的舰队,我非常感到非常高兴。”

虽然弗朗索瓦表现出交谈的兴趣,不过普鲁士敦却并不买账,只是呵了一声道:“哦,原来是这样,辛苦了。”

弗朗索瓦颇有些自讨没趣,此时才将眸光转到了陈沐的身上来,尤其见得陈沐扎着海盗丸子头,眼眸中也有些惊诧。

“神甫,这位朋友是谁?”

对于寻常贵族而言,讲法语是时尚,但对于古老的贵族与神职人员,用拉丁语,更能凸显他们的高贵。

普鲁士敦曾与陈沐说过,大多数外语,都发源自拉丁语,只要把拉丁语学好了,其他语种也就容易多了。

所以陈沐的拉丁语水平,可比蹩脚的法语要高很多,亏得二人用拉丁语交谈,陈沐倒也听了个七八分,不过此时却不好开口。

普鲁士敦看了看陈沐,故作随意地朝弗朗索瓦回答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名叫陈有仁。”

“您的学生?是您的辅祭么?”也不知为何,陈沐总感觉弗朗索瓦已经开始表现出一些敌意来。

普鲁士敦摇了摇头:“不是辅祭。”

“不是辅祭?您想收他做教子?”弗朗索瓦的语气已经开始蕴含怒意,眼中充满了对陈沐的嫉妒!

陈沐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内心如此肆无忌惮地展现在脸上,说变色就变色。

关于教子,陈沐也是知道的。

说到教子,就不得不说与之相对的教父了。

早起的教父,指的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中,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他们或许是主教,又或者是神学家、历史家、思想家或者哲学家,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最受尊敬的那部分人。

而教子则是婴儿受洗,正式信奉宗教,举行仪式,教父会给他们赐予教名,并保证承担其宗教教育以及监护的人。

虽然到了后来,教父教母已经显得稀松平常,似乎每个入教的人,都可以有两个教父和一个教母,但很多人都选择自己的好朋友,给自己的孩子做教父教母。

可彼时却不同,普鲁士敦是东方枢机,在南方地区,他就是传教的一把手。

他们会将军人和商人等等,在海外的这些洋人的所有履历和事迹,通过他们的渠道,传回国内。

想要在海外声名大躁,绝对离不开神甫的褒奖与宣扬,他们虽然只是传教士的身份,但无论社会地位还是社会功能,都拥有着让人尊敬的底气。

“这个弗朗索瓦如此在意这件事,只怕如同他想娶伊莎贝拉一样,想通过成为普鲁士敦的教子,而获取自己的利益吧……”陈沐不是蠢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这一点。

他本以为普鲁士敦会一语带过,没想到普鲁士敦颇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朝弗朗索瓦道:“陈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尚未入教,如果他愿意入教,我倒也不介意成为他的教父。”

普鲁士敦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眸光都转向了陈沐!

此时他们终于开始仔细审视陈沐,无论是外貌还是穿着。

不得不说,陈沐在清国人当中,外型上算是非常出众的,他的皮肤白皙,没有印象中清国人那种又脏又黑的视觉感受,他谦谦有礼,眸光自信,穿着新潮,而且面容俊美,尤其是他左眼的泪痣,竟然是天生的!

这是让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天赋,因为在场不少人,为了追赶潮流,都在自己的脸上点痣,但几乎所有人的痣都是假的,唯独陈沐的是真!

而且陈沐经历过家族变故,颇有些苦大仇深,泪痣给他带来了一股子忧郁的气质,这是如何都伪装不出来的!

“你要成为他的教父?”弗朗索瓦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只是一个清国人啊!”弗朗索瓦指着陈沐的鼻子,几乎要跳起来。

而普鲁士敦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弗朗索瓦,陈跟你一样,在我眼里,他只是个孩子。”

普鲁士敦这句话可以说非常的不客气,已经是冒犯到弗朗索瓦的尊威了,可他是神甫,而且是东方枢机,敢这么说话的,只怕也不多了。

弗朗索瓦果真没敢再顶撞普鲁士敦,只是朝陈沐投来怨恨的眸光,气呼呼地带着自己的人,撞进了宴会厅,那老管家想要行礼,却被弗朗索瓦粗鲁地推开了!

所有人都看着陈沐,窃窃议论着,而后还是走进了宴会厅。

普鲁士敦朝陈沐道:“抱歉了,我的孩子……”

看着普鲁士敦满是歉意的眸光,陈沐也终于明白,为何这老神甫要这么说了。

“老师,你为何不想收弗朗索瓦做教子?”

陈沐并没有责怪普鲁士敦拿他做挡箭牌,而是好奇地问起缘由来。

普鲁士敦轻叹一声道:“我一直希望宗教能够纯粹地传播与宣扬,不该与政治联系太深,他的目的并不纯洁,所以我不会收他。”

听得此言,陈沐也是肃然起敬,虽然他对普鲁士敦早已改观,但今日的表现,却着实改变了陈沐对他很多固有的看法。

见得陈沐不说话,普鲁士敦也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孩子,我并没有跟他说假话,如果你愿意入教,我会收你做教子,真的。”

陈沐摇了摇头道:“你们的神仙承受太多痛苦,我也不理解为何生而有罪,很多东西我并不认同,所以我也不能违心地入教,这样的话同样不纯粹,抱歉了……”

普鲁士敦听完,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之后才欣慰地笑起来:“你真是个诚实的孩子,我主会眷顾诚实的人,愿主保佑你。”

两人如此说着,巴蒂斯特夫妇也走了过来,带着担忧的眼神看了看陈沐,但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朝普鲁士敦道:“神甫,我们也进去吧。”

普鲁士敦微微点头,便朝陈沐道:“你跟着我就好。”

看来他也有些担心弗朗索瓦会羞辱陈沐,毕竟他是个神职人员,很多事情是不能做得太出格的,就像其他人需要他一样,他也需要这些人的支持,才能顺利传教,甚至于教堂都是这些人出钱来修建的。

陈沐可没打算强出头,如果弗朗索瓦对他不利,他也在思考自己到底该如何应对。

如此想着,也只好老老实实跟在普鲁士敦屁股后面,希望这个老神甫最好能够护着他,否则就只能靠自己的了。

到了宴会厅前面,陈沐才发现,唐廷芳已经带着自己的人,来到了前面,只是与老管家有些争执,仔细一听才明白,原来必须所有洋人都进去,华人才能进去,这显然引起了唐廷芳等人内心的不满。

尤其是普鲁士敦带着陈沐这个华人,昂首从他们身边经过,在老管家敬畏的眸光之中,优先走进宴会厅之时,唐廷芳的眼中,充满了对陈沐的嫉妒与怨恨。

陈沐也是心中苦笑,老神甫普鲁士敦的本事有多大,他目前还不敢确定,但这老家伙给陈沐拉仇恨的本事,却是妥妥的。

如今除了贝特朗没有得罪,在普鲁士敦的助推之下,陈沐已经成为了另外两支队伍的眼中钉,今夜只怕是无法平静地吃顿洋人饭了。

第四十六章 绅士小哥难粗鲁

宴会厅的内部让陈沐感到非常的震撼。

陈沐虽然在家闷头读书,但也并非书呆子,母亲就曾经带着他去庙里拜祭和祈愿,所以陈沐见过大大小小的寺庙大殿。

这些寺庙大殿很是恢宏大气,也比这宴会厅要更加的宽敞,但却没有这个宴会厅这么的金碧辉煌。

虽然规模不如那些寺庙大殿,但整个宴会厅没有哪怕一根柱子,这种建筑风格才是让陈沐感到吃惊的真正原因,陈沐甚至一度在担忧房顶会倒塌下来!

晶莹剔透的水晶灯,熠熠生辉的银色烛台,光亮为这些器皿蒙上绚烂的光辉,显得有些不真实,就仿佛在仙宫里一般。

空气之中弥散着甜点的麦香,这种麦香甜丝丝的,让人舌底生津,各种颜色各种香气的美酒佳肴,以及男人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无论是视觉还是嗅觉,都给人一种极致的美,似乎进入此地,就沉迷其中,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苦难。

“洋人热衷于各种社交聚会,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陈沐心中如是想着。

来自于宫廷的传统乐队,使用各种从所未见的乐器,演奏着欢快而优美的乐曲,陈沐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每一样东西,都在刷新他的认知。

不过陈沐到底是大家族子弟,虽然心中惊诧乃至震撼,但面上却保持着礼节和镇定,并没有探头探脑,也没有目瞪口呆,只是细细观察,默默记在心里。

这份老成与稳重,俨然已经超乎他的年龄,是家族氛围的熏陶与渲染,同样也是他这段时间逃亡所积累下来的应对经验。

贵宾们没有像平时吃宴的人那般,围坐在桌前,胡吃海喝,而是优雅地端着酒杯,或站或走,四处攀谈结交,四周围不断传来欢声笑语,甚至还有人走到乐队的旁边,高声歌唱,博得阵阵捧场的掌声。

陈沐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特里奥领事,不过想要从洋人的外貌来判断他们的年龄,对于陈沐而言,实在有些太难。

特里奥领事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平整雪白的衬衫,修剪极其得体的大胡子,壮硕魁梧却不痴肥的高大身材,唯独能够看出他年纪的,估摸着也就是眼眸之中那股威严与老辣。

他一路走来,朝宾客举杯或者微笑点头,时不时寒暄几句,问候贵宾的家人等等,举手投足充满了高贵,仿佛对这些人的每一句话,都是赏赐一般。

伊莎贝拉穿着晚礼服,如同梦中的公主一般让人惊艳,她挽着父亲的手臂,展露出亲和的微笑,用巴蒂斯特夫人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最典型的法兰西淑女。

她拥有每个漂泊在外的法兰西女人,所向往的,梦寐以求的所有品质与优点,她拥有的一切,都是这些女人的梦想。

可在场也只有陈沐见过,这个女人如同疯狗一般,与陈沐在泥地里打斗,那可就没有半点淑女的风范了。

特里奥领事走到普鲁士敦这边来,朝老神甫道:“枢机能莅临伊莎贝拉的宴会,我感到非常荣幸。”

普鲁士敦也笑道:“这也是我的荣幸。”

如此说着,他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而后伸出手,亮出自己的戒指,特里奥微微低头,亲吻了戒指。

陈沐知道,信徒觐见之时,亲吻神甫的戒指,是最高礼节,但并不是所有的神父都有这样的威望和待遇,由此可见,普鲁士敦在这些洋人的眼中,是非常高尚且值得尊敬的一个人。

普鲁士敦收回手,朝特里奥祝福道:“愿我主保佑您。”

特里奥也随了一句:“愿主保佑。”

如此,这位领事阁下才看向了陈沐,又朝普鲁士敦道:“哈,这位就是陈吧,感谢你们为伊莎贝拉所做的一切。”

伊莎贝拉贵为领事的女儿,尚未出嫁,名声自是要顾及的,所以特里奥也并没有明说。

虽然陈沐是救下伊莎贝拉的人,但同样也是伤害伊莎贝拉的人,特里奥能这么说,已经是非常大度的了。

普鲁士敦朝陈沐看了一眼,陈沐也是心领神会,当即行了绅士礼:“特里奥先生,伊莎贝拉小姐,你们好。”

特里奥先生只是点了点头,伊莎贝拉却轻轻抬起手来。

她带着天鹅绒的黑色手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戒指显得更加的纯粹,在灯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温润却迷人的光芒。

特里奥微微一愕,周围的人也都看了过来,毕竟伊莎贝拉如同天使一般,她走在凡人群中,目前尚未有任何人获得亲吻她手背的荣幸。

这种荣幸,竟然落到了最不起眼的陈沐身上!

更让人可气的是,陈沐这小子竟然呆在那里,还在迟疑,在场的男人们都替他着急,生怕伊莎贝拉缩回了手,那就可惜了!

而他们大部分人对陈沐其实都非常的嫉妒,甚至厌恶,倒不是因为陈沐是清国人,而是因为陈沐的迟疑,除了一点都不绅士之外,还会损了伊莎贝拉的尊严,毕竟是伊莎贝拉小姐先抬手的,他却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沐固然知道,伊莎贝拉和特里奥领事拥有着多么巨大的能量,别的事情不去说,单说他与伊莎贝拉的交易一旦达成,合伯等人就能释放,这就足以让陈沐心动!

然而陈沐今夜见过太多的对手,无论是唐廷芳带领的狠角色,还是正宗的皇家火枪手,亦或是弗朗索瓦的海军战士,他们都是强大到值得畏惧的对手,想要成为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当然了,陈沐也很清楚,伊莎贝拉想让他参加,也就意味着她对陈沐有着信心,她自然会暗中帮助陈沐,这也是陈沐的底气所在。

思虑这许多,陈沐终于还是轻轻捏住伊莎贝拉的手指,低头亲吻了她的指背。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交易算是约定了。

陈沐很快松开了手,然而四周围却是静悄悄,只剩下乐队仍旧在演奏,陈沐放眼看去,人人眼中露出惊愕又迷惑且愤怒的神色来!

特里奥先生也有些不悦,不过他是东道主,只好打了个响指,侍者向前献上美酒,他取了酒杯,大声道:“先生们,女士们,请尽情享受欢乐,我为大家准备了娱乐节目,晚宴过后,我们将一同欣赏!”

众人闻言,也识趣地举杯共饮,气氛又活络起来,仿佛适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

特里奥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沐一眼,也不再说话,朝女儿道:“入席就坐吧,今夜毕竟你才是主角。”

朝普鲁士敦微微屈膝点头之后,伊莎贝拉便挽着父亲的手,回到了主人桌。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以及周围仍旧古怪的眸光,陈沐也忍不住朝普鲁士敦问道:“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普鲁士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朝陈沐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普鲁士敦素来有问必答,这次却有些含糊,陈沐却是要追问到底的。

“那为什么他们的眼神这么古怪?”

普鲁士敦这才苦笑道:“吻手礼起源于维京人,虽说渐渐在欧罗巴洲流行开来,但只对已婚的夫人行礼,通常不会与未婚的小姐行吻手礼……”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大悟,难怪所有男人都如同敌人一般看着他,原来到底是犯了忌讳,赶忙解释道。

“但是……是伊莎贝拉小姐先抬手的……”

普鲁士敦也是摇头道:“这才是老头子我看不懂的地方了……伊莎贝拉小姐接受着良好的礼仪教育,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吻手礼具有单向性,只能是男性向女性行礼,而且算是变相的亲吻礼,必须是女性先伸手,不能由男性先发起,伊莎贝拉此举,无异于公然向陈沐调情了!

陈沐只是单纯认为,这是伊莎贝拉在向他确认早先的交易是否仍旧作数,也只有这样,这也是他们二人默认的共识。

然而此时却听得普鲁士敦问道:“你诚实地告诉我,那天夜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对伊莎贝拉小姐无礼?”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朝老普鲁士敦道:“我对她确实无礼,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无礼……”

普鲁士敦还想再问,巴蒂斯特夫妇已经走了过来,巴蒂斯特先生朝陈沐艳羡道:“陈,没想到你与伊莎贝拉小姐竟然有这么深厚的交情,真让人羡慕啊……”

他刻意加重了“深厚”二字的语气,眼神也很是暧昧,只怕很多男人都与他一般的想法,认为伊莎贝拉小姐和陈沐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旖旎暧昧之事了。

陈沐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摇头苦笑,巴蒂斯特夫人却朝陈沐说道:“你们男人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总觉得女人们稍微对你笑一笑,心里就是想跟你们上床一样,其实只不过是突然的心血来潮,你们想太多了而已。”

巴蒂斯特夫人虽然说得直白,甚至有些粗俗,但道理确实如此,女人的心思阴晴不定,哪里是能琢磨的。

以伊莎贝拉小姐女扮男装出去狩猎猫豹来看,她任性起来漫说吻手礼,怕是睡了陈沐都有可能的。

巴蒂斯特先生也是尴尬一笑,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一杯美酒,递给了陈沐。

“无论如何,这总是让人羡慕的事情,恭喜你了,陈,如果伊莎贝拉小姐真的喜欢你,那么你就走大运了!”

陈沐也懒得辩解,接过葡萄酒,正要与巴蒂斯特先生碰杯,旁边却传来一句刺耳的嘲讽。

“肮脏卑微的清国人,又岂懂品尝葡萄美酒的滋味!”

第四十七章 船暴真相渐浮出

弗朗索瓦仍旧如此不可一世,高昂着头颅,如同领头的雄鹿,他的嗓门很大,仿佛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诚如他所想,也果真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弗朗索瓦一直在追求伊莎贝拉小姐,而陈沐这么一个卑微的清国人,竟然夺走了伊莎贝拉小姐的吻手礼,这是高傲的弗朗索瓦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上流社会的生活其实有些荒唐不羁,为了心仪的女士,漫说是相互争辩,就是拔剑决斗,都是常有的事情,这是一个男人捍卫自己尊严的最佳方式!

陈沐的待遇让人非常的嫉妒,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希望看到弗朗索瓦好好羞辱陈沐!

在这些洋人看来,葡萄酒是非常时兴且高贵的美酒,清国如此落后贫穷,人民毫无品味,又岂有资格品味葡萄酒?

然而陈沐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是个读书种子,他知道华人喝葡萄酒拥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与传统!

《史记?大宛列传》中有记载:“宛左右以蒲桃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年不败。”

从殷商时代开始,先民们就已经开始采集和食用各种野葡萄,而欧亚种的葡萄,以及酿造葡萄酒的技术,正是大探险家张骞带回来的!

无论是唐宋盛事,亦或是其他衰落的朝代,饮用葡萄酒都已经是传统,流传下来的诗词歌赋之中,也有着大量关于葡萄酒的咏唱。

“老师,汉武帝的建元三年,换算成西元该是什么日子?”陈沐突然这么朝普鲁士敦问道,弗朗索瓦等人也是摸不着头脑。

普鲁士敦是个中国通,连中药都学,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也是了解颇深,默算了片刻,朝陈沐道:“应该是西元前138年左右……”

“哦……”陈沐拖长了声音,而后朝普鲁士敦继续问道:“学生对法兰西历史并不熟悉,想问问老师,西元前的138年,法兰西是什么王朝?”

普鲁士敦隐约察觉到了陈沐的意图,但有些迟疑地支吾道:“这……”

法兰西的大地上很早就有先民活动,然而直到西元418年,才建立了阿基坦王国,建国的还是属于东日耳曼人一支的西哥特人,而非法兰西本土的高卢人,直到481年,才由法兰克人建立了法兰克王国。

在场的都是饱受教育的绅士淑女,历史以及文学,常常是他们最爱的学科,所以对历史知识并不陌生。

陈沐见得他们的表情,便朝弗朗索瓦说道:“嗯,就是这个时候,我中华天国的外交家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葡萄酒,也从此开始,我华国人从未间断过葡萄酒技术的改良与发展,喝葡萄酒更是一种传承上千年的传统……”

“那时候的高卢人估计还在玩石头吧?”

无论怎么看,不管是普鲁士敦还是伊莎贝拉,今晚似乎都在拼命为陈沐拉仇恨,仿佛如何都要将陈沐变成公敌一般。

横竖已经让所有人都讨厌,陈沐也就颇有“破罐破摔”的意思,也不怕再得罪狠一些了。

此言一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虽然他们都知道中国的历史非常悠久,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之一,但对于喝葡萄酒的历史,到底是否如陈沐所言,他们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于是他们纷纷朝普鲁士敦投去了询问的眸光,因为他们都知道,普鲁士敦钟爱中国文化,一定会给他们确凿的答案。

普鲁士敦那尴尬的表情,便是答案,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弗朗索瓦,这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男人!

本想用葡萄酒来奚落嘲讽陈沐,没想到却让陈沐反过来羞辱了一番!

陈沐非但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更维护了华国人的尊严!

唐廷芳等人一直缩在角落里,甚至不敢去拿高脚玻璃杯,冷着一张脸,如临大敌,此时听得陈沐的言行举止,便是这般唯利是图的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狐狸和猴子是对手,但如果面对的是狮子,他们就会微妙的联合起来,这是求生的本能,当一个强者出现之后,弱者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团结起来。

如今的情况正是如此,弗朗索瓦太过强大,以致于唐廷芳的人看陈沐都有些顺眼起来了,若不是贝特朗是法兰西洋人,他们说不定也会对贝特朗的火枪手产生改观。

弗朗索瓦很是窘迫,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一直高高在上,无人敢拂逆,陈沐却出言不逊,正面反讽,他哪里受得了!

“你这是在污蔑我伟大的法兰西祖国!”弗朗索瓦一把便抓住了陈沐的领子,愤怒地低吼着,淑女们花容失色,纷纷后退。

陈沐却泰然自若,如果你的敌人坐不住了,便说明你的攻击奏效了,这反倒是好事,这也暴露了弗朗索瓦的缺点,他实在太过高傲,这样的人如果遇到挫折,便会一溃千里!

“我只是在述说我大中华的历史,是你的粗鲁行为,给自己的祖国抹黑而已!”陈沐也是针锋相对,并没有丝毫的惧怕。

因为他知道,卑躬屈膝是无法获得尊重的,只能如同唐廷芳这样的人,只配躲在角落里战战兢兢!

因为陈沐与普鲁士敦相遇相识的过程,就印证了这一点,对于洋人,绝对不能软弱,否则就会被欺负!

果不其然,陈沐的不卑不亢,挑起了弗朗索瓦更大的怒火,而主桌上的特里奥与伊莎贝拉,对于宴会厅中的骚乱,竟然视若无睹,眼中甚至饱含鼓励!

对于看客们而言,这是竞技赛的前戏,这样紧张的氛围,已经让他们提早感受到了竞技赛的剑拔弩张!

弗朗索瓦本就是个高傲的孔雀,若不是工作和生活需要,是如何都不愿意学习广州话的,但用法语又怕陈沐听不懂,骂了也白骂,便操着生硬的广州话反驳道。

“你的嘴巴倒是厉害,但真正的勇士是不屑与人争辩的,你如果真的够胆,敢不敢参加竞技赛,与我的海军勇士一较高下!”

此言一出,普鲁士敦难免要皱眉,因为陈沐毕竟只是个少年郎,真要下场比赛,也只能闹出笑话来,这些人出手没轻没重,受伤更是不消说的。

然而陈沐却开口道:“确实如此,真正的勇士是不屑与人争辩的,那么,蓝爵士可敢参加竞技赛,与我比试?”

萨拉热窝蓝爵士弗朗索瓦是多么高贵的一个人,又岂会与人搏斗,更何况这是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选拔,难道他堂堂蓝爵士,要成为伊莎贝拉的跟班么?

适才陈沐也趁机问过普鲁士敦,弗朗索瓦这个姓氏在法兰西是非常独特的,只有用法语才能发音,这是古老贵族最值得骄傲的东西之一。

弗朗索瓦承袭家族的爵位称号以及荣耀,自诩高贵,又哪里可能参加比赛。

陈沐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以此来堵住了弗朗索瓦的嘴!

也果不其然,弗朗索瓦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朝陈沐怒骂道:“想跟我比赛,你还不配!”

陈沐也不客气,反手外拨,施展一招拨云见月,反扭弗朗索瓦的手臂,这种借力打力的关节技,也让弗朗索瓦瞬间松开了陈沐的领口,因为若是不松手,他的手臂极有可能会被陈沐扭伤甚至扭断!

“你还觉得我不配么?”陈沐小露身手之后,继续刺激着弗朗索瓦,此时的弗朗索瓦也是一阵阵脸红,气急败坏却又无言以对,只能朝陈沐道。

“你若从比赛中胜出,再来挑战我吧!”

旁边的副尉趁机向弗朗索瓦耳语了几句,弗朗索瓦也就故作有事,离开了这块令他尴尬至极的区域。

巴蒂斯特夫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他们同样也看到了陈沐不弱的身手。

他们可不是高贵的弗朗索瓦,他们只是生意人,必须足够了解这个国度,才能将生意做好,尤其是巴蒂斯特先生,对神秘至极的东方力量,很是向往。

早先教陈沐跳舞之时,夫妇二人就已经见识了陈沐的矫健和灵活,如今见得陈沐云淡风轻就挣脱了弗朗索瓦,就更是惊喜了。

“陈,你可真是好样的,真看不出来,你这瘦弱的身体里,竟然蕴含了强大的能量!”

巴蒂斯特夫人也走上来,朝陈沐道:“你真是一头小怪兽!”

普鲁士敦比他们更清楚陈沐的底细,只是他担忧的却只有一个问题。

“陈,你真的想参加竞技赛?”

面对普鲁士敦的问题,陈沐也不打算正面回答,因为他还需要得到伊莎贝拉的暗示,才能决定如何去做这件事。

可就在此时,贝特朗却挪了过来,小声朝陈沐道:“陈,伊莎贝拉小姐让我告诉你,要小心弗朗索瓦的人,只要你能打败唐代理的人,就算胜出,最好不要跟火枪手或者海军比赛……即便认输,你也是清国人之中的第一,是有一个当选名额的……”

陈沐不是争强斗狠之人,只要能完成伊莎贝拉的交易,救出合伯等人,就算认输,就算丢面子,也是无所谓的,反正他只是想完成交易,并不想真的去当什么扈从骑士。

然而贝特朗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陈沐怒火攻心,再也忍不住了!

“而且……弗朗索瓦爵士是个非常狠辣果决的人,上个月杜卡莉女伯爵好发生的暴动,就是他亲自带兵镇压下来的,据说他还亲手打死了十几个暴徒呢!”

“什么?怎么会是他!”陈沐也惊呼出声来!

贝特朗倒是有些诧异:“陈,你也听说过杜卡莉女伯爵号的事?杜卡莉女伯爵号是法兰西皇家海军的主力舰,正是弗朗索瓦的船之一,也是他最喜欢最得意的一艘战舰。”

陈沐闻言,紧紧捏起了拳头!

第四十八章 忽闻消息动真怒

陈沐之所以想接近伊莎贝拉,心里也有过打算,希望能够从她这里,得到杜卡莉女伯爵号事件的内幕消息,没想到弗朗索瓦竟然是舰长,而且还亲手打死了十几个人!

陈沐紧握拳头,脑海中满是兄长被轰掉半个脑袋的画面,兄长会不会就是弗朗索瓦打死的?

即便不是他亲自打死的,那些死去的叔伯,也同样死不瞑目,大仇终究要归结到弗朗索瓦的身上!

再者,陈沐也在默默寻求法子,若能够从弗朗索瓦的口中,探出是谁通风报信,就能够揪出这个内奸,何胡勇到底是忠是奸,也就有结论了!

陈沐内心还在寻思,却是没听见贝特朗接下来的话语,毕竟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震撼了!

“陈?陈!”贝特朗连喊了两声,陈沐才回过神来,见得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都用古怪的眸光在盯着自己,赶忙也松开了拳头,朝众人道。

“这件事轰动一时,我也很吃惊,没想到弗朗索瓦竟是当事人……”

贝特朗也有些皱眉,朝陈沐道:“陈,你是伊莎贝拉小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那些暴徒袭击舰船,屠杀水手和商人,是无法宽恕的罪人,你虽然是清国人,但思想开明,我希望你不要和他们有任何联系。”

陈沐自然明白贝特朗的意思,他是巡捕队长,负责租界治安以及洋人们的人身安全,但他又听从伊莎贝拉的命令,如果陈沐与洪顺堂的人有牵扯,他就很难做事了。

诚如适才所见,陈沐与弗朗索瓦站在了对立面之后,无论是唐廷芳的人,亦或是贝特朗的火枪队,都将陈沐默认为盟友,希望能够达成共识,一同在竞技赛场上对抗强大的海军战士。

贝特朗今次过来提醒,也是一番好意,不过陈沐还是有些疑虑,朝贝特朗道。

“谢谢贝特朗队长的善意提醒,只是我也有些好奇,阁下是巡警队长,当初杜卡莉女伯爵号的事情,队长应该也有参与吧?”

这是租界公务,按说贝特朗是不能对外泄露的,但普鲁士敦已经在弗朗索瓦的面前表态,若是陈沐愿意,他成为陈沐的教父,而伊莎贝拉小姐竟然主动让陈沐行了吻手礼。

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否则也坐不上这个队长的位置,自然清楚陈沐已然不是普通的清国少年,迟疑了片刻,还是朝陈沐道。

“这件事确实很轰动,陈,你感兴趣,我也很理解,只是这是租界公务,不能对外宣扬,我只能这么跟你说,杜卡莉女伯爵号是弗朗索瓦的骄傲,是他的宝贝,当时有人投递了举报信,只是巡警队赶到之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是做了善后工作……”

也不知为何,贝特朗说完这个,竟然大松一口气,仿佛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形力量突然消失了一般,这也让他感到非常的微妙与诧异,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面前这个少年人的气场太过强大,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龄,无论言行举止,陈沐都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成熟稳重,甚至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贝特朗不知道陈沐的身份,只是将陈沐当成普鲁士敦的学生,一个亲近法兰西人的清国少年,一个向往外面世界文明的有识之士,所以他没有欺骗陈沐的必要,陈沐也选择了相信他。

想通了这些,陈沐便朝贝特朗道:“队长,麻烦你跟伊莎贝拉小姐说一声,我要参加竞技赛,而且我绝不会认输,我要胜出,我要挑战弗朗索瓦!”

陈沐早先就已经有了这种预想,伊莎贝拉与弗朗索瓦或许有着某种赌约,若弗朗索瓦的人赢了,伊莎贝拉就答应弗朗索瓦的求婚,而伊莎贝拉想让自己参加竞技赛,就是为了阻止弗朗索瓦的人获胜!

伊莎贝拉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必然事先了解过各方的实力,她又不是柔弱女子,与陈沐拼过命,她认为陈沐拥有反败为胜的能力,那么陈沐就应该是有胜算的。

更何况,贝特朗也转达了伊莎贝拉的意思,并不要求陈沐冠绝全场,只需要陈沐争取到唯一的清国人名额,不让弗朗索瓦取得全胜即可。

在伊莎贝拉的计划之中,贝特朗的火枪手应该也会争取一个名额,如此一来,那就是二比一的结果,弗朗索瓦也就赢不了这个赌约了。

虽然这些都是陈沐的猜测,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该是最符合事实的一个推测了。

若没有贝特朗透露的消息,陈沐或许会照着伊莎贝拉的计划,只需要赢了唐廷芳这个见风使舵的人,对火枪队和海军选择投降,这样就能稳占一个名额。

但陈沐此时已经知道,弗朗索瓦是真正的刽子手,父兄都极有可能死在他的手里,无论如何,弗朗索瓦都是仇人,陈沐又如何能忍!

这个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虽然不太可能杀掉弗朗索瓦,但也绝不能让他轻松,更何况,挑战弗朗索瓦的话,此人高傲,必然轻敌,陈沐趁机提出加注,或许还能得到机会,探听出内奸的消息!

综合种种考量,从竞技赛中胜出,获得挑战弗朗索瓦的资格,就成为了陈沐必须要做的事情!

然而,不知情的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以及贝特朗等人,听闻此言,当场就被震住了!

虽然他们都知道陈沐是个有本事的年轻人,但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年轻人,竟然想着挑战弗朗索瓦,勇气固然可嘉,但行为却着实可笑,甚至有点自寻死路的意思了!

“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贝特朗也急了,走进了两步,朝陈沐压低声音道。

“伊莎贝拉小姐已经收买了唐廷芳好几个手下,怕的就是你无法稳操胜券,如果你太过激进,输掉了这一票,会坏掉伊莎贝拉整个计划的!”

陈沐也是恍然大悟,本以为伊莎贝拉看得起自己的武艺,没想到这女人同样做了这么多后手,更多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陈沐是个合适的清国人罢了。

贝特朗的语气非常急迫,甚至已经有些警告的意思了,但陈沐心意已决,这是他最好的机会,根本不可能放过!

“队长,我明白你的担忧,请你转告伊莎贝拉小姐,要么让我全力一战,要么我现在就离开!”

贝特朗一把抓住陈沐的领子,低声喝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么,凭什么用这样的态度讲话,伊莎贝拉小姐是可以随便威胁的么!”

陈沐陡然出手,拇指插入贝特朗的指缝之间,精准地掰住了他的尾指,贝特朗受痛,暗中挣扎,但死穴被戳中,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陈沐的领口。

“这是我与伊莎贝拉小姐的约定,你只需要如实转达,若你不愿意,我自己上去跟伊莎贝拉小姐说。”

这是伊莎贝拉交给他的秘密任务,如果让陈沐上去闹起来,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贝特朗见陈沐软硬不吃,只能狠狠地朝陈沐道:“你太骄傲,迟早是要后悔的!”

陈沐却冷冷地回答道:“感谢贝特朗队长的善意提醒,告诉伊莎贝拉小姐,我一定会赢的!”

贝特朗不知道陈沐为何突然要这样,但当他看到陈沐的眸光之时,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往主桌的方向走去。

贝特朗离开之后,巴蒂斯特夫妇也走上前来,忧心忡忡地劝道:“陈,年轻人有勇气有信心是好事,但弗朗索瓦实在太过强大,你还是不要轻易挑战他……”

巴蒂斯特夫人也在一旁劝着:“是啊,宝贝,你要知道,弗朗索瓦代表着法兰西皇家海军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

陈沐看得出,这对夫妇是真的在关心他,虽然他们只相识不过两天,但他们是真心将陈沐当成了朋友,心里也难免感到温暖。

“先生、夫人,是弗朗索瓦爵士让我挑战他的,刚才大家都听到了,是不是?”陈沐如此一说,夫妇二人也有些语塞。

一直沉默不语的普鲁士敦突然开口问道:“陈,你为什么一定要挑战弗朗索瓦,你之前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陈沐打从一开始就敌视洋人,而且又是落难相识,普鲁士敦是个睿智的老人,不可能不怀疑陈沐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普鲁士敦仍旧帮助陈沐,而且陈沐早先也向他求助过,希望他到官府去捞自己,加上陈沐适才向贝特朗探听消息,所以即便没有明说,普鲁士敦也该知道,陈沐与那件案子是脱不了干系的,甚至于连陈沐的身份,普鲁士敦都应该清楚了。

对于普鲁士敦,陈沐也不想隐瞒,因为隐瞒也是自欺欺人罢了,当即朝普鲁士敦道:“老师,在中国有句古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意思是说不愿与自己的仇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之下……”

“如果我让你左右为难,我很抱歉,这是这个世界的分歧与矛盾,而不是我们的个人恩怨,你仍旧是我的老师,我也会感恩于你,但如果你是侵略者,我们也一样会成为敌人,我对你的仇恨,会如同对你的尊敬一般深沉。”

陈沐说得很坦诚,普鲁士敦这个以为自己将所有事情都看得很通透的老人,也露出难受的表情来。

过得许久,他才带着悲悯,朝陈沐道。

“我的孩子,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原罪,天上的父,差遣我们这些仆人,就是为了消弭这些罪恶,我又怎么能责怪你?”

陈沐闻言,心头激荡,久久不能平静,他见过不少僧人,各教各派的都见过,或者听说过,但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而虔诚的人。

这个总是带着敌意的少年人,此时低下头来,亲吻了普鲁士敦的戒指。

老神甫摸了摸陈沐的头,落下老泪来,感觉自己的心灵从未如此干净过。

第四十九章 分析局势难量估

宴会在极其欢乐的氛围中缓缓推进,但不少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男人们。

他们都爱美丽的女士,但并不是今夜。

今夜,他们的心绪全都被一件事所牵动,那就是接下来的扈从骑士选拔竞技赛!

陈沐得到了普鲁士敦的理解,他感到很高兴,与这个老神甫的那点心结,终于还是消弭殆尽了。

他看着贝特朗走到主桌,看着他与伊莎贝拉耳语,看着伊莎贝拉朝他投来质疑且担忧的眸光,看着伊莎贝拉最终朝他隔空点头。

陈沐知道,伊莎贝拉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陈沐终于取得了这个机会,能不能报仇,能不能顺利揪出内奸,就看自己在竞技赛上的表现了!

贝特朗带着郁闷的苦瓜脸回来了,情非得已,他实在不愿与陈沐再说话,但又不得不转达伊莎贝拉的最终决定。

“伊莎贝拉小姐同意了你的请求。”

陈沐见他脸臭臭的,也恶作剧一般故意气他:“队长,这不是请求,是要求。”

贝特朗白了陈沐一眼,哼了一声道:“随你怎么说,如果你输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陈沐趁机朝他说道:“不想看到我输,就提供一点帮助吧,总比打嘴仗要好。”

贝特朗仿佛看到了一个无耻至极的人一般,寻求帮助竟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只怕也就唯独陈沐这样的了。

“你想要什么帮助?”

陈沐早料到贝特朗会这样,毕竟伊莎贝拉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他,如果办好了,往后青云直上,前途无量,若办不好,只能继续在队长的位置上打熬,甚至连队长的位置都要丢掉,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贝特朗一定不会拒绝陈沐的求助。

“我们国家有个将军曾说过,知己知彼则百战百胜,只有了解自己和你的敌人,才能做到百战百胜,劳烦队长把对手的详细情报都告诉我。”

贝特朗听得这话,惊讶又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个将军说得真有道理,他现在是否还在,能不能替我引见一下?”

贝特朗没有成为租界警长之前,或许也在军营里待过,竟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过陈沐的回答,却是让他目瞪口呆。

“哦,将军史称孙武,是两千四百多年前的人物,他的兵书《孙子兵法》流传千年,奉为经典,长久不衰,想要见他本人可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贝特朗也是惊愕不已:“两千四百多年的人,竟能提出如此先进且高级的军事理论,你们东方人真是厉害!”

陈沐本想说,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先贤如天上耀眼的繁星,数都数不过来,可想想如今的国家,各地被洋人租界割据,民不聊生,这种话也就说不出口,反倒心里有些失落和难受,朝贝特朗道:“神甫应该读过这本书,队长如果有兴趣,过后可以向神甫了解。”

贝特朗也感叹道:“难怪神甫如此痴迷东方文化,神甫果然是拥有远见的智者。”

普鲁士敦摆了摆手,朝旁边的桌子扫了一眼道:“你有兴趣学习新的东西,我很高兴,不过这个事情稍候再议,现在都请坐吧,好好跟陈说一说具体的情况。”

老神甫发了话,贝特朗也点了点头,先请普鲁士敦坐了,又朝巴蒂斯特夫妇看了一眼,后者自是知情识趣地离开,毕竟事关内幕,他们只是寻常商人,也需要避嫌。

陈沐正襟危坐,颇有侧耳聆听之意,贝特朗却先给他倒了一杯酒,而后才说道:“伊莎贝拉小姐说了,如果你真愿意尝试,我们都会配合你,火枪队这边你不需要担心,如果碰上了,他们会放过你。”

“只是唐廷芳那边,我需要跟你细说,这次他们一共来了十三个人,我们只收买了九个,还有四个硬骨头并不认钱……”

陈沐也是心里惊讶,本以为他们只收买一两个内应,没想到竟然收买了大半,听他意思,似乎有些遗憾,又因为没能全部收买而感到自责。

“我会暗中通知这些人,让他们故意输给你,但剩下的四个人,如果碰上了,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至于海军方面,他们素来高傲,既然伊莎贝拉小姐信任你,我也不瞒你说,弗朗索瓦的家族一直想取代特里奥家族在东方的代理权,他追求伊莎贝拉小姐,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所以他们的人并不可能被收买,你如果碰到了,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这些人在大洋上漂泊,缺失了人性,与凶残的海盗没有半点差别,你千万要小心,他们之中有个红发的,是个维京人,原本是个海盗王,后来被弗朗索瓦收服了,人们都叫他剔骨者,他是弗朗索瓦最后的底牌,见到了不要多想,一定要跑!”

陈沐也是无语,他是要赢得最后的胜利,挑战弗朗索瓦,逃跑怎么能赢!

“这个维京人真的有这么可怕么?”

普鲁士敦听说是维京人,也担忧起来,朝陈沐解释道:“如果是维京人,那你真要小心了,这是一个纯正的战斗民族,他们唾弃病死在床上的人,死在战场上是他们最好的归宿,灵魂可以进入阿斯加德的神宫瓦尔哈拉,他们可以在这个天国里继续饮宴欢歌,英魂永存,讲诉自己的传奇。”

“如果凄凉的死在床上,那就会落入地狱尼夫海姆,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

普鲁士敦是个传教士,更注重民族文化方面,但民族精神是根本,他这么解说,让陈沐瞬间就了解到这个民族的最主要特征。

而贝特朗的解说则显得朴实和贴近生活,他朝陈沐道:“维京人最擅长使用的是战斧和盾牌,他们也会用投矛,维京海盗都是出色的战士,凶名赫赫,震惊全球,剔骨者是他们的船长,活在传说中的人物,是死神的化身,是弗朗索瓦最得力的杀手,你见过就绝不会忘记他的眼睛。”

洋人注重辩论,口才是一个绅士必备的品质,如果连话都说不清楚,如何去交流和交际?

贝特朗以洋人独特的讲诉能力,将剔骨者的形象塑造出来,陈沐想不心惊都难!

也难怪适才他提出要战斗到底之时,贝特朗会如此坚决的反对,如果这个剔骨者果真如他所言,那么陈沐的决定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了!

陈沐也是陷入了艰难的思考,过得许久,他才朝贝特朗道:“队长,剔骨者这么厉害,又是弗朗索瓦最依赖的杀手,如果他胜出了,岂不是要成为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

扈从骑士只是体面一些的名号,事实上就是跟班和打手,如果剔骨者胜出,无异于弗朗索瓦将自己的杀手拱手送给了伊莎贝拉。

基于这点考量,陈沐认为,弗朗索瓦不会让剔骨者下场比赛,自己也就没机会遭遇到这样的杀神。

然而贝特朗却摇头苦笑道:“陈,你还是太年轻了。”

“海军方面可以派出五个比赛的选手,剔骨者并不需要胜出,他只需要替队友除掉所有竞争者,甚至杀掉所有竞争者!”

陈沐也是恍然大悟,不过他心中同样吃惊不小:“就这么一场比赛,他真的敢杀人?”

贝特朗呵呵笑道:“陈,你以为这是娱乐节目而已么?只是为了讨这些贵宾的喜欢么?”

“无论是竞技赛还是地下拳赛或者决斗,没有流血的比赛,都是不够精彩的,贵族们虽然养尊处优,但他们拥有着一颗好战的心,观看的比赛越是残忍,就越能让他们兴奋起来!”

说到此处,他看了看紧皱着眉头的普鲁士敦,终究还是继续说道:“千万别不当一回事,他们是真的会杀人的!”

陈沐转头看向普鲁士敦,后者只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手持刀剑之人,必被刀剑所伤,愿我主保佑。”

见得此状,陈沐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虽然他的武功可以完胜这些洋人,但洋人动用刀剑,这却不是他的长项。

他曾偷学过吕胜无的刀法,但毕竟只是偷学,对于西洋刀剑之术,他也是没有太多了解,心里又如何有底气?

贝特朗的人倒是不错的陪练对手,可如今时间仓促,根本就来不及对练,凭借陈沐一个人的力量,想要胜出,根本就不可能!

念及此处,陈沐便将眸光转向了唐廷芳,想要取得胜利,看来只能联合这些人的力量了!

只是他与唐廷芳有着龃龉,还狠狠扫了唐廷芳的面子,梁子已经结下,唐廷芳会不会同意这个提议,陈沐心里也没底。

适才他反讽弗朗索瓦之时,维护了华人的尊严,也确实看到了这些人露出自豪的神色来,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就一定深明大义。

因为他们在为洋人卖命,这就足以说明,他们是没有国家自豪感的人,想要打动他们,只能晓之以利,而不能晓之以义了。

如此想着,陈沐难免要寻思,自己手里头到底有什么利益,能够将唐廷芳的人拉过来?

或者说,借助伊莎贝拉的势力,能提供些什么,足以让这些人心动?

思考这些问题的同时,陈沐心里也很是自责,若自己足够强大,又何必借助外人之力?

说得不好听,如今的他,靠的是伊莎贝拉这个洋妞,跟吃软饭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如今父兄已经入土为安,只要赢下比赛,挑战弗朗索瓦,揪出内奸,他就能着手重建洪顺堂,那时候才有足够的底气吧。

第五十章 激将收将两不误

唐廷芳虽是洋人买办,擅长钻营,左右逢源,虽然貌不惊人,却也颇有些翩翩风度,但他手底下那些都是粗糙的江湖人,在如此精致的宴会上,也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将脏兮兮的鞋子搭在椅子上,啃着金黄的烤火鸡,因为没有筷子,也用不惯银质的西洋餐具,便手抓大块的牛排,吃得汁液横流,骨头和杂碎更是丢得满桌满地。

虽说他们的位置在角落里,也无人问津,但此处俨然成了美人脸上的一块带毛黑胎记。

唐廷芳估摸着也是眼不见为净,似乎也不想与这帮人为伍,降低了自己的格调,他大大方方捏着酒杯,四处结交。

陈沐见得这等样子,也先不去找唐廷芳,朝侍者打了个响指,让侍者点了一叠大碗和一坛老酒。

这些东西不是没有,只是与宴会氛围风格都太过违和,侍者也有些迟疑,但陈沐向伊莎贝拉小姐行吻手礼,他们都是亲眼见到的,也不敢拒绝陈沐的要求。

陈沐朝侍者道谢之后,便抱着海碗和酒坛,来到了这狼藉的角落。

众人见得陈沐这架势,纷纷停了下来,齐刷刷看着陈沐,陈沐却面不改色,打量了一圈,便坐了下来。

他的旁边正是那个绰号“猴子”的女倭贼,后者眼中充满了敌意,但并没有阻止陈沐坐下。

陈沐也不想坐在这女倭贼旁边,但整张桌子也就只剩下女倭贼左右的位置空着,想来这些爷儿们对这个女倭贼也有所忌惮,不愿坐在她的旁边。

又或许他们终究还保留着男女有别的思想,发自本能地与这个女倭贼隔开来坐。

陈沐坐下之后,便将海碗放在中间,打开了酒坛子,也不看这些人,而是淡淡地说道:“想喝酒就自己倒,本大少不惯伺候人。”

陈沐酒量是不行的,葡萄酒都喝不了太多,更别说这坛特地准备的辛辣老烈酒了。

他取了一个海碗,倒了大半碗,轻轻放在了女倭贼的面前。

女倭贼盯着陈沐看了许久,却没有动手,事实上她的双手非常白皙干净,嘴巴上也没有半点油腻,许是从坐下到现在都没吃没喝任何一样东西。

“怎么,怕我下毒?”陈沐哼了一声,那女倭贼终于收回眸光,端起酒碗来,咕噜噜如喝水一般便一饮而尽,哐当丢下海碗,那海碗还兀自在桌面上晃荡,她却是掩嘴打了个酒嗝。

陈沐朝她笑了笑,又拿眼去看其他人,这些爷儿们早就受不了这些个软趴趴的葡萄酒和果汁,烤火鸡和牛排什么的都算硬菜,可惜无酒可下,如今嗅闻到烈酒的醇香,终于是忍不住,纷纷取了海碗,倒起了酒来。

女倭贼突然开口道:“酒好,你,心不好。”

陈沐哑然一笑道:“心好的话早就被你杀了,还能坐在你旁边?一桌子都是坏蛋,你跟我说什么善心?”

陈沐这么一怼,一桌人都笑了。

他们都是糙汉子,虽然狠辣,但直来直往,肆无忌惮,也从不会自诩好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也甘于用这样的身份,对抗命运。

女倭贼有些讶异地看了看陈沐,因为陈沐实在太斯文,比她更像女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陈沐打起架来,跟她一样狠辣!

“心不好,嘴巴好。”

陈沐听得她这么说,也笑了笑:“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女人,这点不好。”

“哦,对了,话还说不好。”陈沐又补充道,旁边的汉子们也是看戏一般笑着。

他们也是忌惮女倭贼,没想到陈沐却拿她取笑,这个地方又不能随便动手,没人理会他们,只能自己取乐,陈沐的加入,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氛围,他们自然是欢迎的。

当然了,他们又不是蠢货,自然知道陈沐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们是给人卖命的,什么都可以商量,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女倭贼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但并不是因为陈沐说她不像女人,反而是因为陈沐将她跟女人挂了钩。

“我本来就不是女人!”

陈沐有意无意从她胸脯扫了一眼,而后故作邪恶地说道:“还是有点女人味的。”

众人再也忍不住,顿时哄笑起来,差点喷了酒。

这边突然爆出笑声来,也吸引了周围的注意,这些绅士淑女们纷纷皱眉,见得陈沐坐着,就更是有些不解了。

在他们看来,宴会上应该是欢乐的,欢声笑语该有,但绝不是这么肆无忌惮的粗鲁行为。

他们已经接受了陈沐是个绅士的形象,突然发现陈沐跟这些不入流的人坐在一起,心里多少会有些惋惜,认为陈沐到底还是清国人,粗鲁而野蛮且低俗。

与这些洋人的不认同相反,洋人越是不认同,说明这些江湖人对陈沐的认同度就越高。

不过其中一人却仍旧冷着脸,也没有喝陈沐的酒,他只是扫了众人一眼,这些人就止住了笑声,连酒碗都放了下来。

“多说无益,别啰嗦,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但也是沉稳老辣,仿佛打从出生就在江湖之中混迹的老狐狸一般。

他是典型的甲字脸,脸颊无肉,一双鹰眼却冷峻非常,虽然留着两撇鼠须,但给人一种冷酷英俊的观感,就像一只好斗的螳螂,那眼睛就好像要吃掉自己刚出生的幼虫一般。

也不消多想,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在这群人中应该算是最有威望的一个,说话该是能作数的了。

“敢问哥哥尊姓大名?”陈沐心里也感慨,同样是超乎年龄的成熟,此人比陈沐的成长更大,若能像他这般,也就不愁大事不成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朝陈沐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陈沐也皱起眉头来,提起酒坛就要走。

“本大少不跟无名之辈说话喝酒,男人老狗连名号都不敢报上来,白生了一对卵蛋。”

旁边一个秃头干咳了一声,朝陈沐道:“他叫孙幼麟,新会京梅乡的蔡李佛拳传人。”

这秃头如此介绍着,眼中竟流露出羡慕与敬畏,孙幼麟也稍稍昂头,显得有些得意。

“哦,原来是拾人牙慧的东西,这趟算是白来了。”如此说着,陈沐提着酒坛就转身要走。

孙幼麟却是勃然大怒!

蔡李佛拳同样是南拳之一,是新会京梅乡武术宗师陈享糅合了蔡家拳、李家拳和佛家拳而创的新拳派。

但也正是因为博取众家之长,常常会被其他门派取笑拾人牙慧,博而不专,不伦不类。

陈沐确实有心激将,这个话听起来确实刺耳,但陈沐修炼的是南拳之祖的大洪拳,看不起蔡李佛拳也并没有说得过去。

若换做一个七老八十的拳门泰斗说这个话,或许众人会服气,但陈沐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郎,这些人又都是刀头舔血的狠辣角色,试问谁甘心忍受陈沐的嘲讽!

“给我站住!”

孙幼麟拍案而起,扣向陈沐后肩,上手就是醉七仙的套路!

蔡李佛拳与其他大部分南拳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就是发声以助威势,此时洋人宴会,孙幼麟也不敢大声呼喝,力量爆发上就有所欠缺。

再者,他也不敢真的下死手,只是想教训教训陈沐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罢了。

陈沐虽然一手提着酒坛,但瞬间想起了兄长陈英每日里都会“偷袭”他的场景,下意识就反手来拆。

蔡李佛拳糅合三家之长,但大洪拳却是南拳宗主,是南拳源头,陈沐肩头一矮,反手一拨,手指撮成鹰嘴,便叼向了孙幼麟的咽喉!

这一手已经展示了陈沐的功底,众人都是明白人,也都看得出来,陈沐更不想与他打斗,激将也有个限度,若让孙幼麟当众出丑,可就没什么商谈的余地了。

再者说了,他也没这个自信能够打败孙幼麟,也就见好就收,后退了半步。

孙幼麟显然比其他人更加的惊愕,没想到陈沐看起来花花假假,功底却如此扎实,而且施展的竟然是大洪拳的路数!

要知道大洪拳的传承是有着极其严格的规矩,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你是洪顺堂的人!”

孙幼麟虽然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洪顺堂是洪门最大的分舵,乃是广东武林的魁首,能修*洪拳的更是少之又少,无一不是洪顺堂最核心的那一小撮人!

再加上陈沐的年龄,众人对陈沐身份的猜测,也就不是很难了,毕竟都是老江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既然认得我,就坐下好好说话!”陈沐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本想着要吃伊莎贝拉的软饭,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往后想要重建洪顺堂,就必须先把队伍拉起来。

这些人虽然出身不良,品行不端,甚至造下过不少恶行,但如果能纳为己用,加以约束,让他们不再作恶,可算是“变废为宝”,一举两得!

洪顺堂虽然倒了,但声望犹在,孙幼麟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些人,终究还是默默坐了回去。

陈沐将酒坛轻轻放下,倒了一碗酒,推到孙幼麟的面前,朝他说道:“喝了这碗酒,我们再说话。”

这是他们对陈沐表达认可的形式,喝了酒,便等同于认可陈沐,才有商谈下去的可能与必要,若连这个酒都不喝,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打从一开始就滴酒不沾的孙幼麟,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女倭贼,眸光又转到那碗酒,却并不动手,只是朝陈沐问了一句。

“你姓陈?”

陈沐点了点头:“是,我姓陈。”

“哪个陈?”孙幼麟再问。

陈沐:“洪声发聩将裂耳,门前海青日头东的耳东陈。”

孙幼麟轻轻吸了一口气,端起了酒碗。

第五十一章 谋求盟友听缘故

酒,或许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有人嗜酒如命,有人又滴酒不沾,但不可否认,酒的历史非常悠久,悠久到难以想象。

有人说酒是猿猴先发明的,用烂掉的野果子酿造了出来,也有人说是仪狄造酒,或者杜康造酒。

无论如何,人类学会了种植,从原始社会步入农业社会,酿酒技术就已经开始存在了。

文人武士,平民贵族,无论多么对立或者迥异的群体,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少不了酒。

文人们喜欢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武人们也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感慨。

开心了要喝酒,难过了也要喝酒,欢庆要喝酒,哀悼也要喝酒,相聚了要喝酒,散伙了也要喝酒。

酒已经超脱了本身的效用和价值,与其说喝酒,不如说品味的是酒文化。

此时的双方也一样,滴酒不沾的孙幼麟,喝的不是酒,而是对陈沐的认可。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孙幼鳞轻轻放下酒碗,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脸瞬间泛红,仿佛酒气上涌,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颇有些可爱。

陈沐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我想赢。”

孙幼麟微微一愕,而后哈哈笑道:“在场的谁不想赢?”

桌边的汉子们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是笑容与姿态已经没有早先那般不敬了。

陈沐摇了摇头:“不,你们并不想赢,你们只是想图利。”

虽然陈沐说得直截了当,说得毫不留情面,但事实确实如此,他们的脸色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也不会违心去否认些什么。

孙幼麟扫了陈沐几眼,也没留情面:“你比唐廷芳有钱?你能出更高的价码?”

陈沐摇头一笑道:“不瞒诸位,我吊起脚来也抖不出三个铜板。”

孙幼麟面色严肃起来,朝陈沐道:“刚才那碗酒,不是敬你,是给洪顺堂的面子,现在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走吧。”

陈沐环视一圈,见得这些汉子神色各异,有些坚决支持孙幼麟,有些欲言又止,有些则闷头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也好在他们并非铁板一块,否则还真不好说服,陈沐也不可能就此离开,当即朝孙幼麟道。

“利有很多种,在我看来,利无非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钱只是一种实现的手段罢了,就如同有人喜欢喝酒,需要用钱去买,但我直接送百年陈酿,你还会要钱么?”

“我对各位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只要是人,就一定有所不满,有所求,但最终想要的,却并不一定是钱。”

陈沐有些词不达意,但孙幼麟还是听懂了,带着些许嘲讽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钱,但可以给我们想要的东西咯?”

“你可是自己说的,对我们一无所知,又怎么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陈沐盯着孙幼麟,前倾着身子道:“我还真知道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孙幼麟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来,陈沐也不等他回应,环视一周,而后说道。

“你们想要的是尊严。”

众人面面相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纷纷笑了起来,也不等孙幼麟开口,秃头那哥儿朝陈沐道。

“你可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我们连命都可以拿去换钱,谁会在乎尊严?尊严值几个钱,想要尊严,我们又怎么可能给唐廷芳卖命?”

“真是可笑,小小年纪,在这里大谈人生道理,在场哪个哥哥不比你年长?”

面对众人的嘲讽与讥笑,陈沐却仍旧坚持着自己的看法,摇头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否认,我也总不能摁着猫头去吃,-屎,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陈沐本是斯文人,这种粗俗的言语平时如何都说不出来,但与这些人说话,进入这样的氛围,陈沐免不了将那些从叔伯们口中听来的粗鄙言语都用上了。

孙幼麟哈哈大笑道:“我们并不需要你的选择,出不起这个钱,就不要来大谈道理,如果你觉得我们是三言两语就能随便糊弄的三岁小孩,那真是看错人了!”

陈沐知道这些人要面子,亦或者还有其他的考量,口舌上是如何都说不清的,他只能将自己的条件摆在桌面上。

“帮我赢,我会让你们加入洪顺堂,这就是我的出价。”

“收我们进入洪顺堂?”孙幼麟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又看了看周围的同伴,而后哈哈大笑,最后竟然捂住了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洪顺堂已经倒了,即便尚在,我们也不一定稀罕,你真当我们是傻子?”

陈沐看了看周围这些人,并没有叹气,也没有失望,而是自信地站了起来,朝众人道:“这是我的出价,你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至于你们如何选择,你们自己考虑吧。”

如此说着,陈沐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突然变得沉默的一桌子人。

陈沐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这些人看起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他们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为所欲为,可以浪荡粗俗,可以将杂物丢得到处都是,但他们从不敢踏出这个角落一步,甚至不敢向洋人侍者要求任何东西!

确实如他们所言,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去换钱的人,又哪里有半点尊严?

可他们真的不想要尊严吗?

这并不一定,真是因为自己没有,所以才拼尽全力去争取,爱财之人最渴望的就是尊严,只是为了追求尊严,却又不得不出卖尊严罢了。

陈沐已经将洪顺堂的衫子名册背了下来,适才贝特朗队长将这些人的名单交给他之时,他也对比过,里头并没有洪顺堂的人。

当然了,或许他们用的是化名或者假名,无论他们是否是洪顺堂的人,听到洪顺堂之名,必然不可能当做无事。

洪顺堂虽然大不如前,但仍旧是斗天斗地,仍旧是不服管束,仍旧敢拼着性命去炸洋人的军舰!

想要权柄,想要钱财,想要女人,想要享乐,或许洪顺堂没有,但想要义气,想要尊严,想抛头洒血,想有所作为,加入洪顺堂,绝对是江湖人士的首选,没有之一!

贝特朗见得陈沐回来,也赶忙问道:“怎么样,这些人答应你的条件了?”

陈沐回头看了一眼,孙幼麟同样隔空看着他,只是眼神有些古怪。

陈沐朝贝特朗轻轻摇了摇头:“我还不能确定……”

贝特朗轻叹一声道:“角斗场上决不能容许不确定因素的存在,对手强大到毋庸置疑的地步,盟友却无法确定,这是非常危险的决定。”

陈沐也不再去多想,朝贝特朗问道:“队长,请您跟我详细说一说,比赛的项目是什么样子的?”

贝特朗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这次轮到陈沐惊愕了,贝特朗乃是伊莎贝拉的心腹,又岂会连比赛项目都不清楚?

“你不用这么惊讶,每次酒会过后的角斗,主题都不一样,这一次的主题是特里奥先生定下的,伊莎贝拉小姐也追问不出来,只是给了我一个提示。”

“什么提示?”陈沐没想到比赛主题会如此神秘,而且分明是伊莎贝拉小姐的扈从骑士选拔赛,为何特里奥先生要亲自定下主题,连伊莎贝拉小姐都要隐瞒?难道说特里奥先生的意思也想将伊莎贝拉小姐嫁给弗朗索瓦?

“是……是米诺斯的迷宫!”贝特朗队长说完之后,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米诺斯的迷宫?这是什么意思?”陈沐碰到难解的疑问,通常会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老师。

普鲁士敦听得这几个字,也皱起眉头来,不过还是耐心给陈沐讲解道。

“这是一个古老的希腊神话故事。”

“米诺斯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欧罗巴被天后赫拉放逐到了克里特岛,却被岛上的国王阿斯特瑞厄斯娶为皇后,并收养了米诺斯,米诺斯也因此继承了王国。”

“米诺斯正义而智慧,但得罪了海神波塞冬,波塞冬便施展法术,让米诺斯的妻子帕西法尔爱上了一只公牛,生下了一个牛首人身的怪物,名叫米诺陶洛斯。”

“怪物米诺陶洛斯只吃人肉,残暴凶狠,米诺斯把他关进了一座迷宫,这迷宫就是米诺斯迷宫了。”

这个故事有些匪夷所思,普鲁士敦是个传教士,福音书上的故事倒是说了不少,但这种神话故事却从没提过,毕竟神系不同。

“这米诺斯迷宫跟选拔赛有什么关系?”陈沐也有些迷惑,特里奥总不能建造一座迷宫,里头还养着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吧?

普鲁士敦也摇了摇头,并不敢胡乱猜测,沉默了片刻,陈沐又问道:“这故事就结束了?”

普鲁士敦继续说道:“这座迷宫是雅典人代达罗斯设计修建的,但他嫉妒天才的侄子,生怕侄子在建造上超过他,就把侄子给杀了,事发之后,他就跑到米诺斯这里寻求庇护。”

“雅典人追捕代达罗斯,杀死了米诺斯的一个儿子,为了复仇,米诺斯向宙斯祈求,宙斯就给雅典降下了瘟疫,雅典人为了阻止瘟疫,只能每年选七对童男童女,送进米诺斯迷宫去供奉那个怪物弥诺陶洛斯。”

“到了第三年,雅典王子忒修斯自愿进去迷宫,充当贡品,想利用这个机会,杀掉怪物,以绝后患,他跟父亲约定,如果胜利了,就会在返航的船上挂起白帆,如果失败,就挂黑帆。”

“勇敢的王子进入迷宫之前,公主爱丽阿德涅对他一见钟情,就送了他一团线球和一柄魔剑,王子将线头绑在出口处,放着线进入迷宫,用魔剑杀死了弥诺陶洛斯,成功走出了迷宫,与爱丽阿德涅结合了!”

听到此处,陈沐也是松了一口气,这是个美好的故事,难道说胜出者就是忒修斯,而伊莎贝拉就是传说中的“爱丽阿德涅”?

然而普鲁士敦似乎看出了陈沐的心思,继续说道:“忒修斯带着爱丽阿德涅离开了克里特岛,但爱丽阿德涅是米诺斯的女儿,忒修斯生怕父亲会责怪他,就把爱丽阿德涅抛弃在一座荒岛上了,他自己也因此受到了惩罚,因为心里总想着这件事,他忘记挂上白帆,仍旧悬挂着出发时的黑帆……”

“他的父亲站在海边,等待孩子归来,却看到黑帆返航,以为儿子被怪物杀死了,就伤心地投海自尽了……”

普鲁士敦的故事终于是讲完,陈沐也不由浮想联翩,这样的一个主题,会是怎样的一个比赛?

心里正疑惑,特里奥先生已经敲了敲手中的酒杯,全场安静下来之后,他环视一周,而后高声宣布道。

“绅士们,女士们,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众人皆知比赛即将要开始,顿时爆发出喝彩和欢呼!

第五十二章 神剑名刀多藏储

这场酒宴从一开始就热闹非凡,这些洋人用他们的方式,创造出别样的氛围,虽然也有不少小插曲,但似乎人们记住的只有欢乐。

不过最让人期待的,自然是这场扈从骑士的选拔赛,如今终于算是等到了,贵宾们又如何能继续故作优雅?

风度翩翩已经褪去,他们的眼眸中涌出赌徒才有的狂热,又带着原始的野蛮,仿佛脱掉了文明的外衣,展示出嗜血的本能一般!

扈从骑士早已成为历史,但这些自恃身份的贵族们,却颇为复古地搞这一套玩意儿,而且还乐此不彼,除了彰显身份之外,围观选拔赛的血腥和残酷,能满足他们心里阴暗的需求,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甚至是最主要的原因。

陈沐已经决定要参赛,该打听的已经打听清楚,该准备的尚未准备,所以也不敢太婆妈,与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告别,就要加入参赛者的行列。

临别之时,巴蒂斯特夫人又走上起来:“哦,我的小可怜,这不是你的战斗,你还是放弃吧,我宁可押注你输掉比赛,也不愿看到你受伤……”

巴蒂斯特先生也在一旁劝道:“是啊,陈,你还是个少年人,这不是你该争夺的荣耀……”

陈沐对洋人本来就怀有敌意,可无论是普鲁士敦,亦或是巴蒂斯特夫妇,都让他感受到了善良,心头也是暖洋洋的,反倒涌起了斗志来。

“先生,夫人,万分感谢你们的关心,我很感动,但我也有一句话想跟你们说。”

巴蒂斯特夫妇认真看着陈沐,而陈沐则朝他们眨眼道:“信我,押我胜出!”

巴蒂斯特夫妇微微一愕,而后哭笑不得道:“陈,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我们会将全副身家都押在你身上,只是非常抱歉,我们只是商人,没办法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陈沐快速扫了主桌一眼,而后才回过头来说道:“会有人帮助我的,你们放心押我赢就好!”

如此说完,陈沐也不再啰嗦,正要离开,普鲁士敦却追了上来,朝陈沐道:“等等,我的孩子!”

陈沐停下脚步,普鲁士敦将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吊坠摘了下来,套在了陈沐的脖子上,亲吻陈沐的额头道:“我主保佑,去吧,我的孩子。”

陈沐摸着仍旧带着体温的十字架,心中也是满满的自信,用力点了点头,便加入到了参赛者的行列,往宴会厅后头走去。

宴会厅里非常的热闹,这些贵族纷纷选择了押注的对象,也有人开始嘀嘀咕咕,与参赛者说些私密话,想来是将提前打探到的情报分享出来,以此来提高胜率。

当然了,唐廷芳也回到了自己的阵营,带着孙幼麟等人,默默往前走,而支持者们也果真泾渭分明,支持唐廷芳的,也都是做生意的商行华人。

这些人与洋人做生意,也赚得盆盈钵满,虽然削尖脑袋钻营,但仍旧得不到洋人圈子太大的接纳,整晚都“偏安一隅”,形成自己的小圈子,仿佛被整个宴会给遗忘在了角落。

直到比赛即将开始,他们才走出来,为唐廷芳的队伍声援助阵。

在他们的眼中,唐廷芳就是最成功的商人代表和典范,洋人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和新鲜玩意儿,这些在他们眼中拥有着无限的商机和巨大的潜力,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虽然他们也想支持贝特朗或者弗朗索瓦,但他们连充当拥趸的资格都尚未拥有。

贝特朗麾下是皇家火枪队,装备精良,素质过硬,也不需要太多余的帮助,此时便领着陈沐,走进了更衣室。

“陈,你惯用什么武器?”

陈沐知道,贝特朗的背后是伊莎贝拉,所以也不与他客气,当即回应道:“我用刀。”

贝特朗点头道:“明白了,跟我来吧。”

从更衣室出来之后,贝特朗便将陈沐带到了一间陈列室,里头竟是各种各样的武器和铠甲!

“这是伊莎贝拉小姐的私藏,你可以随意挑选,不过只是暂借给你使用,比赛过后还是要归还回来的。”

陈沐也不啰嗦,当即走了一圈,里头的好东西确实不少,让陈沐感到惊艳的是,里头陈列着不少*。

*是世界名刀,采用的是大马士革钢,古代称之为乌兹钢,产自于印度,据说中国古代不少名刀,采用的都是这种钢材,也就是传说中的西域玄铁。

这些*呈现冰纹或者菊纹,制作极其精良,坚韧又锋锐,一看就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只是外形上却不甚满意。

这些宝刀都是反弓刀,弧度反张,虽然放大了物理力学的作用,增强了劈砍的威力,甚至更加符合人体工学,但相反的弯曲方向,却不利于陈沐刀法的施展。

里头也有不少镶嵌珠宝玉石的中国式长剑,但看起来软趴趴,也没多少力道,用剑来施展刀法,也会大打折扣。

陈沐一路走来,惊奇连连,但趁手的却是没有,他也总不能因为惊喜而选择自己并不擅长的兵刃。

贝特朗也是疑惑,本以为陈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小子,但他在每样兵刃前面驻足,眼中总能露出赏识的眸光来。

这也与陈沐的家教有关,虽然父亲要求他闭门读书,但兄长却是个好玩耍的,时常带着陈沐偷溜到练功房去玩耍。

男孩子对武器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与好奇,加上陈家又是武林魁首,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或许不多,但名刀神剑乃至各种奇异兵刃,那是不会少的,耳濡目染之下,陈沐的眼光自然也就刁了起来。

陈沐一直走到尽头,仍旧没有做出选择,贝特朗难免皱眉问道:“没有合适的么?”

在他看来,伊莎贝拉小姐的私藏已经是足以夺人眼球,震撼人心,换做宴会厅中任何一人,哪怕是弗朗索瓦麾下的海军,都会毫不犹豫找到自己心仪的武器了。

然而陈沐却迟迟没有动手,甚至一路摇头,这也让贝特朗感到不悦,似乎替伊莎贝拉小姐感受到了来自陈沐的鄙夷。

陈沐并非宁缺毋滥的人,只是兵刃不趁手,会直接影响比赛,这比赛的结果关乎到他的大计,哪里能有半点闪失,他是势必要赢得胜利的!

“贝特朗队长,这些武器都非常精良,只是我有点用不惯,有没有明代的雁翎刀或者戚家刀?”

陈沐对那个女倭贼手里的东瀛刀可是念念不忘的,而且父亲遗留下来的,正是明朝的戚家刀,最是合适不过,只是这陈列室里却没有。

他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贝特朗却回答道:“我去问问伊莎贝拉小姐的意思吧……”

贝特朗离开片刻,便回到了陈列室,手中端着一口刀匣,海南黄花梨,镌刻古朴而简约,仿佛从历史的河流之中刚刚打捞上来一般。

“这是一口唐刀,是日本国的明治天皇送给特里奥家族的礼物,伊莎贝拉小姐也非常的珍惜,借给你用也可以,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被其他兵刃直接劈砍,如果刀刃卷曲一个口子,伊莎贝拉小姐的条件就会增加一份,你同意么?”

陈沐也是心头惊骇不已,没想到竟然会有唐刀!

打从唐朝开始,各朝各代的兵书或者武经上,都记载有唐刀的形制,对唐刀推崇备至,但长久以来,却一直没有唐刀的实物现世。

有人说日本国中收藏了仅存于世的少数唐刀,是遣唐使以及唐朝东渡之人带到日本国中的,也有人说是日本国的工匠照着史料描述仿制出来的。

无论如何,这柄唐刀的珍贵程度,是毋庸置疑的,否则明治天皇也不会当成礼物送给特里奥家族。

明治天皇彼时引进了西方的先进思想与文化,在日本国推行大胆的革新,国力强盛,俨然有了东亚霸主的姿态,洋人在日本国也是非常的尊贵,这柄刀的含金量也就不言而喻了。

陈沐非常清楚,而且也有亲身体会,无论是多么锋锐的宝刀宝剑,最忌讳的就是直接对砍,因为在坚韧的刀剑,对砍之下,都会卷口,这对宝刀宝剑而言,是极大的损伤。

伊莎贝拉小姐的条件虽然苛刻,但有了这等利器,陈沐取胜的把握就会更大,更何况还是世所罕有的唐刀!

“我答应了!”陈沐一脸兴奋,取过刀匣,但见得上书小篆:“金银细装唐大刀”,甫一打开来,仿佛感受到扑面一阵冰凉的气息一般,静静躺着的宝刀,仿佛遇到了主人一样,充满了灵性!

当然了,这或许只是陈沐的心理作用,可也足以说明,这宝刀有着足以震慑人心的气度!

这种气度没有千百年的时间沉淀,是如何都养不出来的,或许这就是武人们常说的剑气或者剑灵吧。

唐刀也分为很多种,有仪仗用的,有实战用的,有攻击用的,也有防御反击用的,主要形制有陌刀、仪刀、横刀和障刀等等。

眼前这柄便是横刀,刀身狭直,小镡长柄,可双手持握,刀刃上是细腻到流光的祥云纹,便是历经千年,也没有分毫的逊色!

陈沐从未觉着一柄刀剑,竟然能如此的迷人,仿佛捏在手里,就拥有了必胜的自信!

第五十三章 世道颠倒谁怪物

伊莎贝拉的私人陈列室虽然没能让陈沐找到趁手的兵器,但她却拿出了珍藏的千古名刀,这柄金银细装唐大刀,足以为陈沐带来百分的自信!

贝特朗又建议陈沐穿上骑士铠甲,只是深思熟虑过后,陈沐还是拒绝了。

洋人的铠甲形制非常的华丽,配套又多,一整套铠甲估摸着得有几十斤重,陈沐虽然修炼阴阳参同玄功,但毕竟时日尚短,又吃了年纪小的亏,若穿上这等沉重的铠甲,也不消打架,累都要累垮了。

早先在狱神庙,多亏了吕胜无的软甲,陈沐才得以生还,所以他深知铠甲的重要性,虽然没有穿戴骑士铠,但陈沐到底是在衣服底下穿了一身细软的锁甲。

洋人的锁甲其实也非常的沉重,不过这一身是专门为伊莎贝拉特制的,伊莎贝拉毕竟是个女人,所以锁甲制作得非常轻便,陈沐也就毫不客气地用上了。

此时陈沐也终于明白,为何参赛者要寻求贵族的帮助,正是因为贵族能够为其提供全方位的支持,使得胜出的机会比其他人要更高!

伊莎贝拉终究是没有露面,不过她也让贝特朗给陈沐带来了一份礼物。

“这是伊莎贝拉小姐额外赠送给你的,比赛场上不能使用火枪,这个东西你收好,不到致命时刻,千万别轻易动用。”

陈沐也严肃起来,打开了盒子,见得这套东西,也是欣喜不已,在贝特朗的帮助下,穿戴在了衣服底下,隐藏了起来。

准备妥当之后,陈沐便跟着贝特朗离开了陈列室,皇家火枪队早已在外头守候多时。

此时陈沐才终于意识到,为何说火枪队依赖的绝不仅仅只是火枪。

比赛禁止使用火枪,这些火枪手的武器便只有一长一短两柄剑,可背上的火枪去除之后,并没有减弱他们身上那股子英气和危险的气息!

陈沐对西洋剑术也很感兴趣,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感兴趣这个层面,因为陈沐是练武之人,对中国传统武术有着绝对的自信与自傲,洋人那套东西,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招,哪有中华武术这般博大精深?

让陈沐感到好奇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无论是唐廷芳的人,还是弗朗索瓦的人,都没有出现在此地,便是火枪手,也只有三个人,其余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中一名火枪手朝贝特朗耳语了一阵,后者也是脸色难看,朝陈沐道:“比赛的规则已经确定,米诺斯的迷宫已经揭开面纱,往后就靠你自己的了……布鲁诺会向你说明具体规则,他是火枪队的尉官,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他也会像我一样支持你。”

陈沐也知道,贝特朗只是领队,并不会参加比赛,之所以让这三个火枪手留下来,是为了帮助自己夺取胜利,当即表示了感谢。

这个布鲁诺白得有点吓人,脸上虽然长着雀斑,但却并不惹人讨厌,刻意留着大胡子,但眼神却清澈如同一个孩子。

“陈,特里奥阁下已经将庄园清场,整个庄园就是米诺斯的迷宫,这将是一场角色扮演,谁能走出迷宫,谁就是最终的胜利者。”

“角色扮演?”这个词有些陌生,但顾名思义,应该就是字面意思,并不难理解。

“是的,也就是说,有人扮演米诺陶洛斯,有人扮演忒修斯,有人扮演牺牲品,也有人扮演魔剑和线球,有人扮演雅典人,有人扮演克里特岛的卫兵,有人扮演公主的扈从,有敌人也有朋友,误杀朋友的话会直接淘汰,至于这些角色会落在谁的身上,比赛开始之前,没人会知道……”

“但根据米诺斯迷宫的传说,扮演米诺陶洛斯绝对是最坏的选项,因为他是怪物,是要受到所有人的攻击的!”

布洛诺的广州话并不是很流利,腔调也非常的古怪,其中也夹杂着不少法语单词,半中半洋,也亏得陈沐同样是半吊子,反倒也听得懂。

“参赛的人会被散落到庄园各处,从不同的入口进入,除了怪物米诺陶洛斯,所有人的身份都只有自己知道,不过米诺陶洛斯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不必辨别其他人的身份,因为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在中国,无论是踢馆还是打擂,从来都是干干脆脆,哪里会搞这么多花样,这些洋人也果真会玩,只是一场竞技,竟然如同演了一出传奇大戏一般,也难怪会让那些贵族如此的痴迷与狂热了。

布鲁诺讲解结束之后,陈沐也赶忙问道:“这些角色是如何决定的?”

布鲁诺露出赞赏的眸光来,显然陈沐的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

“这场比赛虽然关系到伊莎贝拉小姐的扈从骑士挑选,但毕竟也是用来娱乐贵族的,所以会将参赛者的名单资料,公布出来,角色会让所有贵宾匿名投票来决定,票数最多的,就获得角色。”

听得这个规则,陈沐难免有些担忧起来,因为弗朗索瓦拥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优势,如果他想在角色上获利,是易如反掌的!

也果不其然,这才刚刚结束了对话,便有一名侍者走了过来,朝陈沐道。

“陈有仁先生,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已经获得了米诺陶洛斯的角色,衷心祝福您能够从比赛中顺利胜出!”

“什么?这……这不可能的!伊莎贝拉小姐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布罗诺也吃惊不小,想来他也知道伊莎贝拉的计划。

贝特朗将他们这三个火枪手留下,就是为了保护陈沐,没想到陈沐竟然会是怪物的角色,这也就意味着,陈沐将成为所有参赛者的敌人!

陈沐也只能摇头苦笑,其实适才他问出这个问题之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高傲如弗朗索瓦,是不可能让陈沐轻易过关的,只是没想到他的吃相竟然会这么难看。

“布鲁诺中尉,没有关系,我既然选择参赛,就早已做好了准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陈沐倒不是故作镇定,而是有了这样的压力,反倒能够更快地激发他的潜能,让他比别人更早进入状态!

“如果没有异议,陈先生可以进入迷宫了,因为您是唯一的明面角色,所以您有一个特权,可以率先进入迷宫,选择您的巢穴。”

陈沐点了点头,望着前方黑黝黝的门口,终于是迈开了脚步,这才走了两步,便听得布鲁诺用法语朝那侍者问道。

“现在投注的情况怎么样,有多少人押注陈会胜出?”

侍者那边传来了嗤笑:“大人们都在押注陈能坚持多久,不过不是很乐观,绝大部分客人都认为,他会在十分钟之内被淘汰……”

布鲁诺这边迟迟没有回应,想来也是替陈沐感到绝望,不过陈沐并没有继续听下去,他不想因此而影响自己的心绪和状态。

从门口进入之后,展现在眼前的,是迷宫一般的庄园,领事馆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在庄园之中建造了大量的假墙和通道,果真将整座庄园改造成了一座迷宫!

“只是为了娱乐这些贵族,竟然如此大动土木,洋人也真是会玩耍了……”

虽说如此感慨,但陈沐也感到非常的奇怪。

这庄园里虽然四处都设置了灯火,照亮了整座庄园,可庄园毕竟太大,这些贵宾又如何能观看比赛?

心中正疑惑之时,陈沐突然听到头顶左上方传来一些骚动,仰头看时,但见得领事馆的钟楼上,已经站满了人!

是的,这些贵族宾客,全都登上了最高的钟楼,似乎为了配合气氛,或许也不想因为押注不同的人而发生分歧,他们都戴上了牛头面具,如同一个个暗夜中的恶魔一般。

特里奥也真真是下足了功夫,这些贵族高高在上,如同上帝一般,俯视着故事的发生,这会让他们获得强烈的优越感,加上他们会押注和资助,就好像比赛场上这些人的命运,都捏在他们的手中。

他们就是下棋的人,而陈沐等一众参赛者,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这样的设定,也难怪会让这些贵族狂热痴迷,乐此不彼了。

布鲁诺和另外两个火枪手并没有跟上来,但钟楼上很快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震彻夜空。

“绅士们,女士们,丑恶的怪物米诺陶洛斯已经开始寻找他的巢穴,好戏即将登场了!”

这话音一落,钟楼上的人纷纷往陈沐这边俯瞰,一道道目光如银针一般落在了陈沐的身上。

此时,陈沐渺小如蝼蚁,钟楼上一个个戴着牛头鬼面的洋人贵族,如一尊尊恶魔一般。

陈沐曾经被命运戏耍过,他的父兄家人因此而遭遇厄难,他也一直亡命天涯,命悬一线,但被人类如同傀儡一般戏耍,这还是第一次。

背着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金银细装唐大刀,陈沐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张张丑恶的牛头鬼面,陈沐也紧握起拳头,喃喃自语道。

“怪物?到底谁才是丑陋的那一个?哼,既然你们想要怪物,那我就给你们一个怪物!”

第五十四章 生死爆燃蟒战鼓

特里奥为了这场竞技赛,可以说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为了保证贵宾能够观赏到最细微的情况,竟然将周边房屋的门全都封死,这么一来,参赛者就无法进入房间躲藏,只能停留在迷宫一般的纵横通道之中,只要发生战斗,他们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怪物角色拥有特权,可以寻找自己的巢穴,而且根据贝特朗的介绍,不同的角色能够拥有的好处,巢穴里估计也有不少道具。

但陈沐并不打算这么做,因为弗朗索瓦能够操纵投票,让陈沐成为众矢之的,一样可以在其他方面坑害陈沐,这个巢穴的好处得不到也就算了,陈沐还会暴露自己。

更让陈沐郁闷的是,他还要戴着沉重的牛角鬼面铁盔,这使得他看起来更加的丑陋狰狞,虽然铁盔能保护他的头部,但也使得他行动极其不便,照着规则又不能摘下来。

也亏得自己拥有特权,不过时间差应该不是很大,陈沐也不敢耽搁,背着金银细装唐大刀,便在蛛网一般的通道里狂奔起来!

但见陈沐迅捷如豹,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闯乱撞,他仿佛已经听到钟楼上的贵宾在议论他。

这么做会消耗极大的体力,使得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吃大亏,但陈沐很明白,如今整个迷宫只有他自己,必须将迷宫的整体布局全都弄清楚。

他一路狂奔,只要道旁有灯火,全都一一打灭,跑了一圈之后,整座迷宫都暗了下来,陈沐也发现,里头有个小花园,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只是这小花园里同样利用藤蔓制造了不少假墙,算是迷宫里的迷宫,这小花园估计就是怪物的巢穴。

陈沐的举动引发了贵宾们的不满,他们在钟楼上大声抗议起来。

因为陈沐将灯火全都打灭之后,他们的观赏体验就会大幅降低,因为距离太远,他们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还能剩下多少看头?

陈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些人将参赛者当成傀儡和野兽,陈沐又是其中的怪物,自是不能让他们轻松得逞。

这竞技赛的规则虽然不少,但并没说不能打灭灯火,陈沐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自己的战术,他不是与这些参赛者对抗,而是与规则对抗,与钟楼上那些贵族对抗,是与弗朗索瓦对抗,甚至是与特里奥对抗!

认清了这一点,对于自己该做什么,如何去做,陈沐心里也就有数了。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特里奥对这场比赛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心思。

灯火打灭也没多久,火光再度亮了起来,钟楼上也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来,因为迷宫各处竟燃起了数处大火堆!

相较于斯斯文文的灯火,这种大火堆更加增添了狂野的气息,再度掀起了贵宾们欢呼的热潮。

陈沐如今是公敌,他自然不会往火堆那里凑,戴着醒目的牛角鬼面铁盔,只怕一露面就要挨揍。

绕了两圈之后,陈沐对整个迷宫的布局也算有了个大概的雏形。

科举考试的学生,死记硬背是必备的本事,陈沐从小就进行这方面的训练,厚厚的衫子会簿都能记下来,记下这迷宫的路线,也就不是太难了。

此时陈沐靠在最里面的墙边,正在休息,钟楼上已经响起钟声来,他知道其他选手也已经被放进来了。

这钟声如同恶魔打开了人世间的入口,推开了阳界之门那般,整个迷宫的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起来,比赛已经正式开始了!

陈沐也不想再动,他曾想过,若是隐藏在那座小花园附近,应该可以伏击到那些想要攻击怪物巢穴的人,但自己毕竟只有一个人,伏击是不太现实的。

他也只好躲在最里面的角落,希望那些人能够相互残杀,两败俱伤,将敌人的力量都相互消耗,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让陈沐感到失望的是,钟声停止之后,钟楼上的贵宾仍旧安静,这说明并没有战斗发生。

这些人的理智,让陈沐感到遗憾又无奈,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狂热的争斗,陈沐胜出的机会就更大,如果这些人都联手起来,以杀掉怪物为首要任务,那陈沐就麻烦了。

从此时的状况来看,场面更偏向于后者,这会给陈沐带来极大的麻烦与危机。

陈沐也想去寻找自己的盟友,只要能找到布鲁诺带领的火枪手,那么自己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亦或者找到孙幼麟,也是不错的选择。

虽然孙幼麟没有明确答复,甚至更偏向于拒绝陈沐的提议,但陈沐并不认为他们会与洋人联手,只要不是敌人的朋友,那么还是可以接触一下的。

在角落里躲了一阵,钟楼上终于爆发出惊呼声来,不少人甚至高喊弗朗索瓦的名号。

这些钟楼观众的反应,成了陈沐推断局势走向的唯一方式,但也确实有效。

弗朗索瓦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又岂会让比赛变得如此沉闷,估摸着该是他的海军勇士,开始清除迷宫之中的其他人了。

对于弗朗索瓦而言,除掉陈沐这个牛头怪物的,必须是海军的人,如此才能挽回他的尊严,其他人灭掉陈沐,对他来说都是耻辱!

得到了这样的判断,陈沐也站了起来。

他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也该拿出牛头怪的样子来了!

这些洋人虽然身强体壮,但他们的搏击技巧非常的单一,只靠着力气大,想要赢过陈沐,并不容易,更何况陈沐拥有着所有人都没有的一个优势,那就是他利用寻找巢穴的时间,熟悉了整座迷宫的布局和路线!

从角落里出来之后,陈沐便贴着墙壁往前摸,如同一个鬼魅的阴影一般,他已经将唐刀从背后解下来,手握刀柄,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准备!

这才刚刚走了一段,到了岔路口的拐角处,陈沐便听得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来人显得颇为仓惶。

陈沐探出半个头,便看到了一个人影,在火堆光芒的照耀下,此人的脑壳泛着光,可不正是唐廷芳手下那个秃头汉子么!

这人对陈沐的印象不错,陈沐也看得出来,早先他的态度是赞成结盟的,只是最终还是等待孙幼麟拿主意罢了。

好歹是个相熟的人,陈沐正打算出去说话,秃头汉子突然拔出了武器来!

他使的是一柄环手方头的大直刀,刀刃宽阔如条凳,刀身却又不是很长,看起来就有些古怪。

此时的他便如同感受到天敌来临的野兽一般,身子低了下来,双膝微屈,做好随时爆发的准备。

可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旁边撞了过来!

“铛!”

兵刃的交击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这红毛黑甲的洋人不需要戴头盔,都比陈沐更像牛头怪!

“是维京海盗!”贝特朗和普鲁士敦关于碎骨者的介绍,给陈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一出现,陈沐便对上了号!

只是诚如陈沐所推测的那样,碎骨者乃是弗朗索瓦最得力的干将,他是不可能拱手让给伊莎贝拉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碎骨者应该是不会亲自对陈沐动手的。

陈沐的心思还在飞速运转,火堆旁的两人已经滚打做一处,也不知谁受了伤,鲜血涂了一地,两人如野兽一般厮杀,也分不出彼此来。

这也是进入迷宫以来,陈沐见到的第一场战斗,此时也只是潜伏观望,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或许这就是他第一单“渔翁之利”了!

然而事情很快就超乎陈沐的想象,让他陷入了深深的震撼当中,他终于明白为何进场之前要签生死状了!

岭南拳风鼎盛,不过打擂这种事并不太常见,不少踢馆或者打擂,都是私下进行,绝不可能在街头上演,除非是武林巨擘的比斗,才会当街架起擂台,但那些更倾向于表演性质,图的只是个好看罢了。

真正的打擂,从来都是见不得光,因为那是要出人命的,官府会严厉禁止,打擂之前都是要签生死状的。

陈沐虽然听过兄长说过几次,但都未能亲眼见识过,也就没有这样的认知,进场之前就把生死状给签了。

此时他才意识到,那个生死状并不是个表面形式,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打斗之中的两人也是难解难分,但短短时间,局势又发生了突变,那个维京海盗摸到了自己的战斧,竟是活生生将秃头汉子的半截手臂给砍掉了!

“吼!”红毛白鬼一般的维京海盗,捏着那半截断手,仰天咆哮,接下来的一幕,让陈沐永生难忘!

钟楼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和欢呼,维京海盗用尽全力,将那半截断手丢到了钟楼的看台上!

没有淑女们的尖叫,没有纷纷后退的惧怕,看客们狂热地欢呼,他们甚至将断手相互传来传去!

这些人褪去了文明的外衣,露出了野蛮的本质,迷宫里的参赛者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头头嗜血的野兽!

陈沐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比赛,这是一轮生死!

秃头大汉还在地上哀嚎惨叫,维京人却再度提起了手中血淋淋的战斧,一步步走到秃头大汉这边,跨在了他的身上!

他每踏出一步,看客们就爆发出整齐的吼声,仿佛在场下睥睨敌人性命的,就是他们这些观众!

这一刻,观众代入到了屠杀者的角色之中,享受着这种野蛮观赏所带来的震撼与刺激!

当维京海盗举起战斧之时,不少看客也都纷纷高举拳头,整齐地呼喊道:“终结他!终结他!终结他!”

维京海盗张开双臂,享受着欢呼,如同站在山巅的胜利者,而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战俘,就如同一个即将行刑的刽子手!

第五十五章 牛刀小试锋芒露

面对奄奄一息的秃头汉子,维京海盗举起了手中仍旧滴落鲜血的战斧!

在他的眼中,仿佛这个秃头汉子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只待宰的猪猡!

他享受着贵族们制造的欢呼热潮,享受着胜利者的荣耀,享受着鲜血喷溅给他带来的快感!

他是猎场之中的王者!

看客们已经陷入了疯狂,虽然他们明知道,今夜注定了要在挥汗呼喊的疯狂之中度过,虽然他们明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欢呼和吼叫,需要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狂野,但这一刻,他们仍旧是没有吝惜自己的捧场。

他们整齐而有力的呼喊着:“终结他!终结他!终结他!”

虽然戴着鬼面,也认不出彼此,但每个人都血红着双眼,宣泄着自己心中的阴暗面。

然而他们喊了许久,期待之中的断头画面,却迟迟没有发生!

维京海盗就如同中了女巫的魔法,仿佛看到了美杜莎女王的眼睛,被当场石化了一般,战斧就像被无形的双手,定格在了半空之中!

维京海盗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准备在杀人之后狂吼的那一口气,就这么硬生生憋在胸膛里!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战斧,而后丢到了一旁!

是的!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眼前之事就这么发生了!

“嘘!”

“懦夫!”

“无耻!”

钟楼看台上的欢呼和狂吼,变成了带着迷惑又遗憾的嘘声,变成了最恶毒的指责和谩骂,他们都不明白,胜利唾手可得,为何维京海盗会心慈手软!

在他们的认知之中,纵横海上的维京海盗,就是现实世界之中最野蛮的魔王,不敢杀人的维京海盗,就如同病死在床上的人一样,是无耻的懦夫!

躺在地上的秃头汉子自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的心中,却没有那些观众的迷惑。

因为他在维京海盗的背后,看到了一双黑布鞋!

洋人们穿的都是皮鞋,只有华人才穿布鞋!

观众的嘘声,让维京海盗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但他拥有着如野兽一般的嗜血,同样也拥有着如野兽一般的感知!

他的后背顶着利器,无论是刀还是剑,都是锋锐无比,因为这柄利器已经顶住他的皮肉,而且位置非常精准,只要稍微用力,就能从肩胛骨下方的肋间穿透,洞穿他的心脏!

他不是医师,但这些都是他历经无数次生死,得到的血一般的教训,如同本能一般,对危险的感知,是他们生存至今的法宝!

但他们不是等死的幼兽,他们是维京海盗,他们不是猎物,而是猎人!

维京海盗趁着放下战斧的这个空当,竟是突然加速,如弹射而出的猎豹一般,往前冲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放下武器的那一刻,也同样是敌人最松懈的时刻,虽然只有转瞬即逝的片刻,却已经足以扭转局势!

冲将出去之后,他突然急停,猛然转身,张开了手掌,想要握住敌人即将刺过来的利器!

他知道自己的手掌极有可能会被割破甚至洞穿,但这样却能够让他抓住武器,即便牺牲一只手掌,也能换取反败为胜的机会!

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自己的敌人!

对待野兽一般的维京海盗,陈沐没有半点的妇人之仁,他可以没有任何犹豫砍掉秃头汉子的手掌,就没必要对他仁慈!

“嘶!”

长刀出鞘的声音充满了质感,陈沐仿佛能够清晰地联想到锋锐的刀刃摩擦在皮鞘上的声音,如同苦恋一世却又纠缠一生的恋人在诀别,美丽而残忍到让人心动!

“咚!”

维京海盗那只戴着厚重皮手套以及半截臂甲的手臂,沉沉地落到了地上!

他没有惨叫,也没有哀嚎,只是抱着断掉的手臂,双眸血红地盯着前面这个人。

他的反抗,也使得身位挪开,钟楼上的看客,终于明白他的战斧为何没能最终斩下去了。

他面前的人,戴着牛角鬼面铁盔,身上那苏绣白衣,已经喷染了朵朵血色的牡丹,黑色的曳撒随着夜风轻轻摆动,手中的长刀,仍旧指着维京海盗的心脏!

“跪下。”

陈沐用的是拉丁语,维京海盗没有任何犹豫,终究还是跪了下来。

世界上的每个地方,文化和习俗都不太一样,但又有不少共通的东西,比如下跪代表屈辱!

维京海盗是宁可战死,也不愿病死在床上的民族,他们的高傲不容许他们用屈辱来换取生存,他们的字典里,没有苟且偷生这个词汇!

然而他到底还是跪下了!

在所有看客惊愕到死寂的氛围之中,维京海盗缓缓跪下。

不过陈沐的刀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因为他始终牢记着普鲁士敦和贝特朗的告诫,对待维京海盗,决不能有半点的仁慈!

维京海盗在下跪的同时,闪电出手,捏住了地上的战斧,猛然窜出,朝陈沐斩落了下来!

也亏得陈沐早有准备,从未松懈,当他举起战斧之时,陈沐已经动了!

修长的唐刀刺入了维京海盗的胸膛,初时很是坚韧,可洞穿之后,又有种“豁然开朗”的轻松。

陈沐继续往前,顶着维京海盗那高大而沉重的身躯,缓缓向前,最终将他钉在了假墙之上!

“咳咳!”

刀刃刺破了肺部,维京海盗不断在咯血,然而他的双眸却仍旧血红,用拉丁语朝陈沐耍狠道:“维京人从来不会畏惧敌人,碎骨者也从不忘记报仇!”

陈沐看着他,也回了一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真想杀你,就不会让刀尖偏离你的心脏,你该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一句感谢。”

维京海盗听得这句话,也沉默了下来,虽然他的状况不容许他再说话,但他还是开口道。

“你这个懦夫,你应该杀了我!杀了我!我看不起你!”

陈沐看着这个狂热的战士,只是摇头道:“你这样的人,不值得我的双手染血。”

此时钟楼上仍旧一片死寂!

他们本以为陈沐该是食物链最底层的蝼蚁,他们都在押注陈沐到底能坚持多少分钟。

然而就在刚才,陈沐击败了他们的维京海盗!

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仿佛牛角鬼面头盔里藏着的苍老鬼魂,他的出手精准而快速且果决,没有半点生涩!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陈沐之所以这样,并非因为他老辣,他的心里也同样在害怕,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些维京人,是弗朗索瓦的刀剑走狗,就是这些人,杀害了他的父兄和帮中叔伯!

当兄长被轰掉半个脑袋的画面涌上心头,试问陈沐又哪里会没有信心?

陈沐走到前头来,抬头看了看钟楼上那些戴着面具的“绅士”和“淑女”,他捡起了那半截沉重的手臂,如同维京海盗适才所做的那般,用力将那手臂投掷了上去!

只是他的力气稍微小了些,适才又用力过度,准头是有了,力度却差了少少,手臂没能丢到看台上,只是挂在了看台下面的悬旗上。

那手臂挂在上面,滴滴答答落着血,似乎还能看到手指在微微颤动,可比丢到看台上,更具震撼力!

“怎么?不给我送一场欢呼么?”陈沐用拉丁语如此说着,然而看台上却仍旧沉默,这些鬼面掩盖了所有人的身份,甚至掩盖了他们人类的特征一般。

他们仍旧处于震撼之中,即便他们都认出是陈沐,但却诡异地没有人敢出声。

直到片刻之后,人群之中走出一人来。

他摘掉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英俊的面容。

弗朗索瓦走到前头来,面色比此时的夜色还要阴沉!

他夺过侍从手里的长枪,只是稍稍瞄准,便“砰”一声,开枪了!

看客们直到此时才惊呼出声来!

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却被一人用手挥散,她冲上前来,夺下了弗朗索瓦的火枪,愤怒地咆哮道:“你怎么敢!”

虽然她同样戴着面具,但从华丽的着装和完美的身材,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身份。

“怎么?心疼你的小情人了?”弗朗索瓦没有丝毫掩饰,正面嘲讽着特里奥领事的女儿,伊莎贝拉!

“你破坏了规则,你怎么敢!”

伊莎贝拉或许并没有太喜欢陈沐,但陈沐是她用交易换来的棋子,是她摆脱政治婚姻的帮手,她又岂能让弗朗索瓦把陈沐给打死了!

更何况,这是特里奥家族立下的规则,弗朗索瓦打破比赛规则,就是对特里奥家族的蔑视!

然而当枪火的白烟消散之后,伊莎贝拉才终于看清楚。

陈沐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被钉在墙上的维京海盗,脑壳上已经多了一个枪眼,右边脑袋烂掉了一大块,血肉溅得满墙都是!

“我杀掉自己的选手,这又怎么算破坏规则?伊莎贝拉,你也太心急了,不过你放心,你一定会是我的,你只能属于我,这个清国人帮不了你,也配不上你,他最终是要死在这里的,你等着看。”

面具之下,也看不清伊莎贝拉的表情,但她眼中的怒火却很灼人,只是冷漠地说道。

“你杀的是你的人,这没错,但你的枪声也同样暴露了陈的位置,这么做太卑鄙,你不觉得么?”

弗朗索瓦呵呵一笑道:“这样能赢,不是么?只要能得到你,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难道这还不足以表达我的真心么?”

伊莎贝拉看着他的笑脸,觉得无比的厌恶,朝下方的陈沐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陈沐也在震惊,他距离死亡竟是这么近,那枪弹若偏离一些,死的就是他了!

维京海盗的死状,让他想起了兄长,让他变得更加的愤怒!

但伊莎贝拉的坚决离开,也给了陈沐一个暗示,他知道枪声会暴露位置,所以必须马上离开!

从维京海盗的尸体上抽回长刀,陈沐才转头朝那秃头汉子说道:“你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汉子撕下裤腿,勒住肘部,再简单包住断口,捡起了手中的环首刀来,朝陈沐咧嘴笑道。

“你们读书人是不是有句话叫做有仇不报非君子?”

陈沐伸出手来,将汉子扶起,而后说道:“走吧,带我去找其他人。”

陈沐知道,接下来必然是弗朗索瓦阵营无休止的攻击,他必须尽快找到盟友!

第五十六章 强敌临近成绝途

周围的房屋都被封锁了起来,也是无处可藏,陈沐只能暂时停下来,给这个可怜的秃头大汉包扎断手。

虽是狠辣之人,但这大汉还是疼得满头大汗,陈沐也终于体会到什么才叫咬碎钢牙。

这也是陈沐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本以为是龙虎之形,没想到他头上纹绣的只是一条壁虎,他的名字叫褚铜城,倒也贴切。

褚铜城并不是罗嗦之人,眼下这关节,也尽量节省体力,所以两人交谈也不多,但他已经信任陈沐,这是毋庸置疑的。

毕竟他也已经意识到,这并非寻常的娱乐玩耍,是真的会要人命的玩意儿,如今他受伤,若没人保护,极有可能丢掉性命。

“孙幼麟几个都在哪里?”包扎完毕之后,陈沐也是直截了当地问起来,他们必须与其他人汇合,否则根本撑不过维京海盗的围攻。

褚铜城却摇了摇头:“兄弟几个都被打散了放进来,我运气好,进来就撞见了这红毛鬼,其他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不过……”褚铜城刚要继续开口,陈沐却陡然警觉了起来,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因为一直在吵吵嚷嚷的钟楼上,竟是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这种寂静,就仿佛在期待什么意外的发生一般!

陈沐很清楚,这些人是生怕发出了惊呼,会造成示警,看客越是安静,说明自己的状况越是危险!

“嘶!”

一把短柄斧破空而来,陈沐下意识偏头,斧柄擦过他的右额,打了个旋,斧背便砸在他的肩胛骨上!

也是命大,若是斧刃砍中,怕是不好收拾了!

飞斧刚刚落地,一名铁塔一般的红胡子维京海盗已经冲撞到前头来!

这人根本不需要戴鬼面,只凭着这张刺着图案的丑脸,便比陈沐更像牛头怪!

他的手中提着一柄英格兰阔剑,如同狂暴的公牛一般冲撞而来,陈沐这种小身板,哪里承受得住!

“走开!”

褚铜城的战斗经验到底是比陈沐要丰富,一把推开了陈沐,此时维京海盗的剑已经斩落下来!

“噗嗤!”

大剑砍在肩头,当即卡在了骨头里,褚铜城左手一把抓住剑刃,也顾不得手掌流血,一脚踢在了维京海盗的裆部!

然而维京海盗的裆部却穿着三角甲,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反而激怒了这恶鬼!

他狂吼一声,便往前直撞,推着褚铜城往墙壁顶,想要将褚铜城钉在墙上,褚铜城往旁边一偏,两人撞破房门,摔进了屋子里头!

钟楼上响起惊诧又惋惜的叫声,陈沐也是大怒,抽出唐刀便冲进了屋内!

屋里也没什么光亮,但能分辨出两人的身形,维京海盗已经率先站起来,举着大剑要往褚铜城身上砍!

陈沐没有任何犹豫,长刀出手,从左后方刺入,避开维京海盗的皮甲,刺破了他的肾脏,往横一拉,后者肚肠哗啦啦便滚了一地!

陈沐并没有再留手,一脚将海盗踢得前扑于地,往前一跃,双手倒持长刀,从后心将其钉死在了地上!

褚铜城本就已经断了一只手,如今又受重伤,已然是爬不起来了。

“起来!”陈沐知道,位置一旦暴露,敌人就会源源不断,必须赶紧转移,否则面临的将是没有尽头的截杀,直到他被杀死为止!

然而褚铜城已经起不来了,他摆脱了陈沐的手,朝陈沐道:“我走不动了,你快走吧……”

陈沐与褚铜城没有旧情谊,陈沐救了他,适才他又救了陈沐,也算是两清了。

但陈沐并不打算放弃他,因为陈沐很清楚,复仇与好战一样,都是流淌在维京人血脉之中的因子,他们绝不会因为褚铜城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而饶过褚铜城一命,若留他下来,必是死路一条!

“我背你!”

陈沐没有二话,当即蹲了下来,却被褚铜城踢了一屁股,差点没摔出门去!

“你还不明白么!你这么心慈手软,是成不了大事的,快滚!”

褚铜城等人都是见惯生死的,倒不是他可怜陈沐,而是因为他躲在这里还安全一些,若让陈沐背着走,两人都得死,陈沐是首要目标,他能吸引走绝大部分的火力,离陈沐越远,反倒越安全。

陈沐一时半会儿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想联合华人的力量,对抗这些洋人,而且他心中还寄着希望,想获得孙幼麟等人的帮助!

两厢拉扯之时,外头再度响起脚步声来,陈沐探头出去一看,竟又是四个人往这边围了过来!

这四个人穿着蓝黑军装,可不正是弗朗索瓦的海军么,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如铁塔,戴着鹿角盔,陈沐根本不需要多想,便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碎骨者!”

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的描述再度浮现心头,碎骨者那种杀神一般的形象,如同阴影一般,笼罩在了陈沐的灵魂之上!

陈沐捡起地上的英格兰阔剑,交到了褚铜城的手中,将他拖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藏起来,便走到了门口。

他知道,这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碎骨者的目标很明确,他的脚步坚定,路线笔直,甚至没有看左右一眼,说明他已经确定陈沐的位置!

是弗朗索瓦暗中提醒,亦或是海盗们相互间有着传递信息的方式,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对于陈沐而言,接下来就是决定生死的最终时刻了!

他抬头看了看钟楼上那些人,而后摘下了沉重的牛角鬼面头盔,随手丢在一旁,双手紧握唐刀!

碎骨者的脚步仿佛死神的丧钟,每一步都撼动着大地母亲的脉搏,钟楼上的看客竟然也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从一开始就押注陈沐必败无疑,赌的只是陈沐能坚持多久,直到此时,终于还是要揭晓了。

碎骨者的身材实在太高大,太过显眼,吸引了全场的目光,连弗朗索瓦,都走到了栏杆前面,激动地握着栏杆,眼中充满了狂热,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陈沐被撕碎!

陈沐微微闭上眼睛,聆听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沉静下来,他必须保持百分的专注!

随着脚步的临近,他也终于看清楚了碎骨者的形象。

这个巨人一般的维京海盗,*着上身,上面刺着恶鬼和怪兽,两条手臂上全都是符文,下身则是皮毛缝制的战裙,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鹿角盔,而是他脸上的面具!

这面具是用整副鲨鱼头骨制作而成的,鲨鱼的牙齿护住他的嘴巴,乍看之下,将整个脑袋都保护在了鲨鱼的头骨之中!

一头暗金色的长发,遮掩着他半个脸面,手中提着一并三叉戟,陈沐难免要想起老师普鲁士敦给他看过的画册,传说中的海神波塞冬,应该就是这样的形象吧。

当然了,普鲁士敦是不会宣扬异教邪说的,之所以给陈沐看这个,是当时给陈沐讲解恶魔利维坦,才给陈沐看了海洋神话故事。

无论如何,碎骨者的形象,给了陈沐极大的震撼,对陈沐的自信也是极大的打击,陈沐的心中难免动摇,又赶忙闭眼静气。

接连呼吸了一番,陈沐才睁开眼眸来,提着长刀,走到了门口外头。

他双手紧握唐刀,微微屈膝,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此时,碎骨者却停了下来。

一道身影从旁边假墙的黑暗之中窜出来,披风张扬开来,如俯冲的夜枭!

“布鲁诺!”陈沐没想到,关键时刻,布鲁诺竟然赶来了!

这个火枪手可是贝特朗的亲信,他右手挥舞着修长的西洋剑,左手藏着一柄短剑,灵动如风,疾风暴雨一般杀向了碎骨者!

碎骨者只是嗤笑一声,根本没有任何防御的意思,举起三叉戟便刺向了布鲁诺!

无论是中华武术还是西洋搏击,都避免不了一寸长一寸强,三叉戟占尽了优势,布鲁诺非但无法近身,还被碎骨者逼退开来!

皇家火枪手从黑暗之中涌出来,与其余三个海军勇士斗在了一处!

陈沐的呼吸急促起来,开始一步步往前试探,他正在等待机会,一击必杀的机会!

只要能杀掉碎骨者,所有的这一切,都将结束!

然而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陈沐才只是走出三步,火枪手们已经纷纷倒地,布鲁诺被三叉戟挑中肩头,碎骨者只是一脚,便将布鲁诺踢进了假墙!

“轰隆!”

假墙四分五裂,布鲁诺被砖木掩埋起来,也不知是生是死!

“哗!”

钟楼上再度传来潮水般的惊呼声,所有人似乎都已经被碎骨者的强势给震撼了!

陈沐本以为帮手来了,谁知道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又停了下来,面对碎骨者和那三个海军,陈沐已经开始四处寻找出路了。

他不是怯懦之人,但他绝不会脑子发热,跑上去跟送死没有任何的差别!

陈沐扫视了一圈,除了这间屋子和周围的假墙,就再没有任何的掩体,屋子右手边倒是有一条通道,但陈沐早先已经探过,通道尽头是死路,根本就走不通。

前面十来步开外,倒是有个分岔口,可自己怕是走不到那个岔路口了。

强敌步步逼近,身后却没有了退路,陈沐不得不飞速思考,自己的出路在哪里,肃杀之气便如钟楼上那些看客同情的目光,压得陈沐喘不过气来!

第五十七章 凶神恶煞碎骨斧

碎骨者那纯蓝的眼眸,便如同万年寒冰一般晶莹,似乎散发着冰冷的流光,他头上戴着那狰狞又古朴的鲨鱼头骨,更将他渲染得如蛮荒远古时代走来的恶魔!

布鲁诺领衔的精英火枪手,竟只是一个照面,便被碎骨者的队伍彻底打散,布鲁诺被撞入墙中,眼下也是生死不知!

陈沐往身后房间扫了一圈,除了奄奄一息的褚铜城,便只有几个密封的罐子,罐子外头满是油腻,估摸是装着灯油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其他可用的了。

眼看着碎骨者将要走到拐角处,陈沐心头也越发凝重,因为碎骨者一旦走过拐角,便会封堵唯一的出路,陈沐就再也出不去,唯有决一死战了!

手心的汗很快就润湿了刀柄,也亏得刀柄缠线很是粗糙防滑,陈沐也紧紧握了握,屏息凝神,等待着这死神的临近。

可就在此时,一群人从那拐角处走了出来!

“孙幼麟!”陈沐的心头也为之一震,没想到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这些开口就是利的江湖人,这些口口声声不屑于加入洪顺堂的人,在这个生死时刻,终究还是顶在了前头!

“为什么……”陈沐到底是有些看不懂,若说他们帮助陈沐,减少一些阻力,让陈沐夺得比赛胜利,还是可以理解的。

可碎骨者连洋人火枪手都不放过,分明就是夺命的杀神,对待孙幼麟等一众华人,怕也不可能会留手,此时挡在前头,无异于替陈沐挡死,他们却仍旧选择了站在陈沐这一边,这又岂是唯利是图之人能做出来的大义之事?

陈沐喃喃自语之时,身后却传来了褚铜城有些沙哑且微弱的声音。

他呵一声笑道:“为什么?因为咱们都是无名之辈,你……你是体会不到洪顺堂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的……”

褚铜城这么一说,陈沐倒是有些可以理解了。

这些人虽然都身手不凡,虽然同样心狠手辣,但他们却是江湖武林的弃儿,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

中国人凡事都在讲,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谓师出有名,名号或者说名目,对于中国人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这是寻求社会归属的最直接因素。

正如后世我泱泱大国的做法,对于那个宝岛,我们并没有武力夺取,而是千方百计寻求国际认可,从民生到军事,先把名义给定下来,国际上认可那个宝岛从来都是我天朝的领土,这就是名正言顺!

陈沐固然不知道后世会发生什么,但他毕竟是儒家子弟,能够深刻地理解到,一个名义对于中国人到底有多么的重要。

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是中国人真正的精神追求,是境界上的觉悟!

正如南宋末和明末,即便山河沦陷,即便帝皇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流落民间,但仍旧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愿意去追随,愿意为了拥戴这个帝皇而付出自己的性命!

这时候的皇帝即便不是只剩下一个名号,也是差不离的,但正是这样的一个名号,却拥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样的事例,在历史长河之中实在太过多见,陈沐自是明白。

“洪顺堂或许已经垮了,但只要洪顺堂三个字存在一天,便仍旧是人人渴望参与,与有荣焉的存在……”

褚铜城的眼中充满了向往与无奈,或许打从一开始,他也已经与孙幼麟等人一般的心思,早已认同了陈沐的提议。

在那一刻,赢得这次比赛,已经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加入陈沐的洪顺堂,才是!

陈沐也不回头,只是朝褚铜城道:“老哥哥好好歇着吧。”

如此说着,陈沐便走到了孙幼麟这边来,面对碎骨者和维京海盗,陈沐没有退缩,而是选择了正面应对!

见得陈沐过来,孙幼麟很是嫌弃地骂道:“嫌命长是不是,还不退回去!”

陈沐虽然露过一手,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这等拼死拼活的时刻,陈沐的胜算能有多少,孙幼麟等人是不抱太大希望的。

陈沐看着仍旧嘴硬的孙幼麟,认真地回答道:“你们用性命换来的好处,我又怎能心安理得等着吃。”

周围的汉子听得此言,也都露出赏识的眸光来,虎父无犬子,洪顺堂果真没有半个孬种懦夫!

孙幼麟看了陈沐一眼,只是嗤了一声:“别哭就好!”

如此说着,他便抽出长刀来,大步向前,拖刀疾行,突然跃起,便斩向了碎骨者!

周围六七个弟兄同样抽出兵刃,无声地往前,空气仿佛都能捏出血水来!

孙幼麟选择了最硬的骨头,便是碎骨者,因为他的实力最高,其他维京海盗则留给了兄弟们。

陈沐落后半步,同样往前冲了过去!

他们在人数上是占据绝度优势的,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数量上的优势,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这些维京海盗穿着厚重的铠甲,他们的体力和耐力都足够承受如此沉重的铠甲,手中都是巨斧或者阔剑,一个个如同巨灵神一般。

眼前这些矮小的华人,在他们的眼中,就如狮子面前的猴子,根本就成不了什么气候!

面对孙幼麟的攻击,碎骨者满脸的不屑,手中巨斧斩出来,竟是直接将孙幼麟打飞了出去,二者间的差距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悬殊!

这些人都是力量怪物,他们只用蛮力解决问题,再多的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这就是一力降十会的道理了!

陈沐并未冲动,他审视着战场的变化,寻找突袭的机会,这才是他的优势所在,而绝非正面硬撼!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打错了算盘,因为碎骨者的目标,从来都只有他陈沐一个!

打退了孙幼麟之后,碎骨者便朝陈沐大步而来,如发怒的犀牛一般,仿佛大地都颤抖起来,他的巨斧如同天上劈下的雷霆,让人无法阻挡!

陈沐下意识拔刀,却是斩向了碎骨者的脚踝!

唐刀虽然锋锐,但跟巨斧对拼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但碎骨者用行动来证明,他绝非无脑的蠢货,他的战斗智商和战斗经验,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高!

碎骨者往旁边移动,避开陈沐的长刀,巨斧往旁边挥舞,孙幼麟举刀来格挡,刀刃弯曲出惊人的弧度,将孙幼麟整个人都弹出了三五步!

这一次他没有再给陈沐留下换气的时间,大踏步而来,巨斧在他手中如鸡毛掸子那般轻便!

陈沐一退再退,后背已经顶在假墙上,眼看着巨斧落下,只能横刀来格挡,生怕挡不下,甚至将刀头搁在了肩头上!

“铛!”

孙幼麟从旁边窜出来,挡在陈沐前头,长刀不堪重负,竟被巨斧所砍断,斧刃砍在他的肩头上,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赢不了了,保命要紧!”孙幼麟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咬紧牙关,拦腰抱住碎骨者,双脚如弹簧一般,大吼一声,力量爆发,顶着碎骨者便撞飞了出去!

陈沐也被这一幕惊呆了,转头看时,其他弟兄早已被维京海盗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并非武林正宗,很多时候也不讲究招式套路,他们的战斗方式更加的直接而高效,以杀伤为主要目的。

然而正是这样一群人,却被维京海盗打得措手不及,左支右绌,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碎骨者捏住孙幼麟的后领,就如同拎着一只赖皮猫咪一般,将孙幼麟丢了出去,又朝陈沐杀了过来!

孙幼麟只觉着自己的肩头都碎裂的,但见得此状,便如撞到铜墙的钢珠一般,从地上反弹而起,再度撞向了碎骨者!

碎骨者如同拍打着苍蝇的狮子,很是不耐烦,巨斧挥舞出去,孙幼麟也是豁出性命,死死抓住了斧柄!

然而巨斧的惯性和力量都太大,他很快又被甩了出去,二者之间的差距根本就不足以用技巧来弥补!

眼见得孙幼麟浑身是血,陈沐也没有任何犹豫,拖刀上前,趁着孙幼麟缠住巨斧的空当,朝碎骨者的心口刺出一刀!

碎骨者想要收回巨斧,然而孙幼麟却如何都不放手,碎骨者也是暴怒,张开了大手来抵挡!

“噗嗤!”

刀刃刺透他的手掌,继续往心口攘进去,陈沐双手紧握刀柄,用胸膛顶住刀,他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刀刃与手骨的摩擦声!

然而碎骨者仿佛不知痛楚的怪物,他竟然抓住了刀刃,陡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陈沐!

“嘭!”

随着碎骨者猛然一甩,陈沐整个人倒飞出去,砸烂了门板,摔进了褚铜城藏身的房间之中!

此时的碎骨者已经将孙幼麟当成破沙包一般丢到一旁,他放下了巨斧,将唐刀从手掌里抽出来,仿佛看着一根无用的绣花针一般,将唐刀丢到了一旁。

“弱小而卑贱的小矮子!”

他的拉丁文并不是很灵光,但陈沐到底是听懂了,眼看着碎骨者一步步走向这个房间,陈沐也是心头发凉。

孙幼麟和其他兄弟都躺倒于地,也亏得那些维京海盗没有趁机补刀,而是同样走到了陈沐这个方向。

碎骨者不能亲自动手,否则他就是胜出者,就会成为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所以他只是坐镇此间,让其他维京海盗对陈沐下手!

陈沐没了唐刀,唯一的倚仗也失去了,看着渐渐围拢的敌人,也只能轻声叹气道:“难道就只能这样了么……”

第五十八章 惊天反转有胜无

战斗爆发得太过迅猛而惨烈,以致于钟楼看台上的贵族们瞬间就被震撼,也是一片的死寂。

陈沐抬头看去,也是苦笑连连。

他可以看到弗朗索瓦那无情的嘲笑,这些贵族将他当成怪物,押注他撑不过几分钟。

他曾暗下决心,要给这些贵族看看,真正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样的。

然而言犹在耳,他却已经被碎骨者打翻在地,胜负便在顷刻之间,也是可笑非常。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实力太弱,光有雄心与意志,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强大如孙幼麟等人,都被碎骨者打得满地找牙,更何况自己?

然而陈沐到底是没有放弃,也不容许放弃!

手头上已经没有了武器,陈沐不得不动用伊莎贝拉交给他的秘密武器!

这东西贴身藏着,但必须出奇制胜,也就意味着,必须要等碎骨者近身,且没有任何的防备。

然而适才陈沐已经试过,即便是长刀洞穿手掌,碎骨者依旧是无所畏惧,他根本就是个不知疼痛的怪物,而且战斗智商和战斗经验都丰富到了极点,哪里会留给陈沐半点机会!

眼看着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一步步围拢过来,孙幼麟等人也是心急如焚。

他们想要站起来,但已经没了这个力气。

孙幼麟强忍着剧痛,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前方,正要捡起地上的长刀,却被一名维京海盗从背后一脚踢飞,前仆于地,双手不甘地虚空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

然而留给他的,只有失败和耻辱。

那名维京海盗从后面走来,一脚踩在了孙幼麟的手臂上,甚至发出了喀嚓的骨折声!

陈沐也不敢转头,盯着越来越近的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低声道:“连累你们了……”

身后的褚铜城迟迟没有发声,过得一会儿,陈沐才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回答。

“这句话你该对我说才是。”

听得这个声音,陈沐陡然扭过头来,却见得褚铜城早已昏迷,一道瘦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陈沐的身后!

“师父!”

陈沐的眼眶都要湿润了。

吕胜无被蓬江的怒潮卷走之后,陈沐并没有放弃过寻找,可这老道便如白日里的鬼魂,根本就无迹可寻。

没想到在这等生死时刻,他竟然会出现在了这里!

陈沐没有去思考细节,也不想去探究吕胜无如何能够潜入租界,进入到领事庄园,更难以置信他会躲在迷宫之中。

毕竟看台上的贵族们是一清二楚,这老道虽然来无影去无踪,想要躲过外面的卫兵,想要在这些贵族的眼皮底下,潜藏在迷宫之中,本身就已经足够诡异了!

吕胜无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双眸熠熠,他便是那定海神针一般,只要现身,就能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他必然是一直暗中关注着陈沐,因为他的身上穿着一身白衣,竟然与陈沐一般无二,显然对陈沐的计划是了如指掌的!

他的身材比陈沐要高,但同样是清瘦修长,此时刻意佝偻了腰身,外形上倒也与陈沐有几分相似。

他捡起了地上的牛角鬼面铁盔,戴在了头上,而后朝陈沐道:“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动,我等阵就回来。”

戴上牛角盔之后,吕胜无也不等陈沐回应,提起房中的油罐子,便往钟楼方向投掷了上去!

为了方便观赏,钟楼上点了不少火炬,这些西洋火炬用的可不是寻常灯油,易燃又无烟,蕴含着充沛的能量。

油罐不偏不倚,正中火炬,轰一声便爆燃起来!

“啊!!!”

油罐炸裂开来,火焰如云,纷纷落下,其中几个贵族被烧着了头发和衣服,惨叫着四处乱窜,旁边的贵族也是躲得远远的,四处乱跑,场面顿时大乱。

也有人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给这些同伴灭火,也是乱糟糟一团,哪里还有人再去关注迷宫中的战斗!

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们抬头看了一眼,非但没有愤怒,反而露出了笑容来,似乎在说,终于还是拿出一点能看的东西来了。

这个油罐点燃了看台,同样也点燃了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的斗志与杀心,他们快步疾奔,撞入到了房间中来!

“不!”

看台上的骚乱,让孙幼麟与弟兄们清醒过来,见得碎骨者和维京海盗撞入房中,众人也是肝胆俱裂,或许在他们的心中,陈沐已经凶多吉少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陈沐此刻就躲在房中,坐在角落的黑暗之中,看着吕胜无的一举一动。

他手里拿着的,是陈沐家传的长短刀,长的是沐字绣春刀,短的则是英字刀。

在狱神庙之时,吕胜无曾经对陈沐说过,好好看着刀招,能学到多少,算自己本事。

今次也不例外,陈沐没有放过任何的细节,包括他的出手,以及他的身法和步伐!

甚至连腰身和手腕等细微的扭动变化,陈沐都没有放过一丝半毫!

他实在太过渴望力量,这种渴望激发了他学习的潜能,吕胜无又给他带来了最大的安全感,他可以心无旁骛,将所有的东西,都记下来,印在脑子里,永世忘却不掉!

陈沐不是没见过吕胜无的本事,但他如何都没想到,这个老头子竟然能快到如此的极致!

若论力量,吕胜无未必能够赢得过碎骨者,更何况还有其他四个维京海盗。

孙幼麟等人也已经证实,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技巧取胜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但此时的吕胜无,推翻了这个结论!

如果技巧无法胜过力量,只能说明你的技巧还不够精深!

而吕胜无似乎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陈沐一个道理,甚至将此时当成一个传授技艺的时机,仿佛这碎骨者只是个任人捶打的木人桩而已!

技巧或许无法对抗力量的压制,但速度一定可以,无论你的力量有多大,速度够快,就能够躲避,并及时作出反击!

碎骨者们涌入到并不宽敞的房间之中,吕胜无就仿佛穿梭于狂怒犀牛群中的猎豹,手中的绣春刀似润物无声的春风,化为一道银线,往来穿引!

同样的劈砍,将孙幼麟等人逼得飞退,吕胜无却不退反进,手中的长刀并没有与战斧硬碰硬,而是游刃有余地旋转,挑断了对方的手脉!

同样的招式,孙幼麟等人并非没有想过,似吕胜无这般去应对,只是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因为他们的反应不够快,出刀速度更是无法与吕胜无相比!

陈沐隐约能够猜想得到,这或许与吕胜无数十年如一日修炼阴阳参同玄法有关。

因为吕胜无曾经对陈沐说过,当修炼到大成的境界,整个世界会变得更加的安静,也变得更加的缓慢,是心态,也是境界上的改变和提升。

敌人出手之时,你能够无畏无惧,你能够镇定自若,就能够保持清醒与理智,能够看穿敌人的招式,并寻找到漏洞与破绽,从而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应对。

有了这样的自信,即便你的速度不够快,也能够从容应付,甚至反败为胜!

此时的吕胜无正是如此!

那四个维京海盗并不是吕胜无的对手,这才短短眨眼的功夫,已经全都倒下,要么手掌被斩,要么脚筋被割。

吕胜无比孙幼麟等人更加的老辣,不过他并非杀人魔头,而且他也很清楚,若将这些人全都杀了,陈沐即便取胜,也会惹下一大堆的麻烦。

但如果任由这些红毛鬼全身而退,往后他们少不得要来寻陈沐的麻烦,所以吕胜无便将他们全都废掉!

洋人的西医讲生理解剖,讲人体构造,讲运动力学,但若说到如何才能废掉一个人的行动能力,使其成为残废,到底还是江湖武林中的老人比较在行。

洋人的西医,以及华国的一些民间医术,只知道表面上的伤筋动骨,但吕胜无除了让他们伤筋动骨之外,还截脉断气,往后即便筋骨愈合,力气却再难恢复了。

碎骨者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他的蓝眼睛中第一次散发出惊愕的眸光来。

早在刚刚那一刻,陈沐还只是一个瑟瑟发抖,等待宰割的小羊羔,进了这小黑屋之后,却脱胎换骨,仿佛恶魔附体一般,这让他如何都想不通。

在他的心中,或许在想,这该是陈沐的战术,陈沐之所以在外面示弱,就是为了将他们引诱到这个房间里来!

那么这个房间对于陈沐而言,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优势?亦或者说,陈沐打从一开始就只是隐藏实力,为的就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无论如何,碎骨者都不敢再大意,即便前面这个年轻人的身形有些古怪,但他也不敢再去思考这些,因为他很清楚,若自己的精力不够集中,便会像那些同伴一样,倒在地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举起了手中血淋淋的巨斧,朝着吕胜无便冲杀了过来!

陈沐仍旧躲在黑暗的角落之中,死死地盯着,不愿放过任何一秒的画面。

碎骨者虽然比其他维京海盗更加的迅猛,也更加的老辣,但他们的招式单一,应对枯燥,陈沐甚至已经能够预想到他的下一个出招,以及吕胜无的应对!

吕胜无绝不仅仅只是戴上牛角鬼面,假扮了陈沐来制敌,这一刻,陈沐仿佛将自己代入到了吕胜无的角色中,用吕胜无的战斗思维,来分析战局,来提升自己的战斗经验,这是一次莫名其妙却又受益匪浅的经历,让陈沐感到澎湃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从心底喷涌出来!

第五十九章 生死关头无悬殊

躲在黑暗之中的陈沐,将眼前的战斗看得是一清二楚,他知道吕胜无的战术要领,那就是绝不恋战!

这老道便如一只发怒的黄蜂,蛰了敌人一针便瞬间飞走,绝不让敌人粘到自己。

碎骨者的实力实在太过强悍,虽然身负数刀,却不痛不痒一般,只是如同抓不到蚊子的狮子,早已狂躁到了极点,大开大合的攻击,几乎要将整个房间都要毁掉!

也亏得吕胜无有意引导,否则这碎骨者差点就将角落里的陈沐也给劈死了!

吕胜无的身法很快,倒退,反弹,发起攻击,再退回来,目标明确,执行果决,行云流水,且一气呵成。

然而耐力到底是他的短板,虽然碎骨者身上布满了刀口,但他却没有倒下,吕胜无的速度却渐渐降缓了下来!

“这是什么怪物!”便是吕胜无,也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叹来。

普鲁士敦曾经说过,这些维京海盗极其虔诚,难道说他们真的有真神护体,乃是不死之躯?

躺倒于地的那些维京海盗,血流遍地,吕胜无的脚下都要打滑,碎骨者也因为大量失血而渐渐变得虚弱,但他的每一次攻击却仍然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这个红毛鬼甚至还有力气不断大声咒骂,吕胜无刚刚退回,他便抡起斧子劈砍,房子里本就不多的家具,早已被他劈得四分五裂。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了房间中那些油罐子!

这些油罐使得吕胜无能够点燃看台,制造骚乱,才得以顶替陈沐,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隐患,让碎骨者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诚如先前所言,碎骨者绝非无脑的狂兽,发现吕胜无以速度取胜,如冰冷的寒风,他便寻思起对策来。

碎骨者趁着进攻的空当,将油罐一个个踢碎,灯油与鲜血混作一处,在房间里流淌,很快就浸满了整个房间的地板!

虽然只是普通房间,但毕竟是领事庄园的房屋,里头都是木地板,被油与血浸润之后,滑腻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吕胜无都被滑到了几次,已然没有了立锥之地!

碎骨者穿的是带着毛发的皮靴,身体又格外沉重,摩擦力要差很多,而且他的动作又沉稳,每一步都仿佛紧紧咬住地面,恨不得将地板都踏碎,吕胜无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吕胜无也没有开口说话,或许他也担忧碎骨者会听出声音的不同。

但陈沐却知道,老道急需要他的帮助!

他不能贸然出动,因为他藏在暗处,就是取胜的最佳良机,若出去缠斗,非但不能取胜,反倒要暴露这个小把戏,他必须等待,等待一击必杀的最佳时机!

“受诅咒的东方人,你简直就是狡诈的鬼魂!”碎骨者瓮声瓮气地咒骂,手里头的巨斧却再度劈砍过来!

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

吕胜无手脚和身上都沾染了油血,虽然施展了轻身功夫,但仍旧站立不稳。

若换到外头去决斗,倒也好一些,可在这暗室之中,他才能假扮陈沐,若置身于外,必然会被人看出不同来,所以是如何都不能出去的。

今次脚底打滑,姿势也是极其难看,更要命的是,竟让这碎骨者抓住了机会,一把抓住了刀刃,右手没有任何犹豫便砍出一斧子来!

吕胜无也是别无选择,要么撒手后退,要么就只能硬扛这一斧头了!

碎骨者的巨斧拥有着多么巨大的威力,吕胜无是心知肚明的,以他这苍老的身板,这斧子下来,估计能将他劈成两半。

可如果撒手,失了这长刀,用短刀来对敌,他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斧头的长度和宽度,会将他的攻击全部封死!

“是时候了!”吕胜无终于忍不住提醒陈沐,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也吓了碎骨者一大跳!

陈沐一直在等待,也一直蓄势待发,此刻得了吕胜无的提醒,没有任何犹豫便窜了出来!

他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脚下全是血和油,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这会极大地影响他的速度,甚至可能半途滑倒,毕竟他可没有吕胜无那样的轻身功夫!

不过陈沐早已想好了对策,此时他如猫腰蹲守的猎豹,双脚撑住角落的墙壁,弯曲的双腿爆发所有力量,人刀合一,便如炮弹一般弹射了出去!

这已经是孤注一掷,陈沐凌空而出,唐刀出手,锋锐的刀刃便如砍在一枝青苗之上,将碎骨者的右小臂一刀而断!

沉重的巨斧带着半截手臂斜飞而出,擦过吕胜无的头皮,“咚!”一声砍入墙板,那手仍旧死抓着斧柄,鲜血从断口处哗啦啦滚落下来!

陈沐双脚落地,也是打滑,却借着冲锋的惯性,从碎骨者的身前滑行而去,到了对面,又双脚撑住墙壁,反弹而回!

碎骨者还未反应过来,怔怔地盯着自己断掉的臂膀,刚刚只是一道白影掠过,他的半截手臂便断了,他哪里能反应得过来!

这一失神,陈沐已经去而复返,今次却是在他的膝盖腘窝处划了一刀!

“噗嗤!”

鲜血喷溅而出,碎骨者如倒塌的大山一般,单膝跪了下来,疯狂咆哮,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陈沐想收却收不住,整个人又滑回到角落的黑暗之中,这次他却没有再出去,一来碎骨者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二来则是他的心跳太快,根本平静不下来!

这种偷袭得手所带来的刺激与激动,让陈沐带着些许羞愧,又参杂着莫可名状的兴奋。

他努力呼吸,试图平复心绪,然而外头却亮起火光来!

“那些洋人要进来了!”陈沐也是心头大惊,碎骨者的惨叫与咆哮,必然会引起这些洋人们的注意,更何况,在发生骚乱的情况下,他们也必须出手制止这场决斗了。

陈沐看了看吕胜无,却又无法开口与他说话,毕竟碎骨者尚且清醒,戏码仍旧需要演到底。

吕胜无也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否则会被发现,他是个果断的人,正如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个房间,此时也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才是。

然而他刚要转身,跪着的碎骨者却用尽了全力,靠着一条腿的力量,硬生生弹起,往吕胜无身上抱了过去!

他那紧握斧柄的断手仍旧挂在墙上,若让他抱住吕胜无,这老道哪里还能脱身,只怕将这牲口杀了,也未必能掰开!

陈沐没有任何的犹豫,双脚一撑,再度弹了出去,高高跃起,双手反持唐刀,从碎骨者的后肩胛刺了进去!

吕胜无往旁边一躲,碎骨者重重撞在墙板上,墙板轰地塌了一片,陈沐也不敢松手,任由着被带摔了上去!

碎骨者终于是爬不起来,因为陈沐死死地压在他的后背,长刀几乎将他钉在了地面上!

失血过多和接二连三的重伤,加上最后的撞击,碎骨者终于是陷入了迷糊之中。

他口中喃喃着:“鬼魂……鬼魂……鬼魂……恶魔的附身……”

在他看来,所有的东方人都是一个模样造出来的小矮子,让他分辨吕胜无与陈沐的身形差距,也实在有些为难。

而且他对领事馆有着绝对的信心,又怎可能想到会有人顶替陈沐?

陈沐的突然出现,就如同夺命的鬼影,这也是他最后时刻恍惚迷惑的主要原因。

此时在他的心中,陈沐就是被恶魔附体的邪恶巫师,就是虚无的鬼魂,行走在人世间的鬼怪!

吕胜无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见得碎骨者果真昏迷过去了,这才吐出一口气来,仿佛整个战斗,他都憋着一口气,完全凭着这口气,完成了整场战斗一般。

紧接着他又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抽干了一般,这才平缓了下来。

“这洋毛子果真是个凶兽,难怪能在东方大地横行无忌……”吕胜无平复下来,也如此感叹着,不过陈沐还在喘息,并没能回应。

此时外头的脚步声越发近了,火把的光也照了进来,吕胜无也无暇再多言,将牛角鬼面铁盔摘了下来,戴在陈沐的头上,轻轻拍了拍。

“接下来靠你自己了,一切安稳之后,到老地方找我。”

“师父你要回天后宫?那地方可不安全……”陈沐没想到吕胜无藏在天后宫。

“放心好了,那地方如今最安全,不需担心我。”

如此说着,吕胜无便用长刀插在了墙壁上,借力跃上了房梁,扭头朝陈沐道:“这刀还是我先帮你留着。”

话音刚落地,他便翻身从天窗爬了出去,瓦砾踏踏,不多时便没了声音。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一大群人便从门外涌了进来,为首的赫然便是弗朗索瓦!

陈沐仍旧趴在碎骨者的背上,双手紧握着刀柄,听得动静,便扭头来看。

此时火光照亮,整个房间便如同新鲜的修罗场,地上全是鲜血与油腻,维京海盗们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只有手脚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两下。

“这……哦,我的主啊……怎么会这样……”

所有人见得这一幕,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突然想起陈沐先前那句话,你们想要看怪物,我便给你们一个怪物!

此时的陈沐仍旧头戴铁盔,只是浑身浴血,回眸来看,试问谁敢进门!

然而弗朗索瓦却怒火滔天!

碎骨者和维京海盗,就是他手底下最精锐的打手,如今让陈沐一个人打成这样,他又岂能不怒!

“你这个坏种的清国人!去死吧!”

弗朗索瓦抽出镶嵌着珠宝的长剑,便朝陈沐刺了过来!

第六十章 接受挑战唯利图

弗朗索瓦也被眼前这一幕给震惊了,他已然忘记了早先对陈沐的鄙夷,他没有考虑陈沐为何能够做到这一切,他只是单纯的愤怒!

这股愤怒来自于海军战士的全军覆没,也同样来自于终结这一切的,竟然会是陈沐!

他没有因为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的伤残而伤心或者惋惜,他只是愤怒,只转对陈沐的愤怒!

他没有想太多,见得陈沐趴在碎骨者后背,戴着血腥狰狞的牛头,双手仍旧没有松开刀柄,简直比碎骨者更像恶魔,他就怒火中烧!

然而与弗朗索瓦不同的是,他身后的所有人,包括贝特朗等等,但凡见到这一幕的看客,都会永生难忘!

弗朗索瓦已经被怒火掩埋了理智,他抽出长剑,便刺向了陈沐!

可他没想到,房间的地板比想象之中要更加的滑腻,这一剑刚刺出去,他脚底便打滑了!

陈沐正因为吕胜无的离开而感到失落,但击倒碎骨者,也给陈沐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战斗体验,他正信心满满,弗朗索瓦却来动手,陈沐又如何能忍!

他比这些人都清楚,也更加适应这房间的战斗环境,见得弗朗索瓦撞进来,就知道他会无所适从!

也果不其然,弗朗索瓦脚底打滑,踉踉跄跄,差点没站稳,哪里还能刺中陈沐!

可陈沐却趴在碎骨者的身上,可以借力,此时弹跳起来,双腿并拢,便踢在了弗朗索瓦的身上!

双脚齐出,力气也不小,弗朗索瓦虽然高大,但脚下滑溜,整个人如同光洁冰面上的水壶一般,被踢飞了出去,撞入到看客人群之中!

众多绅士淑女哇哇惊叫,这才将弗朗索瓦给接了下来!

陈沐缓了口气,将长刀从碎骨者身上拔出来,慢慢走到了门口处。

刀头点地,陈沐终于摘下牛头怪面具,披散着的凌乱头发,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血滴。

“你这个卑贱的清国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弗朗索瓦被陈沐踢了一脚,早已怒气攻心,哪里还会思考这许多,更何况众目睽睽,他又岂能让自己的尊严蒙尘,当即暴跳起来。

陈沐只是紧握刀柄,那浴血的面具之下,是一双冰冷的眸子,足以将这些看客震慑!

贝特朗赶忙拦在前头,朝弗朗索瓦道:“蓝爵士,比赛已经结束,陈是胜出者,你敢动手,就是破坏规则,领事阁下是不会答应的!”

弗朗索瓦早已热血上头,哪里顾得这许多,脸色气得铁青,看着房中奄奄一息的维京战士,便朝陈沐道。

“我要跟你决斗,你快接受,我要送你下地狱!你敢么!你敢么!”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弗朗索瓦气急败坏,确实没有半点风度,而且是半点脑子都没有。

陈沐历经生死,才赢下了这场比拼,虽然他们没有看到最后那场战斗,可见得满屋子的鲜血,陈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都是难以想象的。

更何况陈沐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弗朗索瓦又并非参赛者,事后竟然还要趁虚而入,陈沐但凡有些脑子,都不会答应的。

然而陈沐却往前走了两步,朝弗朗索瓦道:“想要我接受,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他要接受决斗的挑战?”所有人都惊愕地发出惊呼来!

在他们看来,陈沐已经是胜利者,完全没有必要接受弗朗索瓦的决斗,但陈沐竟然答应了!

虽说陈沐打败了一屋子的维京海盗,连最强的碎骨者也踩在脚下,可毕竟刚刚结束了战斗,体力尚未恢复,弗朗索瓦是经过了实战洗礼的,绝非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陈,你怎么……”贝特朗也被陈沐震撼到无以复加,他没想到陈沐能够打败弗朗索瓦的维京战士,更没想到陈沐会接受弗朗索瓦的决斗提议!

陈沐或许已经用战果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但此时与弗朗索瓦决斗,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已经赢了,又何必再去拼命?

况且,打倒维京战士只是在比赛,并无个人恩怨在里头,双方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特里奥先生从中斡旋,两人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可如果接受了弗朗索瓦的决斗,无论胜负如何,这个仇怨算是彻底结下了!

然而陈沐的眸光之中充满了自信,贝特朗只是开口,便再也劝不下去了。

弗朗索瓦哈哈大笑,仿佛陈沐太过不自量力,他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你说吧,想要什么?”

陈沐也不啰嗦:“如果我赢了,只需要你的一个情报。”

“你要的只是情报?哈哈哈,真是贪婪的清国人!”弗朗索瓦如此嘲笑着,贝特朗等人也是纷纷摇头。

适才他们看着陈沐,眸光之中充满了惊愕与震撼,如今却带着三分鄙夷了。

陈沐也明白,他们是误解了自己,但陈沐想要的,正是这种误解!

他们并不知道,陈沐口中所指的情报,是杜卡莉女伯爵号受袭案子的内奸,他们只是以为陈沐与唐廷芳等人一样,要的是商业情报!

洋行买办之所以讨好洋人,很多时候都是为了率先得到商业上的情报,有了这些情报,他们才能提前走路子,拿到洋人的生意代理权。

唐廷芳就是依靠着获取商业情报,才走到了今日的位置,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中国商人。

他们本以为陈沐是个清新的年轻人,没想到打生打死,最终还是与唐廷芳等人一样,充满了铜臭味!

“陈,你要消息,我可以给你,伊莎贝拉小姐甚至可以直接将代理权交给你,又何必接受他的决斗……”

贝特朗是伊莎贝拉的人,也不怕得罪弗朗索瓦,但他到底还是走近了些,小声提醒和劝告陈沐。

然而陈沐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朝贝特朗道:“贝特朗队长,我非常感谢你,也感谢伊莎贝拉小姐,只是我要的消息,你们给不了,除了弗朗索瓦,谁也给不了……”

这句话难免会让人深思,但贝特朗看来,陈沐想要的,无非是海上生意,也只有海上的生意,才归海军来管辖。

这也是因为他从未将陈沐与洪顺堂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因为陈沐无论是外形还是品行,都太过出众,在他们的心目之中,陈沐是清国难得一见的绅士。

若不是陈沐的眼睛头发和肤色,他们甚至一度误以为陈沐也是法兰西的小绅士了。

也正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怀疑,所以贝特朗与其他人一样,认为陈沐的赌注,都只是为了生意上的便利。

虽然他们漂洋过来,来到神秘而富饶的东方大陆,同样是为了掠夺财富,同样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当陈沐做出这样的抉择之时,他们又为陈沐感到不值,也感到鄙夷。

唯利是图,是每个商人的本质,他们鄙夷的不是陈沐的贪婪,鄙夷的只是陈沐的目光太过短浅。

他们同样冒险,但却是为了如山如海的财富,才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冒险,而陈沐答应决斗,只是为了一个生意上的情报,这就很是不值得了。

弗朗索瓦生怕陈沐改变主意,当即朝陈沐道:“好,既然说定了,那就开始吧!”

他也是急于宣泄自己的怒火,恨不得马上将陈沐刺死在这里。

然而贝特朗却出面阻止道:“蓝爵士,这么做有点没风度,毕竟陈刚刚才结束了比赛,他需要休息,即使要决斗,也不是现在。”

弗朗索瓦哪里会在乎贝特朗的想法,稍稍昂头道:“这对他有利无害,他还处在战斗的状态之中,手还热,如果冷下来,他会输得更难看!”

陈沐的体力与耐力太弱,这是不可辨驳的事实,毕竟年龄的限制就横在这里。

但适才的战斗之中,如果说有人保留了实力,那这个人只能是陈沐。

在吕胜无假扮自己的这段时间里,陈沐得到了难能可贵的休息,虽然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默记刀法上,脑子并未放空,但体力却得到了回复。

后来虽然突袭了碎骨者,一时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仿佛瞬间抽干了他的体能,但陈沐还没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不过弗朗索瓦也不可轻视,在陈沐看来,他并不在乎什么荣耀,如果有得选,他宁可低调行事,做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可这件事关乎内奸的情报,他是如何都必须去做的,决斗无论如何也是要赢的,所以必须争取到足够的休息!

“弗朗索瓦阁下,你和我都需要一个体面的战斗,不是么?”

弗朗索瓦适才已经失态了,对于一个绅士而言,体面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他也生怕陈沐会反悔,此时也只好开口道。

“好,我给你一些时间,你去洗洗,换身衣服,这个地方也需要有人收拾整理……”

弗朗索瓦这么一说,又把众人的眸光拉回到了“迷宫”之中,放眼望去,除了碎骨者等人,还有孙幼麟以及布鲁诺等等,也堪称惨烈。

虽然他们享受了一场血腥的盛宴,但结局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若这种意外的制造者,是他们洋人,必然要一战成名,可惜胜出的是个清国人,而且还是个小家伙。

虽然陈沐给他们的感觉很是亲近,但毕竟是清国人,而且陈沐最后答应弗朗索瓦的挑战,却只是为了一份商业情报,这种行为也使得他本该获得的荣耀大打折扣,甚至因此而蒙羞。

有人喜欢,有人厌恶,喜欢的喜欢到骨子里,厌恶的厌恶到心头上,无论如何,陈沐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距离知晓内奸的名字,也只有一战而已了!

第六十一章 艰辛往事不堪顾

挑战终于达成,而且还不是陈沐主动开口,这也给了陈沐一些优势,如果是陈沐主动开口,那么动机就会太过明显,反倒要引来怀疑。

也亏得是弗朗索瓦主动提出,陈沐才争取到了休息恢复的时间。

这段时间对于陈沐而言,是非常宝贵的,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场战斗。

不过陈沐并不打算马上休息。

领事馆的仆人们开始安置伤员,打扫现场。

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率先被抬了出来,当这个曾被视为杀神的碎骨者,被抬着从陈沐身边经过之时,他猛然抬起头来,指着陈沐,满眼惊骇地叫了起来。

“鬼魂!他是鬼魂!是死神的使徒!”

众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得此状,也难免对陈沐敬而远之,虽说陈沐接受挑战的意图俗不可耐,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他的能力。

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等人也走了过来,他们对陈沐可没有那么多的惧怕。

陈沐朝巴蒂斯特笑着问道:“巴蒂斯特先生,你押我赢了吗?”

巴蒂斯特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陈沐也是摇了摇头,此时巴蒂斯特夫人却掩嘴笑道:“亲爱的,你放心,我早就改了你的签单,我们可是这次唯一的赢家了呢!”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爱你了我的甜心!”巴蒂斯特也是欣喜若狂,抱着美丽的妻子便亲吻起来。

虽然已经见惯不怪,但陈沐到底是有些害羞,也就转过身去,此时见得仆人们正在搀扶孙幼麟和褚铜城等人。

陈沐走了过去,蹲在了担架旁边,朝孙幼麟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陈沐也是明知故问,这些人帮助陈沐,自然是因为陈沐对他们的承诺,只要帮助陈沐取得胜利,他们便可以加入洪顺堂了!

不过陈沐却仍旧需要确认他们的态度,这是如何都少不了的。

孙幼麟并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在避免尴尬,过得片刻,似乎沉入了记忆的海洋一般,轻声开口道。

“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母亲又得了病,为了救母亲的命,就把我卖到英德去背矿……”

“矿上很多孩子跟我一般大小,大家跟狗子一样,浑身矿粉,混着汗水,就跟庙里的烂塑像一样的……”

许是适才经历了生死时刻,记忆难免闪现出来,又许是在向陈沐表达自己的姿态,竟然跟陈沐说起交心的话来。

“矿上有个监工,是个很恶的人,动辄打骂,鞭子都是泡过盐水的,抽在身上,拉出口子来,火辣辣地疼,便是饿极困极了,也要卖十二分力气,不然就要吃鞭子……”

想起这些来,孙幼麟即便闭着眼睛,仍旧紧拧着眉毛,仿佛一个沉在噩梦之中,想要拼命挣醒的人。

“当然了,这世界到了哪里都一样,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

“矿上有个阿叔,大家都叫他二叔公,是个烧窑的火工,比泥鳅还滑头,时常教我们怎么偷懒,怎么找食,教我们上矿之前先像猪崽子一样在泥坑里滚几圈,泥巴干在身上,鞭子打下来就不疼了……”

陈沐虽然也时常听兄长说起江湖险恶,也时常听到市井间的一些有趣争斗,但从未听过这种底层的挣扎,心里也别有感念。

洋人要过来抬孙幼麟,后者摆了摆手,让洋人们先去救治其他伤员,继续给陈沐说道。

“我家虽穷,父亲却是个正直的人,总教我不要耍滑头,要老老实实做人,我又是个爱干净的,所以就没滚泥坑……再说了,监工又不是瞎子,耍这样的花招,会被打得更厉害……”

陈沐难免赞同地点了点头,露出欣赏的眸光来:“你做得对。”

孙幼麟却哼了一声:“对什么呀对,后来我发现,监工并没有让那些人刮下身上的泥巴,反倒对我打得越狠……”

陈沐皱起眉头来,心里也厌恶这监工了。

“这就是马善人骑,人善人欺么……”

孙幼麟却又摇了摇头:“倒也不是,监工有一天问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要打你么?”

“我自是不想回答,监工却说了,这世道已经烂成这样了,没有打人的本事,就必须练好挨打的本事,能挨打的,才能活得更久,如果你用心一些,说不定还能学会怎么挥舞鞭子,挨打多了,往后就可以打人了……”

“这是什么歪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沐心中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这监工的话,也并非全错。

孙幼麟似乎也能感受到陈沐的情绪变化,朝陈沐道:“没错,我起初也觉得是歪理,但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了。”

“在矿上呆了三年,那些滚泥坑的,后背渐渐烂了,因为被鞭子打过,伤口又沾染污泥,很多人生了烂疮,根本不需要监工去打,渐渐也就烂死了……唯独我……还活着,还在挨打……”

“背上的伤口就没能愈合过,但皮骨渐渐硬了起来……”

“我开始劝那些新进来的孩子,让他们不要去滚泥坑,有人听,也有人不听,听话的都留在了我身边,不听话的就跟着二叔公继续混……”

“二叔公在矿上烧了二十几年的窑,不断地教人偷懒,教人找吃的,教人如何在残酷的日子里活下去,在旁人看来,他是好人,但那些听了他话的,来了又死了,就没几个能活下来的……倒是我身边,留下的兄弟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有能力不用再挨打了,就联合这些兄弟,用矿石磨出刃来,夜袭了监工营房!”

陈沐默默地听着,感觉整个身子都在发烫,热血往头上涌,鸡皮疙瘩都不断冒了出来!

“成功了?”其实也不用多想,若是失败了,孙幼麟怕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是,我们成功了。”

“这些监工都很恶,兄弟们打死了其中几个,但我却留了那个大监工一条活路。”

“为什么?”陈沐倒是疑惑起来,因为孙幼麟是个杀伐果决的人,又怎么会留活口?

“因为是他教会了我怎么活下来,没有他那番话,我又怎么能干出这桩大事来?”

陈沐也默然,过得许久才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呀,他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到时候我们一个人都跑不掉的。”

“我就问他,那该怎么办好……”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按理说,那监工又怎么会告诉孙幼麟?

可孙幼麟却说:“他告诉我说,就像挨打一样,要继续忍,会忍,才能翻身,要像卑微的狗一样活着,最后才能昂起头来当狮子老虎……”

“我说,我知道了,那我就先逃命,逃得远远的。”

“那监工却说,逃不是办法,滚泥坑也是逃,最后不都烂死了么?”

“我就问他,那又该怎么办好?”

“他说了,逃不过,那就加入他们,像他们一样,挥舞鞭子,鞭打其他人!”

“我当时就像你现在这样,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但我最终还是说了,我袭击了监工营,他们又怎么会收我?”

“那监工嘿嘿笑着说,你还是聪明他,他们确实不会收你,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收你的。”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就一直逃,带着这些兄弟,逃的路上,又不断收了不少兄弟,每个进来的兄弟,都少不了吃我的鞭子,但也得到了我的道理……”

陈沐心中也有些感叹,朝孙幼麟问道:“所以你最后还是加入了他们的行伍?”

孙幼麟终于睁开眼睛来,朝陈沐道:“加不进去了,他们已经倒了,只剩下一个少主,混在洋人圈里当什么绅士,差点让人打死,还大言不惭说要收我们这些人……”

陈沐身子猛然一僵,整个人都呆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洪顺堂虽然不是什么合法的堂口,但也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情,若真要对号入座,他宁可相信烧窑的二叔公是洪顺堂的人,怎么都不会去想,监工竟然才是洪顺堂的人!

他知道洪顺堂有着不少产业,主要是海运等等,在英德等地,也确实有一些私矿,不过如何都没想到,故事竟然会是这么个结局!

孙幼麟看着陈沐,颇有些戏谑地问道:“所以,我的少主呀,你倒是说说,如果我们加入,你要打我们鞭子,还是教我们滚泥坑?”

陈沐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孙幼麟,迟迟不知如何开口,过得良久,才朝孙幼麟道。

“或许对你们而言,那是一座矿,但对于我,那却是家,我只想找回一个家,你们不想加入,走了我也不拦着,你们要报仇,父债子偿,我也全都接了,而且保证绝不手软。”

“但如果你们真心想加入,我会当你们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没有鞭子,也没有泥坑,当你们是兄弟。”

“兄弟?你觉得可能吗?”孙幼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大声嘲笑起来。

陈沐的眸光冷了下来,认真地回答道:“为什么不可能!不要告诉我,你拼死帮助我,就只是为了看不顺洋人,只要你愿意,咱们就是兄弟!”

陈沐激动起来,朝孙幼麟伸出了右手,满眼期待着孙幼麟能同样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在一处!

然而孙幼麟却仿佛看见了白痴一般,看了陈沐一眼,而后闭上了眼睛,任由洋人将他抬走了。

陈沐的手还定格在半空之中,久久说不出话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副担架被抬了过来,担架上那人浑身是血,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陈沐的手!

褚铜城受伤极重,也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孙幼麟与陈沐的对话,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握着陈沐的手,虽然很快就松开了,但陈沐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第六十二章 暂作休整再角逐

虽然孙幼麟没有直接表态,但陈沐已经明白他的心意。

诸如褚铜城之类的人物,看着凶煞,但谁的人生能没有几段故事?若不是这些故事,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时今日的样子。

而陈沐也终于能体会,他们为何拼了命也想加入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洪顺堂。

因为他们的人生转折,大部分原因都来自于洪顺堂!

或许洪顺堂已经不如早期那么风光,也不敢再造反,但在民间拥有着极大的群众基础,仍旧影响着底层百姓的人生。

这也使得陈沐充满了信心,因为洪顺堂有着这样的群众基础,即便被冲散了,架子却仍旧还在,重建也就很容易了。

因为吕胜无的突然出现,陈沐也有惊无险地取得了胜利,换了衣服,做了简单的休整,终于又回到了宴会厅之中。

宴会厅已经重新布置,比早先更加的奢华,因为他们要为胜出者庆祝,这个胜出者虽然是清国人陈沐,但却解决了伊莎贝拉的麻烦,这位大小姐自然要大肆庆祝,将这个事情定下来!

当然了,贵宾们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宴会上,他们翘首以盼的,是接下来陈沐与弗朗索瓦的决斗!

弗朗索瓦是法兰西帝国最古老贵族的天骄,血统纯正,出身高贵,又被封为萨拉热窝蓝爵士,按说与陈沐决斗,是非常掉价的一件事。

但陈沐坏了他的大事,让他无法成功与伊莎贝拉结成政治婚姻,这对他而言,是个奇耻大辱,如果他忍气吞声,那么往后还有谁会看得起他?

弗朗索瓦是漂洋过海的这些法兰西探险者心目中的大英雄,人们对他有着诸多的想象。

即便决斗的对手只是一名清国人,但人们仍旧希望这场决斗,能满足他们对超级英雄的幻想!

陈沐是个非常具有亲和力的人,否则巴蒂斯特夫妇也不会这么欣赏他。

他拥有着正统汉人所拥有的全部美德,谦逊内敛,有才又有礼,风雅淡泊又不失大气,坚韧如松,清贵似竹,他就是来自东方的最具代表性的人才。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只有十四岁,年龄上的反差,会给他戴上诱人的光环。

如果硬要挑一个毛病,那就是他答应决斗的动机了。

谁也没想到,这么清雅的一个小绅士,竟然只是为了一则商业情报,而答应了决斗。

如果换成唐廷芳之类的角色,亦或者说是巴蒂斯特先生这一类人,或许大家就不会再反感。

在这些洋人的眼中,清国人都是唐廷芳这样的形象,狡诈而贪婪且庸俗,但陈沐却给了他们一种清丽脱俗的观感,让他们知道,陈沐才是这个古老帝国的典型代表。

可事实证明,陈沐与唐廷芳等人无异,为了一则赚钱的消息,也会甘愿去冒险接受蓝爵士的挑战,与其说是对陈沐的鄙夷,不如说是对这个东方帝国的失望。

陈沐自然不去理会这些洋人的想法,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完成,而这次决斗,是最重要的一次突破口。

赢了弗朗索瓦,他就能揪出内奸来,铲除了内奸,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照着会册名单,将洪顺堂的人都收拢回来,甚至能够重建洪顺堂!

贝特朗队长仍旧有些担忧,见得陈沐气定神闲,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朝陈沐询问道:“陈,弗朗索瓦是个强大的战士,你还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以向伊莎贝拉小姐建议。”

陈沐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已经足够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陈沐心中也没底,毕竟弗朗索瓦并没有认真出手,他也不知道弗朗索瓦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不过陈沐见识过布鲁诺等人的身手和剑术,陈沐心中也有个大概的雏形。

陈沐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为他早已从普鲁士敦那里了解过,洋人的技击系统其实并不繁复,尤其是贵族子弟所学习的那些,更是千篇一律。

他们的剑术讲究风度,而不务实际,贵族子弟大部分专攻战略战术,对天文地理等掌握程度很高,但实战能力却很欠缺。

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套路,陈沐哪里会担心这么多。

若不是弗朗索瓦率领舰队征战海上,陈沐甚至根本就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是碎骨者或者是维京海盗,这些都是野蛮人,陈沐倒是忌惮几分,但弗朗索瓦这样的人物,陈沐还真就没太上心。

决斗若是动用火枪,或许陈沐还会担惊受怕,可如果只是比拼拳脚和剑术,就是三五个弗朗索瓦,陈沐也根本不惧。

陈沐修炼大洪拳好歹也有七八年,身子骨看起来清瘦,但绝不羸弱,各种套路都烂熟于心,这一段时间的奔命,也积累了大量的实战经验,若还怕弗朗索瓦,也太说不过去了。

宴会厅虽然重新布置,但贵宾们的兴致却已经不是很高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输得太惨,除了巴蒂斯特夫妇和贝特朗这几个人,怕也没几个人能高兴得起来。

这些人就没有几个押注陈沐会赢,陈沐的胜出实在太过意外,是谁都没能想到的。

即便是巴蒂斯特,若不是妻子偷偷改了签单,他也会与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因为输了赌注而闷闷不乐吧。

此时这些人也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了弗朗索瓦的身上。

在他们的眼中,弗朗索瓦是海军的骄傲,更是法兰西帝国海外军团的佼佼者,他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又岂会输给陈沐!

早先在迷宫之中,虽然不知道房间里头发生了些什么,但骚乱未发生之前,他们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若不是布鲁诺和孙幼麟等人拼死阻挡,陈沐早就让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给打败了。

当然了,也正因为这个房间里头发生的变数,使得这些贵宾们再次下注之时,产生了极大的犹豫。

很多人都认为弗朗索瓦会赢,但又不确定陈沐在房间之中到底是如何击败的碎骨者。

或许他们认为陈沐隐藏着什么邪术,毕竟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是他们踏上战舰,探索这片新大陆的最初原因之一。

这些黝黑矮小的清国人,总给这些洋人一种狡诈邪恶的印象,甚至有人将清国人的形象,写到了西洋的文学作品之中。

但绝大部分关于东方人的文学形象,都不太光明,恶意抹黑也罢,心生向往也好,对于陈沐,他们的心思是非常复杂的。

负责登记签单的老管家也很是头疼,因为决斗即将要开始了,但仍旧没有太多人下注。

这等沉闷的气氛,终于随着弗朗索瓦的出场,而发生了改变。

弗朗索瓦换了一身衣服,脱下了军装,穿上了武士服。

这武士服明显是大裁缝亲自量身定制的,非常的合体,将他那颀长挺拔的身段,以及贵气逼人的气度,都彰显得淋漓尽致。

他没有穿戴骑士铠甲,只是紧身的黑色皮装,但却衬托出他那历经战火的骁勇!

且放下战斗力不谈,光是这套衣服,就足以让人产生了弗朗索瓦必胜的错觉!

“绅士们,淑女们,你们还不押注可就晚了哦……”弗朗索瓦带着些许调侃,中气十足。

暂作休整之后,他的怒气也压了下来,没有了气急败坏,又变回那个风度翩翩的贵族绅士了。

众人本还迟疑,但弗朗索瓦这般自信,他们也就纷纷走向了押注台。

押注这种事情,对于特里奥先生,或者对于这些贵宾,显然都有着说不出的特殊意义。

或许是他们与领事馆之间小小的娱乐节目,又或许里头参杂一些权钱交易,陈沐看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清楚。

见得巴蒂斯特先生蠢蠢欲动,陈沐也笑道:“这次准备买谁赢,先生?”

巴蒂斯特也有些尴尬,看了看自己美丽的妻子,咬牙道:“这次当然要买你赢!”

巴蒂斯特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我亲爱的陈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买他是不会错的!”

正说话间,伊莎贝拉小姐竟然走下了首席台,来到了陈沐这边!

从早先的吻手礼,再到迷宫之中的战斗,大家也都已经知道,伊莎贝拉小姐,就是陈沐背后的资助人。

而这些贵宾可比陈沐等人都清楚,这场比试意味着什么,伊莎贝拉选择了陈沐,而不是弗朗索瓦,虽说是将陈沐当成了棋子,利用陈沐来摆脱政治婚姻,但两人年纪相仿,陈沐的外型又出众,难免会让人产生俊男美女的遐想。

所以见得伊莎贝拉走向陈沐,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便是弗朗索瓦都暂时受到了冷落,这也让弗朗索瓦刚刚平复下来的怒气,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决不能再让他抢了风头!”弗朗索瓦之所以提出决斗,就是为了灭陈沐的威风,又岂能让伊莎贝拉再跟陈沐说话,为陈沐声援!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必须是焦点,又岂能让陈沐这个卑贱的清国人,抢走属于他的光芒!

“伊莎贝拉小姐,谢谢您关注这场战斗,不过我们准备要开始了,您还是回去坐好吧。”

弗朗索瓦也有些不顾形象,追到前头来,挡在了伊莎贝拉和陈沐的中间!

绅士淑女都需要讲体面,伊莎贝拉即便再厌恶弗朗索瓦,也总不能在人前驳他面子,也只好停了下来。

她之所以过来,也是想鼓励一下陈沐,毕竟陈沐的表现远超想象,把她都震住了。

她比所有人都清楚陈沐的实力,也就更加疑惑,在房间之中,陈沐到底是如何击败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的。

对于这场竞技赛,她有着自己的计划,当陈沐提出想要夺取头名,挑战弗朗索瓦之时,她虽然答应了,但心中是非常不看好,甚至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她甚至还准备了后手计划。

但没想到陈沐竟然成功了,她同样对陈沐产生了改观,也想趁热打铁,顺势推陈沐一把。

如今让弗朗索瓦拦住,伊莎贝拉也只好微微屈膝行礼,却是朝陈沐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鼓励眸光!

第六十三章 聚会目的有好处

“米诺斯的迷宫”让诸多贵族感到兴奋且刺激,虽然那场火烧看台的骚乱带来了不小麻烦,但正是这种突发状况,反倒让自觉没有任何危险的看客们,更加融入到那场战斗之中。

而此时弗朗索瓦与陈沐的决斗,没想到更让人期待,这也是看客们的心理在作怪了。

弗朗索瓦被视为法兰西海外军团的大英雄,但在场诸位极少能看到他真刀实枪的本领,今次可算是遇着机会了!

决斗前的小小摩擦,仿佛在为决斗酝酿气氛,众人也早早进入了状态。

然而此时,特里奥领事却站了出来,朝弗朗索瓦和陈沐道:“大家都是绅士,我希望你们能够保持理智与克制,绝不能伤及生命,明白么!”

自打宴会开始,直至此时,特里奥领事一直给人一种亲和的印象,眼下却异常严肃地提醒,众人反倒生出别样的心思,因为他们知道,弗朗索瓦绝不会放过陈沐,特里奥先生才会如此强调!

弗朗索瓦呵呵一笑道:“领事阁下放心,我不会弄脏领事馆的地板的。”

特里奥皱了皱眉头,也不再提及此事,反倒朝众人道:“今日除了米诺斯的迷宫之外,本人也为大家准备了一个惊喜,请大家往前面聚一聚。”

众人听得此言,也都纷纷走上前来。

他们可都是非富即贵,即便是巴蒂斯特夫妇这样的普通商人,家底也是非常厚实的,对于特里奥口中的惊喜,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虽然贵宾们的兴致不是很高,但特里奥领事却保持着得意的笑容,往身后打了个响指,老管家便往后头走去,也没一会儿,便听得“咔”一声响,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而后便是清晰可闻的轰隆声,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颤抖!

就在这一刻,头顶如升起一颗太阳那般,大放光明,这种光非常的强烈而耀眼且炽热!

宴会厅中一直使用银质烛台来照明,头顶偌大一吊豪华水晶灯,周围只是用烛火来点缀。

然而此时,水晶灯陡然亮起来,炽烈的光芒穿透水晶灯,经过水晶灯的折射,喷射出耀眼而绚烂的光芒!

“是电灯!”

贵宾们顿时欢呼起来,他们的眼光似乎比这水晶灯还要绚烂!

唐廷芳是见过世面的,但仍旧忍不住惊愕起来,至于回到宴会厅的孙幼麟等人,可没见过这东西,顿时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又躲回了角落里!

陈沐倒是听兄长说起过,兄长去广州办事之时,曾经见过这种电灯,而且还不是洋人的,乃是一个名叫黄秉常的华人从花旗国买回来的,后来还用发电机给广州四十条街道的七百多盏电灯提供电力。

耳闻到底不如眼见,陈沐早先听兄长兴高采烈地说起之时,只以为兄长胡说八道来糊弄他,心中也没有具体的概念。

今夜见得这电灯,面上平静,心里却是震撼至极,也难怪洋人能够纵横四海,他们的科技简直就是神鬼之能!

“诸位,这是我从美利坚威斯汀霍斯公司购进的小型引擎发电机,目前只在领事庄园试用,接下来我会与清国官府商谈,在新会也修建一座电厂,如果各位感兴趣,那么宴会过后,就可以来找我商议了。”

此言一出,贵宾们顿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电力是新兴行业,对于清国这样的古老国度,绝对是巨大的冲击,或许寻常百姓用不起电灯,但广东是此时清国最富庶的地方,凭借着外商的资源,不少华商都拥有着难以想象的财富。

这一部分高端人士,足以给电厂带来丰厚无比的回报,能源的投资那可是稳赚不赔的!

也难怪特里奥先生说这个是惊喜,相比之下,什么米诺斯迷宫,什么决斗,那都只能是陪衬了!

这些探险者漂洋过海,甚至四处征战,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掠夺财富,在野蛮的领域,他们可以烧杀抢夺,但在文明的世界里,他们要换另一种方式,那就是强盗式的商业贸易!

头顶的水晶灯泼洒光芒,便如一只满溢而出的聚宝盆,在这些宾客的眼中,掉落的不是光芒,而是满天的真金白银!

这就是商人和领事馆之间的典型关系,说得不好听就是狼狈为奸,相互利用,最终获得双赢。

这也是洋人们聚会的最终目的,什么娱乐都不过是助兴,最后的重头戏说白了,仍旧是利益二字,仅此而已。

陈沐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但兄长是个外放的性子,打小就接触新鲜事物,所以对这些西洋玩意儿并不算排斥,但身在其中,他能够感受到这些洋人眼中的贪婪,这让他很不舒服。

或许电灯所带来的革新,同样会让这个古老的国度焕发青春,但不知为何,陈沐总觉得这些洋人带来的好处,动机总是那么的不纯。

心中还在嘀咕,场上的特里奥领事已经发话了。

“那么,便让我们的勇士,在这电灯之下决斗,他们的胜利,会见证我们接下来又一次伟大的胜利!”

特里奥是个社交圈老手,先放出了利益的诱饵,如今又言语抬了一手,全场贵宾自是欢声雷动!

弗朗索瓦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仿佛对陈沐的怒气也没有这么凶猛了。

陈沐也看得出来,或许弗朗索瓦想联姻特里奥,也是因为电厂这个项目。

领事馆虽然在租界,但洋人不能插手矿务,也就是说,电厂想要建造运营,必须有煤炭资源,广东的矿产不算太丰富,而且洋人从内陆得不到足够的煤炭资源,来源也就只能走海运。

而弗朗索瓦的舰队,就是最好的选择!

由此也可以看出,海上的法兰西舰队,绝不仅仅只有弗朗索瓦,他还有着其他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否则他也不会动用碎骨者来赢取伊莎贝拉的芳心,想要博得这场政治联姻了。

无论如何,陈沐有着自己的打算,弗朗索瓦是杜卡莉女伯爵号的舰长,极有可能就是陈沐的杀父杀兄仇人,陈沐根本不可能放过他!

更何况,陈沐要靠着他的情报,揪出内奸,重建洪顺堂,所以就更不能输了!

念及此处,陈沐率先走到了水晶灯下,老管家赶忙领着一些洋人奴婢,要给陈沐穿戴护具。

这里毕竟是领事馆的宴会厅,而不是野蛮血腥的米诺斯迷宫,众人到了这样的场合,就要回复绅士与淑女的角色定位,总不能血洒当场。

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用拉丁文朝老管家道:“我不需要。”

陈沐此言一出,众人也是讶异不已,但想想那个房间之中发生的事情,众人也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实在有些看不透这个东方大陆的年轻人。

他面容俊美,举止优雅而大度,拥有着他们认为所有东方人都不应具有的品质与美德,相对于麻木不仁,卑微内敛的清国人,陈沐的自信,就如同暗夜中的太阳一般耀眼!

弗朗索瓦也走到前面来,朝老管家道:“他要自寻死路,你们也不要拦着!”

很显然,他也在向所有人表态,他是不会输给陈沐的,他一样不需要护具!

他的右手紧握着西洋剑的珠宝手柄,左手却是一柄短小精悍的阿拉伯弯刀。

“唰!”

弗朗索瓦抽出狭长而略带弧度的长剑,制式与皇家火枪手的相差不多,但更加弯曲一些,颇有水手剑的样式。

剑尖点地,弗朗索瓦朝陈沐道:“可以开始你的进攻了。”

很显然,他仍旧没有将陈沐放在眼里,自高自大而目中无人的他,仿佛一个老师对一个刚入门的学生说话一般,那样的稳操胜券,仿佛陈沐如何攻击,他都能轻松化解!

众人见得此状,也是噤若寒蝉,他们关心胜负,却不是因为担忧两人的安危。

弗朗索瓦的海上舰队,到底能不能成为特里奥电厂的合作伙伴,直接关系到他们这些投资者今后的利益,胜负也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从这一点来说,伊莎贝拉是在牺牲父亲的利益,来追求自己的婚姻自由,这在东方国度或许并不常见,但洋人们应该是见惯不怪且习以为常,否则也不会让伊莎贝拉如此胡闹。

面对嚣张的弗朗索瓦,陈沐根本就没有拔刀,后撤半步,蓄势之后,往前疾行,连刀带鞘便打了过去!

吕胜无到底是没有将成套的刀法传授给陈沐,但这个在斗室之内,眨眼间打残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的老道士,却接连在狱神庙和迷宫,将自己最精髓的刀法,用实战的方式,传给了陈沐!

如此直观的教授,可比一招一式的套路,更加管用,因为当时乃是生死之间,陈沐能将他的刀法精髓,全都烙印在灵魂之中!

弗朗索瓦已经足够高傲,没想到陈沐比他还要托大,竟然懒得拔刀!

众人惊愕的同时,也在为陈沐暗自捏了一把汗。

殊不知陈沐早已看透了洋人那套所谓的剑法,他们的招式与皇家火枪手如出一辙,像是一个熔炉里批量铸造出来的零件,这就是系统教育的劣势所在了。

中国武术博大精深,门户之见虽然阻碍了武术的发展,却也保持着武术的神秘与多样性,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独到秘术,甚至是同一个师父交出来的徒弟,因为领悟能力不同,个人见解不同,对战之时的路数也就不同了。

别的也不说,单说陈沐的大洪拳,乃是岭南五拳十三家的五拳之首,岭南功夫本就是五花八门,民间武师又照着个人领悟,或创造或改良,各种门类和套路更如天上繁星。

而陈沐修炼大洪拳,就如同泡在了大江大河的源头处,吸收着最纯净也是最本源的营养,又岂会怕一个泥坑池塘一般样的小洋鬼子!

第六十四章 强强对决谁懦夫

碳弧灯的光芒炽烈耀眼,仿佛一团凝聚了千万次的蓝白色火焰,被困在了水晶之中那般。

灯光的映照之下,陈沐身上那白到纯粹的蕾丝边衬衫,散发着濛濛的光晕。

这还是陈沐第一次穿洋人款式的衬衫,灯笼袖的衬衫很是宽松,面料考究,剪裁得体,极其舒适,虽然活动起来不是很方便,但却充满着一种优雅的美感。

面对弗朗索瓦这样的洋人对手,陈沐并没有太过慌张,早先虽然与伊莎贝拉交过手,但当时的陈沐身上有伤,与伊莎贝拉的打斗也没有太过持久。

不过陈沐到底是探出了洋人功夫的底细,尤其是普鲁士敦讲解过后,陈沐便知道,洋人们学习的拳脚和剑术,其实都大同小异,套路也没有那么花哨,更没有那么多样。

若碰上的是碎骨者或者维京海盗,陈沐自当打起一百二十个小心,可对手只是弗朗索瓦,陈沐也就放松许多了。

陈沐之所以没有拔刀,也是不想毁了这柄唐刀,弗朗索瓦财大气粗,而且西洋剑也不知是何等坚韧的材质,若以硬碰硬,怕是要毁了刃口。

再者,特里奥也早早声明,这场决斗不能伤及性命,陈沐也就懒得拔刀了。

这一刀敲下去,弗朗索瓦也是大怒,他本就是个目中无人的,没想到陈沐竟然没将他放在眼中,这位蓝爵士又岂能坐得住!

“唰!”

修长狭窄的长剑瞬间出鞘,往上斜撩,挡住了陈沐的刀鞘,弗朗索瓦一个漂亮的转身,过程中不知何时早已将短刀抽将出来,背后长眼一般,便刺向了陈沐的肋间!

不得不说,洋人这一套长剑短刀相互配合的剑术,是既好看又实用,但弗朗索瓦是个故意卖弄的,动作更加花哨好看,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陈沐早已从贝特朗和布鲁诺的身上,看穿了这套剑术的把戏,其他火枪手也同样如此,他们的剑术精髓是个“刺”字,劈砍撩削都不过是辅助,所以看着牵心动魄,实则有惊无险。

陈沐施展吕胜无那处偷学来的步法,上身看似未动,却能堪堪躲过弗朗索瓦的刺击!

如果说弗朗索瓦是优雅的代名词,陈沐就只能用缥缈来形容了!

众人见得此状,心头也是惊诧不已,早先在迷宫之中,重伤的碎骨者迷迷糊糊地喊着鬼魂二字,洋人们都以为碎骨者杀人太多,所以半昏迷状态下,就会害怕冤魂来追讨。

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碎骨者口中所指,怕不是死在他手里的冤魂,而是陈沐!

弗朗索瓦的旋转动作就像在跳舞,极其赏心悦目,如盛开的罂粟花一般,美丽之中又透着杀机,然而陈沐同样在旋转,一个优雅,一个飘逸,洋人们终于见识到东方人原来还拥有如此迷人的特质!

他们渐渐忘了陈沐接受挑战是为了赢得商业情报这个动机,不知不觉之中,他们似乎也忘记了弗朗索瓦与陈沐之间的身份差距。

弗朗索瓦就像一头高贵的雄鹿,而陈沐却是山林竹顶的白鹤,特里奥也不由朝女儿感叹道:“我的女儿,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会爱上这个年轻人了……”

“爱?”

伊莎贝拉听得这个词,也吃了一惊,心动加速,脸色顿时红了起来。

其实伊莎贝拉的心中却也同样的吃惊,因为陈沐的表现早已超出她的预期,她也同样没想到,陈沐竟然还有如此惊艳的一面!

她之所以挑选陈沐,最初的原因只是因为陈沐有把柄落在她手中,能对她言听计从,又能保守秘密,而且陈沐坚守原则,信守承诺。

虽然她曾经被陈沐打败,但她并不认为陈沐能够在选拔赛中胜出,更没想过陈沐会挑战弗朗索瓦。

然而这一切,陈沐都做了,而且都做到了!

她本来就只是为了摆脱政治联姻,她对陈沐其实说不上喜欢,甚至仍旧在讨厌陈沐,但父亲误以为她爱上了陈沐,才将陈沐带到这个舞台来,她也就将计就计了。

“是的,他确实是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子。”念及此处,伊莎贝拉也羞涩地称赞陈沐。

特里奥却露出得逞的笑容来:“所以,你承认了?”

见得伊莎贝拉沉默不语,特里奥也摇头叹气道:“我的女儿啊,他可是个清国人……”

“如果你只是想找个优秀的男孩子,弗朗索瓦就不错,甚至于贝特朗手下也有不少俊美高大的男孩,他们的血统,都要比陈要更高贵……”

“血统?父亲,所以你也认为,弗朗索瓦除了血统高贵之外,再没有其他优点了吧?他的孤傲和自以为是让人作呕,他的心里只有自己,又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女人?”

“父亲,你看看陈,他英俊而强大,虽然年龄小了一些,但总是会长大的,这几年成长的时间,足够他脱离清国人,跻身西方上流社会了……”

“说到血统,我记得曾祖父是布列塔尼人,那可是凯尔特人的血统呢……”

凯尔特人在罗马帝国时期,曾与日耳曼人、斯拉夫人一并被罗马人视为三大蛮族,伊莎贝拉此言一出,算是挖自家黑历史,特里奥也有些不悦起来。

“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我们才更应该选择弗朗索瓦,只有与高贵的血统联姻,才能获得高贵的血统继承,这是每个贵族保持血统纯净的共识!”

伊莎贝拉也气恼起来:“父亲看中的果然只是弗朗索瓦的血统,而弗朗索瓦看中的也只是你的生意,难道因为这样,就要牺牲女儿的幸福?这样的做法,与清国的野蛮人又有何差别?”

特里奥顿时为之一滞,只能叹气道:“好吧,我不反对,但你们也不可能获得我的支持,想要得到,便只能靠你们自己去争取了。”

伊莎贝拉从未想过爱上陈沐这件事,她心里自认仍旧厌恶陈沐,但与父亲如此对话下来,她反倒越来越自然,看着场中那飘逸如云的身影,朝父亲道:“我相信他。”

说出这句话之时,伊莎贝拉竟然连自己都信了,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本就白皙如雪的脸颊,顿时便红润了起来。

特里奥是个目光如炬的老狐狸,见得女儿这等姿态,也知不假,心中感叹,只是嘴上却再也不提了。

陈沐自然不会知道,主席台上的这对父女,发生了一场关于他的争论。

弗朗索瓦不是个合格的对手,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试手对象!

他将从吕胜无那处学来的刀法,一一试用,渐渐竟是得心应手,仿佛胡吃海塞的东西,全都消化开来,浑身舒畅!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与弗朗索瓦相比,耐力终究是自己的短板,受限于年龄,他的身体尚未发育到巅峰状态,继续拖下去,弗朗索瓦就会看到胜利的机会。

所以陈沐没有再拖延,虽说两人交手也只是短短几分钟,但陈沐已然胜券在握!

弗朗索瓦本来自信满满,却在陈沐这里讨不到任何的便宜,心中是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盛怒之下,漏洞百出,也没顾上防守,只是一味地疯狂进攻!

他的剑术其实与火枪手们还是有差别的,这是他从一名西班牙剑客那里学来的,却没想到仍旧对付不了陈沐。

他心中也很是懊悔,如果他能像碎骨者等维京海盗一般野蛮,或许早就击败陈沐了。

但他统领着一群野兽,心中却保持着文明,决不能让自己堕落成维京海盗一般的野兽,也正因此,或许他拥有着与维京海盗们一般无二的野蛮和冷酷心脏,但却没有学习他们的杀戮手段。

陈沐之所以如此自信,除了自己的武功和刀法之外,伊莎贝拉送给自己的那件东西,仍旧没有使用,这也是他的底气所在。

不过如今看来,这件东西是用不上了。

手中长刀虽说带着刀鞘,颇有些笨重,但却没有影响太多,陈沐仍旧挥洒自如,拨开弗朗索瓦的长剑,便刺向了弗朗索瓦的胸口!

弗朗索瓦早已忍无可忍,气急败坏之下,抓住了这个机会,竟是将短刀朝陈沐投掷出去,左手死死抓住陈沐的刀鞘,右手长剑刺向了陈沐的肩头!

陈沐偏头躲过那短刀,反身旋转,拖出刀刃来,磕开弗朗索瓦的剑刃,刀刃已经轻轻搁在了弗朗索瓦的肩头!

“你输了。”

两人定格在原地,周遭看客也是惊愕一时,竟全都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捂住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

虽然他们早已知道,碎骨者和维京海盗都是陈沐击败的,但他们却没有亲眼见到房间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

直到此时,他们亲眼见到了陈沐那飘逸如云的身法与刀法,见到陈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制住了弗朗索瓦,他们终于是承认了。

“失败?不!不可能的!我是不会失败的!你是个男巫,你一定使用了邪恶的魔法!我要烧死你,烧死你!”

弗朗索瓦一剑便将陈沐的刀刃格开,暴怒地往陈沐刺出一剑!

陈沐早料到他不会认输,身子旋转半圈,躲过剑刺,长刀拖着旋舞,又轻轻架在了他的后颈之上!

“你再动手,可就要见血了!”

“你敢!”弗朗索瓦猛然低头,躲开刀刃,又一剑挥舞了过来!

陈沐可不会让他胡搅蛮缠,长刀倒拖,后退半步,脚尖一点,便压住地上短刀的刀柄,那短刀弹了起来,陈沐又是一脚,便将弗朗索瓦投掷出来,掉落在地的短刀,给踢了回去!

短刀飞旋着弹射回去,嗤啦一声便划开了他的大腿,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是血!是血!”弗朗索瓦惊叫着,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骇,只是他的脸蛋瞬间苍白,整个人竟是昏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胜者为王一支舞

谁也没想到,传说中法兰西帝国皇家海军的骄傲,海外军团的超级英雄,率领维京海盗纵横四海的掠夺者,竟然见血就晕!

弗朗索瓦的剑术很漂亮,招式也狠辣,该是有着不少实战经验的,谁又能想到,被陈沐伤了之后,竟然会晕了过去!

“医生!有医生在么!快!快呼叫医生!”弗朗索瓦的随从们也紧张起来,将弗朗索瓦抱到一旁,却是手足无措,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洋人医生不是没有,地位也很高,因为洋人信不过中医,所以他们必须带着西洋医生,而且对医生也格外的尊敬。

当然了,早期的时候,医生这个角色,通常由普鲁士敦这样的传教士来兼任。

只是这些洋人探险者早已探明了航线,并非出来垦荒,所以医生的配备也非常充足。

参加宴会的几个医生当即赶了过来,只是他们一个个都有些懵,因为他们没有带医药箱!

洋人医生对器械和药物非常的依赖,不似中医可以望闻问切,他们一个个你看我来我看你,最后由一个白胡子老医生动手,也只是探了弗朗索瓦的呼吸和脉搏,又俯身听了心跳,这才忧虑道:“弗朗索瓦阁下已经昏厥,伤口也需要包扎,我们需要尽快找到药物!”

特里奥也紧张起来,毕竟他是宴会的东道主,弗朗索瓦是在他的庄园受的伤,虽说是决斗,但谁能想到受伤的会是蓝爵士弗朗索瓦?

如果换成陈沐,受伤便受伤了,也不需多加理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受伤的竟然会是弗朗索瓦!

“快去为医师们准备医药箱!”

陈沐见得这些人手忙脚乱的,心里也是好笑。

若没有这段苦难的经历,或许他见得如此血腥,也会不知所措,然而陈沐奔命至今,再大的场面都见过,心中自然也就淡然了。

伊莎贝拉知道父亲的心思,也走了下来,取出香帕来,递给医师们道:“先给他包着伤口止血吧。”

医师们却摇了摇头,朝伊莎贝拉道:“伊莎贝拉小姐,必须用干净的纱布,没有经过沸水消毒的东西,会造成感染,那反而才是*烦……”

伊莎贝拉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子,听得这些医师竟这么小心谨慎,心中也不悦,只是嘀咕道:“随你们吧。”

陈沐收了唐刀,走过来一看,弗朗索瓦那短刀也果是神兵利器,只是小小磕碰,竟将他的大腿划出好大一个口子。

陈沐虽然没有学过医术,但洪顺堂的叔伯们时常受外伤,父亲陈其右本就是个跌打创伤的老行家,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应对之策,当即朝普鲁士敦道。

“老师,请告诉他们,绑缚伤口上流,可止血,按压人中穴与合谷穴,便能唤醒他了。”

诚如早先所言,初期的医师职业,通常由传教士来兼任,普鲁士敦学贯中西,自是懂医术,听得陈沐之言,难免有些惊讶了。

“你是怎么知道捆绑止血法的?这可是西医的知识!”

“捆绑止血法?”陈沐也有些不解,难道这不是人人都该知道的常识么?听普鲁士敦这么说,似乎只有专业的医师才懂得,看来洋人的东西虽然新潮,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学的。

普鲁士敦也不多解释,生怕弗朗索瓦流血过多,陈沐会惹来麻烦,当即便走到前头来,找来带子,扎住了弗朗索瓦的大腿上段。

他又朝陈沐问道:“你说的人中穴和合谷穴是什么东西?”

陈沐也不多解释,朝普鲁士敦道:“经脉穴位,是中医学的基础,我暂时也没法子解释清楚,我试试吧。”

见得陈沐要动手,弗朗索瓦的随从们当即拦在了前头,陈沐也是苦笑道:“我要是想杀他,早就动手了,又何必这样,要不是他不听警告,也就不会受伤了。”

陈沐这几句话说得极其霸道,颇有胜利者的得意,但弗朗索瓦受伤,人人心里惶恐,生怕被怪罪到头上,也就不敢再拦了。

陈沐蹲在前面,伸出手来,给弗朗索瓦掐人中和合谷穴,横竖也没什么好感,陈沐心里没半点心疼或者怜悯,大力按压下去,弗朗索瓦果真醒了过来!

“这……这就是东方的医术么?简直太神奇了!”

“哦我的主,真是难以想象,他竟然救醒了弗朗索瓦!”

“难道他的双手真的拥有邪恶的魔法?为什么只是捏了一下,弗朗索瓦就能被唤醒?”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啊……”

众人在一旁感慨万分,陈沐却没有理会,见得弗朗索瓦醒来,便站起身来,退到了一旁。

醒来的弗朗索瓦迷迷糊糊往四处扫视,见得陈沐就在不远处,顿时便警惕了起来。

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他很快就放下了拳头,想来也接受了自己被打败的事实,又或许是真的没有了力气。

老管家终于取来了药物和器械,眼看着医师们帮助弗朗索瓦处理伤口,众人这才放心下来。

弗朗索瓦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又许是纱布绷带包扎了伤口,见不到血迹了,他整个人似乎都恢复了过来。

只是眼眸之中,满满的都是对陈沐的嫉恨!

陈沐泰然处之,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既是公平决斗,损伤在所难免,若不是陈沐手下留情,只怕弗朗索瓦的下场会更加的惨淡,这家伙非但不领情,却反过来嫉恨陈沐,陈沐又岂有好脸色给他。

“陈,你竟敢伤我!”弗朗索瓦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陈沐责问道。

陈沐也是好笑:“你难道不是时时刻刻想杀我?只是你做不到罢了,这样的指责实在太可笑了吧?”

弗朗索瓦本就气急,被陈沐这么一顶,就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耍狠道。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陈沐本不想理会他,但弗朗索瓦就如同孩童一般幼稚的语言,也出卖了他,证明他并非身经百战的勇士与英雄,说到底仍旧是没有脱离贵族纨绔子弟的德性!

“这些话留到你痊愈了再说吧。”陈沐也毫不留情面,转头朝特里奥问道。

“领事先生,宴会还没有结束吧?”

特里奥见得弗朗索瓦这般凄惨,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贵客,而且还是皇家海军的尉官,得罪太狠,以后可就不好交往了。

所以他皱着眉头,朝陈沐问道:“宴会确实没有结束,你想做甚么?”

陈沐本是极其低调的人,但今日之事,已经容不得他低调,而且弗朗索瓦将他当成了眼中钉,与其息事宁人,不如表明姿态!

于是他朝特里奥说道:“既然宴会还没有结束,作为胜利者,我想邀请伊莎贝拉小姐跳一支舞,不知可不可以?”

“什么?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要跳舞?”在场诸人此刻也是哭笑不得。

虽说跳舞是社交礼仪,但也要分场合与时机,陈沐此时提出跳舞,而且还是向伊莎贝拉邀舞,这根本就是在打弗朗索瓦的脸!

特里奥也没想到,印象中内敛甚至卑微的清国人,竟然会有如此出格的举止,甚至于他都为清国人感到解气了!

陈沐也没有等他回应,将唐刀轻轻放在桌面上,走到伊莎贝拉的面前来,屈膝伸手,朝伊莎贝拉道:“亲爱的小姐,我能否请您共舞一曲呢?”

他用的是法语,这还是特地跟巴蒂斯特先生学来的,此时说出口,语音没太大问题,强调却有些古怪。

伊莎贝拉对弗朗索瓦自是看不顺眼,见得弗朗索瓦这等样子,心中也是舒畅到了极点。

她虽然厌恶陈沐,但陈沐将弗朗索瓦气成这个样子,她心里却是快活,当即屈膝回了一礼,抬起手来。

陈沐轻轻拉着伊莎贝拉的手,便走到舞池中央,两人贴身相对,陈沐却没有带动舞步,似乎在回忆该如何开始一般。

过得片刻,他才恍然大悟,朝宴会厅角落里说了一句:“音乐家们,劳烦了。”

“原来是在等音乐!这家伙啊……”巴蒂斯特先生见得此状,没忍住要笑出声来,却被巴蒂斯特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

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发笑有些失礼,但巴蒂斯特夫人见得陈沐与伊莎贝拉踩着舞步,渐渐旋转起来,心中也是充满了羡慕。

陈沐的舞步有些生涩,而且也不知是乐师们慌张,亦或者是故意为之,音乐与舞步根本就不匹配,脚步与鼓点没在一个频道上,半点节奏感都跟不上。

陈沐自是不理会,因为他就只学了这两种舞步,其他的也就不会了。

伊莎贝拉毕竟是女孩子,发育比较早,又是洋人血统,比陈沐要高大不少,不过陈沐并不在乎,因为这样的身高差,伊莎贝拉又穿着晚礼服,陈沐眼前的风景可就撩人心魄了。

虽然感受到陈沐目光的冒犯,但伊莎贝拉却没有生气,因为这是对她美丽的一种赞美,男人们不看你,那才是女人的悲哀,这是值得自豪和高兴的一件事,尤其是风气靡荡的法兰西。

因为跟不上音乐,两人舞步就无法做到和谐,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身子时而紧贴,时而又分开,来回交换拉扯,竟也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来。

在旁人看来,陈沐这个半吊子舞者,根本就是拼命往伊莎贝拉身上贴,简直就是在耍流氓!

弗朗索瓦气得面色铁青,但陈沐却朝他扫了一眼,竟然跟他眨了眨眼睛,这根本就是挑衅啊!

见得弗朗索瓦这种样子,陈沐心里也是舒畅到了极点,心说小爷还有彩头没向你讨取呢,好好等着吧!

第六十六章 不义之人会读书

欢快而优雅的隐约在宴会厅之中回响,渐渐低沉,陈沐的舞步也从生涩僵硬,变得柔和流畅,他终于明白,为何洋人会选择跳舞作为交际的手段。

两个人从开始的陌生,渐渐变得默契,这种默契会让两人融入到隐约与氛围之中,仿佛周围的人都消失了,全世界便只剩下四目相对。

从一来一往,一进一退的舞步之中,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心绪,乃至于人品,这是最直观的感受,是本能里的感受。

伊莎贝拉虽然口口声声讨厌陈沐,但当两人渐渐默契起来,当陈沐终于不再羞涩,勇于直视她的双眼,她才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同样拥有着充满青春气息的魅力。

毕竟都是年轻人,距离太近了,荷尔蒙的气味扑鼻而入,难免放心大动,在某一刻,两人都沉醉其中,也不掩饰,更没有否认,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仿佛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肤色,忘记了所有。

然而这种时光终究是短暂的,乐声停止,两人虽然不舍,但终究还是回到了现实。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个清国年轻人,夺取了选拔赛的胜利,还接受了弗朗索瓦的挑战,并且胜出,而且还伤了弗朗索瓦。

但更让男人们兴奋与羡慕的是,他非但获得了伊莎贝拉的吻手礼,也获得了与伊莎贝拉共舞的机会,这是谁都没能做到的!

晚宴进行到此时,夜也已经深沉,狂欢终究是要结束,音乐变得肃穆*,特里奥先生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陈有仁,你过来。”

陈沐走到前面,特里奥先生抽出他的宝剑,搭在了陈沐的肩头,而后严肃地吩咐:“跪下。”

陈沐有些惊愕,而后陡然想起来,这就是普鲁士敦曾经提过的授勋仪式了。

虽然只是给伊莎贝拉挑选扈从骑士,而且这种古老制度早已不是那么的盛行,特里奥有没有授予骑士资格的权力,也都需要考量。

但毕竟是给女儿挑选扈从,仪式还是要有的,这也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使得他在洋人心中的身价更高。

若不是为了交换合伯等人,陈沐根本就不会与伊莎贝拉做这场交易,他对所谓的扈从骑士,是半点兴趣也没有,他身为洪顺堂的少主,又岂会做洋人的走狗!

陈沐没有跪下,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右手抚胸,这就是他的姿态!

特里奥皱起眉头来,虽然陈沐表示了臣服,但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敬畏。

但特里奥也没再多说,因为陈沐是能够打残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的人,是击伤了弗朗索瓦的人,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出了卑微的清国人所不该拥有的风骨!

这样的情势之下,特里奥若是用强权来威逼,场面必然会更加的难看,今夜的宴会,西方人士这边已经足够丢脸,他身为主人,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于是特里奥只好让陈沐站着受礼,而后给陈沐的胸前别上骑士勋章,给陈沐戴上绶带,终于算是完成了仪式。

众人作为见证者,也是与有荣焉一般,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与喝彩。

照着仪式,特里奥应该赐予陈沐一柄骑士剑,这是骑士的身份象征,就如同西洋军官拥有指挥礼仪剑一样。

但也许是陈沐不愿向他屈膝,特里奥却迟迟没有将剑赐予陈沐。

弗朗索瓦见得此状,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毕竟特里奥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即便输掉了选拔赛,也输掉了决斗,但也并非完全丧失了争夺伊莎贝拉的机会。

因为弗朗索瓦很清楚特里奥家族的历史,更清楚特里奥一直想要净化和提升家族的血统,与弗朗索瓦家族联姻,是他不二的选择。

在他看来,伊莎贝拉只是个女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玩物,更是政治的配菜,根本不可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然而就在此时,伊莎贝拉却走了过来,捧起桌上那柄唐刀,交到了陈沐的手中。

“这柄刀就送给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此等强势的宣言,无异于在向所有人示威,往后谁欺负陈沐,就是跟我伊莎贝拉大小姐过不去!

陈沐是个爷儿们,心中很难接受这种说法,男人给女人当奴婢,这是非常可耻的事情。

但他知道,自己与伊莎贝拉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们私底下的交易,才是真材实料,所以表面上,陈沐也没必要辩解,当即接过了那柄唐刀。

当然了,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同样因为这柄唐刀实在太过珍贵,丢在洋人手里,根本就是暴殄天物,中华民族的宝物,就该由中华民族的后裔来掌管,又岂能落入洋人之手!

弗朗索瓦终于是看不下去,冷哼一声,朝身边的扈从骂道:“这里都是清国人,太臭了,我们回家!”

陈沐可不能让弗朗索瓦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当即朝伊莎贝拉道:“抱歉,失陪了。”

话音刚落,陈沐便往前面追了过去。

弗朗索瓦虽然扈从众多,但毕竟伤了大腿,出了大门才有马车,走起来也就慢腾腾的。

陈沐追上前来,便开口阻拦道:“弗朗索瓦爵士,您好像忘记了些什么吧?”

弗朗索瓦嘴角微微抽搐,也是强忍怒气,不过他到底是信守承诺的,也想快点打发陈沐,不想再看见陈沐得意忘形的嘴脸,便痛快地朝陈沐道。

“说吧,你想知道谁家的生意。”

陈沐走到他的面前,弗朗索瓦的扈从当即警惕起来,陈沐却得寸进尺一般道:“能不能私底下说?”

弗朗索瓦冷哼一声道:“我的人都是死忠,我的家族从来都信守诺言,情报既然能给你,就是独家,不会再有别家知道,也不需要防备什么。”

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你遵守家族信条,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对你以及你的家族一无所知,我没办法像你一样信任你的家族信条,所以,还是请他们暂时回避一下好了。”

“你这是在质疑弗朗索瓦家族么!”弗朗索瓦也暴怒起来。

这个男人充满了家族的骄傲,以致于所有人都只称呼他的姓氏,而不敢当面提及他的名字,又岂容陈沐如此直言不讳!

然而陈沐却不依不饶:“这么说,爵士最终还是选择赖账咯?”

弗朗索瓦脸色阴沉,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陈沐大卸八块,但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身边的扈从也就回避开来,给他们留下了私人空间。

陈沐也不罗嗦,朝弗朗索瓦低声道:“我想知道,爵士是如何能预知有人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我要的是那个告密者的相关情报!”

说到这里,陈沐心中也是极其紧张,他的第一想法,该是何胡勇,但何胡勇最终并没有再追究陈沐的假死,甚至于陈沐一度认为,自己的替死鬼,那个巡防营的哨兵,所有的事情,都是何胡勇一手操控出来的。

弗朗索瓦一直以为陈沐想要探听的是商业机密,没想到竟然是这件事情,当即便警惕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虽然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死伤的是洪顺堂的人,但在洋人方面来看,弗朗索瓦却是苦主,所以他有权追究。

然而陈沐已经洗白了身份,他如今是林晟的义子,化名陈有仁,也不怕弗朗索瓦调查,再者说了,如果他愿意,便可以成为普鲁士敦的教子,弗朗索瓦再如何质疑,又哪里奈何得了陈沐!

“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若不想让你的家族因为你而蒙羞,便信守诺言,把告密者的名字告诉我!”

面对陈沐的强硬,弗朗索瓦也果真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忍受着强烈的屈辱感,到底还是开口道。

“是清国公学里的一名老师,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弗朗索瓦明显在耍花招,情报上已经大打折扣,但这对于陈沐而言,已经足够了!

再者,听得这则情报,陈沐的心中掀起了滔天的震惊与愤怒,因为他如何都想不到,出卖父兄的人,竟然不是何胡勇,而是自己如何都不可能去怀疑的一个人,龚夫子!

这般说来,自己到茅龙馆去求援,遭遇到官兵的追捕,也不是偶然,而是龚夫子设下的陷阱!

他实在无法想象,平素里慈祥亲和的龚夫子,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来!

更想不到的是,龚夫子的背后,只怕还有更神秘的身份,单凭龚夫子一人,是如何都做不到的!

若是何胡勇,他可以利用官府的力量,而龚夫子又是凭借了谁的力量?

本以为知道了告密者,就能揪出内奸,就能暂时了结此事,放心去收拢旧部,重建洪顺堂。

如今看来,却没有这般顺利,虽然知道了龚夫子就是内奸,但龚夫子背后一定还有更加强大的幕后黑手!

陈沐还在震惊与愤怒之中,弗朗索瓦却已经坐不住,他朝陈沐恶狠狠地威胁道。

“你给我记住,我可是盯上你了,若我发现你与这件事有牵连,谁都救不了你!”

弗朗索瓦丢下这些狠话,便招来扈从,气冲冲地登上马车,离开了领事庄园。

而陈沐仍旧呆立在原地,迟迟无法消化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内幕情报。

“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人,古言诚不欺人也,老狗,我必杀你!”

陈沐紧握拳头,眼眸之中满是杀气!

第六十七章 履行诺言始得复

一路奔逃,历经凶险,陈沐终于得知了告密者的身份,但迷雾却仍旧没有散去。

他本以为知道了内奸的身份,就能排除何胡勇的嫌疑,若果这般,也就证明何胡勇是无辜的,那么所有的一切,包括杀掉哨兵,给陈沐替死,所有的这些,都应该是何胡勇在背后帮忙。

他仍旧还是红棍护法,仍旧还是西阁大爷,仍旧可以信任,也就能够依靠他,来报仇雪恨,重建洪顺堂。

可如今却不是,告密者只是个寻常的塾师,是个孑然一身的糟老头子,若说没有幕后黑手,陈沐自是无法相信的。

那么这个幕后黑手,有没有可能是何胡勇?

毕竟当时在茅龙馆,正是何胡勇的人,设下埋伏来围捕陈沐,也就是说,即便知道告密者是龚夫子,却同样不能排除何胡勇的嫌疑,这也让陈沐感到很头疼。

他跟着龚夫子读书多年,若他只是寻常书呆子,或许还无法确定龚夫子是否懂武功,但他跟着兄长修炼大洪拳,若龚夫子会武,他是一定能够看出来的。

以陈沐如今的力量,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不懂武功的糟老头子,那是非常简单的事情,陈沐也恨不得马上去做。

但冷静下来,一番思考之后,陈沐却没有了这份心思。

一旦杀了龚夫子,他就断了这条线,想要追查幕后黑手,也就更加的困难。

找不出幕后黑手,便会一直被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洪顺堂名册上那些人,也一个都不能相信,重建洪顺堂也就成了妄谈。

所以,以目前的状况,必须先留下龚夫子的狗命,严刑拷打也好,暗中观察也罢,都需要通过龚夫子,来揪出幕后的黑手。

细数了自己的势力,伊莎贝拉这边可堪一用,普鲁士敦和林晟也能帮上忙,最大的倚仗还是吕胜无,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不是洪顺堂的人,都可以放心动用。

然而除了吕胜无,其他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明面人物,也不可能为陈沐提供太多灰色帮助,所以陈沐还是急需人手。

交易已经达成,伊莎贝拉应该会履行协议,释放合伯以及陈家的那些佣工等等,或许合伯能提供一些帮助,但龚夫子是内奸这件事,也让陈沐感到心寒,合伯能不能信得过,到底该信几分,陈沐还有待商榷。

所以他必须再次寻找不是洪顺堂原班人马,却愿意追随自己,为自己做一些见不得光之事的人,而这些人,此时就在宴会厅内!

陈沐没有再停留,回到了宴会厅之后,便来到了孙幼麟等人的面前。

虽然经过了医师的包扎,但这些人看起来仍旧有些惨淡。

西洋医生的职业素养与职业道德都在,除了优先治疗洋人这一点之外,对孙幼麟等人,也没有敷衍应付。

可即便如此,诸如褚铜城这种程度的伤势,光靠包扎也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

或许他们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一只手被废,褚铜城又背着一身的血债,随时有仇家找上门来,他又该如何应付?

所以他们一个个神色低落,似乎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

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输掉了选拔赛,除了陈沐之外,火枪队的布鲁诺等人,也因为表现优异而被挑中,特里奥又点选了弗朗索瓦那边的一个人选,总算是凑够了扈从队的人员配置。

但唐廷芳这边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被挑中,也就是说,唐廷芳在这次的比赛之中,是最为惨淡的一个代理人。

完不成任务,对于佣兵而言,是及其致命的惨败,他们也不奢望唐廷芳会对他们仁慈,考虑出路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陈沐走了过来,朝孙幼麟等人道:“我的目标已经达成,早先与你们的约定也同样作数,若你们愿意,便跟着我,但必须约法三章,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有违反,我会照着规矩来惩处。”

“你们考虑清楚,不愿跟着我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或者你们还想继续跟着唐廷芳,我也不会勉强。”

陈沐很直接,也很坦率,但这些人却一个个沉默起来,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激动。

陈沐也并不着急,只是看着孙幼麟,因为他知道,孙幼麟是他们的带头大哥,只要孙幼麟点头,里头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追随。

“你们先歇息吧,等我离开的时候,希望能再次见到你们。”

如此说完,陈沐也不再理会,毕竟洪顺堂已不复往日荣光,他们虽然心中向往,甚至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最后如何决定,也是勉强不来的。

离开了孙幼麟等人之后,陈沐本想找伊莎贝拉说话,没想到特里奥父女已经提前离场,只剩下老管家主持大局。

“阁下,伊莎贝拉小姐已经吩咐过,我现在就带您去见您想见的人。”

伊莎贝拉可比弗朗索瓦要爽快太多了,答应过陈沐的事情,果然是说到做到。

当然了,合伯等人对于领事馆,对于伊莎贝拉而言,都不是至关重要之人。

他们只是陈家的佣工,虽然官府方面一并移交过来,但特里奥很显然并不想追讨他们的罪责。

洋人们在律法方面的起步很早,对于审判也比较细致,虽说洋人也有连坐的法律,但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关着他们除了浪费粮食,也没有任何的价值,倒不如用来与陈沐做交易。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对洋人们毫无用处的陈家佣工,却是陈沐目前最想要解救的人。

“非常感谢。”道谢之后,陈沐便跟着老管家,往庄园后方的马场去了。

特里奥的庄园后面是个巨大的马场,先前观察迷宫之时,陈沐也曾留心观察过。

洋人们对马的钟爱是非常狂热的,他们甚至会举办赛马和马术比赛,不是比赛日的时候,就出来遛马,相互比较马匹的毛色和血统等等。

特里奥身为领事,马场也不输任何人,陈沐本以为他将合伯等人安置在此处,是给他们当劳力,用来养马。

到了地方才知道,合伯等人根本就没资格养马,因为他们伺候马匹比伺候一个人还要精细周到,生怕合伯等人粗手粗脚,损了马匹,所以只是将他们丢在马厩里。

合伯毕竟老了,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更是虚弱,此时男男女女住在马厩里,也是让人不忍。

不过好在他们都是家中佣工,手脚做惯了工,竟然将马厩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没什么可用的物资,但却没有脏乱。

此时已是夜里,老管家提着一盏马灯,从马厩后头走了进去。

因为走前门的话,会经过马厩,灯光会影响马匹的休息,而后头是处理马粪之类的所在,合伯等人便住在里头了。

这些人之中除了合伯之外,还有其他长短佣工,也有不少妇人,虽说年纪都不小了,但毕竟是女流之辈,生怕遭到洋人的玷污,整日里也提心吊胆。

此时见得灯光临近,惶惶不可终日的众人登时便醒了过来,一个个缩在角落里,满眼都是惊恐。

老管家打开后仓门,将马灯挂在一旁,合伯等人是一个都不敢吱声。

陈沐生怕合伯会喊出自己的身份,也不进去,在外头朝老管家道:“我先进去看看他们,明日你便将他们放了吧。”

老管家得过伊莎贝拉授权,自是点头答应,老实地退到了外头去。

陈沐走到里面,反手将仓门关了起来,那些妇人一个个呼吸急促,想来是怕了。

陈沐走到灯下,尽量让灯光映照自己的脸面,压抑着心情,朝昏暗的角落里喊了一句:“合伯还在么?水娘娘和三阿姑,还有老马叔,是你们吗?”

众人都是看着陈沐长大的,对少爷的声音最是熟悉不过,听得陈沐的声音,当即从昏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

“是少爷!真的是少爷!”

众人顿时激动起来,陈沐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细声一些,不好让洋人鬼佬听见。”

众人赶忙捂住嘴巴,纷纷围拢过来,合伯老泪纵横,这些人也不再顾虑主仆的隔阂,抱着陈沐便默默地落泪。

陈沐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起父兄犹在之时,家中祥和欢乐的画面,再看看这些狼狈到极点的人儿,悲从中来,也是强忍热泪。

“好了,大家都放宽心,明天他们就会放你们回家,让大家受了这么多苦,是我陈家的责任,待我回去了,再给你们发安家的抚恤。”

众人听得此言,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他们在牢中受苦,自是知道这桩案子牵扯有多大,他们的少爷不惧凶险,竟然深入到洋人的地盘来,救得他们出去不说,竟还揽下责任,还要发抚恤给他们,这些人又岂能不感激?

他们都是陈家的老佣人了,知道陈沐这个二少其实并不沾染帮中事务,可如今陈沐却主动挑起这个重担,在他们的心中,陈沐也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读书的少年,而是陈家的顶梁柱,是陈家的家主了!

合伯一把鼻涕一把泪,颤巍巍地说道:“我们哪儿都不去,陈家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只想继续服侍二少……”

合伯这么一说,陈沐终究是想起来,这些佣工都是父亲收留下来的可怜人,哪里还有家可回?

陈沐也点了点头:“若你们没有去处,明日出去之后,可以去寻林晟林三爷,他会帮你们安顿下来的,待我事情忙完了,就去寻你们。”

“还有一件事你们必须要死记,我现在叫陈有仁,已经不是什么陈家二少,大家若是还纪念着陈家,务必死死记住这一点。”

众人听得,也是唏嘘不已,没想到二少已经落魄到要更名的地步了。

陈沐见得众人失落,也满脸坚毅,抬头道:“大家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我陈家必定会东山再起的!”

第六十八章 少女心思难算数

虽然只是客房,但装潢同样很豪华,这是陈沐在领事馆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外头月朗星稀,夜风似神女的低吟,温柔而空灵。

陈沐躺在柔软的床上,虽然只是秋天,但床上已经准备了天鹅绒的薄被。

从马场回来之后,陈沐便一直在想,似合伯等人,到底能不能信得过。

他是信任龚夫子的,毕竟这老头教自己读书已经多年,是自己的蒙师,同样也是业师,却没想到他会向弗朗索瓦通风报信。

陈沐本以为查出内奸,就万事大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直到如今,他仍旧无法信任洪顺堂内部的任何人,只能依靠外部力量。

到底是困倦了,如此这般想着,陈沐渐渐便睡了过去。

到得第二日,天鹅绒薄被如母亲的肌肤,温暖而柔软,晨风透过窗户的缝隙,拂过陈沐的脸,他的眼角仍旧带着梦里残留的泪痕。

陈沐醒了过来,突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见得这陌生的房间,一股悲伤莫名涌上心头。

他坐了起来,用力揉了揉脸,仿佛要将这些愁绪从身体里全都挤出来。

洋人们的日子过得很悠闲,便是仆人们,此时也仍旧未起床,陈沐便走到院子里来。

今日起了雾,雾气之中满是一股尘土的清新,仿佛在预示着,即将有一场大雨将至。

趁着仆人们还未起,陈沐便在院子里打拳练刀,身子发热起来,这才停下,又到走廊下盘膝而坐,照着阴阳参同玄法来呼吸吐纳。

每当他心绪不佳之时,打坐会让陈沐很快沉静下来,陈沐早已没有将这种吐纳当做修炼,而是一种调剂身心的日常小事。

陈沐沉浸于这种平静之中,内心充满了喜悦,一扫睡醒时的彷徨,精力满满,信心十足,对即将到来的这一天,充满了期待。

可就在此时,一股强烈的薰衣草香水味扑鼻而入,打破了这种平和。

这香味之中既带着少女的清纯,又拥有妇人的妖媚,引得陈沐顿时心猿意马。

睁开眼睛来,陈沐见得伊莎贝拉穿着马裤,拎着一根马鞭,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在做什么?”伊莎贝拉的脸色带着好奇,不过态度比之前要好很多。

毕竟陈沐帮她赢得了选拔赛,让她暂时可以放下家族联姻的担忧,而且经过昨夜共舞之后,心中也有些微妙的好感。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之后,很多人都会是全新的心态,她也不可能一起来就讨厌陈沐。

陈沐对洋人仍旧厌恶,弗朗索瓦虽然将内奸的身份告诉了他,但弗朗索瓦同样有可能是杀死父兄的刽子手,这笔账还是没有清算的。

不过伊莎贝拉的容颜身段都太过出色,陈沐到底是男人,内心之中自然而然对伊莎贝拉生出好感,也没有恶语相向。

“我在冥想,汲取自然的力量。”陈沐无法向她解释打坐,只能用洋人那套说辞,让她有个大概的了解。

“汲取自然的力量……你是萨满还是男巫?”伊莎贝拉的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眼中也充满了质疑,以为陈沐是在将她当小孩一样哄骗。

陈沐也看得出来,但并没有废话:“你是不会理解的。”

伊莎贝拉也没多问,反而用狐疑的眸光盯着陈沐,低声说道:“是啊,就像我不理解,你到底向弗朗索瓦交换了什么情报一样。”

陈沐对她那点好感很快就消耗干净了,因为伊莎贝拉对陈沐仍旧保持着敌意,认为陈沐会对洋人不利。

事实上陈沐并不是一棍子打死所有洋人,对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陈沐不也同样非常友好么。

只是伊莎贝拉对陈沐总是放不下防备之心,陈沐也没必要用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见得陈沐又如老僧入定一般,伊莎贝拉也来气,咬了咬下唇道:“你是个年轻人,非要跟个老家伙一样死气沉沉的吗,跟我去骑马吧。”

她本也是为了戏弄陈沐,因为清国人,尤其是岭南地区,马匹并不多见,寻常平民根本就用不起马,甚至有一些根本就没见过马,自然也就不可能会骑马。

她可是个马术高手,之所以让陈沐去骑马,一来是炫耀,二来也是为了看陈沐的笑话。

毕竟高傲如弗朗索瓦,都不敢对她太放肆,可陈沐却一直看不上她这个千金大小姐,伊莎贝拉自是不甘心的。

只是她的想法却有些偏颇,若是寻常人家,或许没见过马,但陈沐是洪顺堂的少主,帮中时常有传递消息的兄弟,用马匹来代替脚力。

虽说是南方矮马,以耐力著称,速度并不见长,但终究还是马。

兄长陈英是个好玩耍的,时常带着陈沐偷偷出去骑马,陈沐心中也就不虚了。

他站了起来,朝伊莎贝拉道:“难得伊莎贝拉小姐赏识,那我就跟着去长长见识好了。”

虽然陈沐有些阴阳怪气,伊莎贝拉也听得出来,但一想到稍后能看到陈沐出洋相,伊莎贝拉也就不在乎这些小细节了。

“那就走吧。”

如此说着,伊莎贝拉便在前头引路,陈沐默默跟在了后头。

伊莎贝拉穿的是马裤,很是紧绷,将那桃型翘臀和修长的双腿,衬托得更加的勾人,白衬衫,黑外套,宽松的蝴蝶袖,衣着打扮将伊莎贝拉的好身材衬得淋漓尽致,她就像一个刚成年的母蜂,上身丰满,腰肢纤细,臀胯浑圆,紧随其后的陈沐,都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觉得我漂亮吗?”伊莎贝拉突然停下,低头的陈沐差点没撞上她,抬起头之时,发现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他甚至能嗅闻到伊莎贝拉甜丝丝的呼吸!

陈沐顿时有些慌乱起来。

清国女子绝大部分都是平板一样的身材,即便是窑子里的姐儿们,都是扬州瘦马的风格,即便生了一副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也是看不出来的。

这也是为何咸水寨里的姑娘们,似红姑等人,只是露出双臂和一双天足,就足以引起男人们的疯狂。

而洋人女子素来不怕展露自己的身体,这一点,在宴会之时,陈沐就已经见识过了。

陈沐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适才也没少偷看伊莎贝拉,此时也是做贼心虚,下意识说出了实话:“漂亮……”

伊莎贝拉见得陈沐羞涩的表情,也有心要戏弄他,贴了过来,见得陈沐往后退缩,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嘴上却撩拨道:“那你喜欢我吗?”

陈沐自是喜欢的,被她这么一问,心头顿时狂跳起来,嘴巴却变得更加的笨拙。

伊莎贝拉本只是想挑逗陈沐,没想到陈沐的神色太过自然,反倒连她自己也栽了进去!

法兰西的男人们都是热情奔放的,极尽撩拨之能事,三言两语就恨不得将你骗上床。

但陈沐的安静与内敛,却给了伊莎贝拉一种纯真,这是她的世界最缺失的东西!

角色仿佛对调了过来,此时她才是撩拨女人的那个绅士,而陈沐则是等待采摘的花骨朵儿,这也给了伊莎贝拉极大的满足感,因为她一直想像男人们一样要强,她认为自己的身体里,装着一颗男儿之心。

在这一刻,伊莎贝拉就像一个撩拨得手的少年郎,心动不已,对陈沐竟也戏弄不起来了。

“我们……我们走吧……”

“嗯……”

薄雾之中,空气极其清新,马场散发着青草的芳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默默无言,心中却有着微妙的感应。

这一刻,他们忘记了曾经的搏命,忘记了曾经的不快与冲突,只是如同寻常年轻人一样,享受着让人心跳加速的宁静。

直到马夫们出现在马厩前,等待大小姐的大驾光临,一个个面带惶恐,才将伊莎贝拉的心绪拉回到现实。

本想着看陈沐出丑,等着他的笑话,此时的伊莎贝拉却没有了这样的兴致。

她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烦躁来,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

并非戏弄陈沐不对,而是认为自己喜欢陈沐,是非常不对的!

所以她突然变了脸,冷冷地朝陈沐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陈沐也从这种稍显甜蜜的状态中醒过来,见得伊莎贝拉眼眸如冰,也很是不解。

“我说,你可以回去了!”伊莎贝拉颇具攻击性地盯着陈沐,毋庸置疑地说道,甚至已经用了命令的口吻。

陈沐轻叹了一声,心中也是苦笑,没有多说一句,转身便走。

伊莎贝拉见得陈沐这等样子,竟然没有半点不舍,甚至没有争取留下来,怒火便烧了起来!

“让你走你就走了么!”

陈沐可跟不上伊莎贝拉的心态转变节奏,也是一头雾水,转过头来,朝伊莎贝拉道:“那我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伊莎贝拉见得呆木头一般的陈沐,也是气急了,此时倒是希望陈沐拥有法兰西男人们撩妹泡妞的本事了。

“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陈沐也是无语,来也是你叫我来的,走也是你赶我走的,我哪里有去留自如的主动权?

陈沐实在是看不透伊莎贝拉的心思,只是摇头苦笑道:“那我还是走吧。”

事实上,他还想着去调查龚夫子,能不留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伊莎贝拉听说他要走,当即一马鞭抽了过来!

“你就是个笨蛋!蠢蛋!混蛋!”

陈沐一把抓住她的马鞭,也同样回敬道:“癫婆!”

伊莎贝拉勃然大怒,抬手便是一拳,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河滩上那场厮斗!

第六十九章 领事医院探碎骨

伊莎贝拉的心思便如六月的雨,说来便来,说去也就去了。

两人在马场上斗了几个回合,伊莎贝拉的拳脚功夫哪里比得陈沐,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伤,她是个闲不住的,不肯闷在家里,才出来骑马,哪里敢乱动。

可她的好胜心实在太强烈,陈沐又不忍动真格,有心想让,反倒让伊莎贝拉感受羞辱,更是卖力来扭打!

伊莎贝拉这点花架子,哪里打得过陈沐,陈沐便如站在竹海上空的白鹤一般,云淡风轻便化解了她的攻势。

伊莎贝拉也是用力过猛,马鞭劈了过来,却被陈沐扯住,一推一拉,马鞭脱手,伊莎贝拉牵扯到身上伤口,脚下踉跄,便往前跌了出去!

“小心!”陈沐固然知道她身上带伤,也只是陪她玩玩罢了,没想到这洋妞如此倔强,若摔下去,她可就不依不饶了,当即便去拉她的手。

伊莎贝拉是个爱美之人,外出狩猎都要穿最漂亮的衣装,这马场虽然精心护理,但摔下去可就成肮脏的猪猡了,此时也知道怕了,发自本能要拉扯陈沐。

陈沐虽然眼明手快,但力气到底是小了,伊莎贝拉丰满高挑,体重也不轻,竟是将陈沐给一把拽了过去!

眼看着要扑跌个狗啃泥,伊莎贝拉突然抱住了陈沐,纤细而健美的腰肢用力一扭,竟是将陈沐当成了肉垫!

“噗咚!”

陈沐摔倒在地,后脑撞在地面上,也亏得是草地,否则也是够呛。

不过眼下陈沐却没心思理会这些了,因为伊莎贝拉就趴在他的身上,陈沐只感觉一团柔软全都捂在了脸上,馨香扑鼻,整个人都要醉了!

伊莎贝拉也意识到不对劲,不过好在她没有碰触地面,也算是赢了陈沐,也不知道是在宣示胜利,还是恶意戏弄陈沐,她竟然在陈沐的脸上蹭了蹭!

陈沐只觉得热血涌上脑子,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羞臊之感占满了内心,当即将伊莎贝拉推开,站起来便走!

见得陈沐这等模样,伊莎贝拉也露出得逞的邪笑来:“喂,我的骑士,你不服侍本小姐骑马,这是要跑哪里去?”

陈沐头也没敢回,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喊道:“我回去处理私人事务,过两天……过两天再来履职!”

如此说着,陈沐是头也不敢抬,拔腿就走,只听得伊莎贝拉在身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看着陈沐慌张张离开的背影,伊莎贝拉也是心情舒畅到了极点,这种与法兰西男人截然不同的内敛,给她带来了从所未有的体验。

“真是个有趣的小可爱呢……”伊莎贝拉如此戏谑地自语道,她的心情,便如带着花香的夏风。

陈沐没想到伊莎贝拉竟然还笑得出来,寻常不都是男人戏耍女人么,怎地到了她这里,角色就对调了?

“吃亏的难道还会是我不成,下次你再试试!”陈沐心中如是想着,回想起适才的场景,手中仍旧留有余香,倒是有些莫名的激动。

不过陈沐很快就将这些杂念被挤出了脑子,因为相较于与伊莎贝拉玩闹,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伊莎贝拉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合伯等人今日应该会被放出去,林晟是个靠谱的契爷,相信也一定会安顿好合伯等人。

龚夫子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势力,却需要尽快去调查,也就是说,陈沐急需要帮手。

孙幼麟表态之后,留下来的有七八个,除了褚铜城之外,伤势都不算太重,将养两日也就恢复了。

陈沐本想找孙幼麟商议此事,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的狠人,都是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让他们暗中调查龚夫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但想了想,陈沐也不急于一时,他反倒找了老管家,让老管家带他去一处地方。

老管家听得陈沐的要求,也有些为难,不过陈沐已经成为了伊莎贝拉小姐的扈从骑士,他也不好拒绝,只好叮嘱陈沐,不要惹是生非。

之所以这般叮嘱,是因为陈沐要去的地方,竟然是领事医院!

领事医院是专门为洋人们看病的地方,弗朗索瓦手底下的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们,以及布鲁诺等火枪手,但凡在米诺斯迷宫中受伤的,几乎都被安置在领事医院接受治疗。

即便陈沐是去给布鲁诺探病,也免不了要见到弗朗索瓦的人,若双方爆发冲突,把领事医院也搅扰得一塌糊涂,那就麻烦了。

他心中自然清楚,陈沐从不是主动挑衅的那个人,但弗朗索瓦怒气未消,陈沐今日要去探望伤员,只怕真要出事。

可陈沐一味坚持,他也只能亲自陪着,希望弗朗索瓦届时能给他一点点面子,不好闹得太难看就好。

陈沐确实是来探病的,他先去探望了布鲁诺和那些火枪手,虽说贝特朗是伊莎贝拉的人,布鲁诺等人只是听命行事,但毕竟并肩作战过。

对于陈沐的到来,布鲁诺等人也感到非常的高兴和意外。

在他们看来,清国人就是一盘散沙,而他们这些火枪手,是皇家卫队,最注重纪律性,团结友爱,是他们的宗旨,他们的队长也时常告诫他们一句话,也算是火枪手的警句,那便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陈沐是洪顺堂的少主,若说到团结和纪律性,洪顺堂这样的地下组织,可比皇家火枪队要更加的严明。

无论如何,陈沐的举动,也赢得了他们的好感,更何况陈沐是战胜了弗朗索瓦的那个男人,对于强者,他们从来都不吝认同。

见得陈沐告别布鲁诺等人,老管家也松了一口气,朝陈沐道:“我们这就回去吧。”

陈沐却停在了医院走廊,四处扫视了一眼,朝老管家道:“碎骨者在哪个病房?”

老管家也是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现在是小姐的扈从骑士,可不能干出什么蠢事来!”

见得老管家脸色发白,陈沐也是摇头一笑道:“放心,我不是来动手的,只是有点小事,想请碎骨者帮忙罢了。”

“请碎骨者帮忙?这些野蛮人可不会讲人情道理!”老管家嘟囔道,不过他的双手有些发抖,显然对碎骨者也是心有余悸。

陈沐将他这些小举动看在眼里,却故意说道:“你要是放心不过,就陪在我身边,放心,我会好好说话的,真的只是想请他帮帮忙。”

“再说了,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我也想化解仇怨,与他们好好谈谈,这是一个绅士该有的风度,不是么?”

老管家也是无可奈何,看陈沐的姿态,不让他去看看,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咬了咬牙,只能将陈沐带到了碎骨者的病房前。

碎骨者的伤势自是不轻的,但毕竟是碎骨者,这个名号发出来,谁人敢接近他的病房?

便是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也都离得远远的,仿佛死神在医院的这个病区里,开拓了一块新领地一般。

老管家走到病房前来,也不敢再进去,指着房门,朝陈沐道:“这间就是。”

陈沐也知道他的忌惮,便朝老管家道:“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就出来了。”

老管家自是不敢有异议,老老实实等在了外头。

陈沐刚走到门前,便听得里面传来爽朗的大小声,门缝里传出来的是烤肉和美酒的香味,甜丝丝油腻腻的。

陈沐推开门来,里头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碎骨者没有再戴那个鲨鱼骨的头盔,没想到竟然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尤其是那双纯蓝色,如冰魄一般的眼睛,仿佛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一般。

几个维京海盗陪着碎骨者,将整个病房搞得乌烟瘴气,地上满是食物骨头和呕吐物,病床当成了长桌,上面竟是烤羊之类的大肉硬菜!

见得陈沐出现在门外,维京海盗们一个个警觉起来,不过领事医院不准携带武器,他们便掰断了羊排骨,参差的那一头,对准了陈沐。

陈沐只是静静地站着,面带微笑,并无敌意,碎骨者抬起手来,示意兄弟们将骨头放下,朝陈沐问道:“一起吃一点?”

陈沐也不进来,只是在外面看着,用不甚流畅的拉丁语,朝碎骨者道:“不要,进去了不好,找你要点东西而已。”

虽然只是单词拼凑起来的,但碎骨者显然也听得懂,朝陈沐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陈沐笑了笑,看着其中一个维京海盗,伸手朝他的某处指了指。

碎骨者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敢提要求,你不怕我杀了你?”

陈沐摇了摇头:“你不会,杀了我,你被打败的耻辱还在,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愿意等你伤愈了,再跟你光明正大地比一场,让你有机会赢回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否则就算你杀了我,仍旧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

老管家距离陈沐并不远,见得陈沐如警惕的狐狸,如何都不敢走进病房,他也是提心吊胆,听得陈沐如此大言不惭,就更是心跳加速!

他的脑海之中,全是血腥的画面,仿佛陈沐随时会惹恼碎骨者,这些野蛮人冲出来,将整个领事医院给屠杀干净一般!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碎骨者沉默了许久,竟是将一件东西丢了出来!

这东西虽然用枕巾包着,但轮廓却骇人不已,而陈沐竟然顺手地接住,朝碎骨者道:“谢了。”

如此说着,陈沐竟如无事人一般转身就走,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竟没有任何表示!

“可以回去了,管家,管家?”

“哦哦哦,这就回,这就回……”老管家看了看陈沐怀中抱着的东西,下意识往旁边拉开一段距离,似乎并不太愿意与陈沐走得太近。

第七十章 临行挽留赠臂助

今日起了雾,难免让人心生惆怅,虽不宜出门,却是个道别的好日子。

孙幼麟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只是表面冷酷,心中到底是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伤势最重的那一个,却是最先选择离开的那一个,这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褚铜城看起来也实在落拓,虽然已经努力挺直腰杆,但背后那小小的包囊却仿佛千斤重,即便他站得再直,也给人一种要被压垮的感觉。

他的伤口尚未愈合,断口处层层包裹着的纱布和绷带,仍旧渗着猩红的血迹。

孙幼麟一身灰色袍子,眼神冷酷,头发稍显凌乱,几根发丝垂落脸颊,原本给人干净感觉的他,因为将养伤势,此时也长出来短短的胡茬子。

他点起烟杆子,轻轻抽了一口,将烟丝燃红,而后递给了褚铜城,褚铜城的脸颊都凹了下去,烟丝的火头从外面一直延伸到里面,喷出来的烟气如同一团老水母。

抽了烟之后,褚铜城终于敢活动一下肩膀,仿佛这口烟缓解了他断掌的伤痛一般。

“真的要走?”孙幼麟将烟杆子拿回来,轻轻磕掉烟灰,又从绣袋里捻出烟丝来。

“我的手已经废了,不走还留着做甚,这个姓陈的小子是个机灵人,也不罗嗦婆妈,该是能做大事的,兄弟们跟着他,总比四处奔命要好些的。”

孙幼麟抽了一口烟,仍旧只是浅浅的烟气,朝褚铜城道:“可惜了你一身的好武艺,你的力气是有的,若你愿意,我可以传一套左手刀给你,何必自暴自弃?”

“你该知道,咱们这些人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上都背着血债,离了兄弟几个,你想独自求生,就不容易了……”

褚铜城也是苦笑:“老弟你该知道的,我从不求人施舍,有多大力气,吃多大碗的饭,宁可站直了饿着,也不会跪着吃饱。”

孙幼麟自是知道的,褚铜城也是尝尽甘苦之人,他家中本是富户,他也曾浪荡纨绔,享尽荣华富贵。

可家道中落,父亲患病,郁郁而终,母亲被宗族叔伯逼着守节,背地里却又时常敲母亲这个寡妇的窗,三番几次之后,母亲不堪受辱,也就悬梁自尽了。

褚铜城寄人篱下,宗族兄弟都看他不起,动辄打骂,跪着才能吃一餐饱饭。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褚铜城整日里趴在武馆的墙头,偷学一招半式,三年之后,竟也杂七杂八糅作一处,练出了自己的门道来。

第三年的大年初一,大宗族的叔叔伯伯们欢聚一堂,其乐融融,褚铜城这个无父无母的,连新衣都没有,也不能上桌吃饭,只是将饭菜分作一碗,让他躲在角落里吃,如同养了只狗仔一般。

到了夜里,焰火放完,众人狂欢,身心疲了,各自睡去,褚铜城却是从厨房偷了一把菜刀,挨个房间寻仇去了。

那些曾经侮辱过他母亲的,曾经打骂过他的,甚至曾经朝他吐口水的,他都没有漏掉一个!

年迈的老叔公,五更前就起来了,到宗祠去续香火,却发现褚铜城满身鲜血,将列祖列宗的神主牌全都踩烂在地,神龛上便只剩下他父母的牌位。

老叔公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走进了才发现褚铜城满头满脸,从头到脚,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手里菜刀的刃都卷了,上面还夹着一些头皮和头发。

从未打骂过褚铜城,在所有人都厌弃褚铜城之时,唯有他伸出援助之手的老叔公,举起手中的拐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鲜血从褚铜城的额头流了下来,他却没有擦拭,甚至连腰杆都没弯一下。

老叔公打累了,瘫坐在他的旁边,抱着他嗷嗷哭了大半夜。

褚铜城从此往后,便靠着一柄菜刀过日子,一份力换一碗饭,什么买卖都敢做,活到了现在。

正是因为清楚他的过往,所以孙幼麟才觉得可惜,事实上,每个离开他,不愿跟着他追随陈沐的兄弟,他都觉得可惜,但因为褚铜城并非不愿,而是自觉断了手,没了价值,这才让孙幼麟感到更加的惋惜。

他很清楚每个兄弟的脾气,知道褚铜城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留下,更不可能收受他的馈赠,便也就不再多说。

“那便保重了……”

面对送行的孙幼麟,褚铜城少有地露出笑容来,他的牙齿其实很整洁,因为他常跟兄弟们说,牙齿一定要保养好,牙好才能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力气活下去。

“保重。”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抱拳,牵扯伤口,疼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断了手掌,心中又是一阵失落和痛苦,只能将左手顺势移到了孙幼麟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孙幼麟很讨厌身体碰触,尤其是男性对他的碰触,诸多兄弟也从不敢摸这只老虎的屁股,褚铜城算是第一个。

孙幼麟皱了皱眉头,不过到底是没有像往日那样发怒,反倒是走上前来,轻轻拥抱了褚铜城,虽然马上就分开,但褚铜城这样的铁汉,仍旧免不了眼眶湿润。

“走了!”褚铜城转身迈步,毅然决然。

孙幼麟也是一声轻叹,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发现褚铜城走到岗哨入口之时,却停了下来。

“难道是洋人来找麻烦了?还是说唐廷芳要杀人灭口?”孙幼麟捏了捏拳头,快步追了上去!

雾气有点重,他也看不太清楚前方的状况,待得走到褚铜城的身边,才看清了拦路者的脸面,可不正是陈沐么!

陈沐扫了一眼褚铜城背后的背囊,也是轻声叹息道:“果然还是要走呢,你我也算是并肩作战一场,用江湖话来说,该是过命的交情,怎么说走就走?”

褚铜城也不想解释太多,朝陈沐道:“陈少主,我只是一条小泥鳅,混混泥塘还成,你这大江大河的,我是翻不起什么浪头来了。”

陈沐看了看孙幼麟,后者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陈沐也就明白了。

他走了过来,朝褚铜城道:“你确实像泥鳅,若不是我早点回来,怕是要让你溜走了。”

褚铜城听得一个“溜”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褚某人这一辈子就没怕过,何必要溜……”

虽然嘴上强硬,但语气却有些心虚。

陈沐也不留情面:“你可是答应过要加入洪顺堂的,这么偷偷走掉,不是溜又是什么?”

褚铜城因为受伤而苍白的脸,竟然红了起来,梗着脖子争辩道:“我只是想打洋人罢了,并非想加入洪顺堂,帮你打洋人的那么多人,不也跟着唐廷芳走了好一些么……”

陈沐也懒得跟他吵嘴,将怀中枕巾包着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扔,干脆利索地说道:“我这个洪顺堂少主刚刚上任,对业务还不是很熟,但今日便立下第一条规矩,但凡加入洪顺堂的,决不允许半途退出!”

那枕巾包入手极其沉重,褚铜城又只有左手能用,用力一捞,只抓住了枕巾,里头的东西啪嗒一声便掉落在地。

当他看到地上那玩意儿之时,整个身子都僵了一下!

那是一只铁手,严格来说是能够包裹整条手臂的一副臂甲,而臂甲的前端,则是黑铁假手,手指是五根锋锐的利爪,如山猫的爪子一般,又长又锋利!

“这……这是红毛野人的东西!”

褚铜城自是认得这东西,这是其中一名维京海盗的义肢,因为能够包裹整条手臂,这个铁爪便如生长在手臂上的一般,无论是火枪队还是孙幼麟这边的兄弟,可都吃过这东西的苦头!

孙幼麟也是心头震惊,陈沐击败碎骨者和一屋子维京海盗,已经足够让他们震撼,没想到陈沐竟然还将维京海盗的宝贝给扣了下来!

正因为他们与维京海盗拼过命,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从这些维京海盗手里讨要东西,根本就是办不到的事情!

然而看着陈沐有些湿哒哒的头发,很显然他是一大早就出去了,眼下才刚回来,没想到竟是去向海盗们索要这个臂甲!

褚铜城失去了手掌,所以他非常理解那名海盗对这个臂甲的依赖和喜爱,陈沐竟然能将这个东西抢过来,这其中的难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陈沐讨要此物的过程说起来很简单,但却是用自己与碎骨者的第二次搏命为赌注换回来的!

褚铜城呆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陈沐却捡起那臂甲,交到了褚铜城的手中,笑着调侃道:“别傻站着了,这东西可是费了大力气搞回来的,我也没脸再退回去。”

褚铜城紧紧抓着这冰冷的臂甲,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连打得他头破血流,最后又偷偷放他走的老叔公都没有跪过的褚铜城,此时就要单膝跪下。

陈沐随手将他托住,认真地说道:“你不是轻易下跪的人,可别跪我,我还没想着死呢……”

褚铜城直起身来,用力点头道:“是,少主!”

孙幼麟见得此状,也不得不佩服,朝陈沐问道:“你是如何搞到这玩意儿的?”

陈沐也不解释,只是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要一支?”

孙幼麟极其做作地吐了一口老痰:“啊呸!童言无忌,大吉利是!”

原本严肃冷酷之人,若搞笑起来,那才真是笑死人,便是褚铜城都被孙幼麟的举动给逗笑了。

孙幼麟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看着陈沐身后的洋人老管家。

此人一直盯着地上的臂甲,脸色仍旧发白,满脸的心有余悸神色,或许也正因此,孙幼麟才更加明白这臂甲来之不易,也正因为陈沐这样的举动,他才甘愿放下冷峻的外在,偶尔展露出自己搞笑的一面吧。

陈沐看着孙幼麟和褚铜城,突然严肃起来:“好好休养吧,接下来可要办大事了!”

第七十一章 舰船惨案漏网鱼

孙幼麟等人的正式加入,终于能够让陈沐有些底气了。

留下了褚铜城之后,陈沐本打算让他继续治疗,毕竟伤势还是不容乐观,然而褚铜城却并不愿意。

用他的话来说,无功不受禄,他还没有为陈沐办事,收了这副臂甲,已经算是预付了报酬,哪里还愿意留下来养伤。

孙幼麟等人毕竟都是见不得光的江湖人,也不愿光明正大留在洋人的租界里,便朝陈沐问道。

“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陈沐也并不隐瞒,将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简单说了一下,众人消息灵通,对此事早有耳闻,洪顺堂让官府和洋人联手给铲了,也是让人惋惜和愤怒的。

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内幕,国人最痛恨的就是内奸,这是有着历史渊源的,所以孙幼麟等人二话没说,离开了租界,开始蹲守龚夫子!

他们都是老辣熟稔的江湖人,陈沐自是放心得过的,也就由着他们去做这件事了。

与二人分别之后,陈沐正打算回去,却见得管理马场的洋人老马夫领着合伯等人,从马场出来,正打算经过租界的侧门,离开这里。

陈沐没机会通知契爷林晟,只是吩咐合伯领着众人去投靠,此时见得,也就走上前来,再叮嘱几句。

虽说众人都非常的狼狈,但都是在官府大牢里头吃的苦,洋人虽然让他们住在马厩里,但对他们并没有如何打骂。

昨天夜里,陈沐也没细看,今日再见得众人,难免多看了两眼,却发现其中一名年轻人闪闪烁烁,畏畏缩缩,与其他人的热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虽然他已经极力掩饰,但终究没能逃过陈沐的眼睛!

似合伯等人,都是家里的佣人,陈沐再是熟悉不过了,可这年轻人却有些面生,陈沐难免皱起眉头来,难道说合伯趁着这个机会,想要将这个并非陈家佣人的年轻人,一并解救出来?

陈沐是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此时便朝老管家道:“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还有些话想跟他们说。”

老马夫起得早,是将陈沐与伊莎贝拉在马场上的打闹,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心里比其他人更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与自家小姐的关系,只怕不仅仅表面上这么简单。

再加上陈沐走在前头,而老管家只是跟在后头,连老管家对陈沐都这般姿态,老马夫哪里还阻拦,当即点头道:“阁下自便。”

如此说着,便退到了一旁去。

陈沐知道老管家是懂广东话的,便朝老管家道:“你也回避一下吧。”

老管家是亲眼见证了陈沐从碎骨者手里将那臂甲拿回来的人,对陈沐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哪里敢罗嗦,当即退到了一旁。

陈沐这才走到了那年轻人的前头来,朝他问道:“你是谁,为何我认不得你?”

合伯见得陈沐脸色凝重,当即要开口解释道:“二少,他是……”

陈沐却抬起手来,制止道:“让他自己说!”

在众人的印象之中,二少陈沐从来都是温文儒雅的柔和性子,在家里也从不颐指气使,对佣人们也不会以强权逼迫。

然而陈沐历经了这许多事,气质早已发生变化,尤其是收了孙幼麟等人之后,渐渐有了当家作主的觉悟。

众人见得陈沐如此威严的神色,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也都不敢再开口。

那年轻人神色躲闪,一时半会儿也不敢答应,陈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上臂,此人顿时惊呼出声来。

“啊!”

他下意识将手臂缩了回去,陈沐便知道,他的上臂是藏着伤口的!

被陈沐如此精准地揭穿了之后,那年轻人便警惕地看了看洋人老管家和马夫。

陈沐也顺势威逼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实话实说,要么把你丢回马厩!”

年轻人看起来也是就十六七岁,比陈沐大不了多少,假辫子早已不知去向,一头短发脏兮兮乱糟糟,脸上也污黑,但仍旧能看出他的底子是非常俊俏的。

兄长陈英是个爱玩耍的人,玩伴兄弟也都注重仪表,此人若不是落魄,估摸着也是个英俊的美少年。

许是怕了,这年轻人当即流下眼泪来,朝陈沐道:“二少,我是大少新收的小弟,当夜跟着大少上船了……”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般惨烈,受了伤之后,不敢再动,只能躲在尸体堆里诈死,趁机跳水,才逃过一劫,跑回到陈家报信,却被官兵一并捉进了牢里,合伯谎称我是家里剪草的花王,才保住了我……”

本以为上船的都已经死的死,逃的逃,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陈沐也是又惊又喜!

“你也在船上?!!!”

“是……我还见到……我见到二少跳海了……”年轻人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着陈沐。

“你看到我跳海?这么说……你全都看到?”

“是……”

陈沐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这年轻人见证了整个过程,也就是说,他同样看到了杀死父亲和兄长的凶手!

“是谁杀了我父亲和哥哥!”陈沐一把抓住了年轻人的领口,那年轻人也被吓住了。

“二少……洋人看着呢……”合伯赶忙拍了拍陈沐的手臂,陈沐这才松了手。

那年轻人的神色也缓了下来,朝陈沐答道:“当夜我与大少率先登船,原以为水手都在舱里睡觉,正准备放火,结果却中了洋人的埋伏,他们的人冲撞出来,四处放枪,大少为了保护弟兄们,说要擒贼先擒王,要去杀掉洋人的头领,结果被洋人的头领打了一枪……”

年轻人说到此处,已然是泣不成声,陈沐却久久说不出话来,死死捏着拳头,过得一会儿,平复了情绪之后,才朝那年轻人道:“你还能认出那个打枪的洋人头目么?”

年轻人满脸悲愤道:“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陈沐浑身颤抖起来,过得许久才松开拳头,朝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

“我叫颜如序,家父是怡和行的小掌柜,不过七年前病故了,母亲太过操劳,三年前也没了,家中就我这么个独孩儿,坐吃山空,没了余财,就跟了大少做事……”

怡和行乃是广州十三行之首,当时四大商行一年的收入,比国库收入还多,怡和行的老板伍秉鉴更是全世界历史上能排上前二十的超级大富豪。

虽然广州十三行已经是老黄历了,辉煌不复当年,甚至早已没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颜如序的父亲能成为怡和行的小掌柜,家境该是不错的。

兄长陈英虽然爱玩,但他常常真心结交好兄弟,而后拉兄弟入伙,为洪顺堂的事业添砖加瓦,从颜如序的话听来,可见他也曾是兄长陈英的玩伴了。

念及此处,陈沐便朝颜如序说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颜如序顿感惊喜,但又颇有顾虑地偷看了洋人管家和马夫一眼。

陈沐当即安抚道:“放心,我既然能让你留下,就一定保你周全,你是兄长的朋友,那就是我陈沐的朋友。”

陈沐之所以留下颜如序,一来是因为他见证了整个过程,他认得出凶手的模样,陈沐想让他指正一下,到底是不是弗朗索瓦亲自动的手。

二来,这颜如序既是兄长的玩伴,那必然知道兄长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陈沐也想着偶尔能问起,缓解自己对兄长的缅怀与思念。

当然了,将颜如序带在身边,既能时刻提醒自己大仇未报,也能够为陈沐传递消息等等。

合伯见得此状,难免要上来劝道:“二少,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毕竟这是洋人的地界……”

陈沐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忧,我既然能安然无恙,兄弟们就不会有事。”

合伯也就不再多说,陈沐朝他们说道:“去找林晟林三爷,他会把你们都安排好的。”

如此说着,那老马夫也有些不耐烦了,上来催促,合伯等人才依依不舍,离开了陈沐。

陈沐领着颜如序回到客房,先找来伊莎贝拉的私人医生,给他诊治手臂,包扎妥当之后,又让仆人送来饭菜。

颜如序虽然许久未曾吃过这么好一顿饭,但进食之时却斯文温吞,不缓不急,颇有大家子弟的风度,这也让陈沐相信了他的出身。

陈沐也是担心夜长梦多,饭后便带着颜如序,找到了普鲁士敦,朝老教士说道。

“老师,我想去拜访蓝爵士弗朗索瓦,您能不能带我去?”

普鲁士敦听得此言,也是眉头紧皱,似乎有些看不懂陈沐的做法。

“你想干什么?”

面对普鲁士敦的疑问,陈沐也只好搬出自己早已想好的那一套说辞。

“我与弗朗索瓦没有私人仇怨,现在我成了伊莎贝拉小姐的扈从骑士,以后或许会经常见面,所以想跟他和解,赢得了他的谅解,以后也就顺心一些了。”

普鲁士敦恍然大悟,点头道:“这才是胜利者该有的姿态,陈,我为你感到骄傲。”

如此说着,也就简单收拾了一下,让领事馆的人准备了马车,带着陈沐和颜如序,前往弗朗索瓦的官邸。

陈沐也没法子放松下来,因为今次过去,可不是为了和解,他是要颜如序指认凶手!

“带着刀去和解,不太合适吧?”登上马车之后,普鲁士敦看着陈沐腰间的金银细装唐大刀,也有些皱眉头。

“这是伊莎贝拉小姐送给我的仪刀,是我身份的象征,当然要带着去,我是去和解的,不是去求他的,要让他知道我是伊莎贝拉小姐的人,这一点很重要。”

听得陈沐如此解释,普鲁士敦也就不再多言。

事实上,陈沐带着刀,心里也有些担忧,倒不是担忧和解不成,而是担忧颜如序果真指认出弗朗索瓦就是凶手的话,他会忍不住当场杀人!

第七十二章 唐突造访下战书

面对陈沐的请求,普鲁士敦也有些迟疑,毕竟陈沐与弗朗索瓦刚刚爆发了冲突,尚未进入冷却期,此时再去登门拜访,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知道陈沐从不会无的放矢,想来原因也只能来自于陈沐身边那个年轻人,便仔细打量了一番。

颜如序比陈沐还要高挑,拾掇了一番之后,也露出英俊的真容。

虽说父亲只是怡和行的小掌柜,但很显然从小便教他读书,勃发的英气之中不乏书卷味,头发束起,挽个道髻,穿着中式马褂,竟没有半点陈腐。

陈沐可就比普鲁士敦要淡定很多,因为他熟知兄长的脾性,兄长是个爱玩耍的,爱美女,同样也爱美男,交往的朋友之中,十个有九个是俊男美女。

颜如序的下巴有一道伤疤,估摸着是小时候磕碰所致,伤疤并不是很明显,却反倒极其旁人的好奇,为了好好看看这伤疤,就会将眸光停留在他脸上多一刻。

他这种耐看型的男人,是越看越有味道,那种引人接近的亲和力可是与生俱来的。

普鲁士敦本有些后悔,不该带着陈沐来拜访弗朗索瓦,不过看了颜如序许久,才终于是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也没有理会普鲁士敦的内心想法,只是在马车内闭目养神,极力压制自己心中的激动与愤怒!

弗朗索瓦的官邸同样在租界之中,这租界本来就不大,步行也无妨,可洋人们喜欢讲排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都喜欢乘坐西式的马车,所以不多时便来到了弗朗索瓦的官邸。

官邸不算很大,但西洋风格十足,红墙白顶,庭院中还有一座“水法”,也就是喷泉。

这喷泉中心是大天使长米迦勒的雕塑,米迦勒是最具战斗力的大天使,这座喷泉与官邸之中的其他设计一样,无处不是为了彰显弗朗索瓦的英武。

许是败给了陈沐,整个官邸庄园都显得有些寂寥和阴沉,不过普鲁士敦的突然造访,也使得官邸瞬间忙活起来。

洋人们很讲排场,礼仪流程却很简单,远没有中华民族那种源远流长的仪式感。

弗朗索瓦并没有出门迎客,而是有着仆人将普鲁士敦与陈沐三人,引领到了会客厅。

虽然只是个大厅,但同样奢华到了极点,水晶和玻璃器皿随处可见,折射着迷人的光芒。

在大厅里坐了片刻,弗朗索瓦便走了出来,只是身上穿着丝绸睡袍,显得很是随意,也很是无礼。

他的心情欠佳,又知道自己无望成为普鲁士敦的教子,对普鲁士敦也就没从前那么客气了。

当他见得陈沐之时,便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整个人都快要炸毛了!

“你怎么敢!”

陈沐本就不是来探望与和解的,他只是来指认凶手,所以注意力一直放在了颜如序的身上。

然而颜如序却面色如常,见得弗朗索瓦,也是一脸的茫然,看着陈沐询问的眸光,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在船上?”陈沐小声地问道,颜如序也如实回答道:“那夜虽然很黑,但后来起了大火,看得也足够真切,这鬼佬并没有在船上……”

“他可是杜卡莉女伯爵号的舰长,又岂会不在船上!”为了避免普鲁士敦听见内幕,陈沐一开始就用潮汕话来交流,所以也没太多担忧。

颜如序的父亲是怡和行的小掌柜,常年出差做生意,各地方言都是懂的,家中宾客来来往往,也都是各地各色的人物,简单的日常方言交流,对于颜如序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颜如序又仔细观察了弗朗索瓦一番,最终确认地摇头道:“他确实不在船上。”

陈沐心中也是感到可笑,这弗朗索瓦口口声声吹嘘自己在杜卡莉女伯爵号上的功绩,弄了半点,竟只是吹嘘罢了!

其实只消想一想,也就知道颜如序并没有看错,以弗朗索瓦的实战能力,又岂能在混乱的船上杀人,没被乱兵踩死就不错了!

弗朗索瓦见到陈沐来访,本就一肚子火,没想到陈沐并没有理会他的呵斥,而只是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在他的家里,根本就没把弗朗索瓦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陈有仁!你怎么敢到我家里来放肆!给我滚出去!”

陈沐得了想要的答案,心中难免失落,便朝弗朗索瓦道:“爵士阁下的脾气还是这么大啊,中国有句古话叫气大伤肝,你可要爱惜身体,老是发怒,不利于健康。”

弗朗索瓦没想到陈沐还敢出言嘲讽,正要开口大骂,陈沐却站了起来,朝弗朗索瓦道。

“我今天过来不是找你吵架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决定要跟碎骨者再比拼一场,希望你能组织一下场地和观众。”

其实这也是陈沐早就想好的说辞,他确实与碎骨者有过这样的约定,这个约定也正好用来当借口。

弗朗索瓦一直耿耿于怀,败给陈沐,是他的人生污点,是奇耻大辱,但决斗之后,他也明白,自己是打不过陈沐的。

如今陈沐主动提出要跟碎骨者再赛一场,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么!

至于组织场地和观众,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以他弗朗索瓦的号召力,举办一个与特里奥领事相差不多的宴会,那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在他看来,陈沐根本就是自信到了愚蠢的地步,竟然将主办权交给他弗朗索瓦,殊不知主场优势的道理!

而且他也知道,碎骨者与他一样,是无法容忍失败的,虽然迷宫小房间里的战斗,无人能看到,更无人知道碎骨者是如何败给陈沐的。

但他相信碎骨者与自己一样,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若再给一次机会,碎骨者一定会拼尽全力来洗刷耻辱!

“你还真是自寻死路,竟然送上门来,本爵士就满足你想死的愿望,这个决斗,我们接受了!”

普鲁士敦并不知道陈沐的真正意图,此时听得陈沐开口,竟然是过来下战书的,也是捂着额头,一脸的无奈与懊丧。

若知道陈沐是来下战书,他才不会带着陈沐过来,起码自己还能劝阻一下陈沐。

即便陈沐有法子再一次打败碎骨者,他其实也不愿意看到陈沐的第二次战斗,因为无论胜负,再打一场的话,就彻底灭绝了和解的可能性!

他有心栽培陈沐,有心要收陈沐为教子,有心要将陈沐带进洋人的上层圈子,可陈沐彻底得罪弗朗索瓦,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后即便有伊莎贝拉小姐保护着,也是寸步难行的。

“陈还是太年轻,低估了海军对于探索者们的意义……”普鲁士敦心中如是想着,本想着出言规劝,陈沐却已经站了起来,朝弗朗索瓦道。

“那便这么定了,等碎骨者养好了伤,就可以通知我来比赛了。”

丢下这句话,陈沐便朝普鲁士敦道:“老师,您还有什么要跟爵士阁下谈的吗?我们在外面等候你就是了。”

普鲁士敦看着弗朗索瓦,也是极其尴尬,弗朗索瓦却主动开口道。

“神甫,您是高洁的守望者,是我们的牧羊人,为何一定要选择一只清国猪猡?”

普鲁士敦看着弗朗索瓦,便好像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一般,同样站了起来,朝弗朗索瓦道。

“上帝创造了整个世界,但凡日月照耀之地,皆是上帝的子民,清国人同样如此,又怎能分贵贱?”

“弗朗索瓦,我对你的言词,感到非常的遗憾。”普鲁士敦如此说着,便率先走了出去。

陈沐扭头看时,弗朗索瓦一脸的阴郁,仿佛蕴藏着万千雷霆的乌云,这才刚走出客厅,身后便传来了咆哮和摔打器皿的破碎声。

普鲁士敦转头看了一眼,而后朝陈沐问道:“你有信心打败碎骨者么?”

陈沐摇头苦笑道:“没有。”

陈沐并没有说谎,因为他根本就打不过碎骨者,迷宫房间里真正的杀手,是老道吕胜无,想要赢碎骨者,他必须在比赛之前,回到天后宫,找吕胜无商量对策,学一些必胜的高招。

普鲁士敦也很是诧异:“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为什么要主动挑起这场战争?”

陈沐抬头看了看天,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而后朝普鲁士敦道:“老师,有些战斗,是无可避免的,既然迟早要面对,为何还要逃避退缩?”

普鲁士敦轻声叹息道:“都说你们清国人是最具智慧的族群,中国也有句古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却是他们当中的异类……”

普鲁士敦是个中国通,这些道理也是信手拈来,不过回想一下,若非陈沐是异类,他也不可能见识到中国人不一样的气度,也就不会跟陈沐发生如此多的交集与故事了。

陈沐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朝普鲁士敦道:“来都来了,不如再往领事医院走一趟吧。”

“领事医院?”普鲁士敦有些讶异,但很快就想明白了,摇头苦笑道:“你是要在一天之内把所有能得罪的都得罪,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陈沐也笑了,朝普鲁士敦道:“不,这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想要战胜敌人,就必须先去了解敌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沐的意图很明确,既然弗朗索瓦不在船上,那么凶手的嫌疑只能落在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以及其他水手头上了。

既然都已经出来了,也就不做不休,干脆在到领事医院去,横竖今日必须把凶手的身份给揪出来!

第七十三章 幕后真凶呼欲出

领事医院就是在普鲁士敦的号召下,才建立起来的,普鲁士敦还为领事医院拉来了大笔的募捐,直到此时,他仍旧是领事医院的荣誉院长。

所以普鲁士敦并不介意去领事医院走一趟,而普鲁士敦的面子显然要比领事馆的老管家要更大,领事医院的管理层和医生们,纷纷走出来迎接这位荣誉院长的到来。

只是他们见到陈沐之时,仍旧免不了有些惊讶,毕竟陈沐才刚来过一次,而且探望的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碎骨者,所以大家都记得非常的清楚。

没想到的是,陈沐这次来,仍旧是探望碎骨者。

普鲁士敦也许久没来领事医院了,对陈沐那些事,也没兴趣再去理会,便与领事医院的管理层闲聊起来。

陈沐则领着颜如序,来到了碎骨者的病房前。

不,应该说,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病区,将这块区域都搞得乌烟瘴气。

陈沐第一次来之时,也感到非常的新鲜,尤其对医院白色的基调,感到非常的舒服,因为白色给人一种洁净的感觉。

而颜如序却显得很淡然,想来早就见识过这些了。

这也难怪,颜如序是个浪荡二世祖,家境尚好之时,也是四处玩耍,尤其与兄长陈英结交之后,更是四处游荡,见过洋人的玩意儿也是不奇怪的。

到了病房前,陈沐停了下来,朝颜如序道。

“这里头住着的,是弗朗索瓦的头号猎狗,本是维京野人,凶名赫赫的海盗,一会我进去说话,你便留在外头,免得他们认出你来。”

颜如序也紧张起来,点了点头,便躲在门旁,看着陈沐推开了病房的门。

陈沐也不啰嗦,见得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便朝他说道:“我已经与弗朗索瓦商量过了,场地和观众都可以由他来组织,但我要告诉你,我有事情要处理,等不了那么久,你可不要躲在医院里太久。”

陈沐也是为往后的计划挖一些坑,埋一些伏笔,最好能逼迫碎骨者提前出院,他若是带伤出战,即便没有吕胜无,陈沐的胜算也会大一些。

对于陈沐的再次到来,碎骨者既是诧异又是迷茫且带警惕。

陈沐主动提出再次决斗,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因为这只是个交易,换取的是维京海盗的臂甲,那副臂甲是请意大利机械名师制造的,不敢说价值连城,也是有价无市。

然而陈沐主动与弗朗索瓦商议,这就有些古怪了,似乎陈沐迫切想要与他战斗一般。

碎骨者不是蠢蛋,也不是自信到盲目的家伙,在迷宫房间之中,他误以为陈沐是鬼魅一般的存在,若说对陈沐没有任何忌惮,这是不太可能的。

这也是他警惕的原因之一,可陈沐又没有置他于死地的危险感觉,这又让他感到迷惑不解。

“你放心,我会毁灭你的,不用心急着去死!”

陈沐也懒得与他打嘴仗,估摸着颜如序该是看清楚了,便走出病房来。

然而当他再次看到颜如序之时,整个人瞬间便被淹没在了怒火的海洋之中!

颜如序脸色苍白,仿佛劫后余生那般,他靠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只是喃喃道:“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陈沐一把将他拎起来:“他杀了兄长?是不是!”

颜如序仍旧喃喃自语,状若痴呆,陈沐一个耳光便扫过去,颜如序才缓过神来,朝陈沐道:“是……是!是他杀了陈舵主!”

“碎骨者就是杀父仇人!”陈沐的理智已经让仇恨的怒火燃尽,接着朝颜如序问道:“兄长也是他杀的?”

颜如序却摇了摇头:“不,这个野人用的是巨斧,杀大少的是个斯文人,用火枪偷袭,否则大少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陈沐若能够理智思考,也该是能推测出这一点来,打枪的自然不会是碎骨者,他们不屑于动用火器,那么除了碎骨者,又会是谁偷袭,杀了兄长陈英?

陈沐并没有细想这些,他的怒火已经攻心,抽出唐刀来,就要冲入房中!

此时正是碎骨者最虚弱的时候,想要报仇,这是最佳的时机!

然而就在此时,颜如序却一把抱住了陈沐,压低着声音,朝他喝止道:“二少不可!”

“这可是洋人的医院,杀了他,咱们也走不了!”

颜如序的提醒,也让陈沐陡然醒悟过来,即便要杀掉碎骨者,即便要报仇,也要全盘计划,不能莽撞,否则就算杀掉碎骨者,自己落入洋人手中,想要再找出杀死兄长的凶手,也就不太可能了,更漫提重建洪顺堂等诸多大事!

陈沐冷静下来,收刀入鞘,颜如序这才瘫软下来,大口呼吸,也是一阵阵后怕。

此时病房之中传来碎骨者的咒骂,想来该是以为病房外太吵闹,要让维京海盗出来查看情况。

陈沐赶忙带着颜如序离开了病房,免得颜如序被碎骨者认出来。

普鲁士敦仍旧在闲谈,陈沐与颜如序便坐在医院的花园长椅上略作歇息。

“你跟我说说,偷袭兄长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颜如序总算是缓过劲来,回想了一番,这才朝陈沐道:“那洋人留着大胡子,也看不出年岁来,一双眼眸如鹰隼似豺狼,头上戴着一顶卷曲的金黄色假发,身穿黑蓝色的军装,用的是短柄火枪,身上斜挎蓝色的绶带……”

“咱们上船之后,四下里静悄悄的,也没甚么响动,突然就冒出这些洋人,将咱们冲散了不说,还大肆屠杀,若不是陈舵主冒死点燃了*,咱们是一个也跑不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洋人是什么来头,但要让我再见得,一定可以认出来!”

“金黄色假发,蓝色绶带,黑蓝色军装……”陈沐反复念叨这几个关键词。

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可不是寻常洋人水兵能够佩戴的,只有军官级别才有这样的资格!

可弗朗索瓦手底下的军官不少,但陈沐却太多机会去接触,如此看来,也只能等待解决碎骨者之后,再另寻他法了。

至于碎骨者,陈沐必须回去找吕胜无想法子,若能够在决斗之时干掉他,就最好不过了!

奔走了一天,暮色沉了下来,陈沐也只好将颜如序带回到领事馆,毕竟是从马厩里带回来的人,陈沐也不好再让人安排房间,便让颜如序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老管家照顾也是周到,陈沐不想去饭厅,他便让仆人将饭菜送到房间里来。

不过老管家的眼睛可是很毒辣的,知道陈沐要带颜如序回来,竟然提前准备了两份饭菜。

陈沐见得饭菜的份量,便朝颜如序提醒道:“一会儿若是有人过来探问,你就仍旧咬定是我家的剪草花王,如何都不能露怯。”

颜如序自是省得,毕竟与陈英交好,陈家也去过几回,陈英又时常与他谈起家事,又岂会骗不过洋人?

两人也是饿了,闷头吃饭,这饭都未曾吃完,还果真有人来了!

不过让陈沐感到惊诧的是,今番除了伊莎贝拉,竟是连特里奥也跟着来了!

“陈,你已经是骑士了,以后就不要躲在房间里吃饭了,饭厅里会有你一个位置的。”特里奥仍旧是那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不过陈沐却看得出来,虽然他只是随意扫视,但焦点仍旧是在颜如序的身上。

“是,我会好好追随和保护伊莎贝拉小姐的。”明面上的戏码到底还是要演的。

兄长曾经与陈沐说过,一流演技从政,二流演技经商,三流演技才是戏子,陈沐此时也是深有感触,当初就应该答应梁雪松的邀请,跟着他学一学戏,锻炼一下演技。

陈沐变得如此乖巧,特里奥也没有发挥的余地,只能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这个年轻人又是谁?”

颜如序有些恍惚,盯着特里奥,显得有些无礼,陈沐私下里拉扯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朝特里奥作了个揖,看起来像个拘谨又惶恐的大清国草民。

“早上我去马场锻炼,偶遇伊莎贝拉小姐,见得马厩里关着不少奴婢,就挑了个好看的,以后可以当个跟班,充充门面,毕竟是骑士了,可不能给阁下和小姐丢脸。”

特里奥看了看伊莎贝拉,后者先瞥了陈沐一眼,而后才朝自家父亲点头道:“确实如此。”

特里奥这才放心下来,朝陈沐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既然是你的跟班,明天让管家给他安排个仆人房吧,主仆共处一室,并不十分体面。”

陈沐自是道谢,特里奥这才转身离开,伊莎贝拉看着陈沐,似乎想留下来说些什么,不过特里奥看了女儿一眼,伊莎贝拉到底还是跟着走了。

父女二人一走,陈沐便上前去关了房门,尚未回头,便朝颜如序抱怨道:“刚才走什么神啊,差点露陷了都!”

然而当他回过头来,却见得颜如序噗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便无声地滚落下来!

“二少,是他……是他……就是他!”

陈沐的身体陡然一僵,也是呆立在了原地!

“这个特里奥先生,就是当夜偷袭大少,一枪打死大少的凶手!”颜如序紧握着拳头,眼眸之中满是仇恨的怒火!

陈沐的心脏扑通通狂跳起来,脑子里空白一片,眼眸之中只剩下漆黑的夜,炽烈的火,猩红的血!

第七十四章 商议归途遭拦路

陈沐是如何都没想到,特里奥领事竟然就是发起偷袭,轰掉兄长半个脑袋的凶手!

想起特里奥在宴会上的随和与大度,那谦谦君子的风度,就更是反衬出他的伪善与邪恶!

不过对于特里奥出现在弗朗索瓦的船上,陈沐也有着自己的猜测,只怕他与弗朗索瓦早有密谋,否则也不会坚持与弗朗索瓦家族联姻了!

短短一天的功夫,颜如序接连指认出两名凶手来,对于陈沐而言,内心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

在领事医院之时,陈沐之所以没有立刻斩杀碎骨者,自是有各方面的顾虑,而想要杀掉特里奥来报仇,需要考量的就更多了。

若果陈沐仅仅只是为了报仇雪恨,杀了人之后,大不了隐姓埋名,从此见不得光地过一世。

但他需要站出来,活在阳光底下,需要重建洪顺堂,就不得不考虑周全,谋而后动。

陈沐按住颜如序的肩头,安抚劝慰道:“我们现在就在领事馆里头,决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表露出悲愤。”

颜如序的心中也是思绪万千,若不是他指认出了特里奥这个凶手,洪顺堂的二少岂不是要做了仇敌的女婿?

念及此处,他便抓住陈沐的手,激动地恳求道:“二少,你可不能忘了这血海深仇,咱们杀掉这个特里奥,马上就杀掉,好不好?”

“若二少下不去手,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帮大少和舵主报仇雪恨!”

陈沐早料到颜如序会做出这等反应来,当即朝颜如序道:“我陈沐岂是猪狗不如之辈,父兄之仇,不共戴天,这些番鬼佬,是迟早要杀掉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需要为洪顺堂的未来考虑,若咱们现在杀人报仇,天大地大,便再无你我容身之处,又谈什么重建洪顺堂?”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既然知道了仇人的真脸面,他们就绝对逃不掉!”

颜如序虽然仍有腹诽,但想了想,二少的口碑极好,他自不是忘记大仇的不肖之徒,或许二少比自己还想马上杀掉仇人。

如此想着,颜如序也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朝陈沐道:“二少,你告诉我该如何去做,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沐点了点头道:“我给你个切口暗号,明早你便去寻得孙幼麟,具体要做什么,他会告诉你的。”

“孙幼麟?这种不入流的人物,二少怎么会……”

陈沐抬起手来,立刻制止道:“这个不入流的人,如今是洪顺堂的兄弟了,你只管去做,不该问的别问!”

陈沐变得如此严肃,颜如序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闷闷地去睡,估摸着心里仍是不甘不服与不解的。

陈沐也没有多解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与孙幼麟之间有过预先的约定,但凡新加入的人员,一律要经过考验,来辨别到底是忠是奸。

这种事情,孙幼麟比陈沐要拿手,陈沐自是交给孙幼麟去做。

但反过来也证明了一件事,陈沐到底是没有信任颜如序的。

陈沐确实无法信任颜如序,因为船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为何唯独他能够躲到现在?

他自称是兄长的朋友,同时也是兄长的手下,但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洪顺堂,陈沐都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可为何又要相信吕胜无和孙幼麟等人?

因为他们不是洪顺堂的人,身为江湖人,或许他们与洪顺堂多多少少有些利益的牵扯,也就是说,这些人也同样有私心。

但他们与陈沐有着共患难同生死的经历,而这就是陈沐目前检验忠奸的唯一标准!

如果他为了达成目的而宁可付出生命,这样的人,即便是内奸,陈沐也心服口服。

虽然心里打定了主意,但陈沐终究是彻夜难眠,这种生活在仇人的屋檐下,却又不得报仇雪恨的感觉,实在太憋屈。

翌日,陈沐起了个早,连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

颜如序仿佛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地方,真真的不共戴天一般,天未亮便起身离开了。

陈沐也不坐领事馆的马车,将西洋服装都换了下来,连那件白袍子也没再去穿,只是寻常打扮,出了租界,便往天后宫这边来了。

吕胜无早早便在院子里打坐修炼,这也是他的生活习惯了。

天后宫仍旧破落静谧,仿佛这段时间的变故从未发生过一般,到了这样的雅静之地,陈沐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心灵仿佛受到了洗涤一般。

“师父……我回来了……”虽然吕胜无并不承认陈沐是他的弟子,但陈沐也一如既往地称呼他为师父,倒不是脸皮厚,而是尊重事实。

吕胜无并没有开口,甚至没有睁开眼睛,陈沐也只能坐在他的旁边,跟着他打坐了半个时辰。

陈沐也终于找回了久违的练功状态,精气神焕然一新,隔了这几日,突然再修炼阴阳参同玄法,似乎又有了新的感悟。

“师父,没想到龚夫子才是通风报信的内奸,我……我想……”陈沐见得吕胜无从入定之中回醒过来,当即想朝他询问意见,便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然而吕胜无却摆手道:“不,此事切不可急于一时,需知放长线钓大鱼,龚夫子这边便由孙幼麟几个盯着吧,你还是回到洋人那边去,免得引起怀疑。”

陈沐自然知道,自己留在伊莎贝拉身边,对大业是有着极大帮助的,可与敌人朝夕相处,他便是连睡觉都不安稳,生怕说了梦话,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这样的日子谁愿意去混。

不过连吕胜无都这么说,陈沐也就只能点头了。

“阴阳参同功可不能落下,我会定期考验你的功力,若修炼不成,其他事情可都免谈了。”

听得如此告诫,陈沐心中也有些悲凉,虽说吕胜无三番数次救他,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将他当成修炼的炉鼎罢了。

这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失望,不过吕胜无拼死保护陈沐,这是不争的事实,也确确实实是天大的恩情,陈沐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洪顺堂的玄武法印仍旧贴身藏着,长短双刀也不敢拿出来现眼,只能继续由吕胜无保管着。

陈沐又与吕胜无商议了一番,这才又踏上了回归租界的路。

然而这才到了半路,陈沐却被人拦了下来!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连火枪都带在了身上!

“唐代办,如今我是伊莎贝拉小姐的骑士,你这么失礼,可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啊。”

面对唐廷芳的人马,陈沐也有些皱眉,他实在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唐廷芳这种见风使舵的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截他陈沐的道。

这就是吕胜无和陈沐所说的那个好处,遇事可以拿洋人来当挡箭牌,而且是吃猪血屙黑屎,立马就见功。

可惜今次唐廷芳却并不买账,他朝陈沐冷笑着道。

“你骗得了洋人,可骗不了我唐廷芳!”

“我可不是那些一无所知的洋大人,我唐廷芳混迹江湖之时,你这细路仔还没出生,想骗我,那是不消去做梦了!”

陈沐听闻此言,心中也是警觉起来,按住唐刀的刀柄,唐廷芳道:“滚开,别啰啰嗦嗦挡我去路!否则伊莎贝拉小姐饶不了你!”

唐廷芳却哈哈大笑起来:“堂堂洪顺堂的二少主,竟要靠一个番鬼婆来撑腰,也真是笑掉大牙,本以为你是个有气节的人,没想到与我一个路数,甚至比我唐廷芳还要下作,哈哈哈!”

二少主三个字一蹦出来,陈沐的心头也顿时一紧!

唐廷芳冷哼一声道:“就你这等拙劣的表演,也只能骗骗无知的番鬼婆罢了,你可不是什么陈有仁,而是陈家二少陈沐,你敢不敢认!”

陈沐自然不会认,好汉不吃眼前亏,即便他自己有骨气,但也要考虑林晟,契爷有家有业,又岂能担这样的风险!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要做,再纠缠不清,可别怪我不客气!”

陈沐如此说着,便弹到出鞘三四分,双膝微弯,做出拔刀之势来!

然而唐廷芳去没有被吓到,他只是朝陈沐道:“你是洋人的骑士,隶属租界安保,有权带武器出行,但我身为洋行代办,同样又保护商路的权柄,我的人连洋枪都有,你动一下试试,我不介意打死你!”

陈沐扫视了一眼,唐廷芳今次是做足了准备,竟然带了十几个人来,陈沐想要逃走,就只能逃回天后宫,可这样又会给吕胜无带来麻烦。

再说了,若是逃走,便等同于间接承认了唐廷芳的指控!

“唐廷芳,你到底想干什么!”陈沐见得唐廷芳不依不饶,也只能先诈唬一番了。

然而唐廷芳却不为所动,朝陈沐道:“你是不是陈家二少,有个人最是清楚,你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唐廷芳如此说着,身边的打手便一拥而上,将陈沐围了起来!

陈沐紧握着刀柄,双眸微眯,万千杀意涌上心头,而唐廷芳这边也同样是秣马厉兵,局势可以说是一触即发!

第七十五章 西阁大爷有坦露

凉风四起,带起脚下湿土的水气,一片肃杀,陈沐紧握刀柄,死死地盯着唐廷芳。

他如今抵死不认,若能杀出重围,逃回领事馆,则万事好说,可如果被唐廷芳抓了,事情就不妙了。

陈沐虽然在修炼上从未懈怠和懒惰,无论是阴阳参同功,亦或者是刀法,每日都在进步,但想要打赢这帮人,陈沐是半点把握也没有的。

唐廷芳是个商人,最喜投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怕是也不敢来劫道。

念及此处,陈沐也就收刀入鞘,朝唐廷芳道:“好,我跟你走。”

他不知道唐廷芳要带他去见什么人,但心里也知道,如今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

除了林晟等人,也就只剩下龚夫子这么一个。

但不要忘了,孙幼麟等人正在蹲守龚夫子,到了那个地界,有了孙幼麟等人的帮助,漫说逃脱,便是将这十几个人杀了,也不在话下!

不过陈沐到底是想岔了,唐廷芳并没有带他去见龚夫子,而是将陈沐带到了唐家的商行来。

“难道说他还认识洪顺堂的一些旧人?”陈沐坐在客厅之中,心里也难免活络起来。

唐廷芳敢把他陈沐带回商行,必然不可能在这里对陈沐下死手,否则他自己也摘不干净,陈沐倒也不需要担忧这一点。

然而过得片刻,陈沐终于知道唐廷芳的用意,也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一队官兵踩着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啪踏踏鱼贯而入,竟然是巡防营的兵勇!

“何胡勇!”

陈沐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除了龚夫子之外,还有何胡勇这么一个知情人,他对陈沐可是一清二楚的!

虽说何胡勇并没有出现在林晟收养的宴会上,但并不代表何胡勇就彻底放过了陈沐。

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有惊无险,陈沐在洋人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竟是暂时忘了何胡勇这号人!

“这次大意了!”陈沐心中也是叫苦不迭,而唐廷芳则已经率先出门迎客去了。

陈沐扫视四周,一颗心更是跌落谷底,因为这商行本就是龙潭虎穴,如今又来了巡防营的官兵,就更是插翅难飞!

何胡勇仍旧穿着那一套布甲,仍旧一脸威杀,大步流星便走进了客厅来。

陈沐的心头也是狂跳,然则却又不得不故作镇定,装出一副不认识何胡勇的姿态来。

如今他的身份是林晟的义子陈有仁,是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他必须咬死这一点!

“何管带,就是这个人,我怀疑他就是陈家的次子陈沐,快抓回去审!”

多日不见,何胡勇似乎遇到什么麻烦事,眉头紧皱,神色阴郁,颇有倦怠之色。

他同样在打量着陈沐,一双鹰眼仍旧犀利,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他的一举一动,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足以决定陈沐的遭遇!

唐廷芳也是死揪着一颗心,如何都无法落地,他本来对陈沐是没有太多质疑的。

但他很好奇陈沐向弗朗索瓦讨要了什么商业情报,想从中分一杯羹,没想到打听出来的结果却如此的诡异,陈沐想要的并不是商业情报,而是杜卡莉女伯爵号的事情!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于敏感,他不得不去挖掘一番,更何况,这也是弗朗索瓦的意思!

或许弗朗索瓦也意识到,陈沐的意图并非表面上这么简单,这位海军尉官也同样在怀疑陈沐,可洋人们对本土人氏并不熟络,也只能委派唐廷芳来调查。

弗朗索瓦之所以没有寻求官府这边的帮助,也是怕得罪了特里奥家族,如今联姻失败,若他再让官府去调查陈沐的底细,甚至将陈沐与女伯爵号联系在一起,伊莎贝拉一定饶不过他。

他可以表面不敬,可以四处摆威风,但如果真真触怒了伊莎贝拉,这女子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他与特里奥的计划已经被伊莎贝拉破坏过一次,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唐廷芳恨不得将陈沐踢下去,两人自是一拍即合,唐廷芳对本土事务知根知底,很快就查出陈沐的猫腻来。

他本想着第一时间禀报弗朗索瓦,但想了想,又转了个念头,与其交给弗朗索瓦定夺,不如自己先把事情给解决了,再去邀功,得到的赏赐可不就更多了么!

“唐某能不能发达,就指着你这一铺了!”唐廷芳阴测测地盯着陈沐,心中如是想道。

客厅之中静悄悄的,也无人敢出声,陈沐仍旧坐着,看着何胡勇一步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四目相对,也不知为何,陈沐反倒镇定了许多。

他想起何胡勇在河滩上的表现,此人是有机会杀死陈沐的,但他却没有,而是杀掉了那个撞破他们对话的巡防营哨兵。

紧接着便是陈家二少拒捕伏法的消息传来,那个哨兵当了陈沐的替死鬼,也将陈沐之名,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陈沐曾经怀疑过,这些都是何胡勇的手段,是为了遮掩自己身份,才将计就计,可何胡勇没道理会放过自己。

然而何胡勇的真实身份毕竟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雒剑河,难道说他良心发现,要放陈沐一马?

陈沐早先就有过这样的猜测,也正因此,此时看着何胡勇,陈沐才有了这份泰然自若。

何胡勇看了许久,终于移开了眸光,转向了唐廷芳,后者也是满脸期许,迫不及待地说道:“何管带,他就是那个人对不对?快把他带走吧!”

何胡勇脸色阴沉下来:“本官如何做事,需要你来教?唐廷芳,虽然你傍上了洋人,但尾巴不要翘太高,没事就不要浪费本官时间了!”

如此说着,何胡勇便朝那些官兵道:“收队,回府!”

陈沐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何胡勇不是当面指证,往后想如何对付陈沐,那都是有得拼的!

唐廷芳看了看陈沐,又看着何胡勇,也是急了,打开了抽屉,取出一张画像来,朝何胡勇道。

“何管带且慢走!这是县衙发布的海捕文书和通缉画像,你好好看看,他就是陈家二少啊!”

何胡勇猛然停下脚步,唐廷芳也是心头一喜,然而何胡勇却双眸阴狠地扫了他一眼,而后开口道。

“唐廷芳!我警告你,陈沐拒捕,袭杀公差,已经当场伏诛,况且,他并未参与袭船事件,只是人证,官府搜索,也只是为了让他协查,如今案子已经移交租界,结案之时已经说得很清楚,漫说他死了,就是还活着,本官也无权在缉拿他,你如何还在这里罗嗦!”

唐廷芳被何胡勇突如其来的威严给吓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仍旧不甘心地争辩道:“何管带既作此想,为何还要过来?”

何胡勇走到唐廷芳的眼前,步步紧逼道:“若不是你说尚有陈家余孽,却如何都不说具体身份,我会过来这里么,你再胡闹下去,小心要吃官司!”

何胡勇如此说着,唐廷芳哪里敢再多嘴,低下头去,冷汗直冒,也是不敢再多言。

何胡勇冷哼一声,当即拂袖而去。

陈沐彻底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朝唐廷芳道:“唐代办,这件事我记下了。”

唐廷芳猛然抬头,想要说些什么,但示弱的话终究是如何都说不出口,只是色厉内荏地朝陈沐道:“你别得意,迟早是要栽在我手里的!”

陈沐也不与他纠缠,大步走出了商行。

虽说今番有惊无险,但陈沐也同样在思考何胡勇的话。

“他说便是活着,也是无罪,这是在给我洗刷了身份?可官府明明确确陈沐已经死了,怕是我也很难再用这个陈家二少的身份了……”

“可这个何胡勇图谋的又是什么?难道只是在掩饰他的身份?若真要掩饰他的身份,该把我杀了才对吧……”

“亦或者说,如今我已经是伊莎贝拉的骑士,他也不敢杀我?”

陈沐也从方方面面来考虑,但终究是不太敢确定,何胡勇此人太过阴险,也太过深沉,他的用意也实在不好揣测。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十字街,出了县城之后,陈沐便踏上了野路,到了五里亭,却见得一个稍显熟悉的身影,就等候在那里!

陈沐停了下来,迟疑片刻,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走进了亭子里。

“何管带,如果你想要杀我灭口,那可就想错了。”陈沐握着刀柄,满脸警惕。

何胡勇瞥了陈沐一眼,只是冷哼一声道:“我若想杀你,还能留你到现在,还会为你作这个局?”

何胡勇这么一说,陈沐顿时明白过来,拿哨兵给他陈沐当替死鬼,该是何胡勇一手操办的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沐有些不解地问道,其实他也希望何胡勇没有背叛洪顺堂,毕竟他的真实身份是西阁大爷,是最不该,也最不可能背叛组织的人。

然而何胡勇却冷笑道:“就你这样的头脑,真是败坏了舵主的名声,还不如死在船上罢了。”

“洪顺堂有三十六誓,尔父母即我之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你可背得?”

何胡勇如此一说,也算是承认了自己就是西阁大爷雒剑河了。

陈沐虽说不敢定他忠奸,但他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起码说明他到底是没有忘记洪顺堂的,当即朝他说道。

“既然你还认三十六誓,身为西阁大爷,就该执掌刑罚,将那些违背誓言的人,全都揪出来,为我父兄报仇!”

何胡勇也冷笑道:“报不报仇是你的事,执不执法,是我的事,我已经够义气了,往后你若再坏我大事,别再说我不给你面子!”

第七十六章 唯诺契爷帮做主

何胡勇所表现出来的姿态,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不解,这何胡勇直至今日仍是忠奸难辨,陈沐也想确认一番,此人今后是否还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于是便趁热打铁地问道。

“既然你做得这么绝,为何还要帮我找个替死鬼,让我逃脱这场官司?”

何胡勇带着讥讽,也毫无掩饰地回答说:“简直幼稚!我不会帮你,我只是帮洪顺堂罢了!”

陈沐摇了摇头道:“帮洪顺堂跟帮我又有何区别?”

何胡勇眼露阴险之光:“当然有区别,需知洪顺堂不是你陈家的,而是所有兄弟的!”

“你虽然是陈家二少,但打小读书,从未染指过帮中事务,根本就没资格继承洪顺堂,即便要重建洪顺堂,也该由我这个西阁大爷来牵头,而不是你陈沐!”

何胡勇此言一出,陈沐心头也是陡然一震,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迷雾都已散去,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那般的清晰!

陈沐终于明白,何胡勇早先为何要这么对付自己,为的就是要除去他这个少主,为的是抢夺洪顺堂!

不过他到底是不敢违背三十六誓,若是违背了三十六誓,他就是不忠不义之徒,又岂能服众,试问兄弟们如何能够推举一个害死了少主的人来统领群雄?

而陈沐也终于明白,何胡勇帮自己找替死鬼的意图了。

正如此时的状况一般,杀掉那个哨兵,一来是为了杀人灭口,掩藏他的真正身份,二来也是为了让陈沐这个名字消失于人间!

如今洪顺堂的人都知道陈沐已经拒捕伏法,这已经是结案了的,铁板钉钉的事情,陈沐是万万不能再用本名来生活了。

也就是说,如今已经没有了洪顺堂少主陈沐,而只有林晟的义子陈有仁!

他虽然帮陈沐洗刷了身份,让陈沐跳脱出来,却只是将陈沐从一个坑,推到了另一个坑里。

因为少主已经死了,那么他这个西阁大爷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接管重建洪顺堂了!

即便兄弟们知道陈沐真的并没有死,陈沐也只能做个活死人,用化名来活着,名不正则言不顺,陈沐已经丧失了争夺洪顺堂的资格!

非但如此,何胡勇还博得了巧设妙局,为少主死里逃生的忠义美名,洪顺堂的兄弟就一定会支持他了!

陈沐心里也明白,自己没有管理过洪顺堂,若说舵主人选,熟谙事务的西阁大爷何胡勇,确实比自己更加的适合。

但如今何胡勇忠奸未辨,陈沐又岂能将洪顺堂拱手让给他!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舵主咯?”陈沐开门见山,何胡勇也直截了当:“是,我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没人比我更适合当舵主!”

“若洪顺堂落到你这样的细路仔手里,那洪顺堂才是真正的完蛋,我已经给过你重生一次的机会,你若识相,就好好躲起来,不管你落魄市井也好,结交洋人也罢,无论继续读书,亦或者在林晟家里当个二世祖混吃等死,我都不会管你,甚至还会帮你将身份掩藏下去。”

“但若果你想同我争夺洪顺堂,为了顾全大局,那我可就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何胡勇说得义正辞严,仿佛一切并无个人私欲,完全是为了洪顺堂的大义所想,但在陈沐看来,却并非如此!

诚如何胡勇所言,洪顺堂确实并非陈家所有,而是兄弟们的大业,但陈家历代都在管理洪顺堂,早已成为了洪顺堂的传承者,这一点,陈沐是当仁不让的!

没有插手帮中事务也不打紧,不熟悉帮中弟兄也不重要,横竖具体事务都有人手来做,但陈家这个精神领袖和象征烙印,是如何都不能去除的!

念及此处,陈沐便朝何胡勇问道:“我只问你一次,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你想好了再回答。”

何胡勇冷哼一声道:“就凭你也敢胁迫我?”

“我雒剑河是忠的,不过并非忠于你陈家,而是忠于洪顺堂,连汝父都不敢这么问我,你算什么东西!”

陈沐选择相信这个答案,因为何胡勇拥有着足够的能力,来消灭陈沐,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自然也就没理由欺骗陈沐。

而且从他的言行能够看出他的为人,或许他本就是这么顽固不化,坚守原则的一个人,否则也无法担任西阁大爷,执掌洪顺堂的刑法了。

陈沐也直言不讳道:“你自认为洪顺堂只有捏在你手里,才能长久,那么我也老实告诉你,洪顺堂是父亲留下来的遗志,我陈沐是如何都不会让给别人的!”

何胡勇闻言,当即眼露凶光:“你若阻头阻势,可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

陈沐也是寸步不让,针锋相对道:“你是西阁大爷,该知道戕害同门是什么罪,你知法犯法的话,我也不介意将你就地正法!”

何胡勇哈哈大笑道:“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少主已经死了,谁还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就算我杀了你,又有谁知道?”

陈沐也笑了:“需知我洪顺堂的三十六誓,乃是对天发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迟早是有天收你的!就凭你这样的说话,还敢自称大忠大义?”

“我本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洪顺堂就更不能落入你的手里!”

何胡勇也是气急了,腰刀出鞘三分,双眸凶戾,朝陈沐沉声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看看老天会不会收了我!”

陈沐昂首挺胸,浑无所惧,大声道:“你倒是试试!难道你真以为我还是孑然一身么?你若杀了我,不消等到明日,整个岭南都会知道,你何胡勇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而且还是谋杀少主的反骨仔,到时候三刀六洞,天打雷劈,看你得不得好死!”

何胡勇逼近几步,抽出刀来,一双鹰眼爆发杀机,狠声道:“你敢威胁我!”

陈沐按住刀柄,唐刀出鞘,也是屏息凝神,气势竟不落下风!

这才短短时日,三番四次的生死经历,使得陈沐飞速成长起来,仿佛每一日,都有着让人刮目相看的进步,何胡勇心中也已经开始有些忌惮,生怕陈沐这个初生牛犊和后起之秀,迟早是要干掉他这样的老骨头的!

何胡勇还在考虑要不要动手之时,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打破了他们的僵局。

“何管带,如此威吓小辈,就是你的不对了。”

陈沐听得此声,也是心头惊喜,扭头看时,也果真是契爷林晟来了!

何胡勇看了看林晟,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反倒嘲讽说:“林三,你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何苦要搅这趟浑水?”

陈沐对两人上一次见面可是记忆犹新的,在县狱给合伯探监之时,契爷林晟对这个何胡勇可是颇多忌惮,今日反倒没有了那股战兢与惶恐。

林晟也不以为意,走到陈沐这边来,将唐刀压了下去,而后转头朝何胡勇道。

“何管带,你自己知自家事,想做什么我不管,但你若敢对我契子不利,需知我林三也不是好惹的!”

陈沐一直以为林晟只是个浪荡玩耍的二世祖,早先对何胡勇这样的官面人物,林晟也是能躲就躲,没曾想竟如此霸气,心中也感到极其的温暖。

林晟也没打算与何胡勇打嘴仗,见得何胡勇仍旧没有收刀,便挡在陈沐面前,朝何胡勇道。

“何管带,你若要动手,还是趁早吧,若没有这个胆子,我爷儿俩就不奉陪了!”

何胡勇闻言,也是脸色铁青,然而终究是将腰刀收了回去。

林晟哼了一声,朝陈沐道:“咱们回去吧。”

陈沐看了看何胡勇,也不再多留,跟着林晟便走,也算是有惊无险,到底是回到了林家。

对于林晟今日的表现,陈沐感到有些讶异和迷惑,但到底是没有问出口来。

到了林家,听说陈沐回来了,李青鱼当即便走了出来,多时不见,与陈沐自是有不少话要说,不过可以看得出她带着些许羞涩与尴尬。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成长速度是非常惊人的,跟着秦棠学唱戏之后,李青鱼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一般,陈沐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个小弟弟。

梁雪松和秦棠伉俪客居林家,与陈沐又有渊源,自然出来一道吃了个宴,谈起领事馆的宴会,也是有说有笑。

林晟似乎也顿感畅快,仿佛适才与何胡勇对峙,发泄了他多年的积郁一般,又与梁雪松合作,唱了一段大戏,气氛自是非常的欢乐。

然而就在此时,林家的看门佬却急匆匆跑了进来,朝林晟道:“三爷,外边来了个番鬼佬,说是来找二少的!”

“洋人?”林晟等人又将眸光转向了陈沐。

陈沐也有些愕然,毕竟他已经向伊莎贝拉告假。

“我出去看看。”

林晟到底是不放心:“我跟你一齐去!”

众人跟在后头,陈沐来到前门,见得那洋人乃是贝特朗手底下的巡警,便问道:“找我有事?”

那巡警也是满面着急,警惕地扫了林晟等人几眼,却是用法兰西语道:“伊莎贝拉小姐找您有急事,请陈先生跟我回去一趟!”

“难道弗朗索瓦又在搞阵?”陈沐心中疑惑,不过到底还是告辞了林晟等人,跟着那巡警往租界去了。

到得租界地面,陈沐才终于知道,果真是出了大事,整个租界都乱了套!

第七十七章 国难当头道不孤

陈沐回到租界之时,发现租界早已乱了套,以一群学生为首的上百号人,正在租界入口处示威,他们拉着横幅,举着牌子,高呼口号,可谓群情激愤!

“同心戮力!”

“共除异族!”

“复我汉疆!”

口号声是一浪高过一浪,人群的情绪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贝特朗率领皇家火枪队,枪已拉栓上膛,一个个全神戒备,冲突是一触即发!

彼时距离辛丑条约签订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朝廷已经沦落为洋人的朝廷,岭南地区已经爆发了潮州黄冈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上思起义以及河口起义等等。

然而朝廷一直在保护着洋人,这些洋人仍旧在掠夺财富,仍旧在华人地界作威作福,而有识之士已经深入群众,越来越多的民间运动正以无法阻挡之势席卷各地。

这其中自是以学生为主要群体,这些人留洋学习新知识与新思想,自强不息,带动群众,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法租界虽然有着自己的巡捕房,又有皇家卫队,但面对的毕竟是上百号气势汹汹的有志之士,这些人敢到租界门口呼喊,早已将安危抛却一旁,贝特朗等人又岂能不惧!

陈沐对国家大事也是知道的,只是如今为了报仇雪恨,为何重建洪顺堂,他不得不依附伊莎贝拉,眼下也是两难。

身为扈从骑士,他自是要保护伊莎贝拉的安全,但伊莎贝拉很显然想让他加入到贝特朗的队伍之中,镇压这些人,保护租界!

现场混乱不堪,从最初的争辩,到相互推搡,此时已经开始投掷各种杂物,双方冲突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特里奥和伊莎贝拉躲在领事馆的二楼,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也是忧心忡忡。

陈沐跟着火枪手从侧面进入,到了伊莎贝拉这边来,特里奥赶忙朝陈沐道。

“陈,你回来就好了!”

“弗朗索瓦的水兵迟迟不见来援,你是华人,快帮我把这些人都劝回去吧!”

陈沐听闻此言,也是心中难做,他深知国人的心思,相较于洋人,他们更痛恨汉奸,即便自己乐意出去劝诫,也无法取得效果,反倒会激起公愤,恶化局势,加速*的燃烧!

“不,我不能这么做……特里奥先生,抱歉了。”

“我并非在意个人安危,但你不理解华人的心情,如果由我出面,只会适得其反。”

特里奥很是不满,朝陈沐道:“你是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保护伊莎贝拉和领事馆的安全,是你不可推卸的职责,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做事!”

“我已经派人去官府求助,官兵很快就能赶到,你只需出面安抚,为官兵争取足够的时间就好了!”

陈沐早有此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不过他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领事阁下,这种事情不该由我出面,更不能让官府插手,否则只能以两败俱伤的悲剧收场!”

特里奥也急了,朝陈沐怒叱道:“你根本就没有半点大局观,若你不出面,任由事情恶化,是要引发两国战争的!”

“战争一旦爆发,受害的人会更多,用你们华人的话来说,你这是鼠目寸光,是要因小失大的!”

“你通知了官府?”陈沐也是皱起眉头来,弗朗索瓦故意不来救援,特里奥能求助的也就只有官府,但官府出面,只能加剧场面的恶化!

老百姓对朝廷的痛恨,更甚于洋人,需知往前的那些起义,可都是针对朝廷官府的!

若这些官兵再来镇压,只怕冲突会瞬间爆发!

“特里奥先生,决不能让官府来插手,否则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特里奥冷哼一声道:“区区几十个人,我堂堂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领事馆,又岂会惧怕!”

陈沐也急了:“你是不怕,这几十个人手无寸铁,便是巡警队就能收拾,但领事阁下有没有想过,若这几十个人发生什么不测,一旦传播开来,整个岭南地区将不得安宁!”

特里奥却是坐了下来,不再说话,倒是伊莎贝拉站了出来,朝陈沐道。

“陈,正因为知道可能会发生的后果,所以父亲这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给我的机会?”

“确切来说,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伊莎贝拉走到前头来,盯着陈沐道:“贝特朗的巡捕房加上领事馆的卫队,差不多有一百多条火枪,我们根本不需要官府的援助。”

“但我们恪守租界的条例,我们绝不会第一个开枪,但如果他们冲击领事馆,我们就只能自卫,若因此而掀起战争,责任也是你们的。”

“我们与英吉利等国都是盟友,如果南方地区真的爆发战争,我们有战舰,有火炮火枪,受难的只能是你们!”

“现在给你机会,就是为了避免这场无谓的战争,若你不能将事情平息下去,所有的后果,都将由你们自己承担,而我们则有了开战的借口,到了最后,你们的政府只能再次割地赔钱,我想你应该能明白。”

伊莎贝拉说得一针见血,陈沐闻言,心中也很是不安,因为他竟无言反驳,因为伊莎贝拉所言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陈沐也不再多言,急忙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处,却又停了下来,跑回领事馆,朝伊莎贝拉道:“给我一身制服!”

伊莎贝拉没有拒绝,只是摆了摆手,火枪队的人便将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

陈沐也顾不得合不合身,快速套上,便从侧门出去,往官府的方向疾跑,到了半途,果真见得何胡勇领着巡防营的官兵,全副武装开了过来!

“停下!停下!”

官兵们见得有人拦路,一个个都停了下来,手中武器却都紧握着,进入到了戒备的状态。

也亏得陈沐穿着领事馆的军服,若是平民,官兵又岂会停下,早把他给丢开了。

“何管带可在,我有几句说话要跟他谈谈!”

何胡勇骑着高头大马,上得前来,见得是陈沐,也怒道:“还不让开!”

陈沐朝何胡勇道:“何管带,息事宁人才是化解之道,若抓了这些人,事情只能越闹越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捻军都让朝廷给铲平了,区区几十号乱民,能掀起什么浪花,滚开吧!”何胡勇冷哼一声,姿态与特里奥一般无二。

陈沐也懒得跟他讲道理,因为他已经知道,无论是特里奥,还是何胡勇,对此事的影响与后果都非常清楚,但他们仍旧一意孤行,自是有着各自的考量。

陈沐不是什么救国英雄,若有法子,他也不愿意掺和这些事情,但眼下他却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一旦爆发开来,洪顺堂等民间组织一定会被再次清剿!

眼下他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些力量,找到了一条出路,若爆发这样的事情,早已破残不堪的洪顺堂,会遭遇到毁灭性的打击,想要恢复元气是不可能的了!

虽然这些人不一定与洪顺堂有关系,但无论是官府还是洋人,一旦掀起运动热潮,必然会清洗民间势力,这是毋庸置疑的!

“何管带,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把他们都劝回去的!”

何胡勇冷笑一声道:“你不过是披着洋鬼皮的汉奸,谁又会听你说话,快让开!”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然而陈沐已经没时间反驳,只是朝何胡勇道。

“给我一点时间!”

何胡勇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斩钉截铁道:“滚开!”

如此说着,官兵便继续前行,陈沐又哪里能拦得住!

何胡勇骑马来到陈沐面前,压低声音道:“我若是你,还是跑快一些吧。”

陈沐心头陡然一紧,再看何胡勇神色,当即拔腿就跑!

跑了几步,果真见得官兵队伍慢了下来,何胡勇也是有命在身,能放慢行军的速度,就已经是天大的纵容了!

陈沐一边疾奔,一边将军服脱了下来,往道旁一丢,便往租界门口狂奔而来。

此时的人群已经开始冲撞领事馆的铁门,不断将石块砖头等物,往领事馆内部投掷,窗户全都被打烂掉。

也有人开始焚烧法兰西的旗帜,越来越多的人汇聚于此,口号声也是震天价儿响亮!

陈沐见得领头的学生团体,便冲了过去,挡在前头,朝他们喊道:“你们都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官兵要来了,大家先回家去吧!”

听说官兵要来了,众人并未平息,反倒更加愤怒,为首的学生领袖朝陈沐道:“我们等的就是官兵!就因为有这样的官兵,我们才更应该靠自己的力量!”

“对!”

“没错!”

周遭之人纷纷大声附和。

这学生领袖也就二十几岁,面相周正,剪了辫子,一看就是进步人士,乍看之下倒也有几分陈英的风姿,若不是眼下这时节,倒也是符合陈沐交朋友的标准,甚至是非常有眼缘的那一种类型。

然而他却非常的固执,根本就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你们这样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带来流血与伤害,会让更多无辜的人受难!”

那学生领袖正要说话,身后一名女学生却朝陈沐大声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我们为的就是流血,国难当头,若只有流血才能唤醒国人,那便让我们用自己的血来唤醒愚昧的国人!”

“流血!”

“流血!”

“流血!”

众人仿佛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人人的眼光都那么的坚毅与顽固,仿佛他们的身体里面,住着同样的灵魂一般!

面对这样的人,陈沐被震撼了,但同样也感到担忧与痛心!

陈沐正要再劝,从旁里却杀出一队人来,手持木棍等凶器,撞入了人群当中,抬手就是一顿毒打!

“唐廷芳!”陈沐见得此状,也是又怒又急!

第七十八章 冲撞租界暴动促

陈沐好不容易争取到何胡勇的帮助,让官兵的行军脚步缓了下来,也看到了劝阻学生团体的希望。

可学生们眼中那近乎狂热的义愤,追随者身上那种视死如归的决绝,让陈沐看到了无法理解的东西。

正当这个时候,走狗一样的唐廷芳,竟又来坏事!

唐廷芳也是急于邀功,率领洋行的打手,冲撞进来,不由分说便是一通乱打!

那学生领袖也是愤怒,朝众人喊道:“冲进去!”

这些示威者当即暴动起来,轰隆一声,终于是撞倒了领事馆的铁门!

有人投掷杂物,更有人点燃了*,啪嗒一声摔在领事馆的窗内,轰一声燃起大火来!

有人将砖头投掷在了西捕的头上,那西捕血溅当场,倒地不起,特里奥和伊莎贝拉也感受到了威胁,当即下令道:“全都抓起来,胆敢拒捕,格杀勿论!”

此令一出,贝特朗的巡警轰然出动,他们朝天名枪,砰砰砰!

听得枪声,示威队伍顿时溃散,人群咿呀鬼叫着四处逃窜,学生们与买办打手和洋人巡捕纠缠扭打,场面根本就控制不住!

陈沐也不再出声,见到扭打的就强行分开,分不开就各打五十大板,一脚一个,纷纷踢飞出去!

“啊!!!救命!”

混乱之中,陈沐听得尖利的惨叫,扭头看时,却是适才最坚定的那个女学生!

她的头发被撕扯开来,披头散发,脸上也是脏污不堪,衣襟已经被撕扯开来,露出米黄色的内衣,花容失色,双眸之中满是惊恐!

她的面前是一名买办打手,正在拖扯她的双腿,压在她的身上,拼命想要将这女学生制住!

陈沐二话不说,一把拎起那打手,下脚一绊,那打手便摔倒在地,想要起身反抗,却让陈沐一个膝撞,门面开了酱铺一般,仰面倒地,是再难起来了。

陈沐看了一眼,那女学生惊吓过度,失魂落魄,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义愤填膺和慷慨激昂。

放眼四处一看,这些学生一个个惊恐万状,陈沐也是心中叹息。

虽然他们的嘴里满是大义,但到底是温室里的花朵,并未遭遇过什么风浪,理想派遇到残酷的现实,就会出现这种迷茫和恐慌,原来流血并非想象之中那么简单,原来他们的决心也并没有那么的坚决。

他们的思想确实走在了前头,他们的觉悟也确实领先,他们的志向也让人佩服,但却不懂实干,缺乏真正的办事能力,他们或许毫无畏惧,但却容易付出无谓的牺牲!

陈沐一把将女学生拉起来,护着她脱离了混乱的人群,朝她说道:“快走,从前面巷子出去就安全了!”

那女学生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木然地点了点头,刚走出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朝陈沐道:“不,我要救林学长!我们说过要同进退共生死的!”

陈沐也怒了:“你能救得了谁!赶紧走!”

女学生却哭着摇头道:“不!就算要死,大家也要死作一处!”

陈沐恨不得掐死这无知无畏的女人,适才被羞辱,还哭天喊地,如今又要折返回去,也不看看自己的力量,简直就是送死!

“愚蠢!你自身都难保,还能救得了谁!赶紧滚!”陈沐也是忍无可忍,然而那女学生却坚决摇头道。

“你明明有本事救人,你却要阻拦我们,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一个弱女子都知道为国奔走呼告,你却自私自利,不愿出力,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陈沐也是打人的心都有了:“若不是你们来闹事,又岂会爆发冲突,不是你们惹是生非,哪里需要救人,自己搞出来的祸事,又没实力收拾烂摊子,还要怪别人袖手旁观!”

“都说空谈误国,别人空谈,也只是躲起来谈,你们倒好,让万千国人为你们的理想而流血受难,还振振有词!”

“就你这样,没让洋人吃了就不错了,还能救谁?你倒是去啊!正蠢材!”

那女学生被陈沐这么一骂,也是两眼泪汪汪,却已经不是惊恐,而是对陈沐的愤怒!

“若人人似你这样,只想着明哲保身,国难当头却麻木不仁,这个国家就真的没救了!”

“你就是被封建思想荼毒了灵魂的奴才,我看不起你!”

女学生义愤填膺地骂完,丢掉仅剩一只的鞋子,赤着脚便冲入了人群之中,张口大喊道:“林学长!林学长!”

“蠢材!”陈沐见得这执迷不悟的老顽固,也是心中气愤不已,然而此时外头却爆发出更大的动静,但听得有人喊道:“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何胡勇率领巡防营的人,开始围拢各处抓人了!

场面更加的混乱,女学生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便往那学生领袖那边跑。

此时学生领袖正被买办打手死死压在地上,女学生也顾不得这许多,咬紧了牙关,一边哭着,一边捡起地上的横幅,便往打手的身上乱打。

“坏蛋,快滚开!快滚开!”

见得此状,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这地上砖头石块遍地都是,随便捡一块,往头上招呼一下,那打手都要吃亏。

这女学生竟用软趴趴的横幅来打人,这不是可笑又可悲么!

那打手就像不胜其烦,就像驱赶蚊子的狮子,抬手便将那女学生推了出去!

早先还秀美斯文的女学生,此时一身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是狼狈到了极点。

陈沐轻叹一声,扫视四处,确认脱离了特里奥和伊莎贝拉等人的视野,便快步上前,操起砖头,往那打手脑袋上砸了下去!

砖头粉碎开来,那打手倒地不起!

女学生“啊”一声尖叫出来,指着陈沐道:“你会杀了他的!”

陈沐也懒得跟她废话,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蠢货!

陈沐拉起那学生领袖,后者也是满嘴的血,想要道谢,陈沐却制止道:“官兵来了,你们快走吧,不然走不脱了!”

陈沐又朝那女学生道:“呐,你的林学长救回来了,还不赶快走!”

然而刚刚还想道谢的学生领袖,却如那女学生一般,大义凛然地朝陈沐道:“只要尚有一个同志留在这里,我们就不走!”

那女学生也挺身而出,朝学生领袖道:“学长说得对,我们同进退共存亡!”

陈沐是真的气恼到无话可说,便是木头脑子,见得这种情势,也该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难道有了理想的人都是这样的蠢材么!

“你们要去送死,那就去死好了!”陈沐也是气不过,可这话刚落地,那学生领袖却朝陈沐道:“我看不起你!”

“看不起我?我救了你们啊!”陈沐心中也是不可理喻,这学生领袖的话,竟与那女学生如出一辙!

两人根本没等陈沐反应过来,便又往人群里头冲!

官兵可不比那些打手,一个个凶狠得紧,冲散了人群之后,便是棍棒齐下,那女学生又开始咿呀鬼叫,一边充满恐惧地哭着,一边又努力鼓起勇气往前冲。

那学生领袖虽然高大英挺,但手底下没个真章,很快又让人敲了一棍子,鲜血从头上汩汩流下来,眼睛都被血给糊了!

陈沐见得这场面已经被官兵控制,再不走便一个也走不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搀扶起摇摇晃晃迷迷糊糊的学生领袖,便往人群外头拖,转入到巷子里头。

那女学生在后头跟着,还一直哭喊着:“林学长你可不能死,你不要死,不要死!”

陈沐也是烦躁,朝她喝道:“收声!”

那女学生这才闭了嘴,跟着陈沐转过巷子,总算是逃出了租界,从一场混乱之中解脱了出来。

这林学长被陈沐架住,迷迷糊糊逃了出来,也不知是周遭安静了,亦或是脱离了危险,他也便醒了过来。

然而睁开双眸,看得四处环境,便挣脱了陈沐,踉跄着往后跑。

“我又怎么能自己逃走,我要回去救人!”

陈沐冷哼一声道:“眼下早就被抓了,你这不是去救人,是去找死罢了!”

林学长倏然停步,转头朝陈沐骂道:“一于都是你,若不是你扯着我走,我又怎会让同志们落难!”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这么说,我救你们还是害了你们咯?你若想死,那便去,我再不拦你,留得一个半个在外头,还能寻求法子把这些人保出来,全都栽进去就最好,看谁来救你们,全都烂死在监仓里好了!”

陈沐也懒得再理会,丢下二人,也不管他们是逃走,还是回去送死,便郁郁回到了领事馆。

事件的起因乃是冲击领事馆,发生地点就在租界入口处,人又当场被捕,也不必何胡勇抓回县衙,全都暂时羁押在巡捕房里,正在接受审问。

陈沐回到领事馆之时,唐廷芳一脸的得意,似乎正在向特里奥邀功请赏。

见得陈沐进来,特里奥先生便板起脸来,朝陈沐道:“陈,你是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适才却不见人影,严重失职,我给你一次警告,若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你就不能怪我了!”

陈沐看了看伊莎贝拉,后者眼中有些不满,陈沐便不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站到了一旁去,看着特里奥转头赞赏唐廷芳适才的作为。

看着唐廷芳点头哈腰的模样,想起那些被毒打的学生与民众,陈沐的心中满满都是厌烦。

“这样下去不行,长此以往,即便坚持本心,也要沦为番鬼佬的走狗,需是想方设法,脱了这身皮才是……”

第七十九章 偶巧一家作两处

陈沐与伊莎贝拉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陈沐帮她赢下扈从骑士的选拔赛,毁掉她与弗朗索瓦的政治联姻,而她则会释放合伯等人。

如今交易算是结束,这个扈从骑士其实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陈沐想要脱身出去,想来该是不难的。

但洋人这套玩意儿,搞了什么授勋仪式,想找借口反倒不是很易,当然了,陈沐想要硬邦邦打横来,也并非不可以,只是分手分得难看些罢了。

适才特里奥训斥陈沐失职,倒是让陈沐想到了一个法子,若自己一直都失职,特里奥会不会解职?若是这样,倒也是个借口。

不过陈沐并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因为洋人本来对华人就有着歧视,若再靠摆烂来解职,便相当于抹黑自己,抹黑了华人,陈沐是不太愿意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到底是因伊莎贝拉而起,最终还是要伊莎贝拉来解决,只要伊莎贝拉点了头,特里奥那边也就好说了。

本来寄人篱下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知道何胡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与自己争夺洪顺堂,陈沐又有了孙幼麟等一干人作为底子,自是想尽快揪出龚夫子背后的黑手,将洪顺堂重建起来。

从今日所发生的事情,陈沐也感受到了危机。

洪顺堂是洪门最大的分舵,这个民间组织流传了上百年而屹立不倒,终归有着他的道理和底蕴。

但时代在进步,今时不同往日,洪顺堂在走下坡路,而且已经到了瘦死的骆驼这样的地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个林学长与女学生虽然顽固到了痴狂的地步,但他们也并非危言耸听,眼下也真是国难当头,洪顺堂这样的民间组织,能不能在这样的浪潮下存活与延续下去,才是真正需要考虑的大方向。

想要完成这个大计,就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先获得自由之身,这才是陈沐的起点!

陈沐正盘算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该如何向伊莎贝拉开口,领事馆的老管家却走了进来,朝陈沐禀报道。

“陈,外面有个林先生想见你。”

“林先生?”陈沐顿时紧张起来,难道说那个林学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要求自己帮忙,释放那些游街的学生?

“也真是大胆,竟还敢找到领事馆这边来,这群人也真真是狂热……”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想起林学长和那女学生顽固到极致的模样,来领事馆寻求帮助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可这样是极其冒险的,若让人认出来,便是陈沐也要受到牵连。

陈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要帮助他们,虽说当初考虑到洪顺堂的未来,才决定要帮他们脱险,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理由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充分。

其实陈沐也很清楚,帮助他们与讨厌他们是同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身上那种近乎狂热到病态的理想。

陈沐厌恶甚至憎恨这种顽固到了极点的理想主义,同时又心生佩服,以致于想要帮他们一把。

说白了就是被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帮助他们脱险纯粹就是一时冲动,至于洪顺堂的未来,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陈沐虽说想要脱离领事馆,但绝不容抹黑自己,更不愿因为与这些游街学生有牵扯,才被人赶出领事馆。

“快带他进来!”

念及此处,陈沐也不作他想,赶紧接进来,免得别人见着才是要紧事。

老管家见得陈沐有些紧张,也不敢怠慢,很快便将人给带了进来,陈沐一看,也是自嘲地笑了。

原来不是林学长,而是自己的契爷林晟,也真真是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

“契爷,您怎么来了!”陈沐自打进入了租界,契爷林晟便没来叨扰过,今日来访也是难得。

陈沐将林晟引着,让他坐下,自己却站着,也是照足了规矩,林晟却有些不悦。

“虽说我是你契爷,但咱们可是先做的兄弟,你如今又是洋人的骑士,你这么站着,我哪里好意思开口说话。”

陈沐也笑了,知道林晟是个说一不二的,也就陪坐了下来,林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合伯他们我已经安顿好了,今日过来,是想带你回家里聚一聚。”

陈沐自是知道,契爷是个讲义气的,必然会安顿好合伯等人,只是让陈沐回家聚会却有些蹊跷。

“契爷,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晟听得陈沐的说话,也是板起脸来:“你做了鬼佬的骑士,就忘了我这个三爷了?让你回去坐一坐,都屈尊了你?”

陈沐本是下意识问一句,没想到得罪了契爷,赶忙解释道:“契爷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林晟这才笑起来:“讲笑而已,是你大哥从日本大学堂留洋回来,今夜给他接风洗尘,想让你回去见见他。”

“大哥回来了?那太好了,自是要回去好好见见的!”

陈沐早知道林晟有个儿子,只是留洋读书去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唉……你也别太兴奋,你大哥是个不着调的性子,回来大半个月了,才想起回家来看看,我这个当爹的,也是心凉得很……”林晟的兴头仿佛一下子就被压了下去。

陈沐也是知道的,早先也听梁雪松与他说起过,林晟的儿子林闻,是个崇尚西学的,在日本大学堂所学的是军事研究,野心也是不小。

也因为林闻力求进步,革新思想,所以对林晟这种清国老秀才,一向视为老封建,爷俩之间的关系一直并不是那么融洽,甚至于为了留洋的事情而大吵了一架,可算是不欢而散的。

也难怪林晟会找陈沐回去聚会,毕竟儿子回来了,他的心情也好多了,不过由此也看得出,无论爷俩如何争吵,林晟是真心稀罕这个儿子的。

虽然反对儿子留洋,但儿子留洋回来之后,却又迫不及待地向人炫耀,这就是老父亲的常态了。

陈沐自是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当即便与林晟离开租界,回到了林家。

合伯等人都是惯熟的佣人,林晟也没将他们安置到别处,而是留在家里听使唤,见得陈沐回来,人人自是开心,陈沐见得尚未到吃饭时间,便朝林晟道。

“契爷,我先说说闲话,等阵再过去寻你。”

林晟笑着点了点头,便任由陈沐与合伯等人先聚一聚,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合伯等人到了新环境,多少有些不适应,又是寄人篱下,虽然手脚都勤快麻利,又是熟手,但陌生环境,难免有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与陈沐说道说道。

若没有陈沐这个二少,他们也不会有今日,对陈沐自是毕恭毕敬,难得陈沐回来了,一帮人便打了热水,给陈沐泡脚,也算洗一洗陈沐的晦气。

陈沐也是舒畅不已,将热毛巾盖在脸上,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迷迷糊糊间却被有些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给吵醒了。

“你们不是奴隶,你们要做自己的主人!”

“我们不是……我们是佣工,不是奴隶……”

“你们知道就好,你们是佣工,佣工就可以解除协定,你们是自由的,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别人?”

“没有谁生来是要人服侍的,大家都是人,为何要服侍别人?”

“可是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也没别的手艺,出去哪里找到一口饭吃?”

陈沐将盖脸的毛巾拿下来,走出房间,便见得一人正在劝说合伯等人,陈沐顿时皱起了眉头。

“怎么是你?”

那人也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因为此人正是带头游街的林学长,而他的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顽固的女学生!

陈沐心里也是有数,只是没想到这么巧罢了,如果没猜错,这林学长就该是林晟的亲儿子林闻了。

也难怪合伯等人不敢反口,林家大少来劝他们自谋出路,对于寄人篱下的合伯等人而言,是多么难堪的一个话题,也就可想而知了。

林闻似乎也猜到了陈沐的身份,朝陈沐问道:“阿爸说给我收了个干弟弟,不会就是你吧?”

陈沐也不躲不避,朝林闻道:“是,我叫陈有仁,三爷是我契爷。”

林闻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朝陈沐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收契子,简直就是封建社会的余毒,阿爸也真是,收谁不好,竟收个洋鬼子的走狗当契子!”

林闻很显然,仍旧对陈沐心存不满,陈沐也不多说,林闻不认他,他陈沐也不会热脸贴了冷屁股,当即反讽了回去。

“是,若果不是我这个洋鬼子的走狗,你现在就成洋鬼子的俘虏了。”

林闻被陈沐这么一说,也是为之语塞,因为陈沐所言也是事实,只是正好刺中了他,林闻当即跳脚道。

“谁让你救了,你不救我,我还能跟同学们一起,为了民族大义吃苦流血,这样才能唤醒更多愚昧无知的人!”

旁边的女学生也在一旁附和道:“革命总需要有人流血,这是光荣而伟大的,并非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想起这女学生差点被羞辱,当时那种惊恐的姿态,如今却又说得这么伟大光正,也着实有些好笑。

“好好好,我贪生怕死,你们最伟大,拯救中华民族就靠你们了,现在我要继续泡我的脚,继续在封建社会里腐烂,是我自甘堕落,麻烦你们不要唤醒我这个愚昧无知的人了。”

林闻听得此言,一张脸顿时气得通红!

第八十章 巡防管带来拘捕

陈沐也没想到,大闹领事馆的林学长,竟然就是林晟的亲儿子林闻,更没想到这位大少刚留洋回来,便发动了学生四处搞事情。

眼下林闻与那女学生将陈沐看作封建社会的余孽和毒瘤,对陈沐毫不吝啬嘲讽与讥笑,反倒半点也没念及陈沐的搭救之恩。

陈沐不是小心眼的人,助人也并不求回报,但反过来被人咬一口的滋味,到底是不好受的,自是要反讽三五句回去。

林闻这样的理想派,却最受不了旁人的不理解,更何况此人还是父亲新收的契子!

父亲林晟乃是老廪生,讲排场拼享受又三妻四妾,若挑个封建分子的代表,他父亲绝对是最典型的。

也正因为父亲的做派,林闻与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此时见得陈沐,也果觉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不是这样的父亲,又怎会收了陈沐这样的契子?

“正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我中华民族才无崛起的希望,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费米粮罢了!”林闻也是忍无可忍,见得陈沐非但没半点觉悟,竟还为自己的愚昧而沾沾自喜,简直就是无可救药!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少没甚么要紧事的话就请出去吧。”陈沐也懒得跟他再吵,回到座位旁,就要继续泡脚。

然而这句话却惹得林闻更加火爆,快步走过来,一脚便将泡脚盆给踢翻了!

“哗!”

“哐当当!”

满是中药味的泡脚水流淌遍地,木盆在地上打了好几个转才停下,泡脚水更是溅得陈沐满身都是!

“我出去?这是我家!我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要走也是你走,还不快滚!”

陈沐本就是寄人篱下,被契爷的亲儿子这般驱赶,按说自尊心该是非常受损的,陈沐此时也是皱起眉头来,眼眸之中满是杀气!

林闻到底是读过书的,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太过火了,嘴唇翕动,似乎想挽回,但话到嘴边,却又缩了回去,他可不是轻易认错的人。

更何况,在他心中,陈沐这样的人,就该吃一吃教训!

“怎么?还想打我么?你倒是打啊!横竖你是洋人的狗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父亲原先也只是吃吃喝喝,流连烟花之地,即便是秀才,也只是老封建罢了,如今却因为你,还要背上洋人狗腿的骂名!”

陈沐本以为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没脑子又要四处闹腾,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查出了陈沐的身份来,若再给他一天半日的,也不消陈沐回家,估摸着他一样能查出陈沐认了他父亲做契爷了。

陈沐站起来,盯着林闻,咬着牙道:“是,我就是洋人的狗腿子,而且还是瞎了眼的狗腿子,否则又怎么会把你们给拉回来,早知道让你们去送死就好了!”

林闻也毫不相让:“我早就说过了,不需要你救,是你坏了我的大事,如今同志们在遭受牢狱之灾,我却无能为力,早知如此,我们还不如与同志们一并被捕,谁稀罕你来救!”

陈沐哼笑一声道:“原来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你想要真正办大事,还只是想要那个虚头巴脑为了理想而牺牲的名节?”

“你这样的举动,跟大明朝那些为了被皇帝打屁股而上朝骂皇帝的文官又有何差别?说到底,你们还是在乎名气口碑的,这又何尝不是老封建,就这样的人也敢妄谈理想!”

陈沐到底是读过书的,而且从小就读书,若说打嘴仗,他又怎会输给林闻。

林闻听得此话,果真勃然大怒,指着陈沐的鼻子骂道:“你别说理想二字,简直就玷污了这个词!”

他的手刚抬起来,作势要打陈沐耳光,身旁的女学生却拉扯他的手,朝林闻使了个眼色。

林闻往门外看去,但见得父亲林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脸色铁青,想来早已将他与陈沐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林晟快步走进房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林闻的脸颊上顿时多出五个指印,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伯父,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女学生顿时紧张起来,一脸煞白,满眼惊恐与心疼,而林闻却双眸喷火,倔强地硬着脖颈,怒视着自己的父亲!

“怎么,连我这个父亲都想打是不是!”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三番四次劝阻,你却留洋在外,这倒也罢了,这三年来,我这个当父亲的,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儿子就是你这么当的么!”

林闻也怒了,捂着发烫的脸,转头瞪着陈沐,粗着脖颈反驳道:“是!你不知我生死,其实你早就当我死了对也不对!你连契子都收养了,不是早就当我这个亲儿子死了么!”

林晟是何等人也,外出玩耍都要讲排场讲面子,家里头没规矩,儿子翻牙扑齿还了得!

“我……我现在就打死了!”林晟四处扫视,又无趁手的家生,抽出烟杆子来,就往林闻头上打!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巡防营的人要来找大少!”林晟正要打,家中老管院却是跌了进来,急吼吼地禀报道。

“巡防营的人来了!”林晟也收了手,林闻此时也是惊了一下,而后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似乎在下决心!

“来得正好,我这就出去自首,宁可坐监,也不愿留在这家里!”林闻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就要往外走。

林晟也急了:“你个逆子,还不站住!”

“巡防营是什么地方!你进去了能剩半条命么!”

林闻冷哼一声道:“横竖你早就当我这亲儿子没了,你抱着契子终老就好了!”

林晟也知道儿子的脾气,三年前,同样是这般样地大吵,最终儿子林闻拼着断绝父子关系,不也一样离家留洋去了么,反倒自己还得出钱供他读书,通过洋行,辗转不知多少手,也要汇钱过去,免得他受冻挨饿。

“有仁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人看起来一个个奋不顾身,但一个个都是没用鬼来的!”

“你们倒是一个个想着蹲大狱,仿佛蹲了大狱就能完成你们的理想,但这并非真正的勇敢,而是怯懦!”

“若你真勇敢,就该留在外头,想方设法将你那些所谓的同志们全都搭救出来,继续你们未竟的事业,这才叫勇敢,一个个巴不得博个舍生取义的名头,不是沽名钓誉又是为了什么!”

“口口声声说别个愚昧无知,我看你们才是天真,愚蠢至极,全都被抓进去,谁来做你们的事!正蠢材!”

林晟此言一出,林闻也低下了头。

适才陈沐虽然也有类似的讥讽,但林闻却听不进去,如今巡防营的人就在外头,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感,他才认真思考父亲所言,终于是低下了头来。

旁边的女学生也在附和道:“林学长,伯父说的没错,如果我们……如果我们全被抓了进去,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将同志们救出来,以后才有更大的作为!”

林闻适才这么一闹,此时哪里好意思开口求父亲帮忙掩盖,几个人便这么沉默了片刻,外头却响起脚步声来!

“你们不能就这么闯进来!”

“官府办差,老爷们想进来就进来,再痴痴缠缠,便是阻碍公务,要一并抓你们进去的!”

几个年轻长工在外头阻挡不过,巡防营的人终于还是闯了进来!

林晟也没想到会是巡防营管带何胡勇带队,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

“何管带,发生了何事,竟劳动您大驾光临?”

何胡勇看了看林晟,眸光很快就转向了林闻和那女学生,朝林晟道。

“林秀才,昨日领事馆前发生了骚乱,犯案的学生还有几个没有落网,巡防营收到线报,说是有乱党学生躲到林家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晟没想到何胡勇如此坚决,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脸色也苍白起来,硬着头皮道。

“何管带哪里的话,犬子刚刚从东洋留学归来,身上风尘尚未洗净,哪有时间作奸犯科?”

何胡勇往前两步,直逼林晟,沉声道:“林秀才,咱们可是有人证的,林闻到底有没有参与,跟本官回去对质便一清二楚,何必在此浪费唇舌!”

林晟也是眉头紧皱,若何胡勇果真有人证,必然带着过来指认,如今却没人证在场,怕也只是诈唬一番,若果真将林闻带回去,大刑伺候之下,白的也说成黑的,屈打也成招了!

更何况林闻是果真参与了这件事的,哪里能跟着回去啊!

到了这个节骨眼,林晟也只能乌龟垫床脚,硬撑下去了。

“何管带,犬子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夫相信他万万不敢做那种事,何管带若想强拿了去,便请出示府衙红票,若没红票,还是请回吧!”

林晟是赌死了何胡勇没有人证,毕竟那场面太过混乱,林闻留洋三年,才刚刚回来,又有谁认得他?

何胡勇也果真没有出示红票,而是朝林晟道:“林秀才,你该知道深浅,若果真到了出示红票的地步,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说话可要考虑清楚后果!”

第八十一章 不计前嫌来帮补

林晟自是清楚规矩的,若照着公事公办,确实需要出示红票,巡防营虽然有维持地方治安的职责,但抓人这种事,到底是归县府来管,想要抓人,就需要县府出具红票,相当于拘捕令。

但巡防营势大,想要抓人就以协查的名义“请”回去,很多时候即便没有红票,也能办成差事,寻常人等也无人敢不去。

今次却不同,闹事的是学生,林闻是为数不多留洋归来的,自是重点的嫌疑对象,何胡勇不抓他,还能抓谁?

但若说有人证,林晟是不信的,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抓进去,也只能跟何胡勇死撑到底了!

面对何胡勇的威胁,林晟也咬紧牙关,不惜得罪巡防营,坚决地说道:“犬子并无差池,何管带若想强拘,便拿出票来吧!”

何胡勇是何等人也,当即朝林晟道:“本官的耐性是有限的,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自己老实跟着走一趟,否则手底下这些人就只能动手了!”

林晟也挺起胸膛来,朝何胡勇道:“何管带,常言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按说老夫不该阻碍你办差,但你要抓的是我的儿子,我林晟好歹要点脸面,你若无票,敢抓人试一试!”

两人站得很近,四目相对,几乎要迸出火花来,何胡勇脸色阴晴不定,旁人是谁也不敢吱声!

过得片刻,何胡勇抬起手来,朝身后的官兵下令道:“拿人!”

一直看着父亲与何胡勇交涉的林闻,此时心里也凉了半截,他素知父亲的为人,若不是太过忌惮,父亲是绝不可能与官府对着干的,更何况是巡防营啊!

早先他在家之时,便知道父亲官本位的思想有多么的重,家族甚至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就是希望父亲能够进入官场补个缺,然而最终到底是没能如愿。

但他却能够明白,官府在父亲思想之中的分量,如今父亲这般抗衡,他更明白,若是被抓进去,只怕是出不来了!

了解到这一层,林闻也是心头发憷,见得官兵一个个解下捕网和镣铐,手脚便颤抖起来。

这种恐惧与领事馆那场混乱是截然不同的,在领事馆闹事,他们是做足了准备的,此时何胡勇来拿人,却事发突然。

他本以为躲回家中,便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好歹也是乡绅和耆宿,又岂会保不住他?

然而眼下官兵步步逼近,他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么的严重,看来父亲都保他不住了!

见得何胡勇软硬不吃,林晟何尝不是心急如焚!

他猛然朝陈沐扫了一眼,眼中满是求助,陈沐看了看林闻,想起林闻适才的言行,是真心不想再理会。

但林晟对他有恩,陈沐又岂能坐视不管。

若是往常,他见得何胡勇,跑都来不及,但上回与何胡勇密谈之后,他却有了底气。

陈沐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站了出来,挡住了那些官兵,朝何胡勇道。

“何管带,那桩乱案发生在领事馆门前,是租界域内,若我记得没错,应该是租界巡捕房的勾当吧?”

何胡勇皱起眉头来,朝陈沐道:“你想说什么?”

陈沐抬起头来,朝何胡勇道:“我想说,即便要抓人,也是巡捕房先抓,何管带不好掺和进来吧?”

何胡勇也有些忍不住,朝陈沐道:“领事馆方面敦促官府尽快结案,抓捕相关人员,移交租界方面法办,我来拿人有何不妥?”

陈沐呵呵一笑道:“没想到,何管带办差这么积极,不过这件事就不用何管带操心了,即便要抓人,也是我来抓,就不劳烦何管带了。”

“你?”

“正是,我陈有仁已经加入了领事馆卫队,抓捕这些乱民,是我的职责所在,这本来就是租界巡捕房的主要差事,若何管带从我面前把人带走,领事大人免不了要问一句,何管带居心何在,届时我可就不好回答了……”

“你敢拿洋人来压我?”何胡勇脸色铁青,将矛头指向了陈沐,阴测测地沉声道。

“陈某可不敢,不过洋老爷们只是一句话,何管带便领着这许多巡防营官兵来拿人,想必何管带不会对领事大人的意见置之不理吧?”

何胡勇微微眯着眼,盯着陈沐好一阵,这才冷哼一声道:“就算你加入了卫队,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就这样也敢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陈沐也并未感到羞耻,而是解下腰间的金银细装唐大刀,带鞘一并丢给了何胡勇。

“何管带,陈某是不是虾兵蟹将,你自己看看不就清楚了么?想必何管带该是认得这柄刀的。”

何胡勇又岂会认不得这刀,领事馆珍藏着唯一一柄唐刀,早已不是甚么秘密,甚至于连广东总督,都曾想过讨要这柄刀!

“这刀竟然在他手里!”何胡勇也是大吃一惊,他早知道陈沐巴结了洋人,没想到竟如此受重用!

需知唐廷芳做了不知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才得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虽说被国人咒骂到体无完肤,但洋人对他还是非常信任的。

可即便如此,唐廷芳也没得过这样的待遇,陈沐这才刚刚加入领事馆卫队,就能得到这柄刀了?

看着哑口无言的何胡勇,陈沐也没有蹬鼻子上脸,而是给了何胡勇一个台阶下。

“何管带关心公务,这是让人佩服的,不过陈某既然已经来了,又岂敢劳烦何管带?”

何胡勇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而后朝陈沐道:“你可是林家的义子,这么说这次你要大义灭亲了?”

陈沐也笑了笑道:“何管带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诚如契爷所言,我义兄刚刚留洋归来,身上风尘尚且未净,有没有参与此事,如今尚未定论,又如何说大义灭亲?”

“不过何管带若真有人证,可以将人证交给我,我会一并带回租界,届时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不是么?”

陈沐是个聪慧之人,对林晟的性格也有所了解,又岂会不知林晟的心思,若何胡勇果真有人证,也就不必这般大费唇舌了!

果不其然,何胡勇听得人证二字,只是朝陈沐道:“我这线报乃是匿名人证,官府有保护人证之职责,又岂能轻易交给你,不过你若只是敷衍了事,假公济私,本官必然要到巡捕房去对证,你可要想清楚了!”

陈沐呵呵一笑道:“我若犯了差池,自有领事馆的上锋来惩处,就不劳何管带费心了。”

“我义兄刚刚回来,家里正准备吃个团圆饭,顺带给他接风洗尘,何管带能否赏脸留下吃顿饭?”

陈沐嘴上邀请,但事实上却已经是逐客令,只是说得好听,给何胡勇留个面子罢了。

何胡勇也知道奈何不得陈沐,只能将唐刀不舍地交还给陈沐,冷哼一声,领着人拂袖而去了。

林晟终于松了一口气,赶忙让人关起大门,闭门谢客,此时已是满头冷汗!

“林闻,今番多亏了你义弟,还不好好道谢!”

林闻也是惊魂甫定,满头的汗水,但听得此言,却仍旧倔强地高昂着头。

“若他只是寻常人,若他脱下这身洋人的狗皮,哪怕只是在街边吆喝两声,鼓掌一下,我也会将他当成兄弟。”

“但他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洋人的走狗,根本就不值得我去尊重!”

“他是救了我和玉宁学妹,但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居心,适才他也说了,他不也一样要带我们回租界巡捕房么,为何还要感谢他!”

林闻此言一出,林晟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混账!知恩不报,还振振有词,你还真长脸了是不是!”

眼看着林晟又要打,陈沐也拦了下来,朝林晟道:“契爷,算了,他若真心感谢,便是不说也无妨,若是无心,嘴上说个千百遍也无用,我有点累了,先歇息,吃饭就不用预我了……”

陈沐如此说着,朝林晟作了个揖,也就转身回房,再不理会这对父子了。

毕竟今日闹得太僵,无论是他,还是林闻,亦或者是契爷林晟,都需要一些冷静的时间。

陈沐刚回到房间,做了一会儿,便听得门缝外想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门缝往外一看,竟是那个名唤玉宁的女学生。

她在陈沐房外踟蹰,双手捏着衣角,咬着下唇,似乎在迟疑和挣扎。

陈沐其实也看得出来,这女学生估摸着想来请求陈沐的帮助,毕竟他们还有不少同学,或者说同志,已经被巡捕房给抓了。

林闻和杨玉宁之所以留在外面,就是为了留个机会,营救这些同伴,如今林闻却是一筹莫展,杨玉宁来求助陈沐,也就并不意外了。

陈沐对于这些新思潮的学生们,既不反对,也没有贬低和鄙夷,虽然他们都是理想大过实干,但最终的动机到底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这是值得敬佩的地方。

但陈沐眼下处境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好,特里奥已经开始警觉,对陈沐也有所不满,这个情况下,想要营救这些闹事的学生,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可如果林闻低声下气来请求,再加上林晟的恩情,陈沐还能拒绝吗?

第八十二章 青衣倒嗓谋出路

杨玉宁在陈沐房外踟蹰了大半日,到底是没有勇气敲响陈沐的房门。

对于林闻和杨玉宁这样的理想派,陈沐给予了足够的尊重,甚至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要帮助他们。

但这种不计后果,只知道一味固执的人,必须要让他们碰壁,甚至碰到头破血流,他们才会体会现实的残酷,才能够寻找方法,才能够最终成功。

若事事迁就,反倒是鼓励了他们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态,往后撞上*烦,只会被一棍子打死,经不起任何的考验。

所以,漫说陈沐目前暂时没法搭救那些游街被捕的学生,便是有法子,陈沐也不会去救,只有让林闻和杨玉宁这样的人,深刻体会到救人有多难,他们才懂得想尽办法不要被捕。

想通了这关节,陈沐也就不再多虑,躺了一会儿,竟也放心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竟是第二日的早上了,陈沐昨日没吃晚饭,早起也是饿到前胸贴后背,不过厨娘们正在忙活,陈沐也只能先吃些冷糕,喝些热茶来填肚子。

正吃得有味,却听得院子里传来隐约的歌声。

“斜阳画角哀,诗肠愁满载,沈园非复旧池台;红酥手,黄藤酒,泪湿鲛绡人何在?桃花落,闲池阁,依然春去又春来……”

这嗓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陈沐端着个茶壶,便往院子里走,果真见得李青鱼正在排练大戏的唱段。

大老倌梁雪松与秦棠伉俪正在一旁盯着,秦棠手里捏着一把尺,李青鱼搭了两条凳,边压着一字马,边唱着段子。

也不知是练功亦或是女孩子长得快,多日不见,李青鱼竟仿佛拔高了不少,身段也渐渐丰润起来。

秦棠一脸的严肃,朝自家丈夫摇了摇头道:“不成,她已经开始倒嗓了……”

所谓倒嗓,是指青春期发育到一定的年纪,嗓音会发生改变,通俗来说就是变声期,这对于梨园子弟而言,是戏曲人生之中最大的考验。

就比如李青鱼这样的,秦棠本打算让她唱青衣花旦,可如今她倒嗓,嗓音变得低沉沙哑,根本就唱不上去。

这也是她命数不济,一般女孩子即便到了变声期,声音也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毕竟女人的声线原本就比男人要高。

可也有人变得粗声粗气,也就是男人婆的那种声线,好巧不巧,李青鱼正是如此!

李青鱼自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师父整日里为她的嗓子操心,她自己也不好过。

虽然梁雪松夫妇有着保护嗓子的独门偏方,也时常熬煮成苦茶给李青鱼喝,但如今看来,效果并不明显。

见得陈沐走进来,梁雪松也很是惊喜:“哥哥仔,好久不见,听说你成了洋人的骑士,见了大世面啵!”

陈沐摆了摆手:“大老倌你别笑话我,哪里成得什么事……”

嘴上虽然轻松,但陈沐心中也是感慨不已,上回跟这对夫妇见面,还是即将要去参加伊莎贝拉的晚宴。

如今晚宴早就已经结束,间中发生的事情,也是一波三折,回想起来,既如昨日,却又恍如隔世一般。

李青鱼见得陈沐,也是欢喜不已:“大兄,你回来了!”

不过她毕竟在压着一字马,秦棠又严格,她也不敢跳下来,只是一扫往时的低落,眼眸之中充满了激动与欣喜。

见得此状,秦棠也轻叹了一声:“先歇一歇吧。”

李青鱼赶忙跳下凳台,小跑了过来,下意识要牵陈沐的手,然而刚刚伸手,却又缩了回去。

这才一段不见,陈沐仿佛也长大成人了,李青鱼自己正处于发育的最敏感阶段,也是从青涩变成熟,即便仍旧以兄妹相称,但与陈沐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哪里还敢再去拖手。

陈沐反倒不在意,一把抓住李青鱼的手,便触摸到手掌上的茧子,心中也着实心疼。

他自己也日夜练功,自是知道练功的辛苦与枯燥,饶是李青鱼能吃苦,一个女孩子家,这等遭罪,又何尝不让人心酸?

尤其是陈沐见得李青鱼手腕上的淤青,拉开手袖来,但见得整条手臂青一块紫一块,不是摔摔碰碰,就是被戒尺打,皮肉之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梨园行有着自家规矩,想要养出名角来,不打是不行的,即便再勤力,也是要吃戒尺的,因为要记打,挨打了才能记得牢。

“阿妹,这么辛苦,要不还是放弃吧……”陈沐也只是明知故问地试探一番,也不出所料,李青鱼立刻摇头道。

“不,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师父,我都不会放弃的!”

李青鱼虽说决心坚定,但秦棠却摇头道:“你已经变声了,怕是不放弃都难……”

“即便你愿意继续练,上了台也只能是没有台词的杂鱼小角,你甘愿这样?”

梁雪松也在一旁叹气道:“这不是落力不落力的问题,变声了就变声了,唱腔和音准都可以练,但声线却是无法逆转的……”

李青鱼听得此言,当即哭了出来,却是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陈沐见得如此,也拍了拍她的肩头,朝梁雪松夫妇道:“真没法子了?”

梁雪松和妻子相视一眼,尽皆摇了摇头。

陈沐也只好安慰李青鱼道:“不打紧,你如今在契爷家,可以读书,你若有心,也可以像大少那样,出国留洋,渐渐外面的大世界!”

李青鱼被陈沐这般劝慰,倒也不再哭了,只是仍旧摇头,似乎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那么的坚定了。

秦棠又叹了口气,朝李青鱼道:“莫看我平日里打打骂骂,但若非真的看重你,也就不会倾囊相授,也该是你我师徒没有缘分,今日你便唱一段给你哥哥听听,算是对他的一番交代了。”

李青鱼看了看陈沐,初时还有些扭捏,可自己能脱身咸水寨,多亏了陈沐的恩情,拜师梁雪松夫妇,也是陈沐一手促成的,如今要放弃,自是要有始有终。

如此一想,她也就镇定了下来,清了清嗓子,便唱了起来。

陈沐是喜欢听戏的,不过也诚如梁雪松夫妇所言,李青鱼真的变声了,声音比成年男子低沉也就罢了,里头还带着些许沙哑,仿佛声带裂开了一般,比公鸭嗓还要难听!

李青鱼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唱着唱着,便唱哭了自己,断断续续,最终竟是唱不下去了。

梁雪松和秦棠见得此状,也是心疼得紧,秦棠赶忙去安慰,然而陈沐却陷入了沉思之中,过得片刻才朝梁雪松道。

“大老倌,她的声线如此,唱大花面可得?”

“大花面?”梁雪松听得此言,也仿佛开了窍一般,与秦棠面面相觑,眼中同样蕴含着激动与兴奋,然而这种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来。

李青鱼这样的嗓音,唱员外(大花面反派)是不差的,甚至是非常得天独厚,但李青鱼是个女儿之身,又岂能反串员外?

似梁雪松这样的清瘦俊俏男子,可以反串唱青衣花旦,但女子想要反串男声,实在是太过坎坷,别的不说,秦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她已经是梨园行的异数,能走到今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遭了多少罪,难得收了个徒弟,难道又要让李青鱼重蹈覆辙?

而且梁雪松唱的是旦,秦棠唱的是文武生,行当不同,想要教李青鱼花面,也不容易。

夫妇俩都是过来人,自是知道其中苦楚。

男尊女卑古来有之,便是戏子这样的低贱行当,那也都是男人们的特权,再往前一些,女子是不能唱戏的。

不过现在倒也没那么拘束了,只是老规矩仍旧还在,秦棠闯出这一番天地来,也是承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诸多磨难,个中苦楚,也不为外人所知。

旁人只看到你台上的风风光光,却不知台下吃了多少的苦头,而这些苦头,可不是每日练功,被打戒尺这么简单,更不是受冻挨饿这般等闲。

然而陈沐的提议,让李青鱼看到了全新的希望与未来,她噗咚跪倒在地,朝梁雪松夫妇拜道:“求两位师父成全!青鱼吃得苦!”

梁雪松和秦棠也实在是舍不得李青鱼这小徒弟,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林家盘桓这许久。

秦棠叹了口气,朝李青鱼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就要暂时离开此地,不能再留在林家,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怕是你也见不到你兄长了……”

李青鱼看了看梁雪松夫妇,又看了看陈沐,沉思许久,才咬牙道:“师父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李青鱼不怕!”

秦棠看着她那坚毅的眸光,也终于点头道:“好,既是如此,咱们今日便离开,我们先回去收拾东西,你与兄长诀别吧。”

两人向陈沐点头示意,便回房去收拾行装,剩得李青鱼与陈沐,倒是生出七分伤感来。

“本还打算与你好好叙叙旧,没曾想又要分离了……不过有缘千里来相会,往后咱们兄妹还是能重逢的,至要紧是你要好好练功,碰到什么委屈,一定要来找我!”

陈沐不是个多话的,但眼下却是叨叨絮絮,然而李青鱼却满怀心事,一双眼睛四周围偷看,见得无人,终于是鼓起勇气来,飞快地在陈沐的脸上亲了一口!

“这……”

陈沐还未反应过来,李青鱼已经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只剩下陈沐孤零零站在庭院之中,就好像刚刚被雷劈了一下,浑身发麻,不知所措。

这样的诀别,也是毕生难忘,李青鱼所有的心思,陈沐所有的顾虑,种种思考,在这一刻,什么都是等闲,什么也都不说自明了。

第八十三章 旧识名媛出望族

李青鱼终究还是跟着梁雪松夫妇离开了林家,只留给陈沐满怀复杂的心绪。

两人可以说是患难与共,如今又同时被林晟收养,在名义上就是兄妹,但李青鱼却亲吻了他!

“青鱼只是小女儿心思罢了,她是你的妹妹,对你不舍也是应当,陈沐你又岂能胡思乱想,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陈沐用力摇了摇头,啪啪地拍了自己两耳光,总算是将这些杂念都压了下去。

虽是短暂分离,但难舍之情也很浓,青鱼亲一下自己的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放下了此事。

这前脚刚走了李青鱼,杨玉宁后脚便跟上,敲响了陈沐的房门。

她与林闻不同,毕竟是女子,心肠比较软,如今她与林闻是脱险了,但伙伴们却忍受着牢狱之灾,无论她对陈沐有着什么成见,相信她都会来找上陈沐的。

因为眼下这个形势,唯有陈沐,才有那么一丝可能,能够救出他们的伙伴或者说同志。

陈沐到底是洋人的骑士,不找陈沐,又能找谁?

她在陈沐的房门外迟疑徘徊了许久,中途离开了,陈沐还以为她放弃了,没想到终究还是来了。

不过杨玉宁可不是孤身前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而这名女子,也让陈沐暗自吃了一惊。

因为他认得这女子,相信这女子,也认出了陈沐来!

“原来你就是林三爷新收的契子陈有仁,我还以为是谁呢!”女子这般开口,杨玉宁也有些惊讶:“姊姊你识得他?”

陈沐见得那女子要开口,当即朝她使了个眼色,抢先开口道:“宋小姐,自从上回新诗会之后,一别多时,没想到今日在此相见,别来无恙了。”

“新诗会?”杨玉宁也有些诧异,毕竟陈沐从头到脚都没有半点新潮人氏的样子与姿态,反倒更像封建书生,谁能想到他会去参加新诗会?

女子也领会了陈沐的意思,朝杨玉宁道:“是啊,小陈先生还作了一首新诗,直至今日仍是记忆犹新的。”

“他会做新诗?”杨玉宁更是惊诧不已,但见得那女子踱步到窗前,清风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吹拂着她的发丝,她便轻启朱唇,念起那首诗来。

“我用隔夜的火,煮一壶今朝的茶,我用明日的胸怀,喝百年留下的酒,我用此刻的嘴,对你说出此时的话,不惋惜过去,不记挂未来,不摇不摆,坚定到顽固。”

杨玉宁听完这首诗,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沐,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他写的?简直太美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因为这首诗并非他写的,参加新诗会的更不是他,而是兄长陈英!

陈英是个爱玩耍的,与这些崇尚西学的文人们,也多有交集,参加新诗会之类的活动,更是乐此不彼。

而且陈沐也知道,眼前这女子,也同样没有参加过新诗会,因为参加新诗会的,是他的姐姐宋真媛!

宋氏宗族乃是岭南名门贵族,江门宋氏在广东也是财大气粗,兄长陈英与宋真媛本来是要缔结婚约的,只是最终抱憾罢了。

宋真媛是崇尚西学的,姐妹俩还在洋人医院里当助产士,时常参加一些社交圈里的活动,思想外放,也就难免招惹闲言碎语。

不过兄长陈英是真爱宋家姐姐,非但没有顾虑这些,还时常出入这样的场合,充当宋真媛的护花使者。

宋真姝经常跟着姐姐,是为了帮姐姐挡开男人们的叨扰,主要的防范对象,就是陈英。

为了解决掉宋真姝这个“拦路虎”,陈英也会带上陈沐,不过事实证明,陈沐根本就不是宋真姝的对手,还留下了不少笑柄。

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发了之后,宋真媛就再没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变得低调而沉闷,陈沐也听说过,据说她还偷偷到陈家探望了几次,可惜陈家已经被陈沐一把火给烧了。

宋真姝比陈沐要大两岁,成熟稳重,言行举止也并没有颐指气使的贵家小姐风范,但又有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气质,仿佛生来就是枝头上的凤凰一般。

她比陈沐还要高半个头,穿着米黄色的七分袖新式学生装,下身则是刺绣的黑色裙子,白袜黑鞋,很是干练。

宋真姝是一张鹅蛋脸,肤色雪白,嘴角处有一颗米粒大的美人痣,姐姐常笑话她吃饭不擦嘴,直到遇见了生有一颗泪痣的陈沐,她便将这种嘲笑,转移到了陈沐的身上。

两人说熟也不算熟,但也绝不是一面之缘,若不是陈英死了,两家人或许会有更多的交集和更深的渊源。

宋真姝适才念的那首诗,正是兄长陈英所作,而且还是给她的姐姐宋真媛特意创作的。

杨玉宁是个新派女学生,最崇拜的就是会写新诗的男人,在她眼中,这样的男人有趣而浪漫,可比那些活在旧时代里的年轻人要好太多了。

陈沐见得她的眸光,也是摇头苦笑。

自己三番两次搭救她与林闻,非但得不到半句感恩,甚至还得不到理解,反倒成了恶人。

然而此时,宋真姝只是凭着陈英的一首诗,就让杨玉宁对陈沐产生了改观,也不得不说,这些新派人士的心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宋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毕竟这首诗不是陈沐所作,谈论多了,难免露出心虚来。

更何况,涉及到兄长陈英,陈沐会闻诗而思人,自是不愿多提,便也就开门见山了。

宋真姝也不啰嗦,朝陈沐道:“林学长和杨学妹都是有志之士,他们正气浩然,不该受委屈,那些洋人横行霸道,绝非善类,学生们义愤填膺,游街以抗也是情理之中,更是人人需要声援的义举和壮举!”

“如今壮士们落入洋人的牢笼,各界的社会人士都在努力搭救,你既是林三爷的契子,便不能坐视不管,这件事你必须去做!”

宋真姝也是不改本色,三言两语,已经提升到了民族大义的高度,道德上绑架了陈沐,若陈沐再推三阻四,就变成恶人了。

陈沐也是苦笑一声:“多时不见,宋小姐的口才仍旧如此了得,不过陈某确实有心无力……”

“想必宋小姐也该听说了,暴乱那日,我可是拼死了才将两位救了出来,可他们非但没有半句感恩,还骂我坏了他们的大业,如今又要我去救人,呵呵……”

杨玉宁既然请得宋真姝来帮忙,自然是因为自己没胆量也没脸向陈沐再开口求援,听得陈沐如此说,也是羞愧得红了脸面。

陈沐也不是有意要拿捏为难,而确实是力有未逮,特里奥对自己已经怨气冲天,再提这个事情,只怕连身份秘密都要被洋人挖出来。

宋真姝却不以为然,朝陈沐道:“你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会知道这股浪潮有多么的强大,在北京,在南京,在上海,全国各地的学生们都已经行动起来。”

“岭南虽偏远,但港口便利,按理该是新思想的温床,是新浪潮的开端,可这里一片死气,人心沉沉,麻木不仁,正需要有林闻和杨玉宁这样的人,来唤醒人们的心!”

“他们都是大义之人,便是豁出家底,帮他们一把又如何?”

陈沐冷哼了一声:“宋小姐这般推崇,为何不去救人?你宋家在岭南数一数二,救几个人还不是小事一桩?”

宋真姝峨眉微蹙,朝陈沐道:“你该知道我父亲的为人,他墨守成规,思想腐朽,又岂会染指这种事,若非如此,他又岂能与你父亲称兄道弟?”

陈沐自是知道,似宋真姝这等高高在上的小姐,若自己果真有本事解决问题,又岂会亲自登门,来请林晟的义子出手相助?

不过陈沐仍旧摇头道:“实在对不住,这件事真的爱莫能助。”

杨玉宁听得此言,早先因为新诗而产生的改观,似乎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朝宋真姝道:“宋姐姐,我早说过了,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求他也是白费时间罢了!”

宋真姝却没有恼怒,也没有放弃,朝陈沐道:“这样,我也不求你帮忙救人,你只需要带我进租界,引荐我见到伊莎贝拉小姐就好了,这总该能做到吧?”

“你要见伊莎贝拉?”

这倒是有些出乎陈沐的意料,宋真姝的眼光是非常毒辣的,从伊莎贝拉身上寻找突破口,也是个极好的法子。

但伊莎贝拉比她宋真姝更加高高在上,宋真姝能不能说服伊莎贝拉,还得另说。

宋氏姐妹都是热衷于上流社会交际的人,自是有着她们的本事,但如果暴露了自己与宋家的关系,本就有些疑虑的特里奥,极有可能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这是有着莫大风险的!

陈沐正迟疑不决之时,却听得宋真姝感叹道:“哎,算了,若是你兄长在此,早就将人给带回来了,你毕竟不是你兄长,今日算我打扰了。”

如此说着,宋真姝拉着杨玉宁便要走。

陈沐自是知道,这是宋真姝的激将之法,但陈沐也决不允许她用兄长来说事。

毕竟宋真姝的话并没有说错,若是兄长在此,这件事早就解决了,即便宋真姝只是激将,但陈沐也不能任由她拿兄长的名义来说事!

“好,我带你去。”

宋真姝并无意外,仿佛早就料到陈沐会答应,只是微微一笑,便往外走。

“那就走吧。”

“现在?”

“对,现在。”

陈沐看着外头的夜色,对于宋真姝的雷厉风行,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第八十四章 深夜造访输不输

虽说如今新*渐渐兴起,女人们也不再像以往那般保守,但夜里还出来走动,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亏得宋家不是寻常人家,宋真姝身边还跟着两个马夫,走夜路这种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夜里也不好走,宋真姝与杨玉宁又不是封建女子,便让陈沐上了马车,也幸好马车很宽敞,三个人也不显得很拥挤。

不过毕竟空间有限,充斥着女儿香,陈沐虽然不敢如何交谈,但旅途也是一种享受。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不多时便来到了租界入口。

许是发生了暴乱,租界的守卫更加的森严,贝特朗亲自带着巡捕房的人,正在租界街的入口处守备。

马车很快就被喝止,陈沐下了马车,与贝特朗打招呼,后者并没有往常的热络,而是皱着眉头,朝陈沐劝道:“陈,时局动荡,还是少走动的好……”

如此说着,他便将眸光投向了马车,陈沐也不在意,打开了虚掩的车门,给贝特朗介绍道。

“这是两位本地的名媛,同时也是圣玛丽亚感恩医院的助产士,伊莎贝拉小姐身体有些不舒服,让我带她们来看看……”

“伊莎贝拉小姐的客人?”贝特朗是个颇具风度的人,盯着马车里的女人看,总是不好的,便也不搜查马车,但对陈沐并没有完全信任,而是朝身后的火枪手耳语了几句。

那火枪手点了点头,便往领事庄园去了,估摸是向伊莎贝拉求证。

“陈,非常时期,必须谨慎行事,请原谅我。”

陈沐也大度地笑了笑道:“这是你的职责,应该的。”

陈沐虽然云淡风轻,宋真姝也泰然自若,但杨玉宁却脸色苍白,坐立不安,毕竟她是参与了暴乱的,若让人认出来,随时会抓她进去。

其实陈沐心里也没底,毕竟这件事完全是他自作主张,与伊莎贝拉并无事先约定,很容易穿帮。

不过还好,火枪手很快就小跑着出来,朝贝特朗点了点头,后者便朝陈沐抱歉道:“对不起,你们可以进去了。”

陈沐也是松了一口气,马车径直驶入领事庄园,带着宋真姝和杨玉宁,便来到了客厅。

伊莎贝拉估摸着也是要睡了,里头穿着睡袍,外头披了件夹克,披散着头发,赤着脚,随意地窝在沙发上,一身的懒散。

“伊莎贝拉小姐,好久不见了。”

陈沐尚未与伊莎贝拉说明情况,宋真姝已经走上前头来,颇为热络地与伊莎贝拉打招呼。

伊莎贝拉也是眼前一亮,带着些许惊喜道:“我还以为陈这家伙要搞什么鬼,原来是你啊!”

如此说着,她便站了起来,亲热地抓着宋真姝的手,拉着宋真姝坐了下去。

陈沐也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会有这等交情,心中更是不明白,既然有这么好的交情,为何不自己进来,还要让陈沐引领?

陈沐还在诧异之时,却听得宋真姝和伊莎贝拉同时转头,几乎异口同声朝他说道。

“你先出去吧。”

“男人先出去吧。”

两人竟如此默契,也不顾无语的陈沐,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陈沐刚要转身,又听得宋真姝朝杨玉宁道:“你也出去等着吧。”

杨玉宁看了看伊莎贝拉,后者也同样在看着她,不过眼神却很是警惕,杨玉宁心虚,便跟着陈沐走出了客厅。

庭院之中的水法已经停了下来,不过泉水仍旧从天使雕像上落下,滴滴答答。

陈沐与杨玉宁就这么干站着,面对外头的黑夜,多少有些尴尬。

对于杨玉宁这样的女子,陈沐的心中是又气恼又有些佩服,总之说不上厌恶。

“你这样,家里都不管你么?”陈沐毕竟是男人,到底是要大方一些,不过这句话问出口,总觉得有些刺耳。

杨玉宁却没有回避,低着头,咬了咬下唇,而后抬起头来,朝陈沐回答道。

“这不是甚么丢人的事,为何要说成这般不堪?”

陈沐也是苦笑:“没别的意思,就单纯问问,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杨玉宁看着陈沐,过得片刻,这才继续开口道:“我杨家本是广州十三行的商号,后来做了海上买卖,虽然家道中落,但还有些余财,本要送我去英吉利读书的,我不愿意罢了。”

“为何都想着远渡重洋去读书?洋人那套玩意儿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杨玉宁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夏虫不可语冰,只想着坐井观天的人,又怎会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似乎想劝诫陈沐,她又指着天空上的满天星斗,朝陈沐道:“你可知道,这些萤火一般的星,其实比太阳还要大,发光发热比太阳更甚?”

陈沐并不吃惊,因为这些天文知识,他早就跟普鲁士敦学过,不过他也明白杨玉宁的意思,若不是跟着普鲁士敦学习,他也不会知道这些。

但陈沐的用意并不在此,洋人的知识确实比较开阔,但陈沐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说的是游街这件事……”

杨玉宁突然笑了:“参与游街的,只有三分之一是学生,其他人可都是一些有热血有担当的年轻人,他们有人与你一样,读的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圣贤书,也有人目不识丁……”

“知识可以学习,但很多东西是书本上学不来的,只有走过见过,你才会找到让你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

陈沐微微一愕,心头却在对自己说,我陈沐何尝没有愿意付出生命也要去完成的事情?

许是联想到自己未完成的事业,从本质上来说,他与杨玉宁一样,何尝不是固执的人?

为了给父兄报仇,为了重建洪顺堂,陈沐必须逼着自己快速成长起来,这段时间所有的经历,早已让他看透了许多事情。

“祝愿你们能成功吧。”

杨玉宁也没想到陈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有些“得寸进尺”地走过来,压低声音朝陈沐道。

“如果你能加入,我们会更快成功的,聚沙成塔,积流成河,只要大家都怀着同一颗心,这个事业就会越来越兴旺!”

陈沐自是知道这样的道理,但他对造反暂时没有想法,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完成。

“我还有别的事,自己的事情都尚未做好,还如何妄谈其他?”

杨玉宁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迟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陈沐还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暂时做不到罢了。

虽说如此,但陈沐对杨玉宁也产生了改观,起码这女孩子并不是被理想洗了脑,她仍旧是清醒的,也正是因为她清醒,却仍旧坚定不移地选择这条道路,才更加让人佩服。

“你的志向固然让人佩服,但凡事既要仰望天空,也要脚踏实地,一味乱闯乱撞,只能付出无谓的牺牲,这种牺牲并不能带来什么改变,只能伤害更多的人罢了。”

杨玉宁有些诧异地看着陈沐,似乎并不相信陈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过得片刻,她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朝陈沐反驳道。

“很多人都会笑话那个挡在车轮前的螳螂,但我有理由相信,这个成语流传这么多年,并不是要劝人放弃,而是要激励更多的人,要有螳臂当车的勇气!”

这根本就是钻牛角尖,陈沐也只是苦笑,不再与她争辩,杨玉宁却朝陈沐笑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一刻,杨玉宁就像个单纯的孩子,她仍旧憧憬着,仍旧保持着十足的信心,仿佛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危险,都从未发生过一般,她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但确实有着一颗大心脏。

“你很天真,但……也很执着……这样的人,迟早……”

陈沐说到此处,杨玉宁皱起眉头来,有些生气地急着问道:“迟早怎样?”

陈沐笑着道:“迟早会成功的。”

杨玉宁微微一愕,而后便笑了起来,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她对陈沐的那些成见,早已抛却到九霄云外了。

正要与陈沐说笑两句,宋真姝已经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喜忧参半,没法子确切看出她的心思。

“如何?”

面对陈沐的问题,宋真姝也是摇了摇头,朝陈沐道:“算是谈妥了一半……”

“一半?”

“是。”

宋真姝也没有半点隐瞒,回头扫了一眼客厅,而后转头朝陈沐道。

“伊莎贝拉是个好强的女子,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更不可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说想要救这些同志,只能靠我们自己。”

“靠自己?这不等于没说么……”陈沐也是一阵无语,然而宋真姝却摇了摇头:“不一样,她愿意给我们提供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样的机会?”

“她会在县城摆擂台,以这些同志为赌注,只要任何华人能打赢,打赢一个洋人力士,就放走一个同志……”

“打擂?这是唱大戏么!”陈沐也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想一想,这种事也确实符合伊莎贝拉的风格。

细想下来,对于特里奥而言,游街抗议这种事,在洋人眼中是最平常不过,这种“政治犯”对于他们没有太大的价值,不过通过打擂,却能够快速提升洋人的威慑力,对他们却是非常有利的。

有鉴于此,伊莎贝拉的这个提议,特里奥是一定不会反对的,但这些参与者,要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留洋学生,要么就是满怀心思的文人,想要通过打擂来赢回这些同伴,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宋真姝似乎也看出了陈沐的疑惑,她满脸严肃地补充道:“上台打擂的不限于我们的人,而是所有华人,包括岭南地区成百上千家武馆,只要敢上台,他们就敢应战!”

“什么?闹这么大了么?”陈沐也是惊了。

第八十五章 千金小姐怪任务

陈沐是如何都没想到,宋真姝与伊莎贝拉商谈之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平心而论,伊莎贝拉的策略也是极富针对性,这些学生游街,是为了号召百姓,驱逐洋人,最终的目的是想破坏洋人的威慑。

而伊莎贝拉用打擂这样的方式,若果真办成了,会将他们的威慑力提升到更高的地步,往后都被他们压得死死的,谁还有脸敢搞事情?

“你答应她了?”陈沐有些担忧地朝宋真姝问道,后者再度摇了摇头。

“这件事已经由不得我不答应了,若不答应,他们会将同志们押送出国,回到第三帝国去接受审判,咱们就再没有营救的机会……”

确切来说,这件事与陈沐还真没有半点关系,可陈沐不知为何会紧张起来,言语之中的关切也是非常结实的,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宋真姝轻叹一声,转头朝杨玉宁道:“对不起,这件事……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杨玉宁也是眼眶湿润,因为她很清楚,身边并没有什么能够登台打擂的人,想要救出这些同志,实在太过艰难。

不过诚如陈沐所言,她是个极天真又极固执的人,并没有因此而丧失信心,反倒鼓励宋真姝道。

“宋姐姐你已经尽力了,再说了,咱们未必会输的,伊莎贝拉小姐不是说了么,只要是华人就可以登场,咱们泱泱大国,人才济济,又怎么会输给洋鬼子!”

宋真姝也是苦笑,不得不承认,这个杨玉宁实在是太过天真。

“蛇有蛇路,蚁有蚁路,放眼整个岭南,武馆遍地开花,拳师也比比皆是,但又有谁愿意为这些同志出头?”

“这些江湖人最是自私自利,万万是不会为了大义挺身而出的……”

宋真姝的社会阅历比杨玉宁要更加的丰富和复杂,陈沐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但杨玉宁却并不这么认为,她朝宋真姝说道:“不,他们一定会出头的!不都说了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行走江湖自是义字当先,何况这还是民族大义!”

“义字当先?你是看戏太多了吧?如今的江湖,是利字当头,你还妄想着有什么侠客不成?”

面对宋真姝的揶揄,杨玉宁将眸光转向了陈沐,满目自信地说道:“别人我不知道,也不敢说,但咱们眼前,就有一个侠客!”

陈沐也是吓了一跳:“我?我可是洋人的走狗,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

杨玉宁嘻嘻笑道:“是啊,就是你这个走狗,三番四次救了我和林学长,若不是你,宋姐姐和我也进不来这领事庄园,虽然你嘴巴毒辣,但我知道,你是真正的侠客!”

陈沐也是苦笑:“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就我这身板,登台也只有送死的份……”

宋真姝也嗤笑道:“你太高看他了,就他这样,能打得过谁?”

杨玉宁却固执地摇头道:“现在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而是敢不敢打的问题,只要敢上台,就是真英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杨小姐,我还真不敢上台,我就是个小人,哪里是甚么真英雄……”

看着陈沐这怂样,宋真姝也有些“幸灾乐祸”地朝杨玉宁泼冷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正当此时,身后却传来伊莎贝拉的声音:“放心,陈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一定会登台的。”

“我真的会登台?”陈沐皱起眉头来,看着伊莎贝拉。

后者走到陈沐前面来,直勾勾地盯着陈沐道:“会的,你可别忘了,你与碎骨者还有一场决斗要比,不如放一起来办了。”

听闻此言,陈沐也是心头一紧,因为他与碎骨者的决斗约定,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如今伊莎贝拉早已知情,里头的意味也就值得深思了。

“你不用惊讶,弗朗索瓦最近大失颜面,这会破坏他与特里奥家族的关系,父亲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这场拳赛,父亲会交给弗朗索瓦来主办。”

“你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只能给弗朗索瓦当出气包,所以我要你暂时放下所有任务,专心筹备打擂的事情。”

伊莎贝拉的语气也是不容置疑,陈沐也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我要给弗朗索瓦当出气包?”

“没错,你要帮助宋小姐,组织人手参加打擂,若没有你这个对手,弗朗索瓦又怎么能把掉在地上的面子,全都捡回来?”

陈沐也是吃惊,也就是说,伊莎贝拉要陈沐“叛出”洋人阵营,转头为这些学生出谋划策?

伊莎贝拉等人分明早已筹划好了这一切,即便今夜宋真姝不来,只怕他们也会很快宣布这个消息了!

为了拒绝弗朗索瓦的婚约,伊莎贝拉利用陈沐来对抗弗朗索瓦,如今为了讨好弗朗索瓦,又让陈沐来当出气包,这女人根本就只是将陈沐当成一件工具罢了!

其实陈沐早就有此想法,只是不愿接受罢了,在他心中,与伊莎贝拉多少还是有些情谊的,只是此时看来,这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横竖他陈沐早就想着如何脱身,何不趁此机会增加一些赌注?

如此想着,陈沐便朝伊莎贝拉道:“让我给弗朗索瓦出气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个条件。”

“我答应你,只要你这次能赢,我就放你走。”伊莎贝拉仿佛早已看穿了陈沐,由她如此主动提出来,陈沐反倒有些心酸。

不过也好,如今陈沐已经确定,必杀的仇人有碎骨者,另一个则是特里奥,若与伊莎贝拉牵扯太深,到时候杀她父亲报仇,两人的恩怨反倒更加牵扯不清,倒不如现在撕扯开来的好。

“好,我答应了,不过我需要场地,需要人手。”陈沐其实并不需要这些,只是想要这个权限,如此一来,就能够将孙幼麟等人名正言顺地拉到阳光底下,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伊莎贝拉也毫不客气:“人手是没办法给你的,毕竟是让你给弗朗索瓦出气,我可不会帮你赢,不过场地却可以给你。”

陈沐已经达到想要的目的,至于场地,那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

“哪里的场地?”

“就是陈家那座废宅。”

“陈家的废宅么……”陈沐听得此言,也是面色阴沉,宋真姝也看了陈沐一眼,不过很快就转过头去了。

陈沐抬起头来,见得伊莎贝拉双眸熠熠,仿佛要看穿陈沐所有的秘密一般,陈沐只是笑了笑。

“那不过是一片废墟,要了又有何用?”

伊莎贝拉却笑了:“陈家是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的罪魁祸首,给你这块地,就是为了激发弗朗索瓦的愤怒和斗志,这才符合出气包的形象,你不想要也要接受!”

陈沐无法确信伊莎贝拉是否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毕竟将陈家废宅送给陈沐,指向性实在太过明显,不过若陈沐拒绝,反倒有些心虚,当即狮子大开口道。

“给我也不是不行,但必须给人给物,帮我修整好看一些,毕竟是个门面,若弄不好,招揽不到打手,这场打擂也就黄了。”

伊莎贝拉却摇头:“不行,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你自己解决,我想要的是你输,只有这样,弗朗索瓦才能赢回面子,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陈沐看了看宋真姝,又转头朝伊莎贝拉说道:“你要想清楚,我可不会故意输掉,放我回去,说不定会放虎归山。”

伊莎贝拉盯着陈沐看了一阵,而后伸出手指来,挑起陈沐的下巴,轻佻地戏谑道。

“你不过是我在河边猎捕的山猫罢了,算甚么老虎,你若能逃出我的控制,也算是你的本事,我不会怪你,反倒会佩服你。”

陈沐张口便咬向伊莎贝拉的手指,后者也没想到陈沐会有这般举动,赶忙缩手,脸却红了起来。

“小心我咬人。”

陈沐也不再玩闹,当场将骑士皮夹克给脱了下来,折叠整齐,交还给了伊莎贝拉。

他将金银细装唐大刀也解了下来,双手奉上,伊莎贝拉却只接了骑士服。

“我送出去的东西,很少会收回来,这把刀就算了。”

陈沐也没有坚持,只是朝伊莎贝拉道:“以后我要是用这把刀来杀洋人,你可不要后悔。”

伊莎贝拉也不在意:“我知道你的心从来就不属于我们,你我之间也不过是一场交易,如今交易结束,往后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成年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说到此处,伊莎贝拉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一样,既然敢送给你,就不怕你用在我身上。”

她的话语充满了自信,陈沐也不再多言,朝伊莎贝拉行了个绅士礼,伊莎贝拉却不知为何,伸出了自己的手来。

陈沐微微一愕,而后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就轻轻捏住了她的手,温柔地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伊莎贝拉颇为感叹地说了一句,似乎有些不舍。

陈沐心里也有些复杂,不过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道。

“确实如此,再见了,我亲爱的小姐。”

伊莎贝拉也微笑道:“再见了,我亲爱的骑士。”

第八十六章 撞上枪口不认输

伊莎贝拉与陈沐的举动也让人有些动容,宋真姝看在眼里,也是默默无语。

一旁的杨玉宁有些酸涩地朝宋真姝低声嘀咕说:“宋姐姐,这个伊莎贝拉她……她喜欢陈有仁这家伙吧……”

女儿家的心思比较细腻,杨玉宁能看出来,宋真姝自然也能看出来,只是她却没有太大的感触,或者说没有像杨玉宁这样轻易表现出来罢了。

陈沐也是百感交集,原本这是与他陈沐毫不相干的一桩事,如今却被伊莎贝拉硬生生推上了主角的位置上,虽然伊莎贝拉是看死了陈沐不能成事,或者说洋人今次志在必得,但不可否认,陈沐也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机会!

他终于可以脱离伊莎贝拉,摆脱洋人,还能够拿回陈家的废宅,甚至能够正大光明地招募人手!

但这么大的事情需要陈沐来主持,陈沐也确实有些不知从何入手,从领事馆出来之后,便陷入沉思之中,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

马车行到半途,陈沐便下了车,不过并未返回林家,而是漏液折到了普鲁士敦这边来。

普鲁士敦刚刚结束了睡前祷告,见得陈沐深夜造访,也有些意外。

打从骑士选拔赛之后,陈沐就忙于各方,一直没有再来向普鲁士敦求教,今夜也是来得突兀。

“陈,有什么急事?”

陈沐对普鲁士敦也没有太多隐瞒,将伊莎贝拉的提议都说了出来,普鲁士敦也是直摇头。

“陈,你是不是觉得伊莎贝拉会对你有所不舍?”

陈沐也没想到,普鲁士敦会突然说起这个,想了想,到底是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普鲁士敦轻叹一声道:“弗朗索瓦是自尊心极强的人,丢掉的尊严是一定要捡回来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神甫您觉得我就一定会输?”陈沐没想到的是,在这件事上,普鲁士敦的态度与伊莎贝拉出奇的一致,认为陈沐没有任何胜算,不过是一颗让弗朗索瓦重拾尊严的棋子罢了。

普鲁士敦严肃地回答道:“前两天我就收到了消息,弗朗索瓦打算举办万国技击,主要是针对华人群体,没想到你却撞到了枪口上,伊莎贝拉此时放你走,不是因为她宽容,而是因为你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兔子……”

“弗朗索瓦家族的记性从来都很好,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睚眦必报,早在选拔赛失利之后,他便开始筹划报复,前天有人跟我说,有个人从海上来,已经抵达港口,我就知道有大事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你身上。”

“什么人这么厉害?”陈沐也是叫苦不迭,若不是宋真姝请他帮忙,自己也不会撞枪口上,只是单凭一个人,伊莎贝拉就轻易放弃自己,而连素来对自己充满自信的普鲁士敦,今次也不看好他陈沐,这就让陈沐感到非常的惊诧了。

普鲁士敦给陈沐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洋酒,叮叮敲了两下,朝陈沐认真说:“喝了。”

陈沐知道传教士的私生活其实并没有那么的清苦,偶尔也会偷偷喝两杯,但他此时的神色太过严肃,陈沐心中也有些不安。

洋酒入口有点辣,酒精气比较浓,带着淡淡的果味,实在不如米酒那么甘醇,不过喝了之后,总觉得心中的烦躁被拢在一处,而后又被瞬间打散,有种暂时的轻松感。

见得陈沐喝了酒,普鲁士敦便开口道:“众所周知,弗朗索瓦有个蓝爵士的头衔,而且他在公开场合,一直用自己家族的姓氏,很少用本名,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原因。”

“弗朗索瓦是家中次子,其实他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弗朗索瓦?德?蒙莫龙西,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

“蒙莫龙西的头衔是罗马尼亚伯爵,是第三共和国臭名昭彰的决斗狂热者,他一年之内通过决斗,杀死超过四十人,人们就送了他一个黑伯爵的称号。”

“早先我也跟你说过,决斗这种事,在清国这样的海外地方,常常被用来当做杀人的正当理由,但在第三共和国,决斗是被禁止的。”

“因为政府需要垄断暴力和司法权,绝不容许贵族擅自动用暴力来私了,更不能自设法庭,你该知道,决斗的流程有些繁复,不少地方是需要设置法庭来审核是否需要决斗来解决问题的。”

“但这种古老而野蛮的方式,却一直受到那些自诩勇敢的人的喜欢,欧罗巴洲的贵族们,更是极力去延续,蒙莫龙西,就是决斗者的英雄,是决斗之神!”

“不过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是不会被原谅的,他被判了死刑,这对于古老而尊贵的弗朗索瓦家族而言,是耻辱,更是莫大的损失。”

“于是,弗朗索瓦家族就通过各种关系,把蒙莫龙西救了出来,通过海军,送到了海外,而第三共和国也默许了这个结果。”

陈沐终于明白过来:“所以,那个决斗之神已经到了这里?”

“是,正因为蒙莫龙西来这里避难,所以弗朗索瓦才有信心要举办万国技击大赛,他要让蒙莫龙西之名,在东方大陆上响彻云霄,他要在海外,建立属于弗朗索瓦家族的传奇与声望。”

“你跟着我学习也有很长的时间了,应该知道,这些海外探索者,他们喜欢缔造传奇,喜欢标榜自己,这些传奇经历,会被他们雇佣的作家,写成书,等他们回归祖国,就会受到万人敬仰。”

“弗朗索瓦家族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们要用清国人的血,缔造蒙莫龙西的传奇之名,有朝一日回到祖国,就能够洗清弗朗索瓦家族的耻辱了。”

说到此处,普鲁士敦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情,朝陈沐道。

“我可怜的陈,你的正义感太强,不愿拒绝别人,才导致你陷入了这场漩涡,黑伯爵是杀人之神,你们是没有任何胜算的,不要说交换出那些学生,能不能从擂台上活着走下来,才是最大的难题……”

见得陈沐沉默下来,普鲁士敦也试探着问:“需不需要我去跟特里奥先生交涉,让你置身事外?”

陈沐听得此言,坚决摇头道:“不,我会去做这件事,而且一定要完成!”

陈沐并非盲目自信,他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个机会,虽然是自己撞上了枪口,但对他而言,也是梦寐以求的。

虽然他不能再用陈沐这个名字,更不能对外宣扬自己是陈家次子的事实,但能够收回老宅,能够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这绝对是他乐意万分之事。

至于蒙莫龙西,虽是意料之外,但也不得不去面对,在复*重建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强敌,若每一次都逃避,他陈沐也就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好了。

陈沐说得坚决,普鲁士敦也没法子勉强,朝陈沐问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陈沐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道:“我想借钱……”

“借钱?”普鲁士敦也有些愕然,因为在他眼中,陈沐是个极其清雅的人,极少提到钱财。

陈沐也不是清高之人,想要把老宅修缮起来,就需要钱,而此时的他一穷二白,哪里有钱搞这些?

伊莎贝拉虽然没有给出时间表,但蒙莫龙西已经到了,说明万国技击也快了。

他需要将陈家宅子修起来,利用陈家的声望,招揽更多的强者,否则根本就无法对抗蒙莫龙西,就真如伊莎贝拉等人所想,自己不过是弗朗索瓦找回自尊的注脚罢了。

林晟倒是有钱,又是陈沐的契爷,若陈沐开口,林晟必是不会袖手旁观,但如今不同了,林闻对陈沐并不友善,修缮宅子需要很大一笔钱,若此时向林晟伸手,林闻又不知道将他看成什么人了。

陈沐倒也不在乎林闻如何看待自己,但自己只是契子,若因此而影响了林家父子的关系,这也不是陈沐想要看到的结果。

再说了,事情关乎到自己的大计,陈沐也希望用自己的能力来完成这件事,若林晟牵扯太深,对他和林晟都不是什么好事。

普鲁士敦深得洋人的尊敬,又结交不少华人富豪,他的教堂就是在别人的资助下建造起来的,这方面该是有着十足经验,乃是最好的求助人选。

然而普鲁士敦的第一句话,就让陈沐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只是个神甫,从不经手钱财,况且,我只懂得修教堂,如果陈家宅子修成教堂的话,我倒是乐意帮忙……”

“修成教堂?”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洪顺堂的兄弟们有多痛恨洋人,这已经不用多说了,否则也不会去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

陈沐之所以拿回陈家宅子,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洪顺堂的旧人能够渐渐收拢回来,若修成了教堂,便相当于向天下宣告,陈家已经彻底完蛋,洪顺堂也彻底完蛋了。

“那还是算了。”陈沐苦笑一声,正要再说话,外头却突然丢进来一块石头,在地上喀喀喀弹跳出老远!

“谁!”

陈沐按住刀柄便往外冲了出去,却见得孙幼麟站在院子里。

“什么事?”

陈沐让孙幼麟等人不分昼夜盯着龚夫子,事先也早已约定好暗号,眼下还没到碰头的时间,孙幼麟如此急着寻过来,必然是出了大事!

“龚夫子死了!”

第八十七章 内奸暴毙有诡故

孙幼麟深夜里寻到普鲁士敦这边来,可见诸如林家之类的地方都找过了的。

只是陈沐如何都没想到,他竟是送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龚夫子是出卖陈家父子的内奸,他的背后隐藏着黑手,也正因此,陈沐才没有急着杀之报仇,就是为了要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来。

陈沐相信孙幼麟不会自作主张,所以杀死龚夫子的,必然另有其人,是洪顺堂的故旧来报仇,还是幕后黑手杀人灭口?

陈沐没有多想,告别了普鲁士敦,便往茅龙馆去了。

一路上,陈沐也向孙幼麟了解了具体的情况。

“咱们兄弟都是轮值,几乎没有让他脱离咱们的眼线,与他接触过的人物,咱们都进行过调查,身家也都是清白的,无外乎一帮子文人墨客,并无古怪之人。”

“今夜早些时候,龚夫子似乎有些慌张,早早就收拾了行囊,看样子想要漏液离开,盯梢的兄弟正打算禀报回来,龚夫子便让人杀死在了茅龙馆里头!”

“有无旁人出入茅龙馆?”

“应该是没有的……”孙幼麟有些迟疑,陈沐皱起眉头来,有些严厉地再问:“我不要应该二字,到底有还是没有?”

孙幼麟自是知道,这牵扯到陈沐的复仇,陈沐有这样的情绪也可以理解,回想了片刻,才肯定地回答道。

“没有。”

陈沐这才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凶手还藏在茅龙馆里头!”

孙幼麟谨慎地回答道:“按理该是如此,弟兄们已经封锁了茅龙馆,连报官的人都暂时扣了下来,不过撑不了太久……”

陈沐自是知道,孙幼麟等人都是暗中行事,此时封锁茅龙馆,便等同于挟持了整个茅龙馆,必须尽快解决此事,否则走漏了风声,可就麻烦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不再多问闲话,二人也是火速赶到了茅龙馆来。

不过路上到底花了些时间,抵达茅龙馆之时已经是四更天,这一路疾行,陈沐也是一身的臭汗和泥尘。

也诚如孙幼麟所言,褚铜城等人已经四面封锁了茅龙馆的出入,里头灯火亮着,隐约传来哭声和咒骂。

“二少。”褚铜城当即迎了上来,陈沐也不啰嗦:“可有人出入?”

褚铜城摇了摇头:“老鼠都没放过一个。”

陈沐点了点头,便推开了茅龙馆的门。

茅龙馆是新会的文雅之地,文人墨客时常在此聚会,也是颇负盛名,陈沐早先也跟着龚夫子来过,所以并不陌生。

更何况陈沐上一次来茅龙馆,就是为了投靠龚夫子,结果差点中了官府的埋伏,也亏得馆里的老妈子示警,陈沐才得以逃脱。

旁人认不得陈沐,茅龙馆的人却不陌生,见得陈沐进来,简直比龚夫子此时跳起来还要吓人,因为官府早已宣布,陈沐已经伏法,此时陈沐好端端从外头进来,可不是活见鬼么!

陈沐也并没有多解释,虽说他寒窗苦读,不问世事,但毕竟是陈家次子,认得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官面上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陈沐迟早要抛头露面来做事,也就不需要顾忌这许多。

此时茅龙馆中,除了馆主于维道以及诸多佣人之外,还有不少各地的访客,想来该是刚刚举办了聚会,尚未来得及各自归家。

于维道无妻无子,痴迷于书法,是个值得佩服的人,不过有鉴于龚夫子的所作所为,加上陈沐在茅龙馆差点被捕之事,陈沐也不再信任此人了。

于维道可不是迂腐之人,身为馆主,能够举办聚会,招待各方各界人士,也是八面玲珑之人,自是不会提起陈沐的身份。

他这样的人物,虽然起初也有些震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快步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

“小陈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他不敢称呼陈沐为陈二少,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底,陈沐也就没必要多提醒。

“于馆主,龚夫子是我老师,听说他出了事,我这个做学生的过来看看,合情合理吧?”

于维道见得孙幼麟和褚铜城跟在陈沐身边,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怕也是感慨不已,陈家二少重出江湖,往后岭南地界怕是不得安生了。

陈沐也不理会这位馆主的心思,朝四处扫视了一圈,里头竟然还有不少熟面孔。

茅龙馆的佣人,陈沐是知道的,那些客人里头,也有不少相识,只是却不见了一个人。

“于馆主,怎么不见了十三妈?”

这位十三妈不是旁人,正是当日给陈沐示警,放走陈沐的后厨老妈子。

于维道听闻此言,脸色也顿时有些发白,朝陈沐嗫嗫嚅嚅道:“十三妈……她身子不太舒服,前阵……前阵让她回家养老了……”

“哼……”陈沐本不觉得于维道与龚夫子有什么牵扯,如今疑心倒是重一些了。

不过事不宜迟,陈沐也暂时没有计较,当即便走进了龚夫子的客房。

此时房中黑暗,灯火早已燃尽,却无人来续油,陈沐朝孙幼麟使了个眼色,后者四处看了一眼,踏踏踏三五步,蹬着廊柱,便将走廊上的灯笼给摘了下来。

这一手轻身功夫展露出来,于维道等人也是倒抽凉气,早知道这位陈二少重出江湖,必是不简单,没想到身边已经汇聚了这等样的强人!

孙幼麟在一旁打着灯笼,陈沐便走进了房间。

龚夫子仰躺于地,面色黑紫,双眸怒睁,面目狰狞痛苦,瞳仁已经浑浊如毛玻璃,四肢僵直,下身失禁,散发着一股子骚臭。

“中毒还是急症暴毙?”陈沐虽然也读过不少医书,又跟着吕胜无学了几手医术,但也没精通到这种地步。

孙幼麟虽然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但也摇了摇头,朝陈沐道:“看他面色,应该是窒息而亡,嘴唇发白,指甲也无绀紫青黑,并无中毒迹象,只是他脖颈也没勒痕,至于是不是急症暴毙,我也说不上来……”

陈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沉思了片刻,才朝孙幼麟道:“手底下的兄弟,都看过了?”

“是,都看过了,不过都没什么想法……”孙幼麟也如实回答,他手下这些人,虽然一个个都有着不小的本事,但却没有这方面的专长。

“眼下这时节,能找得到人来看看么?”

陈沐心里其实是有主意的,说到病理解剖或者验尸之类的技术,洋人绝对是领先的,无论是让普鲁士敦来帮忙,亦或是请宋真姝出面,都能请来医学相关的人才。

但这个事情太过敏感,死的又是内奸龚夫子,若让弗朗索瓦知道了,难免要怀疑到陈沐的头上来,而仵作虽然不属于官吏,但必须由官府来管辖,若是请了仵作,事情必然要传出去,陈沐也只能自行解决。

孙幼麟听得陈沐之言,也有些为难,过得片刻才拍了拍脑门道:“我倒是有个人选,不过有些麻烦……”

“谁?”

“猴子……”

“猴子?那个女倭贼……”陈沐也是恍然大悟,原来孙幼麟想到的乃是那个与陈沐有过节的女倭贼!

实话实说,那女倭贼虽然举止蛮横,但眉眼清秀,若非动不动喊打喊杀,也算是个可人的姑娘。

只是她对陈沐一直耿耿于怀,当初孙幼麟等人脱离唐廷芳,决定追随陈沐,她最终也跟着其中一部分人,留在了唐廷芳的身边,陈沐也并不勉强。

“除了她别无人选?”不到万不得已,陈沐也不会主动招惹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陈沐信不过她,自然不想用她。

孙幼麟摇了摇头,看看陈沐的脸色,主动开口道:“猴子毕竟是女流之辈,在江湖上打拼也不容易,我与她虽相知不多,但她是个守信之人,若请她来,万万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再说了,她精通刀法,据说还传承了一门阴阳鬼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如让她来看看,也算纳了她的投名状,趁机收了她……”

陈沐看着孙幼麟,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道:“说实话,我信不过她……”

孙幼麟也有些不悦,虽说他跟着陈沐,但只是为了加入洪顺堂,他是蔡李佛拳的正宗传人,也是心高气傲之辈,与陈沐相处,也从不会低三下四。

他也是好意提建议,陈沐却没有采纳,这多少让他感到不快,不过他的不快瞬间也就消散了。

因为陈沐紧接着说道:“但我信得过你,你觉得她可靠,那便收了她。”

这是陈沐给孙幼麟放权,孙幼麟心中那一点点芥蒂,又岂还能留,当即便朝陈沐道。

“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此说着,孙幼麟便招来一个兄弟,耳语了两句,那兄弟便快步走出去,该是去请那女倭贼了。

陈沐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薄弱,单凭洪顺堂三个字,想要镇住孙幼麟等人,实在有些勉强。

这些人都有着虎狼之心,若自己没有快速成长起来,即便洪顺堂重建,也极有可能会被这些人瓜分。

眼下自己适当放权,表现出信任,是笼络人心的最佳方式,只有将这些人当成真兄弟来对待,才能消弭这种忧患和风险。

第八十八章 芦屋后裔来相助

晚秋的闷热就像充满了怨气的寡妇,死死抓住这夜晚,如何都不愿离开。

干燥的路上,扬起风尘,猴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晴子,你是一条鱼,上了岸果然就不成了。”孙幼麟是极少数能将猴子名字挂嘴上的人,当然了,他就像一只冷酷的铁螳螂,很少与人说笑。

或许很少有人能想到,这女倭贼的名字也挺好听,正如她粗狂的装束下,其实有着不错的容颜一样。

晴子对孙幼麟也算客气,并无对待旁人那样的粗鲁和不屑。

“幼麟君该知道的,我这鼻子闻到血腥气就犯病……”

“血腥气么?”孙幼麟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向晴子,后者也同样在看着她,不过右手已经悄悄摸向了刀柄!

道旁的防风林中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仿佛一阵黑风般袭来,刀刃破风,嘶嘶作响!

孙幼麟身子一沉,站稳了子午马,拧腰打膊,躲过这一刀,闪电出手,按在那人后背,脚下一绊,四两拨千斤,便将那人借力摔飞了出去!

蔡李佛拳糅合岭南诸多拳种的长处,细节处如小锤敲大石,磅礴时又似泰山压顶,步法稳健,身形缥缈,手法多变,脚法更是凌厉,岭南武人多赞蔡李佛的脚法为“无影脚”!

那人滚了几步,如撞上铜墙的弹珠一般反弹回来,周遭又闪出几个黑衣人来,晴子已经出刀,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这些人中途伏击,必是暗中监视茅龙馆,想要救出那凶手,若让我带着晴子回去,便会查出那凶手,他们也是急了的!”

念及此处,孙幼麟也是当机立断,朝晴子道:“你先去茅龙馆,别理会我!”

孙幼麟也是担忧,茅龙馆虽然有着不少兄弟,但这路上的截杀已经这般凶险,茅龙馆的情况只怕更加的糟糕!

这话音刚落,那人的刀光已经闪现而过,孙幼麟脚后跟一拧,躲了半身,右手虚张,稍稍伸出,而后又收回腰际,如蓄势的撞锤,陡然轰出,砸在那人的胸膛上,手臂青筋暴起,体内力量如洪流一般喷涌,拳头一震,那人当即被打飞了出去!

孙幼麟箭步上前,如出柙的猎豹,一把扣住那人手腕,猛然一拧,便将那柄马刀夺在了手中,趁着那人尚未落地,一刀挥出,那人噗咚落地,如熟透的大西瓜从高处坠落一般,肚肠哗啦啦炸开了一地!

“啊!!!”

那人就如同大雨之中拯救自家晾晒的谷子的老农,双手在地上扒拉着散落的肠子,场面也着实让人作呕。

这些个截杀者虽然出手果决,但也只是仗着人多,若论单打独斗,是如何都赢不了孙幼麟和晴子的。

晴子知道孙幼麟的实力,也知道孙幼麟一个人便能对付这几个截杀者,但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赶往茅龙馆。

因为她的心中对陈沐始终有气,今次之所以答应,完全是看在孙幼麟的面上。

至于孙幼麟让她先去茅龙馆,就更是不能去了。

一来她对陈沐的事情,甚至对于他是死是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担忧,再次,若她独自前往,难免让陈沐看轻了,需知自己是孙幼麟请过来的,这才够矜贵。

孙幼麟知道晴子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毕竟适才劝说了好久,才说动晴子过来帮忙,又如何能再勉强。

诸多截杀者见得同伴被开了肚,也是红了眼,纷纷朝孙幼麟围杀了过来!

孙幼麟大喝一声:“同是草莽中人,我放你们一条生路,识趣就走,留下只有死!”

孙幼麟虽然年纪不大,但气势如虹,与人搏斗之时仍能如此泰然地震慑敌人,也是气魄少有。

截杀者们本仗着人多,想要乱刀砍死这对男女,没曾想两人都是高手,非但不能一击必杀,还被拖入了血色泥潭,心中早有迟疑,听得孙幼麟之言,更是分心慌神。

晴子是横行海上的女倭贼,双手紧握倭刀,拖刀而走,便似举着棒棒糖的铁蚂蚁一般,唰一声出刀,又是一人被斩倒于地,生死不知!

“扯啦!”当中一人大声下令,众人皆退,或抬或拖,将伤员也一并带走,路上只留下一地血腥。

“别追了,先赶回茅龙馆!”

眼看着晴子要追击掩杀,孙幼麟也拦了下来,他心中也担忧,不多解释,便带着晴子往茅龙馆去了。

直到他见得弟兄们仍旧四处把守,孙幼麟才安心下来,吩咐弟兄们多警醒,这才带着晴子走了进去。

“路上有人截杀,来晚了,这边可有动静?”

听闻孙幼麟之言,陈沐也下意识往四周扫视,显然想到了孙幼麟这一路上最担忧的事情。

有人截杀孙幼麟,说明这些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茅龙馆,也就是说,他们在保护着这个尚未被揪出的凶手。

若不及时找出凶手来,外头那些人怕是要动手,届时他们里应外合,吃亏的就只能是陈沐他们了!

“目前暂时没有动静,不过看情况也要不了多久了,让她快点手脚吧。”

孙幼麟自是知道陈沐口中的她,指的到底是谁,他朝身后的晴子使了个眼色,,后者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前头来。

“她叫芦屋晴子,芦屋道满是她家老祖宗。”孙幼麟如此正式地介绍女倭贼,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晴子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当中。

陈沐对此也清楚,诚如他适才所言,他信不过芦屋晴子,但信得过孙幼麟。

虽然不知道这芦屋道满是什么人,但孙幼麟这么说,可见芦屋晴子的家族多少是有些底气的了。

若林闻在此,怕是要大吃一惊,因为他留洋日本,是不可能不知道芦屋道满的。

提到日本国,阴阳师是个避不开的名词,而阴阳师里头最有名的便是安倍晴明。

不过有正必有邪,这位芦屋道满,便是安倍晴明一生的敌人,最邪恶的阴阳师,他不为主流所容,却天赋异禀,堪称阴阳师群体中的魔道祖师爷。

有鉴于此,这位芦屋晴子想来也该有些家传本事的,不过陈沐对此并无所知罢了。

陈沐微眯着双眼,盯着芦屋晴子,过得许久,才开口道:“听说你会验尸,过来看看吧。”

芦屋晴子眉头一皱,朝陈沐摇了摇头:“这种事不能随便,我要沐浴净身,更换衣服,需上坛、焚香、祈告,否则要遭受阴魂报复的。”

“晴子……时间紧迫……”孙幼麟知道晴子与陈沐两人有过不愉快,也相互看不对眼,但如今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陈沐却抬起手来,制止了孙幼麟,朝晴子道:“好,那你快去准备吧。”

“茅龙馆里每个人都有嫌疑,也没法子让人伺候你,从这里出去,过了后院,便有水井和浴室,你自己去准备吧。”

芦屋晴子看了看陈沐,竟点了点头,而后便走了出去。

“二少,你这是……”孙幼麟颇有些不解,陈沐将眸光从芦屋晴子的背影上收回来,朝孙幼麟道:“让弟兄们都缩回来,别留在外面了。”

“都回来?”

“是。”

看着一脸不解的孙幼麟,陈沐也压低了声音,朝他提示道。

“他们既然能中途截杀你们,说明对情况了如指掌,怕是随时会攻进来,抢夺那个凶手,若兄弟们留在外面,很容易会被逐个击破。”

孙幼麟眉头紧皱:“既是如此紧迫,为何不让晴子快些手脚,反要迁就她这些无谓的准备工作?她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应该不会这么挑剔才对啊……”

孙幼麟是非常聪明的人,对于这一点,也有些想不通。

芦屋晴子是个女倭贼,常年在海上漂泊,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没法子洗个淡水澡,做事更是不拘小节,今番如此紧急的状况,她却要按部就班地去做这些繁复琐碎的准备,实在让人想不通。

陈沐看着孙幼麟,突然微笑起来:“你可没有她敬业哦……”

“什么意思?”听得陈沐无端端夸奖芦屋晴子,孙幼麟更是一头雾水了。

“幕后之人雇佣这么多杀手,就守在外头,咱们却一无所知,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何时动手,也是他们说了算,对不对?”

孙幼麟听了陈沐的分析,自是点头,不过并没有插话,听陈沐继续往下说道。

“如果你是凶手,见到芦屋晴子上来就验尸,你会不会信?”

“有点……视人而定吧……”

“可如果芦屋晴子一上来就准备这准备哪,甚么沐浴更衣、设坛焚香一大堆破事,你会不会觉得她更加专业?会不会更坚信她是个真正懂验尸的?”

孙幼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晴子故意摆谱,就是做给凶手看的,凶手感受到这种压力,随时有可能被人查出来,他要么跳出来,要么只能发信号,让外面的人动手了!”

孙幼麟终于明白,为何陈沐要让弟兄们都缩回来,这是让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了!

与其坐以待毙,对于敌人何时发动攻击而提心吊胆,不如利用凶手的心理,逼他们出手,如此一来,主动权反倒掌控在咱们这边了!

孙幼麟本以为陈沐和芦屋晴子会相互不服气,没想到这才刚开始,他们就已经配合了一把,而且连他孙幼麟也没有看出来!

“或许他们也是相互欣赏的,只是谁都拉不下脸来罢了……”孙幼麟只能如此想着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这些,赶忙让弟兄们缩回馆中,迎接即将到来的血战!

第八十九章 现身原是捻余部

若果真是验尸,也确实如晴子所言,并不是随意就动手,事前的仪式还是要进行的,无论是在什么国家,这种事的仪式感都很强。

但芦屋晴子并没有更衣,她确实在水井旁边打水,也确实进到了浴室,但她并没有脱衣服。

因为她是个经验老道的杀手,她比陈沐等人都要更清晰地感受到危险的临近。

她需要抓住主动权,就如同她一次又一次得以生还的经历那般,已然成为了她的习惯。

只是她没想到,这才过得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那人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并没有敲门,芦屋晴子按住刀柄,过得片刻,又松开了刀柄,选择了开门。

陈沐就站在浴室外面,见得晴子开门,也并没有意外,而是自然地走了进去。

浴室里头只有一盏油灯,很是昏暗。

“我还以为开门就是一刀呢。”

芦屋晴子没有回答陈沐的调侃,而是吐出两个字来:“狡猾!”

适才她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她想到了陈沐,因为若是杀手来了,必然是没有脚步声的,陈沐也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之所以踩出脚步声,就是不想敲门罢了。

不可否认的是,这种默契,给陈沐和芦屋晴子都带来了一定的愉悦感,只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更不愿去承认罢了。

“你是验尸官,是能够揪出凶手的人,若凶手不想暴露,或者想全身而退,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你,对不对?”

陈沐也是直至要害,芦屋晴子脸上却满是嘲讽:“让我一个女人来当诱饵,会不会卑鄙了些?”

陈沐并没有害臊,只是走到油灯旁边,捏了捏灯芯,这油灯变得更加的微弱。

他朝芦屋晴子戏谑地笑道:“哟,我在洋人宴会上也说过,可从没将你当女人来看的哦。”

芦屋晴子白了陈沐一眼,后者却看着她的刀:“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耍这么漂亮的刀……”

芦屋晴子也不知陈沐说的是刀漂亮,还是刀法耍得漂亮,无论如何,对于她而言,这都是一种赞美,虽然带着嘲讽的意味,但她知道陈沐对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讨厌。

“你们中国人常说男女授受不亲,你跟进来干什么?”

陈沐有些尴尬,又调笑道:“都说了没将你当成女人,哪里有什么授受不亲?”

芦屋晴子也不再反讽,只是朝陈沐道:“既然进来了,那便干活吧。”

“干活?干什么活?我来是为了守株待兔的。”陈沐拍了拍腰间唐刀,朝芦屋晴子道。

芦屋晴子见得那柄刀,也是眼前一亮:“我曾经在神社里见过这把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陈沐见得芦屋晴子眼中满是贪婪之光,恨不得马上扑过来夺了这柄刀,当即往后缩了一下:“别打歪主意,这刀的主人如今是我,往后也是我。”

芦屋晴子狠声道:“强盗!”

陈沐也是无语:“你这叫贼喊捉贼,知道为何叫唐刀么?这本来就是老祖宗的东西,谁才是强盗,你搞清楚再说话吧。”

芦屋晴子被陈沐这么一顶,也是哑口无言,忿忿道:“这么有本事,还不快点干活!”

陈沐也是苦笑:“你想让我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沐浴了!”

“沐浴?”

“若浴室里没有水声,怎么能引来大鱼上钩?总不能让我洗给你看吧?”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让我洗给你看就合适?”

“谁……谁会看你!”芦屋晴子满脸通红,当即转过身去,陈沐也笑道:“这才有点女人的样子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芦屋晴子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陈沐走到水桶边上,舀水便往浴桶里哗啦啦倒,开始制造水声。

芦屋晴子却认真地说道:“你这样是骗不了人的,进去洗!”

陈沐无可奈何,四处扫视一眼,也没个帘子什么的,便敲了敲隔板,朝芦屋晴子道:“躲后面。”

芦屋晴子红着脸便躲到了隔板后头,陈沐这才窸窸窣窣脱掉了衣服,老老实实地舀水洗澡。

陈沐是个脸皮薄的,心头也是狂跳不止,不过为了这个计划,他也只能做出牺牲。

好在今夜闷热,刚打上来的井水,往身上淋浴,也是舒畅非常,陈沐渐渐也就放下了警惕。

正当此时,窗户哐喀一声便炸开,一道人影直撞而入,在地上滚了滚,便跳将起来,一刀斩向了陈沐!

陈沐的唐刀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时唰一声抽刀,也不与他硬拼,往旁边一躲,挥刀反击!

然而地上都是水,陈沐脚底打滑,踉跄了两步,那杀手当即抓住了机会,揉身而上,朝陈沐刺了过来!

眼看着要刺中陈沐,那杀手却陡然收刀,往后一挡,只听得铛一声,整个人都退到了陈沐这边来!

陈沐知道是芦屋晴子出手了,也不犹豫,抬手便是一刀,砍向了那突袭的杀手!

杀手没想到中了埋伏,也有些慌乱,躲闪不及,后背便被抹开了一道口子!

“哼!”

杀手闷哼一声,就要往门外逃,陈沐却是追了上去,没曾想却让芦屋晴子抢了先。

“穿你的衣服!”

陈沐此时才醒悟过来,难怪适才下身凉飕飕,行动起来啪嗒啪嗒乱甩,原是忘记穿衣服了!

虽然油灯昏暗,但只怕芦屋晴子将不该看的都看了去,陈沐也是自觉吃了大亏,三下五下便将衣服套上,追出了浴室。

到得外头,便见得孙幼麟和褚铜城等人都已经来了,正围捕那杀手!

此人虽然后背中刀,但也着实强悍,便如狂风之中的劲草,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如何都不就范,更没有逃走!

“他分明有机会逃走的,为何要被拖在此处?”陈沐见得此状,心中也涌出极度的不安。

便在此时,留在大厅的兄弟们却是狼狈地撞进了内院,朝孙幼麟大声示警道。

“他们发难了!”

这话音刚落,便有一群人从外头杀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茅龙馆的馆主于维道!

这个唯唯诺诺的小老儿,此时满脸的凶狠,身后都是些强人,也没有蒙面,一个个手持长刀,杀气腾腾!

“陈沐,你到底还是来了,你这是自投罗网,可怪不得别人了!”于维道便似脱下了衣冠的禽兽,原形毕露,朝陈沐恶狠狠地威吓道。

陈沐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于维道的底细,没想到此人与龚夫子一样,竟隐藏得如此深沉!

这也彻底颠覆了陈沐的认知,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唆使龚夫子当内奸,我陈家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相害!”

于维道哈哈笑道:“旁人或许不知,但老夫却清楚,洪顺堂的衫子会簿就在你手里,乖乖交出来,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陈沐也是心头发紧,这是他最大的秘密,唯有吕胜无知道内幕,没想到这于维道竟然也在觊觎这份名册!

陈沐有理由相信,于维道只是诈唬人罢了,在旁人看来,陈沐是陈家唯一的“余孽”,衫子会簿必然在陈沐手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这其中也有不少细节让人心凉,因为在官面上,陈沐已经是个“死人”,官府都已经宣布了陈沐的死讯,于维道这样的人,又是如何得知陈沐未死的?

而且从他的语气也听得出来,他对衫子名册有着一种贪婪的渴求,只怕他想要的不是名册,而是洪顺堂!

群龙无首的洪顺堂,就如同瘫痪在床的富家翁,江湖上的帮派,可都想着能从中捞些好处,其中也不乏很多巨擘,想要趁机吞并洪顺堂。

难道说怂恿龚夫子当内奸,害死陈家父子,想要强夺洪顺堂的,就是于维道的幕后势力?

若是如此,嫌疑犯就很容易排除大半了。

因为洪顺堂拥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渊源,能与洪顺堂平起平坐的帮派,并没有很多,而一直想要吞并洪顺堂,这种心思最狂热最坦诚的,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黄红帅旗遮晴空,劫富济贫有双龙,你们这些捻子口口声声家国大义,没想到也是这样的嘴脸!”

陈沐所谓的捻子,自便是捻军的余孽了!

虽然太平天国和捻军都已经被剿灭了好多年,但各地仍有不少捻军余部,落草为寇,或者建立了地方帮派,暗中蓄势,以期东山再起。

这些捻军余部相互通信,各地勾结,势力发展非常的迅猛,便如一条饥饿的大鱼,每到一处,便会将地方上所有见不得光的势力,全都吞并,唯一吞不下的,便只有洪顺堂这样的老堂口了。

于维道并没有否认,而是朝陈沐哈哈一笑道:“陈二少果真是聪明人,既是如此,也就不必废话,乖乖交出会册,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陈沐没想到果真是这些人所为,他对捻军余孽没有太多了解,不过也听说过他们的义举,没想到为了他们所谓的大业,竟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来!

于维道见得陈沐沉默不语,也冷笑道:“你不需要再抵抗了,即便你不交出来,只要我们宣告天下,说洪顺堂的少主在我们的手里,洪顺堂的人还不一个个送上门来?”

孙幼麟等人闻言,也是脸色大变。

然而陈沐却哈哈笑了起来:“于馆主,你太高看他们了,陈某身陷囹圄之时,都未曾有人来救,你还指望他们自投罗网?”

“我若是你,就不必多想这么长远,该好好想想,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吧!”

第九十章 隐忍多年文馆主

虽说孙幼麟等人尽皆退回了内宅,也并无太大的损伤,加起来也有七八人,但于维道这边却有将近二十人,几乎要将浴室外的小天井都站满了,人数上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可即便如此,陈沐仍旧大言不惭,声称要让于维道等人无法活着离开,于维道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一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与你父兄一般,不识时务,不识好歹,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眼下是甚么样一个状况都分不清,还妄图成甚么大事,简直可笑至极!”

于维道此言一出,倏然凝住了笑容,抬起手来,诸多杀手纷纷抽出兵刃,只待他左手落下,便是一场血战了!

孙幼麟走到陈沐身边来,压低声音道:“先下手为强……”

陈沐却是看了看外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时候,我得拖一拖,你能看得出这老儿甚么底细么,只要能激怒他,引起话头就行。”

“为何要拖……”孙幼麟刚问出口来,见得陈沐眸光,也没再问下去,而是朝于维道上下扫视了一眼。

孙幼麟年纪虽不大,但江湖阅历很深,他乃是蔡李佛拳的传人,这门拳法讲求众家之长,所以闯荡江湖也是弟子们的修习方式。

也只是简单的一眼扫视,双眸便亮了起来,身子一僵,足见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难道是他?!!!”

陈沐见得此状,也赶忙催促道:“有话快说!”

孙幼麟又往于维道腰部扫了一眼,这才朝陈沐道:“二少,如果我猜得没错,此人应该是七麻子的徒弟!”

“七麻子?这又是甚么人……”眼看着于维道要发难,陈沐也等不到孙幼麟回答,当即大声朝于维道嘲讽说。

“不过是捻军余孽,七麻子的落拓徒弟,也敢口出狂言,谁给你的自信!”

七麻子三个字一说出口,于维道竟是被陈沐成功激怒了!

“师尊杨辅清乃堂堂大英雄,岂容你侮辱若此!”

“杨辅清!”陈沐不识得甚么七麻子,但杨辅清却是听说过的!

杨辅清本名金生,乃广西桂平人,因为认了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为本家,所以改名为杨辅清,乃是太平天国后期的大将和辅王,早年间便与哥哥一起参加了金田起义,可以说是太平天国的元老级人物。

后来太平天国覆灭,杨辅清又辗转各地继续反抗,天京陷落之后,他又剃发易容,潜回到老家桂平,周转于湖南、贵州和两广、安徽等地,结交和收拢了不少江湖武林人士,意图东山再起。

到了同治十三年,日本侵略台湾,大清朝议用兵,东南各地开始招兵买马,杨辅清觉得有机可趁,便潜到福建策划起义,结果遭到了内奸的出卖,最后被官府给杀了。

太平天国辅王众多,下场都不会太好看,子嗣后代遗落民间,知之者甚少,更何况杨辅清的一个徒弟了。

陈沐也很是疑惑,孙幼麟再如何见多识广,又是如何看出这于维道的真实身份的?

其实也是陈沐逼急了,一时激得孙幼麟灵光一闪,见得于维道缺了二指,又腰佩金刀,这才半真半假试探着诈唬一声,没想到果真中了!

陈沐虽然知道杨辅清的事迹,对他徒弟却是从未听说过,此时便将眸光转向了孙幼麟。

孙幼麟心领神会,当即开口嘲讽道:“杨辅清就已经是条丧家之犬,四处奔命,最终被兄弟出卖,受缚于晋江,在福州被斩,不可谓不可怜,你不过是个弃徒,连丧家犬都称不上,又何敢如此张狂!”

孙幼麟曾听自家师父说过这些往事,毕竟太平天国就是最大的江湖帮派,他们的故事很容易被塑造成民间传奇,各个将领或者辅王的故事,也是被江湖人广为流传。

孙幼麟最喜欢听这些故事,甚至于往后行走江湖,闯荡天涯,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传奇故事。

所以他对每一段故事,都铭记在心,若记得没错,这于维道本名该叫韦于道,韦姓也是广西本土常见的姓氏,为了隐藏身份,将名字颠倒过来化用罢了。

韦于道深得杨辅清真传,可惜卷入了太平天国余部的政治斗争,受到了师父的猜忌,被师父斩去二指,逐出了师门。

被孙幼麟这么一激,韦于道更是怒火冲天,这是他最忌讳也最引以为耻的过往,又如何能被人当面嘲讽!

“韦某人行的正,站得直,又岂是尔等宵小之徒能诋毁抹黑的,即便韦某人只是丧家之犬,不也一样将你偌大的洪顺堂玩弄于鼓掌,拆散个七零八落么!”

陈沐听得此言,双眸变得冷峻肃杀,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质问道:“这般说来,我父兄果是你们害死的了!堂堂天国余部,竟然与洋人勾结,还口口声声自称大义,这脸要是不要了!”

陈沐之所以让孙幼麟等人监视龚夫子,就是为了调查内奸幕后的黑手,如今也总算是真相大白了。

勾结洋人,唆使龚夫子通风报信的是韦于道所在的太平天国余孽,杀死父亲陈其右的,是在杜卡莉女伯爵号上,与弗朗索瓦密谋事情的特里奥领事,而兄长陈英,则直接死在了维京碎骨者的手里!

这一下,陈沐终于是将仇人都搞清楚了!

陈沐本以为内奸出在洪顺堂内部,这才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内部人士,迟迟没有发出江湖召集令,没有出面收拢洪顺堂的人,就是为了防备这些内奸。

如今总算是搞清楚,没曾想竟会是外部的敌人,收买了龚夫子这样的外围人士。

这样的结果让陈沐感到意外,却又感到庆幸。

因为内奸不是洪顺堂的人,起码说明洪顺堂没有辜负父亲陈其右,更重要的是,陈沐往后就可以放心召拢旧部,重建洪顺堂,无论是洋人,还是太平天国或者捻军的余孽,他都可以报仇雪恨了!

韦于道对此似乎没有太多的羞耻感,稍稍昂起头来,朝陈沐承认道:“是又如何,陈其右掌管偌大的洪顺堂,却处处忍气吞声,白白浪费了这许多人马,若将洪顺堂交给我们,必将让天王的福音再度降临人世!”

“师父当年若不是与陈其右一般不识时务,也不会被逼得节节退败,若不是拎不清自己的处境,便是与日本人合作,亦或者与红毛番携手,漫说台湾岛,便是福建和两广,都将收入囊中了!”

听得韦于道的抱怨,陈沐也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杨辅清会将韦于道逐出师门,此人根本就唯利是图,没有任何民族荣誉感和原则!

陈沐之所以要掏此人老底,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来则是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

如今两样都做到了,他已经确定了杀死父兄的真正幕后黑手,而且这些余孽与洋人似乎早有勾结,只怕还要继续密谋甚么见不得人的大勾当!

二来,拖了这么长时间,想等的人估摸着也该到了,陈沐也就不必再啰嗦了。

“韦于道,你该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若引颈就戮,我就放过其他人,否则就别怪我冷血无情了!”

韦于道微微一愕,而后便大笑起来:“哈哈哈!简直就是睡不醒,且让我打醒你这懵鬼!”

如此说着,他便抽出金刀来,周遭众多杀手顿时朝陈沐一拥而上!

芦屋晴子也是大骇,褚铜城等人赶忙冲上来解救,然而浴室的门太过狭窄,双方人马就如同大潮涌入细瓶口,未能接近陈沐,只能疯狂地进行着夺门之斗!

陈沐的唐刀有点长,如此逼仄的场合下,敌我混战,也施展不开,只能束手束脚地防御。

他不断往四周扫视,似乎一直在等待甚么,孙幼麟也只能施展拳脚,死死保着陈沐。

“二少,撑不了太久了,你到底在等甚么啊!若有底气,现在就可以爆了!”

孙幼麟拳脚齐出,如发怒的铁螳螂,没有刀剑掣肘,反倒如鱼得水,那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也着实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陈沐却没有回答,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那个人!

阴阳参同玄功正在体内运转,起码在陈沐的冥想之中,气息该是这般游走,不过他的身体并没有太多变化,除了手脚时而发热,时而发凉之外,也没甚么内力外放之类的玄妙情况出现。

但他施展大洪拳的诸多招式,但凡近身的,都会被他打飞出去,整个浴室也是乱作一团!

可敌人也是拼尽全力,周遭可谓刀林剑雨,陈沐的长刀无法大开大合地施展,也是憋屈到了极点。

更要命的是,韦于道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金刀出鞘,便朝陈沐冲杀而来!

此人能够隐藏身份,扮演一个八面玲珑的茅龙馆主,蛰伏民间这么多年,隐忍功夫有多厉害也就略见一斑。

许是隐忍得太久,一旦爆发开来,无论气势还是实力,都足以碾压在场的所有人!

第九十一章 以物降物莽武夫

以茅龙馆主于维道的身份隐藏多年,太平天国余部的韦于道终于是爆发开来。

他曾是杨辅清的得力悍将,耍得一手好刀,如今金刀在手,扑杀而来,非但陈沐,周遭的人也都被这等威势给逼退开来!

“铛铛铛铛!”他的刀如疾风骤雨,陈沐不得不用唐刀的刀背来格挡,火星子四处溅射,这才眨眼间,已经将陈沐逼退到了墙边!

“交出名册!”韦于道咱且收刀,似乎在给陈沐最后的机会。

陈沐没有搭腔,抬头看了看,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却从两侧杀向了韦于道!

“滚开!”韦于道一道劈出,孙幼麟用刀的刃面来横档,却仍旧被劈断了刀身!

孙幼麟连退三步,心头也是大骇,没曾想这老匹夫的力气竟是这么大!

芦屋晴子用的是倭刀,虽然锋锐无匹,却不敢正面硬碰,免得砍坏了刃口,只是用刀背,勉强挡下了这一刀。

倭刀用的是包钢技术,刀身是夹心一般的构造,刀背够韧,饶是如此,仍旧被砍出一个口子来,芦屋晴子也是心疼不已。

毕竟她手里这柄倭刀,乃“战国时期”一名无双神将的兵器,价值连城,足以陈列在神社里,她平素里是舍不得用的。

韦于道虽说强悍如斯,逼退了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但他的呼吸也有些乱,想来力量虽大,但年纪更大,若这般拖下去,只怕他也没法子再砍出多少刀了。

“问你最后一次,交出名册来!”韦于道语气听起来已经有些急促,但陈沐仍旧一副心不在焉的姿态。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也是心中惊诧又迷惑,他们深知陈沐是个极其专注的人,尤其是在战斗的时候。

可面对今日的困局,陈沐却心不在焉,无心应战,这也实在让人费解。

陈沐可没有时间解释这些,更没心思回答韦于道的逼迫,在某一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朝韦于道开口了。

“我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你的人住手吧。”

韦于道心头大怒,他实在想不通,陈沐根本就已经穷途末路,为何如此的大言不惭,这般痴傻的人,能够从案子里头脱身,能够活到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我先废你一只手!”

韦于道暴怒之下,又冲撞而来,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相视一眼,也都上前来解救。

然而就在此时,陈沐突然喊了一声:“还不动手!”

但见得一柄长刀,从天而降!

韦于道见得这刀,也只是一声嗤笑,本以为陈沐有什么厉害后手,原来不过是这等小伎俩,即便是要设置机关,多少也换个高明一点的吧?

心中如此想着,韦于道便如拍恼人的苍蝇一般,挥刀要拨开头顶落下的刀刃。

然而他的双眸陡然怒睁,瞳孔却收缩如针眼,因为一道人影如张开了翅膀的黑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抓住了刀柄!

“嘿!”韦于道想要爆发力气已经来不及,想要只能往旁边躲闪,从天而降之人的黑色袍子如大鹰的翅膀,上面竟是绣着蝠纹,看样式竟还是一件道袍!

韦于道也没想到,如此生死攸关之际,自己脑子里所想,竟只是这件道袍上的绣纹!

长刀刺入他的左肩,降落之人单膝砸在他的胸膛上,双手持刀,竟是将韦于道钉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停了手,不过这种停滞只是短暂的瞬间,杀手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纷纷往外逃窜!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赶忙领了人去追击,陈沐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走到前头来,朝那黑衣人道:“师父,你总算是来了!”

吕胜无松开刀柄,韦于道当即抓住刀刃,就要将刀拔出来,然而吕胜无却只是扫了他一眼,淡然道:“若不想死,还是乖乖躺着吧。”

韦于道终究还是松开了刀刃,轻叹一声道:“没想到啊,天下之人皆以为你已死去,你吕胜无却藏在这里,谁还能说小隐隐于市?

吕胜无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朝韦于道说了一句:“你们天王会的手太长了,若是以前,我可以不管,但现在不同了……”

韦于道一阵剧烈咳嗽,竟是吐出血水来,面容痛苦,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了陈沐。

“没想到啊,你竟然会收陈其右的儿子当徒弟,真是世事弄人啊……”

他看着陈沐,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妙计,朝陈沐道:“陈二少,你年纪小,当年的恩怨是不太清楚的,你不该叫他师父,而应该称他师祖才对。”

“你说什么?他是我父亲的师父?!!!”陈沐也是大吃一惊,难怪吕胜无会帮助自己,原来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

可这又有些说不通,因为阴阳参同玄功是害人的玩意儿,若修炼不好,陈沐极有可能要遭到反害,也只有与吕胜无同修,才能达到效果,让吕胜无摆脱走火入魔的状态。

若吕胜无果真是自己的师祖,又怎么会让陈沐修炼如此危险的功夫?

再说了,父亲陈其右乃是洪顺堂的香主,不说独霸一方,也是岭南江湖武林的魁首巨擘,吕胜无作为陈其右的师父,为何要隐匿在天后宫之中静修不出?

当然了,转念想来,若没有陈其右的庇护,只怕他也不能安心在天后宫里修炼吧?

这些陈年往事,陈沐也无从得知,毕竟他与父亲的关系实在太过疏远,平素里见面都少,父亲也没机会与他说起这些辛秘。

“闭上你的嘴,否则让你横死当场!”面对口无遮拦的韦于道,吕胜无也是气恼起来。

韦于道却呵呵笑道:“你若杀了我,便是与天王会为敌,你吕胜无餐霞饮露,可以隐姓埋名继续修道,天王会却将这笔账算到陈二少的头上,以二少如今的功夫,能不能活三五日,还是个大问题了。”

“你敢!”

“咱们连龚夫子都能买,连陈其右父子都能卖,你觉着还有甚么是天王会不敢的么?”韦于道也没有任何的羞耻感,如此说着,吕胜无果真有些迟疑起来。

韦于道有些得意,抬起头来,咬紧牙关,握住了刀刃,竟是硬生生拔出刀头,坐了起来。

他只是将刀头从地上拔出来,可不敢将刀刃从自己体内拔出,否则必然要大出血,得不到及时止血救治,也就活不成了。

他似乎变得有恃无恐,有些自言自语道:“呀,想起往事,也是恍如隔世,我记得当初陈其右生了次子,就是吕胜无大天师给占的卦,说这个次子天生克父,要带这个次子上山修行,也因此而惹得陈其右不快,虽说陈其右照着卦象,冷落了次子,但吕大道长也因此与弟子生出隔阂,只能退隐……”

“现在看来,你们果真是命中注定,如今陈其右死了,吕大天师总算是得偿所愿,成功收了你当弟子……”

“不过我听说吕大道长修的是魔道之术,妄图夺舍肉身,虽只是无稽之谈,但陈二少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否则不知哪天让吕大天师给吃了多不知道哦……”

“你说甚么!”陈沐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再看吕胜无,后者脸色铁青,显然,这韦于道绝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想起自己多年来因为父子分离而受到的苦楚,一切皆因吕胜无的一句谶言,陈沐的心中便升涌出无尽的怒火来!

更何况,如今吕胜无又开始让陈沐修炼那个甚么玄功,动机就更是让人怀疑!

难道说,果真如韦于道所言,吕胜无看中了陈沐的先天体质,这才故意乱说谶言,想要将自己从父亲身边夺走?

他修炼阴阳参同玄功也有很长一段日子了,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甚么实质性的体验,练了跟没练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就是说,吕胜无很有可能是个疯疯癫癫的道人,他那些所谓的玄功,都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儿,一切都不过是吕胜无自欺欺人罢了!

看着吕胜无恼羞成怒的姿态,陈沐也是心寒了三分。

吕胜无注意到了陈沐的神色,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抬脚便踩了下去!

韦于道刚刚才坐起来,又被吕胜无踩中刀柄,再度钉回到地面上!

“挨千刀的老魔头,你敢这么对我!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你如何对我,天王会就如何对待陈二少!”

“你不过让我说中了丑事,你继续这般,我还要继续说!”

“陈二少,他非但给你占卜,挑唆你父亲抛弃你这个儿子,还做了天大的恶事,你父亲才与他断绝师徒关系的,你放了我,我会将所有秘密都告诉你!”

“天大的恶事?”陈沐已经满肚子怨气,如今又听说吕胜无竟然还有恶事,就更是恼怒了!

然而吕胜无却再没有看陈沐,他的脚仍旧踩在刀柄上,眼看着韦于道又要开口,他的脚一用力,刀口便划向了胸口,割断了韦于道的心脉!

吕胜无看也不看韦于道渐渐断气,只是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陈沐道:“这柄刀是你的,如今还给你。”

陈沐双眸含泪,痛心又愤怒:“你不打算给自己辩解一番么!”

吕胜无微微扭头,并没有接触陈沐的眼光,只是淡然道:“我若辩解,你会信么?”

“这世间真理,终究需要自己去探索发现,又岂能听从旁人之言,你不该信我,也不该只信韦于道这个奸人,他不过是个弃徒,弃徒的话你也敢信?”

陈沐也是愤怒:“他若是弃徒,你就是弃师,你的话又好到哪里去!”

吕胜无眉头紧皱,显是被涌起心头的回忆给割伤了,头也不回便往外走。

“你若信得过我,便继续练功,有事可以来天后宫找我,若信韦于道,想要讨回这十几年所受的委屈,我也随时欢迎,你好自为之吧!”

如此说着,他已经走出门外,只留下陈沐一人,呆立于浴室之中。

第九十二章 放开心结搞重组

吕胜无就这么走了,徒留陈沐一人,在浴室之中,面对着韦于道的尸体。

他的手脚还在抽搐,喉头发出咯血声,显得极其痛苦,陈沐走到前头来,抓住剑柄,轻轻往左心一拉,他的双脚紧绷,终于是断气了。

陈沐将长刀拔出,鲜血便兹兹喷射出来,很快就染红了韦于道的衣衫。

对于常人而言,这等场面也着实有些血腥,但陈沐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因为他的心中,充斥着韦于道和吕胜无适才的话语。

韦于道的为人,陈沐无从所知,但他是天王会的人,是他收买了龚夫子,勾结了洋人,害死了父兄,毁了洪顺堂,他说这番话的动机,是值得怀疑的。

但他是那个年代的人,他并不是空穴来风,否则也不可能说出这么多细节,若是全盘否定,也不是很妥。

至于吕胜无的话语,也并非全无道理,真相终究需要自己去挖掘,又岂能偏听一面之词?

吕胜无走得很决绝,态度也很明确,算是光明磊落,但仍旧让陈沐非常的不舒服。

陈沐看着手中这柄刀,想念起父兄在世的日子,难免悲从中来。

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回来了。

“抓了四个,其他的都跑了,二少你看如何处置?”孙幼麟朝院子里头使了个眼色,陈沐放眼望去,那四个人已经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就如同垂死挣扎的猪猡。

“问问他们关于天王会的一切,然后报官吧。”陈沐不可能滥用私刑,也不可能自行处置韦于道的尸体。

报官虽然素来不是武林人做事的方式与风格,但韦于道既然是天王会的人,看起来地位又不低,相信官府很乐意接手,更何况还有四个活口,对于官府而言,根本就是天上掉下来一桩大功劳。

不过陈沐对于这个太平天国与捻军余孽组建的天王会,并没有太多的了解。

从韦于道的话中可知,天王会对洪顺堂觊觎已久,陈沐不得不防,而且往后还要向他们寻仇,又岂能不去探听?

这些人都是韦于道的精锐高手,知道的情报自是不少的,可不能轻易放过,所以报官之前的审讯是少不了的了。

这桩事情涉及到各方势力,杀死父亲的是特里奥领事,杀死兄长的是碎骨者,收买龚夫子,与洋人勾结的是天王会,官府又参了一脚,仿佛整个天下都恨不得除掉洪顺堂一般。

陈沐甚至已经开始怀疑,父亲当初决定要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会不会也是受到了那些居心不良之人的怂恿!

无论如何,眼下起码可以确定,幕后黑手是天王会,而洋人方面,弗朗索瓦和特里奥显然是在密谋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特里奥也不会出现在杜卡莉女伯爵号上。

而父兄策划袭击女伯爵号,极有可能也与这桩阴谋有关,种种牵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搞清楚,这笔账也只能慢慢去清算。

不过到底还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洪顺堂里即便有内奸,也不足为惧,否则天王会的人也不会收买龚夫子。

这就说明,与龚夫子等级相当的那些洪顺堂成员,应该是清白的,至于龚夫子这个层次以下的,即便是内奸,也没太大的影响,造不成那么大的破坏。

换句话说,陈沐终于可以放开手脚,重建洪顺堂来对抗天王会,来报仇雪恨了!

心中如此想着,陈沐也紧握双拳,心中涌起满满的斗志来。

若他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打败吕胜无,适才就已经将这老儿摁在地上,逼问出真相,又何必眼睁睁看着他如此潇洒淡然地离开?

陈沐是个读书人出身,本就是个斯文内敛的孩子,可这一路走来,他的心性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或许是一夜长大,又或许是生活所迫,无论如何,他都明白了力量的重要性!

然而他很快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二少,这次踢到铁板了……”孙幼麟从院子里走了回来,而芦屋晴子正在一旁擦拭着双手上的鲜血,嘴角还挂着一丝欢愉。

很显然,他们的“审问”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天王会源于太平天国和捻军的余部,直至今日,仍旧有不少旧将和老卒,在天王会中担任骨干中坚,他们的势力遍布福建和两广以及贵州江西等地。”

“他们暗中宣扬所谓的复国大业,向各地的大地主和名门望族威逼利诱,若是正大光明的望族,就晓之以大义,若是投机取巧的豪绅巨富,就许诺复国之后各种好处,得到了各地的民间资助,可谓兵强马壮……”

“要命的是,这个韦于道乃是太平天国辅王杨辅清的弟子,杨辅清可以算是太平天国后期最重要的一个将领,他的威望是无法想象的。”

“韦于道也借着这个身份,在天王会中赢得了极高的声望,他是天王会幼宗主的老师,是会员们口中的‘少保’帝师,咱们杀了他,可是惹下*烦了!”

对于这个天王会,陈沐所了解的情况并不多,甚至于连兄长都不太愿意对他提起,如今听得孙幼麟详细说来,心中也有些担忧起来。

洪顺堂虽然源自于天地会,但早已不干“反清复明”那种事情了,这种只能说是父辈的理想,存在于教条之中,虽然教众人人会背,但历任香主,真正要造反的,却没几个。

洪顺堂更注重的是百姓民生,之所以要传承发扬,是想让武林人士有个归宿,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是想让市井小民得到应有的庇护。

而天王会走的则是以前天地会的路子,只不过他们不是为了反清复明,反清是为了复辟太平天国!

当然了,他们心中或许没有那么高洁的情操,不少人也只是为了名利罢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天王会的势力,比洪顺堂要大。

这天底下的事情,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又吃尘泥,天王会想要吞并洪顺堂,也就没那么难理解了。

如今杀了韦于道,算是向天王会宣战,陈沐若不及时将洪顺堂重建起来,再度拉起洪顺堂的大旗,一旦天王会反扑,他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报官吧,让官府来处置,留几个人在这里,统一好口径,莫多说就行,咱们先回去。”

孙幼麟也是大皱眉头:“二少,适才我所言,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不就是得罪了天王会么?若不想让天王会吞掉,咱们可就要加把劲了……”

孙幼麟这才放心下来,让几个人留下来应付官府,自己则带着芦屋晴子,随着陈沐回到了林家。

林闻这几日都在外面奔走,想要寻求帮助,将那些同志们都救出来,只是事情关涉到洋人,游街闹事又众目睽睽,人赃并获,完全要看洋人脸色,虽也有人答应过去斡旋,但半点用处也无。

林闻本就看不起陈沐,如今事情办不成,心烦意乱,见得陈沐左右跟着孙幼麟和芦屋晴子,活脱脱封建社会扛把子的姿态,一肚子气有了发泄的出口,免不了对陈沐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不过今次却不同了,杨玉宁这位女同学,竟是站出来劝解林闻,甚至还替陈沐说了不少好话。

陈沐也该猜到其中原因,想来宋真姝和杨玉宁,并没有将陈沐和伊莎贝拉的约战之事告诉林闻,该是怕林闻冲动之下,坏了这件事。

而杨玉宁很清楚,眼下想要将同志们从伊莎贝拉手中赢回来,能做到的就只有陈沐,她也明白陈沐从中做了多少好事,自然要帮着劝解林闻了。

只是这种劝解非但没有让林闻平复下来,反而让他大为光火,认为所有人都站在陈沐这一边,对他这个大少却没了支持。

最后还是林晟从外头回来,将林闻拉回书房训诫了一顿,陈沐的耳根子才算是清静下来。

“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处,明日便着手修缮老宅吧……”

陈沐也果真留了一夜,第二日便离开了林家。

他并没有去向林晟亲自辞行,只是让府中人帮忙道声歉罢了。

这种事会影响他们父子间的关系,说得越多反而越忙乱,倒不如走了干净。

合伯等人听说陈沐要回去重建老宅,一个个如何都要跟着离开,陈沐想了想,确实却人手,也就答应了。

回到老宅,见得这一片废墟,心里也是发凉,合伯等一干老帮工和妈妈们,也是哭哭啼啼抹着鼻涕眼泪,毕竟睹物思人。

老宅旁边原先有一片菜园子,众人就收拾了草房,暂时住了下来,让孙幼麟的人散布消息。

当然了,陈沐也不可能动用本名,只是说有个陈家的侄子,走动了大关系,才从官府和洋人那里,讨回这座宅子,如今要重建,希望社会各界都支持一些。

江门虽然不是什么小地方,但江湖人有着自己的圈子,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便是市井之间,也闹得沸沸扬扬。

到了第二日,陈沐便让合伯摆下了桌子,在酒楼定了好几桌简单饭菜,但凡来捐钱捐物的,都可以入席,当然了,捐赠也会记录在礼簿上,往后算是纪念这个人情。

然而等了大半日,来捐赠的却是寥寥无几,甚至于混吃混喝的街头赖皮,都不敢上门来,陈沐也难免失望起来。

“难道洪顺堂真的要毁在自己手里?”陈沐有些担忧地如是想着。

第九十三章 事出反常陋巷处

天有些灰蒙蒙的,飘着牛毛细雨,菜园子里踩得黏黏腻腻,流水席都搭了棚子,只是无人敢来,合伯手执毛笔,望着空白一片的礼簿在发呆。

陈沐手里没甚么钱,酒楼的酒菜都是孙幼麟等人出钱置办的,干坐了一天,也没人过来,只有一些人,远远地看热闹,窃窃私语,也不知在嘀咕些甚么东西。

如今的洪顺堂,是落水狗一样,被官府办了一次,又得罪了洋人,天王会的人估摸着也暗中在诽谤,自是无人敢来捐赠。

“二少,不登记还好,若登记在礼簿上,就留下了名字,往后会惹来麻烦,很多人都会忌惮这个,他们想要帮忙,却不想与洪顺堂扯上关系,这种心态你怕是不了解……”孙幼麟的经验毕竟比陈沐要老道一些。

陈沐却摇了摇头:“知恩图报是基本的良知,对于那些雪中送炭的人,又岂能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若不想惹麻烦,捐赠的东西我也不屑伸手去要了。”

孙幼麟听得陈沐如此,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等了一整天,也无人来,夜里只能将酒菜回锅热了,众人大吃了一顿。

陈沐知道,想要依靠这些零零散散的捐赠来修缮老宅,并不太可能,他只是想抛砖引玉罢了。

他重建的不仅仅是这个宅子,陈家废宅只是一个态度,是洪顺堂复出的姿态,若他们能接受这座废宅翻新,也就相当于接受了洪顺堂重出江湖。

陈沐真正想要的,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家伙,修缮一座废宅,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一般无关痛痒,陈沐真正需要他们资助的,不是废宅,而是洪顺堂!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并不是很乐观。

因为便是街上那些混吃混喝的痞子,都不敢来废宅蹭吃喝,人人敬而远之,漫说整个江门,便是新会都没几个人来。

到得第二日,陈沐起了个早,他倒是想主动去拜会那些大户,不过若人家不愿意,你便是亲自登门,也无济于事,反而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陈沐确实需要快速重建洪顺堂,但也不是要沿街乞讨,更不吃嗟来之食。

他之所以要出门,是想看看,市井间对于陈沐要修缮陈家废宅,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态度。

若市井小民都是这种置之不顾的态度,也就遑论那些大户了。

“二少,酒席还要定么?”孙幼麟也有些丧气,不过陈沐却异常坚定。

“当然要定,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来的!”

孙幼麟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沐,也就不再多说甚么,让手底下的人去酒楼定酒席去了。

陈沐见得如此,也朝孙幼麟笑道:“这买卖可能血本无归哦,你投钱这么大方,就不怕?”

孙幼麟白了陈沐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我人都是你二少的了,还在乎这点钱么……”

陈沐哈哈一笑:“可别这么说,我可不喜欢男人,我宁可喜欢那女倭……晴子……”

话刚说到一半,陈沐已经感受到了滔天的杀气,晴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正盯着陈沐,还不忘舔舔嘴唇。

她搭着孙幼麟的肩头,戏谑地说道:“幼麟君,我好想听见有人说喜欢我呢……”

孙幼麟也露出邪笑来,与芦屋晴子同时盯向陈沐:“啧啧,十来岁的小年轻,我也很喜欢的……”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可都是冷冰冰的人物,不过他们也知道,重建废宅是陈沐的起步,如今受阻,陈沐心情不佳,毕竟都是年轻人,时机凑巧,话题事宜,便开了玩笑,算是缓解陈沐的情绪。

陈沐自是领情的,作势掀开胸衣,又闪电掩了回去,嘴上却说:“大爷,来玩儿啊……”

陈沐故作妖艳,但毕竟生涩又笨拙,三人尽皆会心一笑,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似乎也都消散了不少。

芦屋晴子对陈沐素来心怀不满,盖因输过陈沐,不过如今她算是正式入伙了,心里到底是开心的。

有了这段快乐的小插曲,与陈沐的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天上的毛毛小雨很是清凉,三人走在新会的街道上,却有些寂寥。

也许今日不是圩日,也没甚么人赶集,并不算热闹,湿漉漉黏腻腻的街道上,都是些孩童,提着竹篓子,拿着小木桶和吊杆,想来是要到郊外去摸鱼。

“是不是有风要来?怎么家家在修修补补?”

岭南地区时常有台风天,狂风暴雨也是吓人得紧,有经验的老人们,到了台风季,通常会提醒年轻人,提前加固瓦面,所以到了八九月,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可如今都已经晚秋了,台风季早已过去,若是一两家这样,倒也寻常,毕竟屋漏就要补,可家家如此,难免有些让人疑惑。

“咱们进去看看。”

陈家虽然也在新会,但占地比较大,庄园远离喧嚣,考虑到安保问题,周遭都没什么邻居,毕竟是洪顺堂香主,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不过兄长陈英时常带着陈沐偷溜出来玩耍,认得陈沐的人也有不少,陈沐不好抛头露面,便戴了一顶西洋软帽,压低了帽檐。

他们走进市井街巷,见得男人们都在对房屋动手脚,女人们则用本地方言在大声骂着甚么,想来是反对的。

陈沐不好出面,孙幼麟便走到前头来,陈沐却拦住了他,点了点芦屋晴子,在陈沐看来,女人出面该是比较好一些的。

芦屋晴子白了陈沐一眼,也只好操着生硬的腔调,开口问道:“这位阿嫂,是不是男人欺负你,是你就说一声。”

想来也是高冷惯了,又或许是词汇量少了些,芦屋晴子说话也比较直,不过那位阿嫂却不领情。

“我家的事,要你来管,快走开啦!”

如此说完,又朝房顶上的男人骂道:“你敢拆半个瓦,以后就别回来!”

芦屋晴子想要发作,却被孙幼麟拦了下来,三人继续往前走,沿途似乎都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又走了几家,终于遇到不一样的了。

这家的女人也才二十多岁,穿着蓝色的粗布衣,面有菜色,手粗脚大,一看就是吃苦耐劳的,两个光屁股的孩儿,在旁边踩泥坑玩,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子,则害羞地抱着母亲的裤子,活像与母亲的大腿长到一起了那般。

这女人也是彪悍,手里拿着一根吹火筒,朝家里男人骂道:“啊赖八,你个斩千刀的烂赌鬼,买谷种的钱都要拿去输,我是前世不修才嫁给你这么个废柴,你敢拿走这些钱,我就烧了这屋!”

男人看起来也二十几岁的模样,敞着干瘦的胸膛,脖颈的皮都皱了,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犊鼻裤,赤着双脚,怀里抱着一个旧色红布袋。

“老婆,我啊赖八做过很多错事,但这次绝不会错了,我不是去赌,你让我走吧!”

女人劝不住,便一屁股坐下来,嚎啕大哭:“前世造的什么业啊,今世碰到你这么个废柴,你敢走,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也是一脸的痛心,但眼光坚决道:“这件事若不做,我一辈子都良心难安,对不住你了老婆!”

见得男人要走,女人赶忙爬起来,拖着女儿就往前要打:“我打死你,大家一起死,总比饿死了好过!”

女人上前要打,却又被女儿拖着大腿,一个踉跄,又生怕坐到女儿,斜斜着滑倒在地,男人满脸内疚与挣扎,但到底是趁机跑了。

女人无奈地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抱着女儿哭了起来,两个光屁股的男孩也不踩泥坑了,一脸木然地站在后头,吃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母亲。

见得此状,陈沐也是叹气,朝孙幼麟摊手:“再借你几两银……”

孙幼麟皱起眉头来:“不借,这世间最死不足惜的就是烂赌鬼,你是善心,我很理解,但银子施舍出去,只消半夜,那男人回来,又要抢去赌,何必让这女人婆空欢喜一场?”

陈沐摇了摇头:“眼下快中午了,烂赌鬼都在睡觉,赌坊也没开张,我见他信誓旦旦,那男人也许真不是去赌……”

孙幼麟冷哼了一声:“二少你还是太天真,不如这样,我跟你打个赌,咱们跟上去,如果那男人不是去赌,我就借银给你,若他果真是去赌,你就出手打他一顿,如何?”

陈沐哭笑不得,一面说着痛恨赌博,又一面要跟陈沐打赌,这个孙幼麟也是有趣了。

不过陈沐却并不打算改变主意:“这样,你先借银,如果那男人真是去赌,我打断他狗腿,让他没法子回来抢老婆的钱,总该行了吧?”

孙幼麟也是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从袋里摸出一粒银锞子来。

这时节,寻常百姓可很难见到银子,也就孙幼麟这样的游侠,出门方便才带着银子。

陈沐接过了银锞子,走到前头来,朝那女人道:“阿嫂,这点银子,先拿着,别饿了孩子……”

那女人婆抬起头来,看了看陈沐,却并没有感恩戴德,而是破口大骂道:“老娘穷是穷,但不是乞丐,也不卖身,你走开罢了!”

陈沐也是苦笑,朝女人婆道:“大家都是街坊,相互帮忙而已,就当是借的好了。”

“借的?你是放债的么?我家那废柴就是借了高利贷,差点把老娘也赔给人家,你又想来骗我,快扯啦!”

陈沐也是一脸无奈,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却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陈沐只好将银子塞给了那两个傻乎乎的光屁股男孩子,朝他们眨了眨眼睛,两个小男孩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得了银锞子便跑,女人婆也急了:“你两个不生性的,跟你老子一个样,还不给我还回去!”

一边骂着,便爬起来追了上去,小女孩在原地发呆,见了陈沐,又是一阵怕,哇一声哭出来,踉踉跄跄追自家母亲去了。

见得这满是烟火气的一幕,陈沐三人也是百感交集,他们都已经成了孤儿,眼中既有同情,当然也有羡慕和回忆。

孙幼麟捡起地上的吹火筒,递给了陈沐。

“这是做什么?”

“银子已经借了,千辛万苦也总算是施舍出去了,是时候去打断那男人的狗腿了吧?”

陈沐:“……”

第九十四章 乡里真情出浓雾

镇上的赌坊不少,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如今烟馆也早就禁了,都是偷偷摸摸,开在僻静的巷子里。

陈沐和孙幼麟三人也熟门熟路,不多时便追上了啊赖八,远远跟在后头。

他抱着那老旧褪色的红布袋,畏畏缩缩地在街上走着,也不敢抬头,完全没有那种有钱之后的阔气。

沿途路过好几个赌坊,他都想要进去,到了门口,却又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每一次他停下来,陈沐都会紧张起来。

啊赖八这样的人,也是罪有应得,陈沐是不会关心的,之所以紧张,是因为陈沐心中存有希望,他认为一个人总归有善良的一面,这世道也没有那么的丑恶。

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街尾,到了最后一个赌坊,啊赖八到底是停了下来。

“我就说吧,先前不进去,是在探风气,烂赌鬼都迷信,看看哪家赌坊能旺他手气,才会进去的。”

陈沐也是气恼,紧紧握着手里的吹火筒,若啊赖八果真进去赌,凭着这股怒气,陈沐会真的将他的腿打断!

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废柴,陈沐的怒气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低着头,默默走了上去,正要举起吹火筒,啊赖八却走了!

是的,他走了,他没有进赌坊!

陈沐扭过头去,看了看孙幼麟,脸上的喜悦也是掩饰不住。

孙幼麟撇了撇嘴:“别高兴太早,除了城里的赌坊,外头还有不少私人场子,且先跟过去再看。”

陈沐心情舒畅了不少,也不理会孙幼麟,大步跟上了啊赖八。

此时毛毛雨已经变成了浓重的大雾天,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雾气之中不时传来窸窸沙沙的议论声,活像海滩上大片大片的沙蟹在挖洞。

陈沐三人跟着走了一段,却有些凝重起来。

因为啊赖八并不是要去城外,而是往陈家老宅去了!

雨棚下面,定回来的酒席就这么摆着,佣工们无精打采,时不时驱赶一下酒席上的苍蝇。

合伯仍旧坐在桌子边上,望着空白一片的礼簿唉声叹气。

啊赖八走到废宅前头,正要走过去,却又停了下来,就如同路过赌坊而不入那般。

孙幼麟冷哼了一声,嘲讽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很容易听出他言语之中的失望,大抵在他心里,也与陈沐一样,希望能看到啊赖八生性一会,只是不承认罢了。

陈沐也很是失望,若陈家或者洪顺堂曾经对啊赖八有恩,他抢了家里仅剩的钱来捐助,陈沐也不会要他的,但起码他有这个心,往后就还有得救。

可惜,这啊赖八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停在门口,活像一个贼,此时却是将敞着的褂子扣了起来,摩挲了一阵,将衣服的皱褶都抹平整一些。

而后他便撕了几片芭蕉叶,将脚上的泥污擦拭干净,从那红布袋里,取出一双半新旧的布鞋来,认认真真地穿上,就仿佛即将要上战场的敢死战士一般,充满了仪式感。

做完了这些,他又抹了抹脸,这才走到了合伯的前头来,将那瘪下去的布带,轻轻放在了台上。

“三年前,陈老爷对我家……对我家有恩,父亲……父亲死前交代过,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回来……”

“这钱虽然不多,但……但也是心意……陈家老爷们可别嫌少……”

合伯看了看啊赖八,这人脸上都是浅浅的疤痕,右眼还有淤青未散,身上一股酸臭味和烟草味,合伯这种老油子,一眼就看出他是时常鬼混的人,估摸着混吃蹭喝的人终于敢来了。

不过到底摆了两天,都没人来,合伯也就耐着性子,在布带里翻了一阵,也就百来个铜钱,虽然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

啊赖八一改往日的无赖姿态,像个拘束的学生,等待着老师的考评一般,低着头,看着很是卑微。

合伯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心中有迟疑,对于这个混吃蹭喝的街头赖皮,到底是请他上座,还是将钱丢给他,赶他走?

合伯是陈家的老管家,为人处世非常的周到圆润,只消一会就会想通,无论如何,来者是客,都应该请他入席的,毕竟他也算是捐助了的。

不过只是这么一迟疑,抬起头来,刚要询问啊赖八的名字,也好登记在礼簿上,却发现啊赖八已经低着头走了,就好像受了莫大的伤害一般。

陈沐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绪也是激动难当,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拦下了啊赖八。

“你封了礼,还没登记名字呢。”

啊赖八受了委屈,正一肚子怨气,赌徒的性子被激起来,嗤啦一声撕开褂子,露出黑瘦的胸膛,以及左胸上歪歪扭扭的丑陋刺青,朝陈沐道。

“你是甚么东西,要你管大爷的事!”

孙幼麟适才也是激动不已,此时站出来,朝啊赖八道:“他就是陈家如今的主人。”

“什么?你……你就是买下陈家宅子的堂少爷!”

陈沐对外宣称自己是陈家的侄儿,外人自是认为他是个堂亲少爷,陈沐也点头认了。

“是,走,我带你去登记入席。”

啊赖八顿时窘迫起来,满脸通红,想要将衣衫扣回来,不过适才用力大了,把扣子给崩没了,尴尬到了极点。

“不了不了,我这副鬼样子,哪里好意思吃陈家的酒席……”

陈沐也不以为然,指着他的鞋子道:“你也是有心,只要有心,我陈家都欢迎,跟我来吧。”

陈沐不由分说,便拉着啊赖八回到了合伯这边来。

“敢问大哥尊姓大名?”见得合伯一脸愕然,陈沐也就将礼簿挪了过来,抓过合伯手里的毛笔,问起了啊赖八。

啊赖八有些支吾,紧张到结结巴巴:“我尊姓……哦不,我姓赖,名出田,赖出田,家里行八,所以大家都叫我啊赖八……”

陈沐点了点头,工工整整地登记在册,而后朝啊赖八道:“八哥你是第一个,便做首席好了。”

啊赖八好歹是街头上混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本就自惭形秽,哪里敢坐首席,摇头摆手道:“不得的,不得的!”

陈沐却笑着推他往前,将他按在了座位上,朝诸多佣工和妈子道:“客人入席了,还不走动起来!”

然而老妈子和诸多佣工却没有动静。

他们如同雕像一般,张大着嘴,就好像干渴的人在等待天上的雨水一般,双眸呆滞地望着前方。

陈沐也是讶异,顺着他们的眸光望去,却见得大雾里头渐渐显现出大片大片的人影!

这场面倒像是演义小说里头的百鬼夜行,这些人影残差不齐,可以看到不少人扛着甚么东西,长长短短大大小小。

啊赖八也站了起来,孙幼麟紧张地按住刀柄,芦屋晴子也双眸微眯。

其实早些时候,陈沐就已经与孙幼麟商量过这个问题,就是担心有人来捣乱。

陈家废宅是洪顺堂最后的门面,重修废宅,就相当于重开堂口,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陈沐三人本就警惕着,此时孙幼麟朝里头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前来!”

褚铜城等人早已蓄势待发,此时便涌上前头来。

他本就身躯魁梧,加上右手装上了那副铁手臂甲,就更是凶神恶煞。

他们将陈沐护在身后,全神戒备,浓雾之中的人群,也渐渐显现出来。

褚铜城也是满眼惊愕,扭头看向陈沐,眼中满是疑惑和询问。

陈沐走到前头来,见得这些都是穿着短裤,赤着脚的老百姓,手里拿着各种工具,有人抬着梁子,有人扛着砖瓦,林林总总,形形*,人头涌动,差不多占了一路!

为首一名老者,肩上扛着一把铁镐,朝褚铜城道:“劳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我们是来给陈家修宅子的……”

陈沐见得这场面,已经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心潮澎湃,眼眶通红,朝那老者问道。

“我陈家好像没有雇佣工人来修宅子,你们是不是走错了?”

那老者也是激动,但又有些拘谨:“原来是陈家的小老爷……陈老爷对我们乡亲邻里都非常的照顾,若没有陈老爷,我们这日子也过不下去,我们没什么钱,只能拆了家里一些东西,帮着把宅子修起来,希望小老爷不要嫌弃……”

陈沐的脑子嗡一声响,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感动,一股股热流涌上来,他的眼睛也发酸。

他终于明白,这一路走来,为何家家户户都在敲敲打打,他们不是在修房子,而是在拆房子!

他们要将自己家里能用的都拆下来,用百家的砖瓦,帮陈沐修造宅子!

见得陈沐呆立在原地,那老者也以为陈沐是默认了,当即朝身后挥了挥手。

“趁着下雨,地软,把废墟给清了,地基挖出来,都快手些干活吧!”

身后这些人得了老者的吩咐,便鱼贯而过,将惊愕的陈沐等人,融入到了人潮之中。

啊赖八见得这场景,已经在偷偷抹脸,也不只是抹雨水,还是抹泪水。

他站了起来,将鞋子脱下,踹在裤腰带上,看了陈沐一眼,而后便加入了工人的行列之中。

毕竟都是乡里乡亲,也都相互认识,见得啊赖八这个烂赌鬼过来,不少人本该露出嫌弃的神色,毕竟他可是臭名远扬。

不过这一刻,却没人再看不起他,那老者朝他吩咐道:“赖出田,要干活就要勤力些,不然可不要你。”

似乎很久都没有人这么正经地呼喊过他,啊赖八浑身一颤,激动地回答道:“是的!一定勤力!”

他快步走了过去,弯了几年的脊梁,终于挺直了。

第九十五章 专业人士好建筑

大雾渐渐散去,陈家宅子上的废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弭,宅子经过大火的焚烧,绝大部分都变成了废料,工人们便将之全都清除了。

不过有几根石头柱子却留了下来,领工的老人说留下不吉利,但陈沐一味坚持,他们也就不再反对了。

陈沐说要单独处理这几根柱子,也就无人敢来打扰。

他招来了工具,将柱子表面的烧痕打磨干净,这柱子到底还是能用的。

打磨了一会儿,孙幼麟便过来了,朝陈沐苦笑道:“工人是找着了,但咱们一样没钱……”

其实他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了,这些百姓虽然自发组建了施工队,绝大部分自带工具,也有人捐赠物料,但这些物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别人来帮忙,工钱给不给还另说,这一日两餐总是要管的,这笔账又要孙幼麟等人来凑。

孙幼麟几个虽然并不显山露水,但管饭还是够钱的,可如今陈沐一穷二白,陈家被抄了家,财产是一分也没留下,洪顺堂倒是有钱,但现在又找不到三爷。

洪顺堂的三爷也就是恒侯、披红和插花三位,总管财务和粮饷,不过如今洪顺堂已经散了,想要将这些人挖出来,也不容易。

陈沐之所以将重修陈家废宅的消息放出去,其实就是变相发了个召集令,希望这些人全都回来找自己。

案子了结这么久,也算是冷下来了,风头已经过去,这些人也该回来了的。

“咱们的消息才刚放出去两天,没有这么快见效的,再等等吧。”陈沐心里头想着洪顺堂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有些答非所问。

孙幼麟也听得迷糊,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多问,陈沐却朝他说:“你去找里长过来,让他看看,把帮咱们干活的人都登记起来,往后总归要感谢人家的。”

“哦对了,名单记得给我送过来一份。”

孙幼麟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陈沐却让他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当即白了陈沐一眼:“我让合伯去办。”

陈沐正埋头打磨着这几根柱子,也没在意,到了傍晚,合伯和诸多佣工,纷纷招待干活的人,留下来吃了一顿,饭管够,酒肉也有,热闹非凡,也是皆大欢喜。

吃完饭之后,合伯果真将名单送过来给陈沐了。

“合伯,这几天辛苦你,这名单要及时更新,有人过来帮忙或者捐助,一定要把名单给我。”

合伯点头应下来,也是忙活一天,早早回去睡了。

陈沐点了灯,继续在捣鼓那根柱子,直到起了夜露,才将柱子小心盖好,回房歇息去了。

这一觉也是香甜,迷迷糊糊让外头的动静给吵醒了,陈沐走出草房,便见得乌泱泱都是人,比昨日还要多一倍,这些人带来了各种物料,有的是拆自家,也有些直接将城外废弃庙宇的石砖给拆了,打磨新鲜之后带过来。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但好歹是一番心意,也都收了,全都登记起来,几乎大半个新会城的老百姓,都有名字登记在册了。

废宅很快就清理干净,这些人要什么没什么,但力气却是有的,由于没有总设计师,全靠几个本土工匠你一句我一句地指挥。

拥有专业技术的工人也不多,场面很乱,大家都想出分力,结果地基挖得太深,咕噜噜冒起泉水来,直接泡到了膝盖,如何舀水都不成,也只能停了下来。

“心意归心意,专业的事情终究需要交给专业人士来操持吧……”孙幼麟也在一旁叹气。

陈沐看着这热火朝天却又乱哄哄的现场,也是心有同感,朝孙幼麟道:“实在不行,我再去找伊莎贝拉,若排面竖不起来,我就招不到拳师,她那个甚么万国竞技也就黄了,相信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正如此说着,外头却传来一个声音:“你就算用上这样的理由,她也不会再帮你了,因为就算她有心,特里奥先生也不可能答应的。”

老神甫普鲁士敦在合伯的带领下,走到了陈沐这边来,身边还带着一个留着黑须的老者,穿着中式马褂,显得很是精干。

“老师,你怎么来了?”陈沐也是惊喜,虽说普鲁士敦一来就给他泼冷水,但既然来了,就肯定会提供帮助。

也果不其然,普鲁士敦指着那冒水的地沟,朝陈沐道:“我若再不来,只怕你要把新会城都给挖穿了,哈哈哈!”

陈沐也是赧然:“乡亲们也是好意……”

那黑须老者皱了皱眉,接话道:“心意归心意,专业的事终究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怎么能一通乱搞?”

普鲁士敦也是赶忙介绍:“这位是大建筑师李固东,广西那边有座原始感恩大教堂就是他主持建造的,本是过来访友散心,让我给拉过来了。”

陈沐也是心生感激,朝李固东道:“那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李固东该是个有点古板的人,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似乎一辈子都没笑过几回,眼中只有板砖木头之类的死物,连带将人也当成材料来看了一般。

他抬起手来,阻止了陈沐的话头:“我事先声明,若交得给我,便什么都听我的,旁人不得插手,你这个主人公也不得多问。”

“这是自然,我是个外行,哪里懂什么,自是听从李公安排。”陈沐也当场表态,李固东这才点头。

“那么便开始吧。”

“现在?”

“不然浪费这大好时间作甚,客套话不要跟我说那么多,我的要求却一点都不能含糊,这是你的宅子,连你自己都不紧张不上心,我又何必费心费力,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虽然他半点情面也没留,但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也没给人太多反感,只是听起来不太舒服罢了。

“是,敢问李公,现在要做些什么?”陈沐也是小心问道,李固东瞥了陈沐一眼,有些冷淡地说道:“第一件要做的,以后不要一口一个李公,我还精神,没到死的地步,若看得起自己,就叫我一声老李,看不起自己,就叫一声李老。”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是,李老,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让这些人把那些废料全都给我搬回来,把地沟给填堵上,然后集合起来。”

“这些人就跟那些废料一样,数量不少,有用的却不多,但又不是全无用处,我要挑一些能用的,剩下的你领了心意就打发他们滚回家,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人在工地周遭划下道儿来,闲杂人等不要靠近,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也不耽误干活。”

李固东也果真是专业人士,虽然性情并不讨喜,但一道道命令发布下来,却是条理分明,仿佛瞬间就将一团乱麻全都解开,一根根码放整齐一般。

李固东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到了工地上,比年轻人还要有干劲,细节处更是一把抓,这些个乡亲们也是一个个被骂得狗血喷头,不过烂摊子也果是很快收拾妥当了。

有本事的人,即便脾气坏一些,只要能解决问题,大多数人都不会产生什么太大的恶感,没本事脾气又大的人,才会遭人讨厌。

李固东虽然脾气丑,但确实有本事,也有眼界,所以也很能服众,也不消合伯如何费心思去赔礼,那些自觉不堪大用的乡亲,很自觉就退了出去,反倒是李固东看上几个手脚勤快又机灵的,当场又留了下来。

工地变得井然有序,废料拉回来之后,彻底无用的都用来填堵地沟了,剩下的便让这些没技术的人力来打磨翻新,算是给陈沐省下了好大一笔钱。

但到底也只是杯水车薪,这个问题终究是需要解决的,若提供不上物料,李固东只怕就要拍屁股走人了。

普鲁士敦被丢在一旁,也是自顾好笑:“我这位朋友就是这样,早先建教堂的时候,也发生过分歧,甚至差点动起手来,不过最后他还是用他的作品征服了我,他是个难得的人才,用你们的话来说,他就是建筑业的宗师。”

普鲁士敦眼中满是钦佩,看着李固东忙碌的身影,又感叹道:“这就是他保持长寿的秘诀吧,跟我一样的年龄,如今须发还都是黑的……”

陈沐还在为钱发愁,哪里有心思伤春悲秋,正要开口询问办法,孙幼麟却从外头走了进来,朝陈沐低声道:“外头有官兵……”

陈沐皱了皱眉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先出去看看再说。”

其实陈沐心里也是打鼓,虽然用了陈家侄儿的身份做掩盖,但认识他脸面的人也不在少数,难道是何胡勇认为自己太过张扬,要来坏了这桩事?

到了门外,没有见到何胡勇,只是一个巡防营标长,带着几个民役,抬着一块石板,陈沐也松了一口气。

“几位有何贵干?不如进来喝口水吧?”

那标长朝陈沐抱了抱拳:“陈少好说,在下得了管带的命令,送了这块碑来,权当奠基之用,管带大人公务繁忙,也不便前来,特让我送来手书一封,请陈少收了。”

陈沐也没想到,何胡勇竟然送来奠基的碑,想了想,那桩事乃是天王会勾结洋人干的,何胡勇只怕真是清白之身,而非内奸,制造自己“伏法身死”的假象,或许也并没有他所说那么龌蹉。

当然了,又或许正如何胡勇自己坦白的那样,他并不想洪顺堂落入陈沐的手中,才抹掉了陈沐的身份。

无论如何,他能做出这样的表态,再不济也没恶意,陈沐当即让孙幼麟打赏了几个来人,那标长也是欢喜而归。

陈沐撕开手书,只是看了一眼,便微微笑了起来。

“怎么?”孙幼麟关切地问道。

陈沐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朝孙幼麟道:“钱,有了!”

第九十六章 八门馆中寻左辅

何胡勇毕竟是巡防营管带,给陈沐送来奠基碑就已经足够让人惊奇,没想到陈沐看完手书之后,会如此的欣喜。

“难道何胡勇要出这个钱?”这样的想法涌上心头,连孙幼麟自己都觉得可笑。

何胡勇是巡防营管带,与武林人士乃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又或者是狗和猫的关系,又岂会对陈沐雪中送炭?

他对陈沐所做的那些事,孙幼麟也知道一些,按说他已经抹去了陈沐的正当身份,就不该让陈沐再抛头露面,又许是陈沐没有用本名真身,这一点让他感到放心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道理会帮助陈沐,毕竟他同样是想争夺洪顺堂的。

“难道他已经知道恒侯的藏身之处?不可能的,如若知道,他早就去抓人了,又何必告诉你?”

孙幼麟想不通的问题,陈沐却一目了然,他只消看到手书上那个名字,就知道何胡勇打的甚么主意了。

“手书里确实写了,但不是恒侯,他把坐堂大爷的藏身之所交给了我!”

“坐堂大爷?洪顺堂的‘左相’?”孙幼麟也是吃惊不小,左相乃是洪顺堂的大管家,主管洪顺堂内外大小事务,香主其实是精神领袖,真正能落实执行的,可是左相,若能找到这个左相,并获得他的支持,重建洪顺堂也就指日可待了!

“既然已经知道左相的藏身之所,他为何不自己去,要交给你,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孙幼麟也警惕起来,毕竟何胡勇这样的老狐狸,不太可能大发善心。

陈沐自是清楚的。

“左相在洪顺堂位高权重,很多事务,便是我父亲也要礼让三分,何胡勇只是西阁大爷,执掌刑法,想要说动左相出山,并不容易,或许何胡勇并没有成功,所以才让我去。”

孙幼麟就更是糊涂了。

“这不能够啊,若你说服了左相,得了左相支持,何胡勇岂非白白便宜了咱们?又岂会将这个机会平白拱手让给咱们?”

陈沐苦笑了一声:“你看这地址……左相大爷就藏在咱们眼皮底下,也就是说,他对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是一清二楚的,如果他支持我去争这个香主之位,早就跳出来辅佐我了,又何必我亲自去找?”

“何胡勇正是看死了左相不会帮我,才把地址告诉我,让我自己撞上去,到左相那里去碰壁罢了。”

“他知道左相不可能辅佐我,但我毕竟是陈家的子嗣,按理说是有资格继承香主之位的,但何胡勇已经抹去了我的正经身份,我无法再用陈沐之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左相即便有心要帮我,也是不成的,更何况,这个左相根本就没心思理会我这个少年人。”

“他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就只能让我去见左相,如此才能让我死心,才能让我知难而退,如此一来,他的心结也就除去了。”

陈沐的推测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因为何胡勇不管是自己想当这个香主,还是支持别人,他的用意都非常明确,也只有一条,那就是不希望陈沐当香主,不希望洪顺堂最终交给陈沐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二世祖。

只要陈沐在左相那里吃了亏,知难而退,他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往后陈沐也就没了竞争香主的资格。

“既是如此,左相大爷根本就不会支持咱们,那这个钱,又从哪里来?他又怎么可能会出钱帮咱们修宅子?”

面对孙幼麟的疑问,陈沐也哈哈笑起来:“这就是我的优势所在了,何胡勇虽然是西阁大爷,但我好歹也是香主之子,许多事情,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孙幼麟还待再问,却停了嘴,因为这般要紧的事情,连何胡勇都不知道,必然是洪顺堂的机密,自己不该去打听和探究。

陈沐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朝孙幼麟道:“叫上晴子,咱们去会一会这个左相!”

孙幼麟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把晴子给找来,顺带还将陈沐的长刀给带了过来。

陈沐对这个左相也还留有一些印象,毕竟他时常到陈家来,征询香主父亲的决策,对陈沐也还算不错。

只是陈沐很清楚,左相并不支持世袭香主制度,他更希望香主之位是能者居之,希望能从帮中层层挑选,为大伙找一名英主,对兄长陈英也并不喜欢,认为兄长太过儿戏,无法担当大任。

至于陈沐,就更不必说,只是个读书洗白的孩儿,根本没接触过帮中事务,就更不适合继承香主的位置了。

不过他到底是长辈,与陈家的私交也很好,陈沐犹记得,过年过节的时候,他都会来陈家走动,还带着老婆孩子,他女儿还曾经与兄长陈英打过一架,只是这些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想起这些,摸着手里的长刀,陈沐突然想起吕胜无这老道来,这些人与陈家都有私交,可恩恩怨怨也说不清道不明,想起就令人心烦气躁。

“毕竟是左相,咱们也就不必带刀去了。”

陈沐如此说着,孙幼麟有些欲言又止,不过陈沐这么自信,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摘下了武器,交给身后的弟兄。

芦屋晴子却如何都不愿意:“我从来都是刀不离身,你们不带是你们的事,我可不管。”

陈沐也没多说什么,领着二人便走了出去。

照着何胡勇的地址,这左相大爷竟藏在八门馆,也着实让陈沐有些吃惊,因为八门馆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古时有个成语叫“五花八门”,指的是“五花阵”和“八门阵”,原出自于兵法,也就是五行阵之类的东西,后来被比喻为各行各业的一些暗语,最后才用来形容事物繁多,变化多端。

而对于江湖人而言,五花八门还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所谓五花,指的是旧社会几种女性职业,比如金菊花是卖茶女,木棉花则是女游医,水仙花是歌女等等。

这些女性职业交游广阔,抛头露面,风评不是很好,给人一种稍显灰暗的印象。

而八门则指八种处于边缘地带的职业,即“金、皮、彩、挂、评、团、调、柳”,简单来说,就是靠一张嘴巴或者一门手艺混饭吃的人。

比如里头的“金”,乃是铁口断金的金,是相面算卦之类的,而“皮”则是狗皮膏药的皮,是街头买药的总称,“彩”则是古彩戏法的彩,是街上变戏法的那些人。

这八门馆嘛,顾名思义,就是这些江湖人的聚集之所,不过又有所不同。

虽然称之为“馆”,但其实是个城中之城,那里是最具市井气的地方,人人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生存状况极其恶劣。

因为江湖人聚集,治安又不好,久而久之,良民都被吓跑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里头扎脚的都是各色江湖人,而且不断往外扩张,渐渐也就成为了新会县城白屁股上的一块黑毛痣,没多少人敢靠近。

这也正是孙幼麟有些迟疑的原因,进入这种灰色地带,却不带武器,若非艺高人胆大,寻常江湖人都不敢这么做的。

陈沐之所以这么做,估摸着是为了表达善意,或者是对左相大爷的信任。

身为洪顺堂的左相,进入到八门馆这样的地方,自是成为一方霸主,身为话事人,必是消息灵通,陈沐只消踏入半步,他便该收到风声了的。

陈沐其实也有些意料之外,本以为左相会藏在山林小庙之类的清净地方,没曾想却在八门馆里,这等鱼龙混杂之地,虽然容易藏身,但也容易被卖,消息更是容易走漏。

不过陈沐也没有多想,洪顺堂的人本来就来自*,更是五花八门,这种地方,或许就像他们的家一样吧。

当然了,这也是陈沐一厢情愿的想法,第一次来到八门馆,陈沐也有些愕然。

本以为这里会是个极其脏乱差的地方,却没想到这么的热闹。

各行各业的行脚人都在此处落脚安扎,酒楼饭馆遍地都是,街头全是地摊,不少贵家公子都在家仆的簇拥下,来此处寻欢作乐。

也有不少人躺在烟馆里头醉生梦死,青楼妓馆反倒有些安静,毕竟是大白日。

不过男人们也有寻乐子的好去处,比如那些戏馆和茶馆等等,这些个女子抛头露面,也是肆无忌惮。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也是见惯不怪,但陈沐毕竟是初次涉足,到底有些应接不暇,一路上走走看看,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了眼前这家名号“羽衣居”的戏馆。

左相喜欢听戏,是个非常痴迷的票友,与陈沐的父亲陈其右也算是志趣相投,陈沐之所以喜欢大戏,也是父亲的原因。

眼下还不是开台唱戏的时候,戏馆正在打扫,几个人在戏台上翻新幕布,后台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腔,应该是大老倌们正在排练。

见得陈沐三人进来,戏馆里的人当即投来警惕的眸光,其中两名汉子快步走了过来,拦住了去路。

“还没开台,三位晚点再来吧。”

陈沐也不罗嗦,抱了抱拳,朝二人说道:“我不是来听戏的,是来找人的,你进去与徐官熙徐大爷说一声,就说陈家侄儿来拜访,期盼一见。”

听得陈家二字,那两个汉字顿时紧张,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第九十七章 闯入戏馆争理主

羽衣居的门卒听得陈家二字,顿时紧张起来,陈沐见得他们眼色古怪,也是直皱眉头。

那打头的汉子也就三十几的年岁,模样倒也不错,就是黑瘦了些,拖着一根稍显稀疏的辫子,眼中满是狡黠,该是个精明的老江湖了。

“原来是陈家的少爷,您且这边坐着,稍等片刻,小人进去通禀一声……”

他倒也客气,将陈沐三人引到听戏席上坐着,又让人奉上茶水瓜子和糕点,这才进了内堂。

“这左相想来是早有吩咐,手底下的人知情识趣,今次该是有门路了……”见得此状,孙幼麟也很是乐观。

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你是不清楚这个徐大爷的脾性,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凡事必言利,没有好处可捞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尤其是金钱上,他更是把持地牢靠,铁面无私,若非如此,也当不上洪顺堂的总管。”

“若是铁面无私,照章办事,就该尊重你这个香主的儿子,事情不就更好办了么?”

陈沐看了看孙幼麟,也只是叹气道:“若他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我虽是香主的儿子,但从未插手过帮中半点事务,也就是说,我在洪顺堂,并无尺寸之功,没有功劳,自然也就得不到任何的报酬了。”

孙幼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计算的,难怪这位左相分明藏在八门馆,该是知道陈沐身上所发生之事,却一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了。

此时的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何胡勇愿意用此人的藏身之所来做这个顺水人情,因为照着如此看来,陈沐想要说服左相徐官熙,是半点可能也无的!

也果不其然,那汉子不久便重新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漆盘子,上头盖着一块红布,到了陈沐跟前,便朝陈沐道。

“陈少爷,徐大爷有事要忙,无暇接见,实是抱歉,不过徐大爷赏了一封银子,权当少爷安家之费,请少爷见谅。”

“一封银子?呵呵,徐大爷可真够大方的了……”

古时来说,一封银子该有五百两,不过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双手就能捧出来的。

越是到了后头,银子便越是贵重,彼时的一封银子,已经不是五百两,只不过是说起来好听,说白了跟一封利是差不多,好听一些就是一包银子的意思罢了。

陈沐虽然零花钱不多,但毕竟是陈家二少,真金白银也是见过不少的,又如何会将这一封银子放在眼里。

更何况,他今日过来,又不是为了乞讨,这一封银子即便不是小数目,却也不够陈沐修宅子。

再说了,即便够钱修宅子,也不是陈沐的本意,他来找徐官熙这个左相大爷,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修宅子,而是为了“修”洪顺堂!

陈沐皱起眉头来,看了看内堂,抬脚便要进去,汉子脸上的热情也渐渐冷了下来。

“陈少,里头是内堂,外人不得踏足,拿了银子赶紧走人吧!”

陈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往里头走,只是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一个奴仆也学人家多嘴多舌,掌嘴!”

孙幼麟二话不说,闪电出手,啪啪便是左右两记耳光,那汉子竟是连躲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来!

他哐当一声便将漆盘丢在桌上,身后那名汉子也包了上来,两人举起拳头便朝孙幼麟头上打!

孙幼麟擅长的是拳脚,不带刀反倒没了掣肘,身为蔡李佛拳的嫡传弟子,又岂会被两个江湖人给吓住。

他今次是连拳头都没动,蔡李佛拳素来以脚法凌厉而闻名岭南,更有“无影脚”的美誉,孙幼麟这一抬脚,只是虚招,那人来挡,孙幼麟却是变换了招式,一脚踩在对方脚面上,那人失稳,撞向孙幼麟,后者用了借力打力的技巧,偌大个汉子竟是自己摔飞了出去!

前头摔银子那家伙要来夹击,却忽略了芦屋晴子,刚要打出拳头,脚下让晴子绊了一下,孙幼麟只是微微欠身,用肩膀一顶,那人便倒了下去!

两人被蛇咬一般爬起来,操起条凳就要打,孙幼麟仍旧背着手,只是来了个朝天蹬,长腿如鞭,千钧压顶,啪嗒一声便将那条凳给砸断了,一条腿往头上砸,那汉子偏头躲过,便被这条腿压在肩上,噗咚一声跪了下来!

另一个汉子的条凳都没举起来,就让芦屋晴子一脚踹飞了出去!

八门馆虽是极其混乱的地方,徐官熙身边也有不少能人,但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又岂能并肩而论!

“陈少,你可想清楚了!”二人吃了亏,知道打不过,也不敢再出手,只是拿出狠话来吓唬陈沐。

陈沐却没有理会,走下听戏席,踏上戏台,在那些个操弄幕布的伙计惊愕的眸光之中,掀起帘子,走进了内堂来。

内堂正在排演,戏子有男有女,脸上都画了彩,有了扮相,不过可能屋里太热,戏服并没有穿上,只是穿着白色的底衫,可以看出,几个女戏子的身材是真的不错,胸脯鼓鼓囊囊的,雪白的脖颈香汗淋漓,诱人得紧,也难怪内堂不准擅入了。

徐官熙虽然同样画了个老生的大花脸,但身材痴肥,眼眸如鹰隼,也是好认,陈沐的眸光当下就锁定了他。

“侄儿,多时不见,连读书人的礼貌都忘了呢……”

陈沐故意朝那几个女戏子身上盯,那几个戏子低呼一声便捂住胸口逃了出去。

“徐伯伯,我父亲教诲过,敬人者人恒敬之,人对我有礼,我自然会以礼相待。”

徐官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侄儿你这话可就违心了,你知道徐伯伯是多吝啬的一个人,但我还是给了你几十两银子,这还不算是礼?若是其他人,早就打出去了!”

陈沐摇了摇头:“徐伯伯,你给银子确实大方,也算是礼数,但你把我这个侄儿当成了乞儿,这就不合礼法了。”

“嗯,非但无礼,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伯伯莫非见得我父兄都不在了,想要欺负我这个不知事的少年人?”

徐官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是不知该如何辩驳,只是走到旁边,取了毛巾,拧了半干,慢慢抹去脸上的油彩。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此时也走了进来,后面那两个汉子也小心跟了进来,朝徐官熙道。

“徐爷,我等没用……”

徐官熙慢慢擦着脸,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不过是闲聊,陈少很快就会走了的。”

两个汉子到底有些不放心,但想了想自己那上不得台面的身手,也就果断离开了。

他们虽然身手不行,但心性机灵,否则徐官熙也不会留在身边听用,此时听得徐官熙之言,也赶忙离开,却不是木桩般守在外头,而是留下一个人,另一个人却是去搬救兵了!

徐官熙慢条斯理地擦着脸,头也不回,只是说道:“侄儿说的也在理,是我这个当伯伯的小看你了,随便坐吧,稍等片刻,用真脸面与你说话,这也是礼貌。”

陈沐却没有坐,心中着实有些凉。

徐官熙这么说,便相当于承认自己果真将陈沐当成乞儿来看待了,想起徐官熙带着妻子儿女来陈家拜年,想起当初的融融之乐,原来一切都敌不过利益。

何胡勇将地址交给陈沐之时,陈沐心中还在窃喜,因为他认为徐官熙不会这么不近人情,认为何胡勇低估了陈家与徐官熙的私交,如今看来,是自己太天真才对。

何胡勇是帮中元老,对徐官熙这个左相的性情,怕是早已吃透,相反,陈沐只是看到表象罢了。

当然了,陈沐如此自信地过来,可不仅仅只是因为徐官熙与陈家的私交,因为他早料到徐官熙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除此之外,陈沐自是有着自己的凭恃!

徐官熙是个老油子,做事成熟稳重,适才让陈沐夺去了道理,使得自己理亏,赶忙用卸妆的举动,化解了这一层,轻轻松松就揭了过去,也足见他的老辣。

慢吞吞忙活了一阵,徐官熙终于是干净了脸面,原来也不过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一脸的横肉,与那大腹便便的身材,倒也很是相衬。

他走到旁边,给陈沐倒了一碗凉茶,轻轻放在桌上,这才坐了下来,又粗又短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一双眼睛虽不大,却因为唱戏的原因,格外有神采,甚至有些鹰隼般的犀利。

“侄儿,说吧,你想要什么,能做的,我尽力而为,不过若是想继承香主之位,那就免开尊口了。”

“恕我直言,你知道我的为人,老夫素来爱才,帮中但凡有才的,我都会推举,于我而言,你实在不够格,漫说香主,便是寻常的么满或者贤牌,你都做不起。”

“要钱安家,看在陈香主的面上,我可以给,但老夫也可以告诉你,世侄也无谓多做他想,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徐官熙一副长辈的姿态,似乎在教育陈沐,为陈沐的未来生路指点迷津,看着和善,言语之中却满是警告的意味,甚至有些盛气凌人!

这种姿态,实在让陈沐感到万分厌恶,与印象中那个和蔼可亲的徐伯伯,简直就判若两人。

何胡勇虽然表面凶煞,做事又狠辣,但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带来的那些后果,起码还有些帮助,何胡勇起码是光明磊落。

而这个徐官熙,表面上和亲友好,心思却是阴险得狠,陈沐也就不打算跟他谈甚么交情了!

第九十八章 父亲故旧是老狐

洪顺堂是个历史悠久,等级森严,机构缜密的组织,左相作为大总管,操持着内外大小各种事务,而严格来说,他是直接归洪门忠义总堂管辖的。

至于陈其右这个香主,也就是“圣堂”大爷,又叫白扇,准确来说只是客卿,二把手“中堂”大爷就是盟证,乃是开香堂之时的盟誓人,同样是客卿。

如此一来,身为坐堂的左相大爷,就成了真正手握实权的人了。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忠义总堂对各个分舵的约束力越来越小,甚至分舵都已经纷纷“自治”,香主的权柄也越来越大。

虽然绝大部分事情都需要商议来决定,但香主却又一个特权,也算是制约左相大爷的手段,那就是洪顺堂的衫子会册,必须掌握在香主的手里!

洪顺堂与其他分舵一样,除了明面上这些人物,暗中还有不少密探和强大的客卿,这些人同样拥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左相可以掌握明面上这些成员的信息,但密探和客卿,却只记录在香主的衫子会册之上!

其实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陈其右死得太仓促,衫子会册非但官府在搜查,似徐官熙这样的人物,同样在掘地三尺地寻找。

只是如今,所有人似乎都已经笃定一个事实,那就是衫子会册已经不可能再现世了。

当然了,也有天王会的韦于道之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最终追到了陈沐的头上来。

便是何胡勇,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当初对陈沐下手,何尝不是为了这份名册?

只是徐官熙却不同,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怀疑陈沐,因为在他眼里,陈沐不过是个读书种子,一清二白,根本就没沾染过帮中事务,正因为有了这层世交关系,他才认为陈沐根本就没有这个胆气,更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可惜了,陈沐同样能够感受得到这位徐伯伯的鄙夷,就像他徐官熙从来没有看得起过兄长陈英一样。

而陈沐与他讨价还价的底气,正是这份名册!

陈沐自是不可能将名册交给徐官熙,若真这么做了,自己就彻底失去了争夺洪顺堂的资格,这是他最大的底牌,陈沐是不可能交出去的。

但衫子里除了名册之外,还有洪顺堂的历史渊源,历任要员,各种辈分排行以及组织结构、入会形式,与会人员和誓词,刑法、包括各种成文和不成文的规矩等等,其中更是记载了各种背语,也就是隐语以及手语暗号等等。

也就是说,只要背熟了衫子,即便像陈沐这种门外汉,从未插手过帮派事务的人,也能对这个组织了若指掌!

当年施琅攻台,郑克塽便将他祖父郑成功开山立堂的洪门天地会衫子,包括卷宗、名册和印信等等,全都撞入铁箱密封起来,沉入了海底。

正因为背熟了衫子,所以一些极少人才知道的规矩,陈沐却是清清楚楚!

此时他朝徐官熙道:“徐伯伯是老人了,一些典故该是知道的,可还记得乾坤会的事?”

“乾坤会?世侄无端端提这个做什么?”徐官熙脸色有些难看,不过眼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解,也不知陈沐为何要提到这一茬,但他摩挲着手腕,该是有些不安的。

说起这个乾坤会,便是孙幼麟等人也是清楚的。

乾坤会鼎盛时期堪比洪门,背后得到朝廷的支持,是朝廷对抗洪门的最大势力,不过洪门瓦解之时,乾坤会也是兔死狐悲,生怕朝廷兔死狗烹,便在洪门总堂瓦解之初,吸纳了不少洪门的核心大人物。

这些人加入乾坤会,无异于投敌,洪门的各大分舵也是义愤填膺,将这些人视为叛徒,加以刺杀。

当时洪顺堂的香主,因为不满左相的把持,发生了内斗,最终加入了乾坤会,并引来了乾坤会的围剿,差点让洪顺堂覆灭!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洪顺堂便进行了改革,给予了香主一些制约左相,或者说抗衡左相,防止左相一家坐大的特权。

而这其中,除了保管衫子之外,还有一项,那就是香主可以拥有一定的私产,当香主卸任或者就义之后,能得到洪顺堂大笔的抚恤,而这个抚恤,包括田产和人力,甚至是相应的帮中地位等等!

认真计较起来,陈其右是以身殉职,算是“就义”,陈沐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子嗣,即便无法继承香主之位,也该继承他应得的那部分私产,而这份私产,可就不仅仅只是徐官熙这一封银子这么简单了!

与这份私产相比,徐官熙的这封银子,真真是打发叫花子,对陈沐而言何止是侮辱,简直就是欺负陈沐这个孤儿无知!

殊不知陈沐脱离危险之后的第一件要务,就是寻回了衫子,并将衫子强背了下来,他手里还有洪顺堂的法印和密函等物!

也正因此,陈沐才有了底气,他确实因为徐官熙的所作所为而心灰意冷,让人心寒,但也正因为心寒了,更不需要与他讲情面!

“徐伯伯,侄儿可不是无端端提起,父亲英勇就义,就该照足了帮中规矩,进行抚恤,侄儿也是无用,如今孑然一身,今日过来,正是讨要抚恤来了。”

“不过徐伯伯似乎有些误会,我要的是属于父亲的那份私产,可不是来乞讨的!”

陈沐说到此处,眼色也变得严厉起来,一直揉着手腕的徐官熙,终究是变了脸色!

他自是知道私产这回事,事实上知道这个规矩的,也仅限于他们这几个高层,陈沐这个门外汉,竟知道私产这回事!

徐官熙与陈家乃是世交,自是知道陈沐被吕胜无断言会克父,而得不到陈其右亲近的事情,也就是说,私产这回事,绝不会是陈其右告诉陈沐的。

那么,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原因,要么有高人指点陈沐,要么陈沐得到了衫子会册!

无论哪一点,都足够让陈沐拥有如此说话的底气了!

徐官熙本来认为陈沐是最不惧威胁的那个人,谁能想到,此时才发现,原来陈沐才是那个宝贝疙瘩!

可他已经在陈沐面前表明了姿态,根本就是想打发陈沐,如今想要再拉拢哄骗,怕是不太容易了。

身为左相,陈其右死后,他继任香主的呼声最高,但徐官熙宁可继续担任左相,也不愿去争这个香主。

因为他非常清楚,陈其右死了之后,无论谁上位,都必须受到他这个左相的牵制,他才是“垂帘听政”的那个幕后之人,谁上来都将会是个傀儡罢了。

所以这个香主,他不当也罢,但也决不能让何胡勇这样的人来当,因为何胡勇乃是刑堂长老,杀伐果决,不受控制,若是上台了,必然要给自己带来*烦。

当然了,也绝不可能让陈沐这样的人来做,因为太过明显,“君弱臣强”,他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贼,又岂能留下好名声?

但陈沐手里有衫子会簿可就不同了,若能将衫子夺于手中,整个洪顺堂,都将是他一己之物了!

倒也不是说他有什么私心,这一点也不想去探究,身为左相,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洪顺堂的一切,对洪顺堂倾注的心血也最多,这样的时节,试问换了谁,也不愿将洪顺堂拱手让给一个小毛孩子吧?

陈沐的话确实没留什么情面,但对于徐官熙这样的老狐狸而言,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化解的事情,如果连陈沐这么个小毛孩子都搞不定,他这个左相也就白当了。

“没想到世侄竟然还知道这一节,倒是老夫糊涂了,我洪顺堂百年来大大小小的规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别提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乾坤会都已经是大大几十年的事情了,说起来也是不清不楚……”

“不过嘛,世侄毕竟是陈兄的孩子,徐伯伯没道理不照顾你,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回头翻看一下帮里的条例,若果真有这一条,老夫亲自上门给你赔不是,你看如何?”

陈沐没想到徐官熙这么好说话,不过这种态度的转变,也是情理之中,陈沐想了想,自己也需要一些时间来应对,便点头道。

“那就劳烦徐伯伯了。”

如此说着,陈沐就要告辞,从坐下至今,那碗凉茶是一口都没喝。

陈沐刚要走,徐官熙又说道:“那封银子,还请贤侄不要嫌弃,一并带回去,权当是徐伯伯给你的见面仪好了。”

陈沐本不想要,但徐官熙这样的老狐狸面前,自己还嫩得紧,有便宜可占就决不能吃亏,便也就笑纳道:“那侄儿就却之不恭了,说实话,如今侄儿要重修老宅,手头正紧……”

徐官熙哈哈大笑道:“旁人皆以为贤侄只不过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陈家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光是这气度,就颇有令尊之风了。”

陈沐也不再搭腔,朝徐官熙抱了抱拳,便领着孙幼麟二人离开了内堂,到了听戏席,朝孙幼麟使了个眼色,便将那封银给带上了。

这徐官熙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到时候若是拖延起来,工程势必要被耽误,李固东那臭脾气,见不到物料就要撂挑子走人了,所以这封银子拿来救急,倒也是不错的。

只是陈沐心中到底有些担忧:“这徐官熙又该使些什么手段?需找个人好生参详参详才是了,可是找谁好呢?”

第九十九章 资深契爷好虑顾

有了徐官熙这笔银子,修宅子的工程总算是步入了正轨,购买物料和照顾工人之类的工作,自有李固东主持,合伯等人执行,毕竟不是什么大工程,倒也没太大的麻烦。

陈沐干脆当了个甩手掌柜,担忧徐官熙会一直拖延,便在酒楼定了座,约了林晟出来。

陈沐确实需要有人帮他参详一番,该如何应对徐官熙这样的老狐狸。

普鲁士敦见多识广,是个中国通,但也仅限于文化知识方面,对于人情世故,到底还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的林晟更在行。

林三爷交游广阔,无论是官场文人,还是江湖游侠,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有不浅的结交,对于这种事情,也更有经验。

不过陈沐上回是不辞而别,今番也不好再到林家去,便将林晟给约了出来。

林晟如约而至,只是脸色并不好看,闷闷地坐了下来,便埋怨起陈沐来。

“你既然还认我这个契爷,就不该这般羞辱我!”

林晟说得很是严肃,陈沐也有些讪然,不过是为了林家安宁,不想与林闻爆发冲突,怎地就成了羞辱林晟这个契爷了?

“契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林晟板着脸,哼了一声道:“我既认得你做契子,自是当你亲儿子来看待,与林闻那浑小子是一视同仁,你这么走了,朋友们只会觉得我林晟厚此薄彼,把我林晟林三爷看成什么样子!”

“原是这样……”陈沐也是苦笑。

“契爷,我是为了回去修宅子,可不是要躲避,你该知道我的性格,我陈沐又岂是甘心受委屈的人,若义兄果真欺负我,我还能干站着给他欺负?”

“我若有这么大的自尊心,也就不会回来找你度桥啦。”陈沐有些嬉皮笑脸地说着,林晟的脸色也是缓和下来。

“你能回来找我帮忙,这才是看得起我这个契爷,说吧,又惹甚么祸了?”

陈沐嘿嘿一笑:“我定了一壶好酒,先吃饱喝足了再说。”

“要把契爷我灌醉才好说,看来麻烦还不小,不过这两日你不辞而别,契爷一直放不开心,今日就好好喝两口吧。”林晟终于被陈沐逗笑了。

陈沐并不好酒,陪着喝了两轮,脸便红了起来,脑子也热了,便将徐官熙的事情给说道了出来。

对于自家身世和事体,陈沐对林晟没有甚么可隐瞒的,毕竟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是林晟拉扯了他一把,若连林晟都信不过,陈沐也就不必再信别人了。

当然了,还有浦五父子,陈沐也一直挂念着,陈沐也知道父子俩是倔强不求人的,所以想借着让他们帮忙修宅子这个事,将他们一家人接上岸来生活。

只是浦五似乎察觉到了陈沐的好意,至今都没有上岸来。

他们是地道正宗的疍家人,不习惯陆地上的生活,陈沐也并不强求,横竖如今也只是起步,以后本事大了,再多照顾这一家子,也算是将恩情给报了。

陈沐心思刚起,林晟这边也有了计较,朝陈沐道:“这徐官熙身为坐堂大爷,本事是有的,但你可知道,坐这个交椅,最需要的是甚么?”

陈沐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得了启发,也细细斟酌起来,只是一时半会儿,他也实在有些看不透徐官熙此人,否则也不会来寻求帮助了。

“契爷你就别卖关子,爽手些告诉我吧。”

林晟笑着点了点陈沐,而后解释道:“坐堂是大总管,必须一碗水端平,给人铁面无私的形象,如此才能够服众,但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功夫,私底下却需要八面玲珑,与各层各界都保持良好的私交关系,唯有如此,才能得到众人支持。”

“实话实说,这个位置权柄确实大,但也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能坐稳这个位置的,没有一个是头脑简单之人,无论心智还是手段,都必须外方内圆,刚柔并济。”

陈沐也是听得吃力:“契爷,再说得直白一些可好……”

“你呀,脑子是聪明醒目的,就是懒!”林晟也没好气地笑骂道。

“呐,他明面上需要讲信誉,否则无法服众,私底下又要四处结交,免受孤立,你要对付他,那么就需要明里暗里双管齐下!”

“求信誉的人最怕甚么?最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所以你必须将这件事放出去,也不消大张旗鼓,只需要放出一些小道消息,让江湖人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保管他不敢赖账!”

“至于背地里,也不能逼迫太急,说实话,那份私产若是认真计较下来,怕是要捞走洪顺堂十分一的老底,身为大管家,徐官熙是不可能乐意的,所以你也必须做出让步。”

林晟也不亏是江湖老人,一番话当场点醒了陈沐。

“放消息这个倒是简单,孙幼麟几个很是在行,只是我连洪顺堂有多少产业都不清楚,又如何做出让步,又不会太吃亏?”

林晟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洪顺堂有多少产业,不过吃不吃亏这件事,我却是深有体会的。”

“人人皆以为我林晟出手阔绰,乐善好施,必是吃了不少亏,但他们却看不到,这些年来,我泼出去的钱,收了多少好处回来。”

“别的事也不去说了,单说早先我带你去县狱探监,若不是我使的那些银子,这条路子又如何能走得通?”

“所以吃亏这种事,也不消去对比,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那就不算是吃亏,便是那块肉多肥多大,也不要去贪,这么说,你可明白?”

林晟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洪顺堂这块肥肉确实很大,陈沐如今也有权力去分一块,但太贪了的话,徐官熙绝对会割得肉疼,所以背地里需作出让步,只索要自己目前需要的,剩下的却是不必一次全都讨回来。

“我明白了,若不是契爷解惑,今番我还不知如何是好,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诚不欺我也!”陈沐也是笑着调侃。

林晟却白了他一眼:“你契爷正当壮年,龙精虎猛,今晚带你去咸水寨见世面,你去是不去?红姑可是想你想得要紧了……”

林晟明知道陈沐曾对红姑有过一些非分之想,如今又拿来调笑陈沐,后者也是哭笑不得。

“契爷可别再说笑了,现在我哪里有这个功夫……”

林晟却是严肃了起来:“我可没跟你说笑,别看红姑豪迈不羁,但多年来她却是守身如玉,卖笑不卖身,多少人想近身都占不到便宜,当初你落难,她一直在暗中帮忙,只是你并不知道,反而误会了她……”

“她帮我?若不是她通风报信……”陈沐想起就来气,但看看林晟那渐渐冷峻起来的眸光,陈沐便住了嘴,因为他知道,林晟绝不会骗他,如果红姑果真只是个无情的娼妓,林晟也绝不会再提起此人的!

一想起自己对红姑彻底绝望,刻意将此人从记忆之中抹除,陈沐心中也难免内疚起来。

只是事情已经放下,当初也是年少懵懂,如今再提起,难免要揭旧伤疤,倒不如彻底放下。

“契爷,这个事情就算了……”

林晟却摇了摇头:“你倒是想算了,红姑却不是这般想法,早先官兵来闹了一场,咸水寨也冷淡了不少,天后宫那位又走了一段日子,回来之后也消沉了,再不过问俗事一般,咸水寨没了靠山,日子很是艰难……”

“红姑对你有恩,你就不该这个时候抛下……”

“再说了,咸水寨是个好地方,莫看不正经,海上来往的,无论是下西洋,还是闯南洋的,无论是洋人红毛番,还是海上讨饭吃的,都少不得上岸扎脚……”

“便是再守口如瓶的爷儿们,到了这些咸水妹床上,便是自家老婆身上有几块胎记都会吐出来,你想要干一番大事,至要紧的就是消息渠道,收了咸水寨,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且,你不是说那些洋人准备要开擂么?岸上的妓馆不欢迎红毛鬼,这些红毛鬼只能到咸水寨鬼混,如今你没法得到伊莎贝拉的帮助,对洋人一无所知,咸水寨就是最好的去处!”

“所以,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谈旧情,亦或是为了往后的念想,你都不该放弃咸水寨,还是跟我去一趟吧。”

林晟也是苦口婆心,陈沐也是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之中。

他倒不是为了这条消息渠道,而是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吕胜无。

自打韦于道说破了往事,陈沐知晓吕胜无便是那个给自己占天命的道人之后,吕胜无便回到了天后宫。

陈沐无法确定韦于道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但从感情层面,是暂时没法子面对吕胜无的,而如今看来,吕胜无也心灰意冷,竟不再庇护咸水寨了。

若红姑的日子过得好,陈沐不去旧事重提,对双方都是好的,但如今咸水寨冷淡了下来,怕是难以为继,陈沐就不得不去管一管了。

“契爷说得对,晚上我跟你去看看。”

陈沐如此一说,林晟也笑了。

“好,自打林闻这小子回来之后,契爷我许久没能出去风流快活,今晚算是有借口了,哈哈哈!”

陈沐:“……”

说了这么多,就只是为了找我陈沐做个幌子么,白感慨了这大半日啊!

第一百零零章 春至人间牡丹露

九月廿五,风微寒,海上明月共潮生,下弦月便如一张小船儿,在海平线上明明暗暗,也不知道整个大海在荡漾,还是这月牙儿在轻轻摇晃。

下弦月之时,是小潮,潮水温柔地拍打着排船,显得很是慵懒和无力,正如水寨里的姑娘们一般。

因为官兵来闹过,又因为镇上学生闹事,风头正紧,岸上的男人们也不敢再来水寨玩耍。

姑娘们在甲板上赏月,随意地垂钓,似乎在重拾儿时的欢乐,只是潮位太低,鱼儿也少,并没甚么收获。

陈沐见得这百无聊赖的场景,回想自己初次见得水寨那股子热闹劲,心中也很是感慨。

“妹子们,大爷我又回来了,哈哈哈哈!”林晟这才刚到了跳板前,就爽朗地大叫起来。

诸多姑娘见得林晟,也丢了鱼竿,顿时快活起来。

林晟的随从将酒楼里订好的美味佳肴都抬到了船上,自有姑娘们帮着摆开宴席。

陈沐也不是甚么生面孔,毕竟在这里闹过一场,印象也着实是深刻的,当即便有个姑娘上来挽起陈沐的手臂:“哥哥仔,不要害羞,快进来耍!”

她蹭着陈沐的手臂,陈沐也有些吃不消,想缩回手,却被粘住了一般,倒不是那姑娘力气大,而是自己的身体很诚实。

林晟见得陈沐这般窘迫,也是好笑,朝那姑娘道:“他是来找红姑的,带他去舱房吧。”

那姑娘撇了撇嘴,似乎有点失望,不过还是松开了陈沐的手臂,正经起来,朝陈沐道:“少爷,跟我来吧。”

如此说着,便将陈沐带到了舱房。

陈沐难免想起那狭窄舱房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顿时有些脸红心跳,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那姑娘敲了敲舱门,里头便传来慵懒又气恼的声音:“说了不要打扰我睡觉,谁在外头寻死!”

姑娘也有些委屈:“三爷来看姐妹们,有个哥哥仔想见见姐姐,三爷就让我带过来了。”

舱房里久久没有传出声音来,陈沐也苦笑一声,朝那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便退了出去。

陈沐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开口道:“姐,是我,陈沐。”

舱房里仍旧静悄悄地,也不知为何,陈沐总觉得船摇晃得有些厉害,就仿佛舱房里的人气愤得发抖了一般。

等了片刻,舱房里仍旧没有动静,陈沐也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脚步踩在船板上,很是沉闷。

而此时,舱房们终于还是呼啦一声,拉开了。

红姑的眼睛有些发红,看着陈沐,挤出笑容来,朝陈沐招呼道:“陈少,好久不见了。”

听得这称呼,再看红姑脸色,感受着话里话外这份陌生,陈沐心中也是轻叹。

他并不知道红姑背地里如何帮助自己,但他信得过林晟,契爷说是,那肯定就错不了。

如今再看红姑这委屈的模样,想来自己对她的误会,带来的伤害也果真是不小。

他本已打算,与这女人再没有任何瓜葛,这段日子也从未再想起过这个女人。

可回到排船,感受到这股熟悉的香气和氛围,陈沐又有些鬼迷心窍一般。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进来之后,总有某样东西,能够激发你属于男人的那种本能渴求。

陈沐想着说声抱歉,可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朝红姑尴尬笑了笑。

“好久不见……”

红姑见得陈沐这等姿态,咬着下唇,也是气恼起来:“陈少若没甚么事,还是下去玩吧,姑娘我身体不太舒服!”

陈沐直以为红姑仍未消气,也只好失望地答道:“那你好好休息吧……”

如此说着,陈沐转身就要走,然而此时,他却听得身后一阵响动,未来得及扭头,已经让红姑拉进了舱房之中!

“呼——嘭!”舱门被大力地关死,狭窄的舱房之中,红姑如蛇一般,锁住了陈沐的手脚!

陈沐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反扭她的手,然而她的双腿已经环住陈沐的腰部。

“让姑娘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陈沐这段时间经历过好几次战斗,实战经验也积累起来了,又岂能输给一个女人!

疍家女的功夫是用来防身的,没法子大开大合,讲究黐手黐脚,在方寸之间做功夫,擅长短打快打,关节技更是必学。

陈沐想起先前两人较量的场景,知道红姑其实已经消气了,心中也是愉悦,与其说是较量,不如说是玩耍。

大洪拳乃是南拳宗主,里头自然也有关节扭打的技巧,陈沐本没有那么精通,但修炼阴阳参同功之时,吕胜无也教过他一些类似于“瑜伽术”的冥想姿态,加上陈沐年纪还不算大,骨架没硬死,柔韧性还在,自然也就学得快。

今番与红姑交手,也是相互反扭,一来二往,虽是狼狈,但两人痴痴缠缠,身子紧贴,不断磨磨蹭蹭的,难免要起火。

海上飘来大片的薄薄云朵,下弦月似乎也害羞起来,躲进了云朵之中,两人动手之时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没有了对抗,反倒生出一股吸引。

舱房里的动静仍旧是不小,但出手的呼喝声已经没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鼻音,虽然极力压抑,但仍旧压抑不住。

排船摇晃得很有节奏,也不知是海浪推动着排船,还是排船推动着海浪。

林晟与姑娘们在外头玩耍,也是尽情说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紧闭的舱房,露出会心的笑容来,也是老父亲操碎了心,儿子终于长大的欣慰笑容。

今次没有前番那种戏谑和对抗,陈沐完全沉浸其中,他也终于体会到了身为男儿的快乐,当然了,也能感受到红姑的愉悦情绪。

他就像刚刚学会狩猎的小狮子,精力旺盛,但没有太多技巧,而红姑虽然守身如玉,但耳濡目染,又比陈沐年长,性情又主动而外放,个中滋味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陈沐只觉着自己脱胎换骨了一般,皮肤在融化,愉悦来自于身子,却又没了身子的束缚,整个人就像漂在空中,与那下弦月一般,在海浪上荡呀荡呀的。

总之也是所谓“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了。

灯盏不知何时早已打灭,黑暗之中,也见不着对方脸面,只是能够嗅闻到呼吸,甜丝丝的,也是让人心痒难耐。

两人便似火堆边上的两个蜡人,融了一处那般,谁也不愿开口破坏这等场景。

直到外头突然有人敲响了舱门,传来了适才那姑娘的声音。

“小爷,三爷说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不想回去,你便留下来过夜也成……”

陈沐也没想到,欢乐的时光竟是过得这么快,赶忙麻利地穿好了衣服,正要出去,又停了下来,不敢扭头,只是朝红姑道:“我……我先走了……”

红姑也是少见地羞臊起来,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舱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陈沐扭头,借着外头的光,他看到了雪白之中带着些许红润的背,或许这会让他记住一辈子。

陈沐轻轻关上舱门,脸上的潮红久久未能褪去,也不好意思见人,只是低着头,默默走了出来。

林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也没有打趣已经很是窘迫的陈沐,带着七分醉意道。

“今晚耍得快活,只是我若不回去,林闻那小子又要说我,你要不要留下?”

陈沐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也一并回……回去……”

林晟也是好笑,并不多说,带着陈沐便离开了排船,上了马车之后,又朝陈沐道。

“可与红姑说过那桩事?”

“甚么事?”陈沐也是一头雾水,见得林晟促狭的眸光,才陡然意识到,今夜本是过来商量,往后要罩着咸水寨,以换取咸水寨消息渠道的,倒是将正事给忘记了。

林晟却也不说破,闭上眼睛,靠在车厢上打瞌睡,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说也没事,过两日再来便是了……”

陈沐听说还要再来,下意识问道:“为何明晚不能来,要过两日?”

林晟睁开眼睛,笑着道:“怎么?食髓知味,知道这地方的好了?”

陈沐也是尴尬地低下了头,林晟却继续打趣道:“我身子骨可不成了,哪里比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得需要两天来缓过劲了,才能来风流快活呀……”

林晟说得如此直白,陈沐也是脸面滚烫,不敢再多言,到底是回到了工地这边来。

林晟有一句话是说得不差的,那就是食髓知味,陈沐毕竟是个年轻人,这两日工地上热火朝天,但他心里头也确确实实只是想着这桩事,连他自己都有些恼了,痛恨自己沉迷女色而不知长进。

但这种事情又如何都挥之不去,留在脑子里,时时想起,直到林晟再度找上门来,要去咸水寨谈事情,陈沐的心情才又雀跃了起来!

这两日之后,下弦月也没了,到了朔月,夜里就暗了不少,只是他们的马车这才走到半路,便见得远处海岸升涌起滔天的火焰来,依稀还传来哭喊之声!

“出事了,快打马!”林晟和陈沐相视一眼,也赶忙催促马夫,这老马拉车又颠簸又慢,陈沐按捺不住,下了车便往咸水寨的方向狂奔。

到了半路,却是撞见一个咸水妹,衣衫不整,赤着脚,哭喊着往这边跑,这才跑到一半,身后突然追上来一个牛高马大的洋人,邪笑着将咸水妹扑倒在地,竟是要做那禽兽之事!

“这些洋人疯了么,竟然硬抢!”陈沐也是义愤填膺,然而一想到红姑,心中是又愤怒又急切!

“千万不要出事啊!”陈沐心中如是祷告着,冲上去便照着那洋人打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突遭烧杀留悲独

这些番鬼佬其实并不好糊弄,身强体壮,如同发情的公牛一般,不如岸上那些老爷们这般有情有趣,牛饮之后,醉醺醺地一张臭嘴就乱啃乱咬。

他们在海上漂泊太久,急需发泄,若不是姐妹们身子骨强健,还真的经不起折腾,这也是岸上那些姐儿为何不乐意接待洋人的原因之一。

只是无论再野蛮的洋人,到了咸水寨里,姐妹们都有本事有手段让他们变得乖巧。

然而今夜的客人却不同,因为洋人到底算是人,但今夜的连人都算不上,简直就是穿着衣服的野兽!

自打昨夜里见了陈沐之后,红姑的心思也淡了下来,不太出去接触生意上的事情,只是躲在房间里头,就等着陈沐再过来寻她。

可洋人到底是钻进了舱房来,将红姑也拖了出去。

为首的洋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一部漂亮的八字胡,头上还戴着金色的假发,衣装笔挺,长得也俊俏,然而开口脏污,举止粗鲁,根本就没把姐妹们当人看。

红姑是懂得法兰西语的,一番交涉,并无效果,只好委婉地拒绝,没想到却惹怒了这洋人头子,竟是下令,让手底下那些番鬼佬霸王硬上弓!

咸水寨的龟公和茶壶们纷纷出来驱赶,却被洋人打得满地找牙,红姑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倒也打倒了两个洋人,只是惹得这些洋人更加的炸毛了。

那为首的洋人也是厉害,一拳便将红姑打退,扑上来就要撕扯衣服,红姑固是不从,那洋人便一拳又一拳砸落下来,红姑的脸面都有些模糊了,他却仍旧将红姑的衣服给撕了,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姑娘们一个个惊慌失措,有人取出了鱼叉来,伤了其中一名洋人,这些洋人就开始放火抢姑娘,展露出强盗的面目来!

红姑被砸了好几拳,脑子也是嗡嗡作响,感觉自己的鼻子嘴巴都不见了一样,眼睛血肿,便只剩下一道缝,整个脸都已经扭曲变形了。

可洋人撕开了她的衣服,她发自本能地要拼命,趁着洋人在她身上乱啃,一口便将那洋人的耳朵给咬住,洋人吃痛,却又打不到,撕扯之下,竟是被红姑咬下半个耳朵来!

这洋人是真怒了,抽出西洋剑,便刺入了红姑的胸膛!

血色与烈焰充斥着红姑早已模糊的视野,她感到非常的痛楚,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但她却如何都不愿意闭上眼睛,她还在努力呼吸着,拼尽全力保持着清醒,因为她尚未等到那个年轻人。

她是个孤苦孩子,父母早殁,在岸边讨生活,没有自己的排船,只能靠着男人过日子,有小到大,经常受到欺负,也不知多少次徘徊于危险的边缘,能将清白保守到今时今日,已经是个奇迹。

虽说年纪越大,对这份清白看得就越轻,也想找个值得托付的人,跳出这火坑,但她一直非常的谨慎,总觉得那些讨好自己的男人,半点都不对味。

来了咸水寨却又不是为了玩女人,这么多年来,她便只见过陈沐一个,虽然陈沐年纪不大,但她却觉得有趣,对他总有莫名的心疼。

她总是无法忘记,陈沐将那根簪子藏在手里,羞涩得不敢送给她的场景,说是心动,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陈沐的疼惜。

至于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完全是意外,她本只是想逗一下陈沐,没想到自己也动了心,虽说稀里糊涂地就这么发生了,但她心里却没有半点懊恼或者后悔。

如今的她,只是希望能在临死前,再见一见陈沐罢了,毕竟这个小男人已经是自己的了。

火光之中,这些番鬼佬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野兽和恶鬼,他们不知羞耻,当众羞辱姐妹们,还杀人放火。

红姑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了,胸膛还在不断涌出鲜血来,她的呼吸也越发艰难,当她觉得自己再等不到陈沐了,却见得前头出现了一道高瘦的身影!

陈沐到底还是来了!

他发了疯一般冲进火场来,拳脚齐出,将洋人打倒在地,一路撞进来,却被那个洋人首领给拦住了。

陈沐毕竟在领事馆混迹了一段日子,对洋人也有些眼熟,但这伙人却面生得很。

他用生涩的法语警告这些洋人,虽说咸水寨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但终究还是清国的治地。

可那洋人却只是哈哈大笑,根本不理会陈沐的警告,挥舞西洋剑就砍!

也亏得陈沐已经让契爷林晟赶往天后宫,如此凶险之际,吕胜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

陈沐没有携带兵刃,本就已经非常吃亏,这洋人首领的剑术却与贝特朗等人截然不同!

他的剑术带着浓烈的南美洲风格,而且一些阴险招式又与刀术有点相似,似乎融合了土著部落的劈砍技巧。

陈沐几次三番想要击倒他,却被他的剑给逼退了回来。

这个洋人似乎也对陈沐产生了兴趣,并未动杀招,而是戏耍陈沐一般,仿佛要看看陈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陈沐已经是倾尽全力,却如何都讨不到便宜,只能转向其他洋人,这些洋人可不如他们的首领这般强大,心思又全都在女人身上,自是被陈沐打倒了好几个。

那洋人首领也恼怒起来,剑招变得凌厉无比,招招致命,陈沐的身上很快就开始出现伤口了!

看着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红姑,陈沐心中是又气又急,可没有趁手的兵器,他根本就对付不了这洋人首领。

陈沐已经有些后悔,为何没有带刀前来,可眼下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多想,洋人首领步步紧逼,陈沐也是生死一线!

愤怒,懊恼,自责,悲痛,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激发着陈沐求生与报仇的欲望,然而很多事情,不是愤怒就能解决的,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让陈沐陷入了生死危机之中。

这洋人实在太过强大,他的身躯充满了力量,他的西洋剑锋利无比,他仿佛没有半点恐惧之心,他就像降临人间的死神一般肆无忌惮!

即便经历了这等样的混乱,这洋人的假发却没有掉落,仿佛没有甚么东西能撼动他一般!

看着已经无法动弹的红姑,陈沐的心头也在滴血,但他却毫无办法,此时他是有多痛恨自己的无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情绪没能给陈沐带来转机,反而让洋人首领抓住了机会,他挥出一剑来,趁着陈沐躲避的空当,抓住了陈沐的腰带,脚下一绊,便将陈沐给丢了出去,就如同丢一只兔子那么简单!

陈沐心里挂念着红姑,若此时救治,或许红姑还有希望,越是拖延,红姑生还的希望就越小,因为他与这洋人交手,直到此人的狠辣,红姑只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越是急躁,便越是无用,陈沐爬起来,又冲了上去,却又被这洋人一剑挑破了肩头,一脚踢飞了出去!

洋人似乎也有些不耐烦,快步冲过来,朝着陈沐斩落一剑!

他的剑并非细长的西洋剑,又与十字大剑稍显不同,手感厚重,质地致密,散发寒光,便是高大如牛,这柄剑也衬得起。

陈沐滚落一旁,躲开了剑击,却又被洋人一脚踢在了肚子上,只觉着肚肠寸断一般难受,再是爬不起来了!

洋人走到陈沐前头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剑,朝陈沐道:“记住,我叫弗朗索瓦?德?蒙莫龙西,我是死神的使徒,不容侵犯!”

“蒙莫龙西……你就是蒙莫龙西!”陈沐也是心头大震,早听普鲁士敦说过,弗朗索瓦有个哥哥,被洋人称之为“决斗之神”,也因为通过决斗杀死太多人,而被放逐到东方来,没想到此人竟然就是他!

“我会杀了你!”陈沐的心头充满了怒火,本来对万国技击赛并无太大心力的陈沐,其实终于是动了杀机!

蒙莫龙西听得陈沐蹩脚的法语,只是冷笑。

“我是不死之身,我是黑凤凰之子,我是天启骑士的门徒,你不过是清国的猪猡蝼蚁,面对现实吧!”

蒙莫龙西手臂紧绷,关节发白,青筋暴起,双手仿佛凝聚了无穷的力量,举着的大剑便往陈沐头上斩了下来!

“铛!”

一柄刀挡下了大剑,干瘦的身躯蹲在陈沐的身前,玄黑色的蝠纹鹤氅迎风猎猎,可不正是吕胜无么!

“你再来晚一些,我可就人头落地了!”陈沐并没有太多的意外,这也是他的底气所在。

因为经过了这许多事,他已经摸透了吕胜无的心思。

这老道确实武艺高强且阴险狠辣,但他从不轻敌托大,若他决定要来,必然是早早来了,只是暗中观察敌人的弱点罢了。

而且他的城府很深,心思很重,必然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才会现身救人,如此才能让陈沐对他感恩戴德。

吕胜无微微扭过头来,朝陈沐道:“你若真觉得自己人头要落地,又岂会连手脚都不抖,还不是吃死了老道一定会来救你!”

陈沐也只是嘀咕道:“你这般薄情寡义,谁知道你会不会来救。”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陈沐却笃定了他一定会来救人,倒不是因为他与咸水寨还有甚么情分,陈沐让林晟去求援之时,说的是陈沐有危险,而不是咸水寨被烧杀。

因为陈沐对于吕胜无,必然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否则这老道也不会借用谶语,想要夺走陈沐。

如今陈沐与他共同修炼阴阳参同玄功,虽说尚不确定这所谓的神功是真是假,但只是陈沐的心思,对于吕胜无而言,必然是深信无疑的。

既是信的,那么照着他的理论,陈沐一旦死了,非但没人跟他练功,对他的功法也有着极大的损伤,他是万万不可能让陈沐死去的!

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陈沐才如此有恃无恐。

吕胜无并没有理会陈沐,转回头去,朝蒙莫龙西唾了一口:“丑鬼!”

第一百零二章 无边怒火难平复

吕胜无虽然气度超脱,但身材干瘦,面对牛高马大的蒙莫龙西,视觉差距实在有些悬殊。

然而他却如同扛起棉花糖的铁蚂蚁一般,硬生生挡下了蒙莫龙西的大剑,虽说口中在叫嚣,但陈沐也看得出来,这个番鬼佬与先前遭遇的有着极大的不同。

因为吕胜无嘴上轻松,整个人却如同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儿一般,瞬时半跪下来,左手撑住了刀背,才堪堪抵挡了下来。

吕胜无叫骂一声,突然爆发巨力,将蒙莫龙西的剑给顶了回去,身形却是动了起来!

他知道在力量的对抗上无法战胜蒙莫龙西,所以绝不会再给蒙莫龙西第二次压制的机会,甚至根本就没有碰触他的剑刃。

吕胜无所走本就是缥缈虚无的套路,今番力量上吃亏,刀招就更是连蜻蜓点水都没有,如魅影一般,围绕着蒙莫龙西,不断寻找他的致命破绽!

陈沐见得二人还在鏖战,无暇理会这边,当即将红姑搂入了怀中,只是后者的气息已经非常的微弱。

红姑睁开眼睛,朝陈沐挤出稍显狰狞的笑容来,不过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是颤抖着满是鲜血的手,掏出了那只簪子,想要递给陈沐。

她的手才刚举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缓缓闭上眼睛,便如同累极了,忍不住睡了过去一般。

陈沐的心在揪痛,怒火也在燃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的灵魂都淹没了!

有人说,世间最遗憾最悲伤的是,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但在陈沐看来,刚刚开始就结束,才是最悲伤的。

因为若是没有开始,就品尝不到那种甜美,刚刚尝到那种甜蜜,就戛然失去,所带来的冲击才是最大的。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哭也哭不出来,胸中唯有无尽的愤怒!

陈沐将红姑轻轻放在地上,整理她脸上凌乱的头发,将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而后将簪子放好,便捡起了地上的长刀。

他如愤怒的公狮,冲向了那些洋人,他忘记了所有的刀法,只是单纯地宣泄着愤怒与力量!

长刀很快就卷了刃,如同刚刚成型的半成品锯子,洋人们也纷纷后退,不敢撄其锋芒。

蒙莫龙西见得此状,也是眉头大皱,面对吕胜无的缠斗,见得一个个受伤的同伴,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自己的尊严,拿起了自己的短枪!

吕胜无再度袭来,蒙莫龙西没有任何犹豫便开了枪!

吕胜无对火枪并无陌生,见得黑洞洞的枪口,便往旁边躲闪,只见得火光迸发,白烟升腾,枪声刺耳,蒙莫龙西终于是逼退了吕胜无。

“死神会在你们的灵魂上种下印记,迟早会让你们坠入无边的黑暗!”

如此说着,他便带着那些洋人,快步往前逃散,陈沐仍就如同疯狂了一般,在后头追杀着,直到吕胜无拉住了他。

“够了。”

陈沐下意识斩出一刀,吕胜无偏头躲过,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真的够了……”吕胜无皱着眉头,带着些许悲悯地看着陈沐。

此时的陈沐很是失落,仿佛整个人都空了一般,他不敢回头去看红姑,只是默默往前走,离开了水寨,朝前头追了过去。

吕胜无朝林晟道:“你收拾烂摊子,我跟着他。”

林晟也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不再多说甚么。

陈沐无法面对红姑,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心中的怒火急需要发泄出去,然而蒙莫龙西带着那些洋人,终究是进入了租界。

如今的陈沐已经不是伊莎贝拉的人,没有了租界的通行许可,更何况他还携带着武器,浑身浴血,租界入口处的哨兵虽然认得他,但却纷纷警戒起来。

吕胜无从后头走过来,朝陈沐道:“还是回去吧,若想报仇,等过一段日子再说。”

陈沐自是知道,吕胜无所指,乃是万国竞技,但陈沐等不了这么久,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冷静下来,就再难拿起这柄刀了。

布鲁诺是今日的轮值警长,他的表情有些纠结,想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也不会如此坚决地将陈沐拦在门外。

“陈,你还是回去吧,若你冲撞进来,会引发战争的,这里是租界……”

陈沐冷笑一声道:“蒙莫龙西到清国境内烧杀,就不会引发战争?”

布鲁诺有些犹豫,似乎不愿伤害陈沐的自尊心,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害怕引发战争的是你们清国,不是法兰西……虽然不好听,但这是事实……”

陈沐闻言,心头怒火熊熊燃起,他知道,布鲁诺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清国害怕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处处忍让,然而列强却依仗着这些,四处横行。

他们巴不得找到借口,发动战争,瓜分清国这头病虎,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见得陈沐不言语,布鲁诺也轻叹一声道:“陈,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理智的人,这种事应该交给你们的官府,让他们来交涉,不过想要以命偿命,是不太可能的,但却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

“赔偿?哈哈哈,清国人的命就不是命?”陈沐盯着布鲁诺,眼眸之中的杀气越发盛了起来。

“布鲁诺,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们算是朋友,我给你一个机会,离开这里吧。”

赔偿可无法平息陈沐的悲愤,至于引发战争,陈沐也有过考量,若要引发战争,女伯爵号的案子发生之时,就该发生了!

所以,起码目前来说,时机未到,洋人还不至于打这场仗,否则也就不会举办什么万国竞技来提升他们的威慑力了。

陈沐此言一出,布鲁诺也紧张起来,他咬了咬牙,朝陈沐道:“陈,职责所在,抱歉了。”

他抽出长剑来,继而郑重地朝陈沐道:“陈有仁先生,这里是法兰西租界,不是清国治地,请你马上离开,这是对你最后的警告!”

陈沐扭头看了看吕胜无,后者朝陈沐道:“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陈沐点了点头,便踏入了租界,布鲁诺举剑便刺,身后三个火枪手也纷纷从岗哨里取出火枪来!

陈沐手中长刀劈砍而出,所向无前,布鲁诺的长剑几乎瞬间就被打飞了出去!

手中的长刀已经卷刃,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铁尺,陈沐抬脚便踢,布鲁诺双手格挡,被陈沐踢得退了好几步!

“开枪!”

布鲁诺也是决绝地下达了命令!

那火枪手只是一迟疑,一道黑影已经笼罩而来,吕胜无挥舞袖袍,卷住枪管,火枪手扣动了扳机,子弹却打在了同伴的肩头之上!

吕胜无用力一扯,火枪夺了过来,如同鞭子一般打出去,*又砸中另一个火枪手的胸膛,后者当即倒地!

火枪被夺,那火枪手也是一脸惊骇,尚未来得及拔剑,吕胜无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上,他当即便往后摔飞了出去!

三个火枪手就这么眨眼间让吕胜无给解决,布鲁诺也是心头大骇,摸起胸前的哨子便吹了起来。

尖利的哨声在领事馆之中响起,脚步声渐渐从四处汇集,陈沐却没有理会,快步上前,一拳轰出,布鲁诺伸手来挡,吕胜无从旁闪出,一记手刀便将他砍倒在地!

陈沐捡起一支火枪,往地面上一看,便往前快步而去。

蒙莫龙西的人受了重伤,地上留有血迹,陈沐对领事馆又熟门熟路,当即便追到了后院来。

领事馆里头也是乱糟糟,仆人们正在给那些洋人处理伤势,房子里也是乱成一团。

陈沐走到庭院当中,便有仆人惊呼出声来,毕竟此时的陈沐身上带着血迹,又拎着一把满是豁口的长刀,样子也是足够骇人,更何况还有老鬼一般的吕胜无跟在后头。

这一声惊呼之后,蒙莫龙西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也有些狼狈,因为他根本就打不过吕胜无,这对于他的自尊心是极大的打击。

他本以为到了东方来,他这个决斗之神足以横扫天下,谁知道就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已经难住了他。

更让他吃惊的是,陈沐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轻易就追到了这里来,这里可是领事馆最核心的后宅啊!

房间里头不断有人冲出来,从房门两侧捡起武器,就朝陈沐涌了上来。

这些人都是蒙莫龙西的手下,知道陈沐和吕胜无的厉害,但这里是领事馆,若任由陈沐乱来,他们哪里还有半点脸面!

陈沐想要的就是这些人,捏了捏刀柄,便迎了上去!

洋人举刀便砍,陈沐也不在乎手里的破刀,凝聚大力就反击,铛铛几声,便将洋人打飞了回去!

他在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怒火,刀刃虽然满是豁口,但割在身上,会拉扯出参差的伤口,如同锯子一般,所带来的痛苦就更加剧烈!

中刀的洋人躺倒在地上,伤口张大着嘴巴,涌着鲜红的血迹,哀嚎声不绝于耳。

一个个洋人不断冲上来,陈沐的杀心也就越来越重,他的脑子里满是咸水寨的烈焰。

以及红姑那张带着惨笑,满是鲜血的脸。

怀中藏着的那枚簪子,随着陈沐的体温,变得越来越烫,仿佛陈沐整个人都在燃烧着一般!

第一百零三章 独闯租界刀无阻

心中有恨,手里有刀,对面又是毫无人性,从未将清国人当成人来看待的番鬼佬,身后是为他保驾护航的老道吕胜无,此时的陈沐,又哪里还有半点顾忌!

蒙莫龙西倒是想上前来制止,但他已经被吕胜无打怕了,若是在海边水寨,败给吕胜无倒也无人见到,可此时在领事馆之中,若当众被打败,他就会从“决斗之神”的神坛跌落下来。

他手底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他也从不在乎人种,里头既有纯正的凯尔特人和高卢人,也有手持弯刀的英属印度人,甚至还有黑不溜秋的黑奴,和被他蔑视如猴子一般的东南亚人。

他从海上一路走来,招揽的全都是歹毒的杀手,所过之处,留下的都是他们的罪恶。

蒙莫龙西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陈沐就更加不在乎!

一名手持弯刀,缠着头巾,留着大胡子的海盗,就这么冲了过来,陈沐抬手就将手中长刀投掷了出去!

那人也是警觉,当即要躲避,陈沐却已经追着刀,闪到了此人的身前,那人刚刚躲避,陈沐已经扣住他的手腕,只是一拧,便将他的弯刀给夺了过来!

弯刀在手,陈沐如风一般旋转,绕到此人后背,弯刀如同护着陈沐的光环,嗤啦一声,便从后方,将此人的膝关节韧带给割断了!

后头有一名黑瘦如猴的南亚人悄摸摸就从袖管里伸出一根细长的吹管来,往里头填了一支毒箭,箭头呈现暗绿色,该是植物萃取的剧毒。

正要给陈沐吹飞暗箭,吕胜无却是脚尖一挑,将地面上的一柄刀给撩了起来,抬脚一踢,刀刃打着转,便飞向了那南亚人,后者惊慌失措,倒抽凉气,毒箭没能吹出来,反倒是吸入到喉里,躺倒在地,不断抽搐,眨眼间口吐白沫,一张脸就变成了猪肝色。

“住手!”伊莎贝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峨眉微蹙,就这么盯着陈沐。

陈沐只是看了一眼,便举起了手中弯刀,继续朝前面走去,但有阻挡者,他都不会有半点留情!

只是走到了一半,他终究没能接近蒙莫龙西,因为伊莎贝拉已经召集人手,贝特朗的火枪队已经集结完毕,将蒙莫龙西保护了起来。

“再往前走,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伊莎贝拉也变得冷漠起来。

陈沐停了下来,用弯刀指着蒙莫龙西,朝伊莎贝拉道:“他屠掠平民,罪大恶极,你真要保护他么!”

伊莎贝拉皱着眉头,朝陈沐道:“我们有自己的法庭,他到底有没有罪,该接受何种惩罚,必须经过法庭的审判。”

“你擅闯租界,杀伤法外之人,同样是犯罪!”

陈沐微眯双眸:“他是在清国领土,杀害清国百姓,即便是洋人,也该由清国官府来审判!”

伊莎贝拉呵呵一笑道:“你是清国官员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抓他?”

“你只是平民身份,你可以去官府举告他,但你擅闯租界,我有权马上拘捕甚至格杀你!”

“鉴于你曾经是我的扈从,这一次我就放你出去,如果我是你,还是趁着官府没关门,赶紧去报官,让官府与我们交涉吧。”

伊莎贝拉如此说着,陈沐也知道,与她争辩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伊莎贝拉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官府对洋人的态度想来很柔和,今番又怎可能进入租界来抓人?

陈沐还在迟疑之时,吕胜无似乎感受到了危险,朝陈沐低声道:“一刻钟到了,先回去。”

陈沐听得如此,也只好将弯刀丢在地上,一步步往后退。

这才退了三五步,便见得蒙莫龙西从贝特朗的手中,夺过了一支火枪,瞄准了陈沐!

陈沐停了下来,看着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沐,最终还是压住了蒙莫龙西的枪口。

从领事馆出来,陈沐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怎么走回到咸水寨,也没有太多的感受。

到了咸水寨左近,人也多了起来,陆上不少人,都涌到了岸边,帮助疍家人救火救人。

这等悲惨的画面,再次勾起了陈沐的伤痛,他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搜索着红姑的位置。

然而几个被害者已经放在了门板上,盖上了白布,伤员则在一旁哭喊哀嚎着。

陈沐一步步走了过去,心里实在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只是默默地摸着口袋里那根簪子。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窜了出来,用力地推了陈沐一把!

陈沐也是心不在焉,加上适才又用力过度,竟是被推倒在地,抬头看时,却见得林闻一脸的义愤!

“你这个懦夫!竟然临阵脱逃,如今还有脸敢回来!”

几个跟随林闻过来的学生们,也都围了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大声指责陈沐。

杨玉宁也跟在林闻身后,她对陈沐已经有所改观,并没有像其他人那么冲动,而是看着陈沐身上的血迹,小声地朝林闻道。

“学长,他身上有血,会不会是受伤了……”

也不知是她声音太小,还是林闻刻意忽略,林闻根本就没有理会,仍旧指着陈沐的鼻子在大骂。

咸水寨的人固然是知道陈沐做了甚么,但他们都处于悲痛之中,又在救助同胞,哪里有时间来管这些。

那些陆上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跟着林闻来的,当即便将陈沐围住了。

人就是这样,对付不了害人的凶手,就只能谴责没有救人的同伴。

陈沐已经懒得理会,他连生气的冲动都没有,只是朝林闻道:“都退开吧。”

林闻见得陈沐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一脸的无所谓,更是义愤填膺,大骂道:“你还是不是人!”

陈沐没有理会,爬了起来,便往门板的方向走去,却被林闻拉扯了下来。

“你给我站住!你哪来的脸面,敢见这些被害者!”

陈沐也不明白,为何林闻这么大的愤怒,甚至有些没头没脑,但林闻的举动,实在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陈沐看着林闻的手,那只手很白净,扯着陈沐的领子,在某一刻,陈沐只是觉得,很厌恶。

他有气无力地朝林闻道:“松手吧。”

林闻最讨厌的就是陈沐这种平淡的姿态,当即便怒了起来,抬手就要打陈沐。

然而刚刚抬起左手,手腕却被抓住了!

“你在这里瞎搞甚么!”林晟满脸怒气,朝自家儿子骂道,一把就将林闻给推开了。

“亏你还收这样的人当契子,他根本就是个胆小鬼,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闭嘴!”林晟颇具威严,一声震喝,便将自家儿子给压了下来。

“番鬼佬杀人放火之时,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你的弟弟那时候又在哪里!”

“没有搞清楚事情之前,胡乱指责你的弟弟,不分青红皂白,一味苛责,又岂是为人之道!”

林闻是留洋读书的,本就是个叛逆的性子,对封建礼教又充满了厌恶,当即反驳自家父亲道:“那你倒是让他说说,他都去了哪里!”

林晟是真的被自家儿子给气到了,一巴掌被打了过去。

“他去哪里,要跟你解释什么!”

林闻好心好意来救人,竟然被父亲打了一个耳光,而且还是当众打了一个耳光,就更是怒气冲天!

“你做的都是好事,你凭什么打人!”

父子俩在争辩,陈沐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他只是低着头,到底是走到了门板这边来。

他认得红姑的脚,她是天足,虽然常年赤着脚,但因为待在船上,所以一双脚白皙细嫩。

只是此时,这双脚却沾染了鲜血和污迹,因为挣扎和战斗,其中几个脚指甲都翻开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猝不及防,一切也都那么的不真实,以致于陈沐根本就没来得及悲伤。

这让他想起了父兄的惨死,仿佛每个与他亲近的人,都要遭受厄运一般。

陈沐坐在一旁,几次想伸手,将白布掀开,见一见红姑最后一面,然而勇气到底还是消退了。

正当此时,林闻就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朝陈沐叫起来:“你不要乱动!”

如此说着,他便朝咸水寨的疍家人,慷慨激昂地说道:“这些番鬼佬在咱们的地盘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们决不能放过他们,咱们要严惩凶手!报仇雪恨!”

疍家人是比较独特的海上人家,他们甚至比客家人还要团结,听得此言,疍家人纷纷围了上来,眼中爆发出炽烈的眸光,热血显然已经被林闻给点燃了!

林闻最是擅长鼓舞人心,当即做了热血沸腾,慷慨激昂的演说,非但是疍家人,连陆上人也都被感染,一个个热泪盈眶,这一刻仿佛让他们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种场面,陈沐实在太过熟悉,早先林闻等人,带头到租界去游街,也是这样的节奏!

“好,咱们就抬着这些兄弟姐妹的尸骸,到官府门前去讨要公道,这些番鬼佬在咱们的地盘犯的罪,官府就该将官府抓捕归案,若任由他们躲在租界里,以后他们随便出来作恶杀人,又躲进去,咱们与待宰的猪羊,又有何区别!”

陈沐终于明白,为何林闻会来这里了。

虽然他也是善良的人,也是为了救人救急,但根本原因,是希望通过这桩惨案,联合力量,向官府施压,向租界施压,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对抗这些人!

陈沐很不舒服,且不论林闻的理想是否高远,动机是否正义,这种连死人都要利用的风格,实在让陈沐感到厌恶!

第一百零四章 悲痛与否难清楚

林闻是能够感受到陈沐的鄙夷与不悦的,但他并不在乎这些。

在他眼中,陈沐是个顽固不化的封建社会知识分子,脑子里全是墨守成规的奴性思想与官本位思想,没有任何开放的姿态。

洋人侵袭疍家排船,固然是人祸,对于这些疍家人而言,确实是一场苦难与浩劫。

但正因为是人祸,才更应该据理力争,为这些人讨回公道,让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遏制洋人胡作非为,避免更多人受害,才能让这些人死得其所!

或许也有人像陈沐一般的心思,认为他们利用受害者来大做文章,是不太厚道的。

但林闻从不会这么认为,若不借此机会,打击洋人,这些疍家人的牺牲,便白白浪费掉了!

他们必须将疍家人的尸首抬到街上,让老百姓看个真真切切,让他们亲眼看见,让他们亲身体会到,洋人犯下的罪行,也只有这样,才能团结人心,一致对外!

他们时常在市井间奔走呼号,但老百姓都是胆怯的,参与游街,也只是抱着法不责众的侥幸心态,并没有真正地发自内心,做到自己的思想觉悟。

而这一次惨案,正是教育和引导这些民众的绝佳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林闻的提议,得到了疍家人的响应,因为他们是苦主,他们也是最常接触洋人的群体,他们是洋人首要的侵害对象!

至于那些陆地上的人,很快也响应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连凶蛮的疍家人都受了害,他们这些陆上的良民,就更加危险。

林闻的言语极具鼓舞和煽动性,民众们纷纷站了起来,扛起门板,带着受害者的尸体,就要往县城去了。

当他们来到红姑这边来,却停下了脚步,因为陈沐就坐在门板旁边,守着红姑的尸体。

“让开!你没骨气,也不要妨碍我们的义举!”看着颓唐的陈沐,林闻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陈沐已经冷静了下来,他也能体谅林闻的动机和意图,但他不能容忍这种行为,红姑才刚刚死去,就要抛尸街头,让人指指点点,这又算怎么回事!

诚如林闻所想,陈沐是个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他的思想还没有先进到那个地步。

在他看来,红姑已经死了,身为女子,就该给她保留最后的体面,入土为安才是正理。

即便要去官府举告,也不必拿她的尸首说事,血衣和遗物也是一样的。

只是林闻为了刺激这些民众,认为受害者的尸骸,才最具说服力罢了。

想到这里,陈沐也只是低着头,无力地朝林闻道:“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动手,你们要走,便走你们的,不要再来烦我。”

林闻见得陈沐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也是气恼起来,正要发话,陈沐却陡然抬起头来!

他的眼眸之中充满了杀气,凌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盖着半只眼睛,可以看到他那充血的眼球,血丝如同小蜘蛛爬过的脚印一般。

林闻到底是忍了下来,朝众人道:“由得这胆小鬼留下!”

如此说着,一群人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抬着门板和尸首,就往官府方向进发了。

海边的排船上,疍家人灭了水寨的火头,也纷纷登岸,加入到了队列之中。

浦五家的浦三哥也拿着鱼叉,融入到了队伍之中,他看到了陈沐,几次三番想要走过来,安慰陈沐,但终究是没有过来,只是满脸义愤,跟着队伍大声喊起了口号来。

他的脸上带着悲愤,仿佛死去的是他的兄弟姐妹,恨不得将洋人碎尸万段一般。

林晟处置完手尾,终究是走了过来,拍了拍陈沐的肩头道:“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让我替红姑找块地,让她入土为安吧……”

陈沐抬起头来,嘴唇翕动了许久,到底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林晟招了招手,家里的佣工便走了过来,小心又庄重地抬起了门板。

“我先找个妈子帮她收敛遗容,一会儿见她最后一面吧……”

陈沐感激地朝林晟点了点头,心里却说不出地难受。

想了想,还是朝林晟道:“契爷,我理解林闻的想法和做法,但我没法子像他一样……”

林晟有些欣慰,也有些难受,皱着眉头道:“你已经尽力了,他跟你毕竟是不一样的……”

陈沐也点了点头,却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

“还是将红姑留在这里吧,她毕竟是疍家人……”

陈沐扭头看时,却见得浦五夫妇领着自家儿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这里来。

疍家人没有部落,没有田地,以海为生,备受欺凌,他们不能上岸居住,也不准读书识字,更不准与岸上的人家通婚,陆上的官府将他们当成流民,贱民,从来没有承认他们的身份。

但他们不是独立的民族,他们起初也只是海边的居民,若追溯根源,他们应该属于汉族人,亦或者海南的黎族人等等。

历史渊源如此,没有土地的他们,丧葬都成了问题,他们生在海上,死在海上,海葬也成了他们的主要丧葬方式。

但也有不少疍家人会向陆地上的“土人”购买墓地,以求葬身,但丧礼却必须按照疍家人的风俗来进行。

市井间的歌谣就有唱说,沙田疍家水流柴,赤脚唔准行上街,苦水咸潮浮烂艇,茫茫大海葬尸骸。

又有说,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生无立足所,死无葬身地。

这些歌谣无一不反映出疍家人所受到的欺压与歧视,但饶是如此,疍家人仍旧坚强乐观地存活了下来。

他们拥有着自己独特的民俗文化,无论是婚礼还是丧礼。

浦五的出现,也让林晟感到有些讶异,但想了想,到底还是朝陈沐看了一眼,征询陈沐的意见。

陈沐也不消多想,朝浦五道:“浦五叔能帮着这件事,自是最好,侄儿先拜谢了!”

浦五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不多说甚么,朝那两个佣工道:“抬到海边去吧。”

如此说着,众人便与林闻的队伍反向而行,一个往官府去讨要公道,而陈沐则带着红姑的尸首,回到了海边。

浦五的老婆亲自给红姑收敛,整理得干干净净,还给她穿上了崭新的疍家衣服,放在了一条小艇上,让陈沐进来做最后的告别。

一旦冷静下来,陈沐才感受到那股痛楚。

他与红姑的相识颇具戏剧性,也曾对红姑产生过误解,红姑在他心里种下了最初的悸动,却也让陈沐对她感到了失望乃至于绝望。

但在外头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最终还是误会尽消,阴霾尽除,两人又稀里糊涂,成就了一番好事。

若认真计较感情基础,确实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牢固,但两人的交往,便如同夏日里的焰火一般炽烈,燃烧着属于年轻人的血气方刚,足以让陈沐铭记一生。

若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也就罢了,偏生是这种,分不清辨不明的情感,才让陈沐感到心痛。

若是两人青梅竹马,有着强大的感情基础,陈沐悲痛欲绝,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可如今两人又没到那种地步,可有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陈沐会觉得自己没心没肺,这才是让他痛苦的根源所在。

他甚至不敢再看红姑的脸,只是触摸着她冰凉的手,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为她报仇雪恨!

是的,只有报仇雪恨,才能对得起红姑!

念及此处,陈沐终究是没有再看红姑,而是走出了小艇,摸了摸那根簪子,朝浦五道:“五叔,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进城……”

浦五知道陈沐不是狼心狗肺的人,他想要进城,目的也该是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雪恨!

林晟生怕陈沐搞出甚么大事来,也留下佣工给浦五帮忙,自己则跟着陈沐往县城去了。

陈沐确实要报仇,既然林闻能利用这些死者来做文章,他就能利用林闻来搞事情!

至于能不能成事,还要看何胡勇的态度,而何胡勇敢不敢动手,同样还看官府的态度。

这里头的事情绝不是到官府门前大闹一场就能够解决的,陈沐一路上也在思考着。

即将离开之时,他又看了看天后宫的方向,吕胜无这老道,又缩了回去,对陈沐似乎并没有消气。

陈沐如今也不想去理会这老道的事情,里头的恩恩怨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陈沐也不愿意偏听偏信,便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回到县城之时,整个市镇已经乱成一团,老百姓纷纷走上街头,跟着抬尸者们,涌向了县衙。

虽然是发生在咸水寨的事情,虽然陆上的人也时常将咸水寨视为不洁之地,将疍民视为祸乱的根源。

但他们却知道,洋人们今日敢伤害疍民,明日就敢上岸来作恶,他们不是同情疍民,而是痛恨洋人!

林闻确实是个有脑子的人,在这上头大做文章,竟然能让陆地上的土人,和疍民团结一致,枪口对外!

他们振臂高呼,学生们就在人潮之中不断宣泄着怒火,拉扯仇恨,张扬义愤,人群的气氛越发高涨起来。

若今日官府不给他们一个说法,只怕他们的唾沫都要将官府给淹没了!

第一百零五章 县衙门口来申诉

若放在早些年,哪个敢在县衙门口逗留,便是看热闹的也没几个,可如今,年代不同了,这些愚民竟敢到县衙门口来集会了!

非但如此,他们竟然还抬着死人来,叫嚣着要法办洋人如何如何,情绪挺激动,声势挺浩大,衙役们也是一个个缩头缩脑,不敢上前去阻挠。

谭东华见得这等场景,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是新会知县,正儿八经的正印官,虽然只有七品,但手握实权,老百姓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太爷”,出行更是排场十足,无人敢冒犯。

除了县太爷谭东华之外,县衙里的二太爷县丞,三老爷主簿,都龟缩在衙门里头,你看我来我看你,也是无计可施,他们其实都在等四老爷。

三老爷是主簿,分管粮马和治安,手底下该是有些差爷可以使唤的,但他只顾着跟巡防营打交道,本地治安上的事情,大事交给巡防营,小事则交给了四老爷。

四老爷是典史,虽然未入流,但分管一县治安,新会县那些个捕快和班役等等,全都捏在了他的手里。

这四老爷是本乡本土的子弟,读过书,可惜没考上状元,四处游学之际,识得不少江湖路数,走到哪里都是朋友,有些个流窜作案的,也总能揪出来,所以口碑还算不错。

可眼下四老爷迟迟未至,三位县老爷也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样的。

看着那些个衙役和捕快在门口维持秩序,谭东华也有些急了,朝三老爷问道。

“老四怎么还没来,不是让人去叫了么!”

他已经四十多岁,黑眼圈有些重,脸皮有些耷拉,看起来弱不禁风,样貌倒是不差的,再穿上官服补子,一双鹰眼也是足以震慑人心。

老三分管粮马,油水估摸着没少捞,但说起来也是奇怪,与县太爷和二太爷一样,都是精干的瘦子,旁的不去说,单说看这三人的外形,便很容易让人觉着该是清水衙门,诸位都是两袖清风的好官。

不过新会的老百姓都知道,整个广东就没有清水的官儿,因为洋人在口岸登陆,带来了巨大的商机,衙门的官老爷们可都是有钱的主儿。

当然了,凡事都不能以偏概全,单凭外形,又岂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三老爷也急,朝县太爷道:“我再让人去叫!”

正当此时,外头终于是喧闹起来,一队兵勇分开人流,护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撞撞跌跌便冲了进来。

“太爷,这都是甚么事啊,这是要反了啊!”

他也就三十来的年纪,五官倒是不差的,就是身材痴肥,满脸流油汗,虽然衣服是新的,但总给人一种油腻腻的脏样子。

“我看是你要反了,都催了多少回了,往后当值就住县衙,再跑到窑子里鬼魂,老子把你阉了!”

四老爷嘿嘿一笑,颇有些嬉皮笑脸,正要开口解释:“太爷,昨夜里家中确实有急事,倒真不是去鬼混……”

三老爷见得太爷要发火,赶忙道:“别说这些了,快拿个主意,外头该如何是好?”

三老爷这么一说,也是给四老爷解了围,四老爷眼中也是充满感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朝县太爷道。

“太爷,这些刁民冲击官府,若不惩处,往后怕不是要翻了天,甚么事都要讲个规矩,让他们带头的进来说话,若不清不楚,只是一味闹腾,便杀鸡儆猴,先平息下来再说!”

“他们这么一闹,便是小事也要闹大,届时哪里还能收拾,分明是将县太爷架在火上烤啊!”

四老爷能这么受重用,也不是没道理,莫看他模样痴肥,人却非常的聪明机灵,当下就拿出了主意来。

县太爷也是频频点头,朝四老爷道:“好,一于这么办!”

县太爷这么一说,四老爷也松了一口气,走到县衙外头来,高声道:“尔等是来申诉冤情,还是冲击官府?”

“若是申诉冤情,便请苦主入了堂来讲话,若只是寻衅滋事,也不消多说,一棍子全都打散了,跑得慢的就抓紧牢里蹲,你们自己看着办啦!”

四老爷是混迹市井江湖惯熟了的,这接地气的话一说出口,人群当即就安静了下来。

林闻算是民意代表,此时所有人的眸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是当仁不让,朝四老爷道:“租界的洋人仗势欺人,到排船寨里作乱,杀人放火,百姓受难,我等是过来请愿抓人的!”

“洋人?”四老爷听得洋人二字,也是头大起来,涉及到洋人的事情,若是措置不当,漫说是他,便是县太爷也是吃不完兜着走的!

早先总理各国事务的衙门,是总理衙门,也叫总署或者译署,管外交、商务和海关,到了后来,连铁路和开矿乃至于枪炮,都归总理衙门管辖。

但凡涉及到外国人的事务,地方上不敢自作主张,通常都会上报到总理衙门,这一来二往,也就拖延下去,很多事情其实都不了了之。

再后来,大清国战败了,被迫开放了广州厦门等五处作为通商口岸,便设置了五口通商大臣,专门管理这些事情。

原本五口通商大臣的驻地就在广州,由两广总督兼任,若是发生在广州地界的事情,也能及时解决。

可到了后来,五口通商大臣移驻上海,改由两江总督兼任,南方的事情就有点使不上力了,更漫提如今的五口通商大臣,已经改成了北洋大臣,就更是顾不上了。

彼时清国的衙门也是腐败到不行,官员们一个个都不清不白,尝有人说,放眼整个清国,最清廉的衙门也就只有海关总税务司了。

按说海关总税务司该是油水最肥的衙门,又怎会是最清廉的衙门?

因为这个衙门实际上由英国人在主持,从此往后,海关其实都是在英法美三国的实际控制之下。

说来也是可悲又可笑,放眼偌大个清国,最清廉的衙门,竟是个洋人控制的衙门,而且这些洋人控制海关,也只是为了攫取财富,与强盗无异。

闲话也休提了,四老爷听说是洋人打死打伤了百姓,百姓要来申诉请愿,要求官府进入租界拿人,顿时就头大了,也不理会这许多,赶忙走进内堂去,与县太爷说了个清楚。

县太爷也是破口大骂:“真真是一群不省事的刁民!早先差点烧了法兰西人的女伯爵号,已经让洋人很不高兴,差点没炮轰县城,如今又来搞这个事!”

二太爷一直没说话,此时只是小声道:“太爷,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个洋人根本就是禽兽不如,他们要祸害百姓,到底是错在他们,百姓也没得选……”

二太爷一看就是书卷气十足,在这县衙里,怕也是受到其他三位的排挤,并无太多话语权,此话一出,县太爷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说来也怪不得人,就如此时这般,当众驳斥县太爷,这二太爷实在是没有当官的悟性和城府。

县太爷也懒得理会,这人根本就是拿了棒槌当烧火棍,对官场规则一窍不通,只是认死理,哪里跟他计较这许多。

“太爷,目下还要不要让那些苦主进来说事?”三老爷也是没主意的人,不过处事圆滑,适才替四老爷解了围,如今又来给二太爷转移火力。

县太爷也没甚么好脸色,朝二太爷道:“都是洋人的事,进来说了也没用,你敢到租界里抓人?”

县太爷这么一说,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关键时刻,四老爷眼珠子一转,又献上妙计道:“太爷,咱们没这个本事,也只好上报,不过……有个人倒是有胆子有本事的……”

县太爷双眸陡然一亮,盯着四老爷许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朝四老爷道:“老四,还是你机灵,还不快去请了管带大人过来!”

他们所想的,自是何胡勇了。

何胡勇身为巡防营管带,乃是地方上的实际掌权者,与洋人交涉这种事,自是要交给管带大人了!

这等大事,就是个烫手山芋,总不能烂在自己手里,交给何胡勇也是合情合理。

四老爷可不会自己跑腿,交托了手底下的捕快,便走到衙门前头来,先拿些好听的来说,稳住这些百姓。

饶是如此,他见得门板上的尸首,看着白布下露出来的,已经发黑的脚丫子,也免不了脸色发白,肠胃发寒。

当然了,心里头虽然将洋人咒骂了千百回,但若说让县衙来牵头这个事,他也是万万不敢的。

陈沐此时就混在人群里,虽然看不到县太爷,但看着这四老爷典史的做派,便知道他们成不了事。

林闻是看得出来的,这四老爷分明就在拖延时间,他最厌恶的就是官府这种推诿的姿态,登时就怒了起来。

“四老爷,你尽挑好听的来说,莫以为我等草民好骗不成!”

“旁的闲话不要再说了,只求能给咱们一句准话,这洋人凶手是捉还是不捉!”

“对!捉不捉!”

“捉不捉!”

林闻也是一呼百应,毕竟老百姓们来了好长时间,县衙直至此时都没得走进去,众人也看得出,县衙根本就不想管这件事!

人群叫嚣起来,气氛也登时剑拔弩张!

第一百零六章 军官前头告状苦

陈沐对官场并没有太多了解,但从百姓的呼声之中,他也能看得出来,为何会出现林闻这样的新派学生,他们的愤怒情绪又是从何而来。

他并不了解县太爷谭东华等人的人品和习性,但老百姓聚集在门前已经大半日,他们却没有放人进去,更没有询问详情,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老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几个剃了头的学生已经开始往衙门里丢烂菜叶,衙役们也将水火棍架在了前头。

谭东华等一干县衙老爷已经躲了进去,捕快们按住了刀头,也是全神戒备。

陈沐已经往领事馆走过一趟,他心里非常清楚,洋人是坚决要保护蒙莫龙西,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官府如何处置这件事,陈沐也并不是很乐观。

眼看着双方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林闻等学生们的情绪也是越发愤怒,疍民和聚集的老百姓更是义愤填膺!

他们高声骂着,骂这些衙门官员都是洋人的走狗云云,盖着白布的受害者尸体,就这么被丢在一旁,仿佛垃圾一样,得不到半点尊重。

“咱们进去,与县太爷说个清楚!”

“对!进去!”

“讨个说法!”

“父母官不为百姓,岂敢妄称父母!”

众人叫嚣着,便推搡起来,场面便更是混乱不堪了!

而正当此时,一支队伍终于从街上开了过来,他们刀甲鲜明,杀气腾腾,正是巡防营的官兵!

众人见得巡防营来了,也是安静了下来,毕竟巡防营的威慑力实在太大了。

需知县衙里当差的,都是乡里乡亲,大家也都认得,正因为认得,所以才清楚,他们在里头只是混日子罢了。

而巡防营则不同,他们是大清国军队的门面,除了新军,没有哪支部队的战斗力能比得过巡防营。

巡防营平素里做事也是肃杀非常,无人敢惹,老百姓几乎是发自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慌与压制。

何胡勇仍旧骑着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腰间佩着刀,脚下是锃亮的马靴。

“你们是想告状,还是想造反?”

何胡勇没有下马,仿佛帝王一般俯瞰全场,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巡防营的主要职责就是镇压叛乱,他们有权先斩后奏,只要被扣上乱党的帽子,又是这么闹腾的场面,巡防营的官兵是可以将这些人就地正法的!

这些人冷静下来之后,也开始有些后怕,情绪也如退潮一般,气势顿时就泄了。

林闻见得此状,赶忙走上前来,朝何胡勇道:“这位军爷,我们是来告状的。”

何胡勇瞥了林闻一眼,只问了一句:“你是苦主?”

“不……不是……但乡亲有难,我等义不容辞……”

“既然要告状,就该苦主说话,闲杂人等敢开口,便是妨碍公务,扰乱司法,这可是大罪!”

林闻还想力争,何胡勇这番话一出口,却是截断了他所有的话头。

这次咸水寨的动乱,除了红姑之外,死的是三个大茶壶和一个小姑娘。

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孤苦人,否则也不会去咸水寨做这种不干不净的勾当,哪里有家人出头来当苦主。

咸水寨的大老板倒是可以做这个苦主,然而他是个生意人,今次得罪了洋人,咸水寨又被烧了,他早想着卷了铺盖,登上船,下南洋去混日子。

今番也是林闻等人牵头,要来告状,他才跟了过来,如今死者没有家属,他这个大老板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来,朝何胡勇道。

“我就是苦主,水寨是洋人烧的,人是洋人杀的,还请军爷替咱们做主!”

何胡勇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朝那大老板道:“你也知道我是军爷,军爷的职责是打仗,打官司你要找县太爷才对。”

此言一出,大老板也是愕然,继而气恼起来:“我等今日过来,就是找县太爷告状打官司的,洋人烧我水寨,杀我手足,自是要血债血偿!”

“军爷既然不管官司,又如何来阻拦我等告状!”

大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轻易是不会得罪官场或者军界的老爷们,但何胡勇所言,实在太气人了!

何胡勇的神色阴冷下来,仍旧坐在马背上,身子前倾,稍稍提高了音量。

“你们要告状,是你们的权力,本官自是不会拦你们,但告状也有告状的规矩,你们可写了状子?状子可递进了县衙?师爷过目了么?”

“若没有状子,如何称得上是告状?既不是告状,你们这么多人来此,可就是聚众闹事,这就是巡防营的事了!”

何胡勇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告状是县衙的事,县衙接不接状,要看县衙的意思,但你们来闹事,巡防营就要抓你们!

县太爷如今躲在县衙里不见人,众人自是要来施压,巡防营不管洋人,管的就是这些百姓!

漫说是这些百姓,便是陈沐听了,心中也是义愤顿起,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林闻等人如此激愤了!

林闻浑然不惧,走上前来,朝何胡勇道:“万事有轻重缓急,照着大清国律法,但凡凶杀等案子,乃是重案,首告不需要投递状子,咱们前来告状合情合理,巡防营凭什么阻拦!”

“对!凭什么阻拦!”

何胡勇见得群情激愤,却也没有慌乱,只是呵呵一笑道:“本官早就说了,你们自是可以告状,但你们哪里有半点告状的样子?”

众人此时一看,地上早已全是杂物,县衙的大门都被玷污了一大片,衙役们一个个躲在门后。

然而出现这样的状况,一来是县衙闭门不见,二来也是百姓来势汹汹,说到底还是林闻太急了一些。

林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当即朝水寨的大老板道:“好,你进去敲锣告状,若县衙不接,咱们也不走了!”

那大老板是认得何胡勇的,他的水寨生意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边缘产业,自是要四处打点,平日里也不敢高张,如今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事,自是有些忌惮。

大老板这么一迟疑,众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水寨本就是非法的勾当,如今出了事,又要来告,自家的底细都不干不净,又如何说得清楚?

可这毕竟是几条人命,难不成因为水寨不干净,往后就任由洋人来烧来杀?

大老板咬了咬牙,终究是走到了前头来,朝衙门里高声喊道:“小民有冤,请青天父母为小民做主!”

如此说着,大老板便走到前头来,敲响了那口铜锣。

老百姓常说击鼓鸣冤,那都是故事里的事情,衙门前头这口锣,也不是给老百姓敲的,而是县官敲的,敲响了之后,就说明可以进入案子的审判了。

不过通常来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邻里纠纷之类的案子,凶杀大案,通常是要移交上去的。

巡防营的人马一到,谭东华也镇定了下来,此时领着几位县老爷,走到了外头来,挺起胸膛,昂起头颅来,朝大老板道。

“你有什么冤情?”

大老板也是豁了出去,朝县太爷道:“某乃是海边人家,开了一家寨子,洋人过来消遣,却是兽性大发,烧了寨子,恶意杀伤,还请太爷做主,捉拿凶犯,主持正义!”

“捉拿凶犯,主持正义!”

“捉拿凶犯,主持正义!”林闻和几个学生当即振臂高呼,然而巡防营的人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这种眸光仿佛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众人的脖颈一般,那些个老百姓,竟是不敢再附和。

陈沐在后头看得清楚,适才也只有浦三哥这样的直肠子,仍旧跟着林闻等人高声呼喊,其余人等只是张嘴充数,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

如此一看,林闻几个可就有些尴尬了,由此也可见,巡防营在老百姓的心中,拥有着多大的威慑力!

谭东华看了看何胡勇,显然对何胡勇将事情甩给县衙,也非常的不满。

虽说何胡勇是巡防营管带,但知县是文官,主掌地方的父母官,古往今来,可不都是文官的地位比较高一些么。

既然何胡勇要袖手旁观,谭东华也不必再包这块遮羞布,当即朝大老板道。

“事情牵涉到西方人氏,关乎国体,不是我等能主张的,若信得过官府,你们可要投递状子,我等会逐级上报,你们耐心等待便是,若你们急着要拿人,可前往总督府去喊冤。”

谭东华如此一说,众人心头也是凉了,这可是杀人的大案,被害者的尸体就摆在这里,受伤的人也都在场,目击者不下十个,去指认和捉拿凶手,合情合理,便是洋人又如何啊!

林闻已经气恼得有些上头,一时半会儿竟是说不出话来,见得这官场模样,也是肺都要炸了!

陈沐在人群之中观望这许久,此时终于是走了出来,来到了月台处,朝谭东华道。

“这么说,县太爷是不管洋人的事咯?”

众人早些日子才到陈家废宅去帮忙,自是认得陈沐的,里头有不少人知道陈沐是陈家二少,顿时激动起来。

那些认不得陈沐的,也误以为陈沐是陈家的远房侄儿,又见得陈沐在咸水寨抗击洋人,陈家血性到底还是有的,眸光当即又亮了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汇聚租界讨公度

县太爷谭东华是个不管事的,又不是本土本乡人士,自是认不得陈沐,不过陈沐此话一出,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因为他巴不得这些人闹到总督衙门去,他这小小的县衙,可不想摊上这种大事。

想都没想,谭东华便申明道:“不错,这案子牵涉到洋人,咱们这小县衙实在管不了,便是接了状子,也是要上报的。”

陈沐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回头,朝众人道:“大家都听到了,县太爷管不了洋人,也就是说,咱们去租界逼要元凶,县太爷也不会管的,对不对?”

众人一听,顿时热闹起来,陈沐这是要带着大家去租界拿人了!

林闻也没想到,一向不喜欢这种事的陈沐,竟然会如此激进,若到了租界,事情必然闹得更凶了!

但这也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国民一致对外,团结一心,比什么都强,到租界去,总比留在这里跟谭东华扯皮要强啊!

“对,咱们到租界去,让洋人交出凶手来!”

“到租界去!”

众人这么一喊,谭东华可就慌了!

相较于这个案子,若民众到租界去闹事,事情可就更加大发了!

他倒不是偏心洋人,也不是洋人的奴才,但洋人的事情牵涉到两国外交,绝不是他这个知县能解决的,陈沐不是在帮他,根本就是来搅局的!

“不行!你们不能到租界去!”谭东华也是急了,当即便喊了出来。

陈沐也没有半分退让,指着谭东华便责问道:“洋人杀我兄弟姐妹,你不管,我等要到租界讨要说法,你却阻拦,你是我等的父母官,还是洋人的奴才!”

陈沐此言可谓是相当冒犯,甚至是辱骂官员,县衙是有权拿他的,可这番话却正中要害,谭东华最担心这样的舆论出现,如今却被陈沐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当下也是慌了!

“大胆!怎敢如此说话!洋人的租界是法外之地,牵涉到两国往来,若因此而激发战争,受害的将是百万生灵,谁敢担待这个责任!”

陈沐也分毫不让:“洋人来我境内烧杀平民,就不怕激发战争?若是这般,任由洋人来为非作歹,却处处忌惮,这日子又有何意义,这里到底是我大清国的皇土,还是洋人的后院和羊圈!”

林闻听得此言,也是心头震撼,嘴唇都哆嗦起来。

他希望能够做群众工作,希望能够调动百姓们的热血,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却没有太大的成效,可陈沐这番话,威力实在太大,周遭百姓都燃起了热血,更别提他这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热血学生了!

众人悲愤交加,双眸坚定,仿佛感受到了国难当头,仿佛自己就是天下的主人,每一寸土地他们都有份一般,顿时便激起了对洋人的仇恨来!

“这……这是国家大事,又岂是尔等小民能思想的!”谭东华虽然在辩解,但显得实在太过苍白无力。

陈沐转向何胡勇,高声道:“虽然我读书不多,但我记得巡防营是官军,军队的首要职责就是保家卫国,守土护民,若洋人杀我国民,巡防营却坐视不管,这是不是失职?”

何胡勇顿时皱起眉头来,他没想到陈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矛头指向巡防营。

见得何胡勇不说话,陈沐便朝众人道:“大家放心去讨要元凶,巡防营是保护咱们的,又怎会让洋人举起屠刀来!”

众人一听,顿时高呼起来:“对!到租界去!”

眼看着众人要去租界,谭东华也是急了,焦灼地看着何胡勇,指望着这位管带能拿出什么主意来。

何胡勇紧拧着眉头,看着陈沐,颇具威严地说道:“你够了!”

“租界是法外之地,你们去闹腾,若是冲撞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陈沐正气凛然道:“租界到底只是租的,他们只是租客,咱们才是主人,租客杀了主人的同胞,主人还不能去问责,这还是租界么!”

“租客若如此蛮横,身为主人,咱们非但没有将他们干出去,还要息事宁人,这是什么道理,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么!”

陈沐说到此处,百姓们已经热泪盈眶,想来也是被欺负得惨了,如此没道理的事情,试问谁又能受得住!

林闻心中也是疑惑,因为陈沐早先便是伊莎贝拉的扈从骑士,他们去游街之时,陈沐还劝阻他们,如今陈沐却要带头去租界游街,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不管如何,虽然一直看陈沐不顺眼,但在这件事上,林闻是保持着一致意见的,只有这样,才能唤醒国人的热血啊!

“咱们走!”

念及此处,林闻又发动这些学生,带头离开了县衙,往租界那边去了。

陈沐看着大队伍发动起来,神色也有些深沉,正当要走,何胡勇已经拍马走了过来,朝陈沐道。

“你这是在玩火,我劝你还是收了吧。”

陈沐抬头看了看何胡勇,只是哼了一声:“给朝廷当鹰犬好,还是给洋人当奴才好?”

何胡勇皱起眉头来,眼中的怒气已经显而易见,陈沐却视若不见,径直往前去了。

陈沐其实有着自己的考虑,他确实是在为死者讨要公道,但他知道,县衙这种地方,是解决不了这个事情的。

租界那边,他也已经走过一趟,讨了一些小便宜,但绝算不上大仇得报。

想要通过官方途径来法办蒙莫龙西,这是不太现实的,即便是总督府出面,洋人那边最多丢给你三两个小喽啰当替死鬼,这桩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的。

陈沐要抓住这次机会,凝聚自己的力量,终有一天,要将这些洋人,彻底赶出去,毕竟这也是父兄的遗志!

队伍来到租界入口处,贝特朗的火枪队第一时间进入了警戒状态,巡捕房的人也紧张起来。

见得陈沐去而复返,贝特朗也是大皱眉头,毕竟陈沐今次可不再是独闯龙潭,他的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百姓队伍!

游街的事情,林闻等人也是熟门熟路,振臂高呼,调动情绪,营造氛围,租界外头很快就形成了一片浪潮!

巡防营的兵马就跟在后头,场面也着实是壮观。

也不消一会儿,领事特里奥便从里头走了出来,隔着租界入口的铁栅栏,朝这些百姓喊话。

林闻等人指着尸体,厉声控诉,特里奥见得人数太多,也正如陈沐早先所料,特里奥承诺一定会查明真相,给还公道,但对于交出凶手却只字不提。

陈沐本就没指望他们会将蒙莫龙西交出来,这种情况下,若他们打开铁门,冲突怕是瞬间就要爆发,特里奥估摸着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见到陈沐,也是一脸的不悦。

群众的呼声拥有着很大的威力,加上巡防营一直在旁边守护着,氛围也是越来越凝重,*味更是浓烈起来。

人群之中开始有人投掷杂物,有人开始摇晃和冲击铁栅栏,贝特朗的人也将火枪举了起来,巡防营的官兵一个个蓄势待发,也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正当此时,又是一队人马从街上开了过来,竟是总督府的人来了!

大批官兵蜂拥而上,将人群冲散,一顶黑呢轿子在官兵的簇拥下,来到了领事馆门前。

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穿西洋服饰,却又留着辫子的年轻人,一脸匆忙忧虑,先是看了看何胡勇,眼中也没半点敬畏,反倒有些责备之意。

而后他便朝众人道:“大家先静一静,这件事,总督府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眼下大家稍安勿躁,待我等搞清楚事情始末,再给大家一个说法。”

此人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而且音色亮丽,竟果真将众人给压了下来。

虽说年纪不大,但他的神色充满了威严,头上虽然留着辫子,但穿的是西洋服饰,想来该是专门负责外交事宜的官员,众人也就安静了下来。

他来到了铁门前,与特里奥点了点头,特里奥朝贝特朗使了个眼色,铁门开了个小缝,那人便在随从的簇拥之下,走进了领事馆。

陈沐看着此人背影,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又是什么人……”

一旁的林闻插嘴道:“他叫付青胤,乃是总督府外事幕僚,专门跟洋人打交道……”

“那岂不是跟唐廷芳一样?”陈沐也皱起眉头来,林闻却掩不住嘲讽道。

“唐廷芳在这付青胤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唐廷芳说到底只是个只懂钻营的奸商,这付青胤可是什么都抓的……”

陈沐虽然不清楚这付青胤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他对官场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的。

在官场之中,有着一个特殊的群体,那就是无官之责,有官之权的“隐权力者”们。

这些人在官场之中无处不在,大的也不去说,单说这小小县衙里头就有!

众所周知,县衙里除了知县、县丞、主簿和典史这四位进入行政序列的朝廷命官之外,还有一帮人,虽然不是国家干部,却有着国家干部的实权。

比如师爷,他是没有正经身份的,乃是知县自掏腰包聘请的顾问,但师爷对钱粮司法刑名等政务非常的精通,与乡绅土豪也有良好的交际,可以说上下皆合,内外尽通,大事小事都能帮上忙,可以算是知县的秘书,且能够与知县并宾主相称,知县甚至对师爷客客气气。

这个付青胤想来也是幕僚和顾问的身份,但他坐着总督府的轿子来,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百零八章 深沉幕僚本姓付

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出乎陈沐的意料,付青胤进入领事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便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洋人。

陈沐认得这两个人,因为此二人已经被打残,只能拄着拐杖,身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

付青胤朝何胡勇道:“何管带,此二人便是袭扰疍民的罪魁祸首,劳烦巡防营送到县衙去,逐级法办,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疍民二字其实带着些许贬义,但从付青胤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可见在他心中,疍民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他是打从骨子里认同这种高人一等的认知。

蒙莫龙西带着十几个人,到咸水寨胡作非为,还发了人命,最后竟只是交出这么两个人来充数,众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浦三哥就在人群之中,此时见得这两个番鬼佬,当即与众人上前去殴打。

老百姓可不会想这么多,有了发泄的出口,心中的义愤便如怒海狂潮一般涌出来,他们便如同饿极了的狼群,扑在两头虚弱的病虎身上,不多时,便有血水从众人的脚间流淌出来。

这两个人是被义愤的人群活生生打死的,甚至是生撕的!

“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林闻也是焦急,虽说他主张游街请愿,但绝不推崇暴力。

然而他的劝诫到底是晚了一步,众人纷纷退开,躲避地上流淌出来的鲜血,那两个洋人早已血肉模糊!

领事馆里头的洋人们见得这等场景,也是惊呼出声来,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慌,仿佛看到了一群未开化的野人一般。

然而他们并没有想过,蒙莫龙西等人在水寨的所作所为,又与野人有何差别?

林闻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因为他知道,未经审判,就私自结束了两个洋人的性命,这案子就更是说不清楚,往后想要再提什么条件,也不太可能了。

陈沐虽然也觉得惋惜,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洋人的身上,而是集中到了付青胤这边来。

看得出来,付青胤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自信,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般,就仿佛他之所以将两个洋人丢出来,就是为了给这些百姓宣泄心头怒火的。

此时他也终于走到前头来,朝众人道。

“对于大家的愤怒,我也是理解的,但这两个西方人没有接受审判之前,都是清白之身,你们将他围杀,是犯法的!”

付青胤如此一说,众人也是纷纷后退,有人将双手藏在后背,拼命用衣服擦拭血迹,想要撇清这一切。

陈沐甚至有些怀疑,付青胤根本就是特意挑选了两个废人,为的就只是制造此时的后果罢了!

他这是在用这两个被打残的洋人的命,来堵住义愤百姓的嘴!

“你们把人给打死了,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非但是我,还有这些洋人,身后的巡防营也看得真真切切,照着律法,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付青胤这么一说,巡防营的官兵也纷纷动了起来,只消他再发一句话,就将这些人全都抓捕起来。

然而付青胤却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洋人杀害我同胞,又是放火又是杀人,诸位也都是目击人,他们身上有伤,大家出于义愤,动手打人,算是意外致死,也算是天理昭昭,以命偿命了,大家还是回去吧,再搅和下去,事情会更加麻烦。”

这些百姓本就不是死者的家属,他们只是出于义愤,才追着大队伍来到这里的,如今失手打死了人,若追究起来,他们可就冤枉了,听说可以走,又岂敢再逗留。

付青胤的话音刚落地,便有人低着头往后退,也有人尴尬地挠了挠头,面带羞愧地离开,队伍渐渐也就散了。

水寨的大老板也是生意人,知道其实这就是一桩买卖,用两个洋人的命,来平息怒火,也算是偿命,再往后追究,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只好让人将尸首给抬了回去。

人群渐渐散去,便是浦三哥也跟着离开了,毕竟适才他打人最狠,手里还拎着鱼叉。

此时也就剩下陈沐和林闻等几个人在场,并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陈沐看着付青胤,后者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陈沐一番,却并不说话,而是朝向了林闻,压低声音道。

“林公子,你太过热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总理衙门和南北洋大臣对你们这些留洋学生很是看重,但凡事都要有个度,适可而止吧。”

总理衙门说白了就是外交部这等样的部门,专门商量着该如何与洋人打交道,而南北洋大臣则是负责通商口岸事务,与洋人接触也是最主要的职责。

这南北洋大臣之中,两江总督和两广总督的权柄是非常大的,这个付青胤,想来就是两广总督的幕僚,他这么说,也是在警告林闻了。

林闻却没有太大的忌惮,不冷不热地朝付青胤道:“付先生,我知你很受总督重用,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读了书,学了本事,又岂能坐视!”

付青胤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一笑道:“林公子,匹夫固然有责,但你却是读书人,不是匹夫,读书人就该好好读书,师夷长技以制夷,可不是让你带头上街来寻衅滋事。”

“另外,学得本事固然是好,但若只是学了乱七八糟的思想,又没有真正的实力,只顾一味不识时务,怕是到头来要害了自己,也害了国民。”

“真正有本事的人,并不拘泥于表面功夫,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才叫高明。”

付青胤确实是一表人才,这番话说出口来,便是林闻,也若有所思一般,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沐好歹也是读书人,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又跟着普鲁士敦学了外文,接受了不少西方的思想和知识,对付青胤和林闻的对话,也是能理解一些的。

在他看来,这个付青胤虽然年纪不大,但无论是智慧还是学识,亦或是谈吐做派,真真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此时认真看了一番,付青胤绝不过三十岁,面色白皙,一双眼睛灼灼有神,让人忘了他口鼻,只记得白白的脸上,一双深沉的大眼。

他留着漂亮的一字胡,虽然拖着辫子,却没有半点陈腐的封建气,身上的西洋服饰,与辫子竟然毫无违和感,开放之中有带着稳重,成熟里头又透着开明,里外通透,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官威,也着实是个人物。

陈沐在看他,这付青胤也在看陈沐,只是眼中却没有对林闻的那种赏识,只有一股子让人想不通的鄙夷。

或许他打从心里看不起陈沐,但两人素无交集,陈沐也不知道这股子反感是从何而来的。

付青胤终究是走了过来,朝陈沐道:“草寇就该躲在草里,一旦蹦跶出来,就离死不远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陈沐却清晰真切地感受到了付青胤对他的歧视,或者说对江湖人的歧视!

草寇二字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经淡出了江湖,仿佛只有在古书里才能见到,然而付青胤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

或许他清楚陈沐的底细,或许只是单纯地将陈沐看成街头混混,或者不入流的江湖人士。

无论如何,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类三教九流之人的鄙夷与唾弃!

亦或者是因为太平天国和捻军对大清朝廷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对民间势力也就保持着这种先天的敌意。

陈沐并没有躲闪他的眸光,同样看着付青胤,朝他说道:“我不明白先生为何要这么说,我是草民,不是草寇。”

草民一词,要追溯到孔夫子的一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小人”是草,民也就是草了,所以草民,一般也指代平民。

不过在清国,也用来指代农民,草指的是田地里的草,所以有田地,或者能种地的,才有资格称之为草民,那些游手好闲的,连草民都算不上。

陈沐自称草民,也算是自证身份,二来也是在试探,这个付青胤到底对他陈沐的身份知道多少。

事实证明,陈沐也是想太多,付青胤这种级别的人物,万万没道理关注陈沐这么个小角色。

他只是冷哼一声,朝陈沐道:“既然自知是草民,就该安分守己,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可就不是这般轻易的了。”

陈沐心中也疑惑起来,若付青胤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何要过来与自己对话?

在他这样的大人物眼中,既是鄙夷陈沐这样的街头痞子,该是不屑一顾才对,哪里还会枉费这许多唇舌?

也许是直觉,陈沐总觉得这付青胤知晓所有的秘密,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隐瞒过他这双眼睛一般。

无论如何,这桩惨案也只能这么无奈地暂告一段落,但陈沐的行动,才刚刚开始!

虽然打杀了两个洋人,但乡亲们的义愤仍旧未消,而陈沐很清楚,杀人凶手是蒙莫龙西,那个即将要登上擂台的决斗之神!

想要招揽更多的高手,想要报仇雪恨,他必须要将这个消息散发出去,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走进陈家,来到他陈沐的身边!

林闻也想利用这一股子义愤,但上街叫喊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召集寻常百姓,也没有太多的帮助。

陈沐之所以参与进来,想要召集的是那些真正的高手,要做的也绝不是上街叫喊,而是在擂台上,杀掉蒙莫龙西,给红姑报仇雪恨!

第一百零九章 南派宗师有出处

红姑的新坟就立在海边的小山坡上,正如不少疍家人一样,只有死了,才靠岸,但即便死了,也要面朝大海。

今日天气晴好,秋风阵阵,并没有下雨来应景,空气很干燥,掀起风尘来,海的气味都被阻挡下来,山坡上没有花香,只有一股子泥土气。

陈沐终于鼓起勇气,在坟前坐了一会儿,小心地将一颗桃核,埋在了旁边的土里。

在坟茔周遭种桃树并不是甚么大吉大利的事,毕竟桃树是偏阴的植物,但陈沐并不计较这些,他知道红姑也不会计较。

红姑喜欢艳丽一些的东西,所以就打算种一棵桃树来陪伴她,想法很单纯,并没有顾虑太多。

将桃核种下之后,陈沐暗*了摸那根簪子,喃喃自语道:“你就安心地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此说着,陈沐捧起一把新土,填在坟头上,便离开了小山坡。

陈家宅子已经修出了个大概,有李固东主持工程,进度也非常快,只是看着宅子的雏形,就已经让人心生期许了。

陈沐询问了一下,估摸着还有半个月,就能够完工,此时可以挑选一个入宅的良辰吉日了。

这种事自有合伯等老一辈的人去操心,陈沐心中所虑,乃是伊莎贝拉约定的日子也渐渐近了,万国技击大会也即将到来,但直至目前为止,仍旧没有人来投靠陈沐,这让他感到非常的忧虑。

按说孙幼麟等人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不管是洪顺堂的旧人,亦或是江湖武林之中的高手们,陆陆续续都该来了,可眼下却无人光顾,陈沐也不太明白。

合伯忙于杂事,吕胜无心结又未除,陈沐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找谁商量,便把孙幼麟给叫了过来。

孙幼麟想了想,也是笑了:“二少你到底是经验浅了点,虽说你是陈家子弟,但放出这个消息,便相当于另立山头,想要开山立派,是需要别人承认的……”

陈沐对江湖武林的事情确实知道不多,他本以为自己是继承了父兄的名声,应该是从者如云的,没想到却是另立山头的意思,这就有点为难了。

因为他没有半点江湖资历,手底下除了孙幼麟几个,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响当当的人物,开山立派就更是夸张了。

可即便再难,开了这个头,就必须有所成就,岂能半途而废,不管是继承故旧还是开山立派,他要的不过是陈家的名号再立起来罢了。

“那如果是开山立派,又该如何做?”

孙幼麟看着陈沐,倒像是看着一个天真的孩儿,只是笑道:“开山立派没有这么简单的,要么你有成名绝技,要么去轮番踢馆,总之,你要得到武行的承认才行。”

“成名绝技?”陈沐的大洪拳倒是小有所成,但也没想过要去踢馆,岭南地区卧虎藏龙,武师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武馆更是遍地林立,若去踢馆,怕是要贻笑大方。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陈沐也是脑壳疼。

孙幼麟想了想,朝陈沐道:“如果不愿踢馆,那就以和为贵,找个大靠山,让靠山来认可,邀请武林同道来观礼,虽然不是正式承认,但有大靠山庇护着,名声虽不好听,但渐渐也能起来。”

“找个大靠山?”陈沐没想到,身为洪顺堂的少主,竟然沦落到要找靠山的地步。

若不是父兄遭难,以洪顺堂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洪顺堂才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若要找靠山,找谁最好?”陈沐也是无计可施,且不论其他,先把旗号立起来,才是正经事。

孙幼麟思想了一番,谨慎地回答说:“如今岭南地区公认的武道宗师,乃是南海黄飞鸿,不过他已经退隐,想要他提拔你,并不容易。”

“黄飞鸿?”陈沐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事实上,在岭南地区混迹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号。

黄飞鸿乃是广东南海人,其父黄麒英乃“广东十虎”之一,黄飞鸿三岁习武,十三岁便尽得家传,跟随父亲鬻技街衢,在街头卖武,博得偌大的名声。

非但如此,黄飞鸿精通双飞砣、子母刀、工字伏虎拳、罗汉金钱镖等等绝技,堪称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被提督吴全美以及黑旗军的首领刘永福等名人聘为军中教头,乃是南派最年轻的武道宗师。

黄飞鸿这等传奇人物,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存在,想要得到他的庇护,也绝不是容易的事情,若换做其他人,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陈沐却不同,他肩负着血海深仇,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他都愿意去尝试!

“黄飞鸿宗师如今住在哪里?”

听得陈沐发问,孙幼麟也是哭笑不得,他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毕竟连他也没见过黄飞鸿。

“听说在广州,如今也不当教头了,开了家跌打医馆,一边治病救人,一边开馆收徒……”

“广州啊……有点远……”陈沐寻思着,若是到了广州,这一来一回,也要耗去不少时间,可陈家宅子眼看着就要落成,打擂的日子也渐渐逼近,哪里能抽身去广州拜会宗师?

更何况,想要得到宗师的认可和庇护,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在广州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大事。

孙幼麟也只是随口给些建议,见得陈沐这么认真,倒也不好笑他了,反倒有些佩服陈沐的决心。

“其实也不一定要去广州的,早先广东十虎名满天下,他们的徒子徒孙散落岭南,有些住得离新会也不远,多多打听一番,找一两个来喝喝茶,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多多少少与洪顺堂有牵扯渊源,若二少表明身份,他们估摸着不会拒绝,到时候声势就能够壮大起来了。”

“广东十虎的传人?”陈沐也兴奋起来,若果真能找到这些人,那么名号也就能立起来了!

见得陈沐那发光的双眸,孙幼麟也有些怕了,苦笑道:“可别问我,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若你真要去请,我让弟兄们快手快脚去打听就是了。”

陈沐没有半点犹豫:“别的事情你们都不用再理会,当务之急就是找靠山,兄弟们停了手里的活,全散出去打探消息!”

孙幼麟知道陈沐是个雷厉风行的,也不多说,当即便让褚铜城吩咐了下去。

孙幼麟走了之后,陈沐也没闲着,他走到市井相邻之间,向那些老人打听消息,也是紧锣密鼓,马不停蹄。

到了第二日,孙幼麟回来了,陈沐第一时间便迎了进来,急忙问道:“可是有好消息了?”

孙幼麟笑了笑:“幸不辱命!”

听得此言,陈沐也是激动起来:“找到了广东十虎之中哪一位?”

孙幼麟自己也兴奋:“倒不是广东十虎,但也差不多,是广东十虎里头的铁桥三的徒弟!”

这铁桥三名叫梁坤,也是广东南海人,他自幼尚武,四处拜访名师,最后拜在了福建莆田南少林觉因和尚的门下,乃是洪拳传入广东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人都说洪拳出于少林,这里头绝对是绕不开铁桥三的,而且他早年就开创了铁线拳,乃是名符其实的武道宗师!

听说找到了铁桥三的徒弟,陈沐也是欢喜不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咱们找到的是梁坤的哪位徒弟?”

孙幼麟也是脸泛红光:“是林福成!”

“林福成?那个林福成?”

“正是那个林福成!”孙幼麟也压抑不住心中喜悦,陈沐就更是吃惊了。

这林福成乃是铁桥三最得意的弟子,深得铁桥三真传,而且他也算是黄飞鸿的半个师父,黄飞鸿在十五岁的时候,救过林福成,为了报恩,林福成便将洪拳之中最难的铁线拳和飞砣绝技传给了黄飞鸿。

“也就是说,咱们虽然没法子去找黄飞鸿,但可以找黄飞鸿的师父?”陈沐也有些难以置信,整个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林福成的名声虽然不如黄飞鸿响亮,但在武林中的地位可是非常高的,若能得到他的认可,这个事情就算是顺了!

不过孙幼麟听得陈沐之言,脸上的喜色也黯淡了下来,朝陈沐道:“虽说如此,但林福成已经退隐江湖,再不问武林之事,这两年更是闭门谢客,据说一直在闭关,想要请他出山,并不容易……”

陈沐听得此言,也有些犯难,不过眼下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且不论打擂近在眼前,便没有打擂这回事,碰到这么个宝贝老祖宗,陈沐也决不能放过的!

陈沐严格来说也算是大洪拳的嫡系传人,铁桥三乃是对洪拳传播贡献最大的人之一,林福成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也就是说,陈沐与林福成,是有着很深的师门渊源的。

有了这层关系,想要说服林福成,或者说得到林福成的支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退隐江湖的林福成能够为陈沐振臂高呼,那时候才真是从者如云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不再多想:“他老人家如今住在哪里?”

孙幼麟面露难色,早先的欣喜也是一扫而光,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朝陈沐回答道。

“他……他就住在县城西边的山上,不过……不过并不是谁都能上去……”

“这又是为何?”

“因为那里是巡防营管带何胡勇的田庄……”

“什么?你是说……林福成在何胡勇的家里养老?”陈沐顿时皱起眉头了……

第一百一十章 郊外田庄无莽夫

本名雒剑河的何胡勇,能够当上刑堂长老,又混迹官场,位至巡防营管带,又岂会没点本事?

所以,听说林福成就住在何胡勇的田庄里养老,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如今的问题就在于,林福成非但闭门谢客,用何胡勇当挡箭牌,陈沐与何胡勇又不对付,漫说寻求林福成的帮助,能不能见到林福成,还是个问题。

但无论如何,情势已经迫在眉睫,容不得胆怯迟疑,既然有这个方向了,陈沐就必须去尝试,去争取。

如此想着,陈沐便朝孙幼麟道:“叫上芦屋晴子,咱们去走一趟。”

陈沐本想着只身前往,如此才显得谦逊,但最近生出了领事馆前的打杀事件,让何胡勇下不来台,陈沐也担忧何胡勇会对自己不利。

再者,他已经将孙幼麟二人视为心腹,这些事也不消隐瞒他们,况且孙幼麟乃是蔡李佛传人,而蔡李佛宗师陈享七岁开始就追随族叔陈远护练武,陈远护乃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曾协助林则徐抗击英吉利人,蔡李佛拳又融合了诸多门派的武功精髓,与林福成指不定有着偌大的渊源。

思量再三,陈沐还是决定带着孙幼麟,后者虽然觉得机会渺茫,但到底还是叫上了芦屋晴子,引着陈沐便来到了何胡勇位于郊外的田庄。

莫看这田庄占地广阔,佃户也不少,但却实实在在是何胡勇的私产,偌大的庄园也是有规有矩,后山种竹,前面引水,布局简朴又不失大气,隐约之中有着玄妙格局,想来也是高人指点过的。

虽然已过了秋收,但几个佃农在烟雨中摆弄田地,意境朴素而唯美,仿若一副山水画,让人忍不住心潮荡漾。

步过松软的田埂,陈沐来到了山坡下的一大排草屋前,后头是一栋小小的竹楼,左手边则是一片白墙黑瓦的二层小楼。

这种建筑倒是充满了江南风情,在岭南并不多见,考虑到林福成是广东本土人,又是清修的状态,陈沐便选择了这栋竹楼,而没有到瓦房那边去。

到了竹楼这边一问,才知道竹楼是主人家何胡勇住的,长工只说何胡勇不在家,让陈沐等人赶紧离开。

若非陈沐穿着得体干净,像个富家公子,怕是连这里都进不来,因为他能看得出来,这长工可不是一般人,脖颈的青筋如蚯蚓一般,绝对是练武几十年的老家伙了。

“这里是何管带的私地,外人不得擅闯,你们既然没有何管带的请帖,还是不要到处乱走,若有书信,权可留下,我会代为转交,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虽说是长工打扮,但此人说话中气十足,不卑不亢,从陈沐等人步入田庄,就已经隐约尾随,警惕性很高。

对付这样的老江湖,陈沐也没有太多经验,倒是孙幼麟开口道:“这位兄台,我是新会京梅蔡李佛的子弟,与何管带颇有渊源,这才登门拜会,既然何管带不在,我们可以在外头候着,绝不会误事的。”

孙幼麟果真是抓准了此人的心理,身为江湖人,凡事都不会做得太尽,广结善缘才是行走江湖的基本原则,那些自恃武功蛮横,四处得罪人的,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孙幼麟将蔡李佛传人的身份抬出来,这人也有些诧异,毕竟蔡李佛刚刚兴起几十年,方兴未艾,正是发扬光大的风靡时期,能得见蔡李佛的真传弟子,也是难得的。

“原来是新会京梅乡来的,也是久仰了,在下邓镇海,也练过几手白鹤拳,听说蔡李佛攻防兼备,歆慕已久,今日也是有缘,不知小兄弟愿不愿意切磋一番?”

这人虽然说得客气,但实际上是想验证孙幼麟的身份,毕竟来陶叨扰的人实在太多,要么来找何胡勇走后门关系,要么想要混进来向林福成拜师,为了得到见面机会,也是各种法子都用上,胡编乱造一个身份也是很稀松寻常的了。

“白鹤拳?”陈沐虽然修炼大洪拳,但对南拳的历史渊源并不太熟悉,毕竟兄长陈英只是教他武艺,平日里虽然也会讲一些江湖传奇,但到底是比不上孙幼麟这样的正宗弟子的。

所以对于白鹤拳,陈沐也是没如何听说过。

“原来是庆云寺王隐林王宗师的后传弟子,是小弟眼拙了,侠拳名满天下,能与兄台切磋一番,是小弟的荣幸。”

孙幼麟说得云淡风轻,但陈沐却是心中吃惊,原来这白鹤拳就是侠拳!

而对于庆云寺王隐林的名号,陈沐也是久闻大名,因为王隐林同样是“广东十虎”之一!

没想到这么的人物,竟然甘愿在何胡勇的田庄里充当长工,对于何胡勇的野心,陈沐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了!

陈沐心中还在计较,邓镇海已经朝孙幼麟抱了抱拳,两人便在竹楼前的空地上摆开了架势!

“同道切磋,点到为止。”

“嗯,点到为止。”

两人达成了共识之后,却是邓镇海率先发动了攻势!

修炼大洪拳,见惯了南拳黐手黐脚打法的陈沐,瞬间就被邓镇海那凌厉的招式给震住了!

侠拳虽然也是南拳,但却是四川大侠李胡子带进来的,早年他云游天下,到庆云寺挂单,将侠拳传给了王隐林,所以侠拳与其他南拳有着不太一样的风格,倒与八极拳之类的硬拳相近。

邓镇海龙骧虎步,大步流星,双臂如分流,放拳如猛虎,威猛刚烈,长桥大马,颇有霸王之势

抛拳如炮,冲拳似舂,长劲十足,冲击力极强,也是难以招架。

然而蔡李佛拳融合三家之长,也不是花架子,孙幼麟又行走江湖,刀头舔血,实战经验也是半点不缺,只是扶柳拈花一般,手袖挥洒,以柔克刚,软绵绵地将邓镇海的拳头包裹起来,借力打力,顺势带了过去。

邓镇海本想出奇制胜,先声夺人,没曾想孙幼麟竟如此老道,而且丝毫不乱,风度翩翩,犹如清风淡云,胜似闲庭信步!

高手之间,只是一两招就能试探出底细来,只是邓镇海毕竟年纪大些,对孙幼麟是不太服气的,即便试探出他果真是蔡李佛传人,也不愿太早承认,终究是要找些面子,不能让小辈给看低了。

拳头被带了过去之后,邓镇海又是一记鞭腿,势大力沉,如城头落下的砲石檑木!

这倒是正中了孙幼麟下怀,蔡李佛拳的腿法凌厉了得,江湖中人都说蔡李佛脚法似流星,有着无影脚之称,这邓镇海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他出脚又快又狠,但毕竟年岁大了,哪里比得孙幼麟,刚一抬腿,孙幼麟已经踢中了他的膝盖内侧!

“退!”

孙幼麟一声低喝,邓镇海就一个踉跄,退了回去,差点摔倒在地,脸色也是涨得通红。

这膝盖乃是人体承重之处,孙幼麟从踢中内侧,就如同踢到了支撑巨石的孤竹之上,邓镇海哪里能站得住!

“蔡李佛腿法无敌,诚不欺人,少侠英雄了得,邓某佩服!”

虽然羞得满脸通红,但这个邓镇海也是心胸豁达,竟能如此诚心诚意地夸赞,也算是有大家风范。

孙幼麟也是个懂圆滑的,当即谦逊道:“是小侄仗着年轻几岁,讨了老哥一点力气上的便宜,侠拳中正刚猛,拳如其名,老哥豁达宽容,有大侠之风,才真叫人佩服!”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孙幼麟这么一赞,邓镇海也笑了起来。

“练艺先修心,就凭小兄弟这番言语,就足见名门风范,还请里面稍坐,喝些茶水,何大人午后便散衙回来了,请!”

孙幼麟自是欢喜应承,陈沐却是哭笑不得,他们这是混进来的,等何胡勇回来可就露陷了。

念及此处,陈沐便朝邓镇海道:“邓师傅,我等从县城走来,因为带着女眷,一路上也不太方便,不知道能不能找个地方洗把脸?”

邓镇海也是行走江湖的,自然知道陈沐的意思,因为带着晴子这个女子,路上就不能随处解手,从县城走到这里可不近,自然要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陈沐穿着得体,一看就是贵家公子,说话固然斯文,总不能跟他说,要借他家茅厕拉个屎。

若是寻常武夫,邓镇海让他进后山的茅厕解决就行了,可陈沐一看就是身骄肉贵,又带着晴子这么个女人,到底是不方便。

想了想,便朝陈沐道:“那边宅子里有盥洗的地方,不过里头住着一位贵人,二位手脚放轻一些,不要打扰到贵人。”

此言一出,陈沐也是惊喜万分,他正是要去“打扰打扰”这位贵人!

心中虽作此想,但陈沐面上却做足了戏:“既是如此,那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免得打扰了贵人……”

他这般说,邓镇海就越是放心:“不必拘束的,我看小兄弟也是风度沉稳,家教该是严谨的,这位姑娘又内秀得很,不是鲁莽的人,解个手,洗个脸也不要多久,你们便不要客气了。”

陈沐此时才“尴尬”一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叨扰了……”

如此说着,便朝芦屋晴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往瓦房那边去了。

只是如今的状况,没有了孙幼麟陪着,想要与林福成接触,就只能靠自己,芦屋晴子是个女倭,也帮不上甚么忙,能不能请动林福成,就只能自己争取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武道宗师懒光顾

照着邓镇海的指点,陈沐与晴子先来到左首的院子,回头看时,邓镇海已经放心地带着孙幼麟进竹楼喝茶,陈沐这才又返身出来,朝芦屋晴子说道。

“咱们的时间不多,这里房子却不少,必须分头行动,尽快找到林福成,否则会让邓镇海起疑……”

眼下已经接近傍晚,何胡勇也快要散衙回来,若不能及时完成这桩事,待得何胡勇归家,可就麻烦了。

何胡勇对陈沐从无私仇,也不谈恩情,一切都只是为了利益罢了,或许他的利益说起来好听一些,是为了洪顺堂的未来,但说到底,他是不支持陈沐的。

之所以用哨兵当了陈沐的替死鬼,也不过是让陈家儿子在名义上“死去”,算是剥夺了陈沐名正言顺继承洪顺堂的资格。

往后的事情,也都警惕着陈沐,因为陈沐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陈沐毫不怀疑,何胡勇随时可能杀他灭口,所以还是不能主动招惹他。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较,陈沐的手脚也就快了起来,晴子是个杀手,虽然对地形不熟,但侦查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与晴子散开之后,陈沐也是加快了脚步,往左右房子搜了一遍,也不敢去敲门,只是翻上墙头探望。

他并没见过林福成,但想来林福成这样的大宗师,终归有着不一样的气度,一眼就该是看得出来的。

只是翻看了几家,都空空无人,何胡勇这些瓦房住的都是佃农,此时炊烟袅袅,正在准备晚饭。

陈沐心里也有些不解,身为田庄主人,何胡勇竟然住山脚下的竹楼,却将这些白墙黑瓦的瓦房留给了佃农来住。

这些佃农并没有邓镇海的功夫,只是寻常草民,警觉性也并不高,便是陈沐爬上墙头来探看,他们也毫无察觉。

倒也有不少孩童在房屋前后奔跑玩耍,只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玩耍上,陈沐又专挑后院等隐秘之处,孩童们自是发现不了的。

虽说是一片居住区,但毕竟在田庄里头,来来去去也就十几户,不消一会儿,陈沐便与芦屋晴子碰头了。

“没发现?”

芦屋晴子摇了摇头,虽然她同样未曾见过林福成,但陈沐相信她的眼光,若林福成在里头,她一定是能够找出来的。

“不在这里?难道幼麟兄的情报有误?”陈沐也是犯嘀咕,正犹疑之时,晴子却扯了扯他的衣角。

陈沐顺着晴子的眸光看去,但见夕阳之下,一名老农戴着斗笠,牵着一头老牛,在田埂上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虽然他的脸膛很黑,看起来有些枯瘦,但骨架子却结实,年纪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虽然满脚泥泞,身上又带着泥点,但总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他用手背将斗笠顶起来,眯着眼看了看陈沐和晴子,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两个年轻人的来历一般。

他将牵牛绳丢向了陈沐,也不再看陈沐,只是随意说道:“把牛栓好。”

陈沐本以为会遭到驱赶,没想到会是这样,也是愣在了原地,倒是晴子戳了戳他,陈沐才赶忙将牛栓了起来。

老人返回屋里,很快就拿出一个桶来,放在了井边,自己坐在井栏边的洗衣石上,将脏兮兮的草鞋给脱了下来。

“打水。”

老人慢悠悠地取出布袋,捻出烟丝,撞在了烟锅里,晴子也是心思活络,当即走到邻居家,取来了一根红头柴,给老人点了烟。

陈沐在家里可没干过这些粗活,不过张良还有“圯上纳履”,帮黄石公捡鞋,他既然要请林福成这样的宗师出山,诚意总该是要拿出来的。

也没有多想,陈沐便放松了绳子,打了一桶水上来,轻轻放在了老人的脚边。

老人倒也没让陈沐帮他洗脚,慢悠悠地冲洗着双足,动作毫不生疏,仿佛每日都是这样。

陈沐想了想,自己是拉不下脸来给老人洗脚,但这个牛满身是泥,却可以帮它冲洗干净的。

如此想着,陈沐便又打了一桶水,提到老牛身边,正要冲洗,老人却开口道。

“有时候太干净了反是不好的。”

陈沐看了看,这些泥就差没把老牛的眼珠子都给糊上了,看着都难受,帮他洗干净又有何不好?

此时晴子也看出了陈沐的疑惑,在一旁低声道:“这些泥……糊涂在牛的身上,蚊虫牛虻就没法叮咬牛,更吸不到牛的血,是……可以……保护牛的……”

陈沐也是恍然,他到底是读书的孩子,虽然兄长时常带他出去玩耍,但这种寻常市井孩子都懂得的常识,陈沐却是一无所知的。

老人看了晴子一眼,只是嘿了一声:“倒也新鲜,番鬼婆见过不少,倭婆倒是少见……”

晴子一直好声好气,因为她知道这是何胡勇的地盘,如今她加入了陈沐的队伍,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恣意妄为,所以陈沐想要讨好这老人,她也尽量帮忙。

可这人为老不尊,竟骂她是倭婆,晴子的脾气也就上头了!

她也不抽刀,只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可那老人头都不抬,烟杆子一点,正中晴子的肘关节内侧,晴子只觉着整条手臂都发麻,便再也抬不起来了!

“准头可以,力道也还凑合,就是不够快,毕竟是女流,在家相夫教子也就罢了,抛头露面,打打杀杀,终究是不成的。”

他就像个古板的老学究,满脑子男尊女卑一般,晴子虽然气愤,但只是一交手便知晓差距,便是她与陈沐联手,都不是这老人的对手!

陈沐虽然是读书人,也在一些闲散书籍里看过不少女传,名垂青史的女武人也知道不少,但却没有掉书袋,用这些来说事,而是朝老人道。

“若能安稳度日,相夫教子,谁又愿意出来抛头露面,打打杀杀?非德操之有瑕,乃命途之多苦罢了。”

老人看了看陈沐,只是呵了一声:“道理倒也懂得不少,既是如此,又何必来找我?”

“你就该像这头老牛一样,想要保护自己,就往泥潭里滚上几遭,也不要怕脏怕臭,滚出这样的模样来,漫说蚊虫牛虻不敢下嘴,便是有人举起棍子,也不忍打,怕溅脏了自己的衣裳。”

老人说这些之事,眸光转向了晴子,意思也再明确不过,他是看得出晴子是老江湖,不干不净的事情做过不少。

陈沐也很明白老人的意思,想要保持身家清白,又想在江湖武林站稳脚跟,是很难做到,甚至无法并存的一件事。

他的暗示也很明确,陈沐与其来求他,不如在江湖的浑水里摸爬滚打,混出个名头来,不管是好名恶名,都无人敢再招惹了。

但陈沐眼下不是不想在江湖里打滚,而是进入江湖的门槛太高,他必须找个人推他一把,否则连打滚的资格都没有。

陈沐正要说话,邓镇海却是急匆匆走了过来,见得此状,脸色也是非常的不悦。

“你们这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沐正要解释,老人却摆了摆手:“他们是外人,分不清南北,找不对地方,也是情有可原,他们说话有趣,脑子机灵,吃过饭就会走,无妨的。”

邓镇海虽然仍旧有些恼怒,但老人已经发话,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老人又将眸光投向了邓镇海身后的孙幼麟,饶有兴趣地问道。

“看你指节粗大,手背隆起,该是经常打木人桩,练的不是蔡李佛就是咏春,不过骨架挺拔,双脚稍有点外八,该是练的硬马和腿法,多半是蔡李佛的子弟了。”

孙幼麟是名门子弟,见多识广,又早熟沉稳,抬手抱拳:“林宗师目光如炬,小子乃是新会京梅乡蔡李佛嫡传孙幼麟。”

老人微微点头,对孙幼麟似乎颇为赏识:“你既是名门之后,又是个醒目仔,带着这个愣头青来老头子这里做什么?”

“这……”孙幼麟只是稍有迟疑,老人的眸光便凌厉起来:“这么说,昨天来这里踩点的几个小蟊贼,也是你的人咯?”

孙幼麟讪讪一笑:“果真是甚么都瞒不过林宗师……”

老人皱了皱眉头:“你该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实在不该轻易进来。”

“正因为知道是何管带的地盘,所以才更显诚意……”孙幼麟有些滑头,在旁人面前十足的沉稳范,到了老人面前,却如顽童一般,颇有点“倚小卖小”的意思,这才更加彰显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了。

老人也是哈哈一笑:“你倒是个小滑头,不过这句话却说错了,这不是何管带的地盘,而是老夫的地盘哦……”

孙幼麟也是尴尬起来:“这么说我拍马屁拍马腿上了?”

老人点了点他,也是摇头一笑:“男儿当自强,拍马屁这种事,太没骨气,脊梁不够硬的话,在江湖里混不久的。”

如此说着,他便拿眼来瞧陈沐:“适才若不是老头子我自己动手,这软骨头怕不是要帮我洗脚,这样的人,你又何必带过来?”

此言一出,陈沐顿时恼怒起来!

他之所以如此恭敬,完全是出于林福成的武林地位,毕竟是武道宗师,传说中的人物,可这老儿却将陈沐的恭敬,当成了谄媚与奉承!

孙幼麟见得陈沐如此,脸色也变了,他比陈沐要深沉一些,是听得出来的,林福成根本就只是在用激将法,试探陈沐的城府罢了,可陈沐的神色毫不掩饰,是果真生气了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里胡哨拳乱出

初看林福成其人,总觉得深沉得紧,气场又超然,颇有大宗师的风范,可如今他毫不掩饰地对陈沐冷嘲热讽,陈沐心中自是不悦。

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尚未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当即便让林福成给看出来了。

“怎么?不服气?若是不服气,你别来求我啊,又想求人,又想要面子,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林福成似乎完全放开了身份的矜持,所言所语虽是不好听,但又句句是道理。

陈沐心中自也知道,眼下他想要“开宗立派”,正如孙幼麟所言,必须得到江湖武林的认可,而林福成即便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及时的选择。

因为他隐居在新会,不需要跑太远的路,更不需要浪费太多的时间。

可如今看来,这老儿并非易与之辈,对扶持陈沐一把,也并没有展现出任何的兴趣来。

陈沐早料到自己的大计会困难重重,想要杀掉法兰西领事,想要杀掉碎骨者,想要杀掉蒙莫龙西,其中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想重建洪顺堂,可陈家二少陈沐的身份,已经被何胡勇人为制造成“死人”,丧失了名正言顺的资格。

即便困难重重,陈沐却从未想过要放弃,正如重修陈家宅子一样,陈沐手里是一颗铜板都没有,可如今还不是即将落成?

没有谁的人生是轻而易举的,终究是要面对困难,有问题就不怕,最终会找到解决的法子,最怕的是连自己的人生出了什么问题都找不到,如同一条咸鱼一般混日子,那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陈沐早有这样的觉悟,所以才会过来寻求林福成的帮助。

但他也绝不是唐廷芳那般毫无节操和尊严的人,出于敬重,他可以像张良那样去“纳履”,若是为了复仇,逼不得已,他也可以像韩信那样忍受胯下之辱。

可如果像林福成这般,只是一味刻意地嘲讽,毫不掩饰地羞辱陈沐,这就不是陈沐能忍受的了。

寻求林福成出山认可,只是其中一个法子,没了林福成,陈沐也一样要坚持走下去,总不能凭借着宗师的身份,就随意羞辱人!

心思飞速地闪过,陈沐也已经有了计较。

他确实很恼怒,但也不会向林福成出手,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林福成,而且他今次前来也不是为了打架。

“抱歉了,我是不服气,我也不会帮你洗脚,我可以不要面子和尊严,但绝不是现在这种情况。”

陈沐如此说着,便朝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使了个眼色,当即往外走。

走到门口之时,陈沐又摇了摇头,轻叹道:“人都说林福成是德艺双馨的大宗师,看来……呵呵……”

陈沐如此一说,林福成顿时也恼了:“你且慢!你是说老夫人品不行么!”

“今日是你来求我,又想求人又好面子,求之不得就泼脏水,你是哪家的孩子,竟如此厚颜无耻!这话不说清楚,尔等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听得林福成要发飙,陈沐也皱了眉头,这多少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了,不帮忙可以,为何要出言嘲讽羞辱?难道小辈就是用来欺负的吗?

“走。”陈沐也懒得理会,心中已然是非常失望,朝孙幼麟二人说了句,便往乡道上走。

一旁的邓镇海却是看不下去:“你们好胆敢走,宗师要你们留下,就乖乖留下!”

如此说着,他便张开手掌,使了一招扑翼手!

侠拳本就大开大合,他如鹰隼俯冲,探手要抓陈沐肩头,陈沐可是大洪拳的传人,大洪拳严格来说已经不是拳法,而是一门功法,如同总纲一般,里头非但涵盖拳法腿法,还有刀枪棍棒等器械门子,简直就是五花八门。

陈沐虽说是博而不专,但见识就是根底,对邓镇海的套路也知道,当即偏头躲避,使了一招牵牛头,扣住邓镇海的手腕,一拉一推,已经拆了邓镇海的招数,差点没把邓镇海给推倒!

邓镇海一直对孙幼麟青睐有加,尤其是验证了他蔡李佛传人的身份之后,关注点就一直投放在孙幼麟的身上。

在他看来,陈沐不过是富家公子哥,虽看得出也懂得些许武艺,但推想多半也只是花拳绣腿。

然而没想到的是,甫一出手,竟在陈沐手里吃了小亏!

此时的林福成也是眼前一亮,嘴角挂着笑容,一副奸计得逞的神色。

他年轻时候确实四处闯荡,也做过不少荒唐事,性情也说不上太好,否则当初也不会被仇家追杀,要黄飞鸿来搭救。

但年老便知天命,林福成能够躲在这里修身养性,又岂会欺负小辈,只不过是试探罢了。

如今见得陈沐身手,他心里也已经有底了,不过还是想看看陈沐到了何种程度,此时也是仍旧不开口。

邓镇海是真被惹毛了,适才也是太过托大,认真计较起来,又岂能让陈沐给扫了面子!

心里头这么一想,邓镇海便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双脚如分浪,出拳如炮锤,简直将双臂当成了长枪来施展!

也不知是修炼的侠拳的缘故,还是他的臂展本就很长,分明身量不高,双臂却如同枪鞭一般。

陈沐毕竟年轻,论起力量来,绝不是邓镇海的对手,此刻也是扬长避短,尽量不与他正面交锋。

陈沐的大洪拳是从小跟着兄长修炼的,早已浸透到骨子里,动作招式几乎都是本能一般,早先还因为实战经验不足而束手束脚,如今却是熟门熟路了。

避过邓镇海的炮锤,陈沐也是闪身而上,一掌往上,托向了对方下巴!

邓镇海左臂往下一砸,逼开陈沐的手掌,右拳直轰陈沐面门,一来二往,已经拆了好几招!

适才见得孙幼麟和邓镇海交手,似孙幼麟这等水准,都撑不过十招,陈沐心里也有些失落,轮到自己,怕是十招都接不下。

可如今对拳,陈沐才意识到,孙幼麟适才只怕是故意放水,为了哄邓镇海开心,才故意败给他的!

孙幼麟毕竟是蔡李佛的嫡传,又岂会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陈沐是身在局中不自知,颇有些“妄自菲薄”,他的大洪拳乃是南拳总纲,格局本就比这些小门小派要高大远,境界上早已超出一个级别,只是自己尚未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见得邓镇海的招式也并没有如想象之中那么强大,陈沐心中的自信也是越发稳固起来,无论是*鹤,亦或是五行拳十行拳伏虎金星拳,夹木手等,想到什么就用什么,劈头盖脸就一顿乱揍。

陈沐的想法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邓镇海只专一门,战斗思维便会狭隘,正如精通刀法的人,而陈沐手里却拥有整个器械库,你刀法再好,对方生气了,并向你扔了一堆烂七八糟的武器过来,你除了躲,还能做什么?

也不出陈沐所料,自己仗着这股子爆发力,以快打快,少林拳、铁功三线拳、叠掌、青龙手等等,没有任何犹豫就施展出来,与其说是在打架,不如说是在炫耀!

也正因为陈沐不断变换门路招式,邓镇海根本就找不到应对之策,因为实在是太乱了,就如同呼呼旋转着的铁刀扇,他根本就插不进手!

邓镇海分明比陈沐要强,分明是一拳就能打倒陈沐,可此时的陈沐就如同发怒的铁刺猬,他根本就无从入口!

陈沐见得邓镇海手忙脚乱,心头也是稳了,花里胡哨,几套拳脚下来,终于是找到了破绽,拳掌齐出,攻敌上部,脚下却偷偷一勾一绊,竟果真将邓镇海给绊倒在地!

邓镇海倒没受伤,只是屁股落地,于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失败,脸色也是尴尬到了极点。

他竟然输给了这么个耍花招的小滑头!

陈沐的招式太过花哨,并没有太大的实用,只是用来迷惑敌人,邓镇海分明知道这一点,却没有防住陈沐的偷袭!

不是因为他实力不够,也不是因为他捉不住陈沐的偷袭,而是因为陈沐施展出来的武功,每一门都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

这便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将山珍海味一股脑倾倒出去,就为了图个好看,而街边饿殍遍地,却只能吃树皮草根。

邓镇海素来以侠拳传人的身份引以为傲,正如同孙幼麟一般,他们的自尊自信,完全来自于师门的荣耀。

然而陈沐施展出来的功夫,都是他们从所未见的,也不是孩童一般乱耍,而是看得出有章有节,有法有度,陈沐就好像守着一顿金山银山,却不知该如何使用的孩童一般!

正因为被陈沐的举动深深震撼,邓镇海才慢了一步,没能防住陈沐的偷袭!

他虽然尴尬,但心中绝没有半点羞愧和恼怒,因为他发现了一座宝藏!

然而与邓镇海的惊诧截然不同,林福成盯着陈沐,眉头越发紧皱起来,待得陈沐收手,他变得更加严肃。

“都别走了,跟我进去坐坐。”

如此说着,他便背着手,走进了自家屋里。

陈沐看了看孙幼麟,后者还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虽然他知道陈沐是陈家二少,也见过陈沐的手段,但没想到陈沐懂得这么多套路,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啊!

他与邓镇海是一般无二的观感,在陈沐的面前,他们就如同穿了一件新衣裳逛广州城的土包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反而试探老顽主

暮色越发浓重起来,从水井那边走进屋里来,仿似瞬间便陷入了黑暗之中一般,多少有些难以适应。

旁边的小厨房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断断续续有些光亮传来,显得有些阴森。

邓镇海想要到隔壁邻居家去借火,但又不放心,毕竟此时他已经知道,陈沐这三人只怕不是来等何胡勇的,而是来寻林福成的!

这些年来,他也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物,他们当中多半是来拜师的,但也有不少来寻仇的,大大小小的冲突也发生过不少。

早年尚好些,林福成这位大宗师,总是会给这些人迎头痛击和血淋淋的教训,但最近一两年却不一样了。

林宗师似乎有些懒得出手,又似乎有些厌弃人世的感觉,仿佛巴不得这些寻仇的,能够夺走他的性命一般,若不是他邓镇海小心保护着,怕是宗师早就不在了。

他对孙幼麟的实力非常清楚,如今又有陈沐这么个怪胎,加上一言不发的倭婆,若三人联手,宗师可就危险了。

想到这些,他也不敢随意离开,只是寸步不离地护着宗师。

隔壁小厨房终于不再咔哒咔哒,渐渐有些烟火气飘过来,也越发光亮。

陈沐探头一看,小小的灶头前面,蹲着一个黑衣老婆子,适才咔哒咔哒是她在敲打火镰,此时引着了灶火,正佝偻着身子,在地上洗米。

说来也是古怪,身为田庄主人,何胡勇没有住宅子,反倒要住竹楼,而林福成身为大宗师,虽然住在宅子里,却又自己下地放牛,只有这么个糟老婆子在伺候日常饮食。

林福成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屋里,便坐了下来,仿佛那老婆子是一道阴魂,他根本就没看哪怕一眼。

待得陈沐等人都进来了,他便开口道:“没想到啊,陈家竟然还留有一个……”

听闻此言,陈沐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连孙幼麟都看得出他的路数,身为武道宗师的林福成,是万万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适才气氛很不妥当,孙幼麟也一直没能介绍陈沐的身份,陈沐之所以耍那么多花样,其实也是在变相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此时看来,这林福成果真与陈家有着莫大渊源,事实上,这也并不意外,因为林福成身为人人敬仰的武林宗师,而洪顺堂是武林之中谁也绕不开的巨擘牛头,若说没点牵扯,那才是怪事了。

不过林福成对陈沐并不赏识,甚至出言嘲讽,陈沐也没有接他的话头,能进得这屋里来,已经是不错的了。

林福成也是呵呵一笑:“看来脾气还不小,适才老夫若不是故意说些气话,你怕也不会显露身手。”

陈沐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再看孙幼麟,便知道林福成刚刚只不过是激将之法,为的是确认他的身份。

饶是如此,陈沐也不好立马转变态度,只是朝林福成道:“陈家已经支离破碎,眼下又是这样的局势,哪里还敢显摆……”

林福成点了点头:“看来雒剑河这老小子到底还是有良心,否则你也活不到现在。”

雒剑河乃是何胡勇的本名,林福成这么一说,想来对何胡勇的野心也是一清二楚的了。

想起何胡勇,陈沐也是陡然惊觉,如今天色已黑,何胡勇怕是已经散衙,不久就要回到这里,也不敢再耽搁,开门见山便将自己的意思给说了出来。

“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想要重建洪顺堂,完成父兄遗志,只是雒剑河找了个替死鬼,李代桃僵,把陈沐的身份给顶了,往后我也不能再‘死而复生’,如今宅子快修好了,想立个名头,宗师能不能赏光去坐一坐?”

林福成摇头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儿,眼下能开这个口,也是难为你了,只是……”

“只是你要知道,老夫已经退隐江湖,不再过问红尘俗事,人各有天命,能遇到一两个贵人固然是好,许多人歹运了一辈子,不也这样过来了?”

林福成这么一说,陈沐也是失望起来,因为老人的意思很明确,陈沐需要自己去奋斗,他是不会拉扯陈沐这一把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陈沐很快又轻松了起来,朝林福成道:“谢谢宗师提点,虽然没能请您出山,但心里头却莫名畅快了不少,看来求人果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陈沐也是坦率地将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而且也确实有感而发,或许正如林福成所言,自己努力拼搏得来的,才最值得骄傲,向人伸手,要么放低自尊,要么背负人情,无论哪一样,都不是轻松的事情。

林福成终于露出赏识的笑容来:“你能这么想就很好了,很好啊……”

正要与陈沐勉励两句,孙幼麟却陡然往门外扭头,芦屋晴子则按住了短刀的刀柄!

厨房的灶火已经非常旺盛,火光投照之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堂屋的门口。

“何大人,您回来了!”邓镇海也是惊喜,毕竟这件事他拿不了主意,但凡来寻林宗师的,多半是何胡勇自己解决。

陈沐扭头一看,何胡勇隐在黑影之中,也看不见他是喜是怒,早先陈沐对何胡勇还有些忌惮,可如今林福成已经拒绝了陈沐的请求,陈沐反倒放轻松了。

“何管带,过些天我家宅子落成,本想请林宗师去喝杯小酒,不过宗师不去,管带大人要不过去坐坐?”

陈沐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何胡勇是官面上的人,若真请了他去,其他武林同道也就不可能再去参加,非但立不起名目,反倒把武林人都给吓跑了。

当初何胡勇送来奠基碑,陈沐也是欠缺考量,如今回想起来,何胡勇送这块碑,可不是什么好心好意,反倒让武林人都疏远了陈沐。

试想一番,何胡勇身为巡防营管带,竟然给陈家宅子送奠基碑,他与陈沐这个陈家“远房侄儿”的关系必定不浅。

武林人可都是见不得光的,又岂会再凑这个热闹?

或许也正因此,那些知道内幕,知道陈沐真实身份的洪顺堂兄弟们,也不敢向陈沐靠拢了。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何胡勇是刑堂长老,只以为陈沐已经投靠了官府,或许还有人认为,陈沐根本就是出卖父兄呢!

这样的事情,陈沐解释了也无人听,更没有会相信,而何胡勇要做的就是撇清陈沐与洪顺堂的关系,让陈沐无法接掌洪顺堂,又岂会出面替陈沐辩白?

陈沐此时发出邀请,无异于破罐破摔,当然了,陈沐也只是随口试探,便是何胡勇肯去,他也不会让何胡勇去的。

何胡勇走进屋里来,距离陈沐也只有三五步,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

“今次就算了,你们走吧,以后别再来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生冷,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沐却不以为然:“何大人,咱们也算老交情了,这样逐客也未免太没人味了,我若不走,又如何?”

陈沐适才让林福成冷嘲热讽来试探,如今也是年轻人的好胜心起来了,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试探林福成的态度?

也果不其然,这里是何胡勇的私宅,最忌惮的就是外人进出,尤其是陈沐这样的人,对他知根知底,若让陈沐再进来,怕是更加不妥。

他本是刑堂长老,是陈其右最信任的人,而且身份最为神秘,然而陈家覆灭,陈沐落难,他却没有扶持少主,而是彻底断了陈沐接掌洪顺堂的路子,陈沐骂他没人味,可不是正正戳中他的痛处么!

何胡勇当即便恼怒起来,逼近了三两步,走到了陈沐的跟前来,一双鹰眸就更是凌厉!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手么!尔等未得应允,擅闯私宅,我可以格杀了你再去报官!”

他虽然盛气凌人,但陈沐却不以为意,啧啧一声:“何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进来这里,可是得过允许的,不信你问问邓大哥?”

邓镇海也没想到陈沐会将祸水东引,此时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赶忙分辩道:“何大人,都是……都是这几个小东西花言巧语骗进来的!”

本以为何胡勇会迁怒于他,但邓镇海等了许久,也不见何胡勇发作,往那边一看,何胡勇便一直盯着陈沐。

“你是看死了我不敢动你!”

陈沐也挺起胸膛来,浑然不惧道:“反正父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何大人也是见死不救,多我一个也不多,你若有胆,便杀了我啊!”

陈沐此言一出,也是足够令人心酸。

事实上,陈沐并不喜欢卖惨,但今次是为了试探林福成与父亲到底是多深的渊源,与父亲的交情,是否能够抵得过这位老人与何胡勇的交情,故而才做出如此冒险的试探。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都是老江湖,早早就嗅闻到了何胡勇的腾腾杀气,两人如临大敌,早已做好了血战的准备,此时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何胡勇听得陈沐这等破罐破摔的言语,也是脸色阴沉,右手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随时要去抓腰间的宝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坚定自我弃求助

陈沐心里也是打鼓,一颗心脏是噗通通乱跳着,毕竟他知道何胡勇的真实身份,何胡勇随时会杀他灭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今次如此强硬,除了试探林福成与父亲的交情,更多的也是在试探何胡勇的底限!

何胡勇的手指在轻微颤抖着,只是屋里光亮不足,陈沐的眸光一直与他对视,也没空去看这些细节。

只知道何胡勇必然是怒火中烧,如今只不过是强忍着罢了。

陈沐还待添一把火,何胡勇已经闪电出手,唰一声拔刀,干净利落,刀刃便架在了陈沐的脖颈上!

“够了。”

林福成的声音很是苍老,也很懒散,就好像一个浑身乏力的人,不得不开口说话一般无力。

他轻叹了一声道:“孩子,你走吧,你那个新居的喜宴,老夫不会去,何管带也不会去,最好谁都不要去。”

“你若是听劝,便找个西洋学堂,好好读书,你到底是个读书人,打打杀杀的事情,并不适合你。”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年轻的时候也争强斗狠,但现在巴不得人生能重来,你如今是涉足未深,跳出来还来得及的……”

“江湖武林的故事,听起来确实热血沸腾,但现实却只有冰冷的仇恨和血腥,旁人是身不由己才混迹其中,你又何必自己跳进来?”

林福成仿佛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仿佛说话对他而言是极大的负担,比放牛种地还要用力一般。

陈沐也不知林福成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从一个堂堂大宗师,变成了这么一个厌世的老头子,只是咬了咬牙根,摇头道。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若有得选择,谁不想安安稳稳读书?可现在的我,还能这般过活吗?”

陈沐这么一问,林福成也沉默了。

父兄被害,母亲悲痛而绝,陈沐可谓家破人亡,如今大仇未报,又让他如何像寻常人那般没心没肺地苟活?

林福成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半世沧桑,回首往事,自是有着自己的感悟,可若设身处地,转换一下角色与身份,只怕他也无法做得更好了。

世间之事,总是说易行难,自己说起来容易,说别人也容易,但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有着普鲁士敦的帮助,陈沐若想留洋读书,确实是可以办到的,以他的心性和脑子,想要过得逍遥快活,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但如果他丢下父兄的大仇,那便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最根本的归属,他又如何算得是个人?

陈沐已经试探出来,林福成是真的在关心他,或许他与父亲陈其右有着莫大的交情,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陈沐轻轻拨开了何胡勇的刀刃,带着孙幼麟和晴子,走出屋外,但见得冷月初升,寒星乍现,秋风渐起,也是一片萧瑟,难免有些悲从中来。

或许诚如林福成所言,他到底是要靠自己的,越是寻求帮助,就越是牵扯更多的人情,可混迹武林,最讲究的不就是人情关系么?

说白了林福成还是不想让陈沐涉足江湖,这也是一片好意,陈沐自当感受得到了。

见得陈沐脸色难看,颇为失落,孙幼麟也于心不忍,沉思了片刻,朝陈沐建议道。

“二少,早先兄弟们踩点的时候,发现西边有几个牛棚和草垛,不如咱们放把火消消心头气如何!”

其实陈沐很明白孙幼麟的意思,他绝不是想要泄气这么简单。

这里是何胡勇的私宅,陈沐若放一把火,即便只是烧的牛棚和草垛,并未伤及任何人,但动静也绝计不小,届时便有人议论。

孙幼麟再放出消息,说是陈沐烧了何胡勇的私宅,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陈沐与巡防营管带,并不是一伙的,这也算是洗清了陈沐的身份,也就不怕江湖武林的好汉们不与陈沐走近了。

如此一想,孙幼麟也该知道,何胡勇送来奠基碑,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陈沐知道,即便他烧了牛棚和草垛,何胡勇也不会追究,但他不想这么做。

混迹江湖,本就各凭本事,有人走黑道,有人托靠官场路子,诸如镖局之类的地方,既需要绿林朋友的帮助,也需要官府的扶持,这种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典型例子。

若洪顺堂的旧部,若其他武林人士,需要陈沐撇清与巡防营管带的关系,才敢来投靠,那这样的人,又何必接纳?

每个人做事,自然都是有目的的,但陈沐想要的是可以托付生命的兄弟姐妹,因为利益才聚集在一处,与山贼没什么两样,他需要能够付出真心,不计较个人得失的人。

太过功利性的人,不要也罢。

念及此处,陈沐便摇了摇头,朝孙幼麟道:“还是算了,放了这把火,就更是说不清了。”

也是实话实说,若说到混迹江湖的本事,孙幼麟比陈沐是高明不少的,经验也老道很多。

但很多时候,孙幼麟都愿意听从陈沐的安排,倒不是陈沐的见解有多独特,而是因为既然承认了陈沐的地位,就该听从他的指挥,这是孙幼麟的守信之道。

他们都是无根之萍,在江湖上浪迹,虽然出身名门,算是不错,可却无人敢接纳,只能单打独斗,也有过很不堪的过往。

加入洪顺堂,他们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单凭这一点,孙幼麟等人就该感谢陈沐。

虽然洪顺堂已经分崩离析,但名声犹在,旁的不去说,单说这段时间,也不知多少江湖人,诈称自己是洪顺堂的旧部,到处拉帮结派,短短几个月,便冒出了十几个洪顺堂分舵来。

这就足见洪顺堂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与分量了。

陈沐如今确实是一穷二白,洪顺堂的人也并不支持这位少主,但孙幼麟在陈沐身上看到了无穷的潜质,他既然选择相信陈沐,自是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这厢心思闪动,陈沐也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孙幼麟的肩头道:“有你们相助,哪里还愁大事不成,也不消再找这些个靠山了,咱们靠自己!”

陈沐这番话倒有些少年意气,但孙幼麟年纪也不大,听得也是热血沸腾,并无好高骛远的张狂和自大。

见得孙幼麟认同地点头,陈沐也是微微一笑,三人踩着夜路,便回到了工地。

此时的陈家宅子已经初具规模,虽然陈沐口口声声说即将落成,事实上却差了很多。

虽说与左相徐官熙达成了协议,陈沐不再提继承和瓜分私产之事,徐官熙则出钱给陈沐修宅子,在财力方面没有任何压力,但李固东对宅子的要求很高,很多物料都需要从其他地方购买,也拖延了不少时日。

想起徐官熙来,陈沐也是苦笑,一个刑堂长老何胡勇,一个左相大爷徐官熙,洪顺堂中的老人,似乎都不看好他陈沐,更没有一星半点的支持。

陈沐其实也理解,自己没有插手过帮中事务,在洪顺堂里如透明人一般,没有任何存在感,想让这些人支持他,也不太可能。

虽说父亲出殡之时,也有人在长街送行,修宅子也得到了支持,但这些支持,多半原因是来自于父兄尚存的口碑,而不是因为他陈沐。

了解这些之后,陈沐心里也好受了一些,他要做的不是继承父兄的产业,而是继承他们的遗志,再创造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同样也是属于父兄的荣耀!

除此之外,想要依靠别人,这种想法已经被陈沐摒弃了。

想通了这一点,陈沐也是豁然开朗,虽然有些压力,但同样也带来了强大的动力!

陈沐因此也收回了注意力,心无旁骛地寻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眼下暂时风平浪静,但万国技击赛已经不远了,他要在擂台上击败蒙莫龙西,替红姑报仇,以如今的实力,很难做到。

宅子的事情有李固东与合伯在操持,根本不需要陈沐费心费力,如今尚有一段日子,何不用来提升个人实力?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睡不下了,也不消等到明天,便来到了孙幼麟的棚子外头。

“这么晚了,又闹什么事?”孙幼麟不是个渴睡的人,他在江湖上漂泊,在夜里最是警觉,因为夜里才是最危险的时刻,所以通常睡得很浅,也睡得很少,这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陈沐也不隐瞒,朝他说道:“距离打擂还有一段日子,我要找个地方闭关练武,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兄弟们要紧盯领事馆那边的动向,蒙莫龙西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

“至于何胡勇和徐官熙,可以暂时不用管,没有突发急事,就不要找我了。”

孙幼麟也知道,以陈沐如今的实力,想要在擂台上占便宜,是远远不够的,当即便点头道。

“放心去吧,这里有我看顾就行。”

得了孙幼麟这句承诺,陈沐也就放心下来,从工棚里取了双刀,就披星戴月地走上了夜路。

至于他要去哪里闭关,陈沐没说,孙幼麟也没问,但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

因为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第一百一十五章 梦魇突入有体悟

岭南的深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冷,更没有北方常见的干燥,尤其是沿海地区,就更是如此。

此时虽然夜色深沉,但并不是很冷,树木散发出来的清新湿气,让人倍感舒适。

陈沐提着灯笼,才走到半路,已经黯淡下来,又添了一根油烛,才支撑着走完这段夜路。

天后宫没有灯光,但台阶前却留着一处小火堆,守夜人迷迷糊糊,摇摇晃晃,仿佛还在梦中,正蹲着给火堆加柴,被火焰烧到了手,才惊醒起来,用本土方言笑声咒骂了一声,见得四处黑暗,又打了个寒颤,仿佛有野鬼在自己脖颈后头喘气一般。

咸水寨被烧了之后,大老板自是住进了陆上的宅院,但那些个寻常佣工和姑娘,却暂时失去了工作。

这些人都没有自己的排船,很多人都是疍家孤儿,也无家可归,只好暂时住在天后宫里头。

天后宫乃是海民的庇护神,妈祖娘娘的神庙,虽然年久失修,但香火还算旺盛,并无衰败的迹象。

说起来也是奇怪,一栋建筑即便再古旧,只要有人住进去,都不会太快破败,可如果无人居住,建筑很快就会破残了。

姑娘们自是住进了天后宫的精舍里头,一些个茶壶之类的小头脑,则住在稍次一些的瓦房或者后面的草房。

他们生怕洋人来报复,每天晚上都有人轮值,就在门口附近盯梢。

陈沐走近了火堆,那人也是吓了一大跳!

见得是陈沐,才拍着胸脯,大口喘气,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陈少爷怎么来了……来……来找姑娘?”

提到这些姑娘,陈沐难免想起红姑的悲惨命运,不过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抛却这些杂念,尽快提升自己的武道修为,当即摇了摇头,将这些私心杂念给打散了。

“只是过来找老天师说说话。”

诚如早先所料,陈沐能找的人,也只有吕胜无一个了。

无论是何胡勇,亦或是徐官熙,都是各怀鬼胎,想要寻求他们的帮助,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陈沐对当年之事虽然尚未去查证,但他跟着吕胜无修炼阴阳参同玄法,却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陈沐也曾赌气,不去修炼这门功法,但最终还是丢不下的。

这功法说起来邪乎,但其实陈沐尚未见到任何实质性的改变,至于什么内力之属,更是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甚至要怀疑这不过是吕胜无的无稽之谈罢了。

可赌气不练之后,陈沐只是觉得浑身乏力,手脚时而冰凉,时而又发热,脑子晕晕乎乎的,就仿佛一团黑云笼罩着自己灵魂,整日里不清不楚,糊里糊涂。

而后他又开始了修炼,虽然同样没有感受到什么玄妙的力量,但这些症状突然就消失了,整个人神清气爽,漫提多舒服。

或许这套法门并没有吕胜无所说那般玄妙,但当成养生功夫来修炼,总归是不会错的。

陈沐也亲身体会到了断绝这门功法之后,对自己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要来找吕胜无。

吕胜无是极少数愿意帮着他的人,虽然这种帮助是有条件的,甚至只是一种交易,但对于陈沐而言,他或许不相信吕胜无,但还是愿意与他做交易的。

陈沐毕竟是陈家少爷,又是来找天后宫老道士的,守夜人根本就不敢多问,陈沐径直走了进去。

本以为天后宫会被搅扰得乌烟瘴气,没想到进去之后却仍旧如常。

空气中充斥着檀香的气味,脚下偶尔会扬起一些烟灰来,穿过了天井和大殿,陈沐奔着后头的僧舍来了。

吕胜无的房间已经灭了灯火,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灯火,吕胜无就如同一个活在人世间的老鬼,很讨厌光亮,这一点陈沐也早已习惯。

敲了敲门,却是久久无人应答,又敲了一阵,里头才响起警觉的女声:“谁在外面!”

陈沐听得是女声,也是吃惊,心说吕胜无阴盛阳衰,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不该让咸水寨的姑娘留宿才对的。

“我是陈有仁,过来找老天师的。”

里头的姑娘听得陈沐之言,便也放心地开了门。

借着外头的光,陈沐也看得清楚,这姑娘也就十来岁,一脸的羞臊,眼中却莫名地多了一股怜悯和期望,她们都知道陈沐与红姑的事情,对于陈沐,也是心生疼惜的。

“这一排房间都是姐妹在住,老天师搬到后山去了,说是女人多了,阴气也盛,他身子骨弱,受不了这些……”

陈沐也是恍然,目不斜视,朝姑娘道:“谢谢,打扰了。”

那姑娘见得陈沐要走,也是咬住了下唇,眼看着陈沐要走,才鼓起勇气来,挽留道:“夜都这么深了,陈少不如……不如歇息一下,明日再去找道长吧……”

陈沐微微一愕,扭头看时,那姑娘胸脯剧烈起伏着,深深埋着头,也是羞臊到无地自容。

身为咸水寨里的姑娘,其实早已放下了羞涩,只是面对陈沐,这姑娘想的不是做生意,只是想替红姑,安慰一下陈沐罢了。

陈沐从不会带着歧视的眸光来看待这些姑娘,这个行业并没有什么可耻之处,可耻的是让这些姑娘靠此为生的世道罢了。

若能光鲜生活,谁又愿意如此的不堪?

这些姑娘身陷风尘,却能够保留着心底的善良,这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不了,姐姐早些休息吧,我找老天师有急事的……”

陈沐露出笑容来,那姑娘知道陈沐的好意,也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感到羞辱。

她朝陈沐点了点头,便关门睡觉去了。

陈沐绕过这排僧舍,到了后山来。

后山并不高深,也不消爬山,更没有天梯,一座草庐坐落在山坡的半山腰上,前头是个小池子,周遭长满了香茅草,鱼儿偶尔冒泡,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又或者突然跳出水面来,发出噗咚声。

这座草庐仿佛奈何桥头的孟婆屋一般,鬼气森森,陈沐也大皱眉头。

到了前头来,便听到里头传来声音。

“别进来,外面等着。”

陈沐不明所以,但吕胜无这么紧张,该是练功到了紧要关头,陈沐也只好坐在门外了。

这么一坐就是一整晚,陈沐也是闲来无事,先习惯性地将衫子会册默背了一遍,加深记忆,而后便盘膝坐下,开始练功。

也不知为何,今夜练功非常顺畅,入定极快,不多时便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许是这些天太过累乏,又许是环境太过幽静。

因为红姑的死,陈沐的心境也一直不得安宁,这些天都很难入定,入定之后又迟迟不愿醒来,练功也是断断续续。

今夜却是非常顺利,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一般。

然而,陈沐渐渐地感受到了寒冷,这种寒冷并非天气带来的,更不是病态的那种体寒,就好像被冰块封住了一般!

陈沐想要醒来,却如同被梦魇锁住了灵魂一般,如何都无法清醒过来。

他只能照着阴阳参同玄法的门子,一遍又一遍的循环修炼,这才短短一会儿,他便感受到了极度的饥渴。

就好像能够看到自己体内的食物和脂肪化为热量,游走于身体,保持着身体的温度,抵抗这股寒冷一般。

就仿佛那封住他身体的“冰块”,正不断地吸收着他的热量!

这种梦魇也是陈沐从未体验过的,梦中没有实质的存在,都是一些无形的感受,可又那么的真切!

陈沐只能不断练功,不断散发出热量来,否则自己下一刻就会被冻死在梦魇里!

这种状态让陈沐感受到了恐惧,仿佛自己就站在一个无底的黑暗深渊边缘之上,随时有可能坠入一般!

他到底是支撑不了多久,只觉得才过了片刻,又觉得漫长如年,反正他的身体能量已经被耗尽,整个人都虚弱,渐渐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身体再度温暖,陈沐才幽幽醒了过来,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草庐的门口,身上还盖着一张薄被。

吕胜无已经起来,就在草庐边,搭起了土灶,窝里咕噜噜煮着甚么,飘出来的都是清新的草药味。

这种气味陈沐也很熟悉,这是他用来药浴的。

不过陈沐仍旧处于虚弱的状态,可反观吕胜无,却是满脸红光,精气神十足,容光焕发,仿若枯木逢春一般。

陈沐常听一些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说些什么千年老妖采阳补阴之类的,难道说昨天夜里,自己的阳气被吕胜无给夺去了?

照着吕胜无的说法,阴阳参同玄法最终还是要阴阳相济,冷热互补的,陈沐修炼的阳法,就是为了补足吕胜无。

虽说这一套说辞尚不知真假,但陈沐昨夜的体验,又那么的真实,今日身子虚弱到起不来,难不成吕胜无所说的一点不差,这神功竟然是真的?

陈沐心头还在疑惑,吕胜无已经提起那锅汤,走到屋里,倒进了木桶之中,朝陈沐道:“进去泡。”

陈沐其实有不少问题需要询问,但见得吕胜无这等姿态,也不便再开口,一如往常那般,除了衣服,便跨进了木桶里头,舒舒服服泡起了药浴。

也不知道是热水的缘故,还是药物的效用,陈沐只觉得昨夜损失的那些暖气,又丝丝缕缕回到了身上那般,漫提多舒服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乖张老道寻出路

陈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药浴,吕胜无已经在外头整治饭食,竟是熬烂的大肉骨头,散发着浓香,摘了新鲜的野葱和香草,丢到锅里,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陈沐昨夜里是耗尽了力气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榨干了一般,泡完药浴,精力都恢复了不少,也不与吕胜无啰里啰嗦,松开裤腰带就饱餐了一顿。

吕胜无吃得很少,只是在一旁抽着烟杆,待得陈沐吃完,又将烟杆子递了过来。

陈沐并不喜欢抽烟,但吕胜无既然递了过来,他也就抽了两口。

人都说饭后一杆烟,赛过活神仙,陈沐算是体会到了,虽说这烟并没什么实质,不能饱腹,又没法解渴,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吕胜无见得陈沐抽得有模有样,脸色也舒展开来,简单收拾了一番,便朝陈沐说道:“走吧。”

“走?去哪儿?”陈沐也是一头雾水,虽说自己来提升实力的意图并不难猜,以吕胜无的脑子,是早该知道了的,可既然知道了,就该教陈沐一些拳脚刀剑。

然而吕胜无却背了个褡裢,似乎要短途旅行的意思,陈沐就有点看不明白了。

吕胜无也不多说,朝陈沐道:“别废话,想学本事,就跟着来。”

陈沐本就打算来闭关,所以行囊早就准备好了,此时也不消再拖拉,将门口处的行囊背起,便跟着吕胜无走了。

从天后宫出来之后,吕胜无便一路往西,不过他似乎真的很怕阳光,一路上将斗笠压得极低。

这路途倒是不陌生,而且越走也是熟悉,陈沐心里头也渐渐有些底气了,因为吕胜无看样子竟是要去城西郊外寻找林福成!

林福成这样的大宗师,隐居在何胡勇的田庄里,或许旁人不知,但吕胜无这样高深莫测的人,又岂会不知?

“我昨日里去找过了,林宗师已经退隐江湖,没兴趣帮我……”

陈沐也很是失望,未免这一趟白走,也是提早给吕胜无说了个大概。

吕胜无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也不回地朝陈沐道:“谁说要去求他?”

陈沐固然知道,吕胜无是不求人的性子,本以为吕胜无昨夜里练功出了甚么岔子,无法再教导陈沐,今日是为了将陈沐丢给林福成的。

可吕胜无此言一出,陈沐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许是陈沐等人过来闹了一次,邓镇海也变得更加的谨慎,陈沐与吕胜无才刚刚走上田埂,邓镇海就从竹楼那边跑了过来,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陈少,难道宗师说得还不够明白么?你今日为何还要来叨扰?”

他被陈沐的“花拳绣腿”给震撼了一把,甚至还被陈沐给打倒了一次,脸面上挂不住,心中固然是有些气恼的。

陈沐却是无辜地摇了摇头:“今日可不是我要来,是这位道长要过来,我只是个跟班儿罢了。”

陈沐可没想过在这里胡闹,既然吕胜无要来,就推到这老道的头上好了。

邓镇海是个高手,自是能够感受到了吕胜无的气度,当即警惕起来。

“这里不欢迎邪门歪道,这位道长还是尽早离开吧!”

吕胜无扫了一眼,见得邓镇海如临大敌,也是冷笑:“姓林的自己就是个大魔头,邪门歪道都是他家亲戚,哪有不欢迎的。”

邓镇海似乎从未见过有人对林福成如此不敬,登时发怒起来。

“好胆!如何敢污蔑林宗师!”

话音未落,他便施展侠拳,抢攻而来!

这田埂是又窄又滑,然而邓镇海每一步都踩得极准,侠拳虽然大开大合,力若千钧,但他的脚步却如草上飞一般轻盈。

吕胜无仍旧笼着双手,脸色如常,面对邓镇海的攻击,只是偏身躲过,一双脚就如同扎根在田埂上的老树一般,如不倒翁似地反弹而起,肩头只是一顶,竟将邓镇海给撞了回去!

一只手都没出,竟就这么打退了邓镇海!

陈沐是见过吕胜无动手的,对吕胜无也是信心十足,可没想到的是,对付邓镇海,他竟然连手都没用上!

邓镇海噗通便摔飞出去,落入田中,滚了一身的泥水,却不敢站起来,只是在泥里大声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吕胜无连看都懒得看,拢着双手往前走,陈沐走到旁边,朝邓镇海伸出手来,想要拉他一把,其实也是想表达一下善意。

然而邓镇海却并不领情,恶狠狠地瞪了陈沐一眼,便从泥里爬了起来,解下腰带,没想到他腰带上竟是两个铁质的活扣!

他将腰带缠在拳头上,铁扣就在拳眼上,看来是要动真格,跟吕胜无拼命了!

然而吕胜无只是回头,一双眸子如鹰隼毒蛇一般,盯着邓镇海道:“邓*没教你怎么做人么?”

听得邓*三个字,邓镇海也是心头大骇。

李胡子将侠拳从四川带到岭南,传给了广东十虎之一的王隐林,也就是王飞龙,王隐林又传给了王伦等七个高徒,这七个高徒开枝散叶,也分出了几个支脉。

这几个支脉各有特色,也算是将侠拳发扬光大,比如吴肇钟,发挥了侠拳的鹤形,分出了个白鹤派,蔡懿恭则向海外发展,又叫喇嘛派。

而王伦这一脉,最得意的弟子便是邓*,他们将侠拳的刚烈威猛发挥到淋漓尽致,长桥大马,大开大合,但又从细处改良,长短结合,刚柔并济,江湖人送了个“棉里针”的美誉。

适才邓镇海只是出了一招,吕胜无便看出他的渊源,如此精准地叫出他的身份家世,邓镇海又如何能不惊骇!

“既然知道我是邓家的人,手脚就老实些,莫要再往前走了!”

邓镇海虽说心中惊骇,但到底是个硬气的人,捏了捏拳头,那两个铁扣是咔咔直响。

然而吕胜无却仍旧视若无睹,只是冷眼说了一句:“你再阻阻拦拦,老道我可要杀人了!”

吕胜无是极其心狠手辣的人,他说要杀人,那便果真是要杀人的!

非但陈沐很清楚这一点,邓镇海也如同遭受追捕的野兽一般,从本能深处,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

陈沐可不想吕胜无杀了邓镇海,当即走到前头来,拦住了邓镇海,劝着说。

“邓老哥,我们是来找林宗师说事的,并无恶意,即便老天师与宗师有什么过节,难道你信不过宗师的武功?”

邓镇海又岂会怀疑林福成的武功造诣,只是林福成近两年极其消极厌世,有些人来挑衅,林福成宁可硬挨几拳,也不愿与人动手。

这老道如此凶猛,若是来挑战的,只怕林宗师也是凶险!

念及此处,邓镇海一把推开了陈沐,咬牙道:“我追随宗师也有好些年了,宗师已经退隐江湖,你们又何必再来打扰,我是不会让你们过去的,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啊!”

陈沐闻言,心头也是一紧:“坏了!”

这心思才刚刚冒头,吕胜无已经返身而来,速度也是快到难以想象,邓镇海的反应也不慢,可刚刚举起拳头,吕胜无已经捏住了他的咽喉!

脖颈被捏住,邓镇海运不了功,气血无法游走,整张脸都憋红了,双眸怒睁,面目也是极其狰狞!

“他就是这么个人,你若真杀了他,怕是成不了事了。”

陈沐赶忙拍了拍吕胜无的手臂,只怕这老道真个儿把邓镇海给杀了。

吕胜无看了看陈沐,终究是将邓镇海又丢到了田里,掸了掸道袍,慢悠悠地往瓦房那边走。

邓镇海颓废地坐在田地里,也是极其懊恼,仿佛自己这几十年的武功都白练了一般。

他是侠拳的传人,他追随林福成也已经很久了,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武道上并没有太多天赋和悟性,只是凭着勤能补拙的辛苦劲头,笨鸟先飞罢了。

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没能更进一步,这让他感到非常的懊恼和气馁,尤其是被吕胜无如此打击了一番之后。

陈沐能够体会这种心情,他又何尝不是常常懊恼于自己没本事?

本想劝慰一下邓镇海,但陈沐知道,他是跟着吕胜无来的,无论自己说什么样的话,听起来都绝不会是安慰,而是嘲讽。

沉默了片刻,陈沐到底是跟上了吕胜无的脚步,走到了林福成的屋前。

陈沐刚要上去敲门,邓镇海却如狗皮膏药一般,拖着一身的泥水,又朝吕胜无冲了上来!

吕胜无也恼了,低声骂了句:“真是不知死活!当真以为老夫是泥捏的菩萨没脾气么!”

话音落地,吕胜无便一掌印向了邓镇海!

邓镇海挥舞手臂,要格开吕胜无的手掌,然而吕胜无突然加速,仿佛手臂突然长出半截一般,轻轻按在了邓镇海的胸膛之上!

这分明是一张肉掌,可邓镇海却仿佛感受到了刀锋的威胁一般,这手掌仿佛穿透了胸骨,正捏着他砰砰直跳的心脏,只消稍微用力,他的心脏就会被震爆一般!

陈沐也知道这已经是吕胜无的忍耐极限,正要开口劝阻,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林福成看了看场面,眸光最终落在了吕胜无的身上,轻叹一声道。

“师弟,好久不见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宗师对决多好处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也着实不假。

放眼整个大清国,乃至于欧罗巴洲或者南洋,如今都有华人的身影,所谓江湖,无处不在,茫茫人海之中,有缘相遇,并结下一段情谊,自是弥足珍贵的。

然而这与其他圈子是一样的道理,基层的人数确实不可胜数,但高层也就只有那么一小撮人能爬上去。

江湖武林也同样如此,虽然江湖路远,但站在巅峰上的人,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一小撮。

似吕胜无和林福成这样的上一辈老人,有些交集也就并不奇怪了。

听得林福成称呼吕胜无为师弟,陈沐心里也有些愕然,本以为吕胜无是一头独狼,没想到还是有人认得的。

上一辈因为师承的关系,尤其是南拳派系,几乎是师出同源,最终归结起来,必然是有牵扯的,所以大家互称一声师兄弟,也是无可厚非,更是人情使然,到底是能够拉近一些距离的。

不过林福成可并不像客套话,从他看吕胜无的神色,便能看出,二人是真正同门师兄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面对林福成的“讨好”,吕胜无似乎并不领情:“大宗师可别这么叫,贫道只是个弃徒,哪里受得起。”

吕胜无这么一说,也算是坐实了他与林福成确系同门的事实,这倒是出乎了陈沐与邓镇海的意料了。

林福成见得吕胜无并不领情,也是皱起眉头:“师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无法释怀么?”

吕胜无呵呵一笑道:“当年我是怎么被赶出来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谁才是错的那一个,想必你更清楚!”

林福成显得很是悲哀,似乎被吕胜无勾起了不堪的往事。

似他们这样的老人,沧桑半世,谁又能没点恩怨情仇的故事?

“师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今日难得再聚首,先进来坐坐,也好叙叙旧。”

吕胜无冷哼了一声:“叙旧就不必了,今日过来,是想师兄讨教的,早年师父让你给我传艺,你看不上我的资质,我也只能自学,甚至是偷学,最终也因此而被逐出师门,如今我算是小有所成,师兄又如何不来考较考较!”

“师弟,当年师兄也是意气用事,身为大师兄,也是全盘考虑,并非看你不起,这么多师兄弟当中,你的资质和天赋其实都是最高的,只是……”

林福成的辩解似乎有些无力,说到一半,便是连自己的说不下去了。

吕胜无又如何感受不出对方的心虚?

他是个高傲之人,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想来该报的恩怨,都早已报过,若不是为了陈沐,他万万是不会再见这些故人的。

“闲话少叙,师兄且看看我的本事!”

吕胜无不再多言,给陈沐使了个眼色,自己却踏踏踏快步上前,朝林福成一掌按了下去!

陈沐也是心领神会,林福成不肯出山,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吕胜无与林福成这种宗师级别的“神仙打架”,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也不说陈沐太过孤高,不谦虚地说,陈沐在武道上的悟性还是非常高的,而且直觉非常敏锐。

如今他的本事,无论是拳脚经验还是刀法,除了兄长传授的那些“花拳绣腿”大套路,其余基本都是看着吕胜无的战斗,而自己领悟出来的。

在看人打架这件事上,陈沐还是非常有天赋的。

因为时日无多,吕胜无想要从根子上开始传授,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么做也无法快速提升陈沐的实力。

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自己来挑战林福成,让陈沐旁观,至于能领悟多少,就看陈沐自己的本事了。

这样的机会自是千载难逢,陈沐根本就没有眨眼,不放过任何一丝的细节。

虽说林福成消极避战,与人动手的机会很少,但邓镇海多少还是见过的,此时也只是关心林福成的安危,自是无心学艺。

从这一点来说,也足以证明,吕胜无对陈沐非常了解,知道陈沐不会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他也并没有因为要让陈沐看得更清楚而放慢速度,与林福成虽然都是老人家了,却是以快打快的路数,两人身影快速互换,啪啪啪就互拆了二三十招!

也亏得陈沐有大洪拳做底子,否则真跟不上这两位宗师的对决!

吕胜无和林福成便如同刀尖上跳舞一般,毫厘之间便能决出胜负,可两人又不分上下,看似寻常,实则惊心动魄。

无知的旁人若看了,直以为两个老人在晨练推手,时而静如死猪,时而动若疯狗,有时候只是黐手黐脚地推推搡搡,相互拉扯,也是无趣得紧。

但在陈沐这样的内行人来看,两人根本就是倾尽所能,稍有不留意,就会被对方打出重伤!

这么看了一会儿,陈沐也就看出猫腻来,吕胜无倒有些像碰瓷,林福成出于愧疚,对吕胜无多有忍让。

需知像他们这等级别的高手,稍有疏忽就会落败,可林福成却游刃有余,自是奇招尽出的。

两个高手之间的对决,杀人很简单,想要伤而不杀,那才高明,能制住对方而不伤,就更难,比这个还难的是,处处忍让着对方,还不能落败!

吕胜无也是太够意思,这是在逼着林福成将家底全都掏出来啊!

陈沐甚至忘记了呼吸,因为双方的打斗实在太过精彩绝伦,许多应对的招式都让人匪夷所思。

陈沐将衫子会簿背下来,花费了整整三四天的时间,但对于极其形象生动的动作,他却极有天分,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两人的对决如同影像一般烙印在他的脑子里!

约莫过手一百多招,吕胜无便是一记虚招,退了回来,朝林福成道:“不打了!”

林福成巴不得这个师弟不动手,也是欢喜不已,当即停手道:“师弟,多年不见,原来你竟学会了这么多本事,师兄我也替你高兴,不过……”

他本想说吕胜无在武道上走了岔路,练了些不太干净也不太正宗的门子,但到底是没有说出口来。

吕胜无却并不介意:“不过我练的都是野路子,甚至是邪门功夫,对不对?”

“哼,我这等师父不要,师兄不疼的弃徒,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些下三滥的本事,哪里比得师兄这么光明正大!”

吕胜无也是三句话里两句带刺,林福成也就不敢再提这一茬。

虽说如此,但两人也是高下立判,因为林福成停手之后,气不喘脸不红,但吕胜无的道袍早已湿透,整个人仿佛大病初愈一般虚弱!

林福成自是看得出来,当即朝吕胜无道:“师弟,你我多年不见,今日便留下来,歇息一番,咱们好好叙一叙,可否?”

吕胜无连行囊都背过来了,也不跟他矫情,扫视了一圈道:“我住哪里?”

林福成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指着自己的屋子:“住师兄这里!”

吕胜无却阴阳怪气道:“师兄已经是武林大宗师,我可高攀不起,随便找个地方宿一下就好。”

林福成知道两人心结太纷乱,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这种事急躁不得,便也点头道:“是师兄考虑不周,师弟的武功法门,是喜静不喜闹,找个僻静的地方也是应该。”

如此说着,便朝邓镇海吩咐道:“镇海,你带师兄到西边的别院住下,那里清静一些。”

邓镇海知道吕胜无不是林福成的对手,两人又是四兄弟的旧情,也就放心下来,点头答应了。

“是,二位请随我来。”

陈沐心中还在复盘两人的对决,根本就没听到对话,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呆在原地。

林福成见得此状,又如何不知陈沐在做什么,只是这也算是陈沐的福缘,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吕胜无也并没有离开,静静等着,待得陈沐长长呼出一口气,知道陈沐已经记下了,这才朝邓镇海吩咐:“前面带路。”

邓镇海对吕胜无自是半点好感也无,不过见了吕胜无与林福成的对决之后,更清楚自己与吕胜无的差距有多大,也不敢再轻易动手了。

到了西边这处院子,也果是僻静,周遭连农户都没有,想来该是林福成清修之地。

邓镇海还赶着回去劝说林福成,赶紧将这两个人赶出去,所以并没有多留,介绍了一下院子的布局,走了一圈就离开了。

吕胜无巴不得他走,见得他远了,便朝陈沐道:“记下多少?”

陈沐有些不太确定,嘴巴翕动了好几次,却给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来。

吕胜无也不多言,抬手便朝陈沐攻了过来,不过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减了几个层次,该是要跟陈沐复盘演练适才的对打。

陈沐虽然说不上来,但记得却清楚,如今吕胜无放慢了速度,他便努力回想,照着林福成的法子来化解。

如此演练,对陈沐的帮助可谓天大了,许多招数,陈沐根本就想不到该如何化解,林福成却是轻描淡写就应付了。

而许多招数,林福成用得很是诡异,很是莫名其妙,效果却出奇的好,颇有些头痛医脚脚痛医头的意思,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敌人打你头,你却踩他脚,同样能够起到“围魏救赵”的效果!

也正因此,陈沐渐渐沉浸其中,竟生出莫大的欢喜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相得益彰互补助

陈沐的武功虽然博而不专,但受到他人影响并不多,传艺的是自家兄长,自是事无巨细,分说清楚,早已深入骨髓。

而他的实战经验,都是自己积累起来的,刀法和一些拆解招式,则是从吕胜无的打斗中偷学而来。

从这个方面来说,陈沐算是一张白纸,并没有像孙幼麟等人那般,行走过江湖,经历过险恶,耳濡目染,或者情势所迫,都会染上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陈沐仍旧保持着正宗名门的那种干净,如今再演练林福成的招式,便如同在白纸上画着工笔画,深刻又生动,纤毫毕现,虽然照猫画虎,有失灵动,但终究消化了大部分的对战理念!

吕胜无的意图其实也很明确,陈沐并不缺高声的武功,缺的就是眼界和境界。

林福成的招式已经大道至简,没有太多花哨,比较直观,陈沐演练之后,得到最好的东西,应该就是对战的智慧!

很多人认为,武功是拳头的事,而不是脑子的事,这是不对的。

武功更需要智慧来辅助,身子发达却没脑子的人,只能让人耍着玩,也不可能单靠蛮力就能赢到最后。

真正能登上宗师巅峰的人,脑子都是非常好使的,与人对战之时,招式和体力已经是其次,真正拼比的,是对战斗的理解,是境界上的比斗!

以陈沐掌握的功夫,他已经是顶尖的高手,但却连孙幼麟都不一定打得过,是因为陈沐没有战斗的觉悟和智慧!

吕胜无的目标很明确,今次来找林福成,就是要让陈沐看到,该如何充分利用和发挥自己的武功!

陈沐就好像坐拥金山银山的小孩童,不知该如何去花这笔钱,吕胜无就是要教陈沐如何将钱都花出去,而且还都花在刀刃上!

陈沐自己的体悟就更多,也更加的震撼,通过演练,他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就好像老神仙带着自己上天看了一遭,对人间那些事情,也就看得通透了一般!

或许在招数上,并没有太多收益,但格局和眼界却硬生生拔高了好几个层次!

他终于明白了吕胜无的用意,也难怪武林中的名门子弟会如此受到重视,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武功有多厉害,而是因为家传的原因,他们从小就比别人更长见识,眼界和心境都是其他人所不能比拟的!

陈沐的家庭环境也算是名门,但他从小读书,武功方面只有兄长来教授,父亲并不会亲自指点他。

因为要读书洗白身份,父亲也很少让他看到帮中的一些肮脏之事,陈沐在江湖方面的见识,自然也就没有多少。

如今吕胜无算是帮他把这一部分给补齐了!

林福成在这方面,绝对比陈其右要更加高明,比吕胜无更加高明,陈沐自是受益匪浅。

演练了几次之后,陈沐也渐渐找到了感觉,总结出了自己的心得体会,与吕胜无说了一番,吕胜无也挑不出太多毛病来。

并不是陈沐全都掌握了,而是这种体悟因人而异,陈沐能领会多少,往后又能用上其中的哪一样,唯有陈沐自己最清楚,这个东西是旁人无法指点和评判的。

吕胜无经过今日的打斗,也是累坏了,老脸都变得苍白,早早就歇息去了,以致于邓镇海带着老妈子送饭来,吕胜无都没起身来吃。

一直到了下半夜,陈沐见得吕胜无仍旧在昏睡,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坐在他的床边,开始修炼阴阳参同玄法。

今番果真如陈沐预料那般,那种冰冷的梦魇再度袭来,吕胜无变得越来越暖,陈沐却被抽空了一般!

到得半夜,吕胜无又变得生龙活虎,将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如同恶鬼投胎了一般。

陈沐也是累乏到了极点,吃了点剩饭,便睡了过去。

到得第二天一早,林福成已经寻了过来,一脸喜色,毕竟能与师弟化解多年的恩怨,那是人生的幸事。

人到老年,必留遗憾,若能在死前弥补,犯过的那些错都补偿了,心也就安落了。

然而林福成没想到的是,这才一夜间,这位师弟似乎又“变心”了!

吕胜无出门之前,朝陈沐低声叮嘱道:“今日别看林福成,只看我,知道么?”

陈沐也是一头雾水地答应下来。

毕竟昨日已经分出高下,吕胜无是打不过林福成的,今次过来也是为了跟林福成学东西,为何吕胜无要让自己关注他?

直到吕胜无动手,陈沐才终于明白过来。

林福成仍旧是闲庭信步,云淡风轻,但吕胜无却肆无忌惮,将江湖上那些个下三滥的阴招全都尝试了一遍!

“师兄,这就是我这些年学到的本事,也靠着这些本事,才活到了现在,这些手脚,不是我刻意学的,而是为了活命,从敌人身上学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拿血拿命拼来的!”

林福成对吕胜无的路子本就心存芥蒂,听得吕胜无这么说,心中就更是愧疚。

若不是他没有给吕胜无传艺,吕胜无也不会偷学,更不会被逐出师门,吕胜无虽然一身坏毛病,但根源追究起来,大半责任要落到他林福成的身上,也难怪吕胜无这么大的怨气了。

既然要化解恩怨,林福成也就干脆做到底,一边接招,一边朝吕胜无道:“既是如此,那师兄现在教你,还来得及的!”

林福成如此说着,便开始一一化解吕胜无的阴招。

他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简直就令人难以置信,陈沐好几次都被林福成的巧妙化解给吸引了。

但他还是记住了吕胜无的叮嘱,即便吸引力再大,他的关注点都尽量放在了吕胜无的身上,甚至将吕胜无那些阴招全都记了下来!

吕胜无与林福成对打之后,对林福成的态度又缓和了下来,对于林福成而言,似乎又弥补了一桩憾事,虽然很累,但也值得。

回到别院之后,吕胜无与陈沐又计较起来,两人开始演练,不过吕胜无却是让陈沐扮演自己,他则扮演林福成。

陈沐终于明白吕胜无的用意,这些阴招怪招,可以说是吕胜无保命致胜的绝招,陈沐记下来之后,也是有益无害。

而吕胜无将林福成的化解之道都记了下来,如今又重新演练,便相当于他们两人一起记忆,这么一来,陈沐既能学到吕胜无的阴招,也能学到林福成的化解之法,相当于将陈沐的学习速度,提升了一倍!

陈沐今次来找吕胜无,本就是为了快速提升自己的实力,而吕胜无在讨巧走捷径方面,几乎是宗师级别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修炼这么邪门的功夫,所以陈沐也算是找对人了!

接下来这几日,吕胜无对林福成也是时冷时热,使得这老头子的心情也是时高时低,不过好歹是愿意出手的。

陈沐白日里便长见识,连拳脚,晚上则修炼阴阳内功,也不知为何,夜里被抽空之后,白日里也更加的精气神十足。

唯一让人有些不满的是,陈沐的饭量变得极大,一日三餐已经无法满足,变成了一日五餐!

林福成渐渐也看得出吕胜无的意图,但并没有说破,或许他也明白,这份恩怨即便能化解,恩情也不可能补偿给吕胜无,既然吕胜无有这个心,补偿给陈沐,也是一样的。

有了这样的共识与默契,虽然并没有明说,但到了最后,已经变成了吕胜无和林福成在栽培陈沐。

林福成能领会到这一点,也不需要吕胜无再做戏,师兄弟做同一件事,是最能够培养感情的方式,两人也似乎渐渐找回了当年的那种记忆和氛围。

林福成极少与人交手,但如今每日都发力,他那种消极避世的心态也不见了,人也快活了起来。

邓镇海本还想给何胡勇打小报告,如今见得林福成这么欢喜,也就不敢再去告密了。

作为最大的受益者,陈沐也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与闭关相比,吕胜无这种做法的效果,简直是天上地下,让陈沐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在飞速变强,他的自信心也是膨胀起来!

陈沐就如同一个延展性极强的容器,夜里被抽空,白日又被填满,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得这个容器的容量变得更大,强度也变得更坚固。

旁的也不去说,单说陈沐夜里修炼,早时总会被抽光温热,变得寒冷,最终以陷入昏迷收场。

可这两日之后,他却没有昏迷了,虽然同样累乏,但到底是能够支撑得住。

或许他在修炼的同时,阴阳参同玄功也在飞速暴涨,渐渐也能满足吕胜无对阳刚之气的采补了。

当然了,这种事情玄之又玄,看不见也摸不着,或许也只是自己的臆想,无论如何,效果是正面的,并无太大影响,陈沐也就坦然接受了。

到了第七日,吕胜无终于停了下来。

一大早,他便带着渔具,找到了林福成,两人趁着晨雾,在江边垂钓,虽然没有太多交谈,但两人的背影,却充满了祥和。

或许这也是他们修复关系的过程,到了林福成这样的境界和年纪,得失上的计较,也与旁人不同。

年轻时计较更多的是名利,到了晚年,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已经变成了其次,感情的依托和归属,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毕竟,没有谁愿意带着遗憾和悲痛,离开这个人世。

而陈沐也知道,打擂的日子就快要到来,能不能报仇雪恨,就看这一铺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有所成踏归途

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但林福成还是送走了陈沐和吕胜无,临行之前,林福成终于还是叮嘱了陈沐一番。

“虽然你不是我的弟子,但毕竟跟着师弟学艺,你是陈家子侄,我相信你不会作恶,但为人在世,终究有身不由己之时,若遇到这样的境况,我希望你能多想想本心,再做决议,不要老来留下遗憾……”

林福成也算是推心置腹,陈沐心生温暖,给林福成行了一礼道:“宗师的教诲,谨记于心!”

林福成点了点头,想了想,便将自己的烟杆子送给了陈沐。

“这东西跟着我很多年了,便送给你,以后你若是有机会到广州去,便拿着这东西去拜会一下黄达云,我与他亦师亦友,他会照拂你的。”

陈沐也是心头大喜,这黄达云便是黄飞鸿,原名黄锡祥,幼名飞熊,达云是他的字,飞鸿是他的号。

此人乃是一代南拳大宗师,给刘永福的黑旗军做过教头的人物,名满天下不敢说,但林福成退隐之后,他便是江湖武林的魁首人物之一啊!

“长者赐不敢辞,小子就厚颜收下了,人生际遇难料,往后若果真有缘得见,必定转达宗师的问候。”

林福成也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朝陈沐道:“不问输赢,就不惧输赢,记住这句话。”

陈沐闻言,也是若有所思,又朝林福成道谢,才退到一边去。

吕胜无与林福成小声交谈了一阵,时间并不算太长,但看得出来,两人的心情都很是愉悦。

两人走到外头来,却见得何胡勇挡住了去路!

这许多天的逗留,何胡勇并未出现,也没有任何阻拦,可如今要走了,何胡勇却现身了,难免让人有些意外。

何胡勇穿着衣甲,带着刀,眸光仍旧清冷,只是没有看陈沐,注意力都放在了吕胜无的身上。

“没想到啊,你竟然是林宗师的师弟,倒是小看了你。”

吕胜无早先为了救陈沐,曾经在县狱里大杀四方,与何胡勇也有过交手,不过如今看来,何胡勇对吕胜无的底细,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清楚。

吕胜无也没半点忌惮,哼了一声:“贫道也是没想到,堂堂管带大人,竟住竹楼,这么大的诚意,师兄也不传你一招半式,苦了你在尽在外头颜面扫地。”

何胡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想来吕胜无戳中了他的痛处,林福成是果真没有传艺给这位巡防营管带!

不过何胡勇到底是隐忍之人,否则也无法藏身官场这么多年,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呵呵一笑道。

“本官确实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能早晚聆听宗师教诲,也是受益匪浅,省了不少打架的麻烦。”

吕胜无一脸的不屑,便仿佛在说何胡勇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一般,瞥了后者一眼,道:“这么说,何管带今日也不打算打架咯?”

何胡勇看了看陈沐,摇头道:“你们深得宗师真传,我是打不过,又何必再打。”

吕胜无不耐烦起来:“既然不打架,拦我们作甚,各回各家便是了。”

如此说着,吕胜无便要带着陈沐走,何胡勇却抬起手来:“且慢,本官尚未把话说完。”

吕胜无顿时皱起了眉头。

何胡勇看着陈沐道:“听说过几天你的宅子就要落成了,本官要去观礼吃席,你可欢迎?”

陈沐闻言,心中是惊诧又为难。

惊诧的是,他并不知道何胡勇打的什么算盘,竟主动要去参加酒宴,为难的是,他好不容易才通过吕胜无,与林福成扯上点关系。

林福成将烟杆子送给他,便是承认陈沐是他半个弟子,即便林福成没有亲自到场,消息传出去之后,必然会有一定的号召力。

可一旦何胡勇搅和进来,只怕武林人都会被吓得远远的吧?

虽作如此想法,但陈沐早先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若忌惮这个,顾虑那个,只是为了图利才愿意结交,这样的人,再多也是无用的。

想通了这一节,陈沐也就释怀了,大方地答复:“何管带若是赏脸,那是在下的荣幸,鄙人必是扫阶而迎的。”

何胡勇微微讶异,过得许久才点了点头,也不置可否,只是偏身让开了一条道。

离开田庄之后,陈沐也有些疑惑:“他这唱的又是甚么戏?”

吕胜无只是鄙夷地哼了一声:“只不过是看看你的度量罢了,这种人无聊得紧,总觉得这世间唯有他是顾全大局的,旁人都不知天高地厚。”

吕胜无带着强烈的主观意识,陈沐也是暂且听之,却又听得吕胜无正儿八经地补充道。

“你要记住,似他这种人,常年戴着面具过活,混在敌人群里,日夜不得安寝,提心吊胆,生怕别人揭穿,心智必然要受影响,多半是要疯掉的。”

陈沐虽然没有把吕胜无的话当了真,但心里还是有些思量,这何胡勇身为刑堂长老,却潜伏在官场之中,也着实是不易的。

走了很长一段,陈沐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这老道又是如何知道的!”

陈沐也是陡然醒悟过来,若不是他背了衫子会册,也不会知道巡防营管带何胡勇,乃是洪顺堂的刑堂长老雒剑河。

当初陈沐落难,确实将衫子会簿暴露在吕胜无的面前,然而陈沐一直以为,吕胜无是没看过衫子会簿的,如今看来,这老道怕是把衫子会簿也背了!

见得陈沐停下,吕胜无也回头来,见得陈沐神色,也看得出来,难免有些恼怒。

摇了摇头,吕胜无便轻叹道:“贫道虽然练的是野路子,但也不至于让你如此不待见,这许多时日,救过你几回了?终究是得不到你的信任……”

吕胜无是个乖张而高傲的人,发出这样的牢骚,也难免让人有些心酸。

陈沐倒不是信不过吕胜无,事实上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没有隐瞒这老道。

但一想起往事来,陈沐是如何都过不了这一关。

这种事也是逃避不过,横竖已经开了口,陈沐也就打算推心置腹一番。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真给我占了天命,劝我父亲疏离我?”

吕胜无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咬牙点头道:“是。”

陈沐想起这些年来的委屈,丧失掉的父子天伦,便有些难受起来,但他仍旧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这里头可有苦衷?还是真如那人所言,你只是看中了我的体质,想要夺走我,给你练功?”

吕胜无显得有些痛苦,仿佛被回忆撕扯着灵魂一般,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几次轻叹而不语。

过得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我并没想过要夺你去练功,这其中的故事,也不是如今的你能理解的,你若信我,往后一定会全部告诉你,若是不信,权当我没提起过。”

陈沐今番却是信了吕胜无的,因为此人虽然阴沉,但很少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你与我父亲分道扬镳,也是为了这件事?”陈沐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吕胜无却摇了摇头。

“上辈人的恩怨情仇,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能明白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又或者,你能够将父亲的旗子再立起来,等你主掌大权了,或许自己就明白了……”

吕胜无确实是答非所问,但陈沐也看得出,他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单纯不想谈起罢了。

陈沐也不再多问,因为他知道,似吕胜无这等人,若他想讲,你便是不想听,他也要讲,若是不想讲,便是拿刀架着他,也是不会多说半句的。

至于到底要不要继续信任吕胜无,陈沐心中也有数,只是不会再表态罢了。

两人离了田庄,吕胜无便往天后宫方向去,陈沐却开口道:“还是去我那边吧,宅子该是装饰妥当了的,天后宫如今都是姑娘在里头,你练功不方便,我也没空再两头跑了……”

陈沐的意思虽然有些隐晦,但吕胜无又怎可能听不出来。

陈沐说练功不方便,又不能两头跑,其实就是在说,若吕胜无不住他家,就无法两人同时练功了。

若是照着以前的脾气,吕胜无必然甩头就走,可如今他却微微点头,跟着陈沐往新宅子这边来了。

陈沐的修炼步入了正轨,他也是大获补益,如今精气神十足,也是多亏了陈沐每夜与他一道练功。

两人回到半路,步入县城街道,便见得合伯领着好些人,正在街上采买,该是准备落成喜宴了。

见得陈沐回来,合伯也是喜上眉梢:“二少你总算是回来了!”

“宅子修好了,*是闲不住的,跑洋人和尚那里去了,说是等你回来再过来,宅子的事还没完,有些是要交代你的。”

“还有,请帖的事你也要抓紧,列个单子给我,我找个先生好好写……”

“宴席方面你放心,我已经开始采买筹备了……”

“新居落成,得照足了规矩,其他都好说,就是舞狮班子要找好一些的,这个需二少你拿主意……”

合伯到底是个管家的,吧啦吧啦个没完没了,陈沐也是一脸苦笑,不过这也让陈沐感受到了一丝紧张。

新居落成,摆下喜宴,到时候能用多少人来,能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能否将旗子立起来,陈沐心里头也是没底的。

“怕什么,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就看这一铺了!”陈沐暗自捏紧了拳头,如是想着。

第一百二十章 岭南舞狮有难处

合伯是陈家的老管院,各种杂务,迎来送往,那都是不成问题的,也不消陈沐多操心。

唯一难办的就是舞狮班子,这倒是需要陈沐亲自挑选。

舞狮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民俗文化和民间艺术之一,又分为北狮和南狮,南狮又称醒狮,在岭南地区,舞狮也是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武道宗师黄飞鸿就是舞狮的好手,公认的“广州狮王”。

黄飞鸿可不仅仅是舞得好,他还对舞狮技术进行了改良创新,将一些诸如梅花桩之类的武术元素和风格融入到舞狮之中,使得南狮成为了融合舞蹈、武术、杂技、力学与美学等元素的独特艺术。

岭南人喜爱舞狮,大小事都会请舞狮班子来闹一闹,传统的南狮也分几种,照着狮头的样式,分为“刘备”、“关羽”和“张飞”,黄色的乃是刘备狮,代表仁义和贵气,红色则是关公狮,代表忠义、胜利和财富,而黑色的乃是张飞狮,代表勇猛和霸道,通常在比赛或者踢馆的时候用到。

当然了,如果按照动作和风格来分的话,又可以分为文狮、武狮和少狮,总之,请个好的舞狮班子,是吸引人气,召唤气运的最佳方式。

因为舞狮盛行,所以岭南地区的舞狮馆也是遍地开花,便是村里也会有自己的舞狮队伍。

陈沐是本土人氏,对这样的风俗自然也是清楚,心中也很是尊重这样的规矩,这个舞狮班子自是要请好一些的了。

在新会,舞狮班子也有不少,但到底比不上广州和佛山之类的地方,尤其是佛山南海,被誉为醒狮的宗地,更是了不得的。

但如今时间紧促,不可能到外地去请,陈沐心里也在思量,最后还是找到了契爷林晟。

林晟可谓地头蛇,哪个舞狮班子能拿得出手,他自是清楚的。

林晟也没闲着,陈沐的宅子能够这么快建成,林晟也是忙里忙外,这些事情他早就有了计较。

“我本想请梁雪松和秦棠过来唱大戏的,不过他们听说带着青鱼到上海去了,听说唱戏的也举行武林大会,天南海北的汇聚一堂,要分出个胜负来还是如何……”

听得这个消息,陈沐又想起李青鱼,心中难免也有些想念。

林晟也不多提,继续朝陈沐道:“这大戏是唱给寻常乡亲邻里看的,所以请本土的班子就成,不过舞狮班子是重头戏,舞得好的,大吉大利,往后飞黄腾达,若舞的不好,怕是有损彩头……”

林晟说得有些过,但民间思想就是这样,陈沐也点头认可:“那契爷觉得,该请哪一班好些?”

林晟笑了笑:“这新会地头,若说最好的,自是青头馆,不过便是我亲自出马,也未必能请得动……”

“青头馆么……”陈沐倒是听说过这个舞狮班子,早先听兄长说过,陈沐出生之后,父亲就曾经请过这个班子,说是要给陈沐采运。

南狮的姿态有很多种,起势、奋起、施礼、惊跃等等,通过不同的步法,能展现出各种神态来。

而玩法也有不少,诸如出洞、发威、过山和上楼太等等,其中就包括了采青。

所谓采青,就是把青菜或者生菜以及利是(红包)挂起来,狮子舞动跳跃,最后将青菜一口吃掉,便是采青了。

民间相传,采青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当然了,也取义“生财”,毕竟狮子吃的是生菜嘛。

这青头馆能够取这样的名号,就是因为这几十年来,但凡有舞狮比斗,他们总能够成功采青,成为魁首,原本叫做“菜头班”的小班子,也就渐渐成了青头馆了。

如今的青头馆难请,倒不是因为名气大了,架子也大了,也是因为预约都排满了,临时临急怕是没法子请来。

若是能请得到,林晟早就自己去请了,也不必陈沐来问。

见得陈沐为难,林晟又朝他建议道:“青头馆只有两个班子,轮换着出去耍,除了这两个班子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只是好多年未曾见到了……”

“还有?”

“是,青头馆的班主已经好些年没有出来舞狮了,虽然他手底下那两个班子没得闲,但班主是一定有空的,如果能请到班主出来,那面子可就大了。”

“只可惜,你契爷早年间与这班主有点过节,现在想要去请他,是不太可能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这不等于没说么……

林晟不是个说废话的人,当即继续说道:“不过嘛,虽然我请不到,但有人是可以请到的!”

“谁?”

“宋家……”

“宋家?”听得林晟之言,陈沐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一张高贵的俏脸来,可不正是宋真姝么……

虽说与宋真姝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给她和伊莎贝拉牵线搭桥了一回,也谈不上什么深厚交情,这么样去求助,怕是太过唐突,陈沐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念及此处,陈沐便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跟宋小姐并不算太熟,这个法子就算了。”

既然舞得好的请不到,次一些的又不想请,陈沐便也只好暂时作罢。

林晟是个老人了,眼光毒辣得很,他心里很清楚,若陈沐敢开口,宋真姝是一定会帮忙的,只是陈沐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罢了。

无论如何,陈沐不好意思开口,他也不能推着陈沐去求人,思来想去,便朝陈沐道。

“有一个法子倒是百无禁忌的,不过要辛苦你一些。”

“什么法子?”听说还有法子,陈沐又有些兴奋起来。

“那就是找几个自家人,借一套狮头,自己舞!”

“自己舞?”

“对!”

“通常来说,主人家一般不会自己下场,但江湖武林的规矩却不太一样,诸如武馆镖局之类的地方,若是主人家能下场舞狮,便是向同行展现实力,那是非常威风的一件事。”

“威风是威风,可我不会啊……”陈沐也是苦笑连连,虽说他跟着兄长练武,又四处玩耍,但舞狮这种事,却是没碰过的。

人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陈沐此时算是知道,为何父亲和帮中叔伯会如此赏识和看重他的兄长陈英了。

因为此时想来,似乎还没有甚么是陈英不会的!

林晟也笑了笑:“你不会不打紧,契爷会,而且我相信,你身边那几个人,终究是用得着的,别人不去说,那个孙幼麟是必然晓得,而且精通此道的!”

陈沐闻言,也是点了点头,因为他知道,林晟所推测的并没有错。

孙幼麟身为蔡李佛的传人,堪称“名门正宗”,这样的门派出来的弟子,还没有听说过不会舞狮的。

孙幼麟倒是容易,可让林晟下场去舞狮,却是不成的,因为他是陈沐的契爷,也就是义父,让义父下去舞狮,那是不敬,会让人戳脊梁骨的。

想到这里,陈沐便咬了咬牙:“我现在就回去,让孙幼麟教教我,临时抱佛脚也成,横竖有他带着,只要狮头精神威武,就会很好看的。”

林晟也知道陈沐的顾虑,本想坚持,但想了想,不太可能说服得了陈沐,也就不再多言了。

陈沐没有停留太久,便要回去抓紧练习,林晟却将他拦了下来:“你莫心急啦!”

“不急不成啊,这还有几天,我怕是练不熟……”

林晟也是笑着摇头:“你连那套家生都没有,回去怎么练?”

陈沐这才陡然醒悟过来,拍了拍额头道:“我这就去买一套!”

林晟更是苦笑:“这东西各家有各家的造型特色,通常来说要么自己做,要么请大师来做,买的大路货哪里能拿得出手,再说了,你有钱么?”

被自家契爷这么一揶揄,陈沐也是一脸的尴尬。

林晟也不罗嗦:“跟我进来。”

这还是陈沐第一次走进林晟的练功房,本以为林晟是个秀才,只有书房,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去处,林晟分明是不太懂拳脚功夫的啊!

林晟似乎也不常来,四处扫视了一圈,仿佛不太认得自家地方一般,陈沐也有些哭笑不得。

“你先在外头等一等。”林晟叮嘱了一句,便自己走进了仓房,过得片刻,里头传来声音:“进来帮忙。”

陈沐赶忙走进去,但见得林晟已经将一口黑色大木箱给翻了出来,上头还布满了灰尘,忍不住要打喷嚏。

“这套东西,是以前你契爷收藏的,也是出自名家之手,如今就送给你了。”

陈沐打开一看,狮头和衣服行头,甚至于舞狮之时在前头引领的“大头佛”的佛头都有,也算是样样具备了。

陈沐也是有眼力的,这狮头一看就不是凡品,即便尘封多年,仍旧风采不减,气度不凡。

陈沐也不跟林晟矫情,与林晟一并搬了出去,林晟又叫了两个人抬着,便与陈沐回到了工地。

此时工地的脚手架已经拆除,飘着一股石灰和木头的清新气味。

陈沐将孙幼麟找来,说明了事情经过,孙幼麟虽然觉得有些勉强,但毕竟是救急,也就答应下来了。

两人将箱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打算清理一番。

孙幼麟在江湖上漂泊多年,也是许久没碰过狮头,一时技痒,也是脸色兴奋,见得这狮头威风凛凛,心头也是荡漾起来。

然而当他查看这狮头之时,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太对劲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而复得好宅住

陈沐将这套舞狮的家生带回来,心里头也觉着新鲜好玩,毕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赏,也算是满足了孩时的好奇。

然而孙幼麟很快就皱了眉头,陈沐也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是放得太久,坏掉了?那得赶紧找人来修补了!”

孙幼麟却摇了摇头:“倒不是坏了,反倒保养得极好,只是这里倒有些可疑之处……”

陈沐凑近来一看,但见得狮头内部的骨架上,被硬生生挂掉了一层,而且刀口还极其新鲜!

“这……刮这个又是为何?”陈沐自是清楚,这狮头一直存放在木箱里,箱子外头都是灰尘,也是许久未曾有人动过。

所以这刮痕,只能是林晟动的手,也难怪他先让陈沐在外头等了片刻,才让陈沐进去帮忙,原来是要做这个事。

孙幼麟对这行的规矩也是清楚,朝陈沐解释道:“通常来说,狮头里会刻着标记,用来证明出处,尤其是一些镖局和武馆,都会打上他们特有的印记……”

“你是说,这里本该有个印记,却让契爷给刮掉了?”

陈沐也有些惊诧,因为林晟虽然也混迹江湖,但并没有开设武馆和镖局之类的产业,哪里谈得上甚么独有的印记?

孙幼麟也摇了摇头,事情关涉到林晟,他也不好开口说些甚么。

陈沐寻思了片刻,只是推测道:“契爷说这个是他早年收藏的,只怕是买了什么赃物,如今重见天日,怕牵扯官司,才刮掉的了……”

陈沐这样的推测也是合情合理,不过只是基于他对林晟现阶段的认识罢了。

孙幼麟也有些谨慎:“不管真相如何,这醒狮的主人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陈沐又看了看这狮头,虽说狮头却是比他见过的都要精致和威猛,神韵就压过其他作品,但实在看不出主人如何了得。

“这又是从何得知的?”

孙幼麟指着狮头的角,朝陈沐道:“你看,这狮头的角虽然上了漆,但确实是用铁做的,非但如此,整个狮头的骨架都是铁的!”

“铁的?”陈沐也有些吃惊,因为南狮的狮头若是铁角,那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于武斗!

狮王争霸乃是岭南地区极其隆重的民间盛世,舞狮除了比斗造型和神态以及步法等等,还有竞技性极强的斗狮,其实很多南狮的狮头并不太像狮子头,反倒与年兽比较接近,凶神恶煞。

狮头制作过程很繁复,上面的配饰也很多,眼帘眼珠和嘴巴等等部件都是可以活动的,如此才能展现出狮子活灵活现的神态,所以想要舞狮,就必须先练臂力和步法。

寻常狮头已经足够沉重,更何况是铁质骨架的狮头,也难怪孙幼麟断定这狮头的主人不简单了!

陈沐也是思想了许久,到底是摇了摇头道:“契爷年轻时候也是玩耍惯了的,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从不手软,这东西怕也是他买来的,无论主人是谁,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咱们拿来用也该无事的。”

“再说了,咱们也只是用一天,到了那天,有没有人来吃酒都两说,看见这东西的人该是不多的……”

“便是见了也无妨,又有几个人能认出来?毕竟他们又不能翻看狮头的内部……若真让前主人认出来了,便请他一并喝酒,还了给他,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陈沐如此表态,孙幼麟也点头:“可能是我太小心了……”

孙幼麟常在江湖行走,自是养成了多疑的性格,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安。

陈沐倒没如何放心上,他只是关心另一个问题罢了。

“我听说喜庆的事情,通常要舞红狮或者黄狮,一般是不能上黑狮的,咱们这个是黑狮,还是用来武斗的,没关系吗?”

孙幼麟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不安,朝陈沐解释道:“那是寻常人家的做法,照着规矩,红狮和黄狮确实比较适合。”

“但一些武馆和镖局之类的地方,黑狮还是没有太多忌惮的,因为黑狮威武霸气,又能展现精气神,与武林勾当有干系的,反倒要用黑狮……”

“再说了,这宅子以前发生过血案……”孙幼麟说到此处,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当即就打住了。

陈沐面色一僵,但很快就笑了起来:“黑狮能镇煞辟邪,对不对?”

孙幼麟见得陈沐这等神色,才放心下来,点头道:“正是。所以即便是黑狮,咱们用上也没太大忌讳的。”

陈沐终于算是拍板:“好,那咱们就开始,你要教我才成!”

北狮通常是一对,一公一母,相互挑逗或者戏耍,但南狮又有不同。

醒狮需要两人配合,一个舞头,一人舞尾。

舞狮头的人固然要考验技术,一头狮子神态如何,全靠舞头之人的技术,但狮子走动起来,旋转跳跃,入洞过桩等等,尤其是过桩,反而考验狮尾之人。

因为想要完成这些动作,全靠狮尾的人托举前头那个人,而且狮尾的人必须弓着腰,是个极其累人又没得出风头的工作。

陈沐是少主,孙幼麟本不想让他舞狮尾,但也是没法子,因为狮头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是无法掌握那么多技巧的。

即便学会了基本动作,无法做到行云流水,行动自如,就无法展现出狮子的逼真神态来,只能是空有其形而无其神,毕竟舞狮高不高明,看的就是狮子的神韵到不到位。

更何况这是斗狮,骨架和角都是铁制的,难度也就更大了,陈沐固然能够学习这些动作,生搬硬套没有问题,但想要出彩却很难。

至于舞狮尾,拥有蛮力,熟记步法,又狮头不断指点和下令做事,勉强还是能做到的。

孙幼麟将其中考量都说了出来,陈沐也很理解,他本就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自不会在意这些。

接下来这几天,两人便投入了紧张而频繁的练习当中,陈沐也是累得半死,但一想到不需要去宋真姝那里求助,也就劲头十足了。

如此紧锣密鼓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落成的吉日也渐渐要到来,这天,李固东总算是回来了。

他朝陈沐说道:“里头的装修都完成了,家具方面,都是林晟林先生送来的,也有一些是徐先生送的,不过我都退了回去,让他们折成现银,我自己去搭配着买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果真不能跟这些搞技术的说什么人情世故。

徐官熙也就罢了,他与陈沐达成过协议,是需要负责一切费用的,但林晟则完全是人情。

虽说是陈沐的契爷,但陈沐也不愿接受他太多的馈赠与帮助,可李固东一味只想造个好看的房子,连折成现银这种举动都做得出来,陈沐也只能苦笑了。

亏得林晟不是个爱计较的,也不在乎这点小钱,知道陈沐没有插手修建工作,更清楚李固东的脾气,故而并没有在陈沐面前提起过。

陈沐也只好点头:“嗯,先生觉着怎么合适就怎么做,既然交给了先生,我自是信得过的。”

李固东最讨厌别人干涉他的工作,陈沐这样的佛系雇主,什么都随意,才是他最喜欢的。

虽说名义上是雇主,但事实上,李固东并没有提出过什么酬劳,完全是看在普鲁士敦的面子上,免费帮忙,陈沐便是有什么不满,在李固动看来,你也得给爷爷忍着好了。

“宅子基本上已经完工,你进去看一眼,算是验收,这是规矩,省不了的。”

陈沐也点头,毕竟往后就要在里头住了,当然要看,而且要认真看看!

然而陈沐跟着李固东走进宅子,没多时便湿润了眼眶。

因为无论是布局还是里头的摆设,那至是装饰,竟然跟陈家没烧掉之前,一模一样!

陈沐热泪盈眶,朝李固东问道:“先生曾经来过我家?”

李固东面色有些凝重:“你只是陈家的侄儿,这不是你的家。”

陈沐陡然醒悟过来,抹了一把眼泪:“是是,我一时说错了,如今还不能算是我家。”

李固东这才摇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先前是没有来过的,只是在修造这座宅子之时,总觉着里头有一股气,放什么都不太顺眼,便找了合伯等老人,询问了以前的布局和摆设,完成之后,确实顺眼很多……”

李固东这等说辞也有些太过玄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朝陈沐继续道。

“你还别不信,房子可不是随便造的,老房子渐渐也能养出灵性来,这座祖宅传承了这么多代人,也有着自己的灵魂和气质啊……”

虽说李固东的意思无异于在说,是陈家祖宅成了精,但解释却也并非匪夷所思。

尤其是陈沐这样的人,对这个宅子有着特殊的感情,此时仿佛故地重游一般,心中自是激动不已的。

当初他放火烧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的,如今李固东出乎意料之外地造出这么个宅子来,陈沐该感到万分的庆幸才是。

“谢谢先生,这宅子实在是太妙了!”陈沐也是激动得无法表述自己的感激之情。

李固东工作起来不近人情,脾气也有些古怪,但心中却是非常柔软的一个人,见得陈沐泪眼婆娑,知道其中必有故事,但也没有多问。

“既然熟悉,就自己走走看看,哪里不一样就告诉我,我改。”

李固东这样的人,便是一片瓦放得不平整都要臭骂大半天,竟然愿意做出修改,陈沐也是心头温暖。

“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失而复得,陈沐算是体会到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家闺秀送礼物

这座宅子让陈沐重拾了过往,虽说会睹物思人,但也时刻激励着陈沐,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血海深仇。

于是陈沐越发卖力地修炼武功,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包括将舞狮练好。

虽然狮子舞动起来栩栩如生,看着很是繁复,但其实有着固定的步法,并非随意乱走,若舞头的和舞尾的各人走各人的步,就会配合不起来,尤其是踩桩之类的动作,就更是困难了。

陈沐是舞尾的,只能弯着腰,抱着孙幼麟的腰,虽然能够听到孙幼麟的口号,但只能看到孙幼麟的脚后跟,这让他失去了安全感。

如此练了两日,眼看着喜宴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要开席,陈沐却没法子很好的配合孙幼麟。

虽然孙幼麟已经选择了难度较小的动作流程,但陈沐到底只是个新丁,想要在几天之内速成,即便他有不低的悟性,但终究是来不及的。

“幼麟,不如舞狮的环节便取消了吧,咱们练成这样,上场也只能让大家看笑话……”

陈沐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但舞狮毕竟也只是个仪式,能舞起来固然是博了个好彩头,但若没有,也不会带来甚么厄运。

孙幼麟却摇了摇头:“二少,舞狮确实可有可无,但你亲自舞狮,这是心意,舞得时好时坏,其实已经不是很重要了,这么说你可明白?”

陈沐自是明白的,就如同一些武馆开业,老板终究是要出面露一手绝活,但绝技这种东西,谁家不是敝帚自珍,哪里会拿出来宣扬,很多人都只是随意打一套拳,心意到了也就够了。

但眼下的状况是,这些江湖武林的人,并不太愿意与陈沐往来,陈沐亲自舞狮,也是为了展现自己亲民的姿态,若是舞得乱七八糟,落入旁人眼中,便是不用心,没诚意了。

孙幼麟似乎看出了陈沐的顾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咱们虽然配合不算太好,但这狮头足够威风,拿出来现一现,都看着头狮了,谁还会在乎舞得如何?”

“若是内行嘛,必然知道你是新手,堂堂陈二少,为了欢迎他们,竟亲自学舞狮,这不就是最大的诚意了么?”

不得不说,孙幼麟是真的懂得如何去劝慰一个人,听了这番言语,陈沐终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明日要赶吉时的时辰,早早便要起身,合伯已经雇佣了一大批厨子和帮工,正在杀猪,鸡鸭也已经开始整治了。

虽说岭南地区,尤其是广东,普遍富庶,但市井间的穷苦,也不是外人能看到的,寻常的新居落成宴席,能杀猪宰鸡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

合伯办事,陈沐自是放心不过,外头的人在提前准备宴席,也很是吵闹,但陈沐盘腿练功,很快就入定,迷迷糊糊也睡了一会儿。

约莫天亮的时候,陈沐还是醒了过来,又练习了一下步法,便出去走了一圈。

虽说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合伯,但陈沐是主人家,到底是紧张的,毕竟是个年轻人。

这是他第一次“当家作主”,虽然他没有成过亲,但这种氛围和节奏,让他体会到了新郎官的忐忑,也是倍感紧张。

帮工们热火朝天地忙着,空气中全是各种香料的气味,便是褚铜城等人,也都早早起来帮忙。

陈沐倒是想做些事情,让自己的情绪能够平复下来,但又插不上手,只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反倒不像是主人的样子。

合伯是老人,自是看得出陈沐的心思,当即朝陈沐道:“二少,先前订做的新衣已经送来了,你去试试,舞狮之后便可以换上了。”

陈沐一听也是欢喜,正要去试衣服,外头的迎宾却快步走了进来,朝陈沐道。

“二少,外头来客了!”

“这么早?”陈沐本就担心来的客人不会很多,没想到竟是这么早,尚未开席就有人来了!

“可是认得的?”陈沐难免要问一句。

“认得是认不得,但该是贵客……”那迎宾是合伯找来的,对新会县城该是很熟悉,如此才能迎来送往,但他却这么说,倒是让陈沐好奇起来。

“连你都不认得?”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没如何出门,有些眼生……”

“千金小姐?”陈沐听得此言,心中也就有了大概的人选。

走到外头看时,还果真是宋真姝来了,也难怪迎宾会说必是贵客,因为她非但与杨玉宁以及林闻同行,还带来了十几个随从,扛着几口木箱,阵仗实在太大了!

“宋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抱歉。”宋真姝比陈沐年纪要大,又是一身贵气,陈沐也是拿出该有的礼貌来。

宋真姝却笑了笑:“陈少,你我也曾一并‘闯’过领事馆这样的龙潭虎穴,算是‘患难之交’,你新居落成都不送张帖子,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陈沐也是尴尬一笑:“宋小姐金枝玉叶,我只是个乡野小子,哪里高攀得起……”

陈沐这么一说,宋真姝也是皱起眉头来:“我宋真姝又岂是嫌贫爱富的势利之人,你这是在骂我哦,既然陈少不欢迎,咱们就回去好啦!”

陈沐也是随口客套一句,没想到会得罪宋真姝,当即上前来解释:“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宴席太寒碜,怕宋小姐嫌弃……”

宋真姝更恼了:“你这又是在骂我咯?”

陈沐这次是真急了,他本就有些担心,自己第一次当家作主,心中极其忐忑,被宋真姝这么一说,就更是急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要辩解,却听得宋真姝窃笑起来,陈沐抬头一看,宋真姝的脸上也满是调侃意味。

“宋家姐姐是逗你玩呢……蠢!”杨玉宁也看不下去,在一旁笑着,朝陈沐丢了个白眼。

陈沐就更是尴尬,全身紧绷,很是拘谨。

见得陈沐如此可爱的姿态,宋真姝也不再笑话他,而是指着身后的一名老者,朝陈沐介绍道。

“陈少,这是青头馆的蔡老班主,早先听林闻说你们没有请到舞狮班子,今日就擅作主张,给你请了过来,你不会不欢迎吧?”

陈沐本就担心舞狮这个事,此时闻言,也是心头狂喜,他本就因为放不下面子,而不愿去宋家求助,没想到宋真姝竟主动送上门来。

更让陈沐意外的是,居然还是林闻从中支会,要知道林闻对他这个干弟弟可是从来没好感的。

在看林闻,今日也穿上了长褂,而并非洋装,头上戴着软沿帽,算是给足了陈沐面子。

“这……这实在是太感谢宋小姐了,也谢谢……谢谢林大哥……”

陈沐本想叫林闻一声大哥的,不过到底是别扭,“林大哥”也就喊出口来了。

林闻却扭过头去,不怎么理会陈沐,不过能看到他耳根子有点红,想来面对陈沐也是有些尴尬。

陈沐赶忙给青头馆的老班主道谢:“实在是太感谢蔡老班主了,您能来压阵,这开头彩的事也算是妥了!”

蔡老班主虽说德高望重,但脾气却是很好:“陈少果是年轻有为,也难怪宋家大小姐亲自来请我这个老头子……”

这话就说得有些隐晦又暧昧了,陈沐当即就红了脸,但宋真姝不愧是大家闺秀,竟不见羞涩,只是笑着撒娇道:“蔡世伯又拿我说笑,再不进去准备家生,可就来不及了,还说还说……”

蔡班主也哈哈大笑,朝陈沐道:“陈少可给咱们准备了地方?若没有准备,咱们可就自己搭棚子了。”

陈沐哪里敢怠慢,当即便领了众人进去。

蔡老班主身子骨也是硬朗,走路生风,不过身为主人家,又是小辈,陈沐还是虚扶了一下。

“没想到蔡老班主这么亲和,也是让人佩服……”这倒不是客套,而是陈沐的肺腑之言。

老班主也没想到陈沐会这么直接,当即呵呵笑道:“说到底,咱们舞狮的也是鬻技街衢,早年街头卖艺,也是低贱得很,如今算是小有名声,但根子上仍旧是卖艺的,又有什么底气敢摆架子?”

老班主说得这么通透,形象顿时高大起来,陈沐对于睿智且沧桑的老人,总有着一股莫名的亲近感,这一路走进来,虽然闲聊了不多的几个对话,但已经非常的热络了。

孙幼麟是舞狮的行家,见得蔡老班主,当即上前来见礼,说起家中渊源,孙幼麟的舞狮师父,竟然与蔡老班主是同门师兄弟,叙论交情和辈分,竟要叫蔡老班主一声师叔,有了这层关系,就更是熟稔了!

除了青头馆的舞狮班子,宋真姝还带来了几个端菜的,要借给陈沐用一天。

陈沐就有些搞不懂了,端菜这种事,谁不会?

但听完了解释之后,才知道除了大厨之外,端菜的才是整个酒席水准的评判标准。

一些大酒楼的端菜和跑堂,那都是手脚勤快敏捷,脑子又机灵的人。

虽说合伯也早有准备,但哪里比得宋家的人,这些人也不消多吩咐,只是走了一圈,看了一眼地形,便忙活了起来。

气氛越发热烈,陈沐就更是紧张了,虽然发出去不少帖子,但到底能有多少人敢来,陈沐心中也是没底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各方好友来庆祝

合伯再一次坐在了礼桌前,摊开礼簿,手执毛笔,时不时忐忑地往门前路上望去。

眼看着吉时已到,可并没有甚么宾客到来,鞭炮已经放过了,按着南方的习俗,听到鞭炮声,便表明主人家已经准备好宴席,去了落座,就该开席了。

然而除了附近一些邻居,早先造房子的时候来过的那些人之外,并没有其他生面孔,这也让陈沐感到有些担心。

宋真姝也不客气,与林闻和杨玉宁参观了一番之后,也不落座,而是陪着陈沐,在门口处迎客。

见得这场景,杨玉宁也有些着急,朝陈沐道:“会不会写错请帖上的时辰了?”

陈沐也是苦笑:“我都检查过几遍了……”

这一句也是暴露了他的紧张情绪,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这是他当家作主头一遭,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林闻在一旁揶揄道:“这地方有过晦气……”

他本想说这里发生过凶案,牵扯到官司,陈沐身份不清不楚,人家该是不愿来沾染的。

可今日是新居落成,这话也实在太过刺耳,说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陈沐虽然没说什么,但宋真姝却在一旁道:“林闻你可是留洋的学生,又岂能迷信这一套,今日大吉大利,别尽说些阴暗话,要是让你父亲听到了,少不得又要说你。”

林晟比宋真姝几个要晚来一些,但穿得很气派,也很庄重,旁人不知,还以为是他儿子要娶亲了。

他对陈沐一向关爱备至,如今陈沐新居落成,往后就是一家之主,他心里头也是激动的。

此时他也是忙里忙外,对于这种事,他素来是交给家中下人去做,但在陈沐这里却是亲力亲为,什么都要看看,查漏补缺。

林闻的说话确实有些过分,讨不讨喜还是另说,这是陈沐心中永远的痛,陈沐好不容易不再沉浸在悲痛之后,又何必再去提?

林闻与陈沐毕竟不同,他是留洋的人,接受的是新思想,很多时候都是有话直说,也没什么忌讳,就如同他可以毫不掩饰自己对陈沐的不喜欢和不接受一样。

宋真姝话音刚落,林闻正要开口,屁股后头却是挨了一脚,差点往前扑倒下去!

“这话是你随便能说的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张嘴就是欠打!”

林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抬起手来就要掌自己亲儿子的嘴!

林闻本就是因为父亲是个老封建,才与父亲关系僵硬,尤其是留洋之后,就更是看不起父亲这种老派的思想和作风。

没想到父亲竟然还当众踢他,当即反口道:“你敢踢我!”

林晟也是气得老脸通红:“我踢你?我还打你信不信!”

孙幼麟见得此状,赶忙拦住了林晟:“三爷,今日是大喜之日,不要动怒。”

陈沐也上前来,朝林晟道:“契爷,大哥也是口快,其实他说得也没错,这宅子虽然翻新了,但终究还是陈家的宅子……”

林晟听得此言,鼻子也是发酸,恶狠狠地瞪了林闻一眼,也就宽慰起陈沐来。

“不要心灰意冷的,如今你要自立门户,今日便是第一步,往后只会越来越好,你要相信自己才是!”

陈沐也舒展了眉头,朝林晟用力点了点头。

林闻其实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此时也是与杨玉宁后退了一步,躲在后头,不再多嘴了。

这厢刚刚平静下来,便听得外头高喊起来:“有贵客到!”

听得这声音,陈沐也是心头大喜,放眼看去,但见得两辆西式的马车慢悠悠开了过来。

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从各自的马车走下来,巴蒂斯特先生身上穿的竟是中式的长袍,而普鲁士敦也同样穿了文士衫,巴蒂斯特夫人穿了对襟七分袖,下身则是米色襦裙装,该是照着中式服饰修改过的裙装。

她本就高大丰满,即便穿如此简约又内敛的中式女装,却仍旧展现出完满的身段,虽穿不出汉人女子该有的婉约和清瘦,却又别有狂野的韵味。

孙幼麟等人难免要大皱眉头,因为他们虽然顾及陈沐的面子,穿了中式的衣服,但到底是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很多人就因为陈沐与官府有牵扯,才不愿来结交,如今又跟洋人扯上关系,只怕武林人就更加不敢来了!

不过陈沐却已经放开了心,当即快步迎了上来,抚胸朝普鲁士敦行礼:“您好,先生。”

见得普鲁士敦笑着点头,他才朝巴蒂斯特先生打招呼:“欢迎您,巴蒂斯特先生。”

巴蒂斯特却亲热地抱了抱陈沐,高兴地祝贺道:“祝贺你,陈,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庄园,哦,上帝保佑,以后你会越来越美好的。”

“非常感谢您的到来!”陈沐也衷心地欢迎。

巴蒂斯特夫人虽然穿了中式的衣服,却是如何都学不会内敛,尤其是见了陈沐之后,当即便抱了上来,给陈沐行了贴面礼,看起来却像在亲吻陈沐的脸蛋。

“我亲爱的小家伙,你终于是要长大了,拥有了自己的家园了。”

毕竟众目睽睽,陈沐也是脸红耳热,不过还是被巴蒂斯特夫人的真性情给感动了。

“夫人,在清国,这样的礼节很容易引起误解……”陈沐也是讪讪地玩笑道。

巴蒂斯特夫人掩嘴笑了起来:“哦,你的样子真是可爱,我的丈夫就在身边,他都不会吃醋,更没有误会呢。”

“再说了,自己过得快乐就好,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们又不是你的父母亲,也不是你的伴侣,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利益,为何要在意他们怎么看你?”

巴蒂斯特夫人这么一说,陈沐倒是无从辩驳,此时却是宋真姝走了上来,朝巴蒂斯特夫人道。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但陈是个年轻人,尚未成婚,这样的话,以后可就没有姑娘敢嫁给他了呀。”

巴蒂斯特夫人一看,也是露出惊愕的眸光来:“林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家崇尚西学,宋家的子女都留洋读书,宋真姝更是经常出入西洋的社交圈子,巴蒂斯特夫人认得,也就不足为怪了。

宋真姝稍稍提起裙摆,向巴蒂斯特夫人行礼,后者也赶忙回礼,颇有淑女的风范。

“我和陈的兄弟是同期的学子,陈又带我去见过伊莎贝拉,算是好朋友,他的宴会,我当然要来参加了。”

宋真姝充满了大气,直率却又不失大方,穿着得体,举止大方,谈吐有礼,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哦,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们还是好朋友,既是这样,宋小姐还怕陈交不到女朋友么?”巴蒂斯特夫人说到这句,却是压低了声音,仿佛一对闺蜜在说悄悄话一般。

宋真姝似乎并不知道脸红是什么,也是笑起来:“夫人又看出什么来了?女人们探听绯闻的直觉,简直比觅食的饿狼还要敏锐。”

巴蒂斯特夫人听了宋真姝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是呵呵笑了起来,两人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也亏得宋真姝在场,否则陈沐倒是要冷落巴蒂斯特夫人了。

普鲁士敦是个中国通,对陈沐的事情也非常清楚,更明白陈沐此时的处境,当即朝陈沐道。

“我们只是过来凑个热闹,坐一会儿就走了,你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吧。”

陈沐也是心生温暖,所谓安静一点的地方,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老神甫深谙清国人这一套交际规矩,更明白和体谅陈沐的难处。

他的心意陈沐也是心领,但陈沐并不想这么做。

“神甫,你是中国通,你该知道,在我们这里,若是这样对待客人,那是要遭人耻笑的,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我若这样招待你,我又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普鲁士敦也是欣慰地点头:“陈,你是真的长大了。”

陈沐也是赧然一笑,将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给请了进去,这厢刚刚坐下,浦五和儿子就带着一些疍家人,来到了前面,却又有些忧郁。

平日里都是打着赤脚的他们,此时穿着七分裤,却都穿上了鞋子,而且看得出来,鞋子并不是很合脚,想来该是借的。

他们用竹篓装着海味,算是贺礼,远远便闻到一股子腥味。

看着他们迟疑犹豫,仿佛不愿弄脏了陈沐的地盘那种样子,陈沐心中是既温暖又酸楚,当即迎了上来。

“五叔,你们能来,我就很高兴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来。”

陈沐知道,这些渔获是他们的生活来源,若是平日里,陈沐是不愿接受的。

但今日却不同,若自己不收,便是嫌弃,反倒会伤了他们的心。

于是陈沐主动将鱼篓子提起,不由分说将浦五等人给迎了进来。

陈沐不需要舞狮,那崭新的礼服穿在身上,身材挺拔如枪,清瘦似竹,距离感便这么油然而生,这也是浦五等人犹豫的原因。

可陈沐如今这般亲近,他们终于是知道,陈沐仍旧还是那个淳朴的孩子啊!

这厢正要说些掏心窝子的感动话语,门前的大路远处,竟然轰隆隆开过来一队车马!

车马上头盖着黑色的幕布,幕布的下方能看到铁笼的栅条,铁条上还流着亮晶晶的黏液,隐约传出一阵阵猛兽的咆哮之声!

更让陈沐惊讶的是,前面那辆西式马车,实在是太过眼熟了,竟是领事馆的马车!

“难道是伊莎贝拉?她不会给我带个马戏团过来吧?”陈沐也是一阵阵无语,但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陈沐也终于是确认,来者并非伊莎贝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凶猛野兽乱冲突

合伯是个做事靠得住的,日子先生挑选的良辰吉日也非常好,今日清风和煦,阳光正好。

然而吉时将到,却没有太多人来捧场,亏得宋真姝以及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等人的到来,让陈沐心中稍安了些。

只是这种心绪刚刚平稳,气氛刚刚升腾起来,便被一阵阵兽吼给打破了!

岭南地区也有十万大山,猛兽毒虫更是不缺,但广东地区,尤其是沿海地区,因为开了口岸,拉动了经济,发达程度要远胜内陆,矿产和其他产业都需要伐木等作业,所以猛兽也就渐渐少见了。

尤其是城镇居民,更是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和接触野兽,然而今日,他们算是开了眼界。

华丽的马车在前面开道,后头马车上放着的全是铁笼子,用黑色幕布遮盖,但却能从底部看到各类猛兽的脚爪!

若是得见全貌,倒也不至于如此惧怕,最多只是吃惊,可什么也见不着,便只见得脚爪,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间,反倒让人害怕起来。

马车停在陈家宅子前头,身材高大的蓝爵士弗朗索瓦,一身华服,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多日不见,他的气质更加的耀眼,仿佛带着光环一般,眸光犀利,让人无法直视。

今日是陈沐新居落成的大喜之日,又是陈沐召拢同道中人的好日子,弗朗索瓦又岂能不来“凑凑热闹”!

陈沐非但三番两次坏了他的好事,最近一次还带着大批民众和苦主,到领事馆去追讨他的哥哥蒙莫龙西,最终迫不得已,交出了两个替死鬼,这两个人还被愤怒的民众当街打死,事情才算是化解,这简直就是耻辱!

弗朗索瓦今日若不来找回些便宜,往后他也就不消再混下去了。

当然了,他总不能像哥哥那般无法无天,也总不能雇佣一大帮子杀手刺客,将整个宴会都给屠杀干净。

他是个文明人,文明人想要报复对手,就该有文明人的方式方法,而且必须光明正大!

于是他组建了一个马戏团。

早初的马戏团可不是以驯兽为主,而是以猎奇为最主要的内容,马戏团里都是各种各样的怪胎,有三只眼的巨人,有住在玻璃瓶里的袖珍女人,也有三条腿的畸形儿,侏儒之类的更是常见。

最早的马戏团,都是这样的风格,展示的并非稀罕的野兽,而是稀罕的人类。

不过随着掠夺航线的开启,这些海军帝国开始前往世界各地新大陆去探险和掠夺,他们见到奇珍异兽就带回国内,向民众展示,以彪炳自己的功绩,讲述和宣传自己的传奇。

有些人会将这些野兽豢养在家中,向宾客炫耀,也有人展示结束之后,就宰杀了这些野兽。

这其中也有人将野兽售卖给其他人,不少野兽流落民间,马戏团接收这些野兽,拖着大篷车,向更加偏远的地方,以展示这些野兽来谋取利益。

于是,马戏团也就渐渐由展示畸形人,转变为展示野兽,并催生了驯兽师,而早初的驯兽师,也是从世界各地掠夺回来的土著人。

这些土著人带着浓烈的野蛮和原始气息,可比那些“多手多脚”的畸形人,要更具危险性,也更加的刺激,更能吸引人。

尤其是他们与野兽的互动,驯兽过程中的惊险刺激,也吸引了大量的观众。

马戏团见得有利可图,便向航海的探险家们*野兽,越是稀奇的野兽,价钱也就越高。

于是海外探险者们除了土地和人口和金银财富之外,最后是连野兽都不放过的。

弗朗索瓦的舰队横行四海,在新大陆也不知掠夺了多少野兽,他手底下更是组建了专业的驯兽师团队。

不过今日他带过来的,可不是完全被驯服的野兽,而是兽性未磨的真正野兽!

幕布一块块接连被掀开,铁笼子里的野兽见得阳光,受到刺激,咆哮声不绝于耳,困兽犹斗,撞击得铁笼子都摇摇欲裂,仿佛下一刻就会冲突而出!

比半人还高的纯白老虎,满是腱子肉的矫捷黑豹,比大腿还粗的蟒蛇,甚至还有披着铁甲的鳄鱼,巨大的鹰隼等等,这些猛兽的到来,顿时引发了恐慌!

来参加陈沐宴席的,大部分都是当日修建宅子来帮忙的乡里乡亲,他们哪里见过这些东西,当即便从座位上逃了开来!

陈沐虽然见识多一些,但也没看过马戏团的表演,或许能泰然自若的,也就只有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以及宋真姝了。

陈沐心里也是怕的,因为弗朗索瓦已经让驯兽师打开了铁笼!

他们用铁链锁住这些野兽,便牵着往前走了过来。

“陈,我亲爱的朋友,听说你今天要开宴会,我特意挑选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来助兴,你不会不欢迎吧?”

好不容易让这些乡亲聚集起来,好生招待,如今却把客人吓跑了大半,陈沐心里又岂能好受。

他可不想跟弗朗索瓦来假惺惺这一套,蒙莫龙西杀了红姑,那是大仇,杀死兄长的凶手,维京碎骨者,如今就站在弗朗索瓦的身后。

他与弗朗索瓦的仇怨已经化解不开,又何必与他扮演表面客气的这一套!

“我是个诚实的人,这里确实不欢迎蓝爵士,还请阁下马上离开,不要惹起客人们的憎恶!”

所谓来者是客,今日又是庆祝的宴会,陈沐如此坚决地逐客,也称不上有礼,但对象是弗朗索瓦,也就不需要礼貌了。

弗朗索瓦也是呵呵一笑:“都说你们清国人好面子,便是敌人到了家里,也会好好招待,给他吃顿饱饭,再殊死搏斗,陈,你不按常理出牌哦。”

陈沐可不想与他罗嗦:“你不是我的客人,我也不会在你面前表演,请阁下带着这些肮脏的东西,离开我的领地,否则就是外交事件了!”

弗朗索瓦哈哈大笑起来:“陈,你居然连外交事件这样的词汇都用上了,看来你跟在伊莎贝拉小姐屁股后面,倒是学了不少本事,人也变聪明了。”

“不过嘛,我既然来了,这些礼物,还是要给你看一看的!”

如此说着,弗朗索瓦抬手一挥,驯兽师们竟是松开了手里的铁链子!

“吼!”

一头雄狮率先发出了刺耳的咆哮声,身为百兽之王,这头雄狮似乎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瘪下去,肋骨嶙峋,双眸充满了杀气!

铁链子咔哒咔哒在地上拖着,就仿佛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从人间路过一般!

“轰踏!”

一声巨响,席面被撞翻,雄狮嗅了嗅地上的鸡鸭,一口便咬碎,不过它似乎并不喜欢熟食。

老虎和豹子等等凶猛野兽,也都撞入席间,将桌子条凳全都撞翻,酒菜撒了一地,客人仓惶逃窜,便是宋真姝也是花容失色!

这可不是寻常马戏团里的野兽,而是兽性未除的真正野兽啊!

这些野兽对熟食并不感兴趣,便也就将眸光转向了活人!

驯兽师们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可能是利用气味,亦或者别的手段,震慑了这些野兽,使得野兽不敢靠近弗朗索瓦这边。

于是,陈沐等人,便成为了这群饥饿野兽的猎捕目标!

因为是宴会,陈沐等人都盛装出席,也并未携带武器,如今这等场面,孙幼麟等人也是赶忙奔回屋里,将兵刃都取了出来。

孙幼麟将长短刀交给了陈沐,紧皱眉头道:“陈少,这态势可不妙啊……”

他们对付活人还成,这些野兽可不一定能打得过!

陈沐隔着这群野兽,看着弗朗索瓦,只是冷声道:“阁下这么做,可不好收场了。”

弗朗索瓦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随便玩吧,若是你们的官府追究起来,本爵士只能说带着马戏团巡演,半途被你们的锣鼓声给惊扰了,野兽受到惊吓,撞破了铁笼,造成的损失,自然由你们自己承担,我相信官府一定会公平判决的。”

陈沐也没指望弗朗索瓦会收手,此时听到弗朗索瓦的理由,陈沐也终于是明白,弗朗索瓦早已做足了准备,这一套说辞在官府那帮人看来,简直就是“无懈可击”的!

正说话间,一只食蚁兽从桌底下钻了出来,竟然是冲向了巴蒂斯特夫人!

“啊!”巴蒂斯特夫人和宋真姝同时发出惊呼声,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孙幼麟眼明手快,一刀扎向食蚁兽,可食蚁兽的皮甲很是光滑,刀头竟是偏向了一边,将它的前爪给钉在了地上!

食蚁兽虽然不如狮子老虎,但也是带着剧毒的,痛得在地上翻滚不停,很快就挣脱了开来,冲向了人群!

普鲁士敦年迈了,走动起来也缓慢,心头更是大骇,朝弗朗索瓦喊道:“年轻人,你太过分了!”

弗朗索瓦也故作吃惊:“神甫您怎么也会在这里,这可是清国人的宴会,您是大帝国的枢机,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的天,快把这些受惊的野兽制服,别让误伤了神甫!”

弗朗索瓦的表演也是花假得很,或者可以说,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拙劣的表演,带着浓浓的嘲讽,根本就是来报复的!

食蚁兽的突袭,食蚁兽的受伤,都刺激着其他猛兽,仿佛猛兽之间达成了某种战略上的统一,这些野兽终于结束了试探的阶段,开始向活人展开攻势了!

“吼!”

那头雄狮咆哮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链子,便冲向了陈沐这边!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真假狮王要起鼓

这头雄狮威猛雄壮,比陈沐半个身还要高大,足有二三百斤,陈沐虽然长短刀在手,但哪里能打得过!

更何况,武林高手又不是猎户,对搏杀野兽也没什么经验,心里的恐慌更是加剧了这种无力感!

陈沐本想劝说弗朗索瓦,但他连借口和后路都想好了,而且明知道普鲁士敦在场,他也没有停手,陈沐也不再奢望能劝得住这个番鬼佬了。

紧捏手中的长刀,陈沐的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的想法,到底该如何才能杀掉这头雄狮。

可短短的一瞬间,却得不到任何的结果。

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头雄狮的攻击!

而老虎豹子之类的猛兽,也已经挑选了目标,猛兽都冲向了这边来!

千钧一发之际,陈沐没有反应过来,林晟却是大声喊道:“进去!关门!”

林闻早已将宋真姝等人护着,一并跑进了屋里,就守着大门,林晟此时也拉着普鲁士敦,跑进了门后。

陈沐却不愿意躲进去,只是朝林晟道:“关门!”

他倒也不是自大,只是这些野兽都是驯兽师带来的,身上还拖着铁链子,或许弗朗索瓦的真正用意也只是来吓唬他们,看看陈沐的笑话。

若陈沐狼狈而逃,便让弗朗索瓦得逞了,陈沐到底还是想杀掉这些野兽的!

此时一条银狼飞扑到了褚铜城这边,后者挥舞铁爪臂甲,将那银狼给打飞了出去!

“少主,火把!”

褚铜城不愧是江湖里摸爬滚打的,如此大声提醒,孙幼麟等人也恍然意识过来,冲到一旁,便从地灶里抽出燃着的柴火来。

这么大的宴席,在厨房里是做不出来的,所以民间举办宴席,都会搭建露天的灶头,虽然有大部分菜品可以从前一天夜里就开始准备,但还有不少菜品,诸如汤菜之类的,是需要当天烹煮的。

所以灶头里都是大支的柴火,燃着火头,也正是趁手!

孙幼麟二话不说,将手里一根大腿粗的柴火,丢向了陈沐!

“二少!”

陈沐听得声音,收刀入鞘,闪电出手,接住那根大柴,双手紧握,便对着雄狮挥击出去!

燃着火的大头柴打在了雄狮的大脑袋上,它的爪子嗤啦便在陈沐肩头留下了三道口子!

也亏得陈沐躲避及时,今日的服饰又是合伯特意定制的,里头还有内衬,否则手臂都要被撕下来了!

野兽也果是惧怕火光,但毕竟是白日,若是夜里,效果会更加明显。

这火把虽说具有一定的震慑力,但野兽也不少,他们又被驯兽师故意饿了好几天,威慑也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了。

尤其是这头雄狮,似乎见惯了火光,又或许被驯兽师用同样的手段恐吓过,只是稍微后退了几步,便又停了下来,眈视着陈沐,似乎还在寻找机会!

陈沐紧紧握着柴火,与这头雄狮对视,从这雄狮的眼中,他也看得出来,自己根本就不是猎人,而是弱小的猎物!

“吼!”雄狮不断试探着,前爪扒拉着,时刻准备将陈沐撕碎!

眼看着雄狮将身子伏低,如拉满的弓一般,陈沐也是紧张起来,他没有扭头,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

林晟等人开了道门缝,却不敢再出声,只是用焦急万分的眸光,在提醒着陈沐,只要陈沐退回来,他们会打开大门让他进去。

陈沐可不想葬身狮口,若是在撑不下了,即便在弗朗索瓦面前出丑,他也必然要躲进去的。

之所以还没有逃,是因为那些驯兽师!

是的,陈沐一直在关注着这些驯兽师,虽然他们放开了铁链子,但驯兽师们却已经占住了整个宴会场地的四个角落。

也就是说,他们是有法子控制这些野兽的,眼下也并未失控,情势的发展,尚且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陈沐并不认为弗朗索瓦会让这些野兽将活人给咬死撕烂,若是这样,倒不如直接让碎骨者带着维京海盗,来这里屠杀一番,如此还要更加爽快一些。

所以陈沐认为,弗朗索瓦说到底还是想吓唬吓唬陈沐罢了。

这也是他迟迟不愿躲避的原因之一。

毕竟陈沐可不是活要面子死受罪的人,若果真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才不会在意是否丢脸,早就关门躲避去了。

尤其适才用火把防御,那雄狮展现出来的退避,也让陈沐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这些凶兽看似狂野,其实还是被驯服了的,只是驯兽师们故意放任罢了!

虽说如此,但也绝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陈沐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就能确认这一点。

若只是单纯的吓唬人,弗朗索瓦又岂会如此大张旗鼓,在他看来,咬伤抓伤一些人,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没把人咬死,官府就不会追究他。

即便是咬死一两个,他也早准备好了借口,也并没有什么太恶劣的后果,最好能将陈沐这个眼中钉咬死,那可真是上帝保佑了!

这些念头不断从陈沐脑海中闪现而过,陈沐反倒淡定了不少。

他一旦冷静下来,思维也就活跃起来,火光对野兽是有作用的,只是如今是白日,效果并不算太明显罢了。

那么除了火光之外,还有甚么手段能震慑这些野兽?

陈沐的身子猛然一僵,双眸顿时亮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了弗朗索瓦适才提及的那个借口!

弗朗索瓦为了炫耀自己做足了准备,让陈沐死了这条心,适才自己将借口说了出来,说是陈沐这边的锣鼓声,惊吓到了他的马戏团野兽。

换句话说,锣鼓声是能够惊吓这些野兽的!

这想法一涌上心头,陈沐就禁不住激动,丢开了柴火,便跑到一旁去,铛一声便敲响了铜锣!

“哗!”

铜锣声一响,野兽们果真同一时间退却了一段距离,仿佛感受到了天敌的存在一般!

“有用!是有用的!哈哈哈!”

陈沐心头激动起来,原来传说中,人们敲锣打鼓,燃放炮竹来驱赶年兽,这些可都是来自于生活的灵感!

陈沐一只手拎着铜锣,右手举起锤子,又是铛铛两声,野兽们顿时有些烦躁起来,眼中却又充满了恐慌,而不是早先的杀气!

驯兽师们却是紧张起来!

陈沐也是不知道,驯兽师们会用特殊的声音来训练这些野兽,但绝不是铜锣,因为铜锣是传统的中国乐器,外国人是不用的!

铜锣虽然能够吓唬野兽,但也会破坏驯兽师们对野兽所养成的震慑习惯,反倒会激发野兽的原始本能,倒是可就真的要失控了!

“别敲!”

“千万别再敲了!”

四个角落里的驯兽师们已经将鞭子都取下来,其中有人开始盯着铁链子,想要收回这些野兽。

陈沐不明就里,以为驯兽师们是为了吓唬自己,若陈沐继续敲锣,这些野兽就会被赶走,弗朗索瓦也就弄巧成拙了!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越是兴奋,他想起了与孙幼麟练习舞狮之时所用的鼓点,当即将铜锣放下,敲起了大鼓来!

大鼓虽然没有铜锣那么尖锐,但震慑力更大,鼓声的频率更接近于心脏的搏动,能够从细处震撼心灵。

所以从远古时代开始,先民们就用鼓声来惊吓野兽,用鼓声来鼓舞士气,在战场上,用鼓声来激励斗志!

“东隆隆”的鼓声一响,野兽们就更是暴躁,偏生这个时候,侧门却被推开了!

一头黑色的舞狮从门中步出,随着鼓点,买着沉重而充满了威严的脚步!

“是蔡老班主!”

陈沐也是吃了一惊,冷静下来一想,也顿时明白了过来。

蔡老班主等人一直在后头准备,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早先合伯和司仪也与他们有过约定,听得舞狮的鼓点一响,说明吉时已到,就可以出狮了。

蔡老班主一现身,见得场地之间竟然全是野兽,也是大吃一惊!

陈沐停下鼓点,朝蔡老班主喊道:“老班主快退回去!”

蔡老班主虽然骨子还算硬朗,但到底是老了,他扮演着狮子,若吸引了真狮子的仇恨,老班主还穿着这身行头,哪里能跑得掉!

陈沐的鼓点一停,真狮子又骚动起来,纷纷跃跃欲试,时刻要发动攻势!

蔡老班主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谁能想到,陈家少爷一场宴席,竟成了百兽之宴,这又是闹的哪一样啊!

身后的徒弟弓着腰,见得师父停了下来,难免要问:“师父,怎么了?”

蔡老班主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朝自家徒弟小声道:“徒弟啊,前面有只真狮子……”

那徒弟顿时沉默,传来低低的窃笑声,而后朝自家师父道:“师父乃是大名鼎鼎的狮王,便是真狮子来了,也要被咱们的狮子给吓跑的!”

蔡老班主陷入深思,而后开口道:“徒弟你说得对,祖师爷们最早舞狮,可不就是为了吓退邪魔么,咱们今日就试一试,看看咱们的狮子,是不是真的能震慑群魔!”

小徒弟听得此言,心中也起疑,难免要掀起一个小角,往外头一看,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

“我的奶呀,竟然真的是狮子老虎,这……这怎么可能!”

他本是一句戏言,谁知道老班主果真是要吓唬这些狮子,小徒弟赶忙朝师父解释道:“师……师父……徒弟是说着玩的,咱们还是躲……躲回去吧……”

蔡老班主却踢了他一脚:“老夫何时开过玩笑!”

见得徒弟乖乖缩回去之后,蔡老班主才看了看那头雄狮,而后朝陈沐竖起了个大拇指。

“陈少,起鼓!”

陈沐见得这一幕,心头热血顿时沸腾起来,这就是舞狮界的宗师风采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超越虚妄得真枢

蔡老班主要起鼓,陈沐心头却是先打了鼓,此时的野兽受到了鼓声的惊扰,已经陷入了狂躁的状态,若再用鼓声刺激,怕是要暴走!

蔡老班主的意图再明确不过,既然舞狮就是为了驱赶邪恶,那么现在,就用舞狮来驱赶这些野兽!

可事情真要做起来,那可是万分凶险之事,因为面对的可是活生生的猛兽啊!

陈沐心头在迟疑,可他也非常清楚,想要靠刀剑或者火把,是无法驱赶这些猛兽,蔡老班主今日带来的,同样是一头黑狮,说不定真能见奇效也是不定的!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咬紧牙关,挥动鼓棒,敲了一下去。

“咚……”

陈沐也有些小心翼翼,并不敢太用力,而蔡老班主的黑狮却是猛然抬头!

这一刻,这个人造的狮头,仿佛被注入了一个灵魂那般,只是一个抬头动作,便如同活了过来!

“咚……咚咚咚……咚……”

陈沐的鼓声由弱而强,由慢而快,黑狮仿佛被唤醒,摇了摇头,似乎很恼怒,往前迈步,充满了万兽之王的威严!

黑狮的步态很沉,也很慢,仿佛迟暮的老狮王,被人打扰了他的睡眠,却激发出它年轻时候那股杀气一般!

林晟等人都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弗朗索瓦,也是张大着嘴巴,他并不是没见过这种民间艺术。

如同许多洋人一般,他们对拥有着神秘气息的东方文化,充满了遐想与向往。

他们也见过不少舞狮表演,但在他们的眼中,舞狮表演的形式化实在太严重,用他们的话来说,街头的舞狮表演是没有灵魂的,他们只有僵化和流程化的脚步,每头狮子的动作都差不多。

但他们从未见过蔡老班主的狮子,他的灵魂好像注入到了狮子之中,一步一摇一抬头,半闭半睁的眼睛,神韵实在太强,以致于给人带来一种极其诡异的观感,明知道这是假的,却如真的一般,拥有着无法辨别的神态!

陈沐的感受,比场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因为他敲着鼓点,黑狮是照着他的鼓点在动作,他仿佛也成了这狮子的一部分,能够最真切地感受到这头狮子的灵魂所在!

敲着敲着,他仿佛看到一头年迈的老狮王,因为体弱嗜睡,领地渐渐被其他野兽侵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领地便只剩下睡觉的地方那般。

但它是狮王,只要一天没死,它就还是狮王,它的领地绝不仅仅只是身下的睡卧之地,而是它脚下之地,只要它的脚跑过的地方,都是它的领地!

心中涌现出这样的情境,陈沐的鼓点就更加的雄壮,虽然音量不大,但每一次敲击,都注满了情绪!

那头雄狮和各种猛兽纷纷后退,而就在这一刻,陈沐的鼓点变得狂热起来,黑狮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仿佛狮王找回了自己的力量!

黑狮走到了前头来,张大着嘴巴,怒睁着双眼,似乎要朝着雄狮和野兽们无声咆哮,以宣示自己的主权!

陈沐和蔡老班主完全融入到了黑狮之中,他们仿佛与黑狮融为一体,在黑狮张嘴的那一刻,陈沐和蔡老班主同时发出了吼叫声!

那是一种奇特的声音,蔡老班主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仿佛黑狮年迈之时的不可侵犯,而陈沐的声音则朝气勃发,如同黑狮年轻力壮之时的暴怒!

两种声音同样感情澎湃,同时吼叫出来,真真如那黑狮复活了一般!

震撼!

全场寂静,便是那些野兽,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紧接着,以雄狮为首的野兽们,开始疯狂逃窜,四处的驯兽师也急了,想方设法要拉扯这些野兽,然而为时已晚!

受到惊吓的野兽开始往回跑,撞入到弗朗索瓦这边的人群之中,他带来看热闹的那些人,被野兽撞倒在地,被野兽践踏而过,被野兽撕扯啃噬,尖叫声和哀嚎声四起,他想要在陈沐这里看到的画面,在他自己的身上,上演了!

“救命!救救我!”弗朗索瓦虽然也懂得剑术和搏击,或许对付野兽的本事,比陈沐等人还要高明一些。

但此时他被雄狮一口咬住了小腿,拖着就往前跑,他的头脸在地上摩擦,哪里能有什么办法!

先前他们的驯兽师就已经叮嘱过,这些都是驯服过的野兽,若是兽性爆发,被野兽袭击之时,一定不要反抗,越是反抗,这些野兽的兽性就会越来越强烈!

弗朗索瓦被拖拽了好长一段路,头脸都刮花了,手脚上更是血肉模糊,此时才被驯兽师解救下来!

驯兽师们也是恐慌到了极点,虽然他们拥有着丰富的经验,但野兽的数量太多,而且又撞入到人群之中,他们根本没办法及时制服这些野兽!

更要命的是,陈沐和蔡老班主的吼叫,激发了其他人的共鸣,林晟等人也在后头一并吼叫,声若震雷,野兽就更是惊恐逃散了!

眼看着驯兽师追赶野兽,弗朗索瓦被救走,受伤倒地的人被搀扶或者抬着,往领事医院寻求救治,适才来找茬的人,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个都没留下。

宴席也是一片狼藉,但众人却是爆发出如山海一般的欢呼和喝彩!

他们虽然见识不多,但舞狮在岭南地区实在太过普及,即便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都见过太多的舞狮表演。

然而他们从未见过今日这等样的,这根本就不是表演,而是艺术!

陈沐停止了敲鼓,鼓面仍旧在微微颤动,便如同他的双手,仍旧激动地颤抖着,无法停止。

蔡老班主放下了狮头,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他的眼中满是泪水,瘫坐在地,最终还是嚎啕大哭起来。

这老头哭起来很是率真,身子都忍不住颤抖。

陈沐走到跟前来,以为蔡老班主是在后怕,他蹲在一旁,轻轻拍了拍老班主的肩头。

正要劝慰,老班主却转头过来,朝陈沐哭道:“值了,值了……”

舞狮大半辈子,能用舞狮,吓退百兽,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师傅都能碰上,也不是每个师傅,都有这样的胆气,更没有哪个师傅,能做到这一点!

身为一个舞狮师傅,今日完成这个壮举,蔡老班主,是真的值了!

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也走了出来,他们看着这等场面,也是由衷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陈沐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无论是舞狮还是其他行当,做到了极致,那才叫宗师啊!

蔡老班主抹掉眼泪,站了起来,朝陈沐道:“陈少,老夫能做到这一切,也有你一半的功劳,说实话,今日前来,全是看在宋大小姐的面上,也没想过来喝这个酒,但今日,老夫要把这头狮,送给你!”

蔡老班主这头狮,乃是他的宝贝,可他却送给了陈沐,这算是对陈沐最大的敬意了!

连青头馆的亲传首徒,都没能得到这头狮,因为这头黑狮,是蔡老班主的第一头狮子,陪伴着蔡老班主走过大半生,几乎赢下了所有能赢的比斗,是名符其实的“狮王”!

似蔡老班主这样的人,拥有着匠人精神,一生追求极致,从未懈怠,可成就越高,想要往上爬就越难。

这些年他很少再舞狮,一部分原因是已经无欲无求,另一方面也是感觉到自己再难有所突破。

可今日,借着陈沐的鼓点,他终于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今日之前,别人都说他舞的狮子如同活的一般,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死物终究是死物,舞狮也终究不过是一场表演。

今日之前,在舞狮领域,能打败他的,只有他自己,而他对自己仍旧是不满意的。

直至今日,他终于可以说服自己,他舞的狮子,真的活了过来,他真的做到了所有人都无法做到的一件事!

或许过了今日,他就真的做到无欲无求了,从今往后,他也不会再舞狮,所以要将狮头送给陈沐。

因为陈沐的鼓点,也因为陈沐完全融入其中,在最后的时刻,陈沐与他,几乎是同时开口咆哮吼叫!

陈沐的舞狮技术或许连青头馆里的学徒都比不上,但在适才那一刻,陈沐对舞狮的理解,绝不弱于他手底下任何一个弟子!

人生就如同这头狮子,被舞狮师傅摆弄着,有人选择披上艳丽的外衣,摇头晃脑,装腔作势,但也有人,正如这头狮子,在困难和危险面前,重新唤醒自己的灵魂,展现出自己的姿态!

陈沐并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这个狮头意味着甚么,倒不是这狮头有多贵重,而是他需要记住刚才那一刻的心境,在往后的日子里,面对艰难困苦,他也一样能对抗命运!

陈沐没有矫情,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狮头,朝蔡老班主道:“宴席被搅了,老班主如果不急的话,咱且等一等,我让人收拾一番,好好喝一杯!”

蔡老班主哈哈笑起来:“我一个糟老头子,最多的就是时间,哪里会着急,况且我也要换一身衣服!”

如此说着,蔡老班主就朝自己的小徒弟吩咐道:“回家里一趟,把我的新衣取过来,告诉家里人,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来陈家吃酒席了!”

小徒弟当场愣住,过得片刻,才猛然站起来:“是,师父!”

陈沐见此,也将蔡老班主搀扶起来,吩咐合伯等人重新收拾酒席,而此时,林晟却小声朝陈沐道:“让他们多加几张桌子才行……”

陈沐也是疑惑,林晟却戳了戳他道:“你不知道这蔡老班主的交际有多广,无论是武馆镖局亦或是官场中人,但凡舞狮的,都要尊称他一声蔡师傅,他放出话来,说要来你这里吃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陈沐双眸顿时一亮,心头欢喜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意味深长老班主

重新置办酒席,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整治妥当已经是午后了,合伯又让人放了一挂大鞭炮。

这一次,新会县城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来了!

县城里十几家武馆和镖局的领头人,都带着贺礼,穿着新衣,欢欢喜喜地来道贺,言笑晏晏,仿佛从没想过不来参加一般。

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路上看到的怪事,一群洋人四处在搜捕野兽,简直就是全城轰动。

而后,他们第一时间听到了那个假狮子吓退真狮子的故事!

即便不是为了来给陈沐贺喜,他们也该来给蔡老班主道贺,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壮举,足以将蔡老班主推上一代宗师的巅峰地位!

许多历史上的名人,在民间都有着颇具戏剧性的传奇故事,甚至是神话故事。

但这种传奇故事,往往是一代又一代的书写着,越来越夸张的笔法所造成的。

而蔡老班主的这个事迹,却拥有着大量的目击者,就活生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上演!

即便没有来参加宴席的,仍旧能够通过此时仍然在追捕野兽的洋人们,感受到当时是有多么的震撼!

所有人似乎都希望能在这件事里留下自己的名字,甚至于连普通民众,都加入到了围观的行列当中来。

他们不断传播着这个故事,使得这个故事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就生发出多个版本,一个比一个要夸张。

而不少人选择耳听不如眼见,于是他们准备了贺礼,来到了陈家。

不少人都听说了,如今的陈家,乃是陈家的远房侄儿买下来重建的,但其中有不少老人,是认得陈沐的。

他们终于才知道,陈家并没有绝后,那个被官府宣布死亡的陈二少,其实还活着!

但官府已经定论,也不会有谁敢轻易去推翻这个结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和层次,不该说的话,那是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口的。

他们绝大部分人是奔着蔡老班主来的,但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陈沐就是陈家二少,态度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

有人觉得自家的贺礼太过敷衍,太过寒碜,又让随从回家去追加,也有人当即补了银票等等。

林晟是个老江湖,与合伯一并迎接客人,周到有礼,不失半点风度,加上宋家的仆人,照顾得提提贴贴,没有半点的怠慢。

寻常宾客,自是坐在了外面,主厅里头的几桌,几乎将整个新会城的上层人士,全都聚集了起来。

他们都已经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陈沐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喧宾夺主。

但蔡老班主和宋家大小姐,一左一右地坐在陈沐身旁,桌上又有普鲁士敦这样的洋人,气场总算是不弱了。

普鲁士敦在岭南地区传教数十年,无论是高居庙堂的达官贵人,还是市井民间的贩夫走卒,亦或是刀头舔血的江湖草莽,都是听说过这洋人的名号的。

今日他竟然脱下了传教士的服装,穿上了中式的长袍马褂,就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了。

陈沐虽然年纪小,但无论中外,都得到了足够的支持,这样的分量,已经足够获得他们的尊敬,足以与他们平起平坐了。

酒宴过半,众人都过来给蔡老班主敬酒,蔡老班主也放开了禁忌,喝得老脸通红,氛围也是融融恰恰。

不过陈沐也清楚,这些人都是奔着蔡老班主来的,对自己虽说不会再轻视,但到底还是有些弱了。

陈沐也早料到这样的局面,早先想请林福成过来坐镇,也曾考虑过这一点,他毕竟是主人家,若是客人太强势,便会喧宾夺主,但若没有这样的大人物来,又撑不起这个场面。

当然了,场面说到底还是次要的,陈沐要的是号召力。

关于这一点,陈沐早先也已经私下里与蔡老班主详谈过,并得到了蔡老班主的支持。

尤其是陈沐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出来之后,蔡老班主更是感慨万千。

眼看着酒过三巡,陈沐便站了起来,朝众人环礼一圈,而后说道。

“侄儿才疏德薄,能劳动诸位叔伯前辈来捧场,实在是三生有幸,借此机会,侄儿也有一件事,想与诸位叔伯商议一番。”

虽说陈沐看着稚嫩,但说话口条却不错,没有张扬跋扈,但也没有底气不足,不卑不亢,也算是一表人才。

有人看在蔡老班主的面上,当即安静了下来,但也有些托大的,并不以为然,仍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发出爽朗的笑声。

陈沐扫了一眼,并没有阻拦,只是开口道。

“想必诸位也该知道,前段时间,有留洋学生到洋人租界去游街请愿,引发了冲突,好些个学生都被扣押,直至今日仍旧没有得到释放。”

陈沐此言一出,又有一小部分人安静了下来。

“也不瞒各位,这些留洋学生,与我义兄林闻,有着莫大干系,我与宋小姐曾经前往领事馆交涉,希望对方能够释放这些学生,但领事馆方面却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万国技击赛。”

“若是咱们打赢了洋人的队伍,他们便答应释放这些学生,诸位想必该清楚,这可不仅仅是几个学生的问题,而是对我整个岭南武林的挑战!”

陈沐眸光清澈而坚毅,掷地有声,场中之人,终于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是新会地界的民间首脑,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但目前尚未有人牵头来做这个事。

所谓武林人,说白了就是黑道,那是见不得光的,洋人挑衅固然可恶,但若他们抛头露面去迎战,也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

若这是洋人的圈套,官府追究起来,他们一个两个屁股都不干净,还不得让官府一网打尽?

武林有武林的生存法门,也有不同的路子,无论是哪条路子,都绝不会是抛头露面这一条。

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基础,所以他们对陈沐接下来的提议,也是感到非常可笑了。

也只有陈沐这样的愣头青,以为武林江湖便如书中所说那般,充满了荡气回肠的热血侠义,才会发出这样的倡议吧?

“与洋人打擂?你是大戏看多了吧?”

“哈哈哈!”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可以理解,不过大家还是要过日子的,打擂什么的,还是算了。”

“可不是,洋人挑衅又如何?让他们赢了又如何?能少一块肉?”

“可不是嘛,若不是那几个留洋学生多事,洋人又岂会抓他们?这是老虎嘴上拔须,能怪得了谁?凭什么让咱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打擂,就为了救他们几个只知道读书的蠢材?”

场中的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就没给陈沐留任何情面,在他们看来,这桩事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实话,见得这样的场面,陈沐有些愕然,也很是失望。

在他想象之中,这些武林人士难道不该义愤填膺,难道不该争相恐后要上去打擂,甚至为了上场名额而大打出手吗?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应战,甚至还冷嘲热讽,说着风凉话?

这个江湖,不是陈沐想象中的江湖,这个武林,也绝不是陈沐想象之中的武林,这些人,更不是什么侠客。

陈沐本来准备了很多说辞,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说服他们,可如今,陈沐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虽说蔡老班主非常赏识他的勇气,但也曾经告诫过他,这件事并不容易,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竟是一边倒地保持反对意见。

陈沐有些心灰意冷,也只能摇头苦笑:“既然各位叔叔伯伯都没这个意思,那就算我多嘴了,此事往后再不提,大家喝酒……”

陈沐坐了下来,一杯闷酒喝下去,是苦的。

蔡老班主见得陈沐垂头丧气,本想劝慰两句,但终究是没有开口,而是站了起来,朝众人道。

“诸位,咱们酒也喝够了,饭菜也吃饱了,总要有点玩意儿来助兴不是?”

蔡老班主德高望重,今日又完成了壮举,而且没有丝毫架子,对敬酒的也是一一回应,今日他俨然就是主角儿,又有谁不买这个面子?

“老班主有什么提议?”当即便有人附和起来。

蔡老班主呵呵一笑道:“诸位有不少是修炼拳脚功夫的,老蔡我只是个舞狮的,也看不出个什么门道来,只能看看热闹,不过嘛,陈世侄却是个高手,不知道你们这帮老东西,有谁敢挑战一下?”

蔡老班主带着玩笑的语气来提议,半真半假,却是将众人的火气给挑了起来!

他们都是好事之人,争强斗狠,谁也不服谁,各家各派都有着独门绝技,一个个吹嘘起来,简直是不要脸面,也喜欢相互踢馆,以提高知名度。

此时闻言,他们也是一个个双眸放光,就如同一头头老狼,见着了小肥羊一般,盯着陈沐。

陈沐只觉得背后发凉,也没想到蔡老班主竟然给他拉这么大的仇恨,虽说自己对这些人极其失望,但也没打算将他们当成敌人啊!

“老班主这又是什么意思!”陈沐也是着急,朝蔡老班主低声抱怨起来。

蔡老班主却调皮一笑道:“他们惹你气恼,你就该找他们出出气,这次听我的,来一个打一个,也不需要给谁留面子!”

陈沐到底是不明白:“这又是为何?”

蔡老班主神秘一笑道:“打完你就知道了,记住,不要保留实力哦。”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席间打擂敢不服

放眼整个宴会厅,陈沐的年纪最小,陈沐也不敢攀论辈分,或许认真计较起来,凭借父亲陈其右的身份地位,在辈分上或许陈沐还能沾点便宜,但他的身份不能公开使用,哪里敢谈论这些。

加上今日乃是新居落成入伙的喜宴,身为主人家,又岂能与贵客动手?

然而蔡老班主的意思非常明确,而且以他的分量,说出这番话来,即便陈沐不想比,其他人也绝不会放过的。

也果不其然,蔡老班主此言一出,当即有人站了起来,朝陈沐道:“陈小少爷能得蔡班主如此赏识,必是有着过人之处,横竖也是吃饱喝足,切磋一番,也算助兴,便让老哥哥先来抛砖引玉如何?”

此人也就四十不到,如此年轻就能开设武馆,并与诸多大佬平起平坐,想来也该是有着自家独到本事的。

或许也正因为他比较年轻,也容易出风头,没法子坐得住,不过姿态倨傲,竟然懒得给陈沐抱个拳行个礼。

陈沐也不知道蔡老班主神秘兮兮地是何意图,但身为主人家,若是避战,必是要丢面子的。

适才他提出联合诸家之力,应对洋人挑衅,这些人非但无动于衷,反倒还冷嘲热讽,陈沐心中既是失望,又有些气恼。

更何况,自己要主持这次应战洋人,必然要拿出一些名头来,若自己武功不行,又如何让旁人信服?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抛开了心中的疑虑,毕竟他跟着吕胜无,到林福成那里学了不少东西,此时信心满满,正要试一试,看看自己到底提升了多少。

“既然诸位叔伯看得起小侄,那小侄便献丑了。”

陈沐也站了起来,走到前面,朝一旁的跑堂吩咐道:“把桌椅都撤一撤,空出一块来。”

跑堂的乃是宋家人,自是机灵得紧,当即上前要搬桌椅,然而那人却抬手制止道:“且慢,这些桌椅就不用搬了。”

陈沐只以为有着桌椅阻隔,动手比试的难度更大一些,谁知道那人却将两张桌子拼作一处,掀起桌布,将桌上杯盘碟碗全都裹做一团,放在了地上。

“这就是擂台,诸位以为如何?”他在诸多大佬之中也算是年轻人,表现出来也是冲动莽撞,充满活力,许是见他胡闹惯了,众人都笑开了。

两张桌子拼接起来,地方也不算太大,在这样的擂台上比试,需要小心一些,拳脚力道都要放轻放缓,不会伤人,也算是不错。

陈沐暗自点头之时,那人只是嗨一声,微微屈膝,便跳上了桌面上,双脚落在桌面之上,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好!这轻身功夫就赢了一半了!”

人群之中顿时发出赞美之声,毕竟南拳没有太多轻功的门子,难怪此人要打头炮,原来是有恃无恐的。

陈沐知道接下来极有可能是车轮战,也需要保存实力,这么花哨的动作也就没必要,便先踏上旁边的椅子,如登台阶一般,走上了桌面。

这么一比较,陈沐顿时被比了下去,台下也传来几声窃笑。

这中年人此时才朝陈沐自我介绍道:“我乃清元馆的班头舒成坤,世侄请指教。”

陈沐赶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舒成坤当即便起了个架势,陈沐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此人修炼的倒不是洪拳,而是南拳之中的刘家拳。

因为刘家拳有个极其明显的特征,那便是虾公腰,短桥短码,灵动敏捷,进似追风箭,退如雷电闪,步法灵活,出手如烟,讲求的是方寸之类的爆发之力。

这个虾公腰乃是刘家拳的精髓,靠着腰部发力,突然爆发身体力量,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见得这架势,场下也热了起来,旁边有个老人,朝蔡老班主提议道:“蔡班主,既是切磋助兴,我看咱们各自下注,大家也都能参与进来,如此就更有趣了。”

蔡老班主呵呵一笑道:“这自是好的,大家都可以玩一玩。”

众人听得此言,也让那老人坐了庄家,纷纷投注,他们都是武馆头脑,身上带着不少钱,此时稀里哗啦就丢在桌面上,不过大多都压在了舒成坤这边。

蔡老班主摘下腰间一块玉佩来,轻轻放在了属于陈沐的押注区里,显得很是孤零零。

众人早知道蔡老班主器重陈沐,也并不惊讶,不过这玉佩有些年头和渊源,一看就不是凡品,众人也是眼热了起来。

桌上的舒成坤见得自己赢面大,诸位同道又全都支持他,心中也是畅快。

蔡老班主德高望重,却偏偏器重陈沐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他心中更是不服,当即便施展刘家十拳,直轰陈沐的面门!

他的拳头非常快,若是以前的陈沐,怕是没看清楚,就被打下擂台去了。

但自从他见识过吕胜无与林福成的“神仙打架”之后,这些普通拳师的招式,在他眼中简直就如同慢动作一般,看得是一清二楚!

陈沐也没有多考虑,条件反射一般,便张开手掌,锁拿对方的手腕,而脚下却是朝舒成坤的膝盖内侧踢了过去!

舒成坤也没想到,陈沐竟能分心而用,这招双管齐下,足见这小伙子是个高手了!

他并未收拳,而是抬起脚来,要踩陈沐脚背,陈沐的手却快了一些,扣住他的手腕,任由他踩着自家的脚背,手上一拉一推,肩头却是撞了过去!

“嘭!”

舒成坤被陈沐借力打力,从桌面上直接摔飞出去,后背砸在了旁边一张桌子上,杯盘碟碗叮叮当当碎了一片!

全场寂静!

他们才刚刚收回押注的手,正坐等大戏开场,等着舒成坤如何去蹂躏陈沐这个毛头小子。

谁知道这才刚开始,舒成坤就已经跌落擂台,堂堂清元馆的班头,只是一招,便被陈沐给打败了!

众人目瞪口呆,先看了看蔡老班主,老班主虽然气定神闲,但嘴角翘起,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得意。

他们又转向陈沐,便如白日见鬼一般,也是惊讶到了极点!

陈沐自己心中也颇为震惊,因为连他都没想到,这舒成坤竟然这么不经打!

陈沐知道,在林福成那里呆了这么多天,自己是有着不小的长进,可从没想过,竟是如此的突飞猛进!

舒成坤从桌面上爬起来,身上全是酒菜的汁水,也是狼狈不堪,手上身上都沾了油水,一个不小心,又滑倒在地面上,赶忙爬了起来,一张脸也是羞得红黑红黑的。

“这……这……不能够的……”他也是窘迫到了极点。

陈沐可不会落井下石,跳下擂台,朝舒成坤伸出手,要拉他起来,嘴上也是抱歉道。

“实在是对不住……”

打赢了还道歉,舒成坤听来,可就是羞辱了!

他瞪了陈沐一眼,只是扭过头去:“舒某技不如人,丢丑了!”

如此说着,便冷哼一声,走了回去,屁股上还沾着菜汁肉泥,哪里还能坐,掩面去了也。

众人此时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见得舒成坤含羞而去,人人心中皆不是滋味,毕竟陈沐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后生仔啊!

此时有舒成坤的好友,忿忿不平地上前来,阴阳怪气地朝陈沐道:“陈少果是深藏不露,我这个老叔叔也厚着脸皮,向你讨教两招!”

陈沐对此人倒也还有些印象,早先蔡老班主介绍,似乎名唤葛东来,乃是东来拳馆的馆主,拿手的乃是洪拳里的武松手和雪花盖项双刀。

他的辈分可比舒成坤要高一些,声望也更重一些,已经算是小有名气的本土小宗师了。

陈沐也是面露难色,朝他抱拳道:“世伯,小侄儿适才已经捉襟见肘,狼狈不堪,哪里还敢在世伯面前献世……”

葛东来却不依不饶,率先登上了“擂台”,朝陈沐道:“你若不跟我打,便是看不起我!”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只好又走上了擂台来,倒是有些拘束了。

葛东来也是拿出长辈的风度来,朝陈沐道:“你放心来攻我!”

陈沐也不再啰嗦,知道他们今日是不会罢休的,再想起蔡老班主那意味深长的说话,陈沐也涌起了斗志来!

“东来世伯小心了!”

陈沐此言一出,便一个箭步向前,脑子里全是吕胜无进攻林福成的招数!

吕胜无本就是阴狠毒辣的风格,林福成又是大家风范,两种风格结合起来,简直就是黑白相生,刚柔并济!

陈沐一个散手做幌子,右拳直取下腹,葛东来也是眉头紧皱:“好犀利的路数!”

他的双臂下压,一记炮捶便甩了出来,竟是洪拳的套路!

陈沐乃是为数不多掌握了大洪拳总纲的人,对这些套路那是烂熟于心,又得了吕胜无和林福成的指点,哪里会放在心头!

若是往日里,陈沐必是手忙脚乱,然而此时看来,葛东来却温温吞吞,没有半点杀伤力!

陈沐心头更是笃定,鹤形拳一出,点向葛东来手肘,后者死穴被看破,也只能缩手。

陈沐再往前一步,施展出来的却是林福成早先用过的咏春推手,眨眼间与葛东来互推了几个回合,陡然发力,一声低喝,竟又将葛东来给打落台下!

“轰!”

在场宾客几乎是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若说陈沐赢了舒成坤只不过是侥幸,毕竟舒成坤年纪不算太老,性格也较为冲动。

可如今连葛东来这等老师傅都赢了,足以证明陈沐的实力了!

陈沐的胸脯也是起伏不定,他终于有些明白蔡老班主的意思了。

也正因为了解到这一层,他也不再顾虑,稍稍抬起头来,朝场下那些人道。

“诸位若还有兴趣,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喜获绰号得门入

外头仍旧熙熙攘攘,寻常宾客猜码划拳,喝高了也是肆无忌惮,可主厅之内却寂静一片。

客人都已经走了,唯独留下了蔡老班主,以及孙幼麟等人。

吃饭喝酒是不成了,整个屋子的桌椅几乎都被打烂了,杯盘碟碗的碎片遍地都是。

陈沐仍旧一身光鲜,身上没有伤口,脸上手上甚至没有半滴菜油和污迹。

他终于明白蔡老班主的意思。

这些人只是明面上的江湖人,他们耍弄拳脚,开馆授徒,但只是花拳绣腿。

或许也是因为见识了林福成与吕胜无的战斗之后,陈沐的境界提升了,武艺也更进一步了。

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高手!

他们连陈沐都打不过,又如何指望他们能上擂台去对付洋人,应战蒙莫龙西和碎骨者?

虽说他们也有着强大的人脉,但他们这个层次,与陈沐相差不多,还不如蔡老班主,便是他们愿意去请,也未必能请动真正的高手。

虽说这些人都是花拳绣腿,浪得虚名,但毕竟是开馆授徒的,陈沐这么样打败一大片,实在是让他们颜面扫地。

而蔡老班主其实也是在破坏行业规矩,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在这桩事上,蔡老班主也着实偏心陈沐了。

他的用意是将这些人当成了垫脚石,把陈沐捧起来,如此,陈沐就能够积累自己的名声了。

而且这也是在抛砖引玉,这些人,便是那块砖,要引的玉,自然是那些真正的高手!

只是陈沐尚且有些疑惑:“老班主,他们被我打成这样,回去之后必是闭口不谈,怕是谁都不愿意泄露出去……”

“虽说知道他们都是些浪得虚名的,可我与他们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连他们都不如,毕竟他们还有武馆,我又如何能请动真正的高手?”

蔡老班主仿佛早有所料,呵呵一笑道。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这里动静这么大,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地狼狈而归,外头的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即便他们不愿意泄露,也是瞒不住的,过不了今晚,你就会成为新会第一个高手了!”

“这我就更加不懂了,我把他们打成这样,颜面扫地,他们巴不得贬低诽谤,又怎么可能捧我?”

蔡老班主哈哈笑了起来:“他们都是你的手下败将,但往后还要继续做生意,若是贬低你,那么他们就更低,连你这个庸手都打不过,谁还找他们学武?”

“所以他们非但不会贬低你,反而会把你捧得高高的,捧得越高,他们就越容易找到台阶可下,若你是天纵之才,精通各种南拳套路,他们输给你,也就情有可原了,所以啊,你这个新会第一天才高手,算是坐实了。”

听得此言,陈沐也有些激动起来。

“不过,盛名之下无虚士,总归有人不服,若是无力担当,便会被盛名所累,你可要做足了准备才是。”

陈沐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的真实身份已经被何胡勇给“搞死了”,但民间还有不少人认得他,这到底是个麻烦,越是低调,这个麻烦就越不容易发。

但如今要报仇雪恨,低调是不成事的,他必须要勇敢的站出来,这也是盛名所累的后果。

如今何胡勇在任,无人敢揭发,可何胡勇若是下台,必然有人掀起旧案,虽说他当时并非嫌犯,但“死而复生”这种事,必然要连累何胡勇丢掉乌纱帽,所以何胡勇可以替他掩盖一时,但终究是个隐患。

不过眼下打擂将近,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何胡勇当初做这个事,也是动机不纯,想要剥夺陈沐的真正身份,让陈沐无法插手洪顺堂的事情。

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徐官熙等人的态度,也表明了一切,陈沐并没有亏欠他何胡勇,所以烂摊子自是由何胡勇来收拾,一点都不算过分。

有了这样的觉悟,陈沐自是可以放心地享受和利用这份即将到来的盛名!

他心里也稍安了些,有了这份盛名,他就拥有资格去邀请那些真正的高手!

当然了,若单靠他自己,是无门可投的,最终还是需要蔡老班主这个引路人。

“老班主,这些都是浪得虚名,那我该去哪里寻找真正的高手?”

蔡老班主也是苦笑着摇头,点了点陈沐道:“你可是太贪心了,老夫刚把狮头送给你,你又来向老夫伸手。”

陈沐也是赧然一笑,摸了摸后脑勺,而后又认真坦诚地回答道:“也不敢隐瞒老班主,之所以如此落力去应战,帮助解救留洋学生是一方面,争取本土乡亲的权益也是一方面,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所以,这件事于公于私,我都要去做,恳请班主看在公义的面上,帮我一回!”

蔡老班主既已经知道陈沐乃是陈其右的儿子,又岂有不帮之理,更何况,他多少也知道,谁该为陈家的覆灭担负责任。

不过他到底是没有心急,朝陈沐道:“放心,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今日也是累了,先好好歇息,明日看看情况再论其他。”

“我不累啊,班主还要看什么情况……”陈沐也是拿出年轻人的赖皮样子来,惹得蔡老班主哭笑不得。

“也是林晟捷足先登,不然老夫都想收你做契子了,不过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不来的。”

“我要看明日他们会将你捧到多高,才好决定要带你去哪个层面的人……”

陈沐这么一听,也就明白了。

蔡老班主虽然有门路,但终究是引路人,能不能成功邀请这些人入伙,到底是要靠陈沐自己去争取的。

而陈沐在武林界的名气,就是第一块敲门砖。

虽说这些人都是徒有虚名,但这些虚名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想弄到这些虚名,也要靠他们的本事。

名气不代表一切,但总能说明一些问题。

如此一想,陈沐也冷静了下来,真心向蔡老班主道谢之后,便又与宋真姝等人喝了一会茶,把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等人都送走,这才静了下来。

陈沐倒是想安心歇息,可事情实在太多,他又不想合伯等人太过操劳,毕竟年纪大了,尤其是林晟,也不愿回家,一直在主持着大局。

合伯等人固然忙里忙外,将庭院收拾得一干二净,又到酒楼等地方去结账,整理礼金和礼物等等,怕是通宵都没法子做完。

陈沐倒是想帮忙,心里也着实激动,有些期待明日的景象,这些人到底会如何传说这场切磋。

但实在扛不住,看着礼单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虽然他们自己没有刻意去数,但孙幼麟等人事后告诉陈沐,他可是接连打败了十四个人!

天刚蒙蒙亮,陈沐还在沉睡,口水都流到桌面上了,此时却被破门声给惊醒了!

“少爷!少爷!快醒醒!”合伯一脸的焦急,双眸却是掩盖不住激动与喜悦。

陈沐惊醒过来,也是一头雾水,见得他这么焦急,也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您快出去看看!”

陈沐也不多问,当即走到门外去,眼前这一幕,也是让陈沐哭笑不得。

但见得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其中一些人还穿着练功服,不少人竟然还是其他武馆的学徒或者弟子。

他们竟是要来拜师的!

陈沐虽然修好了宅子,但并没有开馆,以往陈家虽然开设有武馆,但案发之后,武馆都被查封了,弟子们逃散的逃散,被抓的被抓,很多人生怕受到官司的牵扯,都散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且这些武馆只是陈家的产业,陈家人只是出资,并没有参与管理,所以陈沐也不可能将这些武馆收到自己的手里,更何况已经被官府查封了。

无论如何,陈家不是武馆,又岂能收徒?

不过这个场面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激动,只是稍稍一打听,便知道昨日那些个馆主们,几乎要将他陈沐捧上了天。

陈沐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打败十四家武馆班主的消息一夜间便传遍了新会县城,如今还在往外传。

他们还给陈沐取了个绰号,叫做陈十四!

人在江湖飘,大多有匪号,凶猛的匪号,生动形象,是实力的证明,同时也是同行们的认可。

只是没想到,陈沐的第一个绰号,竟然因为连败十四个班头,得了陈十四这个名字,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无论如何,陈沐总算是踏出了第一步,这个名声已经让他拥有足够的资格,去接触那些真正的高手了!

或许只是小小的一步,但对于陈沐而言,却是努力了许久,才争取来的。

有了这个基础,往后便能够放开手脚,去实现自己心中所想了!

虽然门前不少人都是凑热闹,他们或许只是试探,也并非真心要拜师,但对于陈沐而言,已经足够了!

陈沐自然不会收他们,但这扇门,陈沐终于是推开了!

面对这些人,陈沐也想发表一些豪言壮语,但一时间激动不已,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陈沐也知道,嘴上说得越漂亮,反而越无法取信于人,当即便背起手来,朝这些人稍稍点头致意,感谢这些人的抬爱,便折返了回去。

这才是高手该有的风度!

若陈沐笑嘻嘻地将这些人迎进门来,反倒要让人失望了!

事实证明,陈沐的想法,是非常明智且正确的!

眼下,就该找蔡老班主,寻访真正的高手,能在打擂之时为他提供助力的真正高手!

第一百三十章 猪肉档前没用处

蔡老班主再次过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绸衣,完全就是一副寓居养老的富家翁姿态,想来走到人生巅峰,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享受生活了。

陈沐尚未开口,蔡班主就调侃道:“啧啧啧,陈十四,这花名可是够劲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班主您可就别取笑我了,外人不晓得,您还不清楚么?”

蔡班主却是摇了摇头:“你跟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虽说他们都是花拳绣腿,但也不是随意拿捏的主儿,你能打败他们,而且连败十四个,这是扎扎实实的本事,可并非浪得虚名。”

陈沐也是打蛇随棍上:“既然不是浪得虚名,是不是有资格去见见你那些朋友了?”

眼看着打擂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陈沐的班底尚未组建起来,心中自是焦急的。

蔡班主也不罗嗦:“老夫今日过来,为的正是此事,你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陈沐早就收拾停当,顿时欢喜:“早收拾好了,这便出发吧!”

蔡班主上下扫了一眼:“你的刀呢?”

“还要带刀?”陈沐也有些愕然。

“当然要带刀,你以为凭借交情,亦或者花言巧语,就能说服那几个家伙?”

“要打?”

“不是打,是挨打。”

陈沐:“……”

见得陈沐一脸无语,蔡班主也笑了:“当然了,你好歹也是声名鹊起的陈十四,若能打得过他们,自是不用挨打了。”

陈沐心中也没底,不过到底还是将长短刀都带在了身上,叫上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便跟着蔡班主出去了。

今日也是圩日,街上人潮涌动,各种闲散摊贩摆满了一路,各色人等也都上街游玩采买。

穿着破旧青衣的皂隶和衙役,拎着棍子,四处吆吆喝喝,也不知道是维持秩序,还是趁机抽水。

陈沐生于斯,长于斯,却因为寒窗苦读而远离市井喧嚣,若非兄长偶尔会带他偷溜出来玩耍,陈沐根本就无法体会满是烟火气的市井生活。

饶是如此,陈沐到底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越是往前走,人便越多,场面也越是杂乱喧闹,陈沐的心情就越是烦躁。

按理说,那些个绝世高手,难道不该隐居山林么?

诸如吕胜无,不也住在天后宫里头清修么?蔡班主认识的这些高手,难道不应该一个风格?

然而蔡班主却一直在市井之间游荡,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还抓了一把瓜子,一路磕着,很是懒散。

“班主,还有多远?若远的话,咱们最好还是走快些……”陈沐也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蔡班主玩味地笑道:“怎么?不喜欢市井气?这里可有趣了……”

即便陈沐有些抱怨,蔡班主却不为所动,仍旧慢悠悠地逛着,眼看着陈沐要忍受不住之时,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前面是处猪肉档,猪肉佬只穿着犊鼻裤,赤着上身,裹了脏兮兮油腻腻的围兜,一身横肉,大光头,手里一把剔骨刀,切肉也没点声音。

虽说看起来很脏,但奇怪的是,一路上苍蝇乱飞,到了这里却没见得半只。

他的猪肉也非常干净,杂毛都不留一根,只是生意似乎很冷淡,大抵客人都被他这副尊容给吓跑了。

“书冬,该收档了未?”

猪肉佬抬头看了看蔡班主,瓮声瓮气地回到:“再等等。”

蔡班主点了点头,便径直走进房里,拎了一个茶壶和几个大碗,指着院子里的腌菜缸,朝陈沐几个道:“先坐坐,等他收档。”

陈沐也没想到,这猪肉佬竟有如此斯文的一个名字,更不可思议的是,蔡班主分明要带他去找高手,怎么就心安理得坐下了?难道说这猪肉佬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班主……就是……就是这位?”

蔡班主对陈沐素来赏识,可陈沐此时的表现,似乎让他感到有些失望。

陈沐也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以貌取人了,当即抱歉道:“是我无礼了……”

蔡班主也是缓和下来:“也不怪你,他这般模样,确实讨人厌了些。”

蔡班主与这名唤书冬的猪肉佬交情该是匪浅,否则也不会这么调侃。

大碗茶很苦,飘着茶末子,又是凉的,陈沐礼貌性地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横竖无事,便取出林福成赠予的烟杆子,到厨房里借了火,抽起烟来。

他本不会抽烟,但夜里想起红姑之时,总喜欢抽两口,渐渐也就习惯了。

蔡班主见得这烟杆子,也是眼前一亮。

“海南黄梨杆,和田白玉嘴,你这杆烟枪倒是稀罕得很啊……”

陈沐虽然不是什么玩主,不如兄长这么喜欢收藏,但眼力总归是有的,早就看出这烟杆子的不凡之处。

不过陈沐素来不太看重钱财,反倒珍重里头的情义,此时将烟杆递给了蔡班主,随口回答道:“是一位长辈送的,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就收下了。”

蔡班主有些恭敬又小心地接过烟杆,摩挲着烟杆上的刻字,也是心潮澎湃,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啊,竟然会是林宗师之物!”

“不过,既然与林宗师有交情,为何不请林宗师出面?若宗师能发句话,也不消老夫跑断腿,那些个隐世不出的高手,怕是挤破头都要出来吧?”

陈沐也是摇头,稍显无奈地回答:“宗师已经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了……”

“原来如此……”蔡班主也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想当年宗师也比过舞狮的,当时我尚未出头,也是年轻气盛,挑战了宗师……”

陈沐也没想到会有这一节,下意识问道:“赢了?”

林晟曾告诉过陈沐,蔡老班主的斗狮从未败过,陈沐自也是这样想的。

蔡班主却摇了摇:“广州狮王黄飞鸿的狮子,就是林宗师点拨过的,老夫哪里能赢……不过宗师为人低调,不让我宣扬,私底下还教了我两手,说到底,老夫能有今时今日,还得亏了林宗师……”

似乎勾起了往事,蔡班主也陷入了沉默之中,过得许久才又问道:“我也有好些年没听过他的消息了,能不能告诉我,宗师近况如何?”

林福成隐居在何胡勇的田庄里,就是不想受人叨扰,陈沐也不敢说太多,只是含糊答了几句。

蔡班主正待细问,猪肉佬书冬已经收了档口,端出一个托盘来。

托盘上有一坛子酒,还有一大海碗的肉,老远便闻到了香味。

陈沐赶忙站了起来,猪肉佬却坐了下来,也没与陈沐打照面,倒是蔡班主朝他笑骂道:“平日里死板着脸也就算了,今日却不成,这位是陈香主的遗孤,陈家二少陈沐。”

“不是死了吗?”猪肉佬也有些惊诧。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还没死还没死……”

猪肉佬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别的表情,只是一下子就显得很不自在了。

“坐吧。”

陈沐又坐了下来。

猪肉佬将茶碗里的苦茶都倒掉,拍开酒坛子,咕噜噜倒出浑浊的黄酒,端起碗来,递给了陈沐:“能喝?”

陈沐不是好酒之人,酒量也不是很好,但今日不同,便顽皮一笑道:“不能喝也要喝的。”

如此说着,便接过大碗,咕噜噜喝了一口。

这黄酒有着一股草药味,苦涩得很,入喉倒也算软,然而酒劲却意想不到的大,陈沐的喉咙都被烧得辣痛,差点就呕出来。

猪肉佬又给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倒了酒,二人咕噜噜一饮而尽,却是脸不红心不跳,猪肉佬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他还没开始倒酒,蔡班主就摆了摆手:“你别给我倒,我要喝会自己倒。”

猪肉佬点了点头,也不勉强,自己倒了一碗,一口便灌了进去,再倒一碗,同样如此,便如喝水一般。

打了个酒嗝之后,他又分了筷子,朝陈沐问道:“敢吃肉?”

陈沐倒是觉得稀奇,肉还有什么敢不敢吃的,当即便伸出筷子,然而却被孙幼麟给挡了下来。

“二少,这肉有古怪,不是猪肉,也不是牛羊肉……”

陈沐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心说这猪肉佬不会开的黑店,卖的人肉吧!

孙幼麟是走惯江湖的人,眼力自是有的,此时按住刀柄,眼神也有些敌意。

猪肉佬却不以为意,朝蔡班主道:“老鬼你也不吃?”

蔡班主瞥了一眼那碗肉,竟也没有下筷,而是朝猪肉佬问道:“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甚么肉?”

猪肉佬冷哼一声,也不作答,只是夹了块半肥半瘦的,吧嗒吧嗒咀嚼起来,汁水从嘴角溢出来,香气扑鼻。

“猫肉。”

“猫肉?”孙幼麟半信半疑,陈沐也不好下筷。

岭南人吃猫肉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猫肉虽寒,但用上无香料,比狗肉更加细腻一些,皮也更加香脆。

“猫肉我不是没吃过,你这猫肉显得老了些吧?”孙幼麟凑近了细看一番,又质疑道。

猪肉佬皱起眉头,随口问了句:“你是哪家孩儿?”

孙幼麟迟疑了片刻,到底是如实答道:“蔡李佛的。”

猪肉佬没有太过惊讶,只是点了点头:“眼力有一点,就是心眼太小,我这猫大一些,肉自然老一些了。”

孙幼麟也是哭笑不得:“您这猫得多大,肉才能这么老……”

猪肉佬认真起来,思考了一番,而后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总有个一百来斤吧……”

“一百来斤的猫?”众人顿时傻眼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带着黄猫来投住

听说一百来斤的大猫,陈沐都紧张起来,朝孙幼麟几个看了一眼,几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惊讶。

蔡班主皱起眉头:“一百来斤的猫,就这么一碗肉?”

猪肉佬又拿起筷子,在桌面上平了平筷头,夹起一块肉来,塞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一锅煮不完,只煮了一条腿子,剩下的丢杀猪房里了。”

蔡班主朝陈沐看了一眼,顿时站起身来,往杀猪房那边去,陈沐三人赶忙跟了上去。

杀猪房里满是血腥和便溺气味,显得有些昏暗。

陈沐只是一眼,便见到了那只大猫,正躺在肉案上,缺了一条腿,皮毛已经剥下来,就挂在梁上,摊开来风干,如同花斑毯子一般!

“这……难怪洋人的驯兽师还在四处搜寻,原来在这里!”陈沐是既惊讶又哭笑不得。

洋人驯兽师四处搜寻的花豹,竟然让这猪肉佬给宰了,当大猫煮成了五香肉!

这猪肉佬拥有着猪肉佬的传统特质,好像与其他猪肉佬没有太大差别,但从蔡班主的表现,陈沐已经看出端倪来。

只是如何都想不到,这猪肉佬竟是这么一号猛人!

陈沐等人还在惊讶之时,那猪肉佬端着那碗肉,已经站在了后头,含含糊糊地说道。

“还有一只没斑的黄猫,没来得及杀,锁在柴房里了。”

陈沐等人更是吃惊,加快了脚步,又奔柴房来,打开房门便嗅闻到一股子野兽的臊味,但见得那只雄狮被锁在柴房里,嘴巴已经被绑死,口涎流了一地!

“这只小太大,又凶,留着以后慢慢吃……”

蔡班主也是哭笑不得:“书冬,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来头?”

猪肉佬用筷子尾巴挠了挠肚皮,又吃了一口肉:“猫咯,一只大些,一只带斑点,我认得的。”

他的神色作不得伪,陈沐终于意识到什么,这猪肉佬的脑子只怕有点不够用!

蔡班主的表情也间接解开了陈沐的疑惑,这猪肉佬不是见识不足,而是先天的智力有点低!

他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故作高深,只是单纯的有点……有点淳朴……

蔡班主关上门,拍了拍猪肉佬的肩头:“吃你的饭。”

此时的猪肉佬才如同得到了认可的孩童一般,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来。

若不是这个笑容,陈沐也绝不会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许也是蔡班主这样的老狐狸叮嘱过他,在人前一定要少说少笑,否则他也不会憋这么久了!

见得猪肉佬坐了回去,大口吃着肉,陈沐低声朝蔡班主问起:“他出了什么事故?”

陈沐也并不需要太多想,他能制服这两头猛兽,足见本事厉害,若是打小痴呆,又怎么可能学到这样的本事,所以必然是中途遇到了什么事故,伤了脑壳,这才变傻的。

然而蔡班主却回答说:“他从小便是这样了……”

“从小?”陈沐愕然了。

“那他如何学的本事?”孙幼麟也是满脸的质疑。

蔡班主摇了摇头:“他没学过本事……”

“没学过本事?那怎么能制住这两头野兽?”陈沐就更是不解了。

蔡班主看了看猪肉佬,而后朝陈沐道:“他虽然没学本事,但,有力气。”

如此说着,蔡班主的眼神也变了,陈沐却轻轻摇了摇头:“光有力气怕是不够……”

陈沐要寻的是能打擂的高手,若只是单凭力气,维京海盗的力气也大,但他们还有战斗智商和经验,这又如何能比。

蔡班主并没有失落,而是继续推荐道:“他从懂事开始,就切肉,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他切肉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也算刀法了得的……”

陈沐仍旧摇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杀猪刀虽然趁手,但太短了容易吃亏……”

蔡班主本是带陈沐来寻高手的,没想到陈沐竟开始挑三拣四,不过侧面说明,陈沐是真的要寻找真正可用之人,而不只是敷衍了事。

见得蔡班主沉默,陈沐又看了看正在大口吃肉的猪肉佬,也只好轻叹一声道。

“唉,走吧,咱们到下一家看看。”

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陈沐心里到底是失望的,他担忧的是,下一位只怕也是这样的风格。

然而蔡班主却没有挪步,而是开口道:“他从小就不知道怕……因为脑子不好使,所以没见他怕过……”

陈沐陡然停住,回头看了看杀猪房里那只“大猫”,又看了看柴房,再看猪肉佬身上并无爪痕,顿时下定了决心。

“好,算他一个!”

蔡班主这才露出笑容来:“放心,大智若愚说的就是这孩子。”

陈沐听得孩子二字,也是哭笑不得,不过如今细看下来,这猪肉佬虽然显得很老相,但看脖颈等地方,确实年纪不算大。

蔡班主此时走到猪肉佬这边来,朝他问道:“书冬,陈家二少要请你去做一件事,你愿不愿意?”

猪肉佬没有问做什么事,只是朝陈沐问了一句:“有肉吃吗?”

陈沐微微一愕,沉默了许久,才笑道:“有!”

猪肉佬又问:“能带我的刀吗?”

“必须要带!”

猪肉佬又扒了一口肉,偌大的空碗啪嗒一声放在了桌面上,抹了抹嘴,一手都是油。

“好,我跟你走!”

陈沐也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也是开心起来,可就在此时,猪肉佬书冬又开口道。

“我能带上那只黄猫吗?”

陈沐也有些呆了:“它能听你的?”

书冬摸了摸脑袋:“这两天都饿着它,敢凶我就打它脑袋,算是老实多了,再打两天应该就温顺了……”

陈沐也是想笑,书冬却很正经地恳求道:“让我带上它,好吗?”

这雄狮乃是弗朗索瓦马戏团的,不过走散了,若光明正大带出去,难免要惹来麻烦。

不过弗朗索瓦都已经闹上门了,陈沐又何必在乎这些,当即爽快答应下来。

“当然可以,你想带着就带着。”

书冬终于是开心起来,朝陈沐道:“你们先回去,我把猪肉卖完,把花斑吃完就去寻你。”

陈沐也觉得好笑,不过到底是跟蔡班主离开了。

从猪肉档出来之时,已经是中午,蔡班主却有些意兴阑珊,朝陈沐道:“今日就暂且这样吧,明日再去走走。”

陈沐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并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很差,亏得碰上的是书冬,若是精明一些的人,根本就招募不到。

如此一想,陈沐也需要时间反思自己,便点头道:“好,我送班主回去。”

蔡班主却摇了摇头:“还没老朽到那个地步,我自己走回去就成。”

陈沐也不多说,带着孙幼麟和晴子,便回到了家中。

陈沐将今日之事反复想了几遍,自己确实不及格,从早先的以貌取人,再到后来的斤斤计较,并没有礼贤下士,这是必须要改正的。

横竖还有些时间,陈沐便来到了后宅,找到了吕胜无,将今日之事说起,吕胜无却没有太多表态,只是说了句。

“有力气是好事,有脑子未必是好事。”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故作高深,但意思很明确,陈沐招募猪肉佬书冬,他是支持的。

陈沐与他相处惯了,知道他话不多,也就不再多说,盘坐在他旁边,练起功来。

如此一直到了夜里,陈沐才浑身乏力地出来,吃饭之后,倒头便睡。

每次练完功,他就如同虚脱一般,虽说这种状况随着练功的精进而渐渐改善,但目前阶段,对陈沐的消耗还是极大的。

如此睡了一夜,也是无梦无话。

到得第二日,天刚微亮,合伯便冲了进来,朝陈沐喊道:“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陈沐顿时惊醒过来,这场景也实在太过熟悉了!

“又有人来拜师?”

合伯猛然摇头,脸色煞白,却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指着门口。

陈沐也不多问,披上衣服便快步走了出来,到得门口,也是叫苦不迭。

猪肉佬书冬背着一个小铺盖,手里牵着他的“大黄猫”,就这么站在陈宅前面。

家中的长工短工早已被吓傻,一个个躲在门后,又好奇地透过门缝去看那雄狮和猪肉佬。

雄狮虽然被书冬牵着,嘴巴也绑着,但手脚却没了束缚,几次三番想要抓书冬,后者看都不看就是一个大拳头。

他的力气也着实大,只是一拳,那雄狮的脑袋便被砸在地面上,发出如鼓一般的咚咚声。

“你来了,怎么还背着东西?”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全部家当?”

“是啊,我把猪肉档给卖了,往后就跟着二少了!”

“卖了?以后跟着我?”陈沐也是有苦难言,本来只是想请他帮忙打擂,没想到他却以为陈沐要收他。

虽说脑子不够用,但书冬并不会让人讨厌,陈沐想了想,连孙幼麟他们都可以收留,书冬留下来,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好,你进来,我给你安排个房间。”

“哎!”书冬痛快地答应,扯着那雄狮就往里走。

雄狮早先在陈家被舞狮吓唬过,对这里有阴影,死活不愿往前走,四个爪子死死抠着地面。

见得此状,书冬又是一记拳头砸下去,拖着雄狮一条腿子,竟直接将这二百来斤的狮子,硬生生拖进了陈家!

“嘿嘿……这憨货不听话……”他傻笑着,朝陈沐如是说着。

陈沐看着那头比猫还要可怜兮兮的雄狮,也是哭笑不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撸狮少年推旧故

眼下的陈宅很糟糕,因为家里养了一个猪肉佬,外加一头二百来斤的大狮子。

佣人们都不敢四处走动,要拿些什么紧用的东西,才敢出门,还必须如白日的老鼠一般,张望一番,才敢小跑着出来,又匆匆躲回去。

他们怕大狮子,但也怕猪肉佬。

书冬沉默寡言,看着木讷,但吃起东西来,却比那头狮子还要凶残,但凡见识过的,就没有不怕的。

合伯甚至还私下找到陈沐,问他要收留猪肉佬多久,得了答案之后,也是愁眉苦脸,寻思着是不是再去徐官熙那里领点生活费。

好在猪肉佬也是说到做到,他果真是把大黄猫给打怕了,大黄猫稍有不听话,就是一拳头,对猪肉佬也渐渐服帖起来。

如此等了一日,却不见蔡老班主上门,陈沐翌日便又寻到他家里去。

蔡老班主并不在青头馆,听说陈十四来了,众人还以为是踢馆的,纷纷紧张起来。

听说陈沐只是找老班主,才松了一口气。

老班主似乎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几次三番向陈沐确认,书冬是不是真的住进了陈家,得了答案之后,又嘀嘀咕咕,想来心中是有些懊恼的。

或许也正因此,当陈沐提出再出去找帮手之时,蔡班主以身体不太舒服为由,拖了下来。

陈沐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能悻悻而归。

回到家中,却是空无一人,此时才发现,书冬正在院子里跟大黄猫干架。

他双手掰着大黄猫的长牙大嘴,正在庭院里翻滚,便如同两头野兽一般,佣人们一个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家伙已经将大黄猫的绳索都去除了,可见对它的驯服也非常顺利。

见得陈沐回来,这个大块头猪肉佬就好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一般,爆发巨力,便将大黄猫给丢了出去。

“二少,是……是它先动的手!”

角落里的大黄猫被猪肉佬这么一指,当即低吼起来,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却无法声张一般。

陈沐见得此状,也觉着好笑。

“不用担心,只要你能管得住它,随便你怎么玩。”

陈沐这么一说,便见得书冬又扯起嘴角,展露他那极其难看的笑容,跑到一旁去,抓住大黄猫一条腿子,便将它拖了过来,强行抱住,抚摸它的头,大黄猫固是一脸的不情愿。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想起今日的不顺,却又叹了一口气。

猪肉佬虽然块头大,但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毕竟心地单纯,直觉也就敏锐了。

“二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陈沐也只是随口应了一句:“打架缺帮手……老班主身子不舒服,今日是找不到人了……”

猪肉佬一听,顿时笑了:“二少,要说打架,我知道一个人,很厉害的!”

“你知道?”陈沐顿时提起了精神。

“我当然知道了,长这么大,我打不过的,也就只有杨大哥这么一人……”

陈沐也不多说,但看猪肉佬玩狮子跟撸猫狂魔一样,就知道,有戏!

“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猪肉佬整日闷着,只能拿狮子来逗乐,巴不得出去走走,当即雀跃起来。

“二少跟我走!”

如此说着,他便拍了拍大黄猫的头,那牲口却不愿迈步,猪肉佬二话没说,扯着一条腿子便往外拖。

陈沐也是脸皮抽搐,这一路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牛高马大的猪肉佬,拖着一头狮子,狮子不愿走,爪子抠在地上,划了一路的痕。

几个人如同杀神上街,见者避只有恐不及,身后跟了长长的队伍,都是吃瓜群众。

到了城东,也是热闹,不少绸缎庄和手工作坊都开在这里,人潮涌动,就更是热闹。

猪肉佬也是怕人多,一脸的窘迫,时不时给大黄猫一记拳头,嘴里还在骂着:“都怪你这牲口,没事吃这么多,长这么壮,麻烦!”

陈沐哭笑不得,心说你不也吃得多,不也长得壮么,也是乌龟不讲鳖了。

猪肉佬书冬也是被围观群众看得心里发毛,急着要走,不多时便来到了绸缎庄后头的一座大院前。

“就是这里了。”

外头还有不少人跟着,陈沐也有些后悔,就不该带着大黄猫出门,可不带出门,家里佣人一个都不敢动,也是麻烦。

这么一想,陈沐也想赶紧办完事情,赶紧回去,免得太高张,便上前来敲了门。

这是一座三进的大宅院,敲了半天,才听到细碎的脚步,却是个老妈子来应门。

“你们……你们找谁?”

陈沐生怕吓着人家,早就让撸狮少年猪肉佬带着大黄猫躲到一旁去了。

“我叫陈沐,是过来拜访杨大哥的,劳烦阿婶进去通报一声。”

老妈子见得陈沐一表人才,不像恶人,点了点头便进去了,过得没多久,便又小跑着出来,开了道门缝。

“我家老爷说不见任何人,公子请回吧。”

陈沐顿时皱起眉头来:“阿婶,你就说是城西的陈宅,期盼见一见。”

老妈子也为难,用力摇头道:“公子还是回去吧,老爷从不见生面人的。”

陈沐也是无可奈何,那老妈子正要关门,撸狮少年从一旁跳了出来,有些粗鲁地推开了门。

老妈子见得那大狮子,一声尖叫便瘫软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心里求菩萨告奶奶,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杨大哥,我知道你在家,你出来呀!”

撸狮少年猪肉佬的嗓门比狮子还大,整个大院都抖了三抖。

这也不多时,便有几个年轻姑娘走了出来,穿着奴婢的青衣,见得那大猫,又尖叫着缩回去,顿时乱作一团。

过得片刻,未见其人,一道尖锐的声音便从内宅传了出来:“猪肉佬,许久不打你,皮痒了是不是,来我家闹什么闹!”

声音刚落,内宅便走出一个中年人来,约莫三十几岁,精瘦地很,留着一字胡,面相倒是不错,就是黑眼圈极重。

他这一现身,见得那头大狮子,当即躲到了奴婢身后去,大声叫唤道:“你个斩千刀的,怎么带这么大一只猫来,快滚出我家去!”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撸狮少年的朋友们是不是都对猫有什么误解不成?

见得这等模样,撸狮少年也是窃笑,朝陈沐道:“杨大哥其实很能打,就是胆小,我从未见过这么胆小的人,他可是什么都怕的。”

毕竟是有求于人,陈沐哪里敢笑话,当即走到前头来,朝主人家说道:“在下陈有仁,是城东头陈家的,前几日才开过入伙酒,久仰杨大哥威名,今日特来拜访。”

姓杨的也不露头,只是躲在奴婢身后瑟瑟发抖,颤声答道:“你……你就是陈十四么,我……我今日没得闲,我只是个买衣服的,没什么好拜的,你……你回去吧,招呼不周了!”

陈沐也是苦笑,朝撸狮少年摆了摆手,后者才悻悻地将大黄猫拖到了一旁去。

见得此状,主人家却仍旧迟疑着不敢走出来,不过此时内宅却走出几个人来,竟都是金发碧眼的番鬼婆!

“原来你就是陈!早听姐妹们说过你,没想到今天见到了!”

陈沐与伊莎贝拉有段交情,这些番鬼婆知道他的名号也不奇怪,陈沐当即行了绅士礼。

“几位女士,你们好。”

那三个番鬼婆却掩嘴笑了,走上前来回答说:“我们不是女士,请叫我们夫人。”

“夫人?”

“对呀,按照你们清国人的规矩,应该叫杨夫人。”

“你们都是杨夫人?”

“是啊,我们的丈夫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们都非常爱他。”

陈沐看了看,顿时有些消化不过来,也终于知道,为何这位杨大哥的黑眼圈这么重了。

番鬼佬其实很歧视清国人,这些番鬼婆言谈举止都非常大方,并不是什么奴隶,可见这杨大哥该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本事,否则也不会俘获她们的芳心。

姓杨的见得自家夫人对陈沐如此有兴趣,估摸着也是放心不下,当即走了出来,朝陈沐道。

“没想到陈十四竟然还是个少年英雄,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叫杨维,大家都叫我杨大春。”

“阳痿?”

“不,木易杨,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的维,杨维。”

陈沐也是恍然,尴尬一笑,随口问道:“那为何又叫杨大春?”

杨维顿时脸红起来,朝几个番鬼婆看了一眼,番鬼婆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些什么,一个个羞臊地低下了头。

陈沐下意识往下一看,杨维虽然穿着宽松的绸裤,但裆部仍旧鼓鼓囊囊,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他外号杨大春,又为何能降服这些番鬼婆了。

只是陈沐心里也在嘀咕,就这么个纵欲过度胆小如鼠的中年人,又如何能打得过撸狮少年?

心中如是想着,杨维却主动开口道:“陈英雄可不要听猪肉佬乱说话,我只是个买衣服的,不懂武功,也不爱打架,你可别来踢馆,我就是个窝囊废!”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就这么一个状态,想让他跟洋人打擂台,只怕不太可能吧……

当然了,陈沐心里也有着自己的期许,或许正是这样的人,才深藏不露,才能取得奇效,只是想说服他,难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身患怪病杨大叔

早先招募撸狮少年,其实并没费太多唇舌,也意想不到的顺利完成,今次碰到杨大春,却不太一样,陈沐心中也是寻思良久。

他反复回想,终于是抓住了一个细节之处,或许能够成为他的突破口。

心中主意已定,陈沐便朝杨大春告辞说:“既是这样,那就不打扰杨老板了。”

杨大春巴不得陈沐赶紧走,自是欢喜。

陈沐走到三位洋夫人前头来,朝三人道:“今天比较匆忙,没能与夫人闲谈,抱歉了,下次伊莎贝拉小姐举行宴会,或许咱们还能见面呢。”

三人被杨大春豢养于此,如笼中之鸟一般,自是渴望西洋圈子的社交生活,当下便激动起来。

“陈先生一定记得邀请我们哦!”

三人顿时被陈沐吸引了过去,主动伸出手来。

吻手礼在已婚妇人群体之中已经是很常见的礼仪,但这是在西方,在清国这种行为是得不到认可的!

陈沐虽然明知道会惹得杨大春不快,却权当无知,轻轻抓住大夫人的手,便吻在了手背上。

陈沐的动作体贴且有绅士风度,很是得体,可在杨大春眼里却充满了猥琐!

他虽然是个绸缎庄老板,但骨子里是文人,否则介绍自己名字之时,也不会引用那么生僻的句子!

见得此状,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不过为了打发陈沐离开,他也就只好忍了下来。

陈沐用余光瞥了一眼,将杨大春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心说自己寻找的突破口该是成了的!

如此一想,又故作无事,给二夫人也行了吻手礼,杨大春埋着头,已经看不清表情变化,但能明显看到他的身子在颤抖!

“好!趁热打铁!”陈沐心头激动,又要去吻三夫人,然而就在此时,杨大春终于是忍不住了!

“给老子住手!”杨大春口中大骂,身形却快如魅影,眨眼间已经闪到了陈沐的身旁!

他的眼眸凶光毕露,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从唯唯诺诺的胆小鬼,变成了阴狠毒辣的杀人魔!

他的杀气实在太盛,以致于大黄猫都后退,躲到了庭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陈沐本想激怒杨大春,看看他的真性情,顺便试探他的功夫底子,可如今却是懊悔不已!

因为杨大春的速度实在太快,陈沐此时还抓着三夫人的纤纤玉手,杨大春已经抽出了腰间匕首,刺向了陈沐的后腰,那是肾脏所在,角度刁钻,又快又准又狠,这杨大春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要杀人啊!

陈沐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本只是想激怒他,谁能想到杨大春一出手就要杀人!

他发动的袭击实在太过突然,连三位夫人都没有察觉过来,三夫人还沉浸在一脸的喜悦当中。

眼看着匕首要刺中陈沐,陈沐也是脸色煞白,就仿佛小孩玩闹不小心打开了猛虎笼子一般!

而正当此时,撸狮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陈沐身旁,竟是直接伸手,死死抓住了匕首的锋刃!

鲜血顿时汩汩流了下来!

“杨大哥!”

书冬一声呵斥,如闷雷一般炸响,杨大春也是陡然从梦境之中惊醒了一般,颤抖着双手,仿佛对眼前场面很是难以置信。

“我……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脸上满是懊悔,也是发自肺腑,作不得伪,不断后退,口中喃喃道:“这是血……这是血!”

他似乎对鲜血有着极大的恐惧,竟是瘫坐于地,仿佛受惊的羊羔一般,哪里还有适才那股子阴狠毒辣!

陈沐也是吃惊不小,一来是因为他的突然袭杀,二来则是因为他截然不同的两种表现。

普鲁士敦曾经与陈沐说起过,人的脑子是很奇特的,充满了奥秘,直到如今,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搞懂脑子的原理。

有些人因为脑壳生了病,会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叫做双重人格,难道说杨大春得了这样的怪病?

眼下陈沐也没心思分析这些,因为撸狮少年还握着那柄锋锐的匕首,鲜血还在流淌!

三位洋夫人后知后觉,见得此状,也是惊呼起来。

她们毕竟比其他奴婢要胆大一些,一路航海而来,想来也是见惯凶险的,当即便扶起自家丈夫,三夫人将自己的丝巾递了过来。

丝巾这种东西虽然名贵,但吸水性并不好,哪里能用来包扎,陈沐当即私下一段袖子,给书冬包扎了起来。

陈沐此时也终于明白蔡班主早先所言,这撸狮少年果真是什么都不怕,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

也亏得他与杨大春打架打了十几年,深知杨大春的脾性,否则今日陈沐怕是要挨这一刀子了。

一个什么都不怕,一个什么都怕,但两个都是脑子有问题,陈沐想起这些,也是摇头苦笑。

此时杨大春也冷静下来,走到前头来,仍旧忍不住颤抖:“陈少,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歉意,而且很是羞愧,脸上还带着浓重的自卑表情,或许连他自己也都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无法控制罢了。

陈沐难免想起普鲁士敦对这种疾病的描述,想了想,朝杨大春问道。

“杨大哥,你是不是时常发噩梦,醒来之时却又不知身处何方,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有时候……有时候甚至做一些并非你本意的事?”

杨大春顿时愕然:“你……你怎么知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来,显然该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做了让自己懊恼一世的事情了。

陈沐一脸严肃地朝他说道:“杨大哥,这是病,得治。”

杨大春一声叹息:“我又岂是不知?郎中都说这是癔症,吃了好些年的药,只是将身子给损了,半点作用也无,我也是断了这个念想……”

陈沐也是摇头:“杨大哥,这念头是万万断不得的,需知这病症只会越发严重,届时怕是要伤了枕边之人,却又毫无知觉……”

陈沐说到此处,又看了看杨大春,但见得他下意识将眸光转向了三位洋夫人,想来这种情况应该是曾经发生过的了。

陈沐也不再顾忌,坦承道:“其实我早看出杨大哥有些不太一样,适才与夫人们行洋人的礼节,也只是试探,如今是知道了,杨大哥是真心疼爱这三位夫人,若果真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亲手伤害了夫人们,杨大哥这一世又如何心安?”

这番话是正正戳中了杨大春的心事,他也是痛哭流涕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只是毫无办法罢了……”

说到此时,三个洋夫人也难受起来,抱着杨大春,一个个痛哭起来。

大夫人到底是有见识的,朝陈沐道:“早先我们姐妹也带着丈夫到领事医院去看过,只是……只是医生们说要在头上打一颗钉子……又说要开颅,切掉病变部分的脑子……”

二夫人也在一旁补充道:“他们还说,要将丈夫永远关起来,否则他会伤害别人……”

陈沐自是听普鲁士敦说过的,这个什么精神病的治疗手段极其有限,要么给病人吃鸦片,让他们陷入昏迷,要么就是切掉部分脑子,或者将病人关起来一辈子。

不过普鲁士敦很反对这种不人道的治疗方法,一直在研究新的治疗法子,当初也是想着利用中药来尝试,所以才四处拜访中医名家。

陈沐后来问起,他才将因果都告诉了陈沐,陈沐也才对这个病征有所了解。

陈沐陷入沉思,大夫人却是眼前一亮,朝陈沐问道:“陈先生,你只是观察便能看出丈夫的病,你一定有办法治疗他,对不对?对不对!”

听得大夫人这么一说,二夫人三夫人也都围了过来,扯着陈沐便恳求道:“陈,你救救他,救救我们的丈夫!”

陈沐也不太确定普鲁士敦到底能不能治好杨大春,但若说眼下有人能治他,必然只有普鲁士敦了。

想了想,陈沐终究是开口道:“我确实认识一个人,想来你们也听说过,那便是普鲁士敦老神甫,他是领事医院的顾问,是个医学专家……”

三位夫人听得普鲁士敦的名字,眼眸顿时亮起来,升涌无限希望,高兴地叫了起来。

“太好了,杨有救了!普鲁士敦神甫是最好的医生,对,他一定能治好杨的!”

听得众人这么一说,杨大春也是激动起来,朝陈沐道:“那什么铺路死蹲果真能能救我一命?”

陈沐也是苦笑:“是普鲁士敦。”

杨大春也是尴尬:“是是是,你想怎么蹲就怎么蹲,是不是真能治好我的癔症?”

陈沐也不好打包票,只是谨慎地回答:“我也说不上来,但如果这世间还有人能治好你,那必然只有他了。”

杨大春顿时欢喜起来:“那劳烦陈少带我去见见他,帮我说说好话,多少钱我都愿意出的!”

陈沐也是故作为难:“想必三位夫人也该知道,普鲁士敦身为整个大东方的枢机,位高权重,可不是谁都请得动的……”

三位洋夫人能嫁给杨大春这样的绸缎商人,身份地位也不会太高,普鲁士敦这样的人物,在她们眼中简直就是一座高山,自是明白陈沐的意思。

“是,杨,神甫是个很重要的人,领事阁下都不能对他下命令,听说海军上将弗朗索瓦想做他的教子,神甫都不愿意收。”

这一句就暴露出了洋夫人的见识,她虽然听说过这些事,但也只是寻常事情,弗朗索瓦只不过是尉官,但她却说是海军上将,可见她并没能够参与到洋人的上层圈子了。

“那可怎么办……”夫妻四人又陷入了失落当中,可很快,他们的眸光就集中到了陈沐的身上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登门儒侠本姓杜

了解到普鲁士敦的身份地位之后,杨大春也很是失望,夫妻四人朝陈沐投来求助的眸光,大夫人到底是沉稳一些,朝陈沐道。

“早先我就听商行的姐妹说过,神甫有意要收一个清国人做教子,不会就是陈先生您吧?”

其他二位夫人也是眼光灼灼,满脸的期待,陈沐也不隐瞒,点头道:“确实是我,普鲁士敦神甫算是我的老师。”

“那太好了!”

陈沐也不等她们发话,抬手阻止了话头。

“听我说完。”

众人安静下来,陈沐继续说道:“我若开口,老师是一定会帮忙的,只是他对这个病,也是在研究的过程当中,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杨大哥,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三位夫人同时看向了杨大春,后者咬牙道:“但凡还有希望,我就一定要试试,如若不然,哪天发起病来,伤了我这三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我又如何能原谅自己,还请陈少帮我这个忙!”

陈沐心头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忙他确实可以帮,他知道普鲁士敦一直在领事医院寻找合适的用药对象。

但洋人都比较娇贵,不愿用中药来治疗,更不相信中医,体质上也承受不了中药,喝了就要腹泻腹痛。

而寻常清国人,又没有资格到领事医院去就诊,民间之人对这种病症根本就不了解,即便得了病,也无从所知,很多人都不当一回事,他也就找不到合适的试验对象了。

所以陈沐可以笃定,杨大春的病,普鲁士敦非但会治,而且会很尽心尽力去治,也绝不可能用开颅切脑之类的手段,因为这个试验对象实在太过宝贵了!

虽说如此,陈沐到底是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虽说难免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陈沐还是开了口。

“我与老神甫是过命的交情,若我带着杨大哥去,他必然是愿意接受的,只是……只是我如今也是重任在肩,无暇分身……”

杨大春顿时明白过来,他的脸色也迟疑起来。

陈沐见得他神色,便看得出来,杨大春已经领会陈沐此行的用意了。

考虑了片刻,杨大春终于是开口道:“我明白,只要陈少果真能带我去找那个什么蹲看病,我愿意帮陈少出这个力。”

陈沐也是心头大喜:“那太好了,也不瞒杨大哥,书冬也是我的帮手……”

杨大春却是鄙夷一笑:“这傻大个确实力气大,打架的本事也不小,但却是比不上我的。”

撸狮少年也不反驳,只是嘿嘿傻笑了两声,杨大春却朝陈沐严肃道。

“不过陈少,有件事我必须丑话说前头。”

陈沐也认真起来:“杨大哥请说。”

“我答应帮你,可不是去打架的,你适才应该也见着了,我打架容易动怒,气头一上来,怕是要杀人……”

陈沐想了想,打擂的事情并不是很常见,虽说也会签生死状,但打死人的状况是极少见的。

而今番参加擂台赛的,除了维京碎骨者和海盗,就是蒙莫龙西的人,这些人都是罪孽深重的坏人,那是死不足惜的,更何况还是陈沐的大仇人。

念及此处,陈沐便爽快地回答说:“这些番鬼佬到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无恶不作,死有余辜,杨大哥到时候尽管放手一搏,出了事,我全都扛着!”

杨大春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好,这我就放心了。”

“我是个做生意的,生意最讲究诚信,一码归一码,眼看着打擂也就这几天了,便打完了,再带我去看那个洋人医生吧,陈少觉得呢?”

陈沐也不及多想:“杨大哥能信得过我,自是最好。”

其实陈沐也有考量,想要杨大春爆发出杀人的本事,估摸着要靠他发病,或者说,靠他的另一个人格,若只是这唯唯诺诺的胆小鬼人格,上了擂台也是送菜罢了。

所以打完擂再去看病,才是最佳方案。

商定了这些事情,也算是了却了心病,陈沐朝杨大春道:“那便先谢过杨大哥,我们就先走了。”

杨大春也不挽留,正要将陈沐送出去,却见得那只大猫朝书冬走了过来,当即惊恐起来。

“快出去!快出去!把这只大猫弄走,快弄走!”

陈沐见得他这副模样,也是摇头苦笑,杨大春躲了回去,大夫人便将陈沐送了出来。

陈沐也是好奇:“恕我冒昧,夫人与杨大哥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

大夫人眯着眼睛笑起来,也是风情万种。

“杨虽然有时候很软弱很胆小,但也很可爱,很有趣,他有自己的产业,与官员的关系也不错,洋行那边也出口了不少东西,是值得托付的人。”

陈沐没想到大夫人不吝溢美之词,也是点了点头,却见得大夫人有些羞臊地补充了一句。

“而且……而且他懂得如何取悦女人……这是清国男人甚至西方男人都没有的本事……”

陈沐顿时明白过来,难怪杨大春能将这三个番鬼婆收拾得服服帖帖,原来非但先天条件了得,竟还懂得房中之术!

不过大夫人说得有些隐晦,陈沐也不太确定,便随口问道:“夫人是指哪方面?”

大夫人微微抬起头来,陈沐也能感受到她渐渐急促的呼吸:“就是那方面……”

陈沐有些后悔,实在不该这么问,眼下气氛就尴尬了。

不过大夫人似乎并未觉着有何不妥,反而朝陈沐正色道:“陈,这也是男人的本事,而且是极其重要的本事,杨藏着一本图画书,你如果真的帮他治好了病,我可以让他把这本书送给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的!”

陈沐也是羞臊不已,房中之术原本是非常正经的修炼法门,只是后来演变成了邪门歪道,也不是开创者的本意。

陈沐修炼的阴阳参同玄法,其实里头也有房中之术的一些法门技巧,只是吕胜无是个老道人,不好意思传授给陈沐罢了,这种事,也只能理论学习,而无法实践,起码暂时是做不到的。

对于这种事,陈沐也没有太过,反倒让他想起与红姑的经历,悲伤涌上心头来,一切欲念也都被掐灭了。

“我还年轻,不太需要这个……不过谢谢夫人的好意。”

大夫人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朝陈沐笑道:“陈先生是个好人,愿上帝保佑。”

陈沐也从悲伤的记忆之中跳脱出来,朝大夫人笑着回应:“愿上帝保佑。”

离开了杨大春家后,陈沐又让合伯送了些补品到蔡班主家里去,倒也没觉得他故意推搪。

毕竟见识了撸狮少年猪肉佬和胆小如鼠杨大春之后,陈沐也不打算再招募其他人。

一个原因是兵在精而不在多,二来则是陈沐心里也迟疑,或许生活在市井之间,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将他们推上擂台,也不知是好是坏。

也正因此,他算是有些体谅蔡班主了。

这才刚坐下不久,老妈子又来通禀:“少爷,林家大少上门来了。”

“林闻大哥?”陈沐也有些意外,林闻素来不喜欢自己,亲自登门却是少见。

“知道了,我出去迎他。”毕竟是名义上的义兄,再如何不融洽,礼数也不能少,陈沐当即便来到了门房。

此时才发现,林闻身边还带着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约莫三十来岁,模样清矍,如悬崖上的老松一般。

“大兄,你怎么来了,弟弟受宠若惊了。”陈沐也是率先行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闻也有些不好意思摆脸色,朝陈沐点了点头,指着那中年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学,名叫杜星武,我们都叫他杜儒侠。”

陈沐没想到这人也是留洋学生,不过彼时留洋学生的年纪都很大,年纪上倒是不出奇,让陈沐意外的是,此人竟是个练武之人,而且还是个高手!

几乎不及多想,陈沐便抱拳行礼,杜星武却伸出手来,想与陈沐行握手礼。

握手礼在彼时的清国并不时兴,但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场面却是有些尴尬的。

好在杜星武的笑容很亲切,也并不隐瞒,朝陈沐抱拳笑道:“陈家二少眼力可是真的好。”

陈沐也谦逊一笑道:“不是我眼力好,是杜大哥光芒太盛。”

杜星武也是哈哈大笑,朝林闻道:“你这干弟弟可比你有趣多了,很合我胃口啊,哈哈哈!”

虽然身子消瘦,但他的笑声却中气十足,很是浑厚,但又不做作,带着浓郁的江湖爽朗之气,让人很是舒服。

陈沐也觉得有趣:“二位里面用茶,慢慢谈天。”

虽然杜星武打趣了一番,但林闻并没有生气,反倒是缓和了气氛,便来到了茶厅里。

三人各自落座,茶水点心端上来之后,杜星武也不啰嗦,朝陈沐开门见山道。

“陈少义薄云天,为了搭救同学们,主动担起了打擂的重任,咱们这些人也是当仁不让,今日过来,便是与陈少合计合计,打擂那天,让我也上去出份力。”

“杜大哥要打擂?”陈沐也是惊喜,毕竟撸狮少年猪肉佬和胆小如鼠杨大春,实在让人放心不过,这杜星武看着就是个沉稳可靠的,有他帮助,也算是安心了。

只是,对于杜星武的实力,陈沐到底是需要深入了解一番的。

“敢问杜大哥师承?”

杜星武听得此问,却是有些迟疑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秘门派名不足

被陈沐问及师门,杜星武有些迟疑,陈沐也看得出来,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能放弃,只好朝杜星武道。

“杜大哥,也实在是抱歉,你我初次见面,实在不敢归根究底,只是上台打擂,终究是要信得过,若不清不楚,你我都放心不下,是不是这个理?”

陈沐也算是推心置腹,坦诚直率,杜星武也是默然颔首,朝陈沐回应说。

“陈少果是快人快语,只是杜某也不瞒你说,杜某从小练武不假,但对师承渊源确实不太清楚,我的师父是一位世外高人,江湖上也鲜有人知,我只知道他姓徐……”

“我本人出生湖南,后来辗转到了贵州,学的都是些旁门左道,腿法还能拿出来看一看,其他的就不值一哂了。”

陈沐闻言,也有些讶异,从小练武,竟然连师父的全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姓徐,连自己功夫路数也说不出来,这就更是奇怪了。

陈沐正疑虑,林闻已经发话了:“儒侠兄是咱们信得过的同学,也是志同道合的同志,他的实力更是毋庸置疑,至于师承门派,那是人家的私隐,漫说不知道,便是知道,不说也是理所当然。”

杜星武也是苦笑,虽说林闻是好意帮他说话,但杜星武还是自己强调了一下:“人生在世,自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杜某不是藏头露尾之人,若陈少信不过,权当杜某今日没来罢了。”

陈沐也是赶忙抱歉:“不不不,杜大哥和大兄所言都在理,只是小弟对杜大哥的武学仍旧需要了解个大概,杜大哥能否演示两手?”

林闻已经很不耐烦:“陈沐,你适可而止吧,儒侠兄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受气的!”

杜星武却笑吟吟道:“不打紧的,难得陈少如此稳重,也是好事,不过我自己演示显得有些乏味,不如陈少与我切磋两手如何?”

陈沐是有心要试探他的深浅,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人的信息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帮手也都清楚,如今新加入一位,自是要了解他的实力层次,才好安排他的出场。

“好,小弟就给杜大哥当一次木人桩子。”

杜星武呵呵笑道:“陈少往中间站着就成。”

陈沐依言站到了茶厅的中间来,但见得杜星武也没起手的架势,腰膝也没见发力的迹象,一条鞭腿已经架在了陈沐的肩头!

“杜某主修的是腿脚功夫……”杜星武一边解说,一边发力,腿法也果是惊艳!

南拳之中也有不少犀利的腿法,诸如侠拳和蔡李佛等等,都有不错的腿法门子,尤其是蔡李佛,更有着“无影脚”的美誉。

陈沐感受着呼呼的腿风,也是尴尬一笑:“小弟腿法不行,杜大哥稍等片刻,我给你找个内行人来应付。”

如此说着,杜星武也停了下来,呵呵笑道:“也好,我也是一时技痒,找个人切磋也不错。”

陈沐当即将孙幼麟找了过来,两人一见面,空气之中就仿佛迸发出*味一般。

估摸着也是英雄惜英雄,两人二话不说,噼里啪啦便是一顿乱踢乱打,看得陈沐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虽说如此,但两人竟保持着极好的分寸,茶厅里头的东西,是一件都没有踢倒,单凭这份功力,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陈沐也有自己的考量,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他与杜星武切磋,精力就放在应付之上,想要观察他的路数,就不是很容易了。

如今杜星武与孙幼麟切磋,他这个旁观者是看得一清二楚!

可也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陈沐反倒迷糊起来。

杜星武的功夫杂糅太多,更多的是似是而非,看起来很像某一门功夫,似乎带着不少功法的影子,可又全都不是。

陈沐是越看越离谱,孙幼麟和杜星武却是越战越勇武,两人早先还发出一些拳脚之声,到得后来,仿佛赶着换招式一般,根本就没碰照面,更像各自展示,点到即止一般,全无半点声音!

这场切磋便是狂风暴雨,来得凶猛异常,稀里哗啦倾盆而下,可过得片刻,又戛然而止了!

杜星武微微气喘,抱拳道:“蔡李佛果真不亏无影脚之美名,敢问兄弟高姓大名?”

孙幼麟满头冷汗,也是少有地谦逊道:“哪里哪里,兄台谬赞了,说来也是惭愧,我连兄长师承都看不出来,今次是心服口服了……”

杜星武摆手道:“这不是兄弟眼拙,而是连我都不太清楚……”

孙幼麟也与陈沐一般,同样是愕然不已。

杜星武轻叹一声道:“师父自幼便筑基,练习各种软硬功夫,便是街头之技也无所不学,内外两家,南北各派,无所不通又无所不精,长大些后,又遇奇人授艺,闯荡江湖,遍访名师,终有所成。”

“师父他老人家不爱与人争强斗狠,痴迷武学,遂遁入深山,综其所学,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潜心钻研,融合各家所长,终于是创出了自家的武学……”

“独创武学?那可不就是拥有了宗师之实?怎会在江湖武林籍籍无名,从未听说过?”陈沐和孙幼麟也是讶异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位高人隐居深山,不为人知也是应当,而且杜星武是他第一代弟子,又留洋海外,尚未来得及将师门武学发扬光大呢!

杜星武毫无隐瞒,陈沐也始终是放心了,朝其说道:“杜大哥今番登台打擂,必然能将师门绝学发扬光大,一战成名!”

杜星武也不再谦逊:“今次虽说是为了搭救志同道合的同学们,但杜某也确实有这个私心,一切便全赖陈少了。”

陈沐摆了摆手:“不,杜大哥武艺高强,是我们倚仗你才对。”

林闻在一旁也是看不下去:“是相互扶持,同舟共济,只要能打败洋人,救出同学们,你们都是咱们的大英雄!”

陈沐闻言,与杜星武相视一眼,也都笑了起来。

“杜大哥,横竖也就有三两日就要打擂了,不若留在我家吧,对于那些洋人,小弟我知道些内幕,这两天正好与杜大哥说说。”

既然要打擂,必是需要弄清楚对手的底细,陈沐无论是对碎骨者,亦或是蒙莫龙西,都有着不浅的认识,自是要分享这些信息。

杜星武虽说是个云淡风轻的从容男子,但在打擂这种事上,也格外谨慎,当即朝陈沐回答说:“这自是最好,那便叨扰陈少了。”

陈沐也讪讪一笑:“杜大哥若看得起小弟,叫我一声陈沐就行,陈少二字实在是折煞了小弟。”

杜星武也哈哈大笑:“好,贤弟快人快语,愚兄也不婆婆妈妈,往后咱们平辈论交,我听说你也学过西文,咱们也算是半个同学了。”

陈沐正要解释一番,林闻却看不下去了:“杜大哥与我也是大半年未见面了,这才刚碰头,又让你小子抢到这边来了……”

“老头子让你抢了也就罢了,宋家大小姐你也要抢,如今连杜大哥也要抢!”

林闻虽然说得愤慨,但也是玩笑意味十足,陈沐倒没认真,反倒朝他调侃了一句。

“大哥你若也留下,小弟便把你也抢了。”

林闻终于是由衷地笑了,踢了陈沐屁股一脚,笑骂道:“老子可不喜欢男人,滚你的!”

这世间美好的时刻有很多,但男人之间,最得意的莫过于冰释前嫌,此时的气氛也是美好得如这午后的阳光。

杜星武留下之后,陈沐又使人去通知了杨大春,这位胆小鬼便住到了陈沐家里来。

他也果是疼爱自家夫人,将三个洋夫人都带了过来,说是夫人太漂亮,放在家里不放心,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众人要商量打擂的事,总不能让他随身带着老婆,陈沐想了想,便让人把巴蒂斯特夫人给邀请了过来。

巴蒂斯特夫人本就是商人出身,多亏了丈夫与神甫交好,才挤进了上流社会,但在骨子里,她仍旧是亲近底层的,与这三位夫人也很快就热络起来。

杨大春是做绸缎生意的,自家绸缎庄规模也不小,几个夫人与巴蒂斯特夫人熟悉起来之后,竟促成了一笔生意,也算是皆大欢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单说杜星武见得杨大春,就有些讶异起来。

他的师父是野路子,他也是野路子,杨大春修炼的到底是什么邪门歪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看满脸红润,身材丰腴的三位洋夫人,再看看顶着熊猫一般黑眼圈的干瘦杨大春,杜星武也是好意提醒道。

“这位杨兄弟,虽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相互调和,也是自然之理,然则凡事有个度,杨兄弟如今是采补过甚,阴盛阳衰,这门功夫怕是要停一停才好……”

杨大春修炼的内功也是难以启齿,没想到竟让杜星武给看穿了,当即也是红了老脸,讪讪道:“杜兄清淡自律,自是说得轻巧,我杨大春自幼在青楼子里长大,连读书都是清倌人教的,又如何能洁身自好,更何况,守着这么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夜里哪里能闲着……”

杜星武也是摇头一笑,陈沐却听出了其中的隐意。

杨大春修炼的房中之术,也算是阴阳功法之一,杜星武能够轻易看出来,会不会也看得出陈沐修炼了阴阳参同玄功?

虽说阴阳参同玄功看似没有半点效果,但如今不同了,陈沐每次修炼,都会陷入虚脱的状态,虽然慢慢好转,但这种力量被抽干的感觉,还是让陈沐非常不安。

若果这杜星武是行家,要不要向他讨教一番,解决这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经年情仇说清楚

陈沐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虽然他选择相信吕胜无,但这阴阳参同玄功实在太过玄乎,更是邪乎,他是信不过这门功法。

在陈沐之前,吕胜无必然有个与他一起练功的人,可如今却只剩下他,那么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陈沐可不想吕胜无把他陈沐给练死了,再去重新找一个人来遭罪。

杜星武能看出杨大春的问题,兴许也能够看出阴阳参同功的问题呢?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陈沐给打消了。

这门功法是他与吕胜无最大的秘密,杜星武虽说已经坦承了自己的来路,但到底是初识,交浅言深这种事,陈沐是万万不能做的。

将这个念头极其惋惜又不忍地压下之后,陈沐将书冬也叫了过来。

这撸狮少年昨日才帮陈沐挨了一刀,刀口也不浅,但今日却没事人也似,又在院子里与那头大黄猫干架。

杜星武见得书冬,也是双眸发亮,忍不住朝陈沐感叹道:“贤弟好眼光,竟找得这么一对妙人。”

陈沐也是摇头:“是福是祸,如今还不好说。”

杜星武呵呵一笑道:“贤弟年纪不大,心思却不小,谨小慎微是不错,但太过优柔反倒不好,考虑太多,有时候也会被思绪给连累了,倒不如放开手脚,权且一试。”

陈沐也点头赞同说:“杜大哥教训得是。”

撸狮少年如今也不需要拽着大黄猫一条腿子了,这大黄猫已经很是服帖,不过猪肉佬仍旧需要用手臂锁住它的脖子,才能让它安静下来。

陈沐朝三人看了一眼,而后开口说道:“今次洋人的主力是弗朗索瓦·冯·蒙莫龙西,在洋人圈里有个花名叫决斗之神,本事我也领教过,确实很厉害……”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需要特别留意,就是杜卡莉女伯爵号舰长蓝爵士弗朗索瓦,他身边有个维京海盗的首领,绰号碎骨者,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陈沐将自己所知道的情报,全都细细说来,撸狮少年没有太多感触,仍旧平淡,至于杨大春,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继续与洋人老婆修炼的问题,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姿态。

倒是杜星武,很是认真地听着陈沐的讲解,中途还插嘴了几次,问了好些一针见血的问题。

总之,算是将对手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而后,陈沐又将书冬和杨大春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番,不过比较笼统。

因为陈沐对二人的具体本事,也没有太深入的了解。

书冬无所畏惧,蛮力奇大,不过都是街头打架的路数,没有系统的套路,更并非名门正派出身。

杨大春更是见不得光,杀人手段了得,却同样不清楚根源出处。

陈沐没有去追究,但杜星武却饶有兴趣,提出要与二人分别较量一番。

可今次二人却出奇的一致,竟然都拒绝了杜星武,而理由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猪肉佬说的是:“你看起来是个好人,我不跟你打架。”

杨大春却说:“切磋的话我打不过你,但若是搏命,你必死在我手里,所以没必要比。”

杜星武也不强求,四个人加上孙幼麟等,一直谈到了饭点,便一道吃了个晚饭。

与其说是大家一起吃饭,不如说是大家坐在一起,看猪肉佬一个人吃饭。

这家伙胃口实在太大,吃相又不好看,简直与他身边那头大黄猫,没有太大的区别。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对肉食有着天生的嗜好,甚至是痴迷,吃的都是大肥肉,满嘴满手都是油,那是一点都不怕腻。

杜星武和杨大春吃得非常清淡,几乎只是白饭和青菜,而且饭量并不大。

或许这也是修炼内功的内家高手的“通病”,饭桌上又聊了一阵,商量一下对策,预想对手的次序,以及如何分配等等。

到得亥时,众人才各自回到客房去歇息。

陈沐来到后宅,找到了吕胜无,本打算一起练功,但心思却如何都集中不起来,竟是无法入定。

吕胜无是个老狐狸了,自是清楚陈沐的心事,当即朝陈沐道。

“白日里那个杜星武是个清白人,不过他的师父确实算是个奇人。”

“他师父姓徐,旁人不知道,咱们这个层次的武人,都管他叫徐矮子,长得丑,也生得矮,但人很好学,闲杂路数非常的多,脾气也好,越老越是安稳,与世无争,痴迷武学。”

“他隐居深山,修炼的是自然之道,所以门派叫自然门,别看杜星武杂七杂八的手段很多,但他们主要修炼的是内家功夫,也就是内功,他们自己起了个名目,叫做自然功。”

“这自然功,其实就是吐故纳新,是呼吸吐纳的练气之法,与咱们的阴阳参同玄功有着很大的不同……”

陈沐也没想到,吕胜无竟是知道这么多辛秘,也因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有些难为情。

吕胜无却并不在意:“你莫看这个杜星武一脸的温和,其实他心中也是不服气的。”

“他并非自幼跟随徐矮子学艺,而是半路拜师,带艺入门,初遇徐矮子之时,他与其他人一般,以貌取人,觉得又丑又矮的徐矮子没甚么本事。”

“这徐矮子也没太多大家风范,总喜欢蹲在条凳上抽旱烟,据说他在床上酣睡,杜星武就去偷袭他,一刀劈下,徐矮子恰巧翻了个身,将枕头劈作两半,徐矮子却仍旧是酣睡。”

“如此偷袭了好几次,徐矮子总能躲过,便仿似人已睡去,身子却仍旧能够感知凶险,躲避杀机,杜星武这才服气,拜了矮子做师父,成了他的关门弟子,而且是最器重的一个……”

陈沐没想到杜星武竟也是如此好强之人,若如此说来,杜星武的城府,可比表面上要更加深沉了。

吕胜无此时又转向陈沐,颇有些苦口婆心:“徐矮子的自然门却是有着独到之处,但阴阳参同玄功乃是唐时国公爷李靖传下来的,李公爷有两门绝学,一门是易筋经,另一门就是这阴阳参同玄功。”

这还是吕胜无第一次谈起阴阳参同玄功的渊源,或许是因为他彻底信任了陈沐,又或许是为了打消陈沐的顾虑。

无论如何,他始终是肯开口了。

“我知你心中忧虑,认为这是邪门歪道,除了累乏,并没有其他效果,但你却是错了。”

“当日我与林师兄比斗,若是旁人,根本就看不出其中玄奥来,而你自己想想,你记得了几分?若不是有着阴阳参同玄功辅助,怕是连咱们的招式都记不住几个吧?”

“这门功法乃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需常年修习,日积月累,渐渐改变你的身体,而不是硬朗的外家功夫那般,吃猪血拉黑屎,即刻见效。”

吕胜无虽说算是知无不言,但陈沐仍旧没有放弃,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你告诉我,你徒弟是不是因为练功才死的?”

吕胜无盯着陈沐,眼眸之中闪过一丝仇恨的凶光,但很快又变成了愧疚,总之,是复杂万分。

沉默了许久,吕胜无才轻叹一声道:“我徒弟,是你父亲打死的……”

“什么?”陈沐彻底呆住了,他如何都想不到,父亲竟然打死了吕胜无的弟子!

“因为我父亲打死了你的弟子,所以你收我为徒来补偿?”陈沐没想到会是这样。

然而吕胜无却摇头道:“不,恰巧相反,因为我想收你为徒,你父亲才打死了我的弟子。”

陈沐就更是迷糊了。

“当年你出生,我就看得出你天生纯阴之体,最是适合修炼参同功,便提出了收徒,你父亲却如何都不愿意,即便我算出你天生克父,他也不愿将你送走……”

陈沐早就知道,父亲虽然与自己不亲近,但内心之中,对陈沐的疼爱,是半点不比兄长逊色的。

此时听到吕胜无亲口证实,也是悲从中来,不过他也不敢去深思,怕是要勾起那撕心裂肺的伤痛来,当即问道。

“那跟你的弟子又有何关系?”

吕胜无也是一声轻叹:“我那徒弟是个小心眼的,生怕我收你为徒之后,会弃他不顾,深更半夜潜入陈家,要将你偷走,却是让你父亲当场发现,两相争斗,徒弟自是落败……”

“你父亲是个宅心仁厚的,极少杀生,更别提杀人了……”

“只是我那徒弟太过阴狠,趁着你父亲放过他的空当,还想着袭杀你父亲,最后却被反杀了。”

说到此处,吕胜无也微微闭上了眼睛,可见他对自己的徒弟,仍旧是挂念着的。

“也正因为这件事,我与你父亲彻底闹翻,几次争斗,差点成了仇家,洪顺堂的弟兄气不过,自发围杀我,我只能出去躲了几年……”

吕胜无虽然语气平淡,可足见当年的恩怨情仇,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当年的恩怨算是有了个大概的雏形,陈沐心中也满是惋惜,虽说事情的发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但也徒留遗憾与悲伤。

不过通过这次谈话,他对吕胜无的了解也就更近了一步,终究是比以前放心了不少。

如此一来,陈沐也就没再顾虑这许多,当即呼吸吐纳,入定修行了。

然而这才刚刚入定,他便被外头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贤弟可在里头?”杜星武的声音响起,吕胜无也紧皱眉头,睁开了双眼。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追究渊源安若素

陈沐从入定之中醒来,看了看吕胜无,得了允许,这才打开了房门,朝杜星武说:“杜大哥怎么还不睡?”

杜星武稍稍抬手,但见得他手里端着一个红铜罗盘,朝陈沐笑道:“贤弟,我这自然门的法子,需要找个灵气十足的地方修炼,这宅子里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是个好地方,所以厚着脸皮过来问一问,能不能让我搬到这里来……”

陈沐也是惊诧,没想到吕胜无和杜星武都看中了这个房间,难道说,他们这些修炼内功或者说练气的人,果真有着自己的门道?

这里是后宅,本该是陈沐与未来妻子居住的主人房,然而吕胜无早先却没有半点客气地选了这个地方。

杜星武也是个谦谦有礼的人,如今厚着脸皮上门,又是为了这个房间,这就不得不让陈沐感到吃惊了。

“这……”陈沐也是有些为难,扭头看了看,吕胜无却已经走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但杜星武却下意识将红铜罗盘收回到了背后。

“原来是前辈在此,难怪这里灵气冲荡,是晚辈唐突了……”

吕胜无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徐矮子倒是收了个好徒弟,内家功夫登堂入室,道家法门竟然也有涉猎,算是一表人才了。”

杜星武赶忙行礼道:“前辈谬赞了,敢问前辈……”

吕胜无顿时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头。

“你也不必试探我身份,好生辅佐陈沐做事,这件事若做得漂亮,我就告诉你,徐矮子最后去了哪里。”

吕胜无能说出徐矮子这个花名,就足以证明他是知道江湖内幕的,杜星武又岂敢轻慢半分。

如今吕胜无竟然又丢出这么个话题来,杜星武就更是紧张起来!

“您……您知道我师父去了哪里?!!!”

他的师父徐矮子一直在贵州的深山老林里修行,时常与苗寨里的草鬼婆接触,据说是为了研究巫蛊之术。

可是后来,徐矮子离家出行,却再没回来过,弟子们满天下搜寻,终究是没有任何的线索。

有人说徐矮子练气大成,找到了洞天福地,隐藏起来修仙飞升了,也有人说他是被苗寨的草鬼婆下蛊给害死了。

不过杜星武却是不信的,他跟着徐矮子学艺八年,徐矮子倾囊相授,他杜星武尽得真传,师徒情深,又岂会相信师父已死?

再说了,没人比他更清楚师父的本事,那些草鬼婆虽然神秘莫测,但绝对是害不死他师父的。

杜星武之所以到东洋去留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有人说徐矮子出海访仙,遭遇海难,流落到了日本。

可惜他在日本寻访了这么久,到底是没半点消息。

吕胜无沉默不语,杜星武却是内心如火,湿润着眼眶,朝吕胜无拜道:“若前辈果真知晓,还请前辈告之师尊下落,星武必定尽心尽力协助陈贤弟!”

吕胜无却仍旧摇头:“你帮他把这个事情做好,我再告诉你。”

杜星武哪里忍得住,眼泪簌簌便落了下来:“擂台上拳脚无言,刀剑无情,若我折在擂台上,便无人再去寻找师父了,杜某言出必行,可以赌下毒誓,还请前辈指点迷津,便是我死了,同门师兄弟还能把师父给找回来!”

杜星武此举也是感人肺腑,便是陈沐都看不下去了,然而吕胜无却冷血无情地断然拒绝了。

“想知道你师父下落,那就别死在擂台上,老道也是说到做到,只要你好好帮助陈沐,我会告诉你徐矮子的下落的。”

杜星武被拒绝后,双眸突然闪过一丝暴戾,但很快又消散了,只是轻叹一声,仍旧朝吕胜无行礼道谢:“那晚辈就先谢过了!”

“今夜也是唐突,晚辈得知师尊的消息,心绪不宁,也不敢再打扰,这就先回去了。”

杜星武这么一说,便退了出去,快步离开了。

陈沐见得那背影,也难免心酸,他是个失去了家人的孤儿,很能体会这种感受,正想劝说吕胜无,后者却开口道。

“这才叫忍啊,即便是诱惑当前,也能隐忍一时,但凡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能成就常人所不能成之事,这一点,你该多向他学一学。”

陈沐待得杜星武走远了,才朝吕胜无问道:“老实说,徐矮子到底藏在哪里?”

吕胜无看了看陈沐:“怎么?你想打听了,好去告诉他?”

陈沐摇了摇头,正经道:“做人是要守信的,你把徐矮子的下落告诉我,万一你死了,起码还有我这个知情人不是?如若不然,堂堂一代宗师,就这么杳无音信,岂非可惜?”

吕胜无也是哭笑不得:“你倒是现学现卖,杜星武适才说若是他死了,起码还有同门师兄弟去寻师父,如今你倒是有样学样,不过你要失望了,祸害遗千年,老道大功未成,又岂会早死。”

许是吕胜无将过往的恩怨解释了出来,陈沐对他的恶感也就消了不少,更何况,两人每夜练功,多少是培养出师徒之情了的。

陈沐也是嘿嘿一笑,这样的气氛,也着实让人感到很是欢喜。

吕胜无想了想,又朝陈沐问道:“你是不是还认为阴阳参同玄功是假的?”

陈沐倒是不笑了:“假不假我是不敢说,只是觉得没太大实用,也感受不到真切的提升,力气也一如往前……”

吕胜无点了点头:“这玄功修炼到极致,体内气力便如江海一般充盈澎湃,你修炼阴阳参同玄功的日子也不短了,如今你体内就像有口小池塘,但你不知如何利用池塘里的水来灌溉身体这块良田罢了……”

吕胜无此言一出,陈沐顿时激动起来。

因为他明白吕胜无的意思,内功与其他功夫不同,并无具体的表现形态,就好像无形之水,需要赋形才能发挥作用,你将这水装在瓶子里,它便是瓶子的形状,将这水装在碗里,便是碗的形状。

你将这水放进更漏里,它就一滴接一滴,滴答滴答地流,若从高处倾倒,便是瀑布一般雄壮!

“你肯教我?”

看着一脸兴奋的陈沐,吕胜无也是摇头一笑:“我若不教你,你在擂台上让人打死了,往后我找谁练功?”

陈沐也是心头大喜:“那可要抓紧时间,过得两日可就打擂了!”

吕胜无却是严肃了起来:“其实这个事,早在我决定教你之时,就一直在做了,只是你没有察觉罢了。”

“你说你一直在教我?”陈沐也是一头雾水。

吕胜无却是盘腿坐下,指了指前面的蒲团,陈沐也坐了下来,他才开口道。

“你与杜星武较量过,你觉着如何?”

陈沐沉思了片刻,谨慎地说道:“他的功夫很驳杂,招式总感觉似曾相识,但却又每一个都不是……”

吕胜无点头道:“你能看出这一点,已经不错了。”

“没错,他的路数确实驳杂,但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他修炼了自然门的内功,有了内功做支撑,招式上就可以随心所欲,无迹可寻了。”

“若没有内功支撑,是无法做到如此挥洒自如的,只能规规矩矩地照搬那些硬套路。”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学刀法,但我一直都未曾传授于你,当初几次打斗,也都只是让你旁观,前些日子与师兄的切磋,也同样如此,为的就是让你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然,只要了解了本质,表面功夫便可随意为之了。”

吕胜无这么一说,陈沐也是疑惑,无论文武,学生最怕的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是说,知道“是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

如今吕胜却是让陈沐颠倒过来,让你知道“为什么”,却不让你知道“是什么”,这就很难以琢磨了。

吕胜无也不卖关子:“这世间庸人,大抵都是知道了果,才去寻找因,所以只能不断寻找,碌碌一世。”

“但阴阳参同玄功却让你先知道因,而后自己去制造果,这也正是这门功法最高明最顶尖之处了!”

“换言之,只要你掌握了这门功法,懂得如何去利用,便可以创造出无数种套路招式,又何必去学习别人、生搬硬套?”

“杜星武的自然门功法也同样遵循此理,只是他的功法到底比不上阴阳参同玄功罢了。”

“当然了,这也需要强大的见识作为底蕴,杜星武有徐矮子开阔他的见识,而你有大洪拳,又学了我和师兄一些门子,只要解开了这道阀门,必然要比杜星武更胜一筹!”

吕胜无如此一说,陈沐也是心头火热起来,当即道:“如何才能解开?快教教我!”

然而吕胜无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沐,而后朝陈沐道:“师门传下了技艺,也传下了规矩,技艺既然要学,规矩自然也要遵守,你以为如何?”

陈沐顿时明白过来,吕胜无这是要自己正式向他拜师了!

其实打从两人相遇以来,陈沐都没有以真正的弟子身份来与之相处,口头上更是从未叫过一声师父。

如今吕胜无终于提出来,想要传承真正的秘术,就必须成为吕胜无真正的徒弟,这倒是让陈沐有些迟疑起来。

这个师父,到底拜,还是不拜?

第一百三十八章 借助外丹和散服

诚如吕胜无所言,经过这么久的修炼,陈沐的底蕴已经如同小池塘一般了,只是认为阴阳参同玄功无用,皆因陈沐不懂得运用之法。

吕胜无所言也是合情合理,这等要紧的窍门,若不是真传弟子,还真没法子教授。

当然了,吕胜无已经将功法传给了陈沐,传功法也是传,传法门也是传,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要陈沐拜师才肯教?

不过吕胜无已经将过往的恩恩怨怨都解释清楚,陈沐心中也再无芥蒂,回想起来,这段苦难的日子,若没有吕胜无三番四次地维护和搭救,他陈沐早就不知死几回了。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再无迟疑,朝吕胜无叩拜道:“徒儿拜见师父!”

吕胜无一直是个阴险深沉的人,在陈沐面前也很少展露笑容,然而此时,他却是眼眶湿润,轻轻将陈沐扶起:“好好好,起来,快起来!”

自打陈沐出生后,吕胜无就看中了陈沐的先天资质,然而过得这十几年,终于才将陈沐收为弟子,也算是命运使然了。

还剩两日就要打擂,吕胜无也不再啰嗦:“我先传你法门,待得擂台打胜了,咱们风风光光,再把收徒仪式给补回来。”

陈沐也是用力点头,吕胜无便开始讲解法门。

“呐,正如适才师父所言,随着不断修炼,你的底蕴会越来越深,咱们姑且称之为内力,当然了,这种内力可不是你在书里看到的那种玄乎内力,不过书里虽然夸张,但也并非虚假。”

“这内力已经积蓄到了一定的程度,但留在体内,无法调用,自然也就无法感受得到了。”

“道家所谓炼精化气,练气反虚等等,说得太过玄奥,说白了就是以意念驱动内力,说起来很复杂,但用起来却并不是很难。”

吕胜无可谓倾囊相授,不断讲解着,也不让陈沐背诵什么口诀,完全就是口传身授。

他走到烛台前,朝陈沐道:“你来,用拳风打灭这烛火。”

陈沐走到前头来,只是拳头一震,便将烛火给震灭了,对于一名武者而言,即便是刚入门的武者,也能轻易做到这一点。

吕胜无将蜡烛重新点燃,一把按住陈沐的手腕,又朝陈沐道:“你再试试。”

吕胜无锁拿了陈沐的手腕,陈沐就无法出拳,哪可能会打灭烛火!

“不成的,不出拳,带不起风,打不灭这火头……”

陈沐尝试了好几次,然而吕胜无的手就如铁爪一般焊着陈沐的手腕,他根本就动弹不得。

吕胜无松开了陈沐的手腕,朝陈沐道:“看好了。”

他的神色冷下来,仿佛整个房间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陈沐都嗡一声,莫名其妙耳鸣起来。

他的拳头并没有动,只是定格在烛火前头,然而他深吸了一口气,就仿佛抽空了整个房间的空气,陈沐都感到要窒息了一般。

而后,他的眉头只是微微一紧,捏了捏拳头,那烛火竟是灭了!

陈沐是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然能隔空做到这个事情!

吕胜无的武功是毋庸置疑的,陈沐已经不止一次见识到他的武技,然而对于这种玄乎又神奇的事情,吕胜无还是第一次展示!

陈沐一直认为阴阳参同玄功无用,正因为他无法感受到实用威力,虽然仅仅只是打灭了一根烛火,但这却是实实在在,肉眼可以见到的效果!

陈沐的心头激动起来,他又想起了话本里那些高来高往的神仙人物,当即朝吕胜无道。

“师父,书里说的那些以气驭剑,可以做到?”

吕胜无也是苦笑摇头:“有没有人做到,我是不清楚,但我是做不到,也没见有人能做到过,灭掉这烛火,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听得此言,陈沐果真见到吕胜无的额头已经冒出米粒大的冷汗,仿佛一下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可见这确实是他的极限了。

陈沐顿时有些失望起来,若只是打灭一根烛火,又有何大用?

吕胜无也看出了陈沐的失望,只是笑道:“咱们不是要用这股气来伤人,而是用来充实自己,你摸摸为师的手臂便知道了。”

陈沐虽说与吕胜无相识这么久,又一起修炼内功,但从未有过主动的身体接触,此时也有些尴尬。

然而他摸了摸吕胜无的手臂之后,便全然忘记了这种尴尬,因为他能明显感受到,有一股力气,充盈在吕胜无的体内,如同一条小龙,在体内流窜一般!

这是陈沐真真切切感受到气力在体内的运转,就仿佛体内蠕动着一条蛇,能明显触摸到它的运行轨迹!

“现在我要运功,你要记住气力运行游走的那种感觉,我会把脉络图交给你,若你能催动气力,那便是成功了。”

“许多人都希望能用意念来催动,纲领之中也是这么写的,但为师的很多同门都无法做到,唯独为师做到了,这里头是有个独门诀窍的。”

“除非是从小修习,心无杂念,意念的力量足够强大,才能催动气力,但这种人万中无一,你又是半路出家,根本就不适用,所以咱们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可是见真章的时候,陈沐也不敢有半点含糊,点了点头,用心听着。

“徒弟,师父问你,你觉得意念在何时最强大?”

面对吕胜无的问题,陈沐也答得很谨慎:“心无旁骛,入定之时?”

吕胜无摇了摇头:“不,人的意念,在绝地求生之时,才是最强大的,当你的身体无法保护自己的性命,意念也会加入到保护的行列当中。”

“所以,我的法门就是,当你将身体的力气全都耗空了,意念就会催生气力,来保护你。”

“早先我让你练功,抽空了你的体力,就是为了让你感受这股意念的作用之道。”

“可惜你身体承受能力太差,每次抽空体力,你就陷入了昏迷,根本没能感受这股意念。”

“虽说最近几天,你不再昏迷,累乏状况也减轻了不少,但承受能力增强了,意念反而不好催生出来了。”

“所以,今次我要你耗尽自己的力气,却如何都不能昏迷,这样才能感受那股意念的力量!”

吕胜无原来早就想好了,而且一如既往,他早早就为陈沐埋下了伏笔,一直都在教授陈沐,可惜陈沐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陈沐心头也是万分温暖,更是觉得如何都不能辜负了吕胜无的苦心,当即问道:“如何才能做到不昏迷?”

吕胜无有些严肃地看着陈沐,似乎有些迟疑,过得片刻,才朝陈沐说道。

“徒弟,为师是个道人,而且是个丹鼎派的道人,咱们丹鼎派与符箓派颇有不同,咱们是以炼丹为主的。”

“这个丹,也分外丹和内丹,外丹嘛,就是常说的丹药,内丹则是以身体为炉鼎,精、气作为药物,用神念去烧炼,结成的金丹乃是神气相交结成之物。”

“外丹主要盛行于魏晋时期,不过外丹以铅汞朱砂等药物来炼制,多半是有毒的,所以宋元之后,渐渐就由外丹转为内丹了。”

“修炼内丹虽然不会毒害身体,但不借助外物,只能依靠自己,修炼起来是非常缓慢的,而且很多时候,单靠意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吕胜无这么一说,陈沐顿时也就明白了。

“师父的意思是……让我服用外丹?”

吕胜无终究是点了点头:“是,想要耗尽力气,却又保持清醒,体悟那股意念,你需要服用外丹,否则根本无法做到。”

陈沐沉思了片刻,咬牙问道:“那外丹有多毒?”

吕胜无也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如实相告:“通常来说,长期服用外丹,才会积累毒素,但今次用的外丹,药效强大,毒性自然也大一些……”

“不过你放心,不会危及生命,只是毒性影响,你会……你会变得亢奋易怒,头发眉毛会脱落,口唇会变得猩红……”

“会掉头发?”陈沐也有些讶异,没想到外丹的毒性会是这样的效果。

他毕竟是个年轻人,终究是在乎自己的外貌的,但他又是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想了想,便朝吕胜无道。

“好,我吃!”

吕胜无也感到很欣慰,若陈沐连一颗外丹都不敢吃,即便懂得如何应用玄功,怕是也打不过敌人。

“师父,丹药呢?”做了决定之后,陈沐反倒轻松了,对这传说中的丹药,也产生了浓厚的好奇与兴趣。

然而吕胜无却摇了摇头:“你必须先吃泻下之药,将体内都排空,才能服用这外丹。”

“还要吃泻药?”陈沐也是苦笑。

吃了泻药,拉得整个人都虚脱,也不用再去练功来抽空自己的体力了。

横竖只有两日功夫,若不能感受到意念的力量,就无法调用体内那口小池塘,这两日若不能得到飞速的提升,陈沐便只能在台下充当看客。

不能帮助同伴们夺取胜利还是小事,无法亲自手刃敌人,报仇雪恨,那才是最遗憾的!

为了这场打擂,他准备了这么长的时间,排除万难,承受着所有的压力,如今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又岂能临阵脱逃!

“师父,我准备好了!”陈沐捏了捏拳头,朝吕胜无如此说道。

吕胜无欣慰一笑:“我知道,你早就准备好了。”

如此说着,吕胜无便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了抽屉,取出大大小小十几个瓶瓶罐罐来。

“这么多?”陈沐也是惊愕不已。

吕胜无却只是沉默不语,面色很是凝重。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倾囊相授有衷苦

吕胜无取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瓶瓶罐罐,陈沐也是看傻了眼。

“这是泻药还是外丹?”陈沐难免有些诧异。

吕胜无却摇了摇头:“既不是泻药,也不是外丹,而是为师的救命药。”

“救命药?”

“是,若有跌打创伤,便服用这些药物,能够快速见效,是为了你们去打擂而准备的,不过,我倒希望这些药不会用上……”

陈沐闻言,也是心头温暖,吕胜无虽然神色冷淡,又恶言恶语,但心中到底是记挂着他陈沐的。

“师父,等我领悟了玄功,这些药自是不需要了的!”

吕胜无也笑了笑:“但愿如此……不过你都先收着吧,所谓有备无患是也。”

陈沐也不客气,正要收起来,却又停了手:“师父,打擂的时候,你不跟我一起去?”

吕胜无苦笑摇头道:“为师是个见不得光的人,这种场合,并不适合我,再说了,能教的,我都教给你了,我信你。”

陈沐虽说总觉得他说话有些悲凉,一时半会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考虑到吕胜无一向古古怪怪,也就不再多想。

吕胜无将泻药取出来,让陈沐服下,这才一刻钟的时间,陈沐肚里便翻江倒海,折腾的一夜,便这么开始了。

到得五更天,陈沐终于是浑身乏力,两腿打摆子,吕胜无这才与他一并修炼功法。

也不知为何,虽说陈沐的力气乏了,但吕胜无也仿佛变得虚弱了一般,费了好长时间,陈沐才出现晕晕乎乎的状况。

吕胜无停了下来,取出一个古朴的小盒子,打开之后,便是一颗圆润暗红的丸子,想来该是那颗外丹了。

倒了一小杯黄酒,吕胜无便让陈沐合着酒,将那颗外丹给服了。

这外丹带着一股清凉,吃着舌头微微发麻,尚未感觉到形状,便已经化开了。

味道有些甘涩,混着津液,彷如泡发了的小蛇,又活过来了一般,径直往喉头里钻,也不必费力吞咽。

这药力刚化开,陈沐便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如那冬日的早晨晒太阳也似,说不出的舒畅。

然而这才眨眼间,胸膛肚腹便似烧起一团火,五内俱焚,汗水如一颗颗豆子,从毛孔之中挤出来,要将毛孔都撑爆了一般!

就这等药力,谁还会昏迷过去啊!

陈沐只觉得这股火气烧到了灵魂深处,整个人都愤怒起来,恨不得马上打砸一番,心中有着一股冲动,想要毁掉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

然而他腹泻了大半夜,又修炼了阴阳玄功,整个人是半点力气也无,便是想动动手指头,都只觉着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可心中这股执念又太过强大,就如同一只饿极了的猛虎,眼睁睁看着铁笼里的小肥羊一般,陈沐整个人都要疯了!

“照着功法,给我走!”吕胜无的手指点到了陈沐的额头,他的手指仿佛带电了一般,陈沐的皮肤都紧绷起来。

随着吕胜无的指点,陈沐微微闭上眼睛,照着功法的运行脉络,冥想着,这些热流竟是往下沉聚,果真是被逼到了丹田处。

然而那股破坏的冲动,仍旧在驱使着陈沐的欲念,陈沐只觉着丹田处的热流,为他供给了磅礴的力量!

他的意念仿佛沉入到体内,如同一面军旗,又如同带头冲锋的将军,将丹田处的热流,全都引动起来,顺着脉络,涌入到右臂,而后汇聚于右掌!

“走开!”

他只是随手一推,吕胜无心头大骇,脸色瞬间煞白,伸手来挡,手掌与陈沐的右掌对接,然而陈沐手掌一震,他分明能够感受到,那愤怒的热流,已经宣泄了出去!

“嗯!”

吕胜无闷哼一声,整个人竟是在地面上平平滑开,后脚跟撑住了墙壁,这才稳了下来!

“咳咳……”吕胜无忍不住咳了两声,没曾想嘴角却溢出黑血来!

气力宣泄出去之后,陈沐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那种乏力感也消失了,仿佛又充满了能量。

此时他才听到咔哒一声,从屋外传来,虽然轻微,但到底是能听到。

陈沐也不去管他,赶忙走过来,扶住了吕胜无。

吕胜无大口喘着气,却是笑着朝陈沐道:“成了!你可感受到了?”

陈沐也是激动万分:“嗯!感受到了!”

吕胜无也将陈沐摁住,让他盘膝坐下:“别说话,记住适才的感觉,不断回忆!”

陈沐也不敢放松,盘坐于地,便开始体悟适才的玄妙感觉。

这一入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得陈沐醒来,吕胜无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睡了多久。

他的胸前满是污黑的血块,也是触目惊心。

“师父!”

陈沐摇了摇,吕胜无却没有苏醒,陈沐也慌了,赶忙将孙幼麟给唤了进来。

孙幼麟见得此状,便将吕胜无放到了床上,问清楚缘由,也是不知所措。

这种伤势,可不是寻常郎中能治好的,普鲁士敦这样的西医,更是没法子。

思来想去,陈沐到底是让他将杜星武给找了过来。

杜星武先给吕胜无把了脉,也是一脸的凝重,微微摇着头,又问了详情,陈沐担忧吕胜无,也不敢有所隐瞒。

杜星武也是由衷叹道:“没想到,陈贤弟竟然也登堂入室了……”

只是他沉思了良久,又朝陈沐道:“不过……老道长的伤,并非一日之伤,而是沉疴已久,他体内阴气太重,积攒多年,便是没有今日的冲撞,早晚也会承受不住的……”

陈沐闻言,也是心中难受,难怪吕胜无要将所有的窍门都传给自己,原来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陈沐心中也是愧疚不已,若不是自己怀疑吕胜无的动机,早初没有与他一并练功,化解他的阴气,吕胜无怕也不会伤成这个样子了。

“杜大哥,可有补救的法子?”

陈沐是满眼期许,杜星武却摇了摇头:“我自然门讲求的是随缘,一切事物,皆有其遵循的规则,只能顺应天理,而不可强求,吕道长却是剑走偏锋的丹鼎派,早年间应该也服用了不少外丹,毒素沉积,想要消弭,也是千难万难……”

听得此言,陈沐的心也是凉了半截,想起吕胜无好端端变得温情亲和,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

杜星武也安慰道:“不过愚兄修为浅薄,不及吕道长万一,待得吕道长苏醒,有着独门解救之法,也是不定的。”

陈沐又升涌出希望来:“那他何时能醒来?”

杜星武轻叹一声,面露难色,只是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陈沐也急了:“是无法醒来,还是你没法子让他醒来?”

杜星武这才开口:“恕愚兄无能为力……”

陈沐身子顿时矮了下去:“不能够的,师父已臻化境,一定会有法子的,对,说不定他很快就醒过来了!”

杜星武修炼的虽然也是内家功夫,但并不是一路货色,无能为力也是正常,更何况他的修为根本就比不上吕胜无。

陈沐想了想,也算是自我安慰,待得杜星武和孙幼麟出去之后,便按住吕胜无的后背,开始修炼阴阳参同玄法,将阳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师父的体内。

以往练功,他从未感受到这股阳气的存在,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的累乏。

昨夜里仿佛打开了新世界,让他感受到了这股气息的存在,如今再练功,终于是能清晰感受到,此时始知吕胜无从头到尾,都没有欺骗过他,起码在功法这件事上,他是诚实的!

越是真切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存在,陈沐心中就越是愧疚,功法运转也就越快,体能很快就消耗一空,他不得不停下来,否则又要陷入昏迷了。

可惜,吕胜无并没有因此而醒过来,陈沐只好站了起来,给吕胜无盖好被子,喃喃自语道:“往后徒弟每日里练功,师父一定可以醒过来的!”

如此想着,陈沐的情绪也就渐渐平复了下来,积攒了一些力气,便走出房间,他需要进食来补充损耗的体能。

门外阳光正好,照得浑身舒畅,便如昨夜里服用外丹一般,但陈沐却饥肠辘辘。

他出身陈氏家族,从小养尊处优,说不上钟鸣鼎食,但也是衣食无忧,便是到了后来,流落四处,也曾受冻挨饿,但并没有如此强烈的饥饿感。

此时的他急需要摄入食物,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公牛!

陈沐双腿软绵,轻轻颤抖,踉跄着快步往厨房走去。

他终于能够体会撸狮少年的心情,那种浑身乏力的饥饿感,急需大量食物填满肚腹的热切,是那样的强烈又清晰。

这还没走到后院,陈沐便嗅闻到了一股香浓的肉味,仿佛他的嗅觉也都变得灵敏了百倍一般。

快步走来,但见得锅里咕噜噜炖着一大锅烂肉,撸狮少年流着口水,眼巴巴守着那锅肉,小桌上已经堆满了骨头。

书冬仿佛捉贼被抓包了一般,傻乎乎笑道:“陈少……你家老妈子太抠门,我……我吃不饱……所以……”

陈沐也是心头一惊:“你不会把大黄猫给吃了吧!!!”

书冬也紧张起来:“不不不,不是那牲口,是……是之前那只带斑点的……”

陈沐也松了一口气,那花豹当时只是吃了一条腿子,剩下不少,虽说天气凉快了,但也放不了这么久,难怪他要放这么多香料来熬煮了。

虽说如此,但陈沐也忍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朝书冬道:“多捞些出来,我也尝尝!”

书冬微微一怔,但见得陈沐满口流涎,也嘿嘿一笑,应了一声,便从锅里连骨带肉地捞了一大盆。

陈沐也不怕烫嘴,便这么吃了起来。

炖肉的香气往厨房外头飘,飘到了吕胜无门外,门口旁边的那个花盆,已经裂开,裂口新鲜。

第一百四十章 孤岛阎罗真恐怖

天气已经转冷,阴雨绵绵,但却阻挡不住新会百姓的热情。

八门馆的前头,已经开始搭建擂台,四周都搭起了棚子,街道两侧的楼房都被租赁下来,设置成了贵宾们的看台。

贩夫走卒们穿着草鞋,扛着砖木,正在紧*作,他们如同一群群游鱼,在水草间穿梭,却又颇有默契地避让,并未发生什么擦碰。

他们的目光呆滞而麻木,如同牛马一般,仿佛工作是他们的天性,而不是生计。

徐官熙站在八门馆二楼的露台上,看着街道上这一切,神色也说不上悲喜。

“左相,真要看着那小子胡闹?虽说他改了名,但到底是陈家二少,不少人都认得他的……”

“若他出了什么岔子,江湖上该如何看待咱们这帮老骨头?”

徐官熙身后站着三五个老人,一个个都已经须发皆白,想来都是洪顺堂里的高层人物。

徐官熙皱着眉头,轻声回应说:“他只是个读书人,若活下来的是陈英,香主的位置交给他继承,那是完全没问题的,不是我们这些老骨头贪恋权势,而是他根本就无力承担,洪顺堂交给他,只能前功尽弃……”

身后沉默了许久,一名老人终于是开口:“咱们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其右的子嗣,咱们便是他的叔伯,有咱们这些老骨头在,便是烂泥也给他扶上墙了,读书人又如何,官熙你之前不也是秀才么?”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附和,看样子,这些老人当中,陈沐的支持者,或者说陈家的拥趸,还是不少的。

然而徐官熙却冷哼一声道:“眼下是什么时节,女伯爵号的事情,若不是陈其右一意孤行,洪顺堂又岂会遭此打击!”

“眼下帮中兄弟四处逃散,好不容易都聚拢起来,元气未复,又要交给陈沐这个败家子?”

徐官熙如此一说,众人再度陷入沉默,过得片刻,仍旧是那老者开口道。

“官熙,我知你与其右恩怨未消,过节尚在,但他毕竟是香主,如今又做了古,你不该直呼其名,更不该将长辈的恩怨,迁怒到晚辈的身上。”

“我且问你,若陈沐不是陈其右的儿子,你会不会尽力抚恤?便是寻常帮众的子嗣,咱们也是该扶持便扶持的。”

徐官熙的眸光阴冷下来,微微扭头,斜斜瞥着那老者:“你这是说我徐某人假公济私,报复小辈了?”

那老者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被旁边的人拉了回去。

“官熙你如今是话事人,你觉着该如何,便如何吧,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没几天好活了,只是希望你问心无愧便好。”

如此说着,他们便拉着那仍旧怒气冲冲的老者,离开了二楼的露台。

徐官熙也是一声轻叹,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都听到了,他们这是不信我啊……”

二楼房间的屏风后头,走出一个人来,可不正是一身便服的巡防营管带何胡勇,亦或者说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雒剑河么。

何胡勇没有穿衣甲,只是便服出行,很是低调,没有了官威,这才四十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可见潜伏在官场,他也是担惊受怕,没什么好日子过,承受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巨大压力。

他走到露台边上,想了想,到底是没有露头,只是坐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朝徐官熙道。

“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了么?”

徐官熙也沉默了良久,这才走回到房间来,直勾勾地盯着何胡勇,压低了声音道。

“你也想将洪顺堂交给陈沐这个黄毛小子?”

何胡勇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朝徐官熙道:“那便这么做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个黑锅只能你来背,无论结果如何,都与我无关。”

徐官熙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何胡勇的背影,伸手端起茶碗来,虽然茶水早已冷了,但他还是抿了一口,仿佛要浇灭心头那团火焰一般。

又过得片刻,终于有个人,鬼鬼鼠鼠地走了上来,外头下着雨,他戴着斗笠,也看不太清脸面。

直到他摘下斗笠,才露出真容来。

“徐爷,这次多亏了你,若事情果真成了,海上那条商路,唐某便拱手奉上!”

唐庭芳也是眸光灼灼,一脸的期许。

徐官熙似乎很看不上此人,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但又不得不开口说道。

“这人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只要你给了足够的赏金,他会为你办妥任何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陈有仁,值得你如此大张旗鼓么?”

唐庭芳也不隐瞒:“徐爷,我知道陈有仁这小子是陈家的远房侄儿,与洪顺堂有些牵扯,但犯不着徐爷您也护着他吧?”

“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搅了我好大一场局,害得洋行损失了多少的真金白银。”

“若不是他爱出风头,伤了弗朗索瓦的颜面,我洋行也不会耽误生意,今番若是让他在擂台上胜了,往后哪里还有我等的活路!”

徐官熙只是摇头道:“唐庭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自己考虑清楚,那一位可是认钱不认人的,别到时候玩火自-,焚。”

唐庭芳咬了咬牙,终究是下定了决心:“徐爷,我心意已决,劳烦带我去拜会他!”

徐官熙看了唐庭芳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撑起一把老旧的油纸伞,便走了出去。

唐庭芳也不多说,走出门外,两旁已经有八九个人候着,还抬着几口沉重的铁箍木箱子。

阴雨绵绵,徐官熙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脚步稳健,出了县城,便往海边来,却是到了疍家排船来。

见得徐官熙现身,早有人在一边等着,将二人接到了一艘船上,钻入到了船舱里头,几口箱子搬上船,仿佛整个船都下沉了三分一般。

唐庭芳也是紧张,虽说带着足够的金银来了,但那一位可不是好说话的。

今日风也大,约莫一个时辰,前头风浪之中,便隐约显出一座孤岛的雏形来,在风浪之中时隐时现,仿若失踪的仙岛。

登岸之后,徐官熙也不敢胡乱走动,只是下了船,带着唐庭芳,让人将箱子都打开,露出里头白花花的银锭,便这么在海岸边上干等着。

又过得大半个时辰,椰树林子里才走出一个老渔夫来。

他打着赤脚,穿着七分裤,虽然冷风很大,小雨扑面,但他却只是穿着一条短褂子,露着精瘦干瘪的胸膛。

若不是唐庭芳事先打听过,也会认为这是个流落孤岛的等死之人,而不是传说之中令人闻风散胆的海贼头子“海阎罗”!

这海阎罗可是大有来头的,据说他的父亲乃是一位千总大人,名唤张玉麟,乃是大海盗张保仔的儿子。

张保仔虽然是海盗出身,但他娶了郑一嫂这个海贼王,所谓盗亦有道,郑一嫂帮助林则徐抗击外国侵略者,张保仔被封了三等官职,算是彻底洗白了身份。

张保仔死后,他的儿子张玉麟承袭了父荫,得了千总的官职,不过没太大的作为,很是低调,据说后来因为痨病,死在了澳门。

至于张玉麟的后代,就更是没太多人知晓。

这海阎罗的故事,也是草莽之中的传说,无人敢证实。

据说张保仔当官了之后,手底下那些海盗却不太愿意接受诏安,仍旧向往着海上生活。

张保仔于心不忍,便偷偷留下了一部分高手,一直隐藏在阳光底下,可因为有着官职的掩护,所以势力越发壮大起来。

当初那个宝岛的郑家分裂出了红帮和青帮等五六个分支,郑一嫂乃是红旗帮,但张保仔的人却是将红旗帮之外的其他人,也都收服了不少。

张玉麟之所以如此低调,就是为了保全这股力量,他死了之后,便交给了儿子。

可张玉麟天生体弱,后来又得了痨病,无法出门,更漫提出海了,渐渐就管不住手底下这些海贼了。

待得儿子接手之后,这些海贼终于发动了内讧,竟是将张家上下屠了个干净!

只是他们没想到,张玉麟这儿子忍辱负重,要报仇雪恨,这几十年过去,在海上闯荡,杀人无数,成就了“海阎罗”的赫赫凶名!

新会本土人氏对张保仔并不是很陌生,尤其是官面上的文化人,因为新会地方志,也就是新会县志里头曾经记载过。

新会知县林星章就曾于道光二十年的新会县志里记录了海贼郑一嫂和张保犯境掳掠的事情。

“嘉庆十四年五月初九日,海贼郑一嫂、张保将犯境,署县沈宝善亲往江门堵御。十三日贼转入沿窖口。十四日贼劫牛渚湾、复兴圩。”

“十五年二月初十,海贼毁虎坑水栅,直入长沙,烧铺户二百二十余间。时新会沿海村乡烧劫甚众,九如乡及慕山死者掳者尤多。”

唐庭芳正因为知道了这段渊源,才知道这海阎罗的仇人是多么强大,而海阎罗非但能够活到今日,甚至还成为无人敢提的恐怖杀神,也足见其本事了。

今番他通过徐官熙的路子,找到海阎罗,只要能雇得他上岸,保准让陈沐等一众宵小,无法出现在擂台之上!

只要这件事做好了,讨得洋人欢心,海岸上那几箱子银锭,不消半年便能回本,而且会赚得更多!

第一百四十一章 疯狂拼杀无退路

陈沐也是困乏到了极点,这一觉便睡到了半夜,合伯也是心疼,饭菜都放在了房里,可惜已经凉了。

醒来之后,陈沐也是迷迷糊糊,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被人塞进一个缸里,从长长的山坡滚了下来一般。

也不知是练功过度,亦或者是吃了那花豹的肉,总有些呕吐的冲动,肚子胀气得厉害。

从床上爬起来之后,陈沐看到结了油的饭菜,顿时干呕了一声,赶忙操起茶壶,喝了半肚子冷茶水,这才将呕吐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长长舒了一口气,陈沐总算是轻松了一些,打开房门,正打算去探视师父吕胜无,可这才刚开门,便闪过一道光来!

陈沐呆在房里,习惯了昏暗,突然闪起这么一道光,陈沐下意识抬手来遮挡,往后退了一步。

寒光一闪而过,半截小指飞了起来,从陈沐的鼻尖飞过,血珠飞溅,陈沐的手指先是一冰,而后一热,继而剧痛便袭来了!

陈沐刚刚站定,门前闪进一道人影,那闪耀着寒芒的长刀,再度朝陈沐劈砍而来!

陈沐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若不是小指被斩断半截,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这一刀怕是直接将陈沐的脑袋给劈开了!

反应只是慢了半拍,陈沐躲闪不及,肩头又挨了一刀,膝盖被踢中,整个人前扑,尚未落地,又让那人膝盖上顶,口鼻仿佛碎了一般,鲜血迸发开来,糊了一脸!

陈沐如沙包一般被颠来颠去,那人一脚踢中心窝,陈沐往后倒飞,砸在桌上,饭菜飞撒,桌子不堪重击,啪嗒一声便碎裂开来!

陈沐后背仿佛被几头狂暴的大象踩踏而过一般,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也似。

可那人却没有丝毫的迟疑,挥舞长刀又杀了上来!

“今夜是死定了!”陈沐的心头发凉,是肝胆俱裂!

他根本就无暇看哪怕一眼,他不知道对方长甚么样子,他的眼中便只有那柄刀!

陈沐从一堆碎木板之中爬了起来,当即滚落一旁,胡乱一抓,却是半个破碗,也顾不得这许多,将破碗朝那人影投掷了过去!

那人影躲闪了一下,陈沐又趁机抓了一把,却是抓到了碎片,手掌本已经鲜血淋漓,陈沐也不知这些碎片割破了哪里,只是抓到什么便丢什么。

来袭者早初还躲闪,到得后来,却硬挨了几下,快步冲过来,又朝陈沐劈砍!

陈沐摸爬滚打,狼狈不堪,慌乱之中,后背又挨了一刀!

这人来势汹汹,又是突然袭击,陈沐根本就来不及还手,便是换气的功夫都没有!

后背挨了一刀之后,陈沐往前扑倒,却是拉住了屏风旁边的幔帐,呲啦一声将幔帐都扯了下来。

陈沐想起早先跟着浦五撒网捕鱼,也不多想,当即将幔帐给撒了出去!

这幔帐虽然又轻又薄,但底部吊着坠子,正如一张渔网也似,虽说手感比渔网要轻很多,但足以将幔帐张开。

那人一刀劈过来,却没能将幔帐劈开,反倒让幔帐给缠住了一会儿。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但却足以让陈沐缓过这口气来!

诚如吕胜无所言,真正能够激发内功的,不是平日里千辛万苦,持之以恒的修炼,也不是平心静气地冥想入定,而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

陈沐只觉着下腹燥热,那团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就如同服用外丹之后那般,陈沐的双眼血红起来,仿佛整个身子都在燃烧,并非被火焰包裹,而是从身体内部,烧起一团火来!

他的反应变得敏锐,目光也变得犀利,他终于看清楚了袭杀者的身量与脸面!

此人年纪已经不小了,身材干瘦,赤着脚,穿着黑色的疍家七分裤,上身只有一条脏兮兮的褂子,头上本来该是扎着头带或者头巾的,因为他额头上有一条很明显的晒痕,手里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倭刀!

“是海盗!”陈沐见过芦屋晴子这样的女倭贼,也见过碎骨者和那些维京海盗,对浦五父子更是熟悉,所以仅仅只是一眼,便对此人的身份有了推测。

这人不由分说便要杀人,目标极其明确,手段极其残忍狠辣,也不消多想,必然是有人雇佣,专门来袭杀陈沐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雇佣了海盗来杀自己,幕后元凶也不消多想,必然是弗朗索瓦无疑!

当然了,陈沐也不及多想这些,难得争取到了一丝喘息之机,陈沐也没有浪费这个机会!

那柄唐刀就挂在墙上,陈沐却来不及去取,好在长短刀却在床头,趁着杀手还在幔帐里纠缠,陈沐奔到床边,抽出长刀,便劈了回去!

陈沐并没有考虑如何逃生,虽然他小指被削去了半截,虽然肩头和后背都中了刀,但陈沐根本没考虑逃命,因为此人堵住了门口,陈沐根本就没有出路!

虽说还有窗户可以逃生,但眼下已经天冷,外头又阴雨绵绵,合伯等人已经将窗户给封死,除非陈沐撞破窗户跳出去,否则根本没时间打开窗户。

而且陈沐也知道,面对狮子老虎,若只知道逃跑,也就离死不远了。

因为你根本跑不过狮子老虎,反倒要将后背留给这些狩猎者,唯一的活路,就是正面反抗!

本来晕晕乎乎的陈沐,被这几刀攻击给痛清醒了,如今又激发了内力,若还不拼死一搏,便再没有生机了!

长刀出手,陈沐也是调用了内力,这些磅礴的内力就如同强行从钥匙孔钻进去的蟒蛇一般,涌入到陈沐的手臂之中,陈沐感觉整条手臂都要炸开了。

更要命都是,他的小指被削去了一截,握刀都有些勉强,内力迸发出来之后,小指的断口兹兹喷出鲜血来,如同一条条红色的水线!

只是陈沐已经无法顾及这许多,是生是死,都只在这一搏,挥击出去的这一刀,看似随意,其实已经融入了陈沐这长久以来,所有的力量与修为!

杀手刚刚摆脱了幔帐,想要躲闪已然是来不及,只能举刀来格挡!

但听得叮一声脆响,陈沐的手臂一震一麻,唐刀便反弹了回来,刀背差点没磕到他的额头。

细看之下,唐刀的刀刃,竟然出现了一个尖锐的豁口!

而对面的杀手被逼退了两步,刀上的豁口更是明显,虽说是不错的倭刀,但终究比不上陈沐的唐刀!

一击不成,陈沐也没给那人换气的机会,横竖陈沐是修炼内功的,气息绵长,而此人力大,该是非常高明的刀客,而且身手上来看,该是外家武者。

只要不给他换气的机会,在呼吸上拼斗一把,占便宜的绝对是他陈沐!

也果不其然,陈沐一刀快过一刀,一刀重过一刀,竟是将那人逼到了门口去!

陈沐倒是想呼喊帮手,但他不能让杀手换气,自己也不能换气,自是不可能张口呼救的。

那人也没想到陈沐竟是如此凶横,分明已经中了两道,又被削掉了一个手指,竟然还能闪电出手,而且耐力十足不说,力道也是巨大无比!

唐庭芳的情报上虽然明确告知,陈沐看着像读书郎,但武功却不差。

他海阎罗却不屑一顾,因为武功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他海阎罗修炼的不是武功,而是杀人技!

然而此时他却左支右绌,无法抽身,只能死扛着陈沐一刀又一刀的劈砍。

他的倭刀是从倭贼首领的手里缴获的,乃是天皇家赐下来的至宝,若是其他刀刃,早该断裂了。

谁有能想到,这陈有仁手里的宝刀,竟然比他的倭刀还要坚韧!

陈沐的唐刀也已经满是豁口,便如锯子一般,可他并没有停下劈砍,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若不能吓退这杀手,待得阴阳玄功的这口力气过去,他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陈沐发了疯一般劈砍,但气力终究有个尽头,若不是与撸狮少年一并吃了花豹炖肉,又睡了这一整天,他根本就没法子积攒这么多气力。

然而眼下,他的挥刀速度已经放慢,力道也渐渐弱了,虚弱感袭来,疼痛再度被唤醒,陈沐知道,力气已经到了尽头。

可对面这个杀手,一直在被动格挡的杀手,虽然同样不好受,但却丝毫没伤到!

这杀手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今次却是轮到他疯狂挥刀了!

他的出刀比陈沐还要快,只是力气却不如陈沐的大,毕竟陈沐是得到了内力加持。

角色对调,陈沐也只能不断格挡,但手中的刀越来越沉,而对方同样没有给陈沐换气的机会!

他可以看得出,这杀手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完全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在于陈沐拼杀!

陈沐并不清楚海阎罗的身份与来历,海阎罗也不知道陈沐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陈沐与他一样,家人都遭了难。

他们经历了同样的苦难,锻造了同样的心志,海阎罗杀人的经验很丰富,陈沐历经生死凶险也不少,海阎罗虽然老辣沉稳,一击必杀,但陈沐有阴阳玄功护持,同样不弱!

这场拼杀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狂风骤雨,横扫而过,只留下满目疮痍。

然则风暴到底是风暴,来得快,自然也就去得快,两人终于是耗尽了力气,海阎罗也不再挥刀,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而陈沐已经瘫倒于地,连吸气的力气都没有多少了。

海阎罗终于喘顺了气息,提着那柄早已破残如锯子的倭刀,慢慢走到了陈沐的前面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同病相怜也是苦

陈沐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进一条铁蜈蚣,刮擦着他的气道,要将他的身体从中撕裂一般。

相较之下,小指被削去,也就显得没那么痛苦了。

面对提着血淋淋长刀的黑瘦倭贼,陈沐也无力再抵抗。

“你要如何,才能不杀我?”

陈沐没有罗嗦,没有问他身份,也没有问他为何要杀自己,更没有问他受雇于何人,因为他需要节省力气。

海阎罗从未见过如此坚韧的年轻人,更何况陈沐还不满二十岁,这个猎物赢得了他的敬意,他决定让他死得体面一些。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上都叫我海阎罗,阎罗叫你三更死,又岂能让你活过五更?”

“海阎罗么……”陈沐喃喃自语道。

他不是道上的人,也不是徐官熙那种层面的人物,自是没有听说过海阎罗的名号。

似唐庭芳这样的洋行买办,时常出海,都不曾见过海阎罗,就漫提陈沐这样的居家公子哥了。

陈沐已经无力再抵抗,即便出声呼救,也等不到杜星武和孙幼麟,只怕此人一刀下来,陈沐就要人头落地了。

杜星武是个很警觉的人,适才打斗如此激烈,动静也不小,他应该很快会赶过来,所以陈沐必须要拖延时间!

也没有多想,陈沐便开口道。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是个守信用的,我也不管你受雇于何人,今日我是死定在你手里了。”

“但我想请你宽容我一日,只需要一日!”

“便是监狱里的死囚,死前还有一顿好吃好喝,还能见见家人,给父母磕个响头……”

海阎罗被灭门,最嫉恨的便是有父有母的完美家庭,听得此言,当即怒道。

“不是每个人都有父母可以磕头的!”

陈沐微微一愕,寻思着这海阎罗该是没了父母,当即开口道。

“是,但父母的坟茔,总需要去上柱香吧?父母的血海深仇,终归需要去报吧?”

“我陈沐年不过二十,父母兄长惨死于奸人之手,帮中叔伯争权夺利,巴不得将我扫地出门,我忍辱负重,只为报仇雪恨,却苦无帮手,只能一人独撑,明日便是我报仇雪恨之时,我历经千辛万苦,尝尽人间苦楚,就是为了这一天!”

陈沐不是个喜欢卖惨的人,但眼下情势所迫,他也只能倾吐家门。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说出这些实话来,自己也忍不住情绪,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

是啊,似何胡勇和徐官熙这样的叔伯,非但不支持他陈沐,反而耍弄各种奸计,让他陈沐变得孑然一身。

若不是陈沐靠自己,不断壮大力量,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你是陈其右的儿子?”海阎罗也有些讶异,海上的商路大半是洪顺堂在把持,他能够纵横海上,又怎会不知道陈其右。

女伯爵号的案子发生之后,他也听说了陈家的遭遇,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陈沐这么个遗孤!

陈沐的经历与他何其相似,虽说陈家是洋人搞垮的,但陈沐适才所言,那些叔伯对他的态度,同样让人心寒。

陈沐见得海阎罗认得自家父亲,也是惊喜万分。

“是,我是陈家的儿子,为了报仇,只能隐姓埋名,后来又改了名字,但我的骨血,都烙印着陈家的血仇之种!”

“我父亲是个仁义之人,施恩与人,从不求报,或许他不曾帮过你,但请你看在父亲的面上,宽容我一天,待得明日打擂,我将大仇报了,便自尽于此,不需你再来动手!”

“你放心,我陈家人素来说到做到,你若担心我会设伏害你,我便死在新会城头,绝不麻烦你半根手指!”

陈沐也是无可奈何,一来确实在争取生机,二来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杜星武和孙幼麟来援。

然而不知为何,杜星武和孙幼麟却迟迟不见来,这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困惑,难道说此人早有准备,先给其他人下了药?

如今陈沐是将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打动此人,他心里也没底,横竖尽人事听天命,若老天爷果真要亡了他陈家,连报仇的机会都不留给陈沐,那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海阎罗抬起手中的刀,双手紧握,高高举起,眼中没有半点怜悯!

陈沐只是轻叹了一声,在这一刻,他却是看开了许多。

天命如棋局,凡人如棋子,纵使你再卖力,终究是斗不过这贼老天。

但做人就是这样,他从来不屈服,便是死,也要昂着头不是?

陈沐呵呵一笑,用最后一点力气,昂起头来,直视着海阎罗,眼中再无半点恐惧,反而带着一些坦然。

“嘶!”

长刀破空而出,豁口与空气摩擦,发出毒蛇吐信一般的嘶嘶声,然而这刀,却劈砍在了陈沐背后的屏风上!

“铎!”

长刀轻易砍入屏风之中,海阎罗撒开刀柄,刀刃仍旧嗡嗡颤抖着。

“我海阎罗要杀的人,从不失手,你是必然要死在我手里的,但你父亲对我有恩,我便宽容你一日,算是报恩。”

“明日这个时辰,我若见不到你死在新会城头,我便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海阎罗没有再啰嗦,他连刀都没有拿走,便这么走出了房间。

刀刃便定格在陈沐的脸旁边,也终于不再颤鸣,陈沐整个人松懈下来,虚弱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他闭上眼睛,便睡了一会,恢复了体力之后,才缓缓站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海阎罗离开之后,便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但房间里一片狼藉,却又见证着适才的生死一刻。

陈沐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出房间,夜里的凄风冷雨拂面而来,陈沐才有了些精神。

整座宅子一片死寂,就仿佛无数阴兵从中掠过,带走了所有灵魂一般,唯有屋檐的雨水,落到青石板上,滴滴,答答。

陈沐强忍着剧痛,走向孙幼麟的房间,血水从身上流下,渐渐染红了院子的地板。

寒冷侵袭,陈沐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的嘴唇黑紫,脸色苍白,只剩下一股意志,在死死支撑。

他终于走到了孙幼麟的房间,房门果真能推开,足见海阎罗果真动了手脚!

以孙幼麟的江湖人习性,是万万不可能睡觉之时不锁门的,只能是海阎罗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将孙幼麟给迷倒了!

孙幼麟同样是雇佣杀手,但却发现不了海阎罗,也足见此人的潜入能力是有多恐怖了!

陈沐走到床前,借着外头的微光,见得孙幼麟正在沉睡,房间之中仍旧弥散着一股很好闻的幽香,该是海阎罗下的药。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挥手便将床边的洗脸盆给打翻了。

洗脸盆里的水早已冰冷,一部分泼洒到了孙幼麟的脸上,后者果是惊醒了!

他下意识摸刀,直指陈沐,中途却停了下来。

“陈少!这……这是怎么了!”

他也不敢丢刀,先快步走到房门前,扫视了一圈,才走回来扶住了陈沐。

“幼麟,师父……给了我一些……一些疗伤药,放在我床尾的……柜子抽屉里,你取一些来给我服。”

孙幼麟可不敢停留,眼下陈沐就仿佛吊着半条命,他哪里敢迟疑,当即便将药物给取了过来。

那盒子里十几个瓶瓶罐罐,他也分不清楚,陈沐又已经迷迷糊糊,他高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只能打开瓶子,嗅闻了气味,挑了一个稍微好闻一些的,给陈沐服下。

这药散也果真是有奇效,陈沐很快就醒了过来,但仍旧是神志不清,嘴里也不知在含含糊糊说着些什么。

孙幼麟也不敢放手,只好又挑了一瓶药,给陈沐服了下去。

吃了药散之后,陈沐的脸色总算是红润了些,孙幼麟这才剪开陈沐的衣服,给他处理伤口。

也好在内服的药都装在瓶子里,外用的膏药和药散,则存在小罐子里,孙幼麟对金创药还是有些了解,总算是帮陈沐止了血,将伤口都包扎了起来。

陈沐好受了些,终于不再说胡话,嘴巴轻轻动着,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孙幼麟赶忙找到杜星武这边来,发现他同样被人迷了,又用水泼醒,两人来到陈沐房间,见得那场景,也是一脸的后怕。

杜星武乃是自然门的真传弟子,隐居深山,对药物极其了解,将吕胜无的药物分辨出来之后,也是惊叹不已,更庆幸陈沐能得到这些疗伤圣药。

或许连吕胜无自己都没想到,本想将这些药给陈沐备用,未曾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若是吕胜无没有陷入昏迷,他这样的老狐狸,是绝不可能让海阎罗给迷了的,可惜啊,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如果”这回事。

陈沐的情况安稳下来之后,孙幼麟便让杜星武照顾着陈沐,自己则去将合伯等人都唤醒过来,又连夜派人去请普鲁士敦,毕竟陈沐的伤口需要缝合。

做完这一切之后,孙幼麟才回到了陈沐的房间,走到屏风前头,将那柄锯子也似的倭刀给摘了下来。

“知道这是谁的刀吗?”孙幼麟朝芦屋晴子问道。

芦屋晴子接过那柄刀,细细端详,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这……这是战国时期大将军立花宗茂的佩刀,乃是天皇家的御藏之物!后来……后来赐给了陈平井正,再后来……”

孙幼麟听得此处,也抬起手来,不再听下去:“别多说,去给我查清楚,这个刀是谁在用!”

自打追随陈沐之后,芦屋晴子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孙幼麟这等杀气腾腾的神态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来龙去脉皆清楚

陈沐醒来之时,普鲁士敦已经帮他把伤口全都缝合了起来。

也亏得海阎罗的刀太过锋锐,刀口很是平整,缝合的难度并不大,又是昏迷之中缝合的,此时陈沐倒是好受不少了。

“外头是甚么时辰了?”陈沐面带忧色地问道。

普鲁士敦掏出怀表来看了看:“九点一刻。”

陈沐轻叹一声:“还下雨吗?”

普鲁士敦知道陈沐的意思,当即回答道:“领事馆方面已经在安排,搭了雨棚,不过拖延了一些时间,许是想等停雨,下午才开始打擂。”

陈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打擂乃是洋人振奋声威的好时机,他们必然会召来众多围观者,那些个绅士淑女都会来,一个两个都要盛装出席,自是需要时间打扮。

再者说了,他们身骄肉贵,也不太乐意淋雨,场地方面当然要安排妥当。

这样也好,倒是为陈沐争取了一些宝贵的时间。

只是经过海阎罗这么一闹,原本自信满满的陈沐,却有些担忧起来了。

“老师,帮我再缝一次。”

“什么?你疯了么!”陈沐很少用老师的称呼来叫普鲁士敦,一旦如此严肃地开口,必是有求于他。

普鲁士敦又如何不清楚!

他说陈沐疯了,并非因为他要再缝合一次,而是因为他知道陈沐的真正意图!

他知道陈沐还要坚持上台打擂,生怕伤口的缝合线会崩开,才会请求普鲁士敦为他二次缝合来加固!

虽说都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但陈沐如今的状态,走路都有些勉强,洋人方面又想置陈沐于死地,上台打擂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杜星武和书冬也从外头走了进来,前者朝陈沐道:“你安心养伤,打擂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杜某必竭尽全力!”

杜星武虽说是个沉稳之人,但也被陈沐的意气给感染了,书冬是个直肠子,此时只是一脸难过,眼中却也展露出忿恨来。

在他看来,伤害陈沐的,必是那些洋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连带他看着普鲁士敦这个老洋人,也是充满了不善与厌恶。

陈沐知道他们的心意,但有些事情,他必须亲自去做,因为他暂时还没有将与海阎罗的约定,告诉他们。

“我也不瞒你们,那些洋人里头,有两个是我的仇人,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直接凶手,我要亲手杀了他们,给我家人报仇雪恨,这一趟,我是如何都要去的,你们不要再劝了。”

陈沐斩钉截铁,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杜星武也皱起眉头来:“可你这个样子,如何能上场?”

虽然仇人是番鬼佬,但陈沐的事情,从未对普鲁士敦隐瞒过,此时也并不回避。

陈沐朝杜星武道:“与其劝我,倒不如想想办法,让我尽快恢复些力气。”

杜星武有些为难,书冬却有些不舍和肉疼,又有些决然地问道:“二少,想吃猫肉吗?”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这傻大个是想将大黄猫炖了给他补体力呢。

“可别杀了大黄猫,咱们还得靠它涨威风志气,吓唬洋人呢!”

书冬这才安心下来,朝陈沐道:“你别急,我去给你炖一锅好肉,保管你吃了就有力气!”

书冬如此说着,便提了杀猪刀,径直出门去了。

孙幼麟与晴子满身雨水地从外头回来,见得书冬拎着杀猪刀,也是随口问了句:“去哪?”

书冬瓮声瓮气地回了句:“二少想吃肉,我出去看看有什么能杀的……”

孙幼麟与晴子相视一眼,也是哭笑不得,只是时间紧迫,二人也没理会这傻货,径直走到了房里,将那破损的倭刀,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陈沐稍稍坐了起来,朝二人问道:“查清楚了?”

孙幼麟点了点头:“是。”

“这海阎罗,乃是嘉庆年海贼头子张保仔的孙儿,名唤张知宗,祖籍新会江门水南乡,明面上承袭了父荫,当了个小守备,但私底下却想继承其父张玉麟的红旗帮。”

“没想到的是,红旗帮发生了内讧,几个长老联合起来,要篡夺权柄,将张家灭了门,唯独走脱了张知宗。”

“这张知宗本是个读书郎,可为了报仇雪恨,却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流落海上,学了杀人术,纵横四海,时刻不忘报仇,但凡阻拦他的,没有一个能活。”

“若不是他刺杀了琉球海贼头子陈平井正,顺走了日本战国时期无双战将立花宗茂的佩刀,咱们也追查不到他的头上。”

陈沐也未曾想到会是这般,这海阎罗张知宗身材干瘦,眸光阴冷,谁能想到他曾是个意气风发的读书郎?

听得他的经历,陈沐多少有些能理解,为何海阎罗会宽容自己这一次,因为他的经历与陈沐竟有几分相似,陈沐这次哭惨算是哭对了。

只是陈沐仍是不解:“他为何要杀我?”

孙幼麟顿时有些迟疑起来,不过到底是如实相告道:“为了报仇,海阎罗成了雇佣杀手,只要用钱,让他杀谁都成,今次他同样是受雇于人……”

“是谁?”

“是唐廷芳……”

“他?”陈沐倒有些意料之外,但想想也就情理之中了,让陈沐愤怒的,是孙幼麟接下来的这个名字!

“而且……唐廷芳是通过徐官熙牵头搭线的……”

“徐官熙么?”陈沐也是呵呵苦笑,早先向海阎罗哭惨之时,牵扯到帮中叔伯,陈沐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如今看来,倒不是诋毁他们了。

孙幼麟也知陈沐心中难受,当即转移话题道:“也亏得二少赢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沐摇了摇头,终究是坦承道:“我并未打赢他,只是向他求得一日周全,待我打擂报了仇,便自尽于城头,省得他动手,否则他会杀光陈宅里的所有人。”

“什么?!!!”孙幼麟和杜星武等人也是惊愕不已,杜星武当即问道。

“贤弟果真打算遂了他?”

陈沐摇摇头,也不正面回答,而是朝杜星武道:“先打擂,把仇报了再说。”

其实陈沐尚有一些话没有说,徐官熙等人的作为,已经让他心灰意冷,若大仇得报,便是死了,起码也没那么多遗憾了。

当然了,若能不死,自是最好,只是这样的话,就必须分心来策划如何应对海阎罗,无法专心打擂,怕是报不了大仇。

见得众人沉默,陈沐也不再迟疑,朝他们说道:“你们先出去准备吧,下午就要打擂,全倚仗着你们呢。”

杜星武和孙幼麟相视一眼,也就不再多说,走出了房间来,却是窃窃私语,想来该是商量如何对付海阎罗。

陈沐也不去多想,催促普鲁士敦给自己二次缝合,加固伤口,他还需要练功,恢复元气,否则便是到了擂台上,怕也报不了大仇。

普鲁士敦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用了双股线,给陈沐又缝合了一遍,这次倒是缝得更深更牢。

没有麻醉的缝合,固然是痛苦的,但相比陈沐昨夜里遭的罪,这点疼痛也就不算什么了,毕竟小指被削了一截,十指连心痛,陈沐都能忍,也就不提缝合的痛楚了。

缝合之后,陈沐总算是放心,下了床,尝试着走了几步,虽然仍旧有所顾忌,但行走站立已经不成问题了。

眼看着过了中午,陈沐便走出房间来,想胡乱吃些东西,好生入定练功,恢复一些元气,此时却听得外头嘈杂起来,合伯等人一股脑都涌了进来。

陈沐知道合伯是沉稳之人,若不是事发突然,是不可能这么慌张的,当即走出了内宅,却见得撸狮少年回来了!

书冬的身边跟着那头大黄猫,不过这牲口此时却是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再不敢乱嗷嗷了。

因为这个猪肉佬的肩上,扛着一只花大虫,鲜血淋漓,显然是刚杀的!

“不能够吧……”陈沐也是惊呆了,心说弗朗索瓦那些野兽,不会全让这小子给收了吧?

书冬噗咚便将那老虎丢在院子里,朝陈沐道:“哥,吃这个,补!”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这又是哪来的?”

书冬摸了摸后脑勺,朝陈沐道:“先前蔡老班主把消息告诉了我,让我去拦截那些猫猫狗狗,我便去了,抓了好几只,留了一个斑点的和这头大黄猫在家里,剩下的都送给老班主了……”

陈沐心说,原来蔡老班主才是真正的老狐狸,牲口全收了,竟然还在陈沐面前演戏,也难怪他见到书冬宰杀花豹,并没有太过惊骇,原是早就知情的!

陈沐也不啰嗦,朝书冬道:“赶紧炖上,我先练会功,吃饱了咱们就去打洋人!”

书冬早先还担心陈沐不吃,如今得了允许,也是嘿嘿笑着,笑得自然了些,倒是让陈沐看到,原来这小子还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如此一看,这猪肉佬又仿佛年轻了几岁,陈沐便更加确定,他只是长得着急,真实年纪怕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陈沐急需恢复元气,为下午的打擂,进行最后的准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奇葩队伍引异目

天气终究没有成人之美,外头的阴雨仍旧在继续,但街道上已经开始敲锣打鼓,人们纷纷走上街头,便是冒雨,也要观看这场盛事。

陈沐总算是恢复了些元气,站起来走动了一段,又尝试着轻轻跳跃了几下,虽然仍旧不敢放开手脚,但若是放手一搏,该是没太大问题。

若说家常菜色,陈家的厨子自是游刃有余,但要说到大锅炖肉,尤其是稀奇古怪的肉食,到底是书冬在行。

饱餐了一顿之后,众人也准备前往十字街,陈沐却让他们稍等了片刻,自己走进了吕胜无的房中。

大家也知道,吕胜无为陈沐提供了很多帮助,如今算是正式拜师了,陈沐临行前,去看看吕胜无,也是说不出的心酸。

陈沐走进房间来,吕胜无仍旧昏迷不醒,也不知是天气的缘故,亦或是吕胜无本身的变化,他的手脚冰凉得如同死人一般,就仿佛在水里泡了好几天,若不是鼻息尚存,陈沐真怕这老道士已经死去多时了。

“师父,能不能报仇,就看今日了……”陈沐握了握吕胜无那冰冷的手,或许也只有他昏迷的时候,陈沐才有勇气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吧。

吕胜无虽然表面高冷,又处处展现阴险毒辣的作风,但心中是实实在在关心陈沐的。

吕胜无自是没有回应,陈沐又说道:“也怪徒弟没出息,即便师父你躺在这里,徒弟仍旧免不了寻求你的帮助……”

如此说着,陈沐便松开了吕胜无的手,在他胸前的怀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那是吕胜无先前给陈沐服用的外丹,陈沐记得还剩下几颗,打开盒子一看,里头果真还有四颗。

虽说伤口已经缝合,陈沐又是吃肉,又是练功,但到底太过匆忙,想要上台,尤其是面对碎骨者和蒙莫龙西这样的人物,陈沐终究是没有底气的。

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借助外丹了!

吕胜无曾与陈沐说过,这外丹能够刺激潜能,但毒副作用也非常的大。

可陈沐打完这一场,就要面对海阎罗的追讨,能不能活到明日,还是个未知之数,又哪里会在乎什么毒副作用。

只要今日能够杀掉这两个人,便是陈沐死了,也是在所不惜的!

陈沐咔嗒一声合起小盒子,便想起身,吕胜无却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陈沐的手腕!

他的双眸仍旧紧闭着,只是眉头紧皱,嘴唇在颤抖,却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陈沐不知道他是听得见话语,亦或者只是本能的动作,陈沐叫唤了几声,甚至轻轻摇了几下,吕胜无都未能醒来。

“师父,让我走吧,我会再回来看你的,一定做到!”

陈沐一边轻轻扯开吕胜无的手,一边如此劝慰着,吕胜无的手终于是松开,又慢慢地垂落,适才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又渐渐平息下来,变得更加的微弱。

陈沐没有再拖延,将盒子藏好,便走了出去。

杨大春带着几个洋夫人在门口等着,见得陈沐,便抽了抽鼻子,朝陈沐问道:“二少似乎不太妙啊,没问题么?”

陈沐知道这杨大春有些古怪手段,也不隐瞒:“昨夜差点让人刺杀了,不过没什么大碍。”

杨大春也是变了脸色,不过并没有深问。

陈沐朝几个洋夫人点头打招呼,而后便领着这群人,往十字街的擂台去了。

擂台周遭全都搭建了雨棚,民居和商铺的二楼全都敞开着,早已被洋人观众给站满了。

前头主席台上,领事馆的人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特里奥和伊莎贝拉,以及弗朗索瓦等人,聚在雨棚之下,热切地交谈,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在他们看来,今日不过是他们单方面的压倒性胜利,是让决斗之神的凶名,传扬天下的日子罢了。

陈沐等人撑着雨伞,在阴雨之中走来,脚下的青石板很是湿滑,但每个人都大步向前,没有一丝的畏惧。

他们本来心中还打鼓,可陈沐带伤上阵,给了他们莫大的激励和鼓舞!

陈沐一身灰色道袍,挽着丸子一般的道髻,颇有些闲庭信步的姿态。

虽说新会的百姓,以及提早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草莽中人,都只能站在外围的雨棚下面,甚至有些人连雨棚都没得站,只能戴着斗笠,自个儿找地方,但他们却热情不减。

陈沐等人的到来,也让人群顿时热闹起来,因为他们竟然带来了一头狮子!

这可是真正的狮子啊!

虽然这狮子皮毛很脏,毛发被雨水淋湿,如同落水狗一般,但正是因为蓬松的毛发都紧贴起来,更显得身体线条的健美,仿佛这大黄猫随时会扑杀开来!

不过众人见得牵着狮子的猪肉佬,顿时有些皱眉了。

这就是陈沐的班底,陈沐虽然牵头,但本身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虽然气度不凡,但到底是稚嫩了些。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都是见不得光的人,到了人多的场合,只是压低了雨伞,遮挡了脸面。

而杜星武虽说是留洋学生,但没有半点学生的气质,更像当年那个在深山里修炼的隐世少年。

至于书冬和杨大春,也就不遑多言,一个邋遢的傻大个猪肉佬,一个纵欲过度的绸缎庄老板,新会县城里的人都是认得的。

也就是说,陈沐这边全靠一头狮子在撑场面,而狮子又不能上场干架,带来壮声势摆威风罢了,又有何用?

见得这样奇葩的队伍,也由不得人不去担忧和摇头。

今次是洋人发出的挑战,偌大个岭南,竟找不出几个能打的,凭着陈沐这个毛头小子,带着几个杂鱼鸟蛋,不是成心来丢人现眼么?

人群之中弥散着一股悲观,很多人摇头叹气,更有甚至,已经不堪直视,也不忍再看,失望地离开了。

在他们看来,今日的结果已经没有太大悬念了。

陈沐没有在意这些,因为杜星武等人确实来打擂,但他陈沐不是,他是来报仇雪恨,是来杀人的!

人群让开一条道来,陈沐等人走到雨棚下,收了雨伞,露出苍白的面容来,观众们就更是失望了。

贝特朗和徐官熙一并迎了上来,贝特朗朝陈沐介绍道:“陈,今次的比赛,虽说是领事馆主办,但必须由德高望重的耆老来监督,徐老先生就是今次的监督人。”

陈沐看了看徐官熙,后者面色如常,仿佛不认识陈沐一般。

陈沐也故作不识,只是朝徐官熙抱了抱拳,徐官熙也冷淡,朝陈沐道。

“朝廷是禁止私斗的,但今次只是竞赛,所以官府方面并未阻拦,既然是竞赛,就要遵从竞赛精神,点到即止,希望你们双方都能够清楚这一条。”

若是真正的打擂,自是要签生死状,但若只是竞赛,可就不能签生死状,否则就变味了。

这也给陈沐留下了不小的隐患,若不签生死状,陈沐若杀了人,只怕是要吃官司,所以陈沐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

“徐先生就不必再多言了。”

在贝特朗的印象之中,陈沐素来是个谦谦有礼的绅士,今日对徐官熙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陈沐却没有应有的热情和礼貌,贝特朗也感到非常的迷惑。

不过陈沐并没有逗留,朝贝特朗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弗朗索瓦?”

贝特朗也有些惊诧:“你要见大弗朗索瓦,还是小弗朗索瓦?”

陈沐也不罗嗦:“哪个说话算数,就带我去见哪个吧。”

贝特朗迟疑了片刻,终究是朝徐官熙道:“徐先生且稍等片刻,若是可以,请帮陈先生的选手们登记一下,我与陈失陪一会儿。”

徐官熙皱了皱眉头,但到底只是点了点头,欠身让开了,让杜星武等人都登记在册,领了个牌子。

陈沐跟着贝特朗,来到了主席台边上,虽说主席台已经布置妥当,但洋人贵族都在闲谈,估摸着也有人已经开始下注了。

见得陈沐过来,伊莎贝拉的眸光第一时间投递了过来,与陈沐的眸光遥遥相对,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蒙莫龙西已经全身披甲,这个决斗之神仿佛找回了青春的死神,眼中充满了狂热,甚至带着病态的疯狂。

特里奥转过身来,朝陈沐微笑着打招呼:“陈,好久不见了。”

陈沐微微点头:“好久不见,领事阁下。”

弗朗索瓦却很是恼火,因为他早已看到,自己马戏团失踪的狮子,正被陈沐手底下的猪肉佬,如小猫一般拖着呢!

“该死的,要战斗,就战斗,你还有什么要说!”

陈沐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到了蒙莫龙西的前头来,朝他低声道:“中国有句俗话,叫做血债血偿,今日,你等着还债吧。”

蒙莫龙西微微一愕,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好,我欣赏你,为了表示尊重,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陈沐提高了声音,朝蒙莫龙西道:“你们洋人决斗,有一条规矩,若有伤亡,不得事后追究牵连,我希望你能遵守。”

特里奥闻言,顿时皱起眉头来,但蒙莫龙西却自信满满,大声回应道:“你放心,我是决斗之神,规矩一定会清白,再说了,死的是你,我还能怎么追究。”

陈沐没有理会他大放厥词,只是转向了碎骨者。

碎骨者与陈沐有过交易,自是熟悉,此时也点了点头,陈沐这才放心,朝特里奥说道。

“领事阁下与在场诸位便是见证人,无论生死,事后无咎!”

虽说是口头约定,但有了这“生死状”,陈沐起码没有后顾之忧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擂台人人皆羞辱

陈沐与蒙莫龙西等人做了口头约定之后,也不再多言,正要离开,却发现唐廷芳心虚地躲在后头。

他只是扫了唐廷芳一眼,后者却不敢与陈沐对视,陈沐也不去管他,若今日有命回去,这个唐廷芳是必死无疑的!

整个十字街被封锁起来,高六尺的打擂台,分成了两侧阵营,陈沐等人在左侧安扎,右侧则是洋人。

陈沐回到之时,杜星武等人已经登记完毕,将一个“肆”号牌子递给了陈沐。

“我是肆号?”陈沐直以为杜星武为了照顾他的伤势,将他的出场安排到了后头。

杜星武却摇了摇头:“不,洋人是来挑战的,由他们的人先登场,咱们自行挑选人手去应战,不分次序,这个牌子只是选手身份牌罢了。”

陈沐点了点头,此时徐官熙已经走到擂台上了。

他一现身,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诸位乡亲父老,来自法兰西的洋大人们,为了亲近本土乡民,增进中西情谊,特别关照了本乡本土的尚武风气,举办万国技击擂台赛,今日大家欢聚于此,共襄盛举,来之不易,若是精彩,便叫个好,拍个手!”

徐官熙是个文化人,又是见多识广,谈吐自是文雅的,但今日来围观的都是寻常百姓,或者远道而来的草莽中人,他也没有文绉绉地掉书袋,充满了市井气的话语说出来,倒也赢得了不少掌声。

当然了,草莽中人大多是鄙夷的,还说甚么中西情谊,分明是这些洋人想要骑在头上,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厚着脸皮自欺欺人,如何能欢喜起来!

洋人们倒是哗啦啦鼓掌,颇为捧场,毕竟这是他们自认为的好日子。

开场白之后,徐官熙也不啰嗦,朝众人宣布道:“现在,请法兰西领事特里奥先生,为本次竞赛开锣!”

特里奥笑呵呵便走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朝众人抱拳行礼,铛一声敲响了铜锣,用纯正的广州话说道:“多谢捧场!大吉利是!”

特里奥绕了一圈,抱拳之后,便回到了主席台上,旁边的洋人又是一阵窃笑,他们根本就没有掩饰特里奥的作秀。

右侧的洋人笑声越发放肆,左侧的华人却一脸的麻木。

徐官熙也不理会,摊开了名册,大声宣布道:“首先登场的是来自欧罗巴洲的勇士,‘冷酷之手’弗朗肯斯特!”

随着话音落地,右侧阵营顿时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红毛鬼,这人身高九尺,披着皮甲,手脚上全是卷毛,小臂上裹着臂甲,虽然没有携带武器,但一对拳头如沙煲那么大,身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蛮牛也似。

弗朗肯斯特拍了拍胸口,仰天怒吼,扬起双手来,洋人们顿时爆发出欢呼声来!

观众们见得这番鬼佬如此魁梧高大,也是心生叹息,再看看陈沐这边,若单论身材,两个都比不过人一条手臂!

陈沐扭头看了看兄弟们,杜星武和孙幼麟面色如常,平淡如水,芦屋晴子却是一脸的跃跃欲试,撸狮少年则是一头懵懂,唯有杨大春,缩在几个人后头,都快看不到他人了。

“杨大哥,你上。”

杨大春没想到陈沐会叫他,顿时慌张起来:“真……真上?”

“真上!”陈沐一把将他扯到前头来,而后在他耳边低声道:“杨大哥,你看看这些人禽兽一样的眼神,这些人洗劫了咸水寨,糟蹋了咱们的姑娘,打从几位夫人进来,这些番鬼佬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夫人的身子,你若不打他们,他们就会祸害几位夫人,你想一想,你好好想一想……”

杨大春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但很快就摇头道:“陈少,你不用再激我,我上去还不行么,右边这么多番鬼婆,他们又怎会看上我家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杨大春分明紧捏着拳头,陈沐知道已经激起了他的斗志,也就不再多说,将杨大春推了出去。

这擂台高达六尺,虽然左右两侧都有台阶可以上去,但只是登台阶的姿态,就足见高下了。

杨大春满脸的惊慌,就如同掉进了狼窟的小绵羊,分明能够看到他的双腿在打摆子,洋人顿时哄笑,如同看着一个小丑一般。

左侧这边的华人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人咒骂,有人捂脸,有人朝擂台上丢东西,总之,气场胜负算是一目了然。

林晟和林闻,以及宋真姝等人,都在二楼的露台上,见得这场面,林闻也是皱眉道:“这家伙又搞什么鬼,怎么找了这么衰的一个人,这还怎么打!”

杨玉宁也有些惊讶,朝宋真姝问道:“学姐,这人好眼熟啊……”

宋真姝也是尴尬一笑:“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起过的,取了三个西人做妻子的绸缎庄老板……”

“原来是他,学姐你不是说过,这人胆小如鼠么,怎么会……”

宋真姝摇了摇头,示意杨玉宁一番,后者也是止住了话头。

林晟盯着擂台,也不回头,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先看看吧。”

说话间,杨大春已经走到了台上,弗朗肯斯特见得杨大春这等样子,也是欢乐起来,故作攻势,朝杨大春吼了一声。

杨大春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来,但又色厉内荏地摆了个花架子,结结巴巴地喝道:“你……你想干什么!”

弗朗肯斯特听不懂,只是哈哈大笑,便朝杨大春冲了过来!

他的身躯庞大,脚步沉重,仿佛整个擂台都在震动,便如那巨人一般快步而来,一把就将杨大春给抓住,如拎了只小鸡一般提了起来!

他的手掌比杨大春的脸都大,死死地扼住杨大春的脖颈,杨大春只能凌空乱撕乱打。

洋人哄笑起来,而华人这边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甚至无人去思量杨大春到底会不会被捏死。

“简直是太丢人了……”

“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

“那些个武林人,一个个吹上天,真正要打架,却是一个都不敢来,人一个绸缎庄老板,平日里打打拳练练肾,能登台就比你们都了不起了!”

观众里头也不乏理性之人,虽说如此,但言论很快就被嘲笑声给淹没,没人看好杨大春,正如同他们不看好陈沐身边的所有人一样。

杜星武也皱起了眉头来,朝陈沐低声问道:“没问题吗?”

他第一次见到杨大春之时,已经察觉到杨大春的气息,知道杨大春是个修炼内功的。

只是后来才知道,杨大春练的不过是房中之术,与老婆打架在行,与洋人打架,就不敢乱说了。

陈沐早知道杨大春是个胆小如鼠的,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难道说,这杨大春果真只是个假把式?

“看着吧。”陈沐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安慰杜星武了。

可就在此时,杜星武和陈沐陡然亮起了双眸,相视一眼,而后又同时将目光集中到了台上!

杨大春固是一顿乱抓乱打,弗朗肯斯特的脸上都已经出现了不少抓痕,但杨大春那慌乱的动作之下,却隐藏着旁人看不出来的暗招!

他的拳头握住大拇指,让大拇指关节突了出来,就如同一个虎指一般,这可是点穴打穴的手法!

趁着乱挥乱舞的空当,杨大春的指节不断打击着弗朗肯斯特的致命穴位!

这些打击在弗朗肯斯特,甚至在所有观众的眼中,都只不过是无心之举,但在杜星武和陈沐,乃至于徐官熙这样的行家眼里,却是高明到了极点的!

因为修炼内功,杨大春气息绵长,便是被扼住了咽喉,也不必担心会窒息,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昏迷过去。

他的指节不断发动攻击,即便是隔着皮甲,也照打不误!

弗朗肯斯特便仿佛一头受到苍蝇骚扰的狮子,不耐其烦地将杨大春丢了出去!

杨大春咿呀鬼叫,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是脸色苍白,仿佛躲过了一劫那般。

弗朗肯斯特抖了抖肩膀,揉了揉胸口,似乎有些不适,显得很是烦躁,再度跑了过来,又要抓杨大春。

杨大春也是大惊失色,摸爬着滚到一旁去,鞋子都掉了一只,许是激起了斗志,竟是绕到了弗朗肯斯特的后背,突突突又是几下,打在了后背上。

他的出拳太快,如同蜻蜓点水,看起来如同女人挠痒,但杜星武这样的行家看来,却是爆发力十足!

弗朗肯斯特仿佛被戏耍了一般,顿时大怒,如野兽一般吼叫咆哮,转头要抓杨大春,可又扑了个空。

他的身躯庞大沉重,灵活性和机动性都不如干瘦的杨大春,后者又绕到他的后背,突突突又是几下!

弗朗肯斯特气恼到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如无头苍蝇一般,也是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让他抓住了个机会,终于能够面对杨大春,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扑了过去!

今次若是抓住杨大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捏死他!

所有人都看出了弗朗肯斯特的杀心,也都在为杨大春感到惋惜和可笑。

然而就在此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这弗朗肯斯特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是踩在了杨大春遗落的那只鞋上,竟是打滑了!

他的身躯本来就沉重,这么一滑,他便咚一声摔在了擂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也是惊愕不已,心说弗朗肯斯特又怎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洋人们更是爆发出有些惋惜,但又欢乐的笑声来,他们都在等待弗朗肯斯特再度站起来,这一次站起来,杨大春可就必死无疑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撇个干净装无辜

好端端一场打擂,生死凶险一线之间的事情,就这么被胆小如鼠的绸缎庄老板杨大春,搞成了一场欢乐又可笑的闹剧。

弗朗肯斯特登场之时,便如异域的恶鬼一般,如同从山林里钻出来的野人,充满了原始野蛮的杀气。

在他面前,杨大春简直就是随意便能捏死的蝼蚁。

虽说杨大春仗着身子轻便灵活,躲过了几次攻击,但他的拳头太过柔弱,根本就造不成任何威胁。

只是谁都没想到,杨大春被吓掉了一只鞋,而好巧不巧,弗朗肯斯特竟真真踩在了那只鞋上,咚一声就滑倒在地,扑了个狗啃泥!

无论是洋人,亦或是华人,围观者都哭笑不得,他们的想法也非常的一致。

弗朗肯斯特已经被逗弄够了,这已经是他忍让的极限,只要他再站立起来,便是杨大春的死期!

“起来!起来!起来!”

洋人们齐声高呼,声浪是一浪高过一浪,弗朗肯斯特的倒下,仿佛将他们的心都凝聚到了一处。

杨大春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手里拿着另一只鞋,脸色发白,活脱脱一个胆小鬼窝囊废。

然而杜星武和陈沐相视一眼,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弗朗肯斯特,根本就不会再起来了!

洋人们的呼喊渐渐弱了,因为他们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贝特朗赶忙跑到了擂台上,推了推弗朗肯斯特,却半点反应也无!

他想要将弗朗肯斯特扶起来,却没有足够的力气,赶忙朝布鲁诺等人大声求援:“快上来!我需要帮助,快!医生呢!医生!”

布鲁诺赶忙跳上擂台,与贝特朗合力,这才将弗朗肯斯特给翻了过来。

但见得这巨人口鼻流血,眉头紧锁,双眸紧闭,牙关紧咬,整个人都要缩作一团,手脚不断颤抖,身子也在抽搐!

“医生!快来!该死的,医生呢!”

那领事医院的医生还在雨棚里打瞌睡,几个白衣护士也在偷偷地与那些西捕打情骂俏。

他们与所有人一样,认为这场比赛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必然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急救医生什么的,根本就是摆设罢了。

然而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始,竟然就出现了这样的突发状况!

适才的比赛过程,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杨大春就如过街老鼠一般,弗朗肯斯特便是雄狮出巡,猛虎下山,只不过是跌了一跤,怎么就起不来了?

领事医院的布克医生也有些措手不及,催促护士们带着医药箱,便窜到了擂台上。

然而他们才刚刚登上擂台,弗朗肯斯特的身子已经舒展开来,不再抽搐,手脚也不再紧绷,仿佛被卸掉了发条的木偶一般。

他脸上的黑紫太过恐怖,仿佛血液都堆积在皮下一般,然而此时,脸上的黑紫竟快速褪去了!

“他……他死了!”

布克医生先摸了摸弗朗肯斯特的颈动脉,又拿出听诊器来,听了听心音,又翻开眼皮观察了瞳孔,最终却是苍白着脸色,满眼惊骇地说出了这个结论!

“什么?!!!死了?!!!”

“这不可能啊,只是摔了一跤,竟然摔死了?!!!”

无论是华人,亦或是洋人,所有的观众顿时“哗”一声,场面沸腾起来,所有人都一脸的难以置信!

杨大春还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手里还捏着那只鞋子,但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

仿佛适才他根本就没与弗朗肯斯特打斗过,弗朗肯斯特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死了一般。

因为他实在是太弱,根本就没有人会觉得,是这个绸缎庄老板,打死了弗朗肯斯特。

特里奥也没想到这才第一场,就出了人命,虽说弗朗肯斯特只是蒙莫龙西身边的一个强盗,但也是人命,再低贱的洋人,也要比这些清国人高贵!

他的眸光转向了杨大春,心中难免浮现出一个疑问来:“这个人会不会有问题?他是否制造了弗朗肯斯特的死亡?”

然而特里奥很快就否决了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想法。

这个杨大春实在太弱,而且所有人都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弗朗肯斯特也确确实实是意外摔倒,杨大春那只鞋是慌乱之间掉落的,又并非有意安置。

即便他有意落下一只鞋,也不可能预测到弗朗肯斯特的路径,更不可能预测到弗朗肯斯特能踩到而摔倒吧?

再说了,弗朗肯斯特这么强大,便是踩到这只鞋,也不该摔倒,就算摔倒,也不可能摔死啊!

然而所有的不可能,如今都成了现实,弗朗肯斯特那新鲜的尸体,就躺在擂台上!

杨大春也确实没有计算过这只鞋会被弗朗肯斯特踩到,但他很清楚,弗朗肯斯特倒下,那是必然的。

他心里正计算着,如何才能让弗朗肯斯特的倒下,变得更加自然而然,没想到这倒霉鬼竟是踩在了鞋子上,倒是省去了他接下来的演技。

虽说他穿着皮甲,但全身上下无论死穴活穴,都让他杨大春打了个遍,内力爆发之下,经脉堵死,气血不通,不死才怪!

他杨大春早就跟陈沐说过,叫得他来打擂,就别怪他杀人。

陈沐作为领队,此时也赶忙跑到了擂台之上,见得弗朗肯斯特的死状,便朝布克医生问道。

“只是摔了一跤,怎么就死了?”

布克医生翻开弗朗肯斯特的眼皮,朝众人道:“是运动过于激烈,诱发脑血梗才死的……你们看他的眼睛。”

众人放眼看去,果真见得弗朗肯斯特的眼睛充血,再加上他的脸色,这个结论也就毋庸置疑了。

杨大春假装听不懂法语,朝陈沐问道:“他怎么了?”

陈沐沉默良久,却是徐官熙朝他回答道:“他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这可不关我的事啊!不是我,不是我!”杨大春竟被吓哭了。

众人见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是摇头苦笑,虽说没有签生死状,但失手打死对手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若换了别人,便不是自己打死的,也会硬扛下来,而后逢人便吹嘘,即便吃了官司,蹲个几年,出来之后,可就风风光光了。

特里奥见得此状,也只好朝布克医生等人吩咐道:“先抬下去,比赛结束之后再处理吧。”

贝特朗等人便将弗朗肯斯特抬了下去,虽说打头便死了一个,但众人都以为这是意外,只能怪弗朗肯斯特运气不好罢了,毕竟布克医生已经下了死因结论。

再说了,杨大春这种怂包,又怎可能打死弗朗肯斯特?

陈沐拍了拍杨大春的肩头,几乎是半搀半扛,才将双腿发软的他,带回到了台下。

三位洋夫人赶忙迎了上来,将杨大春接到一旁,又是安慰又是帮他擦拭脸上的污迹。

陈沐蹲了下来,压低声音,朝杨大春说道:“其他都不错,就是最后问的那句太多余……”

杨大春见得陈沐遮挡了他的身子,也无人看见,便一改懦弱的神色,满脸兴奋地朝陈沐问道:“为何多余?”

陈沐见得他那张脸,也是心头惊骇。

这家伙分明扮猪吃老虎,而且他杀人可不是为了赢得比赛,是真的有杀人的癖好!

因为此时的杨大春,满脸兴奋与激动,就如同刚刚与三位洋夫人大战三百回合之后那般满足!

“你问起弗朗肯斯特的状况,是想表明自己的姿态,根本就不知道弗朗肯斯特已经死了,但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你没问之前,布克医生已经公布了死讯,也说出了死因,若换做常人,必然认为是正常的,因为你不懂法语,但问题也正在这里,你有三个洋人老婆,又岂会不懂法语?”

陈沐说出了症结所在,杨大春非但没有慌张,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陈少果真是心思缜密,但你能看出来,特里奥那群人自然能看得出来,他为何没有揭穿我?”

杨大春如此一问,陈沐陡然醒悟过来,这杨大春并非不知道这个问题,而是故意试探特里奥的态度!

若特里奥认真追究,抓住这个破绽不放,那么就说明,杀掉对手,是陈沐等人如何都不能触碰的底限。

可如今特里奥不追究,就说明特里奥果真认可了陈沐与他们的约定,即便打死了,也是人各有命,生死在天,绝不追究!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陈沐也感到非常的可怕,因为这个绸缎庄老板不仅仅实力超凡,城府更是深沉!

“杨老板,希望我们以后不会是敌人……”陈沐轻叹一声,由衷感慨道。

杨大春嘿嘿一笑道:“放心,我这几个老婆都喜欢你,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陈沐却摇了摇头,苦笑道:“最好朋友也别做……”

杨大春扫视了四处,并非发现有人窥视,又笑着朝陈沐道:“放心,我杨大春从不杀无辜之人,死在我手里的,都是该死之人,只要不是睡了我老婆,我们都还是朋友。”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我可没你那么本事,我还小,杨老板别跟我说这些羞涩的话题可好……”

杨大春看了看陈沐,低声笑道:“陈少真有趣,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等你年岁大一些,我教你一些有趣的功夫……”

看着杨大春脸上那猥琐的笑容,陈沐难免心头发紧,早知道此人这么恐怖,就不该听从书冬的建议,与这个绸缎庄老板做了朋友。

陈沐正要说话,台上的徐官熙却是干咳了两声,朗声道:“虽然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比赛继续!”

他有意无意朝陈沐和杨大春这边看来,紧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敢问双眼独不独

虽说只是意外,但弗朗肯斯特死了,胆小如鼠一直被挨打的杨大春却赢了,洋人是如何都有些难以接受的。

华人这边虽然也很庆幸,但仍旧认为,陈沐这帮人,不会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比赛继续进行,洋人们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华人观众虽说仍旧没有太大期待,但起码赢了一场,而且还是第一场,即便是输了,也不会被“剃光头”,好歹没那么难看了。

徐官熙神色如常,似乎保持中立,无论场上发生甚么,都与他没有利益牵扯那般公正。

他将手指向了洋人阵营,大声宣布道:“接下来出场的是‘独眼利维坦’魁伯克!”

这些洋人总有个外号,显得很有故事,彪炳着他们的战绩或者曾经的辉煌。

不过这个“独眼利维坦”却并非一个独眼龙,他的双眸非但齐全,而且还很长,眼窝又深邃,眉骨突出,脸面五官如刀削斧刻。

他的身躯同样高大而健壮,穿的却是骑士的板甲,看着很是沉重,头上还戴着一个铁盔,铁盔延伸下来的面甲,保护着他的脸颊,中间则保护着他的鼻子,颇有点斯巴达克斯的风格。

他的手里举着圆盾,右手则是一根铁矛,铁矛敲击在圆盾上,一脸的好战与狂热。

徐官熙瞥了一眼,而后朝陈沐这边问道:“这场是械斗,请问是否要应战?”

陈沐往后一扫,孙幼麟便站了出来。

“我上吧。”

撸狮少年和杜星武都没有武器,能上场的也只有他和芦屋晴子,孙幼麟自是当仁不让。

然而撸狮少年却走到前头,有些固执地说道:“还是我上吧。”

陈沐尚未开口,书冬已经拎着那把杀猪刀,走到了擂台上。

他的杀猪刀虽然很厚实,也很沉重,但太短了,面对铁矛和圆盾这种攻防兼备的器械,实在是太过吃亏。

但只论体格的话,猪肉佬是不输这独眼利维坦的。

众人见得猪肉佬一身油腻,拎着一把杀猪刀,也是笑出声来,这活脱脱刚刚从市井间推出来的人,只能徒添笑料罢了!

书冬嘿嘿笑了笑,一如往日里的憨厚与痴傻,华人这边的观众就更是不忍直视。

洋人们见得这样,也是松了一口气,适才杨大春是运气好,今次可没那么好运了!

“利维坦,打倒他!”

“不,杀了他!”

洋人们顿时叫嚣起来,利维坦也是更加的狂热,不等徐官熙发令,便敲了敲圆盾,朝猪肉佬冲锋而来!

他将圆盾挡在前头,铁矛刺向了猪肉佬!

这个猪肉佬此时还在张望,似乎有些不放心台下的大黄猫。

陈沐等人也急了,心说这是要命的技击比赛,又如何能分心!

“看前面!”

猪肉佬这才回过头来,一脸的懵懂突然消散,双眸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一般,变得格外的犀利!

他的双脚没有挪动,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将手中的杀猪刀给投了出去!

杀猪刀呼呼打着旋,飞向了独眼利维坦,后者也是心头大骇,将圆盾举起,护住了整个身体!

“铎!”

杀猪刀钉入圆盾当中,刀尖距离利维坦的眼珠子也就一丝丝,差点没将他变成真正的独眼!

利维坦也是暴怒,正要反击,猪肉佬已经奔到前头来,一把抓住了那根铁矛,一脚踩在圆盾上,双手用力拉扯,就好像在拔番薯一般!

利维坦倒是想起身,可圆盾本来就沉重,如今猪肉佬整个人都踩在上面,他想站起来都困难,更何况右手的铁矛根本就挡不住猪肉佬双手之力!

两人相互拉扯也仅仅只是片刻,猪肉佬已经将铁矛抢了过来,而利维坦也趁着松手的空当,将猪肉佬给顶了出去。

利维坦此时手里便只有圆盾,铁矛却被猪肉佬抢了过去,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也就眨眼功夫,猪肉佬竟然死死压着独眼利维坦!

猪肉佬没有婆妈,掂了掂手里的铁矛,再度投掷了过来!

利维坦也是心头大骇,心说这傻大个怎么什么都要丢!

然而他到底是不敢硬接,只是往旁边躲闪,铁矛穿越擂台,钉在了主席台的台阶上,也是吓得洋人们惊呼连连。

猪肉佬看着笨重,速度却不慢,众人的注意力还停留在铁矛上,他已经狂奔到了利维坦的前头来,一把便抓住圆盾,又是一阵撕扯!

“该死的蠢蛋,怎么什么都丢,又什么都抢!”

利维坦从来都是主动攻击的那一方,可今次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是被动防守的一方,根本就没适应过来!

不过他好歹也是蒙莫龙西麾下的勇士,也不跟猪肉佬硬抢,而是趁势将圆盾推了过去,推着猪肉佬往前顶!

猪肉佬一个转身,顺势要将对方连人带盾丢出去,这才刚撒手,岂知利维坦却脚下生根一般,折返回来,挥舞圆盾便打了过来!

这圆盾沉重得很,若是被打中,只怕要脑袋开花,众人也是惊呼出声,不少人都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猪肉佬却浑然不惧,不退反进,爆发速度,撞向了利维坦!

“嘭!”

两人冲破了擂台的栏杆,摔落到地上,也亏得为了搭建擂台,青石板都已经被撬走,松软泥泞的地面顿时被砸得泥点四溅!

利维坦也暴怒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弹起来,抱作一处便是一顿乱打,铁拳如炮弹一般打在脸上身上,两人竟全无退意!

众人本以为猪肉佬不再有杨大春那样的运气,谁知道这人一上来竟是压着利维坦暴打,而且占尽了上风!

利维坦是多么蛮横高傲的一个人,自是被激发了杀心,两人拳脚往来,他却戴着铁盔,猪肉佬的脸都被打成猪头了!

只是两人仍旧挥舞着拳头,仿佛抛弃了所有的技巧,比拼的是到底谁更扛揍!

利维坦终于翻身,压制着猪肉佬,竟是用臂甲来击打,猪肉佬的脸都被打开花了!

然而猪肉佬那血肉模糊的脸庞中,一双眼眸清醒得如同夜空里的太阳,仿佛身躯不过是穿在外面的衣服,可以随意丢弃一般!

利维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中难免有些发怵,而正当此时,猪肉佬爆发巨力,抓住了他的腰带,腰肢一挺,借着这股劲,将利维坦从头顶丢了出去!

“嘭!”

利维坦浑身铁甲,竟是将擂台的一根承重柱给拦腰撞断,半个擂台轰隆隆倒塌下来,将他彻底掩埋其中!

“哗!”

左右观众顿时沸腾起来,谁能想到,这个看似痴呆的猪肉佬,竟是如此蛮横强势,根本就不给利维坦任何机会!

这两个人便如破坏力十足的蛮神,竟将擂台都打塌了!

猪肉佬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面一片模糊,也不成人样,毕竟他没有护甲,而利维坦却是板甲。

他拔开了废墟,抓住利维坦一条腿子,便像他每次拖着大黄猫一般,将利维坦从废墟里拖了出去!

板甲已经凹陷,曾经保护着利维坦的这些板甲,成了致命之物,凹陷的板甲,刺破他的皮肉,压碎了利维坦的骨骼,使得利维坦整个人都变形了!

“比赛结束!比赛结束了!”贝特朗走到前头来,赶忙制止了猪肉佬,因为他发现,猪肉佬身上弥散出来的杀气,根本就没收敛!

猪肉佬看了看贝特朗,又环视了四周,便骑在了利维坦的身上,血淋淋的右手,将利维坦的铁盔给扯了下来,歪歪扭扭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看了看徐官熙,认真地说道:“他叫独眼利维坦是不是?”

徐官熙皱着眉头,脸色也很是难看,但终究是点了点头。

猪肉佬又问道:“既然叫独眼利维坦,就该是独眼,是不是?”

徐官熙的脸色更是难看:“比赛已经结束,你赢了,还不退下!”

猪肉佬却摇了摇头:“你们要讲道理,他既然叫独眼,就必须是独眼!”

如此说着,他的右手大拇指,便按在了利维坦的左眼球上,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将这眼珠子给压爆,利维坦也就成为真正的独眼了!

贝特朗是听得懂本土乡音的,见得此状,赶忙朝布鲁诺等人下令道:“火枪!”

西捕和火枪队的护卫齐刷刷冲上来,火枪的枪口对准了猪肉佬!

然而就在此时,被锁在台下的大黄猫突然挣脱了绳索,跳到了猪肉佬的身边,朝着贝特朗的人,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吼!”

这憋屈了这么久的雄狮,伸展庞大的身躯,再度展现万兽之王的威风!

它终于被猪肉佬驯服,如今见得主人有危险,竟主动跳出来保护主人!

陈沐也想劝说猪肉佬见好就收,但他知道,猪肉佬有着自己的缺陷,或者说坚持,他与杨大春一样,既然请得他来,就不能干涉他的行动!

猪肉佬看着那些黑洞洞的火枪,并没有一丝惧怕,只是摇头喃喃道:“说是独眼,就必须是独眼,这是道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如此说着,他的拇指便用上了力气,身下的利维坦没有发出太大的哀嚎,只是双腿抽搐了一阵,便松懈下去。

因为猪肉佬的身躯庞大,又因为火枪队遮挡了视野,但寂静无声的观众们,隐约之间都听到了一个啪嗒声,就好像撒尿牛丸被压得爆浆了一般!

第一百四十八章 破坏规则被围堵

比赛算是彻底结束了。

外号“独眼利维坦”的魁伯克,成为了真正的独眼。

贝特朗和火枪队却迟迟没有开枪,若是开枪,便有这头狮子在,猪肉佬也是必死无疑的。

但枪声会惊吓这头狮子,狮子若是发狂起来,四处袭击,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看似痴傻的猪肉佬,用最极端的方式,狠狠地打了弗朗索瓦一个大耳光。

非但伤了他的人,还用他的狮子,震慑了洋人!

猪肉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但他仿佛没事人儿一样,就这么站着。

他站了起来,眼神有些呆滞,似乎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对。

那些认为陈沐不会赢的人,此刻都无语了,甚至于连对弗朗肯斯特是否属于意外,都产生了质疑。

这种连锁反应,使得他们看陈沐这边每一个人,都觉得深不可测。

而华人这边也是沸腾起来,他们的血液仿佛都要燃烧起来,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从不被看好的人,却突然做出如此举动来,强烈的冲击,使得这些华人观众头昏目眩!

然而蒙莫龙西也无法再坐着,他走到前头来,在特里奥领事耳边低语了几句,特里奥显得很是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蒙莫龙西走到徐官熙这边,同样说了几句,徐官熙有些诧异,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朝观众们说道。

“鉴于比赛一方做出了破坏规则的举动,行为野蛮冷酷,不适宜旁观,擂台又已经损毁,所以接下来的比赛,不会再公开,请大家尽快离席。”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

“这些番鬼佬是想下暗手了!”

“可不是,他们一定不会再讲规矩了!”

“咱们可不能走!”

“对!不能走!”

徐官熙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眼见蒙莫龙西的脸色越发难看,徐官熙也高声喝道。

“简直愚蠢!你们留下来又有何用,你们能上场来打么!”

此言一出,众人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大声咒骂道:“徐馆主,你的头发是黑的还是红的,你的眼珠子是黑的还是绿的!”

“可笑啊,八门馆的人,竟帮着番鬼佬说话!”

这场比试到现在也才进行了两轮,但首轮便出了人命,第二轮更是惨烈,猪肉佬竟然在对手毫无反抗之后,仍旧残忍地夺去对手一颗眼珠,这是破坏规则无疑的!

洋人毕竟是主办方,此时要追究,要顾及颜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徐官熙也知道,这些围观群众是如何都无法理解的。

但洋人借着类似的事件来发动战争,这在过往历史上都是有迹可循的!

若观众再这么群情激愤地闹腾,会给洋人留下更多的口实和借口,到时候就更加不好收场了!

这种理由,自是不能公开拿出来解释,徐官熙只好动用自己的威望,朝众人道。

“徐某是今次的督察判官,自当秉公办事,你们若不走,便是不给徐某面子,八门馆会记在账上,你们自己想清楚!”

徐官熙这么一说,众人也陷入了沉默之中,零零散散开始有人离开。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自然也就活动起来,唯独剩下一些武林人,仍旧留在原地。

陈沐也知道,事情不该牵扯开来,而且有人在场,便是见证,以后也很难圆场,便朝那些武林人抱拳道。

“众位的心意,小弟心领了,不过诸位还是回去吧,若有缘,以后便到陈宅来寻我,小弟再敬大家几杯酒。”

陈沐如此说着,那些一直沉默着的武林人,到底是离开了。

直到这些人散去,陈沐才见到蔡老班主,这位老人一直隐藏在人群之中,默默关注着这个比赛。

此时看着满身是血的书冬,他的眼中也满是疼惜,陈沐朝他点了点头,他才摇头离开了。

二楼的宋真姝等人却没有走,毕竟洋人的观众全都在,他们这些二楼露台上的,拥有着特权,自是不用离开。

该走的都走了,陈沐便走到前头来,拍了拍撸狮少年的肩头,让他退下,芦屋晴子赶忙上前,给他处理伤口。

陈沐走到前头来,朝蒙莫龙西道:“说吧。”

蒙莫龙西却摇了摇头:“你太让我意外了,我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

听闻此言,二楼上的林闻等人也是心头大骇,杨玉宁朝宋真姝急道:“学姐,这可怎么办!”

宋真姝看了看街道的尽头,并没有说话。

陈沐并没有注意到二楼的动静,他看着蒙莫龙西,又看了看徐官熙,再看看特里奥,顿时大笑起来。

“所以,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徐官熙仍旧沉默着,而特里奥也只是置身事外,贝特朗也满脸愧疚,渐渐推到了后头去,仿佛这只是陈沐与蒙莫龙西的私人恩怨,再无关比赛了。

见得蒙莫龙西没回应,陈沐也是摇头道:“啧啧啧,还真是输不起啊。”

他抬头看着特里奥,大声道:“特里奥先生,蒙莫龙西要杀我的时候,你没有说话,希望我杀他的时候,你也不要说话!”

陈沐话音刚落,已经取出盒子,将那些外丹,都倒进了嘴里,抽出了腰间的长短剑来!

那柄唐刀虽然已经毁了,但他还有父亲留下的长短双剑,用长短双剑来报仇雪恨,最是合适不过!

洋人蛮不讲理,横竖走不脱,倒不如拼死一搏,这又何尝不是陈沐最愿意看到的?

此时的陈沐早已心无旁骛,他甚至没有了后顾之忧,因为过得今日,海阎罗就会来取走他的性命,陈沐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顾虑!

心中没了顾虑,精神一片空灵,外丹化为药力,燃烧着陈沐的身心,陈沐的脸面和双眼,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火焰一样红,甚至于他的头发似乎都在变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他整个人陷入了无形的火焰当中一般!

这等诡异的场面,就仿佛陈沐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头恶鬼一般,在场所有人都未曾见过,又岂有不怕之理!

蒙莫龙西没想到陈沐比他还要快速,当即往后退缩,因为他尚未拿到自己的武器!

“挡住他!”

一名西洋武士上前来阻挡,这才刚刚抽出长剑,已经被陈沐一刀劈倒于地!

杜星武和孙幼麟等人知道,如今已不再是比斗,而是搏命,当即也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专注来!

杜星武手里头并没有武器,但一双肉掌翻飞如浪,长腿如鞭,根本就无人近得他身!

陈沐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紧追着蒙莫龙西不放,以致于与杜星武等人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蒙莫龙西这边的人想要围住陈沐,但他们不敢动用火枪,寻常刀剑,根本就比不上陈沐!

此时终于是有人站了出来。

在领事医院住了这一段时日,碎骨者总算是痊愈,他提着久违的战斧,仿佛又将整个世界都捏在了手里!

“陈,你果然信守承诺。”

陈沐早先以再次比斗的条件,为褚铜城换取了一副铁爪臂甲,今日也算是兑现了这桩交易。

当然了,陈沐可不在乎什么交易,碎骨者同样在他的必杀名单之中!

陈沐没有说话,他憋着这口气已经太久太久,父兄家人的大仇,能不能报,就在今日,就在眼前!

这股怒气彻底引爆了陈沐体内的烈焰,外丹的刺激之下,陈沐只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弱小!

他品尝到了力量的甘甜,便沉醉其中,再难以自拔!

膝盖微微弯曲,陈沐稍稍下蹲,而后便如炮弹一般冲将出去,手中长刀如破空的流星,朝碎骨者劈砍而去!

此时的陈沐脸色赤红,双眸充血,头上那丸子道髻也已经炸开,仿佛头发一下就长了,也不知是光影效果亦或是本质发生了改变,他的发色也不再纯黑,而带着淡淡的红黄色,仿佛被烤焦了一般。

赤发鬼一样的陈沐,使得碎骨者变得谨慎起来,也同样因为他住院了这么长时间,生疏了手里的战斧。

但只是这么一刻的迟疑,陈沐的长刀已经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刀痕!

鲜血汩汩流下,刺激着碎骨者的眼光,刺激着他的心绪,激起了他沉睡已久的战斗欲望与意志!

他反而兴奋起来,挥舞着战斧,便朝陈沐劈砍,他的战斧又重又快,陈沐虽说长短刀在手,但终究是要吃亏的。

只是如今的陈沐,却丝毫不惧,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如同闪电一般,战斧根本就沾碰不到他的刀刃!

碎骨者也是慌张起来,他不明白,为何陈沐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的强大!

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少年郎,让碎骨者们,想起了陶诺斯迷宫里的那道夺命的身影!

“噗!”

碎骨者只是慢了半拍,长刀便攘入了他的下腹,然而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的速度比不上陈沐,一直无法抓住陈沐,如今,他终于有机会了!

碎骨者一把抓住了陈沐的刀刃,虽然他手上戴着厚厚的皮质战斗手套,但几乎瞬间就被锋锐的刀刃给割破,但碎骨者根本就不在乎!

他死死抓住刀刃,头上戴着的鲨鱼骨头盔,狠狠撞向了陈沐的面门!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决斗之神常反复

碎骨者抓住了陈沐的刀刃,凭恃头上的鲨鱼骨头盔,便撞向陈沐的面门!

陈沐的优势是瞬间爆发的速度,若让敌人近身,必是被拖入泥潭,无法再脱身,对于自己的战略战术,陈沐是非常清楚的。

没有多想,陈沐便松开了刀柄,似花蝴蝶一般旋转了,绕到了碎骨者的背后,短刀“噗”一声,再度刺入碎骨者的后背!

碎骨者闷哼一声,往前踉跄了一步,回身挥舞一斧子,陈沐往下一蹲,短刀便隔断了他膝盖后腘窝的韧带!

“噗咚!”

碎骨者单膝跪下,陈沐却没有丝毫的停顿,短刀刺入了碎骨者的后颈!

“咳咳……”碎骨者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双眸怒睁,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噩梦。

陈沐走到他的前头来,抓住他手中的巨斧,碎骨者不肯松手,陈沐轻叹一声道:“松手吧。”

这一刻,碎骨者似乎从陈沐的眼中,读懂了些什么,他终于松开了手中的巨斧。

武器就是他们的战友,拱手送出自己的武器,简直就与投降无异,但不知为何,碎骨者竟乖乖听从了陈沐的话。

陈沐双手拖着那柄巨斧,而后朝碎骨者道:“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碎骨者点了点头:“在医院里躺着的这段时间,我终于想起来,女伯爵号的那天晚上,还走掉了一个年轻人……”

“我只记得他跳了海,在海浪里沉沉浮浮,时隐时现,我以为他会死在海里……”

“直到刚才,你追击蒙莫龙西,眼中却没有半点害怕,只有兴奋,我才意识到,你是个复仇者。”

碎骨者下腹被刺中,长刀还留在体内,适才又是转身大动作,刀刃只怕是把肠子都给绞断了,后背又中了一刀,后颈那一刀更是致命。

眼下他是必死无疑的,陈沐大仇得报,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满足感,心绪反而平淡得很。

如同这世间其他事情一般,你心心念念,以为得到了便如得到全世界一般的东西,当你真正得到了,或许又觉得不过如此了。

又或许,适才将长刀短刀刺入碎骨者身体的那些时刻,陈沐已经品尝了复仇的果实,如今的碎骨者,死或者不死,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陈沐想要的是,证明自己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能够将仇人的生死掌控在手中,想让他死,他便死,这才能带来真正的快感,杀不杀死他,反倒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如今,陈沐没有任何犹豫,他举起了巨斧。

因为碎骨者认出了他,认出他陈沐就是当夜从女伯爵号上跳海逃走的人,若碎骨者不死,陈沐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死在自己的武器之下,对你们维京人来说,是荣耀,还是耻辱?”

陈沐问了最后一句,碎骨者刚要开口,陈沐已经运足了力气,与脑袋碰撞的却不是斧刃,而是斧背!

碎骨者的脑袋如同硕大的西瓜一般爆裂开来,红白的浆液四处溅射,就如同陈沐那天夜里,见得兄长被轰掉了半个脑袋一样。

陈沐本以为自己不会欣喜狂热,可见得这一幕,他的心无法控制地狂跳,他的内心充满了渴望,渴望着将那些敌人,全都以这样的方式,处死!

陈沐压抑不住狂跳的心脏,将长短刀抽出来,用手袖胡乱抹了一把脸,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如同看着一个恶魔一般。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的震慑人心,以致于二楼的观众,无论是华人还是洋人,都紧紧捂住了嘴巴,过得许久,才传来呕吐的声音!

此刻的陈沐,与碎骨者根本就没什么两样,他们一样的残忍,一样的野蛮,却也一样地具有视觉冲击力!

那些观战的淑女们,紧紧地捂住胸口,她们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爱意!

是的,她们在这一刻,竟然爱上了这个陈沐!

在文明社会故作文明人的她们,一直在享受着野蛮掠夺所带来的成果,她们的内心之中,与弗朗索瓦等人一样,压抑着病态的兽性。

而在陈沐砸烂碎骨者脑袋的那一刻,她们看到了一种可能,文明人也能回归野兽的可能!

这种突然展露出来的兽性,几乎在瞬间,俘获了她们闲得蛋疼的芳心!

然而对于宋真姝和杨玉宁这样的女人而言,陈沐的举动,实在太过震撼心灵,以致于她们感到恐惧,万分的恐惧!

杜星武和孙幼麟却很清楚,陈沐的本性和本心都是善良的,这多半是受到了外丹的影响。

若不能及时制止陈沐,只怕他从此之后要陷入魔道,再难找回自己的善良了!

蒙莫龙西被誉为决斗之神,他杀人不眨眼,尤其是对于清国人,他更是视人命如草芥,当他见到陈沐这等疯狂模样,心中自是震撼,但也同样兴奋不已!

他一直将陈沐视为羔羊,直到此时,他终于承认了陈沐的对手资格!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陈沐却将他当成了待宰的羔羊,便如同碎骨者一样的羔羊!

贝特朗等人对陈沐已经非常的熟悉,却从未见过陈沐如此恐怖冷血的一面,此时也是震惊到了极点。

早先在迷宫里头,陈沐到底如何打败的碎骨者和维京海盗,他们都没有亲眼见到,直至今日,他们终于看到了陈沐的手段。

曾经也有人质疑,陈沐是如何打败碎骨者和维京海盗的,而此时,当他们看到陈沐一斧子敲烂了碎骨者的脑袋,他们终于相信,迷宫里的那道鬼魅般的黑影,就是陈沐!

陈沐并没有在意他们的眸光,因为过了今日,他还能不能活着,还是个待定的问题,他只想报仇雪恨!

外丹虽然能够刺激潜能,但每个人的潜能到底是有限的,人体也有着自我保护的机制,若是激发太过,伤及本源,那是如何都补不回来的。

再说了,外丹的药力再强,也只是一时的,陈沐如今是榨干了自己的潜能,来换取一时的力量,这种力量能持续多久,陈沐没有太精准的估算,但绝不会太长久。

所以陈沐不能有任何的迟疑,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否则一旦虚弱下来,就再没有机会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陈沐便再没有迟疑,双刀在手,撞入人群之中,那些人纷纷避让,竟无人敢撄其锋芒!

因为他们都知道,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唯有一人能阻挡陈沐,那就是“决斗之神”蒙莫龙西!

蒙莫龙西手中是正统的西洋长剑,身上是骑士轻甲,虽然他身材魁梧,但看起来却又风度翩翩。

他披散着金色的长发,发根处的颜色有些深,想来这头金发该是染过的,只是为了炫耀他纯正的血统罢了。

陈沐的脑海里头只有红姑最后的笑容,以及咸水寨的那场大火。

这一刻,无论是吕胜无,还是林福成,陈沐曾经见过的所有招数,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死眼前这个番鬼佬!

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有些粘,也有些滑,但陈沐的脚步也很轻,仿佛在上面漂浮一般。

他的速度很快,如同掠过水面的翠鸟,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轻盈的脚步。

几乎转瞬间,他已经冲到了蒙莫龙西的面前,看着他举起长剑,行了决斗前的绅士礼。

陈沐可没功夫行礼,长刀横削,也不等蒙莫龙西接招,已经旋转身子,短刀反向刺向了蒙莫龙西的左颈部!

蒙莫龙西仍旧保持着骑士风度,进退腾挪皆有章法,像个古板的学徒。

很难想象这就是决斗之神的风格,但效果却出人意料,陈沐的长短刀相得益彰,长短相济,然而蒙莫龙西却刺向了他的心口,精准而快速!

他的脚步似舞步一般,既沉稳又灵动,洒脱又好看,极具观赏性,绝无半点阴险与残酷。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决斗场上杀人无数,被冠以决斗之神的凶名!

陈沐的好几次攻击,都被他一一化解,此人以攻为守,根本就不理会陈沐的攻击,每一次攻击,都将陈沐逼退,除非陈沐以命换命,否则根本就无法取胜。

可惜,陈沐要的不是取胜,而是杀人!

蒙莫龙西的攻击显得很温和,甚至中规中矩,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仿佛踏上决斗场,就换了一个人一般。

可正因为他这种不温不火的姿态,反倒生生遏制了陈沐爆发式的攻击!

陈沐能够明显感受到力量的流失,更要命的是,他的伤口已经裂开,知道此时,他已经感受到鲜血汹涌而出,甚至能感受到皮肉正撕裂开来!

陈沐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快就会消退,进入到虚弱的阶段,然而蒙莫龙西却体力全盛,刚刚结束了热身!

蒙莫龙西的剑越发精准,也越发快速,仿佛洞察了陈沐所有的弱点,他的每一次攻击,目的性都极强,不受任何干扰,高效且直接!

陈沐越是想要发奋,力量消耗就越是快速,渐渐也就支撑不住蒙莫龙西的攻势。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蒙莫龙西能成为决斗之神,在他疯狂的外在之下,有着一颗沉静理智的心,这样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不可否认,陈沐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必须要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第一百五十章 报仇雪恨差一步

蒙莫龙西就像经验老道的猎手,围绕着猎物游弋,消磨猎物的斗志和精力,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而陈沐却渴望短时间内爆发出所有的力量。

如今进入到了最后的抉择,陈沐若凭着玉石俱焚,应该是可以与之同归于尽的,可若继续缠斗下去,输的必定会是陈沐。

蒙莫龙西能得到决斗之神的凶名,也果真并非浪得虚名,虽然他看不透陈沐到底为何能短时间内变强,但却做出了最稳妥的应对!

陈沐到底还是退缩了。

他并非不怕死,他还有大把年华,更何况,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洪顺堂是父兄的遗志,但他尚未真正接手。

徐官熙这样的人身为洪顺堂左相,掌控着如今的洪顺堂,陈沐又岂能不夺回来?

虽说海阎罗还在等着陈沐自尽,但陈沐并不打算这么做,若不努力争取一番,即便死了,陈沐也死不瞑目!

不怕敌人强大如神,就怕自己放弃抗争,这是陈沐此刻的决意!

萌生退意之后,体内的力气就彷如烈日下的薄雾,几乎瞬间便消退干净了。

虚弱感四面涌来,将陈沐彻底湮没,蒙莫龙西却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的长剑朝陈沐刺了过来,精准而快速,正是陈沐的心脏位置,陈沐想退避,却已经做不到!

“要结束了么……”

陈沐只是杀了碎骨者,还有蒙莫龙西这个仇人没能手刃,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胆怯与泄气,终究是要被反杀,心中也是极度的不甘。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陈沐无法呼救,也来不及观察周围的情况,他的眼中,此刻唯有那星点一般的剑尖。

在他的眼中,剑尖的速度并不快,可他已经无力躲闪,即便进行了加固,身上伤口还是裂开了,外丹的副作用也开始显现出来,内外交困,几乎要撕裂他整个身体与灵魂。

普鲁士敦曾经与陈沐讨论过死亡的问题,他说,洋人们普遍认为,濒死之时,会闪过一生经历之中所有的闪光点,能唤起你喜怒哀乐的所有片段与画面。

但陈沐此刻却没有这样的濒死体验,或许他的心中,仍旧不愿接受这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长剑也仅仅只是电光石火之间,蒙莫龙西的眼眸之中充满了反杀的喜悦,就要想发动突袭的捕猎者,即将要品尝到甜美的鲜血!

然而正当此时,一道影子从旁飞来,啪嗒一声便飞向他的脸面!

蒙莫龙西偏头躲过,剑刃只是从陈沐的脸庞擦了过去,蒙莫龙西定睛一看,打他的竟是一只木屐!

当他回头之时,一人已经站在了陈沐的面前。

杜星武长身而立,轻轻扶住了陈沐,他并没有看蒙莫龙西,而是朝陈沐道。

“眼下该如何收场?”

陈沐小心翼翼地喘着气,仿佛大口一些喘气,都会要了他的命一般。

他看了看蒙莫龙西,又看了看杜星武,后者朝陈沐道:“你仍旧想杀他?”

陈沐摇了摇头:“我是想杀他,但我想亲手杀他,如今办不到,那便等以后再说吧。”

“也就是说,今日到此为止?”杜星武似乎在确认一些什么。

陈沐扫视了一圈,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还在拼斗,杨大春早已带着洋人老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书冬虽然受了伤,但有大黄猫保护着,谁也不敢靠近。

“我还想杀一个人,能不能做到?”

听得陈沐之言,杜星武似乎有些为难,但终究还是开口道:“你想杀谁?”

“唐廷芳!”

陈沐的回答让杜星武感到有些不适应,毕竟一直以来的焦点,都放在了蒙莫龙西的身上。

如今转移到唐廷芳这边,说明陈沐是真的暂时放下蒙莫龙西了。

因为他很清楚陈沐的意图,既然要杀唐廷芳,自然是为了解决今夜即将到来的难题。

孙幼麟已经调查清楚,雇佣海阎罗刺杀陈沐的,正是要捧洋人臭脚的唐廷芳,只要把唐廷芳这个雇主给杀了,海阎罗也就没理由再刺杀陈沐了。

合情合理,但并不太容易做到,因为唐廷芳一直躲在特里奥领事等一干洋人群中,很难下手。

更何况,如今陈沐等人被围困在此处,周围是火枪队,若特里奥想要将他们全部杀死,那都是有可能做到的。

“你能确保洋人不会把咱们全都杀掉,我就能确保唐廷芳必死。”

杜星武不是个张扬的人,他既然能说得出口,自是能够办到的,陈沐想了想,终究是朝杜星武道:“送我过去。”

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左侧二楼的露台,眸光投向了宋真姝,杜星武顿时心领神会。

“好。”

杜星武扶着陈沐,开始往左侧移动,完全没有将蒙莫龙西放在眼中,仿佛他就只是个透明人!

蒙莫龙西是个战斗状态下极度冷静的人,可终究还是被杜星武这样的姿态给激怒了!

他抖了抖西洋长剑,便朝杜星武的后心刺了出去!

杜星武往前面推了陈沐一把,自己迎向长剑,捏住腰间玉佩,往长剑上一磕,“叮”一声,玉佩敲击在剑刃上,力道凑巧又精准,将长剑打偏,右掌已经推到了蒙莫龙西的面前!

蒙莫龙西没想到杜星武的速度会这么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再没敢刺出第二剑,因为即便他没有被杜星武打中脸面,但他的骑士盔已经往后飞了出去,鼻腔一热,鼻血便流了下来!

他之所以选择来到东方大陆,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决斗场上的恶名声,二来则是他对东方大陆产生了足够的好奇与兴趣。

他常听一些冒险家和僧侣说过,东方大陆拥有着神秘的力量,这里有一群人,懂得类似妖法的武术,能够隔空伤人,只是他从未见过。

今日,他想,自己应该是碰到传说中的妖人了!

杜星武的掌击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他,但在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强大的冲击,这股无形的冲击力量,就好像一颗小型的炸=弹,在他面前爆炸了一般,冲击波将他的鼻血都震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对手,蒙莫龙西明智地选择了退避。

他收起了长剑,朝主席台上的特里奥说道:“领事阁下,该结束这场闹剧了。”

特里奥轻叹了一声,慢慢抬起手来,贝特朗一声令下,火枪队便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他们终于还是要动手了!”二楼的露台上,林晟再也坐不住,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了陈沐的身边。

宋真姝也下了楼,隔着破残的擂台,朝特里奥质问道:“特里奥先生是想连我们这些无辜的平民也要枪杀么?”

特里奥站了起来,走下主席台,盯着宋真姝,冷声道:“宋小姐,陈有仁这一方破坏规则,恶意杀人,而后又引发械斗,我们的巡捕队是完全有权力,也完全有理由当场击毙他的!”

“你们既然是无辜平民,就该趁早离开,免得被误伤!”

宋真姝也不再遮掩,朝特里奥大声质问道:“为了几个死掉的海盗,值得吗?先生,你确定要这么做?”

特里奥同样盯着宋真姝,又往前走了几步,挺起胸膛来,威严之气顿时散发开来。

“宋小姐,这里虽然不是租界,但我们国民的生命权利仍旧受到保护,这几个人已经威胁到我们的生命安全,身为领事,我有权保护海外侨民的人身安全,我不能放走他们,还请你尽快划清界限,离开这里!”

宋真姝轻叹了一声:“你们何尝不是在威胁他们的生命安全?”

特里奥哈哈笑了:“我是领事,我要对侨民负责,你只不过是贵族小姐,又凭什么来保护他们?”

宋真姝也不示弱:“是,我没有这个权力,但他们是我的同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胞,受到外敌的欺辱!”

特里奥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欺辱?你口中所谓的同胞,可曾死去?死的是我们法兰西帝国的海军战士,他们是帝国的勇士,是开拓海外的英雄!”

“你们再不走,便是帮凶和同伙,死在混乱之中,可就冤枉了!”

特里奥算是下了最后的通牒,众人也都满怀悲壮,林闻扶住了陈沐,朝他点了点头道。

“放心,我不会离开的,为兄与你共存亡!”

陈沐也是心头温暖,林闻终于是承认了他这个干弟弟的身份,当然了,由此也可以看出,林闻其实早就没当陈沐是外人,只是如今生死之际,他才有勇气表达出来罢了。

陈沐也笑着点了点头,但却朝宋真姝道:“大小姐,你还是带着契爷和大兄离开吧,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你们能回去,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今日的真相,否则这些番鬼佬又要胡乱宣扬,到时候他们得了便宜还占尽道理,吃亏的还是咱们。”

宋真姝看着虚弱到极点的陈沐,却是摇了摇头,转头朝特里奥说道:“领事先生,这只是一场比赛,是你们主办举行的比赛,此时结果已经非常的明确,请你遵照先前的约定,释放被捕的学生!”

特里奥没想到宋真姝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提起释放学生,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那些学生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只会浪费我们的食物,但今天已经不是比赛的性质,而是你们的选手恶意杀人,你难道还不懂么!”

宋真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这么说,这件事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没有!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们想要的,只是血债血偿!”

特里奥说到这四个字,又看向了陈沐,因为这句话还是陈沐早先对他们这些洋人说起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激发战争落牢狱

陈沐早有心理准备,今日之事是不可能善了的,宋真姝等人愿意在这个时刻,仍旧站在他的身边,已经足够了。

但他也决不能让这些人陷入危险之中,绝对不能!

陈沐朝杜星武低声道:“万不得已,有办法止住特里奥么?”

杜星武皱了皱眉,轻轻摇头道:“难,火枪这东西,实在太霸道……”

陈沐扫了一眼,书冬受了伤,孙幼麟和晴子倒是没什么大碍,他本以为杨大春已经带着洋人老婆躲起来,可此时,他的洋人老婆就在宋真姝等人的身后,唯独不见了杨大春。

他不敢确定杨大春躲到了哪里去,又或者杨大春想要制造什么后手,这些不确定的因素太大,不能赖以求生。

陈沐最终将眸光转向了徐官熙,他冷声问道:“徐官熙,你站哪边?”

徐官熙看了看陈沐,迟疑了片刻,便往旁边走了几步:“我是监督,必须保持中立。”

陈沐本想说,这已经不再是比赛了,但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徐官熙这样的老狐狸,不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势,他既然说要中立,便是他的态度了。

徐官熙退出场外之后,特里奥便大声警告道:“无关的人请马上离开,否则会以帮凶和同伙的身份,接受无差别的枪击!”

这已经是最严厉的警告,也是宋真姝等人最后的机会!

然而宋真姝却没有动,她似乎在等待,时不时往街道方向探望,此时她终于露出欣喜的神色来!

街道远处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沉重而密集!

特里奥也皱起了眉头,往那边一看,但见得巡防营的官兵扛着火枪,轰隆隆开到了这边来!

何胡勇仍旧骑着那匹老马,官兵们举起火枪,抽出佩刀,控住了整个场面。

“本官接到举告,有人当街械斗,你们谁先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见得何胡勇到场,宋真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特里奥皱起眉头来,却没有开口。

何胡勇也没下马,拍马走到破残的擂台边上,扫视了一眼,而后朝特里奥说道。

“领事阁下,举办这个技击赛之前,你可是给了本官承诺,如今这么明目张胆,是不是过分了些?”

特里奥也走到前头来:“何管带,我们举办的是拥有着良性竞争精神的体育赛事,但陈有仁和他的选手却趁机残杀我国侨民,这是谋杀,我必须要把他们带回巡捕房接受我国法律的审判!”

何胡勇捋了捋马鞭,指着借口的路牌,朝特里奥问道:“领事先生可看得见那块牌子?”

特里奥一脸厌烦:“你想说什么?”

“你可看到上面写有租界二字?”

面对何胡勇莫名其妙的问题,特里奥就更是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回答我,可见到租界二字了!”

“没有。”特里奥已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知道为什么没有吗?”何胡勇仍旧有些慢条斯理,见得特里奥不回答,眸光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因为这里不是租界!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何胡勇此言一出,手底下那些巡防营的官兵都昂首挺胸,一脸的荣光,仿佛从未如此解气!

何胡勇胯下的老马许是受到了何胡勇情绪的影响,竟是往前踏了一步。

何胡勇前倾身子,盯着特里奥,满脸威严地说道:“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让你开擂台已经给足面子,你手底下这些番鬼佬技不如人,让人杀了,你想拆台拿人,老子的脸面藏裤裆里么!”

特里奥被何胡勇如此一顿辩驳,竟是无言以对,过得良久,才直视着何胡勇道。

“这么说,何管带是一定要保护这些罪犯了?”

何胡勇冷哼一声:“他们是不是罪犯,你说了不算!”

特里奥也是哈哈一笑:“你说了算?”

“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

何胡勇朝北行了一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自是我大清国皇帝陛下说了算,我大清朝廷说了算!”

特里奥冷冷一笑道:“何管带,若这么说,便是外交事故了。”

“这些罪犯残忍杀害我法兰西帝国的无辜侨民,手段及其残忍,影响极其恶劣,地方官府包庇罪犯,欺辱外国领事,无视外交规则,严重损害了两国邦交,这个责任,你负得起么!”

特里奥此言一出,但凡有些见识的,心头都紧张起来,这可是特里奥的战争通牒了!

他们看向了何胡勇,而后者只是冷冷地看着特里奥:“这些外交事务,你应该找外交大臣,跟我说也没用,我是巡防营的军人,保家卫国才是我的本分!”

陈沐也没想到何胡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彻底颠覆了他对何胡勇一贯的看法!

特里奥显然也没想到何胡勇会如此强硬,当即冷下脸来:“何管带,请注意你的言辞,你是要负责的!”

何胡勇仍旧坐在马背上,按住刀柄,朝诸多洋人道:“尔等申办之事项已然结束,尔等速速退回租界!”

特里奥的身姿仿佛瞬间拔高了一倍,高昂着头颅道:“你们会为一时的爽快而付出代价的!”

如此说着,特里奥便朝贝特朗使了个眼色,后者命令火枪队收了火枪,便要整队离开。

然而宋真姝却高声道:“伊莎贝拉小姐请等一等!照着早先的赌约,你们必须释放那些学生!”

何胡勇的表态已经让特里奥火冒三丈,宋真姝竟然还敢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也真是让人捏了一把冷汗!

伊莎贝拉从头到尾并没有太多表现,此时被宋真姝指名道姓,才走了出来,朝贝特朗道:“放了吧,留着也无用。”

林闻和杨玉宁等人闻言,也是心头狂喜,然而何胡勇却高兴不起来,起码在陈沐的观察之中,何胡勇反是一脸忧色的。

陈沐也很清楚,若他们继续扣押学生,则说明他们希望借助这些学生,来与大清朝廷或者地方官府相互扯皮。

但他们如此干脆地释放了学生,甚至直言不讳地说留着也无用,这便说明,学生们已经不再是他们谈判的筹码。

这些学生分明是极其重要的筹码,可现在却被他们弃之如敝履,解释也就只有一个,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谈判的意向!

学生们作为比赛的“彩头”,从一开始就被带到了雨棚之下,此时也不过是解开他们的束缚罢了。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营救,这些学生终于重获自由,他们跑到林闻这厢来,早有人抱头痛哭,也有义愤填膺,紧握双拳,相互鼓劲和激励的。

这边倒是欢天喜地,特里奥的队伍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现场,往租界方向去了。

杜星武也是留洋学生,此时也与那些被扣押的学生们交谈,唯有陈沐,只是走在旁边歇息,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徐官熙也没脸留下来,早已灰溜溜地离开,陈沐扫视了一圈,现场自是狼藉一片,地上还留着弗朗肯斯特和碎骨者的尸体。

“不对!他们竟然没有带走尸体!”陈沐也是陡然大惊,腾得站了起来,朝何胡勇道。

“何管带,烦请马上派人,把尸体运到租界去!”

何胡勇是何等精明之人,听得陈沐的提醒,脸色也当即变得煞白,然而他却终究是叹了口气。

“晚了,此时他们已经封锁租界,想将尸体运回去,是不太可能,就算堆在租界入口,他们也不会认账的。”

何胡勇身为官场中人,又如何不知道“西林教案”!

咸丰年间,正是法国人的神甫,潜入到广西来,借着传教的幌子,实则秘密结社,想要组织卧底,策应法国人的侵略活动。

因为当地村民的检举,当地官府将这个神甫在内的二十六人抓捕归案,照律论处,结果法国人便以此为借口,联合英吉利,发动了侵略战争,也掀起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序幕!

这是番鬼佬们惯用的伎俩,特里奥将二人的尸体留在此处,必然会以法国平民被害为由,强行进入内陆来搜查,只要打开这个破口,战争也就爆发了!

“有没有这两具尸体,其实都没有太大意义了……”陈沐也是一声轻叹。

法国人怕是早已打定了主意,今次比赛不过是借口,即便赢的是他们,估摸着也会想出其他奸计来吧。

何胡勇沉默了许久,朝士兵下令道:“无论如何,这两具尸体丢到租界入口去,要不要也是他们的事情。”

“上报朝廷,今夜整备队伍,各关口戒严,不得出入,全境宵禁,即刻执行!”

何胡勇一道道命令发布出去,众人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仿佛战争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尔等都跟我走吧。”何胡勇突然朝陈沐等人说了这句话,场面顿时僵持了起来!

陈沐是此次事件漩涡之中牵扯最深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若何胡勇用陈沐当替死鬼,让陈沐来背这个锅,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打死了人,虽然是洋人,但也是人命案子,终须有个交代,难不成尔等还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回家睡大头觉?”

何胡勇此言一出,那些刚刚被释放的学生,顿时激愤起来,他们知道,陈沐为了营救他们,付出了多少牺牲。

如今他们终于重获自由,陈沐却又陷入牢狱之灾,而且还是自己人的牢狱,这让人如何能谅解!

第一百五十二章 巡防管带被说服

何胡勇要捉拿陈沐等人,并不是甚么好事,但从陈沐的角度而言,暂时却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进了大牢起码更安全一些,以陈沐等人的状态,此时是怕是难以抵挡海阎罗的二次刺杀。

若能够躲进大牢里,海阎罗必然不能得逞。

但从另一方面讲,陈沐却如何都不能蹲大牢。

因为海阎罗是个喜怒无常又阴狠毒辣的人,若他见不到陈沐,便迁怒于陈家宅子,只怕到时候真的会血洗陈家,合伯以及所有的老妈子,都要被这海阎罗给要了性命!

念及此处,陈沐朝何胡勇道:“何管带,能否私底下说几句话?”

自打两人相遇相识,陈沐似乎就没说过这么软的话,何胡勇知道陈沐的为人,便算是默认了。

陈沐走到老马旁边,稍稍抬头,压低声音道。

“唐廷芳通过徐官熙的门路,雇了海阎罗来取我性命,昨夜里是我命大,躲过了一劫,但海阎罗只宽限我一日,若今夜我不回去,他就会血洗整个陈家……”

“洋人若果真打起来,这个锅我可以背,但眼下你需要备战,我需要面对海阎罗,能不能暂时放下这个事,往后你需要我出面背锅,我绝无二话。”

何胡勇也是眉头紧皱:“徐官熙果真做了这个事情?”

陈沐看了看何胡勇的表情,反问了一句:“你果真不知道此事?”

何胡勇有些心虚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只是轻声道:“知不知道,如今又有何意义?”

“你若让海阎罗杀了,我找谁背这个锅?”

陈沐呵呵一笑道:“何管带难道还天真地以为,洋人会跟你讲道理?”

“若我被海阎罗杀了,那便是死无对证,若我没有被杀,即便你推我出去,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

陈沐提起这话,何胡勇的双眸顿时微微眯起。

陈沐直视着何胡勇,也坦承道:“没错,我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

“我父亲不是好斗之人,经营洪顺堂这十多年,极少搞事,但却偏偏袭击女伯爵号,这是为何?”

“我一直没能想明白,如今我终于是清楚了。”

“袭击的当夜,正是弗朗索瓦和特里奥在船上,密谋的是如何入侵我广东口岸,我父亲收到消息,才去破坏他们的阴谋,谁能想到中了埋伏……”

陈沐顿了顿,又看向了何胡勇:“你是西阁大爷,你应该最清楚,他们图谋这一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个蒙莫龙西名义上是被放逐到这里来的,但却带了十几艘船,包括‘百眼巨魔号’和‘铁蜘蛛号’这样的超级战舰,都让他带了过来,随行的士兵更不下五百之数!”

陈沐早先让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去调查,早就已经摸了个清楚,只是一时半会儿没能联系起来,直到今日,看到了特里奥等一众洋人上演的好戏,才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真正意图!

何胡勇显然对此也是一清二楚,因为情报从陈沐口中说出,他竟是半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这许多日子来,无论你对我做了甚么,是对是错,我都可以不去计较,因为你毕竟是父亲相信的人,父亲能信你,我陈沐就能再信你一次,但也仅仅只是一次。”

“与其把我关在牢里,倒不如让我出来做些事,有些事情,官府不适合出面的,便都交给我来做吧,你可以当做是一桩买卖,也可以当成对我这个侄儿最后的一点情意,我都愿意领受。”

陈沐也算是推心置腹,何胡勇盯着陈沐许久,而后才开口道:“回去吧。”

陈沐朝他微微一笑,颇有种总算是没有看错人的得意,毕竟徐官熙已经足以让人失望,若何胡勇也是这样的人,那么洪顺堂就真的没救了。

得了何胡勇放过之后,陈沐也就不再多停留,朝杜星武等人使了个眼色,便慢慢退了出去。

诸多学生们见得陈沐只是与何胡勇低语了一番,便得了脱身,自是欢喜不已,眼见着极有可能要爆发战争,众人也不敢多做停留。

陈沐回到家中,合伯等人赶忙迎了上来,此时陈沐才彻底倒下,适才也是强行支撑,到底是透支太甚。

待得陈沐缓过劲来,杜星武便已经坐在了一旁:“孙幼麟和晴子都受了些皮外伤,但不是很要紧,书冬虽然皮糙肉厚,但伤势比他们严重一些……”

“以咱们这样的模样,想要抵挡海阎罗,怕是有些吃力……”

“咱们?”听得杜星武的汇报,陈沐也有些意外。

因为杜星武之所以愿意加入,是林闻举荐,他是留学生一方的代表,目的也只是为了营救那些留学生而已。

可如今听来,杜星武并不打算马上离开,而是愿意与陈沐共度时艰!

“杜某不是冷血之人,你拼着命把这些学生救回来,我若弃你而去,又岂敢称人?”

陈沐也就不跟他矫情,直截了当地问道:“有杨大春的消息了么?”

杜星武也没再隐瞒:“放心,他会回来的,只要事情办完,他就回来了。”

陈沐明白杜星武的言外之意,早先他让杜星武去杀唐廷芳,不过杜星武为人太过正派,杀人这种事,怕是做不来,杨大春却正合适,此时不见人影,意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杜星武比孙幼麟要更加了解内家功夫的秘密,虽说他是自然门的,对丹鼎派并没有了解多少,但对毒理药理却是精通的,从那些个瓶瓶罐罐里头挑挑拣拣,总算是能找对药物给陈沐服用。

用了药之后,陈沐便开始困乏,合伯找人去请普鲁士敦,但老神甫却已经不在二两村,由此也可见,战争的阴霾已经笼罩到了头顶!

也好在没过多久,宋真姝便带着一名医生,来到了陈家。

这医生虽是华人,但学的却是西医,据说是第二批前往花旗国留洋的医生。

见得陈沐如此,也没有浪费太多时间,这医生当即便帮陈沐缝合伤口,又给了一些西药,说是抗感染的药物,指甲盖那么小一片,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众人眼看着夜幕降临,陈沐的时间也不多,便也散去,只留下宋真姝在房间里头道别。

陈沐坐在床头,房间有些昏暗,衬得宋真姝的容颜越发美丽,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帝女,带着不可靠近的高贵大方。

“跟我说说,你是如何说服何胡勇的?”宋真姝并没有颐指气使的姿态,反倒是朋友间的关怀一般。

陈沐本想隐瞒,但这张脸,坐在床边,本来就得体的衣裙,勾勒出大腿的曲线来,陈沐都难免心猿意马。

“他抓了我,只能惹上*烦,或许我也熬不过今夜了……”

陈沐到底是没有隐瞒,当即将海阎罗的事情说了出来,宋真姝听闻,也是心头惊骇,下意识往四处扫视了一圈。

“放心,他是个守规矩的,昨日是深夜才来,今日也不会来这么早的。”

陈沐微微一笑,算是安慰。

宋真姝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在旁人面前,她是成熟稳重的宋家大小姐,气质高贵,举止大方,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罢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胆小?”或许自己在陈沐面前展露出了怯懦的一面,这让宋真姝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陈沐比她要小个三两岁。

陈沐却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道:“不,大小姐出身名门贵族,却没有养尊处优,能做常人所不能做的大事,是让人很佩服的。”

宋真姝笑了起来:“你们两兄弟还真是相肖,连嘴巴也一样的甜滑……”

说到此处,宋真姝顿时住了嘴,陈沐却生出兴趣来,朝宋真姝问道:“我想知道,兄长与……”

宋真姝也不隐瞒:“是,陈英与我姐姐有过不浅的交往,虽说你家江湖气很重,外头的人一直以为父亲不会把姐姐嫁给陈英,但姐姐与陈英是真心……是真心相爱的,若没有那桩事,他们应该能成就好事……”

“姐姐如今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足不出户,父亲几次三番想给她提亲,都让她拒绝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挂念着陈英的……”

陈沐是个旧时的读书人,即便跟着普鲁士敦学了不少外国玩意儿,又与巴蒂斯特夫妇等人交好,但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夜里,宋真姝突然说到“真心相爱”这样的字眼,两人都难免有些羞涩。

不过这种羞涩也仅仅只是一时,很快就被失去陈英的悲痛给取代了。

宋真姝也不再多说,朝陈沐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跟他讲道理?”陈沐也是苦笑,海阎罗这样的人,又岂会跟他讲道理。

陈沐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宋真姝却当了真:“讲道理也不是不行,横竖打不过,也只能讲道理了……”

陈沐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宋真姝已经继续开口道。

“我宋家原来是在福建做生意的,祖上与官场有些渊源,如果这个海阎罗果真是张家的后人,那么他就欠我家一个恩情,或许我能说服他买个面子也是不一定的,让我留下帮你吧。”

陈沐倒不认为宋真姝是口出狂言,毕竟宋家的影响力是真真切切的,只是他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倒是让宋真姝沉默下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讨命到家不退步

如果说之前的合作,是为了营救被扣押的留洋学生,那么如今学生们已经得到释放,宋真姝仍旧要帮助陈沐,硬搅入这趟浑水,又是为了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宋真姝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了。

“陈英已经不在了……你……你就要好好活着……父亲若是干脆一些,不去反对姐姐与陈英的婚事,或许你我此时已是一家人了……”

“无论如何,姐姐为了陈英,似乎已经立志终生不嫁,在她的心中,已经将陈英当成了她的丈夫,那么,我帮你也就不需要理由了……”

宋真姝也算是坦诚以告,陈沐的心情却有些复杂,能与宋真姝拉近关系,是让人愉快的事情,但这种亲近是建立在陈英与宋真媛的基础上,而不是他与宋真姝,这又让陈沐感到有些不快。

无论如何,陈沐也没太多时间来考虑这些,他想了想,还是朝宋真姝道。

“照你的说法,你帮助我,确实已经不需要理由,但因为这层关系,我也不能让你身陷险境,海阎罗是个极其凶狠的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咱们没法子用常人的想法来揣测他……”

“所以你留在这里,会非常的危险,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

宋真姝笑了,笑得有些娇媚,又有些调皮,仿佛一个大姐姐在调侃一个小弟弟一般,眸光极具侵略性。

“你在关心我?”

陈沐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但却嘴硬地回答说:“你关心我,我也关心你,这不是应该的吗?”

宋真姝仿佛在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可爱男孩子,眯着好看的双眼。

“嗯,是应该的,那你多关心关心我,不过是以后,而不是现在,如果我现在弃你而去,姐姐不会原谅我的,我留下,你不必再说了。”

她表现出大姐姐一般的强势,陈沐竟然没再反驳,也不忍再反驳,因为他打从心里喜欢宋真姝那强势大姐姐的一面。

陈沐的心中充满了愉悦,这种情绪让他变得温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困乏的状态,就仿佛吃饱喝足了想要打个瞌睡。

“我要睡一会儿,不知道海阎罗什么时候会来……”

“那你就放心睡,我就在隔壁等着。”宋真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陈沐带着微笑,就这么睡了过去,但仿佛只是闭了闭眼,也就醒来了。

毕竟海阎罗随时会来取走他的性命,他也不敢沉睡。

只是陈沐没想到,这一闭眼,竟是漫长的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房外时不时传来一些脚步声,以及极其压抑的咳嗽声,亦或者是搓手的声音。

陈沐的力气恢复了些,但伤口仍旧疼痛,似乎在愈合,有些发痒。

他硬撑着站了起来,走到门前,推开门来,便见得杜星武等人都守在了门口外头。

此时的天气很冷,阴雨虽然停了,但夜间的清冷更加的刺骨。

周围的灯笼都挂上了,将门前庭院都照得通亮,想来也是担忧海阎罗会突然袭杀。

“我应该自尽于城头的……起码还能守信,保留最后的尊严……”陈沐喃喃自语,颇有些愧疚。

杜星武正要劝解,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声音:“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听得这声音,所有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顿时都紧张起来!

海阎罗吱呀一声推开了院子的门扇,仿佛远走他乡多年的游子,回到了故乡的家一般。

海阎罗肆无忌惮地走进来,径直走到了陈沐的面前,将背后的布包打开,里面竟是陈沐的长短双刀!

他将双刀轻轻放在地上:“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保留你最后一丝尊严。”

杜星武已经护在了陈沐身前,他摇了摇头,根本就不等陈沐回答,直面海阎罗,摆开了一个架势。

“尊严是自己的,保住性命,才是最大的尊严。”

海阎罗瞥了杜星武一眼,也只是嗤笑道:“若论功夫,我确实不如你,但你不懂杀人,也不敢杀人,最终死的还是你,退下吧。”

杜星武却是不信,往前三两步,双手如分浪,迷惑敌人,而后长拳直冲,打向海阎罗!

海阎罗没有后退,更没有与杜星武交手,他只是从后腰抽出一物来,往前一递,杜星武已经停了下来。

因为海阎罗手里,是一柄锯短了枪管的燧发火枪!

这火枪看着很老,但保养极好,木柄光滑圆润,仿佛老僧手里把玩了几十年的念珠一般。

“我说过,若论杀人,你不是对手,只要能杀人,甚么手段我都会用的。”

杜星武此时才明白陈沐早先对海阎罗的评价,这个人不是单纯的武者,他是纯粹为了杀人而活着的!

“这样不合规矩。”杜星武仍旧有些倔强,对海阎罗很是看不起。

海阎罗却一点也不在乎:“杀人本来就有违天道,是最不合规矩的事情。”

见得杜星武不愿退开,海阎罗也不啰嗦,将火枪的叩针推了上去,朝杜星武道:“你再不让开,死的可就不单单是这小子了,说到就必须做到,这才是为人之道。”

杜星武扭头看了看陈沐,陈沐也走到前头来,将杜星武轻轻推开到一边。

他捡起了长短双刀,朝海阎罗道:“我的仇才报了一半,还不能自尽,想要我的命,要劳烦你自己动手了,你也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将心比心,可以理解吧。”

海阎罗点了点头:“可以理解,但不得不杀你,放心,我的刀很快,不会给你太久的痛苦。”

他将火枪收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陈沐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的空气都抽干一般,又仿佛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口气,只要保住这口气,就有回魂的力气。

双刀在手,陈沐不得不再次为自己的生存而拼命!

孙幼麟站了出来,他同样抽出长剑,朝海阎罗道:“我不能讲规矩地看着你们一打一,我选择跟着他做大事,若他死了,我就闲了,我不能闲,所以不能看着他死。”

海阎罗看了看孙幼麟,却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点了点头道:“理由很充分,也合情合理。”

芦屋晴子也站了出来,抽出倭刀,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了孙幼麟的身旁。

海阎罗看了看那柄倭刀,又看了看芦屋晴子,也有些讶异:“没想到啊,芦屋家的后人竟然会出现在此处,可惜了……”

晴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而此时,旁边那间屋子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半个“大猫”的头。

它的双眸在夜色的笼罩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荧光,猫科动物特有的那种野蛮臊味,以及眼珠子特有的光照现象,也让海阎罗一脸的诧异。

借着走廊处的灯笼,大黄猫半推开的门后头,房间之中半坐着一个赤着上身的痴肥少年人。

看起来很老相,但给人一种很年轻很稚嫩的观感,他的双眸没有了呆滞,只是盯着海阎罗。

宋真姝也从房间之中走了出来,朝海阎罗道:“我是宋家的女儿,我的祖父宋高露在福建当户司长官之时,对你家是有恩的,如果你果真是张家后人,应该记得这份恩情。”

海阎罗第一次展现出敬意来,朝宋真姝点头行礼,而后说道:“原来是宋恩公的后人,我自是记得,但报恩也要一码归一码,宋家的恩情我会还,但这个姓陈的小子答应了要死,就必须死!”

宋真姝皱着眉头,朝海阎罗道:“又何必呢,即便如此,你也走不出这院子,难道你宁可为了一桩买卖,而失去性命?你若死了,谁来替你报仇?”

“你做杀人的买卖,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吗?为了一桩买卖而彻底失去报仇的机会,会不会太过不值?”

海阎罗摇了摇头:“这些人想要留住我容易,想要杀死我却不太可能,他们还不够班……”

海阎罗此言一出,墙角处的黑暗之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他们不够,但我够。”

打从擂台结束之后,便一直没有露面的杨大春,终于是回来了!

杜星武是不会杀人的,但杨大春不同,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

海阎罗仿佛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看着渐渐展露出真身的杨大春,也不由感慨道:“此地也果真是卧虎藏龙,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收拢了这么多强人。”

“我若是你,只怕不出两三年,就把大仇给报了,真是让人眼红嫉妒啊……”

杨大春开口道:“你不必嫉妒,只要你跟着他,不出三五年,你的大仇也能报了的。”

海阎罗笑了:“仇我自是要报的,我杀他,不就是为了报仇么?”

杨大春将手里提着的布包丢了过来,布包咕噜噜滚了一路,散开之后,露出一颗人头来。

杨大春到底还是做到了,唐廷芳的人头,便这么摆在海阎罗的面前,他的表情狰狞,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仿佛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甚么。

“你的雇主已经死了,照着规矩,你们的买卖,也一笔勾销,你不需杀人,也不需退回佣金,不干活也能拿钱,这不就是人间最完美的事了么?”

面对这样的提议,海阎罗有些迟疑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化解杀机有温度

面对杨大春的提议,海阎罗却最终摇了摇头。

“你不错,这几个人里头,你应该是我最大的对手,照着常理,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惜,我让你们失望了。”

“为了报仇,我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杀任何人,甚么钱都敢收,但有一件事我从未做过,那就是,不是我的,我绝不会拿。”

海阎罗说到此处,杨大春也叹了一口气。

“你父亲……你父亲那些手下,拿了他们不该拿的东西,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若你也这样,便与你的仇人没什么区别了,对吗?”

面对杨大春,海阎罗似乎没有太大的戾气了,朝杨大春道:“可以这么说吧。”

“你不要那笔钱,不就不用杀人了么?”杜星武也在一旁劝道。

“是啊,你若有难处,需要用钱,宋家可以帮你,只要不杀他,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宋真姝也是趁热打铁。

海阎罗看了看这些人,眸光又转回到了陈沐的身上,他的眼光充满了羡慕,就好像眼巴巴看着富人家孩子玩耍的穷孩子一样。

自打踏上复仇之旅,他便一直是孤家寡人,陈沐的遭遇与他相似,但陈沐却有着这么多的帮助,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事情。

昨夜里陈沐也说过,陈家覆灭,便只有陈沐这一人逃了出来,陈沐也曾与他一样,孤家寡人,力不从心。

可如今,陈沐的身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靠得住的同伴,而他海阎罗,除了这个赫赫凶名,却仍旧是孑然一身。

见得海阎罗犹豫不决,宋真姝也是看到了希望,继续开口劝道。

“白日里的事情,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洋人极有可能发动战争,你那个岛,只怕要被他们占领,因为他们的海军需要一个前哨站,到时你可就无家可归了……”

“你若想要夺回那个岛,单靠自己的力量,怕是很难做到,但如果你愿意加入陈沐的队伍,很多事情就会变得很轻松,甚至是报仇都不会太难了。”

“或许你们的信仰不同,行事风格和为人都有着极大的差异,但你们两个有着同样的目标,不一定要成为朋友,但可以成为并肩作战,这样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么?”

宋真姝的提议确实很有吸引力,但对于陈沐而言,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

海阎罗有着深仇大恨,但他同样杀人不眨眼,或许孙幼麟等人也干过这样的事,但他们追随了陈沐之后,便彻底抛弃了过往的生活,他们甘愿跟着陈沐,越变越好。

但海阎罗不同,他是不会变好的,因为长年累月的独自求生,已经磨灭了他的人性,人命在他这里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敬畏。

念及此处,陈沐当即表态道:“不,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虽然也要报仇,也要杀掉我的仇人,但我不会像他要杀我一样,去杀那些无辜的人。”

陈沐直视着海阎罗,坚决地继续说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常人无法体会的苦处,但并非每个人都会变成你这么个样子。”

“自打家破人亡之后,我也经历了不知几次的生死危机,但即便如此,我都没想过去杀无辜的人。”

“今夜,你可以去讲那些可笑的规矩,继续要我的命,但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我的兄弟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敢动手,我们就敢一起动手,看看谁会先死!”

陈沐突然强硬起来,海阎罗倒是有些愕然了。

众人听了陈沐之言,也是信心大涨。

是啊,虽说大家都已经累了,也带着伤,但海阎罗再强,也只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所以现在是你要耍无赖了?”海阎罗盯着陈沐,如此问道。

陈沐摇了摇头:“我不是耍无赖,而是从一开始,错的就是你。”

“我与唐廷芳本就无冤无仇,先前参加洋人聚会,产生了一些龃龉,但皆因他嫉妒我,并非我的过错,他却为了讨好洋人,而雇佣你来杀我。”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来杀我,这是你的不对,如今怪我没有洗干净脖子给你砍,要骂我是无赖,这不是道理。”

陈沐本不想说话,因为心中存着一口气,是如何都不能发泄出来的,因为说话而泄了气,就很难应对海阎罗的刺杀了。

不过现在他却没有了后顾之忧,因为弟兄们都陪在身边!

海阎罗听完陈沐的话,终于不再盯着陈沐,只是冷哼一声道:“既然你耍无赖,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

“今日你们人多,我暂且放过你,除非他们每日里都这么陪着你,否则你必死无疑!”

海阎罗丢下这句狠话,便往外走去。

杨大春急了,朝陈沐道:“陈少,咱们必须杀了他!”

陈沐自是明白,今日得罪了海阎罗,往后便是无休止的骚扰和刺杀,若是杀了他,便能够永绝后患了!

然而陈沐却也有着自己的顾虑。

除了杨大春之外,其他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若全力以赴,合众人之力,该是能杀掉海阎罗,但海阎罗身上有火枪,手段又极其残忍,武艺又高强,到时候伤亡是在所难免的。

陈沐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去,尤其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让他走吧,不出意外的话,番鬼佬的海军会占领他的岛屿,他自身都难保,想要来刺杀我,除非他连老巢都不要了。”

“若他没有了老巢,红旗帮的那些人就能够轻易找到他,到时候他自顾不暇,对我的威胁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陈沐分析得非常有理,杨大春也点了点头,但他毕竟是个阴鸷之人,又朝陈沐建议道。

“夜里行船有风险,他天亮之前必然会留在陆上,咱们只要把消息放出去,红旗帮的人连夜出动,他怕是连老巢都回不去!”

孙幼麟也在一旁附和道:“杨老板说的不差,红旗帮人多势众,即便不能杀他,也会让他无路可走的!”

陈沐迟疑起来,看了看杜星武:“杜大哥以为如何?”

杜星武皱着眉头,摸了摸下巴道:“这海阎罗虽然凶残狠辣,但身世可怜,也并非本心就坏,他与红旗帮的恩怨,是他们的事情,本就是红旗帮灭了他张家在前,若咱们再通风报信,难免有些为人所不齿……”

杜星武此言一出,杨大春也是冷哼了一声:“是,人人都像你杜儒侠这般,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他本心是不坏,遭遇也着实可怜,但陈少就不可怜,也未见陈少变成杀人的魔头?对这种人心慈手软,便是自讨苦吃,若不是有我这样为人不齿的挺身而出,你们过得了今夜?”

“脏活都让我来来干,骂名都让我来背,你们一个个在这里装仁义,口口声声为人不齿,呵呵,那便由着你们吧!”

杨大春如此说着,便往外走,再不回头。

陈沐虽然身上疼痛,但还是追了出去,拦住了杨大春:“杨大哥,杜大哥和我并非这个意思……”

杨大春转头看了看陈沐:“唉……陈少,我知你心地纯良,但这个世道,善人是活不长的,你想要报仇雪恨,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像海阎罗那般决绝才成的。”

杨大春也算是推心置腹,但陈沐却没有认同:“杨大哥,我知你好意,但似海阎罗这般,到头来不也没能报仇么?”

“我虽然懦弱了些,也优柔寡断,但却有你们这么一帮子真心兄弟,他海阎罗又有谁?直至今日不也孑然一身么?”

杨大春也是愕然:“陈少你觉得我是你兄弟?”

陈沐走上前来,朝杨大春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三位夫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一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跟着,就已经难能可贵,更何况是三个?”

陈沐虽然说得武断了些,即便是坏人,也会有真心爱他的女人,但这句话却正正戳中了杨大春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有你这句话,哥哥我做那些脏活,也就值了……”杨大春有些激动,仿佛从未得到过别人这么大的认可一般。

陈沐当即表态:“杨大哥的恩情,小弟铭记于心。”

杨大春摆了摆手,不再多说,快步走进了黑夜之中。

陈沐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是放下,回到庭院之时,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洋人们何时会发动进攻,但总算是有了喘息之机,也都各自安歇去了。

然而陈沐并不知道,海阎罗并没有离开太远,杨大春之所以与陈沐等人发起争端,也绝不是为了那一点点仁义的虚名!

海阎罗这样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怎会远离,也只有陈沐和杜星武这样的正派人,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他杨大春与海阎罗一样,修炼的都是杀人技,海阎罗又怎会骗得过他杨大春!

杨大春本不愿面对海阎罗,但适才陈沐追出来,所说的那番话,却着着实实让他倍感温暖。

他杨大春也没甚么本事,若不是三位夫人让他开了绸缎庄,也不会有今日的锦衣玉食。

他相信三位夫人的眼光,三位夫人说陈沐是值得卖力结交的人,那他杨大春就敢下这个赌注!

离开陈家之后,杨大春便仔细搜寻海阎罗的踪迹,这一路追来,却撞见了不太可能发生的一幕!

第一百五十五章 探听辛秘藏暗处

杨大春的手脚很轻,只是走到街尾的巷子拐角处,到底是让那三个人给察觉到了。

杨大春当即放松了嘴唇,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来,仿佛一只猫突然警觉起来。

他的口技也果真了得,虽然这咕噜噜声很轻微,但果真骗过了那三个人!

也亏得阴雨停了,云朵中露出半个冷月的脸庞,否则杨大春还真的没法子辨认出其他两人的身份。

他如何都没想到,何胡勇和徐官熙,竟然联袂而来,与海阎罗在说着话!

三人都是狐狸一样的角色,话音也没太大,杨大春听得不甚清楚,但下意识会觉着三人是一条船上的人。

毕竟唐廷芳就是靠着徐官熙牵线搭桥,才找到了海阎罗,并雇佣海阎罗来刺杀陈沐。

只是他没想到,何胡勇竟然也牵扯其中,毕竟这是巡防营的管带,而海阎罗凶名赫赫,还是海捕文书上常年没落下过的亡命大盗!

杨大春见过太多的丑恶,所以对此并没有太大的震惊,但接下来的一幕,又让杨大春感到非常不解了。

三个人竟是打了起来!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两个打一个,但让杨大春吃惊的是,竟是徐官熙与海阎罗,联手对付何胡勇!

杨大春本以为自己能够狙杀海阎罗,此时见得三人缠斗,才后怕不已,若不是何胡勇和徐官熙出现,他贸然拦截海阎罗,只怕死的就是自己了!

海阎罗果真是不择手段,只要能杀伤对方,什么阴招都用得出来,各种暗器和药包乃至于火枪,他都愿意去尝试!

何胡勇的武功很高,与海阎罗拼了个不相上下,徐官熙相对而言要弱一些,但这老人也不是吃素的,在旁边策应海阎罗,使得何胡勇分心,也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若说徐官熙与海阎罗是一伙的,那么何胡勇应该是站陈沐这一边了……”

“我若不救他,怕是何胡勇很难撑下去……既然是站陈少这一边的,那就拉他一把!”

杨大春如此想着,便扣了一支飞镖,想要潜伏到近处去偷袭。

然而刚刚走了两步,杨大春又停住了。

“不对,何胡勇没有理由帮助陈沐,必然是这三人发生了内讧,无论如何,何胡勇是官,出现在这里,屁股就绝对干净不了!”

“且坐山观虎斗,待得他们两败俱伤,若何胡勇能反杀海阎罗,也省得我再动手,即便海阎罗杀了何胡勇,也会惹下官司,往后就更不敢登陆作案,陈少也就安全了!”

“看着势态,想要吃掉何胡勇,这海阎罗也会被崩掉几颗牙,等他受伤了,我再出手,就更是稳妥了!”

杨大春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念及此处,也就按兵不动,继续躲在了暗处。

只是这才没多久,他便听得何胡勇吹了一声唿哨,周遭顿时活了起来一般,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阴魂从地底下冒出来也似!

杨大春赶忙转入巷口,躲在了墙头,果真见得好些巡防营官兵,从各处涌现了出来!

何胡勇一刀逼退海阎罗,便跳出圈外,官兵们砰砰砰便是一顿放枪,吓得杨大春也是脸色煞白!

功夫再高,也快不过子弹,火枪这玩意儿可是凶猛得很!

硝烟腾腾而起,在夜里显得非常的白,枪声乍起,市井间的土狗都疯狂叫唤起来,整个市镇都被惊醒了!

毕竟洋人去势汹汹,扬言要发动战争,那些消息灵通的,也都准备着第二日便卷铺盖逃难,如今就听到枪声,又岂能不心惊胆战!

一轮枪声过后,烟雾渐渐散去,官兵们也都躁动起来,纷纷往前涌去,杨大春也不敢太靠前,只能远远看着。

不过人影实在太杂,他也看不到那三人的身影,并不知道海阎罗和徐官熙是否已经被击毙。

过得片刻,他便听到何胡勇传来了响亮的声音:“都上街去,做出抓贼的架势来,散出消息,就说要抓的是海阎罗!”

官兵们得令,便散开了去,往街上搜寻,动静也故意闹得很大。

杨大春是没法子出去,只能躲在角落里,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发现,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待得官兵渐渐散去,他才松了一口气,放眼看去,地面上有一片反光,想来该是血迹,也不知海阎罗和徐官熙,到底是伤了,还是死了。

何胡勇让这些官兵上街闹腾,不过是为了安稳民心,让这些百姓知道,他们只是抓贼,适才的枪声并非洋人的。

虽说海阎罗的凶名,也会引发恐慌,但总比洋人要打仗来得放心一些吧。

杨大春正在极力观察现场,后颈的寒毛陡然立了起来,头皮都发麻了!

硬物顶住了他的后心,低沉的声音传来:“举起双手,慢慢转身,敢乱动就一枪打死你!”

杨大春转头一看,竟是一名巡防营的官兵,顿时发抖起来,一股黄尿湿了裤裆,温热的臊味顿时升腾起来。

“官爷,我不过是从赌坊里出来,屙个尿,转转手气,见得这里有动静,才爬墙头看一眼,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枪也不是我放的,我也不是海阎罗!”

那官兵也是哭笑不得,毕竟杨大春那胆小如鼠的市井样,如何看都不像是装得出来的。

便是假装,试问正常的男人,谁敢说来尿就来尿?

其实杨大春也不是装,他是真的受不得惊吓,他的杀人不眨眼是真,胆小如鼠也是真。

但若这官兵以为他好欺负,下一个死的,只怕是这个官兵了!

“赌钱便好好赌钱,出来看什么热闹,官爷正在搜捕海阎罗,你若遇到他,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杨大春也是一脸的衰样,点头如捣蒜,想要离开,却是双腿发软,那官兵赶忙收了枪,怕这衰人自己撞到枪口上,若是走火,那就冤枉了。

然而就在此时,杨大春却陡然跳了起来,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并锋锐的匕首,眼看着就要刺中那官兵的下腹!

官兵也是心头大骇,但已经叫喊不出来,这等危急关头,他只觉着脖颈一紧,后领已经被人拎着,往后拖了几步!

官兵也是劫后余生,心头大骇,正要动作,后颈却是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官兵软软倒下,露出了他身后的人。

“杨大春,你若继续这样,二少怕是真的很难用你了。”孙幼麟将官兵缓缓放在地上,不由朝杨大春皱眉道。

杨大春也有些惊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幼麟也是哼了一声:“你以为只有你杨大春走过江湖?”

这话音刚落,芦屋晴子也从旁边闪现出身影来。

“适才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孙幼麟摇了摇头:“咱们不敢太靠近,所以看不太清楚……”

杨大春顿时得意起来:“哦……原来是这样,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狗官兵吓得大爷我尿了一裤子,你若让我杀他泄愤,我就把看到的都告诉你,如何?”

杨大春适才的懦弱全然不见,眼中满是复仇的狂热。

孙幼麟却严肃起来:“杨大春,二少是个正派人,若没遇着二少之前,你要杀谁便杀谁,我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但你若还想跟我回去,便不要再动这样的念头了,死有余辜的,你想杀便杀,但无辜之人,一个手指头也动不得!”

孙幼麟是江湖人,从不把官府那一套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官府都是为大地主服务的,哪里是主持公道的,公道自在人心,公道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自己学了武,学了杀人的本事,却仍旧寄望于官府能够替你主持公道,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若陈沐在此,必然会驳斥孙幼麟。

他是个正经读书人,虽说在江湖世家里出生长大,多少也受到了耳濡目染,但陈沐到底是相信法律的重要性。

即便经历了这许多事,陈沐仍旧认为,若官府能够有所作为,民众还是应该相信官府,遵纪守法,用法律途径来解决问题。

但孙幼麟等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们都是江湖里长大的孩子,有着这种想法,虽然并不提倡,但也可以理解。

杨大春此时是手痒难耐,但想了想孙幼麟的话,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他朝那官兵唾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算你走运,吓得老子漏尿还不用去死的,你算是第一个,呸!”

骂完之后,杨大春想了想,便将官兵的弹药袋和火枪给顺走了。

“你拿这烧火棍回去作甚?这是要惹麻烦的!”孙幼麟也看不下去。

杨大春却坚决地摇头道:“不,老子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事,不顺走他的火枪,解不了心头恨!”

孙幼麟也只好由着他了。

其实杨大春也有着自己的计较。

早先他便见识到了海阎罗的手段,这海阎罗功夫是不低的,杀人的本事更是超强,但他却仍旧藏着一柄火枪!

见识过火枪的霸道之后,杨大春心中一直在嫉妒,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又岂能放过!

这火枪拿回去之后,锯短了,随身带着,便又多了一件杀人的法宝!

只是今夜,注定了不平静,有心摆弄火枪的,可不仅仅只是他杨大春一人而已!

第一百五十六章 疍家男儿义气怒

杨大春和孙幼麟回来了,对于整个事情的经过,陈沐也知悉,但他心中却已经没有太大的波动。

无论何胡勇,亦或是徐官熙,陈沐都已经暂时放下,因为他知道,更大的难题,正在爆发。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陈沐没有睡,家里所有人都没有睡。

终于,陈沐还是朝合伯道:“你们收拾东西,到普鲁士敦的圣母院去避一避,洋人不会侵扰圣母院的。”

合伯等人对战争有着天生的恐惧,也没敢多想,一窝蜂散出去,便开始收拾起来。

杜星武朝陈沐道:“咱们总归要做点什么吧?”

陈沐也是苦笑:“杜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咱们还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打仗是朝廷的事,我们手里没枪……”

陈沐说到此处,杨大春干咳了一声,稍稍举起了自己手里的火枪,众人齐刷刷望了过去,杨大春又抬头看房顶,默默地将那支火枪收回到了背后。

“即便咱们能弄到火枪,也绝不可能去打番鬼佬,朝廷是不允许的,只怕咱们没打着番鬼佬,就被朝廷当乱匪给剿灭了。”

杜星武也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虽然陈沐尚未出生,但他也听过那段故事,义和拳的故事。

义和团专门打洋人,可他们没有火枪,他们迷信神鬼,相信自己刀枪不入,结果几万义和团成员,围着十几个洋人火枪手,十天半月打不下来不说,还死了一大批人。

这些都不是重点,要命的是,义和团最终不是被洋人打败,而是让朝廷给灭了。

陈沐可以组建自己的队伍,可以在江湖武林做一些事情,但若沾碰到这些,就与造反无异。

所以即便他有心要参与,也是无能为力的。

可杜星武仍旧没有甘心:“可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做?要知道,这场战争的爆发,与咱们多少也有关系……”

陈沐自然明白杜星武的意思,若没有这场决斗,或许洋人同样会找其他接口来发动战争,但让陈沐几个人碰上了,多少有些责任是要落在他们几个身上的。

若什么都不做,良心上是如何都过不去的。

再者说了,他们都是江湖豪侠,是有担当的男儿汉,自己造下的烂摊子,又岂能让无辜百姓来受祸?

陈沐没有说话,孙幼麟却开口了。

“咱们是不能打仗,但咱们能杀人!只要咱们把那个什么弗朗索瓦和狗领事全都杀了,番鬼佬群龙无首,朝廷说不定能赢的!”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杜星武却摇了摇头:“不成的,洋人打仗很有章法,他们的防线固若金汤,想要深入敌后,刺杀他们的首脑,实在太过艰难。”

“即便能成,咱们杀了他们的领袖,只能让洋人更加疯狂,受苦的仍旧是百姓……”

孙幼麟并不认同:“照你这么说,便只能哄着洋人,便如这些年的战争一样去议和,最终赔款割地,受苦的一样是老百姓!”

“这些洋人就像身上的一块疥癣,治不好,也要不了命,却瘙痒难耐,不断投药,直到耗尽你的家财,除非……除非将整块皮肉都割掉,才能得到一时的安宁!”

杜星武也沉默了下来,或许他被孙幼麟说服了,又或许他不认同,甚至没有再辩论下去的必要。

陈沐一直听着,也是难以抉择,因为这个后果并不仅仅只是他们来承担,刺杀所带来的后果,是由朝廷来承受,若能逼退洋人也还好,若是不能,反倒使得洋人更加疯狂,受害的是万千百姓,他们可就成了罪人。

“此事需慎重考虑,咱们暂时不提,看看局势发展再说。”

孙幼麟还想争取,但此时外头却响起了一阵接一阵,一阵重过一阵,一阵快过一阵的敲门声!

“出去看看!”合伯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想来听不见敲门声,陈沐便让孙幼麟去应门。

孙幼麟很快喊道:“二少,快来!”

陈沐硬撑着疲累又疼痛的身子,走到前门来,只走到半路,便嗅闻到一股海腥与血腥气。

浦五一家人,领着上百号疍家人,都聚在了陈家的外头!

“五叔,这是怎么了!”

陈沐赶忙迎上去,此时才见得浦五等人浑身湿透,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狼狈到了极点。

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有人轻声*,也有人捂着伤口不知所措。

浦五的手臂仍旧流着血,儿子阿三拎着根鱼叉,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陈少,洋人的战舰已经入港,朝廷的炮台都已经生锈了,根本就没法反抗,炮弹把咱们的排船都给轰掉了,若不是咱们跑得快,连命都保不住!”

“什么?番鬼佬果真打上岸来了?”虽然早有预料,但见得这等场面,陈沐等人还是紧张起来了。

“弗朗索瓦的舰队发动了攻势,领事馆方面只怕也会发动内应,情况很糟糕了……”杜星武也是忧心忡忡,陈沐却打断了他的话语。

“先别计较这些,先帮他们处理一下伤口。”

陈沐如此说着,便让疍家人全都进了陈宅。

即便这宅子很大,但到底也只是一座宅子,疍家人拖家带口,很快就拥挤起来。

人便是这样,面临险境之时或许还能保持冷静,是为了逃生,可一旦到了安全的地带,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意志力也会降低。

到了陈家这种安全的地方,那些伤员便开始躁动起来。

他们都是海上讨生活,与海龙王搏命的人,不知何时就会葬身海底,还要警惕那些海贼和倭寇,意志力比常人要坚强太多。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旧忍不住伤痛,虽然发出的声音很小,但人数太多,凝聚起来,就不是很安静了。

这种氛围的渲染之下,人人心头沉重,仿佛番鬼佬下一刻就会登陆,祸害陆上的土人一般。

新会只是一座小城,没有高大的城墙,是无法抵挡番鬼佬那些火炮的!

此时合伯等人已经收拾好行囊,见得此状,陈沐也没有太多考虑,当即朝浦五等人道。

“五叔,你们也一起走吧,到圣母院去避难!”

浦五顿时皱起了眉头:“轰掉咱们排船的是那些鬼佬,如今咱们又要到鬼佬那里去寻求庇护?不,我不走,他敢炸我的船,我就炸他的船,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对!我们不走,我们要夺回来!”

陈沐心头震撼,终于明白为何疍家人这几百年来,能够活在海边,成为水上人家,并一直延续,却没有受到陆上土人太多的影响了。

因为他们都是勇士,都是斗士,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绝不认输,即便是咸水妹,也是为了生活下去,昂头挺胸,没有羞臊,因为那些让她们承受这种生活的人,才该觉得羞耻,她们只是为了努力活下去罢了!

“你们可要留下,老弱妇孺跟着走吧。”陈沐知道没法劝说,只能退而求次。

“保得她们的安全,你们才没有后顾之忧,若死了,还有人给你们收尸,留个血脉。”

陈沐如此一说,疍家男人们顿时聚拢在一处,商议了片刻,便都同意了。

妻子儿女难免要生离死别,疍家人性情直率,也是抱头痛哭,场面让人动容,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眼看着天都快亮了,海边的炮声也渐渐清晰起来,甚至给人一种大地都颤抖的错觉。

“快走吧,别耽搁了。”陈沐知道事不宜迟,催促了一番,众人这才分开,简单收拾,便与合伯等人出了门。

可这才刚刚开门,便见得街坊邻居们全都聚集在了门口。

“陈少,带咱们一起走吧!”

这群人几乎占据了门前整条街道,经过一夜的收拾,虽然已经非常精简,但他们将能带的几乎都带上了,看着乌泱泱一大片!

这仿佛难民潮一般的人群,让众人顿时感觉到,战争果真是来了。

陈沐知道新会县城支撑不了多久,这些人能走便走,普鲁士敦应该是会收留的,也不多犹豫,朝众人道:“你们想走就一起走,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听从指挥,若是掉了队,只能自求多福。”

合伯是陈家的管院,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他在操办,街坊邻居都熟悉,也就不再啰嗦,偌大的队伍嘈嘈杂杂,哭哭啼啼便往北门去了。

陈家顿时空了不少,浦五等人也不啰嗦,一脸的悲壮,便准备离开。

“你们要去哪?”

“我们要回去,说了要打鬼佬,就回去打鬼佬!”

陈沐面对这些疍家男人,也是哭笑不得:“你们打算用什么来打?用拳头?用鱼叉?”

众人顿时沉默下来,浦五却是朝陈沐道:“二少,你帮我们!”

陈沐沉思了片刻,朝众人道:“我可以帮你们,但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命令。”

浦五看了看身后的弟兄,众人都点头,便朝陈沐道:“好,我们都听你的!”

陈沐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去睡觉,养足了精神,晚上吃顿饱的,跟我出去做事!”

众人奔命了一夜,有些又带着伤,早就已经乏了,听得陈沐这命令,也不多说,各自找地方,躺下就睡。

陈沐终于暂时松了下来,杜星武等人却是问道:“你真的打算跟他们回去?”

陈沐点了点头:“回去自是要回去,但回去之前,必须要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杜星武等人都凑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留洋学生又添堵

陈沐早先还在说,这是一场他们无法参与的战争,如今又要帮着疍家人,要回到海边去,那里可是第一前线!

孙幼麟自是支持,但杜星武却顾虑颇多,尤其是陈沐适才的表态,今晚就行动,这实在太过冒险。

鬼佬的火枪和大炮可是不长眼睛的,即便武功再高,也是一枪撂倒,更何况还是火炮,轰你个粉身碎骨都是轻的。

“贤弟打算做什么准备?”杜星武难免要细问。

陈沐迟疑了片刻,也不隐瞒。

“杜大哥,洋人之所以炮轰排船,是为了寻求靠岸的港口,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登陆作战,战舰只不过是工具罢了。”

“这些番鬼佬虽然猖狂,但人数却不多,他们最大的依靠是什么?”

杜星武没有太多的思考:“当然是火枪和火炮。”

“对,是火枪和火炮,火枪到还好,能够随身携带,可火炮呢?”陈沐毕竟跟着普鲁士敦学习过西洋知识,而杜星武同样是留洋学生,这个层面的沟通是完全没有障碍的。

“火炮沉重,搬运困难,应该是在战舰上。”

对于杜星武的回答,陈沐是非常满意的。

“正是如此!虽然洋人在这里建立租界,但朝廷对他们仍旧有着一定的管控,尤其是武器方面,只给了他们自卫的权限,所以武器不会很多,火炮更少。”

“鬼佬自是阳奉阴违,暗中积蓄武器,但数量上总归有个限度,为了增强战斗力,他们该如何做?”

杜星武等人顿时陷入了思考。

陈沐又继续分析道:“从战略上来说,鬼佬的兵员太少,想要发动全面战争根本不可能,他们只是想要虚张声势,且速战速决,吓唬朝廷,逼迫朝廷议和,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狮子大开口。”

“所以他们必然会采用最能吓唬人的战术,而这里头的利器,自然是威慑力最大的火炮。”

“火炮就像张牙舞爪的老虎,最能够吓唬朝廷,所以,准确来说,你们认为,他们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增加火炮的数量?”

陈沐算是提示到了点之上,杜星武双眸陡然亮了起来:“将战舰上的火炮拆卸下来,搬运到陆地上来用!”

陈沐终于点了点头,握了握拳道:“正是如此!”

新会县城距离海边虽然不算远,但战舰上的火炮是够不着的,所以他们只能将战舰上的火炮拆卸下来使用。

也就是说,拆卸了火炮,便意味着战舰的战斗作用暂告一段落了。

人员和火炮都已经登陆,战舰根本就是个空壳子,到了那个时候,陈沐带领疍家男儿们,将战舰全都炸掉,也不是不可能!

陈沐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孙幼麟顿时兴奋,而杜星武也不再反对了。

“当然了,这需要掌控时机,必须等到洋人们都登岸,咱们才能行动,而且,咱们要炸船,就需要准备*。”

杜星武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让他们休息,今夜就是为了去准备*?”

陈沐笑着点了点头,可杜星武却仍旧迷惑不解:“*这种东西,是违禁品,而且还是非常稀有的,咱们能去哪里弄?”

陈沐看了看孙幼麟,便如同出题的老师,孙幼麟摸了摸下巴,眼睛也是亮了起来。

“我明白陈少的意思了!简直太妙了!”

杜星武也是心头发痒:“快说说!”

孙幼麟得意地说道:“虽然咱们没有,也不可能去官府那里抢,但洋行有啊!”

“唐廷芳的脑袋瓜昨夜才被砍下来,洋行必然是乱得一塌糊涂的,加上洋人发动进攻,洋行方面也必然有所动作,这个时候是他们焦头烂额,最糟糕最混乱的时候,白日忙活,夜里必然睡得跟猪一样,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了!”

陈沐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而且洋行为了方便装卸货物,仓库都在水边,疍家人精熟水性,咱们甚至不用走陆地,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想要的东西搞到手!”

虽说不算直接参与到战争之中,但能够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将洋人的战舰炸掉,对于整个战争的走向,也是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和作用的!

陈沐言毕,便朝众人道:“大家觉着怎么样?”

孙幼麟的态度自是不消说的,此时众人都望向了杜星武,虽说此人是个沉稳的性子,但此刻也是点头认可了这次行动。

书冬自是不用说的,这猪肉佬对陈沐已经是言听计从,唯独杨大春,这才刚刚回到,汇报了情况之后,便急匆匆赶回家里去了。

陈沐也能够理解,杨大春有家有室有产业,需要安置的事情太多,他能够帮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非常够义气了。

虽然外头炮声越发清晰起来,人心惶惶,有人没有太多犹豫就开始转移了,而有些人则无奈地选择留下。

留下来的这些人,要么是腰缠万贯的富人,在这里有田产有家宅,舍不得丢掉,要么就是一文不名的穷人,烂命一条,倒不如留下来,或许能捡些便宜,从此改变命运。

陈沐也没有多想,既然大家都同意,便朝众人道:“大家也累了,都回去休息,养好精神,咱们今夜便行动!”

孙幼麟等人却没有离开,他朝陈沐问道:“你也去?”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我倒是想去,可惜这身子受不了,今次就当一回胆小鬼,在家缩着,卖命的事,你们去做吧。”

听得此言,众人也放心下来,他们最怕陈沐逞强也要跟着去,反倒要坏事,由此也可见,陈沐决策和做事是越发沉稳和顾全大局了。

众人正打算回去歇息,却见得家中跑腿的小厮撞了进来。

“少爷,出不去了,官兵把住了北门,如何都不让出去!”

孙幼麟也是愤怒起来:“打又打不过洋人,竟然还不让寻常百姓出去躲避,难道要大家跟着他们等死么!”

陈沐没有说话,抬腿便往外走:“去看看再说。”

陈沐身上有伤,走得慢了些,到达北门之时,场面也果是拥堵不堪,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官兵其实并不多,真正堵住门口的,不是官兵,而是那群留洋的学生!

“乡亲们,咱们可不能走,国家危难,生死当头,人人有责,又岂能逃避!”

“咱们要组织起来,团结力量,抗击外虏!”

“团结力量,一致对外!”

陈沐见得此状,也是哭笑不得,这些留洋学生才刚刚被释放出来,也亏得洋人没饿着他们,一个个都恢复了元气,此时慷慨激昂,脸色通红。

林闻也在其中,因为营救学生们,他俨然成为了这群人的领袖,正在大声宣讲,振臂高呼。

至于杨玉宁等一帮子女学生,则在散发一些印刷文章,也是让人摇头,试问这些逃难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个识字的?

陈沐走到前头来,也不去找林闻,而是到了城关下的巡检房,那城门守备就在门口站着,一脸的木然。

陈沐朝他问道:“是何管带下令不让出城的?”

那守备瞥了陈沐一眼,一脸的警惕:“你是谁?打探公务想干什么?”

陈沐笑了笑:“我是陈家的陈有仁,里头有我家人,所以想问问,到底为何不让出城。”

守备想来是听过陈沐的名字:“十四爷?”

陈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得了外号“陈十四”,当即点了点头。

这守备虽然看着挺牛,其实就是个看门的,无官无品,哪里敢再高张,当即朝陈沐答道。

“十四爷,不瞒您说,管带大人还真是下令了,这些人若是弃城,难免会影响士气……”

“不过小的也是本土本乡人,说句实话,这些老弱病残,留在城里也无大用,里头也有不少是军属,若能出去了,官兵没了后顾之忧,反倒敢拼命了……”

这守备算是坦诚,陈沐也点了点头:“何管带如今何在?”

“在县衙与诸位老爷们商量事情呢……想来该是向将军求援了……”

所谓的将军,应该是两广总督,不过守备也没什么见识,亦或者是惯熟的老叫法,陈沐也就不去理会,径直往县衙这边来了。

何胡勇正在商议对策,并没有来见陈沐,不过却让人传了个条,上头写着:“壮年男丁一律不得离城。”

陈沐心里也有了计较,何胡勇只是说壮年男丁不能离开,那么其他人 应该是可以离开的了。

拿着条子,陈沐又回到了北门,将条子给那守备看了,守备还放心不过,又派了个跑腿回去问,确认了之后,才打开了北门。

林闻等人一直在呼喊,却没想到北门竟然就这么开了,如何都阻拦不住,也是丧气到了极点。

正无可奈何,其中一名学生朝林闻耳语了两句,后者当即爆发脾气,走到陈沐这边来,朝陈沐质问道:“是你搞的鬼!是你让这些人都走了!”

“他们都走了,谁来守城!既然是这里的人,就要与这里共存亡啊!”

陈沐也是摇头:“打仗是军队的事,与百姓何干?老百姓奔忙辛苦,可都不是为了活着么?”

林闻仍旧不服气:“军民一体,上下一心,才能守住南天国门,抵御外虏于海外,若人人似你这般想法,国将不国了!”

看着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林闻,陈沐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若是让你们上阵打仗,你们去不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调动全局无后顾

“若让你们上阵打仗,你们去是不去?”面对陈沐的问题,林闻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昂起头来答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当然会去!”

陈沐摇了摇头道:“要当兵打仗,那是很简单的,你们又何必去留洋?”

“既然留洋,便生出该有的价值来,用在该用之处,教书先生去打仗,兵匪油子来教书,这世道岂不是乱套了?”

林闻被陈沐说得有些哑口无言,结巴了片刻之后才答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辈留洋读书,正是为了唤醒民智,为了振兴中华,不管宣讲,还是真的上阵打仗,我们都是不怕的!”

林闻很是慷慨激昂,旁边的学生们也都附和道:“对,我们不怕!”

陈沐环视了一眼,而后朝林闻道:“既然不怕,今夜来陈家找我。”

“找你?”林闻有些疑惑。

“对,破晓之前来找我,我需要你们学到的知识。”

陈沐这般一说,林闻反倒不再追究开门放人的事情了,只是与其他学生商量着什么,想来也是想不通陈沐到底是何用意。

陈沐也不多解释,眼看着合伯等人顺利通过北门,便也就折返回去了。

只是到了半路,却是被人截了下来。

何胡勇披挂妥当,竟还背着一张长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应该是点兵用的礼仪装,横看竖看都有点像唱戏的。

“我只是说壮年男丁必须留下,可没说其他人可以走。”

陈沐耸了耸肩:“这可不能怪我,要罚要打,你去找城门守备。”

何胡勇前倾着身子,低声道:“回家躲着吧,等安稳下来,本官送你一份大礼。”

陈沐微微一愕,想起杨大春和孙幼麟看到了事情,心想难道何胡勇把海阎罗和徐官熙给处理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朝何胡勇回应道:“何管带,好好打你的仗,我也送你一份大礼。”

何胡勇看了看陈沐,似乎想从陈沐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回去吧,别再出来乱跑,今夜便会宵禁,白日也尽量少出来。”

“宵禁?”陈沐想了想,若是宵禁,杜星武等人想要出去倒是麻烦,林闻等人想要来陈家,就更是麻烦了。

“回去想想对策才是……”如此想着,陈沐也不再逗留,朝何胡勇点了点头,便带着杜星武等人回到了家中。

这么一折腾,又快到了中午,众人一边吃饭,便一边商量着对策。

杜星武和孙幼麟等人高来高去,宵禁什么的对他们不是难事,但浦五等一干疍家男人想要去帮忙,却是有些惹眼,队伍也稍显臃肿了些。

“既然宵禁了就很难出去了,那么咱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出发,先躲在仓库周遭,深夜再动手。”

陈沐也觉着这个法子可行,当即便让人把浦五等都叫了起来,饱餐了一顿,便跟着孙幼麟等人出去了。

此时外头街道上也是乱哄哄一片,不少人想要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去逃难,他们在街上走着,也不消担心太多。

有杜星武这等沉稳人,孙幼麟等又是熟门熟路的江湖人,陈沐自是放心下来,只是已经下午,也没多少时间好睡,便走到了吕胜无的房里来。

吕胜无仍旧在昏迷当中,平日里由合伯,喂一些米汤和糖水,算是吊着一条命,如今合伯也逃难去了,只留下几个腿脚不太灵便的老妈子,给陈沐等人煮饭洗衣,照料吕胜无自也是她们。

陈沐探了探他的脉搏和呼吸,便盘腿坐下,在旁边练起功来。

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希望持之以恒的练功,能够唤醒吕胜无。

再者,外丹的副作用渐渐展现出来,陈沐虽然表面硬撑,但内腑却翻腾不息,唯有练功,才能让他得到缓解。

入定之后,陈沐也分不清时辰,待得外头响起敲门声,才惊醒过来。

打开房门之后,陈沐发现竟然是林闻。

“什么时辰了?”

林闻从袋里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快五点了。”

“才五点,天就黑了?”

林闻也是摇头:“是凌晨五点,天都快亮了。”

陈沐此时才醒悟过来,原来都快天亮了,只是马上又有些不安了。

“其他人还没回来?”

“谁?”

“杜大哥他们……”

“没见,是老妈子开的门,她认得我,说你在练功,我等烦了,便让同学们到客房去睡觉去了。”

陈沐也有些抱歉,不过还是要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林闻也如实回答:“入夜的时候来的,再不来就宵禁,出不了门不说,还要受人怀疑……”

陈沐也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练功竟过了这么久,也好在效果不错,经过修炼之后,体内状况缓解了不少,连伤口都不再疼痛了。

“让我们来你家,到底有什么事?”林闻对陈沐本是不太认同的,但陈沐帮着解救了同学们,这长久以来的接触,也让林闻对他产生了改观,甚至承认了陈沐这个干弟弟。

陈沐也不隐瞒:“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之前我向杜大哥打听过,你们里头有几个是日本大学的,也有陆军学堂的,对不对?”

林闻顿时紧张起来。

彼时大清国虽然有不少留洋学生,但留洋进修军事,需官府备案批准,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一些个仁人志士,自认为比别人看得更远,便以学医或者学文为幌子,到了留洋的国家,就转修军事。

但这些事情到底是不能四处宣扬的,林闻自是紧张起来。

陈沐见得此状,也算是证实了杜星武的情报,当即朝林闻道:“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

“今夜叫你们过来,就是要你们学以致用,我有一批原料,需要你们制造成*,你们敢不敢做?”

林闻终于明白,白日里陈沐问他敢不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原来陈沐竟是这么大胆!

“你要炸哪里?”林闻压低了声音,整个声线都有些颤抖。

“番鬼佬登陆作战,必然会拆卸船上的火炮,战舰也会空虚,甚至暂时失去作用……我要绕后,炸掉这些战舰!”

林闻顿时颤抖起来,一张脸煞白,米粒大的冷汗一颗颗从额头滑落。

他们虽然有心做事,但所做的都是一些小事,在街头摇旗呐喊,书写文章,印刷出来,四处散发,呼唤志同道合之人加入。

在他看来,陈沐是个老封建,他是旧时读书人,又满身江湖气,哪里会管家国天下的事?

然而陈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震住了他林闻,他竟然要在战争时期,而且还是战争初期,去炸洋人的战舰!

留洋学生都有乘坐渡轮的经验,对这种充满了未来感的“钢铁巨兽”产生了极大的敬畏之心,可以说,这些铁船,就是他们见识新世界的第一样事物。

可如今,陈沐一出手,就是要炸掉这些钢铁巨兽,而且不是寻常渡轮,而是战舰!

“真……真的能成?”

陈沐点了点头:“他们为了登陆,轰掉了疍家人的排船,疍家人会给我们带路。”

“洋人的兵力不足,只是武器占优,他们为了震慑官军,肯定会倾巢出动,战舰上不会留守太多人,咱们的机会很大。”

既然让他们入伙,陈沐当然会如实相告,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陈沐学习的第一条准则。

林闻毕竟没有太多的经验,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突然听得此言,有激动兴奋,也有紧张担忧,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一时半会儿也懵了。

陈沐也不急,待得他消化得差不多了,便朝他说道。

“大哥,有些人睡得太久了,任你叫得再大声,也是叫不醒的,要用事实告诉他们,他们才会清醒过来。”

陈沐这句话意味深长,林闻也为之动容,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陈沐知道,这句话将一直印在林闻的心中,以致于他后来因此而丧命,陈沐也就不会多说这一句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林闻,得了这句话,便坚定了心中的信念,朝陈沐道:“我们愿意跟着你干!”

两人正说话间,后门却是发了动静,陈沐刚刚结束了练功,感知敏锐,当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提刀来到了后门,却是杜星武等人回来了!

他们鱼贯而入,背着沉重的麻包,噗噗放在院子里,当即升腾起一股烟尘,满是硝烟味!

“回来了!”陈沐也是惊喜。

“可还顺利?”

杜星武微微一笑:“鬼佬要让唐家的人带路,唐家和洋行的人都不太愿意去送命,里头乱成一锅粥,咱们轻易便得手了!”

正要再说,却见得林闻从后头走过来,众人顿时警觉起来。

陈沐却笑道:“不打紧的,这是我大哥林闻,还有几个留洋学生,在房间里睡着,这些材料,需要他们来加工成*,能不能成事,还得靠他们呢!”

杜星武等人一直以为洋行仓库里是成品,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洋人也留了心眼,所以也在担忧,如何才能*。

没想到陈沐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而且连对策都想好了,众人也是大喜。

陈沐朝林闻道:“眼看快天亮了,快把同学都叫起来,这么多材料,工作量可不小。”

林闻嗅到这股气息,仿佛上了战场一般,浑身热血沸腾,哪里还当自己是大哥,仿佛自己就是陈沐的马仔小弟,当即朝陈沐道:“放心,一定卖力!”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惊喜大礼并非福

炮声如打雷,就在城外响起,整个城镇不分白天黑夜,都无人能入眠。

这是个多灾多难的时期,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显得很淡定,在烟馆里躺着,躲在温暖的半梦半醒里头,醉生梦死,外头的炮声,又关他卵事?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登上了低矮的城头,或者爬到高树之上,往城外眺望,带着好奇,又带着惊恐,刺激的感觉使得他们浑身颤抖,却又不愿离开。

他们想着应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们听说疍家人都上岸了,留在了陈家,或许在陈家,能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很多人跃跃欲试,一小部分人甚至果真到了陈家,只是吃了个闭门羹,便再没有人去尝试了。

陈沐并不是不需要人手,但他更需要的是保密。

才睡了一会儿,他便醒了过来,找到了孙幼麟。

“外头情况这么样了?”

孙幼麟浑身风尘,想来也是刚刚从外头回来,咕噜噜灌了一通凉水,这才朝陈沐回答说。

“刚刚我铜城几个兄弟一道出去看过了,鬼佬在外头放炮,不过打得很散,并没有伤人,大多数炮弹打在了空地上,动静确实很大……”

陈沐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些鬼佬并非真的要发动大型的战争,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地方官府,以此来要挟议和,谋求利益罢了!

“巡防营呢?”

“何胡勇带着巡防营的人,守在城内,并未出城,早先炮声停了一会儿,何胡勇也没有让人出城去商量停战。”

陈沐也点了点头,这何胡勇今次倒是硬气,只是陈沐并不是很看好。

连他都能看得出洋人的把戏,朝廷里那么多人才,又岂会看不出来?

可直至目前为止,仍旧没有援兵开进来,只怕议和的可能性很大。

若果真议和,何胡勇此时的强硬,会对他造成极大的影响,届时他必然要被推出来,成为赔偿洋人的零头。

“鬼佬大概有多少人?”

孙幼麟沉思了片刻,似乎在回忆,而后谨慎地说道:“估计有五百人,十五门炮,战舰上应该没多少人,咱们也准备妥当,只要你愿意,今夜就可以出发了!”

陈沐点了点头,想了想,便说道:“好,咱们今夜就出动!”

一直沉默着的杜星武此时开口道:“贤弟,会不会太过仓促了?”

陈沐摇了摇头:“不,咱们必须尽快做这件事,只要断了鬼佬们的后路,他们就只能退兵,因为他们的补给全都在船上!”

“只要让朝廷看到洋人并非不可战胜,或许就不会议和了!”

陈沐有些激动,但杜星武却是摇了摇头,似乎在嘲笑陈沐太过天真。

只是他到底没说出口来,朝陈沐道:“好,今夜我们就出发,不过你不能去,家里需要有人坐镇。”

陈沐也是苦笑:“杜大哥你放心,我不是硬逞强的人,我现在浑身散架了也似,去了也是拖累你们。”

杜星武这才放心下来,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与孙幼麟等人下去准备,到得入夜时分,趁着夜色,在疍家人的指引下,往海边去了。

陈沐虽然也担忧,但自己做不了太多事情,可到底是坐不住,思来想去,便离开了家,往军营去了。

他必须给弟兄们找条后路,无论此次行动成功与否,他都要找个正当的说法,如此才能名正言顺。

外头已经执行宵禁,街道上也没甚么人,新会县城没有太高的城墙,所以士兵很多,都在巡视,以免敌人发动夜袭。

陈沐才走了一段,便让官兵给撞上,陈沐也不抵抗,只是说有重要的情报要见何胡勇,又表明了身份,官兵也不敢鲁莽,到底是把陈沐带到了何胡勇的营房来。

陈沐心中也是庆幸,此时也终于明白蔡老班主的良苦用心,若不是蔡老班主提点,挣了个“陈十四”的外号,陈沐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得如此高的知名度。

没有知名度,不可能在街上乱走,更不可能说要见管带,就能见到巡防营的管带。

何胡勇正在营房里军议,待得军官们都散了,才让陈沐进去。

他的案上有个沙盘,墙上挂着军事地图,但并没有遮掩,也不知是信任陈沐,亦或者不屑这么做。

“军事重地,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说吧,有什么事。”

他坐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将双脚搁在了案上。

在陈沐的印象之中,何胡勇很喜欢穿戎装,也很少有这么散漫的举动,眼下战争时节,他竟反倒放松了起来,也是让人感到诧异。

“这附近可有高处?”

何胡勇皱了皱眉,脸色也冷了下来:“打探地形可是禁忌。”

陈沐并没在意,只是朝何胡勇道:“先前说要送你一份礼,你总归要验收一下吧?”

何胡勇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站了起来,顺手拿了个单筒望远镜,便带着陈沐出去了。

营房外头的城墙上有个哨塔,两人便登了上去,何胡勇朝陈沐道:“然后呢?”

陈沐望着前方的夜幕,笑了笑道:“等。”

虽然哨塔上寒风阵阵,但何胡勇似乎有了预感,也不再多说,便这么站着,干等。

“你不想知道徐官熙的情况?”何胡勇突然问了一句。

陈沐轻轻吸了一口气:“不想,若他死了,你会跟我说的,如今问我,便说明他没有死,问了也白问。”

何胡勇看着陈沐,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约莫过了一刻钟,何胡勇到底是忍不住:“你到底搞什么鬼?”

陈沐没有回答,反倒开口道:“你终究是洪顺堂的人,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官,若是不当官了,还会回来洪顺堂吗?”

何胡勇也是愕然,眼中竟然有些迷茫:“这身狗屁穿得太久了,有时候还真的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官还是贼……”

陈沐也默然,正打算说些甚么,远处的海岸线上,突然闪了闪!

“来了。”

何胡勇的身子陡然一震,赶忙举起单筒望远镜,但见得海岸线上,不断爆出一朵朵巨大的光团,久久不曾散去。

过得片刻,剧烈的爆炸声便传了过来,城外的洋人军营彻底大乱,爆炸的余波带来一阵阵满是硝烟味的风,洋人们四处奔走,爬上高处,整个营区都炸开了锅!

何胡勇默默地放下单筒望远镜,脸上满是惊愕,过得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去吧……”

陈沐本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因为他是巡防营管带,打退了洋人,乃是盖世奇功,朝廷也不需要议和,他必然能在官场更上一层楼!

然而何胡勇看着却万分地失落,仿佛炸的不是洋人的战舰,而是他的老家一般。

“我不明白……”

何胡勇摆了摆手:“你不需要明白,回去吧,我知道林福成见过你,这两天洋人退了,你就去广州吧。”

陈沐就更是迷惑了。

然而何胡勇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让人将陈沐送出了军营,一直送到了陈家来。

陈沐是如何都想不通,也亏得弟兄们很快就安然归来,谈起炸战舰的事,一个个满脸红光,仿佛做了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

也不消等太久,天亮之后,鬼佬们再没敢放炮,他们派人举着旗帜,进入到了城里来。

也不知为何,洋人入城,简直比面对炮轰,更加的让人紧张,所有人都不得外出,消息也封锁得更加的严密。

过得两日,才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总督已经来到新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了何胡勇的职!

陈沐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终于明白何胡勇为何要叹气,收到大礼为何没有半点喜悦。

他想让兄弟们离开,可因为洋人入城,全城戒严,根本就没法子离开,到了中午,官兵便把陈家给围了。

“十四爷,这是上头的命令,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这些人面生得很,想着该不是巡防营的人,但对陈沐却很客气。

原因也不消说,陈沐的人炸掉洋人战舰的事,早就通过疍家人的嘴巴,传遍了整个地界。

疍家人从来都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洋人轰掉了他们的排船,他们跟着陈沐炸掉洋人的战舰,这是脸上有光的事,又岂能不让人知?

或许也正因此,陈沐等人才赢得了这些士兵的敬意。

他们没有用强,陈沐也没有抵抗,只是朝他们说道:“家里还有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几个老妈子照料着,让他们留下来可否?”

官兵们相视一眼,当即点了点头。

陈沐也没有多说什么,与杜星武等人一道,被“请”到了县衙的大牢里。

“到底还是发生了……”杜星武一声轻叹,想来早有预料。

陈沐渐渐也想明白了,也是心灰意冷,他终于明白,为何林闻等人总是说,要唤醒国人,要开启民智。

也亏得林闻等人制造了*,便离开了陈家,并未参与炸船,否则林闻等一众留洋学生,也是逃不过的。

大牢里吃好喝好,倒也没亏待,陈沐也只是心灰意冷,孙幼麟等人却是义愤填膺,他们做了多么英雄的大事,最终却被丢到了大牢里,这是甚么道理?

他们想不明白,难得从良,要为百姓做些事情,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心中如何能开解?

第一百六十章 巡营管带被撤处

何胡勇终于是穿了一身便服,出现在陈沐面前。

虽然被撤了职,但他在巡防营管带任上,实在太过威风,即便没了官身,仍旧保持着那股子威严。

“开门。”

那牢头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乖乖打开了牢门,从班房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陈沐的面前。

何胡勇没有坐下,只是看着陈沐,声音带着些许沧桑:“你该明白了吧?你送的不是大礼,却直接把我的乌纱帽给送走了。”

陈沐有点难受:“我明白了,却又有些不明白,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法兰西人确实只有这几条战舰,也只有这几百人,但在山东,在上海,在其他地方,除了法兰西人,还有英吉利人,还有花旗国人,还有北方的毛子……”

“对于朝廷而言,不管他的头发和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管他们窃据何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凡有人开了口子,其他洋人就如同见了血的饿狼一般涌上来。”

“我只是个打仗的,却无仗可打,不是没有敌人,而是有了敌人,却不能打,朝廷的决策,我看不太懂,即便看得懂,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何胡勇第一次向陈沐袒露心事,但陈沐却高兴不起来:“你说分不清自己是官还是贼,现在不是很清楚了么?”

是啊,何胡勇是假戏真做,真的把自己当成官儿了。

谎言说了一百次就会变成真理,更何况潜伏在官场,却想要做个好官的何胡勇?

何胡勇显得很慌张,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答案,只是不敢面对,突然被陈沐揭穿了,他必须面对现实,他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不,我不是官了,我还是刑堂的话事人!我支持你接管洪顺堂,我要做回刑堂长老!”

何胡勇是个成竹在胸,无论何时都稳重而内敛的人,此刻却是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一个闯了祸的毛头小子。

陈沐摇了摇头:“如果你只是为了找回自己,才选择支持我,那我不会接受,除非你真的认可了我。”

何胡勇苦笑一声:“我一路看着你,又岂会不认可你?你放心,我被撤职了,过往的案子也会被清算重审,你陈家二少的身份,就有机会恢复了……”

陈沐也是嘲讽一笑道:“陈家二少的身份真的那么要紧么?你和徐官熙明知道我是陈家的二少,不也一样没给过我好脸色么?”

“我是陈家的儿子,便永远是陈家的儿子,知道的终归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必宣扬。”

见得陈沐一直没有接受自己,何胡勇也不再争取,只是朝陈沐道:“这次他们抓了你,一定会把你交给洋人,因为你炸了洋人的船,不过你放心,我会想方设法,如何都不让你受苦,算是我给你纳的投名状,我是真心要扶你上去的!”

陈沐心里也很是感慨,自己其实一直想得到何胡勇的认同,他与徐官熙不一样,徐官熙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他甚至能够对陈沐袖手旁观。

而何胡勇无论是直接亦或者是间接,都给过陈沐不少帮助,即便他不认为陈沐能够接掌洪顺堂,但仍旧顾念陈沐是陈家儿子这个事实。

可如今,何胡勇终于是承认,他一直是认可陈沐的,陈沐反倒没有了想象之中的那种喜悦。

曾几何时,他渴望得到何胡勇的支持与帮助,即便到了此时,他仍旧有这样的需要,只能说他没有在陈沐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仅此而已。

至于朝廷要让他背锅,把他交给洋人,陈沐也并没有很意外,因为打擂是这个事件的*,而陈沐是主角,本来就是要陈沐背锅的,再加上炸船这桩事,也就更加无解了。

何胡勇若尚有官职在身,或许还能拉扯陈沐一把,可如今连官职都丢了,想要搭救陈沐,也就更难了。

陈沐也知道难度很大,所以朝何胡勇道:“我也不要你救我,我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何胡勇看了看陈沐,有些生疑,但还是开口道:“你说。”

陈沐走到牢房门口,借着灯火,点了烟杆,抽了几口,而后朝何胡勇道:“我要你想办法让杜大哥几个都撇出去,相信不会太难,洋人只是要个背锅的,有我就足够了,没必要全都在牢里受罪。”

何胡勇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正要说话,陈沐又继续道:“我可不是大义凛然,而是因为我身上有伤,出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但杜大哥几个出去,却能够四处奔走,想办法救我,这是全盘考量的结果。”

何胡勇听得此言,也终于是点头:“好,我去办。”

正要再说,那牢头却突然跑了进来:“爷,不得了,广州将军来了,您还是先出去吧。”

何胡勇听得此言,也不在停留,当即走了出去,不多时,便见得一人走了进来。

此人也就四十几岁的模样,精瘦黝黑,虽说官服很是合身,但总觉着是小孩儿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留着两缕鼠须,没有戴乌纱帽,脑后辫子又细又长,牙齿不是很整齐,但两眼放光,很是犀利。

此人名唤庆长,乃是满洲正黄旗人,位居广州将军,掌管两广军事,顾盼间弥散着一股杀气。

这广州将军,也就是坊间时常说的广东将军,后者是俗称,但广州将军可是个正式的官衔,在康熙年间增设,官阶与总督同等。

说起这个官职,倒也有一段渊源。

康熙皇帝削藩,平南王尚可喜,便在两广,削藩之后,康熙皇帝便一直派重病防守广东。

广东境内除了绿营兵,还有八旗兵,增设广州将军之后,广州将军便掌管全省所有的绿营兵!

也就是说,广州将军的官阶虽然与总督相同,但地位却比总督还要高,而且几乎全部由满人来担任!

何胡勇撤职查办之后,这位广州将军保年,便正式接管了这里的防务。

陈沐对庆长是没有太多了解的,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最多也就听过名字或者一些事迹罢了。

不过陈沐很清楚,绿营如今战斗力不成了,八旗营更是一落千丈,但广州将军却仍旧与以往那般风风光光。

“就是你炸了洋人的战舰?”庆长的口音有些生硬,想来到任也没多久,如今碰到这种事也是头疼不已。

“是。”陈沐虽然只是策划者,但为了兄弟们全都能够摘出去,陈沐会毫不犹豫将这桩事揽下来。

“说起来倒是得意,你以为你是大英雄?”庆长的脸色很是难看。

“你知不知道,洋人不过是装模作样,只消哄一哄,随便就能打发走了,可你炸了他们的船,赔偿可就不是随便能打发的,你这一炸,炸掉朝廷多少银两!”

陈沐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凭什么就一定要哄,一定要陪?难道这不是我大清国的土地么!”

庆长跳起脚来:“简直愚蠢!无知!”

“你以为洋人就只有这几百号人?你以为其他地方就没有洋人了?”

“你不过是个乡野小杂碎,哪里能懂家国天下大事,这些洋人如今在我朝做生意,铁路矿产外贸,没有哪一样是他们不做的,这些洋人有着比咱们更高效的传讯法子,而且联合作一处,整日里算计,巴不得要瓜分了我大清,你可知这一炸,炸出多少麻烦来!”

陈沐哈哈大笑道:“若照着将军这么说,咱们就必须小心哄着伺候着,需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洋人又岂有饱肚的一天,是不是要将整个大清国都拱手送出去才好!”

“混账!”庆长顿时暴怒,一耳光便打了过来,然而却被陈沐轻松躲了过去。

“你还敢躲!反了你!给我拖出去杀了!杀了!”庆长厉声尖叫着,脸色都憋红了。

陈沐却洒然一笑道:“哈哈哈,将军果真如上头的官儿一样,都喜欢骗自己,你敢杀我?杀了我,你拿什么跟洋人主子交代?”

庆长已经浑身颤抖:“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就没有治你的法子了么!来人,给我大刑都用上!”

身后的牢头和狱卒吓得瑟瑟发抖,然而陈沐却稍稍昂头道:“将军,适才你该看得出来,我还是会两手的,别的或许做不到,但一时想不开,想要了结自家性命,还是能做到的!”

“你威胁我?你倒是死给我看看啊!”庆长从随从的手里夺过马鞭来,就要往陈沐身上打。

然而陈沐此时撕拉一声扯开了衣服,露出身上仍旧渗着血的伤口来。

“我敢杀洋人,我敢炸洋人的战舰,我身上全是伤口,不过烂命一条,你敢打我一下,看我敢不敢死!”

陈沐也知道,以死相逼是最无赖的举动,是弱者的行径,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但若不这么表态,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就更别提把弟兄们都摘出去了。

他必须激起庆长的厌烦与憎恶,将这些情绪全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来,由此弱化兄弟们在这桩事里的影响,如此一来,何胡勇要搭救弟兄们,就会容易很多了。

庆长的马鞭终究是没有落下,恶狠狠地骂道:“卑贱的奴才!等过得几日,议和的结果下来,看看洋人如何收拾你!”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屋秀才议劫狱

房间有些昏暗,众人很沉默,而且这种沉默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林闻最终还是开口道:“各位同学,大家有些什么看法,都说出来听听,合计合计,咱们总不能袖手旁观的。”

“你们也看到了,吾弟……有仁他是个为百姓争夺利益的,有着大公之心,这样的人,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

宋真姝看了看众人,到底还是朝林闻劝慰道:“林闻,我们不是见死不救,而是要设想周全,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影响也太广,实在是很难发力……”

林闻激动起来:“同学们!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我虽然痛恨父亲是个封建主义者,也曾经很反感他收养陈有仁,但这个干弟弟有一句话说得是没错的,有些人,是如何呼喊都无法叫醒的,只有痛了,才会醒来,才会接受现实,才会发生改变!”

“文明交涉,联名请愿,这些根本就无法救出有仁,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咱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了!”

林闻如此激动,众人也从话语里意识到了些什么。

宋真姝轻叹一声道:“你们该知道,我一向反对暴力,你们参与到*这件事,就已经是底限,如今还要如何,难道你们要远离闻名,做一个暴徒不成?”

林闻摇了摇头:“各位同学昨夜应该能够看到海岸线上的火光了吧?”

“咱们*的时候,心里难道就不激动?我一度以为,咱们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道路,一条全新的道路!”

“我反对!暴力不能带来改变,只能带来灾变,受苦的还是百姓与国家!”宋真姝平素里都是非常文雅的,此时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两人争执不下,林闻终于是发脾气了。

“真姝,既然你不愿用暴力的法子,你倒是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救他!”

“我……我尚未想好,这件事牵扯太大,家里已经不再支持了……”

听闻此言,众人也是叹息起来,宋真姝感受到氛围的低落,当即补了一句:“不过,总会有办法的,不是么?”

林闻哼了一声:“等你想出法子来,有仁早就被送到洋人那里去了!”

“他敢杀洋人,敢炸战舰,他虽然不满二十岁,但他做到了我们一直想做,却从未做成的事情,咱们不能让他落入洋人的手里!”

林闻转向其他同学:“我的父亲已经许诺,这件事他一定会支持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只要敢做,便一定能成的!”

林闻正气凛然,慷慨陈词,也是让人动容,不过其他人却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宋真姝有些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都是学生,咱们的价值并不在暴力,而是文明的力量,咱们的知识,才是改变社会的武器与力量,而不是暴力!”

两人的观点截然相反,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如此争执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林闻便朝众人道。

“既是如此,咱们就用民主的方式,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谁愿意跟着我干的,请举手支持我!”

这些人虽然都参与了*的事情,也诚如林闻所言,他们就如同偷食了禁果的青少年,心中充满了回味。

然而他们毕竟是学生,正如宋真姝所言,他们最贵重的,是所学的知识,而不是像暴民一般去随意做无谓的牺牲。

这个朝廷确实已经腐烂到了根子里,但他们想着的仍旧只是改变,仍旧是想要给这个国家治病,而不是彻底推翻这个国家。

林闻高举着自己的手,可同学们却只是低着头,他也渐渐心灰意冷,甚至有些愤怒!

“你们不要忘了,当你们身陷囹圄之时,是谁拼了命营救你们!若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救国救民!”

林闻如此一说,众人顿时羞愧起来。

“我觉得这个事情不可行。”

此时,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但却是反对意见。

说话的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脸颊丰满,气色红润,一双眸子充满了睿智与成熟。

“黄廑午,你巴不得留着辫子,当然不想劫大清朝廷的狱了!”

年轻人也是愤怒起来:“你胡说什么!我黄氏虽是官宦名门,可从未在朝廷做官,你污蔑我就能救出陈有仁么!”

林闻也是一时口快,倒是懊恼起来,因为他很清楚这黄廑午的身世。

他是日本东京宏文学院速成师范科的学生,而且还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从“两湖”、“经心”和“江汉”三个书院里亲自挑选的,前往日本留学的这一批,也不过三十多人而已。

虽说他学的是师范科,但家里有钱,时常请日本军官来给他讲授军事课程,*,他便是最主要的技术支持者。

非但如此,他留学期间,每日里都练习骑马和射击,甚至给自己取了个“今村长藏”的名字。

他家是湖南长沙的名门望族,世代出高官,可黄廑午的愤怒也是有原因和有底气的,因为到了清朝,他家便传下祖训,永不出仕清朝。

所以家里虽然都是饱学之士,也顺利通过科举考试,但都没有补缺为官。

黄廑午也同样如此,年纪轻轻的他,早已顺利通过了县、府、院试,考中了秀才,只是并不热衷于功名罢了。

林闻也是冷静下来:“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黄廑午也不是小气的人,吐了一口气:“陈有仁不仅只是你的干弟弟,也是吾等的恩人,难道我等就不着急?”

“我不是反对暴力,而是理性地考量,劫狱根本就不成,如今镇守大牢的可不是县衙那些烂番薯,而是广州将军的人马!”

“且不说林世伯能找到多少人,多少条枪,单凭咱们这些人,是不成的,咱们必须得找帮手!”

林闻本以为他反对自己劫狱,原来只是反对自己的具体法子,这可就好办了!

“黄兴,你能帮我就太好了!”

林闻终于是叫出正经名字来,黄兴也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道:“你一着急就骂人,还要骂人祖宗,一开心就这么亲热,不好。”

林闻也是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但总算是找到了支持者。

黄兴朝众人道:“林闻所言不差的,想要唤醒这个烂掉的国家,是不能只靠吼的,有时候,必须让他感到痛,才能真正的醒过来!”

“单靠咱们这些人,自是不成,林世伯能够提供帮助,自是最好,但此事重大,必须缜密,若不愿意参与,也希望同学们不要泄密,拒绝参与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黄兴只是换了个方式,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林闻让支持他的人举手,却没人举手,可黄兴让不参与的人离开却一个人都没有离开!

不得不说,黄兴对人心的洞察,比林闻要更加高明,他身上充满了一股领袖的风范与气度!

见得此状,黄兴也是微微笑了起来,宋真姝却没好气地说道:“本以为你理性一些,没想到又是这么个样子,就咱们这些人,又如何做得成?”

黄兴似乎没有太多担忧:“所谓事在人为嘛,只要有这个心,又何愁事不成?”

宋真姝也懒得在争辩这个问题:“你总不能指望我们这几个女孩家也跟着你们扛枪劫狱吧?”

“事先说好了,所需的物资和钱,我可以帮上忙,但其他事情,实在是没法子。”

黄兴调侃道:“咱们在座的,谁家里还没点钱?没钱怎么留洋?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咱们必须找对人,你们到底支不支持?”

宋真姝没再纠结,又转了个方向问道:“陈有仁已经入狱,他身边的人也都被捕,咱们能找谁帮忙?”

黄兴摸了摸小胡子:“陈家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那个老道士?他不是昏迷不醒么,又怎么能帮得上忙?”宋真姝也疑惑起来。

黄兴却解释道:“那天夜里,陈有仁让咱们*,听说同学里有念医科的,便让咱们去探了探病,其实那老道士乃是神经抑制才引发的重度昏迷,用西医的刺激手法,应该是能唤醒的。”

“咱们所缺失的就是一个领头人,是一个能掌控全局的人物,这老道士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众人闻言,也是兴奋起来,只是宋真姝仍旧有些不解:“咱们里头有念医科的?我怎么不知道……”

黄兴将眸光转向了角落,但见得一个瘦高个儿正躲在角落里,沉默不语。

“梁天养,梁同学之前就是学医科的,只是后来才改了专科,先前给老道士诊断的,也是他。”

宋真姝见得这很是内向的同学,就仿佛初次见面一般,这人的存在感也实在太低了。

“梁同学,你真的能唤醒那老道士?”

梁天养仍旧沉默,似乎有些拘束和紧张,过得片刻才点了点头。

宋真姝见得如此,也就只好认可道:“好,那咱们就试一试,拜托梁同学了!”

梁天养显得更加紧张,嘴唇翕动,几次想开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大家都替他着急了。

等了这大半天,他才开口道:“我……我就是那个家里没钱的,但我也……也跟你们一样,留洋了……”

众人也是愕然,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这个梁天养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无论如何,大策略终究是定了下来,搭救陈沐的事,也算是迈开了最重要的第一步!

第一百六十二章 民怨未消何脱狱

桌上一只盖碗,一只豆青地粉彩鱼藻纹托瓷盖碗。

这盖碗嘛,其实就是茶碗,上有盖子,下有托,中有碗,所以叫又“三才碗”,暗含天地人和之意。

这只盖碗也算是做工精美,飘拂的水草之间,淡金色或红色的鲤鱼在游弋或嬉戏,形态各异而悠然自得,趣味横生。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只手横扫而来,盖碗落地,啪嗒一声,瓷片与茶渣四处溅射开来!

“简直混账!身为地方父母,你竟然拿不出半点应对之策,朝廷养你又有何用!”

庆长怒不可遏,因为身为广州将军,他最讨厌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

相较于洋人的入侵,他更痛恨的,是民众的暴起!

洋人的入侵总是虚张声势,最终能用钱来打发,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

可这些民众却不同,他们一旦聚集起来,队伍就会在短时间内壮大到你无法驱散的地步!

此时老百姓们便这么聚集在了新会县衙外头。

他们没有摇旗呐喊,也没有打砸冲击县衙,只是在外头坐着站着,眼中充满了愤怒的诉求。

他们根本不需要开口,因为今次连衙役们,都没有驱赶这些百姓。

所有人都知道,洋人入侵了大清国的领土,官兵们没有与洋人打成什么大仗,反倒是陈家那个孩子,组织了一场抵抗,而且成效显著,竟是将洋人的战舰全都给炸了!

陈十四力战诸多武馆的馆主,取得十四连胜不说,还在擂台上,打赢了洋人,救回了留洋学生,狠狠地煞住了洋人的威风,如今又将洋人的战舰炸毁,逼得洋人不敢再入城,说他是英雄,那是半点不过分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大英雄,受到的不是嘉奖,也不是拥戴,而是牢狱之灾,这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这是一群忍耐力极强的人,这是一个极其能忍耐的民族。

无论生活多么的艰难,这些百姓都能忍,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可以卑微得如草间的蝼蚁。

可一旦出现不公,他们就会站起来反抗!

知县老爷谭东华也很是无奈,更是觉得无辜,面对广州将军的怒火,他心里头也很不是味。

广州将军固然是大,位高权重,但他是县官,他管理着地方,即便强势如广州将军,也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将他当成一条狗这般使唤。

“将军,这些百姓一语不发,便只是坐于衙门前头,下官也总不能无缘无故便驱赶他们吧……”

庆长更气恼了:“你是官,他们是民,官管民,天经地义,你让他们去哪里,他们敢不去?就你这点本事,也难怪只能混个县官!”

谭东华心里头也有气,他不是军官,不懂打仗的事,他也不算是个好官,但在这件事上,他与外头的老百姓们什么两样,他也觉得不公平!

他知道公平二字与政治是无法挂钩的,但洋人入侵,便是国难当头,连国土都保不住,你还跟我谈政治?

他的官虽然小,但他也能分得清事情孰大孰小,反倒是官越大的人,对这种大事就越发看得小了。

“没有名目,下官也不敢动他们,只能劝阻,无法强行驱逐……”

面对谭东华如此懦弱的回应,庆长是彻底怒了。

“你是官,你居然不敢赶走几个刁民,难道要我这个广州将军,出动军队来驱散么!”

谭东华终于是忍不住:“将军,这等情况之下,越是驱逐,只怕越是闹得大,那陈有仁……您看有没有可能……”

“啪!”

谭东华尚未说完,脸上便火辣辣一阵疼,庆长的手巴掌也有些辣,跳脚骂道。

“你个没眼珠的东西!那是洋人指名道姓索要的人,能放过他么!你是不是把脑子给吃坏了!”

庆长是满人,对汉人官打从骨子里有种鄙夷,一方面觉得汉人官鬼点子最多,一方面又觉得汉人官最不利索,做什么事都爱计较。

谭东华虽然只是个芝麻县令,但好歹是个官,县令也是文官,广州将军虽然是封疆大吏,但却是武将,如何能动手打人!

庆长虽然脾气火爆,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嘴上虽不说,心里也有些懊恼。

骂归骂,但动手打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了想,他只能叹气道:“本官也不是蛮横不讲理,只是你这种层次,没有与洋人接触过,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有些事情,背后的影响可比正面入侵要更加可怕的……”

“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洋人已经兵临城下,若再激起民愤,也不好收拾。”

“这样吧,那个陈有仁是主谋,如何都不能放过,但他手底下那些人,我可以做主,放几个回去。”

谭东华闻言,并没有太多欢喜,只是朝庆长道:“将军,虽说能缓解一下民怨,但几个人怕是不够,陈有仁不能放过,但他那些追随者,能否全放了?”

庆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是官,还是贼,分清楚你的身份再说话!”

谭东华的脸色顿时煞白起来:“是是是,下官尽力安抚,尽力安抚……”

庆长看了一眼,也是一脸烦躁:“那个杜星武是留洋学生,可以放过,叫书冬的那个,是坊间杀猪的,也可以放了,那些低贱的疍民可以放回去,唯独那个姓孙的和那个女倭贼不能放,他们都是有案底在身的,滚出去吧……”

庆长因为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累乏,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谭东华不敢再多言,作了个揖便出去了。

转头到了县狱,谭东华便将这些人放了出来,带着杜星武等人,来到县衙大门,朝那些百姓大声道。

“身为一方父母官,乡亲们的诉求,本官也记在心里,不敢忘记,但大家也给本官一些时间,不要再施加压力,你们的心思,本官也明白,只是你们这样,只能害了陈有仁,你们要想清楚。”

谭东华这么一说,百姓们也都抬起头来,其中一些人已经窃窃私语,因为他们知道,谭东华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谭东华见得起了效果,便指着杜星武等人,继续说道:“在本官的斡旋之下,这几位已经脱了牢狱之灾,我希望大家能够先回去,这般推波助澜,只能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快回去吧。”

杜星武是个明白事理的,自是清楚,这些百姓也是义愤填膺,他们的动机是好的,但诚如谭东华所言,有时候极有可能好心办坏事。

这次将陈沐抬得越高,得罪洋人便越狠,朝廷对洋人的态度已经无法改变,那么就只能尽可能保护陈沐。

很显然,将陈沐捧高到民族英雄的位置上,并不是明智之举。

想通了这些,杜星武也就开口朝众人道:“大家先回去吧。”

浦五等疍家男儿也在一旁劝说,这些人终究才散去了。

杜星武倒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若在战斗之中,他与陈沐等人也一样会不离不弃。

但陈沐早就跟他们说过,若有机会出去,就一定要先摘出去,如此才有力量搭救陈沐和孙幼麟等人。

杜星武也不敢再耽搁,朝谭东华点头行礼,便带着书冬等人,返回陈宅去了。

谭东华见得杜星武离开,便走回到了县衙的内宅。

茶厅之中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谭东华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进去。

“何大人,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何胡勇看着谭东华,也点了点头:“好,你我先前的人情算是一笔勾销了。”

谭东华有些犹豫,但终究开口道:“何大人,如今你也是自身难保,为何还要救这些人?”

何胡勇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才回头看了谭东华一眼:“谁说我自身难保?”

毕竟是巡防营管带,一度将谭东华压制得死死的人物,此时的 一句话,顿时让谭东华打了个冷颤。

是啊,这样的大人物,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岂会这么容易就被扳倒?

何胡勇出了县衙,抬头望了望天,仿佛许久未曾如此认真地看过这老天,又似乎在与冥冥之中的神灵在交流一般,呆立了许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腰杆终于不再挺直,仿佛被压垮了一般,但脚步却更加坚定了。

如果说他之前就是一条昂首挺胸的老虎,如今却成了负重前行的老牛,没有了先前的威风霸气,却又多了深沉与坚韧不屈。

这件事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正如何胡勇一般,杜星武的脚步也格外的沉重。

他虽然得以脱离大狱,但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他不是街上那些百姓,他有文化,有足够的知识与见识,他知道洋人这次是如何都不可能放过陈沐,朝廷这边也没有回还的余地。

想要搭救陈沐,就只能铤而走险,只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未必能成。

然而当他回到陈宅之时,却发现门户紧闭,杜星武顿时便警觉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七手八脚开灵谷

陈沐离开之前,将吕胜无留在了宅子里,杜星武等人都是清楚的。

吕胜无昏迷不醒,家里的老妈子又含糊不清,陈沐才是焦点人物,按说不会再有人来叨扰。

然而杜星武等人到了陈家,扑面而来便是一股诡异的气息,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自是能够感受得到的,当即便相互抛了个眼色,书冬赶忙绕到了后门。

到了后门,书冬便有些不安起来,因为他能够明显感受到,被锁在柴房里的大黄猫非常的安静,是不是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来,仿佛睡着的猫咪,这是极为不正常的!

他们被捕之后,大黄猫便一直锁在柴房里,本来也是起到一个“镇宅保家”的作用,可眼下大黄猫竟是睡着了,这就古怪了!

书冬进得后门,便放轻了脚步,往前院而来,只是到了后宅,便停了下来,因为里头有人,而且还有不少人!

“难道有人要找老道士的麻烦?”书冬的心头顿时紧张起来,又回到厨房,拎了柄菜刀,这才轻轻推开了后宅的大院门。

开了道门缝,便见得庭院里空空如也,房间里却发出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来。

这声音也是诡异,像某种昆虫高速震动翅膀发出的嗡鸣,让人耳朵直响,很不好受。

书冬一脸警惕,紧紧捏住了手里的菜刀,此时杜星武也从后头走了过来,显然已经将前院检查了一遍。

他摇了摇头,便轻轻拍了拍书冬的后背,前者穿过庭院,便来到后宅房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推开房门便撞了进去!

“是谁!”一声暴喝顿时响起,书冬没有半点犹豫便举起手中的菜刀!

“死啦!”里头发出一声惊呼来,杜星武也赶忙冲了进来,见得竟是一堆的同学,赶忙将书冬拉住,那菜刀差点没将黄兴的脑袋给劈成两半!

“诸位同学这是做甚么?”

杜星武放眼一看,黄兴和林闻等人都在,地上放着一台机械,竟是个小型的手摇发电机,也难怪会发出嗡嗡的高频振翅声了。

这种手摇发电机通常用于电报机等电器,在新会这种地方,是非常稀罕的,估摸着也只有宋家能弄到这东西了。

手摇发动机的电线连接着的却是针灸所用的银针,而银针就扎在了床上老道的脑袋上,密密麻麻扎成刺猬也似。

林闻正在摇着发动机的摇杆,电流进入到银针,刺激老道的穴位,后者的手脚都在有节奏的抽搐!

“这……这是梁天养的主意……咱们要唤醒这老道,只有这老道主持大局,咱们才能劫狱,把陈有仁救出来,否则落入洋人之手,他就彻底玩完了!”

黄兴也是惊魂甫定,看着书冬手里的菜刀,抹了一把冷汗,朝杜星武如此解释着。

杜星武也是恍然大悟,不过心里也着实吃惊。

这群留洋同学,没有哪一个是提倡暴力的,他们知道暴力只能带来灾祸,而不能带来和平,平日里奔走呼喊,都希望用文明而和平的手段来唤醒民众。

可如今一开口,竟然就是劫狱,杜星武也是摇头苦笑,自己跟着去偷盗*原材料,又跟着去炸了洋人的战舰,连他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诸位同学也与他一般,变得这么暴戾,动不动就劫狱了。

黄兴似乎看穿了杜星武的心思,朝杜星武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陈有仁是个义士,对咱们又有救命之恩,咱们决不能见死不救的……”

杜星武抬起手来,也不多说,只是问道:“这样真的能唤醒这老道?”

黄兴等人也不敢回答,都将眸光转向了梁天养,后者有些羞涩地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干咳了一声,有些结巴地回答说。

“理论上……应……应该是没问题的……”

杜星武也是皱眉摇头,他是修炼内功的,但同时他也接受了文明教育,也正因此,无论是用古时的知识,亦或是现代的知识,他都无法解释内功之类的玄妙原理。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人的头脑是最为玄奥的部位,可不是随便能动的!

“危险性有多大?”

杜星武这么一问,黄兴等人才紧张起来。

在行动之前,其实他们潜意识里都已经将老道士吕胜无当成了等死之人,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做这件事。

可杜星武这么一问,让他们顿时醒悟过来,他们对吕胜无的了解,也仅仅只是*那一夜的诊查,而且手段极其有限,病情没有建立在科学而精准的诊查结果之上。

若老道士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严重,他们可就不是死马当活马医,而是活马当死马医了!

“这……”黄兴和林闻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将眸光投向了梁天养。

梁天养是个内敛羞涩的人,并没有理会众人的眸光,而是朝林闻道:“摇快些,要……要……加大电流刺激!”

林闻也是愕然,看了看黄兴,又看了看杜星武,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用力摇了起来。

手摇发电机发出呲呲的电流声,众人似乎都能嗅闻到一股电流产生的焦味。

吕胜无的手脚抽搐越发明显,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手脚击打着床板,声音很大,仿佛垂死挣扎的人一般。

众人见得此状,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若不能成功,无法搭救陈沐也就算了,反倒要先做了杀人凶手!

宋真姝也有些懊悔,因为从一开始,对于整个计划,她就保留反对意见,只是后来到底是被说服了。

非但如此,这些机械都是她提供的,虽说治疗方案是梁天养在制定,但所有的用具都是她提供,真要计较起来,吕胜无若死了,她也会良心难安。

吕胜无的抽搐越发厉害,古朴的道袍,消瘦如骷髅的形象,吕胜无整个人如被压制的活跳尸一般,几乎在床上弹跳起来。

就在这一刻,手摇发电机已经过载,啪嗒嗒闪出火花来,终于噗一声,线圈被烧了,散出一缕缕烟雾来!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躲开,梁天养却没有退缩,走到床边,翻了翻吕胜无的眼皮,又挠了挠他的脚心,终于是瘫坐在地,轻轻叹息摇头。

见得此状,所有人都涌出一股挫败感来,他们非但没能唤醒吕胜无,无法救出陈沐,反倒真的如担心的那般,成了杀人凶手……

杜星武心中也很是惋惜,吕胜无的内功深不可测,他都不敢随意去揣测,即便不是一代宗师,也已经臻于化境,就这么死了,到底是让人难受的。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沉寂的房间中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吸气声!

这吸气声便如回魂之人,仿佛要将亏欠已久的阳气,全都吸收一空那般!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实在太乱来了……”吕胜无缓缓睁开眼睛来,嘴唇仍旧有些颤抖,但眼眸之中却没有了杀气,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有些笑意。

众人听得这声音,顿时欢呼了起来,杜星武也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没想到后背早已湿透。

吕胜无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屋子里的年轻人,双眸恢复了杀气,只是冷声问道。

“是谁的主意?”

众人纷纷将眸光投向了梁天养,而后又赶紧挪开,一个个望着自己的脚尖。

吕胜无看了看梁天养,后者却没有羞涩,反而昂起头来,一股子的倔强。

“你……你想怎么样,我救了你,你该道谢才对,我又没欠你什么……”

梁天养等人或许不清楚,但宋真姝和林闻,对吕胜无的脾性是一清二楚的。

这个住在天后宫里的道士,在新会地界上,基本上就是肉身活菩萨一般的存在,而且杀人不眨眼,试问谁敢忤逆他半句!

梁天养是个十足的老实人,又没听说过吕胜无的凶名,说出这句话来,众人都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从适才吕胜无的话语之中,大家也听得出来,吕胜无对适才发生的这一切,是有知觉的!

这等大魔头一样的人物,被手摇发电机电得跟活跳尸也似,怕是谁也不敢正面承受他的怒火!

宋真姝和林闻正打算上前来求情,吕胜无却朝梁天养点了点头:“好,我喜欢你的性子,我谢谢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众人也为之愕然,但很快就大松一口气,也是有惊无险。

吕胜无毕竟太过虚弱,也不再理会这些人,而是朝书冬道:“那只大猫还在吗?”

书冬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便听得吕胜无道:“我想吃肉,要不杀了它吧……”

书冬顿时板起脸来,提起手中的菜刀:“屋子里的人,你想吃谁,告诉我!”

众人脸都白了,干咳了两声,一个个往房门挪,梁天养在角落里,被挡住了去路,见得书冬看向了他,当即摆手道。

“我……我瘦……肉柴一些……不……不好吃……”

众人躲在门外,见得这场景,也是大笑起来。

吕胜无终于是笑了。

若陈沐在场,或许会感到欣慰,因为吕胜无算是重获新生了,若放在以前,又有谁见过吕胜无的笑容?

第一百六十四章 提出交易有暗著

牢房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肮脏,因为已经入冬,也很是干燥,许是特殊待遇,也未见有其他人犯,陈沐“独享”一间牢房,也算“惬意”。

自打何胡勇与广州将军庆长先后来探视之后,便再无人敢来探监。

通过牢头,陈沐也知道杜星武等人已经被释放,唯独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尚在狱中。

何胡勇算是说到做到,陈沐心里也好受一些。

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这些天也在思考对策,但契爷林晟没能进来探监,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这已经不是知县谭东华能决定的事情了。

上升到了这个层面,寻常手段和方式,已经无法达成接触,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陈沐仍旧没有放弃,因为兄弟们还在外面,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这是毋庸置疑的。

虽说机会比较渺茫,但陈沐选择相信他们,心里也就淡定了不少。

当然了,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陈沐不断修炼阴阳参同玄功,时常入定,心境如水。

说来也奇怪,陈沐早先一直无法感受到阴阳玄功的效用,可自打服用了外丹,学会了动用内功来辅助自己的气力之后,仿佛冥冥之中打通了某种阻隔一般。

如今他修炼玄功之后,浑身炽热滚烫,即便已经入冬,他穿着单衣也不觉寒冷,有时候深夜练完功,还要贴着冰冷的墙壁来散热。

他倒是有些担心吕胜无,但昨夜练功之时,这种担心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让陈沐感到非常的困惑。

他自问不是个无情之人,修炼这门功夫,多少有些无法言说的联系,或许吕胜无好转了,又或者吕胜无已经死了,这种担忧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陈沐自希望是前者,只是他无法确认罢了。

无论如何,很多事情无法改变,陈沐也不想徒增烦恼,每日里好吃好喝,无事便寻思对策,累了便练功,便如山中修炼一般,忘了日月流转。

过了几日,陈沐终于迎来了探访者,不过来者有些出乎陈沐的预料。

许久不见,伊莎贝拉仍旧丰满美丽,高贵得如桐枝上的凤凰。

贝特朗等一众护卫留在了外头,伊莎贝拉独自走进牢房来,牢头要开门时,她却阻止了,只是让人在外头放了一张椅子。

不过看了看脏兮兮的椅子,她也没有了坐下去的欲望。

她便这么站在过道上,看着陈沐,过得许久才开口道:“你有什么打算?”

陈沐苦笑:“该是你有什么打算才对,我就是砧板上的肉,只怕如何个死法都没得选……”

“这不是你……”伊莎贝拉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陈沐抬起头来,走到铁栅栏前头,看着伊莎贝拉那蓝宝石一般的眼睛,终究是开口道。

“我找不到你来这里的理由。”

“早先你是为了摆脱弗朗索瓦的婚约,才与我达成了交易,让我成为你的扈从骑士,后来协议打擂,也是利益所趋,咱们之间除了买卖,还是买卖,我搞不懂……”

伊莎贝拉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难过,但最终还是转化成了愤怒。

“是,我们之间只有交易,你只不过是个低贱的清国人,即便你学习再多西方文化,也终究是个卑贱的黄种人,我今天就不该来这里!”

伊莎贝拉如此说着,转身便要走。

陈沐也有些懊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伊莎贝拉。

本以为会发生一些什么,但当陈沐牵着她的手之时,感受着她那柔软手掌的温度,陈沐没有羞涩,没有尴尬,甚至于心跳都没有加速。

伊莎贝拉没有缩手,更没有躲避,只是朝牢头瞪了一眼,那牢头赶忙走了出去,不敢再留在里头。

“该松手了吧?”伊莎贝拉白了陈沐一眼,却没有了离开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舍,但陈沐还是轻轻松开了手,朝伊莎贝拉道歉:“抱歉……”

陈沐松手的那一霎那,伊莎贝拉就仿佛当初脱离那只山猫的攻击一般,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

她不是个扭捏作态的女子,但此时却不自觉地揉搓着自己的手,仿佛想要将陈沐的气息都抹掉一般。

两人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陈沐开口问道:“领事阁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伊莎贝拉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战舰就是我们的生命,无论是海上商贸还是护卫,都离不开战舰,甚至于一些同胞要回归祖国,亦或者探险者们要前来东方大陆,都需要战舰。”

“你炸掉了战舰,便等同于毁掉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胎盘,你觉得我们会如何对待你?”

陈沐皱起眉头来:“这里是我的祖国,你们脚下踩踏着的,是我们的土地,是你们入侵了我们的家园,却不允许我们反击?”

伊莎贝拉也恼了:“我不是来吵架的,我有个办法能救你,你若想活命,就照着我说的去做,若是不想,就当我没来过。”

陈沐微微一愕,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朝伊莎贝拉道:“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以什么样的动机来救我?”

伊莎贝拉咬了咬下唇,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朝陈沐说道。

“虽然是你炸了我们的战舰,但最终赔偿我们损失的,是你们的政府,双方虽然还在交涉协议的内容,但条约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

这还是陈沐第一次听到外交上的事情,当下也就没有打断,但听得伊莎贝拉继续说道。

“你们的政府已经腐败不堪,即便我们不占便宜,这个国家也撑不过多久,英吉利和美利坚等国家,早就虎视眈眈,等着瓜分这块大蛋糕……”

“即便烂了,也是自己的事情,这不是你们入侵的借口,这些我不爱听,你直接说重点,如何能救我。”

陈沐的脸色并不好看,伊莎贝拉也就不再解释,直截了当地说道。

“很简单,我们会给你一个公正公开的审判,但你的证词必须谨慎一些。”

“如果这是个人行为,那么你将担起所有的责任,就算处决你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填补我们的损失。”

“但如果你是得到了政府的授意,那么你就只是执行者,甚至是个*控的无辜平民,我知道你们的国家没有人权可言,你若是受到了指使,只是依照命令办事,又主动坦白事实,便能转为污点证人,最后能还你自由。”

陈沐终于明白伊莎贝拉的意图了!

只要陈沐在洋人的法庭上作证,声称自己是清国政府派遣的,那么炸毁战舰就是清国政府的责任,而他陈沐只是个命运卑微,受人摆布的小人物。

与清国政府这样的庞然大物想比,陈沐实在太过渺小,渺小到根本就没人在乎他的生死。

但这里头的利益牵扯实在是太大,陈沐也终于明白,为何伊莎贝拉适才会突然提起,条约的内容基本已经定下来。

如果陈沐猜测得没错,条约的内容根本就没定,而且对洋人极其不利!

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伊莎贝拉今次的动机。

只要陈沐转为污点证人,他们就能够以陈沐为支点,将屎盆子扣在朝廷的头上,到时候朝廷只能吃这个亏,条约上的赔偿可就是天文数字了!

陈沐虽然对朝廷也没有太多好感,但对洋人更没有好感,两害权其轻,陈沐又岂会反咬朝廷一口?

再说了,即便排除了个人的好恶,这也不符合陈沐的个人原则,他不是随意诬陷别人的人,这不是他陈沐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想到这里,陈沐并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

他的心中是非常失望的,而且他也毫不掩饰这种失望。

“伊莎贝拉,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为了救我,原来……原来我们之间,只能是交易,永远都离不开交易……”

陈沐轻叹一声,伊莎贝拉的眼眸之中也透出伤感来,但她却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而是继续劝道。

“陈,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就只有死……”

陈沐看着伊莎贝拉,只是惨淡一笑道:“伊莎贝拉,我们中国有句话,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生命很珍贵,但有很多东西,比生命更珍贵……”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不,生命是最重要的,没有了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了,人人都怕死,只是你还没有感受到死亡的恐惧罢了……”

陈沐抬起手来:“不要再说了,这个事情我是不会做的,你还是走吧。”

伊莎贝拉咬了咬下唇,还想要说些什么,陈沐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伊莎贝拉也只能悻悻离开了。

待得这些洋人走了之后,陈沐便朝牢头道:“能不能去跟将军说一声,我想见他。”

牢头迟疑了片刻,到底是走了出去,只是过了不久,便回来,面露难色地朝陈沐道:“将军并不想见你……”

陈沐心里也很是不甘,他没有接受伊莎贝拉的提议,但却从伊莎贝拉的话语之中,听出了洋人的迫切。

如今他们的战舰已经没有了,失去了最大的倚仗,他们的底气也就没有了,否则也不会让伊莎贝拉来劝说陈沐,要动用这样的阴招来对付朝廷,就是希望能在条约上占便宜。

如果朝廷的态度强硬一些,在条约的商议上不退半步,洋人也绝不敢,更没有能力再施加压力或者进行报复!

陈沐想了想,便朝牢头道:“给我纸笔,带我转交一封书给将军,这总行吧?”

牢头也没多想,到底是取来了纸笔。

陈沐斟词酌句,如同科举考试一般,写了一个开头,倒也有些八股文的规范。

但想了想,陈沐到底是撕掉了。

他顿了顿笔,在纸上用大白话写了一句开头,只有两个字:“挺腰!”

第一百六十五章 知县老爷劝以故

桌上还是一只素雅的盖碗,盖子被捏在广州将军庆长的手里,碗里头的茶未凉,冒着袅袅的烟,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封书。

他已经反复看了几遍,却是迟迟没有放下。

过得许久,这位广州将军才朝低着头的谭东华道:“善待牢里那小子,送给洋人之前,尽量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谭东华有些惊愕地抬起头来,却又很快低下头去,没曾想到底是让广州将军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怎么?觉着本官不是这样的人?”

谭东华哪里敢接茬,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庆长呲之以鼻,也不多解释,挥了挥手道:“下去吧,一会儿让人过来取封信,加急送到广州去,务必送到总理大臣本人的手里!”

谭东华点头领命,行礼之后,便退后三步,这才敢转身离开。

这衙门本该是他的窝,可如今却被庆长“鹊巢鸠占”,这广州将军不爱住别的地方,就喜欢住县衙里的内宅,分明有些欺压谭东华的意思。

但谭东华老老实实带着老婆小妾搬了出去,半句违逆话都不敢说,甚至于丝毫不满都不敢表露。

走出这县衙,他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浑身自在轻松,巴不得往后再不走进半步。

正打算回去,谭东华却停了下来,让人到十字街办了几个菜色,便往大牢这边来了。

陈沐仍旧盘膝而坐,如入定老僧一般,这等姿态,实在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符。

见得谭东华来探望,陈沐也缓缓睁开眼睛来,朝谭东华微微一笑道:“县太爷今日是来给我吃断头饭的么?”

谭东华微微皱眉,摇了摇头说:“要断头也不会在我这里,听说洋人喜欢用断头台,麻烦得紧,那铡刀又利索,听说头滚到地上,眼睛还能眨,有些人头甚至能喊出话来……”

陈沐听得此言,也是微微一愕,不过谭东华很快就意识到玩笑开大了,干咳了两声,又改口道:“不过这些洋人反复无常,说变就变,凭你与伊莎贝拉小姐的交情,说不定会放过你,招你当女婿也是不定的。”

陈沐摇头苦笑,却不再多说。

牢头打开铁门,将菜品和一小壶酒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摆在了小桌上,便弯腰退了出去。

谭东华走进来,也不嫌脏,盘腿坐下,便给陈沐倒了一杯酒,又指了指前面,待得陈沐坐下,才开口道。

“那一年,曾国荃打下了金陵,报到北京去,老佛爷很高兴,打算重赏曾家两兄弟,恭亲王奕?却说了,这两兄弟必会功高盖主,今日打下南京,指不定哪天就摁不住,要打到北京来了……”

虽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谭东华身为朝廷命官,与陈沐这也的人犯讲起这些,难免有些不妥。

陈沐却来了兴趣,侧耳聆听着。

谭东华往后扫了一眼,见得牢头离得远远的,也就肆无忌惮,放开了说话。

“老佛爷听了恭亲王的话,便下了一道圣旨,非但没有夸奖,反倒斥责了一通,说他没有临阵领兵云云,到了后来,才封了曾国藩为侯爵,曾国荃为伯爵。”

“曾国荃是个一点就炸的火爆性子,自是满腹牢骚,曾国藩却时常劝阻自家弟弟,还给他说了个故事。”

谭东华朝陈沐举起酒杯了,两人喝了一杯,他又继续说道。

“这故事说的是啊,有个老头要宴客,使了儿子去买菜,久未见回来,便寻了出去,却见得儿子堵在了桥上,对面是个货郎,桥太窄,无法并行两人,二人又互不相让,便对峙在桥中间,谁也走不得。”

“曾国藩就问了曾国荃,若你是那老头儿,该如何应对,曾国荃不假思索便挥拳说,当然是痛打那货郎一顿,将他踢下河便成了。”

“曾国藩早有所料,摇头朝自家弟弟说,这样要吃官司,闹将起来,无法及时赶回去招待客人,颇有些因小失大,做事要懂得思考。”

“曾国荃不是用脑子的人,顿时烦躁起来,曾国藩就说了,那老头也想了法子,对那个货郎说,我家来了客人,等米下锅,等菜上桌,货郎哥哥不若先下水避一避,我儿过去了,你也就能过桥,算是皆大欢喜。”

“货郎自是不从的,反驳说,为何不让你儿子下水,当我好欺负还是好骗?”

“老头儿说了,他儿子的个子太矮,若是下水,要弄湿肩上挑着的菜,货郎比较高一些,不会弄湿货物。”

“但货郎又说了,我的货物可比你的菜要贵重太多了,若是弄湿了,你们赔得起?”

“老头见得此法行不通,便朝那货郎说,不如这样,我下水去,你把货物放我头上,你空身从我儿身边擦过,我再把货物交还给你,这么一来,问题便解决了。”

“货郎见得这老头行动不便,若让他下水,淹死了,自己可就惹官司了,再说了,老头一大把年纪,若让人见着了,难免说他不尊老,便主动下了水,让老头的儿子先过去了。”

一口气说完这故事之后,谭东华又喝了一杯,这才朝陈沐开口道:“你可听懂了?”

陈沐沉思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却又很快就摇了摇头。

他当然听懂了谭东华的意思,曾家兄弟是有大功的,却得不到应得的回报,若照着曾国荃的性子,会真的打到北京城里头去。

但曾国藩却不这么认为,忍得一时之气,懂得适当低头,挺一挺腰,往后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就如同那老头一样,他忍了这口气,宁可自己下水,看起来是吃亏,但从最终的结果看来,最终下水的还是货郎,他与儿子实则还是占了便宜的。

有时候,这口气真的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珍贵,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不可吞咽。

谭东华这个故事,是想告诉陈沐,让陈沐暂时忍辱负重,甚至违背原则,做出一些看似吃亏的决定,但最终占便宜的,一定会是陈沐。

若放在陈沐此时此刻的处境来考量,他就应该答应伊莎贝拉的提议,反正软弱的是朝廷,赔偿的也是朝廷,焦头烂额的是朝廷,为何不让朝廷去头疼洋人的事情?又何苦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宁可被洋人砍了自己的头?

谭东华或许并不知道伊莎贝拉的提议,或许他这个故事,只是劝解陈沐,对目前的处境,要看得开阔一些,想得通达一些。

但在陈沐看来,这绝不是委曲求全的事情,他不是曾国藩,不会位极人臣,也不会去玩弄这些权谋之术,他只想问心无愧罢了。

所以陈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谭东华的故事,却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不过对于谭东华的好意,陈沐却是心领的,否则也不会喝他这一杯酒了。

谭东华见得陈沐这样的表态,也是轻声叹息道。

“我是官,照着职责办事,也是问心无愧,你陈家那桩案子……”

谭东华虽然只是开了头便不再说下去,但陈沐也明白,他是县太爷,完全没必要与陈沐解释这些,但此时他开口,便足够说明问题了。

再者,陈沐如今的身份是陈家远方侄儿,是林晟的养子陈有仁,知道陈沐真实身份的人,其实并不多。

谭东华虽然没有点明这个,但他提起陈家旧案,就已经表明,他是知道陈沐真实身份,而且也接受这个身份的。

看来何胡勇被撤职之后,果真将陈沐这个身份的难题给解决了。

当然了,陈沐如今顾虑的也绝非名字和身份的事情,若不能想出解决的办法,他就只能接受洋人的审判,说不定果真如谭东华所言,要被洋人的断头台,铡掉自己的脑袋。

“县太爷,我明白的……”陈沐举起酒杯来,回敬了谭东华一杯,后者郑重地举起酒杯来,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就好……那就好……”

喝了这杯酒,谭东华也是心情大好,也不隐瞒,朝陈沐道:“你送的那封密信,广州将军似乎很满意,吩咐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你且说一说,只要力所能及,本官都尽力去办。”

陈沐也知道,那封信不足以换回自己的命,更不可能让朝廷放弃将他送给洋人的想法,但广州将军庆长能够做出这样的回应,也算是不错了。

陈沐想了想,便朝谭东华道:“也不瞒县太爷,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今番被押解给洋人,只怕是有去无回,我陈家便剩下我这么个儿子,我想……被押解的那一天,能不能走僻静一些的路,最好能经过我家祖坟,我也能看最后一眼,若是可以,还能在囚车上,远远磕个头……”

谭东华想了想,也没太大问题,本来押解就想低调一些,以免引发动乱,也是做个顺水人情,便朝陈沐道:“放心,这个我先应承下来了。”

得了如此的回复,陈沐也就放心下来,待得谭东华走了之后,他便朝牢头道。

“这几日辛苦老哥哥了,一起喝几杯,吃些肉?”

那牢头本就敬重陈沐,也不避嫌,当即坐了下来。

陈沐见得四下无人,便朝牢头道:“适才县太爷应承了我,押解去租界的路上,会经过我家祖坟,让我在囚车上给爹娘磕个头,老哥哥能不能抽空去通知我家的老妈子,让她提前准备些香油纸钱,替我扫扫墓?”

牢头没有回答,只是呲一声抿了一口酒,权当陈沐没有说过这番话。

第一百六十六章 市井小民不麻木

牢头不是什么正经官职,但也有个人原则,这个差事虽然轻贱,但平日里的油水也很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这牢里住过陈家的人,或许旁人认不出陈沐,但牢头绝不会忘记,这年轻人曾经来探过监。

他没有其他本事,这双眼睛却非常毒辣。

既然喝了陈家二少的酒,就必须把事情给办了,所以散衙之后,牢头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往陈家宅子走了一趟。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陈家的新宅子,听说老宅子一把火烧光了,此时见得这座大房子,牢头到底是有些惊叹的。

门环还算新,可见也不是很多人登门拜访,牢头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从前门走,而是绕到了后门。

敲了一阵,终于是有人来应门,开门的却是个眼熟的人。

这人早先也关在牢里,如果记得没错,应该姓杜,牢头顿时觉得很不安,转身就要走。

那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二话没说便拖了进去。

进了门,牢头才发现,里头聚集了不少人,而且好几个都是熟悉面孔,感情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又都聚集到了陈家里头来。

“这铺要坏了……”牢头如此想着。

若告诉这些人,押解之时,陈沐会经过祖坟,只怕这些人会提前设伏,要劫走陈沐!

而且从这些人的眼神和姿态来看,聚集在此处,必然是密谋此事,自己若将这事情说出来,怕是要背锅啊!

“陈少这口酒可真不好入肚……”牢头如是想着,杜星武等人却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你鬼鬼鼠鼠的,是要做什么,快说!”

牢头放眼一看,这房里也真真是什么样的人物都有,他甚至隐约看到几个女子,在茶厅那边偷偷张望。

几个穿着中西合璧新式衣服的学生哥,也正虎视眈眈,似乎一点都没有忌惮。

“我……我……牢里冷了,陈少让我回来拿几件衣服……”牢头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心里头却在回想,自己来之时,路上有没有被熟人看到。

杜星武几个自是不信的,正要质问,一身玄色道袍的吕胜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很平淡,眼眸微微眯着,也没显露出什么杀气来,只是这么走到了牢头的面前。

牢头这份差事,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牢头可谓什么样的狠角色都见过,可不知为何,见着这老道士,他的心脏便噗通通乱跳,手脚乏力,就如同饿了三天三夜一般。

“说吧,那小子让你来干什么?”吕胜无知道,陈沐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这牢头也不可能真的回来取衣服。

牢头也不敢看吕胜无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手脚有些颤抖,仿佛如何都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一般,鬼使神差,便说出口来。

“是,老天师,陈少与我说了,县太爷已经应承他,押解当天,会路过陈家祖坟,让陈少能在囚车上磕几个头,所以让我回来,叫家里的老妈子提早扫扫墓,烧些纸钱……”

杜星武等人闻言,心中顿时狂喜,相互看了看,脸上顿时掩不住喜色。

牢头见得此状,心头就更是叫苦不迭,这些人怕是真的要劫人了!

吕胜无轻轻捏住牢头的肩膀,睁开了眼睛来,朝他说道:“你是来取衣服的,是也不是?”

“不……哦哦哦,是是是,我是来给陈少取衣服的……”也不知为何,这老道一开口,牢头就觉着自己迷了魂一般。

吕胜无没再多说,朝杜星武道:“给他拿几件秋衣。”

杜星武也不含糊,走到陈沐的房间里,取了几件干净的秋衣,便走了出来,递给了牢头。

吕胜无朝林闻道:“老道素来不带黄白之物,林少爷赏几个跑腿钱吧。”

林闻也不罗嗦,当即取了一粒银锞子,塞到了牢头的手里。

牢头哪里敢要,但吕胜无却在他耳边说了句:“收下,便是朋友。”

牢头再没二话,当即便收了银锞子,抱着衣服,出了后门便迈不开腿,哆嗦着跌坐了下来。

旁人是无法体会,当他面对那老道士之时,就仿佛在一座破庙里拜神,那神像突然活过来一般,那种压力,就如无形的大手,直接攥住你的三魂七魄,根本就由不得你思想!

牢头没有走出巷子,而是等到了天黑,街上都没人了,才偷偷溜回到了家里。

他没有将这件事与任何人说起,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秋衣也直接塞进灶头里烧了个干净。

到得第二日,陈沐同样没有问起,但牢头躲避他的眸光,陈沐便知道,事情应该是有些变化的。

到了下午,牢房外头突然热闹起来,牢头似乎在审问犯人,陈沐也感觉有些奇怪,便起身来看。

毕竟他住进来之后,便很少有犯人能靠近,隔壁几个监仓的犯人,都已经被转移走了。

牢头今日审问的,似乎是个蟊贼,刚从外头抓回来,还没有安排监仓,还有几个书手在一旁记着一些什么。

“说,你是怎么开的锁!”

那蟊贼已经四五十岁,身上脏兮兮的,可一双手却修长洁白,保养得极好。

蟊贼二话没说,从头上取了发簪下来,走到旁边的监号旁,咔哒一声便打开了那铁锁。

“便是……便是这样开的……”

书手们也是惊讶,又取了几个锁给那蟊贼,蟊贼只凭着一根簪子,甚至于从腰带上抽出几根丝线来,绞成一股绳,用牙签子将绳头捅进锁眼,拉锯一般拉扯绳索,竟也能打开那锁!

“没看清,再开一次,大爷们都睁眼看清楚些!”牢头如此说着,有意无意朝陈沐这边扫了一眼。

陈沐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蟊贼的动作,这些锁都是牢里的锁,开锁的材料也是随处可得!

陈沐不敢说过目不忘,但毕竟从小读书练武,脑子好用得很,蟊贼那些招数,看着很神奇,一时半会儿怕也想不通原理,但只要照做,应该是能够打开这些锁的!

这些都只是其次,要紧的是,牢头为何会在这里审问这个蟊贼,位置又这般玄妙,在外头看不见陈沐,陈沐却能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于那蟊贼被带走之前,都回头看了一眼,陈沐甚至有些怀疑,这蟊贼在这个时候被抓进来,都是极其蹊跷的!

待得众人离开之后,陈沐取下头上的发簪,如法炮制,还果真能打开牢门的锁头!

如果说早先他还无法确定,牢头是否将他的信息带了出去,那么这一次,陈沐是万分确定了!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也相信,外头的兄弟们,也绝不会轻易抛弃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眼看着押解的日子就要来临,兄弟们也都行动了起来,陈沐的信心就更足了!

到了夜里,牢头又回来值夜,他也不再靠近陈沐,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照例巡视了一圈。

到了陈沐监仓前面,他并没有刻意停留,陈沐隐藏在黑暗之中,低声说了句。

“谢了。”

这句话如同梦呓一般,牢头的身子却微微一僵,停了半步,又才接着往前走。

这过道并不宽敞,他走了大半辈子,从未如今夜这般,感觉整个过道仿佛没有顶,他终于能挺直腰杆了一般。

他是害怕那个老道士,但促使他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他见到了那天在衙门外头聚集的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都是老牛一般的人物,只要给树皮草根,他们就能活下去,即便生活再苦,受了再多的欺压,他们也只是埋头苦干,只为能够活下去。

他们会看砍头,会吃人血馒头来治肺痨,会麻木不仁,会事不关己。

牢头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所以很清楚他们的一切。

但就在陈沐被捕的这一天,他们走上街头,走到了平日里巴不得退避三舍的县衙门口,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或站着。

他们没有嘶叫,没有抗议,没有任何举动,脸上仍旧带着麻木不仁,若不认真看他们眼中那一点点火焰,便如同他们在看热闹一般了。

可那天的人们,却因为眼中那一点点火焰,而变得格外不同,仿佛换了灵魂一般。

正因为看到了这一幕,所以牢头才决定,放手去做这件事。

他知道,若事情败露,他极有可能会人头落地,甚至连累到家人,但他眼中,也燃起了那一点点火焰。

他与街上那些人一样的麻木,一样的不再去相信,这人间尚且有公义。

但这个陈家二少,却让他们看到了一种无私。

他不是官员,也不是军士,但他却打败了洋人的高手,炸了洋人的战舰,据说早先还在洋人的地盘,战胜过洋人的野蛮人!

无论如何,朝廷没有给陈家二少一个嘉奖,反倒要把他关起来,要将送去洋人那里受死,这是一件让人义愤填膺的事情。

他们只是市井草芥,他们做不来太多的事情,他们没有太大的力量,更没有勇气带头吵闹,但他们总归是要表明一个事实,不能让这个二少爷心寒。

他们需要让二少知道,他在前头走,义无反顾,还有人,跟在他的身后,义不容辞。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寒气节捉田鼠

农历年十二月中,正是大寒气节,若是在北方,必是“蜡树银山炫皎光,朔风独啸静三江。老农犹喜高天雪,况有来年麦果香。”

只是在岭南地区,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眼下虽是寒风萧瑟,却是干燥的清冷,岭南地区有谚语,大寒若雨,正二三月必是雨水充沛。

不过今年大寒却并没有降雨,反倒很是干爽,寒风吹拂小野路,枯草乱舞,天地开裂,田埂边露出一个个黑色的洞口来。

不少半大的孩童,甚至是大人们,都在田里忙活,倒不是为了来年的耕种而提前翻新土地,而是为了捕捉一种动物。

因为大寒气节带来的风,将枯草都吹了个干净,田鼠窝的入口便暴露了出来。

到了大寒,岭南地区的人们,便开始了捉田鼠的活动。

他们点燃了干燥的牛粪,塞入田鼠的一端洞口,浓烟会将田鼠熏得从另一个洞口跑出来,而另一个洞口早有人“守株待兔”。

田鼠不似家鼠,田鼠吃的是野草野物,干净得很,又够大够肥硕,田鼠窝里还有不少“珍藏”起来的坚果等物。

掏了田鼠窝,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大一些的田鼠便如兔子一般,剥了皮,掏了内脏,清洗干净,放在火上考得焦黄流油,撕成肉片,沾着新酱油,那是绝佳的美味。

甚至于有些地方,剥了皮之后,将老鼠头放到油锅里炸,干干脆脆,吃起来嘎嘣脆,漫提多好吃了。

陈沐没有吃过老鼠肉,却是见过别人捉田鼠,甚至于有一次,兄长带他出来捉田鼠,差点将旁边的山林都给点着了。

囚车咯吱咯吱往前,两侧是贝特朗所带领的火枪队,为了这次押解,他们也是倾巢而出,巡捕房的警力都投了进来,清一色都是西捕,便是弗朗索瓦的人,也都来了大半。

陈沐也是心知肚明,他们与陈沐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便从没赢过一次,对于陈沐,他们想来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哪里敢轻视半分?

对于谭东华提议走小路,贝特朗等人并没有反对,反而欣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他们也觉得这样稳妥一些。

很显然,他们也关注到了这些天在县衙门口聚集的人群,若是往大街上走,只怕押解的队伍根本就走不出县城。

陈沐盘坐在囚车之中,看着田野之中捉着田鼠的人们,看着一缕缕升上天空的烟雾,嗅闻着空气之中燃烧牛粪干所特有的呛人气味,便仿佛周围的囚笼消失了一般。

有人在干燥的田地上,架起了火堆,正在烧烤田鼠,也有人拎着肥硕的田鼠,“如获至宝”一般呼喊着同伴。

这些番鬼佬似乎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景,虽然觉得吃老鼠很恶心,但看着火堆上那金黄流油的老鼠肉,嗅闻着空气中的香气,又难免有些流口水。

除此之外,人们还在田地里捡拾土块,搭起了土窑,将土窑烧红之后,将余柴都掏出来,将红薯粉葛之类的食物丢进去,砸碎土窑,覆盖起来,形成一个“小山包”,也不消多时,将食物扒出来,便又是一道道美味了。

中国是个极其讲究“吃”的民族,富贵有富贵的吃法,贫穷也有贫穷的吃法,即便穷到吃草根树皮,都要想法子熬煮一番,让这些最低贱的食材,变得更美味,更容易入口。

这似乎是中华民族的天赋,旁人是无法理解的,这些番鬼佬自是大开眼界。

陈沐看在眼中,心中的紧张也舒缓了不少。

贝特朗虽然与他有交情,但今次已经无法挽回,可不是这份交情能解决的问题。

若杜星武等人果真来劫狱,陈沐不可能为了顾及贝特朗的交情而不走,而贝特朗也不可能因为这份交情而放走陈沐。

更何况,今次押解由洋人主导,但广州将军庆长,正带着亲兵队,紧跟其后,算是“护送”到家。

双方的力量加起来,人数也是极其可观,很快就吸引了那些捉田鼠的人。

囚车继续往前,贝特朗等人一众洋人也是惊叹不已。

前方有一大家子人,捉了十几只大田鼠,就关在一个竹制的笼子里,肥硕的田鼠窝在一起,相互挤兑,不断啃噬着篾条,看得人头皮发麻。

然而就在此时,隔壁田里又有一群人走过来,很快就争吵起来。

这田鼠在田地里打洞,地洞也是四通八达,或许两家人熏了同一家田鼠,田鼠跑出来之后,便不知该分配给谁了。

在农村便是这样,谁家儿子多,谁说话就大声,谁家就强势。

这两家人都有不少儿子,可谓势均力敌,嘴仗很快就变成了相互推搡,而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那竹笼子上,十几只田鼠顿时逃脱生天,四处乱窜起来!

番鬼佬们也是看着有趣,没想到“祸水”会灌到自己身上来,见得那大群大群的肥硕田鼠冲过来,这些连打仗都不怕的番鬼佬,竟是一个个避让开来了!

他们都有漂洋过海的经历,据说在海上漂泊,补给不足之时,船上的老鼠都会被抓来吃掉,按说他们该是不怕的。

但他们不是海盗,不是流寇,而是法兰西帝国的皇家火枪手,即便船上断粮,便是杀人割肉给他们吃,他们也绝不可能吃老鼠。

尤其是巴黎那种地方,污水横流,肮脏的老鼠便是疫病的源头,也成为了人们最痛恨和最忌惮的一种生物。

虽然是田鼠,但这些番鬼佬却并不知道底细,此时自是一个个大呼小叫,差点就没朝“田鼠大军”放枪了!

陈沐见得那两家人冲过来捉田鼠,当即从指缝间捻出了一根签子来,想要打开手脚上的镣铐。

然而,当这两家人临近之时,陈沐又将手缩了回去,因为他并不认识这些人。

在他看来,杜星武等人想要劫道抢人,这个路段并不是最好,但捉田鼠的活动是个极好的掩护,若田地上都是自己人,借着捉田鼠,便能够接近押解的队伍了。

再者,捉田鼠需要放烟,烟雾也起到了掩护的作用,虽说田地上很空旷,若是逃散,很容易被洋人背后打枪,但有了烟雾,这个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可惜,这些并不是自己人,陈沐多少有些失望起来。

洋人们此时也警觉起来,一个个端起火枪,喝住了那两家人。

虽说是农户,但火枪并非没有见过,更何况,即便没有见过火枪,也该是见过番鬼佬的。

再加上陈沐被困在囚车里,如此长而壮大的队伍,他们又岂能看不出危险来?

洋人们这么一呵斥,众人便放弃了田鼠,缩回到了路边,低着头,有些人甚至跪了下来,根本就不敢动弹分毫。

连锁反应很快就发散开来,田野上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张大着嘴巴,看着这支队伍,眸光最后集中在了囚车上,集中在了陈沐的身上。

他们是郊外的农户,是否认得陈沐,这不好说,但从常理来推断,绝大多数是不可能认得陈沐的。

队伍渐渐恢复了平静,这群人仿佛化为了雕塑,就这么站在田地里,带着惊恐,目送着队伍离开。

洋人们很是得意,这些人才符合他们对清国人的印象,麻木不仁又卑贱软弱,而不是像囚车里那个怪胎一般。

过了这片田地,便进入到山林小道,这是一座矮矮的土坡,坡上种着防风林和马尾松,常青叶的间隙,露出发白或破残不堪的坟茔。

陈沐不多时便看到了自家的祖坟所在。

陈家是大族,在山上占据了一座陵园,周围种了松柏,建了围墙,从外头其实看不到陈其右夫妇的墓。

而且这是合伯被释放之后,将陈其右夫妇和陈英的坟茔进行了迁移。

谭东华似乎与贝特朗说起过这个事情,囚车到了这里,便放慢了速度,陈沐心里头虽然有些期待,期待着兄弟们来救他,但到底是放下所有的杂念,*肃穆地跪在囚车里,朝陵园方向磕了头。

洋人们很少拜祭逝者,即便拜祭,也不会用如此隆重的形势,在清国,他们处处都能见到充满仪式感的举动,心中既有好奇,也充满敬意。

田野上发生的小插曲,此时陈沐的神态,这一切都让他们安心下来,即便陵园周围的林间小道很是幽深,两旁又全都是密林,但他们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紧绷。

反倒受了陈沐的感染,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寒风吹拂着马尾松,针叶发出嘶嘶的声音,没有人打扰陈沐的拜祭,显得格外的安静,甚至有些阴森,仿佛这林间,充满了不愿离去的阴魂。

贝特朗是队长,经验老道,直觉也很敏锐,此时似乎感受到了不安,朝众人下令道。

“加快些速度!”

他充满了歉意地看了看陈沐,似乎因为打断了陈沐的仪式,没有给予陈沐足够的时间而感到难为情。

陈沐已经磕了头,也不再盘腿坐,而是朝贝特朗点了点头,待得贝特朗的眸光从他身上移开之后,便从指缝间捻出那小签子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手脚上的镣铐!

而在山坡下,田野上那群雕塑般的人们,纷纷俯身,似乎从田鼠洞里掏出了些长长短短的东西来。

而后,他们慢慢汇聚成一股,往山坡上走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极速逃生祸非福

马尾松是极其招风的一种植物,即便风再小,吹拂着针叶,都能发出尖锐的嘶叫声,让人误以为风很大。

马尾松的针叶呈现墨绿色,颜色比较深沉,给人一种阴凉甚至阴森的感觉,所以在海边地区,马尾松时常与鬼怪和阴气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贝特朗等人并非没有见过马尾松,但在这陵园山坡上,四处马尾松发出诡异的嘶声,他们由不得小心了几分。

陈沐已经打开了手脚的镣铐,虽然身上的伤口仍旧没有痊愈,但行动能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毕竟在牢房里整日整夜修炼,又不缺好吃好喝,谭东华又让人给他换药,伤势也就好得快了。

此时陈沐趁着这个空档,连囚车上的大锁,也都解开了。

他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这种氛围很是压抑,贝特朗不断催促着,队伍也是越走越快,然而山道并不好走,尤其是囚车,很是累赘,他们不得不合力或推或拉,那匹马打着响鼻,才艰难地往前走。

羊肠小道将长长的队伍截成了几段,前面的倒是拼命往前赶,可后面的却渐渐有些跟不上,队伍便脱了节。

而正当此时,密林之中突然传出一股稍显熟悉的气味,很快,这种呛人的气味便清晰起来!

有人从林间不断地投掷,一块又一块燃着的牛粪干被投掷了出来。

不过这种干牛粪却又不同于田野上那些,这些牛粪干散发出极其呛人的气味,这种气味简直辣眼睛,让人鼻涕眼泪直流,竟是无法睁眼视物!

陈沐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啪嗒一声便扯落了囚车的大锁!

他知道,这牛粪干是特制的,只要将田野上常见的朝天椒捣烂,混入干牛粪之中,燃烧起来,便是这等效果了!

这朝天椒如米粒大小,鲜红喜人,可却是极辣人的东西,燃烧起来就更是了不得!

陈沐托起囚车的门,便往旁边跳下了车!

此时,烟雾之中传来了贝特朗的高声叫喊,队伍骚乱起来,烟雾之中响起了厮杀声和哀嚎声,枪声大作,枪口升腾的硝烟,与牛粪干的烟雾混在一起,仿佛杀生地狱笼罩到了人间一般!

陈沐手里没武器,身上无甲衣,更没练成刀枪不入的金刚之躯,兄弟们有心来救他,他能逃脱,便是对兄弟们最好的报答,他可不会含糊拖拉一星半点!

也亏得自己时常来拜祭祖坟,对周围的地形实在太过熟悉,陈沐跳下囚车之后,便往道旁的密林子里头钻!

身后不断传来枪声和叫喊声,似乎有人追了上来,子弹嘶嘶从身边飞过,马尾松的枝叶被打烂,仿佛无数黑白无常从自己身边掠过,随时会夺走自己的性命一般!

陈沐见识过大黄猫之类的凶猛野兽,也见识过与伊莎贝拉搏斗的山猫,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速度会如此的迅捷!

密林都是松柏,枝桠参差,灌木丛生,又有荆棘藤蔓,可他将这些日子在狱中修炼所得的气力,全都抽取出来,手脚仿佛有着用之不竭的力气一般。

也不知是身后的子弹和追兵,亦或是心中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催动,他的眼力变得极其敏锐,仿佛总能在走投无路之中,看到能够钻过去的空隙!

这一路狂奔,他身上也被刮了不少口子,衣衫都已经被撕成条状,但枪声渐渐小了,脚步声也渐渐只剩下他自己。

陈沐仍旧没有放缓脚步,直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知道气力快要用尽了,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是足够了。

陈沐松了一口气,因为已经没有人追上来,他彻底脱离了洋人队伍的追捕!

不过前头也变得开阔,眼前是一片山林地,栽种的是木薯之类的作物,如今已经收获结束,田地空旷,若不能及时穿越过去,很容易会被发现踪迹。

木薯虽然已经拔掉,但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坑洞,并不平坦,陈沐深一脚浅一脚,虽然有些狼狈,但到底是带着逃脱生天的轻快。

然而他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前头再走不过去了!

一直在队伍尾巴上殿后的广州将军庆长,也不知马匹受惊,还是别的原因,他竟然掉队了!

好死不死的是,他竟然骑着那匹栗色马,就挡在了陈沐的前头!

庆长的个子并不高,人也不健壮,活像一个大烟鬼,但他此时拖着长长的火枪,枪口朝地,便如同马上拖刀的无双战将一般!

他的戎装戴着头盔,鲜红的盔缨簇拥着一支高翎,显得那般的英武不凡。

陈沐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陈沐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陈沐。

相隔足有三十步,陈沐若冒险一些,押一把赌注,或许还能跑开,前提是自己笃定庆长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出枪的速度不会太快。

但庆长身为广州将军,并非武官出身,平日里没少打猎,开枪的技术应该是不错的。

就这么隔着三十几步,陈沐与庆长隔空相望,似乎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陈沐的惊愕在情理之中,庆长的惊愕也可以理解。

然而接下来的这一幕,陈沐就有些不理解了。

庆长突然朝陈沐点了点头,竟然拍马离开了!

他竟然放过了陈沐!

这种不理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陈沐并没有迟疑太久,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机会万中无一,绝不能错过!

陈沐快速跑过了木薯地,便跑进了一旁的村落,却发现村落里安安静静,女人孩童都躲在屋里。

陈沐不敢停留,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男人们正是那些在田野里捉田鼠的人。

此时他们远离自己的村落,手里拿着武器,纷纷往山坡上去了!

缩在屋里的孩童们,眼中充满了懵懂和惊恐,女人们却带着担忧和愤怒。

陈沐没有多停留,因为他知道,躲在村子里头便是死路一条,他只能继续往前逃!

他的目的地也很明确,往海边逃,只要到了海边,疍家人的船,一定会送他出海,暂时避一避风头,这才是最佳的选择。

可他没有想到,贝特朗竟然会这么快追了上来!

他并没有在密林里追踪陈沐,而是领着骑兵冲破了山下的人群,搜索四周可能逃离的路口!

因为房屋的遮挡,陈沐并没有能够及时发现追兵的临近,待得发现之时,已经晚了!

“停下吧陈!”

贝特朗怦一声便开了枪,子弹打在陈沐左侧的房墙上,炸起一团土来,碎屑溅射在脸上,生疼。

陈沐只能停了下来,高举双手,缓缓转过身来。

贝特朗很是狼狈,座下的马,屁股已经在流血,身后只有四个火枪手,其中一个不见了一只耳朵,另一个捂住手臂,却止不住流淌的鲜血。

陈沐没有求情,因为他知道,与庆长相比,贝特朗与他的交情更加深厚,但贝特朗绝不可能像庆长那般放走陈沐,因为贝特朗到底是洋人!

“队长,抱歉了……”

陈沐刚一开口,便往旁边的房间里头撞,土墙很坚固,但土墙上的木窗却很干脆!

“咔嗒”

陈沐破窗而入,这房间却是个厨房,陈沐落在灶头上的大锅里,也亏得没有煮饭。

陈沐的眉角磕在灶头的铁锅边上,顿时血流如注,身上磕碰也不知多少处,但陈沐已经没时间顾及这些!

他快速环视了一圈,里头连菜刀都没有!

朝廷曾经规定,五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没把菜刀都必须在官府登记造册,虽说如今早已放宽,不再如此受约束,但菜刀仍旧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外头响起脚步声,贝特朗带着人又追了上来。

陈沐抓住铁锅的耳朵,将铁锅堵在了窗上,猛踹一脚,便听得子弹打在铁锅上,叮当作响,其中一颗子弹打穿了锅底,擦着陈沐的脸颊飞了过去!

陈沐可不敢再停留,冲出厨房的门,到得庭院之中,却发现一个蓝衣裙的农妇,手里捏着一干扒柴火的爪篱,正瑟瑟发抖!

“阿嫂,快走!”

陈沐呼喊了一声,那农妇却举起了爪篱,朝陈沐扫了过来!

“挨千刀的贼,快出去!快出去!”

陈沐也是叫苦不迭,村里的男人们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召唤,主动上山去救他陈沐。

不过这等行动,必然是机密,不可能与自家老婆说起,这妇人以为陈沐是贼,也就情有可原了。

“阿嫂,快躲起来!”陈沐没时间辩解,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让这妇人躲起来。

然而妇人拥有着中华民族底层妇女所具备的坚韧品质,为了保护家园,必要的时候,女人婆同样能够拿起武器来!

她拼命打着陈沐,然而就在此时,铁锅当啷一声落地,贝特朗带着人,从窗户外头钻了进来!

“砰!”

一声枪响,妇人倒地!

“停下!”贝特朗的声音再度传来,感觉要震破陈沐的耳膜一般,陈沐终于是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虽然拼了老命,又得庆长放过,但陈沐终究是停了下来,难道今次便再也走不脱了么?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兜转回还启程处

贝特朗到底是追了上来,眉角的鲜血滚落下来,染了陈沐一脸,他却没有顾及,快步上前,将倒地的妇人给扶了起来。

妇人被子弹击中了手臂,也亏得擦着皮肉而过,伤口并不严重,却是被枪声和突然从厨房里撞出来的番鬼佬给吓傻了。

这阿嫂没有性命之虞,陈沐也安心下来,朝贝特朗道:“你不该滥杀无辜的。”

他的眸光冰冷到了极点,贝特朗也下意识捏紧了枪柄,但他很快就回应陈沐道。

“若这女人死了,就算在你的头上,如果不是你逃走,我就不会开枪,这个过程之中死去的所有人,都是因你而死!”

“所以,陈,听我的,还是不要逃了。”

陈沐轻叹了一声,将妇人扶起,送到了门边,那妇人才惊恐地逃了出去。

返回到院子里,陈沐主动伸出双手来,朝贝特朗道:“动手吧。”

贝特朗迟疑地看了看陈沐,终究是使了个眼色,身边那个伤兵便上前来,给陈沐戴上了手铐。

这手铐是巡捕房里的西洋玩意儿,形状像个马蹄铁,只有一个钥匙孔,也不见锁头,陈沐虽然在牢里见过那老贼开锁,但都是牢里的铁锁,可不是这西洋马蹄手铐!

戴上了手铐之后,陈沐也能够明显感觉到,贝特朗等人也是松了一口气,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走到院子的水缸边上,想要喝水。

只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水瓢,便只好如牛马一般,趴在水缸边沿来喝水,另一只手还端着枪,不敢放下。

早年间,沿海地区并不是用葫芦瓢来舀水,而是用鲎壳来做水瓢。

鲎就是中华鲎,一种海底的生物,一两亿年前就已经存在,堪称海洋里的活化石,这种生物虽然低级但却坚韧不屈,生命力极其顽强。

因为是蓝血生物,而且味道鲜美,沿海百姓经常食用,背上那坚硬的鲎壳,便用来做水瓢。

而且鲎是一种极其独特的生物,它们会随着潮水游动,退潮之时却来不及回到水里,人们在近海或者滩涂上,就能捡到,每次见到,必是一公一母,极少有落单的。

陈沐看着水缸不远处那个坚硬的鲎壳,心里也盘算着,若是夺了这鲎壳,到底能不能挡得住子弹。

不过想了想,陈沐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一路狂奔,他的体力已经消耗无几,身上的伤口又崩开,眉角也在流血,影响了视力,双手被铐死,虽然贝特朗身边都是伤兵,但想要打倒这些人,并不容易。

贝特朗喝了水之后,干脆将头扎进水缸里,井水在冬天是温暖的,但水缸里的存水却异常冰冷,一个机灵,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伤兵们简单处理了伤口,贝特朗便用枪口顶着陈沐的后背,朝陈沐道:“往前走。”

陈沐心头也紧张起来。

杜星武等人还在山坡上,若贝特朗挟持了他,继续往山上走,杜星武等人难免投鼠忌器,到时候只怕要被一锅端掉。

如此想着,陈沐便朝贝特朗道:“队长,我也累了,不想再逃了,你快点带我回去吧,领事医院的医师或许还能给予我更好的治疗。”

贝特朗听闻此言,便顶着陈沐走到外头来,正要往山坡的方向出发,他却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朝身边的亲兵道:“停下!把我们的战马找回来!”

适才他们下了马,从厨房的窗户钻进去,马儿就留在外头,因为村落里人气太旺,马匹也不敢乱闯,很快就将马儿找了回来。

几个人扶着陈沐跨上了马背,却是往反方向前行。

“这……队长,这是去哪里?”陈沐心头暗喜,却又明知故问。

贝特朗冷哼一声,朝陈沐道:“陈,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想要误导我,让我往山上去,但我偏不上当!”

“山上有土匪,我们先回县衙,等待援军来接应我们,这才是最稳妥的计划!”

贝特朗似乎也被自己的机智给折服了,说出这句话来,也非常的得意。

陈沐心里暗笑,能把这几个人引走,自己就不必出现在杜星武等人的面前,兄弟们没有发现他,自然会退散的。

如此想着,陈沐也表现出一副失望透顶的姿态,又摇头苦笑了一番,再看贝特朗的神色,果真被陈沐的演技给骗了!

只是事情超出了陈沐的预想,这才走出村落,迎面便撞见了庆长的人,他收拢了不少洋人的散兵游勇,见得贝特朗将陈沐抓住了,众人也是欢呼起来。

庆长虽然是广州将军,但今次押解之时提供援助,而并非主导力量,贝特朗问了状况,心里也有些犹豫。

照着庆长和布鲁诺等人的汇报,贼人已经被打散,虽然出现了不少损伤,但并没有人因此而身亡,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这些贼人或许还躲在山里,又或许正打算筹备第二次进攻,他们也不得而知。

因为不见了贝特朗的踪影,所以火枪队员们不敢再往前,只能退回到山下来。

战斗过程中烟雾弥散,目不视物,他们只能用枪火来强行镇压,所以弹药消耗非常严重,若再往山里去,贼人再伏击的话,很难再有这样的好运气。

贝特朗综合了这些人的意见,终究还是决定先回县衙,让县衙方面派人回领事馆报信,请求支援。

谁也没想到,只是个押解行动,竟然会引发这么大的动静,据那些火枪手报告,附近的村民都有参与,虽然没有死亡案例,但火枪队员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情,也着实惨烈。

陈沐粗略估算了一下,虽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贝特朗这边人手都找了回来,只是受伤加损耗了弹药,战斗力大打折扣,但并没有完全丧失。

如此一来,陈沐倒有些替杜星武等人担忧了。

只是担忧归担忧,陈沐也无法改变什么,便也只能跟着回到了县衙。

谭东华见得这些人去而复返,是又惊又疑,庆长没好气地说明了情况,谭东华也是直冒冷汗。

因为路线经过陈家祖坟,是他提出的建议,虽然庆长也答应了,但如今出了问题,就怕广州将军责怪到他的头上来!

不过他也是多心了些,不知为何,广州将军的脸色虽然难看,但也很是失落,回到之后,便缩回去歇息,并没有因此而大发雷霆。

甚至于贝特朗提出的各种要求,他也都只是交给谭东华去办理,自己倒没有太热心。

谭东华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沐一眼,似乎想要询问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走过来说话。

贝特朗第一时间写了报告密信,让谭东华差人送入租界,这才暂时安稳了下来。

他倒是想将陈沐放回县狱,但县狱距离县衙有点远,中途又怕出现什么变故,也就只好让陈沐留在了县衙里头。

到底是有交情,而且洋人对待俘虏或者说囚犯,都充满了人道主义的关怀,更何况还是陈沐。

所以他也让人给陈沐处理了伤口。

当然了,也只是眉角的伤口,当那郎中掀开陈沐的衣物,见得陈沐身上的伤口,根本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便是贝特朗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很尊重陈沐,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陈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与陈沐同龄的那些年轻人,只怕还在游戏人生,要么在象牙塔里读书,要么在街头浪荡,即便有人胸怀大志,也只是在幻想,绝不可能有人像陈沐这样,背负这么多,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付出这么多。

不过这种尊重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个送信的驿卒很快就退回到了衙门来!

“县太爷,出……出不去了!”

贝特朗见得此状,便皱起眉头来,朝谭东华投去疑惑的眸光,谭东华又朝陈沐投来求助的眼神。

贝特朗虽然听得懂广州话,但谭东华是从湖南调过来的,口音上有些差距,他又不懂法兰西语,交流沟通上就出现了一些麻烦。

适才都是陈沐在充当翻译的角色,陈沐也没推脱,毕竟贝特朗还让人给他治疗伤势了。

“贝特朗队长,信使说,出不去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陈沐的法语已经很流利,一些名词也能够通过自己的理解,再转换翻译。

贝特朗听了这消息,也是担忧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陈沐朝谭东华看了一眼:“他问到底出了甚么事。”

谭东华瞪了那驿卒一眼:“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出不去了!”

驿卒脸色发白,朝谭东华道:“有……有一伙暴徒,围住了县衙,密信……密信都让抢了!”

“暴徒!”谭东华听得此言,也是一脸惊骇,贝特朗虽然听不懂谭东华的广州话,驿卒却是本地人,口音纯正,贝特朗也是听懂了。

“起来,出去看看!”

贝特朗将旁边的火枪抓了起来,朝队员们下达了命令,生怕发生什么,又重新给陈沐戴上了马蹄手铐,这才带着陈沐,往县衙门口而去。

谭东华不敢大意,赶忙让人通知广州将军,自己则将县衙内的所有人手都召集起来,熙熙攘攘,跟着贝特朗来到了县衙大门前。

到了门口,他们也惊了!

第一百七十章 凌云大义无反顾

因为今日押解,官府早早放出了禁令,街道上并没有摊贩,人人关门闭户,直到洋人的队伍离开县城,老板们才开始支起摊子做生意。

可没想到,这才没多久,洋人的队伍又返回到了县城,不得已又如做贼一般,将摊子都收了回去。

如今街道上空空荡荡,青石路面上还留着不少血迹,是伤兵沿途滴落的,看起来也着实让人心慌,空气之中都弥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不少人也没了摆摊子做生意的念想,只是远远看着县衙这边的动静,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此时,所有的猜测都已经有了答案。

空荡荡的街上,寒风吹起垃圾和尘土,一行人从街尾走了出来,往县衙的方向而走。

他们的身上带着血迹,手里拎着兵刃,眸中却没有半点惧怕!

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早些年有北方地面还有义和拳之类的案子,南方也有山贼和海寇,更有洋人不断冲突摩擦。

但无论如何个乱法,都没有出现过如此明火执仗,要找县衙干架的场面!

里头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那个生意并不是很好的少年猪肉佬,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头黄狮子!

其中穿着黑色西式短衫和长裤皮鞋的,乃是那些留洋学生。

这些学生回来之后,便一直活跃在街头巷尾,各种活动似乎都有着他们的身影,甚至于一度成为了焦点。

如今,这些本该拿着书本的年轻人,手里拿的却是棍棒和短刀,后头跟着一些村民,手里拿的是捉田鼠的禾叉和砍甘蔗的柴刀。

更有大冬天仍旧穿着阔口七分裤,赤着双脚,拿着鱼叉的疍家男儿!

这支队伍实在太过驳杂,也太过惹眼,他们走在街上,目标很明确,除了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县城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似乎已经被他们的气场给镇住了一般。

而相较之下,刚刚走出县衙大门口的谭东华以及贝特朗等人,其惊讶程度并不亚于街上的民众!

“竟真敢胡来!”

谭东华也是大惊失色,县衙里头除了三班衙役,再没其他人,因为何胡勇已经被撤职,今日陈沐又移交给了洋人,防卫力量早已撤走。

仅有的兵力,也跟着广州将军庆长,为押解的洋人队伍殿后,不过庆长回到之后,便让绿营兵原地休整了。

庆长尚未来得及更换便服,只是摘了头盔,身上仍旧穿着软甲,见得这阵仗,他也没有跳脚大怒,而是冷静地朝谭东华道:“他们可不是胡来……”

谭东华微微一愕,对庆长似乎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庆长平素里脾气很大,架子排场也都大,但小事越容易发怒,大事就越是冷静。

这种人仿佛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反倒有些临危不乱的意思。

“去,把所有人召集到前门来!”庆长没二话,当即朝身边的长随下达了指令,后者迟疑了一下,便往后头找人去了。

贝特朗已经将身边的人都带了过来,此时朝庆长道:“将军,这里是你们的领地,而且还是地方政府的衙署,您可不能看着事情发生!”

庆长白了贝特朗一眼,冷哼一声道:“他们要劫人,我们可不管,将陈有仁移交给你们,便是你们的责任。”

贝特朗也是脸色大变,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不过庆长接下来却说道:“他们要劫人自是不管,但他们若要冲击官府,便是自寻死路了!”

贝特朗听闻此言,才放心下来。

陈沐一时半会儿却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了杜星武,更看到了吕胜无!

他不知道吕胜无是如何醒来的,但这次,吕胜无并没有藏头露尾,更没有神出鬼没,而是走在了队伍的前头!

他与其他人一样,没有蒙面纱,没有任何的遮挡,仿佛上街买菜这么正大光明!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陈沐看到了他们身上,他们眼中,带着不一样的东西!

林闻和黄兴等一干留洋学生,有的手里只是拿着棍子,有人拎着短刀,但也有人扛着从洋人手里缴获的枪支!

无论是短刀还是枪支,如此招摇过市,简直与造反没两样了,而且这还是青天大白日里啊!

更让人惊讶的是,早日里在县衙周围静静坐着的那些乡亲们,此时又纷纷走出家门,来到了街上!

他们仍旧带着有些呆滞而麻木的眸光,仿佛一个个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但眼中又燃着一些光芒,仿佛所有的寄托,都投放在了街道上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像是看热闹,但手里又没有空着,虽然都不是致命的武器,但被砸中也不会太好受。

“这次大条了!”谭东华也是冷汗直冒,庆长的护卫队已经从后头聚集起来,端起火枪和弓箭,在县衙前头列阵防御,竟有种战争降临的氛围!

陈沐渴望自由,他也知道,今次落入洋人手里,是必死无疑的,他的大仇才报了一半,自是不愿就这么死了。

但他也很明白,兄弟们这么做,便等同于找死,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陈沐想要走到前头,趁着冲突尚未爆发,将兄弟们劝回去,然而贝特朗的火枪手却架住了他,让他无法往前。

林闻等人自是见到了陈沐的举动,但他们却并没有停下来。

他心里也有些害怕,毕竟这与游街喊口号已经不是一回事,他也能够感觉得到,同学们多少都与他一样害怕。

唯独两个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有一些兴奋,一个是黄兴,另一个竟是内敛的梁天养!

林闻是知道黄兴的心意的。

此人抱负甚为远大,他不是改良派,而是革新派,他是立志要掀翻整个封建社会的男人!

黄兴在日本的时候,与孙逸仙先生接触过,这次事情若是做成了,只怕会让黄兴看到完全不一样,却最有可能成功的革命之路!

而且林闻还知道一个秘密,其他同学并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黄兴曾与他说起,孙逸仙准备前往香港,创建兴中会,他曾经游说林闻,要做他的推荐人,就是想让他加入兴中会!

至于梁天养为何同样不惧怕,林闻也有着一样的猜测,估摸着黄兴已经成功说服了梁天养!

这一刻,林闻心中是存有迟疑和挣扎的。

他尚未有黄兴那种救国救民的觉悟,他只是想救回陈沐,想要为陈沐讨个公道,让世人再度见到公平。

然而所有的一切忧虑,在走上街头之后,便彻底消失了。

这条街,这段短短的路程,仿佛有着让人坠入魔道的力量,所有的恐惧都已经烟消云散。

跟着前头那个道人,仿佛热血在燃烧,仿佛灵魂都在颤抖,虽然知道自己做着送死的勾当,却忍不住意气风发,引以为傲!

他早先还不明白,为何那些武林人士动不动就兵戎相见,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男人,这一辈子当中,终究要当一回英雄,那怕只是短短的几分钟,甚至几秒钟,那都是死而无憾的!

林闻等人的神态,陈沐也能看在眼中,但他无法往前,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了县衙门口来。

谭东华已经双腿发软,他毕竟只是个知县,眼下只能靠广州将军庆长来撑场面。

庆长果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走到前头来,轻轻分开了亲兵,朝打头的吕胜无道。

“我不认得你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给你们一条活路。”

“现在,放下手里所有的东西,原路返回,我可以不追究,权当没发生过。”

陈沐听得此言,也紧张起来,并没有多想,当即开口高喊道:“快回去啊!别犯傻!”

吕胜无微微抬起眼眉来,看了看庆长,又看了看陈沐,低声道:“回去?还能回去哪儿?哪儿不是一个模样?”

他的话充满了隐喻,饱含深意,细思之下,却又诚不欺人,且带着一些些悲壮。

庆长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我不在乎杀人,尤其是汉人,我只是可惜枪支弹药罢了,你们在我眼里,半个子儿都不值,机会已经给了你们,若再执迷不悟,可就没退路了。”

吕胜无扭头看了一眼,杜星武等人都没有退缩,他指着陈沐,便朝庆长道:“我也不在乎杀人,更不在乎死,我只要你身后那小子,把他交出来,我等马上离开。”

庆长哈哈大笑起来:“这大白日的,你说的甚么梦话!”

吕胜无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指,庆长赶忙缩回队列之中,官兵们纷纷举起火枪!

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到这边来,头发鲜红,脸色死白,竟是贝特朗手底下的火枪手!

这些伤员正在县衙里头疗伤啊!

众人往旁边一看,高瘦的绸缎庄老板,手里还提着一颗头,如同打保龄球一般,又将手里的头颅给滚了过来。

又是一颗!

绸缎庄老板杨大春,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似乎感冒未愈,用力吸了吸鼻子,朝着庆长的方向,吐出一口浓痰来。

“内宅里头的人可着实不少呢。”

绸缎庄老板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生死计较难清楚

寒风萧瑟,吹起七分肃杀,新会县衙的大门前,双方仍旧对峙着,而绸缎庄老板杨大春的出现,几乎在瞬间打破了这个僵局!

因为广州将军庆长入驻县衙内宅,所以谭东华的妻儿都搬到外头去了,庆长乃是临时公干,并未携带家眷,整个内宅并没有他们的亲人。

但如今内宅里全是伤员,杨大春能够出入自如,只怕里头的伤员,都会遭遇到不测!

这是*裸的威胁!

他们围堵在县衙大门,是为了逼要陈沐,这是主要目的,是毋庸置疑的,但往深处来讲,他们何尝不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

放眼千百年来的历史,挑战朝廷的权威,便与造反无异,这也同样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挑战,而是胁迫!

虽然杀的是洋人,但却是死在县衙内宅里的,这是如何都不可饶恕的事情!

庆长给过这些人机会,但他们并没有离开,身为广州将军,庆长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

“放枪!”

此令一出,绿营的那些士兵率先往前,端起手中火枪,砰砰砰便进行了密集的射击!

距离虽然很近,但吕胜无等人早有防备,枪兵上前之时,他们已经闪入民房躲避,枪声大作,子弹如乱流,硝烟弥散,枪弹击起一阵阵的烟尘与碎屑!

“带他回去!”庆长一声令下,便有人将陈沐押到了县衙里头。

陈沐想要反抗,但双手被铐,根本就无法动弹,更何况背后还被枪口顶着。

外头的枪声杂乱起来,似乎兄弟们也展开了反击!

虽然吕胜无曾经孤身闯入县狱,将陈沐救了出去,但毕竟只是偷偷摸摸的行为。

如今兄弟们在外头“打仗”,根本就是在造反!

但听得“嘭”一声,如同闷雷炸响,县衙的朱红大门竟是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士兵和洋人火枪手被掀翻一片,鲜血遍地流淌!

“是*!”

吕胜无等人必是有备而来,上回用*将洋人的战舰给炸了,今番来劫人,又岂能不带上这等重器!

陈沐被押回来才片刻,庆长等人已经灰头土脸退回到了衙门里头,吕胜无等人已经冲撞了进来,双方又是一阵短兵相接!

若说放枪,兄弟们或许力有未逮,但若是近身肉搏或者短兵相接,兄弟们可是占尽了便宜的!

无论是绿营的士兵,还是县衙的衙役,亦或是洋人的火枪手,根本就抵挡不住兄弟们的攻势!

庆长也是心头大骇,脸色大变,当机立断:“退入内宅,关门!”

众人架着陈沐,便涌入到内宅来,死顶着门,其余人则守着院墙,枪口对外,一个个战战兢兢,哪里还有适才半点威风!

谭东华已经吓得双腿发软,瑟瑟发抖着,朝庆长建言道:“将军,不如……将这小子还回去……”

贝特朗也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因为火枪手几乎全军覆没,便只剩下布鲁诺和其他两个精锐亲兵,仍旧存活在身边。

今番只是押解陈沐,没想到竟是伤亡惨重,先在山坡上遭遇了埋伏,贼人竟然敢冲撞地方政府,这更是让他难以置信!

贝特朗毕竟是洋人,在他们的眼中,这个民族已经走到了尽头,用清国人的话来说就是日暮西山,是一头迟暮的病虎。

他们所过之处,官府的抵抗并没有太明显,也没有太大的作用,民间力量的抵抗虽然激烈,但战斗力有限。

而绝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抵抗之心。

当然了,这也只是他们的片面见识罢了,若他们请教过普鲁士敦,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这个民族的韧性极强,这也是他们为何能够延续数千年的原因之一。

很多人都认为,中国人是非常能忍耐的,只要还有命在,他们就能够重新崛起,这就是韧性。

但他们却忘了中华民族的另一个特质,那就是不屈!

似普鲁士敦这样的中国通,研究中西文化,自会进行对比,只消将中西文化对比一番,就能够得出结论来了。

同样是洪水泛滥,西方人将希望寄托在诺亚方舟上,带着人类的火种,躲避洪水。

而在中国,人们并没有逃避,而是在大禹的带领下,与洪水做着抗争!

前路被山挡住了,西方人或许会绕行,或许会开凿隧道,但中国人却异想天开,要将整座山移走!

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太多,即便是天上的太阳,无论在其他任何一个民族,他们都带着敬畏之心,供奉和崇拜太阳。

但在中国,有个叫夸父的家伙,不断追逐着太阳,更有一个叫做后裔的家伙,最终成功将太阳射落!

精卫受了委屈,便化身为鸟,要将整个海洋填平!

所有的这些,虽然只是民间传说或者神话故事,但这些文化产物,直接来源于中国的劳苦大众,是他们坚韧不屈的品质最好的体现!

这是个无法打败,只要一息尚存,便能够反败为胜的民族!

贝特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于连庆长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他是满族人。

所以他们不太能理解,为了救陈沐这么一个小伙子,这些人竟敢公然造反!

他们更无法看到在不远的将来,即便没有陈沐,也会因为其他被他们羁押或者冤屈的人,使得这些百姓,拿起武器,站起来反抗!

这是迟早的事情,因为这就是这个民族的灵魂所在!

他们看起来确实有些麻木不仁,也确实有些怯懦卑微,但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积蓄力量!

放眼历史,异族人曾数次侵占了这片土地,奴役这里的人们,留下极其屈辱的过往。

可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最终留下来的,仍旧是这个民族的人!

贝特朗不理解这些人的举动,但他却坚持着自己的使命,他是个有尊严的骑士,他必须捍卫自己的荣耀!

“绝对不能放了陈,我是不会同意的!”贝特朗的长枪已经弹尽,此时手中只剩下一支短铳,右手则是火枪手的长剑。

他高举手中长剑,布鲁诺和其他两名火枪手,也将长剑举了起来,他们将剑尖架在了一起,异口同声地高喊道。

“英勇!忠诚!荣耀!”

见得此状,庆长也站了起来,抽出腰间的长刀,走到了大门的后头,默默无言地守在了前头。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猥琐,适才爆炸的冲击波,已经将他的辫子给冲散,他是剃头了的,小辫子又是金钱鼠尾的发型,散开之后,显得很是稀疏,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那般。

但他提起自己的宝刀,站在门后的那一刻,陈沐终于相信,这个人身上背负的广州将军的头衔,并非祖上恩荫,而是自己亲手挣来的,这个乍看蛮横又高傲的人,曾经也是个勇士啊!

庆长将手中长刀横于胸前,高声呼喊道:“不退!”

身后的士兵深受感染,热泪盈眶,齐声高呼道:“不退!”

可话音未落,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门板炸开,木屑四处溅射,断裂的门栓激射而来,竟是将一名绿营士兵当场钉死!

烟尘滚滚,吕胜无等人撞入进来,庆长被冲击波撞飞出去,落在地上,一时间也是再难爬起来!

架着陈沐的那个士兵,此时瑟瑟发抖,也是魂不附体,可就在这个当口,一柄利刃突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并没有半点威胁,便这么割开了他的喉咙!

兹兹的血柱喷射在陈沐的后颈上,他的后背一片温热,鲜血渗入到发髻之中,沿着头皮一路流下来,整个脑袋都仿佛泡在了热血之中!

杨大春将那被割喉的可怜蛋往旁边一扔,便扶住了陈沐。

“陈少,安全了,安全了!”

陈沐的心中并没有半点喜悦,尤其适才那士兵,就在他身后被割喉,鲜血仍旧留在他的身上。

他从来就不是很喜欢杨大春的杀心,这士兵虽是陌生人,虽然如今已经是“战争”的状态,但陈沐并不希望有人因此而死去。

因为他认同了贝特朗的一句话,在这场骚乱中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他而起,陈沐都必须背负这份愧疚。

吕胜无等人撞入进来,也就宣告着战斗彻底结束,贝特朗和布鲁诺等人根本就不是对手,短铳都没来得及击发,便已经被制服了!

黄兴等人难掩脸上的兴奋,因为他们成功了!

虽然今次只是为了拯救陈沐,但他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推翻整个封建社会制度的可能性!

陈沐自是看不出黄兴的心思,他只是感到有些悲伤,无论是为了自家兄弟,还是为了那些死去的“敌人”。

吕胜无看穿了陈沐的心思,当即走过来,朝陈沐劝慰道:“这是个你死我活的境地,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必须有人死,没有人该为此负责,若要归根究底,只能怪这些洋人太过贪婪,太过霸道。”

“若不是他们入侵我们的家园,又怎会发生今日之事?”

陈沐也知道,这种事是无法深入计较的,当即苦笑道:“我明白……”

吕胜无点了点头,往下扫了一眼,朝陈沐道:“这马蹄手铐暂时打不开,咱们先离开此地。”

众人也因为救下了陈沐而感到兴奋,战斗结局之后,众人也有些后怕起来,因为他们都露脸了,官府追究起来,他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逃!

然而就在此时,杨大春却站了出来。

“且慢!都不能走,关门!”

第一百七十二章 善恶对错非缘故

众人今次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搭救陈沐,此时,人已经救得,虽然后果很严重,抛头露面的结果是参与者都要逃走,但到底是达成了预期的任务。

然而就在此时,杨大春却制止了众人的离开。

“诸位,你们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我的家就在这里,这么一走了之,有些不厚道吧?”

杨大春此言一出,众人也醒悟了过来。

“杨大哥,今次多亏了你,咱们兄弟同甘共苦,你若愿意,我们负责将你和你的家人,全都接到日本国,亦或者你想去什么地方,我们都会尽量帮助你。”

林闻也急了,若一直耽搁在这里,怕是援兵一到,他们就很难再走了。

毕竟适才动用了*,动静实在太大,新会城外还有庆长的军营,援兵很快就会赶来。

虽然他露了脸,但他与林晟的父子关系一直很僵,这是人尽皆知的,所以他也不必担心会牵累林家。

至于杜星武和黄兴等人,故乡并不在这里,今次过来,也只是为了考察民间呼声罢了,诚如杨大春所言,他们确实能够拍拍屁股走人,不留半点隐患。

只是杨大春却并不满意,他摇了摇头道:“不,我是地道的土狗,安土重迁,洋人的日子我过不惯,那个什么倭国,我也不会去。”

这就难免有些无理取闹了。

他们早先其实并没有通知杨大春,是行动之前,书冬才去叫了杨大春的。

虽说如此,来了便是兄弟,众人也不能一走了之,若能圆满解决,自是最好不过。

陈沐也体谅,当即朝杨大春问道:“杨大哥的意思是?”

杨大春走到院子当中来,朝众人道:“我不想搬家,但我也不想毁掉下半生,眼下有个机会在眼前,就不知道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此言一出,吕胜无顿时皱起眉头来,放眼扫视了倒在地上,不断哀嚎的伤者。

陈沐察觉到了些什么,放眼一看,无论是谭东华,还是庆长,亦或是贝特朗,要么受伤倒地不起,要么被制服在地,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陈沐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心脏顿时噗通通狂跳起来!

“杨大哥你想……你想!”

杨大春露出狠辣的笑容来:“不错!只要咱们将这里所有人都杀光,那么咱们所有人都不必逃走!”

“什么?!!!这不行!”林闻等人瞬间便炸开了锅。

他们可以在战斗过程中杀人,但此时战斗已经结束,这些人又都受了伤,他们冲击官府,逃走也是理所当然,又岂能再造杀孽!

别的也不去说,单说这简直就是屠杀,实在太过残忍,甚至没有半点人道,又如何下得去手!

吕胜无微微闭起了眼睛,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反对,杨大春看了看吕胜无,知道这就是吕胜无的表态,当即大胆道。

“只要你们都同意,不需要你们动手,你们再外头等我就行,我也不勉强你们一起动手。”

林闻等人也是愕然,虽说不需要他们动手,但杀人所带来的好处,他们都能够共享,共享了杀人所带来的利益,他们便逃不过杀人的罪责。

这个罪责倒不是官府给的,而是他们的良知!

“我反对!”林闻率先站了起来,黄兴迟疑了片刻,也朝杨大春道:“我也反对。”

众人将眸光投向了杜星武,后者沉默了片刻,到底是开口道:“我也反对,若不想流亡海外,便隐遁山林,何必要杀这些人?”

诸人的讨论,清清楚楚落入到了伤者的耳中,他们是大气都不敢喘,毕竟杨大春将人头丢出来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谭东华到底是忍不住,朝众人道:“你们不需要杀人,赶紧走吧,再不走,援兵一到,你们便再难走脱了!”

“我能保证的是,绝不牵连你们的家人,还是适可而止吧!”

庆长因为站在门后头,直接承受了爆炸的冲击波,此时昏迷不醒,贝特朗等三四个洋人也奄奄一息,唯有谭东华清醒一些。

他没有信誓旦旦地保证,假装看不到,亦或者不再追究,而是做了最大限度却又合情合理的退步,足以说明他说的是真心话。

学生们相视一眼,似乎达成了共识,林闻开口道:“咱们都反对,杨大哥,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陈沐其实也反对,眼下便朝杨大春道:“杨大哥,你赚的钱足够下半辈子的花销了,不愿去日本国,可以去别的地方,三位夫人都是洋人,何不到她们的国家走走看看?”

杨大春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我在这里就是大爷,到了洋人的地盘,地位连乞丐都不如,岂不闻人离乡贱,分明可以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为何要逃到外头去?”

杨大春话音刚落,留学生当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来。

这声音虽小,但却清清楚楚落入到了众人的耳中!

“我同意这个提议……”

众人放眼过去,说话之人竟是梁天养!

他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他唤醒了吕胜无,他牵头制作了*,虽然在进攻的过程当中,他一直躲在后头,并未动手,但他的意见同样至关重要。

他如此表态,也就意味着,留学生的“联盟”被打破,而且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同意这种做法的!

林闻等人也没想到,一向内敛,给人软弱印象的梁天养,竟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

“天养,咱们不是屠夫,可不能漠视生命啊!”

梁天养摇了摇头:“这是一场战争,你们要认清这个事实,这个战争不会仅仅只是今天,一旦拉开了序幕,便会一直持续,直到……直到彻底改变这个社会,战争的状态才能宣告结束!”

“若你们连这个觉悟都没有,以后就不必再提什么革新,更别提什么理想了,不流血的理想,即便实现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

“是战争,就要死人,死在战争之中的人,没有哪个是无辜的,也没有谁该为此而负责,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么!”

梁天养素来沉默寡言,然而此时说出这番话来,却是掷地有声,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通红,甚至于手脚都禁不住在颤抖!

陈沐没有接触过梁天养,此时看着这瘦弱的留洋学生,陈沐又看了看黄兴等人,突然发现这些留学生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沐感到一阵可怕。

这是思想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太过极端,然而却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这才是他真正感到可怕的地方!

林闻和黄兴等人的沉默,应该与陈沐一样,因为心中下意识认同了梁天养,而感到震惊,又感到迷惑,更感到可怕!

这是一种诱惑,仿佛一个无形的魔头,笼罩在众人的头顶,垂下无数魔气滔滔的丝线,操控着众人的脑子和手脚,引导着众人,向地上这些伤员,举起自己的屠刀!

杀掉这些人,除了陈沐之外,所有人都不用隐姓埋名过日子,更不需要逃走。

否则,便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而亡命天涯,过上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亦或者逃亡海外,从此背井离乡。

这道难题在拷问着他们的内心,同样也在激发着他们。

对于杨大春而言,只要不反对,便等于同意,而沉默,便是一种表态!

“既然没人反对,那我可就要动手了,不想见血的就旁边躲一阵吧!”

丢下这句话,杨大春便捡起地上的刀,走向了那些伤员,第一个目标,竟然是唯一保持着清醒的谭东华!

谭东华也是面如死灰,就在刚才,他还吓得瑟瑟发抖,可当屠刀降临,他却无比的平静。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没有反对,就说明他们达成了共识,他们都同意了杨大春的意见!

这位庸庸碌碌的县太爷,此时饱含热泪,看着那些留洋学生,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来。

“这不是你们要寻找的道路,绝不是!”

林闻等人心头一颤,嘴唇翕动,就要开口制止,然而到底是慢了!

“杨大哥!”

长刀落了下来,就停在谭东华的头顶,距离他的头皮,不过三寸!

陈沐紧紧抓住了杨大春的手腕,摇了摇头道:“杨大哥,你的恩情我永生铭记,但一码归一码,这些人,咱们不能杀。”

杨大春也怒了:“似你这样婆妈的性子,能做成什么大事!此时你该知道,为何徐官熙并不待见你,为何你在市井间蹦跶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洪顺堂的人,一个都没跳出来支持你!”

“他们都在等着,都在暗中看着你,你以为赢得了一个陈十四的虚名,打败了洋人,炸了战舰,就是英雄好汉了么?”

“能杀死敌人的,不是勇士,因为在战场上,这是分内之事,不问善恶,不分对错,敢杀必杀之人,才是真英雄!”

“只要你做了这桩事,洪顺堂的人必会尊你为少主,便是徐官熙,也不会再不待见你,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杨大春将长刀掉转过来,刀柄递到了陈沐的面前来:“陈少,这就是你的成人礼啊!”

陈沐心头一颤,松开了杨大春的手腕,因为他知道,杨大春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恰恰说中了!

手里的刀,从未如此沉重过,看着没有求饶的谭东华,陈沐那握刀的手,轻轻颤抖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内心拷问纯良无

手中的刀柄似乎在发烫,长出一根根尖利的铁刺,陈沐恨不得马上丢掉这柄刀。

但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对他的内心呼喊着。

“谭东华本就不是个好官,他是个死有余辜的人,杀他并不冤枉!”

“这柄刀很锋利,一刀下去,他不会有任何痛苦!”

“只要斩下这一刀,无论何胡勇,还是徐官熙,亦或是那些仍旧躲在暗处的洪顺堂成员,便会站出来,尊你为少主,只是一刀,你便可以从孑然一身,变成拥有一切!”

“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你挥斩过多少次长刀,为何这次就怯了!”

各种声音,各种杂念,便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纠缠着陈沐的灵魂,他只觉着自己的脑子已经无法分辨真伪。

或许稀里糊涂砍下这一刀,所有的问题便都得到了解决!

吕胜无仍旧在“闭目养神”,林闻和黄兴等人也都在看着自己,他们似乎都在期待着些什么,是希望他挥刀杀人,亦或是悬崖勒马?

陈沐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了父兄的惨叫,又看到了母亲的微笑。

他微微睁开了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谭东华。

这个县太爷实在太过平静,他并没有求饶,也没有躲避,只是凝望着陈沐,朝陈沐轻轻摇着头。

陈沐并不知道这个县太爷如今的想法,他也想知道,但已经无从开口,只是手中的刀变得更加的沉重,即便他心中万千次的思量,到底是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来。

吕胜无等人还在等待,似乎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就等着陈沐做出最后的决定!

在这一刻,陈沐的双眸似乎变得明朗起来,仿佛所有的阴霾与迷障,都清扫一空了那般。

他蹲了下来,将刀头掉转,刀柄递给了谭东华。

“县太爷,这件事,由你来做,杀掉他们,你就能活。”

陈沐此言一出,吕胜无陡然睁开双眸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这是目前为止最完美的解决办法,由谭东华来动手,就能满足杨大春的要求,而陈沐也不需要背负愧疚。

更重要的是,谭东华杀掉这些人,即便他再不认同陈沐等人,也必须替陈沐和兄弟们打掩护,谭东华这个县太爷,会成为兄弟们最坚定的保护伞!

所有人都惊讶于陈沐的举动,是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之中,陈沐正如他的化名陈有仁一般,是个非常有仁心的人。

但他这一决定实在太过狠辣,非但一举多得,彻底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还为兄弟们谋求了往后更长远的保护!

谭东华也彻底惊呆了,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又来了生路,可这条生路,却是一条不归路!

他颤抖着双手,终究是接过了陈沐的刀,他走到了庆长的前头来!

这个唯唯诺诺的县太爷,此时展现出了他深藏不露的狠辣以及果决,要杀,就先杀最大的!

先杀掉庆长,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举起长刀来,所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却将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我是官,即便是个贪官,是个尸位素餐的庸官,到底也是个官,而你们是贼!”

“我是个丈夫,是个父亲,是长官,是下属,本官有的,你们杀我,死的只有我自己,若我杀了别人,死的将会是我的家人,我的同僚,我的亲朋好友!”

“我不是个好人,但,说到底,我还是人!”

谭东华此番话言毕,便用力拉扯刀柄,眼看着就要将自己的脖颈抹开!

然而就在此时,庆长却陡然探出手来,握住了刀刃!

“且慢来,谭知县。”

原来这位广州将军,一直在装死!

谭东华看着庆长那汩汩流血的手掌,顿时瘫坐下来,仿佛适才的决定,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与力量。

他便这么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口中却喃喃道:“是啊,我是知县,我是知县啊……”

自打广州将军下来干事之后,他就从未将谭东华放在眼里,不仅仅只是因为谭东华是个汉人官,更因为庆长心里很清楚,似谭东华这样的地方官员,无论全国各地,都早已烂成一滩泥,他是打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地方官。

然而谭东华适才的举动,赢得了他的敬意!

庆长坐了起来,看着陈沐,终究是说道:“你们走吧,谭知县的允诺仍旧有效,官府只会追责陈有仁一人,其余人等不再相干。”

庆长可不是谭东华,这个知县的话可以相信,但庆长的话却是如何都不能信的!

这是杨大春心里头涌出的第一个念头,他正要开口,陈沐却朝庆长拱了拱手。

“好,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将军。”

陈沐这句谢谢,并不仅仅是因为此刻的决定,更是因为庆长早先放过了他一马。

庆长也是点了点头,朝陈沐道:“其实你并不想杀他,也不想让他杀我,只是试探罢了,对不对?”

陈沐便如同作弊的考生被当场抓住了一般,顿时心虚起来。

庆长叹了口气:“你也不用否认,适才我都看到了,即便我不出手,你也会制止谭东华的。”

庆长说出这番话来,吕胜无这才松了一口气,黄兴和林闻等人更是高兴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陈沐仍旧还是那个陈沐,并没有因为陷入绝境而黑了那颗纯良而仁义的心!

“你是个值得栽培的孩儿,只是误入歧途,你若愿意留下,我可以保你不死,其他人可以脱身。”

庆长似乎有些得寸进尺,杨大春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朝陈沐道:“别听信他的鬼话,绕了半天,最终还是要用我的法子,你们既然都下不去手,只能我来做了!”

杨大春往前而来,庆长却挣扎着站了起来,直面杨大春,朝他挑衅道。

“陈有仁是不会让你杀我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杨大春停了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沐,也是急了,当即吼道:“这狗官分明在挑拨离间,难道你们都看不出来么!”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大春也是气急败坏。

然而就在此时,院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大家快走,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陈沐等人回头一看,竟是孙幼麟和芦屋晴子!

这两人与陈沐一道被押送,但一直由庆长的人在看守,以免他们与陈沐相互串通,设法逃脱。

当队伍回到县衙之后,他们就被另行关押,适才起了冲突,杜星武等人攻打内宅,褚铜城便带了几个人,将孙幼麟和晴子给解救了出来。

照着计划,他们应该先行离开,若被围攻了,也不至于全死在一处,起码外头还有人接应。

可如今他们没有走成,便足够说明问题了!

“城外绿营的援兵已经到了,就在外头,封堵了去路,咱们出不去了!”

孙幼麟急切地报告了情况,众人也是大惊失色,杨大春此时也没有落井下石,朝众人道:“难道现在你们还不觉悟么,这狗官和适才的县令,都是在拖延时间啊!”

然而就在此时,庆长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短铳来,抵住了陈沐的眉心!

“你敢!”

吕胜无往前一步,一直微闭着的双眸,陡然收缩,如同突然醒来的死神一般,爆发出慑人的杀气来!

这庆长也实在太过奸诈,装死也就罢了,竟是暗藏了一把短铳,一直装作毫无威胁,人畜无害的姿态,实则一直在寻找机会!

杨大春捡起一柄刀来,直指庆长:“这把火枪是那洋人的,子弹已经打光了,你吓唬谁!”

庆长顶了顶陈沐的眉心,阴恻恻地笑道:“到底有没有子弹,你们可以试一试!”

“你怕我不敢!”杨大春丢下一句话,拎着刀就要冲杀上去,然而却被杜星武拦了下来。

他对枪械极有研究,知道这柄短铳可不是寻常鸟铳锯断了枪管,而是洋人的骑兵型*,轮鼓里头有五发子弹!

庆长见得此状,也得意起来:“啧啧啧,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到底是有些见识的。”

“不过你们放心,我说话算数,不会追究你们。”

庆长如此说着,便踢了踢谭东华道:“谭知县,咱们走了。”

谭东华从地上爬起来,庆长便用枪口顶着陈沐,一步步往后门而去。

出了后门,庆长回过头来,朝众人道:“我放得过你们,但绿营的人却没说过这话,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活着离开了。”

众人闻言,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但已经没了机会,绿营的士兵就在后门外头!

庆长挟持了陈沐,谁也不敢乱动,跟到了后门这边来,陈沐却冷静。

“将军接下来该如何?”

庆长哈哈一笑道:“接下来?接下来自是杀了你!”

话音刚落,庆长的脸色陡然变得杀气腾腾,抬起枪口,就要扣动了扳机!

“不!”

吕胜无等人也是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就该听杨大春的,将所有人都杀了作数,如今反倒要害了陈沐!

他们一并往前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兄长猝殁无归路

谁能想到,庆长竟出尔反尔,挟持陈沐离开不说,竟要对陈沐开枪!

这位广州将军分明是个老狐狸,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为何他三言两语,轻易就能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若说到老谋深算,在场谁能强得过吕胜无,更何况还有杨大春这样的狠辣之辈。

只能说形势比人强,若不是绿营的援军已经围在了外头,试问庆长又如何能翻云覆雨!

当然了,这庆长没被炸死,这是运气,而后又装死,这是狡黠,到了后来,暗藏了短枪,则是城府,挟持陈沐,是明智,如今要开枪,则是魄力!

所有人都往前冲了过来,陈沐也是心头发凉,黑洞洞的枪口便如同阎王爷的笔尖,下一刻就要夺去他的性命!

这一刻,陈沐竟是脑子空白,任何想法都没有,甚至来不及害怕!

然而就在下一刻,啪嗒一声,扳机被扣动的声音响起,叩针撞击之下,竟是空的!

“没子弹!没子弹!”

“哈哈哈!”

分明被庆长戏耍了一番,但所有人都庆幸起来,甚至高兴起来,因为陈沐不用死了!

这就是庆长的心机了!

直到此时,虽然已经暂时安全,但恐惧感才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陈沐竟觉得有些脚软,如何都迈不开腿。

庆长哈哈大笑,将谭东华丢到援兵人群之中,而后朝陈沐道:“呐,我说过要放过你们,那么现在,可以开始跑了。”

此言一出,庆长便举起手来,身后援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火枪和弓箭!

“快走!”

吕胜无的速度最快,发现陈沐仍旧呆立在原地,当即将陈沐拉了回来!

“砰砰砰!”

枪声大作,后门的门板啪嗒嗒溅射出漫天木屑,竟是在瞬间就被如雨的子弹给打烂了!

众人退回到院子里头,前门却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撞入大批的援兵,举起火枪来,又是一阵乱射!

“快走!跟我来!”

杨大春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往前领路。

他早先潜入到内宅来杀那些洋人伤兵,知道一条生路,此时要领陈沐等人逃脱生天。

然而就在此时,林闻却走不动了!

“哥,快走啊!”

陈沐也从惊骇和慌乱之中醒悟过来,发现林闻掉队,便是脱口而出。

然而林闻却没有动,他捂住胸口,惨笑了一声,朝陈沐道:“弟弟,我走不了了……”

他松开了手,但见得胸口被轰出碗口大一个洞,鲜血和砸碎咕噜噜一股脑流淌了下来,话音刚落,人就倒地了!

“哥!”

陈沐心头发慌,手脚冰冷,头皮都要炸了,所有情绪就仿佛泡进了酱缸的软纸,如何都说不出该有的滋味来。

是悲伤,是愤怒,是懊悔,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也来不及去分辨。

“快走!”

吕胜无拖着陈沐,跟上了杨大春,绕过了花园子,从侧门撞了出去。

自古以来,衙门只有个正门,后来开了个后门,是为了方便住在内宅的县官和家眷生活。

一些别有心思的人,便从后门进来,给县官送些好处,这也是后世“走后门”这个说法的由来。

但谭东华金屋藏娇,所以偷偷开了个侧门,隐藏在花园子的里侧,也只有杨大春这样的刺客,才找到了这么一条路。

穿过侧门,便是谭东华私自安置的一处小院,过得这小院,陈沐等人终于是逃离了围困。

但援兵们迟早会发现这个侧门,他们必须赶紧离开。

带着悲愤,众人一路狂奔,出了县城,陈沐便坚持不住,到底是昏阙了过去。

他本来就带着伤,又历经凶险,心神体力早已耗竭,又看到林闻身死,林闻死前那一声“弟弟”,久久回荡在他的脑子里,如何都挥散不去,他哪里还能支撑得住。

当陈沐醒来之时,四周漆黑,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头顶是木板,脚一撑,同样是木板,身下越是木板,伸手一摸,还是木板。

也不消多想,陈沐对此实在太过熟悉,因为这是船舱。

这样的狭窄空间,让陈沐想起了红姑,再想想林闻,陈沐又是悲从中来,仿佛所有亲近自己的人,都会死去一般。

吕胜无为他占的那一卦,该是对的,他非但克死了父兄和母亲,连带身边的人,都一个个克死了。

想到这些,陈沐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变得软绵无力,再难起来,又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醒来,饥肠辘辘,手脚绵软,头昏眼花,只是觉得舱房里多了一个人影。

陈沐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才清晰起来。

烛光之中,是一张沧桑而悲伤的脸面,他从未想过,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原来已经苍老成了这等模样。

“契爷……”陈沐实在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知道林晟子嗣不旺,便只有林晟这么个儿子,女儿虽然有几个,但与林晟并不亲近。

虽说林闻很看不起自家父亲,与父亲同样不亲近,但陈沐能够感受得到,林晟仍旧是爱着这个儿子的,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乱来,说留洋就留洋,在外头闯了祸,也是林晟帮着擦屁股。

若不是为了救他,林闻就不会死,陈沐心里头又如何能好受?

林晟轻叹了一声:“这就是他的命,打从他留洋回来,我就已经做好了给他收尸的准备……”

“这帮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头想的那些事情,老夫又如何不清楚?”

“这是几辈人都没能做成的事,单凭他们写些壮志凌云的口号句子,到街上走走喊喊,联络一些文化人,就能做成了?”

“天真啊……”

林晟似乎只有不断说话,才能缓解心中的悲伤,又或许,只有不断寻找借口和理由,才能让他接受丧子之痛。

“我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这小子从没跟我说过好听的话,那天啊,他跟我说,马革裹尸,便是武人的寿终正寝,流血牺牲,才是他们这些志士的归属……”

“我嘴里骂着,心里却好骄傲好骄傲……”

“可真正到了流血牺牲的时候,原来还是这么难受……”

林晟说着说着,终究是老泪纵横。

“阿爸……对不住……”

陈沐从未如此称呼过林晟,但在这一刻,他就只是想这么叫一声。

细细回想起来,林晟给予的帮助,不会比吕胜无少,虽然只是契爷,但他却将陈沐视如己出。

林晟摸了摸陈沐乱糟糟的头发,头发粘在眉角已经凝固的伤口上,这么一摸,撕扯了一下,辣痛之下,陈沐也清醒了许多。

“崽啊,要生性了,官府如今四处追捕,你是如何都不能露面了……”

“陈香主一直想让你读书,让你摆脱这样的生活,但阴差阳错,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一直想要进入这个圈子,眼下,你算是成功进来了,往后你只能生活在夜里,生活在黑暗之中,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陈沐闻言,也是难受,但林闻之死,让他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一些东西,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去做!

林晟似乎感受到了陈沐的心意,拍了拍陈沐的手背道:“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如此说着,林晟便走了出去。

陈沐看着那佝偻的背影钻出船舱,再也忍受不住,缩进被子里,默默地流起泪来。

哭着哭着,陈沐又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之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陈沐忍者痛楚爬了起来,钻出舱房,却是见得一个老婆子,正在烧火做饭。

“五婶?”

那人正是浦五的老婆,见得陈沐醒来,她也是非常欢喜,赶忙往外头喊人,不多时,浦五等人便走了过来,将陈沐搀扶到了外头。

这是一艘很久的排船,估摸着是浦五叔从残船堆里拼拼凑凑才弄出来的。

“其他人呢?”排船并不大,也是一目了然,并没有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浦五只是短短犹豫,便回答道:“他们……他们在其他船上休息,你先吃些东西,一会我找人帮你换药。”

经历了这么多事,陈沐又岂是容易哄骗的,早已看出了浦五的慌乱,当即正色问道。

“五叔,不用瞒我,照直讲就得了。”

“这……”浦五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他们跟着林爷上岸去了,说是……说是去给林大少收尸……”

“现在这个时候上岸收尸?”陈沐顿时皱起眉头来。

庆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一清二楚,更何况洋人也吃了大亏,贝特朗等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疑问。

这种时候上岸,无异于自寻死路,更何况以庆长的心性,怕是要以林闻的尸体为诱饵,就等着他们上钩呢!

“去了多久?”陈沐心说,若是能拦下,自是最好,但浦五的回答,很快就断绝了他的希望。

“昨夜里去的,说是晚上没什么防备,要容易一些……”

“昨夜就去了?”陈沐想起来,怕是林晟跟自己说完话之后的事情了。

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是大中午,他们却还没有回来,今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师父也跟着去了?”

“是,吕道长说了,不管林爷要做什么,都帮他一回……那些学生哥也跟着去了,只有……只有绸缎庄老板,他……他走了……”

“杨大春走了?”陈沐心里头也很是歉疚,若听了杨大春的建议,只怕林闻也不会死。

如今事发,杨大春拖家带口的,回去照顾家人,亦或者做个告别什么的,也都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还能回来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浪荡秀才藏得住

海边的湿寒也着实难以抵御,虽说是正午,但并无暖阳,万里阴云笼罩在海面上,滴滴答答下着雨,也不知是浪潮将天上的乌云打成了雨,还是雨水溅起了海水。

排船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臭鱼烂虾的腐臭不是谁都能忍受,加上林晟等人不知能否安然归来,陈沐自有些心烦意乱。

他本想让浦五带他上岸,到底能接应一番,只是浦五得了死命令,如何都不愿意,陈沐一人又行动不便,最终也只能作罢了。

船舱里太闷,舱外又太冷,陈沐思来想去,到底是躲在船舱里舒服一些,便钻了进去。

这船舱并不高,陈沐即便是盘膝坐着,也只能弯腰低头,打坐了许久,也分辨不清时辰,渐渐便入了定。

也亏得这阴阳玄功有着凝神静气的作用,陈沐也就安乐了下来,心中烦闷仿佛一扫而空,由内而外暖洋洋地舒畅,伤口仿佛兹兹长着新的肉芽一般,有些发痒,却又说不出的舒服。

直到外头响起动静,陈沐才惊醒过来,钻出去一看,林晟等人终于是回来了!

只是众人的脸面如头顶上的阴霾一般,悲伤的气氛挥散不去,褚铜城和书冬抬着一口薄棺,也不消说,自是林闻的尸首了。

陈沐跑上前来,放眼一看,杜星武等人身上尽皆带伤,便是吕胜无,也是血迹斑斑,林晟的脸上一片猩红,血液凝固在胡须上,战斗的惨烈也就可见一斑了。

值得庆幸的是,一行人终究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契爷……”休息了这一阵,陈沐便又再喊不出阿爸二字,林晟似乎也不在意,没等陈沐说完,便摆手道。

“你先好好歇息,我……我要送他一程……”

陈沐也摇了摇头:“那怎么得着,你们此行,已经泄露了身份,回祖坟的话怕是要遭遇埋伏的!”

林晟也摇头:“你无需担忧,我并没有要葬回祖坟去,眼下家里也乱作一团,连我都回不去,又怎么能带他回去……”

“那又该送去哪里?”陈沐心里也担忧起来,毕竟林家是陆上土人,而非疍家人,注重入土为安,又岂能葬在海里。

即便如今的疍家人,很多都不再海葬,而是在陆上,与土人买一块墓地来安葬。

林晟没有发话,倒是吕胜无开口道:“送去天后宫,后山有好地方,官兵不会想得到那里的。”

此言一出,陈沐也安心下来:“我跟着一道去!”

林晟还待说些什么,陈沐却继续开口,坚持道:“契爷,哥哥是为我而死的,我又如何能躺得下……”

陈沐的眸光坚定又悲愤,林晟到底是没有拒绝,一行人也不上船,折了方向,往天后宫的方向去了。

到得天后宫,已经天黑,寄宿在此的疍家咸水妹纷纷出来围观,却是被吕胜无一个眼神全都吓退回到房中,缩着不敢再冒头。

陈沐对天后宫也早已熟悉,与众人一并来到了后山,书冬等人便开始发掘坟坑。

林晟从头至尾没有半句话,便这么默默地看着儿子下葬,为了避免被发现,甚至没有立碑,只是在上面种了一棵万年青,待得风头过了,再迁回祖坟去。

小雨渐渐变成大雨,淋湿了所有人,这是一场好雨,能遮掩英雄之泪的好雨。

因为这几天都下雨,泥土松软,也没费太多事,整个过程显得很快,林晟掉头便走,仿佛不愿再看一眼。

陈沐倒是想说些什么,但感觉说什么都矫情,与众人一道,朝新坟三鞠躬,便回到了天后宫的大殿之中。

炉子噼里啪啦地烧着,其他人也不敢打扰,林晟并没有更换衣物,只是坐在火炉边上。

炉火烘烤着,他的衣物蒸腾出袅袅的水汽,便仿佛整个魂儿随时会离开身体一般。

陈沐也只是陪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

过得许久,林晟惨笑一声道:“我们这里呢,要骂那些顽皮的死孩子,总会说一句‘趁地软’,没想到,今日真的趁地软了……”

陈沐是本土人,自是知道这个说法,咒骂小孩的时候,总是说趁地软,方便埋人,虽然恶毒了些,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可如今,经林晟之口,用在林闻身上,却弥散着无穷尽的悲伤。

林晟只是说到一半,便已经泣不成声,默默流泪变成了抽泣,而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就这么一个崽啊,我就这么一个崽啊……”

林晟喃喃自语,便似疯了一般,陈沐也忍不住眼泪,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抱住了这一夜苍老的契爷,强忍悲伤道:“阿爸,你还有我,以后,我就是你的崽……我就是你的崽……”

林晟反手抱着陈沐,哭得一塌糊涂。

陈沐轻轻拍着林晟的背,过得片刻,却发现林晟没有了声息,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抬手一看,竟是满手的血!

“快来人!快来人!”

“师父!师父!”

陈沐也急了,待得吕胜无等人赶来,林晟已经昏迷过去。

剪开了衣物一看,他的后背竟是一颗箭头,箭杆早已被折断,箭头埋在皮肉里,所以鲜血并没有喷涌。

也难怪适才陈沐拍背之时,总感觉有些硌手,原来竟是这颗箭头!

许是悲伤过度,又许是陈沐碰松了这箭头,鲜血喷涌出来,挤压了一整天的伤痛,终究是击垮了这个老人!

吕胜无没有半点犹豫,烧红了刀子,便将带着倒钩的箭头给挖了出来,清洗了伤口,敷上止血药散,又给林晟服了丹药,后者的呼吸才平稳了下来。

陈沐自己也是处境堪忧,吕胜无帮他换了药之后,才稍微好了些。

孙幼麟在天后宫里搜了一圈,整顿了一些吃食,众人草草吃过,便打算捱过这一夜。

陈沐是寸步不离,只是守着林晟,然而到了后半夜,守夜的芦屋晴子突然撞了进来,朝大殿中的众人道:“外面……好多人!”

众人本就防备着追兵,只是没想到,这些追兵会如此舍命,三更半夜,又是大雨天,竟还能追踪到此处来!

吕胜无当机立断,朝众人道:“这半夜里,若是出去,也不知该往何处逃,今番是要硬搏一铺了!”

这一路出生入死,大家也都已经生死相依,哪里有半句怨言和反对,当即操起了家生,纷纷守在了大殿的门口。

外头仍旧大雨,雨幕之中,天井里头渐渐显现出大批大批的人影。

这些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手执各色兵刃,倒不像是官兵,反倒有些像江湖草寇。

“陈二少可在里头?吾等乃是林三爷的朋友,特来接应他的!”

一人高声打了个照面,吕胜无走到前头来,笼着双手,微微睁开双眸,朝天井中的来人问道。

“你们什么路数,懂不懂规矩,半夜来寻人,如何信得过,不说实话,便原路返回,否则一个都别想再走!”

吕胜无是何等人也,此言一出,这群人便都有些乱了。

他们都是江湖之中摸爬滚打之人,又岂能感受不到吕胜无越发弥散开来的杀气?

“我等是龙记商会的,得了鸾堂前辈大佬的指令,奉命保护林三爷周全,早先便想着要与他一并去接林二少回来,只是三爷让我等保护家眷,所以才来迟了一步……”

“龙记商会的人?这林晟与龙记商会又有何干系?”吕胜无也有些讶异,他对林晟还是有些了解的,只是这些人寻上门来,他也是诧异不已。

来人也不敢隐瞒,朝吕胜无道:“林三爷是鸾堂的护法,字辈大得很,是龙记商会的师爷,自打三年前商会长去世之后,三爷便一直掌管着商会的内外事务……”

吕胜无闻言,也是心头一紧,陈沐也惊愕不已。

关于龙记商会,陈沐还是有所了解的。

龙记商会其实就是龙商会馆,也有人称之为龙记会馆,同样尊洪门为源头,势力也颇大,不过他们信奉关圣帝君和司命真君等三大神,而这三大神的祭祀和供奉,乃是来自于鸾堂。

这鸾堂是早先的组织,以扶乩阐教来请示神谕,将神谕写成鸾书,以此来传播教义,所以龙商会馆与鸾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说如今鸾堂已经没落,亦或者说已经遁世,势力到底还是否强悍如前,也无人得知,但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的,已经不多了,反倒是龙商会馆,风头正盛,乃是除了洪顺堂之外,最让人敬畏的一个社团。

早就听说,龙商会馆三年前发生了一起内讧,会馆龙头让人给做掉了,由师爷“白青天”暂代会长之职,前任会长的儿子和亲信几次三番要夺位,都让这位“白青天”给镇压了下来。

谁又能想到,市井间玩世不恭,风流度日的林晟林三爷,竟然就是龙商会馆的师爷“白青天”!

人都说大隐隐于市,也诚不欺人,林晟越是高张,便越是无人怀疑,若非今日事发突然,吕胜无又强势压人,又如何能得知林晟的真实身份!

陈沐也终于明白,为何林晟一直以来如此提携和帮助自己,因为龙商会馆同样尊洪门为源,也就是说,龙商会馆与洪顺堂算是兄弟分舵,作为师爷,又是实际掌权人,林晟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沐落难的!

只是这也暴露出一个问题来,林晟如今落难,这些人便前来索要,而且林晟隐瞒了这么久的身份,这些人竟当众说了出来,只怕目的不纯!

“难道他们是龙商会馆前任会长之子的亲信,今番过来并非救人,而是杀人?”

这念头涌上心头,陈沐便紧张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佑圣荡魔真师祖

陈沐能想到的问题,吕胜无自然也能想到,这些人看似顺从,服服帖帖,实则不经意已经露出了破绽来!

若他们果真关心林晟,便不该在这个时候,暴露林晟的真实身份,他们肆无忌惮当众说出来,是急于取得信任,迫切地索要林晟!

吕胜无也不啰嗦,朝天井中这群人冰冷地说道:“这里不是龙商会馆,林三爷想走自然会走,别再来这里拖拖拉拉,赶紧扯罢!”

得了这样的回应,对方果真变了脸色,顿时杀气腾腾,仿佛雨幕都被杀气排开了一般!

“诸位,大家都是见不得光的人,此地又僻静,若发生些什么,也无人知晓,还是放聪明些的好。”

吕胜无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威胁贫道么?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为首之人也大笑起来:“吕老道,若你全盛,我等自是不敢来,但你差点便死了过去,如今实力十不存一,何来的底气说这等话?”

这些人终于是原形毕露,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吕胜无的底细,原先怕是想诓骗一番,一计不成,便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吕胜无是软硬不吃的人物,更何况这里是天后宫,是他的老巢,又岂能让这些人将吕胜无带走!

可陈沐等人却是心知肚明,以他们目今的状况,根本就无法留得住这群人!

这些人的实力尚且不知,但他们明知道吕胜无的蛮横,却仍旧敢来,便足以证明绝非庸手!

杜星武和孙幼麟等人虽然伤势不重,但与陈沐死里逃生之后,昨夜又厮杀了一场,接连奔波,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这才草草吃些东西。

缓过劲来之后,浑身伤势发作,走路都有些困难,又哪里能对抗得了这些人!

他们既然知晓来龙去脉,便已经摸清楚了情况,如此有恃无恐,此战必是成竹在胸的!

眼见着凶多吉少,陈沐也是忧心忡忡,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做更多的事情,他连走路都差点需要搀扶,又如何能使得上力气?

可林晟仍旧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如今又发了伤势,昏迷不醒,若落入这些人的手中,下场自是不必多说的。

林闻已经死了,而且还是因他而死,陈沐早已将自己当成了林晟的亲儿子,又岂能将林晟拱手送出去!

这等两难的境地之前,陈沐也就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吕胜无的身上。

吕胜无并没有看陈沐,且不管他是否察觉到陈沐的担忧,这里是他的地盘,谁人都不能在此撒野!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不走,便走不了了。”吕胜无眼露凶光,天井中的那些人也下意识退了几步。

他们相视了一番,终究是咬了咬牙,朝众人道:“上!”

“唰!”

蓑衣被抛飞,各式各样的兵刃,在大殿的火光之中,散发着寒光,雨水打在锋刃之上,那薄薄的锋刃竟颤鸣起来,可见都是神兵利器!

见得此状,吕胜无也不多说,朝杜星武道:“挡住他们,守住门口,给我片刻时间!”

这大殿门口也算是个关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他们人再多,也不可能一拥而上,杜星武和孙幼麟虽然有些脱力,但到底还是能勉强支撑的。

只是他们并不明白,大敌当前,兵刀加身,吕胜无却“临阵脱逃”,这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陈沐却很清楚,吕胜无并不是会逃走的人,之所以让杜星武二人来抵挡,必是要祭出秘密武器来了!

可陈沐同样知道吕胜无的底细,在他看来,吕胜无的功法他一清二楚,天后宫也未藏有什么机关或者大杀器,住的全都是咸水妹和龟公,又哪来什么秘密武器!

如此想着,杜星武和孙幼麟这厢已经短兵相接,叮叮当当打了个热热闹闹。

这些人果真是穷凶极恶,发现大殿门口被堵,便往窗台这边来,也亏得黄兴等人死守,窗台又狭小,才没能让他们得逞。

可即便如此,大门处的形势仍旧不太乐观,杜星武以腿法见长,兵刃是软肋,可敌人都是神兵利器,腿法大打折扣,兵器又不趁手,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孙幼麟虽然狠辣蛮狠,但到底是累乏了。

芦屋晴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但需要四处查漏补缺,不让外头的敌人有可乘之机,大殿之中渐渐也就捉襟见肘了。

陈沐倒是想帮忙,可长短双刀并不在手里,漫说如今身负重伤,便是全盛之时,没有兵刃,也不敢赤手空拳地上去卖。

眼看着杜星武和孙幼麟要支撑不住,陈沐也是急了眼。

而此时,吕胜无却是穿过了大殿,到了偏殿之中。

这偏殿里供奉的是北方真武大帝,算是吕胜无的“私藏”,吕胜无二话不说,便拜了起来,身边还拉着一个傻大个书冬。

撸狮少年也是苦不堪言,他的狮子打了当头炮,昨夜收尸之时,被火枪射伤了腿脚,如今还锁在天后宫的柴房里养伤。

他本想堵住门口,却被吕胜无拉到了真武大帝的圣像前头来。

吕胜无拜了拜之后,从神龛上取下一些香灰,倒入瓷瓶之中,又从旁边的莲池里头取了无根水,塞到了书冬的手中。

吕胜无走到神龛前,咔哒哒扭开了机关,里头竟是露出一个暗阁,暗阁中取了个盒子,打开之后,竟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丹丸。

“吃!”

吕胜无将丹丸递给了书冬,后者一脸懵懂,但到底是嚼了起来,丹丸虽然不小,但对于书冬这样的吃货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好苦……”书冬二话没说,抓起瓷瓶便将香灰水给喝了下去。

吕胜无看着他吃下丹丸,便缓缓从神龛上取了一根神鞭,直勾勾地盯着书冬。

后者也是一脸茫然,然而双眸却渐渐露出兴奋之色,脸色通红,如煮熟的蟹壳,也着实吓人!

“好……好热……好热!”丹丸刚下肚,书冬便烦躁起来,要知道这可是寒冬腊月,外头还下着冰冷的夜雨,然而他却是呲啦一声便撕开了胸前的衣裳!

“热得好!”吕胜无挥起神鞭,便往书冬的身上抽打!

“热不热!”

书冬被鞭笞,浑身一紧,便颤抖起来,然而却没有半点痛苦,反而显露出兴奋与激动来!

“凉快!”

吕胜无又是一鞭:“热不热!”

“凉快!”书冬几乎要咆哮出来,吕胜无却是一鞭接一鞭,起初只是默默打着,书冬开始胡言乱语之后,他也是口中念念有词,甚至开始踏着奇怪的步法,围绕着书冬,不断鞭笞着!

陈沐也是心急,进来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一会,心头陡然浮现出一个猜测,也是心头大骇!

因为他含含糊糊竟听到了吕胜无的唱词!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罗汉廿四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鹅毛,铁尺为灯草,卷心石头变水泡,一身铜皮铁骨金刚毛!”

“弟子起眼看青天,诸天元帅到身前,头戴铁盔十二顶,身穿铁甲二十重,铜皮包三转,铁皮包三重!”

听得这唱词,陈沐便更加笃定心中所想了!

“这……这是……这是神打上身!”

所谓神打上身,乃是古圣先贤的一种请神上身的法子,需开坛做法,需供奉献祭,再请神灵附体,借助神灵之力,得不可得之力,行不能行之事!

北方神打多是辅助神力,展现法术,而南方神打却是增强体魄,刀枪不入!

当然了,这些都是传说故事,也不好去信,尤其是陈沐吃过吕胜无的外丹,适才书冬也吃了一颗丹丸,便更加不要分辨,到底是神打上身,还是丹丸的作用了。

这里头正在鞭笞,外头已经支撑不住,杜星武和孙幼麟到底是退了回来,咆哮道:“道长,撑不住了!”

敌人破了门,便潮水般涌了进来,陈沐只能大喊道:“师父,不成了!”

吕胜无仿佛没有听到,继续鞭打着嗷嗷叫的书冬,陈沐只能又跑回大殿来,忍痛将林晟抱了起来,往偏殿里头逃!

“快退!”

众人纷纷退到了偏殿,此时吕胜无已经停止了鞭笞,因为书冬陡然抓住了吕胜无的神鞭!

“放肆!”

书冬仿佛换了个灵魂一般,双眸变得漆黑如墨,一声呵斥如雷霆,嗡嗡作响,吕胜无浑身颤抖,赶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陈沐等人见得此状,也是心头大骇!

书冬松开了神鞭,走到真武大帝的圣像之前,单手抓住圣像手里的真武大剑,咔哒一声,竟是将条凳一般的生铁大剑,给取了下来!

由于他浑身滚烫,身上蒸发着腾腾的水汽,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双眸漆黑,简直状若神魔!

龙商会馆的这些都是高手,在会馆之中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更是有见识的人!

龙商会馆与鸾堂渊源牵扯实在太深,他们又岂会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

“是神打!这次遭了!”

他们虽然都听说过,甚至亲眼见过,但这种秘术,除了商会长和鸾堂的老字辈大人物,又有谁识得其中奥秘!

“是真武大帝,快走!”

“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傻大个,跑条卵,杀了他!”

有人震惊,有人惊恐,也有人质疑,无论双方,都是一样的心情。

而此时,手执巨大铁剑的傻大个,却是开口了:“佑圣荡魔,万界退却!”

这可不是一个傻乎乎的猪肉佬能说出口的话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山高水远分异路

外头雨势渐大,仿佛要遮掩世间所有的声音,仿佛要掩藏这偏殿之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如同此刻发生之事,不该出现在人间,需要躲过天道的眼睛一般!

陈沐虽然做不了太多事情,但心中的忧虑总算是放下来一些了。

自打他被捕入狱之后,事情是一件接一件,绝境也是一重胜过一重,众人这才刚刚收尸回来,厮杀了一场,又被这群龙商会馆的高手打上门来。

按说已经山穷水尽,谁能想到,吕胜无从未让人失望,今次竟是将传说中的神打上身也给搞了出来!

书冬大智若愚,又力大无穷,照着神打的理论,该是最好的上身载体,吕胜无虽然没有开坛做法,更没有献祭,但能够请神上身,也是情理之中。

当然了,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不信的,便赖在丹丸的药物作用,吕胜无是个丹鼎派的高深道人,各种丹药也是稀奇古怪,说不定给书冬吃的便是这种药物,使得书冬陷入半梦半醒的迷幻状态。

至于书冬的声线改变,以及说出那些他不太可能懂得说的话语,这些都完全可以解释。

在那种迷幻状态之下,这些话极有可能是书冬从吕胜无那里听来的,毕竟吕胜无一直在念念有词,也有可能是他刻意引导,将这些台词灌输给了迷幻之中的书冬。

无论如何,此时书冬爆发巨力,如真武大帝附体上身,不管信是不信,他的实力暴涨,都是毋庸置疑的!

旁的也不去提,单说在没有火枪的情况之下,试问在场之中,又有谁能够对抗书冬手中那柄铁剑!

这铁剑少说也有大大几十斤,虽然并未开锋,而且材质也不是什么好铁,虽然镀金,但已经斑驳脱落了大部分,露出里头锈迹斑斑的钝铁来,可毕竟是大剑,这一剑斩落下来,谁又能扛得住!

当书冬举起手中巨剑之时,所有的质疑都变成了沉默与恐惧,这些龙商会馆的高手,顿时四处逃窜,再不敢停留!

书冬陷入了癫狂的状态,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度,与君临天下的姿态,便仿佛一直隐藏在他的灵魂深处,吕胜无只是引发出来罢了。

吕胜无似乎也有些吃惊,只是在一旁喃喃自语道:“果真是个好苗子……可惜啊……”

直到书冬追杀出去,他才回过神来,朝孙幼麟和杜星武等人道:“快出去,把他追回来!”

孙幼麟有些不解,此刻的书冬简直是天下无敌,为何急着要将他追回来?

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并不太可能从吕胜无口中得到答案,也不多说,当即便与杜星武追了出去。

出了偏殿,才发现咸水寨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冒出头来,脸色煞白,仿佛一个个夜间的白鬼,显然是被刚才的一幕给彻底吓住了,相信过了今夜,便又有一个惊天动地的传说,要传遍整个岭南地区了。

这可是真武大帝降世现身,堪称显灵啊!

“都回去,不想死就别看!”孙幼麟警告了一声,咸水妹们一个个都缩了回去。

他与杜星武等几人一路追出了天后宫,到了半路,却发现书冬倒在路上,半边脸浸泡在水洼里,差点没被浅水坑给淹死,也是心头大骇,难怪吕胜无要让他们追出来,怕是这老道很清楚,书冬这种霸道的状况,根本就持续不了多久。

也亏得龙商会馆的人并没有缠斗,否则书冬的状态一散,遭难的还是兄弟们,今番也算是将他们吓跑了。

几个人将书冬抬起来,书冬去捡拾那柄大铁剑,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这个猪肉佬的力气到底是有多大!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铁剑给扛回到了偏殿之中,哐当一声丢在地上,整个偏殿都抖了三抖一般。

此时书冬的脸色惨白如纸,似乎身体力量全都被压榨干净了一般。

吕胜无也不多解释,当即取出了药丸来,莲池里舀了半勺水,给书冬喂了下去,后者幽幽醒了过来。

书冬头昏脑涨,摸了摸脑袋,一脸迷茫道:“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的他才感受到身上火辣辣地疼,也是一身的鞭痕,终于是想起来。

“道爷,你为什么拿鞭子打我!”

虽说这些许疼痛,对书冬而言并不算什么,但无端端被人拿鞭子抽一顿,任是谁都要火大,他虽然傻,但不蠢。

吕胜无却是懒得解释:“你皮厚,不打你打谁?他们能比你壮?”

书冬竟是无言以驳,似乎认同了吕胜无的观点,又或许他想起一些什么来,便也不再反驳。

也总算是虚惊一场,吕胜无才众人道:“这地方已经暴露,往后怕是麻烦不断,神打的事情传出去,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会来这里看看,咱们明早要离开了。”

吕胜无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低下头去,叹息起来。

“说的也是,咱们也该走了,与其等到明天,不如现在就走……”说话的是黄兴。

“你们……”陈沐自是知道黄兴的意思,他们不是要跟着陈沐逃走,而是要自己离开了。

他们是留洋学生,又不是本地人,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有着自己的逃生之路,完全没必要再跟着陈沐。

“你们都要去哪里?”陈沐本不想问,毕竟逃亡的路线越是保密,对他们就越是安全。

但他们对陈沐有救命之恩,陈沐总不能不闻不问,往后好歹有个报答的门路。

黄兴也不隐瞒:“逸仙眼下在香港,我们打算组建兴中会,这是关乎天下的大义之事,我想去香港。”

“香港么……”陈沐曾听普鲁士敦说起过香港和澳门这两个地方,因为这两个地方是洋人进入清国的主要关口。

那里也是非常繁华,与内陆仿佛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至于黄兴口中的孙逸仙,陈沐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黄兴经常挂在嘴边,也就有些明白了。

黄兴见得陈沐有些伤感,便朝陈沐道:“陈少,你不必如此的,我还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发现这样的一个真理,有时候,靠嘴巴是做不成事的。”

“老人们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是有道理的,你让我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只要我能继续走下去,这中国便有全新的未来!”

黄兴越说越激动,不曾想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他从未说出过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没想到野心竟是这么大,这是要彻底改变这个朝代啊!

黄兴也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当即住了嘴,朝陈沐道:“我给你留个地址,若在这里藏不住了,便来香港寻我。”

“陈少你宅心仁厚,是个做大事的,不跟着孙先生,实在太可惜……”

面对黄兴的邀请,陈沐却摇了摇头:“我还有大仇未报,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黄兴也点了点头,并不勉强,走到神案前,扯过一张黄纸,用上面的朱砂笔,留了个地址,递给了陈沐。

“没要紧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你迟早会加入我们的!”

梁天养也走了过来,朝陈沐点头行礼,看样子他与黄兴早有商量,是要跟着黄兴离开的了。

其他同学也都与陈沐告别,唯独杜星武,一直在旁边沉默着。

陈沐朝他问说:“杜大哥你也要走?”

杜星武有些难为情,但到底还是点头道:“是,我在东京留洋,也见过外面的世界,虽然是师范专科,但我从未放下过军事,今次,我会跟着去香港,不想辜负了毕生所学……”

见得众人都要去香港,陈沐也就只好笑道:“这样也好,你们一并去,也算有个照应……”

“只是……咱们惹下的麻烦,最后全都甩到了你的身上,你……”

陈沐赶忙摆手道:“不要紧的,庆长不也说了么,只追究我,不过问你们的罪责,能逃走就是你们的本事。”

“你们在香港可要好好混,等我报了大仇,说不得要去看看你们,也好好看看外头的世道……”

陈沐如此一说,氛围也就不那么压抑,众人也松了一些,生怕扭扭捏捏,毕竟是一群大老爷儿们,当即朝陈沐道别。

“那咱们就走了。”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陈沐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朝他们抱了抱拳:“保重!”

杜星武等人也不再多留,将庭院里散落的蓑衣斗笠都捡起来,披戴完毕,便趁着雨夜,离开了天后宫。

身边突然少了这么一群人,陈沐难免有些失落,却听得孙幼麟道:“陈少,他们跟咱们不是一路的……”

陈沐看了看孙幼麟,又看了看吕胜无,只能苦笑道:“我知道的,只是毕竟同生共死,但愿他们都能逍遥快活吧……”

话音刚落,吕胜无便开口道:“他们快不快活是不清楚,你若再不疗伤,别说快活了,能不能活都还两说,先管好自己吧。”

虽然吕胜无说得有些刻薄,但陈沐却感受到浓浓的关怀,心里头的失望也就散了一半。

杜星武等人只是中途出现的伙伴,也可以说是贵人,但身边留下来的这些,才是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人啊!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开心起来:“师父,那个神打什么时候教我?”

吕胜无微微一愕,也是呲之以鼻:“就你这身子骨,还神打,鬼打都经不住!”

“鬼打”是本地一句骂人的俚语,吕胜无也是无心说了出来,众人却是乐了。

只是这个时候,林晟却开口说话,也不知何时就已经醒了过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窘迫无援找庄主

悲愤过度,劳累空乏,加上深受重伤,林晟便是再如何硬朗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这般折腾,更何况他常年流连青楼水寨,早已外强中干。

饶是如此,陈沐适才抱起他,逃入偏殿之时,林晟便已经转醒了过来,只是浑身乏力,根本就动弹不得罢了。

也好在有惊无险,到底是渡过了这一劫,只是没想到,黄兴等人又要离开,林晟便更是不想起来了。

因为他并不想与这些留洋学生辞行。

所谓睹物思人,更何况这些人还是与他儿子林闻朝夕相处的同学?

他无法接受儿子的死去,更无法面对这些儿子密友的离别,仿佛会再度勾起他的悲伤,便也就只能装睡。

可当这些学生果真走了之后,他心中又是空落落地,若这些人还在,起码对儿子还有个念想,如今却是什么都没了。

人便是这样,总会找到自己的寄托,否则这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该享的福也都享了,该受的罪也都受过,按说便是这么跟着儿子死去,也是无憾了的。

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轻易死去。

因为家中还有妻妾和女儿,背后还有一个龙商会馆需要操持,更重要的是,儿子的仇,他还未报!

这种种执念,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让他生出一些生机来,他需要一个寄托,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恢复自己的状态,才能以更好的姿态,却完成那些未竟之事。

这个寄托便是陈沐。

他对待陈沐这个干儿子,确实是真心实意,也确实视如己出,虽说无法取代林闻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好歹是个慰藉。

于是,他终究是起来了,朝陈沐说道。

“不管神打还是鬼打,都暂时别去学,找个地方好好休养,抓紧时间恢复,契爷有事要你去做。”

见得林晟醒来,陈沐也欣喜,心中放下心来,赶紧扶住了林晟。

“契爷有什么好去处?”

林晟看了看吕胜无,有些艰难地喘了口气,而后说道:“道长说得对,这里已经不安全,咱们必须赶紧离开,依我愚见,能去的也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龙商会馆?”林晟毕竟是龙商会馆的白纸扇,如今又是实际掌权人,背后的龙商会馆,乃是他的老巢,自是最安全的地方,陈沐作如此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林晟却摇头道:“你们也看到了,适才他们巴不得要我的老命,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龙商会馆是回不去的,我想说的是……”

林晟顿了顿,到底是开口道:“是何胡勇的田庄……”

陈沐也是恍然,朝吕胜无投去询问的眸光,后者也点头道:“好,咱们就去躲一阵。”

何胡勇虽然已经被撤职,但田庄是私产,并未被查没,如今他也是赋闲在家。

虽然已经被撤职,但何胡勇虎威尚存,无论是官府,亦或是龙商会馆的人,想来都不敢找他麻烦,更何况,他的田庄有一代宗师林福成坐镇,试问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

早先陈沐是去学艺,是去找靠山,林福成虽然变相传授了一些功夫,但到底没有正面回应陈沐。

可如今不同,陈沐等人是逃难,何胡勇的真实身份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雒剑河,林福成与大洪门又有着极深的渊源,种种因缘皆有,他们是不可能拒之门外,见死不救的。

吕胜无也不啰嗦,当即便与孙幼麟等人,护着陈沐和林晟,往何胡勇的田庄这边来了。

夜里漆黑,又是下雨,灯笼都没法子点起,一行人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

也亏得此地近海,路上都是白色或者灰白色的沙碱地,即便是下雨,能见度也很高,倒也不虞有失。

临近田庄之时,沙碱地没了,两侧渐渐有了农田,又是田埂之类的乡道,众人抬着林晟,搀着陈沐,也着实不好走。

好在众人都是武者,走夜路也不算是大问题,到底是来到了何胡勇的田庄。

夜半敲门,里头也是警惕地很,今次非但邓镇海出来应门,连何胡勇都披着衣裳,撑了伞,打着个灯笼,站在廊下观望。

见得吕胜无等人进来,何胡勇也是眉头紧皱。

吕胜无走到前头,看着何胡勇,后者稍稍迟疑,便朝孙幼麟等人道:“放我房里,暖和些。”

孙幼麟和褚铜城便抬着门板,进了房中,何胡勇让邓镇海将其他人都安顿下来,又取了干爽衣物给众人换了,老妈子熬了老姜汤,分了众人喝下,这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陈沐受伤不轻,一路淋雨受冻,伤口都发白了,如同泡得腐烂的猪肉一般,看着全无血色,也是吓人。

何胡勇到底是个老手,清理干净之后,敷上温和的药散,换上干爽温暖的衣服,陈沐也算是捡回这条命来。

陈沐虽然没有听从杨大春的建议,杀掉谭东华和庆长,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新会。

何胡勇是何等人也,虽说被撤了职,赋闲在家,但一直关注着陈沐的一举一动,比其他人要更加清楚,此时见得陈沐一身致命伤,既是佩服又是心疼。

历经这许多事,他终于是认可了陈沐。

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便是陈沐曾经问过他一句话,他何胡勇到底是官,还是贼?

到底是巡防营管带,还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

这个问题困扰了何胡勇很久,他能够潜伏在官场,是洪顺堂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与门路关系,才有了他今时今日。

而作为回报,他也给洪顺堂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利益,这许多年来,这种产出与投入,其实已经扯平,即便他真的变了节,真个儿将自己当成官儿了,陈其右也不会责怪他什么。

被撤职之后,他与其他被罢黜的官员一样,都产生了很多不满和怨气,但最终,他还是释然了。

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终究要归属到洪顺堂,便如同离乡多年,风风光光的游子,老来回到故乡,忍不住热泪盈眶,才发现自己最爱的,终究是这片故土一般。

他是洪顺堂的人,是西阁大爷,而不是巡防营管带,认清楚了这一点,其他事情也就都顺其自然了。

他对陈沐并无个人偏见,相反,因为陈沐是陈其右的儿子,他心中其实也有着别样的关切。

但他为人铁板,公正分明,陈沐若是与陈英一般的人物,他会毫不犹豫认可和接纳陈沐,奉他为少主,为他接掌洪顺堂扫清所有的障碍。

可陈沐并不是,他自小读书,从未沾染过帮会中的事情,想要接掌洪顺堂,何胡勇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然而现在不同了,陈沐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发生在何胡勇的眼皮底下,而且好几次都差点将何胡勇也拉下水。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沐做的这些事,难度有多么的大,付出又有多么的惨重。

这个细皮嫩肉的陈家二少,此时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尊称陈沐一声:“少主!”

何胡勇早先就与陈沐说过,他愿意辅佐陈沐,此时听到何胡勇这一句尊称,陈沐也点了点头。

“该叫你何大人,还是何大爷?”

何胡勇见得陈沐这调皮的少年样,也笑了起来。

这还是陈沐为数不多见得何胡勇的笑容,这个整日里穿着戎装,死板着威严脸面的军官,这一刻才像点人样。

“我姓雒,身份一直不为人知,香主一般叫我老野,少主若是不嫌弃,也这么叫吧。”

老野就是老东西的意思,从这称呼,也足见雒剑河与陈其右的交情了。

投桃报李,敬人者人恒敬之,他认可了陈沐,陈沐自然也会认可他,更何况,眼下这种境地,陈沐也确实非常需要雒剑河的帮助,当即点头道。

“叫老野难免有些不敬,人后如何叫都不碍事,人前却是要保守规矩,往后你就是二叔,侄儿就靠你了。”

二叔可不是单纯的叔叔之意,而是刑堂长老在洪顺堂里的地位,本该叫二爷,但雒剑河毕竟不算太老,一声二叔叫出来,又能彰显他的地位,表明陈沐的敬意,同时也亲近了不少。

两人虽然做了不少亦敌亦友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说,他确实是陈沐在整个洪顺堂之中,相互了解最深刻的一个人。

身为敌人之时,是老死不相往来,变成朋友之后,便同样是生死两相依了。

雒剑河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就如同游魂野鬼找到了家一般,脸色红润起来,朝陈沐道:“二叔就二叔,也是不错的。”

陈沐也是困乏得紧,伤口处置完毕,外头已经放亮,不过陈沐却终于是安心下来,好生睡了个安稳觉。

在梦里,他又见到了父兄与母亲,童年里的点点滴滴,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那梦境之中,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大方美丽的母亲,拉着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学步。

他的心中充满了慌张,也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更是对自己掌握新的技能和力量,感到欣喜而兴奋。

母亲的双手终于松开,那么梦中的幼童,摇摇晃晃地走着,越发稳健,正如此时的陈沐一般无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年关挥春送礼物

无论南方北方,天大地大,过年最大。

在雒剑河的田庄休养了一阵,也终于到了年关。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好些了之后,便时常出去打探消息,无论是洋人亦或是官府,甚至于龙商会馆的人,都在搜寻追捕陈沐等人。

当然了,吕胜无施展神打之术的传奇故事,也早早传了遍地,甚至于整个岭南都轰动了,连洋人的教堂都派出裁决所的神甫来调查真相。

岭南各地的人慕名而来,天后宫俨然成了圣地,甚至有人要出钱重修这座破庙。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毕竟已经成为焦点,咸水妹住在天后宫里,多少有些影响口碑,加上龟公四处打点,官府方面终于松了口,终于是让咸水妹们搬离了天后宫,缙绅和土豪资助,又建了一座水寨。

这些人来探访,神打是没太多眉目,倒是让咸水妹迷得昏头转向,水寨很快就热闹起来,甚至比以往还要热闹。

不过这些都是旁枝末节,陈沐也不去关注太多。

许是庆长履行了约定,又许是到了年关,官兵上下也都懒惰了,官府方面的追捕宽松了不少,龙商会馆一直暗地里调查,也不敢声张,如今明火执仗大动干戈的也就只有洋人了。

这些洋人穿街过巷,时常闹得鸡飞狗跳,百姓反感万分,天天找了些乡中耆老和老学究去衙门投告,洋人的压力也非常的大。

听说与洋人约定的条款也已经公布出来,洋人没了战舰,也没底气,朝廷方面强硬了一回,洋人并没有讨到太多好处,为了此事,庆长还记了一笔功劳,据说北京方面有意让他北上,如今也是红人了。

这些都是孙幼麟等人打听回来的消息,陈沐一一记在心里,但并没有太多的干预,算是无心无力,目前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疗伤。

毕竟躲在此处也绝非长远之计,虽说是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但随着搜查追捕的范围越来越大,无功而返的敌人们,一定会重新考虑和划分范围,到时可就麻烦了。

外头熙熙攘攘,但日子到底还是要过,年更是要过。

雒剑河为官多年,又是西阁大爷,财力雄厚,过年自是不能马虎,一应礼节也都非常周到。

这日,天气正好,陈沐在房中练功,雒剑河找了上来,朝陈沐道:“二少,洪顺堂里有个规矩,第一幅对联,都是香主写的,如今香主不在了,便由你来写吧。”

对于陈沐而言,写对联自是不成问题的,无论是内容还是书法,陈沐都是当仁不让,毕竟他也算是十年寒窗。

但要紧的是这对联背后的意义!

雒剑河说得很坦诚,就如同的为人一般,没有任何拐弯抹角,我尊你为少主,就要辅佐你接掌洪顺堂,名正言顺,这对联就该你陈沐来写,最基本的角色定位,必须要清清楚楚。

陈沐也不客气,跟着雒剑河来到大堂,才发现林晟和吕胜无等人也都在,竟然连林福成都过来凑热闹了。

陈沐本以为只有雒剑河,没想到连林福成都来了,这可是一代宗师,又怎好在他面前卖弄?

更何况,如今他已是知道,林晟乃是龙商会馆的白纸扇,实际掌权者,又是自己的契爷,吕胜无又是自己的师父,哪里由得自己来写?

不过这也只是短暂的念想,是自己心中诚惶诚恐罢了,陈沐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件事必须当仁不让,因为洪顺堂必须由他来接掌,而不是在场的这些人。

他们既然能来捧场,对此也该是心知肚明,陈沐也就不扭捏了。

雒剑河早已铺好了红纸,砚池也都准备妥当,陈沐朝众人点头行礼,寒暄了几句,谦逊一番,到底是走到了长案前头来。

陈沐看的书很多,也很杂,但毕竟是读书人,楹联虽然不是必修课,但也是展现才华的主要方式,陈沐当是不落人后的。

思来想去,陈沐看了看众人,便轻轻吸了一口气,运笔疾书。

虽说年纪不大,但陈沐拿起笔来,气度却不一般,甚至于执笔比拿刀,还要更有气势一些。

陈沐的书法中正大气,却又带着陈家特有的豪迈洒脱,铁画银钩,典雅之中不失霸气,苍劲如龙,力透纸背,也是一挥而就,满纸云烟。

这是雒剑河等人第一次见识陈沐的读书功力,只是看他写字的姿态,便知道,陈沐读书,与他练武一般卖命。

但见得上联是:“一对二表三分鼎”。

下联则是:“四海五湖群言堂”。

工整干净,用词平凡简约,意境却高远磅礴,实在是难得一见!

这里头的寓意更表明了陈沐的姿态,也是让人点头赞许。

雒剑河让他来写联,是承认陈沐的身份与地位,而陈沐也没有妄自尊大。

这一对二表三分鼎,说的是诸葛亮,陈沐用在此处,便等同于将雒剑河视为辅佐自己的军师了。

诸葛亮在蜀国的地位和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而雒剑河如今也是辅佐少主,正当主题!

而四海五湖群言堂,也表明了陈沐自己的态度,在场诸位都早已起身感受到,自是贴切非常的。

此联一出,众人心中也是温暖,虽说陈沐是读书人,写对联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但能够运用得如此贴切,也足见陈沐的拳拳心意了。

“好!好字!好联!”林福成早年间走南闯北,也惹下不少麻烦,读书修养确实有些欠缺,但老来知命,心性也变了,隐世不出,也时常写写画画。

见得陈沐这楹联,林福成是发自内心地赞赏起来,陈沐只是谦逊地笑了笑,看了看雒剑河,两人也是心领神会。

从最初的敌我不分,甚至给陈沐制造各种麻烦,到如今衷心拥护陈沐,这条路走得实在太艰难。

陈沐身边的人,似乎都这般,从没有纳头便拜的干脆,每一个伙伴,都是他用真心实意,用长久的耐性,才争取得到的,这样的关系,才能不为利益所动,才能生死相依!

写了主联之后,陈沐又让林福成和林晟,以及吕胜无等人,各自写了对联。

雒剑河的田庄很大,房屋很多,众人也都一时技痒,纷纷挥毫,也是各有千秋。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芦屋晴子竟也写得一手好字,倒是让陈沐对她刮目相看了。

这女贼一直以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形象,没想到竟也有如此文雅的一面。

平素里喊打喊杀的一群人,如今相聚一堂,喝着热茶,写着对联,也着实让人有些恍惚。

田庄里的佃户也照着惯例,来求对联,不过雒剑河却没有像往年那般,让他们进来,毕竟陈沐等人的身份行踪是如何都泄露不得的。

不过今年除了对联之外,雒剑河还给了他们不少过年的礼物,也算是皆大欢喜。

到了下午,众人都回去歇息了,雒剑河却压低了声音,朝陈沐道:“少主,有份礼要送给你,且跟我来。”

陈沐也是讶异,这里吃喝用度都不缺,除了老妈子之外,还有不少年轻女婢能使唤,雒剑河如今又要送礼,陈沐本想推辞,但听他语气不对,也就跟了上去。

雒剑河来到了山脚下的草庐,便往半山上走去。

陈沐是来过这里的,但并没有机会能上山,此时才见得山上风光,也着实有些新鲜。

到了半山腰上,便见得不少坟茔,用石头堆砌,不过都很是破败,想来许多年不曾有人扫墓拜祭了。

“这大过年的,带我来这种地方,并不算吉利啊……”陈沐也是调侃起来。

雒剑河却认真地回应说:“见着就知了。”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跟着走了一段,到得一座大坟前。

这座大坟也不知用石灰还是什么来砌合,整体竟是呈现诡异的灰白色,占地也颇广,墓前还有一间守陵的草庐。

跟着雒剑河进了草庐来,却并没有扑鼻而入的灰尘与霉味,这就让陈沐有些意外了。

这说明草庐并未闲置和荒废,起码最近一段时间,是人气十足的!

草庐很小,一路了然,便只有一张小床,旁边是个小小的水缸,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了。

“这是什么礼物……”陈沐就更是摸不着头脑。

不过雒剑河也没有马虎,走到小水缸前,弯腰去挪动那水缸,便露出一个手杆来,雒剑河用力摇动手杆,小床竟是轰隆隆闷响着,床尾不断升高,露出黑幽幽的地洞口来!

“原来别有洞天!”

陈沐也是紧张起来,这草庐有地下入口,通往的只怕就是这座大墓了吧?

一想到过年要钻墓穴,陈沐也觉得晦气,但雒剑河既然能带他来,又说是大礼,便绝对不会让陈沐失望了。

雒剑河点燃了灯盏,放入灯笼里头,便在前面引路,领着陈沐下了地洞口,沿着低矮的通道,走了约莫几十步,前头顿时开阔起来。

陈沐毕竟是个少年人,进入到墓穴来,也很是紧张,不过很快他就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竟嗅闻到一股便溺臭气!

这便足够说明问题了!

陈沐双眸顿时一亮,对于雒剑河这份大礼,心中隐约也有了些猜想,便更是期待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章 地下囚徒曝内幕

灯笼的光照并不是很亮,墓穴又宽敞,身周一圈之外,便昏暗得难以辨认,只是依稀见得四周有壁画,颜色黯淡,也看不清是细节。

火光刚出现,里头便传来铁链的叮当声,紧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雒剑河!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陈沐心头一震,终究是知道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了。

雒剑河竟将徐官熙关在了这里,也难怪八门馆的人四处搜寻都没半点音讯!

早先孙幼麟和杨大春蹲在墙头上,是亲眼看到雒剑河击败徐官熙和海阎罗的,只是当时没能看得太清楚,却是不知二人下场如何,没想到徐官熙竟被关押在这等暗无天日之处!

陈沐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与雒剑河走到中间来,但见得徐官熙靠在一座石棺旁边,左脚被粗大的锁链禁锢。

许是因为没得关照,他的双手和身上沾染了自己的排泄物,也是臭不可闻,狼狈不堪。

灯笼的光照虽然不强,但对于徐官熙而言,还是太过刺激,他就如同地穴里的困兽一般,先是遮挡了双眼,不等适应,又贪婪地盯着这光芒,即便双眸流泪,也不愿再闭眼。

看着徐官熙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再想想曾经高高在上,将陈沐如同叫花子一般打发的那个洪顺堂左相,陈沐心中也颇为感慨。

“原来是这样,你到底还是服了这小鬼头……”徐官熙的眼中既有愤慨,也有可叹,仿佛堕落的不是他,而是雒剑河一般。

陈沐走到前头来,朝徐官熙问道:“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为何不能支持我,我实在有些不明白啊左相……”

徐官熙冷哼一声道:“你可知道龚夫子为何要出卖你的父亲?”

听闻此言,陈沐陡然有些不安了。

他知道龚夫子是内奸,也知道乃是捻军余部在操控,韦于道已经被陈沐杀了,也算是报了大半的仇,徐官熙如今提起来,绝非无的放矢!

“你到底想说甚么!”

徐官熙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嘲讽道:“哼,就你这样的脑子,也配接掌洪顺堂?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搞不清楚,还能指望你甚么!”

“姓雒的,既然你要捧他,何不与他解释解释!”

陈沐将眸光转向雒剑河,后者也是满面怒容,朝徐官熙怒叱道:“你这是要搅混了水,好脱身是也不是!我洪顺堂兄弟,又岂会卑鄙到这等地步!”

陈沐听闻此言,就更是有些怀疑,急忙朝雒剑河问道:“二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雒剑河也有些难以启齿,徐官熙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死蠢!你父亲优柔寡断,毫无作为,你以为帮中兄弟都服服帖帖?想要撤换他这个香主的人,起码占了洪顺堂一大半!”

陈沐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一把抓住徐官熙的领口:“你是说,除了捻军余孽,还有洪顺堂内部的人出卖了我父亲?”

徐官熙冷笑着:“他们连你老子都想拉下马,又怎会让你上位?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么?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尘埃落定这么长时间,竟然没一个洪顺堂的人站出来找你?”

陈沐心头一惊,双手便颤抖了起来。

打从一开始,他便得到了乡里市井百姓的声援与支持,他以为父亲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却没想到内部会是这么个样子!

徐官熙所言是一点都不差,雒剑河潜伏在官场,化身巡防营管带何胡勇,以及他徐官熙,都是陈沐照着衫子会簿揪出来的,而其他人,诚如所言,是一个都没主动来找过陈沐!

这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陈沐之前,已经将洪顺堂那些人笼络了起来,众人接受了新首领的命令,才没有来支持陈沐!

也就是说,洪顺堂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新的香主,只是陈沐并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将陈沐当成一号人物!

“他……他说的是真的么!”陈沐转头瞪着雒剑河,后者也只有轻叹了一声。

“我是刑堂长老,出了这种事,我要清理门户,这是我的职责,但所有人都拥戴他,我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杀掉……”

面对雒剑河的解释,陈沐也是心里发凉,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徐官熙癫狂地大笑起来:“你这根本就只是借口,身为刑堂长老,你根本不需要杀掉所有人,你只需要杀掉那个篡位的人,但你没有!”

虽然明知道徐官熙在挑拨离间,但陈沐认为,徐官熙所言一点都没错,若雒剑河有心要铲除那个人,又岂会无动于衷?

陈沐直勾勾地盯着雒剑河,后者也有些心虚:“少主,当时我一直在忙着你的事,麻烦从未间断,这个事情哪里有半点空闲去处置……”

这一点,陈沐倒是清楚,雒剑河也确实分身乏术,因为他自己都是马不停蹄。

“到了如今,我卸下了官职,终于找回了本心,甘心辅佐少主,就是为了杀掉那个人,夺回洪顺堂!”

陈沐没再听他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雒剑河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道:“这个人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陈沐的心思顿时飞转起来,可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轮转了个遍,却如何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对象来。

孙幼麟等人是不太可能的,唯一有点嫌疑的是吕胜无,但吕胜无已经成了他的师父,两人心结尽去,出生入死,再没有任何质疑的。

陈沐没想起,雒剑河也不卖关子,朝陈沐道:“蒙莫龙西在咸水寨杀人放火,你曾带着人去租界讨要说法,但却被一个人劝住了,当时我就劝你见好就收了……”

陈沐听闻此言,身子都为之一震,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形象来。

此人年纪并不大,面容英俊,身姿挺拔,虽然穿着西洋服饰,戴着绅士帽,但却留着辫子,嘴上是漂亮的小胡子!

“总督府的外事幕僚付青胤!”

雒剑河也点了点头:“正是此人……”

“我之所以能成为巡防营管带,完全是香主一手提拔,耗费了帮中无数的关系和财力,但帮中不少人对此有异议,最后便弄出个法子来,把付青胤也塞了进来,由他来监督我的一举一动……”

“在没有成为总督府幕僚之前,付青胤是洪顺堂外八堂的圣贤二爷,付家乃是大洪门五先贤之一傅山傅青主的后人,因躲避仇家,改了付姓,若说渊源,与你陈家是不分上下的……”

“付青胤虽然年纪不大,但他的父亲是总堂的副山主,洪顺堂里门生故旧,亲信拥趸更是数不胜数,早些年若不是他年纪还小,香主之位也轮不到你的父亲了……”

“虽然他只是在外八堂当二爷军师,但深得民心,整个外八堂唯他马首是瞻,女伯爵号的案子发了之后,兄弟们四处逃散,全靠外八堂解救和接纳,付青胤便顺势将人马全都收到了他的麾下……”

陈沐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人在背后搞鬼,难怪他对自己的态度这般奇怪了!

当初他就对陈沐保持着一股子没来由的鄙夷和歧视,还对陈沐说,草寇就该躲在草里,不要再抛头露面,陈沐也搞不清楚,为何这个总督府幕僚,会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敌意。

而且当时陈沐便已经生出一种直觉,仿佛这个外事幕僚能够一眼看穿自己所有的秘密一般。

如今终于是明白了。

他并非看穿了陈沐,而是早知陈沐的存在,更清楚陈沐的真实身份,他只是没有斩草除根,杀掉陈沐罢了!

当时陈沐还觉得奇怪,这付青胤看起来尚且没到三十岁,便如此的沉稳,此时想来,此人也着实可怕。

因为从陈沐懂事开始,父亲便已经是洪顺堂的香主,也就是说,陈其右起码当了十几年的香主,而雒剑河适才说,付青胤曾经竞争过香主之位,还差点将陈其右给排挤下来。

如此一推想,这个付青胤是在十几岁的时候,便与陈其右竞争香主之位了!

想想陈沐如今也不满二十岁,虽然历经凶险,但到底是做成了不少大事,可若是与这付青胤一比较,那根本就是天上的凤凰与泥地里的麻雀!

也难怪雒剑河没有动手,因为这付青胤的势力实在太大,杀了他,得罪的便是忠义总堂的副山主,更何况付青胤还是五先贤之一的傅青主的后人!

想通了这些,陈沐的内心也生出一股子失望来。

他本以为仇人便只剩下蒙莫龙西和特里奥,只要杀掉这两个人,父亲的大仇也就得报了。

谁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

徐官熙可以说谎,但雒剑河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也就是说,付青胤与父亲的死,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

再联想到付青胤当时进入领事馆,三言两语便让特里奥交出两个洋人来,让愤怒的人群打死以泄愤,便足见此人与洋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里头到底有什么内情,就更加值得怀疑了!

陈沐还在沉思,徐官熙却是嘲讽道:“怎么?怕了吧?怕了就把我给放了,否则,你们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陈沐脸色一变,双眸锐利起来:“这么说,身为左相,你早已经是付青胤的人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秘疑冢有图谱

徐官熙到底是不是付青胤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答案如何,也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

陈沐之所以问这句话,也并不希望他能够回答,只是因为需要这么一问罢了。

徐官熙也没有浪费唇舌去回答,只是朝陈沐挑衅道:“你是斗不过付家的,若你还有些血性,便爽快杀了我!”

他已经是个看破生死的老江湖,但生死与磨难,后者更让人恐惧,有时候死亡是件很痛快的事,尤其对于这些刀头舔血,双手脏污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与其让仇家来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不如一了百了,图个爽快。

雒剑河也看向了陈沐,因为他也很清楚,若能够争取到徐官熙,对陈沐而言,是有着极大的帮助。

但徐官熙这样的人,已经不太可能收服,这也是他为何将这人关在墓穴里的原因。

他希望能够慢慢熬烂他的硬骨头,迟早有一天,他会求着雒剑河,要加入陈沐的阵营!

陈沐自然也知道雒剑河的用意,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陈沐身边的人,都是亲信,更是兄弟,疑人不用,用人便不疑,若是用这种手段收服的人,到底是没有任何信任基础的。

思来想去,陈沐却是摇了摇头:“不,我不杀你,你好歹是洪顺堂的左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放你回去。”

“你要放了我?”徐官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沐。

“少主……此人……”雒剑河赶忙在一旁劝道。

陈沐却是抬起手来,止住了雒剑河的话头,朝徐官熙继续说道:“是,你我之间不是个人恩怨,我没有杀你的必要,你是洪顺堂的左相,我会顾念这一点。”

徐官熙此时才哈哈大笑起来:“他们都说你年少无知,气度不够,今日倒是见识了,他们都看错了你……”

轻叹一声之后,徐官熙继续说道:“你强调我的左相身份,无非是为了彰显你少主的地位,你是洪顺堂的少主,所以顾念旧情,放了我这个左相,其实顾念的不是我,而是你少主的身份,对不对?”

陈沐没有说话,徐官熙却是冷哼道:“你野心和气魄倒是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放了我,无异于放虎归山,你可要想好了,为了一时的面子,留了个无穷后患,往后是要后悔的!”

陈沐转向雒剑河:“放了他。”

雒剑河迟疑了片刻,但到底是解开了徐官熙的锁链。

长期困在地下墓穴里,徐官熙已经有些站立不起来,但突然恢复了自由,仍旧让他感到非常的兴奋与激动,脸上的喜气也难以掩饰。

陈沐朝他说道:“回去告诉付青胤,我会讨回所有的一切!”

徐官熙倒是不敢再嘲讽,看了看雒剑河,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雒剑河没有任何动作,这才放心大胆地往外走,这才两步,又软着跌了一跤,爬起来之后,飞快往外去了。

“少主,他说的没错,这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

面对雒剑河的劝说,陈沐却有些无动于衷,只是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做样子,他是左相,无论谁当香主,他都是左相,我既然要当这个少主,要争洪顺堂,就必须拿出这个气度来。”

“他们如今都信服付青胤,若我杀了徐官熙,便等同于要杀掉所有反对我的人,洪顺堂的人都杀光了,我当这个光杆香主又有何用?”

雒剑河自然清楚收买人心这一套,陈沐放过徐官熙,并非顾念旧情,而是向洪顺堂那些人展示自己的姿态罢了。

但这一套有时候并不管用,这不是三国,陈沐也不是曹阿瞒,现实生活中也没有那么多传奇的情节,升米恩斗米仇,这些人不会感恩,反倒要嘲笑陈沐的生涩与愚蠢罢了。

在他们看来,释放徐官熙,不会彰显出陈沐的大度,只会让陈沐显得愚蠢而天真,仿佛看着江湖话本来行走江湖那般幼稚。

陈沐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雒剑河的担忧,也权衡过其中的利弊。

杀掉徐官熙,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将他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墓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这是在“投石问路”,或者说在试探付青胤,因为他对这个人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付青胤年少得志,高傲自大,这是陈沐的切身体会,这样的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刚愎自用而多疑。

徐官熙在陈沐的眼中,是个必死之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但陈沐将他放了,付青胤会不会起疑,从而冷落徐官熙,这就是陈沐需要去试探的了。

无论如何,徐官熙回去之后,付青胤绝不会再像以往那样重用他,这基本上是不必存疑的。

释放徐官熙,便相当于埋下一颗种子,徐官熙同样是个无所顾忌的人,若长久得不到付青胤的信任,这种分歧就会越发壮大,影响虽然微小,但会不断扩散和发酵。

若洪顺堂的人仍旧铁板一块,陈沐是半点机会都没有,之所以要放了徐官熙,就是想在这块铁板上敲出一丝裂纹。

至于到底能不能敲出裂纹来,这就是陈沐需要承担的风险了。

徐官熙关在这里,或者杀掉,都无法产生任何的价值,但将他放回去,用以试探,起码还有一半的机会,能够敲出这道裂纹来。

雒剑河倒是比陈沐考虑得更加激进一些。

“少主,你有没有想过,杀掉徐官熙,起码能杀鸡儆猴,而且他是洪顺堂的总管,除掉他,能给付青胤带来不小的麻烦。”

陈沐摇头道:“这个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若这么做,只能让洪顺堂的人更加同仇敌忾,往后想要收服他们就更难了。”

“我虽然没有参与过帮会的事务,但父亲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他从来都是以德服人,仁义治下,对于这些人,我也不会动用这样的手段,我希望他们是真心臣服于我,而不是因为恐惧……”

雒剑河皱起眉头来:“少主,如此这般,接下来会更加的艰难……”

陈沐反倒洒脱一笑:“难道我这一路走来就顺风顺水?哪一次不是困苦不断艰难重重?”

见得陈沐如此,雒剑河也就舒心了不少,他之所以这么担忧,其实也是鉴于陈沐的心态,陈沐能如此乐观地看待此事,也就没有其他问题了。

雒剑河沉默不语,算是认同,陈沐也就暂时不提这个事,倒是朝雒剑河问道:“这是谁的墓冢?”

雒剑河也不隐瞒:“我之所以耗费如此大的心力财力,在此圈起田庄,就是为了这个疑冢……”

“疑冢?这是谁的疑冢?”所谓疑冢,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建造的假墓,据说曹操有不少疑冢,历朝历代,那些厉害人物,都会建造疑冢,免得被人挖坟鞭尸。

可反过来看,但凡能够建造疑冢的,必然是历史上有名有号的人,而且恩怨纠葛极其惨烈,生怕死后不得安宁,亦或者牵涉到重大的秘密,否则是不可能建造疑冢的。

雒剑河没有说话,只是提着灯笼,将四周的烛台都点了起来。

随着烛台渐渐亮起,陈沐也越是震惊!

早先他还以为四壁上乃是壁画,此时看来,上面竟是一套功法的简图!

这图谱上的人物线条精简,神韵却是十足,功法里有拳法,也有刀法和棍法,几乎涵盖了十八般武艺!

陈沐对拳法有着极其亲近的感知,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看得出,这四壁之上的拳法,竟是大洪拳!

要知道,大洪拳从来都是洪顺堂乃至于洪门的秘传,可不是谁人都能够修炼的。

民间虽然流传着不少洪拳的分支流派,但大多只是皮毛,而且还是九牛一毛,凭借着这一毛,很多人就敢称宗师,开馆授徒,不在话下。

但真正领略到大洪拳整套功法的人,却是凤毛麟角,陈沐有幸得到传授,也只是占了陈氏一族的因缘罢了。

难怪林福成要在这里隐居,也难怪雒剑河将徐官熙关押在此处,却从未给过他一线光明,因为他并不想徐官熙看到这里的图谱!

“这是洪熙官洪先贤的疑冢,准确来说,这是他最后的藏身之所,这墙上的功法图谱,都是洪宗师留下来的!”

听得雒剑河此言,陈沐也是心头大惊,因为洪熙官乃是洪拳的开创宗师啊!

如此一说,也就难怪要建造疑冢了。

因为洪熙官与方世玉等“少林十虎”拜师蔡九仪,蔡九仪乃是洪承畴的旧部,洪承畴兵败降清之后,蔡九仪不愿苟从,愤然投了嵩山少林寺学本事,后来做的都是反清复明的勾当!

而洪熙官更是开创了大洪拳,轰轰烈烈地进行反清复明的地下活动,被清兵四处追杀,难怪要建立疑冢了!

有传言说洪熙官是病死了,葬在小榄镇飞驼岭东木臂,虽然不知真假,但这里出现洪熙官的疑冢,亦或者说地下秘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雒剑河待得陈沐浏览了一番,这才开口道:“这里虽然只是疑冢,但阴气很足,我打算让你和吕胜无在这里练功,你的洪拳虽然传承正统,但没能精炼,趁着养伤这段日子,就在这里好好看看吧。”

“或许你看不懂这图谱,但吕胜无一定能看懂,我已经有些期待,你走出这疑冢,会是个甚么模样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时势风云夜关出

二月,春风丝雨,田埂上的老牛,悠闲地嚼着,若不是尾巴在甩动,还以为定格在这幅山水画之中了。

陈沐走出疑冢,走下了山道。

这才过了个年,他的个子仿佛又长高了不少,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用雨后春笋来形容他的生长速度,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只是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阴柔之气更加的浓重,左眼下那颗泪痣也更加的明显。

他的头发也在疯狂生长,眼下已是长发及腰,挽着松松的道髻,颇有些飘然出尘的气质。

经过两个月的休养,他的伤势早已痊愈,整日里与吕胜无修炼阴阳参同玄功,休息之余,吕胜无便讲解四壁上的功法图谱,陈沐如同干渴的海绵在疯狂地吸收水分。

因为闭关了两个月,他对外界的事情也是一无所知,便是饮食,也都只能是雒剑河一人送进来,为了不打扰他闭关,雒剑河也从未与他说起过外头的事情,以免他分心扰神。

今日终于是出关,陈沐也就率先走出了疑冢。

虽说疑冢里头有灯火,但灯火的光,与外头的自然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当春风吹拂,细雨打在脸上,陈沐昂起头来,仿佛重生了一般。

他在山道上轻快地走着,有些不合规矩地将师父吕胜无,远远甩在了后头。

山下便是雒剑河的田庄,烟雨水墨一般唯美,陈沐几乎要抛开所有的一切,整个身心都融入到此景此情之中了。

雒剑河等人早早在山下等着,陈沐见了,也是兴奋不已,与孙幼麟等同龄人都拥抱了一下。

他本是个内敛的读书人,是如何都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只是经过了留学生们的熏陶,再加上洋人们的影响,陈沐的性情也渐渐变得有些奔放了。

轮到芦屋晴子,陈沐也是恶作剧一般,朝她张开了双臂,本以为她会抽出刀来,恶狠狠地吓唬陈沐,谁知道这女倭贼竟没有动作,结结实实让陈沐抱了个满怀。

这倒是让陈沐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不过芦屋晴子到底是芦屋晴子,当即推开了陈沐,白了他一眼道:“你越来越像女人了。”

陈沐也是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芦屋晴子的胸前,狭促道:“你越来越像男人了。”

芦屋晴子连刀带鞘打过来,陈沐却是不躲不避,抬手便点出二指,分明只是随意而为,芦屋晴子却猝然收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生命威胁!

雒剑河等人见得此状,也是惊诧不已,足见这两个月的闭关,陈沐的提升到底是有多么的巨大!

此时吕胜无才从后头走了过来,众人见得,也就收敛了不少,因为这老道更加的飘忽,更像一个千年老鬼了!

他曾经深受重伤,差点就死了,多亏梁天养等一群留学生,剑走偏锋,死马当活马医,才将他唤醒。

这两个月闭关,他与陈沐日夜修炼,相辅相成,玄功大成,又恢复了过来,然而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气场。

此时的他,更像一个苍老到了极点的普通老人,仿佛一半的灵魂已经被吸入地下,随时会死去一般。

但越是这般便越是诡异,越是平淡,就越是让人看不透!

“都站着淋雨作甚,进去吧。”吕胜无这么一说,众人也就回到客厅,各自坐下。

“都说说,这两个月都有些什么新鲜事。”

虽说老妈子早已将饭菜都端上,摆得桌面满满当当,但陈沐并没有急于动筷子。

因为在闭关期间,他们并没有辟谷,反倒比平常要吃得更多,饮食也更加的精细,在这一点上,雒剑河是一点都没马虎的。

毕竟他也是练武之人,或许也曾经修炼过疑冢里的图谱,对此一清二楚,根本就不需要吕胜无多加吩咐。

他对陈沐也着实没了任何质疑,这一点陈沐是最清楚的。

因为在这两个月的修炼当中,他非但与陈沐一起练功,给陈沐讲解图谱,还将炼丹的法子以及配方都教给了陈沐,甚至于连神打那一套,都给陈沐说了个大概,这可是真正的倾囊相授了!

也正因此,陈沐的自信心更足,足以面对任何不利的消息。

雒剑河看向了孙幼麟:“情报方面是你负责的,你给少主说说吧。”

孙幼麟是个高冷孤傲的人,虽然追随了陈沐,但也只是叫一声陈少或者二少。

可他也知道自己与雒剑河的差距有多大,雒剑河都称呼陈沐为少主了,他本该也改一改这个称谓了。

只是孙幼麟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陈沐也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开口便是一声熟悉的二少。

“二少,洋人那边仍旧在四处搜捕,为此,他们还以此为条件,让朝廷开了特权,往后他们能够在内陆四处行走,不受制约了……”

“外交方面,总督府外事幕僚付青胤积极斡旋,赔款方面降到了最低,只是赔偿了战舰,但造船厂做不出来,洋人便要在英德等地开矿,采矿权被交易了出去,租界的范围也拓宽了近乎一倍……”

“朝廷方面,庆长还没有调离,暂时监管巡防营,上头的意思似乎是,一天抓不到二少,庆长就不能离开新会,所以官兵也在四处搜查,所有的帮会都不敢冒头,谁冒头谁死,地面上如今安定得如一潭死水……”

孙幼麟挑了这些主要的说清楚,雒剑河又说了徐官熙和洪顺堂的动向。

“徐官熙回去之后,洪顺堂也是偃旗息鼓,没人抛头露面,八门馆干脆已经歇业了……”

“我这里到不需要担忧,这些年在官场上人缘虽然不算好,但还没人敢欺负到我的头上……”

陈沐并不明白,雒剑河以何胡勇的身份,担任巡防营管带,肯定得罪过不少官场中人,如今落马,落井下石的人该有不少才对,怎么就能这么淡定?

雒剑河也看出了陈沐的心思,当即解释道:“庆长如今是焦头烂额,本该受到嘉奖,但功劳全让付青胤抢了,他只能监管巡防营,收拾烂摊子,心里头也是难受到了极点。”

“这两个月,他已经不止一次派人邀请我,看他意思,只要我官复原职,顶下巡防营,他才有可能离开这个地方……”

“也亏得庆长这个广州将军的垂青,眼下是没人敢动我,若对我动手,庆长就没有了接替的人选,他们敢惹我,可不敢惹广州将军!”

陈沐听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也是摇头一笑,心说官场这一套,他也实在是看不懂,更是玩不来。

“我契爷怎么样了?”其实陈沐一下山就想先看看林晟,只是每次想开口,都被孙幼麟等人打断,也就暂时不去提了。

此时这么一问,雒剑河倒是有些迟疑起来。

“林三爷伤势太重,虽然性命无忧,但下半辈子怕是不能走路了……”

陈沐早在闭关之前,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并不惊讶,虽然心里有些难受,但好歹是保住了命,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只是众人欢聚一堂,林晟却只能缩在卧房里,想起往时那个风流不羁的老书生,陈沐也就没了太多食欲。

诸位一边吃一边聊着,陈沐对外头的时势也就一清二楚了。

结束了午饭,陈沐便端着饭菜,来到了林晟的房间。

林晟坐在窗前,任由外头的雨水飘飞到脸上身上,胡须凌乱,一身肮脏,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神采。

若陈沐陪在身边,他的丧子之痛也不会这般剧烈,此时便如孤寡老人一般,充满了消沉与落寞,也着实让人心疼。

“契爷……”

陈沐走到前头来,放下托盘,关上了窗户,取来干爽的毛巾,细心地帮林晟擦脸。

“你……你下……下来了……”林晟受了太大的伤,心里又遭受打击,口齿也已经不利索,但双眸终于是恢复了生机,仿佛陈沐的到来,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陈沐满是歉疚,点头道:“是,我下山来了,没能贴身伺候契爷,是我做得不好……”

林晟扯着嘴角,露出僵硬而难看的笑容来:“你……你也……不容易……不容易……”

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仿佛脆弱的瓷瓶。

陈沐将托盘放在他的跟前,想了想,还是将筷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他不想伺候林晟,这样会剥夺这位契爷的尊严。

林晟颤抖着双手,握着筷子,却迟迟没有夹菜,尝试了几次,其中一根筷子便松动掉落下来。

陈沐也是发自本能一般,伸手便抓住了筷子。

这只是他闭关两个月的本能反应,然而林晟看在眼中,却勾起了伤痛。

陈沐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且突飞猛进,他反倒一日千里,成了没用的废物!

他的脑海之中已经想象着,将筷子啪嗒丢出去,而后将身前的托盘都打飞出去,看着杯盘碟碗碎裂,四处溅射,或许能缓解心中的愤怒与悲痛。

但表面上,他却压抑了所有的想法,只是将筷子交给了陈沐,苦笑道:“你个做崽的,喂我一口饭都不懂,怎么做崽的?”

陈沐看着林晟这等姿态,不免眼眶湿润,即便是万箭攒心,他仍旧没有给陈沐额外的心理负担,就凭这一点,陈沐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阿爸,我今次下山,要帮你夺回龙商会馆!”

林晟激动地流下眼泪,抓住陈沐的双手道:“我……我等你……这句话很……很久了,不过你却是说……说错了。”

陈沐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却听得林晟继续说道。

“不……不是帮我……”

他将手掌按在陈沐胸口:“是……是你的……龙商会馆……将是你的……你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前往龙记掷孤注

林晟要陈沐夺回龙记,并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陈沐,陈沐若有龙记在手,便能够与付青胤抗衡了!

付青胤的祖上乃是大洪门五先贤之一的傅山,与顾炎武、黄宗羲及王夫子等人平起平坐,而陈沐祖上乃是大洪门五宗之一宣宗陈近南的侄儿陈绳武一脉。

若认真计较起来,付青胤的家族渊源自是要身后太多,但傅家中途没落,后裔不得不改付姓以逃命,往后更有些碌碌无为。

而陈家却不然,他们一直把控着大洪门的命脉,虽说如今整个洪门都有些萎靡不振,但在民间仍旧是风生水起的。

陈沐与付青胤拼身家或许有些不及,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可如今付青胤捷足先登,竟将洪顺堂给收了,陈沐手底下能用的也就只有孙幼麟等人,着实捉襟见肘,与付青胤对拼起来,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龙记的势力很大,与洪顺堂不同,龙记的人都懂得做生意,他们是最有钱的社团,若果真能夺得龙记,陈沐又何愁大事不成!

林晟乃是龙记的白纸扇,身为龙记的实际掌权者,拥有着毋庸置疑的话语权。

虽说前任商会长之子还在争夺,甚至撕破脸皮,派人来杀林晟,但陈沐若果真有心,夺下龙记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沐心里也清楚,林晟这等样子,已经无法继续管理龙记,这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又岂能落入到前任商会长的傻儿子手里?

不过陈沐也感到有些可笑。

因为他自己就是前任香主的儿子,徐官熙,甚至于雒剑河等老一辈管理者,对于他接掌洪顺堂是持反对意见的。

林晟是龙记的老一辈,非但反对前任之子继任,还掌控着龙记,对于陈沐而言,这位前任商会长之子,与他有着相同的境遇。

然而同样的一件事,陈沐如今却要去夺他的龙记,这就让陈沐感到有些可笑,仿佛是命运的乖张,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当然了,陈沐也听林晟讲述过,其中也有内情,这个前任商会长之子,虽说境遇与陈沐相近,但为人处世却是两个极端。

这位商会长的儿子名唤殷梨章,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平素里仗势欺人,祸害无辜,那是臭名昭彰的,人送外号“殷孽障”。

而且殷梨章是个野心极大的人,一面结交洋人,一面又与捻军残部暗通款曲,时常做些杀人越货的事情,手底下也都是凶残的暴徒,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有了这一层了解,陈沐才没有了心理负担,决意接受林晟的建议,将龙记夺于手中!

他也考虑过,自己与龙记并非没有渊源,自也并非“师出无名”。

龙记同样源自于洪门,与洪顺堂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更何况,龙记崇拜“殷洪盛”、“陈永华”和“方大洪”这三位上三祖,拜祭更与洪门有着莫大的渊源。

这殷家正是自称乃是洪门始祖殷洪盛的后裔,这些年来才把持着龙记,不过渐渐有人发现,追溯族谱的话,这殷家根本就算不上始祖后裔,这个秘密也差点害得龙记覆灭。

也亏得年轻时代的林晟与李三江等人,一并戮力,将这件事给压了下来,也正因此,林晟与李三江,成为了龙记两个最为关键的老一辈人物。

至于这个李三江,曾经是三合会的人,也就是说,他比龙记其他人的渊源都要更深一些,他是“道”字辈的老人,又叫李道远,而林晟则叫“林道真”。

想要夺取龙记,就必须得到李三江的支持,但李三江在一定程度上是倾向于殷梨章的。

虽然殷梨章为人歹毒残暴,但他却是反清的态度,而李三江从三合会出来,是实打实的反清人物。

今日林晟便要带陈沐去见李三江,所以陈沐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

因为要去的是龙记的总堂,殷梨章已经撕破脸,若林晟露面,危险是毋庸置疑的,所以陈沐将吕胜无等人全都召集了起来。

这虎穴龙潭的地方,即便所有人一起去,也都不敢保证安全,陈沐也提前与吕胜无等人商议对策。

为了掩人耳目,必须等到天黑才能出发,所以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商量筹划。

到得入夜,陈沐推着林晟来到了客厅,后者见得众人全副武装,非但没有欢喜,反而皱起眉头来。

“你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做……”

“只怕咱们这些人都还不够……”孙幼麟有些为难地回应,林晟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你们……不去……”

“我们不去?”孙幼麟朝吕胜无投去眸光,后者与雒剑河相视一眼,似乎有些体会到了林晟的坚持。

雒剑河看向了陈沐:“少主,你以为如何?”

陈沐看了看坚持己见,有些顽固如孩童的林晟,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也点头道:“好,你们不去,我跟契爷走一趟就好。”

“这怎么行!哪里可是虎狼之地!”孙幼麟也是一脸的担忧。

吕胜无却拦住了他:“既然他们要自己去,那便自己去,林三爷既然坚持,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脑壳都傻了,道理能管用?”孙幼麟低声嘀咕了一句,但马上意识到对林晟和陈沐都不敬,便也就闭了嘴。

雒剑河并未责备孙幼麟,只是朝陈沐道:“天黑,夜路难走,做我的马车去吧。”

陈沐点了点头,众人便出了门,陈沐将林晟抱到车上,邓镇海当了车夫,便拉着二人离开了田庄。

看着融入夜色之中,渐渐变成萤火一般光点的马灯,雒剑河与吕胜无相视一眼,朝失望又担忧的孙幼麟等人道:“咱们也跟上吧。”

孙幼麟顿时大喜,本以为这两个大佬会跟着林晟一并糊涂,原来他们还是有着后手准备的。

陈沐对此自是不知的,与林晟坐在车上,听着林晟断断续续讲述龙记的事情。

龙记在岭南地区的生意做得很大,只要能赚钱,什么都会做,所以龙记的影响力也是无法忽视的,便是官府方面,对龙记也都不敢太欺压。

林晟若说话太多,就会流口水,很是吃力,所以没讲多少,便到了县城之中。

虽说正在追捕陈沐等一干人犯,但县城已经解除了宵禁,因为洋人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入驻到县城,夜里也不断有人巡逻。

不过林晟一辈子都住在县城里,自是有办法避开这些关卡,从城西的棚户区进去,这一片都是卖鱼档,熏臭无比,极是脏乱差,官差都懒得理会,简直就是“法外之地”。

马车碾在污水横流的街道上,坑坑洼洼,很是颠簸,不过到底是避开了关卡。

出了卖鱼档的片区,又走的野巷,都是僻静无人,连狗吠都没听过几声,前头终于是渐渐出现了灯光。

这里是龙记的仓房,库房林立,灯火通明,不少黑壮的汉子正挥汗如雨地装卸着货物,仿佛这里从未有过夜晚,白天夜里都在工作,从无停歇之时。

马车到了仓房的铁网和门房前头,便进不去了,因为仓房前面竟立起了“拒马”和栅栏。

虽说不是真的“拒马”,但也给人一种守备森严的感觉,毕竟这里是库房,严防死守也是情理之中。

“你留在外面。”

陈沐朝邓镇海支会了一声,便将林晟背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门房这里。

不远处的灯火照耀之下,两人的影子拖得并不长,也很是黯淡,没出几步就让黑夜给吞没了,但从邓镇海看来,却是让人激动得热血激荡。

门房见得有人过来,也警惕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虽说是黑夜,但陈沐和林晟都戴着兜帽,也没有抛头露面,陈沐只好将兜帽扯下来,朝门房道:“我是陈沐,与契爷……”

陈沐本想报上林晟的名号,谁知那人竟也不开门,更没有说话,只是一溜烟跑了回去,不出片刻,轰隆隆便涌出一群人来!

陈沐是佩着双刀来的,虽说闭关大成,但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这些人无论身手如何,人数都实在太多,林晟连站立都成问题,他想要七进七出,是不太可能的。

但陈沐相信林晟的判断与决定,若这个契爷说不用带人来,那便不用带人来,毕竟他可是龙记的白纸扇,军师一般的人物!

“进……去……”林晟趴在陈沐的背上,压迫到了肚腹,说话就更加吃力。

前头虽然有几十号人,手里或拎着铁头棍,或暗藏了利刃,一个个虎视眈眈,陈沐却也只能咬咬牙,背着契爷,迈开步子往前走。

才短短两个月,林晟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其实并不是很重,轻飘飘的,足以让陈沐腾出一只手来捉刀。

但越是这样,陈沐便越是小心,仿佛稍微用力大一些,契爷的骨头就会被折断一般。

到了人群前头,陈沐才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

这些人虽然眸光凶狠,面色不善,但大多只是空有力气,并没有察觉到比较厉害,亦或者比较危险的人物在其中。

陈沐看着前面挡路的那人,微微眯起双眼来:“兄台,借过。”

那人微微一愕,似乎有些听不懂,陈沐也只好改了语气:“劳烦让一下路。”

“劳烦?哈哈哈!”

“这白面小鬼竟说劳烦!”

“哈哈哈!”

“他的赏金足够买一座房子,竟撞上门来,兄弟们说到底让是不让!”

“哈哈哈!”

众人放肆地哄笑起来。

陈沐也有些叫苦不迭,扭过头去,想让林晟表明身份。

林晟是龙记的一号人物,若露出脸来,这些人又岂敢再放肆!

然而林晟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次……是你……来,不……不是我……靠……靠自己!”

这还是林晟第一次加重语气,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朝林晟问道:“契爷,怎么靠自己?”

低低的兜帽掩盖了林晟苍老而惨白的面容,只是他的声音,沙哑又迟缓,却震得陈沐浑身发紧。

“杀……杀……杀一个……”

第一百八十四章 独闯龙潭有炬目

陈沐不是没有杀人之心,经历了这许多你死我活的绝境,他也很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对杀人仍旧有着极大的抵触。

杀死一条性命,承担的罪恶感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即便杀死的是穷凶极恶之人,夜深人静之时,仍旧会胡思乱想,死者到底有没有家人,小孩老婆被人欺负,孤苦伶仃,是不是自己的错。

龙记的成员分两种,一种是弟子,是得到传承的,而另一种只是门人,相当于外门的弟子,并没有传承资格。

弟子以师传徒,可以按照“广道衍靖少玄宗承通明智惠”的字辈来排行,而门人并不能拜师,也不传香火。

这些人多半是外门弟子,而且还是极其低级的外门弟子,他们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听得陈沐之名,就想着捉了陈沐去拿赏,若遇到孙幼麟等人,只怕早已杀掉了。

可陈沐心里尚存疑虑,虽然他很明白,林晟是想让他杀鸡儆猴,能够震慑全场,“夺门而入”,但他并不想因为这样就随便杀人。

这些人或许是利益熏心,但他们到底是尚未捉住陈沐的,而且他们或许只是在仓库搬运东西的苦哈哈,为了赚钱,什么都愿意去做罢了。

这样的人远远算不上好人,但也不至于一言不合便杀来示威。

只是不杀的话,陈沐又过不了这一关,这些人抱着以多欺少的心态,阻挡陈沐的去路,更不想陈沐落入其他人之手,一个个眼眸中尽是贪婪。

林晟说言也极有道理,虽说是林晟让陈沐来夺取龙记,但想要得到手,就必须自己争取,连入个门都要林晟帮忙,干脆掉头回家作罢,又何必再来自取其辱?

陈沐心中也是进退两难,他明知道争夺龙记是一条充满血腥的道路,但实在不想一开头便沾染血腥,更不想沾染不必要的血腥。

但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陈沐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调整了心态,而后才睁开双眸来,细细打量起前头这人来。

这人也就四十岁左右,或许要更加年轻一些,他打着赤脚,光溜着泛光的上身,仿佛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若不是有些驼背,但也算是个英武气十足的汉子了。

陈沐走近了一些,上下打量此人,甚至轻轻嗅了嗅鼻子,而后双眸微眯,朝那人道。

“你就是个猪脑子,不然也不会在码头拉船这么多年,才来仓库搬东西,你再敢挡我,我就杀了你,看谁攒钱给你那儿子读书!”

陈沐此言一出,那汉子的身体陡然一震,双眸惊愕地圆睁着,一脸的惊骇!

“不是吧?李老四,你竟然让你儿子读书?”

“这……这不能吧?”

“真是笑掉大牙,咱们这样的人,混个吃喝已经不错了,崽大了就来干活,怎么可能送去读书!”

“说甚么笑话,以为自己是神仙么,李老四若真供着他儿子读书,母猪都能上树了!”

“哈哈哈!”

“话也不能说绝,你们谁见过他跟着咱们去嫖过?”

“那倒是,他又不赖酒,又不抽大烟,平时喝的都是大碗苦茶,这么省,搞不好真的供着儿子读书的……”

众人议论纷纷,便将眸光投向了李老四的身上。

同伴们的眸光便如一根根尖锐的银针,刺得他浑身是洞,李老四顿时急了。

“你胡说甚么!谁……谁供儿子读书了,这简直就是发白日梦!”

李老四如此反驳,众人也松了一口,但也有人在一旁嘀咕道:“不对啊,他好歹是堂堂少爷,又不认得咱们,又岂会知道李老四拉了许多年船,才到咱们仓房来?”

“难道说他真有点本事?”

“可不是么,难道你们都忘了,他身边那个老道,可是会神打上身的,说不定他也学了些什么妖术的!”

众人如此议论着,竟是退开了不少,再看陈沐之时,眼中已然没有了太多凶狠,反倒有些忌惮起来。

其实陈沐只是善于观察罢了,这李老四的肩头满是老茧,却又与其他人不一样。

若只是搬扛货物,肩头的老茧或者磨损,应该是大片的,而他肩头是条状的压痕,又有着不少拉扯伤疤,很容易就能够推断出他曾经拉过纤。

更何况,他还是个驼背的,虽说搬运工都有驼背,但他却不一样,他除了驼背之外,膝盖上也有不少伤痕。

拉纤的人几乎如狗一般趴在地上,才能艰难地拉扯纤绳,膝盖磨损或者受伤,那都是家常便饭。

至于背后偷偷供着儿子读书,这就更是容易了。

这些人身上都有着极其浓重的汗臭或者狐臭,但李老四身上却有着一股墨水气味!

陈沐修炼了玄功之后,嗅觉和听觉都更加的灵敏,更何况他打小读书,对墨汁气味最熟悉不过,适才凑近了一闻,心里便清楚了。

拉船搬运的苦哈哈,又岂会舞文弄墨,即便是能写,墨汁气味也不能保存这么长时间。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身上带着写了字的纸!

若是熟手写字,笔墨必然精练节制,只有刚刚开蒙练字的学童,才会毫不吝惜,写大大个的字,墨汁气又岂能不重!

这李老四必是厌恶这样的命运,想让儿子脱离这样的生活,才不惜当牛做马,也要供儿子读书。

儿子学会写字,他甚至比儿子更加激动与高兴,将儿子练字的字帖藏在身上,闲下来看一眼,闻一闻墨汁气,便生出力气来,这该是唯一的解释了!

李老四虽然硬着脖子在辩解,死瞪着陈沐,但陈沐已然是看穿了他的秘密。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又为何不承认?”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谁生来就卑贱,谁又想过这样的穷苦日子?”

“你可以为了儿子,不择手段去赚钱,可以阻拦我这个杀人重犯,可以见利忘义,可以见钱眼开,但不可否认,你是个好父亲。”

“该羞愧的是你身后那些人,而不是你,你的儿子会写字了,难道很丢你的脸么?”

陈沐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句句便如重锤一般,敲击在了李老四的心头上。

他眼中那股愤怒,很快就化为了泪水。

是啊,他当牛做马,如狗一般努力赚钱,可不就是为了改变儿子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么?

他儿子会写字了,他却如同做贼一般,将儿子的习作藏在身上,生怕别人知道,生怕别人嘲笑他的白日梦,这又是什么道理?

若自己不坚信这个梦想能够实现,又何必再浪费自己的钱,浪费自己的力气?

在他的心里,他是相信儿子,一定会改变命运,他也会为儿子感到光荣与骄傲啊!

他没有再辩解,也没有看身后那些人,他朝陈沐鞠了一躬,而后让到了一旁,他昂起头来,挺直了腰杆,仿佛是一下子变成了那群人之中最高的一个。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所有人都明白,陈沐说的是事实!

刚才所有的推测,都变成了现实,陈沐与李老四素未谋面,却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们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感到震撼,甚至惊骇,但令他们内心触动的,却不是这个未卜先知的“神迹”,而是陈沐适才的一番话。

该羞耻的不是李老四,而是他们这些麻木不仁的家伙!

一个人有梦想,想要改变命运,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吃喝嫖赌全不沾边,从牙缝里抠出钱来,供养儿子读书,怎么就变成了可耻的事?

三言两语绝不可能让这些人幡然醒悟,更不能让他们“立地成佛”,但却可以让他们产生质疑。

一旦有了质疑,他们的内心就不再坚定,勇气也就因此而丧失了。

陈沐看了看李老四,微微一笑道:“赚钱其实有不少门路的,读书固然重要,做人也重要,希望你能明白。”

如此说着,陈沐便继续往前走,只是前头那些人,再不敢拦他了。

背后的林晟没有太多言语,但陈沐能够感受到,这位契爷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表现。

眼看着要穿过这人群,前路却又被人给挡住了。

这是个高大的中年人,年纪比林晟还要小一些,约莫三十来岁,但双眸精纯,仿佛周围的灯火都为之黯然。

“你该杀了他。”中年人如此说着。

陈沐看了看他,也是摇头苦笑:“我契爷也是这么说的。”

林晟终于颤抖着双手,将自己的兜帽拉扯了下来,露出苍老而惨白的面容。

前面的中年人眯起眼睛来,似乎在叹息,声音并不大,但声线很空灵,仿佛忽近忽远,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一般。

“道真师兄,你又是何必……”

此言一出,身后那些人,却是一个个手脚发软了!

他们或许没见过当家人,可都是听说过道真这个名号的,因为这是他们的实际掌权人,龙记的“卧龙先生”啊!

也亏得陈沐跟他们讲道理,若是痛下杀手,只怕他们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了!

虽说殷梨章少爷与道真二爷争权,但那都是神仙打架,他们这些门人,但凡插手,只有遭殃的份!

林晟轻轻拍了拍陈沐的肩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前……前面走。”

陈沐看了看眼前之人,中年人却没有让道,上下打量了陈沐,只是开口道。

“拔刀。”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旧人新茶小红炉

陈沐本以为李三江的出现,能改变剑拔弩张的现状,只是如何都没想到,李三江一开口,便只有拔刀二字。

李三江乃是道字辈的老前辈,又曾经在三合会,渊源颇深,在龙记之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况且陈沐对他的武功也并不清楚。

只是片刻过去,陈沐便开口道:“我与契爷同来,照着名分,我该叫你一声世叔,身为小辈,哪里能对你拔刀……”

李三江却仿佛听了笑话一般:“哈哈哈,你这是在掩饰你的怯懦和犹疑么?”

“我倒是不不太清楚你的功底,但小聪明看出来不少,只是这种小心思,到底是无法成大事的,干干脆脆拔刀吧!”

李三江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气质高张,眼带睥睨,彰显出一代宗师的风范来。

只是让陈沐感到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特别的武者气息。

他的身型并不像修炼外家武功的,气息又没有内家高手那么绵长深沉,也不知哪来这么强大的气场。

陈沐虽然善于观察,但观察力这种东西,是需要阅历来解读的,很多年轻人的观察力都很敏锐,但他们能看出问题,却无法用足够的阅历来解答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无法起到该有的效果。

李三江历经太多事故,为人深不可测,陈沐即便看得出他的诡异之处,却无法用现有的阅历来解读。

早前的李老四,年纪比李三江还大,但陈沐却能够轻易解读出来,是因为李老四的经历非常的简单,气度上也泄露了太多的东西。

可李三江身上这股威严,没有足够的经历,是无法积累和沉淀得出来的。

如此一想,陈沐也只能试探一番了。

他摇了摇头,朝李三江道:“既是如此,侄儿可就得罪了!”

陈沐在洪熙官的疑冢里头闭关两个多月,整个人得到了巨大的提升,无论是功法还是刀法,都早已脱胎换骨。

虽然背着林晟,但陈沐到底是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刀柄,大拇指一顶,长刀出鞘三分!

这是日本武者的出刀式,只是连倭人都需要双手出刀,陈沐却只是用一只手便完成了!

陈沐非但善于观察,更擅长学习,这一招还是他从芦屋晴子那里学来的,此时正好用上了。

长刀被顶出来之后,便如黑皮球里藏着一颗太阳,突然开了一道缝,无形的杀气顿时喷吐而出!

李三江双眸微眯,瞳孔骤然收缩,却是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动作。

眼看着长刀要弹出来,陈沐却只是推了推刀鞘,那刀刃又被收了回去。

整个过程似乎只是眨眼之间,身后那些苦哈哈都没有看清楚,仿佛陈沐并没有动过手一般!

然而李三江却轻叹了一声,朝林晟道:“你收了个好苗子啊……”

林晟看了看李三江,带着嘲讽的语气回到:“你……你收……你收的儿子,才……才好。”

陈沐固然知道,林晟所指,乃是李三江支持的殷梨章。

李三江也不多争吵,转身往后走,头也不回道:“进去坐坐吧。”

陈沐便背着林晟,跟了进去,到了前头,便走进了一间大屋。

外头虽然都是仓库,各种货物也是气味复杂,说不上香臭,只是让人感到非常的憋闷。

就好像此间的气味,升腾于空,头顶的云朵如锅盖一般,阻挡了气味发散,又落回到仓房区域,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

大屋里有副茶具,小火炉还在咕噜噜烧着,想来李三江刚刚还在喝着茶。

陈沐将林晟背到前面的茶榻边上,轻轻放下来,扶着他盘坐在了榻上。

李三江做了主位,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洗茶冲茶,手法熟练而自然,拥有着别样的美感。

当那碗琥珀色的香茗轻轻放在陈沐面前,陈沐只是闻了闻,由衷赞道:“世叔懂茶。”

陈沐虽然得不到父亲的亲近疼溺,但从不缺衣少食,甚至可以说,物质享受从来都不缺,在这一点上,他反倒要胜过兄长陈英。

陈英跟着帮会兄弟四处行走,风餐露宿,吃过很多苦头,而陈沐一直留在家中,稀罕东西基本上都是他在享受,或许这也是他胜过兄长的唯一一点吧。

李三江并没太多吃惊,也不言语。

陈沐没有因此而感到尴尬,将茶碗端起来,极有耐心地吹着,水温差不多了,才双手捧着,呈给了林晟。

林晟的双手习惯性地发颤,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颤抖,那茶水都没有溅出半点来。

这倒是让陈沐感到有些讶异。

因为这茶水倒出来,也体现出李三江的个性,这也是陈沐观察的结果。

待客之道,茶七饭八酒满。

意思大抵是说,倒茶只倒七分,因为茶要趁热喝才能品出滋味来,倒得太满,容易烫到客人的手,更何况,茶水若洒落,也难免让客人尴尬。

而饭八则指盛饭八成满,太满的话会让人觉得客人是个大肚子饿死鬼,吃起来也很不雅观,饭粒掉了,捡起来吃嫌脏,不捡又浪费。

若是添饭太少,又让人觉得主人太小气,不够大方,扣扣索索,似乎对客人并不是很欢迎。

至于酒满,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酒乃助兴之物,即便洒出来也无所谓,反倒能彰显豪迈,酒香飘逸出来,氛围会更加热烈。

这待客之道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即便是一些市井小民,也都非常了解。

但能够做到李三江这种程度,却是不多见的。

他精于茶道,倒茶极有分寸,可他并不了解林晟的身体状况,又如何能将茶水倒得刚刚好?

他或许与林晟相熟,但这些都是之前的事情,林晟受伤或许他也知道,但伤势到了何种程度,他该是不清楚的。

适才林晟又一直趴在陈沐背上,他想看出来也并不容易,可这才落座,他便能够倒出堪堪足够的茶水,不差半点,即便林晟双手颤抖,都没有将茶水洒出来,这就说明他的厉害之处了。

而陈沐的惊讶之处,也同样在此。

林晟曾经讲过,这李三江是支持反清的,即便明知道殷梨章的人品有问题,但却因为殷梨章反清而选择支持殷梨章。

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极其叛逆的心态,他李三江又混过江湖,早年间在三合会,估计也没少做大事。

可在倒茶这种事情上,他却做到了最细致,仿佛偏执狂一般,展现出了极其规矩的一面来。

如此循规蹈矩的人,便该是个战战兢兢的顺民,又如何能与反清志士沾上边儿?

更何况,适才陈沐拔刀,也不是一无所得,起码他已经试探出来,李三江的武功根本就不行,甚至不懂武功!

林晟曾经与陈沐透露过,李三江出身贫寒,最早加入三合会之时,只是在鱼档贩鱼,又哪里懂什么正宗的武功?

更让陈沐吃惊的是,就这么一个出身卖鱼档的人,竟是一身浩然正气,儒雅非常,这就让人更是不解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难免想起这里头的渊源来。

天地会在乾隆年间,被朝廷列为反清社团,明令取缔和禁止,违令者必死无疑,所以天地会的成员流落到两广,就改称“三点会”,取义洪门的“洪”字的三点水。

只是这三点会无法表达出洪门天地会的精神宗旨,遂改成了三合会,入了湖南之后,又划出了湘军的“哥老会”,流传到各地,名称也都不尽相同,诸如小刀会、红旗会、红帮和致公堂等等。

李三江毕竟是在三合会里混过的,难道说正是这段经历,让他发生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要知道,李三江与林晟,乃是龙记的两大元老,而且是硕果仅存的两位,即便是前任商会长,也要征询这两位的意见,李三江从一个卖鱼佬,做到这个份上,那份气度到底从哪儿来,或许也就能够说明了。

只是陈沐心中还是有着不少疑惑,同样是元老,李三江选择支持殷梨章,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里坐堂。

而林晟因为反对,就要隐姓埋名,藏身于市井之间,这就让人有些费解,这里头存在些什么故事,不得而知,但必然是有着不小的冲突。

既是如此,林晟与李三江便该是最熟悉的人,却不敢说是敌是友,林晟为何坚持让陈沐来见李三江?

一碗茶喝了好久,三人都不曾开口,陈沐也拿出耐性来,只是在一旁陪坐着。

因为他知道,这两位大佬虽然不说话,但心中一直在博弈,或许也都在考虑着。

林晟终于是将茶碗放下,点了点陈沐的手臂。

“跟……他说,你想……想要什么……”

陈沐看了看林晟,但见得林晟只是盯着李三江,陈沐也就不再迟疑,看向了李三江,真诚地抱拳道。

“侄儿希望世叔能把龙记交给我!”

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任何花哨,陈沐开门见山,将自己心中的诉求说了出来。

李三江同样没有惊讶,似乎在躲避林晟的眸光,转头朝向了陈沐。

“这不能够的。”

林晟有些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来,点在了小火炉上面。

火炉少了小半夜,自是滚烫通红,林晟的手指烧得兹兹响,然而他却只是皱着眉头,稍稍用力,将那小火炉给推翻了!

“……走……”

林晟的呼吸有些急促,想要站起来,陈沐赶紧将他扶起来。

这次谈话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难想象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亲信交托有账簿

二月的春夜,牛毛细雨仍旧在飘,虽然有些清冷,但背着林晟,走了不长一段,陈沐便冒出了细汗来。

林晟言语不便,陈沐也没有开口,灯笼里的灯盏已经耗尽了油脂,天上也没有明月,他们也不敢走街道,只能摸黑穿梭在老巷之中。

这些区域住的都是穷苦人,到了入夜,便漆黑一片,很少有舍得点起油灯的人家。

也就只有那些需要缝缝补补来补贴家用的妇人,才舍得点一盏昏黄的灯,给了黑夜一些光明。

陈沐心中也没有太多的光亮,李三江的拒绝,让他觉得很沮丧。

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似乎老天爷从未给过他好运气,凡事总需要自己卖了命去争取。

命运如同带刺的鞭子,不断鞭笞着他的灵魂,让他丝毫不敢停下,也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些许现状。

也好在陈沐对此已经彻底看开,他不会寄望于天上掉下来的好运,自己卖力争取的,才能紧紧捏在手心之中,谁都抢不走,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契爷,咱们要怎么做?”

陈沐终于还是开口了。

林晟身为实际掌权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势力,既然李三江不愿支持,便只能硬抢,先接管林晟手底下的力量,这是第一步。

林晟迟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非常的轻淡,陈沐也不想催促,走了十几步,才听得林晟轻声道。

“上……上街去。”

“上街?”陈沐倒是有些迟疑,不过他终于明白林晟为何要让邓镇海架着马车先行返回了。

毕竟他还是逃犯,全城都在追捕他这个重犯,此时虽然已经入夜,但街道上仍旧有着不少浪荡的寻欢之辈,若让人认出来,也是麻烦。

若只是他孤身一人,倒也容易走脱,背着林晟,风险会很大。

不过林晟都这么说了,陈沐也没有反对,将兜帽放下,便背着林晟,往十字街去了。

这样的节骨眼,若带着兜帽,便是欲盖弥彰,太过惹眼,倒不如正大光明,反倒不容易引人注意。

到了街上,陈沐将林晟放下,搀扶着慢慢散起步来,就如同饭后走动消食的俩子爷。

林晟走得极其艰难,身子的重心全都靠在了陈沐的身上,由着陈沐半托半搀,终于是走到了一处铺子前,停了下来。

陈沐抬头一看,古朴气十足的黄梨木招牌,上书四字:“鸿隆祥号”。

陈沐有些讶异,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家钱庄,只是没想到,林晟会停在这里。

“敲……门……”

林晟走了这一段,力气似乎更弱了,声音也小了,陈沐当即上前去敲门。

门板上开了个小门洞,喀嚓拉开,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来,似乎看清楚了林晟的模样,此人的眼睛也是吃惊地睁大,里头传来招呼的声音,四五个人当即繁复重重的门给打开了。

“二爷!”

很多人都喜欢尊称林晟为林三爷,但他在龙记里头是二爷,所以这个称呼,便足以印证陈沐的猜想,这钱庄,该是林晟的产业了!

众人将林晟迎了进去,当即把两个睡眼惺忪的女眷给召了出来,七手八脚地照料林晟,又是毛巾又是茶水,半点不敢含糊。

陈沐只是陪在一旁,也不说话,放眼观察了一阵,这里头好几个人,但拿主意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

他的面色黝黑,留着鼠须,虽然穿着绸缎,但活像一个常年暴晒在太阳下的老农,若非指甲缝里全是未来得及洗干净的墨迹,陈沐也很难相信他是个掌柜。

众人吵吵闹闹地伺候,林晟也有些不耐烦,抬起手来,便制止了这些人,指着陈沐道。

“我儿……我儿过来……接手所有……四佬,你……你带他……”

被林晟叫做四佬的掌柜虽然满脸吃惊,但也不敢多说,点头道:“是,二爷,交给我吧。”

如此说着,便让那两个女眷,搀扶着林晟下去休息,又将其他人都打发回去,这才朝陈沐道。

“少爷跟我来。”

陈沐点了点头,便跟着四佬走了进去,到了帐房来,四佬便摆下茶具,慢悠悠煮起茶来。

“这鸿隆祥是龙记的头号钱庄,除了钱庄,还有赌坊当铺等等,只要跟钱有关的铺子,龙记都会去做,不过鸿隆祥是里头最大的一头……”

四佬也不问陈沐的身份,便将龙记这些最大的秘密,关乎到龙记最切身利益的秘密,都告诉了陈沐。

“这些钱庄银号当铺赌坊乃至妓管,都是龙记的生意,不过东西太多,少爷怕是不好记,这里有个账本,少爷留着慢慢看,看完也就清楚了。”

如此说着,四佬便打开了好几重锁头的柜子,取出了一个厚厚的账本来,交到了陈沐的手上。

陈沐只是扫了一眼,也并没有多看,只是朝四佬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四佬点了点头,但没有太多的敬意,脸上带着例行公事的冷淡。

“你我才第一次见面,为何要相信我?”

四佬摇了摇头:“我不是信你,我是信二爷,二爷让我交给你,交给你便对了。”

“但你并没有看得起我,对不对?”陈沐还是老一套的心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对这个四佬不了解,就放心不下。

虽然此人对陈沐似乎没什么好感,不过从适才的对话来看,此人乃是林晟的死忠,倒也值得一用。

陈沐盯着四佬,后者却不卑不亢,朝陈沐坦诚地回答道:“我看不看得起你并不重要,我是二爷的人,二爷叫我做什么,我便照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了,朝他问道:“这钱庄主要的业务有哪些,收入如何?”

四佬推了推账本:“少爷先看完账本再问吧。”

陈沐也将账本推了回来:“不,你跟我说就好。”

四佬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开口道:“这个行当,无非就是放贷为主的银号,亦或者是汇兑和存储官款为主的西号,也有一些五家头或六家头,做的是开炉倾销银锭的差事,与银炉差不多。”

“眼下的钱币也有些乱,银两自是主要,但寻常百姓用不了,银元和铜元也有些,纸币银票也有人在用,所以就必须有人来做这个事。”

“这些钱的成色、版别、折价、鉴定、公估、兑换行情以及地区差价等等,都需要钱庄和银号来做。”

“前段因为战舰被炸,洋人谈了条约,除了在英德等地取得开矿权之外,好像也要开设洋人银行,往后就会更加乱……”

“洋人要开银行?”陈沐也有些吃惊,照这么看来,特里奥这群人,是打定了主意要渗透进来,深入到各行各业,侵吞这片地区了!

“是,不过少爷应该也能想得到,不赚钱的事情,洋人是不会做的,他们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在条约上争取开设银行的权力,便足以说明,这一行有多大的利益……”

四佬这句话也是在提醒陈沐,这个钱庄之所以能成为龙记的头号钱庄,就足见这家是最赚钱的了。

四佬继续说道:“洋人管与钱粮有关的道理叫做经济学问,说是掌握了经济,就掌握了主动,鄙人觉得非常有道理,少爷你多费心看看账本吧。”

其实不需要四佬提醒,陈沐也知道这一点,因为无论是读书之时的策论,还是普鲁士敦给他普及的经济学知识,都给陈沐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若非如此,林晟也不会第一个便带陈沐来钱庄,即便是底层百姓都清楚,这个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有钱为所欲为,想要接管龙记,自是先从钱这方面入手。

李三江和殷梨章固然也控制着不少其他产业,但大头都捏在林晟手里,这也是林晟为何能够成为实际掌权者的原因了。

只是陈沐也非常清楚,林晟今日带他过来,只是熟悉业务,即便他是一把手,也不能说传给陈沐就传给陈沐。

到最后终究是要开香会,将龙记所有管理层都召集起来,得到底下人的支持,陈沐才能够上位。

这里头的难度有多大,陈沐心里也早有了准备。

林晟即便再德高望重,也不可能一言定之,所以他会先让自己的亲信先接受陈沐,有了这些亲信的支持,陈沐才能获得足够的“票数”。

不过从四佬对林晟的唯命是从来看,这个开头倒是顺畅不已的。

陈沐也就不多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好将账本拿回去,好生研究一番再论其他了。

虽然四佬坚持要派人护送林晟,但陈沐还是拒绝了。

他不希望落脚之处被发现,并非信不过四佬,或许四佬不会泄露,但知道的人越多,便越危险,很多时候,或许并非出于本意,但同样会坏事。

背着林晟往回走,到了半路,林晟朝陈沐叮嘱道:“以后……就找……四佬,我的……东西全在……他手里……”

陈沐也会意,不再多说,回到田庄,却发现孙幼麟等人一个个都没睡,头发都湿漉漉的,当即便明白,这些兄弟一直在暗中保护他和林晟,心中难免温暖起来。

这些也不消多说,安顿了林晟之后,陈沐便点起了灯火,认真研究起这账本来。

只是才看了几页,陈沐便头大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夜访宋家为求助

看着桌上这本大账册,陈沐也是头大得很。

做老板的人,需有远见,需有魄力,需胆大心细,但四佬是个掌柜的,必然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也正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所以陈沐很清楚,四佬将账本交给他,并非信任他,反倒是要考校他。

无论是考校他的耐性,还是本事,都是不信任的表现。

即便他口口声声说他相信林晟,所以不会怀疑陈沐,但认真起来,他还是要考验陈沐一番,或许这个账册,就是这样的作用。

想要接掌龙记最重要的生意,如果连账本都看不懂,又如何能成?

陈沐也曾经想过,自己懂得驭人之术就够了,并不一定要什么都会,懂得管理那些能人就成了。

可转念一想,如果你不懂具体的知识,手底下那些人若是骗你,你也看不出来,与他们有了共同语言,才能够更好的管理他们,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么一想,陈沐也就静下心来,沉入到了账本之中。

但看账本这种事情,并非全情投入就能够做得好的,不同的掌柜,记账的方式也不一样,而且他们有自己特定的符号,甚至于内行话,这些符号和标记,也只有内行才能看得出来。

尤其是一些紧要的机密账目,更是用鬼画符一般的特定文字和符号来书写,除了本人,根本就无法解读。

陈沐越翻越快,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种事情,绝不是一头热就能够解决问题的,术业有专攻,他需要寻求专业的帮助!

“找契爷来看看,或许能有些眉目……”陈沐如此想着,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且不说林晟如今精力不济,单说要他分解这些账目,就足够折腾的了。

更何况,林晟既然将这个事情交给自己,或许也是在考验他,如果连这个能力都没有,又如何接掌龙记?

思来想去,陈沐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寻求林晟或者四佬的帮助,都不太现实,即便解读了这份账本,往后还会有更多的账本,所以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不一定要掌握所有的本事,但最起码必须要看得懂账本上那些特殊符号和标记!

“谁能给我这样的帮助?”陈沐顺着思考下来,人选也在脑海之中不断过滤,终于还是有了主意。

他来到了雒剑河的房间,没有太多犹豫,便敲开了门。

“二叔,我要去宋家一趟,有没有办法?”

雒剑河也有些诧异:“这么晚了,去宋家?”

陈沐如今是重犯,而且几乎算是全天下的敌人,朝廷和洋人,乃至于龙记的人,都在追击他。

宋家太过惹眼,而且宋家的护卫力量也强大,若宋家不给这个面子,陈沐可就危险了。

“非去不可?”雒剑河也迟疑起来。

陈沐苦笑一声,拍了拍怀中那厚厚的账本,朝雒剑河道:“二叔若能帮我解读这账本,我倒也省得走一趟了……”

诚如陈沐所想,宋家这样的豪阀,与各行各业都有生意往来,深谙会计行当的人,必定不在少数,陈沐也不求能全都弄懂,只消能解读这些特殊的符号和标记即可,所以可行性是非常大的。

雒剑河乃是西阁大爷,刑堂长老,哪里懂这些东西,也是为难道:“早知道就不放徐官熙了,那老东西精于此道的……”

陈沐摆了摆手:“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去提了,若是为难的话,宋家也不去了,只能缠着契爷了……”

雒剑河又如何不知林晟的状况,说话都有些困难,又如何给陈沐解读这账本。

迟疑了片刻,雒剑河到底是开口道:“去也不是不行,只是还要晚一些,就怕深夜造访,宋家不会欢迎你……”

陈沐与宋家可没有那么大的交情,他想找的是宋真姝,人家毕竟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深夜造访,也确实冒昧,即便宋真姝崇尚西学,性格开明,也未必会见。

但如今也是没法子,白日里是不太可能抛头露面,漫说走街过巷,单说宋家门庭若市,去了就会被认出来。

陈沐早先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往后必然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只是此时才切身体会到,竟是如此的艰难。

陈沐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这样的想法来,这种畏难的念头,让陈沐感到懦弱和无力。

他的心思有些动摇,在回想当初是不是应该跟着黄兴等人到香港去避难。

他也曾听普鲁士敦说过,这位老神甫会到罗马走一趟,或许还会去意大利,或者去花旗国。

老神甫也跟陈沐说过,有个非常厉害的中国武术家,在花旗国的旧金山开了家武馆,名声很响亮,据说花旗国的上流社会,都以聘请武馆的拳师当保镖为荣。

便是黄兴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孙逸仙先生,也曾经在花旗国待过,而且受到了华侨的欢迎和帮助。

种种心思如潮水一般涌来,只是一瞬间,便让陈沐感到有了新的道路。

他也不是没想过,但如今大仇未报,他是如何都不想走的,即便要走,也要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当然了,他要做的大事实在太难,能不能完成还是两说,即便完成了,自己能不能成功活下来也都是个疑问。

“暂且不想这些,人一旦有了退路,就不能够勇往直前了……”心中如此想着,陈沐也就排除了杂念,朝雒剑河道:“宋家这一趟是必须要走的……便是不欢迎,也要去试一试。”

雒剑河看了看陈沐,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宋家女婿,那就好办多了……”

陈沐也是讶异,如何都没想到,雒剑河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么一句话来。

雒剑河自己也感受到了唐突,只是尴尬地解释道:“你兄长陈英,与宋家女儿宋真媛是有过婚约的,虽然最后告吹了,但我看宋真姝二小姐对你倒是不错,若能够联姻,往后的大业就好办多了……”

陈沐本以为雒剑河看出了些什么,诸如宋真姝对自己有意思之类的,谁知道雒剑河只是单纯的利益考虑,顿时把他心里那点旖旎小心思全都打散了。

“二叔,夜里做白日梦可不好,咱们还是出发吧。”

雒剑河也是讪讪一笑,不再多说,当即出了门去。

陈沐自是跟了上去,坐上马车,又来到了县城,此时已经关门闭户,街道上也是漆黑一片,妓馆和赌坊倒是有些光亮透出来,烟雾弥散,热气哄哄,仿佛里头失火了一般。

一些个烂赌鬼或者醉鬼,在街上胡言乱语,要么躺倒在自己的排泄物或者呕吐物上,也是难看得紧。

马车一路到了街上,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前方已经开始出现各种巡逻队。

有洋人的巡捕,也有朝廷的官兵,盘查得也是极严厉,便是躺在地上的醉鬼,也都拎起来比对一番。

雒剑河毕竟是曾经的巡防营管带,对这片区域实在是太过熟悉,下了马车之后,便带着陈沐,钻入了黑夜之中。

巷子里头有不少私家赌坊和暗窑子,生意倒也火爆,人气也不弱,所以也需要尽量避开这些耳目。

如此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宋家的后门,雒剑河朝陈沐道。

“宋家的人都认得我的脸,到这里便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在外头等你,若他们要强留,便给我打个信号。”

陈沐也点了点头,与雒剑河约定了暗号之后,便敲了宋家的后门。

这三更半夜的,宋家的护院家丁和武师又警惕,敲门声骤起,这些人很快就聚集到了后门来。

“你是何人?”

陈沐穿着得体,气度不凡,可不是喝醉了胡乱敲门的街头混子,这些人都是有眼力的,不会看不出来,也不敢太怠慢。

陈沐也不多说,将腰间的烟杆子抽了出来,递给了那人。

“劳烦把这个交给宋二小姐,就说有个朋友想找她说两句话。”

那人看了看烟杆子,自是个识货的,只是眼下也很为难,因为是夜里,他们也没法去敲二小姐的门,内宅可不是他们随便能进的。

“这位公子不如白日再来吧,若要见二小姐,不太方便,况且,咱们必须要先请示老爷……”

陈沐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麻烦,心中也准备好了对策,此时朝那人道:“我也不瞒几位哥哥,我与宋二小姐是极好的交情,今夜过来,是带了她一位密友的消息给她,若让宋家老爷知道了,怕是要得罪二小姐……”

“诸位哥哥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横竖都是办事的,劳烦哥哥权且交给二小姐,至于小姐见与不见,那都是二小姐拿的主意,与诸位是不相干的……”

陈沐这么一说,护院们也是面面相觑,低声商量了片刻,终究是朝陈沐道。

“那公子便稍等片刻,不过二小姐没发话之前,只能辛苦公子在外头等候了……”

陈沐也笑了笑:“无妨的,谢谢几位哥哥通融。”

陈沐话音一落,护院们便将门关了起来,后头顿时响起脚步声,听着也有些迟疑,不过到底是渐行渐远了。

其实陈沐也不敢确定宋真姝是否肯见他,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极其要紧,人人都在追捕,谁都巴不得撇个干净,宋家又是望族,若被发现,是要影响他们的声誉和口碑的。

如此想着,也不消多时,后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解风情遭耽误

宋家的护院再度出现在后门,陈沐也没有急着迎上去,右手下意识放在了腰际,随时能够将暗藏的短刀拔出来!

那护院倒也干脆,朝陈沐歉意地说道:“辛苦公子久等了,二小姐有请。”

陈沐这才放松了右手,朝那护院道谢:“劳烦哥哥。”

跟着护院走进后门,又绕过了两进院子,便到了后宅来,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馨香,前头一名使女挑着灯笼。

那灯笼面上都绣画着大朵的白芍,典雅清淡,赏心悦目。

使女身段娇小清瘦,胸前平坦,看起来脖子很细,头却很大,灯光毕竟不是太亮,这深更半夜的,也不好盯着脸面来看,只是感觉姿色尚可。

因为那护院肆无忌惮的眸光,让陈沐感受到了一股渴望,由此可见,这使女还是不错的。

此时,这使女也出声了:“罗大头,再看一眼,我就告诉老爷,说你深夜骚扰内宅!”

那护院也是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起来,虽然他脸膛很黑,但陈沐仍旧能看到他的脖颈发红起来。

“二小姐吩咐了,你们是不能进内宅的,出去吧,我带公子进去就成。”

使女这么一说,罗大头也紧张起来:“万一让老爷知道了……”

使女冷哼了一声道:“罗大头,你是老人了,难道还搞不清楚么,你怕老爷,就不怕二小姐?”

罗大头轻叹一声,但也只能摇头离开了。

陈沐也不去理会,朝那使女道:“多谢啊姊。”

那使女却变得温柔起来,朝陈沐道:“公子跟我进来吧……”

陈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是宋真姝这样的大小姐的闺房,深更半夜的,也实在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二小姐虽然为人大方,对谁都好,但……公子还是头一个夜里进来的……”

使女的声音很小,但陈沐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心跳也加快了起来,有些结巴地解释道。

“我与二小姐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啊姊不要误会……”

那使女适才似乎也为自己一时口快而感到后悔,仿佛说了自己不该说的话,但听得陈沐此言,她却有些生气起来。

“公子怎么能这么说话!虽说如今时代开明了些,二小姐又是留洋的人,但深更半夜来这里,声誉必是要受损的,这放在哪个年代,都是这般!”

“虽说不至于让公子与二小姐珠联璧合,但公子说什么普通朋友,难免要伤了小姐,这种事,还是不要解释的好!”

见得使女如此维护宋真姝,陈沐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这使女虽然有些小题大做,但也确实有些道理。

无论这时代变成什么样子了,深夜造访闺阁,女子终究是要背负一些不好的影响,宋真姝能在家中下人的面前,做出这样的表态,陈沐却极力撇干净关系,这就太不爷儿们了。

“是,啊姊教训得是,是我说错话了……”

陈沐也不再解释太多,跟着使女便走到了前面的二层小楼来。

奇怪的是,小楼并没有亮起灯火,想来宋真姝也不愿让人发觉,只有一楼窗户透出些许烛光来。

宋家是用得起电灯的,但宋真姝并没有开太亮的灯,想来也是要为陈沐保密。

使女打开了一楼的门,便退到一旁。

“公子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陈沐顿时紧张起来,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一楼客厅点着烛台,并不是很亮,宋真姝就站在茶桌前头,许是没来得及换去睡袍,外头罩了件很厚实的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见得这场景,陈沐竟有些放心下来,也是着实让人感到怪异。

“你怎么还敢来!”宋真姝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责怪道。

“我……我确实不该来……”陈沐顿时失望,轻叹一声,便停下了脚步。

宋真姝也是气恼:“我不是说你不该来,这不是担心你让人见着么!”

如此说着,宋真姝便将陈沐拉了进来,轻轻关上了房门。

陈沐也是心头一暖,本以为宋真姝的意思是自己上门会带来麻烦,没想到宋真姝只是担心自己的行踪会被暴露。

时间仓促,陈沐也不多说,将那账本放在桌面上,朝宋真姝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宋真姝看了看那账本,似乎有些失望:“就为了这个?”

陈沐急了:“这可不是小事,这账本关系到我的大事,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唐突无礼地来找你!”

宋真姝也是苦笑,喃喃自语道:“什么大事都是小事了……”

陈沐听得有些含糊,也有些不解:“为什么?”

宋真姝似乎有些心虚:“没,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便走到前头来,翻开了账本,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这……这是银号的账簿,你怎么得来的?”

“是……龙……”陈沐本想将事情始末都说清楚,但一开口却打住了。

在这件事上,宋真姝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他便闭了嘴。

“这个……不能跟你说,我想知道账本上那些特殊字符和标记的意思,能找人帮我做个对照的字码本吗?”

“我知道你们家生意做得大,账房先生也多,对这一行必是最清楚的,只要有了这个对照字码本,我自己就能看懂账本……虽然对生意之道不清楚,但起码能看明白字面的意思……”

宋真姝也果真不问,不过她盯着账本许久,以她的聪慧,想来也该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不过她似乎有些失望:“知道了,放这里吧,明天找人给你做,做好了再送去给你,你现在藏……住什么地方?”

陈沐正要开口,却又改了:“还是我过来拿吧……”

宋真姝更是失望,似乎有些赌气:“好,你说甚么就是甚么。”

陈沐也不知她为何会这样,见得气氛尴尬,便想要逃:“那……那你继续睡觉,我先……我先走了……”

如此说着,陈沐转头便要走,宋真姝却是真的恼了:“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要来就来,得了便宜就走!”

陈沐停了下来:“那……那你……我以为我跟你的交情……”

“好吧,你想要什么?”

宋真姝更恼了:“就你这么个逃犯,能给什么?我要十万两,你倒是拿出来呀!”

陈沐也是窘迫:“好端端的怎么就生这么大的气……”

“好端端,谁好端端了!”宋真姝气得脸都红了,许是浑身燥热,也是烦了,便将大氅脱了,丢到了一旁,拿了个扇子,扇起风来。

大氅脱了之后,里头可就只有睡袍,虽是长衣长裙,但陈沐也不敢抬头,毕竟非礼勿视。

见得陈沐这个模样,宋真姝又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旧绷着,朝陈沐道。

“我曾与你参加过一些活动,官府和洋人都是清楚的,这段时日,到了深夜,便派密探守着我家前后,想想时间该是差不多了,你出去可不是要撞上!”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不过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当即急了:“那怎么办……总……总不能在这里过夜吧……”

宋真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你倒是想,我家又不止我这么个房间,客房几十间,谁说一定要在我这里过夜。”

陈沐顿时脸色通红起来,头就更低了。

宋真姝年纪比他大,又留过洋,性格开朗,这言语挑逗起来,陈沐这样的雏儿,哪里能承受得住。

当然了,宋真姝也并非真的撩拨,只是气恼他不解风情,故意戏耍他罢了。

“那……那我……那我这就去客房……”陈沐转身要走,谁知道啪一声便撞在了门上!

“哎呦!”陈沐也是发自本能地叫出声来。

宋真姝见得他这笨拙的模样,是又好笑又好气,也有些担心,走过来便抓住陈沐的手。

“手放开,我帮你看看。”

陈沐被宋真姝这么一抓,嗅闻到一股温香,脑子顿时空白起来。

虽说他身高与宋真姝相差不多,但一直低着头,角度也尴尬,那睡袍的领口又低……

“你流鼻血了!”宋真姝也是紧张起来,可却突然发现陈沐不说话了,顺着陈沐的眼神往下一看,脸色顿时羞红起来,啪一个耳光便打了过去!

“你无耻!”

这几乎是发自本能的反应,却是把陈沐给打懵了,宋真姝自己也都懵了!

宋真姝这么一叫,当即就后悔了!

因为外头的使女听得这叫唤,以为陈沐要对二小姐无礼,便在外头喊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

喊了之后,她便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根扫帚,便往陈沐头上身上招呼!

“香香,别打!我不是那个意思!快停下!”宋真姝也是慌张起来,陈沐也是心慌意乱,哪里敢还手!

外头的人倒是迅速,轰隆一声便涌了进来,啪嗒一声,兹兹的电流声响,楼里的电灯被打开,照了个无所遁形!

宋真姝倒是想稳住局面,可电灯一开,外头的人要冲进来,她也只能暂时放开了使女,手忙脚乱将那大氅给重新披上。

这才刚刚披上,外头的人已经冲了进来,见得宋真姝衣衫不整,死死抓着大氅,再看使女拼命打着陈沐,顿时就急眼了!

“给我打!”

众人推开了使女,便围打了上来!

陈沐不能对女人动手,但可不能挨男人打,这些人尚未近身,已经让陈沐一个个打飞出房间去了!

“竟是个狠人,兄弟们,吹哨!”

陈沐也是叫苦不迭,这都是什么事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宋家闹腾惹家主

宋真姝是个成熟稳重的性子,也知道陈沐是个正人君子,或许适才那一抹惊讶之中略带邪恶的眸光,只是男人们的本能反应,但她一个耳光刮过去,也是女人们的本能反应。

至于使女香香冲进来打陈沐,同样是本能反应,二小姐让她在外头站岗望风,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二小姐一声大叫,她冲进来打人,也无可厚非。

至于那些个护院的行为也是没错的,他们本就是看家护院,内宅闹成这样,陈沐又是外来的陌生男子,不打陈沐还打谁?

陈沐虽然很敬重宋真姝的智慧,但美色当前,身为一个正常男人,多看一眼,生出些许心思来,也是在所难免,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所有人似乎都在做着情理之中的事,但结果却又是意料之外。

只能说,陈沐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了。

当这些护院撞进来之时,陈沐也不可能被动挨打,闭关俩月有余,只是一出手,便将这些护院都打了出去。

护院们总不能默默吃亏,当即吹了哨子,整个宋宅都被惊醒了过来!

陈沐也是叫苦不迭,适才宋真姝已经说过,洋人和官府可都派了密探暗中盯着宋家,若这些密探进来,陈沐又如何能走脱!

见得这等状况,宋真姝也很是自责,都怪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她分明相信陈沐的为人,为何就这般心慌意乱?

宋真姝也没来得及担忧密探,因为比密探更要紧急的状况,就要来临了!

“都住手!搞什么搞!”

一声震喝,中气十足,如同被吵醒的狮王,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陈沐见得这些护院拳师都退了下去,也不再动手,长身而立,放眼一看,心头也是暗道不妙。

先前他与兄长来过,是见过这人的,可不是宋家的大佬,宋政准么!

宋政准已经快五十了,许是常年操劳生意,头已经秃了顶,又或许是为了剪掉辫子,故而没留头发,他的耳际上缘有着明显的晒痕,想来该是经常戴着帽子。

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长着一张圆脸,额头光滑饱满,下巴丰润,很是富态,眼睛虽然很小,仿佛只剩下一道眼缝,却充满了睿智与精明。

“竟是你!英官,你怎么还敢来!”

在粤语地区,“官”有着少爷的意思,不过偏向于昵称,不少富人家的孩子,会冠于“某某官”的称呼,意思就是某某少爷。

陈沐也没想到,宋政准竟将他误认为是兄长陈英了!

不过宋政准很快就醒悟过来,因为陈英已经死了,而且死很久了啊!

陈沐有些讶异,难道说宋政准已经老糊涂了?

可他才五十岁,应该是生意人最巅峰的年纪啊,怎么就糊涂起来了?

陈沐下意识往宋真姝那边看了一眼,但见得后者也是蛾眉微蹙,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早先有人传言,说是宋家老爷得了一种健忘的怪病,此时看来,这传言怕不是空穴来风了。

“宋世伯,我不是英官,是陈沐……”

宋政准的脸色难看起来,不怒自威地喝道:“我够知道你是陈沐咯,你们俩兄弟长一个模样,但你正派一些,眼下一看,倒是我看错了人!”

陈沐也尴尬:“世伯,我也是事出无奈……”

宋政准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陈沐,朝身边的人吩咐道:“给我拿壶酒来。”

“酒?”漫说身边那人,便是陈沐几个,也是一脸的惊愕,不知道宋政准这是要唱什么戏。

不过宋老爷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哪有人敢多嘴多舌地问,当即便将一壶酒给拎了过来。

宋政准看了看那群护院:“能打的站出来。”

适才他们都被陈沐三两下就打趴了,谁还敢说自己能打啊,见得无人挪步,那小头领只好“挺身而出”了。

“老爷有什么吩咐?”

宋政准上下扫视了一眼,也没多说,拎起酒壶,便往他身上泼,一边泼一边朝其他人说道。

“这不知好歹的酒后发疯,到内宅来闹事,你们几个给我从后门打他出去!”

“不是这样的!老爷……分明是他……是他!”那小头领也是惊了,当即辩驳起来。

然而宋政准却蛮横不讲理地下令道:“打出去!”

护院们只能咬了咬牙,将自家头领给架了出去。

陈沐虽说是冒昧唐突,但也不至于让这些护院给自己背锅垫背,正准备上去替他们辩解,却被宋真姝拉住了。

此时宋政准朝其他人斥道:“都滚回去睡觉,今夜之事看谁敢走露半个字!”

众人如蒙大赦地散去,陈沐才趁机朝宋真姝问道:“世伯这又是为何?”

宋真姝似乎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解释道:“那个护院是打给外头的密探看的,这样他们就不会进来试探了……护院的唐师傅是个聪明人,应该是知道阿爸心思的,只是配合阿爸演戏罢就了……”

陈沐这才安心下来,此时宋政准已经遣散了其他人,也不理陈沐和自家女儿,走进了女儿闺房来,看了看床铺,里里外外扫了一圈,似乎才放心下来,宋真姝见得此状,也是脸颊滚烫。

陈沐也知道宋政准的心思,自也是有些尴尬,两人站在外头,听得宋政准舒缓了语气:“进来吧。”

陈沐这才与宋真姝走进了房间。

宋政准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大腿上,一张小姐们用的梳妆椅,硬是让他做出了龙椅的感觉来,威严之气逼人心魄。

“眼下全世界都在寻你,你来我家,是要带累人家的,你这样做并不实在,不是陈家的作风。”

陈沐固然也知道,只是眼下能帮他的,也就只有宋真姝了。

“世伯,我也是走投无路……”

陈沐还待分说,宋政准却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头,开口道:“你比陈英老实多了,当初我反对他与啊媛的婚事,也早就预到他会有横死的一日,不想啊媛守活寡罢了……”

宋政准用了“横死”二字,并不是很好听,宋真姝也拿眼去看陈沐,眼中满是歉意,不过陈沐并不在意。

因为他知道,宋政准还能记得兄长,直到此时,还在谈起这个事,说明他一直耿耿于怀,自然也就没有不敬的意思。

也果不其然,宋政准轻叹了一声,腰杆一下子就矮了,仿佛做错了事一般。

“只是没想到,他们两人早已铁了心,即便那小子死了,啊媛也不愿再嫁,与守活寡也没两样,当初若是答应了他们,或许能留下个一男半女,啊媛也就不至于孤身一人了……”

宋政准说得也是悲怆,言语之中充满了懊恼与对女儿的愧疚,这在大族名门里头,其实并不多见,因为家长都需要保持不可置疑的尊威,倒是说明了宋政准对女儿是真的疼爱。

陈沐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朝宋政准道:“世伯也不用这么说,是大哥他……是他无福消受罢了……”

宋政准却又生气起来:“什么无福消受!男子汉大丈夫,说什么福气天命,若不是那帮鬼佬搞搞震,你大哥又怎么会死,你不杀人报仇,哀叹什么无福消受,岂是男人所为!”

陈沐也是满脸愕然,早先听说宋政准是个老古板,对宋真姝姐妹留洋并不支持,对外来事物很是排斥,没想到他这么痛恨洋人。

“世伯教训得是……”陈沐也只能唯唯回应,宋政准却沉默了下来,房中三人顿时有些尴尬。

宋真姝迟疑了许久,到底是开口道:“阿爸,你近排不是很舒服,还是早点回去睡吧……”

宋政准瞥了女儿一眼:“怎么?嫌我碍事了?”

宋真姝顿时脸红起来:“阿爸乱说什么呀,陈沐过来是找我帮忙的,你自己看看。”

宋真姝当即将桌上的账本推了过来,宋政准两根手指翻开一页,只是扫了一眼,又将眸光转向了陈沐。

“你想收了龙记?野心不小,胃口也大,只是龙记不好搞,你有把握?”

宋政准是岭南地区最大的生意人,一眼看出其中猫腻,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陈沐也不隐瞒,当即朝他回答道。

“难度不小,但决心很大,也正因此,才厚着脸皮找二小姐帮忙……”

宋政准点了点头,又沉默了许久,陈沐是站立不安,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样吧,我帮你拿下龙记,但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陈沐也没想到,宋政准竟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条件来。

但毋庸置疑的是,宋家乃是本土豪门,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必是十拿九稳的了。

若能得到宋家的支持,收服龙记也就势在必得!

宋政准看了看女儿:“啊姝你出去拿壶茶来。”

宋真姝知道父亲要与陈沐私下交谈,生怕父亲对陈沐苛刻,也不好离开,但看了看陈沐,到底是走了出去。

待得宋真姝出去之后,宋政准也不含糊,朝陈沐道:“条件很简单,想让我帮你,你就娶我女儿。”

“什么?”陈沐这次是真的惊呆了!

第一百九十章 怪异条件太突兀

陈沐是如何都没想到,宋政准竟会在这等时候,提出这样的条件来!

眼下他陈沐可不是什么富家公子,而是一名逃犯,而且还是官府洋人和江湖人都在追索的重犯!

宋政准纵横商场这么多年,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从不走宝的精准眼光便是他的制胜法宝,即便是老糊涂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押宝在陈沐的身上吧?

“世伯不要开玩笑……搞龙记,我是认真的……”

宋政准也摇头,坚决道:“世侄不要怀疑,嫁女儿,我也是认真的!”

陈沐沉默,坐到了旁边来:“世伯为何突然要提这个?二小姐正当年华,青年才俊不知多少仰慕者,为何要找我这个颠沛流离,不知生死的?”

宋政准摇了摇头:“不是啊姝,是啊媛。”

“啊媛?大小姐啊?”陈沐这次是更惊讶了!

虽然他心里仍旧想着红姑,因为红姑之死而无法释怀,但宋真姝是个美丽大方的千金小姐,是男人都喜欢,陈沐也从不否认这一点。

但喜欢归喜欢,若谈婚论嫁,陈沐自问是不能够的,起码目前来说是做不到的。

宋真姝对陈沐的感觉不错,陈沐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三更半夜,仍旧愿意在闺房里接见陈沐。

但同样,陈沐认为,若谈婚论嫁,宋真姝的态度应该与他一般无二的,两人或许不缺好感,但绝不至于到达这种程度。

若要娶的是宋真姝,就已经足够陈沐吃惊,谁想到宋政准竟让陈沐娶宋真媛!

宋真媛比宋真姝更大方得体,陈沐也是见过的,但所有的这些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宋真媛与兄长陈英有婚约,而陈沐对宋真媛从来都只有尊敬,再无其他的想法!

陈沐实在看不懂这位宋家大老爷的想法,只能开门见山地问说:“世伯为何有这种想法?”

宋政准轻叹了一声:“你是不知道,啊媛对你那个短命哥哥,已经思念成疯,偷偷轻生了好几回,如今茶饭不进,人不人鬼不鬼的,夜里时常对着镜子疯言疯语,再不想想法子,怕是活不下去了……”

“旁人都爱儿子,我宋政准何尝不是如此?我那两个崽子虽然都不生性,但以后会继承我的家业,足够他们败家一两世,也不消去操心,唯独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女儿……”

“啊姝很聪明,我是放心的,眼下是啊媛,若再不想办法,她是真要活不下去的……”

陈沐能感受到宋政准的爱女之心,听他说得这么揪心,也不太舒服。

“我明白世伯的苦心,可我能做什么?大小姐喜欢的是我大哥,有婚约的也是我大哥,又岂会嫁给我?”

宋政准双眸一亮,站了起来,握住陈沐的手道:“不!你可以的,他会嫁给你的!”

陈沐吓得缩回手来,宋政准却仍旧激动地说道:“适才我见你就知道,这法子可行,因为连我都差点误将你当做陈英,啊媛眼下这状况,也不太分得清楚人,早先见得一个年轻人,便拉回家里来,说是陈英回来了。”

“你若愿意陪着她,她一定会好转起来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大小姐对我兄长是了如指掌,又怎么可能看不穿?”

宋政准却是摇了摇头:“你还年轻,不明白这里头的事情,有时候,人宁可欺骗自己,也要满足自己心中那些遗憾。”

“所以,大小姐明知道我不是兄长,就因为我长得像兄长,就愿意嫁给我,把我当成代替品来弥补她与兄长的遗憾?”

“也可以这么说……”宋政准原来比谁都看得清楚,陈沐也总算是理解了这其中的缘故。

但正因为理解了,所以陈沐心中便恼怒起来了。

“世伯可曾想过,他们曾经有婚约,大小姐就是我名义上的嫂子!”

“这最终不是没能成事么?严格来说,并不算你嫂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兄长?”

“陈英已经死了,他不会看到,再者说了,如果他知道这是为了啊媛好,我想他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做法,你说呢?”

陈沐看着宋政准,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宋政准同样盯着陈沐:“你知道你大哥深爱着啊媛对不对?你兄长不在了,你是不是该替兄长照顾好啊媛?难道见死不救,就是你对兄长最好的报答?”

“况且,啊媛虽然有些神志不清,但还是有矜持的,她不会胡乱做些丑事,你就当自己是她的伴侣,陪伴她就够了,不会有太出格的事……”

虽然宋政准一直在拍胸脯打包票,但陈沐到底是担忧的,而且他还有其他顾虑。

“世伯,那你就没考虑过二小姐的感受?”

“啊姝么?”宋政准呵呵一笑,继续说道:“所以你觉得啊姝是喜欢你的,会因为你要娶啊媛而不开心?”

“难……难道不会?”陈沐的脸颊也红了起来。

“呵呵,世侄,不是我小看你,但啊姝是不会嫁给你的,啊姝或许会喜欢你,但也仅仅只是喜欢,她是枝头上的凤凰,寻常男子她是不会看上的。”

“你说……你说二小姐不会看上我?”

“是,起码不会是现在的你。”宋政准也不隐瞒,朝陈沐真诚道:“知女莫若父,我太了解啊姝的个性,不要小看她的野心,她想要看外头的世界,向往天上的雄鹰,而你只是池塘里好斗的塘角鱼,你觉得呢?”

陈沐难免有些失望,朝宋政准摇头道:“世伯,这个事情我不能答应你,抱歉……”

陈沐如此说着,便去拿了账本,要离开房间。

宋政准却是板起脸来:“这么说,你要对差点成为你嫂子的人,你兄长最爱的那个女人,见死不救咯?”

陈沐其实也很迟疑,他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但要他与宋真媛结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她真能从我这里得到慰藉,我可以经常过来看她,要演戏我也配合,但要我与她成亲,即便只是有名无实,我也不会做的。”

陈沐表态之后,也不再逗留,打开了门,便要离开,却硬生生停了下来。

宋真姝端着茶壶,就站在门外,脸色并不好看,想来也是将适才的谈话听在了耳中。

陈沐好想问一句:“你真的看不上我?”

但他到底是忍了下来,朝宋真姝点了点头道:“打扰了……”

宋真姝却没有让开,而是咬了咬下唇,朝陈沐道:“账本放下,我会找人帮你看,给你做那个对照字码本,得空就常过来坐坐,我让帐房的师傅亲自教你……”

看来宋真姝是果真把适才的话全都听了进去,之所以让陈沐过来,向账房先生学习只是个借口罢了,她是在用折中的办法。

看账本的知识可以教给陈沐,但条件就是陈沐过来陪伴宋真媛。

如今陈沐是寸步难行,与其在田庄里避风头,不如过来陪伴宋真媛,既可以学习做账,又能了却兄长的愿望,若宋真媛能因此而好转,也算是自己对兄长的一些报答。

如此一想,陈沐也就将账本放了下来,只是再没去看宋真姝。

因为宋真姝适才的表态,让陈沐觉得,这个女人做事干净利落,机智聪慧,典雅大气,正正如同宋政准所言那般,她是向往天空的人,绝不是陈沐能配得上的。

似乎察觉到了陈沐的情绪不对劲,宋真姝也是欲言又止:“你……”

陈沐轻轻吸了一口气:“今夜打扰了,实在抱歉……”

头也没抬,陈沐便走了出去。

宋政准走出房门来,与女儿并肩而立,看着陈沐的背影,宋真姝面露怒色,朝父亲问道。

“你是认真的么!”

宋政准也不敢看女儿,只是轻声叹息道:“啊媛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你扪心自问,让陈沐来陪她一段时间,会不会好转?”

宋真姝却摇了摇头:“姐姐比谁都清楚,她只是没法放下罢了,若让陈沐来作伴,只怕她更难放下,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宋政准看着陈沐的背影融入到黑暗之中,这才开口道:“饮鸩止渴也总比现在就死要强吧,你姐是个倔强性子,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消沉下去?”

“陈沐不是陈英,他不会哄女孩子,让他来陪一段时间,啊媛就会明白,陈英已经没了,谁也代替不了,她能做的只有放下。”

宋真姝看了看父亲,微眯双眸:“所以你让陈沐来,不是为了缓解姐姐的情绪,而是要逼姐姐承认和面对事实,你这样会逼死她的!”

宋政准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若不这么做,她迟早要被自己磨死,与其活在那个短命鬼的阴魂之下,还不如推她一把,我信她,她会醒悟过来的!”

“若是醒悟不来呢?你会害死他的!”宋真姝也有些恼怒。

宋政准却摇了摇头:“不,她不会的。”

宋真姝没好气地追问:“你又如何能这么确定?”

宋政准扭过头来,抓住女儿的双肩,意味深长地肯定道:“因为她跟你一样,都是我宋家的女儿,我宋家人,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你说呢?”

这句话说的是宋真媛,又何尝不是在说宋真姝?

第一百九十一章 锦绣班主本姓余

宋政准的法子非常的见效,被家丁从后门打出去的护院拳师,也配合着演出一副醉醺醺的死样子,在后门闹腾了一阵,果是吸引了密探的注意。

陈沐到了后门,护院们正在给那位灰头土脸的仁兄清洗伤口。

“委屈诸位了……”陈沐也很是抱歉。

那人却是看得开:“拿人钱财,给人办事,分内的事罢了,倒是小老弟能进二小姐闺房这么久,真让人羡慕……若我也能进去坐坐,再挨几回打也值了。”

这么自嘲,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陈沐心中阴霾也挥散了不少,朝那人问道:“未请教诸位哥哥高姓大名?”

那小首领抱拳道:“不敢,在下方张。”

“慌张?”

“方,地方的方。”

“方大哥……”

“可不要这样,鼎鼎大名的陈十四,叫我一声方仔就好。”

陈沐也讶异,这人怎么就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了,不过能够成为宋家的首席护院拳师,这方张的眼力该是不差的,若换了别家,早先就已经将陈沐拒之门外了。

“不过虚名罢了,眼下是四处跑路,也不敢连累几位,哪天脱困了,再约各位饮茶。”

方张抱拳道:“好讲,以后碰上了,记得下手轻些,哈哈哈。”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陈沐也不多说,微微点头,便出了后门,四处扫视,见得雒剑河在不远处接应,便也离开了。

雒剑河迎了上来,陈沐跟着进了暗巷,这才听得雒剑河开口道:“事情该是顺利了。”

陈沐也诧异:“二叔怎么看得出来?”

雒剑河呵呵一笑:“账本没带回来,这就说明成了,再说了,适才那些打手在后门演戏,也只有宋政准那老狐狸才想得出来。”

陈沐也不否认:“二叔好眼力。”

雒剑河许是感受到陈沐的情绪变化,也不多说,在前头带路,避开了密探,陈沐紧随其后,绕了出来,顺利回到了田庄。

虽是有惊无险,但到底是奔忙了一夜,陈沐心绪不佳,打坐了一会儿,便陷入了浅睡之中。

到了第二日,陈沐起了个早,修炼了功夫,洗漱干爽,便去见了林晟,林晟问起账本的事,陈沐只是说正在看,便不多说了。

账本这个事情,本就是四佬对他的考验,陈沐既然决定不去求助林晟,自然也就不想多说。

林晟许是也能想到,陈沐该是在想法子解决,也不多问,只是让陈沐去忙自己的事,不必来照料他。

陈沐陪了一阵,到底还是离开了林晟的房间,与吕胜无见了一面,将事情来去都说了一遍。

吕胜无却出奇地给了建议:“能去就尽量去吧,活人总需要一些理由才能活下去的……”

“有时候自己找不到,只能从别人的身上看到一些……”

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也颇有感触,似乎勾起他不好的回忆,但对于陈沐而言,还是有些启发的,至于具体启发了些什么,陈沐也不愿意去深思。

也不知为何,虽说心里有抵触,但陈沐总觉得白日太过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入夜,便再度来到了宋家。

昨夜里得了雒剑河的指引,确认这条路线是安全的,陈沐也就不让雒剑河跟着了。

雒剑河自是放心不过,但吕胜无提了一句,他也就没再跟过来。

方张见得是陈沐,果断放了进去,这才宋真姝没有再出来见面,而是宋政准亲自出来迎接的陈沐。

“啊媛睡了,晚上她总是闹,所以一直在吃药汤,吃完就睡,明日之后,你都是白天来吧。”

“白天来?世伯怕是不知我现在什么处境吧?”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宋政准却信心满满。

“我自是知道的,今夜给你见个人,往后就方便你出入,不仅仅只是来我家,去其他地方闲逛都没问题。”

陈沐也起了兴趣,跟着宋政准便来到了客厅之中。

此时客厅之中坐着一个人,虽然穿着男装,粘着小胡子,但陈沐一眼便看出此人是个女儿之身。

“这位是锦绣花剧团的余晚庭余班主。”

陈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介绍个粤剧团的班主给他认识,也是没来由,不过面上到底是要客客气气的。

“大佬倌久仰了。”

宋政准也不啰嗦,朝余晚庭介绍说:“这是陈其右的次子陈沐,眼下四处躲藏,余班主该是清楚了。”

余晚庭在看陈沐,陈沐也在看着她。

虽说扮了男装,但反倒衬出这位班主姿色是非常了得的,她虽是女生男相,英气之中却带着妖媚,看起来也就三十岁的样子,肤色白皙,睫毛很长,鼻尖上有颗淡淡的小痣,很是吸引目光。

正是这颗小痣吸引了目光,陈沐才看到她鼻翼光滑柔嫩,毛孔细致,鼻梁高挺,宛若白玉一般。

她的人中线条清晰且深刻,使得五官看起来很立体,眸光深邃,别有魅力,仿佛什么男人到了她面前,都只能沦为脚下之臣。

“会唱戏吗?”余晚庭的声音同样很中性,实在听不出是男是女,而且里头带着威严,绝非戏子能演得出来的。

“不敢说会,背得一些唱段……”陈沐本就喜欢听戏,早先又跟着梁雪松和秦棠夫妇,见识是不缺的。

余晚庭却有些不满意:“会就会,不会就不会,我不是教书先生,没必要在我面前谦虚。”

陈沐也是头疼,朝宋政准问道:“世伯,你说我会是不会?”

宋政准瞪了一眼,朝余晚庭道:“余班主,你说呢?”

陈沐这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是余晚庭拿主意,而不是宋政准,他心里也在犯嘀咕,余晚庭不过是个戏子,怎么就能让宋政准如此畏惧?

余晚庭没有半点谦逊,上下扫视了陈沐一眼。

“身段还勉强,面相不错,扮个丫鬟是可以的。”

“我……我扮丫鬟?我为什么要扮丫鬟?”陈沐也是一脸懵。

宋政准干咳了一声:“我打算请锦绣花剧团来唱一个月的戏,以后每天来,你明白了吗?”

说到这个份上,陈沐当然也就明白了。

宋政准请锦绣花剧团来唱戏,陈沐混进班子里,就能够白日里行走自如了。

余晚庭虽然高傲,但眼光却很准,决断也足够。

陈沐男生女相,扮个女角是足够的,而且戏班子里都画脸,即便遭遇到搜查,也不容易露陷,至于扮丫鬟,是因为丫鬟戏份很少,甚至只是打杂的角色。

这么一来,陈沐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陪伴宋真媛,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做账。

若只是单纯混进戏班,做个杂工,很容易被搜查出来,但丫鬟也是要画脸的,这么一来,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再者,通常来说,男主反串女角,一般都是正旦或者花旦,都是露头露脸的名角,谁会反串一个丫鬟?

所以丫鬟必然是女子来扮演,如此,也就不会有人搜查这些丫鬟,陈沐自是安全无忧了。

虽说心中有些抵触,但确实是个解决的法子,陈沐也就只好忍了。

“我明白,丫鬟就丫鬟吧。”

宋政准还担心陈沐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听得陈沐答应,也就松了一口气。

“我从不收假徒弟,你这个月要住在班子里,该打杂打杂,该学戏学戏,不听话就扯,做得到吗?”

“一个月住班子里?”陈沐想了想,学做账估计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时间,横竖在田庄也无事,便答应了下来。

“好,不过今晚我要先回去交托一些事情。”

“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余晚庭也没二话,陈沐看向了宋政准,后者也只能讪讪一笑:“快去快回……”

陈沐也是无语,只能先回了田庄,与雒剑河交托清楚,又叮嘱他们一定要盯紧龙记,但有情况,及时通知陈沐云云,这才赶回到了宋家。

余晚庭果真在此等着,也不啰嗦,丢给陈沐一身女装:“到里头换上。”

陈沐也是愕然:“现在就开始了?”

余晚庭瞥了陈沐一眼:“我做了二十八年女人,有说什么了么?让你做一个月女人,很委屈你?”

陈沐也是无言以对,只是嘀咕道:“说得好似现在不是女人那样……”

余晚庭瞪了陈沐一眼:“以后照足了规矩做,顶撞班主是要没饭吃的!”

陈沐也就不敢多说,乖乖回到房中,将那女装给换上了。

陈沐的身段高瘦,没曾想这女装正合身,怕是宋政准早就商量好了的。

好在并非传统中式女装,而是西式的女学生装,戴上假发之后,不消化妆,陈沐都有了三四分女孩模样来。

余晚庭走过来,竟是比陈沐要高半个头,将陈沐的领口扯起来,扣上,遮住了陈沐的喉结。

“以后就这身打扮,干干脆脆,做完这一个月,我拿钱走人,别给我添乱。”

陈沐被勒得气紧,也懒得回嘴,只能瞪了宋政准一眼,跟着余晚庭从后门离开了。

方张等人见得余晚庭走出来,也是恭恭敬敬,但却透出一些疑惑来,上下打量陈沐,一时半会儿竟是没认出来!

余晚庭也很是满意,朝陈沐道:“你这脸蛋俊俏,不做女人可惜了……”

如此说着,她的眸光便不断往下移,陈沐也是下意识夹紧了双腿,心说这人不会是有什么心病吧,以后睡觉可要警醒一些,万一被这女人阉了,可就亏大发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粤剧奇才敲木鱼

锦绣花剧团并不算小,许是未免扰民,所以剧团驻地选在了城郊,一座主楼,里头有小戏台,后面三进院子是居住区,即便是城郊,这样规模的宅院,也需要一大笔钱。

因为是晚上,众人已经休息,陈沐也未得见其余人,只是跟在班主余晚庭,进了院子来。

“今晚你就跟我睡一个屋,明天再给你安排房间。”余晚庭面色平静,仿佛将陈沐当成了没有半点忌惮的三岁小孩一般。

“班主……我跟你……睡一个屋不太好吧……”陈沐到底是将这班主当成了女人,毕竟她的的确确是个女人。

“怎么,怕我吃了你?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余晚庭没有太多婆妈,走进房来,便从柜子里抱出铺盖来,丢在了地上。

“你睡外间,自己打地铺,我困了,先睡。”

如此说着,余晚庭便绕过了屏风,走进内间,不多时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来。

陈沐穿着女装也着实别扭,但毕竟在她房里,也不敢脱个精光,整理好地铺之后,只是脱了外衣,便躺了下去。

内间的灯光从屏风底下漏出来,陈沐一侧身,便看到一双白玉也似的天足,而后一只脚抬起来,放下,另一只脚抬起来,又放下,陈沐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来,脸颊顿时滚烫。

“别乱看,会长针眼。”

只隔着一座屏风,余晚庭的声音很清脆地传了出来,陈沐赶忙侧过身,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样的状况,陈沐又哪里能睡得着,几次三番想要入定练功,却没能静下心来,他正犹豫要不要到院子外头去捱一晚。

此时,余晚庭似乎颇不情愿地开口道:“你若没法把我当成男人,就当我是你娘亲,你婶,你阿姨,往不堪了想。”

“我娘亲……”陈沐呢喃了一句,到底是静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代入了联想的角色,而是勾起了对母亲和父兄的思念。

他与余晚庭素未谋面,没有交情,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宋家的交易,得到宋家的帮助,拿下龙记,依靠龙记来作本钱,与付青胤斗一场,夺回洪顺堂。

陈沐的路线和目标都非常的明确,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雪恨,为了夺回父兄的产业。

念及此处,陈沐心中便再无任何杂念,也不消一会儿,竟是安稳地睡了过去。

眼看着快要天亮之时,陈沐陡然被惊醒,似乎是余晚庭在梦呓,陈沐也不敢进去,过得片刻,便见得余晚庭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穿着透薄的亵衣,也亏得房中昏暗,只是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透出大概的轮廓来,但也足见她身材的婀娜曼妙。

让陈沐吃惊的是,她的手里端着一杆火枪,走到前头来,便顶住了陈沐的额头!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陈沐也是懵了,正要开口辩解,转念一想,却不敢再提,只是提高了声线,尽量用鼻音压着,朝她安抚道:“班主,我是你的丫鬟,你又做梦了……”

她必然是知道陈沐身份的,如今这么问,可见正处在一个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陈沐若自报身份,她必然会警惕,这种状态下,有个大男人睡在房里,就怕她一枪把陈沐给崩了。

所以陈沐只能用丫鬟的身份和声线来安抚,也果不其然,她半信半疑地站了一会儿,将枪口放下,朝陈沐道:“你过来我摸摸。”

陈沐也是紧张起来,心中叫苦不迭,但也只能凑了过去。

余晚庭的手柔弱无骨,带着温香,力度可不小,似乎要压着陈沐的脸皮,触摸陈沐的骨骼一般。

过得一会儿,她的双手又从陈沐的脖颈,移向了陈沐的胸部!

陈沐心说糟糕,怕是要露陷了!

眼看着她的手摸到了陈沐的锁骨窝,陈沐也是大气不敢喘,亏得她没有摸到喉结。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了一声鸡叫!

这一声鸡叫,仿佛驱散了余晚庭心中的妖魔鬼怪,更是驱散了她的梦魇。

她陡然缩回手来,一个巴掌就刮在了陈沐的脸上!

“你到底干了什么!”

陈沐也是苦笑不已:“该问你干了什么才对吧……”

余晚庭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左手在身上摸了摸,似乎才安心下来。

陈沐也调侃道:“你都说要我把你当成阿姨阿婶了,还能干什么,再说了,你手里拿着火枪,我便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不是?人家还是个孩子啊……”

陈沐也并不想这般嬉皮笑脸,但为了将余晚庭拉回现实来,也只能拿些市井气出来。

果不其然,听得陈沐这般调侃,余晚庭似乎从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彻底回过神来。

“你出去!”

“外头这么冷,天还没亮,我出去吃风啊?”陈沐也是苦笑,然而余晚庭却抬起枪口来。

“出去!”

女人从不讲理,陈沐也不敢拖拉,披了那件外衣,便走到外头院子来了。

本以为余晚庭会叫他回房,谁知道鸡鸣三遍,房中仍旧没有动静,陈沐也不敢进去,只好盘坐在门口,兀自练功。

春寒料峭,也亏得陈沐练功起来浑身温暖,才不至于被冻坏。

三遍鸡叫过后,天开始微微亮起,大院内开始响动起来,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打水洗漱。

她们都穿着亵衣,也有人披着中衣,一个个迷迷糊糊,如梦游的僵尸一般,有一些甚至闭着双眼,洗漱了两次都不自知。

这些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又或许一个个尚未清醒,竟也无人理会陈沐,仿佛陈沐是一个盆栽。

这个院子里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又没人关注到陈沐,陈沐难免多看了几眼,越看口越干,难免吞了口水。

正在此时,身后的房门咿呀一声响,陈沐屁股便挨了一脚,差点没往前摔个狗吃屎。

“看甚么看!”余晚庭也是没好气,手里拎着一根厚重的教尺,一脸的威严。

她走到前来,用教尺敲了敲柱子,那些个戏子一个个都激灵起来,瞬间便都醒了。

“练功!”

余晚庭一声令下,戏子们纷纷放下洗脸盆,也有一些想要趁机倒尿壶的,拿着尿壶,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快些拿去倒掉,仿佛松懈的弦瞬间紧绷起来了一般。

余晚庭也不客气,走了一圈,教尺啪啪啪乱打,陈沐也是看得头皮发麻。

因为余晚庭可不是做做样子,结结实实打下去,那些个戏子的身上手脚顿时红肿起来,只是也没人敢叫唤,仿佛挨打是天经地义的那般。

过得一会儿,姑娘们一个个浑身细汗,也不再拉山和扎架,都往房里跑,没片刻功夫,便换了整齐衣衫出来。

外头涌进一群乐师,大部分都是男人,虽说老头子居多,但也难怪这些姑娘们要回去换衫。

陈沐被冷落在一旁,也没人理会,此时只好朝余晚庭主动问起:“班主,我……我要做什么?”

余晚庭似乎对昨夜的事情仍旧耿耿于怀,瞥了陈沐一眼:“你会做什么?”

又是同样的问题,陈沐可不敢再同样回答,只好答道:“你让我会什么,我就会什么……”

陈沐也确实没有自夸自大,大戏中的基本唱段,他都已经烂熟,不过平日里只是哼唱,没敢放开嗓子罢了。

余晚庭却没有让他扎架和吊嗓,而是走到乐师人群之中,从黑色大木箱里翻出一个暗红色的木鱼来,丢给了陈沐。

“以后你就玩木鱼吧。”

“不是吧……我……我是木鱼佬?”陈沐也是哭笑不得。

“打木鱼不需要女装打扮吧?也没谁见过女子打木鱼的啊……”陈沐还在分辩,余晚庭柳眉倒竖,陈沐便也不敢吱声了。

虽说陈沐穿着女装,但可不比昨夜,夜里看个七八分,如今天亮了,众人也看得清楚,虽然陈沐男扮女装也足够俊俏,但终究有些古怪。

以陈沐的脸蛋,若是上了妆,唱个花旦是没问题的,可他却又被班主呼来喝去,明显是丫鬟的命。

即便是丫鬟,也没有让去敲木鱼的,这就更让人惊讶和疑惑了。

只是余晚庭在剧团里有着绝对的权威,所有人也权当没看见,陈沐也就只好认命了。

今早排练的是《大送子》,陈沐了然于心,木鱼“笃笃笃”就敲了起来,时而闲散,时而又紧张,完全是看余晚庭脸色,虽然有些生涩,倒也没大的差错。

老乐师们对陈沐也很是赞赏,毕竟陈沐这样的年纪,能敲成这样,已经着实不易了。

余晚庭自己也需要练功,放开陈沐之后,陈沐玩心也起了,乐团里的乐器都拿起来耍了一通,乐师们更是惊奇。

因为无论是二弦还是月琴锣钹,陈沐都耍得有板有眼,有模有样!

余晚庭让自己敲木鱼,完全就没当正经事,陈沐也就权当来玩票,渐渐放开了,手也就熟了。

只是玩得兴起之时,余晚庭到底还是过来了。

“炫耀够了未?过来合练!”

陈沐也是瘪嘴嘀咕道:“我就一个丫鬟角色,合练个鬼……”

余晚庭一个教尺就打了下来:“你不合练,哪里知道哪一段能走,哪一段要留下,别啰嗦!”

陈沐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当即便凑了过来。

他的戏份也确实不多,只是走个过场,倒是看这些人排练,也是赏心悦目,没那么单调枯燥。

练了一趟,班子终于是收拾东西,往宋家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曾经过往难回顾

诚如宋政准早先所忧虑的那般,锦绣花剧团从城郊进来,便被搜查了一轮,到了宋家周遭,又让密探给翻了一轮,到底还是顺利进入了宋家来。

陈沐本以为能松一口气,谁知道竟有洋人不请自来,借着看戏的借口,时不时往后台这里窥探。

除了洋人之外,还有一些官差,也在四周巡视。

也难怪他们会这么重视,陈沐与宋真姝曾经公开出现,如今陈沐逃遁,他们自是要重点“关照”宋家。

陈沐早先还认为宋政准和余晚庭是小题大做,如今看来是非常有必要的。

戏台子早就搭好,就在宋家的大堂外头,宋政准和家人出来看戏喝茶,享受闲暇时光。

陈沐趁着这个空当,溜出了后台来,在宋政准的带领下,来到了后宅的一个院子前头。

院子外头守着两个英武十足的女子,想来该是贴身保护宋真媛的。

“老爷。”

“嗯,在外头好好守着,谁都不能放进来。”

“是!”

陈沐停在房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宋政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随便跟她聊聊就好。”

陈沐长长地呼出气来,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

房间很昏暗,窗户都被封死,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借着外头漏进来的光,陈沐便见得宋真媛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梳着头发,梳子上是大把打结的头发,地上也是大片头发,看起来着实瘆人。

宋真媛有些慌张,紧紧捏着梳子,扭头看时,见得陈沐,也是一脸茫然。

“啊媛,有个老朋友要过来看看你。”宋政准的声音,让宋真媛镇定了不少。

她走到前面来,借着门口的光,看清楚了陈沐的脸,那茫然的双眸,瞳孔收缩,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热泪顿时滚滚落下!

陈沐也是心生感动,过了这么久,宋真媛仍旧思念着兄长陈英,他也是为此而感到痛心。

“不……不……不……不是,不是!”宋真媛拼命摇着头,突然抓起旁边的花瓶,便用尽力气丢了过来!

“出去!”

“出去!”

陈沐偏头躲过,花瓶砸在门板上,啪嗒碎裂开来,碎片四处溅射,吓得宋政准溜到了外头来。

宋真媛仍旧没停下,疯了一般,将房中能丢的东西,都往陈沐身上招呼!

陈沐虽然能躲,但有些东西实在是躲不过,这姐儿将一壶热茶投了过来,溅射开来,也是烫得陈沐皮肉通红!

能丢的都丢了出来,宋真媛将门栓抽出来,冲出房外,便往陈沐身上打!

陈沐也是叫苦不迭,又不能还手,结结实实挨了几板门栓,实在没法扛,见得宋真媛要打他脑壳,当即往外走。

这才走了几步,宋真媛又哭喊起来:“别走!”

“不走还有命玩啊!”陈沐不敢停,走到院门,见得宋政准躲在两名女打手身后,也是一脸鄙夷。

“经常这样?”

宋政准尴尬一笑:“倒也不是很经常……”

陈沐往旁边的垃圾筐扫了一眼,里头全是碎片,估计房里的摆设今日才刚刚换上新的,也就只能摇头了。

正当此时,院子里头传来啪嗒一声,门缝里一看,宋真媛已经将门栓丢在地上,正坐在院子里痛哭。

宋政准一脸的心疼,朝陈沐投来求助的眸光,陈沐见得这状况,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到了院子里。

他走到身边来,蹲了下去,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宋真媛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再顾不得这么多,投入陈沐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她没有说“好想你”,也没有说“好想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好想活下去……好想活下去……”

陈沐的内心仿佛被大锤狠狠撞击,裂成了无数碎片。

他轻轻拍着宋真媛的后背,轻声道:“那就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宋真媛如同受伤的猫,在陈沐怀中蹭着,贪婪地吸着陈沐身上的气味,仿佛一松手,陈沐便如幻影一般消散不见。

她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深情:“可你不在了,我还怎么活……我还怎么活……”

陈沐也是心碎,这一刻,他没有刻意,只是自己的心头也想起了兄长。

“他不在了,我们也要活,哪怕是为了他……”

宋真媛的身体猛然一紧,推开了陈沐,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又满是不舍。

“大哥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成,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为他完成这些事……”

陈沐其实并非要她做什么,只是想为她留个生存下去的动力罢了。

然而宋真媛却似乎被触动了什么,站起来便往房间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扭头看陈沐,眼中满是警惕。

“不……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陈沐看着她那怯懦的背影,终于是能够体会到宋政准的担忧。

“就是这么个样子……”宋政准站在陈沐的身后,没有了叹息,眼眶湿润,似乎在怀念女儿小时候的画面。

陈沐欲言又止,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倒是宋政准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先回去串场吧。”

经得这么提醒,陈沐也就离开了小院,回到后台,也没多久便轮到他上台,走了一下过场,回来之后便闷坐着,脑子里全是宋真媛适才的举止。

她想来该是清楚陈沐的身份,说明她的脑子其实清醒着,起码有一段时间是清醒的。

只要还清醒,那就还有得救。

至于该如何去救,陈沐暂时还没有法子。

若是疯症,医药可以治理,但这分明是心病,主要是因为忧伤过度,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兄长陈英已经不在了,什么才是她的心药?

兄长陈英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虽说与宋真媛有着婚约,但陈英时常在陈沐面前自夸,哪个姑娘对他有意思,哪个姑娘比较好耍之类的言语。

陈沐的记忆之中,兄长对宋真媛虽然也有过不少谈论,但大多都是美丽的外貌或者穿着之类的评论,从未给陈沐提过两人的心事。

更多的信息,陈沐也是想不起来,更是无从所知,也只能闷坐着了。

陈沐抱头思考之时,一股幽香清风扑面而来,宋真姝坐在了他的旁边。

“见到了?”

“嗯……”

两人沉默了片刻,陈沐抬起头来,朝宋真姝说道:“给我讲讲她和我大哥的事情,什么事都可以。”

宋真姝有些迟疑,终究是开口道:“你觉得我父亲为何要反对这门婚事?”

陈沐心里头想的是,门不当户不对,但最终没有开口,因为那天夜里宋政准也用同样的理由,预言了宋真姝不可能与他陈沐有任何结果。

宋真姝没有回答,走到外头去,不多时便回来,手里却拿着陈沐那根烟杆子。

她给陈沐装了一锅烟丝,点燃了之后,才递给了陈沐。

这烟杆子是陈沐那天夜里为了表明身份,才让方张拿进去给宋真姝的,此时她帮陈沐点烟,到底是有些怪异的。

陈沐轻轻吸了一口,毕竟怕烟气呛到这位二小姐,不过宋真姝接下来这一句,却让陈沐呛到了自己。

“因为你的大哥是个十足的衰人,所以阿爸不让家姐嫁给他!”

死者为大,更何况还是陈沐的大哥,宋真姝这句话说出来,陈沐心里也不舒服。

也难怪她要给陈沐点烟,似乎怕陈沐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大哥怎么就衰了?”陈沐对兄长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也知道,宋真姝不可能污蔑死者,只能压住了自己的情绪。

“你大哥确实与家姐情深意笃,但他在外头还有别人,或者说,在他眼里,女人都是一个样,每个女人都一样。”

“他是个浪子,没有哪个女人能得到他的真心,或者说,他对每个女人都是真心……”

“但他却不知道,女人与男人不一样,尤其是没有留洋,没有读过女校的女人,更是不一样,她们认定了,就会死守一生。”

宋真姝分析得很理性,陈沐对兄长的情事了解不多,但兄长时常在他面前吹嘘各种女人,他心里也有数,只是他并不相信兄长是个玩弄女性的烂男人。

“大小姐与你一样,都是留洋的,思想应该会更加开明,为何还这么想不开?”

“明知道他是个衰人,为何要沉沦至此?”

面对陈沐的疑问,宋真姝没有卖关子,她抬起头来,下巴的线条很坚毅。

“问题就在这里,他让家姐知道,家姐在他眼里,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家姐是唯一一个。”

陈沐默然,过得许久才问道:“所以,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宋真姝低下头来,看了看陈沐:“他是不是真心,我也不清楚,但家姐认为,他是真心的。”

“正是因为他对待其他女人都是一个样子,唯独对家姐不一样,所以家姐才更加的倾心,况且,他们……他们经历了太多事情,该做的不该做的……”

“家姐虽然留洋,但贞洁观念还是在的,若骨子里不是固执的人,又如何顽固到对抗父亲,坚决要留洋?”

宋真姝虽然说得平淡缓和,但陈沐的心情也是复杂起来。

他宁愿相信兄长对宋真媛是真心的,他不想兄长的光辉形象,受到一星半点的损伤。

“他们经历的事情,都跟我说说吧……”

宋真姝看了看陈沐:“全部?”

陈沐直视着她:“是,全部。”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无法开解回当初

余晚庭到底还是给陈沐安排了一个房间,虽然不是很大,但到底不需要担心半夜会有人端着枪顶着自己的脑袋了。

不过女装还是要穿的,对于早上练功,陈沐也已经适应,也深深体会到了戏子的艰苦。

昨日听了宋真姝的讲述,陈沐已经确信,宋真媛该是兄长陈英最爱的那个人。

有了这一点认识,陈沐对解救宋真媛的心病,也就有了底气与信心,因为只要一个人心中尚有爱,她就不会选择去死。

生出了自信来,陈沐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今日要演的是《跳加官》,陈沐的戏份比较多,串场也频繁,所以不敢中途开溜,思来想去,后台还在准备之时,他便溜到了后宅,往宋真媛这边来了。

后宅的老妈子和婢女都在忙活,不过并没有人阻拦陈沐,大抵是宋政准已经吩咐过,也省去了陈沐不少麻烦。

本以为宋真媛尚未起床,没想到她的房门竟是打开着,陈沐也有些愕然。

“难道说昨日见了一面,她也想开了?”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走到门口,往里头一瞧,倒是吓住了。

昨日见得这房间,便如闹鬼凶宅一般,阴暗无光,里头充斥着一股子阴森之气。

今日却是将房门和窗户全都解开了,晨曦泄了一地,照得亮堂而温暖。

宋真媛穿得很干练,正在整理自己的房间,额头上亮晶晶的都是细密汗珠子,嘴角挂着一些微笑,竟仿佛从未消沉过一般。

“你来了!”

陈沐从门外探头看着,宋真媛见了,便快步迎出来,一把挽住了陈沐的手臂。

“怎么样?”

“呃……很好……很好……”陈沐被宋真媛挽着手臂,到底是有些不习惯,想要抽开,却又怕惹她不快,便也就由着她去了。

被拖着进了房间之中,宋真媛到底是松开了陈沐,摁住陈沐的肩头,让陈沐坐了下来。

“我让厨房做了些枣糕,你试试口味!”

她将桌上的食盒都打开,那枣糕尚且温热,还有其他不少精美的小吃,一小碗粳米粥,精致得赏心悦目。

陈沐在戏班子可没这些好东西吃,但他却不敢动手,只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宋真媛。

“媛姐……”陈沐这么一开口,也有些迟疑:“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宋真媛微微愕然,接着却又微笑起来了:“当然可以啦。”

陈沐也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兄长绝不可能这么称呼宋真媛,她既然认同了这个称呼,就说明她并没有将陈沐当成兄长陈英,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媛姐,请恕我直言,今日你怎么……”

“怎么变成这样了,对么?”宋真媛没等陈沐说完,便接过了话头。

这也是很好的现象,因为她开口说话,便说明她愿意沟通交流,只要能沟通交流,便也就好办了。

陈沐其实也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但他实在忍受不了戏班子的生活,整日穿着女装也别扭。

他希望宋真媛早点好转,这自是发自肺腑的,但同时也是希望能够早点完成宋政准的任务,摆脱自己的窘境。

宋真媛主动提起,陈沐倒也不好意思再问。

但见得宋真媛坐到了旁边来,朝陈沐道:“你说得对,我要替陈英,完成他想做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

陈沐听得如此,心中大石也终于是落地了。

“媛姐能这么想,那可真是太好了!”

“嗯!”宋真媛也显得很雀跃,红着脸看了看陈沐,便捻起一块糕,塞到了陈沐的嘴边来。

“媛姐……你这是……这是干什么……”陈沐慌忙往后躲,心中又涌起一股不安来,总觉得宋真媛到底还是有些不太正常。

“干什么?当然是喂你吃糕点啦!”

“喂我……喂我吃……我可是陈英的弟弟,你……你就是我的嫂子……这样……这样不好……”陈沐也是脸色通红,这种话挑明了说出了口,实在不太好听,但也着实没办法。

宋真媛却很是大方:“这有什么不好的,人都说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陈英不在了,我自是要好好照顾你,对不对?”

陈沐也只能点了点头:“是……可我不是好好的么,还没到让人喂食的地步吧……”

汗水从额头不断流下来,陈沐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宋真媛却坚决摇头:“不,你说得不对,我不但要喂你吃,还要照料你的一切,你今日就搬过来与我一起住!”

“与你……一起住?!!!”陈沐腾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茶水,也是狼狈不堪。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严肃起来,正视着宋真媛,朝她劝诫道。

“媛姐,你该知道,兄长虽然风流,但最爱的始终是你,你若能照顾好自己,那便是完成兄长最大的心愿了。”

许是陈沐的姿态让宋真媛感到害怕,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露出坚定不移的神色来,走到了陈沐前头。

“不,他最爱的人不是我,绝不是我!”

陈沐赶忙解释道:“说实话,对于他的感情生活,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昨日听二小姐说了很多,我确信,他最爱的始终是你!”

“不是!不是我!”宋真媛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陈沐也有些心慌,生怕再惹她发了疯。

宋真媛再度逼近,不由分说地抓着陈沐的双手,眸光灼灼地说道。

“他最爱的是你,是你呀!你明不明白!”

宋真媛此言一出,陈沐也是心头一震,却是如何都无法反驳。

是啊,若让兄长从这些女子与他陈沐之间做个选择,只怕兄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这个弟弟吧。

从这个层面来对比,宋真媛所言确实一点都不假。

“这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陈沐只能如此无力地回应,然而宋真媛却不买账。

“是你说的,让我好好活着,完成他的心愿,我听你的!”

“我要照顾你,我要把你当亲弟弟那般照料!不对,要当亲儿子那般护着!不不不!我要嫁给你,这样才能更好地服侍你!”

宋真媛越发激动起来,陈沐也是慌了,这疯言疯语,分明已经失去了理智!

陈沐慌忙退到了房外去,再看宋真媛,她的眼中却充满了落寞与悲伤。

“你也觉得我疯了,是不是?”

陈沐看着她那极度失望又带着自我怀疑的神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只能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媛姐你先冷静一下,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如此说完,陈沐也不再理会,当即回到了前院,躲在后台里,是如何都不敢再出去了。

生怕宋真媛想不开,陈沐又让家里的婢女找来了宋真姝,将情况说了一番,宋真姝也是惊愕不已,不敢多留,当即往后院去看守宋真媛去了。

今日过来,见得宋真媛的房间再度敞亮,本以为雨过天晴,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谁知道竟又陷入了泥潭之中。

陈沐是半点心思都没有,直到戏都演完了,他还仍旧是恍恍惚惚的状态。

直到宋真姝过来告之,宋真媛大闹了一场,喝了镇定宁神的药汤,才睡了过去,陈沐这才放心下来。

宋政准倒是没有责怪,想来也知道这个事情不好办。

趁着戏班子在收拾东西,陈沐便跟着宋政准来到了书房,仍旧如昨日一般,由宋政准亲自教他看账本。

宋政准经商半世,门道精熟,那是无人能及的。

他又是个擅长说教的,因地制宜,因材施教,深入浅出,将繁复的符号和标识,都用极其生动形象的比喻来传授,陈沐的学习进展也是非常地快。

跟着余晚庭回到戏班子之后,陈沐也没心思练功,稀里糊涂填了下肚子,便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房中太过憋闷,陈沐便走到院子外头来透气,顺便抽了两锅烟。

正惆怅之时,余晚庭也走出了房间来,两人抬头一看,也都有些意外。

“班主起身这么早……”

陈沐本以为余晚庭会骂他两句,没想到她却没有发飙,而是走到了旁边来,将烟杆子夺了过去,闻了闻烟气,便将烟火给磕灭了。

“跟我来。”

陈沐见得余晚庭往房间里头走,本不想跟着进去,但烟杆子让她拿走了,也就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房里还点着灯,余晚庭取出一个匣子来,里头有一叠小小的放纸,旁边却是一些烟丝,金黄绵软又细腻,一看就是好货色。

余晚庭取了一张小纸片,将烟丝放上去,细细卷了起来,舌头舔了舔边角,便递给了陈沐。

“这就是卷烟?”早先陈沐抽烟杆的时候,黄兴等人曾经给陈沐说过,留洋之时,已经见识不少外国人,都抽这种卷烟,没想到余晚庭却是这么新潮。

余晚庭点了点头,陈沐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拿着卷烟,就着灯火点燃,吸了一口,果真是好东西!

这口烟气吸收进去,整个脑子仿佛都豁达了起来,视野都开阔了不少,想东西也清晰了许多。

“这世间的糊涂蛋其实并不多,很多人都清楚自己心里想什么,只是一时半会儿不愿去看清,又或许看清了,却不愿意承认,仅此而已……”

余晚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提点陈沐,听得此言,陈沐也若有所思了。

“那该如何是好?”

陈沐看着余晚庭,将卷烟递了过去,后者接过卷烟,带着一丝慵懒,优雅地抽了一口,烟气一点点吐到了陈沐的脸上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反倒行之不靠谱

陈沐也没想到宋真媛会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来,即便明知道陈沐并非陈英,她却仍旧如此想不开,陈沐也是心乱如麻。

与余晚庭对谈了一番之后,陈沐也有了底,余晚庭的法子虽然出格了些,但机会却很大,陈沐也想着试一试。

天亮之后,戏班子照样出发,不过陈沐今日并没有再去找宋真媛,而是老老实实待在了后台,结束之后便匆匆回来,连账目都没去学了。

到了天黑,陈沐便孤身来到宋家,借口来学账,进了后宅,径直往宋真媛这边来了。

两名贴身女护卫仍旧守在院子外头,见得陈沐过来,当即拦住了。

陈沐也不想惹麻烦,朝她们说道:“我跟大小姐约好了的,你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女护卫狐疑地扫了陈沐一眼,一人守着,一人进去请示,也果真放了陈沐进去。

其实陈沐并没有与宋真媛约好,但宋真媛如今信任他,想来该是不会拒之门外的,现在看来也果是如此。

陈沐白日里没来找她,正是照着余晚庭的法子,吊了她的胃口,否则夜里便没借口来敲门了。

宋真媛已经换了睡袍子,赤着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披散着头发,似乎刚要就寝。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到了现在才来?”

宋真媛胸前抱着一个软枕,虽然口口声声要嫁给陈沐,但到底是放不开的。

见得此状,陈沐就越是笃定余晚庭的法子有用了。

他走进房来,便顺手将房门掩上,咔嗒一声便反锁了门栓,放眼偷看宋真媛,后者也是身子一僵,抱得那软枕都变形了。

“媛姐,我今日也是心绪万千,终于是想清楚了,所以才来找你。”

陈沐一边说着,一边往宋真媛这边走,后者也是下意识后退,碰到床沿才停了下来。

“你……你什么想清楚了?”

陈沐凑了上来,直勾勾地盯着宋真媛的双眼,鼻尖几乎要碰作一处,都能嗅闻到对方甜丝丝的呼吸了。

“媛姐不是说要照顾我么,不是说只有妻子的身份,才能更好地照顾我么?”

“我知道,其实你是想把我当成兄长的代替品,我也爱着兄长,但我就是我,兄长就是兄长,你就是我的嫂子,一世都是嫂子。”

“但你若是坚持你的想法,要嫁给我,便是对兄长不忠,便是乱了人伦!”

陈沐陡然面露凶光,宋真媛也是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仿佛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陈沐。

陈沐见得如此,便趁热打铁道:“你也说了,长嫂如母,所以我敬重你,不能眼睁睁看你沉沦,看你变成疯婆子,你若当了疯子,我会难过,但你想当*,我绝不会难过……”

“……我会……成全你!”

陈沐如此一说,便露出邪恶的笑容来,往前逼近,此时宋真媛已经无声落泪,惊恐的双眸,滚落大颗的泪珠,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沐。

她日夜承受着心中的苦楚,如同易碎的花瓶,无人敢再刺激她,只能任由她继续沉沦下去。

但余晚庭点醒了陈沐,有时候,温言软语无法唤醒一个人,那么便狠狠地打她一记耳光!

陈沐心里也是紧张得很,心头扑通扑通乱跳,因为他只是装样子,若宋真媛不上当,便只能弄巧成拙。

不过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宋真媛是真的被陈沐的言语给震慑了一番。

陈沐也不敢逼迫太急,只是做出这样的姿态来,然而宋真媛却松开了手,胸前的软枕便掉落到了地上。

她掀开了睡袍,好不躲避陈沐的眸光。

“好啊,那你就来了!”

陈沐赶忙扭过头去,再不敢看她,心头却是叹息,这个法子终究还是失败了。

宋真媛冷笑道:“你兄长是甚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你是甚么样的人,我也看在眼里。”

“你想激我,我又岂能看不出来?”

陈沐背对着宋真媛,想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宋真媛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虽然你说话难听,但到底是有用的,我也想明白了……”

陈沐本以为功亏一篑,听闻此言,也是心头大喜:“真的么媛姐?!!!”

他下意识要转过身来,但到底是忍住了。

宋真媛却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扳了过来,陈沐赶忙闭眼,宋真媛却是笑了。

“睁眼吧,刚才还口口声声要成全我,怎么,现在没胆子了?”

陈沐可没敢睁眼,直到宋真媛松开他的肩膀,听得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陈沐才睁开了眼睛来。

当他再次看到宋真媛的眸光之时,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眼中的生机,仿佛她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知道,陈英他想照顾你,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你现在想做的事情,我早些天也问过父亲了。”

“之所以要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摆脱困境,你不要小看我阿爸,虽然他只是个生意人,但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你是无法体会的。”

“只要你娶了我,他一定会帮你摆脱困境的!”

陈沐摇了摇头:“媛姐,这个事我实在做不到,即便是名义上的假夫妻,也不可能做……”

宋真媛也觉得好笑:“今夜你这般表现,我就知道啦。”

“我阿爸是个老狐狸来的,即便我把你当亲弟弟,他也不会帮你,唯有娶了我,才是自己人。”

“那我宁可不要他帮我!”陈沐也是坚决地回应,宋真媛没有生气,反而看着陈沐道:“你跟他,真的很像……”

陈沐与兄长的性格截然不同,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宋真媛坐了下来:“即便阿爸不同意,我也会帮你,你说吧,要我做些甚么?”

陈沐松了一口气,事情到底还是照着余晚庭预测的那般发展下来了。

“媛姐想来也该知道,事发之后,留洋的学生们曾经建议我跟他们一并去香港,但我要报仇,所以不能去……”

“你想我去香港?”宋真媛是何等聪慧的女子,也不消陈沐细说。

“我知道你的好意,离开这个地方,便不会睹物思人,或许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陈沐也是失望起来,本以为事情会完满解决,最终还是停在了这个心结上。

可又听得宋真媛说道:“不过你放心,我说到做到,说了帮你,就帮你,如果前往香港能够帮到你,我愿意去。”

“媛姐你真的愿意去么!”陈沐也激动起来。

“是,我也不怕告诉你,阿爸在香港有很大的产业,一直无法分身去管理,若我向他提出,他会让我接手香港的生意……”

陈沐闻言,也是心头大定。

“媛姐,刚才……我不是……”

“我知道的,你这个小鬼头最有主意,不然我家那傻小妹也不会这么青睐你……”

提到宋真姝,陈沐也是脸色羞红,但想起宋政准的警告,又顿时失落了。

宋真媛并不知道宋政准与陈沐的对话,仍旧自顾说道:“我与你兄长有缘无分,若你能与小妹有个好结果,也算是弥补了遗憾……”

陈沐本想分解,但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宋真媛也看得出来,不再牵扯这个话题,而是朝陈沐道:“我知道你整日穿着女装,也是委屈了你,不过我不能马上去香港,关于那边的生意,我有好多东西需要学习……”

“所以你还得继续委屈一阵,横竖你也要学账,往后便是装样子,也多来我这里走走吧,我那小妹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聊聊的……”

听得如此,陈沐便抬起头来,却见得宋真媛朝他眨了眨眼睛,陈沐也是会心一笑。

宋真媛能够想通这一节,陈沐已经足够宽慰,也不敢多留,当即便离开了宋真媛的房间。

回到戏班子之时,余晚庭还没有睡,在院子里抽着卷烟,陈沐心情大好,主动凑了过来,也不多说,抢过她嘴边的卷烟,便吸了起来。

余晚庭也没有发怒,只是似笑非笑地问道:“看样子是成功了?”

陈沐吐出一口烟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余晚庭将卷烟夺了回来,叼在嘴里,转身回房,也不回头,朝陈沐挥了挥手道:“早点睡,明天让你唱贴。”

陈沐也是欢喜,这个“贴”便是二帮花旦,虽然也是配角,但戏份要多一些,也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宋真媛虽说让陈沐到她那里去走走聊聊,但经过了今夜的尴尬,陈沐又哪里敢再去。

余晚庭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给陈沐加戏,陈沐便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也就有借口躲避宋真媛的见面了。

看着余晚庭那潇洒的背影,陈沐也是嘿嘿一笑,回去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陈沐早早便起身,整个人也是神清气爽,与戏子们一道练功,也更加的卖力。

虽然余晚庭仍旧打打骂骂,但陈沐的感受却截然不同,问题解决了,心情好了,这种打骂也带着快乐的氛围了。

戏班子到了宋家,也果真给陈沐唱了二帮花旦,戏份多了,陈沐也就不能无聊地缩在后台,不仅仅是宋真媛,连宋真姝也不用去见。

余晚庭也是极有分寸,时间刚够陈沐跟着宋政准学看账,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乐极生悲突变故

诚如陈沐所想,事情似乎都变得顺利起来。

余晚庭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改变,虽说仍旧凶巴巴的,但时不时会抽一根卷烟,也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戏班子的生活很有规律,甚至规律到有些一成不变,麻木不仁。

也亏得余晚庭让陈沐尝试了各种不同的角色,陈沐才不觉枯燥。

这日也是散了场,余晚庭累乏得紧,便蹲在后台,抽起了卷烟来,陈沐凑上来,两人便默默坐了一会儿。

余晚庭有些突然地开口道:“一流演技从政,二流演技经商,三流演技才是戏子,想起来也真是艰辛……”

陈沐闻言,心头陡然一紧,因为这句话,曾经有人对他提起过,而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兄长!

“班主,你……你认得我大哥?”

余晚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忙忙碌碌的戏子们,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

“陈英这人浪荡无形,喜欢听戏,喜欢喝酒,喜欢打架,五毒俱全,认识他也是前世不修……”

虽然没一句好话,但陈沐听了,心中还是暖洋洋的舒服。

本以为余晚庭帮助自己,是因为她收了宋政准的好处,如今看来,倒也全非利益驱动,到底是有一些人情味在里头了。

陈沐正要询问二人之间的往来,宋真姝却走到了后台来。

余晚庭看了看陈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些幸灾乐祸,陈沐却是苦笑不已。

“你是怎么劝说我家姐的,她就像变了个人也似,阿爸不知几开心,整个家好像都活了过来!”

陈沐难免要想起那极其尴尬又暖心的一夜,却不好细说,只是朝宋真姝道:“媛姐其实心里很清楚,就差人点醒她罢了。”

宋真姝也不多问,朝陈沐道:“你该学账了吧?”

陈沐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世伯说我学得差不多了,往后其实不用来了……”

宋真姝有些失望:“这样么,阿爸还说请你吃个家宴,要好好感谢你呢……”

陈沐一想起宋政准对他的警告,又想起门外宋真姝的眼神,顿时意兴阑珊,站起来拍拍屁股道:“吃饭就免了,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等媛姐去了香港,我就能专心做我的事了。”

宋真姝也显得有些落寞,朝陈沐道:“报仇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陈沐也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你家里没死过人,是无法体会的……”

这话说得很是难听,陈沐也意识过来,本想解释一番,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兀自离开,只留下有些错愕,又有些恼怒,紧咬着下唇的宋真姝。

陈沐也果真没有留下来学账,因为这些天宋真媛好转,宋政准教授起来也格外卖力,陈沐的悟性又不低,很快便掌握了那些专业符号的标识,甚至于账目也都看明白,甚至能挑出其中的猫腻了。

宋政准是岭南大贾,给陈沐“扫盲”也是绰绰有余的。

陈沐如今也只是等宋真媛去了香港,就可以不用再去宋家,专心对付殷梨章,争夺龙记!

三月的中旬,宋真姝前往香港,便在明日,陈沐也早早睡了下去,明日一早,便要去送行。

这件事圆满解决,陈沐也很有成就感,整个人都轻松快活起来,若说有些遗憾的,或许是与余晚庭等一干戏子相处了一个多月,到底是有些不舍的。

陈沐练了功之后,便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房门突然被撞开,嘭一声巨响,将陈沐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给我打死他!”一声令下,五六个人便冲了进来,没头没脑地朝陈沐暴打!

陈沐哪里是寻常角色,三拳两脚便将这些人给打出了门外!

余晚庭也被惊醒了,端着那杆火枪便寻了过来,到了陈沐门口,却是站住了。

陈沐走出门外来,但见得灯火通明,几个人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人。

宋真姝泪流满面,双眸满是仇恨的怒火,死死地盯着陈沐!

“二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陈沐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宋真姝快步走过来,扯住陈沐的领口,便朝他怒问道:“那天夜里,你到底对我家姐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我没……”陈沐正要辩解,宋真姝却是趴在他的胸口上,哇一声哭了出来。

再看其他宋家的人,也是一个个低头垂泪,陈沐终于意识到,大事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媛姐?带我去看看!”

宋真姝一把推开陈沐,恶狠狠地骂道:“人都被你害死了,还看什么看!”

“死……死了?!!!”陈沐也是难以置信,想起宋真媛那温婉的笑容,那沉沦已久又拨云见月的温柔,心头顿时悲痛起来。

他如何都不明白,宋真媛分明已经开解了,为何在临行前夜却死了!

宋真姝已经说不出话来,倒是护院方张,不忍心见得陈沐如此,压低声音,朝陈沐道。

“大小姐已经……已经服毒自尽了……”

“服毒?不……不能的!”陈沐拼命摇着头,他是如何都不相信,宋真媛分明已经看开了的!

他在人群之中搜索,最终锁定在了余晚庭的身上,似乎想要她给一个解释。

但余晚庭也只是沉默不语,她的眸光很坦然,并没有一丝愧疚,可陈沐的脑子里,却全都是宋真姝的责骂,难道真的是他,害死了宋真媛?

若不是自己这么逼她,或许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陈沐抱着自己的脑袋,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接受,整个人都懵了。

宋真姝的眼眸充满了怒火,她死死地盯着陈沐,叱骂道:“报仇就真的这么重要么!为了你自己报仇,还要害死多少人,你才满意!”

“不……不是……”陈沐倒是想解释,但宋真姝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带着那一帮人,便走出了戏班子。

陈沐赶忙追上去,宋真姝回过头来,充满杀气地警告道:“你若敢踏足我宋家半步,定叫你不得好死!”

陈沐被她的眸光吓退回来,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此时仍旧无法消化这消息。

“她分明已经开解了啊……”他喃喃自语着,又似乎在朝余晚庭发问。

然而余晚庭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或许,这是她最好的结局,一个人的心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也只有受罪罢了……”

陈沐陡然抬起头来:“所以,从你给我建议开始,便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对不对!”

余晚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朝陈沐问道:“若换做是你,你会苟活么?”

陈沐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抓住了她的领子,喷着口水吼道:“不用换,我就是我!死的是她情郎,死的同样是我最敬爱的兄长,非但兄长,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全家都死光了,也没见我变成疯子!”

陈沐如溃堤的洪水一般发泄着,仿佛要将这种疑惑,化为怒火,喷发到余晚庭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陈沐呲目欲裂,都快将余晚庭的胸衣给撕扯开来了。

看热闹的戏子们一个个缩了回去,再不敢冒头。

陈沐等了许久,余晚庭却没有半句辩解!

陈沐抬起手来,余晚庭却仍旧一脸的问心无愧,陈沐终究没能打落下去,也不收拾东西,将身上的女装脱了,光着上身,便离开了戏班子。

看着陈沐离开的背影,余晚庭终于是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因为……那个家伙要我照顾好他的女人啊……”

“可是,他却没有要谁来照顾我……没有……没有……”如此喃喃自语着,余晚庭无声地落下眼泪来。

陈沐自是无法看到这一幕,他怒气冲冲地离开戏班子,回到了久违一个多月的田庄。

邓镇海第一时间发现了陈沐,显然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即便是夜里,仍旧在轮值戒备。

陈沐一路走回来,脑子里是半点都不清净,他如何都想不通,宋真媛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更不明白,为何余晚庭要引导他这么做。

所有的这一切,他都不明白,他只知道,他仍旧活着,没有沉沦,没有发疯,他要报仇,他要完成父兄没有完成的事业,这才是对痛楚和过往最好的怀念!

陈沐的归来,让吕胜无等人都醒了过来。

陈沐换了身衣服,将脸上的胭脂擦掉,抹掉唇上的朱红,解开了发髻,披散着头发。

看着吕胜无等人,他紧握拳头道:“一个月之内,我要拿下龙记!”

众人都有些愕然,但看得出陈沐正在气头上,或许只是为了拿龙记出气发泄,但眼下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众人也都默契地没有发问。

“先去看看你契爷吧。”吕胜无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只有林晟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这般说道。

他也着实摸清了陈沐的心理,陈沐虽然在气头上,但心中始终对宋真媛抱有愧疚。

这种愧疚,同样存在于林晟的身上,所以当吕胜无提到林晟,他没有多想,便来到了林晟的房间。

自打残废之后,林晟夜里便再没有睡过,见得陈沐进来,也是惊喜。

“崽啊,怎……怎么……回来了……”

陈沐见得林晟,再是忍不住,走到他的跟前,跪了下来,趴在他的膝头上,一言不发,就这么趴着。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先声夺人做地主

君不见落花三月子规啼,陈沐也没见过什么杜鹃鸟儿,更没听过那种啼血的鸣叫。

彼时可算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晨光洒落,如同春被覆在陈沐的身上,他缓缓睁开双眸,却见得林晟正俯视着他,眼中也充满了疼惜。

陈沐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趴在林晟腿上睡了一晚,更没想到,林晟竟是一夜未眠,就这么看着他。

他赶忙站了起来,林晟却露出惨笑来,陈沐心中也是难受。

若换做正常人,被枕着睡了一夜,双腿必是麻痹酸痛,然而林晟却半点感觉都没有,他的双腿已然彻底废掉,这才是更可悲的事情。

生怕林晟低落,陈沐也是故作不知。

“契爷……我已经看懂那账本了,今日想去找四佬谈谈……”

林晟看着陈沐许久,却是摇了摇头:“莫要……心绪不宁的情况下……不可轻下决策,这……是大忌。”

经过了这一个多月的调理,林晟的口舌也灵活了不少,说话也不再那般含糊了,但到底还是有些吃力。

陈沐也知道,自己昨夜是出于泄愤,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宋真媛为何一定要选择自尽这条路。

失去亲人的那种悲伤,确实让人痛不欲生,若不是大仇未报,或许陈沐也早已追随家人而去了。

但眼下他还有事情需要做,又岂能轻生?

他反复用同样的理由来劝说宋真媛,就是为了博得她的共鸣,因为陈沐也是受害者,是完全可以体会她心中苦痛的。

然而到了最后,宋真媛还是这么走了,这让陈沐感到非常的挫败,也感到非常的气恼。

但睡了这一夜,他也冷静了下来。

眼下这个决策,可不是因为泄愤才做出来的,确实是耽搁了太久。

林晟已经暴露了自己残废的事实,这一个月,已经足够殷梨章和李三江夺取龙记的权柄,若再拖下去,他就更加无望争夺。

宋真媛一死,他也就不再奢求能够得到宋政准的帮助,再不尽快发力,怕是要晚了。

“契爷,我很冷静,这个事再不能拖了。”

林晟看着陈沐,终于还是点头了。

“好,去钱庄。”

陈沐用力点了点头,便走出去,先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身干爽衣物,挽了个道髻,将人手全都召集起来,这才接了林晟,往鸿隆祥钱庄去了。

此时乃是白日,外头风声正紧,孙幼麟也是照着林晟的叮嘱,沿途刺探,避开了巡捕,才悄摸摸来到了钱庄。

钱庄眼下正在做生意,人多眼杂,众人从后门进去,顺利见着了钱庄掌柜四佬。

“二少,一个月不见,看来你是看懂那账簿了?”四佬的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嘲讽,想来并没有相信陈沐。

他们这个行当可不比其他,除了能读会写之外,算术是必须要好的,而且条理要清楚,脑子眼力都要够好使。

陈沐这么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漫说给他一个月,便给他半年,能入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只是他如何都没想到,陈沐的老师乃是岭南第一商人宋政准,后者倾囊相授,手把手地教导,陈沐的提升又岂是寻常能比。

陈沐稍稍抬起头来,朝四佬道:“劳烦四哥将鸿隆祥以及契爷手里多胜号、金匮号等四家银号全关了,新会和江门的十五家典当行也全都关了,只要是还听我契爷号令的产业,全部停业!”

四佬闻言,顿时紧张起来,难以置信地往林晟那边看去,然而林晟只是微微闭着双眸,似乎任由陈沐胡来了。

“二少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些可都是龙记的命脉,来钱的主要门号,若都关了,各分堂的兄弟伙计都会找上门来,那就麻烦了……”

陈沐看着四佬,没有任何解释:“关了。”

四佬迟疑起来,陈沐不给他任何机会,逼近一步,沉声道:“关了!”

四佬吓得退了一步,又拿眼去看林晟,陈沐伸出手来,捏住他肥肥的双下巴。

“不用看,契爷已经全权交给我,若你还是契爷的人,照办便是了。”

“另外,放出消息,今夜我和契爷会在天后宫开堂,契爷手底下的人,必须到齐,若是不到,往后也不需要再来了。”

四佬那眼缝就眯得更小,几乎要看不见他的眼睛,细密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下来。

“眼下要寻麻烦的人可不少,若放出消息,怕是不利……不如让我挨个通知下去,召集亲信头目先商量一番,这种事必须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陈沐刚愎而武断地说道:“不必,你照做就成,出了事,我自己担着。”

四佬仍旧在迟疑,此时林晟终于睁开眼睛来,朝四佬道:“去……去做。”

四佬陡然看了过去,但见得林晟的眼眸之中充满了威严,便仿佛又重新找回了往日的神采。

他也不再多言,往外头走去,不多时便传来不小的骚乱,想来该是顾客开始抱怨,亦或者因为关门而发生了一些冲突。

再得一会儿,四佬便回来了。

“鸿隆祥已经关了,其他银号也都收到了消息,中午之前,会照着二位的吩咐,全部关门。”

“二少,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钱庄银号这行当,讲究的是稳当二字,突然全关了,会让人质疑,若主顾全都来兑钱,怕是要撑不下去……”

陈沐二话不说,推着林晟便从后门离开了。

回到田庄之后,陈沐朝孙幼麟问道:“上回从唐廷芳那弄来的*,还剩多少?”

孙幼麟也有些莫名其妙:“还剩下百来斤吧……”

如此说着,再看陈沐的眼神,孙幼麟也是大惊失色:“二少你想干什么?”

陈沐点了烟杆,慢悠悠抽了一口,而后吩咐道:“带着兄弟们去天后宫,把*全都埋了,今晚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甚么?”孙幼麟实在是很吃惊。

他本还想问,今夜天后宫到底要不要去,如今看来,这个问题是不需再问了。

再看看林晟和吕胜无,二人竟然都没有发话,说明他们是同意陈沐近乎胡闹的做法了。

“二少这是何意?”孙幼麟与陈沐之间并无尊卑之分,从来都是有话说话。

“偌大个龙记,必然有不少老鼠藏在这些亲信里头,他们必然会通风报信。”

“不管是殷梨章的人,还是给官府亦或者洋人通水,今晚来的,必然不会全都是亲信。”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虽没有接掌龙记,但必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叫先声夺人,算是个开始吧。”

孙幼麟自然明白陈沐的意思,想要争夺地盘,就要在地头上吼上一嗓子,或者撒尿圈地,表明立场和姿态。

“不过三爷的亲信也全都在里头,若全都炸了,只怕不分敌我,全都给伤了……”

陈沐也笑了:“又没让你埋天后宫里,那是我师父的老巢,可不能就这么炸了……”

“埋外头,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陈沐这么一说,孙幼麟也是放心下来,即便是他这等曾经杀人不眨眼的赏金杀手,也是被陈沐吓了一跳。

心说陈沐这是炸上瘾了么,早先炸了洋人的战舰,往后炸这炸那,会不会成为陈十四的标志行为?

陈沐其实心里也有数,他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他只是想宣示自己的入局罢了。

他要让这些人都知道,他陈沐还活着,就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更要让龙记的人知道,他陈沐拥有着足够的资格和力量,来参与这场争夺!

他也想让那些仍旧支持林晟的人知道,林晟即便残废了,也绝不是任人欺负,不是他们想抛弃就抛弃的!

关掉钱庄和当铺,将林晟手底下所有的产业和生意都暂停,只是一个警告,相当于暂时掐断龙记的经济命脉,让他们深刻体会到,没有了林晟,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更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林晟手里掌握着的,到底是何等强大的一股力量!

龙记是个以生意为主要手段的社团,谁掌握了财政,谁就是大爷,这个道理,陈沐必须要让他们清楚地明白!

孙幼麟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朝陈沐征询道:“咱们夜里呢?”

“夜里?自是看热闹了……”陈沐轻松地笑了。

只是他话锋一转:“不过,这场热闹只能你们去看,要注意,都有哪些人参与进来,全都记下来,往后一一清算。”

“这也是厘清契爷手里亲信的好机会,趁着这个机会,将老鼠和蛀虫都打一打,信得过的便也就有数了。”

孙幼麟等人自是有着自家本事去打听这些,只是他不明白,陈沐为何不亲临现场。

“你还另有打算?”这次是吕胜无发问,显然,前面的决策他都能理解,但陈沐不亲自去看看,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陈沐点了点头:“是,天后宫是您的福地,就由您带着兄弟们去看看,我今晚要见一个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吕胜无皱起眉头来,因为他下意识认为,陈沐该是想去宋家。

陈沐显然也看出了吕胜无的心思,当即摇头道:“师父不消担心,我不会去宋家,起码暂时不会去。”

“不去宋家?那要去哪里?”吕胜无也没太多头绪。

陈沐也不说破,只是神秘兮兮地说道:“人家帮了你的忙,终究是要好好感谢一番的吧,师父你放心,我有数的。”

虽然心中好奇得紧,但吕胜无也就不再过问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东关教堂求出路

陈沐并非不想亲至天后宫,而是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天后宫的事情,可以让吕胜无等人帮忙,甚至主持大局,但这件事,却唯有陈沐一人能完成。

虽说外头仍旧在追捕,但陈沐相信,今日外出,定当没有危险。

因为他很清楚,林晟手底下并非铁板一块,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夜的天后宫必是热闹非凡。

无论是官府还是洋人,亦或是龙记的殷梨章,但凡对陈沐有着企图心的,此时应该都在做足了筹备,就等着今夜前往天后宫。

这样的时节,对于陈沐而言,无疑是最安全的。

吕胜无等人今夜确实是想震慑立威,但陈沐还有着另一层的用意,那便是调虎离山,将追捕者全都引到天后宫去,他才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在大街上。

陈沐只是做了简单的伪装,穿上一身老旧道袍,从戏班子里顺手牵羊顺回来的假胡须粘一粘,便出门去了。

顺利走出新会县城,陈沐便一路往北,约莫在傍晚的时候,终于是走到了会城。

会城位于新会北部,背靠圭峰山,风景秀丽,特产陈皮,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而且此地文风鼎盛,城中的新会学宫,更是文人墨客必游之地。

这新会学宫始建于宋朝庆历四年,是照着山东曲阜孔庙的布局建造起来的,乃是历代的官学,不过如今已经破败。

陈沐虽是个读书人,但也绝不会在兄弟们出生入死之际,来这里拜祭。

之所以要来会城,完全是因为这里住了一个人——普鲁士敦!

早先洋人炮打新会县城,陈沐便让合伯与浦五等人,带着避难的百姓,往北门出去,投靠普鲁士敦寻求庇护。

他们来的便是这个地方。

基督教约莫在同治年间传到了新会,当时花旗国的传教士从广州来到新会,吸收了当地的信徒入教,便募资建造了教堂。

这第一座教堂,就在会城的东关顶,名唤东关福音堂。

陈沐虽然跟着普鲁士敦学习了不短的时间,对于教派的事情也不再一头雾水,但圣母堂福音堂之类的区别,他还是不太在乎。

当时逃难,陈沐便让合伯和浦五等人往圣母堂来寻普鲁士敦,这圣母堂,其实就是东关福音堂。

虽说是花旗国的传教士募资建造的,但年久失修,而且无人维护,随着花旗国的势力撤出,便由本土信徒来维持。

到了法兰西人进入新会之后,普鲁士敦便四处募资,重修了福音堂,如今已是他的地盘了。

陈沐虽然没来过会城,但因为这里有学宫,还有其他不少景点,所以倒也热闹,所谓路在脚下,路更在嘴边,陈沐只消问了问,便找到福音堂来了。

当时洋人炮轰新会,也是乱哄哄,后来消停了,合伯等人也就回新会,照料陈沐的宅子去了。

陈沐躲在疑冢里闭关了这么长时间,孙幼麟等人也关注着陈家宅子的动向,官府并没有骚扰,洋人也是一码归一码,没有捉拿合伯等人,陈沐便放心下来。

如今逃难的百姓虚惊一场,已经各回各家,但福音堂仍旧热闹非凡。

说起来普鲁士敦该感谢陈沐才对。

因为陈沐让合伯等人来避难,普鲁士敦自是不会拒绝,后来洋人退兵,虚惊一场,却是为普鲁士敦和福音堂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和极大的名声。

福音堂在战时收容了这么多逃难百姓,慕名而来的人也不在少数,不少人知恩图报,纷纷回来捐助。

虽说这些百姓没有太多的钱,但积沙成塔,福音堂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陈沐问路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下,所以到了教堂门前,见得一排排衣衫褴褛的人在接受救济,也就不会意外了。

普鲁士敦虽然老迈,但凡事亲力亲为,此时穿着教服,正在施粥救济前来求助的穷苦人。

这个老神甫很专注,也很认真,额头上全是汗水,背后都湿了一大片,但他却仍旧面带笑容,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慈祥。

“神甫,愿主保佑。”

陈沐走到前头来,压低了帽檐,粗着嗓子说了一句。

老神甫并未发觉,只是左手端着一碗稀粥,右手拿着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了陈沐。

“愿主保佑你。”

陈沐也没去接食物,而是朝神甫询问道:“神甫,我肚子有毛病,吃不了这些粗粮,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去买点好的?”

神甫顿时皱起眉头来:“你们存心不可贪爱钱财,要以自己所有的为足,因为主曾说,我总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他似乎有些厌烦,收了食物,也不看陈沐。

陈沐没想到这老神甫这么严肃,一个玩笑便惹恼了他,想了想,当即朝神甫道:“这是希伯来书13章5节。”

此言一出,普鲁士敦也陡然转过身来,似乎没想到接受救济的穷苦人中,竟有如此熟悉经文的。

然而当他转身之时,也是哭笑不得,因为陈沐已经太高了帽檐,朝他露出调皮的笑容来。

普鲁士敦自是欢喜非常,但很快就凝住了笑容,警惕地扫视了一周,放下了家生,朝陈沐道:“你是个虔诚的人,跟我进来,我有话要对你宣讲。”

陈沐也是配合,当即跟着走进了教堂里头。

“陈,你还活着!”普鲁士敦也是谨慎,将陈沐拖到了忏悔室的转角里头,才惊喜地抓着陈沐的双肩。

“我圣经没读好,还没资格当我主的仆人,天堂里还没有我的位置,哪里舍得死……”

陈沐也是胡乱开玩笑,但普鲁士敦却没有责备,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了笑声,朝陈沐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陈沐嘿嘿一笑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你可是我的老师,我只是想念你而已,另外,是来感谢你收容了那些逃难者。”

收容逃难者,对于其他人,或许有些犹豫,但普鲁士敦是虔诚的传教士,是博爱的信徒,从没有把这个当成自己的功绩,自是不会在乎。

他看着陈沐道:“想念可以放在心里,隔离再远也不急一时,只有问题出现,人们才会迫切想要解决,在我面前,你可以坦诚一些的。”

陈沐也不再嬉皮笑脸,朝普鲁士敦道:“老师说得对,我确实有事要请求您的帮助。”

虽然与普鲁士敦已经是旧识,但陈沐打从一开始,就与普鲁士敦相处得不是很愉快,也是往来了很长时间,才接纳了这个老头子,但说话的习惯和语气并没有因此而变好太多。

普鲁士敦也明白:“你可很少这么客气的,想来问题还不小,不过有些话,我必须提前说出来。”

“你炸了我们的战舰,严格来说,你也是我的敌人,我是可以不帮你的。”

陈沐也皱起眉头来:“我不是你的敌人,你是教士,是信徒,贪婪,暴力,战争,魔鬼,才是敌人,宗教是没有国界的,又哪来的你们我们?”

普鲁士敦摇了摇头:“宗教是没有国界,但教士有国籍,我是法兰西的传教士,为我们国家的利益着想,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吧?”

陈沐也摇头,辩争道:“那说明您的觉悟还不够高,难道我们就不是吾主的子民?”

“该隐和亚伯是一对兄弟,该隐嫉妒亚伯的祭祀被上帝选用,而用石头砸死了亚伯,该隐不也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吗?”

“同样是上帝的子民,从你们的宗教来说,清国人与法兰西人,就是兄弟,法兰西人嫉妒我们的富有,要侵占我们的家园与财富,与该隐又有何区别?”

“你身为上帝的仆人,难道不应该帮我惩罚法兰西人这个该隐么?”

普鲁士敦也是愕然不已,没想到陈沐会用圣经的故事来辩驳,这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不过普鲁士敦大半辈子都在传教,嘴上功夫和胸中涵养都是一等一的,当即朝陈沐道。

“原谅和惩罚,都是上帝的权柄,使徒没有这个权力。”

陈沐似乎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点头认可道:“您说得对,这些都是上帝的事,所以咱们还是抛开这些,我是你的朋友,朋友需要你的帮助,你能袖手旁观吗?”

普鲁士敦仍旧摇头:“若抛开了宗教,我就是个法兰西人,你就是我的敌人,我非但不会帮你,还会绑你去领赏。”

本以为陈沐无言以对了,谁知陈沐却朝他回应道:“既然不会帮我,既然视我为敌,刚才见到我的时候,你又为何如此开心?”

普鲁士敦也是哭笑不得,跟陈沐讲人情,他跟你讲道理,你跟他讲道理,他又跟你讲大义,跟他讲大义,他又跟你讲人情。

“想让我帮你解决什么问题?”

强人所难并不是陈沐的风格,强扭的瓜不甜,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这件事只有普鲁士敦能够帮助他,他也只能厚着脸皮来请求。

况且,他需要的并不是普鲁士敦出手,只是需要他的一张通行证罢了。

听得普鲁士敦松口,陈沐也偷偷松了一口气,朝普鲁士敦道。

“我现在走投无路,想到广州去避难,但路上关卡重重,我需要你的一张通行证……”

“仅此而已?”

“对,仅此而已。”

普鲁士敦也缓和了下来,传教士的通行证确实能够得到本土官府的认可,陈沐的理由也非常的合情合理,但普鲁士敦似乎还有些犹豫。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打破原则无实属

陈沐也看得出普鲁士敦的迟疑,或许他也看得出陈沐是在撒谎,但他确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若陈沐愿意,他随时可以收陈沐为教子,陈沐天性聪慧,在教义方面的天赋也极高,领悟能力又强,神学造诣或许没有那么高,但境界却比别人要更加的开阔。

陈沐曾经救过他的命,如今陈沐要逃难,只是要他一张通行证,又不是让他去杀人放火,或者针对法兰西人,做什么违背原则的事情。

起码在陈沐看来,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帮助,并不会对法兰西人的利益造成多大的损失。

当然了,抛开所有的因素,只看结果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陈沐是法兰西人的追捕对象,若凭借这张通行证,让陈沐顺利逃脱,法兰西人就无法抓住陈沐了。

也正因此,陈沐才跟普鲁士敦讲交情,对普鲁士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准你来入侵,不准我反抗,准你杀我,不准我逃走,这是没有道理的,即便普鲁士敦,也无法说服自己。

陈沐是信心十足,然而普鲁士敦最终却是摇了摇头:“抱歉,这次我不能帮你。”

陈沐也叹气道:“既是这样,算我白走一趟,浪费时间了,告辞。”

转身走出了几步,身后却是传来了普鲁士敦的声音:“都晚上了,什么都看不见,你能去哪里,还是留下来吧。”

陈沐带着嘲讽道:“我可是你们的逃犯,你敢收容?”

普鲁士敦也苦笑道:“我连陌生人都收容,这些接受救济的,里头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我都会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难道就不能给你一个机会?”

陈沐呵呵一笑道:“我确实不需要你的机会,因为我没有罪,也不需要赎罪。”

普鲁士敦摇头道:“不,人人皆有罪,因为亏欠了神的荣耀。”

陈沐也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也有罪,你的罪是话太多,却不干实事,中国有句话叫言传身教,你只想动嘴皮子,劝人向善,却没有付出自己的同情和善行,这就是言行不一的罪!”

陈沐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福音堂,虽然没有回头,但他却听到了普鲁士敦的叹息声。

往外走了一段,陈沐便停了下来。

他自不可能无功而返,早先他还信心十足,认为普鲁士敦能够顾念旧情谊,却没想到老头子这么坚持。

既然不讲情义,陈沐自然也不需要跟他再讲情义,通行证不给,那便偷一张,只要能用就成!

打定了主意之后,陈沐便暂时藏匿了起来,待得穷苦人都散去,教堂也关门了,他才返回来。

教堂的布局其实都差不多,适才陈沐进去走了一遭,也已经清楚,虽然有高墙,但对于陈沐而言,根本就不存在障碍。

翻墙而入,陈沐便溜到了普鲁士敦的书房来。

他知道通行证需要普鲁士敦的印钤,盖在火漆上,用来辨别真伪,那个印钤他是见过的,被普鲁士敦绑在了项链上,随身带着。

陈沐可没想过要趁着普鲁士敦熟睡之际,偷走他的印钤来用一用,因为印钤用过火漆会有残留,普鲁士敦必然会发觉。

再者说了,普鲁士敦可不是什么糊涂老头子,夜里必然警觉,又怎么可能让陈沐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印钤?

之所以来书房,陈沐只是想偷走一张空白的通行证,而后自己刻个印钤罢了。

说到印钤这种艺术,中国可是历史悠久,刻印制章的技艺,也是冠绝天下的,将印钤画出来,找个寻常刻印匠,就能够做成,根本不必冒着大风险去偷。

到了书房之后,陈沐先将窗户给封了起来,而后才点了灯火。

普鲁士敦是个极其默守陈规的人,即便书房的布置,也都与他先前的一般无二。

抽屉虽然有锁,但陈沐坐牢的时候,牢头可是专门“请”了开锁的蟊贼,让陈沐偷学开锁的技艺。

普鲁士敦虽然是个中国通,对中国文化比其他人要了解更多,但三教九流里的那些机巧,他却是了解不多的。

为了传教,教士们通常会结交士大夫和文化人,这是他们打开突破口的捷径,越是有文化的人,就越容易理解他们的教义和道理。

而寻常百姓,拥有着一种特质,对自己有用,有求必应的神,他们会无比虔诚的膜拜,但无法带来实际利益的神,却没多少人会去拜。

彼时国人的愿望是吃饱穿暖,可不是什么赎罪,更不是寻求心灵上的纯净和慰藉。

满足了身体需求,才能满足心理需求,这是四海皆准的硬道理。

所以普鲁士敦也并没有太多设防,那锁头被陈沐稍微一捅便捅开了。

抽屉里头确实有不少公文,甚至还有普鲁士敦的教会委任状,陈沐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是找到了空白的通行证。

他也不敢撕最上层的,而是翻到了中间,连存根都一并用刀细心割了下来,刀口平整,若不多加留意,根本就不会发现少了一页。

正当陈沐将通行证纳入袋中,锁好了锁头,准备离开之时,他却是双眸一亮!

因为桌面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盒子,打开了盒子,里头竟是那条坠着印钤的银质项链!

看着这印钤,陈沐心里也有些感慨,更有些愧疚。

他到底是误解了普鲁士敦,这老头子虽然嘴上说不要,但身体却很诚实,到底是将印钤留了下来。

而他将印钤留在此处,显然也预料到陈沐会来偷,这就更让陈沐感到羞愧了。

无论如何,这样的方式也是最好的。

普鲁士敦在心理上会不会有负担和罪恶感,这个不好说,但即便是往后事发了,他也有了说得过去的借口,这就足够了。

陈沐也没再犹豫,取出普鲁士敦的鹅毛笔,又从书架上找了几本闲书,撕下几页来,垫在了通行证下,一个个字母照着描摹,总算是将内容填写完毕。

小坩埚里放了火漆,在烛火上烧融,浇在通行证上,印钤戳上,也就大功告成了。

陈沐将印钤擦拭了一番,重新放回盒子,往小坩埚里添加了一些火漆,尽量做到天衣无缝,这才离开了书房。

当他走到外头之时,下意识往隔壁房间看了一眼,那是普鲁士敦的卧房。

他走到了卧房前,依稀听到里头有些吃力的呼吸声,渐渐缓了下去。

他似乎能够“看”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普鲁士敦,因为他的脚步声而睁开了脚步,却生怕陈沐发现,而放缓放轻了呼吸。

陈沐知道,这层窗户纸如何都不能捅破,转身便离开了。

普鲁士敦说得很对,夜里不好走,但陈沐却不得不走,因为过了今夜,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找不到了。

今夜天后宫必是闹翻天,无论是官府还是洋人,肯定会倾巢而出。

若等到了明天,这些人都被陈沐戏耍了一番,必是大发雷霆,追捕力度会变得比以往还要更大更强,陈沐根本就寸步难行。

所以,有些事情,他想做的事情,就必须在今夜完成,走夜路是不可避免的了。

陈沐自然不会去广州,要去广州的话,还不如干脆去香港。

之所以要这张通行证,是因为他要进入租界!

而进入租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特里奥!

早先他还有所顾虑,无论是朝廷方面,还是顾全大局,陈沐都没动过要杀特里奥报仇的心思。

但现在不同了。

无论是朝廷还是洋人,都将陈沐当成了这次冲突的罪魁祸首,这几乎是双方的共识。

虽然给陈沐造成了巨大的致命威胁,但同时也给陈沐带来了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

放在以前,刺杀特里奥,会被法兰西人借题发挥,以此发动战争。

但现在,陈沐成了最危险的人物,杀掉特里奥,只消留下一点点个人“罪证”,自己就是最合理的凶手,即便洋人想要找借口,也找不出来。

而且洋人的战舰已经被炸掉,若特里奥死了,他们群龙无首,试问又拿什么来对朝廷挑衅和发难?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陈沐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

宋真媛的死,让陈沐非常的难以理解,但也让陈沐看到了一条出路。

宋真姝的质问,也一直在陈沐心中回荡。

报仇确实很重要,但陈沐也不能否认,仇恨已经成为了陈沐最大的羁绊。

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或者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都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先把仇给报了!

若此仇不报,陈沐便永远无法真正地去过自己的生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早有铺垫,但也是陈沐一手促成,陈沐又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杀掉了特里奥,他就能够全身心投入,与付青胤展开对决,横竖他已经是见不得光的人,杀掉这个洋人头子,可比在天后宫放一通“烟花”要更具震慑力!

陈沐早已想通了这种种利弊,否则也不会打破自己的原则,即便是偷,也要弄到这张通行证!

至于进入租界,压力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

因为那些认识陈沐的西捕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即便是贝特朗和布鲁诺这样的“老熟人”,也没能从那场战斗之中恢复过来。

眼下的租界,除了伊莎贝拉和特里奥等少数人之外,认识陈沐尊容的其实已经不多,否则陈沐也不会想到利用通行证来混入租界了。

夜晚虽然很黑,但陈沐的心中燃着一团火,仿佛照亮了他的前路一般!

第二百零零零章 深夜潜入新地图

照着条约,租界的范围得到了拓宽,涌入不少人,周遭都在建设,工地上都是住在窝棚里的华人苦工,到了夜里黑灯瞎火,呼噜声、磨牙声、鬼压床和梦呓响成一片。

许是人手都派出去了,又许是陈沐等人转入地下之后,洋人自觉没太大危险了,防备竟是异常宽松。

虽说外头用沙袋和拒马等建造了防御带,如同收拢了布带的口子,但值夜的守卫抱着火枪在打瞌睡,陈沐也就安心了不少。

到了岗哨前,陈沐轻轻敲了敲框子,那守卫顿时惊醒过来,咔哒哒便拉动了枪栓。

“哦伙计,打扰一下。”

那岗哨守卫是个稍显肥胖的中年人,想来该是后来拉进队伍的,军容不整,也没太多职业军人的气质。

陈沐的法语已经进步不少,起码没有起初那么生涩了,这守卫并没有因为陈沐打扰了他的美梦而发火,也没有因为陈沐古怪的口音而疑惑,他只是站直了身子,显得很是拘束。

“是,这位先生,您有什么事?”

这就是菜鸟的通病,凡事都战战兢兢,若遇到的是老鸟,怕是二话不说,先搜查陈沐,好好盘问一番了。

由此可见,租界的武装力量该是派遣出去了,否则也不会让这么个半吊子来守门口。

“我是大东南教区的传教士,下午才下船,只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能来领事馆寻求帮助了。”

陈沐穿着教士袍,那是从福音堂那里顺手牵羊得来的,皮质挎包里除了通行证,便是一柄短刀,长刀是没法带的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将通行证取了出来,这守卫虽说只是个菜鸟,见得通行证,也是肃然起敬。

传教士对于他们这些海外探险者而言,就是先驱,是英雄,更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陈沐虽然是黄种人,但穿着教士袍,又说法语,这菜鸟守卫哪里会认为他是个清国人。

彼时的法兰西与英吉利等国,在本土以外都有着不少殖民地,眼前这位年轻教士,说不定就来自法兰西的某个殖民地。

菜鸟守卫也不敢怠慢,当即朝陈沐回复道:“原来是尊敬的神甫,请您稍等片刻,我进去请示一下。”

如此说着,他便急匆匆往值班室的方向去了。

这里只是租界入口,陈沐也没有莽撞,泰然自若地等候着,过了片刻,值班室里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巡捕来。

这巡捕大概有四十来岁,浑身酒气,鼻头发红,一部络腮胡是乱糟糟如杂草。

他眯着眼睛扫了陈沐一眼,只是嘀咕道:“小神甫要去哪个教堂?我们是不是见过?”

陈沐戴着教袍上的兜帽,压得很低,正因为他也认出了这个人。

此人曾经是巡捕房里的西捕,陈沐曾经见过他跟在贝特朗身边,只是那场战斗之后,贝特朗和布鲁诺都彻底废了,巡捕房几乎陷入了停摆的状态。

因为关系紧张,他们也不再招纳华捕,只能从寻常洋人之中,找些人来充当巡捕。

至于管理层,则暂时将原先的下层人员提拔上来,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不过此时看来,这人并不算很称职,当班时间醉得一塌糊涂,实在有些不堪。

但这样反倒对陈沐极其有利,听得对方质疑,陈沐也呵呵一笑道:“我们这些黄皮肤的,在你们眼里,不都长得一样么?”

那人闻言,也是哈哈大笑起来,陈沐显然是能抓得住他们的幽默感,洋人们的幽默,其实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自嘲,恰如其分的自嘲,就是最高明的幽默。

很多华人其实无法理解洋人们的幽默,但陈沐与普鲁士敦等人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也融入到了这种文化当中。

若认真计较起来,在这一方面,巴蒂斯特夫妇,尤其是巴蒂斯特夫人,对陈沐的影响,比普鲁士敦还要深刻,毕竟普鲁士敦是个严肃而古板的人。

老鸟巡捕伸出手来,拍了拍陈沐的肩头,赞赏道:“见鬼,要不是我喝多了,真想跟你好好聊一聊。”

陈沐也笑了:“还是先带我去领事馆吧,时候也不早了,去晚了可不敢敲领事馆的门了。”

毕竟是老鸟,陈沐这么一提醒,那人也是打了个臭嗝,在前头领路去了。

陈沐好歹是曾经的“骑士”,对领事馆的地形是非常熟悉的,尤其是穿过了扩建的工地,进入到原先的区域,就更是熟悉了。

虽然对方是个醉鬼,但陈沐还是小心谨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该问的问问,不该问的也问问,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的姿态。

老鸟也是喝大了,又将陈沐当成了自己人,亦或者他们对教士都很放心,毕竟每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教堂的忏悔室去“吐露心声”,说出内心秘密,忏悔自己的罪过。

所以这老鸟也是口无遮拦,这一路上,陈沐倒是意外地得到了不少情报。

虽然损失有点大,但蒙莫龙西已经成为了海军的将领,虽然失去了战舰,极大削弱了弗朗索瓦的力量,但领事特里奥对弗朗索瓦俩兄弟,反倒更加的依赖了。

原因其实也显而易见。

战舰是他们的命根子,无论是进一步侵占,还是撤退,都需要战舰。

特里奥虽然有钱有权,但战舰这种玩意儿,到底是需要专业人士来搞,依赖这俩兄弟,其实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搞几艘战舰,如此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弗朗索瓦俩兄弟也渐渐展露出自己的野心,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的社交,对特里奥似乎已经越来越不尊重了。

这老鸟也有着八卦之心,或许本意也是想提醒陈沐,此时的领事阁下心情不佳,想打消陈沐的念头。

两人说话也消磨了不少时间,旅程也就显得很短,不多时便已经来到了领事庄园。

领事馆办公区早已经关闭,只能到领事私邸来拜访,这也是陈沐早已预料到的。

若是到了办公区,只怕事情更加麻烦,因为陈沐在领事馆可是熟面孔。

白日里若去了领事馆,怕是再难走出来了。

再者说了,陈沐今次的目的是刺杀特里奥,领事私邸可不是动手的最佳地点么?

有了这老鸟的引领,加上通行证,陈沐也异常顺利地进入到了领事庄园。

诚如早先所见,这里的绝大部分力量,都被派遣了出去,毕竟今夜的天后宫,是他们抓捕陈沐的最佳时机,他们是如何都不可能错过的。

到了偌大的领事私邸前头,陈沐便朝那老鸟道:“伙计,你今夜当值,这一身酒气,若是让领事阁下闻到了,恐怕坏透了,我自己去敲门就好,你先回去吧。”

陈沐这么一说,那老鸟也是恍然大悟,朝陈沐道谢:“啊,您真是个聪明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这醉鬼如蒙大赦一般离开,陈沐也冷下脸来,右转进入了花园,便潜伏在了黑暗之中。

他在观察,也在等待。

前往的三层尖顶小白楼,就是特里奥的居所,此时骑楼仍旧亮着灯,仆人们还在走动,楼层里的房间也都亮着灯光,甚至能够看到窗户上的人影。

这绝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眼下是春天,花园子里却已经很多蚊虫,也亏得陈沐穿着戴兜帽的教袍,倒也不会被蚊子折腾得乱跳。

约莫等了一个多小时,仆人们收拾妥当,男仆们纷纷离开了小楼,女仆则回到各自的房间歇息。

她们可不敢亮着电灯,回到房间之后,点起蜡烛来。

从窗户的剪影来看,这些女仆只是用脸盆里的水,简单地清洗了身体,便自顾睡觉去了。

过得半个小时,有人敲了铃,而后便是轰一声闷响,电闸关闭,整个领事馆便断电,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虽说如此,但黑暗之中,仍旧会传出一些声音来,诸如仆人们的窃窃私语,亦或者是让人羞涩的暧昧声音。

这也是人之常情,陈沐巴不得听到这样的声音,因为这证明,他们过后会累乏,睡得就特别深沉了。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小楼才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陈沐只听到花园里虫子啃噬木头的声音,这才展开了行动!

他曾经在这小楼里住过,对里头的布局最是清楚不过,绕到了后面来,用短刀嵌入窗户,咔哒一声便将栓子顶开,打开窗户之后,伸手进去,便打开了反锁的厨房后门。

从厨房里潜入,陈沐也是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因为他没有穿皮鞋,而是穿着软绵的布鞋,更何况,如今的陈沐,功夫更上一层楼,可不会再犯低级错误了。

除了刺杀之外,陈沐还需要不少时间来逃离,适才的等待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陈沐也不再迟疑。

从厨房出来之后,陈沐便行走于长长的过道,来到了偌大的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特里奥家族的肖像画,如同壁画一般,即便在黑暗之中,也如同一尊尊震慑妖魔的神像。

从左侧的旋转楼梯,登上了二楼,过道上全都是特里奥狩猎的战利品,制作成了标本,挂在墙上。

那巨大的鹿头和鹿角,苏门答剌犀牛角,非洲大陆的象牙等等,似乎每一样,都在彪炳着特里奥超凡绝伦的武力。

至于这个番鬼佬,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本事,陈沐很快就能进行验证了!

第二百零零一章 暗夜搏击离山虎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陈沐到底是来到了特里奥的房门外头。

因为曾经担任过扈从骑士,所以陈沐很清楚,即便是伊莎贝拉这样的小姐,都不会反锁了房门来睡觉。

一来这里是领事官邸,足够安全;二来,若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亦或者半夜有什么需求,摇铃之后,仆人可以开门进来,随时伺候。

时间所剩不多,陈沐的决心如铁似石,也不再有半丝迟疑,握紧了短刀,便轻轻拧开了门把手。

官邸毕竟是官邸,这里的一切都追求完美,房门打开之时,竟是半点杂音都没有。

陈沐屏住了呼吸,如出猎的猫儿一般,同样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便走到了床边来。

窗帘已经拉起来,房中没有半点光亮,陈沐却听得到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只是这呼吸声又轻又细,特里奥的身体状况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就好似大病初愈一般。

“天助我也!”

大仇即将得报,陈沐心中也是浪潮翻涌,这段时间的无数次艰难险阻,所有承受的苦楚,仿佛一下子汹涌而来,淹没了他的心房。

陈沐有些犹豫起来,他似乎也意识到,报仇的执念,仇恨的力量,是他生存至今的最大动力,若没有了这个大敌,心中也失落了一些。

不过一想到还有蒙莫龙西这个大仇人,陈沐也就没有迟疑,当即前踏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了!”陈沐灌足了力气,高高举起手中的短刀来!

然而就在此时,“砰”一声响,陈沐便感受到布鞋和裤脚都被泼湿了!

“糟糕!”

陈沐也没想到,床前竟会有一盆水!

这或许是仆人忘记端出去的洗脚水,亦或者是为了保持室内湿度才放置的水盆,又或者是为了防备别人近身,刻意放置的。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此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对方的呼吸陡然一紧,显然是惊醒了过来!

陈沐哪里由得他起身,趁着被水盆绊倒的惯性,便扑到了床上!

他知道特里奥睡觉之时,会将火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时目不视物,若这一刀扎下去,不能把特里奥钉死在床上,火枪就会要了他的命!

特里奥知道火枪的位置,伸手可得,陈沐却并不清楚!

如此一想,陈沐便放弃了早先的想法,短刀反向收回,便用双脚缠住了被子下扭动的躯体,左手胡乱摸了上去,一把便摁住了对方的嘴巴!

右手臂则压住了他的手,以免他去抓火枪!

“嗯!唔唔!”特里奥死命挣扎,发出的声音却古怪又熟悉!

陈沐嗅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气,心头当即突突跳了起来,甚至比适才踢到那水盆还要激烈!

“是伊莎贝拉!”虽然黑漆漆地也无法看清楚,但陈沐对这股子香气实在太熟悉了!

更何况,他与伊莎贝拉近身肉搏过,这种感觉也是非常明显而清晰的!

只是陈沐如何都没想到,伊莎贝拉竟然会睡在主人房里,也是失算了一着。

陈沐要杀的是特里奥,而不是伊莎贝拉,此时自是不能再下手,当即低声道:“伊莎贝拉,是我!”

听得陈沐的声音,伊莎贝拉也停止了挣扎,陈沐能够感受到她嘴唇已经湿润,柔软滑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手指都触电了一般。

陈沐到底是松开了手,便听得伊莎贝拉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陈沐却是不好回答,难道要跟她说,我是来杀你家老头子的么?

可若是不回答,伊莎贝拉纠缠起来,怕是不容易脱身,陈沐只好开口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鉴于陈沐眼下的境遇,找伊莎贝拉帮忙,也合情合理,但他们毕竟已经划清了界限,算是一清二楚了,再过来找伊莎贝拉,到底是有些反常的。

不过伊莎贝拉似乎没有多想,只是朝陈沐道:“你就是这样来找我帮忙的,你的手可不是很老实呢……”

陈沐的左手此时才陡然感受到一团柔软,适才松开她的嘴巴之后,也是顺其自然地压在了她的胸口!

陈沐赶忙抬起手来,但右手却不敢放松:“我若松手,你保证不拿枪,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伊莎贝拉答应得倒是干脆,可她越是干脆,陈沐反倒越是不信她了。

“你骗我!”

陈沐这话才刚刚开口,只觉得滑腻腻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下巴,而后顺着下巴,便往上蠕动,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微妙了!

滑腻温热的触觉很快从下巴,转移到了陈沐的嘴唇上,一股香甜强势而霸道地侵入到陈沐的口中,挤开他的牙齿,与他的舌头碰触,如同交尾的蛇一般纠缠!

陈沐整个人都软了,脑子顿时空白,双手也下意识放松了下来,而就在此时,伊莎贝拉的手,突然从他右手的压制下挣脱了出去!

陈沐便如沉醉在最美丽的梦境之中,舍不得醒来,可若再不醒来,小命可就没了!

他知道伊莎贝拉的为人,当即往后仰头,左右手用力一撑,便往后头倒去!

“砰!”

一条火舌在黑暗的房间之中闪耀,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也足够震撼人心!

枪口喷吐的火焰和冲击波,一下就燎了陈沐的左脸,也亏得他脱身及时,距离远了一些,否则左脸都保不住!

子弹呼啸而过,陈沐的耳膜都快被嘶声刺破!

“嘭!”

子弹轻易将门扇轰出一个大洞来!

这是伊莎贝拉的*,近距离的杀伤力可是难以想象的!

刺鼻的*味渐渐弥散开来,陈沐只觉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是流泪,此时又听得喀嚓一声,是伊莎贝拉在给猎枪上膛!

陈沐几乎没有多想,当即便往床底下滚,然而没想到,床前加了个脚踏板,挡住了前路,根本就滚不进去!

这是传统中式床才会有的踏板,陈沐分明记得是没有的,却不知何时加上去的!

伊莎贝拉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而且武力值并不低,必然能够预测到陈沐的大体位置,这一枪再打过来,陈沐怕是要栽在这里!

情急之下,陈沐下意识抓住了床单,用尽全力往前一扯,伊莎贝拉果真被扯翻了,枪口上抬,砰一声枪响,却是击中了悬挂着的水晶灯,碎玻璃渣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便只有两发,如今都已经打完,陈沐也总算是暂时放心,只是枪声已经震动了整个官邸,漫说这座小楼,便是周遭的人,也都被惊醒了!

“必须走了!”

眼看着大仇得报,谁能想到阴差阳错,竟是碰上了伊莎贝拉,也是功亏一篑,陈沐心中虽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也只能抱憾离去。

但他也深知这么样是走不出去的,整个官邸都已经醒来,想要全身而退,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没有多想,陈沐再度拉扯床单,想要将伊莎贝拉扯到自己身边来,然而却听到了啪嗒哐当的落物声,也不消多猜,必是伊莎贝拉滚到了床的另一边去。

若说到听声辩位,伊莎贝拉又怎是陈沐的对手,他可是在疑冢里闭关修炼了两个月的!

大步跳上床,陈沐伸手一捞,却听得呼呼风声,该是伊莎贝拉将猎枪当烧火棍打过来了!

陈沐也不躲避,硬挨了一枪杆,顺势抓住了滚烫的枪杆,往怀里一拉,额头也不知撞到了伊莎贝拉哪个部位。

不过伊莎贝拉的力道也弱了,显然也被撞得晕晕乎乎,陈沐顺势一揽,便捞住了伊莎贝拉,短刀成功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不想死就别动!”

伊莎贝拉也是哼了一声:“有句谚语说得好,生前相互厮杀的英雄,死后冥冥为友,你每次都跟我拼命,死后一定会是最好的朋友。”

陈沐也不跟她耍嘴皮:“我不是英雄,也不想跟你拼命,更不想死,死了再跟你做朋友,也没什么意义。”

“你现在跟我做个朋友,倒还不晚。”

陈沐架着伊莎贝拉,便走到了窗户旁边,此时外头已经亮起了大片的灯火,这些人拎着马灯和火枪,纷纷往官邸这边来,甚至还有人带来了猎犬!

伊莎贝拉下意识往后躲,后背碰触到陈沐的前胸,此时陈沐才明白她为何要躲避火光,原来她身上竟是没穿什么衣服!

都说番鬼婆不知羞耻,喜欢不穿衣服睡觉,如今看来也果真如此。

虽说陈沐与伊莎贝拉也是“老朋友”了,但陈沐没有占她便宜的心思,从床上抄起一条裙子,便让伊莎贝拉套在了身上。

伊莎贝拉知道陈沐短刀的厉害,也不敢反抗,乖乖穿了衣服,便往门口方向走去。

刚到门口,便见得特里奥端着一柄短枪,站在了走廊的尽头。

他已经脱下了白日里穿戴的金黄色卷曲假发,原来他的头发已经秃得只剩下两边杂毛,中间头顶却已经亮得跟灯泡也似。

“哦,上帝,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特里奥激动起来,陈沐从伊莎贝拉身后歪了歪头,露出半张脸来,朝特里奥招呼道。

“领事阁下,好久不见了。”

特里奥陡然举起短枪,双手却在轻轻颤抖!

“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沐呵呵一笑道:“领事阁下认为我应该在哪里?”

特里奥恍然大悟:“你真是一个狡猾的狐狸,把我的军士都骗走,原来就是为了来这里杀我!”

第二百零零二章 彻底决裂女与父

特里奥阻挡在走廊尽头,陈沐也无法下楼,简短的言语交锋之后,陈沐也不再罗嗦,因为他知道,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

“想救你的女儿,就放下武器,让外头的人全都离开!”

陈沐却没想到,特里奥并没有放下短枪,只是朝陈沐试探道:“你不敢杀她,杀了她,你也要死在这里!”

陈沐冷哼一声道:“你也不敢抓我,敢动哪怕一下,你看我会不会杀她!”

特里奥迟疑起来,但短枪终究没有放下。

“伊莎贝拉,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的父亲是个混蛋,他的心里只有权力,根本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为了权力,他可以让你放弃自己的婚姻自由和人生幸福,将你当成筹码和赌注,逼迫你接受政治联姻,他就是个自私鬼!”

陈沐的意图非常明显,这是在挑拨离间,但句句都是事实,即便摆明了是挑拨,却仍旧能够感受到伊莎贝拉的失落。

很显然,这个领事千金早就看透了父亲的为人,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嘴上这般反驳,但伊莎贝拉的动作已经顺从了不少。

陈沐哈哈大笑起来:“伊莎贝拉,你心里还存在幻想,以为他对你还有哪怕一丁点关爱,中国人有句老话叫血浓于水,可惜啊,你们这些鬼佬却不适用,因为你们都是唯利是图的自私鬼!”

陈沐这句话,是彻底激怒了伊莎贝拉:“你胡扯,都是胡扯!”

陈沐冷笑一声,朝走廊尽头的特里奥说道:“领事阁下,那么,便向你的女儿证明你的爱,若你还在乎这个女儿,便用自己来交换吧!”

这一招实在是一剑封喉,因为特里奥连火枪都不愿放下,哪可能会用自己来换回女儿!

特里奥紧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地盯着陈沐,过得许久,才低下头去,带着些许心虚和愧疚,朝陈沐道。

“我不仅仅是个父亲,我还是个领事,若落入你的手里,我必死无疑,成千上万的侨民等着我去守护,我……我不能……”

前面这番话是对陈沐说的,但到了最后,却不知不觉转向了伊莎贝拉。

“我的宝贝……你是家族里的人,你应该明白,有些东西,比个人和家庭更需要保护……”

陈沐看不到伊莎贝拉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手背上啪嗒啪嗒落下的眼泪。

目的已经达到,陈沐也就不再多说:“领事阁下,既然您不要这个女儿,便请让我带走吧。”

话音刚落,陈沐便架着伊莎贝拉,缓缓往前移动。

“别动!我会开枪的!”

特里奥似乎在挣扎,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父亲,一个是领事,两个灵魂正在相互撕扯和啃噬对方,都想占据身体的控制权。

他那握枪的双手在剧烈颤抖着,老泪纵横,时而摇头哀叹,时而又凶光毕露。

陈沐还没开口,伊莎贝拉却是忍不住了,哭着咆哮道:“你开枪啊,打我,打我啊!”

她激动地往前走,差点让刀刃割开了脖颈,也亏得陈沐跟了上去。

女儿的步步紧逼,让特里奥下意识退到了楼梯口,此时身后亮起光芒来,援兵已经全都涌入,聚集在了一楼,有人冲上了旋转楼梯。

“教士,竟然是你,你不是来寻求帮助的么……”楼梯上一名巡捕惊讶地开口。

他也是不假思索,脑子比较直,开口之后,马上就后悔了,脸色苍白,不敢抬头。

不过他的表现到底是没有逃过特里奥的眼睛,后者眸光如鹰隼一般,朝那醉鬼巡捕问道:“是你放他进来的?”

醉鬼也是浑身颤抖,赶忙半跪下来,解释道:“他……他穿着……穿着……而且他有通行证!他……他懂得我们的母语……他……他……”

话尚未说完,特里奥便扣动了扳机!

“砰!”

近距离的射击,将巡捕的半个脑袋都轰烂了,红的白的浆液喷溅出去,四周发出惊呼声,人人一脸血沫和碎头皮!

特里奥显然在泄愤,伊莎贝拉的身体也轻轻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特里奥,开口道。

“你是无法掩饰的,我都知道,你开枪吧,把我杀了,一切麻烦都得以解决了!杀了我!”

陈沐本还在纠结,如何才能掌控主动权,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离间,到底是起了作用,而且效果出奇地好,伊莎贝拉与父亲反目成仇,倒省去了他不少功夫。

伊莎贝拉激动地往前走着,特里奥是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了楼梯的中段。

“你不要再逼我了!”特里奥摇着头,如同疯狂的雄狮一般,脸上满是纠结与痛苦。

伊莎贝拉却没有停止,继续往前逼迫道:“你杀了我!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这个女儿,我只是你的工具,与楼下这些蠢货没什么两样,只是我的价值和作用大一些罢了,你杀了我吧,我再也不想忍受你这张虚伪的脸!”

伊莎贝拉实在太过激动,不断往前走,特里奥被女儿谴责,也是不断后退。

陈沐时刻关注着伊莎贝拉的变动,赶忙往前,免得刀刃伤了她,若她果真被割破了喉咙,陈沐自是走不脱了的。

然而就在此时,伊莎贝拉却一把捏住了刀刃,反抱住陈沐,纵身往栏杆上撞了过去!

“嘭咔!”

栏杆被二人撞倒,伊莎贝拉死抱着陈沐,从楼梯上坠落下来,砸在了一楼的大时钟上!

“轰!”

“喀嚓!”

直立的大笨钟被二人碾了个粉碎,机械部件刺入陈沐的后背,也是难受到了极点。

陈沐却知道,这种情况之下,只要有半点迟疑,就再无法活下去了!

没想到伊莎贝拉声色俱下,竟只是一场表演!

陈沐也是火大,强行运转阴阳玄功,脑子顿时清明一片,一个头锤便将伊莎贝拉那高挺的鼻子给砸塌了下去!

鲜血喷溅,伊莎贝拉脸面是一片模糊,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

陈沐如同拎一条狗子一般,将伊莎贝拉拎起来,刀刃架在她的脖颈上,再度站了起来。

特里奥也是气恼到不行,女儿要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自己竟然没能把握住,因为连他都被伊莎贝拉给骗了!

此时的伊莎贝拉终于痛哭流涕,泪水冲刷着血迹,显得很是惨淡。

“你刚才……真的在内疚吗……父亲……你真的在内疚……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真的不在乎我这个女儿……”

伊莎贝拉如此说着,特里奥也是痛苦不堪。

本来她只是演戏,若父亲了解她的为人,必然会与她一道演戏,会配合她,刚才就能够抓住唯一的机会。

可特里奥只是沉浸在懊悔和愧疚之中,那么只能说明,他确实不在乎她这个女儿,他心里想着的,只是如何能抓住陈沐,根本就不关心她的死活!

陈沐也终于是知道,伊莎贝拉是弄巧成拙,本以为父亲会配合她演戏,没想到她演技太好,非但骗过了陈沐,连自家父亲也被骗倒了!

而被骗的父亲,所展露出的这一面,也印证了陈沐对他的批判,所有的一切,伊莎贝拉不敢去承认,不敢去面对,此刻终于还是被揭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她明知道西方女子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自由,很多人只不过是政治的陪嫁品,是家族截取利益的工具,亦或者是生育的工具,是玩物,地位也绝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

但她一向认为,这种事不该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虽然是女子,却比男儿还要英勇,她的作用,绝不仅仅只是政治联姻的工具,更不是父亲随意可以舍弃的牺牲品!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相较于她这个女儿,父亲更爱手中的权柄!

他是一个大野心家,却不是个合格称职的父亲,为了自己的野心,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家庭,又何况一个女儿?

此时,她的心痛,比塌掉的鼻子,还要更加的剧烈!

“请带我走吧,我再也不想待在这个无情的地方了!”伊莎贝拉失魂落魄地回头,朝陈沐如此说着。

她的身子已经软弱无力,仿佛已经被抽空了灵魂,成为了行尸走肉一般。

陈沐没有迟疑,半抱半架着,便缓缓后退,退出了官邸。

特里奥带着所有人,一步步跟了出来,神枪手还在瞄准着陈沐,只是特里奥没有发令,他们也不敢胡乱开枪。

毕竟陈沐挟持着伊莎贝拉,两人贴得太紧,而火枪的精准度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有极大的可能会误杀了伊莎贝拉。

陈沐也是半丝不敢放松,注意力都集中在特里奥的身上,若此人狠辣放弃女儿,陈沐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路。

便这么一直走到领事馆的门口,特里奥仍旧在迟疑,他的内心也在挣扎,不过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抓到你这个恶棍的!”特里奥如此说着,挥了挥手,便将其他人都摒退了。

虽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陈沐并不敢放松。

伊莎贝拉毕竟是他的女儿,只要陈沐还活着,他就有信心抓住陈沐,总比此刻将女儿和陈沐一并射杀要好。

唯一不值的,应该就是伤了女儿的心,让女儿与他彻底决裂了吧。

其实他也是放不下尊严,若他果断放走陈沐,女儿就不可能和他闹翻。

他到底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也好在陈沐并不会有这等盲目的自信,此行虽然折戟,没能成功杀掉特里奥,但对于陈沐而言,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至于到底收获了些什么,陈沐也没心思去深想,离开这里,才是当务之急!

第二百零零三章 为难女人又何苦

特里奥的人到底是没有追来,陈沐带着伊莎贝拉离开了租界,便隐入了黑夜之中。

此时乃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阵潮湿的风,夹裹着雨丝,迎面而来,吹得透心凉。

远处的天空突然闪烁,电蛇游走,紧接着便传来一声炸响春雷!

“霹雳!”

“轰隆隆……”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春雷的余声绵长又压抑,紧接着便是瓢泼的大雨。

头顶的天幕就好像被雷锤敲破的黑锅底,天河的水灌入人间一般,也没个停歇的迹象。

陈沐后背虽然砸在了大笨钟上,似乎还有一些零碎部件扎在身上,但到底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伊莎贝拉失魂落魄,一路也没出声,倒是雨水将她脸上的血迹给冲刷干净了。

冰冷的雨水起到了消肿的作用,虽然脸色苍白,但她的鼻子看起来倒也没那么惨了。

借着阵阵雷光的照耀,陈沐总算是带着伊莎贝拉,回到了雒剑河的田庄。

吕胜无等人已经从天后宫回来,见得陈沐一身狼狈,带回来一个番鬼婆,众人也是吃惊。

陈沐只是卖了关子,众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做了甚么,此时见得伊莎贝拉,心里也都明白了。

“杀死那鬼佬了?”孙幼麟虽然不知道陈沐的具体计划,但他知道,特里奥和弗朗索瓦俩兄弟,是陈沐必杀之人。

陈沐只是摇了摇头,便将伊莎贝拉带回了房间。

他将短刀放下,取来毛巾,给伊莎贝拉擦拭水迹,后者却如痴呆了一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陈沐找了一套干爽衣服,轻轻放在床边,也没多说,便走出门外去了。

他被伊莎贝拉骗过一次,心里到底是有些担忧,若这次也是伊莎贝拉骗人的把戏,让她逃回去,藏身之处可就暴露了。

若暴露了这个藏身点,受害的可不仅仅只是他自己,更要牵累诸多兄弟姐妹,陈沐也不愿冒这个险。

所以出门来,便将芦屋晴子找了过来。

“你盯着她。”

芦屋晴子点了点头,便守在了门口。

陈沐今夜先去了福音堂,又去领事馆,走路打架,也是累乏得紧,换了干爽衣服,便坐下来歇息,抽了一杆烟。

想了想,还是回到了房间,往里头一看,伊莎贝拉坐在地上,只是喃喃自语,那衣服仍旧叠放在床上。

陈沐皱了皱眉头,朝芦屋晴子道:“进去帮她把衣服换了,给她喝些热姜汤。”

芦屋晴子瞥了陈沐一眼:“我是使女么?”

陈沐也是苦笑,不过很快就朝芦屋晴子眨了眨眼睛:“那我进去换。”

芦屋晴子白了陈沐一眼:“你走开!”

陈沐也是笑了起来,看着芦屋晴子走进房中,便不再理会,回房歇息去了。

至于该如何处置伊莎贝拉,陈沐还需要好好考虑。

他本打算将伊莎贝拉丢在半路,让她自行逃回去的,可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于心不忍,到底是将她带了回来。

眼下也是麻烦,他是狠不下心来杀掉伊莎贝拉的,若放走她,难免要暴露这个藏身之地。

伊莎贝拉可不是寻常的富家小姐,这个番鬼婆孤身一人就敢往山林里闯,狩猎的猎物可不比那个装模作样的领事特里奥要少。

即便是蒙住她的眼睛,送她出去,以她的本事,只怕计算路程和时间,也能圈出个大概的位置来,倒是可就麻烦了。

可若是留她下来,又该如何处置?

虽说她与父亲决裂,但就怕父女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他们还是洋人,这些鬼佬的思想可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

芦屋晴子与陈沐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她并不需要揣度鬼佬的心思,只需要她听话就好。

当她走进房间之时,伊莎贝拉露出了鄙夷又厌弃的眸光,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就怕她如同死狗一般没有反应,只要还会愤怒,说明她并未彻底癫狂。

“换了。”

芦屋晴子的广州话很烂,又不懂法语,好在伊莎贝拉是懂得广州话的。

她没有对陈沐表现出任何的情绪变化,但似乎对芦屋晴子很是不满。

有时候就是这样,女人在男人面前会无理取闹,女人在女人面前可就直接太多了。

她扭过头去,并不理会芦屋晴子,或许在她的眼中,日本人比清国人还要低贱。

当然了,彼时的日本已经开始革新,可不是以往那个小岛国,但芦屋晴子满身女倭贼的气息,伊莎贝拉这等高贵优雅的大小姐,看不上她也是正常。

芦屋晴子是何等人也,哪里轮得到一个鬼婆来看不起她,更漫提这鬼婆还是个阶下囚了!

陈沐或许还怜香惜玉,不忍对伊莎贝拉动粗,亦或者还顾念旧情,但芦屋晴子却不会!

她二话没说,只是闪身而来,左右开弓,啪啪便是两个大耳光,竟是将伊莎贝拉打出血来!

伊莎贝拉耳朵嗡嗡直响,已经止血的鼻子又流出新鲜的血液来!

她没想到芦屋晴子如此野蛮,如此冷酷,更没想到这女人的动作会这么快!

伊莎贝拉陡然暴起,冲拳直出,芦屋晴子早有防备,抓住她的手腕,施展关节技,将她反扭压制!

伊莎贝拉半旋身子,身段竟也非常柔韧,缠住了芦屋晴子,便扭打作一处!

两人便在房间里头缠斗,并不宽敞的房间很快就一片狼藉,家具和摆设也是稀烂了一地!

孙幼麟等人听得动静,过来查看,只是到了门口,也就转身走了。

因为芦屋晴子的刀,留在了门口,说明她拥有着十足的信心,若进去,便是不给她面子,孙幼麟可不敢招惹这个女倭贼。

事实也证实,孙幼麟的想法是对的。

伊莎贝拉虽然也强悍,但身心内外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哪里是芦屋晴子的对手!

芦屋晴子彰显暴力的一面,将芦屋晴子压在身下,拳头如冰雹一般砸在她的头脸之上。

她可不会顾忌你的面容,打得鼻青脸肿如猪头一般,这才停下手来。

“换了。”她喘着气,揉了揉手腕,指着床上那套衣裳,朝地上的伊莎贝拉说道,后者虽然已经无力抵抗,却眸光冷厉,并不妥协。

芦屋晴子二话没说,拖着她的双腿,沙包一般将她拖过来,嘶啦一声,便将她身上的睡裙给彻底撕开了!

灯光的照耀之下,房间仿佛一瞬间亮了不少,柔和的白光折射到芦屋晴子的眼中,她也不由露出羡慕嫉妒的眼光来。

她常年在海上漂泊,身上受伤无数,全都是伤疤,可伊莎贝拉却肤白胜雪,细皮嫩肉,胴体如同一件艺术品。

芦屋晴子的心理有些失衡,所以动作很粗鲁,也很野蛮,给伊莎贝拉穿衣服之时,还好好把玩了一番,虽然她同样是女人,但玩弄的手段是一点都不会差。

伊莎贝拉没想到,被一个女人羞辱,竟然比被一个男人羞辱,还要更加的痛苦!

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这里摸摸,哪里捏捏,但这种举动所带来的耻辱感,却莫名其妙地剧烈到无法忍受!

然而她已经消耗了力气,再没有反抗之力,心中只有对芦屋晴子那无尽的仇恨!

她并没有演戏,她确实被父亲彻底伤害了,也确实暂时不想回去面对这个自私的混蛋父亲。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追随陈沐,她仍旧视陈沐为敌人,也没想到陈沐会躲在这么个鬼地方,而且日子过得还这么好。

她更没想到,陈沐竟然招募了这么多帮手,芦屋晴子这样的女野人,竟然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她也是个女人,无论哪个国度,或者哪个种族,女人的心思终归有着相似之处。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动手,绝不会仅仅只是因为嫉妒。

对美貌或者财富地位的嫉妒,或许会让女人心生怨恨,但绝不会这般羞辱另一个人。

能让女人如此狠心地对待另一个女人,原因便只有男人。

她与芦屋晴子远无怨近无仇,芦屋晴子如此羞辱她,只能说,她是为了陈沐,才做的这一切!

这也就证明,陈沐已经彻底驯服了这女倭贼!

憎恨之余,她也有些担心,她对陈沐本就没有太大的恶感,甚至不可否认,对陈沐曾经产生过好感,即便到了现在,这种好感仍旧没有消失。

她也在担忧,担忧自己若留下来,会不会有一天,也被陈沐收拾得如芦屋晴子这般服帖。

“不,我要离开这里!”伊莎贝拉是个野马,连父亲都无法束缚她,又岂能让陈沐得逞!

更何况,她对芦屋晴子的仇恨,已经超越了陈沐,她非但要离开,在离开之前,她必须报了这个仇,毁掉芦屋晴子这个女野人!

芦屋晴子也从她的眸光之中,感受到了仇恨之火,朝她说道:“很好,这样才像一个人。”

伊莎贝拉恶狠狠地说道:“我会讨回来的!”

芦屋晴子又是两个大耳光:“呐,俘虏,就要有,俘虏的觉悟,你,明白吗!”

伊莎贝拉没有伸手去捂住已经臃肿的脸庞,只是抬起头来,怒视芦屋晴子。

后者最见不得这种眸光,又是啪啪两个大耳光:“觉悟了么。”

她的眸光平淡而冷漠,力度也并未减弱,伊莎贝拉却仍旧抬起头来。

到了最后,连问答都没有了,只要伊莎贝拉抬头,她就甩耳光,两人便这么僵持着,房间里彻夜回荡着让人牙酸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

第二百零零四章 争端乍起无对付

早晨已经雨过天青,春风拂面,老树吐新芽,香草遍地发。

陈沐已经习惯早起,练了一趟功,洗了个冷水澡,换上干爽轻便的道袍,便往伊莎贝拉的客房来。

到了门口,也是讶异,因为芦屋晴子竟是比他还要早,抱着一柄刀,蹲在门口,玩弄着盆栽上面的一只小蚂蚁。

“这么闲?”陈沐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见过冷漠的芦屋晴子,但她却从未给过陈沐安静的感觉。

此时的芦屋晴子却仿佛放下了所有,亦或者说心中的情绪得到了彻底释放,就好像完成了人生之中所有重任一般。

“不是闲,是没睡。”

芦屋晴子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若是没睡,也只是警觉别人的袭杀,绝不会因为心烦气躁。

陈沐也暂时按下心中的狐疑,便要推门进去,然而芦屋晴子却拦住了他。

“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陈沐那隐约的不安,终于还是爆发开来,难不成她把伊莎贝拉杀掉了?!!!

陈沐推门而入,便见得一个女人缩在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已经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眼眶满是青紫肿胀,眼皮如同透明的皮球一般,若不是那一头凌乱的金色长发,还真辨认不出是伊莎贝拉!

“你到底干了什么呀!”陈沐也没想到芦屋晴子竟会如此狠辣,他本只是让她帮着照看,可没让她如此折磨人!

陈沐走到床边来,伸手要查看伊莎贝拉的伤势,然而她却缩到了角落里,如同受惊的羊羔一般。

陈沐轻轻扯下被子,见得她那雪白的双肩上,是斑斑点点的凝固血迹,再往下一些,仍旧没看到衣物,陈沐便不敢再拉扯这被子了。

伊莎贝拉终于是忍不住,扑入到陈沐的怀中,只是强忍着泪水,默默抽泣着。

陈沐如同愤怒的雄狮一般,扭头朝芦屋晴子投去刀锋一般的眼神,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很关心这个番鬼婆的。

芦屋晴子一脸的不屑,间中还带着对陈沐的鄙夷或者是气恼,朝陈沐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你还是挺关心俘虏的……”

“她不是俘虏,你出去!”陈沐怒叱了一句,芦屋晴子也就走了出去。

陈沐将房门关了起来,默默坐回到床边,背对着伊莎贝拉,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开口道。

“你知道么,是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哥哥,虽然你的父亲是我的仇人,但并不代表我就痛恨你,相反的,我心里一直记得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所提供的那些帮助……”

陈沐轻叹了一声,继而说道:“实在是抱歉了,让你承受这样的折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回去。”

陈沐转过头来,真诚地朝伊莎贝拉说道,后者却只是瞪着惊恐的双眼,拼命摇头道:“我不回去,我不会离开这里,我不会!”

见得这等姿态,陈沐便知道,只怕芦屋晴子已经给这位大小姐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心理阴影,将这位大小姐彻底吓坏了。

虽然伊莎贝拉性格开放,但毕竟是大家闺秀,非常注重礼节和仪态,可此时她却顾不上掉落的被子,双手抓着陈沐,竟是哀求陈沐不要放她走。

想起曾经的伊莎贝拉,如同孔雀和凤凰一般高傲冷漠,再看看此时狼狈到极点的她,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那般。

所谓非礼勿视,陈沐本不该偷看,只是他实在忍不住,因为从双肩一直延续下去,伊莎贝拉身上就每一块完整的地方!

虽然都没有破损的伤口,但青紫和肿胀随处可见,这种伤害简直比皮肉伤还要更加的痛苦!

陈沐从未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收服伊莎贝拉,甚至不敢去考虑收服她的念头,更别提这么折磨她了。

昨夜里他一直在考虑的,都是如何能在保守藏身之处的前提下,妥善地将伊莎贝拉送走。

谁会想到,芦屋晴子竟是自作主张,把伊莎贝拉吓唬成这种鬼样子!

或许她是出于大局的考虑,又或许她是为了藏身之处的安全,又或许她与伊莎贝拉有过什么旧怨老仇,无论如何,伊莎贝拉受到这种伤害,陈沐都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若不是他将伊莎贝拉丢给芦屋晴子来照看,自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眼下伊莎贝拉彻底被吓坏,一听到放她走,竟恐惧成这等模样,陈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他轻声安抚着,扯过旁边满是血迹的衣服,帮伊莎贝拉穿好,哄了好一阵,抽泣着的伊莎贝拉,才渐渐睡去。

即便睡着了,她仍旧死死地握着陈沐的手,就如同落海之人抓着一块漂浮的救命木板那般。

陈沐也不敢动,过得许久,伊莎贝拉的发出轻轻的鼾声,他才轻轻抽出手来,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伊莎贝拉却陡然醒来,抓住了他的手!

“别走!别离开我!”

她的眼中充满了恳求,陈沐也于心不忍,只能轻轻抱着她,哄了一阵,她才平复下来。

“我去找些吃的东西。”

“我跟你去,不要松开我的手,好吗?”

看着眼泪汪汪的伊莎贝拉,陈沐也只能点了点头,牵着她走出房门来。

昨夜里伊莎贝拉被陈沐带着过来,也看不清状况,今日天气晴好,她终于是见到了这个藏身之处。

她也没想到,陈沐竟然会藏在山里,而这山林,正是她当初狩猎山猫的地方,旁边就是河流!

这几座小屋她也曾经见过,是山中的几户人家,不过猎户已经搬走了。

陈沐并没有关注伊莎贝拉的神色,只是带着她,来到了中间最大的那座木屋。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正围桌而坐,桌上是粗米饭和各种野味。

见得陈沐带着伊莎贝拉过来,芦屋晴子陡然投来杀气十足的眸光,伊莎贝拉赶忙躲到了陈沐的背后。

“晴子,你实在太过分了,我们是文明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芦屋晴子满脸不在乎:“这些红发鬼射杀我们的同伴之时,可曾想过他们是文明世界的人!”

陈沐也怒了:“我不管别人是如何做法,我手底下的人,绝不能做出这等惨无人道的事情!”

芦屋晴子啪嗒一声,将手中的烧烤兔腿丢到了桌面上,酒碗也被打翻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也没有追随你!”芦屋晴子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刀!

“好!你不是我的追随者,那便请你离开,我不需要你留在此处!”陈沐如此斥责,下意识用力,将伊莎贝拉柔软的手都捏得变形了。

芦屋晴子腾地站了起来,抽刀出鞘:“我不是你的仆人,我拥有自由,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能拿我怎么样!”

芦屋晴子的本地话虽然流利,但口音古怪得很,没想到吵架激发了她的语言能量一般,竟没有磕磕巴巴了。

“你伤人在先,还想对我动手不成!”陈沐闭关出来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更加的厚重沉稳,如今动了真怒,也是威严逼人!

“你就是个死色佬,完全被这红毛女鬼迷住了心窍,你若送走她,迟早要连累大家,我这是为了同伴,为了大局,是你这个自私鬼,害了大家,还不觉悟!”

“你住口!她……她帮我过,我念这份恩情,你说话这么难听,平白污人名节!”陈沐骂架可不在行,一下子就显露出秀才的笨拙来。

芦屋晴子却是个泼辣的,当即回嘴道:“谁污你名节,你们这对狗男女,要不是有伤在身,昨夜早就睡作一处!”

陈沐再也忍不住,往前一步,就要与芦屋晴子动手,芦屋晴子早有准备,唰便斩出一刀来!

陈沐并未携带兵刃,伊莎贝拉又死死拉着她的右手,但他却是浑然不惧,揉身而上,反手便是一掌!

芦屋晴子的刀没有半点留情,陈沐偏身躲过,手掌往她胸口拍去,后者后撤半步,横削了一刀!

陈沐抬脚,踢向她的下盘,手掌一翻,袖子似乎都鼓起来!

芦屋晴子只能无奈收刀,避开下盘攻击,却被陈沐一掌印在了胸口,后退了几步,哇一声,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陈沐冷声道:“再敢动手,吐的可就是血了!”

芦屋晴子是何等倔强顽固之人,抹了一把嘴,当即要冲上来,却被孙幼麟拦了下来!

“够了!”

陈沐见得孙幼麟终于出来拉架,也冷哼道:“你早该拉住她,任由她胡闹什么!”

孙幼麟抬起头来,怒视着陈沐。

“陈沐!当初的约定可不是这样的!你为了一个番鬼婆,不惜伤害同伴,算我看错了你!”

一直沉默不语的吕胜无也开口道:“陈沐,差不多就行了,这个女人是个祸害,若放了她,咱们就会暴露,我们几个倒是无所谓,大不了一走了之,人家追捕的可是你,要报仇的也是你!”

陈沐也怒了:“你们一直对我心存不满,我做什么都错,今日我就放了她,要散便散,不愿跟着我,那就全都走啊!”

“胡闹!”吕胜无也被气得站了起来,朝陈沐道:“这里不是你的地盘,要走也是你走!你要放这个番鬼婆,就自己去放!滚出去!”

陈沐愕然,呆立在原地,深深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得许久,也不抬头,拉着伊莎贝拉,快步走了出去。

“走,我送你回家!”

听闻此言,惊惶跟在后头的伊莎贝拉,嘴角露出略显诡异的弧度来。

第二百零零五章 反转筹谋是路数

走出小屋的区域之后,陈沐也冷静了下来,他相信伊莎贝拉不会告密,但特里奥为人阴险,很难说他不会从伊莎贝拉口中套取信息。

若暴露了此处,天大地大,可就真没了他能去的地方了。

想了想,陈沐便拉着伊莎贝拉坐了下来。

“伊莎贝拉,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伤害,但他们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抛下他们,更不能让他们陷入危险,所以……”

“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不能让你看到这一切,如果你相信我,便跟着我走……”

如此说着,陈沐便解下腰间的束带,蒙住了伊莎贝拉的眼睛。

伊莎贝拉虽然如惊恐的白兔,但到底是选择了相信陈沐。

便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她终于踩在了坚实的土路上。

陈沐将她的眼睛解开,伊莎贝拉闭着眼睛,过得许久才适应过来,睁开眼睛之后,她四处张望,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陈,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你跟我回去吧,我不会让父亲杀你的!”

陈沐摇头苦笑:“伊莎贝拉,你太天真了,难道你还看不清你父亲的品质么?”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他会,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陈沐说得坚决,伊莎贝拉眼中流露出失望来。

“不过你说得没错……”

听得此言,伊莎贝拉又升涌出希望来,眸光灼灼地看着陈沐,陈沐却接着说道。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真心喜欢你,其实我想留下你的,只是我知道,你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你的父亲再如何不在乎,你始终是要回到他的身边的……”

陈沐说得伤感,伊莎贝拉也很犹豫,她紧咬着下唇,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陈沐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脱下自己的鞋子,蹲下来,给伊莎贝拉穿上。

虽然鞋子很大,并不合脚,却带着陈沐的温度,伊莎贝拉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陈沐将她的裙摆打了个结,方便她走路,这才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来:“那么,再见了。”

说完这句,陈沐又苦笑道:“不对,应该是不再见,若是再见,便是我被抓,可活不了了……”

看着开玩笑的陈沐,伊莎贝拉也是眼眶湿润,主动紧紧抱着陈沐,在他耳边说道。

“陈,我喜欢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伊莎贝拉与陈沐差不多高,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两人的心都在悸动,这还是陈沐第一次,主动想要亲吻她!

伊莎贝拉的眼中却没有兴奋与羞涩,反倒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犹豫。

眼看着陈沐的嘴唇就要凑上来,伊莎贝拉却松开了陈沐,转身便走。

“我们还会再见的!”

看着在土路上越走越快的伊莎贝拉,陈沐也轻叹了一声。

他便这么站在路上,看着伊莎贝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伤感渐渐涌上心头,陈沐走到路边,撸了一把干草,火石打燃,取出烟杆,点了起来。

坐在路边抽了两口烟,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你还真动手,我可是真的被打吐了……”芦屋晴子抱着刀,双眸冷漠地抱怨道。

陈沐扭头一看,孙幼麟等人也全都跟了过来。

“你下手才是真的狠,我只是让你做戏,可没真心让你折磨她……”

面对陈沐的质问,芦屋晴子也没留情,辩驳道:“若不弄昏她,怎么将她从田庄转移到这里?”

孙幼麟也在一旁诉苦道:“二少,为了送走这番鬼婆,你也是费心尽力,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情分,累了兄弟们做了多少事……”

“为了骗过她,咱们可是连床铺和家具一并搬过来,兄弟们可没少受累……”

吕胜无也在一旁说道:“就怕骗不过她,虽然她被折磨得半死,但那猎户小屋没地板,气味也不对……”

芦屋晴子冷哼一声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坚韧的女人,她一定会带兵回来的,你们等着看吧。”

“少说一句吧!”孙幼麟也是劝住了芦屋晴子,毕竟陈沐费尽周章送走伊莎贝拉,是顾念旧情,最怕的可不就是郎有情而妾无意么。

“特里奥弃她于不顾,伊莎贝拉是个任性的女人,应该不会这么做的……”陈沐虽然这么说,但语气极其心虚。

吕胜无也在一旁道:“说这话,怕是连你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她父亲再如何唯利是图,也是她的父亲,她回去之后,想要立足,必然要给父亲带来足够的好处……”

“即便她不愿出卖你,特里奥也总有办法从她口中套取想要的情报,这是毋庸置疑的。”

陈沐也轻叹道:“这样也好,让他们误以为咱们的藏身之处在这里,找不到人,起码能迷惑特里奥一时。”

众人闻言,也颇有些感慨,纷纷叹气,陈沐却站起身来,磕掉烟灰,踩灭了火堆,拍了拍屁股,便往回走。

“走了,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孙幼麟不由有些疑惑,那猎户木屋干脆一把火烧了作罢,横竖那些东西也懒得再搬,雒剑河也不缺这些东西。

陈沐却没有说话,带着众人回到了木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坐在桌上,吃着烧烤的野味,还夸赞他们手艺好。

众人并没有纳闷多久,因为雒剑河与邓镇海已经赶着马车来到了外面。

孙幼麟等人走到外头来,见得邓镇海从车上卸下了几个木箱,而且这木箱,可是眼熟得很!

“别看了,还不过来帮忙!”雒剑河如此一说,孙幼麟等人也哦了一声,麻利地过来帮忙。

只是他们再看陈沐,眸光之中却透出一股敬畏来!

芦屋晴子走到陈沐的身边来,低声道:“我是小看了那番鬼婆,还是小看了你?”

陈沐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也是没办法,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吕胜无看着那些箱子,朝陈沐说道:“他们被炸了一次,估摸着会警惕很多,今次不一定能成……”

陈沐从马车上取下一把铁锹,走到门前,一边挖坑,一边朝吕胜无道。

“如果这样都不能骗过,当初便该听你们的,不放她回去也罢……”

若伊莎贝拉在此,只怕整个内心世界都要被颠覆了。

她是个极其坚韧的女人,正如陈沐等人所料的那般,芦屋晴子再如何折磨,都无法击垮她强大的内心。

但她也确实依赖了陈沐,也感受到了陈沐对她的情义。

只是她知道,陈沐已经被赶出来了,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所以她要让父亲带兵来,将芦屋晴子等人,全都杀了!

她是不能容忍的人,又岂能让芦屋晴子多活半天!

只是她如何都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陈沐为了放走她,而设下的局罢了。

当然了,陈沐也是押注在她的身上,若她不泄露情报,特里奥就不会来这里,自然就不会被再炸一次。

若她通风报信,甚至带兵前来,那么陈沐会趁着这个机会,将特里奥的势力再度铲除一遍!

昨夜的天后宫收获颇丰,陈沐尚未来得及去处理,但可以肯定的是,特里奥的人,受伤的极多,今日怕是不能全力以赴,赶来围杀。

这样的情况之下,特里奥只能求助弗朗索瓦兄弟,而弗朗索瓦的海军在入侵之时遭受了不少的损失,今次的主力,必然是蒙莫龙西的人!

这些人若过来,有多少炸死多少,陈沐是半点罪恶感都不会有的,毕竟陈沐可没忘记这些人在咸水寨烧杀抢夺的罪恶行径!

这一切,陈沐与吕胜无以及雒剑河,都反复研讨过,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如今就看伊莎贝拉会不会顾念这个情分,会不会忍得住,放下对芦屋晴子的仇恨。

不过以陈沐对她的了解,这个可能性只怕并不大。

心头如此想着,陈沐也不再纠结,甩开了膀子便挖起坑洞和炮眼来。

诸位兄弟昨夜才在天后宫搞过一次爆破,熟门熟路,也不消太多时间,很快就布置妥当。

吕胜无朝陈沐道:“我们留在此处守着就成,你还是跟林晟去龙记一趟吧。”

“昨夜相信吓破了很多人的胆子,咱们也掌握了不少情报,该轮到你出面做事了。”

陈沐本想留下,毕竟他也担心伊莎贝拉会回来,不过诚如吕胜无所言,昨夜天后宫他没有在场,今日若不“乘胜追击”,去龙记拉拢人心,只怕天后宫的成果要大打折扣,这个事情拖延不得,也只有他能去做。

念及此处,陈沐也就不啰嗦了。

“你不怕我杀了她?”芦屋晴子主动提了一句,陈沐看了看她,笑了笑道:“你不会的。”

“我会哦!”芦屋晴子露出邪恶阴险的笑容来,陈沐却仍旧摇头:“不,你不会。”

芦屋晴子看着陈沐,陈沐也看着她。

陈沐走了过来,捏了捏她的肩头:“你不会,知道么?”

芦屋晴子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陈沐也不再停留,上了雒剑河的马车,便离开了猎户木屋,出了山,往鸿隆祥钱庄去了。

无论是芦屋晴子还是孙幼麟,他们其实都知道,陈沐设计这些,想伏击特里奥从蒙莫龙西那里求援的洋人是真,但放走伊莎贝拉,也是真。

所以,陈沐说得没错,他是不需要担心伊莎贝拉的安危了。

马车出了山,路过那片河滩,陈沐的眸光也追随了许久,那里曾经有过一场有意思的搏斗,印象深刻。

第二百零零六章 鹊巢鸠占实可恶

回到田庄,陈沐便接了林晟,打算前往钱庄,收拾天后宫的手尾。

其实陈沐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猎户木屋固然也是要去的,但相比之下,陈沐更想先往龙记走一趟,多争取一些额外的力量。

当然了,早初他也曾经犹豫过,若特里奥亲自带兵去猎户木屋,陈沐便会错过报仇的机会。

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因为特里奥宁可放弃女儿,也不愿把女儿交换回来,是个十足的怕死鬼。

更何况,昨夜是天后宫围捕陈沐的最佳时机,但他却仍旧留在官邸,而没有外出,今番又怎会亲自领兵去对付陈沐?

若伊莎贝拉没有救回来,为了弥补心中愧疚,或许他还会带兵去救人,可伊莎贝拉已经回到领事馆,他自不可能再出去冒险,毕竟刚刚才被陈沐差点刺杀了。

今次特里奥必然借助蒙莫龙西的力量,所以此人反倒很有可能会前往猎户木屋。

蒙莫龙西同样是陈沐的死仇,同样是不能放过,必须亲手杀死的人。

但陈沐还是选择先前往龙记,因为这一趟必须去走一走,如此才能增加自己的胜算。

与林晟简单讲述了经过,陈沐便推着林晟,来到了门外。

邓镇海已经早早准备好了马车,陈沐朝他问道:“今日可有新鲜的情报?”

情报搜集一直是孙幼麟等人在做,但每日里都会交给雒剑河与吕胜无,他们分析之后,才给出自己的建议,让陈沐来做出决策。

邓镇海乃是雒剑河的心腹,如今诸人都在猎户木屋设伏,陈沐也就只能询问邓镇海了。

“少主,今日他们早早出了门,情报是昨夜的,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倒是……倒是家里传来了一桩小事……”

“哦?什么样的小事?”

自打从福音堂回来之后,合伯等人便帮着照料陈沐的宅子,陈沐虽然没有回家见过面,但一直让孙幼麟等人关注着宅邸的动向。

此时听说有消息,即便是小事,陈沐也是不会放过的。

邓镇海似乎有些不太在意,只是随口说道:“说是有两个洋人找上门来了。”

“寻麻烦?”这种情况也时常发生,寻常西捕来勒索之类的,也并不稀奇。

然而邓镇海却摇了摇头:“不是敲竹杠的,说是一对洋人夫妇,登门寻求你的帮忙……”

“洋人夫妇?”陈沐也有些诧异,敢登门寻求帮助的洋人夫妇,也就只有巴蒂斯特夫妇了。

这对夫妇在这等节骨眼上,仍旧能将陈沐视为朋友,这份情谊也不容易,陈沐抬头看了看天时,又沉思了片刻,便朝林晟道。

“契爷,不如咱们先过去看看吧,巴蒂斯特两公婆若无大事,是不会找上我家的……”

林晟比庙里的土地爷都要熟悉新会城,询问了巴蒂斯特夫妇的位置,思考了一番,便点了点头,指点邓镇海,出了田庄,便往镇上去了。

巴蒂斯特夫妇的生意在洋人眼里不算很大,可与华商相比,也不小,产业主要是收购丝绸和瓷器等等。

陈沐知道他们在新会城里有个丝绸店,想来该是在那处落脚,便与林晟一并来了。

丝绸店在城镇的十字街靠后的地方,虽然位置不算很好,但毕竟是收购商,而不是贩卖方,所以很多卖家都会主动找上门来。

邓镇海也不需多提点,到了地方之后,便绕到了后门去,陈沐让他退回到巷子里,林晟留在车里,他孤身一人敲了门。

过得许久,门后头才传来警惕的声音,却不是本地话,而是法兰西语。

“外面是谁,滚出我的家!”

这或许也是巴蒂斯特夫妇自保的方式之一,若是受到骚扰,用法语大声呵斥,蟊贼混子街头无赖,就不敢再来招惹了。

由此可见,他们是真的碰上了麻烦,陈沐赶时间,也不迟疑,用法语回道。

“夫人,是我,陈。”

陈沐话音刚落,便听得喀嚓嚓的开锁声,还未看得清楚,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哦,我的老天爷,你还没死,上帝保佑,我亲爱的陈!”

感受着这熟悉的温暖,陈沐也心生感动,轻轻推开了巴蒂斯特夫人,朝她笑道:“夫人,再不松开,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玩笑,巴蒂斯特夫人也是喜极而泣,抹了抹眼泪,露出了微笑。

“快进来!”

巴蒂斯特夫人往外头扫视了一番,便将陈沐拉了进去。

陈沐见得她形单影只,便问道:“巴蒂斯特先生呢?”

夫人顿时露出悲愤的神色来,也不说话,当即将陈沐带到了房间里来。

但见得巴蒂斯特躺在床上,鼻青脸肿,嘴角开裂,头上抱着纱布,也是狼狈到了极点。

巴蒂斯特见得陈沐,也是惊喜,当即便挣扎着要起来,陈沐赶忙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头。

“伙计,你没事就太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沐也紧张起来,难怪夫妇二人要上门求助了。

巴蒂斯特轻叹了一声,却是摇了摇头:“都怪我没用……我就是个失败者!”

他有些自责地握紧拳头,低下头去。

巴蒂斯特夫人走过来,轻轻搂了搂自己的丈夫:“别自责,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

陈沐虽然时间紧迫,但也不想催促,待得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才听得她开口道。

“前段时间,有个恶棍找到了我们这里,侵占了我们的店铺,还不许我们报警,若是报警,就要杀了我们……”

“昨天我们找到了机会,要去巡捕房报案,可想了想,我们的店铺就在这里,若警察抓不到他,以后他还会来报复,所以就想找你求助……没想到你并不在……”

“我们也知道你的处境,当时也只是想去看看,想着或许你不在了,但仍旧有人能够帮到我们,可你家里只剩下几个老伙计……”巴蒂斯特也是满脸的失落与愧疚。

巴蒂斯特夫人继续说道:“回来之后,那个恶棍就扬言要杀了我们,我的亲爱的要跟他争论,被他打成了这样……”

陈沐听得此言,也是愤慨不已!

抛开他与巴蒂斯特夫妇的私人交情不说,这人敢如此正大光明的侵占,简直就是可恶至极!

“那人如今在哪里?”

巴蒂斯特咬了咬牙,却不敢开口,似乎有所顾虑,倒是巴蒂斯特夫人指了指前院。

“他们占了我们的主人房,当自己是老板,每天在前门做生意,把我们软禁在了后面……”

“他们?一共几个人?”陈沐也早有准备,若不是团伙,怕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作恶。

“男人只有一个,带了几个女人,还有一些老人小孩,应该是一家人……”

“一家人?”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一家人出来做贼,倒也是新鲜了。

“带我去看看。”毕竟不能耽搁太久,陈沐也不啰嗦,巴蒂斯特夫人倒是有些犹豫。

“别怕,我的帮手就在外面,若我解决不了,会有人替我们解决问题的。”陈沐这么一说,巴蒂斯特夫人顿时镇定了下来,领着陈沐往前院去了。

他们这店铺倒也很大,毕竟是收货的铺子,后头还有个小仓房,这里远离中心,地价房价都不会太高。

绕了几个弯,终于是到了前头的铺面来,巴蒂斯特夫人却不敢再往前走了。

对这位夫人,陈沐也没有半点扭捏,捏了捏她的手道:“跟在我身后,不要怕。”

巴蒂斯特夫人点了点头,陈沐便往前到了铺面。

铺面倒是不小,绸缎堆得很整齐,甚至比巴蒂斯特夫妇还要懂行,连货架都擦拭得一干二净,可见他们非但鹊巢鸠占,还真真反客为主了,打算常住下去了。

店面柜台后头,是一个留着长长鼠须的老者,年纪虽然大了些,但眼神很是精明,给人一种奸诈的感觉。

“你这番鬼婆怎么还敢出来,皮又痒了是不是!要不是爷爷年纪大了,信不信我……”

这话说到一半,他到底是注意到了陈沐。

“你这后生仔又是什么人,到我店里来搞什么事,快扯啦!”

陈沐走到前头来,盯着那老人,淡然道:“叫你崽出来,给自己留几颗牙吃老米。”

陈沐的气度已今非昔比,此言一出,那老人也不敢反嘴,朝内堂高喊道:“崽啊,有人来搞事,快出来!快出来!”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骂骂咧咧,一人快步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穿衣服。

当陈沐见得此人之时,也是哭笑不得!

“杨老板,大隐隐于市,你这藏身之处也是妙了……”

杨大春见得竟是陈沐,一张老脸顿时红了起来,三位夫人也从里头走了出来,一个个脸色潮红,拿着手绢在擦拭嘴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杨大春也是吃了一惊,但见得陈沐牵着巴蒂斯特夫人的手,顿时邪恶地笑了起来。

“我说呢,原来你是这番鬼婆的老契(姘头),那正好,你也住进来,大家一起快活,哈哈哈!”

巴蒂斯特夫人即便性子再随和,也听不得这种话,不过她本地话并不流利,着急之下就更是不知如何反驳,只是涨红了脸,羞愤到了极点。

陈沐严肃起来,朝杨大春道:“杨大哥,巴蒂斯特夫人是我的好姐姐,请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你不知道她与我的关系,我也不怪你,你们搬出去,这桩事便这么罢了了。”

当初是陈沐下的决定,才使得杨大春的绸缎庄让人给端了,杨大春躲在这里,陈沐其实也有责任,似乎冥冥之中,报应不爽的感觉。

所以陈沐也不打算如何追究,但杨大春反倒朝陈沐冷声道:“你不怪我,就不问问我怪不怪你?”

“若我不搬,你又能如何!”

第二百零零七章 一举两得分权股

杨大春此人亦正亦邪,陈沐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对自己下杀手,心中也有些警惕。

不过陈沐也并非吴下阿蒙,经历了这许多事,又闭关修炼,武艺内功都突飞猛进,身上还有吕胜无赠予的杀手锏,即便没有带刀出门,也是不惧杨大春的。

虽说杨大春以杀人术见长,但他的家眷就在这里,投鼠忌器,杨大春估摸着也不敢太放肆。

陈沐更不想与他动手,毕竟杨大春曾经给过自己莫大帮助。

早先陈沐确实有些不太愿意纳用杨大春,但眼下他走投无路,只能鹊巢鸠占,大隐隐于市,躲藏在这里,甚至光明正大做生意,陈沐到底是有些责任的。

“杨大哥,我不想与你动手,但并不代表我软弱可欺,你若不信,可以试试,若你还顾念你我兄弟一场,我倒是有个好去处给你留着。”

杨大春上下打量了陈沐一番,也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愚钝之人,常年修炼房中之术,对炁场最有研究,又岂能感受不到陈沐脱胎换骨一般的气息?

也诚如陈沐所料,他的家人都在此处,只不过虚张声势,哪里会真的跟陈沐动手。

“你且说说,是什么去处,若是劝我离开此地,去那什么鬼的香港,就不需开口了。”

陈沐听得此言,也就安心了一些。

“你跟我走一趟就明白了。”

“跟你走?”杨大春回头看了看三位夫人,也有些犹豫。

陈沐趁热打铁道:“杨大哥,你我算是同生共死过,你该知道我的为人。”

杨大春想了想,到底还是点头道:“好,等我片刻。”

陈沐知道他要交待事情,也就带着巴蒂斯特夫人离开了铺面,走到外头来,安抚道。

“夫人,这人原本也是城中的绸缎庄老板,自己经营着生意,你看他三个妻子就该知道……”

陈沐本想说杨大春其实不算坏人,但想了想,连自己都不太敢说这句话,也就硬生生打住了。

巴蒂斯特夫人也体谅,只是有些不解:“陈,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陈沐心中也是苦涩,他并非看不起杨大春,杨大春拥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为了自己的利益,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争取,甚至不择手段,这一点,才是让陈沐不舒服的真正原因。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陈沐一时半会也回答不上来,只是朝巴蒂斯特夫人说道。

“夫人,我会带走他们的,你放心。”

巴蒂斯特夫人捏了捏陈沐的手,并没有感谢,只是朝陈沐道:“陈,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很艰难,但有时候,必须要坚持自我,如果连自我都迷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沐也是由衷地感动,她没有多问,也没有追究,只是在担心陈沐会误入歧途。

巴蒂斯特夫妇不是弗朗索瓦那样的人,他们只是寻常的洋人,漂洋过海就只是为了来“淘金”。

他们或许也有着不小的野心,但他们有着自己的底限,这样的人,说不上可爱,但也不会可恶。

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战战兢兢地保留着仅有的善良,虽与野兽为伍,却不希望自己变成野兽。

“夫人,我还是我,还是那个年轻人,你说呢?”陈沐说着,顺势扶着巴蒂斯特夫人的腰,脚步轻轻挪动,微微摇晃起来,巴蒂斯特夫人下意识踩起舞步,笑容也就渐渐爬上了面容。

“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但人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艰难,想要善良一时一次,很容易,想要善良一生,才是最难的……”

巴蒂斯特夫人也是推心置腹,让陈沐看到了她那略显放荡的外表之下,那颗仍旧炽烈的淳朴之心。

“我知道的,你再吧啦吧啦,可就不像我的姐姐,倒要像我的妈妈了。”

巴蒂斯特夫人好气又好笑,在陈沐的屁股上拍了一记:“我可不是你的姐姐,也不是你的妈妈,是你的老契……”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再胡闹下去,怕是越发没个样子,也就停了下来,认真地朝她说道:“杨大哥的三个妻子也是外国人,她们暂时留在这里,不会打扰你们的,他很快就会接走了。”

“我相信,他会补偿你们的。”这一点,陈沐倒是有些信心。

杨大春虽说杀人不眨眼,但却是个守信的汉子,而且恩怨分明,若接受了那个去处,补偿巴蒂斯特夫妇应该是会做的。

巴蒂斯特夫人摇了摇头:“你放心,若这个恶魔不在了,其他人还是很容易对付的,我不会怕。”

“至于赔偿,我并不需要他们的赔偿,只需要他们道歉就行了。”

陈沐也是苦笑,想让杨大春赔偿很容易,想让他道歉却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陈沐到底没有说出口,此时杨大春已经走了出来,陈沐与巴蒂斯特夫人分开,带着杨大春,便往后门来了。

邓镇海一直在外头守着,见得陈沐这么久不出来,正打算进去接应,也亏得陈沐及时带着杨大春出来了。

“邓大哥,这位是杨……”陈沐正要介绍,邓镇海却摇头道:“少主不用介绍,我知道他是谁。”

杨大春也瞥了邓镇海一眼,并不与他说话,两人似乎有过并不愉快的恩怨。

江湖虽大,但高手的圈子却很小,莫看天南海北,其实里头很多人都是有过交集的,陈沐也并不感到奇怪。

登上了马车,便来到了龙记的鸿隆祥钱庄。

经过了天后宫的事情,四佬也被彻底镇住,今日早早便将林晟手底下的所有亲信都召集起来,此时正在钱庄里商讨。

钱庄银号当铺等等,只要是林晟控制的产业,眼下都已经关闭,这也给龙记造成了极大的阻滞,让他们认识到了林晟是多么的不可缺少。

见得陈沐与林晟前来,四佬也赶忙带着人迎了出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怠慢。

杨大春见得此状,顿时有些明白了过来。

“你让我住这里?”趁着走路,杨大春低声朝陈沐问道。

陈沐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道:“是,我非但让你入驻龙记,还让你帮我做生意,你愿不愿意?”

“做龙记的生意?”杨大春顿时双眸放光!

他这个人虽然一身本事,头脑也足够,但对江湖武林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兴趣只有两个,一个是女人,一个就是生意!

否则他也不会占据了巴蒂斯特夫妇的店铺,即便藏匿,也要开铺头做生意了。

陈沐自是看得出他的渴望来。

其实陈沐想与他划清界限,但自己到底欠了他的人情,而且他心中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人是不可以改变的。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早先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刺客,可如今还不是追随陈沐,改变了行事风格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他们的性情不会轻易改变,但却能够受到约束,这种约束或许来自于强权,又或许来自于道德。

陈沐希望自己能够以身作则,改变杨大春,此人若是收敛一下,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

况且,他并没有抛家弃子,即便逃难,他也想到自己的家人,即便做贼,他都要带着家人。

顾家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而且家庭就是他最大的羁绊,有了家庭之后,很多人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豁出去了。

况且,杨大春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管理,本事可比陈沐大太多了。

陈沐想要立威,想要处理复杂如蛛网的人际关系,是分身乏术的,他必须分权下去,让手底下的兄弟人尽其才,而且从现在就该开始培养了。

念及此处,陈沐便不再迟疑,朝杨大春道:“是,龙记的生意和人事都可以归你管,但有个条件,决不能坑害良善,更不能滥杀无辜。”

杨大春欢喜起来,朝陈沐道:“我又不是杀人魔头,当真以为杀人好玩么,他们若乖乖听话便好说,不听话自有不听话的做法,你放心好了!”

陈沐知道,杨大春是说到做到的人,也就放心下来,朝林晟投去了征询的眸光,毕竟这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林晟看着杨大春,眼看着就要进入大堂,这才点了点头。

杨大春见得此状,更是大喜,朝陈沐道:“二少,你打算先怎么做?”

陈沐看了看前头带路的四佬,朝杨大春道:“今日还有件要紧事,需要不少人手,你先让他们纳个投名状。”

杨大春对这一类的规矩,自是烂熟,当即问道:“不知二少想让他们纳什么样的投名状?”

陈沐的脸色沉了下来:“杀人状。”

“杀谁?”杨大春脸色顿时红润起来,双眼都亮了三分。

陈沐没有隐瞒:“杀洋人,而且必须是今日。”

邓镇海早先还不明白,为何雒剑河等人全都在猎户木屋设伏,身为少主的陈沐,却“贪生怕死”地来龙记,此时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原来陈沐不是要躲避,而是来召集力量了!

龙记虽然以生意为主,但里头的狠人强人自是不缺的,生意做得再好,若没强人保护着,哪里做得下去。

做生意赚了钱,又召拢更多更强的狠人,生意也就越做越大,这都是相辅相成,如同滚雪球一般的节奏。

这件事若让陈沐来做,怕还有些难度,毕竟陈沐太过善良,甚至有些优柔寡断,可若是让杨大春来主持,那就半点问题也没了,也难怪林晟到底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百零零八章 龙记诸众心不服

龙记供奉上三祖,与洪门的渊源也深厚,不少规矩也都承袭沿用,与其他社团相差不多。

通常而言,若无重大事变,帮中也就只有固定时节才会开大堂来议事,当然了,龙记老巢有个忠义堂,不过议事的长老们在哪里,哪里也可以是形式上的大堂。

今番四佬召集了林晟的亲信,前来钱庄后宅开堂,这里便是临时理事的大堂了。

陈沐推着林晟,带着杨大春,跟在四佬身后,走得近来,发现里头已经或站或坐,挤满了人。

大堂之上供奉着上三祖的神像,不过尚未开始烧香。

见得林晟进来,众人纷纷站起,也不敢再托大坐着。

这种事情,陈沐也当然不让,将林晟推到了上首的主席前。

他本想将林晟抱到椅子上,不过如此一来,反倒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便将椅子撤掉,仍旧由林晟坐在轮椅上。

陈沐放眼看去,大堂里约莫有三四十人,穿着虽然各式各样,但颜色都不敢太花哨,整个空间弥散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二爷,还有一些人在外头……”四佬弯腰下来,朝林晟禀报道。

林晟扫了一眼,众人都低下头,不敢直视,林晟指了指陈沐,意思再明确不过。

陈沐也不含糊,朝四佬问道:“外头等着的是甚么人?”

四佬看了看林晟,见得后者已经闭目养神,便也只好朝陈沐回答道:“是外门的兄弟,还有……还有昨夜揪出来的不忠不义之徒……”

提到不忠不义四个字,周遭的人将头埋得更深,生怕抬头起来,自己就是那个不忠不义之人那般。

见得此状,陈沐心头也是轻叹,这些人不敢抬头,自是心虚,说明他们对林晟并不算铁心死忠,只不过是敬畏林晟罢了。

这里头倒也有人高昂着头颅,只是眸光都集中在林晟的身上,对陈沐略显鄙夷。

陈沐看了看,里头有个人格外的惹眼,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魁梧高大,反而因为他身材矮壮,生了一张娃娃脸,显得有些可笑。

他的眼眸虽然冷酷,但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天生一张笑脸,给人一种极其亲和的感觉。

“这位兄弟请上前一见。”陈沐的眸光集中到那人身上,众人顺着陈沐的眸光看去,一个个也是脸色大变。

那人却淡定非常,缓缓从人群之中走出来,虽然矮了旁人半个头,但气场却很强,周围的人纷纷给他让路。

此人也不给陈沐行礼,只是朝林晟躬身抱拳:“二爷。”

这态度也非常的明显,他之所以听命上前,完全是看在林晟的面子上,对陈沐并不认可。

“林宗万,你……你不服?”林晟微微睁开眼睛来,盯着那人,声音虽然不大,但那人却是皱起眉头来。

“二爷,他虽然是你的契子,但年轻气盛,本事全无,若我等支撑他,又与殷梨章有何区别,还不如撑起殷梨章!”

此言一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毕竟谁都不敢顶撞林晟,即便林晟已经残废,却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的!

陈沐也是诧异,倒是有些欣赏此人的耿直与胆色。

虽说只是初次见面,但陈沐从林晟和四佬口中,已经得到不少关于龙记的情报,对此人的来历也是记忆深刻的。

原因也没有太多,主要是林宗万在龙记的职衔太要紧,他就是龙记的双花大红棍,手底下掌管着龙记最精锐的打手!

早先也说过,林晟控遏着龙记的经济命脉,但钱再多,也需要武装力量来守护,否则只能当个送财童子罢了,根本就受不住庞大的财富。

红棍手下的这些打手和保镖,就是龙记的守卫力量,但凡需要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会交给他来处理。

也正因此,殷梨章也一直在拉拢林宗万,可惜林宗万一直保持着中立。

虽说如此,但他也是两头不讨好,因为在社团这样的地方,想保持中立,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他本是个无名无姓的人,林宗万这个名字还是林晟给他取的,他能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拜林晟所赐。

林晟便如他的父亲一般,他没有支持林晟,就已经是不义,甚至不孝。

而林晟没有让他堕落,给他养出了耿直中正的性格,他将守护龙记当成了毕生的使命。

殷梨章自认为是龙记正统的传承人,林宗万没有支持他,便是不忠,所以他是两头都不讨好。

但他并不在乎讨不讨好,因为他这个脾气,手底下的打手都拥戴他,是他的死忠拥趸,有了这股力量,他又看别人的脸色来过日子?

其实林晟一直很欣赏他,也因为他拥有这样的品德而感到骄傲,早先龙记一团和气,自是不需要他站边。

可如今商会长已经死了,林晟主事,殷梨章想夺权,林宗万认理不认人,林晟到底是有些不满意的,而殷梨章和李三江也在拼命拉拢他。

他的焦点也很理所当然地放在了陈沐的身上,没有太多的废话,耿直坦率,漫说你陈沐只是林晟的干儿子,就算是亲儿子,没本事也别想混进来!

他林宗万不也像林晟的儿子一般么,也没见林晟扶他上去当这个会长?

事实上,如果林宗万想要争夺会长的位置,也是有着足够的资格和力量的。

可惜他名不正言不顺,若林晟选他为继承人,他必然能够服众,而且还有足够的力量,将殷梨章给踢出去!

可如今,林晟突然领了陈沐这么个后生仔来,让所有人尊他为首,林宗万心里又岂能没点怨气?

林晟看着自己一手养出来的林宗万,也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感觉。

他看了看陈沐,意思再明确不过,他既然交给了陈沐,这种难题自是要陈沐自己来解决了。

陈沐已今时不同往日,也能感觉得到林宗万的蛮横。

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就只有蛮横。

这种蛮横与撸狮少年书冬相差不多,但却比书冬更具灵性与智慧。

也就是说,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家功夫好手,而且还是好手之中的好手!

这样的人不讲套路,不讲招式,一拳一脚都是从一场场生死打架之中搏出来的,拳脚杂乱,不讲道理,却杀伤力十足!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陈沐若能出手,打败林宗万,确实能够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但林宗万本就不服,心中本就有怨气,若大庭广众之下让他出丑,便无异于将他推向殷梨章和李三江那边去了。

陈沐固然知道,此趟前来,必是阻碍不断,困难重重,所以对这些难题,也早有预料和准备。

想了想,陈沐便穿过人群,走到了门口来,轻轻推开了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从来不强人所难,在场诸位,若有不想留下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契爷宽容大量,我相信他绝不会责怪诸位。”

陈沐此举一出,众人也是呆了!

林晟若是死了,亦或者说糊涂了,他们确实有心要走,但如今林晟只是废了,脑子却还是好使的!

陈沐虽然年少,但陈十四的名号也是响当当,更何况他还是陈其右的儿子。

但众人不愿服气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正因为他是陈其右的儿子!

既然是陈其右的儿子,为何不去接掌洪顺堂?

因为洪顺堂不接受他,所以他就来争夺龙记?若是这样,龙记的人接受了他,岂不是承认龙记不如洪顺堂?

虽然有些名声,但陈沐尚且不足以服众,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便林晟全心全意地信赖陈沐,但众人到底是无法接受的。

如今陈沐算是将难题丢了回来,他们走是不走,倒是左右为难了。

若是不走,便等同于认可了陈沐,可若是走了,就等于对林晟不忠,眼下是谁也不敢乱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气氛极其尴尬!

众人只能将眸光都投向了林宗万,毕竟是他带的头,自是需要他来解决问题。

若林宗万带头离开,他们也就有了主心骨,若林宗万这样的人物,都甘愿低头,情愿留下,他们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陈沐转身回头,看着林宗万,也是毫不避讳他的目光,说不上挑衅,却也不示弱。

林宗万走了过来,虽然矮了陈沐半个头,但气场强大,仿佛要比陈沐还高一些那般。

“这里是龙记的地头,该走的是你才对,如此反客为主,可就不老实了!”

林宗万此言一出,众人也是心头大定,林宗万可不是头脑简单之辈,他能够稳坐红棍的位置,武力固然是首要因素,但能保持中立,同样因为他长袖能舞!

众人松了一口气,陈沐却也不慌不忙,只是反问了一句。

“似你这么说,你认为谁是主,谁是客?”

陈沐这问题也是刁钻,若林宗万说自己是主,陈沐是客,该离开的是陈沐,那么就意味着他要凌驾于林晟之上!

他一直保持中立,就是因为有个林晟,若顺着陈沐的意思说出来,就意味着他有心要顶替林晟,这就是不忠不孝了!

社团中人最讲究的便是忠义二字,若连这两个字都丢掉了,又如何能服众!

林宗万终于知道自己小看了陈沐,他抬起头来,盯着陈沐,似乎在思考着回复,只是过得许久,都不曾开口,场面也如凝固的冰块一般。

第二百零零九章 野路师父花冠徒

谁是客,谁才是主,这个问题确实刁钻,让林宗万陷入了不短的沉默。

他盯着陈沐,终于还是开口道。

“二爷是主,我们是家中兄弟,你是客。”

不得不承认,林宗万的回答真真是滴水不漏,他仍旧推崇林晟的地位,但也没有贬低自己。

他并不是客,而是家中兄弟,自是不需要离开,在场之中,便只有陈沐是外人,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虽然林晟对陈沐视若己出,但毕竟只是义子,更重要的是,陈沐并非龙记的成员,说他是外人,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众人听得此言,心头大石又落了地,纷纷朝林宗万投去佩服的眸光,甚至有人竖起拇指,暗中叫了句好!

或许在他们心里,陈沐今番是无言以对了。

然而陈沐却同样没有慌乱,因为这种嘴仗,已经在他心中演练了几十遍几百遍,他又岂会担忧!

“所以你们还是尊我契爷为主人翁的咯?既是如此,你们是不是该对契爷唯命是从?”

众人听得陈沐此言,又窃窃私语起来。

照着陈沐的意思,若他们认可这个说法,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听从林晟的意愿,只能闷头接受陈沐!

可林宗万显然并不在意,在所有人再度将求助的眸光投向他之时,他不紧不慢地回应了陈沐。

“二爷是龙记的元老,他的人品高洁,胸怀宽广,大公无私,这是人人敬仰他的原因,若他假公济私,硬塞一个外人进来,要掌管龙记的命运,若换做是你,你愿不愿意?”

林宗万的反驳合情合理,实在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众人也是频频点头。

陈沐终于是开口道:“既是如此,林大哥以为该如何解决这个分歧?”

林宗万仿佛等待了许久,终于得偿所愿一般,带着压抑的喜色,朝陈沐道。

“很简单,想要咱们接受你,就要拿出本事来,若真有这个本事,我们自会服你,敬你如二爷,也不在话下!”

陈沐也不遑多让:“林大哥以为需要什么样的本事?”

林宗万冷哼了一声:“好说,外事打得过红棍,内事算得过掌堂,方方面面兼顾,里里外外自是服气。”

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来到了这一层,他就是要跟陈沐打一架!

陈沐却是笑了。

他之前一直在打嘴仗,就是生怕林宗万下不来台,会将这个人推向殷梨章那边,但此时却不同,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为的就是林宗万开这个口!

“这事不好说,内事方面,四叔已经对我安心,只是要与你打,难免伤了和气,无论胜负,终究是不太好看。”

林宗万呵呵一笑道:“你输了自是觉得不好看,因为你心胸狭窄,真正的高手,又岂会在意一时的胜负,谁能活得更长久,才是真正的胜负。”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林大哥赐教!”陈沐也不再啰嗦,摆出架势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宗万自己说不在乎输赢,若是输了,他也就没脸投靠殷梨章了,这也算是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当然了,所有的这一切,陈沐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最终想要的,也是这个结果,不过有个前提,就是陈沐必须赢,否则这一切看起来就显得非常可笑了。

很显然,陈沐坚信自己会赢!

林宗万可不是在练功房里修炼出来的武艺,本事都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见得陈沐这小身板,他留了三分力,朝陈沐道。

“来者是客,你又是小辈,还是你攻我守吧。”

陈沐也不客气,右手拇指扣住其余三指,食指微屈,往前一伸,便开口道:“那就得罪了!”

两人终于是要交手,众人也是满脸的期待,至于胜负,众人也都不抱太多悬念,因为林宗万可是龙记的双花红棍!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却传来一个声音:“且慢!”

陈沐收了势,吸进去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气息绵长得让林宗万都双眸微眯起来!

转身看时,陈沐见得外头走进来一个年轻人,也是二十来岁,模样周正,脸色黝黑,浑身腱子肉,只是穿着短褂和七分裤,头上扎着暗红色的头巾。

若论外表,这年轻人比矮壮的林宗万更符合红棍的形象,不过他开口却说道。

“师父,若你与他动手,即便赢了,他也会狡辩,污您老人家以大欺小,不如让徒弟出手教训教训他!”

众人闻言,也是频频点头,认可了这个道理。

“是啊,阿水与他年纪相仿,本事也不小,眼下已经是花冠,跟他打也是绰绰有余了!”

陈沐还是能够看出高低来的,坦诚地说,这年轻人绝不是陈沐的对手,但花冠二字,到底是让陈沐另眼相看了。

因为花冠是帮中的特殊职务,专门负责清查帮中的奸细,不是聪明人,是做不来这个差事的。

别的不说,单说昨夜里天后宫事件之后,门外头抓住的那些人,便多亏了花冠以及手下这些兄弟们。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虽然看得出这花冠阿水的实力,但自己总不能说出口。

他将眸光投向了林宗万,后者却没有反应,也不知他对自家徒弟太过自信,还是有着别的考量。

陈沐得不到回应,只好将眸光投向了杨大春。

杨大春也是心领神会,大咧咧走出来,朝阿水道:“想跟二少过手,你还不配,打赢了我再说吧。”

阿水毕竟年轻气盛,见得杨大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也是笑了起来。

“敢问兄台什么出身?”

杨大春皮笑肉不笑:“英雄不问出处,何必多此一嘴,我就是个绸缎庄老板,跟着陈二少混吃混喝罢了。”

阿水没有半点犹豫,只是冷哼道:“打一个也是打,两个也是打,就先打趴你再讲!”

话音刚落,他便往杨大春这厢冲了过来!

虽然林宗万是野路子出身,但他的徒弟阿水一亮相却是练药手,这可是南拳之中不太多见的拳种。

可见林宗万花了偌大财力来培养这个徒弟,自是寄予厚望,难怪这么年轻就当上了花冠。

杨大春却是浑然不惧,眼看着阿水一拳当面,他却不徐不疾,抬脚便是一记撩阴腿!

他的上半身几乎铁打一般不动,这记腿踢就好像那条腿自发的动作一般!

阿水双腿一弹,高高跃起,双腿一分,双臂交叠着压下了这一腿,尚未落地,便双龙出海,中途变招,双掌拍向杨大春的耳朵!

杨大春收脚,并指如剑,食中二指如剑刃一般,直取阿水的左眼,根本就没有防守!

阿水的双掌若是打结实,杨大春的双耳必是被打破,怕是往后都聋了。

可杨大春并不在意,就好像打定了主意,用一对耳朵,换阿水一只眼睛那般!

这是切磋比试,可不是搏命,阿水又岂会做出玉石俱焚的选择,当即退了半步,拳头砸向杨大春的手指!

杨大春也不理会,左掌横向拍出,虎虎生风,却是拍向了阿水的右耳!

这次又是拿两根手指,来换阿水的一只耳朵!

阿水也是为之气急,无奈化拳为掌,扣住杨大春的手腕,矮身躲避他的掌击,将杨大春往自己这边拖扯。

杨大春便如慵懒的痨病鬼,任由阿水拖了过来,如同牵线木偶一般,更是风中柳絮,似乎留着借力的后招!

阿水猛力一拖,肩头便往前一顶,只消撞击结实,撒手之后,杨大春便要像沙包一般被撞飞出去了!

杨大春也不动手,头部后仰出极大的角度,也着实吓人,竟是一个头锤叩了过来!

若阿水继续下去,固然能将杨大春撞飞出去,可他这个头锤砸下来,阿水的额头必然要开花了!

阿水也是气急了,只能提前撒手,朝杨大春怒骂道:“你个无赖!这只是切磋,谁跟你搏命,你这么打,还有什么意思!”

杨大春如停靠在松树顶上的野鹤一般,飘逸地回到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半步一般。

他眸光如剑,微眯着,盯着阿水,阴森森地说道:“难道你以为陈二少今日过来,是为了跟你们切磋武艺么,后生仔,这不是玩耍,这是人生啊!”

阿水心头陡然一紧,在这一刻,他生出一种感觉来,即便他踏进这个房间,也不属于这个房间,他的层次,只能留在门外。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三番两次相求,师父仍旧坚持让他留在外面,甚至不留情面地斥责他,原来自己远远未够格,指的并不是武力和头脑,而是觉悟,是视野,是境界!

“阿水,出去吧。”

林宗万也是轻声叹息,徒弟阿水却是默默低下头,闷闷地退了出去。

林宗万朝杨大春抱了抱拳:“尚未请教?”

杨大春也不回礼,只是淡淡回答道:“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绸缎庄老板罢了,你又何必多问,你这徒弟都已经当花冠了,还这么天真,要怪也只怪你不肯放手让他自己吃亏。”

林宗万若有所思,朝杨大春说道:“谢了。”

陈沐也没想到,杨大春竟能说出如此深沉而有哲理的话来,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看来为了龙记的生意,这位绸缎庄老板是真的上心了!

不过,此时的林宗万似乎也被彻底挑起了斗志,朝陈沐道:“那么,咱们还是继续?”

陈沐暗自吸了一口气:“如你所愿。”

第二百零零零章 一拳震慑服不服

龙记的双花大红棍是街头出身,走的是野路子,一身拳脚功夫都是无数次横打死拼积累下来的,陈沐自是不敢放松托大一星半点。

深吸一口气,仿佛鲸吞虹吸,陈沐的道袍都鼓起来也似,仿佛整个人都膨胀起来!

他已经想好了对策,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打出气势来,绝不让林宗万有喘息之机!

陈沐拼的就是这口气,这口气若用尽了,却仍旧打不赢,那就不必再打下去了,胜负也就只在这一口气的功夫里!

经过了闭关修炼之后,陈沐已经超脱了招式的束缚,吕胜无更是将自己的绝招都倾囊相授,这也是陈沐自信的来源。

当一个武者,摆脱了招式的禁锢,才算踏入了真正的武者境界,不再拘泥于花拳绣腿,更加务实,也更加的直接,每一拳每一脚,每一份力道,都需要取得优势,没有半点花哨!

陈沐运转阴阳参同玄功,丹田中存储的气力却没有磅礴喷出,而只是化为精纯的丝丝缕缕,如同给手臂编织了一件长袖手套!

这也是质变的一个特征,少年人不知节制,肆意挥洒自己的力量,只有经验老道者,才明白好钢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也正因此,老年人的耐力会比年轻人要更好,这种耐力并非指的力量持久性,而是一种韧性。

正如海上漂泊者的认知之中,若发生海难,往往是年长的水手会存活到最后。

年轻人会仗着自己有力气,想着尽快游到岸上,亦或者主动搏击海浪,寻找陆地或者停靠点。

如此一来,会在短时间内将力气消耗干净。

但年长的水手却不同,他们依靠着自己的经验,随波逐流,只需要花费很小的力气,就能够借助海浪的力量,前往自己想要的地方。

他们的力量,只是用来把控方向,他们擅长借助环境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标。

整个闭关的过程中,吕胜无想要告诉陈沐的,想要传授给陈沐的,正是这种经验,正是这种来自于年长者常年积累和沉淀下来的生存智慧!

领悟到了这一点,陈沐也学会了节制自己的力量,细水长流,才能长盛不衰。

虽然他的阴阳玄功已经再上一层楼,存储的气力也相当浑厚,但他并没有肆意挥霍,而是尽可能去节制。

诚如吕胜无所言,拥有庞大力量的人,并不是最强大的,懂得控制这股力量的人,才是最强大的。

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修炼,陈沐此时展现出来的沉稳与节制,就是最好的证明!

内里的力量虽然非常节制,但体现到外观上,却并非如此了!

若要认真比较起来,以往的陈沐,就像蒸汽机,轰隆隆动静很大,也很吓人,但产生的动能并不算太多。

而此时的陈沐更像柴油机,甚至是汽油机,燃烧最精练的原料,产生最大的动能!

他徐徐而来,当头便是一记横打,手臂如铁枪,直来直往,如击发而出的炮锤!

林宗万也吃了一惊,因为他多少对陈沐有些了解,否则他也不会坚持要跟陈沐打这一场。

他是野路子出身,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他们那些套路和招数,在林宗万看来,都是华而不实的。

陈沐是陈家次子,是个读书种子,许多人都不知道他懂得武功,甚至于洪顺堂之中,知晓这个秘密的也并不多。

但经历了女伯爵号那桩案子,经历了这许多事,陈沐渐渐展露出头角,甚至于赢得了陈十四的名号。

彼时的陈沐,已然今时不同往日,大家不仅仅知道他懂得武功,更知道他掌握了大洪拳的精髓,甚至于在擂台上,击败和斩杀洋人,说是为国扬威也不为过!

所以当陈沐施展出这种蛮横的打法,林宗万是既惊奇又错愕,完全没想到陈沐竟如此针锋相对。

便仿似在说,你是野路子的行家,那我就用野路子来打败你!

起初林宗万确实有些看不上陈沐,没将陈沐当成真正的对手,可陈沐出拳之后,林宗万终于是认真起来了!

野路子想要有所成就,不仅仅需要能打,更需要能挨打,林宗万可不认为陈沐的拳头有多硬,只要陈沐中自己一拳,哪怕仅仅只是一拳,这场切磋也就宣告结束了!

所以他选择硬挨陈沐一拳,一拳换一拳,吃亏的绝不会是他林宗万!

此举还有另一层深意,同时也是打给杨大春看的!

你教训我的徒弟,这不是切磋,而是搏命,那我就跟陈沐搏命给你看!

见得林宗万不闪不避,只是当胸轰出一拳来,陈沐也看出了林宗万的意图。

而陈沐想要的正是这个!

陈沐横打便直拳,与林宗万对轰了一记!

“啵!”

拳头对拼,林宗万的拳头快若闪电,如同出洞的毒蛇一般,带出虚影来,根本就无人能看清!

反倒是陈沐看起来弱了半分,因为陈沐的拳头在对拼之前,仿佛停顿了一下!

但凡打过拳的都知道,拳势要一往无前,若中途停滞,势头断掉,也就没了那股气势,力气更是接济不上。

然而陈沐的拳头停顿下来,就仿佛在吸纳四周的力气,将这些力气都吸入拳头之中,如同将磅礴的气体充入到一颗铁球之中,再高度压缩一般!

他的拳头只是往前一震,便与林宗万的拳头对拼在了一处!

适才那声“啵”的闷响,并非对拼所产生的声音,而是陈沐拳头发出来的诡异声音!

仿佛他的拳头已经冲破了空气的禁锢一般,又或许只是他的骨节在响动,无人能看得出真相来。

但接下里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清脆的骨折声!

“喀嚓嚓!”

仅仅只是一拳,二人退回到原位。

在场众人尽皆愕然,他们都在等待第二次进攻,但陈沐与林宗万的姿态,都在告诉他们,切磋已经结束,再没有第二次进攻了!

龙记的诸位都在摇头叹息,似乎在替陈沐感到惋惜,年纪轻轻就被打断了手,漫说接掌龙记,怕是以后练武都要受阻。

然而就在此时,陈沐却缓缓吐出那口气来。

这口气并没有消耗多少,所以大堂中的诸人,能清晰地听着他绵长的呼气声,便仿佛一个牛皮大鼓渐渐漏气,过得许久,这口气才算是完全呼了出来!

“承让了。”陈沐抬手抱拳,朝林宗万行礼。

而林宗万却没有回礼,他只是用左手按在胸前,朝陈沐点了点头,右手却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他败了?”

“不可能的,竟是红棍败了!”

“看他的手,还在颤着呢!”

所有人的眸光都集中在了林宗万的右手之上,那右手的拳眼骨节连红肿都没有,但整条手臂似乎都在膨胀,青筋暴起,就好似血管充满了气体,随时都要爆开一般!

陈沐用的是阴阳参同玄功的纯阳气力,爆裂的阳气蛮横撞入,林宗万若找不到解救之法,这条手臂会肿胀淤血,最终彻底毁掉!

陈沐身上确实有化瘀活血的丹药和丸散,也有特殊的手法,给他推拿按摩,甚至于穴位放血,都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但他并不能这么做,起码此刻是不能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提的。

他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让林宗万自己提出挑战,让他自己说明,不在乎输赢,就是为了给他留点颜面,不将这个红棍推向殷梨章和李三江。

若如今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要赠药或者替他疗伤,林宗万必然会拒绝,到时候这条手臂就真的保不住了。

陈沐并非狠人,但他必须保全自己,适才林宗万也是全力而为,若不用纯阳气力,骨折的就会是他陈沐了。

这是在所难免,倾尽全力也是一种尊重,而且是最大的尊重,同时也给陈沐带来了一个利好。

为了保住这条手臂,林宗万必然要求到陈沐这边来。

他是个极其耿直中正的人,如今被陈沐打败,便会认可陈沐的本事,自己又求到陈沐这边来,替他保住这条手臂,无异于保住了他的前途,林宗万即便不会臣服于陈沐,也不可能再投向殷梨章那边了。

想通了这些,陈沐也就放松了下来,将胸中之气全都呼了出去,算是解除了戒备与敌对的状态。

林宗万自然也能感受到这一点,他看了看周围的兄弟,眼中带着歉意,而后才朝陈沐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输了就是输了,林某也无话可说,不过林某辜负了兄弟们的寄望,也就不敢再擅作主张,一切但听各位的意思吧……”

林宗万虽然认输,但也只是在切磋上认输,对于认可陈沐这件事,他却是交给了其他人,不得不说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过老辣。

他的言外之意也显而易见,我是输了,但你们要不要认可这小子,还是自己看着办,我没本事赢他,也就没本事替你们做主了。

陈沐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收服这些人,此时也不含糊,朝那些人扫了一眼,平淡地说道。

“是林大哥爱护小辈,没有全力施为,我才侥幸赢了一场,如今手臂酸麻,个中痛楚也不为人知的……”

“不过,各位若对在下还有质疑,便是拼着这伤势,在下也是来者不拒的……”

陈沐这是主动约战了!

第二百零零一章 开坛礼成新坛主

陈沐此言一出,全场顿时默然。

林宗万是他们的红棍,连他都受不了陈沐的一拳,试问在场之人,谁还敢强出头?

杨大春见得此状,便悄悄捅了捅四佬。

四佬皱了皱眉头,白了杨大春一眼,但都是老奸商,肚里那点花花肠子都是一个样的,四佬也就站出来打圆场了。

“诸位,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自是以生意为主,早先我已经将账册交给陈少过目,他能看出问题来,掌管详细生意或许经验少些,但掌控全盘方向,还是没问题的。”

“再者说了,陈少与洋人打过不少交道,相信诸位也都听说过,对于洋人那套手段,没人比陈少更清楚,诸位以为如何?”

四佬是林晟手底下的生意总管,他都站在陈沐这一边了,众人再看看林宗万,后者却是闭目养神,只是右臂还在轻轻抽搐,谁还敢反对?

其中一人看起来五六十岁,黑脸膛,高颧骨,头发稀疏,辫子如同掉了毛的秃笔,一双眸子却精明干练,此时站出来道。

“四爷说得合理,横竖陈少也不是要插手具体的生意,只是掌个舵,手底下兄弟的档口和差事,该是不变,该做事就做事,是不是这个道理,陈少?”

这些人担心的就是外行人来管理内行生意,会造成不小的失误和损失,而且大大折损了他们的利益。

只要陈沐不插手具体生意,他们的利益就不会受到损害,认可和接受陈沐,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陈沐却是不开口,看了看杨大春,后者也是心领神会,如同先前一般,替陈沐出头道。

“这么说,你们是接受林二爷的提议,让陈少带着诸位前行咯?”

众人相互看了看,又看了看林宗万和四佬,终究是点头道:“是,我等谨遵陈少号令!”

杨大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稍稍昂头道:“你们倒是接受了陈少,不过陈少要不要接受你们,却又另当别论了……”

听得杨大春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适才还在为了他们的认可而大打出手的陈沐,如今倒要反过来提要求了?

不过他们都是老油条,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没与林宗万交手之前,若他们接收提议,万事自是好说,可如今林宗万是当众落败,弟子花冠阿水输给了杨大春,他自己则抵不过陈沐一拳。

这种碾压性质的胜利之下,陈沐想提要求,也就合情合理了,毕竟他们连最大的优势也被陈沐打没了。

而林宗万此时并不表态,他们又哪里敢再抱怨。

“老板你这是信不过我们?”他们并不知道杨大春的姓名,只知道他自报家门,是个绸缎庄老板,也就只能称呼他为老板,这倒让杨大春占了他们的大便宜。

这声老板虽然不是那个意思,但听起来就好像杨大春是他们的老板一般了。

杨大春是什么人,早早就看透了这些人的心思,不留任何情面地说道:“是,就是信不过你们。”

“欺人太甚!”

杨大春朝门外指了指:“你们可不要告诉我,外面那些叛徒只是被错抓来的!”

“林二爷受难之际,是谁想着出卖这位二爷,难道你们心里就没点卵数么!”

杨大春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

打从林晟出场那一刻,他们就都有些心虚,此时被杨大春当场点破,脸面上更是过不去了。

此时他们已经明白,陈沐这个后生仔非但有本事,而且有天大的本事,四佬和林宗万都服气了,若陈沐计较起来,怕是他们想再入这个门,就不容易了!

那高颧骨的代言人只好朝陈沐问道:“既是如此,陈少如何才能信任我等?”

陈沐只是呵呵假笑道:“诸位叔伯都是契爷手底下的老人了,我自是信得过你们的,只是……只是总归要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看,也是情理之中,诸位叔伯觉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沐虽然说得委婉,但众人也都明白过来了。

“不知陈少想让我们做什么?”

陈沐故作沉吟道:“这个嘛,我还真没主意,本来只是过来与叔伯们好生商议一下的,倒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陈沐这么一说,众人就越是忐忑,又着急地朝林宗万看了过去。

林宗万看了看四佬与林晟,见得四佬与林晟一般“闭目养神”,也是摇头苦笑,只能转向了杨大春。

杨大春此人虽然狠辣,又肯搏命,但认真计较起来,确实与他林宗万是一路人,适才教训徒弟花冠阿水的,也是这么个道理。

如此一来,林宗万便朝杨大春道:“老板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如给点意见吧。”

杨大春嘿嘿一笑,摸了摸小胡子,对林宗万投来了赏识的眸光,二人仿佛英雄惜英雄的态势。

“这个嘛,我只是做生意的,也不太懂你们行内的规矩,不过我听说开堂有个纳状的规矩,你们想得到陈少的信任,不如就纳投名状吧。”

“投名状?”众人的心头也是咯噔起来。

投名状可是开香堂才会有的仪式,若举行了这个仪式,无异于正式认可了陈沐的位置。

更要紧的是,投名状如同军令状一般,若是完成了自是好说,若是完不成,那是要受到严厉惩处的,门中“三刀六眼”的处罚,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

“这……会不会太沉重了些……”诸人也是迟疑起来,纷纷向陈沐投去求助的眸光,然而陈沐却只是不语。

正当此时,林晟终于睁开眼睛来,朝四佬吩咐道:“上香。”

他这两个字可是半点都不含糊,这就意味着,他同意开坛,要收这些人的投名状了!

林晟已经开口,断无再反对的道理,众人也就只能咬牙忍了。

杨大春此时朝陈沐问道:“陈少,不知这状子要做些什么?”

陈沐也是朝众人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抬举,我也就不扭捏作态了。”

陈沐如此发声,众人也只好听下去了。

“诸位该知道,洋人一直对我死咬不放,早些时候,我收到了风声,就在今日,他们会到新娘澳的猎户木屋围杀我,我想反打一番,若能得到诸位的帮忙,往后大家就是亲兄弟了!”

陈沐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来龙记搬救兵,让龙记的人替他卖命!

陈沐见得众人迟疑,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只是淡淡地说道:“当然了,这个状,随便诸位接不接,不会勉强。”

众人也是苦笑不已,林晟都已经要上香了,林宗万和四佬又不发对,试问谁敢跳出来?

也果真如此,杨大春开口道:“既是无人反对,也无人退出,那么便开始吧。”

四佬已经烧起三把半香来,将香火递给了林晟,林晟再递给陈沐,陈沐到香堂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便大声下令道。

“请刀!”

让陈沐来上香,无异于承认了陈沐“坛主”的身份,陈沐也就当然不让,将这个仪式主持下去。

虽说陈沐没有见过,但在洪顺堂衫子会簿里头都读过,整个流程也都一清二楚,龙记与洪顺堂的规矩差不多,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请刀这个环节是由红棍来执行的,林宗万没有太多迟疑,便将那柄关刀给提了出来,而后带领着诸人,大声宣誓。

宣誓完毕之后,外头的花冠阿水,拎了一只大红公鸡,进行最后一项,“斩凤凰”的环节,提刀斩落鸡头,七分白酒接了鸡血,众人“喝血为盟”,也算是礼成了。

林宗万身为红棍,往后自是要监督这些人,若是完不成投名状,惩罚便由林宗万来执行!

只是开坛之后,无论他们完成投名状与否,其实都已经承认了陈沐的身份!

林晟朝陈沐招了招手,陈沐便走了过去。

见得林晟眼眶湿润,仿佛看到自家儿子长大成人,终于能够独当一面,陈沐也是心头柔软。

众人见得林晟这番表态,也是心中叹息,难怪林晟要寻找陈沐当接班人,因为他已经无心无力,苍老成这等模样,再没半点锐气了。

林晟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金丝袋来,能够明显看到袋子里的四方形状。

“是龙记的法印!”

这法印一出,众人是再无质疑了。

原本他们也存着一种心思,认为陈沐是哄骗了林晟,甚至是胁迫,可如今看他的神态,看他与陈沐之间这种真情流露,哪里还有半点的猜忌!

陈沐双膝跪下,给林晟磕头,而后恭恭敬敬地受领了法印,站得起来,高高举起!

“拜见二爷!”杨大春率先跪了下来,四佬迟了半步,与林宗万一道,看了看林晟,见得林晟深深点头,二人也跟着拜了下去。

众人哪里还有疑虑,当即哗啦啦跪了下来,齐声朝陈沐道:“拜见二爷!”

陈沐看着大堂中黑压压的人头,也是心潮澎湃,虽然只是收服了林晟手底下这一部分人,但已经足够他起步了!

历经波折这许多日子,自己手里头,终于掌控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陈沐往门外看去,花冠阿水和外门的兄弟们,也都齐刷刷跪了下来。

陈沐的眸光越过这些人,往新娘澳的方向望去,紧紧捏着手里的法印!

第二百零零二章 坦诚相告推心腹

开坛礼毕,陈沐终于是接管了林晟手底下的人马。

照着投名状的内容,诸人尽皆回去召集人手,即将跟着陈沐,前往新娘澳的猎物木屋。

趁着这个空当,陈沐也将林宗万留了下来。

“林大哥,适才也是无奈,若不倾尽全力,怕是要被大哥伤到……”

林宗万摇了摇头:“这个我还是明白的,技不如人罢了。”

“本以为你会用外门功夫,也足够惊诧,没想到坛主的内力如此深厚,是林某自不量力了……”林宗万将姿态摆得这么低,也是无可奈何。

因为他终于是领教到了内家功夫的恐怖之处!

他见过不少所谓的武林大师,也打败过太多这类角色,他们只会如小丑一般,在人前玩弄那些套路招式,实战却如豆腐渣一般。

可陈沐却不同,他没有招式可循,但内力的伤害却实实在在,直至如今,林宗万的右手仍旧滚烫胀痛,如同随时会爆开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力的实质性伤害,又岂能不服气!

可以说,是陈沐打消了他对内家功夫的怀疑,让他看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更让他清楚地知道,原来内家功夫练到了高深处,确实有着不可比拟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是久病成医,无数次的受伤,让他万分确定,若陈沐不出手,他这只手必然是要废掉了!

身为香堂红棍,又是外家功夫,若没了这只手,往后他就只有挨揍的份,哪里还能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势力!

为人耿直可不代表痴傻,林宗万又如何看不出林晟对陈沐的殷切希望?

陈沐分明是有备而来,绝不是殷梨章那种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综合这种种考量,也就由不得他不放低姿态了。

陈沐料到林宗万会低头,只是没想到他低头与他适才的高傲一样坚决和极端。

正如同林晟与他讲过,林宗万这样的人,虽然不容易争取他的信任,但若是认定了,必然会誓死追随。

陈沐也不敢说今日做到了这一点,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形势还是非常乐观的。

若果真能够争取到林宗万的誓死追随,阿水这样的人物,必然会跟着死命做事,内事有四佬和杨大春,外事有林宗万,架子也总算是立起来了。

更何况,今日过后,雒剑河与吕胜无,孙幼麟等人,会加入到这个团队当中,这个架子瞬间就会饱满起来,足够对抗殷梨章和李三江了!

太远的事情,陈沐也暂时不去想,从怀中取出丹药和丸散,让人取来黄酒,给林宗万服下,又取了药酒,亲自给林宗万推拿按摩。

这推拿按摩的手法是吕胜无亲自传授,可以说是手把手教出来,陈沐就是得了吕胜无的推拿按摩,武道修为才突飞猛进。

林宗万是纯粹的外家狠人,最注重的就是锤炼躯体,陈沐这手法的好处,他是点点滴滴都能感受得到的!

抛开这手臂的伤势不去说,若陈沐早晚能帮他推拿按摩一番,林宗万那强横的躯体,便如无数次锻打的钢铁一般,会更加的精纯和坚韧!

经过了内服外按,也是吃猪红(猪血)屙黑屎——立刻见效,林宗万的手臂总算是找回了感觉。

而且按摩之后,似乎更加的通畅,用力更加的顺遂,让这个练外家功夫的武者,仿佛感受到了内家经脉的玄妙一般!

尝试着挥了挥手臂,握了握拳,林宗万只觉着力气充沛,右臂比左臂的力气要更大,比没受伤之前,要更加的强悍!

“这些丹丸都是活血运气的,你且留着,说得不好听,若往后有些小伤小痛,也有所防备。”

“当然了,若你早晚有练功,也可以服用,对身体有着极大的补益,不过不宜多吃,必须间隔七日,药力化尽,才可再服。”

陈沐也是知无不言,将需要注意的细节全都叮嘱清楚,林宗万也是心头感激。

别的也不去说,单说这按摩手法和丹丸,就已经不是寻常金银财帛能衡量的了!

他不是个贪图财物的人,但他很清楚财物的价值,很多时候,你并不看重钱财,但钱财却是衡量人心的其中一个标准。

陈沐将这些东西当作寻常,不是因为他如何富有,而是他在付出。

或许这是拉拢人心的手段,是他的魄力,但他舍得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来拉拢你,何尝不是一种诚意?

“坛主……若不是我跳出来反对,今日或许更加顺利一些,你不计前嫌,我也实在是汗颜……”

陈沐赶忙打断道:“林大哥不必如此,契爷曾经数次跟我提起你来,林闻大兄不在了,他是将你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

“早些时候,林闻大兄入葬,未能找到你来,契爷心里头一直不舒服,只是如今契爷看淡了,但他一直是记挂着你的……”

“这么算来,你我也算是兄弟,又何必再说这些无谓和多余的话,往后的日子,你叫我一声弟弟,我也开心的。”

林宗万对林晟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但他始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林晟不支持,也是因为林晟自己堕落,不思进取,这让他感到陌生,就像儿子在生父亲的气一般。

林晟要将手底下的势力交给陈沐,而不是他林宗万,更让他心中抱怨。

只是他也清楚,若没有林晟,他连红棍都不是,林晟给了他一切,他如何能够再奢求?

再看看陈沐的魄力和格局,也绝不是他能企及的,更遑论武力和头脑,各方面一对比,林晟将这些交给陈沐,确实是不二的选择了。

陈沐如今又如此谦逊,甚至主动与他套近乎,林宗万又如何能漠视?

“不,规矩就是规矩,我是红棍,必须遵守,私底下,你我都是契爷的儿子,但你是坛主,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陈沐也笑了笑:“是,你是红棍,这一点也不会改变,往后龙记可就靠你了!”

“大哥你也该知道,我是陈家的儿子,洪顺堂才是我要夺回的东西,龙记是契爷的心血,我自会照看好,但我最终还是要夺回洪顺堂的,我这么说,大哥能明白吗?”

陈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林宗万又岂会不知,当即点头道:“坛主放心,我与弟兄们必定戮力前行,不负寄望!”

得了林宗万的表态,陈沐也就放心地让林宗万回去召集人手了。

林宗万这才刚走,杨大春便走了出来。

“二少,就你这手腕,哪里还用得着我这个生意佬……”

陈沐皱了皱眉,摇头道:“这不是耍手段,是诚心结交,我陈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交朋友却是真心的。”

“实话实说,我对杨大哥,确实有些不喜欢,或者说,并不喜欢你杀人,但我知道你有大才,更希望能真心交你这个大哥。”

“否则我也不会带你来这里,只是杨大哥,你……”

杨大春抬起手来,打断了陈沐:“既然你推心置腹,我也不遮不掩,我杨大春虽然杀人不眨眼,但我从未乱杀人,这句你可认同?”

陈沐闻言,沉思了许久,回想了许多,到底是点了点头。

杨大春这才继续道:“我杨大春只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行走江湖,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死在我手里的人,要么死有余辜,要么死不足惜,我心中是半点愧疚都没有的。”

“二少既然说开了,那我也就坦白了,我确实想跟着你做事,里头有些渊源,也一并跟你说清楚。”

杨大春从不吐露自己的底细,如今肯开口,陈沐也是洗耳恭听了。

“我杨大春出生在东莞,家里头的独子,跟着师父读书学艺,至于师父的名号,我还不能说,我只能说,家族里有个堂哥叫杨合吉,也曾加入过洪门。”

“他如今在香港,与黄兴所说的那个孙先生一起做事,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只是我与他从小不对付,这也是我之前如何都不愿去香港的原因之一。”

陈沐也没想到,杨大春竟然还有这样的家族渊源,黄兴曾经与他说过,孙先生身边有个得力干将,甚至比孙先生的本事还要大,名唤杨衢云,只怕就是杨大春的堂兄弟杨合吉了!

“我这大半辈子都被人小看,我也不争,因为我只想做生意,只想享受生活,不愿想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难道这也是错?”

“许是小时候受欺负太多了,大了之后,跟着师父学了一身本事,我便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

杨大春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倒有些叨叨絮絮的意思。

陈沐也没有打断,直到他讲完,陈沐才笑了笑道:“说了这大半天,我还是听不明白,为何你愿意跟我?”

杨大春的眸光冷了下来,迟疑了许久,才朝陈沐道:“因为我看得出来,这世道气数已尽,若再不做些事,就再没办法享受生活了……”

陈沐也没想到,杨大春竟然能说出如此大格局的话来,说实在,这种事情,陈沐都没如何去想。

按说这种满是理想的话,该是黄兴等人才说得出口的,绝不是斤斤计较的绸缎庄老板能够说出来。

可越是这样,反差就越大,给陈沐的震撼也就越大。

他只是想着报仇,想着夺回洪顺堂,但对于之后的生活与未来,陈沐却没来得及去深思。

如今听了杨大春一席话,陈沐该是要开始考虑考虑了。

心中如此想着,林宗万等人却已经带着人马回来,陈沐只能暂时放下了思绪,是时候出发,往猎户木屋去了!

第二百零零三章 偷鸡不成遭困锢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寻常而言,橘子需是十月后才开始成熟,然而这林子里头,却有不少橘树,眼下才四月出头,却是挂着一颗颗青橘。

因为人迹罕至,也无人修剪护理,这些野橘树在冬季挂了果,虽然大部分已经落了,但仍旧有不少捱过了冬季,这就是夏橘了。

此时孙幼麟便躲在这一棵橘树的后头,不远处的木屋还在疯狂燃烧,已经引燃了山火,他们能躲避的地方其实已经不多。

虽然预料中的伏击很成功,也顺利爆破了木屋,炸死炸伤了不少番鬼佬,但今次特里奥是下足了本钱,派来的人实在是太多!

爆炸令得蒙莫龙西暴跳如雷,带领着人手,便展开了搜捕和厮杀!

这等密林之中,火枪手的视野被遮挡,并不占优势,但这仅仅只是人数少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况,今次的敌人数量实在太过庞大!

孙幼麟屏息凝神,也不敢冒头,林间弥散着浓烟,他也只能用湿巾蒙住了口鼻。

无论是他,还是其他同伴,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战斗只能在林子里解决,若逃出开阔地,只能成为番鬼佬枪手们的活靶子!

可这大火越发凶猛,烧得劈啪作响,敌人四处搜刮,实在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孙幼麟这厢大气不敢喘,前头一个小队的火枪手叫叫嚷嚷便搜了过来。

他们前面是高大的海盗,手里是巨大的三叉戟,这种武器并不多见,即便在海军之中,也是稀罕东西。

不过蒙莫龙西手底下都是些野蛮人,这一点倒是与他的弟弟弗朗索瓦很相似。

他们用三叉戟四处乱戳乱刺,如同驱赶草垛里的老鼠一般。

敌人已经扎堆,他也没法子出手,孙幼麟见得此状,只能转移躲藏点,可他刚刚挪动脚步,却已经被发现了!

“开枪!”

一声令下,火枪手的方阵毫不吝惜子弹,砰砰砰的枪声不绝于耳,流弹四处乱飞,青橘被打得汁液四溅,整棵橘树几乎眨眼间就被子弹给打烂了!

非但孙幼麟,即便是吕胜无这样的武道宗师,也感受到了火枪的霸道!

这是武者们的末法时代,拳脚再厉害,终究抵不过一颗子弹,虽然他们很长时间内都保持着自己的骄傲,认为火枪终究是外物,到底是不如自身修行来得更重要。

然而此时此刻,蒙莫龙西的队伍,毫不吝惜地利用火枪,发泄着他们的怒火,终于是让武者们,感受到了无力!

心中的感慨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也亏得孙幼麟走得快一些,否则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一轮射击过后,孙幼麟也就闪身而出,继续往林子深处钻,因为他对火枪还是有些了解,二次射击会有空隙时间,足够他逃走了。

领头那人已经提着三叉戟追了上来,火枪手或许还有些忌惮,这人却野蛮地斩开了一条路,直逼孙幼麟的身后!

孙幼麟反手一刀,却是被那三叉戟震得手臂发麻,手中长刀都差点被震飞出去!

这野人一般的海盗也没有咿呀鬼叫,反倒沉默如哑巴,三叉戟劈头盖脸就打了过来!

这些鬼佬可不讲什么套路,完全在发泄自己的力气,橘树被打得七零八落,孙幼麟也是无所遁形!

往四处一看,芦屋晴子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褚铜城等一干兄弟同样如此,众人渐渐被鬼佬们逼到了山坳的尽头!

这地方之所以被称之为新娘澳,是因为这里是个少见的小盆地,盆地中间是一片沼泽湿地,深陷其中,便是死路一条,从来没人敢深入腹地。

而泥沼与外围的分界点,便是一座孤坟。

这孤坟就堆在了这个山坳里,名唤新娘澳。

里头似乎还有个当地的故事。

说的是新娘嫁到夫家之后,常年受欺负,吃不饱穿不暖,很是可怜。

有一次夫家杀了鸡,新娘偷吃了一块鸡肉,结果被鸡骨卡住了喉咙,假死了过去。

夫家以为她死了,就偷偷背到这个山坳里埋了,免得说出去丢人现眼。

没想到新娘昏迷之后,喉头松动,吐出了鸡骨,活了过来,却已经被埋在了地下。

这新娘被活埋至死,含冤受屈,冤魂被困在棺材里,永不超生,到了深夜,这里就会传出女鬼的惨叫,甚至有指甲刮着棺材板的吓人声音。

当然了,后来也有人说,所谓的指甲刮棺材板,不过是林子里的山猫在磨爪子罢了。

孙幼麟也没想到,如此凶险时刻,自己竟然会想起这么无聊的传说故事,当下也是惨然一笑。

几个人到底是聚在了一起,即便高强如吕胜无,也是一身狼狈。

“没想到这些鬼佬竟是疯了一般,派来这么多火枪手,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雒剑河也是一声轻叹。

吕胜无抹了抹脸,朝众人道:“山林烧得太快,火势只会越来越大,只能往里头走了……”

孙幼麟等人也是脸色大变,毕竟他们都知道,山坳里头也同样危险!

“若进了泥沼,怕是有去无回了……”孙幼麟也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吕胜无却摇了摇头:“不打紧,与其被火枪打死,不如到里头冒一冒险,更何况……”

他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年轻的猪肉佬,继续说道:“咱们还有他,不怕。”

众人自是明白,吕胜无所指的,并不是书冬,而是他身边的大黄猫。

这大黄猫此时也是浑身血迹,已经跛了一条腿,大腿上的弹孔,还在流着血。

但大黄猫是百兽之王,带着它进去,绝不会有野兽敢来侵扰,唯一的难题,也就是那些隐秘性极高的泥沼陷坑罢了。

那一夜的天后宫,这只大黄猫也是出尽了风头,令人闻风丧胆。

而这头狮子本是弗朗索瓦的马戏团里跑散的,本来被消磨了野性,却被书冬驯服,又激发了它的兽性,战斗力大增。

奈何蒙莫龙西或许认为这是弗朗索瓦家的耻辱,今次极具针对性地对大黄猫展开了围剿,即便它皮糙肉厚,又迅捷狂暴,也难免被火枪所伤。

而且此时的大黄猫对枪声有着骨子里的恐惧,若不是书冬死死按住,早已逃窜了。

吕胜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轻身功夫,而且感知比寻常人要更加敏锐一些,或许真能避开那些泥沼陷坑。

对于这样的地形环境,他们比鬼佬要更加的熟悉,适应能力也更强,或许这果真是唯一的生路了。

雒剑河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他却迟疑了起来。

“少主或许会回来找我们,若我们就这么进去了,少主又该如何?”

吕胜无也迟疑,不过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咱们在这孤坟上做个标记,让他知道我等已经进去,他必然会进去寻咱们的。”

芦屋晴子却瘪了瘪嘴:“他到了外围就会看到大火,又怎么会再进来,标记也白费,直接进去就是了……”

吕胜无也不反驳,只是朝她问了一句:“你真的觉得他不会进来?”

芦屋晴子嘀嘀咕咕,却没有反驳。

状况迫在眉睫,众人也不废话,折下一杆橘枝,插在了那孤坟的坟头上,便钻进浓密的松骨藤之中,脚底下黏黏糊糊,啪啪哒哒往前走。

这里的林木葱翠,地面潮湿,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泥沼,火势渐渐也就小了下来。

当然了,山火烧起来,便是泥沼都要蒸发,火势被阻隔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新娘孤坟四处仿佛受到了诅咒,树木都会枯萎,极少生长,便相当于空出了一条防火带。

吕胜无等人进去不久,蒙莫龙西便带着人马追了上来。

蒙莫龙西是个经验极其老道的,今次还带着向导,不过这向导见得这孤坟,便颤抖了起来,甚至于比他看到那只大黄猫之时,还要更加的恐惧。

“洋大人……这里……这里是不祥之地,咱们……咱们不能再进去了!”

蒙莫龙西今次是打定了主意要灭掉陈沐的团伙,又岂会轻易放弃,当即嘲讽地笑道。

“什么不祥之地这么可怕,你倒是说说看。”

那向导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猎户,早先炸掉的木屋里头,就有他曾经住过的,对于新娘冤魂的传说,比孙幼麟等人却是更加清楚的。

而且,他之所以不敢再当猎户,就是因为山中闹鬼,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这山里有……有个极其厉害的女鬼……我……我就是因此才不再做猎人了的……”

“女鬼?”蒙莫龙西听了翻译的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朝那翻译道。

“你问问这个胆小鬼,那女鬼长得漂亮么?我什么女人都试过,就是没试过女鬼,尤其是你们大清国的女鬼,哈哈哈!”

那翻译也是眉头紧皱,似乎在抱怨这个胆小如鼠的向导,给他抹黑丢人了。

翻译的语气并不友善,似乎还带着些许恐吓,但年轻的猎户却继续摇头道。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如此说着,他便往后退缩,似乎想要逃跑。

“你给我站住!”

“你敢跑半步,洋大人就让你吃枪子了!”那翻译也急了,心说你胆小可也别带衰了我啊!

然而那猎户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满眼惊恐地颤声道:“我宁可让洋大人打死,也不进去!”

第二百零零四章 女鬼冤屈有缘故

胆小鬼向导的反应,也让蒙莫龙西感到出奇,没有人不怕死,除非还有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东西。

向导宁死也不愿进入这个地方,可见绝非单纯的迷信这么简单了。

蒙莫龙西是漂泊海上的探险者,虽然他曾经是贵族,接受着西方的传统教育,但对鬼神之说,他也是深信不疑的。

先前之所以这么样地调侃,是因为他认为清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否则传教士们也不会纷纷来这里传教。

然而当他真正接触过后,才发现这里虽然没有唯一的信仰,人们却崇拜着各种各样的神灵。

这些神灵之中,让蒙莫龙西等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尊战神,人称关二爷。

但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东方战神的故事里,最后竟然被人砍了头,这就有点不符合逻辑了,既然他被砍了头,为何还能被尊为战神,受人膜拜千年?

无论如何,他对这个民族所崇拜的各种神灵,是半点感受都没有,只是觉得这些神灵乱七八糟又弱小不堪。

这也是他信心的来源,沉思了片刻,他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来。

“既然那群胆小鬼都敢进去,咱们有火枪在手,为什么不敢追?”蒙莫龙西如此说着,便朝手底下的火枪手下令道:“把这个胆小鬼杀了!”

向导听不懂,此时仍旧是一脸的惊怕,然而翻译却脸色大变,朝前头大喊一声道:“爵士,前面有情况!”

洋人们听得这示警,当即齐刷刷往前看,翻译却朝那向导打了个手势!

“他们要杀你,快跑!”他压低了声音,朝那向导提醒道。

向导愕然地看了看翻译,终于是醒悟过来,趁着这个空当便往后狂奔起来!

一边跑着,他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那个翻译看起来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毕竟能学习洋文,那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这一路以来,这翻译对他也是正眼都不瞧,可真正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刻,这个翻译还是放了他一条生路,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提醒他快跑。

向导只是个低贱的猎户,没有田地,没有买卖,比草民还要低贱,对于翻译的举动,他有些不明白,却又有些明白。

无论同胞如何看不起同胞,但外敌当前,同胞到底还是同胞,我可以欺负自己的同胞,但外人却不能欺负,或许这也是民族的特色吧。

他毕竟是个猎户,也曾出生入死,这林子没人比他更熟悉,有了机会,他自是不会放过,不多时便跑了出来。

直到他实在跑不动,才停下来大口喘气,正准备继续往外逃,这才刚抬头,便见得前面涌出一大片的人影来!

“糟糕,前面离了狼,后脚又遇着虎了!”向导倒是想逃,只是周围的树木都被烧光了,焦土一片,地面还冒着烟,会烫坏他的皮鞋,他只能跑到山道上来躲避。

而前面的人从山道走来,一览无余,他根本就无处躲藏!

陈沐也是讶异不已,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竟然会遇到一个陌生人!

他对自家兄弟知根知底,这人绝不是自己人,而今次敌人主要是蒙莫龙西的人,这人穿着又卑微苦寒,脚下却是穿着皮鞋,必然是向导无疑了。

因为只有猎户,才会如此注重自己的脚,即便身上穿得再寒碜,脚上也必须穿鞋。

他的鞋是兽皮缝制的,一看就是猎户,而猎户出现在这里,也只能是向导的身份了。

陈沐走上前来,朝他问道:“带着洋人进来的,就是你?”

向导也是一脸的惊恐,朝陈沐道:“我只是带路,没干别的,也没害人,大爷饶我一命!”

陈沐没罗嗦,朝他吩咐道:“回头,带我们去找洋人。”

向导坚决地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不会回去,杀了我也不会回去!”

陈沐见得此状,也诧异:“为什么不回去?”

向导可不敢隐瞒,急着回答道:“贼人越过了新娘孤坟,钻进澳里去了,洋人要进去追,我就趁机逃了……”

陈沐早先与伊莎贝拉在此地相遇,后来也打听过,自是知道新娘冤魂的传说,只是他根本就不会往这方面想。

“这与你不敢进去可没有关系。”

向导也是怕极了,有些语无伦次,此时终于是说清楚来。

“那新娘冤魂不散,就住在澳里,生人勿进,谁进去谁死,我宁愿被洋大人的枪子打死,也不会进去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同样是死,又有何区别?”

向导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说:“当然不一样,被洋枪打死,我是冤枉的,死了起码还能超生,可若是被新娘鬼给害了,就只能当她的替死鬼,困在此处,永不超生,第二世都没有了!”

这新娘同样是冤死,也没见她能超生,虽然向导解释不通,说得没道理,但陈沐也没时间跟他争辩,只是朝他说道。

“你带我们到入口就行,我不会为难你。”

向导仍旧有些迟疑,但林宗万已经走到前头来,朝他说道:“我是龙记的人,带我们去入口,回头到龙记,报我林宗万的名号领赏。”

林宗万是街头出身,这股市井气可不是陈沐能比的,向导终究是信了。

“说好了,我只到入口!”

林宗万没罗嗦,推了推他,向导便往回走,将陈沐等人带到了那座孤坟的前头来。

陈沐其实并没有想到,这里果真有一座孤坟,虽然他们都说这是新娘坟,但谁也不敢确定。

陈沐见得坟头上的橘枝,便知道弟兄们进去了。

这橘枝仍旧保留在此处,说明蒙莫龙西的人并没有留意到,也就是说,蒙莫龙西还不知道陈沐等人会前来支援!

向导也算是大功告成,不过想起翻译饶了他一命,也是良心发现,朝陈沐道。

“若遇到那女鬼,千万别跑,跑也跑不过,叫她……叫她一声,若她答应了,也便无事了……”

向导这么一说,众人反倒是紧张起来,唯有林宗万的徒弟,龙记的花冠阿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向导笑骂道。

“你个胆小鬼,说得跟真的也似,便真有女鬼,小爷也收了他!”

向导也是哼了一声:“信不信随你!”

新会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尤其是这种乡间的鬼怪传说,更是传播极广,自是人人知晓,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笑了之罢了。

没想到这向导竟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有了具体的姓名,亦或是类似的细节,便赋予了真实性,众人当即便有些毛骨悚然了!

此时已经入夜,虽然火光照耀,如同白昼,但毕竟是夜里啊!

野鬼怕光,但只是日光,野鬼可不怕火光,若果真跳出个女鬼来,只怕是火枪都无用!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向导也是一番好意,他便随口问道:“那该叫她什么?”

“叫……叫她阿萍……”

向导说起这个,也是脸色煞白,神色复杂万分,陈沐难免要问一句。

“大家都是本乡本土人,都只是知道她是新娘鬼,却从不知道她的名号,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陈沐这么一问,众人更是头皮发麻,早先被山火蒸得满头满身都是汗,此时却脚底发凉,觉得突然冰凉了许多。

那小向导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问道:“如果我说……我说我见过她……你们是一定不会信的吧?”

此言一出,便是林宗万等人,也都吓了一大跳!

阿水翻起脸来,一脚踢了向导:“滚吧,尽说些吓人的鬼话!”

见得陈沐等人愕然,向导也有些失望,拍了拍屁股,轻叹着摇头道:“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

如此说着,他便转身,没走几步便跑了起来。

陈沐回过头来,见得林宗万眉头紧皱,其他人则有些面面相觑,下意识离那孤坟远远的,眼中满是忌惮。

陈沐今次不是来见鬼的,兄弟们还在里头,还被洋人追杀着,他又哪里有时间在乎这些,当即朝众人道。

“我师父可是正统的道人,这事我清楚,若果真有女鬼,也是不怕的,火枪或许没用,但刀剑却是可以克制鬼怪阴魂,与其小心女鬼,不如小心泥沼。”

陈沐也果是深谙人心,此言一出,众人也就安心了不少。

火枪没用,那些洋人或许会被女鬼给害了,但他们的刀剑有杀气,阴魂是如何都不敢靠近的。

更何况,陈沐将师父的道士身份搬了出来,众人也就淡定下来了。

陈沐也不多停留,吩咐众人往外走远些,砍了不少树枝来当手杖,还顺便捡拾了不少松枝,扎成了火把,这才往深处走。

毕竟里头暗藏着泥沼陷坑,若没有手杖来探路,被陷进去就是个死。

因为孤坟周围没高大树木,形成了防火带,山火无法蔓延进去,所以进去走了一段,四周便黑了下来。

也亏得陈沐让兄弟们削砍树枝之时,收集了松枝来当火把,这才走得稳当了些。

不过才没走多远,他们便遇到了情况!

火光之中,一个黑色的背影出现在了众人的前头!

这人如同猴子一般,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着,呼吸声极其沉重,浑身泥土,仿佛刚刚从地底爬出来一般!

众人心中也是咯噔,心说不会这么倒霉,果真遇到那女鬼了吧!

火把很劣质,光照也并不充足,远远看着,那背影也是瘆人,林宗万也停了下来,朝徒弟使了个眼色。

阿水吞了吞口水,挺起胸膛来,往前走了两步,捏了捏手里的刀,干咳了两声,憋红了脸,朝前头那背影喊了一声。

“阿……阿萍,是你吗阿萍?”

第二百零零五章 蹊跷诡怪无寻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林宗万这个徒弟也是个妙人,早先口口声声不怕鬼的是他,本以为他会大胆往前走,没想到开口就是阿萍,也是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虽说如此,但阿萍二字喊出口来,众人也是心头发毛,总觉得这事情是越来越真了!

前面的黑影没有应答,阿水就更是紧张,一步一颤,走到前头来,用刀头戳了戳那人的后背。

当刀头碰触到实物,阿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是人,是人,不是鬼!”

众人也放了心,从后头走上来,火光照耀之下,果真看清了此人。

从后头看,这人穿着皮质的军靴,一头卷曲的黄毛,沾满了泥巴,应该是个洋人。

“你没事吧?”陈沐用法语问了一句,那人的身子陡然僵了一下,猛然回过头来,尖声叫道:“救命!救命!救救我的伙计!快救我的伙计!”

陈沐等人一看,也是一股凉气从脚底板上冒了起来!

这股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刮起一层层鸡皮疙瘩,而后在头皮上炸开来!

这洋人想来该是蒙莫龙西手底下的火枪手,他的身前是个陷坑,他跪在陷坑边上,膝盖下面垫着树枝,双手紧紧抓着另一只手!

众人一看就明白过来,该是他的同伴掉入了泥坑之中,他无法拉扯出来,只能死死抓住同伴的手。

可惜,他的同伴已经彻底陷入,便只剩下一只手,他却死死不肯放松。

若只是这样,倒也是个感人又伤心的场面。

然而这洋人的脸上,却满是血迹,他的双眼已经被剜掉,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空洞!

即便被人挖了眼睛,他仍旧没有松手,只是眼睛没了,他并未发现自己的伙计已经彻底陷入了坑中!

陈沐很清楚,林宗万等人也清楚。

陈沐的弟兄们是先走的,洋人在屁股后头追,也就是说,挖眼睛的不可能是陈沐的弟兄们。

而洋人更不可能去挖他的眼睛,看样子这两人应该是掉队了,否则其他洋人会帮忙将这个同伴给拉上来。

也就是说,挖眼睛的既不是陈沐的人,也不是蒙莫龙西的人,这就意味着,山里还有别人!

众人都非常清楚,这里早就是一座荒山,猎户木屋的人早已搬空,根本就没人!

既然没有人,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陈沐暂时按下了心中的疑惑,走到前头来,捏住了他的手,朝他说道:“你的伙计已经……已经死了。”

洋人拼命摇着头:“不!你骗人!他一直在跟我说话,怎么会死!他一直在跟我说着话的!”

林宗万等人听不懂法语,但陈沐却感到后背发凉!

泥坑里这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全身都没入到泥里,就只剩下一只手,又怎么可能跟他说话!

“或许是他不愿相信同伴死去的事实,有些发疯了吧……即便真有女鬼,阿萍也不该懂法语吧……”

想清楚了这一点,陈沐才稍稍安定了些,朝他反复解释道:“他真的走了,你摸摸,你自己摸摸……”

那洋人哇一声哭了出来,拼命抗拒道:“我不摸!我不要摸!我可以救他!我一直没松手!一直没松手!”

陈沐也是心中难受,抛开立场不说,这一幕着实是感人肺腑的,他抱住了那洋人,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你尽力了,明白吗?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

听得陈沐这样的安慰,那人才终于松开了手,泥坑里那只手缓缓沉了下去,咕噜噜冒起几个泡,便再没了动静。

陈沐给他喝了点水,又给他包起了双眼,那人陷入虚弱之中,有些迷糊起来,嘴里只是喃喃着些什么,陈沐也听不懂。

林宗万问起,陈沐也只好将对话内容说了出来,众人也是害怕起来。

“到底是谁挖了他的眼?不会真是那个……那个鬼吧?”众人仿佛都有了默契,再不敢提阿萍这个名字。

杨大春在一旁道:“先别管这个,这两个是掉队的,也就是说,大部队已经很深入了,咱们再不加快速度,怕是追不上,先追上去救人再说吧……”

陈沐点头道:“杨大哥说得不错,咱们先走。”

阿水指着洋人道:“这鬼佬怎么办?”

陈沐尚未开口,林宗万便已经说道:“带上吧,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一会儿醒了,会有用的。”

陈沐也是感激地朝林宗万点了点头。

这林宗万一旦认可了你,也果是能够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知道陈沐不方便开这个口,当即替陈沐做了决定。

这洋人浑身泥巴,身材高大,又死重死重的,背着走可不容易,然而阿水却自告奋勇地走了过来。

“我带他吧。”

陈沐也讶异,不过也点了点头。

绕过了泥坑,众人继续前进,陈沐也不解地朝林宗万问道:“阿水怎么这么积极了?这可是个累活……”

林宗万回头看了看徒弟,也是摇头笑道:“二爷你是不知道,阿水其实很醒目的,他是怕我再叫他去探路,万一像刚才那样,他可就要吓出尿来了……”

陈沐也是哑然失笑。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兄弟们走得更加的谨慎,即便找到不少足迹,但仍旧还是用手杖小心翼翼地探路,实在走不过去的水洼,都会先铺上大量的枝叶,才敢过去。

陈沐也趁机朝林宗万问道:“林大哥以为藏在背后的会是什么人?”

林宗万摇了摇头:“二爷为何这么确定就一定是人?”

陈沐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不是人,难道还真是鬼不成?

“林大哥也相信这些鬼鬼怪怪的东西?”

林宗万呵呵一笑道:“不是人,也不一定是鬼怪啊,二爷可有细看此人的伤情?”

林宗万这么一提,陈沐倒是有些恍然了。

适才给这洋人包扎眼睛之时,陈沐也发现,他的眼周有着不少抓痕,原本以为是战斗之时受的伤,亦或者是行进途中,被树木刮伤的。

如今被林宗万这么一提,心里头也冒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来。

“林大哥是说被野兽伤的?”

林宗万点了点头:“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被马骝(猴子)之类的野兽伤到了。”

陈沐想了想,顿时摇头。

“不会吧,马骝也怕人,怎么会主动攻击?”

嘴里虽然这般说着,但陈沐心里其实也有些信了。

岭南地区的人们传言有一种马骝(猴子)最喜欢挖人的眼睛,只是应该是误传。

不过今夜山火蔓延,野兽狂乱,马骝因此而陷入疯狂,主动攻击人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这洋人又岂会一动不动,束手待毙,让那马骝活生生挖去他的眼睛?

再者说了,虽然二人掉队,但这洋人身上的武器,几乎都不在身上,这就更让人疑惑了!

更何况,陈沐还有更加合理的反驳理由。

“林大哥,我有个兄弟,今次也带着一只野兽,只要他们路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野兽敢出没的……”

林宗万也是讶异:“二爷说的是那头狮子?”

陈沐点了点头:“林大哥也听说过?”

林宗万呵呵一笑道:“那头狮子这么霸气,试问新会城里谁没听过?”

如此一笑,他也停了下来:“不过,二爷这么一说,这事情就更加蹊跷了,但也不是说不通。”

“如果是人养的马骝,并不靠天性来行动,即便感受到狮子的威慑,也会照着主人的命令,来挖这洋人的眼吧?”

“这洋人不是不想反抗,只是马骝的速度太快,只怕他没有意识到眼睛被挖去,只是认为被抓伤,也不是没道理……”

陈沐也点头:“若这洋人能醒来,问问也就清楚了……”

“实话实说,这种痛苦可不是谁都能忍受的,他能强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松手,兄弟的命就没了,这种情义,着实让人佩服……”

听得陈沐的感慨,林宗万也认同道:“二爷果真是性情中人,我也说句实话,早先我也听说过二爷的一些事情,对兄弟,二爷是没话说的……”

陈沐摆了摆手,朝前头的黑夜看了看,火把渐渐已经烧尽,兄弟们不得不四处寻找燃料。

可这里已经深入到泥沼腹地,太过潮湿,即便是枯枝落叶,都能挤出水来,哪里能找到可燃物?

“咱们得抓紧了,若是火把烧完,可就更加麻烦了……”

林宗万却并不担心,他朝陈沐道:“二爷,我们的火把是烧光了,但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您觉得呢?”

陈沐听得此言,也陡然醒悟过来。

洋人今番带来了大量的火枪手,对兄弟们造成了极其致命的威胁,但如果没有火光,洋人们就无法瞄准,对兄弟们来说,反倒更加的安全!

在这种状况之下,武者的优势也就能够充分体现出来了!

想通了这一点,陈沐也轻松了些:“林大哥果真是心思细腻,今次就多赖你了!”

林宗万也不谦逊,朝陈沐问道:“二爷,若有机会,今夜让所有洋人走不出去,你会做吗?”

陈沐看了看阿水背上那个洋人,也有些犹豫起来。

林宗万见得此状,指了指那洋人腰间耷拉下来的皮带,朝陈沐说道。

“二爷,对洋人海寇,我比你清楚一些,这人身上的皮带,原本挂着的,应该是各种战利品,看这磨损程度,这人到底是否无辜,也就可想而知了……”

林宗万其实想告诉陈沐,虽然这洋人被他们看到了感人的一幕,但也不能改变他是个十恶不赦之人的事实,毕竟恶人也有兄弟。

陈沐又如何不明白?

他朝林宗万道:“我明白的,今夜,便让这天,彻底黑下来吧!”

第二百零零六章 幽暗血凶黄泉路

一支火把到底能烧多久,没有切身体会,是没法子想象的。

没有浸泡燃油的情况下,用松枝扎成的火把,噼噼啪啪不过一刻钟就会燃烧殆尽,而且燃烧的时候烟气会特别大,虽然带着松香,但也特别呛人,若风向不对,足以让人迎风流泪。

这短短的一段路,因为走得太过小心,步步为营,所以火把很快就彻底烧光了。

这是盆地的地形,潮气下沉,伸手一捏就能捏出一把水来那般,四周也都湿哒哒一片,众人的衣服和头发,也全都湿哒哒地难受,就别提四周树木了。

也因为是盆地,所以出了头上的星空之外,再没有其他光亮,若不是水洼折射了些许光亮,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林宗万等人走南闯北,为龙记的生意保驾护航,也是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尤其众人都是红棍和打手,经验更是老道。

但这些到底也仅限于风餐露宿,应对各种各样的江湖人物,对野外生存的了解也并不是那么深入。

不过这样的经验也已经足够,起码比那些在海上漂泊的洋人要好很多。

关键时刻,还是杨大春站了出来,领着众人往前走。

起初大家还放心不下,毕竟这杨大春不过是绸缎庄老板,看样子只会窝在房里应付洋人老婆。

谁知这一路走来,竟然是无惊无险,大大小小的陷坑竟都被他避了过去!

这路上他们也遇到了不少陷坑,其中几个也留有洋人的痕迹,甚至还有淤泥被大量挖出的痕迹,可见洋人也是竭尽全力解救陷入泥沼的同伴。

但杨大春的带领下,他们却没有碰到危险。

林宗万对杨大春也感到非常的好奇,难免要问起。

“杨老板长了一双猫眼?”

杨大春只是呵呵一笑,朝林宗万说道:“我可不是猫,而是老鼠……”

陈沐也是笑了,这杨大春留了两缕鼠须,也确实像老鼠。

“看你这胡子,确实像老鼠……”

林宗万却在一旁提醒了一句:“二爷,杨老板说的老鼠,跟你说的老鼠不是一样东西……”

陈沐闻言,也是愕然,过得片刻才醒悟过来,终于是明白杨大春说自己是老鼠到底是何意了。

在北方,人们会将盗墓贼称之为摸金校尉,南方则叫土夫子,不过在岭南地区的民间,也有人将盗墓贼称为老鼠,因为他们跟老鼠一样擅长打洞。

也难怪杨大春的手段如此阴森森的,原来先前干过盗墓的勾当,怕不是他学的房中之术和其他邪门东西,都是从墓里偷来的吧!

不过杨大春盗墓又与他能避开这些泥沼陷坑有甚么关联?

陈沐心中存疑,却也不好开口,倒是林宗万朝杨大春问起说。

“杨老板,我听说厉害的高手只消闻一闻泥土,便知道脚底下是什么宝贝,果真有这么神乎吗?”

杨大春也得意起来,嘿嘿一笑道:“这里头的门道,也不是外人能了解的,不过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藏着,权且说道一二,让你们也长长见识。”

陈沐闻言,也是快走了两步,凑近了些。

杨大春指了指四周,朝陈沐和林宗万解释道:“首先要声明一点,这地方是个极好的风水地,你们看前面那些山,虽然不是奇峰独立,但也算是百官朝立的格局,这里头必然葬着一位勋贵或者内行的人……”

“只是如今却变成了凶险之地,因为这种堂局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的,极容易被破坏,就比如这里。”

“你们都以为那座孤坟只是用来吓人,其实不然。”

“这穴需要明堂开阔,也就是说,墓地的前面需要一片极其开阔的平地,明堂开阔,生机勃勃,才能前途无量。”

“但因为那座孤坟,彻底堵死了出去的路,而且无人敢再进来,断绝了生机,这个墓地也就渐渐寂灭了。”

“再者,有人故意凿开了山上的水源,以致于本堂水出现异动,破坏了根随龙身而归于明堂的规矩,堂局内积攒了大量的死水,彻底坏掉了这处风水宝地,甚至还沉积阴气,成为了养阴之地……”

杨大春侃侃而谈,陈沐和林宗万也是面面相觑,因为他说得太过玄乎,二人根本就不明所以。

但对于大概意思,两人也是非常清楚,无非是说这里本是风水宝地,葬着一位大佬,后来有人故意在出口的地方葬了那座新娘孤坟,又凿乱了水,祸害了这块地。

里头或许有着错综复杂的故事,但杨大春怕也是说不清楚,陈沐等人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探究。

但无论如何,陈沐和林宗万都算是明白了。

杨大春能够看出这墓葬的格局,甚至能够看出墓地都经历了些什么变化,那么能够看出哪里积攒了死水,哪里又是活路,也就不是那么异想天开的事情了。

陈沐也不想再追问,但杨大春却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二少,这可是块宝地,若我看得不差,应该是有人看上此间主人的墓葬,才故意破坏格局,利用这些水流,来破坏墓葬的机关……”

“虽然这种手段糙得很,是莽夫才会做出的事情,墓葬里的宝贝极有可能会被水毁去大半,但也足以说明几个问题。”

“第一,这墓葬的机关极其厉害,用水也是迫不得已,二来,墓葬里的宝贝足够多,即便被水毁了,捡些零头也足够飞黄腾达!”

“适才一路走来,我已经看过,除了洋人之外,应该还有一伙人在这里头,只怕正在对墓葬动手,若咱们能够截胡,可就赚大发了!”

陈沐和林宗万也是诧异不已,适才他们偷偷商量,正是觉着应该还有其他人在此处,没想到杨大春早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杨大哥,这洋人的眼睛,会不会就是被那伙人挖去的?”陈沐也顺势问出口来。

然而杨大春却摇了摇头:“这伙盗墓比咱们任何人都早到,不可能是他们伤了洋人,这番鬼佬也是倒血霉,伤他的只怕不是活物……”

“不是活物?”杨大春越说越玄乎,陈沐也是不信了。

杨大春也不解释,只是自言自语道:“看着吧,这里的传言可不是空穴来风,进得来的,只怕都出不去……”

这一路看过许多,陈沐也早体会到这一点,也亏得杨大春是个行家里手,否则连他们都出不去了。

至于孙幼麟等人,陈沐却是放心了不少,因为杨大春能看出这些,那么陈沐的师父吕胜无,必然比他还要清楚。

所以陈沐反倒不再担心兄弟们的安危,至于洋人么,只怕林宗万要一语成谶,这些洋人怕是一个都走不出去也是可能的!

又走了一段,前方却是出现了火光!

“噤声!”

前头的杨大春警告了一声,因为见着火光而兴奋激动的诸人,也都压抑了心中喜悦,不敢再发出半点响动。

陈沐眼力好,往前一看,但见得偌大的火堆熊熊燃烧着,火堆旁边却横七竖八躺遍了人!

“出事了!”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便往那边快走,到得火堆旁边,也是大惊失色!

但见得火堆边上,全是死去的洋人火枪手!

这些火枪手满身泥巴,火枪当成手杖来使用,地上留有不少弹壳,捡起来一看,弹壳并非打掉的,而是用刀子割开的。

“他们割开子弹,用里头的*来生火……应该是在这里歇息……”

火堆上还架着一个不算很大的锅,想来他们是想烧些开水来喝,此时咕噜噜冒着泡。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因为所有人的眸光,都被这些死人给吸引了!

即便众人都是见过血腥场面的,也有不少当场就吐了出来!

这些洋人的眼珠子全被挖掉了,舌头也割掉,满头满脸都是血,而且每一个都是被割喉致死!

“太凶残了!”林宗万本计划让这些洋人一个都走不出去,没想到却有人提前帮他们把这个事情给办了。

“二爷,你的兄弟可真是够力,只是这手段……”

陈沐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应该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虽说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也都曾经混过这样的日子,曾经也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但他们只是杀人,却从不会虐杀。

再者,即便他们想这么干,吕胜无和雒剑河也是不允许的。

雒剑河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或许会毫不犹豫杀掉这些洋人,但绝不会折磨这些洋人。

至于吕胜无,他是个务实的人,割喉确实是不错的杀招,快捷方便,省时省力,但完全没必要挖眼割舌头。

陈沐这么一说,林宗万便警惕了起来。

因为若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他们也极有可能会落得与洋人一般的下场!

想通了这一节,四周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黑暗之中影影绰绰,杀气弥散开来,仿佛处处是致命的危险!

陈沐蹲下来,检查了尸体,指着面部的伤痕朝林宗万说道。

“林大哥你看!”

林宗万一看,也是心头发寒,因为这些人脸上的抓痕,与陈沐收留的那个洋人,一般无二!

“不是盗墓贼干的,除了盗墓贼,还有别人!”

杨大春也看到了这一切,他看着深处的黑暗,喃喃自语道:“只怕不是人……”

第二百零零七章 怪事连连到低谷

火堆还在燃烧,陈沐等人也是分头检查,可惜并无活口,这些洋人身上的东西也都被搜刮一空,唯独火枪留了下来。

阿水一路背着那洋人,也是累到不行,便将洋人放了下来。

许是阿水的动作大了些,那洋人终于是被惊醒,只是一个劲喊口渴。

阿水也没多想,地上捡了个洋人的铜杯,便来到了火堆,想从锅里舀些开水。

那勺子搅了搅,舀出一勺来,阿水却是尖叫着跳了起来!

“我的个奶啊!”

阿水连水勺都丢在了地上,陈沐等人放眼一看,水勺落地,泼出几个煮得烂熟的眼珠子!

众人纷纷后退,杨大春却浑然不惧,走到那口锅子边上一看,锅里咕噜噜滚着的,竟全是眼珠子!

“够狠啊……”

陈沐走近来一看,也是肠胃发寒,差点没忍住要吐出来。

阿水从地上爬起来,朝陈沐道:“二爷……我看……我看咱们还是撤了吧……”

阿水是个冲动的性子,让他说句软话可不容易,可见这场面是真真把他给吓坏了,至于其他人,想必也有不少与阿水是一样的心思。

陈沐也迟疑了起来,不过兄弟们都尚未见到,就这么半途而废,实在不太可能。

林宗万也理解,踹了阿水一脚道:“你们可都是缴了投名状的!”

毕竟是红棍,此言一出,众人的退堂鼓也就不敢再打,只是仍旧难掩面上的惊恐。

正当此时,前方却是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砰砰砰!”

“砰砰砰砰!”

这一顿混乱又密集的枪声,响彻夜空,仿佛要唤醒沉睡在此地的魔物一般!

陈沐等人只觉得无数烂了骨肉的手,从地底伸出来,要抓他们的脚那般可怕!

“怎……怎么办……”阿水等人也是瑟瑟发抖,毕竟事情实在太过古怪,可不是寻常的打打杀杀了!

关键时刻,陈沐可不能乱了军心,朝杨大春看了看,便从火堆里抽出一杆燃着的柴火,朝众人道:“过去看个究竟!”

杨大春的眸光,也给了陈沐足够的信心,众人纷纷抽了柴火来照明,加快了步伐往前走。

陈沐倒是想捡起那些火枪,但弟兄们都不懂使用,带着反倒是累赘。

更何况,这些火枪被洋人当手杖来用,子弹又用来引燃火堆了,火枪早已废掉,又何必再捡拾。

如此快步走了一段,前方的枪声越发临近,众人也加快了步伐,杨大春仿佛回到了家里头一般,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走走算算,一头扎进去,根本就没再理会脚下的路。

火光的照耀之下,前方终于是反射出了火光,竟是一口池塘!

这池塘该是整个盆地最低洼之处,四周的死水都汇聚到了此处,周围雾气重重,能见度并不高。

即便如此,陈沐等人的火光映照之下,仍旧见得池塘中心竟有一座古朴的祭坛!

此时祭坛上摆着不少祭品,祭坛下面却是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枪声从里面传出来,回响震荡,嗡嗡作响,隐约还能听到尖叫和哀嚎!

“这里有桥,快过去!”林宗万的火光一照,便在左手十几步的地方,发现了一座铁桥。

“等等!”杨大春尚未来得及出口阻止,林宗万已经踏上了铁桥!

那铁桥顿时摇晃起来,咔嗒作响,竟是一条巨大的铁索,再看看四面,还有七条一模一样的铁索,仿佛这八索禁锢着祭坛一般!

也亏得林宗万武功了得,摇晃了一阵便稳住了身形,只是腰间的水袋却是“噗咚”掉了下去。

这水袋刚刚掉落到池塘里,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无数黑鱼从水底跳出来,水花四溅!

这些鱼的弹跳力十足,不少鱼儿都跳到了案上来,陈沐用火光一照,也是脸色煞白!

身为南方人,又是海边人,在场诸位自问是什么鱼儿都见过的,然而到底还是被这种怪鱼吓了一跳!

这种鱼有半截手臂那么长,白骨长在外头,一张长长的嘴,嘴里是两排锋锐如匕首的碎牙!

“这是什么鬼东西!”阿水吓得连连后退,众人也都不敢再登桥,林宗万也是撤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

惊魂甫定的他,走到前头来,看了看那鱼儿,朝陈沐道:“二爷,这应该是鳄雀鳝,早先我与一个花旗国的洋人做过生意,他家里便养着一条,是一种什么都吃的杀人鱼!”

“不过又有些不一样,鳄雀鳝的身上是鳞,而且麟与人的牙齿一般坚硬,可这鱼却不是鳞,而是白骨,这就怪了……可能是鳄雀鳝的变种……”

杨大春却是摇头道:“这不是鳄雀鳝,是冥骨鱼,一半活在阳间,一半活在阴间,时常被用来守护墓葬……”

对于杨大春的言语,陈沐已经见惯不怪,这些东西也不知道真假,暂时也不去管,只是朝杨大春问道。

“怎么过去?”

祭坛地洞里的枪声越来越稀疏,声音也越来越小,陈沐心里也着急。

杨大春没有罗嗦,朝阿水等人说道:“回头把鬼佬的尸体抬两具过来!”

“抬……抬过来?”阿水对那些被挖眼割舌的尸体还心有余悸,眼下也是迟疑。

不过他也知道,事到如今,可不是害怕就能解决问题,只好带了几个兄弟,硬着头皮,抬来了两具洋人的尸体。

“丢进去。”

“丢进去?”阿水扭头看了看幸存下来的那个瞎眼洋人,也有些犹豫。

虽说是洋人,但也是死者为大,又如何忍心抛弃尸体?

杨大春也没有解释,他只不过是借尸体来引开这些鱼,横竖这些洋人漂洋过海,也不可能落叶归根,又是横死异乡,更不可能有人来收尸,烂在哪里都是烂。

林宗万此时也在一旁朝阿水说道:“这洋人听不懂,丢进去吧。”

阿水也不是婆妈之人,当即便将尸体丢进了池里,水花再度大作,啪啪哒哒跳腾起来,水面上密密麻麻都是这种白骨鱼儿,瞬间将尸体给掩盖了起来。

血腥气弥散开来,池水涌起一片片血沫。

杨大春带头踏上铁索桥,快步走了过去,顺利踏上了池中心的祭坛平台。

那洋人终于是成了累赘,不得已,陈沐也只能跟他解释了一番,将大体情况快速简单地说了,那洋人也自愿留了下来。

陈沐不再迟疑,踏上铁索,便来到了平台,此时祭坛下面那洞口,枪声已经停止,寂静一片,仿佛适才的声音从未有过一般。

趁着手里的柴火还在燃烧,陈沐也不停留,跟着杨大春,便下了地洞。

这地洞不是很深,进去之后,差不多一人高的甬道,也足够宽敞,却不同于外头的潮湿,脚底下虽然残留着不少泥巴和水迹,但四壁非常干燥。

这些泥巴想来该是前面的人留下的,也足以证明,无论吕胜无等兄弟,亦或是蒙莫龙西等人,最终怕是都走进了这里。

虽然有杨大春顶在前头,但陈沐也是绷紧了一颗心,半点不敢大意。

甬道弯弯曲曲,四通八达,如同地下迷宫一般,陈沐本以为,顺着脚下那些泥巴和水迹,就一定能够找到人。

可走了一段才发现,泥巴和水迹已经分头行动,想来前面的人也不敢乱闯,所以才分道而行了。

到了分岔路口,杨大春也停了下来,沉思了很长时间,才做出决定。

他没有让陈沐分兵,更没有征询任何意见,陈沐等人也不敢胡乱发问,就这么往前走着,却是又发现了一堆尸体!

“洋人算是彻底玩完了……”

甬道里的空气并不多,与外头相比,实在太过闷热,陈沐等人手里又不是火把,而是燃着的柴火,烟气散不出去,人人双眼流泪,而且柴火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陈沐不得不让后头的将柴火灭掉,前面的烧完了,再让后面的续上。

借着火光,他们也能看到,这队洋人死相很惨,并没有被挖眼割舌,但身上刀痕明显,只是没有发现蒙莫龙西。

虽然还不清楚蒙莫龙西的人来了多少,但这一路上,洋人死了不下二十个,想来蒙莫龙西身边即便还有人,也是不多了。

陈沐适才与那洋人幸存者短暂交谈,曾问起这个,不过洋人到底还是有原则,并没有透露蒙莫龙西的底细,只是说攻击他的,是一团黑影,他根本就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

当时陈沐也没有多耽搁,这洋人也不可能泄露太多东西,陈沐也就放过去了。

如今看来,值得庆幸的是,尚未发现兄弟们的尸体,算是暂时还能安心。

杨大春没再理会这些,而是朝陈沐道:“咱们得回头,走另一条道,这里是死路,再往前就出不去了……”

陈沐点了点头,阿水却开口道:“老板,刚才你嘀嘀咕咕念念叨叨,难道不是在找路?”

杨大春白了他一眼:“我要是知道路,还用带着你们四处乱闯?”

众人也是冷汗直冒,本以为杨大春自信满满,是知道出路的,谁知道他也是一头雾水,带着众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陈沐也皱起眉头来,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倒是杨大春回头看了看陈沐,诡异一笑道。

“二少,你怕不怕?”

陈沐也说不上怕不怕,这一路上怪事太多,也疑点重重,不少事情根本就解释不清楚,但他知道,无论再古怪,也必须把师父吕胜无等人给找到!

“怕有用吗?”

陈沐如此回答,杨大春也嘿嘿笑道:“确实没用,所以,大家还是放心跟我走吧,咱们人多,怕也没用,还不如放手干他一铺!”

杨大春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才算是好了些。

然而就在此时,黑暗之中突然传出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震得粉尘都簌簌落下!

“啊!!!鬼啊!!!”

第二百零零八章 挟持人质更邪乎

走到这一步,也是出乎意料之外,或许除了杨大春和吕胜无,谁也想不到,这新娘澳里头竟还藏着这样的大秘密。

虽然一路上无人敢承认,但众人心中对诡异之事还是保守着警惕,直到此时,里头传来尖叫,将那个“鬼”字喊了出来,众人内心一直积压的惊恐,才彻底爆发开来。

阿水等人面面相觑,脸色苍白,是谁也不敢乱动!

然而杨大春却照样浑然不惧,朝众人道:“有了!”

陈沐也清楚,杨大春虽然深谙盗墓之道,不过应该也是个糙哥,又或者这墓葬实在是太过复杂,他一路上都没找到对头的路线。

此时爆发尖叫,终于是能循声找对路径了!

杨大春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也顾不得小心,领着众人快速前行,趁着火把还有点光亮,七弯八拐,前头终于是开阔起来!

这墓穴竟是豁然开朗,火光如白昼,里头是个地宫,说不上金碧恢弘,但也足够宽敞,生气十足,与其说是地洞,不如说是地殿!

陈沐终于是见到了吕胜无等人,也是心头狂喜!

“师父!二叔!幼麟!”

陈沐这么一喊,众人纷纷投来眸光,吕胜无却是大骇,朝陈沐道:“别进来!”

此时陈沐才看到,吕胜无等人正与一伙人在对峙,而这伙人也是浑身血迹,有人手里拎着黑铁刀,有人举着铲子,该是那伙土夫子了!

而除此之外,还有蒙莫龙西带领的洋人队伍,不过洋人阵营很是惨淡,剩余的人数也最少,但他们的手里有火枪,算是势均力敌。

三方人马便这么对峙着,局势也是一触即发,陈沐等人的到来,无疑打破了这种平衡!

陈沐也是大惊,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尚未来得及开口,蒙莫龙西那边已经开起乱枪来!

“砰砰砰!”

枪口喷吐烈焰,硝烟滚滚而起,土夫子们纷纷抬手,投掷暗器和毒粉包,吕胜无等人则发了暗器,场面瞬间大乱,不断有人倒下!

一波攻击之后,枪声戛然而止,土夫子率先发动了攻势,挥舞手中武器,撞了过来!

陈沐也不再多说,领着林宗万等人便加入了战团,杀出一条路来,终于是与吕胜无等人成功汇合!

“师父!”

“别让那鬼佬走脱,他手里有个要紧的人!”吕胜无指着躲在战场边缘的蒙莫龙西,朝陈沐如此提醒道。

陈沐放眼一看,蒙莫龙西果真挟持着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可不怎么像人!

地宫的火炬照耀之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此人身材高挑,一身血红色的长衣,不过衣服的年代似乎有些久远,红色已经彻底黯淡。

虽然长发遮面,但通过身材,还是能够判断出是个女子,而且从身形来看,年纪应该不大。

正在这个当口,蒙莫龙西已经挟持着那女子,往旁边的甬道钻了进去!

陈沐二话不说,挥舞着双刀,挤出一条路来,便追了上去!

林宗万与阿水等人正在混战,也无人注意到这一点,陈沐知道蒙莫龙西的火枪已经打过一轮,手里又挟持着那女子,该是没有太多危险,便孤身一人追了上去。

蒙莫龙西疲于奔命大半夜,又挟持着一个人,速度并不快,陈沐不消一会儿便追到了屁股后头。

“停下!”

陈沐沉喝一声,蒙莫龙西却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转角拐入了一个墓室!

陈沐追到前头来,却发现里头漆黑一片,想要拆下甬道的火炬,那火炬却被焊死在墙上,铜灯里倒是有油,但想要移动是不太可能。

身上没有火把,陈沐也迟疑了片刻,但到底是追了进去。

借着甬道的火光,陈沐尚且能够看到蒙莫龙西的背影,只是刚踏进墓室,身后轰隆一声,墓门竟是落了下来。

墓室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陈沐不敢贸然向前,只能停下来,却听得黑暗之中,是蒙莫龙西填弹的声音!

“陈,你这是自寻死路!”

陈沐可不敢应答,因为一旦发声,蒙莫龙西就能够确定他的方位,他手里有枪,陈沐却投鼠忌器,生怕伤到那女子,是不能主动攻击蒙莫龙西的!

蒙莫龙西似乎已经有恃无恐,这才片刻,前方亮起红色的火焰,竟是蒙莫龙西点亮了战舰上所用的传令弹。

传令弹也是一种火器,有点像民间的焰火,但燃烧时间更加持久,亮度也更高。

传令弹的焰火照耀下,蒙莫龙西也很难睁开眼睛,只是片刻,便将传令弹丢在了地上。

借着这火光,他抬手便瞄准了陈沐!

陈沐心头大骇,下意识往旁边滚落,砰一声枪响,子弹从他身边擦过,冲击波甚至将他的发髻都震开了!

子弹射击在身后的墓门上,打得石灰四处溅射!

陈沐滚落在地,弹跳而出,见得前头有一座石质棺椁,便窜上前去,躲在了棺椁的后头。

此时陈沐才安心下来,然而刚刚落地的心头,很快就跳到了嗓子眼!

因为火光照耀之下,墓穴四处竟是影影绰绰,定睛一看,冷汗顿时唰唰涌了出来!

这墓室四周竟站满了人!

或者说,不一定是人!

这些人与那女子一般,穿着血红色的长衣,右手提着一个大红灯笼,左手则拿着扇子,脸色苍白,点眉朱唇,双眸紧闭,活脱脱女鬼的模样!

蒙莫龙西想来也是被吓了一跳,适才未必是为了打陈沐,而是为了打这些女鬼!

陈沐刚躲起来,火光便发生了变化,根据光照的变化,陈沐推测是蒙莫龙西重新将传令弹给捡了起来,便探头去看,也果然见得蒙莫龙西拿着传令弹,四处走动,终于是在墓室的墙上,发现了火炬。

传令弹很快燃尽,墓室却没有再次陷入黑暗,因为蒙莫龙西已经点燃了墓室里的火炬!

火光变得柔和,陈沐也终于看清楚这些女鬼的模样,虽然冷汗湿透了后背,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些都只是壁画,自己吓自己罢了。

陈沐心中也是疑惑起来,照着杨大春的推测,这墓葬主人应该是极其尊贵的大人物。

那么这些壁画里的红衣女子,应该就是侍女。

可陈沐好歹是读书人,粗粗回想一番,可没有哪个朝代的侍女是穿红衣的。

古时的颜料可不太好弄,所以颜色越深,便越是贵气,历朝历代,红色都是非常尊贵的颜色。

可如果说这些不是侍女,而是主母,那数量也实在太多了些。

更何况,适才发生混战的地宫,应该是一座大殿,是主人的据说,这里不过是偏殿,身份该不是主人家。

当然了,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让陈沐吃惊的是,蒙莫龙西挟持的那个女子,身上衣装,与壁画上的是一模一样!

难道说,这女子才是真正的女鬼?

联想到这一路上惨死的洋人,再加上蒙莫龙西挟持着她,搞不好这女子就是杀人凶手!

想起那些被挖眼割舌的洋人,陈沐心中也是不寒而栗。

不过眼下还有更加紧急的状况需要考虑,这墓门已经落下,也就是说,陈沐被困在了这里头。

棺椁只是暂时的遮挡,迟早是要面对蒙莫龙西,而这洋人的决斗之神,手里可是有枪的!

非但有枪,他手里还有个人质,陈沐尚未开打就已经输了一半。

更何况,吕胜无让陈沐务必救下这女子,想来该是知道些什么,这女子的身份也非比寻常,陈沐可不敢见死不救。

如何在不伤及那女子的情况下,杀掉蒙莫龙西,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蒙莫龙西是一对一决斗的好手,根本就不会给陈沐任何的机会!

“陈,滚出来吧,否则我会杀掉她!”

蒙莫龙西果真是一剑封喉,一击便戳中了陈沐的死穴!

“我又不认识她,你杀了作数,不过你可要考虑清楚,你杀她的时候,就是我的机会!”

蒙莫龙西哈哈大笑起来:“不,你不是我,你不会看着她死去,不要再欺骗自己,你不是这样的人,快出来吧。”

陈沐心头暗自咒骂了起来。

他确实与这女子素未谋面,但他已经确定,她是人而不是鬼。

理由也很简单,若这女子是鬼,又岂会让蒙莫龙西挟持,早就该将蒙莫龙西给生撕了!

即便她是人,陈沐与她也没有任何交集,更没有一星半点了解,照着推测,这女人反倒是虐杀洋人的凶手。

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想来也没太多人性,陈沐便是不救她,良心也不会过不去吧。

陈沐心中不断开解着自己,不断在劝说自己。

然而此时,蒙莫龙西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说到做到,数到三,你再不出来,我就杀了她,再杀了你!”

“一!”

蒙莫龙西没有任何犹豫,咔哒一声扣起了短枪的撞针,而后便开始倒数起来!

“二!”

他的倒数没有任何拖拉和迟疑,根本没有商量和拖延的余地!

陈沐所言也并不假,蒙莫龙西开枪击杀人质的同时,就是陈沐反杀他的最佳时机!

“这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反杀蒙莫龙西,便能报得大仇了!”

陈沐的心中不断这般对自己说着,他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不断劝说着自己。

然而就在此时,蒙莫龙西已经数到了尽头!

“三!”

陈沐深深吸入一口气,紧握刀柄,终于站了起来!

第二百零零九章 久违再见已悬殊

陈沐紧握着手中双刀,左手短刀横于胸前,右手长刀拖在后背,从棺椁后头走了出来。

他自认已经笃定了心中杀意。

然而当他走出来之时,却发现蒙莫龙西身前那红衣女子,披散着的长发之中,露出半只眼睛来。

这眼睛让陈沐感到非常的愕然,因为她的眼珠子竟是纯白的,竟是个盲女!

这倒是让陈沐迟疑起来。

若这女子是个盲人,她又如何能残忍虐杀那些洋人?

“或许她并不该死……况且师父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她……再说了,她穿着这身衣服,与这墓葬必然有着莫大关系,如今墓门已经落下,受困于此地……”

“若她死了,即便自己能杀掉蒙莫龙西,怕也走不出去……”

一瞬间,无数个不能见死不救的理由,潮水一般涌进来,占据了陈沐的心房。

他终于,还是举起了双手。

蒙莫龙西哈哈大笑起来。

“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蒙莫龙西没有任何的掩饰,嘴上嘲讽着,手里却没闲着,原本顶着女子后脑的枪口,快速抬了起来,瞄准了陈沐!

陈沐心头大骇,这就是决斗之神的狠辣!

他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再有半点废话,便这么要开枪射杀陈沐!

虽然没有任何自信能躲避子弹,但陈沐还是下意识偏过了头!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蒙莫龙西并没有开枪,而是将手中的短枪,朝陈沐用力投掷了过来!

“他已经弹尽了!”

陈沐心中也是起起落落,一颗心刚刚提起来,又落地,又被抛起,继而又落下,就仿佛怒海狂潮里的一叶扁舟,便是心志如磐石般坚定的陈沐,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都说一个人不能被同一颗石头绊倒两次,看来你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陈沐确实被同样的把戏愚弄过一次,今番也是没能多想细想,因为情势迫在眉睫,根本就没留给他足够的时间。

可如今回想起来,洋人们这一路可不好走,到了墓穴里头,又放了一阵乱枪,适才又放了一场枪火,子弹怕是早已用尽了!

无论如何,这是陈沐反击的最佳时机了!

陈沐猛然弹跳起来,便往前冲了过去!

陈沐的速度极快,这也是蒙莫龙西没能预料得到的,情急之中,他也不敢再开口,只能将怀中的女子踢向了陈沐!

蒙莫龙西抽出长剑来,毫不犹豫便刺向了那女子的后心!

陈沐没有多想,因为已经来不及,心头也是愤怒不已!

“不要!”

陈沐一声大喝,然而蒙莫龙西的长剑已经刺入了女子的后背!

这等紧要关头,陈沐只觉得一道白影从自己身侧闪了过去,背后便传来了一阵温热!

他根本就来不及反应,这一瞬间也是懵了!

蒙莫龙西的长剑刺透红衣,那红衣却陡然一空,里面的人消失了!

那盲女根本就不是寻常人,她在这一瞬间,竟是如泥鳅一般滑溜,金蝉脱壳,从衣服里溜了出来,闪到了陈沐的背后!

“也好在是热的……”那女子便贴着陈沐的后背,如此一来,无论是陈沐还是蒙莫龙西,都看不到她的身体。

陈沐只觉得耳边呼呼,是那女子温热的呼吸,这便证明,此女是人而不是鬼。

“这样会妨碍到我……”

陈沐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而后快速松手,双刀落地!

那女子仿佛天生与陈沐拥有默契一般,雪白的双手从陈沐两侧的肋间伸到前面来,扯着陈沐的腰带,嗤啦一声便将陈沐的衣服撕开,将陈沐的衣服脱了下来,反包在了自己的身上。

虽然动作非常的流畅,但到底是耗费了时间,蒙莫龙西的长剑已经甩脱了红衣,朝陈沐刺了过来!

陈沐脚尖一挑,长刀在手,反手便是一刀,将长剑打偏到一边,左掌便推了出去!

蒙莫龙西伸手来接,手里却是一柄匕首!

陈沐左掌一偏,勾手如鹰嘴,啄在蒙莫龙西的手腕上,又是一扭,便将匕首夺了过来!

陈沐毕竟闭关修炼,武艺得到了突飞猛进,蒙莫龙西这种西洋武士,技击的本事实在是单调,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招,陈沐哪里会放在眼里!

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也让蒙莫龙西看到了自己与陈沐的差距,当即便退了回去,往腰间一摸,便摸出一个小筒子!

他后退了数步,拉开了小筒子尾部的盖子,那筒子便嗤嗤冒起烟来!

陈沐虽然不知道那是甚么鬼玩意儿,但能冒烟的,大多是火器,他哪里敢大意!

“走!”

陈沐二话不说,回身抱住那女子,便往旁边滚落!

“噗嗤!”

耀眼的火光亮起,一道红光从陈沐身边擦过,激射在棺椁上,轰隆便炸开来,红色的焰火四处溅射,整个墓室都充满了烟雾!

“是传令弹!”

陈沐没想到,蒙莫龙西身上竟然有两个传令弹,本以为他没有了子弹,完全可以杀到此人,谁能想到他还有杀手锏!

烟雾滚滚升腾,陈沐为了保护那女子,也尽量承受了滚落的冲击,肩头被擦破了一块,垫在了女子的身下。

女子的长发笼罩下来,盖住了陈沐大半边脸,不过倒是让陈沐看到了一张苍白无血却冷峻绝美的脸庞!

她就如同冰雪世界里的神女,脸上青色的血管都一清二楚,仿佛皮肤都透明了一般。

此女想来一直住在墓穴里,从未见过日光,亦或者得了甚么怪病,以致于皮肤发白。

因为距离很近,所以陈沐能够感受到此女的目光。

她并不是盲女,只能说她的视力已经弱化,她的眼珠子也并非纯白,瞳仁仍旧是黑的,只是眼里长了一层薄薄的肉膜,如同深海里的鱼儿一般。

陈沐也是看得呆了,可他知道,蒙莫龙西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将女子一搂,滚了半圈,让她躺在了地上,自己却反身挥出一刀来!

这一刀没有方向,力道却是十足,也果不其然,叮当一声,真真将蒙莫龙西的长剑给击中了!

这女人死死捂住胸前的衣衫,毕竟扣子早已扯坏,甚至衣服都扯破了,她若不用手拢起来,怕是不该露的地方也都露了。

陈沐没有看她,只是朝她说道:“别动!”

话音未落,陈沐已经冲入了烟雾之中!

传令弹还在燃烧,硝烟不断升腾起来,陈沐闭上了双眸,免得伤了眼睛。

他侧耳听着,除了传令弹兹兹燃烧的声音,并非听到任何脚步声。

女子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陈沐也皱起眉头,咳嗽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引来杀身之祸,毕竟此时墓室里全都是烟雾了。

早先那颗传令弹,就已经让墓室变得雾蒙蒙的,如今再加上这一颗,根本就散不出去,整个墓室都迷蒙一片。

陈沐也不敢乱走,只是护在了女子身前,屏息凝神,连烟气都没有吸入。

不多时,蒙莫龙西终于是憋不住,许是吸气了,忍不住咳嗽起来,陈沐才意识到,蒙莫龙西的呼吸也没有那么绵长!

这咳嗽声就在陈沐几步开外,陈沐自是要主动出击,长刀挥舞,将烟雾都劈开来!

灯火的照耀之下,烟雾被刀风暂时驱散,果真见得蒙莫龙西的身影!

蒙莫龙西显然也看到了陈沐,举起长剑来抵挡,陈沐的刀锋却是一拐,挑中了他的手腕!

“哐当!”

蒙莫龙西的长剑落地,捂住汩汩流血的手腕,便往烟雾里头逃窜!

若是以前的陈沐,或许还会与蒙莫龙西大战三百回合,可如今陈沐脱胎换骨,蒙莫龙西早已不是对手,没有火枪,没有传令弹,没有别的花样,蒙莫龙西是必死无疑的!

陈沐没有去追蒙莫龙西,因为墓室就这么大,他根本就跑不掉,没有了武器,他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那个出口。

当然了,墓门已经落下,蒙莫龙西心里也该是清楚,但他毕竟是个人,而不是真的决斗之神,遇到危险,下意识便会跑到门口去。

陈沐回身来,想要守护那女子,却发现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

此时却是响起轰隆隆的声音来,那是沉重的砖石摩擦的声音!

更让他吃惊的是,前头的烟雾竟流动起来,不断朝墓门的方向汇聚!

“遭!她打开了墓门!”

陈沐回头一看,墓门果真已经被打开,蒙莫龙西正往甬道的方向去了!

外头的甬道四通八达,陈沐又岂能再让蒙莫龙西逃脱!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陈沐抬手便将长刀投掷了出去!

“中!”

长刀呼啸而去,穿破烟雾,蒙莫龙西根本就没回头,更没有转身!

“噗嗤!”

刀刃扎入蒙莫龙西的右肩胛,他陡然仆倒在地!

陈沐也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然而蒙莫龙西却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往前跑!

“竟然还能跑!”

虽说大局已定,但陈沐可不能让蒙莫龙西跑掉,他或许迟早会死,但陈沐可不想他躲在某个地方断了气,陈沐必须让他死得明明白白!

快步追了出去,这才刚到墓门,陈沐却是倏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蒙莫龙西也停了下来,更因为前头已经无法再走,因为有人挡住了去路!

相较于墓室,外头的甬道要暗一些,此时的甬道里,七八个红衣女子,便这么站着。

她们的右手提着一只红灯笼,左手则是扇子,脸上带着素白的鬼面,鬼面上是凶煞。

其中一个,也戴上了面具,但穿着的,却是陈沐的衣服。

面对着仿佛从壁画上走下来的这群女子,陈沐的心中也充满了诧异。

第二百一零零章 手势誓词样样出

陈沐本以为这盲女只是孤家寡人,谁知道背后竟还有这么多姊妹,一时间也是愣在了当场。

她们提着灯笼,为首一人却是踩着蒙莫龙西的脑袋,肩胛上仍旧扎着陈沐长刀的蒙莫龙西,此时已经胡言乱语,一脸的活见鬼。

“你是何人,为何要闯进来!”为首那女子身躯高挑,但与其他女子一般,都很清瘦,带着素色鬼面,也不知姿色如何。

“我……”陈沐一时半会儿可说不清楚,只是这么一含糊,那女子又开口催促道:“你是何人!”

陈沐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回答,却见得女子陡然转身,手中灯笼似乎瞬间亮了许多!

“俺是明朝辅驾大先锋,架桥修路第一功,逢山开路逢城破,谁人不识天佑洪!”

替陈沐回答这女子的,乃是雒剑河!

陈沐越过这些女子,便见得雒剑河与吕胜无等人便堵在甬道的另一头,林宗万等人也都在,想来已经是解决了外面的战斗,陈沐也安心了下来。

不过陈沐心中也是犯疑了。

因为雒剑河的回应,乃是洪门中开坛所用的台词,为何要用在此处?难道说这些女子也是洪门中人?

陈沐可是背过衫子会簿的,可却不曾记得,洪门中有这么一些女子。

勾起这些回忆来,陈沐也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不免惊诧起来!

“难道说……是啦是啦!”念及此处,陈沐也有些激动。

为首女子听得这回答,也是愕然,或许这并非她的本意,或许她只是单纯想问问陈沐的来意。

然而听得这切口,她也顺道问了起来。

“有何为证!”

“有诗为证!”雒剑河满面*,中气十足地朗声道:“反斗穹原盖旧时,清人强占我京基,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

陈沐听得此诗,就更是好奇,雒剑河此时走到前头来,那女子已经没有了抵触,但见得雒剑河左手屈起中指,其余四指伸直,放在了右肩上。

陈沐自是清楚,这是大洪门中的手势,代表洛剑河是当家三爷的身份。

雒剑河早先可是刑堂的西阁大爷,照着排行,他该是行一,算是半个龙头大爷!

而三爷只是外八堂的恒侯,总管财务粮饷,许是想要隐藏身份,又许是方便行事,雒剑河只是摆出了当家三爷的手势来。

不过这样其实也是最好,说明他是可以主事,能做决定的那个人。

而那女子迟疑了片刻,终究是给出了回应。

她左手食中二指弯曲,其余三指伸直,放在了右手的肘窝上,表明她只不过是管事五爷。

陈沐见得此状,也明白了过来,对这女子倒也有些刮目相看了。

洪门排行从一到十,但没有行四和行七,因为行四是金凤四姐,行七是银凤七姐。

她用管事五爷的手势,想来该是金凤四姐的身份地位。

确认了身份之后,那女子终于是放下了警惕,雒剑河当即问道:“洪顺堂旗下雒剑河,敢问阿妹名号。”

那女子迟疑了片刻,到底是开口道:“一树红花照碧海,小妹魏姑芷。”

“一树红花照碧海,果真是红灯罩!”也果真如陈沐所想,这些红衣女子,还真真是红灯罩的人!

这红灯罩也叫红灯照,乃是义和团旗下的团体,成员皆为女子,据说右手灯笼能投火,足以燎原,左手扇子能飞天,红灯照的姊妹一个个都有仙姑之神通,彼时可是名满天下!

不过红灯照只是天津地区的组织,怎么会流落到岭南地区的墓室之中?

义和团虽然搅起一时风云,但很多人都认为义和团与洪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陈沐看过衫子,自是清楚的。

至于这个魏姑芷的姓名,陈沐认为她是不敢瞒骗的,因为她遵守洪门的规矩。

既然遵守洪门的规矩,便该知道,入会三十六誓中有一誓,洪家兄弟,虽不相识,遇有挂外牌号,说起投机,而不相认,死于万刀之下!

可别小看了这三十六誓,这可是洪门规矩的根基所在。

当初陈沐要接掌洪顺堂,徐官熙便是以这三十六誓其中一条来反驳陈沐,那就是第五誓。

“洪家之事,父子兄弟,以及六亲四眷,一概不得讲说私传,如有将衫仔腰平与本底,私教私授,以及贪人钱财,死于万刀之下!”

陈沐所学洪拳虽然不在这个范畴里,但陈沐是最终得到了衫子会簿的。

虽然衫子会簿并非陈其右亲手交给陈沐,而是陈沐自己找到的,但陈沐没有交出来,间接来说,这一条誓是说得过去的。

陈沐自不会让徐官熙得逞,搬出了好几条誓来反怼徐官熙,这才让徐官熙无言再反驳。

其中第六誓是,洪家兄弟,不得私做眼线,捉拿自己人,即有旧仇宿恨,当传齐众兄弟,判断曲直,决不得记恨在心,万一误会捉拿,应立即放走,如有违背,五雷诛灭。

第七誓,遇有兄弟困难,必要相助,钱银水脚,不拘多少,各尽其力,如有不加顾念,五雷诛灭。第八誓,如有捏造兄弟歪伦,谋害香主,行刺杀人者,死在万刀之下。

以及第十誓,如有私自侵吞兄弟钱财杂物,或托带不交者,死在万刀之下。

所有这些,都能够扣到徐官熙的头上,他自然也就不敢再为难陈沐了。

闲话也不提,互通了姓名之后,魏姑芷也朝雒剑河问道:“雒三哥为何会来此处?”

雒剑河也不隐瞒,将反杀蒙莫龙西等一干洋人,却被洋人追击的事情说了出来。

魏姑芷也是频频点头,朝雒剑河道:“哥哥们的大义之举,着实令人佩服,不过此地是我姊妹清修之地,哥哥们留在此处多有不便,还请回去,姊妹们改日再登门拜访。”

雒剑河也无话可说,朝陈沐投来了征询的眸光。

陈沐自是没什么意见的,当初义和团被剿灭,这群红灯照的女子怕是一路逃难,才逃到了南边来,最终躲在这墓里,也着实让人同情。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陈沐是必须要做的。

他指着蒙莫龙西道:“仙姑,这鬼佬是我的死仇,我必须带走他。”

魏姑芷似乎很不待见陈沐,或许是陈沐与那盲女有过同生共死,只是过程中,难免犯了男女之防,颇有污人清白的嫌疑。

“你个毛头小子,懂不懂规矩,大人说话的时候,不知道闭嘴么!”

雒剑河正要开口,陈沐却朝他摇了摇头,开口回道:“仙姑这话不对,我若是个毛头小子,你就不会对我心存芥蒂。”

陈沐朝那盲女看了一眼,意思也再明显不过,若我只是个孩儿,你就不该因为我与那盲女有些亲密接触而责怪于我。

“再说了,这洋人是我拿下的,便该交给我来处理,你若占了去,怕是要毁誓的!”

魏姑芷没想到陈沐竟敢顶撞她,挑战大佬权威,这在组织里是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这是我的地头,我说了作数,吾等姊妹以杀洋人为毕生使命,这些洋人害我兄弟姊妹,吾等自当手刃,这是天下公义,又如何能交给你报私仇!”

陈沐也是被气笑了。

“你们若有本事,也不必躲在这坟里,若有本事,适才那小姐姐被挟持,怎不见你们出来相救,说到底还不是我救她?”

“尔等非但不领情,还怪我行为无礼唐突,那等状况下,能保命就不错了,更何况,你问问自家姐妹,可不是我脱她的衣服,你可要搞清楚!”

魏姑芷听得此言,扭头看那盲女,后者却是羞涩地低下头,她却是勃然大怒,朝陈沐骂道。

“油嘴滑舌的小狐狸,看我不教训你!”

见得这仙姑要出手,雒剑河终于是坐不住了,朝魏姑芷道:“阿妹且住手!”

雒剑河走到前头来,挡住了魏姑芷,朝她摇头道:“你可动不得手……”

魏姑芷似乎也将好脾气消耗干净了,此时略带嘲讽地说道:“我说怎么这么张狂,原来是雒三哥的儿子,难怪这么蛮横!”

“虽然吾等姐妹人少式微,但也不是随意拿捏的,三哥若要恃强凌弱,可要三刀六眼的!”

雒剑河也是摇头苦笑:“这位可不是我的儿子,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阿妹也请慎言,不可无礼了。”

陈沐也不再隐瞒,虽然没有开口,但左手大拇指朝天,小拇指对地,其余三指屈起,放在了胸前!

这个手势代表着什么,魏姑芷又如何不清楚!

“这……这怎么可能!他……分明只是……哪里会有这么年轻的当家人!”

她满脸难以置信,看着雒剑河,而雒剑河也不含糊,朝她正式介绍道。

“这是吾等的阿大,陈沐陈少主。”

林宗万也走到前头来,朝魏姑芷道:“非但如此,陈少已经成为我龙记新任的二爷,跟二爷作对,便是跟我龙记作对!”

林宗万此言一出,雒剑河等人也激动起来,他们似乎也没想到,陈沐果真能够顺利拿下龙记!

虽说如今还只是仅仅得到了林晟部下的认可,但已经是很好的开始了!

“非但是洪顺堂的少主,竟然……竟然还是龙记的二爷?”

陈沐看着魏姑芷那惊愕万分的表情,也不再啰嗦,朝她说道:“身为当家人,办事也一样要公道,这是你的地头,你说了算,我们马上就离开,若有人胆敢泄露此地半点风声,我会亲手杀掉!”

“不过,这鬼佬是我打败的,我要带走,你若不愿意让我带走,我只能就地杀了他,到时仙姑可别怪我弄脏了你的地方才好。”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两不相让何所顾

墓室里很是压抑,枪火带来的硝烟,久久未能散去,众人也都一个个眯着眼,很是狼狈。

比这硝烟更让人感觉到压抑的,是此时的氛围,陈沐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魏姑芷为首的红灯照仙姑们,并不愿意他带走蒙莫龙西。

红灯照是义和团旗下的社团,以杀洋人为终极目标,而她们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也同样是拜洋人所赐,或许这也是她们杀掉所有洋人的理由。

如今洋人和土夫子都死光了,就剩下蒙莫龙西这个贼头,她们又岂能轻易拱手让人?

虽然值得同情和理解,但蒙莫龙西杀了红姑,陈沐是如何都要报仇雪恨的,这一点上,同样没有争论的余地。

他看着魏姑芷,等待着对方的回答,然而后者却朝人群中那位盲女看了过去。

其余仙姑也同样围拢过来,将魏姑芷和那盲女围在中间,她们在窃窃私语,商讨着。

魏姑芷自报名号,但那盲女却没有这么做,从此时的姿态来看,这盲女反倒似乎是这群仙姑的首领。

过得片刻,仙姑们终于分开,魏姑芷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

“这鬼佬可以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这鬼佬本就是我打败的,是我的猎物,可不是你们让给我的,没什么条件可谈。”

魏姑芷冷哼一声:“那你也别忘了,这是谁的地头,你们闯进此地,暴露了我等的藏身之处,姊妹们不杀你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她走近了两步,素色鬼面之下,那双眸子也是杀气腾腾,朝陈沐威胁道。

“莫以为你们武艺高强就可以为所欲为,在这古墓之中,若吾等姊妹发力,你们是一个都走不出去的,玉石俱焚这种事,我们可惯熟得很,就不知道你这身骄肉贵的少爷能不能受得住!”

陈沐看了看魏姑芷,到底是轻叹了一声:“讲道理,我等兄弟闯进来,确实不对,但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各位仙姑躲在这里,所谓不知则无罪……”

魏姑芷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挺会狡辩,不过既然要狡辩,那我就告诉你,你或许年少无知,但你们的人里头,有人却非常清楚,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陈沐顺着魏姑芷的手指,便看到了吕胜无。

杨大春知道这里有座古墓,吕胜无自不必说,只是没想到,吕胜无竟然会知道红灯照的人躲在这里!

陈沐看了看吕胜无,后者也走了出来,朝魏姑芷道:“魏婆子,这件事是我起的头,你的条件,我接下,你说吧。”

魏姑芷看向陈沐,陈沐也就没再迟疑,朝她说道:“他是我师父,他说接了这条件,便是接了。”

魏姑芷这才开口道:“好。”

“这个地方已经暴露,吾等是不能再待下去,你们需要给吾等姊妹找个安身立命之地,这墓里有不少冥器,你们需要帮我们出手卖掉。”

“冥器?”众人早知这里是一座大墓,但土夫子已经死光,一进来就是大混战,确实没人再想起这些事情,如今魏姑芷主动提起,众人才回过神来。

魏姑芷也不啰嗦,见得墓室里的烟雾散了不少,便走进来,轰隆隆推开了当中的那座棺椁。

火光照耀进来,顿时金碧辉煌,众人放眼一看,整个棺椁里头,全都是金银珠宝!

众人也是暗自吞咽口水,虽说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试问谁见过这个,怕是金山银山也就这种阵势了吧!

陈沐对此并无太多觊觎,但还是朝魏姑芷道:“你信得过我?”

魏姑芷直言不讳:“我信不过你。”

而后她又指着吕胜无道:“但我信得过这杂毛老道。”

吕胜无皱了皱眉头,而后开口道:“好,这个帮你出手,少你一个钱,便切一根手指给你。”

师父都已经发话了,陈沐也就朝林宗万说道:“林大哥,让人搬回去,这趟生意交给龙记。”

林宗万是龙记的红棍,大场面见过不少,渐渐也冷静下来,吩咐弟兄们开始做事,先把墓室清理干净,尸体全拖出去,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楚楚,这才将棺椁里的东西装起来。

陈沐朝魏姑芷道:“龙记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又做生意的规矩,不可能白费力,给他们一成当佣金,没问题吧?”

生意人讲究的是大吉利是,最是迷信,亏本生意是如何都做不得的,这一成佣金当个利是也无可厚非,魏姑芷也没有蛮横不讲理。

“可以,不过还有一件事。”

陈沐也是苦笑:“仙姑你还真当我这里是开善堂的了……”

魏姑芷冷哼一声:“这是你自己造的罪,你……你碰过圣母,往后要成为圣母的使徒,寸步不离!”

“圣母?黄莲圣母?”陈沐早料到那盲女身份不简单,却没想到竟是红灯罩的圣母!

不过黄莲圣母已经被洋人杀害了,这圣母该是新任的吧?

魏姑芷也不隐瞒:“是红莲圣母,她的圣洁是无人能玷污的,你必须成为圣徒,否则吾等姊妹可不顾什么洪门三十六誓,便是天涯海角,也必杀了你这小人,以全圣母名节!”

陈沐也不再含糊,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又岂能给这个什么红莲圣母当贴身保姆!

“让我一个洪门字头大爷给你们的什么圣母当奴婢,你觉得可能么?即便我答应,你问问我兄弟们可答应?”

陈沐此言一出,孙幼麟和林宗万等人也是怒目而视,那架势怕是陈沐一句话,他们就会与这群娘儿们同归于尽了!

魏姑芷浑然无惧,走到前头来,指着林宗万的手下,低声道:“东西先别搬,这件事若解决不了,大不了所有人都别想出去,反正吾等住了这么久,也不在乎了!”

此言一出,红灯照众女子手中的红灯笼,竟是噗噗自燃了起来,整个墓室内顿时充斥血红色的灯光,衬着她们这一身红衣,就更是骇人!

吕胜无也走到前头,朝魏姑芷道:“魏婆子,你这是得寸进尺,是解决问题该有的姿态么!”

“这桩事没得商量!吕杂毛你当初也是参加了那场事的,难道你不清楚圣母于吾等是何等的存在么!”

吕胜无也不认输,朝魏姑芷骂道:“老婆子,你住在地下太久,难道还不知道外头的世道变成什么样了么,义和团都被灭了,哪里还有什么圣母不圣母啊!”

魏姑芷也不服气:“洪门和天地会,哪个不被灭了,你们不也还固执着这一套么,凭什么指谪吾等,这是立命之根源,传承万世都不为过,让你感到羞耻么!”

吕胜无也被驳斥得无言以对,只能将眸光转向了陈沐。

陈沐看了看吕胜无和魏姑芷,也是心中两难。

他不能给这个圣母当保姆,但他也没有质疑魏姑芷的坚决,若不答应,只怕这老婆子真的会动手。

或许她们打不过陈沐这边,但她们掌控着大墓的出入,若暗中搞些手段,将所有人都封死在这里,便再没人能出去了。

所以她说的玉石俱焚,是真的有能力做到!

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陈沐沉思了片刻,终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他慢慢走到了盲女的面前来,红灯照的仙姑们纷纷警惕,但那盲女却是抬了抬手,众女才散开了。

陈沐走到她的面前,此时才发现,她并非全盲,或许仍旧保留有些许视力,不过估计要靠很近才能看得见一些东西。

“我叫陈沐。”

红莲圣母稍稍转过脸来,白色的眼睛朝向陈沐,努力眯着眼,也诚如陈沐所言,她的视力并没有完全丧失!

“走到前面来。”

陈沐不卑不亢地走到前头去,红莲圣母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与陈沐的鼻尖碰上。

此时的陈沐看得更加清楚,她的皮肤简直如透明的一般,脸和脖颈的血管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够看到颈动脉的搏动!

魏姑芷等人也不敢发话,红莲圣母的凝视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退了回去。

也不知为何,当她分开之时,陈沐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被搬走了一般,呼吸也自如了起来,整个人都轻松了。

虽然看起来只是个不足为惧的盲女,可她却莫名其妙地带着巨大的炁场!

“你想怎么做?”红莲圣母终于开口问起,她的声音空灵清澈,仿佛雪山上从未被污染的冰泉!

陈沐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想要做到寸步不离,也不是不行,换个方向就能做到了。”

“你……你愿意跟着我么?”陈沐到底是说出口来。

他跟着红莲圣母,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他还有太多的事情去兼顾。

但如果红莲圣母能跟着他,同样是寸步不离,但陈沐却能够掌控主动权。

虽说红莲圣母是个累赘,必然会带来不少麻烦,但总比全都被封死在大墓里要好吧。

“不行!堂堂圣母,又怎能跟着你这个无耻之徒!”魏姑芷当即便走到前头来,强烈反对道。

陈沐可不理会这疯婆子,只是看着红莲圣母,后者在迟疑,过得许久,才朝陈沐道。

“本座会巡游人间,监察奸佞魍魉,便从你开始吧。”

陈沐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换了个说法,并非是她跟着陈沐,而是在陈沐身边监察陈沐,但说到底,结果还是一样,她到底是妥协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衣冠冢中有旧物

红莲圣母愿意跟着陈沐出去,问题总算是得到了解决,兄弟们正在收拾手尾,整治这座大墓。

红灯照将此处作为藏身之处,虽都是女流,但个个神通广大,艺高胆大,早已将大墓探了个一清二楚。

所谓死者为尊,兄弟们也不敢亵渎,将外头的尸首全都搬出去焚烧埋葬,将墓葬打扫干净,便焚香祷告死者。

陈沐此时才有空,朝红莲圣母问道:“此处是何人的坟冢?”

红莲圣母似乎不太愿意与陈沐说话,又或许两人之间毕竟经历了极其尴尬的同生共死,难免有些难为情。

不过此女能被选为红莲圣母,可不是寻常女流,既然决定跟着陈沐出去,她也就放下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也不大清楚……”

陈沐见得她神色,知她并无虚言,想了想,以她这样的身份地位,估摸着也不会去碰这些东西,便也就不再多问,转而朝魏姑芷问起来。

“仙姑,敢问此间主人是何方神圣?”

他早听杨大春说过,这大墓主人必是大富大贵之人,适才见得棺椁之中的金银冥器,也果然如此,但到底是好奇的。

魏姑芷却不愿回答,只是朝陈沐道:“人死灯灭,死了便死了,多问又有何益!”

若她胡乱应付也就罢了,可她竟是绝口不提,这就更让陈沐感到诧异了。

魏姑芷不答,陈沐却不能不问,毕竟龙记的兄弟们要帮忙出手那些冥器,若连主人的身份都不清楚,出手售卖的过程中,难免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沐是个胆大心细的,这些自是不能糊里糊涂。

如此想着,陈沐便走到那棺椁前头来,随手翻了翻里头的冥器,然而便只是这么一翻,陈沐可就皱眉头了。

因为他竟然翻出一张洪飘来!

洪飘也作洪票,便是三十六誓里提及过的腰平,也叫腰凭,相当于腰牌,是洪门中人的身份证明!

这洪飘乃黄绢红字,放眼粗看,是上面写有不少通假字,内容也是颠三倒四,而且大多是水字旁,估摸着也是怕落入敌人之手,留下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的小技巧,在很多洪门物件上,都是如此一般的运用,陈沐也没有太多的感触。

之所以让陈沐感到不悦的是,这墓葬既与洪门有关,又岂能不明不白就搬空里头的东西!

发现了洪飘之后,陈沐也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又翻到了一样东西来!

因为这件东西实在太过扎眼。

在满是黄白光辉的金银财宝之中,这口小小的铁盒已经锈迹斑斑,由不得陈沐不去注意。

铁盒上面的小锁已经锈蚀得很严重,陈沐轻易便打开了盒子,见得里头的东西,陈沐终究是大吃了一惊!

“这……这是洪门的正宗衫子啊!”

陈沐是如何都没想到,铁盒里头竟是《金台山实录》的原本!

非但如此,这书面上还盖有一个小印章,文曰“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

雒剑河也走了过来,见得此物,也是大惊:“这……这是正宗的海底,是金不换啊!”

试问谁能想到,洪门的衫子,竟会出现在这个大墓之中!

当年施琅攻陷台湾,郑克塽将《金台山实录》沉入了海底,没想到竟会出现在这里!

更让陈沐惊讶的是,除了这些之外,里头竟还有金珠数件,一方小玉印,金珠也就罢了,这小玉印可是洪门正统传承!

可惜的是,这小玉印上的阴文竟已经被磨掉了大半,只剩下“洪武”二字仍旧能辨认清楚。

雒剑河激动地双手颤抖起来,眼眶湿润道:“少主,真真是天命所归,天命所归啊!”

试问谁能想到,这等失落海底之物,竟会出现在这里,若不是陈沐翻出来,以这小铁盒的成色,怕是要被扔掉了!

他翻了翻《金台山实录》,看着一个个先贤之名,只存在传说之中的名字与事迹,也是泪流满面!

虽然他曾经担任巡防营管带,但骨子里仍旧是洪门中的老“洪英”,灵魂之中的烙印已经无法磨灭。

更何况,在《金台山实录》这叠书本下面,还有着一本不算太薄的书,名曰:《纪效九章》。

“这……这是戚继光的绝笔兵书!是戚绝书,戚绝书啊!”雒剑河的激动兴奋,也引来了众人。

陈沐将那《纪效九章》拿起来一看,落款果真是戚继光大将军,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竟是明督师史可法的私人收藏!

众人围拢过来,陈沐也皱起眉头,朝魏姑芷正色问道:“说,这到底是谁的墓葬!”

魏姑芷见得此状,终于也是慌了:“我……我也不知道竟还会有这些东西……我……”

“说!”陈沐可不想听她罗嗦,魏姑芷也终于是不再辩解,朝陈沐回答道。

“是……这是史鉴明史军师的衣冠冢……”

“洪门二师之一的史鉴明,明督师史可法的侄儿!”陈沐也是震撼了一把,谁能想到这里竟会是史鉴明的衣冠冢!

洪门之中有着很多供后人膜拜的先贤,诸如五宗和前中后五祖,五义无杰三英二师。

这二师指的是两位军师,女军师关玉英,男军师便是史鉴明!

林宗万等人也是惊讶到无以复加,龙记开山开堂并不长,但他们拜祭上三祖,可以说与洪门是脱不出干系的。

此时见得这等“上古”之物,他们只觉得体内热血都在沸腾,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属一般!

顶住了时代的淘汰,遗留下来的传承之物,总能给后辈带来极其浓烈的仪式感,而仪式感带来的,是归属感和自豪感!

他们与雒剑河一般,再看陈沐之时,眸光已经截然不同,也正如雒剑河所言,陈沐怕果真是天命所归!

雒剑河将东西收好,半跪下来,双手奉上:“恭喜少主!”

林宗万等人也纷纷跪倒在地,朝陈沐祝贺道:“恭喜二爷!一继正统,千秋万代!”

陈沐看了看吕胜无,又看了看魏姑芷,见得这仙姑又有话要说,也不理会,当即将东西接了下来。

“仙姑,既然是史鉴明军师的衣冠冢,这些东西就不能动,更不能卖,你觉得呢?”

魏姑芷看了看红莲圣母,到底是咬了咬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雒剑河等人却连忙劝阻:“少主,有了这东西,咱们便能够……”

陈沐赶忙抬起手来:“不必多言了,若连这点敬意都没有,又如何有脸说自己是洪门后人?连先辈都不敬重,从先辈墓冢中挖出来的东西,又如何能服众?”

其实陈沐也有着自己的考虑,敬意固然是有的,但也不是一根死脑筋。

因为洪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发展,早已面目全非,眼下山头林立,分舵也不知多少,忠义总堂已经名存实亡,甚至很多人只是打着洪门的旗号,连洪门的宗旨和规矩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洪门衫子上的人,估摸着早就死了几十上百年,只有这个玉印,能认得的老人也已经没有几个,试问又能服谁?

至于《纪效九章》这样的兵书,陈沐又不打仗,要来也是无用,更何况还是史鉴明的东西,自是不能随便动。

早先陈沐就曾经想过,劝阻魏姑芷,不要售卖墓葬中的冥器,这是对死者的不尊,与那群土夫子并无两样。

但这群红灯照走出去混世界,总需要有些金银钱财来傍身自保,陈沐也就没有开口。

如今倒是好了,有了由头,自己根本不需要多费唇舌,便能让魏姑芷打消这个念头。

将东西重新封存之后,林宗万等人也将金银珠宝都放了回去,这次倒没有大手大脚,而是满怀敬意。

因为他们已经被陈沐的气度所折服,财帛固然动人心,但他们从陈沐的言行之中,感受到了旁人所无法拥有的品质。

他们都是生意人,很多时候确实唯利是图,但正因此,他们才更加明白品质是多么的珍贵。

将这一切忙活完毕之后,众人终于是走出了墓葬。

彼时天光大亮,阳光照耀下来,红灯照的众人纷纷昂头,享受着阳光,竟一个个泪流满面,即便带着素色鬼面,仍旧能看到她们闪闪发光的泪目!

陈沐也不去打扰,红莲圣母早先戴着的面具,还能看见她部分脸皮和脖颈,但走出墓葬之后,她戴上了兜帽,连阳光都享受不到。

此时她藏得更紧密,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她似乎对阳光有着天生的恐惧一般,只是躲在陈沐的背后。

吕胜无此时走到陈沐这边来,将一个长条布袋递给了陈沐。

“这个给你,可不是墓葬里的,而是墓葬外头得到的,不要再拘泥和迂腐,这东西是你应得的。”

陈沐也是讶异,因为能够让吕胜无如此上心的,必然是极好的东西,因为适才,吕胜无对那些金银珠宝,乃至于衫子和玉印,都是看不上眼的。

因为他与陈沐一样,知道那些东西并不能带来实质的利益,而这件东西,他却抱着极大的期许,陈沐也有些好奇起来了。

隔着布袋,陈沐轻轻捏了捏,应该是木质的东西,表面很粗糙,凹凸不平,应该是雕刻了什么东西。

只不过红莲圣母和红灯照的诸女还在场,陈沐也不好拿出来观赏,便只好忍着好奇,暂时收了起来。

至于吕胜无为何要趁着这个空当交给他,陈沐想想也就明白了,估摸着吕胜无与魏姑芷该是老相识,怕出去之后,魏姑芷会发现,干脆这个时候偷偷塞给了陈沐。

无论如何,陈沐倒是心急着要回去了,毕竟还有一件事没处理,后头还拖着一个半死的鬼佬蒙莫龙西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复仇又得龙头杵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甚至有些晒,晒得草地上飞扬着草种和尘糜,使人鼻头发痒,总想着打喷嚏。

那座小坟已经长满了草,孤零零地趴着,仿佛要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不愿再被这世间之人记起。

阳光越是炽烈,此时的画面便越是诡异。

陈沐一行倒也正常,红灯照这群女子尚未来得及换衣,站在小坟的四周,仿佛阳光瞬间丧失了温度一般。

“噗咚!”

蒙莫龙西被丢在了坟前,他身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一头长发粘作一处,真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陈沐走到前头来,拔出长刀,用法语朝他说道:“跪下。”

这是处决前的标准仪式,蒙莫龙西终于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了!

他低着头,似乎在喃喃着些什么,声音太小,语速太快,陈沐也听不太清楚。

过得片刻,他终于猛然抬头,抓住了陈沐的脚,朝陈沐恳求道:“我不能死!你知道的,我不能死!我是弗朗索瓦家的长子,我有特权,我不能死,你应该知道的,对不对!”

他的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涌出来,眼中充满了恳切的求生欲望,根本就顾不得半点形象,如同一条卑微的流浪狗!

陈沐不为所动,只是朝他说道:“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吧。”

蒙莫龙西微微一愕,绝望顿时变成了愤怒!

“你会付出代价的!一定会的!你这个卑贱的契丹猪!”他破口大骂,但见得陈沐面无表情,很快又哭了出来:“我的财富,我的所有都可以交给你,我可以撤销对你的追捕,我可以,我可以的!”

“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都可以是你的!”

蒙莫龙西的提议确实具有极大的说服力,众人都看向了陈沐。

以陈沐此时手握的力量,若能够走到明面上,必然会大有作为,但若仍旧是逃犯的身份,只能活在地下,只能活在黑暗之中,难免对他的发展产生极其不利的麻烦和影响。

然而陈沐身边的人同样知道,很多事情,是无法衡量利弊的,有些事,必然是要去做,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

陈沐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报仇雪恨么?

如果报仇都能够用利益来抵消,那所有的一切牺牲,都会失去意义,又何必再拼命折腾?

“结束了。”

陈沐只是冷冷说出这三个字来,蒙莫龙西终于慌了,他咬紧了牙关,不断往前爬,口中喃喃道:“不不不,我不会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沐一步步追上去,双手持刀,抵住了他的后心,一寸寸缓缓攘了进去!

蒙莫龙西发出哀嚎,双手不断扒拉着,直到身体完全被钉死在地上!

陈沐松开刀柄,长刀兀自轻轻颤抖着。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陈沐如此说着,众人也纷纷离开了。

陈沐走到小坟前,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坐了下来,拢起一团干草,生了个火,取出烟杆来默默地抽着。

直到被旱烟呛了一口,他才猛烈咳嗽,眼角湿润起来,双手终于是颤抖起来。

原来复仇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快感,反倒会勾起一直压抑着的悲伤。

而且复仇之后,那种大功圆满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提醒着你,放下该放下的,忘记该忘记的。

但陈沐并不想放下,也不想忘记。

这种矛盾,会让人觉得自己很薄情寡义,会让人感到空虚无力,会让人痛恨自己,反倒有些后悔起来。

若没有杀掉蒙莫龙西,这股动力便一直都在,他会奋不顾身地去生活,会一直铭记点点滴滴。

可杀掉了这个死仇,一切仿佛都能看开了,一切仿佛都能放下了一般,这种感觉让陈沐很痛恨。

坐了许久,陈沐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看到了一只红色的绣花鞋,很纤细,也很小巧,刺绣古朴,颜色暗淡。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红莲圣母。

她的素色鬼面之下,是一双仿佛能洞穿所有秘密的双眸。

强烈的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后背渲染出莫名的七彩光环,仿佛是个错觉。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陈沐此时可没有心思听她念诗,虽说她一身圣洁的气息,确实在某个瞬间震撼了陈沐,甚至让陈沐生出错觉来。

但这对陈沐并没有任何帮助,反倒让陈沐对自己生出厌恶感来,这才刚刚为红姑报了大仇,就觉得这红莲圣母不似凡人,岂不是因为自己太过见异思迁?

“走开,让我自己待着。”

红莲圣母似乎还从未被人拒绝,尤其是男人,此时眸光之中也充满了恼怒。

“本座是劝你放下,世人皆苦,又何必庸人自扰,不如信在我门下,消灾灭难无痛无苦。”

陈沐也是被气得哭笑不得,本以为她是来全解自己,没想到她竟是想趁虚而入,趁机收陈沐为信徒。

若换做寻常人,或许会上当,可陈沐是何等人也,这么做已经不是弄巧成拙,而是不知好歹了。

“姑娘你是没出过世面,在墓里睡傻了吧?”

陈沐一直对她保持着风度和敬意,只是她的拉拢实在太不合时宜,也太自信。

红莲圣母却摇了摇头:“不,你会信我的,迟早有一天。”

陈沐懒得与她争辩,收了烟杆,将长刀抽出来,又补了一刀,这才朝红莲圣母道:“走吧。”

红莲圣母仿佛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很好的开始。”

陈沐对她盲目的自信也是无语,让褚铜城等人收拾了尸首,摘下蒙莫龙西的徽章等信物,便抛尸荒野了。

回到田庄之后,雒剑河也安排了住处,并让人出去准备衣物等等生活用品,众人也各自休整。

虽然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红莲圣母这等气人的举动,着实让陈沐消除了烦恼。

他对红姑的那种复杂情绪,竟都被这种对红莲圣母的气恼而取代了,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渐渐没有了波澜。

稍作休整,陈沐终于是得空,将吕胜无交给他的那样东西,小心取了出来。

解开布袋之后,陈沐的好奇心也终于得到了满足。

虽然吕胜无一直在强调,这件物品并非史鉴明墓中所得,在陈沐的追问下,才说是土夫子身上搜来的。

但陈沐心里也很清楚,土夫子身上的东西,不也是取之于史鉴明的墓葬么?

只是转了个弯,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当时陈沐并没有细问,此时想通了其中关节,想要将东西还回去已经不太可能,因为墓葬已经被红灯照的仙姑们彻底封死了。

这也是吕胜无给自己耍了个小心思,也足见这件东西是多么要紧了。

放下了这样的心理负担,陈沐终于能够好好打量这件东西了。

这竟是一件乌木雕刻而成的龙头棍,看这乌木的成色,里头竟散发着淡淡的黑金之光,单说这材质,就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人常说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乌木能够存放上千年,历代都被视为辟邪之物,制作佛像或者护身符之类的工艺品。

这龙头棍足有半截手臂长短,而且是整根乌木雕刻而成,蟠龙狰狞狂放,造型霸气无双,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也难怪吕胜无即便给陈沐耍小心眼,也要将这件东西拿出来了!

若是《金台山实录》或者那方小玉印,因为年代久远,早已经不被承认。

如今的洪门分崩离析,开山立堂大大小小数十上百个,许多人甚至根本就不了解那段历史,只是借个名号,行苟且之事罢了。

但这根龙头棍却不同,这可是所有正宗或者只是扯大旗的人都认可的一件信物!

“双手把住一条龙,洪家分明八字通,无论此杖何处用,反清复明第一功。”

这句话几乎是每个混堂口的人都能随口背出来的,因为人人都想当龙头大佬,这就是龙头!

这根龙头棍与那些老旧的信物也有所不同,它虽然同样经历了更迭,时而消失,时而又出现,但每次出现都能够搅动风雨。

距离它上一次出现,已经是十年之前。

十年时间,或许对于混江湖的人而言,实在太过漫长,因为刀头舔血的日子,或许很多人都活不过十年。

但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头子们,一定都见过这根黑不溜秋的棍子!

也就是说,认得这根棍子,也认可这根棍子的,大有人在!

别的不去说,单说龙记里头就有一位,李三江曾经混过三合会,他必然是认可这根棍子的!

也难怪吕胜无如此坚持,只要拿着这根棍子,便是顽固的李三江,或许也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了!

复仇成功所带来的那种空虚感,必须用另一个复仇去填补。

陈沐终于是放下了心中复杂的情绪,蒙莫龙西死了,那么下一个,就轮到弗朗索瓦和特里奥了!

当然,这或许并不容易做到,蒙莫龙西死后,他们会更加的警惕,追捕陈沐的强度会翻倍提高,陈沐或许会寸步难行。

但越是这样,陈沐就越是鲜活有力!

复仇需要力量,整合龙记,夺回洪顺堂,这些都没有给陈沐带来压力,而是带来了动力!

紧握着这根龙头棍,陈沐充满了自信与力量,仿佛整个黑暗世界,就掌控在他的手中!

第二百二十四章 分拆精细得海图

回到田庄之后,陈沐并没有因为杀掉蒙莫龙西而松懈半点,反而更加期待接下来的事情。

田庄虽然足够隐秘,但红灯照的仙姑们毕竟太过扎眼,旁的也不去说,单说田庄上的人便不敢上街为她们购买新衣物,生怕别个以为自己开了妓馆,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无奈之下,也只能让田庄佃户都凑了凑,才准备了足够的干净衣物,然而魏姑芷等人却如何都不领情,她们仍旧坚持要穿着那身红衣,便是谁也劝不住。

陈沐也曾亲自出面,毕竟这身红衣实在太过扎眼,然而红莲圣母只是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陈沐劝说的心思。

她说:“吾等在墓冢里苟延残喘这许多年,若脱了这身衣服,我等又是谁?倒不如死了作罢。”

她们不肯脱下这身红衣,田庄被注意的风险就变得很大,陈沐与吕胜无等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她们去天后宫住。

她们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天后宫给她们作为扎脚之处,若她们连天后宫都占不下来,往后也别指望有什么大发展了。

陈沐曾记得自己与雒剑河的一番对话。

当时他们正是被追捕围剿,躲在田庄里头,收服龙记又受阻,陈沐也有些畏难,雒剑河便鼓励陈沐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只要乱世犹在,便是我洪门重新崛起之日。”

这番话对于红灯照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乱世之中,人心惶恐,渴望寄托和保护,所以义和团等等社团,才能笼络人心,才能快速崛起。

魏姑芷是红灯照里的老狐狸,有她坐镇,又有天后宫打掩护,以她们的本事,相信很快就能拉拢起一大批信徒了。

也果不其然,魏姑芷听说有个天后宫,与红莲圣母商量了片刻,当即便决定下来,让红莲圣母留下,她们则到天后宫去了。

陈沐其实也很是迷糊,他实在不明白,红莲圣母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到底有些什么意义。

毕竟墓葬里发生的事情,只有陈沐和她,以及蒙莫龙西知道,如今蒙莫龙西已经死了,知情的便也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罢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何必这样?

然而红莲圣母却仍旧跟着陈沐,而且果真是寸步不离,除了洗澡解手之类的私密活动,几乎都跟在陈沐的身边。

“这又是何苦?”陈沐曾经这么问起,红莲圣母却回答他说:“这就是我的苦,吃过了这苦,往后才会学乖。”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跟着,横竖她眼睛不好使,人也安静,并不会太碍事。

回到田庄休整了一日,陈沐便带着孙幼麟,想要整理一下蒙莫龙西的东西,送到租界去。

他本不想如此高张,但对于洋人,必须震慑,而且自己的威名必须打得越响亮越好。

早先得了陈十四的名号,所带来的好处,陈沐仍旧是历历在目的,若将蒙莫龙西的遗物丢进租界,宣告天下,自己杀掉了洋人的决斗之神,那么无论是龙记那些人,还是江湖武林中的人,怕都会对陈沐刮目相看了。

只是整理这些遗物之时,陈沐却又有了新发现!

“这是什么?”孙幼麟从徽章和绶带软甲等物品之中,抽出了那个圆筒来。

“这是千里镜?”芦屋晴子是海盗出身,难免联想到了望远镜,可只是看了一眼,却否决了这个猜测。

陈沐摇了摇,里头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似乎是个装水的容器。

这东西实在太古怪,由不得陈沐不上心,想着林宗万等人走南闯北,四处做生意,洋人的新鲜玩意儿该是认得的,便将林宗万和阿水给叫了过来。

自打史鉴明疑冢这一战打完之后,林宗万等人对陈沐已然是服服帖帖,赶忙过来看了看,也是没什么头绪。

林宗万朝陈沐建议道:“龙记有十几家当铺和典当行,里头的朝奉都是眼力如炬的,不如找个老朝奉来看看?”

陈沐也赞同这个提议,不过却朝林宗万道:“找个年轻些的,会不会好些?”

林宗万有些疑惑:“二爷为何这么想?”

陈沐也是尴尬一笑道:“老朝奉思想守旧,对洋人的玩意儿只怕不感兴趣,年轻人心思活络,见过的舶来品可能多一些……”

林宗万对陈沐的细心也很是佩服,不过却朝陈沐道:“二爷的想法是对的,不过龙记的朝奉却不同,只要能赚钱,他们可不管是不是洋人的玩意儿,就是崔判官的笔,他们都敢押,可就别说这些鬼佬的玩意儿了。”

陈沐也是哈哈笑了起来,林宗万也不多说,让阿水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带回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朝奉。

自打林宗万等人加入之后,陈沐才深刻体会到人多好办事的好处,龙记的消息渠道也很强大,别的不说,单说如今出入新会城,陈沐根本就不需要提心吊胆了。

“有劳老板了。”毕竟长者为尊,陈沐也非常客气,那老朝奉却是诚惶诚恐。

“可不敢,二爷的事,必是戮力去做的分内事。”

老朝奉虽然穿着长袍褂子,还拖着稀疏的辫子,但却戴了一副玳瑁框的眼镜,留着鼠须,颧骨高耸,面容上倒没有太多出奇之处,但那双眼睛却饱含了阅历与沧桑。

他看了看那圆筒,也是惊喜。

“二爷,这东西便是放洋人眼里,也是古老的东西了……”

“老板认得?”陈沐也是充满了期许,心说林宗万果真有些门道。

那老朝奉也不啰嗦:“这东西叫做密码筒,洋人早千年前就已经在用了。”

“这筒里有个玻璃内胆,内胆里装着强酸水,外头用莎纸包裹,莎纸上写着密文,这个开盖可以转动,但有机关,若咬齿不合,就会压碎玻璃内胆,强酸水会蚀掉莎纸,密文也就看不到了。”

陈沐等人也是恍然,亏得叫了老朝奉来,不然胡乱扭动,怕是要将这密码筒给毁了。

当然了,蒙莫龙西这么个粗人,竟带着如此精细的密码筒,而且还是随身携带,便足见这密码筒里的密文有多重要了!

“老板能打开这密码筒?”

老朝奉呵呵一笑道:“二爷,不是老头子我吹水,洋人这点小玩意儿,我们还没放在眼里的,老祖墨子曾说过,没什么是想到了却做不出来的,也没什么是做得出来却拆不掉的!”

陈沐也读过诸子百家,可没听说过墨子曾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墨家一向被认为是社团的起源,是江湖社团的老祖宗,“流传”下来这样的“名言”也就不足为奇了。

旁的也不说,单说洪门里有个屈起食指,四指伸直的手势,便是洪门的标志性手势“三把半香”。

这第一把香敬的是羊角哀和左伯桃,是仁义香,第二把忠义香,敬的是三国刘关张,第三把香则敬梁山泊一百单八将,是侠义香,剩下半把香敬的是秦叔宝和单雄信,乃是有仁无义香。

羊角哀和左伯桃都是春秋时期人,而战国末期的荆轲反而比他们先死,这在故事里是说不通的,但洪门中人仍旧这么坚持,跟他们谈这个是没有意义的。

有时候,信仰什么,跟真假是没有关系的,信仰就是信仰,无论好坏对错。

老朝奉也不仅仅只是拿墨子老祖来吹水,而是果真有些本事的,没想到这才一刻钟的功夫,他果真将密码筒给拆开了!

当那卷莎纸展开在桌面上,这老朝奉也是昂起头来,得意地呵呵笑着。

陈沐让人打赏,那老朝奉却严肃地摆手道:“给二爷做事是本分!”

陈沐也呵呵一笑,将赏钱塞进他手里道:“你叫得我一声二爷,我自是要关照你,做大爷的关照兄弟,这是第一条规矩,有福让兄弟享,有难自己当,这才是做大佬的觉悟,不是么?”

老朝奉盯了陈沐许久,由衷地感慨道:“二爷果真是个讲老规矩的人,老头子我服气了!”

陈沐也不与他多聊,看了看那莎纸,又有些好奇又期待了!

“这是一张海图,若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南万岛了!”芦屋晴子对周遭海域可是再熟悉不过,当即便认出了莎纸地图标出的位置!

“海阎罗的地盘?”陈沐也是皱起眉头来,早先雒剑河处置了徐官熙,不过最后是陈沐出于各种考量,将徐官熙给放了。

至于另一个人,便是海阎罗,陈沐一直以为雒剑河将他杀掉了,雒剑河对此也只是含含糊糊,没想到这么快,又牵扯到了海阎罗的那座孤岛!

想起这些来,自是想起海阎罗那恐怖的杀人能力。

不过陈沐可没有太多的迟疑,朝林宗万道:“这蒙莫龙西藏得如此森严,其中必有要紧东西,林大哥,准备一条船,咱们上岛看个究竟!”

龙记的生意遍布海陆,找条好船可比浦五等疍家人要容易太多,当即便让阿水回去准备船只。

陈沐让芦屋晴子将海图收好,而后朝孙幼麟道:“让弟兄们将这些东西丢租界里去,最好丢弗朗索瓦那边,得了这消息,他们必然要四处搜刮,咱们正好趁势出海!”

孙幼麟有些疑惑道:“二少,为何不把人头送进去,岂不是更能威慑这些鬼佬么?”

陈沐摇了摇头,笑道:“不,若送去的是人头,他们必然要复仇,反击可吃不消,但如果只是送这些私人物品去,他们并不知道蒙莫龙西的死活,投鼠忌器,对咱们反而更有利。”

孙幼麟也算是彻底服气,当即便做事去了。

红莲圣母便在一旁看着,此时朝陈沐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心思还这么多……”

陈沐看了看她,也不说话,心里却想着,若不多想些头尾,又岂能活到现在?

第二百二十五章 登上孤岛难举步

也果真如陈沐所想,将蒙莫龙西的遗物丢进租界之后,很快便搅起了风雨来,洋人们更加放肆地四处搜刮。

田庄这边也已经不再安全,周遭的佃农都受到了盘查,不过雒剑河毕竟是曾经的巡防营管带,无论是洋人还是官府,都给这个面子,没有牌票,也不敢进来叨扰,只是派了人在外头巡游。

也亏得陈沐将蒙莫龙西的遗物送了出去,洋人们集中人手寻找蒙莫龙西,收缩了力量,田庄这边也就顾不上了。

趁着这个空当,陈沐带着诸多兄弟,登上了龙记的商船,照着那海图,便出海去了。

海图上的南万岛也不是很陌生的地方,毕竟来过,三四月间,风浪也刚刚好,岛屿很快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二爷,前头有船!”

瞭望手很快就报了上来,陈沐登上甲板,用千里镜看了看,还果真见得前方一座绿苍苍的岛屿,海岸上竟还停泊着一艘大船!

“小心一些,放缓速度,绕一会再说!”陈沐也有些谨慎,因为前头那可是洋人制式的铁甲船,他能看到侧舷上的炮口!

而龙记这艘只不过是大一点的商船,还是帆动力的船,无论是打架还是逃跑,都比不过拥有火炮的铁甲船,贸然上去只能找死。

船老大时常跑船,水手们也都经验老道,自是懂做,当即便绕到了左侧,靠着岛屿的地形,遮掩自己的行踪。

临近之时,陈沐将千里镜还给了瞭望手,后者一看,便报了上来。

“二爷,似乎是条废船!”

“废船?”陈沐也是讶异,若是普通的木帆船,废掉也就废掉了,然则这是洋人的铁甲船,宝贝一般样的东西,又怎会废弃在这里?

再者说了,这是海阎罗的地盘,根据芦屋晴子和雒剑河的情报,早先可没什么废弃的船只。

因为海阎罗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并不希望来往船只发现自己的存在,若留有废船在此处,过往的船只就不敢停靠,他又如何能拦截抢夺?

“靠过去看看。”

陈沐又用千里镜观察了一番,确认是一条废船,才下达了指令。

商船很快便靠了过去,水手们抛出飞爪,连上了软梯,众人便登上了这废船。

这才刚登船,便踩了满脚的黑泥,这艘船竟是经历过火灾,甲板上到处是灰烬,被海水浸泡之后,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滑溜溜黑泥。

众人小心翼翼地搜查了一番,里头也没什么东西能剩下,陈沐与林宗万等人来到了船长舱,也是该烧的全都烧掉了。

“蒙莫龙西如此小意地收藏着海图,该是这艘船,难道让人捷足先登了?”

“当初我就该杀了他……”雒剑河轻叹了一声,这也间接承认,他并没有杀到海阎罗。

当然了,海阎罗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张保仔的后裔,而张保仔与郑一嫂是夫妻,乃是红旗帮的首领。

红旗帮等珠江口的海盗团伙,四姓六派,里头很大一部分是郑成功的残兵败将。

有了这样的渊源,再加上海阎罗的悲惨身世,雒剑河没有杀掉海阎罗,也并不是什么可怨叹的事情。

虽然海阎罗曾经刺杀陈沐,但只是受了唐廷芳的雇佣,与陈沐确实没有私人仇怨,海阎罗没被杀死,陈沐也不会责怪雒剑河。

“二叔,这也是他的运气和造化,怪不得你。”

陈沐安慰一句,便朝众人道:“海阎罗是个不走空的人,值钱的估摸着都掠走了,这船只怕也是他烧的,不过这里好歹是船长舱,咱们再找找,有没有剩下什么有用的,若没有,咱们便登岛去看看。”

蒙莫龙西如此重视的地方,不可能只有这么一艘废船,若找不到,说不得已经让海阎罗给夺走了。

陈沐不会责怪雒剑河放走了海阎罗,但也不会对海阎罗心软,他能抢走洋人的东西,陈沐自是可以抢走他的东西。

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蒙莫龙西如此重视,必是好东西,与其放在海阎罗身上,烂在这个岛上,还不如夺过来发展自己的力量!

海阎罗固然厉害,但陈沐此时也不弱,更何况还有雒剑河与吕胜无等人,杨大春和林宗万,哪一个不是好手?

当初被海阎罗当落水狗一边追杀,也是狼狈到了极点,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是陈沐反将一军的时候了!

因为被烧了个干净,也实在没什么能搜的,兄弟们不多时便回来禀报,也是一无所获。

虽然早有预料,但陈沐多少有些失望,正欲登岛,阿水却朝陈沐道:“二爷,这里有古怪!”

陈沐等人也是惊喜起来,赶忙走过来,一看却又傻眼了,因为阿水面前什么都没有。

“阿水?”林宗万也有些不悦,更有些不解。

这船长室是最大的舱房,里头的摆设也是一应俱全,可惜已经被烧毁,然而在船长的桌子后头,却是多了一个隔间。

这隔间里头的焚烧痕迹并没有那么严重,与其他地方的燃烧程度也有些不同。

“我曾经在铁甲船上住过一段日子,这里按说是船长的藏宝柜,可如今却没了!”

“二爷你看,这藏宝柜里头烧得并不严重,甚至没如何被烧,这说明了什么?”

阿水得意地昂起头来,林宗万却皱起眉头,朝他脑袋拍了一记,眼神仿佛在责骂,大佬也是你能考的?

“有屁快放!”

阿水被自家师父这么一拍,才尴尬一笑道:“是是是,我的意思是说,放火之前,那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藏宝柜,烧了之后才回来,发现这柜子没被烧掉,这才取走了,所以里头才没有被烧过的痕迹!”

阿水这么一说,众人也是恍然大悟,林宗万却摇了摇头:“他之所以放火,必是要杀光所有人,既然都烧了,说明该拿的东西都已经拿走,烧完了为何还要回来?”

林宗万的提问也是一针见血,或许他也知道海阎罗的为人作风,毕竟是保镖,若连海阎罗的赫赫凶名都没听过,那是不太可能的。

众人陷入不解之时,陈沐却是有着自己的见解。

“这也未必,大家发现没有,这船上的东西固然是被烧光了,但人不可能全都烧没了的,为何半点尸骨也未曾见得?”

“以他的作风,必是上船来收收拾拾,确保万无一失,亦或者说,他并未杀掉这些船员,而是禁锢在了岛上,从船员口中得知了藏宝柜,才回来取走的。”

陈沐如此一说,众人也是恍然。

“还是二爷聪明!”阿水嘿嘿一笑,林宗万又举起手来,眼神就似在说,二爷聪明不聪明,是你能夸的?

此时雒剑河微眯起眼睛来,朝那绿苍苍的岛屿上看了一眼:“也就是说,如何都要上岛才能探个究竟了……”

在场可都是江湖老人,自是听过海阎罗的凶名,听说要上岛,众人也有些紧张起来。

陈沐感受到这样的氛围,也及时打气道:“如此甚好,海阎罗曾经要杀我,如今咱们找上门来,正好新仇旧账一并清算一番!”

此言一出,果真一改颓势,众人见得陈沐自信满满,也都昂起头来!

这孤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雒剑河等人显然并不生疏,下了船之后,也是直奔岛屿中央的椰林地。

这一路上也见了不少足迹,足以印证陈沐的推想,海阎罗并没有杀掉那些船员,而是将船员都带到了岛上!

“这岛上有些古怪,大家跟着我走,不要乱了方寸。”吕胜无看了看四周地形,也有些谨慎。

再走一段,众人也终于体会到了吕胜无的担忧。

因为路边不时出现惨死的尸骸,竟都是中了岛上的机关和陷阱!

海阎罗再厉害,也只是孤身一人,但这个岛屿能成为龙潭虎穴,与他设置的机关埋伏,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海阎罗能存活至今,也着实本事不小,吕胜无这一路上也点出了好几处机关陷阱。

有了吕胜无这样的大佬带路,众人就更是信心十足。

又走了一段,终于是见得前头出现了茅草屋,林宗万等人抽出刀刃来,就要往前去找麻烦。

然而吕胜无却及时制止了他们。

“此地阴气太重,积攒潮湿之气,久住容易得风,海阎罗不会住在这里,这些茅草屋应该只是幌子和诱饵,里头必是机关,咱们绕过去就成。”

虽然吕胜无沿途解开了不少机关陷阱,但阿水等人毕竟年轻气盛,见得这茅草屋,始终是不太愿意放弃,便捡起了石块,往茅草屋那边投掷了过去。

石块滚落在地,倒也无声无息,又投掷了几块,仍旧没干系,阿水便有些自得了。

“道长难免有些太过紧张,他横竖只是一个人,真能通天遁地不成!”

“咱们也走了半天,累乏了,不如进去看看有没有吃喝?”

吕胜无呵呵一笑道:“好啊,你进去探探路,若有好吃好喝,可别独食。”

阿水见得此状,也嘿嘿一笑,当即往茅草屋那边走去。

临近茅草屋,他又迟疑了起来,有些不敢再往前,扭头看时,吕胜无却带着嘲讽的神色,激起了他的好胜心,阿水咬了咬牙,挺起胸膛便踏了进去。

这才走了几步,也不知踩中了什么,呼呼的风声刮起,头顶上哗啦啦落下一堆椰子来,差点没将他的脑壳给砸烂!

阿水吓得连忙往旁边的灌木里头躲,咔哒一声,竟踩烂了一个蜂巢!

“糟糕,是地窝蜂!”

第二百二十六章 落难囚徒有技术

队伍仍旧往前,只是众人免不了一阵阵窃笑。

龙记的花冠,年轻的阿水,此时也是满头包,呲牙咧嘴地叫唤个不停。

可亏得他运气好,碰上了吕胜无这样的药师,若非如此,可就不仅仅只是满头包这么轻松了。

适才他踩到的是地窝蜂,这可是个要命的玩意儿!

这种蜂在所有的蜂中,堪称杀手,杀伤力和攻击力都极其凶猛,个头也大,粗如小指,体黑长,肚有黄环,一窝蜂得有一千多只,也是着实吓人。

这种杀手蜂的蜂巢筑在地下,通常选在朝南向,平缓而干燥的山坡地,亦或者是有稀疏荆棘灌木的地方。

他们的蜂巢离地面很薄,有时下雨过后就能看到,民间也有说,这种杀手蜂能将一头牛围攻致死,有多恐怖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蜂只是偶尔采蜜,多半时候以猎杀其他昆虫的幼虫为食,它们的毒性大,存毒又多,而且还不会像蜜蜂那般,蛰人之后,蛰针不会脱落,可以反复攻击!

吕胜无早已料到茅草屋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只是没想到海阎罗如此善于利用资源。

他所设置的这些机关陷阱,很大一部分都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也正因此,就更具隐秘性,更难以察觉!

就如同阿水踩到的地窝蜂,这是吕胜无绝对想不到的,连带之前的椰子攻击,也是出人意料。

不过到底是有所防备,当阿水捅了篓子,吕胜无第一时间便让弟兄们撤退,及时搂了一把艾草,驱走了蜂群。

虽说如此,但阿水还是被蛰得惨不忍睹,吕胜无捣乱了新鲜药草给他敷,又内服了丹丸,才让他缓了一口气。

此时的阿水可不是暗自腹诽嘀咕,而是发热发寒,已经开始有些迷糊了。

不过他一路上倒是说了不少自家的丑事,这也正是兄弟们窃笑不已的主要原因。

横竖这玩意儿没法要他的小命,如今行走自如,只是犯了糊涂,众人也就乐得一笑了。

话虽如此,但众人对吕胜无就更是奉若神明,不敢再胡乱走动半分。

如此一来,倒也顺利了不少,很快便走到了椰林地的腹地之中,前头又出现了一排茅草屋。

吕胜无盯着茅草屋看了一阵,朝陈沐等人道:“放心了。”

陈沐当头往前,很快便走到了茅草屋来,想了想,吕胜无说没有危险,那便没有危险。

这里该是海阎罗的日常居所,不太可能设置机关陷阱,否则太不方便出入,也不方便他逃走。

想通这一关节,陈沐也就放心下来,推开了茅草屋的房门。

一股子让人作呕的气味顿时扑鼻而入,但见得那茅草屋里,如养了一群猪猡一般,锁着十几个囚徒!

“不!不要杀我们!”

“放过我们吧……”

“我们快要饿死了……”

“我祈求您,放过我们吧,我们不是战士,只是平民,您无权这么做的……”

陈沐也是愕然,没想到这里头锁着的竟然是洋人,全都是洋人!

“这些是船员!”陈沐也是醒悟过来,因为这些船员说的是英语,陈沐并不是很擅长,便用法语问道:“你们会说法语么?”

囚徒们面面相觑,下一瞬间,顿时欢呼起来!

他们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懂法语,但必然是听过法语的,只要不是清国人,只要是说外语的,便代表着他们有救了!

更何况,陈沐的身后带着一大波人,显然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自是看得出来!

“太好了,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快救救我们吧阁下!”

众人在后头一看,也是皱了眉头。

这群洋人实在是太惨了,只能住在自己的便溺之中,身上蛆虫乱爬,人不人鬼不鬼。

当林宗万等人要上前去救助之时,陈沐却抬起手来,阻止了众人。

本以为救星降临,然而却又硬生生止住了,洋人们也是慌张起来。

陈沐却不急,朝他们问道:“你们先说说自己的来历,万一你们是强盗,我可不敢救你们。”

为首一人赶忙回答道:“我们可不是强盗,我们是法国人请来的工程师和造船师,这些都是工匠,我们是美利坚人,我们拥有特权的!”

“花旗国的工程师?”陈沐也是疑惑,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可能,双眸一亮,继续问道:“蒙莫龙西请你们来造船?”

“阁下认识蒙莫龙西爵士?那太好了,快救救我们,事实正如您所说!”

听得此等回答,陈沐也终于是确定了下来,这群人,便该是蒙莫龙西最紧张的了!

也难怪蒙莫龙西会这么紧张,因为这群造船师不是法兰西的,而是花旗国的!

虽说洋人在外大多是同盟关系,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利益冲突,尤其是涉及到军工,制造的还是赖以生存的战舰,竟然交给外国人来做,这就更见不得光了!

想来蒙莫龙西也尚未搞定特里奥,所以才将这些造船师暂时安顿在这个岛上,只是没想到的是,海阎罗竟然回来了!

没有蒙莫龙西,这群造船师显然没了下家,因为没有蒙莫龙西从中斡旋,特里奥不可能接受一群花旗国人来给自己造军舰!

也就是说,这群造船师,已经成了“无主之人”!

造船师的价值有多么巨大,这是毋庸置疑的,旁的不去说,单说朝廷不也一直在搞北洋舰队么!

虽说北洋舰队已经被击溃,而且十不存一,但如今朝廷仍旧没有放弃海军强国的梦想!

而且这群人可不仅仅只是造船,他们里头还有工程师,除了造船之外,他们的现代化技术,还能运用到工业之上,价值可就更加难以想象了!

陈沐的思绪在飞速流转,很快就看到了这群人的价值。

按说这群人价值连城,甚至有价无市,便该抓紧时间拯救他们,让他们感恩戴德。

但陈沐很清楚,洋人是一码归一码,泾渭分明的人,他们对恩情看得很淡,基本上当成交易一样,报恩也会权衡价值,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探险家,就是海外掠夺者!

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陈沐决定转换一下方式。

“可惜,蒙莫龙西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陈沐蹲下来,虎视着这群洋人。

“什么?!不可能!你……您为什么要杀掉蒙莫龙西!”

“这不可能的,他是非常闻名的角斗士,他是决斗之神,又怎么会让一个瘦弱的清国人杀死!”

“你在欺骗我们!”

面对洋人的质疑,陈沐也不多说,只是朝孙幼麟打了个响指,后者便走到前头来了。

孙幼麟擅长用剑,蒙莫龙西死后,陈沐便将蒙莫龙西的佩剑,赠给了孙幼麟。

此时,孙幼麟抽出蒙莫龙西的长剑来,也不多说,那群洋人已经发出哀叹了。

他们又岂会认不得蒙莫龙西的佩剑!

这些上层贵族最注重排面,表面功夫最要紧,佩剑是他们炫耀战功的最好工具,所以他们会在佩剑上镶嵌宝石。

不同的身份地位,镶嵌的宝石也种类和数量也不同,佩剑有时候会成为骑士们的标志性物品,更遑论蒙莫龙西这样的决斗之神。

因为他的佩剑镶嵌太多的蓝宝石,甚至还得到了一个名号,唤作“海边的安达尔人”!

“蒙莫龙西爵士真的……真的死了……”

“那我们怎么办……”

“你们又是什么人?”

洋人总喜欢找出问题,解决问题,所以他们的牢骚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将眸光投向了陈沐,希望能从陈沐的身上,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

陈沐也不啰嗦,朝这群洋人说道:“很简单,想要活命,就给我干活,我们签个契约,完成约定的工作,你们可以恢复自由,有权选择你们的去留。”

“签契约?你……您不会想让我们当奴隶吧?我们是自由人,是纯正的雅利安人,可不是那些黑鬼!”

陈沐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你们当奴隶,只是让你们继续你们的工作,同样是造船,当然了,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工程,总之不会埋没你们的才能和技术。”

“这怎么可能,你们清国人蒙昧无知,落后又野蛮,又怎么可能赏识我们的技艺!”

陈沐也不多解释,只是朝他们确认道:“这个你们不用管,若我找不到工程给你们做,那便是我违约,你们可以随时走,但现在的你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你们不答应,我转身就走,那个恶魔会把你们困在这里,冷笑着,看着你们慢慢腐烂在蛆虫堆里!”

“跟着我,去发挥你们的才能,体现你们该有的价值,亦或者烂死在这里,随便你们。”

陈沐也不慌不忙,走到一旁,此时孙幼麟等人已经分头搜索其他茅草屋,陈沐点了灯烛,抽起烟杆子,耐性等待着洋人们的决定。

而此时,林宗万朝陈沐道:“二爷,咱们找到那个藏宝柜了!”

洋人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得出林宗万的惊喜神色,陈沐朝洋人们道。

“你们可要抓紧了,我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东西,你们的价值也会慢慢降低,我对你们的兴趣,也会随之降低。”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陈沐此言一出,洋人们就更是犯难了,但陈沐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给出自己的答案,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他们不是蠢货,就一定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第二百二十七章 超级战舰设计图

陈沐给出了自己的条件,也是最终的条件,便任由这些洋人自己考虑。

正打算出去看看,林宗万等人已经将藏宝柜扛了过来。

“二爷,柜子被打开了,值钱的东西估计都被取走,便剩下一堆无用的废纸!”饶是林宗万这等稳重人,也有些失望。

阿水顶着一头包,也在一旁抱怨道:“辛辛苦苦坐了半天船,颠得骨架都散了,还要被蜂蜇,换来一柜子的废纸,真是前世不修!”

陈沐走到前头来一看,却是双眸一亮:“这可不是废纸,是图纸!”

“图纸?什么图纸?”众人见得陈沐如此激动,也有些不明所以,陈沐却将眸光投向了那群洋人。

为首那人见得这柜子,也是双眸放光!

“太好了!上帝保佑,图纸竟然还存着,上帝保佑!”他激动地叫喊着,身后几个人也都流下了热泪来。

那洋人爬了过来,就仿佛一只默默爱着公主的怪兽,想要碰触,却又怕弄脏了公主的裙子,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图纸,却又很快缩了回去。

陈沐只是将眸光投向他,那洋人便开口道:“这是我们为蒙莫龙西爵士设计的新型战舰,名叫‘波塞冬的三叉戟’,不过我们都叫他‘海神号’!”

早有所料的陈沐也是眸光灼灼,适才看着这些人的眸光,如今图纸在手,洋人们该如何做决定,也就再无悬念了。

“林大哥,去了链子,打水来,给他们冲刷干净,一并带回去。”

林宗万等人早已受不了这股气味,给他们斩断了链子,一个个带到外头去,先是用海水冲刷了一通,又取来清水冲洗。

林宗万等弟兄们对洋人可没什么好感,就像给猪猡冲澡一般粗鲁,但洋人们却酣畅淋漓,舒服得一个个嗷嗷直叫。

身上脸上的污物都冲洗干净之后,陈沐又让弟兄们从茅草屋里取了衣服来,给他们换上。

海阎罗杀人无数,衣物鞋子帽子水手巾等堆满了一屋子,此时也正好能用上。

焕然一新之后,众多洋人又讨要吃喝,陈沐也没苛刻,一应满足了这些洋人的要求。

至于海阎罗,陈沐也不作他想,此人该是拿着赃物出去售卖了。

若他彻底逃走的话,走之前必定会将这些洋人杀掉,然而他非但没有杀人,反而用木桶装了一些水,丢给了洋人。

照着洋人的描述,海阎罗已经离开三四天,水桶早就已经喝干,陈沐寻思着,海阎罗该是碰上麻烦,才耽搁了返航的时间。

如今他们已经现身,船只还停在岸边,即便是海阎罗回来,也必然已经警惕,想要伏击海阎罗是不太可能,干脆带着洋人先离开。

若果真要趁着这个机会杀掉海阎罗,怕是要分散人手,四处搜寻,分兵会削弱力量,让海阎罗逐个击破,若不分兵,又揪不出海阎罗这老狐狸。

思来想去,暂时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阿水此时朝陈沐建议说:“二爷,这海阎罗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咱们把这些鬼佬都弄走了,他必是要记仇的,不如咱们一把火烧了这老巢,让他没地方落脚!”

海阎罗打劫了这船,也是将船给烧掉,若这么做,海阎罗说不定会怀疑到洋人的头上。

但陈沐却并不想这么做,他摇了摇头,朝阿水道:“若咱们也烧,那和他又有何区别。”

阿水瘪了瘪嘴,估摸着又要嘀嘀咕咕了。

陈沐可不管他,取来纸笔,想了想,便写了一句话:“人我带走了,但别上门来讨。”

简单的一句话,寻常的书法,但只要能读懂这句话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腾腾而起的威慑杀气!

落款处留了自己的名字,陈沐便将书封扎在了门板上,这才带着众人登船离开了南万岛。

回到田庄之后,红莲圣母已经在房间久候多时。

她倒是想跟着陈沐,只是她从未出过海,而且林宗万等人坚持女人不能上船的规矩,红莲圣母才留了下来。

“有事?”陈沐见得她在房里等着,也有些难为情。

红莲圣母却没有躲避陈沐的意思,朝陈沐道:“我想去看看姊妹们。”

“哦,那就去,我让邓大哥给你准备马车。”

红莲圣母摇了摇头:“我是让你跟我一起去。”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我实在搞不懂,为何一定要绑上我,我跟你……当时也是情势所迫,再说了,我也没看到……没看到甚么,更没有碰你……”

红莲圣母低下头去,轻声说:“可我碰了你的身子,按照规矩,我们姊妹是不能碰男人的,但凡碰了,要么永世不分开,要么……”

陈沐听说还有第二种可能,当即问道:“要么怎样?”

红莲圣母抬起头来,冰冷地说道:“要么……杀掉他!”

陈沐也是苦笑:“我不想跟着你,也不想你跟着,更不想被你杀掉……”

“呐,我给你算一笔账。”

“我们闯进你们的地界,确实不对,但我们帮你们杀掉了土夫子和洋人,我又从洋人手里救下了你,如今还安排你的姊妹住进了天后宫,负责你们的生活用度,如何算,都该一笔勾销,你我两清了不是?”

“横竖不自在,不如各走各路,岂不是两相欢喜?”

红莲圣母似乎有些恼,摘下了素色鬼面,凑到陈沐的前头,直勾勾地盯着陈沐道:“我让你厌烦么?”

当时墓室里也只是惊鸿一瞥,红莲的姿色便已经惊为天人,此刻如此近距离地对视,陈沐整个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开口道:“你……你好美……”

此话一开口,陈沐才反应过来,当即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慌忙默念阴阳功的口诀,这才算是平复了下来。

红莲圣母又将鬼面重新戴上,陈沐的余光察觉到这一切,心中难免失望起来。

“既然我不会让你厌烦,你我作一处行动,于你又有何不好?”

若不是陈沐默念口诀,还真让她迷了心窍,也难怪红灯照能够翻云覆雨,人都说红灯照的女子一个两个都是拥有神通的仙姑,也就情有可原了。

既是冷静理智下来,陈沐也就开口应道:“说实话,我与你在一起,并不开心。”

“我有我的恩仇要报,有我的大事要做,我还是个逃犯,整日提心吊胆,带着你真的不方便。”

“照我说,不如权当没发生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岂不是更好?”

陈沐也是苦口婆心,红莲圣母却不为所动,仍旧固执地说道:“要么你跟着我,要么我跟着你,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别的便没得商量了!”

曾听说义和团里的人,脑子都已经僵化,被所谓的信仰给清洗了一般,陈沐还有些难以理解,如今再看红莲圣母的坚决,陈沐算是有些体会了。

即便是再贞烈的女子,碰上这种状况,只怕也能说服了,红莲圣母是个聪慧的女子,竟还是这般固执己见,可见义和团虽然被灭了,红灯照也不复存在了,但却仍旧影响着许多人的思想!

陈沐也是无奈,只能朝她说道:“我还有事要处理,不能去天后宫,要么你自己去,要么你只能跟着我了。”

红莲圣母也怒起:“信不信我杀了你!”

陈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确实是个解决的法子,不过你却不会对我下手。”

“你就这么肯定?”红莲圣母顿时眼露凶光,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

陈沐却肯定万分:“是,我肯定。”

其实红莲圣母若真有杀心,早就对陈沐下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再者说了,陈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角色,红莲圣母就没有杀掉陈沐的能力,更何况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吓唬陈沐罢了。

也果真如此,红莲圣母咬着下唇,却再不说话了。

陈沐走出房外,她也跟着走了出来,真真是如影随形,陈沐也无奈,只能任她由她了。

到了大堂里来,吕胜无等人已经久候多时,朝陈沐问道:“这些洋人和图纸,你打算如何处理?”

林宗万已经将鸿隆祥钱庄的掌柜四佬也都请了过来,此时四佬朝陈沐说道:“二爷你若是想造船,龙记可撑不起……”

陈沐固然知道,想自己建造铁甲船,那是不现实的,且不说铁是朝廷管制的材料,即便朝廷能放宽,龙记的财力也跟得上,也是没法去做的。

再说了,陈沐又不是要造反,建造战舰又有何用。

“我造船作甚,这种蚀本买卖,我是不会做的,既然四叔也来了,正好留下来议事吧。”

众人听闻此言,也松了一口气,估摸着不少人也都与四佬一个想法,认为陈沐会造船,否则留下这些洋人又是何意图?

陈沐环视了一圈,而后朝众人道:“众所周知,朝廷方面一直在搞洋务,除了船厂之外,也设立了不少武器局等,师夷长技以制夷,我想将这些洋人和图纸给卖掉,大家以为如何?”

“卖给朝廷?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众人听说陈沐要将洋人和图纸拿来与朝廷做生意,也是吃了一惊。

他们是谁?

他们是社团的人,是江湖中人,是见不得光的人,对朝廷对官兵那是避只有恐不及的,更何况陈沐还是个逃犯!

第二百二十八章 堂上激辩终定度

陈沐的想法和提议,简直就是石破天惊!

虽说无论龙记还是其他社团,多多少少会与朝廷有些牵扯,但也绝不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去做生意。

更何况今次可不是一般的生意,而是战舰啊!

北洋水师在一场海战之中便全军覆没,朝廷对北洋水师早已志趣阑珊,虽然仍旧有不少北洋大臣在朝堂上奔走争取,但朝廷已经没有足够的财力来组建舰队了。

换种说法,陈沐想做朝廷生意,是不太现实的,因为已经没有了市场,或者说这个市场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消费能力。

而且这桩生意的风险实在太大,无论是陈沐还是换做别人出面,一个不小心,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然而陈沐的眸光便如同身边的红莲圣母那般坚决,面对劝阻自己的雒剑河,他只是开口道。

“二叔,这趟生意已经定下,我要的建议不是不做生意,而是跟谁做生意比较好些。”

雒剑河也是轻叹一声,朝陈沐道:“但凡生意,总要有些赚头,你想要什么样的赚头,二叔和弟兄们从其他地方给你找补回来,这样总比跟朝廷做生意要好吧?”

“需知你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你身后还有这么多生意,还有大半个龙记,若惹了麻烦闯了祸,兄弟们都得跟着你遭殃的……”

雒剑河到底是长辈,旁人不敢顶撞陈沐,他却是可以苦口婆心地劝说,甚至直接指出陈沐的失当之处。

陈沐却摇了摇头,朝雒剑河道:“二叔,生意的赚头并不一定是金银钱财……有些东西,也不是其他生意能找补回来的……”

知道若不解释清楚,雒剑河等人的顾虑是如何都无法打消,陈沐也就不再隐瞒,朝雒剑河道。

“二叔,我且问你,付青胤凭什么压制我?”

“凭什么?如今洪顺堂落入他的手里,你又岂是他的对手,不过落下风也只是暂时的……”

陈沐点了点头,认可道:“不错,他有洪顺堂,但我再问二叔,如果我得到龙记所有弟兄的支持,能与他一战否?”

雒剑河迟疑了片刻:“龙记财力雄厚,但底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估摸着还是有些勉强……”

陈沐又点了点头:“好,如果我将零零散散二十几个洪门社团全都收拢,实力该比洪顺堂强一大截吧,到时能否一战?”

“全都收拢?你想当大龙头?!!!”雒剑河虽然吃惊,但都是做样子给其他人看,他固然知道陈沐的野心,但实话实说,即便陈沐真的当了大龙头,只怕也不容易与付青胤交锋,因为……

“他还有朝廷的支持,虽然他只是总督府的幕僚,但绝非官面上那一点点交情,私底下的能量,才是最强力的……”

雒剑河到底是说到了点子上,陈沐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二叔说得是半点都没错,付青胤之所以能压死我,不是因为他夺走了洪顺堂,而是因为他得到总督府的信任,能够调用官场上的资源!”

“你也想如法炮制?”雒剑河终于抓住了陈沐的意图,但他仍旧反对道。

“少主,这是不一样的……”

“付青胤早先便是二五仔,潜入官场做戏,这许多年积累,可比我这个前任巡防营管带还要牢靠,否则也没法调动官场的资源。”

“你想凭着一笔单纯的交易,就让官场的力量为你所用,而且是用来对抗总督府的付青胤,实在有些异想天开了。”

陈沐也凝重起来:“二叔,万事若连想都不敢想,又岂能做成?”

他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朝众人高声道:“我陈沐家道中落,人轻言微,能得到兄弟们的抬爱,走到今时今日,是侥幸,也是拼命,既然入了局,得了弟兄们的信任,我便会义无反顾,要将龙记做强做大,要夺回洪顺堂,要做大龙头!”

“他付青胤是我的阻碍,是我的拦路虎,但同样是我要挑战的目标,若连他都无法逾越,往后我还怎么做大事!”

“既然他能做到,我便能够做到,他能成为总督府的红人,我就同样能做到!”

“这些洋人和图纸,便算是第一步,算是敲门砖!”

雒剑河也怒了:“他做了二五仔,难道你也要跟他一样,做个二五仔么!”

雒剑河虽然追随了陈沐,但他毕竟是刑堂的西阁大爷,骨子里是个忠义刚正之人,最憎恶的便是反叛之徒!

陈沐也正色朝雒剑河道:“二叔,我是何等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今时不同往日,世道已经不是那个世道,难道咱们还要张口闭口反清复明么?”

“不,我们的根在市井,咱们的兄弟是乡亲邻里,但若能团结乡亲,联络兄弟,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这便足够了。”

“咱们不是枭雄霸王,也不去企图天下,咱们只是想过上好日子,这便足够了,难道不是么?”

陈沐不是故意说些泄气话,洪门早已分崩离析,忠义总堂也已经名存实亡,人人都打着洪门的旗号,看着风风光光,但谁不是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

谁不是想好生照料,希望兄弟姊妹们晚上有张席子睡个安稳觉,白日里有碗白米饭吃?

或许朝廷已经气数已尽,如同病虎一般,被西方列强不断蚕食和瓜分,但太平天国和捻军等等,都已经做过尝试。

即便这头病虎已经垂垂老矣,已经病入膏肓,但也不是江湖和社团能够染指的。

说陈沐目光短浅也好,说他心胸狭隘也罢,目前的他,确实还没有这份底气和魄力。

但恰恰是这份只为兄弟的平淡愿景,最是符合弟兄们如今的渴求,即便是雒剑河,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若说朝廷是病虎,那么如今的洪门只不过是垂死的独狼,照顾好弟兄们,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才最是紧要!

陈沐的话,也让雒剑河陷入了沉思之中,但林宗万等一干兄弟,看着陈沐,眼光之中却有种由衷的敬意。

四佬终于站了起来,朝陈沐抱拳道:“这趟生意,四佬愿意跟着二爷去做!”

林宗万也站了起来,朝陈沐表态:“但有所驱,万死不辞!”

阿水等人也纷纷站起来,齐声道:“万死不辞!”

陈沐欣慰又感激地朝众人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了雒剑河,后者看了看众人,终于是轻叹了一声。

“我好歹也是巡防营管带,虽然卸任了,但人脉尚在,你果真要趟这浑水,我便豁出老命罢了……”

听闻此言,陈沐也兴奋起来,捏住雒剑河的肩膀,激动道:“有二叔帮忙,今番必是马到功成了!”

众人也都欢喜起来,陈沐趁热打铁道:“二叔,时候也不早了,带我去见庆长吧!”

“庆长?你想把东西交给他?”雒剑河顿时皱眉,摇头道:“庆长虽然是广州将军,但并非汉人,交给他并不妥当。”

陈沐也是看在庆长曾经放过他一马的份上,以为他还是有些良知,认为他会为国为民,这是利国强军的大好事,庆长应该会支持才对。

然而他却忘了一个根本,明面上,庆长还在收拾新会的烂摊子,他仍旧是追捕陈沐的主持人!

陈沐其实也不过是抛砖引玉,此时嘿嘿笑道:“既然二叔认为不妥,不知可有好人选推荐一二?”

见得陈沐这狡黠的笑容,雒剑河也是摇头苦笑:“就知道算计我这老头子,罢了罢了,也是天时凑巧,跟我走一趟吧。”

陈沐自是欢喜,不过对雒剑河别有深意的话,却仍旧有些不解。

“何谓天时凑巧?”

雒剑河也不隐瞒:“若是寻常时节,想要见到这位大人物,那是如何都不可能的,但眼下他就在广州。”

“在广州?”陈沐心中早有预料,想要见大人物,新会除了庆长,就再无别人,出门一趟是必然的,却没想到要去的是广州。

“还不是因为你么,说来也不算是天命,一切皆有因果,若不是你惹出这么多事来,这位老大人怕也不会来广州,说到底,还是你小子努力搏命的结果,但愿能成吧……”

陈沐见他说得玄乎,心里也按捺不住:“二叔,咱们要见的到底是谁?”

雒剑河却卖起关子来:“去了就知道,你还是考虑考虑,该带谁去吧。”

陈沐自是领会雒剑河的意思。

他如今是逃犯,带的人太多,很容易惹来注目,若带的人少了,又太过危险。

诸多弟兄适才表过忠心,一个个满脸热切,眼光灼灼,恨不得都为陈沐赴汤蹈火,听得雒剑河此言,一个两个都挺起胸膛来了。

陈沐也不啰嗦:“兄弟们都为我着想,我也很感激,不过这次是去做生意,并非拼命,兄弟们还是留在家里好了。”

“四叔会跟我上去,生意就交给杨大哥,书冬会留下来防护,安保方面让阿水暂时管着,林大哥跟我走一趟,铜城和几位哥哥也都留下帮忙。”

陈沐这么一说,基本成员也就定了下来。

四佬跟着上去谈生意,雒剑河是牵头人,林宗万当保镖,吕胜无是师父,自是要跟着去的,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跟着惯熟了,也要同行。

陈沐往身后看了一眼,红莲圣母虽然显得很气恼,但看样子也是要跟着去,这也是无奈之举了。

如此定了下来,众人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是有任务交代下来,也都没什么可抱怨。

只是众人纷纷下去准备行囊之时,邓镇海却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地朝陈沐道。

“二爷,有人送了封信进来!”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惊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临别清泪难停住

众人听说有信送进来,一个两个顿时警惕了起来。

陈沐在田庄隐藏了这么久,也是严守秘密,一直没有对人提起,甚至于连合伯等人都没有泄露,怕的就是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有人送信进来,说明对方是知道陈沐藏在此处的,一旦泄露出去,可就麻烦了!

陈沐赶忙拆开信封,见得上面娟秀的字迹,既松了一口气,却又涌现淡淡的忧伤来。

“是……是宋家二小姐……”

陈沐也没想到,宋真姝会在这个时候,给他送来一封信,而且还是一封邀请信。

自打宋真媛自尽之后,宋真姝将所有责任都推在了陈沐的头上,宋家的大门对陈沐也是彻底关上了。

可这个关头,宋真姝却邀请陈沐到府上一见,陈沐也无法拒绝,因为这一见,不是重聚,而是分别!

宋真媛答应过陈沐,要去香港,但最终没有去成,而是选择了自尽。

宋真姝心灰意冷,竟要完成姊姊的承诺,无论是为了散心,还是为了寻找新生活,她都决定要去香港了。

或许经过了这段日子,她也冷静了下来,又或许她认为往后再无机会能与陈沐相见,所以便邀请陈沐到家中见面。

也正因此,这是陈沐无法拒绝的。

“二叔,你们先准备妥当,我往宋家走一趟,去去就回。”

雒剑河对其中事由也是清楚,这些个儿女情长的事情,他也是见多了,只是叹息了一声,便朝红莲圣母道:“若是不嫌弃,便让老夫带仙姑去天后宫见见你的姊妹吧。”

陈沐不由投来感激的眸光,今次去见宋真姝,若带着红莲圣母,怕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雒剑河也果是懂事。

然而红莲圣母却似乎在赌气,朝雒剑河摇了摇头:“本座哪里也不去,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些老姑婆叫你一声圣母,你还真当自己……”雒剑河虽然跟随了陈沐,但早先可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若不是魏姑芷等人还念些香火情,早就爆发开来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沐与宋真姝之间的恩怨,又岂能让红莲这小姑娘跟着去坏事!

陈沐见得雒剑河要发火,也赶忙制止道:“算了,跟着去就跟着去吧。”

陈沐倒也不是忌惮红灯照的老姑婆,而是心中另有打算,也不跟红莲圣母计较这么多。

“能行?”雒剑河到底是不放心,陈沐却点头道:“没事,有她在,或许更好一些……”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雒剑河心里也有些不安,不过到底是年轻人的事情,他这个老东西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让邓镇海备了马车。

陈沐领着红莲走到外头来,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道:“是你坚持要跟我去的,可别后悔。”

红莲见陈沐说得认真,也生出一些怯意来,毕竟她一直躲在墓穴里,今次之所以跟着陈沐,除了心中顽固之外,也有跟着陈沐好好见识世面的意思。

在她的考量当中,陈沐是个正人君子,跟着他不会担心清白不保,而且他的力量也足够保护自己。

但此时陈沐这么说,红莲也有些不安起来,但她毕竟好强,又自认为陈沐不会对她如何,便逞强道:“又不是龙潭虎穴,怕什么。”

陈沐也点头:“好,不后悔就好,不过咱们需约法三章,决不能动手打人,你能答应就去,不能答应就现在打一架,直接散伙!”

红莲到底是不愿散伙,否则早就跟着姊妹们往天后宫去住了,当下也就答应了陈沐。

陈沐也不再多说,登上马车,便往宋家去了。

这条路走了不知多少回,怀念起在余晚庭那里唱戏,到宋政准那里学做账的日子,陈沐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红莲是个闷油瓶,不会主动开口,素来都是陈沐说话,此时陈沐心事重重,无心交谈,一路上也就有些尴尬。

不过陈沐的心思似乎飞到了九霄云外,根本就没注意到氛围的不对劲,红莲渐渐也就放下了。

走的都是僻静小路,外头也没什么可看,马车轿厢又遮掩得严实,红莲渐渐也就发困,打起瞌睡。

车子一停,红莲当即惊醒,生怕陈沐会将她撇在马车里,然而陈沐却没有,而是在车外等她,这就更让她感到不安了。

下车之后,陈沐的情绪就更加的低落,走到宋家后门,迟疑了许久,才敲了门。

开门的仍旧是护院拳师方张,多日不见,他也有些欢喜,然而见得陈沐身后还带着一个女人,顿时有些不高兴了。

“二小姐在里头等着了,进去吧。”

对于方张的冷淡,陈沐也早有预料,仍旧道谢:“谢了,方大哥。”

到了房外,已经能看到宋真姝枯坐闺房的身影,陈沐却是迟疑了起来,虽然只是站了片刻,却如同十年那么长久。

红莲似乎也能感受到氛围的不对劲,心说难怪陈沐不肯带自己来,原来是见女人来了!

也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涌出一股酸楚和气恼来,虽然跟在陈沐的身后,但却默默做了个动作。

陈沐的心思全都放在宋真姝的身上,见得她那落寞而清瘦的身影,早已方寸大乱,哪里会注意到红莲的小动作。

“二小姐……”

陈沐轻轻敲了敲门沿,宋真姝惊喜地转过身来,然而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陈沐的身后,脸面顿时冷淡了下来,陈沐甚至隐约能看到她眼眶瞬间湿润了!

陈沐顿感不妙,扭头看时,红莲竟将素色鬼面给揭了下来!

陈沐预料得没错,这女人果真会坏事!

然而他之所以坚持要带她来,可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陈沐知道,宋真姝是心灰意冷,这才决定去香港,既然宋真姝已经彻底放下,自己就不要让她再难做。

横竖往后不一定能见到了,又何必徒留这些纠结与伤感。

所以他带着红莲,就是为了做给宋真姝看的,若这位二小姐对自己尚有情意,那就彻底斩断,若果真如宋政准所言,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即便看上陈沐,也不可能与陈沐在一起,那正好利用红莲来断了这个念想。

可若宋真姝对自己真的没有情意,又岂会在临行之前,冒着泄露陈沐行踪的风险,也要邀请陈沐来见最后一面?

无论如何,两人既然不可能在一起,就不要留有这些无谓的幻想了!

如此想着,陈沐便牵起了红莲圣母的手。

陈沐往前走了一步,红莲圣母却没有行动,而是呆立在了原地,一脸的惊愕,那雪白的脸上,也浮现出红晕来。

很显然,她没想到陈沐会有这样的举动,本想着自己能坏了陈沐的好事,却没想到陈沐也是同样的目的!

她下意识就要动手,然而陈沐却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顿时想起陈沐早先的提醒,到底是没有动手。

陈沐牵着红莲,走到房里,朝宋真姝道:“二小姐,这是红莲,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宋真姝看了看他们牵着的双手,却没有苦涩,只是微笑道:“朋友?现在的朋友都这般亲热了么?我跟你倒也是朋友,也没见你牵过我。”

陈沐也是苦笑:“我倒是想牵,只是哪里高攀得起……”

他也是有感而发,因为就是在这个地方,宋政准拐弯抹角地提醒他陈沐,提醒他配不上自家女儿,自家女儿更不可能与陈沐这样的江湖人在一起。

可听在宋真姝的耳中,却是心如刀绞。

她可以看得出陈沐与红莲之间的生涩,看得出他们在做戏,可她根本就无法点破。

她明白陈沐用心良苦,但她痛恨的正是这种用心良苦!

陈沐敢奋不顾身去拼命,敢不计代价去做一件事,但在对待宋真姝这件事上,他却畏首畏尾如同一个十足的懦夫,这才是宋真姝最气恼的!

“我叫你来,可不是听你挖苦的,明天我就要走了,本想找你叙叙旧,如今看来,也是不必了。”

宋真姝说完,便转过了头去,陈沐几次想开口,他想扳过她的肩头,蛮横霸道地表达自己的心迹。

可终究,他还是摇头轻叹了一声,默默地朝那背影说了句:“那便保重吧。”

这话说完,陈沐牵着红莲,便走出了房间。

或许他和宋真姝都没想到,这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

他想回头,想看看宋真姝是否会因为他的决然离开,而泪流满面,或许自己还能看到她因为抽泣而耸动的背影。

又或许宋真姝此时正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或许该回头,或许能够放弃这一切,只是想跟她说句真心话。

然而他到底是没有回头,什么也不敢去看,只是牵着红莲,就如同背后有一只恶鬼在追着,一阵风般便出了后门。

红莲的手柔弱无骨,肤白胜雪,温润如玉,但陈沐半点感觉都没有了。

“好奇怪……”红莲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深深地埋着头,此时陈沐才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颤抖。

“什么好奇怪?”陈沐也疑惑,然而红莲却说:“你们好奇怪……我也好奇怪……”

陈沐稍稍低下头,便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白嫩细腻的脸颊,滑过她尖削的下巴,落了下去。

也不知是感动于陈沐与宋真姝之间想说又不能说的情愫,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这天底下最难解,最磨人,也是最美丽的,莫过于一个情字,谁都逃不开,不是么?

第二百三零零章 繁华盛世将迟暮

陈沐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广州有多么的繁华热闹,直到亲自走了这一趟,他才明白,新会这样的小城,与广州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潮,高楼林立,中西合璧风格的骑楼,以及高楼的尖顶圆顶将天空分割出来的奇异天空线,所以的一切,让人感觉自己从山林里,踏进了文明的世界!

珠江上,千帆过尽,百舸争流,赤着黝黑胸膛和面孔的船老大,有些吃力的操控着自己的小船,有惊无险地躲避呜呜呼啸而过的大铁船。

街道上有人拖着辫子,穿着破旧的袍子,也有人穿着西装,拄着一根文明棍,带着绅士礼貌。

人群之中不乏大量的洋人面孔,这简直是中西融合的大都会!

街道两侧都是商铺,偌大的招牌更是新鲜到了极点,一些个画儿高高挂起,画面中甚至出现了不少现代美女的形象。

陈沐早就听兄长说过,这玩意儿叫做广告画,兄长还曾经去看过西洋戏,还吹嘘自己与一个风情万种的大洋马有过一段消魂蚀骨的露水情缘等等。

可以说,陈沐对广州的印象,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兄长的讲述,直至今日亲眼见到,才发现兄长确实没有半点虚言,甚至于兄长吹嘘的技术不太行,即便卖力吹嘘,也无法准确描述出广州的繁华来。

见得此情此景,陈沐也总算是放下了与宋真姝见面所带来的不快与郁闷,唯一不足的是,红莲这个当事人,还跟在陈沐身边,仿佛时刻提醒陈沐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当然了,这个一直住在地下墓穴的女人,到了广州城这样的地方,就仿佛生活在阴暗之处的白狐,突然被丢到了艳阳高照的街道上,一路上都充满惊慌地牵着陈沐的衣角。

因为她的素色鬼面太过惹眼,早已经摘下来,陈沐给她准备了一顶西洋女人的纱帽,虽然薄纱遮挡了她的面容,但面纱下露出的雪白下巴,以及那婀娜曼妙的身材,到底是吸引了街上男人们的注意。

陈沐也知道,以红莲的性子,是不会再与自己发生肢体接触,但她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在白天,她的视力能提高一些,但也只局限于近距离,稍远一些,她就看不清东西了,所以她不得不牵着陈沐。

或许打心里将陈沐当成一只导盲的带路狗,会让她好受一些吧。

四佬是钱庄的掌柜,广州城没少来,林宗万等人走南闯北,对于广州城,也并不陌生。

雒剑河曾任巡防营管带,自也是来过,细数下来,也就陈沐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与红莲也就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了。

“二叔,广州也到了,总该告诉我,咱们要去哪里了吧?”

雒剑河也不急,朝陈沐道:“先找个地方住下,休整一番再说吧。”

虽然他已经卸任管带之职,但人脉还是有的,只是他并不想动用官面上的交情,免得让人猜出他的意图来,更何况今次带着陈沐,也不想太高张。

最后还是四佬等一干龙记的兄弟,找了家上好的酒楼,将大家都安顿了下来。

这酒楼也着实阔气,在陈沐等人眼中高人一等的洋人,竟在酒楼里打杂,虽然穿得人模狗样,举止得体,面带微笑,不少人都不敢如何使唤这些洋人,但一些个大老板面前,这些洋人也是点头哈腰。

到得饭点,更有洋人的乐师,就在酒楼的大堂里演奏音乐,间中甚至还有大洋妞上来跳舞,白花花的腿子和胸口就这么露着,还未上菜就已经让人直流口水了。

陈沐多少也在领事馆见过世面,但仍旧有些惊诧于广州这等光景。

到了下午,雒剑河便带着众人稍稍游览了一遍,前往曾经的广州十三行去看看,虽说已经风光不再,甚至面目全非,但周遭还是商铺林立。

雒剑河此行的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给陈沐置办一些新衣服,当然了,红莲如同跟屁虫一般贴着陈沐,自然也少不了给她做些衣服的。

“咱们要见的这位贵人,比较喜欢西洋玩意儿,所以咱们做套西装比较合适,起码见面了亲近一些,可惜了,你没能留洋,否则今次会更加顺利……”

陈沐听说要穿西装,也有些不太乐意,他的身材太清瘦,撑不起西装,穿起来跟个麻杆儿也似。

“二叔,我看还是来点中西合璧的吧,人总不能背祖忘宗,全盘西化很是难看,中西合璧才是最妥帖的……”

“二叔你别看那些个贵人,一个个都朝洋人那边靠,心里若不念着老祖宗的传统,根都没有了,头脸再风光又有何用?”

雒剑河也是哭笑不得:“不想穿西装就直说,跟我讲那么多大道理搞什么搞。”

嘴上虽然这般说,但雒剑河到底是感到非常欣慰的,起码陈沐没有半点得意,而且他说的非常正确,虽然只是选衣服这样的小事,但在小事上体现出他的大节操,这是十足的好事。

这种中西合璧的风格,陈沐已经尝试过,所以跟店铺的制衣师傅说清楚意思之后,师傅也没有半点倨傲,反反复复征询陈沐意见,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他要谋划什么大事呢。

大城市的大师傅就是不一样,就这样的做事态度,也难怪能够在广州立足了。

红莲对自己的衣服可不敢提什么意见,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陈沐,看她神态,倒是有点后悔跟着陈沐过来了。

那大师傅也是个有眼力的,见得红莲牵着陈沐的衣角,旁人眼里根本就是神仙眷侣,陈沐只是说看着办,他心里就已经有了腹稿。

定制的衣服需要等待个两三天,雒剑河也不急,毕竟也要打听那位贵人的动向。

四佬与林宗万等人,便带着陈沐四处游玩,六榕塔、镇海楼、大北门城墙、越秀山等等,若说到吃喝玩乐,这些兄弟可都是老手。

红莲虽然眼睛不好,但也能够感受到氛围的不同,而且能看到一些轮廓,一些个玩物也能够放在眼前细细地赏玩,渐渐也就放下了防备。

如此逗留了两天多,铺子的大师傅终于将成衣送了过来,陈沐与红莲分别试了试,也着实惊艳。

陈沐倒也罢了,早先在新会之时,就穿过这种中西合璧的衣服,四佬和林宗万等人,也终于是见到了陈沐书卷气和那股英武气,莫名其妙让人感受到一股魏晋名士的风范。

而最让人惊艳的是红莲!

这位仙姑身上拥有着发自骨子里的圣母气息,仿佛笼罩着圣洁的光环一般。

此时穿着中西合璧的裙装,低调而不内敛,既展示了曼妙的身段,却又不至于太过外放,婉约之中透着典雅,也真真是赏心悦目!

雒剑河从外头回来,也啧啧称赞道:“真真是天造地设了……”

红莲虽然整日黏着陈沐,但最忌讳旁人说她与陈沐如何,当即升腾一股杀气,雒剑河也就转移话题道。

“跟那位贵人已经联络上了,见面礼也都备好,咱们下楼吃个饭,便过去拜访吧。”

众人也都高兴起来,到了餐厅,也无人大声喧哗,一个个绅士风度十足,无论是洋人还是华人,都尽显仪态的端庄,吃个饭仿佛在进行着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注重仪态的同时,却又保持着轻松愉快的情绪,也很容易让人融入其中。

陈沐这一桌子都是见过世面的,自是没有太多违和之感,唯独红莲戴着面纱,到底是取了下来。

可取了面纱之后,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诸多食客,无论中西,只要是男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搞得陈沐都如坐针毡,只好朝红莲道:“你还是戴上吧,不然你上楼等我,一会儿我让人送上去给你吃……”

红莲却是恼怒了起来:“我让你丢脸了么?让我取下面纱的是你,让我戴上也是你,你本座是你的婢子不成!”

红莲一生气,面纱也不戴了,伸出筷子要夹菜,只是她眼睛不好使,夹了酱碟里的酸辣椒,吃了之后,满脸通红,也是气得要丢筷子!

陈沐见得她这等模样,也是好笑,心中倒有些幸灾乐祸,然而此时,旁边却传来了一道声音。

“这位伙计实在不知道怜香惜玉,可惜这么一位大美人了……”

众人放眼望去,但见得一名年轻人款款而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同伴,他们一水儿的崭新西装,也是英气勃发,可惜脑后拖着一条小辫子,到底是影响了气质。

“山是山,水是水,我们不想交朋友,走开些,别影响伙计们吃饭!”

林宗万知道即将要拜访贵人,不想节外生枝,当即用了个江湖切口。

那年轻人微微一愕,但很快就带着嘲讽道:“原来是道上的兄弟,不过既是道上的兄弟,那么就该广交良缘,不如咱们拼一桌,吃过这顿酒,大家就是朋友了!”

陈沐也是皱眉头,虽然红莲很让人厌烦,但毕竟是跟在自己身边的,这男子分明是心怀不轨,即便与林宗万说话,一双眼珠子都没离开过红莲的上半身。

“这位仁兄,井水不犯河水,还请移步,我们只想好好吃饭,不想惹麻烦。”

那年轻男子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正要说话,红莲却开口道:“人家想交朋友,那就坐下来一起吃,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也是故意赌气,然而却到底是给了那男子一个强词夺理的机会!

第二百三十一章 寻衅滋事没好处

陈沐心里也不太舒服,毕竟这等氛围之下,竟还有人如此无赖气地来挑拨,偏生红莲又赌气,巴不得给他惹麻烦。

若换作其他时日,陈沐倒也不介意忍让一番,可饭后还要去拜访贵人,让此人耽搁了时间,却是不值得,当下也就有了计较,这事必须速战速决,断了这登徒子搞事的念头。

然而此人却得寸进尺,听得红莲发话,也果然满心欢喜,死皮赖脸地笑道:“还是这位小姐懂情趣,来,兄弟们,坐下!”

如此说着,他便要拖那椅子,眼看着要坐下,陈沐却轻轻放下了筷子。

“伙计,这个座位怕是不好坐!”

陈沐是经过大事的,一身气度可不是装出来的,那都是养出来的,气息散发出来,那人心头莫名其妙狂跳起来,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但毕竟脸上不好看,虽然身体很诚实,再不敢坐下去,但椅子已经拉出来,若因为陈沐一句话而不敢坐,怕是面子丢到脚底下去了。

红莲本就已经成了全场焦点,多少人想要过来搭讪,这男子的举动也是代表着那些个蠢蠢欲动却有心无胆的男人们。

若他灰溜溜走开,怕是颜面扫地,当即朝陈沐冷哼道:“若我要坐下来又如何!”

陈沐抬眼盯着他,朝他冷肃道:“你若坐下,可不能起来,起身便是无胆鬼!”

那人被陈沐这么一激,也是脸色难看,扫视了一圈,全场爷儿们都在盯着他看,当即便坐了下去!

“兄弟们!都给我坐下!”他这么一说,身后那几个人也都纷纷拉出椅子,大马金刀坐了下去。

全场人的眸光又转向了陈沐,不少人已经一改常态,随时做好了开溜的准备,酒楼方面的打手们,也都在一旁守候着,只要这些人敢动手,他们便会第一时间出面制止。

面对这些人有些兴奋又有些期许的眸光,陈沐却露出得逞的笑容来,朝那人道:“说好了不起来的,起身便是无胆鬼,是这样么?”

那人挺起胸膛来:“起身便是无胆鬼!跟美人同桌而食,荣幸之至,又岂是你这等庸俗之人能体会的风情!”

陈沐点了点头,嘴角已经浮现出笑容来,起身朝林宗万等人道:“吃饱了,做事去吧。”

众人都已经磨拳搽掌,本以为陈沐要瞬间收拾这群不长眼的东西,谁知道陈沐竟是要走!

吕胜无和雒剑河也是微微一愕,而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来。

也难怪陈沐不断强调对方不能起来,而且还刻意提高了声线,原来只是为了用对方的面子,将对方彻底粘死在椅子上!

若是打架,以陈沐这边的实力,也不消三拳五脚,自是能收拾这群家伙,但到底是费时费事,还得与酒楼方便周旋,到底是耽误了时间。

可陈沐此时直接拍屁股走人,就显得更加高明了!

在场的食客试问谁看不出来,这根本是陈沐戏弄了那男人一通,偏偏那人信誓旦旦,若是起身就是无胆鬼!

天下至柔,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陈沐这一手以退为进,才是真正高明!

陈沐起身之后,朝红莲看了一眼:“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与这位伙计吃饭?”

红莲本就是赌气,想给陈沐惹些麻烦,谁想到陈沐根本就不上当,还轻而易举戏耍了对方!

她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视力吃亏,广州城虽然逛了两天,但地方实在太大,她不跟着陈沐,孤身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虽然心头气炸,但红莲不得不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来,又伸手去拉住了陈沐的衣角,旁人看来,她便如陈沐身边乖巧的婢子!

那人是又羞辱又气恼,站起来就是无胆鬼,坐着又丢人,再看场中食客那窃笑纷纷的场面,一张脸时红时白,也是羞愤难当!

“该耍我,也不看看我是谁,你惹错人啦!”

那人到底是愤怒,带着弟兄们便追了上去,陈沐刚刚走到门口,他便快步上前,伸手要扯陈沐的后领!

陈沐也不消多看,似乎早有预料,听得脚步声,便朝红莲道:“给他一个耳光,不然自己回新会!”

红莲此时才知道,陈沐是认真起来了。

她不是惯熟胡闹的人,也知道陈沐今次来广州是做大事,适才也不过是耍了些小脾气,当陈沐问她是走是留,她便已经知晓陈沐的态度。

虽然心中气恼,但红莲到底是哼了一声,转身反手就是一巴掌!

那人一直防着陈沐反击,谁能预料得到,这个冷艳的美人,出手竟如闪电迅雷一般!

红莲是何等高冷之人,从来就没看得起这人,眼下又是满肚子气无处发泄,下手也就没个轻重,那人没防备她,却是被打了个结实!

“啪!”

这一声也是响亮,竟是让整个大堂都寂静了下来!

那男子捂住左脸,嘴角竟是溢出血迹来!

“识趣些,别跟着来,否则更不好看!”红莲打得手疼,怒气没发泄出去,反倒更是气恼。

那人就更是委屈了,红莲打他耳光,可比陈沐打的更加羞辱人不是么!

许是没想到红莲会有此等举动,又许是羞愤到了极点,他呆立在原地,一时半会儿竟没有了反应!

陈沐等人趁势走出了门口。

这才刚出门口,陈沐便朝林宗万等人道:“一会他们必然跟出来,别开口说话,直接打趴下,否则纠缠起来耽误时间。”

林宗万等人本以为陈沐想息事宁人,虽说手段高明,也挽住了颜面,但到底是软弱了些。

此时听得陈沐号令,也是心头发热!

林宗万和孙幼麟等人守在门口,也不消片刻,那人果真带着人撞了出来!

“都站住!一群村佬,还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这话才刚开口,林宗万等人已经从两旁包了上来!

他们可都是老手,适才从餐桌上顺手牵羊带走的餐巾,此刻蒙住那些人的头脸,三下五下撂倒在地,便是一顿老拳!

这些人虽也有些斤两,但到底不是林宗万和孙幼麟等人这样的级别,只能躺在地上嗷嗷叫,哪里有半点反抗之力!

不过他们都是有分寸的,打的都是大腿和屁股手臂之类的地方,要害之处是没有下手的。

饶是如此,这群人都已经起不来了。

为首那男子扯掉脸上的餐巾,青肿着眼眶,朝陈沐发狠道:“你们这群村佬真是不开眼,等着吧!我伍铨荟是不会吃亏的!”

陈沐听得他终于自报名号,便朝四佬问道:“是谁家的人?”

四佬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广东伍姓本就不多,皆出新会和台山两地,彼时倒也没太多有名有号的……”

四佬到底是谨慎:“我是说商场上,官面的或许有一些,这些姓伍的读书还可以,但官面上的我接触不多……”

如此说着,陈沐又朝雒剑河投去了询问的眸光,毕竟他曾是巡防营管带。

雒剑河也不消多想:“海安营的人我是接触过的,并没有伍姓。”

陈沐闻言,便点了点头:“那咱们就直接去拜访贵人了。”

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其实也是给这个自称伍铨荟的人一些震慑。

也果不其然,这人听得陈沐等一番对答,也沉默了下去,但也只是片刻,他便逞强站了起来。

“一群土佬,竟不知道我伍家的名号!我大哥可是你们惹不起的!”

陈沐也懒得理会他耍狠,扭头道:“坐下休息一会吧,别再跟上来了,我确实有点事,若要找补,便在此处等我回来,你可以问问酒楼,我预订了好几日住宿,不会跑的。”

陈沐如此光明磊落,也终于是镇住了此人。

“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若不回来,便是挖地三尺,也让你沉尸香江!”

听闻此言,陈沐也是松了一口气,正待要走,从旁里却走出几个人来,朝陈沐道。

“这位兄台气度倒是不小,可惜,你惹错人了!”

陈沐皱起眉头来,扭头看时,却是一个高大的胖子,带着几个高颧骨黑脸膛的人,从后头的巷子里走了出来。

“肥仔二!我说呢,都过了饭点,你们再不来就翻脸了!”伍铨荟想来该是与这群人约好了吃饭,此刻见得援兵到了,终于又来了精神!

那被称为肥仔二的胖子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按说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但你打了我的师兄弟,这个面子我可以丢,但宝芝林的面子不能丢!”

“你们若自赏耳光,我就放你们去做事,如若不然,还是留下,分解清楚再论其他!”

“宝芝林……”陈沐自是知道,仁安街宝芝林可是广州狮王黄飞鸿的金字招牌!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烟杆子,那是林福成赠予他的,犹记得老人曾说过,若日后有机会到广州,便去拜会黄飞鸿。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是发生了龃龉。

若不是这伍铨荟招惹,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但陈沐也没想到,德高望重的黄飞鸿宗师,手底下的徒儿竟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家伙。

眼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若再与他们打一场,怕是耽误更多,但让兄弟们自赏耳光,这更是不可能的!

念及此处,陈沐也是叹息摇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拜访贵人又遭阻

陈沐之所以如此坚决,快刀斩乱麻,就是为了震慑一时,不要耽误时间,免得错过了拜访贵人的时辰。

然而好事多磨,到底还是不能清净,当下心中也很是恼怒,只是强行压了下来,朝那小胖子说道。

“几位伙计既然是黄师傅的人,就不要损了黄师傅的名号和口碑,谁对谁错,若果真要计较,能不能等我一阵,我是真的有急事。”

“哈哈哈!你是什么人,凭你也配教训我们!”伍铨荟见得帮手到了,也嚣张了起来。

那小胖子有些迟疑,但兄弟已经放话出去,他也有些无奈,朝陈沐道。

“伙计,宝芝林从不欺负人,事有轻重缓急,你说你有急事,我也能理解,但你面生,又没通名号,我不能放你走,除非你押个人在此,否则我信不过你。”

陈沐此行倒是带了不少人来,这小胖子所言也在理,但陈沐手底下这些都是谁?

是社团里的人,是他的兄弟姐妹,留谁下来都不合适。

况且,他们一个个都是争强斗狠的,留下来怕是要动手,难免也要吃亏。

更何况,既然是一起来的,又岂能留下一个人来作质,这可是羞辱啊!

陈沐本不想暴露身份,免得节外生枝,如今已是生了枝,也就无谓再隐藏,大拇指朝天,小拇指对地,放于胸前,朝那小胖子道。

“五人分头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我乃洪顺堂替阿公办事的,你若认得,就知我等洪英从来说话作数,让我留人作质实在扫脸面。”

小胖子见得这手势,又听得这诗,当下就变了脸色,然而伍铨荟却急了,朝小胖子劝道。

“肥仔二,他是欺你年轻,觉得你好哄,洪顺堂发了事,自身难保,堂中阿大四处跑路,又怎敢来广州这种龙潭虎穴!”

“洪门的切口诗也已经不再是秘密,但凡街上混过几日,都能背,况且这小子才多大的年纪,他那手势却是办事一哥,分明是欺负你不懂里头的路数!”

伍铨荟此言一出,那小胖子顿时气恼了!

“什么都不使讲啦,要么留一个,要么全都留下!”

陈沐也恼了,眼看要得到贵人接见,龙记的人就等着这个机会打个翻身仗,却在街头被这几个小子阻三阻四!

“黄师傅名满天下,身为晚辈,我很敬重,但你们挑衅招惹在先,并不在理,如今又纠缠不清,我不得不出手,请你们记住这番说话。”

“你真当自己是洪英大佬了是么!”伍铨荟也是嘲笑起来,身后的人也跟着哄笑,然而小胖子却冷肃了脸面,朝身后一个机灵鬼道:“快回去叫人!”

他话音刚落,陈沐已经朝林宗万和孙幼麟等人道:“别浪费时间,全部打趴!”

此时酒楼的人纷纷走到外头来,也有人隔窗相望,二楼上的食客也都探头出来。

这众目睽睽,本不该大打出手,但陈沐可不能让他们纠缠下去,更不能让他回去喊人来帮拖,否则不知纠缠到何时!

陈沐一声令下,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兄弟们,猛虎下山,饿狼扑羊一般便冲撞了过来!

陈沐朝红莲道:“松手!”

红莲也能感受到陈沐的恼怒,若不是她多嘴那一句,让伍铨荟得了口实,也不会惹出这许多麻烦来。

但她仍旧没有松手,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陈沐也是轻叹一声,不再理会她,快步上前,三五步便冲到小胖子的面前来。

“散手!”他一面报出了套路,那小胖子也捏起拳头来。

小胖子看起来有些木讷,但一到打架,似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般,英气勃发,胖乎乎的双拳充满了力量!

陈沐一掌托出,马步轻盈紧凑,也不理会那小胖子能不能接招,继续开口喝道:“云手!铁线拳!虎鹤双形!”

他一边喊着,招式不间断地施展出来,竟是将小胖子的应对看了个通透!

小胖子的基本功也非常扎实,但哪里比得陈沐!

陈沐可是在洞穴里,将洪熙官的拳谱等等,全都修炼到融会贯通的地步了!

此时的他根本就不是先想招式再出手,而是福至心灵,仿佛身体自主选择合适的招式,他之所以喊出声来,只不过是为了提醒那小胖子,也算是表达自己对黄飞鸿这个地主的敬意。

虽然陈沐都将招式喊了出来,然而小胖子仍旧是接不住招,被陈沐一掌按在了胸口,催发力气,猛然一震,整个人便倒飞了出去!

林宗万和孙幼麟等人可不会像陈沐这样留手,早已将伍铨荟等一干人,全都打趴在地,一个个嗷嗷叫着,却是爬不起来!

此时距离陈沐吩咐要动手,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罢了。

小胖子倒地之后,倒是想站起来,可挣扎了几下,手脚麻软,如同被打穴了一般,是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若不服气,便在此处等着,要叫人就叫,多少随你。”

陈沐丢下这句话,便朝雒剑河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倒地是出发了。

早先雒剑河是计划好了的,吃完饭,正好散步着过去,看看街景消消食,到了那里精气神正正好,也能够消除陈沐等人的紧张。

然而适才被耽搁了不少时间,却是不能这般悠闲了,若快步过去,满头大汗,难免失态,想要租车,眼下却是饭点,街道上也是行色匆匆,无论是马车还是人力车,都没停留的。

四佬在广州做过生意,也有些门路,但眼下要去找熟人找车子,反倒更加耽误,众人只能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一行人匆匆赶来,终于是到了地方。

陈沐抬头一看,偌大个门匾,竟是“两广高等学堂”!

“怎么是学堂?”陈沐也满心疑惑,今次来拜访贵人,是想与朝廷合作,是要将海神号的图纸和工程师,交给朝廷的,来学堂又有什么用!

陈沐难免朝雒剑河投去询问的眸光,然而时间紧迫,雒剑河也没与他多解释,只是走到门房,朝里头说了些甚么,陈沐只是听到他报了自己的官职和名号。

在陈沐看来,雒剑河曾经是巡防营管带,按说已经是位高权重了,然而雒剑河却难掩失望地走了回来。

“咱们要见的这位,最是守时,到底是错过了啊……”

众人纷纷惋惜,脸上已经浮现怒气,若不是那帮小子阻三阻四,他们也不会迟到,必是要回去好好教训那群小子,管他来多少人,正好出出这口恶气!

然而就在此时,陈沐却见得一人从门房里头走了出来,当即朝雒剑河道。

“只怕不是贵人不见,而是有人不愿让咱们见……”

雒剑河等顺着陈沐的眸光看过去,也是变了脸色!

一名年轻人负手踱步,从里头走了出来,带着微微笑容,大气又不失风流,可不正是付青胤么!

见得付青胤现身,陈沐皱起了眉头,心中也隐约有了猜测,朝雒剑河道:“咱们要见的,不会就是那一位吧?”

“这两广高等学堂,以前叫作广雅书院,即便到了现在,仍旧有不少老人这么叫……”雒剑河轻叹了一声,到底是点了点头,陈沐终于是恍然了。

广雅书院的名号实在太大,身为读书人,陈沐又岂会没听说过,那可是张之洞亲手创建的书院!

不过后来朝廷下令废除书院,广雅书院也只能改成了两广大学堂,近些年又改成了两广高等学堂。

张之洞的名号不可谓不响,那可是真正能够左右朝廷动向的封疆大吏!

他是个洋务派,开创了不少新奇的实业,甚至还造了生产西洋枪炮的兵工厂,公费遣送学子留洋,那是真正的大佬!

当然了,从他的书院,也能看出这位重臣已经渐渐走向迟暮,早先的书院,带着浓烈的个人烙印,结果被废止了。

改成两广大学堂,名号还算响亮,诸如京师大学堂之类的,那都是响当当的。

如今又改成了高等学堂,可见张之洞在朝廷上也渐渐不受重视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被派来广东收拾烂摊子,因为他曾经是两广总督,对岭南地区的事务最是熟悉,又是北洋事务最重要的一个人物。

这位老大臣可谓文武双全,非但在西洋事务上多有建树,还曾经与刘永福一并抗击法国侵略者,后来又推荐广西提督冯子材,死守镇南关,大败法兰西!

不过眼下他是湖广总督,只是被临时调派到广州来坐镇罢了。

付青胤作为总督府的幕僚,估摸着已经得了张之洞的赏识,否则又岂能出入自由!

他走到前头来,仍旧负手而立,甚至没有正眼看陈沐,而是朝雒剑河道。

“回去吧,香帅是不会见你们的。”

张之洞是总督,称帅,时人多敬称一声张香帅,付青胤如此称呼,也是为了表明他与张之洞的关系有多紧密。

雒剑河没想到付青胤已经捷足先登,因为他与陈沐都相信,付青胤该是不知道海神号之事的。

付青胤满脸得意,很显然他为自己截断了陈沐想要攀附权贵的路子而感到骄傲!

“二叔,咱们回去再说。”

陈沐也不想跟付青胤打嘴仗,免得他看出些什么猫腻来,反倒要坏了大事。

雒剑河倒是想劝付青胤几句,但陈沐已经开口,他也就摇了摇头,返身要走。

可就在此时,付青胤却开口道:“等等!”

陈沐扭过头去,但见得付青胤充满了鄙夷的笑容,缓缓举起左手,大拇指朝天,四指紧握,放在了右肩上!

陈沐的手势起码还有个小拇指对着地,他竟连小拇指都收了起来,陈沐放胸口,而他却放在肩上!

第二百三十三章 搬来救兵又受辱

付青胤的出现,也让陈沐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仿佛自己终于要跟此人正面交锋了一般。

然而从目今的形势来看,陈沐虽然也积攒了不少人手,又夺了大半个龙记,但仍旧难以与之抗衡。

本想着与朝廷做一笔交易,没想到又让付青胤给截断了路子,陈沐心中自是失落的。

付青胤故意打出龙头的手势来,在陈沐面前实在太过强势,强势到陈沐都有些自我怀疑,到底能不能踏平付青胤这座高山?

虽作此想,但事情到底还是要做的,总不能因为付青胤些许阻挠,就半途而废,这不是陈沐的风格。

诸多弟兄心里也不舒爽,一路默默无语,很快就回到了酒楼这厢来,也果真见得伍铨荟等人并未离开,不过看起来他们还算有骨气,并没有叫太多帮手。

此时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脸膛黝黑,身材肥胖,看起来似乎站着都有些喘。

然而陈沐和吕胜无等人,都感受到了此人强大的气息,也难怪伍铨荟和肥仔只叫了这么一个帮手!

“四佬,这是什么人?”陈沐虽然有心要发泄心头怒气,但也不想得罪黄飞鸿,便朝四佬问起此人的底细。

四佬微眯眼睛打量了一番,而后谨慎地回答道:“黄师傅手底下那些个徒弟,我都是见过的,只是这个有些面生……”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陈殿标了。”

“陈殿标?”

“嗯,是。据说此人颇具天分,尽得黄师傅真传,尤其是工字伏虎拳,更是精湛,之所以没如何露面,是因为听说他去广西了,在军门苏元春手底下当教头……”

“苏元春?这又是什么人?”陈沐又朝雒剑河问道,后者毕竟是巡防营长官,不消多想便回答道:“这苏元春还是大有来头的……”

“他原先投靠湘军,镇压太平贼,得授参将,又到贵州去镇压苗民,立了大功,做了提督,后来协助冯子材打法兰西鬼佬,有大功,就留镇广西了。”

“不过毕竟年纪大了,对军队的管理也懈怠,军纪松弛,让朝廷丢到新疆去了。”

雒剑河如此一说,陈沐也恍然,苏元春式微,陈殿标自然也就返回到广州来了。

无论如何,陈沐对此人算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知道他是黄飞鸿最出色的弟子之一,而且与黄飞鸿一样,都在军中当过教头,是个厉害人物。

陈沐走到前头来,朝肥仔和伍铨荟问道:“你们是要讲道理,还是要讲拳头?”

肥仔有些谨慎,伍铨荟却冷哼道:“拳头就是道理,你若不明白,还出来混个鬼啊!”

陈沐只是无奈摇了摇头,朝陈殿标道:“陈教头也是这么认为的?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陈殿标也有些讶异,若是本土人,认得他也是不奇怪的,前往广西之前,起码他一直住这里。

但陈沐分明面生,却能够道出自己的身份,而且还用了教头二字,可见还是有些路数的。

不过对于陈沐的问题,陈殿标也没有回避:“后生,我好坏也跟着苏军门南征北战,有时候道理确实是这样,弱肉强食,样衰就只能挨打……”

陈沐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你们宝芝林也是恃强凌弱咯?”

陈殿标脸色一变,皱着眉头道:“不,话不是这么说,受伤的是我的师弟们,你才是强者,我出面并非恃强凌弱,而是锄强扶弱!”

陈殿标此言一出,那流着油汗的大脸也变得凝重起来,眼眸之中涌出一股子英气,也果是当过教头的人,气度果真是不凡,而且口条也是极好。

陈沐也是失望到了极点:“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我看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了,都说黄师傅德艺双馨,没想到手底下的弟子一个个不问青红皂白,只知道一味护短,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

陈沐此言一出,终于是惹恼了陈殿标:“好胆!敢在广州地头诋毁家师,师弟们所言不差,你们果真是好胆!”

酒楼的人都在看热闹,早先见得陈沐等人雷霆出手,三五下就打倒了宝芝林的人,早已大开眼界,如今见得又要动手,围观的人群就更多了!

雒剑河见得此状,也有些担忧。

“这事要收拾干净,早先咱们不知道付青胤在背后盯着,如今他截了路子,该是暗中监视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可不能在大街上动手了……”

雒剑河的担忧也是合情合理,若让付青胤抓住把柄,只怕要败露他们此行的意图,到时难免麻烦。

陈沐朝吕胜无看了一眼,这个从头到尾没如何表现的老道士,终于是走到前头来,朝陈殿标道。

“后生,带我们去宝芝林,不管是讲道理还是讲拳头,都随你们。”

陈殿标也是大怒:“你这是要踢馆了?”

适才陈殿标称陈沐为后生,如今吕胜无也是以牙还牙,吕胜无稍稍睁大眼睛,只是盯了对方一眼,陈殿标背后的寒毛就炸了起来!

“在大街上动手,会给你师父丢人的。”

虽然吕胜无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但陈殿标等人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这根本就不是他们的本意,仿佛身体感受到危险的本能反应一般!

陈殿标毕竟是黄飞鸿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又是当过教头的人,在军门之中当教头可不容易。

况且苏元春手下的兵,那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腥的,他陈殿标能够成为教头,并站稳脚根,又岂能没点魄力!

吕胜无虽然看起来阴鸷慑人,但陈殿标也是艺高人胆大,当即便拉了个架,朝吕胜无冲了过来!

他的步履很是平稳,不缓不急,进退步法乃是“工”字形,也很是显眼。

工字伏虎拳其实分为工字拳和伏虎拳,乃是洪拳的基本拳法,据说源出少林,由到广州海幢寺避难的至善禅师传给了陆亚采,陆亚采又传给黄泰,黄泰传给黄麒英,黄麒英传给儿子黄飞鸿,黄飞鸿又传给了梁宽、林世荣和陈殿标等徒弟。

这套拳法据说要双臂戴着铁环来练习,练成后腰马稳健,进退有度,法门紧密,桥手刚劲。

陈沐掌握着大洪拳的总纲,又修炼了洪熙官疑冢里头的拳谱,眼下见得陈殿标这架势,就仿佛看着玻璃鱼缸一般通透!

在旁人眼中,似陈殿标这样的高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进入军门当教头,说是小宗师都不以为过了。

若在往时,陈沐也该生出敬意来,然而他的境界提升了之后,陈殿标这样的水准,他竟没有半点仰视了!

陈沐虽然也有自信,但吕胜无已经走到他的前头来!

陈沐很清楚老道士的脾气,他既然已经出面,陈殿标敢动手,就是对他的挑衅,吕胜无又岂能再让其他人来接手!

也不消多言,吕胜无快走两步,缓缓伸出手去,陈殿标倏然停步,要拿吕胜无手腕,两人噗噗短打,下身却是不挪半步,不是推手,却有点像猜拳!

“不尊长者,该吃点教训!”

吕胜无还有余力开口,此言一出,他已经扭住了陈殿标的手腕,后者也是心头大骇,脸色变得煞白如纸!

肥仔二早已看出高下,此时赶忙开口道:“手下留情!”

然而吕胜无又岂会跟你讲留情,你们一而再再而三挑衅而不知进退,吕胜无早已忍耐到了极点!

“喀嚓!”

吕胜无的手法干脆果断,陈殿标发出一声闷哼来,左手已经抬不起来,膝盖又被吕胜无踢了一脚,整个人倒退回来,若不是小肥仔扶住,怕是当场倒地!

“你到底是甚么人!”陈殿标也意识到情况不对,满脸的惊骇,已经顾不得手上的伤了。

吕胜无却没有停手的意思,眸光转向了小肥仔,冷冷道:“你是第一个不问是非,只是要护短的,第二个收拾的,就是你了!”

如此说着,吕胜无便继续往前走,那小肥仔也是脸色大变,下意识往后退。

正当此时,伍铨荟竟偷偷从后腰摸出一支短铳来!

陈沐一直关注着场上变化,担心自家师父收不住手,没想到却见得这等阴险下三滥的事情!

他甩开了红莲,快步上前,一把扣住伍铨荟的手,一拉一推,肩头一撞,便将后者撞飞了出去!

“简直就是武人的羞耻!”

伍铨荟的举动也是引发了公愤,因为武者,尤其是传统武者,对火器素来不屑,认为火器会让武术走向衰亡,所以不用火器,是武人的共识。

伍铨荟的功夫不行,没想到心思却狠辣,竟还想用火枪来偷袭!

陈沐对火枪可不陌生,将火枪夺过来之后,反手便瞄准了伍铨荟,而吕胜无已经欺到身前,再度出手,如神龙探海一般,抓向了小肥仔!

那小肥仔倒也有两把刷子,基本功非常的扎实,看得出也是拼命练武的人,可惜在吕胜无面前,根本就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来!”

吕胜无一把将小肥仔拖到身前,干枯的手便捏着小肥仔的手腕,虽然两人的手腕粗细相差极大,但小肥仔亦或者在场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这老道士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扭断小肥仔的手骨!

因为陈殿标的身型比小肥仔更加的高大,但还是一样被吕胜无轻而易举扭断了手,更何况这个小肥仔!

眨眼间,宝芝林的人全都被制住,场面气势完全被碾压,诸多看客也是大呼过瘾!

漫说本土人,便是外来人,试问谁没听说过宝芝林黄师傅的大名?

没想到今日,竟出现了这等场面!

但他们还知道一个陈沐等人并不知道的事情,那个小肥仔可不是黄飞鸿的徒弟,而是黄飞鸿的次子黄汉森!

若吕胜无把他的手也给扭断了,那可就更加热闹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以德服人黄师傅

吕胜无出手,从来都不会无功而返,今次要扭断这小肥仔的手,又岂会留情!

陈殿标仍旧吊着一只手,但见得小肥仔要遭殃,也是心头大惊!

“前辈且留手!”

吕胜无可不管这些,探手来拿,小肥仔尚未来得及抵挡,便已经被吕胜无反扭了胳膊!

“给你选,左手还是右手?”吕胜无冰冷地说道,小肥仔心头大骇,脸色苍白起来,却如何都开不了口。

正当此时,一人从远处开口道:“师叔手下留情!”

吕胜无听得师叔二字,也是睁大眼睛来,放眼看去,但见得一名五十岁多的男子,从酒楼门口左侧的巷子走了出来。

此人丰神俊逸,气度不凡,已经稍微有些发福,但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

“黄师傅!”

“黄师傅来了!”

陈沐本以为又是黄飞鸿的哪个徒弟,没想到酒楼的看客已经爆发出这样的惊呼声来,此人竟是黄飞鸿本人!

伍铨荟等人也如见救星,纷纷围了上来。

“师父,您终于来了!”

“快救救小师弟!”

“师父,这群人根本就不讲道理的!”

他们纷纷求救,却忽略了一点,那便是黄飞鸿对吕胜无的称呼!

吕胜无与林福成是师兄弟,照这样算下来,黄飞鸿喊吕胜无一声师叔也不过分。

虽然吕胜无退隐江湖多年,但黄飞鸿早年间也是见惯风雨,与吕胜无相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黄飞鸿娶亲四次,人都说他有克妻命,到了最后,只能以纳妾之名来续弦,生有二女四子,其中次子黄汉森最得他疼爱。

眼下见得黄汉森被吕胜无给制住,再看看陈殿标的样子,黄飞鸿也意识到这群小辈是真的惹怒了吕胜无!

他既然认得吕胜无,自是清楚吕胜无脾气的,当下也甩开了徒弟们,快步往前,却也不敢胡乱动手。

“师父!”

“师父!”

徒弟们还在一旁聒噪,黄飞鸿也是忍不住,沉声道:“都收声!”

黄飞鸿在众人心目当中有着毋庸置疑的尊威,当下也都一个个噤若寒蝉,但听得黄飞鸿朝吕胜无道。

“师叔,多年不见了……”

此时众人才听得一清二楚,这武艺超群的老道人,竟会是黄师傅的师叔,岂不是他们的师叔公了么!

“师……师叔?”黄汉森是既惊愕又惊喜,惊愕的是自己打水冲了,惊喜的是,既是师叔,这手臂算是能保住了。

然而吕胜无却没有因此而松手,只是朝黄飞鸿道:“你是鼎鼎大名的黄师傅,我不过是个无人识得的杂毛老道,可不敢高攀。”

黄师傅也尴尬,难为情地解释道:“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汉森这孩子是个直肠子,又讲仗义,还请师叔放过他一回。”

吕胜无也皱起眉头来:“讲仗义就可以不讲道理了?你就是这么教自家儿子和徒弟的么?”

“人都说你黄师傅习武先育德,凡事以德服人,老道看到的可不是这样……”

吕胜无很少会讲道理,此时指着陈沐,却朝黄汉森问道:“你说,动手之前,他说过什么了?”

黄汉森也老实,当即回答道:“是……是,师叔公,当时这位伙计说了,黄师傅名满天下,身为晚辈,他很敬重,但我们挑衅招惹在先,并不在理,如今又纠缠不清,他不得不出手,请我们记住他的说话……”

黄汉森当时也只是为了给师兄弟出头,但还算是是非分明的。

吕胜无又问道:“动手之前,他们是不是已经表明了身份?”

黄汉森也如实回答:“是,他们已经表明是洪英的身份,只是他用堂口大佬的手势,伙计们都是不信的……”

黄飞鸿越听是越凝重,放眼看了看陈沐,又朝吕胜无道:“师叔,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尚未搞清楚,能不能等我一阵?”

吕胜无也不说话,黄飞鸿当即朝陈殿标看了一眼,后者只是来帮拖,哪里知道这许多详细,只是低下头去。

黄飞鸿又朝伍铨荟看了一眼,后者是始作俑者,一时间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来应答。

黄飞鸿只好看向了自家儿子,朝黄汉森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黄汉森也是光明磊落,朝自家父亲回到说:“这件事是我不对,技不如人,要扭断我的手,我就忍着!”

黄飞鸿看了看自家儿子,又看了看吕胜无,只好轻叹道:“既然他已经认错,便听凭师叔做事吧!”

如此一说,他便扭过头去,虽有些决绝,但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这儿子是非常心疼的。

见得师父不出手,伍铨荟等人终于是急了,当即跪了下来,朝师父解释道:“师父,都是我的错,是我被那位姑娘的美貌所吸引……冒昧上前去交往……”

伍铨荟也终于是道出了实情来。

陈沐也见识到了黄飞鸿的气度和胸怀,此时走上前头来,朝吕胜无道:“师父,放了他吧。”

吕胜无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重新升涌出希望的黄飞鸿,终于是丢开了黄汉森,走到黄飞鸿的面前来,朝他问道。

“你认我这个师叔?”

黄飞鸿没有任何迟疑,低头行礼道:“不敢不认。”

吕胜无点了点头:“好,既然认我这个师叔,那么这群后生仔,就要叫我一声师叔公了。”

黄飞鸿点头:“自是如此。”

吕胜无继而说道:“身为师叔公,也没带什么见面礼给你们,就教你们一个道理吧。”

话音刚落,他突然出脚,将跪在地上的伍铨荟踢飞了出去!

他的角度和力道拿捏得刚刚好,伍铨荟的肩头中脚,竟被力道震得脱了臼!

伍铨荟的武功不太灵光,也没什么忍耐力,当即嗷嗷叫起来,虽然看着惨烈,但好歹也只是脱臼,比断手那位可要轻多了。

“男子汉要有担当,做错了认,挨打要站直,这就是我交给你们的道理!”

吕胜无到底是没有放过,伍铨荟是最先惹起这趟麻烦的人,到底是要受到惩罚。

虽说如此,但黄飞鸿还是朝吕胜无道谢:“谢谢师叔教训!”

黄汉森等人赶忙将陈殿标和伍铨荟都扶了起来,却不敢先走。

“师叔以及诸位伙计,若是不嫌弃,请到宝芝林来坐坐,也好让黄某人略尽地主之谊。”

吕胜无只是冷哼一声:“不必了,咱们不过是孤寒的江湖人,不敢高攀。”

如此说着,吕胜无便带头往酒楼里头走了。

陈沐很是敬仰黄飞鸿,今日一见,他也果真有着宗师风范,本想着要结交一番的,只是吕胜无将场面搞得这么僵,他也不好再说话。

朝黄飞鸿抱了抱拳,陈沐也尴尬一笑,黄飞鸿郑重回礼,陈沐等人便回到了酒楼。

黄汉森等人自顾将伙计带回宝芝林,黄飞鸿也自顾走了,只是过得半个时辰,黄飞鸿又走进了酒楼来。

陈沐这才刚刚送走了红莲,打算修炼功夫,听得敲门声,没想到黄飞鸿会找上他。

“黄师傅……”

黄飞鸿也微微一笑:“师叔的脾气我清楚,眼下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以后再说也是无用,所以只能找你来赔礼了……”

陈沐赶忙将黄飞鸿请进了房间来,朝黄飞鸿道:“一场误会罢了,也是我们赶时间,若不是时间仓促,多解释一二,也不至于搞成这样了……”

黄飞鸿也是轻声叹息:“若他们有你一半善解人意,事情也就都好说了……”

“铨荟是个爱慕虚荣的,他的哥哥伍铨萃原先是我一个徒弟,只是爱好读书,不太喜欢拳脚,就跟着我学医,后来考中了进士,在北京做了编修,又到广西去做了考官。”

“他大哥是生性一些,又从广西去湖北当了知府,后来回到广东,创办了广汉专门学校,也是非常厉害。”

“为了弥补他没有跟着我学拳脚的遗憾,就让弟弟伍铨荟来拜我做师父,只是铨荟贪图虚名,练功又不努力,今日才出了这档事……”

黄飞鸿也有些叨叨絮絮,不似武道宗师,反倒像个充满了忧心的大家长。

陈沐也是温顺地听着,不敢插嘴,毕竟都是别人的家事,黄飞鸿能特意登门来解释,也算是对他们的尊敬。

估摸着黄飞鸿也是问清楚了事情的详细,才登门来道歉,陈沐也是大度地说道。

“事情都过去了,便由着这样了结了吧,横竖我们也呆不久了……”

想起拜访受阻的事情,陈沐也有些志趣阑珊,本想着拿出烟杆子与黄飞鸿看看,但也没了这个心情。

然而黄飞鸿却摇头道:“不,都是我这些孩子们不好,阻了你们做事,我知道你们要去总督府找那位老大人……”

陈沐也没想到,黄飞鸿竟连这个都查了个清楚!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情要找那位,但那位老大人曾经给我题了个匾额,与我也算是有些交情,若你愿意,明日我带你们登门拜访,算是替孩子们弥补过错,你看如何?”

陈沐本就想将此事揭过,听得此言,也是心头大喜,朝黄飞鸿道:“那就先谢过黄师傅了!”

黄飞鸿摆了摆手,朝陈沐道:“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师哥。”

“这……”陈沐也有些尴尬起来,黄飞鸿却指着他放在桌上的烟杆子道。

“其实我早就看到了,也认出来了,那是林师傅的贴身之物,对不对?”

陈沐也只好点头,却听得黄飞鸿继续说道:“若你信得过,便跟我详细说说这些事,我也想知道林师傅过得怎么样了。”

陈沐想了想,终究是挑挑拣拣,与黄飞鸿说道起来,只是没想到,不知不觉越说越多,倒有些秉烛夜谈的意思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好事多磨欲成促

黄飞鸿在最后的时刻现身,但并未动手,在询问清楚事情始末之后,反倒很光棍地承担了责任,甚至吕胜无要扭断他次子的手,他都不惜袖手旁观,单是这样的气度,就足以让人折服。

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后,他没有找到吕胜无讲道理,而是敲开了陈沐的房门。

从这一点来看,想来黄飞鸿也已经清楚了陈沐等人的身份。

虽说他只是个民间之人,但毕竟是人人敬仰的洪拳宗师,旁的不去提,单说他自己担任过教头,他的徒弟诸如陈殿标等人,也都在军中担任过教头,便足见他并非没有任何势力。

伍铨荟或许是个极其张扬跋扈的人,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广州还真是黄师傅的地头。

他认出了陈沐的烟杆子,要陈沐叫他一声师哥,便是认可了陈沐与林福成之间的关系。

若仅仅只是陈沐,拿着这烟杆子,或许他心中还有些疑虑,对于陈沐如何得到这烟杆子,还会存疑。

但陈沐称吕胜无为师父,又是洪门中人,黄飞鸿又岂会认为陈沐的烟杆子来路不正。

陈沐虽然也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心里也清楚,叫他一声师哥,是缓和关系的最好方式,也是最快的方式,于是便朝黄飞鸿道。

“虽然我年少无知,但确实已经拜师,奉吕师为尊长,照着辈分,也只好厚着脸皮,叫声师哥了。”

黄飞鸿摆手一笑道:“英雄出少年,况且你是名门之后,说起来,我与令尊还有过同进退的年岁,可惜……”

说到此处,黄飞鸿也是摇了摇头:“伤感的话不提也罢,既然你叫得我一声师哥,在广州这个地界,就没道理让你受委屈,明日我会带着汉森几个过来,请几位伙计请茶道歉的。”

陈沐早已经解释过,若非事出从急,也不会如此莽撞,也不会结下这道梁子,如今都已经分说开了,哪里还会计较这许多。

“师哥言重了,道歉这类的话切莫再说,明日我与师父,还有诸位兄弟姊妹,一并到仁安街去登门拜访,师哥莫嫌弃就是。”

黄飞鸿也笑了:“既是如此,那师哥便让人提前洒扫,恭候大驾了!”

这不知不觉地,两人竟已经聊到深夜,黄飞鸿才离开了陈沐的房间。

陈沐将他送了出去,却见得黄飞鸿转了个弯,似乎又往吕胜无那边去了,想来有些话到底是要跟吕胜无提前说一番的。

虽不知道他们夜里谈论了些什么,但第二日,陈沐提出要到仁安街宝芝林登门拜访之时,吕胜无不出意外地爽快答应了。

到了广州,若不拜会黄飞鸿,难免是生撼,虽说早先闹了一场,但都是小辈的胡闹,对于雒剑河等人而言,能到宝芝林拜会黄飞鸿,也是莫大的幸事。

虽然都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苦难的经历也都各有各的艰辛,但少有人能够取得黄飞鸿这样的成就,这可是名符其实的岭南大宗师!

四佬是做惯生意的,早早便准备好了礼物,一行人也是大早便来到了仁安里的宝芝林。

黄飞鸿也果真早早做足了准备,亲自到大门前来迎接。

“师叔,师弟……”黄飞鸿先给吕胜无行礼,而后又与陈沐点头致意,许是昨夜里也已经与手下弟子都分晓清楚,无论是黄汉森,还是伍铨荟,都老老实实地躲在后头。

或许他们也没想到,比他们还要年轻的陈沐,竟然真的是洪门中的阿大,而且论起交情来,竟要叫黄飞鸿一声师哥。

如此计较起来,他们都必须要尊称陈沐为师叔,也就是说,昨晚他们挑衅的,是自己的长辈!

今日是来喝和头酒的,陈沐又不是摆架子的人,对他们自是和和气气。

值得一提的是,黄飞鸿的大徒弟梁宽,里里外外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极其周到,连见惯了生意人的四佬等人,对这个大弟子也都非常的赏识。

宝芝林大门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医艺精通”四字,看了看落款,竟是两广总督张之洞给题的!

进入客厅之后,又见得一块匾,上书:“技艺皆精”,又是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的手笔!

对于这些过往荣耀,黄飞鸿只字不提,到得内堂来,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宝剑腾霄汉,芝花遍上林”,黄飞鸿却是介绍了起来。

“这是小徒伍铨萃赠的题词,宝芝林的名号,正取自于此,他在官场上有些小作为,也正因此,伍铨荟才有些仗势欺人,倒是给自家兄长抹黑了……”

说到此处,伍铨荟也是无地自容,躲到后面去,不敢再冒头。

听闻此言,陈沐也主动开口道:“都是误会一场,便让他过去吧。”

黄飞鸿也点了点头,朝伍铨荟道:“劣徒,还不过来给你师叔正式赔礼!”

伍铨荟灰头土脸地走出来,端着一碗茶,给陈沐半跪下来道:“师侄儿浪荡无行,冲撞尊长,还请师叔原谅!”

陈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却没有接那碗茶,而是朝他说道:“过去就作数,过去就作数。”

紧接着黄汉森等人也一一上前来道歉,轮到陈殿标之时,陈沐却没有等他出面,便扶住了他。

“陈教头调养军中,抵御外虏,是我辈楷模,些许误会,不可再提。”

如此说着,陈沐又取出了吕胜无制作的丹药来,赠予陈殿标道:“这是师尊亲自调配的元气通络丹,教头早晚协黄酒服一丸,手上的伤好得快一些,师尊他出手重,教头委屈了……”

陈殿标本就清楚道理,知道自己理亏,只是迫于道义,无奈护短,陈沐的身份已经坐实,黄飞鸿都要叫吕胜无一声师叔,他又岂敢再有腹诽。

“师叔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都怪师兄弟们有眼无珠,无赖地闹了这一场……”

众人好声好气,场面自是好看,黄飞鸿替徒弟接过了丹药来,也是双眸发亮。

“我宝芝林也有大力丸和通脉丹,如今再看,师叔这元气通络丹却是更胜一筹啊……”

吕胜无的脸色也好看了些,朝黄飞鸿道:“你这宝芝林还是有底气的,别净说客套话了,你若不嫌弃,一会我写下方子送你,算是见面礼了。”

黄飞鸿也是大喜:“那就先谢谢师叔了!”

吕胜无也不含糊,当下便写了丹药的方子,赠予黄飞鸿,后者也是贴身收了起来。

此时,黄飞鸿便朝诸多徒弟说道:“徒弟们也该知道,为师曾跟着一位师傅学艺两年,铁线拳正宗是从他那里学来的,除了梁宽等几个大徒弟,你们都未曾见过这位师公……”

众人也不明白黄飞鸿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一点来,黄飞鸿却是走到了陈沐这边来,朝陈沐道:“师弟,东西该借来开开眼了。”

陈沐也是摇头一笑,从腰间抽出了那杆烟枪来,双手递了过去。

黄飞鸿接了,便朝徒弟们说道:“梁宽,你可认得此物?”

梁宽走到前头来,也是眼色大变,惊喜道:“是,这是师公林福成的烟杆子!”

黄飞鸿也呵呵一笑道:“正是此物!若不是师弟得了林师傅的传赠,我等也见不得这东西,今日也算是聊解思渴了。”

黄飞鸿这么一说,众人对陈沐的身份也就再无疑虑了。

众人正热闹之时,外头有人进来通报:“师父,贵客已经在门外了。”

吕胜无有些不悦道:“你还有客?既是如此,我等不便打扰,先回去了。”

黄飞鸿却摆了摆手道:“师叔,不过是我的几个朋友,今天是十五,过来看我练练狮子,大家都不是外人,一并见一面,或许能交个朋友的。”

陈沐毕竟是逃犯,发了海捕公文的,哪里能如此高张,只是想了想,黄飞鸿该是已经知道这一点,他既说能见,那见见也就无妨了。

黄飞鸿也不再多说,当下便往前门去了,陈沐等人自是跟在后头,只是到了门外,却是一脸的惊愕。

来者只有四人,其中两人,陈沐倒是认得的!

为首乃是一名长须老者,穿着绸缎便服,看着亲善,然则顾盼之间,又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尊严。

身后左右跟着两人,一人是宋家的家长宋政准,另一人则是昨夜里才交锋的付青胤!

早先去宋家给宋真姝践行之时,陈沐便没见到宋政准,没想到他竟然跑到广州来了。

他和付青胤身后还跟着一人,低垂着眉目,看不太清楚脸面,但气息诡异,该是保镖之流。

至于前头的老人,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但见得黄飞鸿迎了上去,朝那老者行礼道:“香帅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了!”

果不其然,竟是张之洞亲自上门来了!

难怪黄飞鸿坚持要让陈沐等人今日登门,只怕他早已探听得知陈沐此行的目的,今日是要推陈沐一把,玉成此事了!

早先黄飞鸿不断示好,众人也只以为是场面客套,没想到这位大宗师,是实实在在想结交的!

双方这么一见面,倒也是各自惊愕,宋政准可没想到陈沐会出现在这里,而付青胤就更是惊讶。

至于张之洞,他一直盯着雒剑河,也同样有些不解,但眼中已经有些怒意,想来也该是猜测到一些什么了!

雒剑河潜伏官场,化为巡防营管带何胡勇,如今虽然卸任,但这才刚刚被罢官,就与江湖人士走得这么近,以张之洞的眼力,又如何看不出来!

这场面一时间也是寂静得诡异而让人窒息!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造器重臣用心苦

张之洞到底是气场强大,见得这等氛围,便朝雒剑河道:“何管带,没想到你也在广州,多时不见,眼下可好?”

黄飞鸿等人可没想到雒剑河会是什么何管带,只是他们都是道上的人,也知道规矩,断然不可能当面揭穿。

至于付青胤,他自己都是卧底,更不可能揭穿雒剑河,否则即便不会死在万刀之下,手底下的兄弟们也会弃他而去的。

雒剑河不消担心这个,便朝张之洞道:“香帅哪里话,如今赋闲在家,也是无事可做,年少时学了一些拳脚,趁着这个空闲,便来仁安里,想着向黄师傅讨教讨教。”

张之洞也呵呵一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是武人出身,有这等兴致也是应该,既然这么巧,也是缘分,一起坐坐吧。”

雒剑河也露出笑容来:“这是何某的荣幸。”

张之洞点了点头,便要走进去,却又停了下来,看了看陈沐,朝黄飞鸿问道。

“达云啊,这位小伙计可是有点面生啊……”

黄飞鸿赶忙要介绍,陈沐却是主动上前来,朝张之洞行礼道:“小可陈有仁,曾得林福成大宗师提点一二,承蒙不弃,厚着脸皮叫了一声师兄……”

虽然陈沐用了化名,但黄飞鸿等人也是懂做,自是不提,张之洞也点头道:“原来是达云的师弟,年少有为啊……”

黄飞鸿生怕他再问起,当即便请了进去:“香帅里面请。”

张之洞这才领着宋政准和付青胤,走进了宝芝林。

这厅子里也不大,除了张之洞和雒剑河黄飞鸿,其他人也就识趣地站在了旁边,倒是宋政准得了个座,可见张之洞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

“达云啊,人我是带过来了,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可就看你了。”张之洞如此一说,他身后一直低着头的那名高手,便站了出来。

黄飞鸿却是摇头苦笑道:“香帅,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手脚早已经不灵便,这些年也只是给乡亲们坐坐堂,看看病,这些事情,还是让徒弟们来做好一些……”

虽然不知道他们约定了些什么,但从气氛来看,似乎并不太友好,该是这高手跟着张之洞来,与黄飞鸿约架之类的事情。

张之洞也不勉强,朝黄飞鸿身后的弟子们扫了一眼,而后朝黄飞鸿问道:“不知道达云看好哪一位弟子?”

黄飞鸿也往后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朝张之洞道:“香帅或许也知道,陈殿标这小子曾经在广西做过教官,按说他最合适,不过不巧的是,昨夜里他的手断了……”

张之洞微微讶异,陈殿标很快走出来,给他行礼,也有意让他看看吊着手臂。

张之洞也有些惋惜道:“陈教头的本事,本官也是听说过的,倒是可惜了……”

黄飞鸿继而说道:“梁宽这孩子跟着我时间长了,技艺上比较成熟一些,若香帅觉得尚可,便让他试一试吧。”

梁宽作为大弟子,也是大气,当即走到前头来,微微抱拳,不卑不亢。

张之洞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朝那高手投去了眸光,那高手眯起眼睛来,看了看梁宽,到底是点了点头。

“达云,这位是湖北枪炮厂的提调沈长洲,这次就由他来执行。”

黄飞鸿点了点头,那名唤沈长洲的高手便走到前头的桌子来,朝众人道:“今次事涉朝廷机密,无关人等请移步。”

黄飞鸿使了个眼色,徒弟们便纷纷走了出去,陈沐自也想走,黄飞鸿却率先一步,搭着他的肩头,朝张之洞笑道:“香帅,我这位师弟有点本事,我想让他留下看看,若是梁宽不行,师弟可以替补着试一试。”

张之洞也点了点头,见得雒剑河起身要走,也压了压手:“何胡勇你坐下,好歹你也曾是管带,无妨的。”

雒剑河本就担心陈沐独自一人,自是乐意留下。

陈沐直至此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仍旧是一头雾水,那个什么沈长洲,已经解开身上的皮包,竟是从里头取出了长短不一大大小小六七样火器枪械来!

“二叔,这是要干嘛?”陈沐忍不住朝雒剑河压低声音问道,雒剑河也是摇了摇头。

“这湖北枪炮厂,是张之洞最得意之作,为朝廷制造各种枪炮,所谓的提调,是枪炮厂里不小的官儿,只是这些火枪都是新鲜玩意儿,我也没见过,那支最长的,应该是汉阳造,因为厂子设在汉阳,长枪里头这支最是有名,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这些火枪都是朝廷机密,张之洞却带来黄飞鸿这里,可不仅仅只是开眼界这么简单。

心中还在疑惑,张之洞却是开口道:“达云啊,你该知道,我不是要针对你,你可要明白这一点……”

黄飞鸿摆手笑道:“香帅哪里的话,这世道日新月异,若再不长进,怕是要遭洋人欺负,国家大义在前,些许虚名自是随便抛洒,这是宝芝林的荣幸。”

张之洞轻叹一声:“哎……若是那些打仗的,能有达云一半的觉悟,也不至于如此了……”

两人交谈至此,沈长洲已经将火枪全都取出,而后取出子弹来,朝梁宽道:“梁师傅可看好了,这是子弹,圆弹头已经割下,我们用了软木充当弹头,软木浸泡过,若是击中,会在你身上留下弹痕……”

“虽说如此,但威力还是不小,所以我建议你穿上皮甲……”

梁宽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穿上皮甲的话,会影响速度和腾挪,练武小半辈子,一两颗空包弹,还是能挨得住的,再说了,你也未必能打中我。”

陈沐听闻此言,也是心头大骇,看这架势,张之洞的意思,是要用梁宽来试枪!

看到此处,雒剑河也终于看明白了,当即小声朝陈沐道:“张之洞在湖北造了兵工厂,这些年来不知为朝廷造了多少枪炮,但军中推广并不高,尤其是八旗军并不擅长枪炮,更排斥枪炮……”

“不少军中大佬仍旧抱着那可笑的祖训,虽然配备了火枪,但疏于训练,仍旧信奉铁刀弓箭,张之洞找上黄飞鸿,算是对了……”

陈沐听得此言,也终于明白过来。

张之洞找到黄飞鸿,是要用事实告诉那些不愿用枪炮的军中大佬,武功再高,也不如一颗子弹!

黄飞鸿在武林之中的地位毋庸置疑,若黄飞鸿都无法打败火枪,那这些寻常士兵,又凭什么看不起火枪?

为了推广火枪,张之洞也是费尽心思了。

只是陈沐对火枪太过熟悉,与洋人几次三番交锋,陈沐可是最清楚火枪的威力!

陈沐自己也用过火枪,更清楚火枪的威力到底有多大,而且陈沐用的是法兰西的火枪,伊莎贝拉火枪队里头的火枪,陈沐可都是接触过的!

旁的不说,单说雒剑河这样的巡防营管带,对火枪的认知,竟然仅仅只是停留在汉阳造的地步,八旗军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就比如现在,桌面上那些火枪对于众人而言,或许都是新鲜货色,比如那支毛瑟7.63的驳壳枪等,那都是用德意志力佛厂和格鲁森厂的机器。

但对于陈沐而言,这些长枪短炮,陈沐都是用过的,而且早在伊莎贝拉手底下之时,陈沐就已经摸熟了的!

旁人或许认为陈沐与贝特朗等人并没有太多深交,但事实上,陈沐并非什么事也没干。

担任扈从骑士的期间,陈沐与贝特朗和布鲁诺等人一并训练,对于这些长长短短的枪支,也是摸得烂熟了!

也正因此,陈沐认为,梁宽是没有任何胜算的,因为这些火枪用的是无烟*,威力极大,射速又快,还是连珠弹!

陈沐心中如此寻思之时,沈长洲已经将长枪短枪都装配到了身上,走到了院子当中,朝梁宽道。

“梁师傅果真不着甲?”

梁宽摇了摇头,朝他抱拳:“不用。”

沈长洲也不再坚持,距离梁宽约莫十步,便朝梁宽道:“梁师傅请!”

他摸着腰间的枪柄,颇有自信地昂起头来。

梁宽也不再多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仁厚大师兄的神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英气!

“来啦!”

梁宽轻喝一声,腰身双脚一并发力,便朝前而来!

他的身形飘忽不定,忽左忽右,速度极快!

沈长洲也是屏息凝神,快速出枪,院落之中当即响起一阵阵枪声来:“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每次发枪之后,沈长洲便将用过的枪支丢在地上,身上五六只枪瞬间都打空了!

院子里升腾起阵阵的烟雾,毕竟是空包弹,烟气也有些浓,其中还夹杂着红色,该是浸泡过的软木子弹被打成了粉末。

陈沐等人也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杆,身子都紧绷着,张之洞等人也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然而当烟雾散去,梁宽的手,已经扣住了沈长洲的手腕,后者最后一支枪,到底是没能拔出来。

再看看梁宽身上,竟然没有一个弹痕!

沈长洲一脸的难以置信,适才的自信,适才的高高在上,全都被摔在地上,狠狠地踏碎了,他的眼中,唯剩下满满当当的失望。

黄飞鸿虽然没有说些什么,但他眼中到底是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火枪的出现,便是武道世界的终结一般,试问诸多武者,谁又愿意被这个时代所遗弃?

虽然明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但能胜过火枪,这到底是值得让人热血沸腾的一件事啊!

张之洞也是颓然坐回到椅子上,轻叹一声道:“今次到底还是不行啊……”

正当此时,陈沐也是咬了咬牙,朝张之洞道:“香帅,能不能让我试一试?”

张之洞皱起眉头,很是不悦,但到底是保持着大度道:“你是达云的师弟,按说功夫与梁宽相差不多,也就不需要试了吧。”

陈沐却摇了摇头,朝张之洞道:“香帅是误会了,在下是想试试这些火枪……”

“你说,你要试火枪?”听闻此言,众人也是惊愕不已。

第二百三十七章 毛遂自荐惹瞩目

黄飞鸿早先要留下陈沐之时,怕是张之洞等人也没抱什么期许,毕竟陈沐只是个看似稚嫩的年轻人。

梁宽是黄飞鸿的大弟子,沉稳大气,尽得真传,估摸着也没陈沐出手的机会。

张之洞今番亲自登门,就是为了见证火枪打败传统武术,希望能够借此宣扬火枪的威力,能够在军中推广火枪。

但让人意外的是,即便枪炮厂中最精通火枪的提调沈长洲,都未能够击败梁宽。

当硝烟散去,梁宽捏住沈长洲的手腕,身上却是一干二净,连半个弹痕都没有留下,那份气度也着实让人折服。

只是这份折服,反倒让张之洞等人感到极其的失落。

他们都是开明之士,他们都非常清楚,火枪是大势所趋。

在洋人的世界里,他们从野蛮走向文明,依靠的是科技。

但在中华大地,我们从不缺文明,我们从遥远的千年以前,便是文明大国,我们拥有着自己的文明史。

洋人带来的科技,反倒带着野蛮的气息,中华族群缺少的,只是对现代科技的包容与接受。

然而结果显而易见,即便是沈长洲,也无法击败梁宽。

明知道这群武人迟早要被火枪所淘汰,但即便手中握着最先进的火枪,却仍旧无法击败守旧的武人,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事情。

若连他们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让他们去说服那些顽固的军中大佬?

正当此时,陈沐的出现,无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在场中人,包括雒剑河在内,其实都以为陈沐是要扮演梁宽的角色。

或许他相较要弱一些,若能够输给沈长洲,无疑是众人乐见的结果。

但张之洞不是这样的人,若不是黄飞鸿以年老为由,让梁宽顶替出阵,他是如何都坚持要黄飞鸿出战的。

梁宽他都已经觉得有些勉强了,更何况陈沐?

然而陈沐却让人匪夷所思地提出,要尝试火枪!

虽然并不清楚陈沐的具体来历,但陈沐与黄飞鸿走得亲近,又声称是黄飞鸿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师弟,便足见他是个十足的武人。

张之洞纵横官场这许多年,青年才俊见过不少,有没有本事,自是能够一眼看出来,这也是他为何赏识付青胤,并将他带在身边的原因。

可面对陈沐,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黄飞鸿也有些惊讶,心中甚至有些担忧。

他之所以让陈沐留下,是因为知道了陈沐此行的目的,探听到了陈沐众人前去广雅书院,想要拜会张之洞的意图。

今番也是想弥补一番,从中牵线搭桥,让陈沐能够顺利见到张之洞。

他对陈沐的底细是深信不疑的,因为胆敢自称是洪英大佬,这样的人物也没几个,尤其在他这样的前辈面前,是无人敢耍这种花招的。

更何况还有吕胜无和林福成作保,陈沐乃是洪门中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

这也意味着,陈沐对枪械之类的东西,应该不会太精通才是。

但他毕竟不是雒剑河,并不了解陈沐与洋人曾经发生过的交集,于是他便朝陈沐劝道。

“师弟,这些火器脾气可不小,并不是轻易能操弄的,还是算了吧。”

付青胤本以为陈沐等人只是单纯想攀结张之洞,以此来压制他在洪顺堂的力量,昨夜里截断了陈沐等人的企图,已经非常得意。

没想到陈沐竟然搭上了黄飞鸿这条线,今日出现在这里,怕是要趁机得到张之洞的垂青。

于是便开口道:“这位陈朋友只怕不知,沈兄沈长洲乃是枪炮厂提调,对火枪最是精通,他都赢不了梁师傅,陈朋友也就不必献丑了。”

黄飞鸿适才劝说陈沐,是怕陈沐因此而惹得张之洞不快,但他也清楚其中利害,并没有提及沈长洲的名字,担忧的就是招惹到这位提调大人。

没想到付青胤一针见血,抓住机会就毫不放过,这么一提,可就诛心了。

沈长洲本就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听得此言,果真看陈沐越是不爽。

张之洞虽位高权重,但到底是世事通达,否则也不会因为此事而反复向黄飞鸿致歉,更不会亲自登门造访。

此时他也是打圆场道:“长洲是朝廷公派留洋的学子,对西式火枪钻研极深,如今是厂子里首屈一指的技术顾问,对枪械的了解,也确实独到,不过这位小陈先生的好奇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将陈沐的毛遂自荐,推到好奇这个点上,也是给了陈沐一个台阶。

不过陈沐敢站出来,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沈长洲对枪械确实了解,但这不是打木桩,而是打活人!

陈沐早先已经感受到沈长洲的危险气息,此人应该是见过血腥的,对火枪的运用,该是有着真材实料。

但面对武人,尤其是梁宽这等境界的武人,是无法用对付一般枪兵的技术来对付的。

梁宽是黄飞鸿的大徒弟,深得黄飞鸿赏识,尽得真传,但黄飞鸿再厉害,也是洪拳宗师,前头终究要冠以洪拳二字!

而说到洪拳,从小得到大洪拳总纲,又与吕胜无在洞穴里闭关修炼了洪熙官拳谱的陈沐,试问怕过谁来?

虽然付青胤趁机使绊子,但陈沐浑不在意,走到前头来,看着沈长洲,坚决地问道:“沈提调可否让我试试?”

他知道,张之洞都要给这个提调面子,说这个提调的好话,所以只要沈长洲表明态度,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沈长洲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沐,有些嗤之以鼻,仿佛在看一个土包子一般。

但陈沐没有再度征询张之洞的意思,而是主动来请求他的同意,不得不说,眼光还是有的。

陈沐也不着急,仿佛这个事情只是个游戏,能不能成也并不在乎一般。

这种洒然轻松的态度,出现在他这个年纪,也实在有些让人吃惊。

沈长洲到底是个高傲的人,容不得旁人质疑,既然陈沐认为自己能够做到,他便让陈沐试一试,用事实来打陈沐的脸!

“好,陈朋友请自便。”

如此一说,他便将地上的火枪都捡起来,重新放在了桌上。

张之洞见得此状,虽然眉头仍旧没有舒展,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这种小表情,反倒让付青胤看在了眼中,他知道,张之洞是看在黄飞鸿的面子上,但并不表示张之洞就一定乐于接受。

身为幕僚,就要有幕僚的觉悟,有时候就必须要充当恶人,说一些,做一些东主不方便去说去做的事情。

此时他站了出来,脸色有些难看,朝陈沐道:“陈有仁,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一个门外汉,瞎凑什么热闹,你知不知道这些火枪都是最先进最新式的,那可都是沈提调的宝贝!”

他从未看得上陈沐,早先陈沐与林闻等人到领事馆去闹事,因为咸水寨的事情讨要公道,他身为总督府幕僚,前去圆场,也并未正眼看过陈沐。

在他看来,陈沐有心要继承父兄的事业,却没有那个本事,所以他对陈沐根本就是不屑一顾,哪里会详细调查陈沐?

再说了,陈沐与贝特朗、布鲁诺等人研究火枪,这样的内幕也不是谁都能调查出来的。

陈沐知道付青胤不可能让他快活好过,只是也不会与他争辩,只是朝付青胤道。

“横竖是门外汉,若出了丑,也只是博大家一笑,算是助兴,又何必小题大做?”

陈沐如此随意的态度,让付青胤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接招,他也没法子再坚持。

这说话间,陈沐噼里啪啦,竟是将枪栓全都拉了回去,空包弹咔咔嚓嚓就已经填装完毕了!

他并没有低头细看,就好像在摆弄早已烂熟的玩具一般,付青胤只顾着思考如何嘲讽陈沐,没能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沈长洲的脸色却变了!

陈沐没有像沈长洲那般,将长长短短的火枪都背上,而是只挑选了一支五连击的毛瑟手枪。

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陈沐便朝梁宽道:“梁师傅可要小心了。”

梁宽也是尴尬到了极点,他的年纪比陈沐要大很多,但照着辈分,他是要尊称陈沐一声师叔的!

陈沐这一声梁师傅,可让他有些惶恐。

“可担待不起啊师叔……”梁宽露出窘迫的神色来,众人也觉得好笑。

然而陈沐却认真起来:“我是让你真的小心。”

陈沐此言一出,梁宽也变得凝重,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整个院子的空气都抽空了一般,便是付青胤,也不敢再开口了。

“师叔,得罪了!”梁宽一如先前,快步往前,身形比适才更加的迅捷和飘忽!

二人之间也就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仿佛下一刻,就能够决出胜负一般!

然而就在此时,陈沐却开口了!

“左脚!”

“砰!”一声枪响,梁宽左脚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弹痕!

虽只是软木,但击打在身上,梁宽仍旧如遭雷击,早先一直不愿穿戴皮甲的他,此时才发现,原来即便是软木,也打得要骨裂了一般!

陈沐深谙洪拳的所有步伐,他或许不如沈长洲那般熟悉枪械,但他对梁宽的步法和移动方位,了如指掌!

梁宽不服气,再度站起来,刚走了两步,陈沐又开口道:“右肩!”

“砰!”

又是一枪,梁宽身子一顿,右肩上炸开一朵红云,软木弹留下清晰的弹痕!

第二百三十八章 左右逢源不忘乎

黄飞鸿没有与陈沐动过手,并不知道陈沐武功的深浅,但他知道,陈沐能够得到林福成的赏识,便是吕胜无这样的人物,都愿意跟在陈沐身边,就足见陈沐不简单。

只是他没想到,陈沐在这样的年纪,在武道境界上竟已经登堂入室了!

从此时的表现来看,梁宽喊陈沐一声师叔,是半点也不吃亏,更不冤枉的!

梁宽虽然是他黄飞鸿的徒弟,但这些年来修炼了好几门功夫,每一样都已经小有所成,甚至到了高深的地步。

想要击败梁宽,或许吕胜无能够做到,雒剑河或许也能够做到,但想要预测梁宽的移动步法,提前拦截他的去路,却是万分不容易的!

更何况,在短短的瞬间,预测出方位之后,还需要用极其精准的枪法,指哪打哪,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陈沐确实占了便宜,但这也充分表明,他在洪拳上的造诣,已经非常惊人!

若轮单打独斗,或许梁宽和陈沐有的一拼,但单纯谈论武功的境界或者眼界,只怕陈沐要比梁宽更高一筹!

而且这也反映出,陈沐对枪械的研究,也是非同小可的,旁的不去说,但说这一手指哪打哪的枪法,没有长久的实弹射击经验,是如何都做不到的!

张之洞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朝黄飞鸿道:“达云,你这小师弟可不简单啊……”

黄飞鸿也是尴尬,毕竟他也不清楚陈沐的本事,但面上也只能和煦一笑道:“他是个外向的人,就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

黄飞鸿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张之洞却上心了,朝陈沐道:“陈有仁,你师兄都这么说了,家中可还藏有其他好玩的东西?”

陈沐只是平民,但对枪械这么了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张之洞这么发问,是人都知道要避嫌。

然而对于陈沐而言,这却是个极好的机会!

“不瞒香帅,小子与洋人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家里头还真藏有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既然香帅问起,小子也就厚着脸皮提个请求,不知能否奉上与香帅看看?”

张之洞是个极富创新精神的人,深知科技才能强国,听得陈沐这么一说,也抛开了疑虑,朝陈沐道:“好,明日带到书院来,若果真有用,本官绝对亏待不得你!”

得了张之洞这个允诺,陈沐也是心头大喜,当即谢过,张之洞趁机朝陈沐道:“看你小小年纪,眼明手也快,这一手快枪怕是长洲也比不过,愿不愿意跟本官北上瞧瞧世界?”

陈沐自是清楚,张之洞今番过来黄飞鸿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人选,用相似的对决,来说服那些个军中大佬,让他们看到火枪的厉害之处。

此时向陈沐发出这样的邀请,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但陈沐的根在岭南,如今又是逃犯,若张之洞认真调查,自己必然要露陷,又岂能跟着他北上!

沉思了片刻,陈沐也是讪讪一笑道:“香帅谬赞了,小子不过是乡野之人,狗肉上不得席面,可不敢造次……”

“沈提调对枪械的认知自是无人能及的,旁的不说,单说这拔枪的速度与准头,就不是谁都能比的,沈提调只是吃亏在不知敌罢了……”

陈沐欲扬先抑,也是引起了沈长洲的兴趣,他到底还是有些不太服气的,当即朝陈沐问道:“敢问小陈先生,本官如何个不知敌?”

陈沐也不含糊,当即解释道:“沈提调,梁宽的功夫与我出自本宗同源,我只消设身处地去想一想,便能预估他的动向,并非我出枪快,而是知道他下一步的动作,可以说是投机讨巧占了他的便宜,仅此而已……”

“若我有沈提调这样的枪法,漫说梁宽,便是十几二十个八旗军一并围攻,只要向同僚军门讨教一二,知道了他们的阵法布局,进退之法,那也是一枪一个,不在话下!”

陈沐此言一出,沈长洲也是恍然大悟,张之洞更是若有所思。

一直以来,他们的焦点都放在了火枪与人的较量之上,尤其是火枪,但却忽略了一点,火枪也是需要人来操控的,火枪只是个武器,说到底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比拼。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沈长洲确实做到了知己,却没有做到知彼。

诚如陈沐适才所言,若果真从军中探听到八旗军或者其他军伍的进退之法,了解他们的脚步,漫说十几二十个,那是来多少打多少!

若果真能做到这一步,效果可就比邀请宝芝林的高手北上,要更加的直接和强烈了!

邀请宝芝林的人来当对手,即便真的赢了,也有人说三道四,认为是串通好了来演戏。

但若果真如陈沐说的那般,让他们随便在军中挑出一些人来,由沈长洲这个快枪手来击败,效果可就真的翻天了!

沈长洲自是能够想到这一点,当即朝陈沐抱拳道:“小陈先生果是聪慧过人,沈某受教了。”

陈沐赶忙回礼,诚恳地赞道:“可不敢当,沈提调气度沉稳,举重若轻,枪出如电,那才是真本事。”

沈长洲本觉着自己丢了脸面,如今得陈沐这般抬举起来,知道陈沐是个圆润懂事的,心里也欢喜起来,脸色便缓和了。

正当此时,付青胤却是朝张之洞道:“香帅,小陈先生虽然年少,但本领高强,心思细腻,看似对西洋玩意儿也情有独钟,着实是个人才,若是能留在香帅身边,岂不美哉?”

付青胤不愧是个心机深沉的,此时说起陈沐好话,不会给人嫉贤妒能的狭隘印象,让陈沐跟在张之洞身边,就无异于放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后还不是任他拿捏?

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张之洞是个爱才之人,否则也不会让付青胤跟着自己,毕竟付青胤是总督府的人,今番只是接洽张之洞,权当是向导,但张之洞还是赏识且重用了他。

对于陈沐,张之洞也有些心动。

张之洞看不穿付青胤的心思,陈沐却警惕起来,适才之所以向沈长洲提建议,就是不想留在张之洞身边,这付青胤却是捧了他一手!

面对这样的状况,陈沐也不好拒绝,但也不能答应,也着实为难。

思来想去,陈沐便朝付青胤道:“付先生抬爱,小子也是惶恐,多谢香帅赏识,只是……”

“只是明日,若香帅见着我献上来的东西,怕是不屑再留我了……”

这句话虽然带着玩笑气,但在场之人也听得出其中的意味深长。

张之洞是个通达老练之人,也不戳破,只是呵呵一笑,轻飘飘地说道:“好,既是如此,便先等明日,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再论其他吧。”

听闻此言,陈沐也是松了一口气,再看付青胤,后者倒是想趁热打铁,可惜张之洞已经掐断了话头,他也就只能忍耐下去了。

张之洞朝黄飞鸿道:“黄师傅,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你的徒弟不错,这位小师弟更是不错,过得几日,记得到书院去,让我也回一回礼数。”

黄飞鸿抱拳道:“那自然是好的。”

张之洞点了点头,桌上茶水虽然已经冷了,但他还是喝了一口,而后才起身离开。

送走了张之洞之后,黄飞鸿也没有多问,陈沐心中感激,主动答谢道:“师兄,今番多亏了你……”

黄飞鸿摆了摆手:“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你也不必跟我细说,我徒弟和儿子惹下麻烦,我这个长辈做些弥补,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说得客气,但陈沐也听得出来,黄飞鸿这是在极力与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撇清干系。

这并非不近人情,而是对双方最好的保护。

“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过师兄的……”

黄飞鸿也不答这一茬,只是笑了笑,扯开话题道:“外头似乎还有人等你,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陈沐也不再提及,走到外头来,却发现是宋政准,心中当下就怯了,脚步也迟疑起来。

不过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朝宋政准行礼道:“宋世伯……”

宋政准没有太多苛责的神色,只是朝陈沐问道:“见过真姝了?”

陈沐点了点头,两人便无话了。

过得片刻,宋政准才开口道:“你也不需自责,真媛这孩子的脾气,我最了解,最后那段日子,她又重拾了信心,或许是真的看开了,我也不怪你……”

陈沐最怕提起这件事,宋政准越是宽慰,陈沐反倒越是有些惶恐和内疚。

宋政准也不再多言此事,朝陈沐问道:“明日的事情,你可有把握?”

陈沐看了看宋政准,终究是朝他问道:“世伯可有建议?”

宋政准摇了摇头:“我连你手里头有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哪里能给什么建议,只是想提醒你,别弄巧成拙便好了……”

陈沐原本对此事信心满满,可没想到付青胤会得到张之洞的赏识,如今看来,寻求第三人的帮助,是非常必要的了!

没有太多犹豫,陈沐便朝宋政准问道:“世伯眼下可有空闲?”

宋政准深深地看着陈沐,过得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带我去看看吧。”

陈沐心头大喜,辞了黄飞鸿,便与雒剑河等人,带着宋政准回去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世伯点破其中故

陈沐今番到广州来,除了那几箱图纸,便只带了一个总工程师,名唤班杰明,生得牛高马大,一头黄色卷发,蓝色的眼珠子,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体味。

宋政准见得这几口箱子,便翻开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关上了,倒是问起班杰明。

“阁下是美利坚人?”

宋政准用的是英吉利语,纯正地道,班杰明也是喜出望外:“是,先生!”

宋政准伸出手去,朝他问好:“你好。”

班杰明仿佛又回到了文明世界一般,惊喜地与宋政准握手道:“你好,先生!”

宋政准指了指椅子:“请坐。”

待得班杰明坐下,他才问道:“班杰明先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班杰明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噼里啪啦说了好长一段,陈沐的英语虽然尚可,但他语速太快,陈沐也只听了个大概,意思没有太大出入,间中还感谢了陈沐,对陈沐抱着很大的期许。

宋政准静静地听着,时而提问几句,一场交谈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宋政准对战舰的事情却是只字不问,反倒朝班杰明问起。

“硝磺、醋精、镪水、依脱和火酒,你会么?”

班杰明也是吃了一惊,朝宋政准问道:“先生想制作无烟*?”

宋政准没有回答,只是一味问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会不会?”

班杰明迟疑了片刻,又看了看陈沐,这才开口道:“我是团队的总工程师,手底下的工程师们,也负责战舰上的武器制作和装配,这些当然是懂得的……”

宋政准的眉毛挑了挑,前倾身子,继续问道:“那么,机器、锅炉、翻砂、打铜打铁呢?”

班杰明同样点了点头。

“炮架炮器钢坯精炼,炮弹壳、碰火底火都没问题?”

班杰明慎重地想了想,而后才回答:“我的团队有二十几人,都是资深工程师,如果拥有足够的物料和人力,那是没有问题的。”

宋政准终于坐了下来,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用力地捏着班杰明的肩头道:“想不想发财?”

班杰明苦笑道:“若不是想发财,也不会漂洋过海,更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了……”

宋政准点了点头,只是连说了三个好字,便朝陈沐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到了外头来。

陈沐此时再看宋政准,已经有些看不透他了。

陈沐知道宋家的生意很大,各行各业都有涉猎,然而此时此刻,不得不重新认识一番了。

宋政准能够常伴张之洞左右,适才提问又全都与火器有关,这就足以说明问题,宋家的生意,都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让他宋家拥有如此威望和财富的,只怕与张之洞脱不了干系!

“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之后,朝廷已经无心,更无力再打造一支舰队,那几口箱子,比废纸还贱。”

陈沐其实也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几箱子的图纸,只不过是敲门砖,他真正想卖给张之洞的,其实与宋政准所想一样,都是这十几二十个工程师。

但原本他只是想着器械方面,却没想到宋政准的野心更大,而让陈沐意外的是,宋政准的眼光果真是毒辣,竟将班杰明的家底给问了出来!

“不过……这几个鬼佬,眼下却是宝贝!”

宋政准到底是定下了基调,明日拜会张之洞,算是眉目清楚了!

此言一出,宋政准也不打算卖关子,朝陈沐详细解说道。

“想来你也该知道,香帅曾经担任过两广总督,也就是在两广总督的任上,他发动缙绅富豪以及盐商等大户,募资八十万两,打算在广州石门创建枪炮厂……”

“当时也算是万事俱备,奈何香帅又改任湖广总督去了,这一折腾,香帅不得不重新考虑,湖北水陆便利,煤铁也都有,便将厂子建在了湖北汉阳山里。”

“枪炮厂几乎产出了朝廷绝大部分的枪炮,但朝廷的银两捉襟见肘,对香帅和枪炮厂的支持并不是很大,这也是香帅与我们做生意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也实话与你说,若不是香帅以一己之力在撑着,朝廷在枪炮方面,早就已经扑街了。”

说到此处,宋政准也颇为感慨,眼中满是崇敬之情,由衷地赞叹道:“香帅不仅仅是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更是想要改变大清朝的第一人啊……”

陈沐固然也知道,便附和了一句:“若非如此,我一个逃犯,又如何敢找上门来?”

宋政准也点头肯定道:“你这一步棋虽然险之又险,但确实算是走对了。”

得到了宋政准的认可,陈沐心头也是欢喜,只是宋政准的话锋又是一转道。

“不过你也仅仅只是歪打正着罢了,亦或者说,是命中注定,算是有贵人相助了。”

陈沐难免疑惑起来:“世伯何出此言?”

宋政准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道香帅为何会来广州?又为何找到宝芝林?”

陈沐知道背后必有蹊跷,但还是回答道:“香帅曾任两广总督,对两广熟悉,湖广又临近,让他来救火,处理洋人侵扰,战舰被炸的案子,是最佳人选了。”

宋政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有点眼力,但政治觉悟还是不够,朝堂上那些神仙打架,你没到那个层次,是看不出来的。”

宋政准迟疑了片刻,终究继续开口说道。

“枪炮厂是军中门面,但那些守旧派却排斥火器,枪炮厂早已外强中干,日常生产都是寸步难行……因为朝廷根本不给派钱……”

陈沐更是糊涂了:“世伯,早先我也看到了,香帅的眼光独到,舍得花大本钱,枪炮厂的产出,都是最新式的武器,便是洋人,也都用这些款式,威力巨大,朝廷为何还要质疑?”

宋政准呵呵一笑道:“所以说你还年轻啊……”

“朝廷又岂会不知这些武器的厉害?但武器再厉害,也仅仅只是武器,朝廷需要的是甚么?”

陈沐有些摸不着头脑,宋政准也不含糊:“朝廷需要的是胜仗!”

“武器再好,无人会用,无人肯学,无人肯用,又如何能打胜仗?没有胜仗,武器再厉害又有何用?北洋水师号称天下无敌,结果一个照面,全军覆没,再搞这些西洋玩意儿,又有何用?”

“这个节骨眼上,守旧派也是施展浑身解数,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攻击洋务派,还说他们不要打什么胜仗,不如将捣弄枪炮的军费,打发了那些洋人,洋人不来打了,也无谓胜仗败仗,与其耗费钱财弄这些枪炮,惹来洋人打仗,不如送钱给洋人,根本不需要打仗!”

“简直是愚蠢至极!”陈沐与洋人打过交道,深知洋人是喂不饱的豺狼,又岂是轻易能够打发的!

陈沐已经能够想象得到,张之洞这些年是如何内外交困,苦心孤诣却又孤立无援了。

这个迟暮的老人,正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本事,苦苦支撑着这个即将病倒的大帝国啊!

“香帅根本就不是南下收拾烂摊子的,因为前段日子,汉阳工厂失火,设备机器全都炸毁,生产趋于停滞,香帅是被罢黜至此的,前来救火只不过是幌子啊!”

宋政准言及此处,也有些痛心疾首,满怀愤慨。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本想着抱上张之洞的粗腿,没想到张之洞也是自身难保。

不过陈沐也并未因此而消沉,因为他同样在这里头,看到了机遇!

他的眸光也让宋政准感到意外,更感到赏识!

“你有这样的想法,很不错。”宋政准直接肯定了陈沐大胆的野心。

“如今想要重建湖北的兵工厂,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时日,需要香帅在朝堂上争取,这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朝堂上的事情,我们这些生意人,不太愿意去掺和,更没有资格去掺和,神仙打架,咱们要靠近,就会遭殃……”

“但……我想,咱们可以在这里搞一搞!”宋政准此言一出,陈沐终于觉得妥了!

“班杰明这个鬼佬,是咱们的机会,你可明白?”宋政准说到此处,陈沐也调皮一笑道:“世伯,怎么就成了咱们?”

宋政准也笑了:“这块饼太大,你一个人吃不下的。”

“我知道,你叫了龙记的人来,但你要明白,龙记始终有一半是见不得光的,他们的钱,不干净!”

宋政准不愧是老手,也真真是一针见血。

“但如果龙记的钱,经了我宋家的手,那便干净了,所以,这桩生意,你非但要让我一半,而且还要我来主持,你愿意?”

陈沐本来的期望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此时自是乐意,朝宋政准道:“世伯愿意提携,小侄又岂有不愿意的道理。”

宋政准这才笑了起来:“你放心,世伯不会让你吃亏的,咱们有钱有人,这桩生意是做定了的!”

听得此言,陈沐也是安心,只是宋政准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里头到底是有些难题的……”

“这里是广东,香帅是湖广总督,手不够长,想要在广东建厂,需要两广总督点头……”

陈沐终于明白过来,也难怪张之洞会赏识付青胤了!

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将付青胤带在身边,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要通过付青胤,得到两广总督的认同啊!

虽然有些难度,但如果真能够成功将厂子建立起来,张之洞在朝堂上的筹码会更加丰厚,东山再起也就近在眼前,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对于陈沐和宋政准,那都是天大的好事!

第二百四十章 心思缜密老总督

虽说宋政准已经言明,这几口箱子的设计图纸,都比不上班杰明与其麾下的工程师团队,但陈沐终究还是让人扛着这几口箱子,一大早便往广雅书院来了。

书院已经不再是书院,如今是高等学堂,穿着新式校服的学生们,出出入入,也没半点朗朗书声。

花池边上,一堆学生在辩论着什么,脸红脖子粗,差点就动起手来。

陈沐一行人,除了陈沐和吕胜无挽着颇具古风的道髻,其他人都留着辫子,也有些是假辫子。

这么一群人走进来,难免要惹人注目。

陈沐也没在意这些,到得书院里头,宋政准已经守候多时,见得陈沐仍旧让人扛着箱子,也是哭笑不得。

陈沐嘿嘿一笑道:“说了要给香帅看看新鲜玩意儿,到底还是要带过来的。”

宋政准也只好摇了摇头,将陈沐等一行人带了进去。

张之洞年纪大了,睡眠也少了,正在院子里头练拳,动作虽然绵软,但架子却很端正,估摸着也有个几十年的火候了。

宋政准也不敢打扰,只是站在一旁。

付青胤也穿着练功服,陪着张之洞,他的姿态很随意,可见太极拳之类的,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不过表情很认真,也是下足了功夫,并非演戏,亦或者说演技太过精湛,不容易看出真假来。

张之洞收了功之后,接过白毛巾,擦了擦汗,走到陈沐这边来。

“久等了。”

陈沐摇头道:“香帅这太极圆润中正,行云流水,造诣极深了。”

张之洞摆了摆手,笑道:“强身健体罢了,比不得你们这些真把式。”

如此说着,他便朝那几口箱子扫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新鲜玩意儿?”

陈沐不置可否,只是朝班杰明道:“班杰明,这位是大清国的总督,过来行礼。”

班杰明自是清楚总督是什么级别的官员,当即过来给张之洞行礼。

张之洞听得陈沐说的是英语,也是双眸发亮,不过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总督阁下,您好,我叫班杰明。”班杰明低头行了个绅士礼,张之洞只是点了点头,朝班杰明问道:“你是何方人士?”

班杰明抬头看着张之洞,也是一脸的惊讶,却是迟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张之洞用的是古典拉丁文!

见得场面尴尬,陈沐赶忙用英文给班杰明翻译道:“总督是问你哪里人。”

张之洞没想到陈沐竟然连古典拉丁语都懂得,终于是掩盖不住惊讶:“本官觉得还是你比较新鲜有趣……”

陈沐也是哈哈一笑,用法兰西语朝张之洞回应道:“香帅才是真让人佩服。”

张之洞满脸讶异:“你竟还懂法兰西语!”

陈沐可不敢再炫耀,张之洞轻叹一声,朝付青胤道:“青胤,让人把东西都搬进屋里。”

付青胤见得陈沐出尽风头,也是咬牙切齿,可他也是无可奈何,虽然他出头比较早,但可没机会学习洋文和外语。

他终于是看到了陈沐比他强的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外物罢了,真正的实力,可不是这些东西能够弥补的。

当然了,这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旁的不提,单说现在,陈沐与张之洞等人用英语交流,他就只能在一旁干瞪眼了。

到了房中,张之洞也不去翻看箱子,只是朝班杰明提出了不少问题。

虽然问题不多,但直切主题,没有半点废话。

陈沐也知道,宋政准该是早将这些东西都禀报了张之洞,今日过来,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过到底还是花费了不短的时间。

因为宋政准只是个生意人,但张之洞却是个行家里手,他非但询问起专业知识,甚至还取来纸笔,出了好几道题目来考查班杰明。

班杰明是蒙莫龙西重金聘请的资深工程师,他与宋政准昨日里交谈也说过,还是个出身名门的高材生,在美利坚做过实业,开过工厂,之所以答应蒙莫龙西,漂洋过海,也只是为了寻求资金,回去拯救他的工厂。

张之洞这么一问,比宋政准更加专业,也更加深入,竟又挖出班杰明的团队里头,竟还有人懂得火车!

张之洞之前就曾经主持大局,在湖北建了一条铁路,与班杰明这一番交谈,就更是如获至宝了!

“有仁啊,你可是捡到宝贝了……”张之洞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之情。

陈沐也顺势表态道:“若能做出成效来,才叫做宝贝,无法变现的东西,只能用来收藏,钱之所以称之为钱,是要拿出来买卖,买卖才能体现价值,若藏在家里,与砖头废纸是没差别的……”

“所以,这宝贝到底是不是宝贝,还得看香帅,香帅若用得着,那便是宝贝,若用不着,他便只是个话多一些,长得好看一些的番鬼佬罢了。”

张之洞也是愕然,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道:“妙啊!这番话实在妙!”

他们用的英吉利语,宋政准和班杰明也在一旁笑着,付青胤也是一脸懵,也不知心中对陈沐恨成了什么样子。

虽说不知道对话内容,但付青胤也看得出局势,张之洞被丢到岭南来,一直愁眉苦脸,甚至亲自登门,拜访黄飞鸿,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翻身的机会,他都不会错过。

而陈沐今日过来,他竟久违地哈哈大笑,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张之洞似乎察觉到了付青胤的情绪变化,也不笑了,扭头朝他吩咐道:“青胤啊,你先与宋先生一起,带他们出去喝些茶,吃个早饭,我有些话要跟有仁单独谈一谈。”

付青胤没想到张之洞竟然要与陈沐密谈,虽然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无奈地点头,与宋政准等人,一并离开了房间。

陈沐也知道,重头戏到底是来了。

张之洞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前头去,竟是把门关了起来,转身朝陈沐说道。

“陈沐,你炸掉法兰西人的战舰,洋人方面若是不追究,官府这边可以网开一面,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你该明白,老夫没法帮你脱身的。”

陈沐早知道,张之洞必然会将他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既然敢来,陈沐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香帅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好隐瞒,谁不想活得清清白白?若有办法,我自也希望能脱了这罪名,若不能,也只能这么龟缩着活下去了。”

张之洞也不含糊,摆手道:“咱们也不论大是大非,早些年咱们与法兰西人打仗,这样的事,那是普天同庆的义举,不过眼下朝廷以和为贵,尤其是主和派,必是要揪住这个事不放的……”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老夫对你的举动没有恶感,但也不支持,只是目前没有法子帮你脱身,需要跟你说清楚这个前提。”

陈沐也感到暖心,真诚地说道:“香帅的好意,陈沐心领了。”

“不过,若只是为了脱身,我就不会来广州拜会香帅,若只是为了脱身,我也不会炸掉法兰西人的战舰。”

陈沐说得铿锵有力,张之洞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只是很快就摇了摇头:“若没有那场变故,你读书出来,考个功名,必是栋梁之才,可惜了……”

陈沐苦笑一声道:“天命难测,谁又说得清楚?若我考取了功名,说不定会变成贪恋权势的狗官呢?”

张之洞哈哈笑了起来:“贪恋权势也没什么不好,诚如你适才所言,若尸位素餐,无论清廉与否,都是狗官,若果真能做出一些利国惠民的好事来,即便贪一些,也是无妨的。”

陈沐也没想到张之洞看得如此开明,也果真是人如其名,他是真真洞察了世事,看淡了过往。

笑过之后,张之洞走到陈沐前面来,朝陈沐道:“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陈沐也严肃起来,但听得张之洞问道:“你会不会造反?”

陈沐愕然,久久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张之洞见得陈沐这神色,也摆了摆手:“算了,当我没问过。”

陈沐也是哑然失笑,张之洞又朝他说道:“回去告诉守在门外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当年的事,我不后悔,虽然我也打过洋人,但义和团对百姓的害,比对国家的利,要更大,若再来一次,我一样会将义和团灭掉!”

张之洞既然要起他陈沐的底细,自是所有的一切都查个清楚,红莲的身份自是掩盖不住的。

“让她往后不要再仇视老夫,老夫想来也没几年好活了,总让人这么记恨着,也是折寿……”

陈沐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朝张之洞道:“她……她只是眼神不好,看谁都一个样……”

张之洞也愕然,或许没想到陈沐会做出这样的回答来,笑了笑道:“你确定她只是眼神不好?”

陈沐想了想,到底是认真点头道:“只要她还跟着我,我就能确定,她确实只是眼神不好使。”

张之洞深深地看着陈沐,而后坐了下来,朝陈沐道:“好了,话就说这么多,你准备一下,跟我去总督府走一趟,那个班杰明就不用带着了。”

陈沐自是知道,今番去总督府,是要征得两广总督谭钟麟点头了。

这也说明,张之洞这一关,也算是彻底拿下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空手白狼套僚幕

大体的意思统一了下来,剩下的也就是繁复的细节问题了。

这次的生意,陈沐原本想交给龙记来做,只要能够拿下这桩生意,龙记的其他人,必然会往他这边靠,毕竟即便是林晟,也没做成过这么大的生意。

但单凭一个四佬,是很难做出成效的。

如今好了,有宋政准牵头,在明面上顶着,龙记只需要在背后,生意就更是顺遂了。

既然要去见两广总督,张之洞也难免要跟陈沐商量一番。

“这个谭钟麟是个老顽固,怕是不容易说服,有仁可有什么好法子?”

陈沐昨夜里也是做过功课的,宋政准离开之后,他便向四佬和黄飞鸿等人都打听过。

这谭钟麟是个极其迂腐的人,他反对洋人的侵略,积极主战,拥有着大帝国朝臣的荣耀和自豪感。

但他同时也反对变法,反对洋务运动,反对接受一切新鲜的事物,就好像要永远活在封建帝国里头一般,不愿看到世道改变,更不接受时代的不断前进。

虽说如此,但也因为他的固执,使得他成为了最后一个典型的封建官员。

他在任期内做过不少实事,旁的也不提,单说在两广总督任内,他就反对法兰西扩大租界范围,只可惜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特里奥等人到底还是扩大了租界的地盘。

而且他禁赌查盗,对管辖区域内的治安尤其重视,陈沐等人也得到消息,付青胤之所以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怕是提供了不少线索,卖了不少同行。

社团成员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禁赌查盗,受害最大的便是这些社团的兄弟们。

付青胤能与谭钟麟如此亲近,不卖掉其他社团的人,估摸着也得不到谭钟麟的信任与重用。

谭钟麟这么个人物,反对洋务运动,对张之洞是恨之入骨,如今要说服他,要在他的地盘上建工厂,说是难于登天也不过分的。

所以当张之洞问起之时,陈沐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只好将付青胤给推到了前头。

“香帅,您身边不是还有个总督府幕僚么,有他吹吹风,该是容易许多的……”

张之洞也是摇头苦笑:“这个付青胤别看年纪不大,比你还要难缠一些,这些天我一直在试探,他却如何都不松口,也不站边,哪边有好处,他就往哪里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陈沐想了想,到底是开口道:“香帅,我也不瞒你,之前蒙莫龙西烧杀咸水寨,我曾带头到租界去讨要过公道,这个付青胤出面调停,与我有莫大的仇怨……”

张之洞点了点头:“这个事我已经知道了,时间不多,挑要紧的说吧。”

陈沐也不废话:“他一直看不顺我,知道我想接掌洪顺堂,便暗中使绊子……”

“他是总督府幕僚,谭钟麟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他针对你,也没甚么不对。”

张之洞不偏不倚地说道。

“是,只是……若香帅能支持我,他必然会紧张,香帅以此为条件,即便他不会站边,今次也必然会帮香帅……”

“这一来一去,香帅实际上没有支持我,也不算违反你的为官之道……”

张之洞笑了笑:“你这一出空手套白狼倒是用的好,我也不瞒你,若你能走正道,不七搞八搞,我支持你也是没问题的,只是洪顺堂涉及太深,想要单靠你来洗白身家,并不太容易,我的时日又不多……”

“算了,不提也罢,总之,如你所愿,否则我也不会支开他,只与你密谈。”

张之洞此言一出,陈沐也有些自嘲道:“原来香帅早就想过这一茬,我算是自说自话了……”

张之洞摇头道:“不要把老夫想得太阴暗,老夫只是想趁着没踏进棺材,多做些事罢了,这人啊,总得有些追求,可恨啊,光阴荏苒,人生到底是苦短……”

陈沐听着也有些难受,看到这个国之重臣,因为矢志未酬而哀叹人生苦短,这样的场面,也着实让人永生难忘。

“香帅的心志魄力,让人佩服,只是人有天命,国有气数,无论大小,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谁还能活个五百年不成?但求问心无愧,也就够了。”

张之洞也笑了:“我一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还要你来说这些大道理?”

陈沐也是尴尬一笑。

张之洞也不再多说,拉着陈沐的手,便推开了门。

“这样够不够支持?”

陈沐羞涩一笑道:“够是够了,若能拉着手腕,会好看一些。”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还是将手掌移了移,抓住了陈沐的手腕,笑吟吟便走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果真是红莲,还有付青胤。

红莲见得此状,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似乎在说,连她都只是牵着陈沐的衣角,张之洞竟拉着陈沐的手腕!

再说了,这老狗官拉着陈沐的手腕,她总不能再跟着陈沐屁股后头了吧!

付青胤的脸色同样有些难看,迟迟没有走到前头来。

张之洞朝红莲道:“怎么?我才拉一下他的手,你就不乐意了?你若不乐意,抢回去啊?”

红莲咬了咬嘴唇,便捏紧了拳头。

付青胤见得此状,赶忙走到前头来,朝张之洞道:“香帅……”

张之洞点了点头,朝他说道:“青胤啊,我与有仁一见如故,他虽然年少,但忧国忧民,是个好孩子,今番要捐资助我一臂之力,老夫也是欢喜,往后他的事情,咱们要上心一些才是了。”

付青胤看了看陈沐,脸色却如常,答应道:“是,小陈先生是个有魄力的,香帅能得此助力,可喜可贺!”

张之洞嗯了一声,松开陈沐的手,而后朝付青胤道:“青胤啊,我与有仁要往总督府走一趟,你给咱们带带路如何?”

付青胤也不敢拒绝,当即应了下来,只是心不在焉,想来该是在寻思权衡里头的利弊了。

见得此状,陈沐便给张之洞使了个眼色,而后说道:“香帅,我有些见面礼要带给总督,先下去准备准备……”

张之洞点了点头,陈沐便离开了,红莲赶忙跟着,伸了伸手,却又缩了回去。

陈沐走了几步,发现红莲没再抓自己衣角,扭头看时,见得她脸色并不好看,也是摇头苦笑,揪起衣角来,塞到了她手里。

红莲抬头,一双白目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陈沐,只是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陈沐走了之后,张之洞朝付青胤说道:“青胤啊,这陈有仁是个有胆子,有野心的,虽然老夫要用他,但也是迫不得已,往后你可要多帮我看着点……”

付青胤听得此言,也是心头大喜,脸色也好转了起来,当即应道:“可不敢隐瞒香帅,此人的底子不干净,若能不用,最好还是不用……”

张之洞看了付青胤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试问谁的底子又能彻底干净?”

付青胤的心头也是咯噔一下,有些磕巴地解释道:“我是说,他手底下还有不少人……”

张之洞摆了摆手:“我明白的,你不消多说,我都查清楚了的。”

“只是你也知道,本官眼下的状况,他手里有人,也有钱,若果真能在广东建起一个厂子,足够老夫翻身了。”

“什么?香帅要在广东建厂?总督……总督怕是不会答应……”付青胤没想到陈沐与张之洞密谈的竟然会是这么天大的一桩生意,当下也是急了!

张之洞捏了捏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付青胤,我知道你与他有些过节,但厂子建起来,无论对我,还是对朝廷,亦或是对百姓,那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我不求你帮忙,只要你别从中为难他,能不能做到?”

付青胤的脸色当即冷了下来:“香帅说的哪里话,我付青胤虽说人轻言微,但到底是顾全大局的,又岂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坏了大事!”

张之洞松开他的肩头,点头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本想着留他在身边,但你说他底子不干净,这件事也就作罢了,免得让他成了老夫的痛脚。”

“他虽然有些本事,头脑也灵光,但终究不是咱们这一路人,老夫这么说,你可明白?”

付青胤猛然抬头,看着张之洞,许久才咬紧牙关道:“青胤明白!”

张之洞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我不会让他走到太阳底下的,你觉得如何?”

付青胤用力低头道:“一切但凭香帅做主!”

张之洞拍了拍付青胤的后背,朝前推了一把道:“好,咱们走吧。”

“是!”付青胤的脚步轻快起来。

二人走到前头来,陈沐已经做好了准备,除了宋政准,也就只有红莲跟在他的身后。

张之洞看了看红莲,皱着眉头,朝陈沐问道:“她一定要跟着去?”

陈沐看着付青胤的神色,知道张之洞该是搞定这问题了,也放心了不少,朝张之洞尴尬一笑道:“她眼睛不好,又信不过别人,只能跟着……”

张之洞摇了摇头:“那便走吧。”

如此一说,众人便离开了广雅书院,往总督府去了。

能不能得到建厂的许可,龙记能不能做成这桩生意,便看此行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不合时宜老顽固

谭钟麟已经很老了。

穿着便服,佝偻着身子,一部稀疏银白的长须,太阳穴上有很多老人斑,褶皱的手背上也都是老年斑。

他戴着一顶瓜皮帽,就好像出来遛弯晒太阳的老大爷,唯独偶尔抬起头来,那垂下来的大眼袋上,一双眸子会散发出似有似无的威严。

他坐在太师椅上,微闭着双眸,张之洞坐了客座,付青胤小心陪在一旁,陈沐则带着红莲,站在了张之洞的身旁。

谭钟麟终于睁开双眸来,朝陈沐问了一句话:“你是甚么人?”

陈沐疑惑起来,因为适才付青胤和张之洞都已经介绍过他的姓名,怎么打了个小盹儿就忘记了,难道他已经老糊涂了?

陈沐正疑惑之时,谭钟麟点了点陈沐身后的红莲,朝陈沐说道:“你既不是官,也没我大,为什么一定要带着这个红衣服的女人,是看不起老夫,要在老夫面前摆架子么?”

陈沐也是尴尬,他也知道这样的场合,带着红莲极其不合适,但这女人如何都甩不掉,也是无奈。

况且,陈沐一直带着红莲,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无论是黄飞鸿,还是张之洞,亦或是谭钟麟,若连陈沐身边带着一个女人都无法接受,又如何推心置腹相互信任?

当然了,或许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陈沐极其蹩脚的借口,甚至连陈沐都无法说服自己。

陈沐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反倒是一向沉默不语的红莲,此时开口道。

“你既牧守一方,便该恪守礼法,我虽抛头露面,但你直面而斥,算不算为老不尊?”

陈沐心头也是叫苦不迭,早先就已经与红莲约定过,想要跟着陈沐,就不能随便开口,没想到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谭钟麟本就与张之洞政见不合,今次来,连张之洞的面子都不给,红莲竟还敢出言顶撞,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了!

然而谭钟麟却睁大了眼睛,而后又微微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看来竟是不再追究这个问题了!

陈沐渐渐也就想通了。

这个年代,嘴上还大谈什么礼法,便如同从古墓里挖出一个老学究一般迂腐。

眼下连剪掉辫子都敢做了,这世道还谈什么诗书礼仪,简直就是不合时宜了。

但谭钟麟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学究”,他像个不愿被时代改变,死死抓着那即将逝去的礼法的遗老。

他厌恶变法维新,他排斥一切外来事物,他的眼睛其实也老花了,早先付青胤曾经送过他一对西洋眼镜,为此还被这老总督冷落了大半个月。

他认为人就该念旧,新的东西只能带来礼乐崩坏,他一直在念叨那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礼,人人守信的年代。

虽然这样的年代,已经逝去了几百上千年,但身为文人,他固执地认为,即便这样的时代已经去而不返,也不敢忘记。

而文人就该承担起这样的责任,一个时代的逝去,若连文人都忘却了,那便是真正的死去了。

这是老祖宗传承千百年的东西,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魂,是如何都不能丢弃的。

所以他讨厌看到女人抛头露面,更排斥女人进学堂读书,像红莲这样,与陈沐没有正经名分,就跟着陈沐出双入对,实在不合适。

但红莲所言也不差,他虽然年老了,但毕竟是男子,这么当面斥责她,也并不合适。

或许谭钟麟只是一时发脾气,陈沐这是想太多,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能够看出,谭钟麟为人,与张之洞所说,并没有差太多。

陈沐心里这般想着,谭钟麟又睁开了眼睛,朝张之洞问道:“所以,你是在寻求我的许诺,要在广东建工厂?”

张之洞早先筹集资金八十万余两,打算在广州石门建厂,可谓万事俱备,然而最终还是因为调任湖广总督,而迁到了湖北。

虽说湖北水陆两便,又有煤铁,也是不错的选择,但若真能够坚持,张之洞到底还是希望能够在广东建厂的。

旁的不说,单说广东当时是最重要的对外口岸,而且但凡发生战争,广州湾是如何都逃避不过的,必须重兵部署。

虽说兵工厂建在湖北汉阳山里,能够增强防御,让侵略者无法深入内陆去破坏,但将造好的枪炮运输到全国各地,到底是不如广东方便。

当时他就曾经质疑过,有人不希望他在广东建厂,所以才想方设法将他从广东调走。

在广东失败了一次,如今再次出现这样的念头,张之洞却仍旧激情饱满,就仿佛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自己的心愿一般。

“没错,就是想在广东建厂。”张之洞压抑着渐渐有些急促的呼吸,仍旧免不了兴奋与激动。

他纵横朝堂大半生,可算是文韬武略,亦或者说“文治武功”,朝堂上那些个尔虞我诈,他也早已见惯不怪,可面对谭钟麟,他却没有半点头绪,也不去思考他话语背后的隐喻,只是迫切想得到他的认同。

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放在了比较低的一个位置,仿佛谭钟麟是他的上级,颇有些县官不如现管的意味。

“即便你知道我一向厌恶这些东西,即便你知道,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我从来都反对,从未有过一次赞同认可,你也要跟我说,你要在我的地盘建厂子?”

张之洞继续点头道:“是。”

谭钟麟睁开双眸:“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张之洞沉吟了片刻,而后开口道:“我有一样东西,本来是打算带上京城,说服那帮子老顽固的,如今,就先拿来说服你这个老顽固吧。”

如此说着,张之洞便率先走到了院子里来,谭钟麟不愿挪屁股,不过付青胤已经上前来搀扶,他也只能往外走了。

张之洞今番只带着陈沐和付青胤,但沈长洲等人如同他的卫队,一直随侍左右,此时已经在院子里头了。

“给我一支枪。”张之洞伸出手来,沈长洲当即解下腰间的手枪,调转枪头,将枪柄递给了张之洞。

张之洞咔嗒一声卸了弹匣,将空枪递到了谭钟麟的前面来。

“摸摸。”

谭钟麟一脸嫌弃,别过头去,就好像两个赌气的孩儿一般。

张之洞又往前伸了伸,差点没强塞到他的手里。

“摸一摸,就摸一摸!”张之洞知道,谭钟麟从来不碰舶来品,家里的窗户甚至连玻璃都不用,电灯更漫提了。

张之洞从未忘记过,当自己第一次触摸这些枪械,那种冰冷的金属质感,那种夺命的危险,那种掌控生死的力量感,让他的心跳,如同第一次见到心爱之人那般,悸动得无法自抑。

他希望谭钟麟能够亲身感受一番,他希望谭钟麟像个迟暮谈恋爱的老光棍,临了还能体验一下那种感觉。

然而谭钟麟到底是没有说服自己,他如何都迈不出这一步来。

看着执拗的谭钟麟,张之洞也是叹气道:“文卿啊,这都几十年了,你还是这么个老样子,抬头便只看到井盖儿大的天,却如何都不愿跳出来,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

谭钟麟怒道:“你是在说我井底之蛙咯?洋人那一套,到底有什么好!”

“若人人固守本分,这世道可不就太平了么!”

张之洞哈哈大笑,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们是人人固守本分,可洋人不守本分啊,就算咱们人人讲道理,可洋人是野蛮人,他们可不会读四书五经,你到底何时才能开悟啊!”

谭钟麟也不认输:“便是洋人来了又如何,咱们若学他们那一套,岂非与他们一样,丧失仁义礼智信,变成野蛮人!”

“我华夏宗国,人才济济,非得用这般激进的手段不成!”

张之洞如同看到一个可笑又可怜之人,摇头道:“文卿啊,我也是读书人,早先又何尝不是与你这般?”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容易,谁不是这么个愿景?可若不变法,国将不国,又谈甚么治国?手持锄头,又如何对抗洋人,如何平天下?”

谭钟麟也执拗起来,朝张之洞道:“你自己不坚持,丧失道义,却来责怪恪守文道之人,岂不是可笑!”

张之洞摇了摇头,终于要放弃了。

付青胤此时朝谭钟麟道:“谭帅,洋人的火器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咱们暂且不说,这广东地界,是以商贸为重,若建起厂子,带动地方,钱粮上必是有着极大助益的……”

付青胤一直以首席智囊自居,在他看来,说服谭钟麟,他该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眼下时机不对,他也不打算劝说,只是开个头,埋个隐线罢了。

谭钟麟道:“青胤,我一向看重你,为何连你也糊涂了啊!”

如此说着,谭钟麟便往房里走,头也不回地说道:“张大人,恕不远送!”

张之洞重重叹息一声,付青胤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暂时离开。

张之洞也只好将手枪放下,正打算交还给沈长洲,一直沉默着的陈沐,此时去站了出来,从中接过了张之洞手枪,指了指张之洞手里的子弹,摊开了手掌。

张之洞迟疑了片刻,但到底还是将子弹交给了陈沐。

然而下一刻,陈沐的举动,顿时让张之洞头皮发麻,手指头都颤抖了起来!

陈沐快速填弹,咔哒上膛,而后瞄准了正要离开的谭钟麟和付青胤!

第二百四十三章 剑走偏锋终得顾

在张之洞的印象之中,陈沐并非有勇无谋,更非冲动之人。

谁能想到,陈沐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想用强!

且不说威胁朝廷重臣是多么大的罪,单说谭钟麟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受威胁啊!

看着陈沐的举动,张之洞也只觉得太过胡闹,这么做非但无法说服谭钟麟,只能适得其反,让他更加的反感和厌恶!

然而他此时却不敢出声,因为他生怕惊扰了陈沐,这子弹可就不长眼,若果真误杀了谭钟麟,可就全完蛋了!

陈沐瞄准着前方,突然开口道:“谭帅,敢问您的为官之道是甚么?”

谭钟麟闻言,顿时停了下来,转过身,朝陈沐道:“无他,忠君保国尔!”

也诚如张之洞所想,他对那黑洞洞的枪口,根本就没有半点的畏惧和屈服!

身边的付青胤却是急得要跳脚!

若张之洞等人离开,他还能缓缓劝说,指不定还是能说服谭钟麟的。

可陈沐来这么一出,谭钟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讲道理,而不服拳头,这么胁迫,便等同与葬送了所有的机会啊!

他拼命地朝陈沐使眼色,正要开口训斥,陈沐却朝谭钟麟摇头道:“谭帅,忠君你做到了,但保国?呵呵……”

“我也读了十年书,若非家中变故,去年就该考试了,从小我学的可是忠君报国,而不是保国。”

“你也知道是保国了,到了何种地步,才需要保国?你又拿什么来保国?”

“那你的道理?还是拿你的书本?”

“没有硬拳头,你拿狗屁保国!”

陈沐往前一步,甩手便是一枪!

“砰!”

左手那口大缸,里头栽培着一株睡莲,此时含苞待放,充满了雅韵。

然而子弹轻易便轰碎了厚重的大缸,池水哗啦啦倾泻而出!

“告诉我,你拿什么对付这样的洋人!”

“砰!”

又是一枪,却是轰在了院墙角落的假山上,竟是轰下一角,碎石四处溅射!

这院子虽然不大,但可谓匠心独运,谭钟麟是老派文官,最看重庭院的设计,里头可都是他的心血,便是院墙上盖着的瓦当,那都是上了年岁的老物件!

可陈沐“砰砰砰”将弹匣里的子弹全都打了出来,整个院子只在眨眼间,便被打了个稀烂!

谭钟麟是个文官,不似张之洞,没有经手过武事。

即便是张之洞,也并未亲眼见过战场上的厮杀,但他创建枪炮厂,对火枪之类的武器,并不陌生,这种场面,吓不到张之洞。

但谭钟麟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火枪的威力!

这个老重臣排斥所有外来东西,张之洞让他摸一摸枪,他都不乐意,就更别说看人射击了!

认真计较起来,这确实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火枪的威力,而且还是如此近距离地见识到这样的破坏力!

陈沐就是抓准了这一点,才敢兵行险着!

从谭钟麟的表情神色,他看不出太多东西来,但老重臣的脸色已经发白,这就足以印证陈沐的猜测!

弹匣里的子弹终于打完,陈沐将空枪递给了沈长洲,后者却是目瞪口呆,惊愕在原地,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谭钟麟虽然是文官,但也是总督,而且还是重中之重的两广总督,朝堂上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啊!

放眼看看整个朝堂,曾经担任过两广总督的都是些什么人?

张之洞就不必说了,李鸿章和李瀚章等,哪一个不是青史留名的国家重臣啊!

即便是张之洞这样的人物,在谭钟麟面前,都将自己放在一个比较低的姿态和位置上。

这里头固然是因为张之洞有求于人,但还有一点是,谭钟麟的资历可以说算是目今最老的了!

陈沐非但质问了这位朝中忠臣,一方牧守,竟还敢在他面前放枪,将他院子里的东西打个稀巴烂!

全场仍旧死寂一片,唯有袅袅青烟,在空中渐渐消散。

谭钟麟身后那个盆栽,也不知适才被石子溅射还是如何,此时咔嗒一声裂开细小的缝隙来。

“你说你叫什么?”

“陈沐,陈其右的陈。”陈沐本想用化名,但到了嘴边,却昂起头来,报上了真实名号。

谭钟麟颤巍巍地走到陈沐面前:“洋人真的这么厉害?”

陈沐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朝他答道:“若单论枪械威力,确实如此,或许比这厉害十倍百倍,香帅的厂子,产出的枪炮虽然先进,但咱们用的是洋人的机器……”

“这东西是咱们老祖宗发明的,但却在洋人手里发扬光大,被洋人用来反打咱们,他们能研发出更厉害的枪炮,咱们若不跟紧,就会被大浪淘沙一般,泯灭于时代洪潮,连浪花都扑不出半个!”

“固守道义自是最好,时代反反复复,终究会返璞归真,或许过得个几十年,又会旧调重弹,但若不顺应天时,眼下这个坎都过不去,又谈何未来?”

“道义,是老天的赏赐,不需要人来守,社会沦丧,物极必反,当人们需要道义的时候,道义自然会出现,但国土山河却需要守!”

谭钟麟看着陈沐,许久许久。

他突然朝张之洞问道:“他一直这么喜欢给老人讲大道理么?”

张之洞微微一愕,而后摇头笑道:“是。”

谭钟麟朝陈沐伸出手来,陈沐便将手里的枪,递到了他的手里。

谭钟麟反复翻看了一下,也没有再归还的意思,反倒朝陈沐道:“这个要怎么用?”

陈沐讲解了填弹开枪之法,谭钟麟又朝沈长洲问道:“子弹还有么?”

沈长洲迟疑地看了看张之洞,后者点头之后,他才取出子弹来,不过却只取了一颗。

谭钟麟将那颗子弹给填进弹匣,上膛之后,突然举起枪口,瞄准了陈沐!

张之洞也是脸色大变,本以为谭钟麟会因此而改变主意,谁能想到会是这般!

陈沐心里也没底,他不敢威胁谭钟麟,但谭钟麟想要射杀他,却是一点都不冤枉的。

虽然谭钟麟尚未细查底细,但他陈沐到底还是个逃犯,即便谭钟麟杀掉他,也没半点干系的!

陈沐看着这黑洞洞的枪口,后背也是冷汗直冒,此时才终于意识到,适才自己的举动,是多么的冒险!

然而谭钟麟看着陈沐,到底是将枪收了起来,朝陈沐道:“我的院子,你得赔。”

陈沐也是松了一口气,后背凉飕飕的,仿佛黑白无常刚刚路过了一般。

“我就一个平头百姓,可没钱赔这么雅致的院子,要赔也是香帅赔啊……”

见得陈沐耍无赖,谭钟麟也是笑了,朝张之洞问道:“这小狐狸一直这么无赖?”

张之洞无声笑道:“向来如此。”

谭钟麟轻叹一声道:“老了,不中用了……”

他将手枪还给陈沐,背着手,转身便走,抬起手来摇了摇,便走进房去了。

众人到底是松了一口气,付青胤却恶狠狠地瞪了陈沐一眼,跟了进去,此时陈沐才发现,付青胤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张之洞看了看陈沐,到底没有说些什么,沈长洲却走到前头来,想要拿过那支枪。

“让他留着吧。”张之洞如此说着。

“可是……他……”沈长洲话到嘴边,到底是吞了回去。

离开了总督府之后,陈沐回到酒楼,宋政准早已等候多时,急迫地朝陈沐问道:“成了?”

陈沐摇了摇头:“尚且不清楚……”

宋政准也知道事情不容易,便也没有追问。

陈沐也不多想,想想今日的举动,虽然有些冲动,但想来结果该是不差的,毕竟像谭钟麟这样的老顽固,若不下点猛药,又岂能唤醒他?

翌日,陈沐早早来到了广雅书院,此时发现宋政准和付青胤等人已经到了。

张之洞就坐在客厅里,神色有些凝重。

“如何了?”陈沐也有些不安起来。

张之洞看了看付青胤,这才开口道:“谭钟麟上表朝廷,告老辞官了。”

陈沐也是愕然,本以为自己唤醒了谭钟麟,事实也确实如此。

谭钟麟若不再担任两广总督,随便换个其他人,建厂子都是没问题的。

但谭钟麟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宁可告老归乡,也不愿插手这个事情,他即便被唤醒了,仍旧守着自己最后的道啊!

见得陈沐不说话,张之洞问了一句,也不知问的陈沐,还是问自己。

“穷则思变,是不是这个道理?是不是这个道理?”

或许,连他这个洋务派重臣,也被谭钟麟最后的坚守给震撼了一把。

迂腐之人固然让人又气又恨,但他们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这种近乎愚蠢的坚守,试问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张之洞没有半点愉悦,也没谈太多细节,建厂的事情也不去提了,只是朝陈沐道:“今日我想读书,你陪我一阵?”

陈沐能够感受到张之洞的情绪,这老人仿佛瞬间老了十来岁一般,这种感觉很可怕,仿佛他第二日就要死去一般,没有了半点活力。

眼下这个时候想起要读书,就好像弥留之人,要重温在世之时的光景一般!

陈沐迟疑了片刻,到底是点了点头,他看了看红莲,后者今次却是松开了陈沐的衣角。

“香帅,咱们读《论语》?”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陈沐提起这一部,也是为了唤醒张之洞曾经的志向。

然而张之洞却摇了摇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读《楚辞》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妥善安排两头熟

陈沐本以为张之洞只是一时兴起,让他陪读半天,谁知道第二日,张之洞又使人来传唤,让陈沐过去陪读。

非但如此,往后的大半个月里,几乎天天如此,张之洞就待在广雅书院里头读书,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号,曰:“抱冰”。

陈沐也是无可奈何,本想着回新会,倒也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此也好,陈沐让孙幼麟等人回了一趟新会,将班杰明的团队都带了过来。

龙记的四佬等人与宋政准一起,坐着前期准备工作,班杰明也正式投入了工作当中。

张之洞成了甩手掌柜,明面上的事情,都交给了提调沈长洲去做。

沈长洲在湖北枪炮厂也是总管的角色,如今要在广州建立新厂,也是每天带着班杰明等人四处忙活。

因为张之洞早年间就做过筹备,也无需从新选址,倒也省了好大一番功夫。

广州乃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商贸繁华,龙记在广州的生意也着实不少。

先前是需要保密,才与陈沐等人住在酒楼,如今事情都谈妥了,四佬等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到龙记的会馆里头去住了。

非但如此,消息放出去之后,果真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背地里也是暗流涌动,人人都想抱龙记这条粗腿,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建厂是大事,是肥肉,是大蛋糕,无论是各种物料还是人力资源等等,能够创造大量的财富。

四佬是个有生意头脑的,即便如此,当初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如今终于实现了,对陈沐也是心服口服了。

陈沐的重心放在了广州,四佬的人也就将林晟一并接了过来。

陈沐抽空带着林晟去了趟宝芝林,黄飞鸿亲自给林晟看的病。

黄飞鸿精通跌打骨病,看完之后,朝陈沐表示,林晟的双腿还有救,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黄飞鸿也很是谨慎,没有夸大其词,只是让林晟住在宝芝林,早晚用药汤浸泡双腿,外用内服,加上独特的推拿按摩与针灸等等,可谓手段尽施,过得这半个月,林晟的双脚时不时发寒发热,竟又有了感知!

诸多事情都有了着落,陈沐也就安心陪读了。

过得十来天的样子,陈沐回到龙记会馆里头,却发现红莲外出了,朝孙幼麟等人一打听,原来魏姑芷等一帮红灯照的仙姑们,已经带着不少新会的信徒,来广州发展了!

这也让陈沐感慨万千,自己拼死拼活,才得到了孙幼麟等诸多兄弟的信任,一个两个,那都是同生死的过命交情。

然而魏姑芷等人,只是在天后宫里住了这十天半月,竟已经带着上百号女信徒,浩浩荡荡住进了广州城!

“这难道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差距?”陈沐难免要如此自嘲起来。

这日眼看就踏入五月,陈沐照旧来到广雅书院,没想到今日的高等学堂已经提前散学,大门外头竟是站了两排卫兵。

陈沐见得这卫兵,也没太多感觉,走到前头来,发现卫兵都在盯着自己看,陈沐这才陡然醒悟过来,自己还是个逃犯的身份!

这舒坦日子过久了,也着实让人有些得意忘形,陈沐暗自给自己提了个醒,这才平复了下来。

也亏得张之洞上上下下都打过了招呼,那些卫兵虽然想要阻拦,但高等学堂这边的人,是认得陈沐的,所以也顺利地通过了卫兵的盘查。

陈沐心中正疑惑,也不知是哪个大人物来拜访张之洞,迟疑着要不要进去,不知不觉却已经走到书房外头来了。

横竖已经走到了这里,陈沐也不退缩,走到门口时,却是停了下来,想要开溜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他看到与张之洞坐一处闲聊的,竟还是个熟人,广州将军庆长!

张之洞也看到了陈沐,当即招了招手,朝他朗声道:“还磨蹭什么,进来说话。”

陈沐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抬头看了看,庆长只是扫了他一眼,仿佛全不认得陈沐一般。

“成之啊,这是我的小朋友,名唤陈有仁,是个聪明人。”

张之洞又朝陈沐道:“这是广州将军庆长,还不过来拜见?”

陈沐这才走到前头来,朝庆长拱手为礼道:“小可见过庆长大帅……”

庆长看了陈沐许久,这才意味深长地点头道:“陈有仁……果真是个出息人啊……”

陈沐也只好唯唯回应道:“可不敢当,大帅谬赞了。”

张之洞站了起来,拉着陈沐的手腕,朝庆长道:“别假惺惺地客套了,往后就是一家人,成之会回防广州,往后我不在,若遇到麻烦,可以找沈长洲,解决不了,便找庆长将军,这么见外做什么。”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

也难怪庆长装作不认识,原来张之洞给了他这么大一份好处!

庆长一直窝在新会那样的小地方,都快发霉了,张之洞能让他调回广州这样的繁华之地,庆长又岂能不感恩戴德?

再说了,身为广州将军,却不住在广州,这不就是个笑话么?

庆长也站了起来,朝陈沐笑了笑道:“香帅所言极是,广州我熟,好歹是个东主,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陈沐也觍颜笑道:“既是如此,那便先谢过大帅了。”

庆长别具深意地看着陈沐,笑着摆手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听说你给香帅陪读了好一阵,可是眼红得很,听说你是黄师傅的师弟,往后得闲,你我切磋一番,我也好好向你讨教讨教。”

此言一出,陈沐难免想起庆长曾经放过他一马,当即朝庆长道:“可不敢如此,大帅若有闲情雅致,我过去给您当个沙包木人,陪着耍一耍也是荣幸。”

庆长哈哈大笑,朝张之洞道:“嘴巴还滑溜,不错不错。”

陈沐趁机朝庆长道:“也只能是嘴巴滑溜,小子我有点怕丑,来了广州这么久,也只能躲在书房陪香帅读书,都没敢出去闲逛过,大帅身为东道主,什么时候带我出去耍耍?”

陈沐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他也不想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若庆长能庇护他,行走在阳光之下,岂不是美事?

庆长看了看张之洞,暗中咬了咬牙,这才朝陈沐道:“广州可不比新会那样的小地方,小老弟虽是个人才,但走在广州街头,相信没谁能认得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这个地主说了便作数。”

陈沐终于是松了口气,朝庆长竖起拇指道:“大帅就是大帅,这魄力,啧啧啧……”

庆长也是点了点陈沐,摇头一笑道:“逛街是没事,不过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可别给我惹甚么乱子,才来到半路就听说你跟黄汉森那小肥仔打了一架的。”

陈沐狡黠一笑道:“照着辈分,我是他师叔,不能说是打架,只是点拨,是点拨……”

庆长也是哈哈大笑起来,朝张之洞看了过去。

张之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朝庆长道:“他也就只有这个本事,往后你就知道了。”

陈沐也嘿嘿笑起来,气氛倒也融融洽洽。

过得片刻,张之洞也认真起来,朝庆长道:“日本国在山东搞事,朝廷已经发了急电,我不能再逗留岭南,两广总督的位子,会让德寿来坐,他也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好说话,你们看着点,别过分就行。”

庆长也是苦笑,朝张之洞道:“难怪香帅让我回来,原来是德寿要来了……”

陈沐也是一脸茫然,张之洞也不隐瞒,朝陈沐解说道:“这个德寿,与庆长一样,是镶黄旗人,他曾担任广东巡抚,又代理过两任两广总督,如今第三次委任,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张之洞要离开岭南,自是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否则也不会放心让沈长洲来主持大局。

虽说这大半个月都在读书,实则到了夜里,张之洞都署理各种政事,陈沐也是知道的。

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朝廷方面的大头都已经处理完成,剩下的也只不过是生意上的事情了。

官府方面有德寿坐镇,军事方面又有庆长在保驾护航,生意上龙记能傍上宋家,陈沐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陈沐对做生意没有太大的兴趣,今次也不过是为了打出名气来,趁机收拢另一半龙记,如今算是大功告成,就等着与殷梨章和李三江的最后博弈了!

只要收服整个龙记,陈沐就拥有了足够的底气,能够叫板付青胤了!

特里奥和付青胤,这是陈沐报仇名单上最后两个人,走到这一步,陈沐距离终极目标是越来越近,难免要生出万丈豪情来!

付青胤本以为自己能够说服谭钟麟,却没想到谭钟麟坚持卫道,竟以告老退场,没有了谭钟麟这颗大树,付青胤只能攀附张之洞。

可张之洞是要离开岭南的,付青胤的根基就在岭南,他是不可能离开的。

也就是说,他能够从张之洞身上得到的好处并不多,旁的不说,单说今日与庆长见面的是陈沐,而不是他付青胤,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此消彼长,付青胤的实力大打折扣,陈沐却有些蒸蒸日上的势头,也由不得陈沐不信心十足!

从广雅书院回来之后,陈沐刚坐下,孙幼麟已经找上来,朝陈沐道:“四佬让你去会馆,有人要见。”

虽然有些马不停蹄的意思,但陈沐却是抖擞了精神,他这个龙记的半个大爷,终于是要去自家地盘坐一坐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自古文人撑天柱

广州城还是那座广州城,街道仍旧熙熙攘攘,然而陈沐走在街道上,高照的艳阳,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总觉得天地都宽广了,仿佛周围的高楼都消失,自己身处一片平原之中那般,或许这就是自由自在的可贵之处了。

鉴于庆长特地提醒过,陈沐也不敢太高张,今番也只是让红莲跟着,四佬随侍左右,带路的是广州本地堂口的人。

龙记的生意遍布岭南,广州这样的重地,自是侧重发展,所以产业也很多,尤其是当铺和码头,便如聚宝盆一般,银号钱庄也都兴旺得很。

做成了这桩大事,陈沐也有了底气,这一路心情也是畅快,脚步轻盈,很快就走出了热闹的街区。

到了前头,行人渐渐少了,空气似乎都凉快起来,周遭开始出现不少雅致的院落,偶尔能听到丝竹之声隐约传出来,该是个高雅的住宅区。

“二爷,前头准备到了,再劳您多走一段……”

这向导也是诚惶诚恐,轿子车子他都准备好了,奈何陈沐坚持要步行,他见陈沐细皮嫩肉,也担心陈沐吃不消。

陈沐却无妨,朝他摆了摆手,笑道:“不要紧的。”

如此走了一段,前头突然冲出一大群人来,熙熙攘攘,竟是朝一户人家投掷杂物污物,甚至还有人往门前泼粪!

那向导也紧张起来,将陈沐护在身后,朝陈沐道:“二爷,咱们绕道!”

陈沐也不想节外生枝,但细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竟然有不少学生装束的人,心中也是好奇,抬手阻止道:“先看看再说。”

“这是什么人家?怎么惹起众怒来了?”陈沐随口一问,那向导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朝陈沐道。

“那……那是卸任总督谭钟麟的私宅……”

“这样么……”陈沐终于明白这向导为何要迟疑了。

在他们看来,是陈沐逼走了谭钟麟,谭钟麟若不下台,试问谁敢往总督家门口泼粪?

虽说这让陈沐在龙记的声望无人能及,但陈沐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并非他逼走了谭钟麟,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群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大骂着,陈沐听了一会,终于是清楚了。

这些人都是支持维新派的,而谭钟麟是朝堂内外公认的守旧派,他素来反对变法,而广东是通商口岸,民风开放,是洋务运动最活跃的地方之一。

可偏生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谭钟麟担任总督以来,并不支持洋务运动,甚至不遗余力反对洋务运动,至于维新变法,在谭钟麟眼中简直就跟离经叛道没任何区别。

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维新派主要人物,都是广东人,康有为是南海人,而梁启超是新会人。

按说这里该是维新变法的发源地,是最炽热的地方,可因为谭钟麟的压制,维新变法也就寸步难行了。

梁启超和刘学海等人也时常因此而大骂谭钟麟,而皮锡瑞甚至骂谭钟麟眼睛瞎了,走路都要人扶,唯独痛骂洋务运动最有力气,甚至骂谭钟麟是葬送了广东的残废人。

有了这种种前提,如今谭钟麟卸任之后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陈沐也是感慨万千,张了张嘴,本想让向导想办法驱散这些人,但这个时候,谭家的大门竟然打开了!

这些人一直叫嚣着让谭钟麟出来,没想到这老顽固果真出来了!

他沉默着不说话,门前这些人却是群情激愤,也不知是谁,朝他丢了一片烂菜叶子,仿佛触发了开关一般,谭钟麟很快就一身污物!

他也不争辩,不躲不闪,仿佛在接受审判一般,陈沐终于是忍不住,朝那向导说道:“能不能赶走?”

向导挺起胸膛来,朝陈沐用力点了点头,便朝那群人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些甚么,陈沐只听到一句“龙记办事”之类的话,那些人顿时一哄而散了。

陈沐走到门前来,谭钟麟仍旧呆立在原地,身边的家仆想要替他整理面容衣衫,却被他伸手挡了回去。

“文帅……您这又是何苦……”陈沐走上台阶,朝谭钟麟递上了手绢。

谭钟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就靠在门槛上,仿佛再没了力气一般。

“我谭钟麟咸丰六年中的进士,曾在美若天堂的杭州当知府,担任过江南道监察御史,杭嘉湖道,也曾经到苦寒的西北去。”

“我也不敢说爱民如子,但在陕西减苛税,设书局,兴义学,教百姓种桑养蚕纺织,疏通郑白渠,巡抚浙江之时,又兴修海塘,改定税厘,整顿武备……”

“后来又擢升陕甘总督,设立官车局以舒缓转运,罢苛捐杂税以解民困……”

“旁人总说我顽固懦弱,是,我没有张之洞左宗棠曾国藩那样的武功,但在陕西之时,回民叛乱,是我解除了回民不准出城的禁令,缓解了回汉矛盾,收拾了烂摊子,离任之时,回民都来给我送行……”

“我在兰州设立求古书院,在甘州创建河西精舍,十四年,黄河决口,老夫筹集六十万两白银给河南赈灾修堤,当了六年半的陕甘总督,库存白银百余万两,各州县存粮数百万石,比我就任时增长十倍有余……”

谭钟麟一口气细数下来,仿佛在回顾自己的大半生一般,这一桩桩大大小小政绩,也着实让人震撼。

“我做了文官,甚至是绝大部分好官都该做的事情,如今呢?就因为我恪守着文官之道,就要遭人泼粪?”

“你说,这世道怎么了?”

这个老臣抬起头来,满头满脸的污物,满眼都是委屈的泪水,陈沐都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他终于明白张之洞为何突然要读书了。

谭钟麟的私宅很简朴,他不贪不腐,政绩卓著,他是纯粹的文官,他是清流出身,担任监察御史,他的身上始终保持着读书人古朴而经典的气节。

张之洞也是清流出身,或许,他在谭钟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

他之所以突然让陈沐陪他读书,不是为了怀念过去,而是为了斩断过去,彻底告别那个清流文官的身份!

我的老天,即便远见卓绝如张之洞,仍旧花费了大半生,直到谭钟麟卸任,他才决定彻底告别纯粹读书人的身份。

他与谭钟麟一样,一辈子都没有挑出那口井,他只是爬到井口看着外头的世界,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走这么的远。

如今陈沐终于明白,张之洞与谭钟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精神上而言,只不过张之洞用自己的方式来保国,向这个世道,做出了一定的妥协。

而谭钟麟是寸步不让,仍旧谨守着文官之道罢了。

陈沐曾以为自己唤醒了谭钟麟,然而谭钟麟用卸任来告诉陈沐,他并没有成功。

陈沐又以为自己唤醒了张之洞,但事实证明,同样没有成功。

他如今终于明白,无论是张之洞,还是谭钟麟,亦或是朝廷上那些人,他们都不需要唤醒。

因为他们都醒着,但他们都在装睡!

想到这一点,陈沐对朝堂政治,也就半点兴趣也没有了。

他欣赏而敬佩谭钟麟,不是因为他的迂腐,而是因为他的纯粹!

他就仿佛在幼时,第一次拜见龚夫子那般,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束拢自己的头发,而后郑重地朝谭钟麟作了一揖。

谭钟麟老泪纵横,他朝陈沐问道:“你读的第一篇文是甚么?可曾记得?”

孩童开蒙,不外乎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之类的东西。

陈沐没有多想,便开口道:“是人之初,性本善……”

谭钟麟看着门前满地的狼藉,口中喃喃道:“人之初,性本善……呵呵……”

“我没错,对不对?”谭钟麟如同一个忐忑的孩子一般,满眼希冀地朝陈沐问着。

陈沐嘴唇翕动,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将谭钟麟扶了起来,替他擦干净脸,朝他说道。

“文帅,达则兼济天下后头还跟着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若不能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吧……”

谭钟麟看着陈沐,充满希望地朝他劝道:“我知你并非凡夫俗子,你很会讲道理,懂讲道理的人,比不讲道理的人要好,但不仅仅要讲道理,还要做道理,老夫也不敢教你什么,送你四个字如何?”

陈沐恭敬地拱手:“愿听先生教诲。”

谭钟麟用手指沾了沾地上的水迹,在台阶上写了四字。

虽然水迹很快被吸干,字迹没有停留太久,但陈沐到底是看到了。

“知行合一”。

陈沐抬起头来,朝谭钟麟道:“学生记住了。”

谭钟麟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的龙记向导,难免朝陈沐提了一嘴。

“这条路不适合你……”

陈沐没有解释,他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但这是报仇雪恨最快的途径,也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朝谭钟麟道:“文帅不也不适合当官么?”

谭钟麟也苦笑道:“那你觉得老夫适合做甚么?”

“先生,您适合当教书先生,若您当初做个先生,如今该是桃李满天下了……”

谭钟麟哈哈大笑起来:“这天下……往后全都是机器了,哪里还有桃李?”

陈沐指了指谭钟麟的胸口道:“只要这读书人的脊梁和魂魄还在,便是满天下高楼与机器,读书人的气节就还在!”

阳光照射下来,佝偻着身子的谭钟麟,就好像钢铁世界里最后一颗老树,而身旁的陈沐,就好像老树上,长出的一枝绿芽。

第二百四十六章 龙记少主无风度

今日本要去龙记的会馆,陈沐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只是半途路过谭钟麟的私宅,发生了这么一次碰撞,陈沐心中也有些郁郁,此时也是兴致缺缺了。

龙记在广州的生意做得很大,遍及各行各业,毕竟有银号和钱庄撑着,名声又响亮,在广州十三行消失的后时代,龙记也打出了自己的响亮招牌来。

龙记的会馆看起来很低调,与谭钟麟的私宅相差不多,但里头却非常的奢华。

这种商会的会馆,通常有着行会的性质,加上社团背景,也就不是谁都能够进来的了。

龙记的人已经在外头久候多时,毕竟陈沐中途耽搁了不少时间。

翘首以盼的这些人,见得那向导与四佬,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来。

他们的眸光最终都停留在了陈沐的身上,而后又转到了红莲的身上。

他们知道新任二爷是个年轻人,却估计没料到这般年轻吧。

陈沐毕竟是见过世面,朝廷方面,连张之洞和谭钟麟这样的一方牧守,他都敢开玩笑,武林宗师黄飞鸿,如今与他师兄弟相称,他若再没底气,也就不必再当这个大爷了。

“咳咳!”四佬见得这些人的眼珠子都看要巴在红莲的身上,扣都扣不下来,也只好尴尬地干咳两声。

得了四佬提醒,这些人才回过神来,齐刷刷朝陈沐低头行礼。

“二爷!”

陈沐扫视了一圈,只是点了点头,尽力将关于谭钟麟的一切都排除。

“人呢?”

陈沐可没有忘记今日的任务,他倒想看看,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见他。

龙记已经放话出来,兵工厂的生意,都交给了四佬为首的龙记老板们,若要入伙,直接找四佬就行了。

可四佬却坚持要带陈沐过来,这就有点奇怪了。

四佬朝会馆的人看了一眼,会馆方面也走出一人来,朝陈沐禀报道:“在厅里等着呢……”

陈沐点了点头,人群分开道来,陈沐迈开大步,径直走了进去。

里头有个熟人,是李三江,而另一个看起来有些年轻,一脸的阴沉,想来该是前任商会长的儿子殷梨章了。

这殷梨章倒也生得一张好看的脸,肤色白皙,颇有几分书卷气,只是一双眸子略显阴鸷。

也难怪会馆的人都逃到外头去,李三江的辈分与林晟一般大,那是现如今龙记里辈分最高的两个人,试问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可以说,没有李三江和林晟,就没有今时今日的龙记,那都是元老,说是龙记老祖宗都不过分了。

陈沐如今也只是掌控了林晟手底下的人,并非整个龙记的话事人,即便真的成了龙头,也不会不尊敬长辈。

此时便朝李三江行礼道:“陈沐拜见三叔。”

陈沐如此有力,李三江也不好再坐着,当即站起来,抬手虚扶了一把。

“不必客气。”

那殷梨章却不理会,仍旧坐在椅子上,陈沐也不去管他。

“三叔找我到会馆来,有何关照?”李三江没坐,陈沐也就站着。

李三江是个爽快人,指了指左首下的座位,陈沐才坐了下去,红莲则站在身后。

此时陈沐才看了殷梨章,终于是知道他为何不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眸光,全都放在了红莲的身上!

红莲这样的姿色,不敢说倾国倾城,那也是足够惊心动魄的,但与外头那些人不同,殷梨章的眸光毫不掩饰,显得非常的无礼且邪恶。

李三江看了看,也皱起眉头来,不过到底是没当场发作,只是朝陈沐道。

“听说你开始与宋家一并做大生意,对龙记而言,是件好事,少主说你对龙记有功,要来赏你,老夫便跟过来看一看。”

李三江特意加重了少主二字的语气,是在提醒陈沐,殷梨章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而且用了个赏字,仿佛陈沐不过是手底下的走狗罢了。

李三江是元老,他说话不客气,那是理所当然,也无人敢反驳,除非林晟在场,可惜,林晟还在宝芝林治病。

众人都将眸光投向了陈沐,若陈沐示人以弱,怕是往后都不好过,李三江这番话,也着实不好回答。

陈沐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抱歉了,我只认得三叔,从未见过甚么少主。”

谁也没想到,陈沐竟会如此强硬!

殷梨章终于将眸光从红莲的身上收了回来,舔了舔嘴唇,才朝陈沐怒道。

“连本少都不认得,你还敢说自己是龙记的人!”

陈沐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你这么看着我身后这位,实在无礼,心里头不干净,是要死于万刀之下的!”

红莲牵着陈沐衣角,众人皆以为红莲是陈沐的人,陈沐这么一说,众人也愤怒起来。

虽然他们也偷偷盯着红莲看,但大多被她的美貌所惊艳,过后便不敢再觊觎。

然而殷梨章横行霸道惯了,目光肆无忌惮,根本就没任何的掩饰。

入了社团之后,尔父母即我之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欺负兄弟妻女的事情,即便只是态度眼神,也是引来公愤的!

陈沐只是说殷梨章心里不干净,这殷梨章但凡有点羞耻之心,只消一句,你不是我肚里的虫,又怎知我心里不干净,便能够推脱干净。

可他张扬跋扈,嚣张霸道惯了,当即朝陈沐道:“这女人可不是我龙记的人,她是你的女人?也不见你正经介绍,抛头露面的,也不知是不是正经女人,哼!”

红莲虽然看不太清楚场面上的情形,但听殷梨章的话语,估摸着其他人也与此人一般心思,都将她当成陈沐的女人了。

心头顿时一阵火起,红莲伸出手来,轻轻按在了桌面上,桌子上的灯烛,竟噗一声,跳出火苗子来!

这诡异的一幕,也着实连陈沐都被吓了一大跳!

青天白日的,整个客厅仿佛吹起真真阴风,所有人都脚底发凉,便是李三江,也都脸色大变!

“你说谁不正经?”红莲抬起头来,一双白目朝殷梨章这边一扫,后者也是背后发凉!

早先他们也并没有细看,没想到红莲竟是一个盲女!

可她又与一般盲女不同,寻常盲女,无论眼睛是否畸形亦或者眼珠子是否还在,都会尽力掩盖。

可她并没有任何的掩饰,这一双纯白双眸,加上桌面上的灯烛自燃起来,场面实在太过诡异了!

陈沐距离她太近,嗅闻到一股浓烈的薄荷气味,估摸着红莲是用了什么戏法手段,暗中引燃了火烛,但也仅仅只是猜测,心中到底是充满了惊讶的。

此时陈沐朝殷梨章道:“你最好给她道歉。”

“她不是我的妻子,但你怕是惹不起。”

殷梨章已经被红莲的气度给震了一番,如今又听得陈沐这般警告,心中难免有些发虚,顿时朝李三江看了一眼。

李三江到底是持重的老人,朝红莲问道:“敢问仙姑是哪一方山水?”

红莲没有回答,只是仍旧冰冷地“盯”着殷梨章。

陈沐只好朝李三江道:“红巾一条在手中,包在头上访英雄,召集五湖并四海,灵色仙法耀天空。红灯一盏在手中,宝剑出鞘称英雄,扬威五湖震四海,洋枪洋炮全无用!”

李三江可不是殷梨章这样的小年轻,他可是识货的,甚至他还参加过义和团的起义,对义和团以及红灯照,感情比其他人都要特殊!

“可是红灯照的姊妹?”李三江激动地站了起来。

陈沐也不含糊:“黄莲涅槃,红莲再世,这位便是红灯照当世圣人,红莲圣母是也!”

李三江眼眶通红,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朝红莲问道:“可还有其他姊妹?”

红莲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桌面上的烛火噗一声又灭了。

“小师妹魏姑芷领着诸多姊妹,就在广州城里。”

若计较年纪,魏姑芷都足够做她的娘亲了,可她是红莲圣母,魏姑芷这个总管,也只好屈尊当个小师妹了。

“果真是魏姑芷魏师妹么!”李三江激动起来,仿佛勾起了他的回忆一般。

殷梨章却看不下去,撇了撇嘴,大声道:“谁不知道红灯照都被灭了这么多年,你才几岁,也敢出来招摇撞骗,甚么红莲黄莲,甚么圣母老母,就这一手鬼把戏,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都会,你哄谁!”

李三江正伤感,听得殷梨章这番话,气得差点要打人,正要出口训斥,红莲已经怒不可遏!

“恶徒!闭嘴!”

红莲一声清叱,双手张开,长发飘飞,雪白的手掌,竟是噗地燃起两团火焰来!

那火焰明晃晃地在她手上燃烧着,看起来却是淡淡的蓝白之色,并未感受到甚么温度,就仿似阴间的鬼火一般!

陈沐趁机朝李三江和殷梨章道:“你屡次三番出言不逊,实在不是为客之道,我这里不欢迎无礼之人,若来寻衅,我会奉陪到底,若不是,还请离开吧。”

陈沐此言一出,李三江想要解释都没法子开口了。

与陈沐有礼有节,从容不迫的姿态一对比,殷梨章的粗鲁无礼和目中无人,实在太过刺眼,李三江又许是忆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眼中也满是愧疚。

“这里是龙记的会馆,怎么就成了你的地方,你不欢迎我?本少还不欢迎你呢!”殷梨章猛然站了起来,一拍桌子,怒气腾腾!

第二百四十七章 前辈示警险将出

殷梨章屡次三番的无礼举动,已经将陈沐推到了忍耐的边缘!

可他的无礼与高傲显然还没有结束,站起来拍桌子之后,又朝陈沐道。

“你以为自己与张之洞做了一桩生意,就能够收买龙记的人心,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本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我龙记与洋人做生意,甚至与海寇做生意,就是不跟狗官做生意!”

“你不过是个外人,借着林晟这老不死的支撑,竟敢犯龙记之大不韪,单凭这一条,便足够将你驱逐出会馆!”

陈沐此时才反应过来,殷梨章一向反感官府,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得到了李三江的支持,即便他劣迹斑斑,李三江也撑着他,就因为他反感官府!

李三江便如同社团之中的“谭钟麟”,他仍旧抱着极其朴素的反抗意识,就好像明朝才刚刚灭亡不久,仍旧在想着反清复明那一套。

经历过谭钟麟的事情之后,陈沐对这一类“老顽固”,也都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不会轻易去评判他们。

但这并不代表殷梨章就可以凭借这样的态度来为所欲为!

说得不好听一些,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早已千穿百孔,便不去造反,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陈沐对朝廷没有附属感,但也没有要造反的意思,他只是想报仇雪恨,就这么简单。

收服龙记是他积攒力量极其重要的一步,是如何都不能让殷梨章从中破坏的!

在广东建立兵工厂,是大好事,与张之洞做生意,并不违背良心,会给龙记的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这绝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情!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若好好说话,便坐下说话,若只是一味强势,便赶紧离开,莫逼我动手!”陈沐也不跟他罗嗦。

他知道,这句话必然会惹怒殷梨章,因为从来都只有殷梨章这么威胁别人,试问又有谁威胁过这位大少爷!

果不其然,殷梨章二话不说,一拳便打了过来!

陈沐早就等着他出手,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陈沐便看得出来,这殷梨章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哪里会是陈沐的对手!

李三江虽然武艺高强,但胜在混迹江湖的道行,在武艺方面,陈沐也是不怕的。

既有心要打击殷梨章那高傲的姿态,陈沐也不必留情,扣住对方手腕,借力打力,顺势往外头一甩,在他背后一推,殷梨章便跌出了厅外!

“切莫动手!”李三江本不愿与陈沐发生冲突,但他必须罩着殷梨章,此时也是出手阻拦。

岂知陈沐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反手一扭一扣,已经将李三江的手给推了回去。

“三叔不必如此的,我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他嘴巴臭,不想让他弄脏了这地方罢了。”

陈沐如此轻描淡写,李三江也是心头发紧,没想到这才多久没见,陈沐又有了如此巨大的长进!

李三江按下心中惊讶,语重心长地朝陈沐道:“陈沐,你确实是个人才,可惜……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

“你以为龙记以生意为主,便能用一场生意来召集龙记,这不过是舍本求末……最终召拢到身边的,不过都是一些逐利之辈罢了。”

“他们今日因为一场生意而追随你,明日就能因为另一场生意而背叛你,聪明如你,不会想不通里头的道理吧?”

陈沐何尝没想过这一点?

他与孙幼麟等人,都是过命的交情,以前从未考虑过大家聚在一起的动机。

因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抱团也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可如今不同了,他们的力量不断在壮大,若没有一个理念来支撑,或许真如李三江那般,会渐渐产生裂隙。

“三叔以为,龙记的根本在哪里?”将殷梨章丢出去之后,陈沐也冷静了下来。

这殷梨章在外头叫嚣着,几次想要冲进来,可红莲守在门口,他也有些害怕,便只是骂着罢了。

李三江看着陈沐,满脸*地说道:“是反抗之心!”

“无论是龙记,还是洪顺堂,亦或是三合会,还是别的社团,都因为反抗之心而汇聚到一起!”

“过了这许多年,或许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洪英先贤们的遗愿,如今再谈反清复明,或许早已过时。”

“但如果没有这四个字,咱们这些与天地会有着千丝万缕,甚至都能追溯到同一个根源的社团,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没有了反抗之心,天地会还是天地会么?没有了反抗之心,咱们这些传承天地会的大大小小社团,又变成了什么?”

“咱们不是地痞流氓,咱们是堂堂正正的洪英啊!”

李三江激动起来,一双眼眸恨不得扎进陈沐的心头,将自己这一腔热血,都灌输到陈沐的灵魂里。

不得不说,李三江的话,让陈沐有一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冲击!

是啊,无论洪顺堂还是别的社团,立身根本就是洪门的反抗意志,若没有了这股精神和宗旨,他们就会变成寻常的帮派,迟早是要泯灭于无形的!

诚如李三江所言,或许如今再谈反清复明,早已经过时,很多社团的大佬们,其实也并没有了反清复明的心。

但他们仍旧在反抗,反抗着社会的不公,反抗着有悖道义的不平之事,他们仍旧满怀任侠之气!

洪门或许早已消亡,天地会也已经不复存在,但流传下来的大大小小社团,他们能够存活至今,并非没有道理的。

放眼历史,一个朝代能够撑过一两百年已经着实不易,洪门天地会只是个民间社团,却能够延续至今,大清朝廷都快撑不住了,洪门天地会仍旧有着数不清的大小社团,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这些社团,就如同谭钟麟和李三江一般,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仍旧保持着纯粹到可笑的理想,迟迟不愿被时代淘汰!

谭钟麟始终心怀文人之心,李三江和其他社团大佬们,则抱着反抗之心不放,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放弃了这个精神与魂魄,他们就甚么都不是!

正如同他陈沐,一个人苟延残喘至今,不也是在反抗命运的不公么?不也是在反抗那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么?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陈沐才能如此顺利地融入到社团之中。

可随着报仇的脚步不断往前,仇人一个个消失在名单之中,陈沐也渐渐陷入其中,有些看不清本心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但如今想想,以他现在的人手和力量,想要刺杀特里奥和付青胤,那是轻而易举的,自己为什么不去做?

为何还要收服龙记,想要重新掌控洪顺堂,甚至想要重建忠义总堂?

或许陈沐曾认为,这是父兄的遗愿,但渐渐地,他自己不得不去承认,这是个借口。

他需要一个地方,来安放自己的孤单。

这种孤单,女人可以抚慰的,他需要一个大家庭,需要一个带着父兄烙印的大家庭,他天生就是社团的人,他属于社团!

陈沐的思绪在不断流转,李三江却已经把话都说完了。

他朝陈沐道:“你好好想想吧,老夫已经召集其他社团的话事人,三日之后,他们会齐聚广州,到时候,我们会投票表决,将你清出去,你好自为之吧!”

若不是李三江提了这个醒,陈沐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原来已经准备到了这种地步!

忠义总堂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里头还有不少叔叔伯伯,这些叔叔伯伯手底下没太多人,也不插手大大小小社团的内部事务,但他们拥有着极高的威望,拥有着最终的话语权。

不是因为他们人多,也不是因为他们能打,而是因为他们的辈分够高!

无论多么强大的社团,都不会漠视这些叔伯们的权威,因为一旦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就等同于在撼动他们自己的根本。

连这些洪门前辈叔伯都不认,你们又如何敢自称洪英?

若不是洪英,你们就仅仅只是街头地痞流氓,亦或者是草寇,心中无大义,又如何取信于人!

陈沐心中也不安起来,不过面上却神色如常,朝李三江道:“谢谢三叔提醒,届时我会到场的,该如何便如何,终究是要有个说法的。”

陈沐也知道,这是最柔和的解决办法,社团里叫做“讲数”,就是谈判。

若谈判不成,便只能开打。

同根同源,大家都是大洪门出来的,若开打,便是违背了三十六誓,到时候谁先动手,谁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围攻!

所以,莫看殷梨章如此叫嚣着,他也只是吓唬陈沐罢了,真要敢与陈沐开战,那就是所有社团的敌人!

龙记虽然势力不小,但他殷梨章如今只剩下半个龙记的力量,若其他所有社团联合起来,不出三天,殷梨章和他的龙记,只怕都要消失得无声无息!

李三江见得陈沐不慌不忙,也是摇头叹气,朝陈沐道:“自己上心一点,这可不是小事……”

“我们说的要清你出去,可不仅仅是龙记,还有洪顺堂……”

“你虽然是陈其右的儿子,但从未插手过社团事务,甚至想要读书洗白身份,这是大忌……”

提到洪顺堂,陈沐顿时想起了付青胤。

也不消多想,李三江该是与付青胤联手了。

其实这也不难推敲,谭钟麟告老之后,付青胤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联合李三江等人,是他最好的选择。

若没有与李三江的这番对话,陈沐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内心想法,如今他却不再逃避了。

“三叔,你们可以开堂讲数,结果如何且走着看,但这个问题不能拿来讨论,我是陈家的儿子,我读书没有错,即便我不插手社团事务,也不能否认我是洪英!”

“我身上流着陈家的血,我就是一个洪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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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弄巧成拙人楚楚

李三江到底是带着殷梨章离开了会馆,但陈沐的心情也久久无法平静。

李三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虽然做这趟生意,能够召拢龙记甚至其他社团的人,但里头不乏逐利之徒,这与陈沐的交友原则有些出入。

更让陈沐心烦意乱的是,三天过后,李三江将要开堂议事,今番会将忠义总堂的阿叔们全都请过来,届时怕是真要将陈沐驱逐出去了!

“师父,如今该如何是好?”陈沐已经许久没有征询过吕胜无的意见。

与张之洞合作这件事,几乎都是陈沐在主导,吕胜无也只是与陈沐练功的时候,才与陈沐交谈几句,从不提及生意的事情。

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关键时刻,陈沐也想听听吕胜无的意见。

然而吕胜无却没有太多的担忧,只是朝陈沐道:“三天太短,还能干什么,不如吃吃睡睡,在会馆里玩一玩。”

这话可不像是吕胜无说得出来的。

陈沐隐约能够感受到吕胜无有些心事重重,想来李三江的威胁,也并非虚张声势,吕胜无嘴上说得轻巧,心里怕也是替陈沐着急的。

付青胤与殷梨章联手,虽然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对于他们手里到底捏着些什么,陈沐也是两眼一抹黑。

若只凭这桩生意,就想驱逐陈沐,显然不太够格,因为他付青胤不也依附谭钟麟么?

若照着这个标准,那么他付青胤不也一样要被驱逐出去?

所以,陈沐认为,付青胤与殷梨章的手里,肯定捏着一些底牌,只是这底牌到底是甚么,一时半会儿,陈沐也是毫无头绪。

“幼麟,将兄弟们都散出去,好好查一查,看看付青胤和殷梨章到底哪来的底气!”

也不消陈沐多言,孙幼麟当即便带着弟兄们出去打探消息了。

四佬这边也发了不少人手,毕竟他们都承认陈沐的身份,眼下也是听从号令行事。

只是他们都是熟悉面孔,想要调查殷梨章等人的内幕,也非常艰难。

陈沐坐在会馆里头,也有些憋闷,红莲似乎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烦躁,不声不响便回房间去了。

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陈沐终于是调整了情绪。

他不能坐以待毙,多少次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陈沐的意志已经坚若磐石。

早先的付青胤,对陈沐根本就不屑一顾,陈沐也曾以为,付青胤是极其棘手的对手。

然而如今呢?

谭钟麟卸任,张之洞离开岭南,付青胤彻底失去了靠山,只能与殷梨章联手,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没有什么问题是无法解决的,也没有什么对手是不能打败的!

打起精神来,陈沐便往外走。

三天时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长,除了孙幼麟这帮兄弟之外,他自己也需要做事。

他打算到宝芝林去,向黄飞鸿等人打探一下消息,顺便也看望契爷林晟,说不定还能从林晟那里得到什么启发或者内幕消息。

眼看着都要走到门口了,陈沐总觉得丢了些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扭头看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红莲这女人没牵着他的衣角了。

“如此也好,难得清净。”陈沐如此想着,抬腿出了门,这才刚走了两步,到底是转身回来了。

他走到红莲的房间外头,敲了敲门,里头没回应,陈沐只好开口道:“不回答我可进来了哦!”

里头仍旧没发声,陈沐心中也有些不安,赶忙推门走了进去。

但见得红莲正坐在床边,有些惊慌失措,脸色煞白,一双手便这么举着,不断地颤抖。

陈沐走近了一看,也是心头大骇!

红莲的双手被烧得满是燎泡,一些燎泡已经爆裂开来,流着黄晶晶的血水!

陈沐适才嗅闻到类似薄荷的气味,便知道红莲并非真正懂得法术,只是运用了戏法。

只是红莲被惹怒了,最后动用了大招,本以为不会烧到她的手,此时看来,却并非如此!

也不知是跟着陈沐太久,磨掉了她的高傲,亦或是常年躲在墓穴里,使得她生活无法自理。

此时的红莲,如同受惊的少女一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朝陈沐抽泣道:“这是我第一次用,没想到会伤到自己……”

陈沐原以为红莲一直这么高冷,如今心中倒是生出怜悯和疼惜来。

她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直由魏姑芷等人照顾她生活的一切。

因为陈沐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守着那些该死的规矩,才不得不跟着陈沐。

她的视力极度不好,近乎于盲,不牵着陈沐,又能如何?

平日里那高傲冷艳的外在,不过是她的保护壳罢了,果真遇到麻烦,这才展现出少女的委屈来。

陈沐虽然比她年纪小一些,但毕竟是男人,没能尽到责任去照顾她,此时心中也有些愧疚。

“在这里等着!”

陈沐也不啰嗦,当即从外头提了冰凉的井水来,让红莲将双手浸了进去。

冰凉的井水使得皮肉收缩,燎泡也不再发作,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红莲的痛楚,她也终于是平稳了下来。

陈沐毕竟跟着吕胜无,学习了不少医术,以及药剂和炼丹的功夫,让红莲在这里等着,自己便去找吕胜无拿药去了。

待得陈沐回来,红莲果真仍旧乖乖等着,陈沐又换了水,让她继续泡着。

“我要挑开这些燎泡,给你敷上药散,可能会有些疼……”

红莲虽然平复下来,但到底是没法子再强装高傲冷艳,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沐取来绣花针,点起烛火,在火焰上烧了一下,这才轻轻托起红莲的手来。

这手柔弱无骨,曾经肤白胜雪,如今却是惨不忍睹。

这密密麻麻的燎泡,也让人头皮发麻,陈沐不由皱起眉头,朝红莲问道:“那白火到底是甚么东西,烧得这么毒辣……”

红莲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朝陈沐道:“这是我们的秘术,照着规矩,我……我不能透露……”

若换作平日里,她估摸着会鄙夷陈沐,可如今却只是有些为难,陈沐见得这样子,也没再逼问。

虽然针刺并不是很痛苦,但红莲这双手最是敏感,毕竟是耍弄戏法的,从小就保养极好,手感最是细腻。

视力不好的人,想象力通常比其他人更加丰富,更容易将痛苦放大,因为这份痛苦里头,还参杂着对未知的恐惧。

红莲咬着下唇,身子都僵硬了,轻轻颤抖着,也是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若不是这次弄巧成拙,怕是她也不会在陈沐面前,展露出自己最柔弱的一面来。

陈沐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需要集中精神,尽量减少痛苦,尽量加快速度,麻利地处理这些伤口。

饶是如此,待得陈沐忙完之时,也已经差不多天黑了。

陈沐给她敷了药散,红莲终于是轻松下来,此时的她早已一身冷汗,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之后,靠着床头便睡着了。

陈沐还想着去宝芝林,如今看来,也是去不成了,干脆便在一旁陪着。

眼看着红莲睡着了,陈沐便到厨房去吃了些东西,又给她准备了一些清淡饮食。

端着托盘,这才刚走到门口,便见得红莲已经坐在床边,一双玉足正在焦急地搜索着地上的鞋子。

“你这是要去哪?”

红莲顿时脸色通红,甚至比挑燎泡之时还要慌张。

见得这情形,陈沐也有些不解,朝她说道:“你双手不便,还是好好休息,我给你拿饭菜来了,若你愿意,我可以喂你吃……”

听得此言,红莲更加慌张,朝陈沐道:“我才不要你喂饭!你出去!”

陈沐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就翻脸了,适才心中对她还有些怜惜,如今也是火大。

“出去就出去!好心没好报!”陈沐将托盘放在桌子上,便气鼓鼓地往外走,刚到门口,又听得红莲在身后焦急道。

“你给我叫个老妈子来!”

陈沐也是无语,没好气道:“这深更半夜的,哪里有老妈子来伺候你!”

红莲也恼了:“我急!”

陈沐就更是火大了:“我摸你手的时候可没见你叫唤,不就喂个饭么,既然这么急,为何不要我来喂!”

红莲终于是忍不住了,满脸通红地朝陈沐吼道:“我说我急,是要解手啊死蠢!你不叫老妈子来,你帮我啊!”

她也是气急攻心,说出这话来,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陈沐也是满脸尴尬,此时才意识过来,红莲的双手都缠着绑带,根本就无法解开裤带,更漫提解决个人问题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股有些暧昧又有些羞涩的气氛,渐渐升涌上来,仿佛带着浓烈而诱人的荷尔蒙气味。

陈沐嘀咕了一声道:“早说不就好了么……”

刚走到门口,陈沐又听得红莲小声骂了一句:“正死蠢!”

声音有些压抑,陈沐扭头看时,红莲咬着下唇,正低着头,这一刻真正是美得不可方物。

陈沐一颗心也是狂跳起来,落荒而逃一般溜了出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和合馆前遭禁足

红莲的双手变成这等模样,跟着陈沐出去也就不方便了。

再加上昨夜里与陈沐那尴尬的遭遇,今日她也没来寻陈沐,陈沐也不敢去找她,便自己往宝芝林去了。

黄飞鸿对跌打骨病也果是造诣高深,刘永福和张之洞的题词,是半点不差。

林晟在这里调养,竟小有成效!

当陈沐看到林晟一大早便在院子里,拄着拐杖努力尝试重新行走,那一刻差点没落下眼泪来。

林晟残废之后,一直消沉,便如活死人一般,可如今,他的眼中终于重新焕发了生机!

经历这一场沉沦,他也渐渐放下了对儿子林闻的悲痛,加上庆长庇护着陈沐,连带林晟的官司也消了,家人终于能来探视,这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让林晟感受到重生了一般。

此时他努力锻炼着,身上莫名散发着一股子自信,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行走自如了!

陈沐自是替他高兴,陪着他走了一段,见得他用力过猛,满头是汗,这才劝他坐下歇息。

与林晟提及李三江的事情,林晟也有些坐不住。

“你放心,届时我会去坐镇,他们搞不出什么鬼来的!”

林晟乃是龙记的纸扇,又曾经是实际掌权人,他的立场也很重要,相信忠义总堂那些阿叔们,总不会漠视林晟,尤其如今的林晟枯木逢春一般,那股子威严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更重要的是,随着不断的针灸治疗,他的口舌也伶俐了,说话流畅,中气十足,也着实喜人。

中医针灸对面瘫流涎之类的病症,最是有效,黄飞鸿又是个中好手,自是针到病除的。

三天的打探,孙幼麟等人也是没太大收获,虽然已经证实付青胤与殷梨章确实已经联手,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毕竟孙幼麟等人不是地头蛇,无论龙记的殷梨章,还是洪顺堂的付青胤,在广州的势力都很大,他们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短时间内想要打探出有价值的情报,也确实不容易。

至于四佬的人,他们都归附了陈沐,又是内部人士,都是熟悉面孔,殷梨章那边自是严防死守,也打不出半个屁来杨大春等人自也是帮忙,但终究没有太大收获。

让陈沐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雒剑河竟也与吕胜无一般,没有太大的表示,只是整日里忧心忡忡。

也亏得林晟有所好转,陈沐心中底气倒也足了些。

三天时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李三江到底是派人送来了请柬,地点并没有设在龙记会馆,而是选择了三点会的堂口“和合馆”。

李三江曾经参加过三点会,渊源颇深,选择三点会的地盘,也是情理之中。

他不信任陈沐,陈沐自然也信不过他们,将所有能带的人手,都带了过去。

和合馆比龙记会馆要更加的低调,地理位置在郊区外头,估摸着也是生怕声势闹大了,会惹来官司。

红莲的双手已经解开绑带,结痂尚未脱落,她也不愿让人看洋相,虽然大热天,却是戴了薄纱手套,只是仍旧牵着陈沐衣角。

临出发之前,陈沐看得出,雒剑河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本想着路上问一问的,只是吕胜无朝雒剑河说了些甚么,雒剑河也就作罢了。

陈沐知道,这两人必然有事瞒着他,只是他也很清楚吕胜无的为人,若他肯说,早就说了,既然不肯说,陈沐再如何问,也是无用的。

和合馆外头已经站满了人,虽然都是同宗同源,但各大社团又不能相互节制,见到谁都能叫一声伙计,叫一声兄弟,但颇有些貌合神离的意思。

三点会对此次开堂议事也非常重视,小弟全都只能守在外头,而且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了,这些人都带着兵刃,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也难怪地点要选在郊外,若是在城里,怕是尚未开堂就让官府给全都拿下了。

到了门口,执法长老朝陈沐等人道:“四八九、四三八、四二六、四一五可以进去,四三二、四九和蓝灯笼全都站外面。”

这里头也是有讲究的,所谓四八九,其实就是社团的头领,因为四八九加起来是廿一,加个三和八,就是个洪门的“洪”字。

又比如四二六,代表的是红棍,因为四乘二十六再加四等于一百零八,指代一百单八将,武松手持红棍,是武力的象征,所以红棍便是四二六。

既然都是社团的人,规矩自是要讲的,陈沐今番也没有将孙幼麟等人带进去,能进去的便只有雒剑河,吕胜无这样的人物,曾经是陈其右的师父,人尽皆知,谁也不敢拦。

唯一让陈沐为难的,是红莲。

她到底是要跟着进去的,抛出红莲圣母这样的身份来,难免要掰扯半天,最终还是以红灯照金凤四姐的身份跟着进去的。

各社团都有着腰平,也就是身份牌,不过样式大同小异,身为执法长老,若连这些都认不得,也不必再出来行走。

确定了人数之后,那执法长老仍旧没有放行,而是让陈沐等人卸下兵器来。

不带兵器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若是打起来,可就麻烦了。

陈沐将兵器交给孙幼麟等人收好,正要进去,那执法长老却指着陈沐背后的黑布袋,朝陈沐道:“里头的东西也不能带!”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这东西可不能不带,因为这便是那根龙头棍!

这也是陈沐今日赴约的底气,若说他还有什么能够说服忠义总堂的阿叔们,那便是这根龙头棍了。

“这个不是兵刃,也不能带?”

执法长老也是铁面无私的人,见得这长条,又岂会放过,当即朝陈沐道:“是不是兵刃,要解开来看过,若果真不是,便带进去也无妨。”

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拿出来看,这是陈沐的杀手锏,哪能提前曝光!

“抱歉,这个真不能看。”

执法长老也是黑起一张脸来:“抱歉,真不能进。”

吕胜无正要发火,此时身后却是传来一声奚落。

“哟,这才刚到门口就摆架子了?”殷梨章的嘲讽是毫不掩饰的。

一旁的付青胤也呵呵一笑道:“这是总堂的规矩,若连这个规矩都不遵守,也就不必进去了,正好省去了咱们好多力气。”

李三江有些皱眉,只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

殷梨章是个不嫌事大的,巴不得找机会与陈沐交锋,此时走到门口,朝里头大声道。

“呐,你是不守规矩,还是连规矩都不知道?哈哈哈!”

他这么一嘲讽,果真将里头的人都给惊动了,不多时,里头的老少爷儿们全都走了出来。

这些人都很面生,该是其他社团的人。

为首一名老者,矮胖滚圆,挺着个大肚子,两个少年人在一旁搀扶着,他才站得稳。

“阿叔……”李三江和雒剑河等人同时抱拳行礼,想来此人该是辈分最高的那位阿叔了。

除此之外,这位阿叔身边还有好几个老头子,一个个都已经行将就木的苍老样,该是总堂的其他叔叔伯伯。

“叔公……连执法大爷都敢顶撞的人,咱们还是第一次见吧?”殷梨章大咧咧朝那阿叔调侃道。

阿叔肥得眼睛只剩下一道缝,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看清眼前这一幕。

过得片刻,阿叔朝陈沐招了招手,陈沐看了看吕胜无,到底是走到了前面来。

“你就是陈家那个孩子?”阿叔的声音有些尖细,仿佛肥胖苍老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孩童一般。

“是,小辈陈沐,见过叔公。”陈沐恭敬地行礼。

这阿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伸出一根手指来,指了指陈沐后背的东西道。

“把这东西丢了,进去说话。”

他的话语有着毋庸置疑的威严,仿佛他说甚么就是甚么一般。

陈沐却摇了摇头:“叔公,这东西丢不得……”

“这东西比你的身家还重要?你该知道这次开堂对你意味着甚么,就为了这么个东西,你要在门口闹?”

阿叔是公证人,是大家讲数之时的判官,对于轻重缓急的权衡,也很是在意。

他的话也确实不偏不倚,但到底是打破了陈沐原先的计划,这杀手锏终究是不能藏到最后了。

“叔公是总堂长辈,您说丢,小辈也不敢违逆,只是这件东西,小辈如何都不敢丢……”

陈沐没有废话,解下背后的黑布包,双手奉上。

叔公动了动手指,左手边搀扶着他的那个少年人就要上前来拿,陈沐却抬起头来,盯着那少年道:“你还不够班。”

阿叔听得此言,眉头也皱了起来,那少年人是他身边的长随,陈沐说他不够班,也难免太高傲。

殷梨章也忍不住跳起来,正要开口,陈沐猛然甩头,冷眼盯着他到:“你也不够班!”

殷梨章见得陈沐眸光如此犀利,一时间也被吓了一跳。

付青胤还没挪步,陈沐的眸光便已经扫向了他,付青胤是聪明人,也就不再跳出来了。

李三江此时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陈沐,今日是开堂之日,并非儿戏,到底是甚么东西,让大家看看,也就了结这场闹剧,阿叔站着也累的……”

见得李三江伸手,陈沐却仍旧摇头:“三叔,你也不够班!”

众人听得陈沐此言,也是群情激愤,哗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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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热泪盈眶老叔叔

李三江又叫李道远,乃是道字辈的叔伯,除了那位肥胖阿叔,以及他身边那几个老人,怕是没人的辈分比李三江更高了。

李三江没有殷梨章那种张扬,看起来也确实是想当个和事佬,若陈沐还识时务,就该顺着这台阶滚下去,让李三江看看里头的东西,也就不必再闹腾了。

然而谁都没想到,陈沐口出狂言,竟说连李三江都尚未够格!

本想先给陈沐一个下马威,谁知道陈沐竟软硬不吃!

付青胤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只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殷梨章却是咬牙切齿,此时也回过神来,跳脚骂道。

“你以为你是谁啊!真当自己是大佬了么!利索些将东西拿出来看一看,婆婆妈妈装腔作势,还是不是男人!”

殷梨章自恃有几分功夫,虽然吃过陈沐的亏,但他认为陈沐犯了众怒,绝不敢还手,当即就伸手去抢那黑色布袋!

他心中已然想好了拆招对策,设想过陈沐如何阻拦他,憋着一股子力气冲撞上来。

谁知道陈沐竟没有任何反抗!

以陈沐如今的武功境界,便是十个殷梨章也不够他打,只是他并不想动手,以免落人口实。

这种场合,谁先动手谁理亏,谁理亏谁就吃亏。

殷梨章将那黑色布袋抢到手中,还朝众人扬了扬,脸上颇为得意。

这东西入手沉重,应该是铜头棍之类的武器,殷梨章也哈哈大笑道。

“我说怎么不敢现出来,原来是夹带私货,怎么,带一根棍子进大堂就不怕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着陈沐,扯开了那黑色布袋。

但见得龙头棍渐渐现出真容来,那如墨玉一般的材质,温润的气息,古朴的造型,威严的气度,仿佛从阎王手里抢过来的法器,充满了肃杀与尊威!

这种黑暗而神圣的气质,顿时让众人浑身冰凉,至于老一辈的叔伯们,一个个双手轻颤,两眼发直,口不能言!

那肥胖的阿叔推开两旁搀扶着他的少年人,一步步走了过来,呆呆地看着殷梨章头顶的龙头棍,颤巍巍地站着,嘴里喃喃自语,整个人激动得都有些恍惚了!

“是……是它!是它!是真的!”

阿叔身后那几个苍老的叔伯们,竟是热泪盈眶,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恩主一般!

“跪下!”阿叔尖细的声音更显得凌厉,殷梨章却满脸疑惑,抬头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他毕竟是龙记商会前任会长之子,到底是有见识的,虽说没见过实物,但也看过图谱,从小就听父辈说起过这个东西。

但凡从洪门脱胎出来的社团,试问谁家的大佬,没想过这件东西?

他没有太多迟疑,仿佛头顶那龙头棍突然重了千百斤,直接将他压在了地上一般,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可当他抬头之时,才意识过来,陈沐就站在他的身前,他这一跪,又高举着龙头棍,仿佛在朝拜陈沐,奉上秘宝一般!

他是个多么高傲的人啊,如今跪在地上,内心之中也充满了羞辱,更何况适才他如此嚣张地逼迫陈沐,仅仅只是眨眼间,就被反打了一记大耳光!

众人终于明白,陈沐为何说李三江不够班了。

洪门名存实亡,忠义总堂是最后的维系,仿佛在阳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迟迟不愿离开一般。

有资格碰触这件东西的,也就只有忠义总堂资格最老的这位阿叔了!

肥胖的阿叔将龙头棍从殷梨章的手中捧了过来,那厚重的手感,温润之中不失威严,让人仿佛瞬间穿越了年代,又回到了当年群雄并起,英才辈出的大争之世!

对于这些苟且于人世,只为了洪门天地会这么一个名号的老人而言,这件宝物实在太过太过珍贵!

这就好像在向世人证明,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几十年来坚持的道义,并没有消失。

他们不是在做白日梦,那个组织仍旧还在,仍旧还影响着世人,他们的存在,仍旧还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但凡皇族,都有权杖和皇冠等礼仪之物,仪式感赋予的力量,是其他东西无法取代的!

尤其是中华民族,上下几千年,都在讲一个“礼”字,旁人看来不过是一根棍子,但在这些人的眼中,这简直就是行走于黑夜之中的帝王之物!

老叔伯们早已泣不成声,那肥胖的阿叔也是泪流满面,本来就看不见的眼缝,不断落下一颗颗珍珠大的热泪来。

“日月风清万马候,三姓结万李朱洪,木立平世天下知,顺天兴明合和同!”

这首诗吟念出来,阿叔早已泣不成声,颤抖着将那龙头棍举起,朝众人道:“拜!”

李三江等人带头噗咚咚便跪了下去。

待得众人起来,肥胖阿叔才率先走进大堂,将龙头棍供奉于堂上,烧起香烛,又领着众人叩拜,这才算结束了仪式。

收拾了激动的情绪,众人也都平复了下来,此时纷纷将眸光投向了陈沐。

肥胖阿叔坐了下来,其余叔伯也都坐了,照着一百单八将的交椅排序一般,又似朝廷,文武分列左右,倒是陈沐,不知该如何置席。

“陈沐,这圣物你是从何而得的?”

陈沐心里早做了准备。

这东西是吕胜无从史鉴明疑冢里顺出来的,若追究起来,必是不好听,陈沐便回答道。

“只是机缘巧合,从史鉴明军师的遗物之中得到的。”

“史鉴明史军师!”这名号对于众人而言,有着极浓烈的历史厚重感,男军师史鉴明,女军师关玉英,在洪门历史上都是“名垂千古”的人物!

陈沐只是强调此物来历的正统,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得来的,那肥胖阿叔也不多问。

陈沐本将这龙头棍当成杀手锏,只是没想到,这还没进门就让殷梨章和付青胤给逼了出来。

不过眼下也不差,起码算是堵住了他们的嘴,有了这桩大功,想来这些叔伯是万万不可能再将合议扫他出门了。

也果不其然,那肥胖阿叔道:“陈沐啊,此圣物虽然至关紧要,乃是龙头盟誓的必要之物,但毕竟失落了这许多年,也绝非得龙头棍者便得上位,若是这般计较,龙头棍落入贼人之手,难道还要兄弟们为虎作伥不成?”

“所以,希望你能够理解这一点。”

陈沐早知道想通过龙头棍来争取权力,并不太现实,心里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此时干脆利索地点头道。

“是,叔公。”

那肥胖阿叔也点了点头,继而说道:“你能明白自然最好,门中素来赏罚分明,你今日立下的功劳最大,理当赏你。”

陈沐正要谦逊说话,肥胖阿叔却已经抬手拦住了。

或许他生怕陈沐开口将龙头棍要回去,又或许已经预料到陈沐要说些甚么。

“不过,如今有个问题需要先解决。”

陈沐皱起眉头来,看了看付青胤和殷梨章等人,到底是选择了直接面对。

“叔公请说,小辈愿闻其详。”

阿叔开口道:“虽然你是陈其右的儿子,但你并未进行过正式的入门盟誓,这点你可承认?”

陈沐也很清楚,自己可以算是外门的信徒,却不能称为兄弟,因为他确实没有经过正式的入门盟誓。

早先在龙记举行的,只是让四佬等人对他表态罢了,不能算是正式的仪式。

正式的仪式之中,必须有举荐人,有保人,需要宣三十六誓,需要进行一整套的流程。

“是……可我……”陈沐到底是想要辩解一番,否则付青胤和殷梨章抓住这一点,自己也无力辩驳。

那肥胖阿叔却没有给他机会,打断他道:“你不要心急,今日你立了大功,老夫就当你的举荐人,给你正式入会,你可愿意?”

陈沐故作惶恐道:“这可不敢……”

肥胖阿叔旁边一人当即小声道:“陈沐,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就乐意放过?”

陈沐虽然知道这些叔伯都是老字辈的人,但他毕竟没有接触太多帮中事务,对忠义总堂就更加不了解。

此时雒剑河也在一旁提醒道:“这位阿叔名唤钟水养,洪门之中辈分至高……得他举荐,极其难得!”

雒剑河身为刑堂长老,最是忠耿,连他都这么说,陈沐也是心动了。

此时,那肥胖阿叔也呵呵笑了起来。

“陈沐,我很早就离开家乡,去了美利坚的檀香山,这两年才回乡,你不认得也不要紧,你为公堂立了大功劳,我做你的举荐人,也算是沾你的光……”

“你也别谦虚,这是你应得的……细想起来,我上一个举荐的,还是我的结义兄弟……”

陈沐也不打算谦让,随口问了一句:“不知叔公的结义兄弟是哪位前辈?”

钟水养摆了摆手道:“他啊,不提也罢,在檀香山组建了兴中会,是个搞大事的……”

陈沐也是心头诧异,没想到还有这等渊源,若果真是那位孙先生,可就凑巧了!

“叔公的兄弟可是孙先生?”

钟水养也是双眸发亮:“没想到你竟然也知道!”

陈沐也不隐瞒:“早先黄兴等一帮子学生在我这里,一起做过一些事,他们说要到香港去,小辈我大仇未报,所以无缘追随孙先生……”

钟水养也是惊喜:“原来还有这样的交情,如此一说,老夫就更应该当你的举荐人了!”

付青胤和殷梨章听闻此言,也是脸色不悦,相视一眼,终于是坐不住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离奇身世被解除

殷梨章虽说是个霸道的人,但也并非愚蠢之辈,他既然在龙记之中,平素里接触生意,自也听过不少关于外面的消息。

这位孙先生是做大事的人,至于所做之事到底有多大,他们也不敢胡乱去说。

只是他们比陈沐要更加亲近忠义总堂,尤其是李三江,消息来源自也比较灵通。

钟水养回乡之时,李三江等人都去接风洗尘,对于外头的事,比其他人都要清楚。

如今孙先生已经成了洪门的红棍,在海外的兄弟姊妹纷纷捐款出力,就为了襄助孙先生做那件大事。

钟水养身为洪门资格最老的阿叔,他要给陈沐当举荐人,这就是最好的奖赏!

如果他在松口,陈沐得到的辈分就与李三江等人一般,是个道字辈,不管什么付青胤或者殷梨章,都要叫陈沐一声阿叔啊!

看看眼下这状况,钟水养似乎真的想这么干,试问付青胤和殷梨章等人又如何再坐得住!

“叔公且慢!”关键时刻,付青胤终于是站了出来。

钟水养也是皱起了眉头来:“傅家的小子有什么话要说?”

钟水养既是资格最老的阿叔,对各个社团的情况,那可都是了如指掌的,对于付青胤的身世背景和家族渊源,当然也是心知肚明。

老一辈最讲规矩和礼节及道理,世家子就该得到世家子该得到的敬意和优先。

付青胤走到前头来,朝钟水养道:“叔公,你不能当他的举荐人,更不能当保人!”

钟水养呵呵一笑道:“今天都怎么了,小辈们一个个说话都这么硬气,还有没有规矩?”

虽然只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众人的心思也都紧张起来。

付青胤没有退缩,昂首道:“叔公,陈沐根本就不值得你这么做,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陈其右的儿子!”

众人闻言,顿时哗然!

“你乱说甚么!”陈沐也是惊愕了好一阵,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惊怒!

他料到付青胤和殷梨章会想方设法对付自己,也曾是预想过他们的阴谋,只是如何都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个事情上大做文章!

没有人能够轻易放下悲痛,尤其是至亲的逝去,根本就无法忘却,只能渐渐习惯这种痛苦罢了。

直至今日,陈沐仍旧没有梦见过父母兄长,就是因为连做梦都不敢,这种悲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只能将自己的悲痛与思念,焚烧成仇恨的怒火,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底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碰触的,那就是父母兄长!

殷梨章也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陈沐放眼看去,除了钟水养一脸愕然,其他叔伯有的愕然,有的沉默,而有一些,则发出轻叹。

陈沐猛然扭头,却发现吕胜无和雒剑河面色凝重,沉默不语,他终于明白这三两天,此二老嘀嘀咕咕到底是为哪般了!

他们是知情的!

“不……不会的……不会的!我是父亲的儿子,我天生克父,对不对!”

陈沐抓住吕胜无的手臂,是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陈沐确实喜欢讲道理,若照着道理,即便陈其右夫妻并非他的亲生父母,但他自打懂事起,就认这对爹妈,是不是血亲,并不妨碍他对父母的仁孝与爱。

然而这内幕爆发得太过突然,陈沐虽然心志成熟坚韧,但到底还是被撼动了。

吕胜无的表现,也让付青胤和殷梨章更加的得意。

“吕道长是陈其右的师父,相信对内情最是清楚了,当初就因为不愿泄露于外界,才让吕道长谎称占卦,让陈其右疏离此子,对也不对?”

吕胜无沉默不语,付青胤也是阴冷一笑,朝钟水养道:“叔公,就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又有何资格,得到您的举荐,又何必为他作保?更遑论他搅风搅雨,分裂龙记,觊觎洪顺堂!”

钟水养看了看吕胜无,皱起眉头来,但终究没有发问,只是朝付青胤道。

“若他不是陈其右的儿子,若他没有争夺的心思,只是寻常少年,你们会这般反对么?”

钟水养到底是深明大义的,他知道,无论陈沐的出身如何,都无法抹灭他寻回龙头棍的功劳。

钟水养很早之前就离开岭南,前往檀香山打拼,在檀香山也开了洪门堂口,团结侨民,成为保护海外侨民的大佬。

即便是孙先生要搞革命,他们也是出人出钱出力,他的视界要比在场之人都要开阔。

他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阿叔,他既秉承着老洪门的规矩和道义,也开眼看过外面的世界,这种新旧冲突,使得他比其他叔伯更具包容之心。

然而付青胤之所以抛出这样的秘闻,那是为陈沐特意打造的,又岂能放过!

“叔公,不一样的,若他不是陈其右的儿子,只是街头上的少年,又何须叔公你来作保举荐?让我来举荐他也是一样的,甚至于随便一个四九就够格举荐他了,难道不是么?”

陈沐也是心乱如麻,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至于他们具体争辩一些什么,陈沐也没听进去。

这件事对他的触动越来越大,他甚至无法向吕胜无求证!

吕胜无早先便骗过他一次,收他为徒之后,陈沐本以为师徒俩总算是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了,谁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藏着!

曾经有那么一刻,陈沐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只是想尽快杀掉特里奥和付青胤,彻底了结这一切。

若不是自己亲身感受过父亲陈其右对他默默无言的关爱,陈沐心中必然要生恨,认为自己不是血亲,才遭遇如此冷漠的对待。

但陈沐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陈其右虽然没有太过亲近自己,但对他的关爱一点都不比兄长陈英要少。

别的不说,单说父亲让他读书,让他远离洪门,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和关爱!

然而此时陈沐却听得付青胤说道:“叔公,陈其右根本就没将他当儿子来看待,否则根本不会让他读书,他是不想让这个外人进入我大洪门,难道诸位叔伯就不能推想考量陈香主的本意么?”

陈沐心头猛然一震,也是百感纠结,难道说父亲果真当他是捡来养的,才不愿让他碰触洪顺堂的事务?

细想起来,家族之中,几乎人人与洪顺堂脱不了干系,唯独他陈沐“独善其身”,让他闷头读书,难道这果真是陈其右没有将他当儿子来看待?

“不……不会的……不会的!”陈沐喃喃自语着,心中思绪也是乱如麻团!

然而此时,付青胤再度火上浇油,朝迟疑不决的叔伯们大声道:“所以,叔伯们,这野种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野种”二字彻底点燃了陈沐的怒火,他根本就没有多想,发自本能一般便冲了过去!

他的力量瞬间爆发开来,道髻都被爆开,长发披散飘飞!

付青胤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仿佛阎罗王就头顶看着他一般!

陈沐一把捏住了付青胤的脖颈,“砰”一声,便将他顶在了墙上,墙壁顿时裂开蛛网一般的裂缝!

他将付青胤缓缓顶了上去,如同捏着一只蚂蚁!

李三江等一众高手,将陈沐团团围拢,一个个蓄势待发,也是被陈沐的举动吓了一跳!

“第二十三誓,不得捏造是非,或增减言语,离间兄弟,如有违背,死在万刀之下!”

陈沐极度压抑,可越是压抑,那股杀气就越是凌厉,将三十六誓其中这一条控诉起来,在场之人也是毫不怀疑陈沐的决心,怕是再挑拨一丝丝,陈沐真会杀掉付青胤!

钟水养毕竟是公道人,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

“陈沐,不管你是否是陈家血亲,你对洪门有功,有大功,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知你们有些过节,他也是心急,你若动手,便坏了誓言,残杀兄弟,也是要死于万刀之下的,且冷静下来再说。”

陈沐闻言,也是哈哈苦笑:“我连洪门都未入,又何必遵守这誓言!”

钟水养皱眉道:“你能熟背血誓,这是诚意,是忠心,但你若杀了他,往后也别指望能入门了。”

钟水养如此一说,陈沐也松了一些力气,付青胤这才得了一丝喘息,那黑紫的脸也开始褪色。

“这样吧,我照样举荐你,照着二十五誓,自入洪门之后,兄弟间之前仇旧恨,须各消除,如有违背,五雷诛灭!”

“其实你是个聪明人,付青胤虽然动机不纯,但到底是揭开了你的身世之谜,人总不能糊里糊涂过一辈子,是也不是?”

“再说了,照着十二誓,今晚加入洪门者,年庚八字出身,如有假报瞒骗,五雷诛灭,我若是付青胤,该等你入门之后再揭发,便能一举毁了你。”

钟水养也算是不偏不倚,甚至有些站在陈沐的立场来考虑问题,而且不去理会陈沐身世这一条,仍旧愿意保举陈沐,这份诚意也是足够了。

然而就在此时,付青胤却艰难地开口道:“不……不!不行!他不能入会,我跟他只能留一个!”

“他……他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没有……没有资格!”

陈沐本来已经消除了大半火气,让钟水养这么一劝说,也冷静了下来,即便此刻付青胤出言不逊,但陈沐也没有了杀他之心。

可就在此时,吕胜无却走了出来,朝陈沐道:“杀了他吧。”

陈沐仿佛听错了一般:“你……你说什么?!!!”

吕胜无微微抬起眼眉来,一脸冰冷地朝陈沐道:“我说……”

“……杀了他!”

第二百五十二章 忠义之子谁在乎

陈沐也是一时头脑发热,冷静下来之后,对付青胤也就没了杀心,岂知吕胜无却让他杀掉付青胤!

这可是和合馆,眼下正在开堂议事,当着这么多叔伯的面,要杀掉付青胤这么个“名门骄子”,而且还是如今洪顺堂实际的掌权人,那可就真的惹大祸了!

然而陈沐和清楚吕胜无的脾气,他说要杀,那是真的有心要杀的!

付青胤虽然勾结天王会的人,让龚夫子出卖了消息,害死了陈其右父子,害得陈沐家破人亡,陈沐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绝不是此时,更不是这样的场合!

钟水养等老一辈叔伯,对吕胜无的脾气显然也非常清楚。

钟水养到底是资格最老的,皱着眉头,面色冷峻,朝吕胜无道:“吕胜无,你也是极具分量的老人了,说话可要考虑清楚!”

吕胜无斜斜瞥了一眼,朝钟水养道:“你爱讲道理讲规矩,那我就给你讲讲,他到底该不该杀!”

“第二十四誓,不得私做香主,入洪门三年为服满,果系忠心义气,也需由香主传授文章,或前传后教,亦或者有三及第的保举,才能晋升香主,如有私自行为,五雷诛灭!”

“陈家遭难之后,付青胤非但没有帮着报仇雪恨,更没有照料陈沐,反倒趁机夺了洪顺堂,无香主之名,却行香主之实,该杀!”

吕胜无此言一出,钟水养等人尽皆望向了付青胤,后者也是脸色苍白,顿时慌张起来。

“第六誓,洪家兄弟,不得私做眼线,捉拿自己人,即有旧仇宿恨,当传齐众兄弟,判断曲直,决不得记恨在心,万一误会捉拿,应立即放走,如有违背,五雷诛灭!”

“第十四誓,如有暗助外人,或私劫兄弟财物者,五雷诛灭!”

“付青胤身为洪顺堂的洪英精锐,却勾结外人,害死陈其右和陈英,害得三十七名兄弟死在杜卡莉女伯爵号上,该杀!”

吕胜无此言一出,众人也是心头大惊,谁都没想到,吕胜无竟开始细数付青胤的罪行,而且若罪行属实,付青胤确实该杀了!

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惨案,几乎让洪顺堂差点覆灭,如今付青胤实际掌控洪顺堂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他名义上没有宣扬,众人也睁眼闭眼罢了。

付青胤终于是急了,朝吕胜无破口大骂道:“你……你血口喷人!”

吕胜无冷哼一声:“我说了要杀你,便真要杀你,血口喷人可杀不了你!”

如此一说,吕胜无便往前一步,朝钟水养身后那群老家伙喊了一声。

“鸡肠宋,跛佬罗,你们两个给老道站出来!”

话音一落,钟水养身后到底是走出两个人来,只是二人低着头,只是一味地叹息。

“雒剑河,你也出来。”

提到雒剑河,陈沐终于意识到,这两人早先嘀嘀咕咕,怕就是在商量这个事情了!

也难怪他们根本就不必担心付青胤,是因为他们早就做了要杀付青胤的决定!

“雒剑河,你告诉在场这些兄弟,当初徐官熙和你为何执意不让陈沐入会?”

雒剑河迟疑了片刻,到底是开口道:“因为陈沐是陈其右收养的弃儿,并非血亲……”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虽然早有所料,但雒剑河亲口承认,陈沐也感到非常的愤怒!

付青胤此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自己都承认了这一点,还口口声声数落我的错,简直可笑!”

吕胜无扭头扫了一眼,如同看一个死人一般,冰冷地朝付青胤问道。

“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这是帮中最绝密的机密,钟胖子出国之后,便是鸡肠宋和跛佬罗在主事,内情也只有他们两个清楚,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这……我自有我的门道!”付青胤听闻此言,也是慌乱又苍白地辩解起来。

“第五誓,洪家机密,父子兄弟,以及六亲四眷,一概不得讲说私传,否则死于万刀之下!”

“这个机密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却被你听来了,这其中必有人泄密,今日咱们几个人当中,必然有人要死在万刀之下,你觉得会是谁?”

听得吕胜无如此说话,那两位阿叔也急了,赶忙解释道:“吕胜无,你该知道,我忠义总堂从不插手堂口事务,若阿叔不公道,便失了信,失信便没了人心,身为阿叔,我们两伙计是万万不可能做这个事的!”

吕胜无点了点头,转向了雒剑河:“那么就是你泄露出去的了?”

雒剑河摇了摇头:“某虽不才,但忝居刑堂长老之位,你这么说话,是在给我抹黑。”

吕胜无又点了点头,朝钟水养道:“老钟,你怎么看?”

钟水养又岂会信不过这一帮老兄弟,当即朝付青胤道:“给你个机会,说出实情。”

付青胤顿时急了:“叔公,我阿公与您情同手足,我又怎会骗你!”

钟水养摇了摇头:“这与人情无关,你知道内幕,这是事实,你的消息来源又不肯说,若果真要杀一人,那便是你。”

付青胤急道:“眼下讨论的是陈沐这个野种,怎会转移到我的头上来,这分明是他们祸水东引!只是担心他没有资格入会,更没有资格继承洪顺堂罢了!”

见得付青胤仍旧在狡辩,吕胜无也不再卖关子,指着陈沐,朝众人道:“他非但有资格入会,有资格继承洪顺堂,而且比你们所有人的资格,都足够!”

“他确实不是陈其右的儿子,因为他是朱洪英的儿子!”

“什么?!!!这怎么可能!”此刻,连钟水养都惊诧万分!

吕胜无却没有半点心虚,指着钟水养身边那两个阿叔道:“鸡肠宋,跛佬罗,你们两个把事情说给他们听清楚。”

那两人见得此状,也知道今日躲不过,只能将事情讲了出来。

“咸丰年间,天王发动起义,席卷天下,我天地会洪顺堂的英雄朱洪英,在广西邕宁揭竿而起,从众三四万,到得第二年,便打到了湖南永明,而后又光复广西灌阳……”

“就在灌阳,朱洪英与胡有禄建立了‘升平天国’,朱洪英称镇南王,胡有禄为定南王……”

“太平天国天官丞相罗大纲有个兄弟叫罗大网,就在朱洪英军中,罗大纲便邀朱洪英的队伍,行军会合,共谋大事,并派了个刘姓的将军来督军。”

“这姓刘的心有不满,认为朱洪英等人太过托大,洪天王已经建立了太平天国,他们又自己建个升平天国,这不合理,便有心要吞并朱洪英的队伍。”

“军队攻打湖南,攻占了东安,却被湘军王鑫的部队给围了,只能放弃了东安,逃亡新宁,那姓刘的趁机发难,朱洪英的队伍也就被打散了。”

跛佬罗也在一旁接着说道:“胡有禄在新宁被俘牺牲,朱洪英知道是姓刘的搞鬼,便掉转矛头来杀姓刘的,却遭到了伏击,溃不成军,只能四处藏匿。”

“姓刘的生怕罗大纲和天王知道真相,四处搜查截杀朱洪英,朱洪英走投无路之时,他手底下有个军师,给他出了个主意,甘愿顶替朱洪英去死……”

“这人便是人称‘夜诸葛’的大军师陈宗济了。”

鸡肠宋接过话头来继续说道:“朱洪英得了陈宗济拼死相救,心中也是感恩,要将陈宗济的妻儿当成自家人来养,彼时陈宗济生有一子,刚刚满月,妻子却忠贞地自尽了,朱洪英便收了这儿子,取名陈慕。”

“再后来,朱洪英四处躲避,到底是走入了绝境,只能将这个孩子,交给了自己的另一个军师,那军师就是陈其右了。”

二人一口气说完这往事,众人也是荡气回肠,热血沸腾!

“太平天国失败之后,那姓刘的组建了天王会,却如何都不愿放过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对陈其右动手,若不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用大义压着,他们早就动手了……”

陈沐听到此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接受。

本以为自己是陈其右的儿子,结果只是个捡来养的“野种”,本以为是朱洪英的儿子,谁知道又是什么夜诸葛陈宗济的儿子。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明白,吕胜无为何如此笃定能够杀掉付青胤了。

因为当初唆使龚夫子告密的人,便是茅龙馆的于维道,而于维道只是个化名,他真正的身份是天王会的长老韦于道!

这也就意味着,付青胤勾结了天王会的人,关于陈沐身世的一切,都是天王会的人告诉他的!

或许天王会的人只告诉他,陈沐并非陈其右的亲儿子,却没有将当年的机密全都告诉付青胤,估摸着也担心付青胤知道后,会揭发那姓刘的当年的丑事!

在场都是聪明人,谁又听不出这里头的端倪?

他们将眸光都投向了付青胤,后者也是面如死色,挣脱了陈沐的双手,揉着自己的脖颈,一副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哼,一个几经转手的野种,也值得这般折腾?”付青胤颇有些乌龟垫床脚,硬撑。

钟水养的胸膛却剧烈起伏着,他是资格最老的阿叔,是最公道的人,也是最讲规矩和道义,出卖同门兄弟,死于万刀之下都不足以惩戒!

然而再看付青胤,他却全无惧色,这就让人有些不安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王余部突设伏

虽然大部分人只能等在和合馆的外头,但也并未吃风。

三点会在外头搭了凉棚,准备了茶水和小食,都是社团风格,也不搞那些文绉绉的酸腐玩意儿,酒肉齐全,也算是气派。

除了三点会这个东主,洪顺堂的人无疑占据最大的区域,除此之外,还有龙记,华记,小刀会和袍哥等等,至于小社团,和字头的也来了不少。

虽说大家都承认忠义总堂的宗主地位,但到底没有相互节制,社团中的人争强斗狠,相互看不对眼,也就划分出好些区域来。

孙幼麟等人比较小心,毕竟陈沐今日要受到针对,他们是吃喝都不敢沾染。

虽然天气热了,但绸缎庄的掌柜杨大春,仍旧穿着长袍子,仿佛那是他的标配,脱下这身就不是老板了一般。

众人也没想到会搞这么久,更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外头干等着。

褚铜城等人终究是等不住,操起茶壶来,开始分茶喝,然而茶碗刚刚举起,便被杨大春给拦住了。

“在外不随便吃喝,这点经验都没有?”

褚铜城虽然没了一只手掌,但在追随陈沐的这群人之中,他可以算是“元老”。

这些人素来风风火火,本就有些看不起阴鸷毒辣的杨大春,当即便反讽道:“杨老板没胆子喝,我们可不怕!”

杨大春朝孙幼麟看了一眼:“你也这么认为?”

孙幼麟知道杨大春的本事,他不仅仅炼气,对医药毒理也颇有研究,尤其是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用毒自是不在话下的。

用毒高手通常也会是辨毒高手,行走江湖,最是小心谨慎,因为自己给别人下毒,所以会更加防备别人对自己下毒。

杨大春也同样不喜欢褚铜城等人,既然他开口阻拦,便只能说明,这些吃喝事物,有问题!

“放下!”孙幼麟没有罗嗦,赶忙朝褚铜城等人下了死命令。

褚铜城等人是新任孙幼麟的,虽然心中颇为不服气,但到底是将放到嘴边的东西都给丢了下来。

“这里可是三点会的地盘……怎么可能……难道他们想要对陈沐动手?!!!”孙幼麟也是心头大骇!

他猛然看向了杨大春,后者也哼了一声:“想清楚了?”

孙幼麟这才凝重起来,朝杨大春道:“杀进去?”

杨大春翻了翻白眼:“那是你们的作风,我可不会正面交锋。”

“再说了,咱们才多少人?即便算上林宗万和阿水他们,也不过三十来人,若冲进去,便是与所有人为敌,咱们能不能剩下一点骨头渣子都难说……”

孙幼麟皱起眉头来,到底是将林宗万等一干龙记的人,也都叫了过来。

林宗万等人毕竟都是龙记的,所以照着规矩,并未与孙幼麟等人坐到一处。

此时到了这边,听了孙幼麟的猜想,林宗万却有些气恼。

“你们不是社团的人,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三合会是忠义总堂之外最正宗的堂口,万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你们这么说,是在污蔑所有堂口的兄弟!”

孙幼麟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太可能,但杨大春可不会随便撒谎,他也只能看向了杨大春。

杨大春看了看林宗万,朝众人道:“你们的脑壳虽然大小不一样,但脑子都一般大小。”

“什么意思?”阿水有些迷糊,林宗万却皱起眉头来。

“我的意思是,你们脑壳不一样大,但脑子一样的蠢!”

“死蠢啊你!”阿水是个冲动之人,当即便将茶碗摔碎在杨大春面前,一把抓住了杨大春的领口!

其他堂口的人见得此状,也是会心一笑。

众人都是不服气的,这样的场合,早就该打起来,若不是今日有忠义总堂的阿叔们来商量大事,这种打打骂骂的场景,早就该发生了。

见得这边发生冲突,众人没有任何惊慌,反倒心中激动兴奋,都等着看热闹,一个个手痒难耐。

杨大春可不是随便能惹的,当即便将阿水给丢了出去!

阿水乃是龙记的花冠,是林宗万的徒弟,武力可不一般,没想到却让杨大春抓着便丢了出去,撞开那守门的,咕噜噜滚出老远!

杨大春是修炼杀人术的,可不是打打闹闹,快走数步,便追赶了出去!

林宗万见得此状,心头大骇,当即追了出去。

“都是兄弟,别动手!”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也都追了出去,这劝架的劝架,帮拳的帮拳,竟是一片混乱!

那执法长老也是勃然大怒!

“这是甚么地方,任你们胡来的么,都给我滚出去!”

陈沐拿出龙头棍,震慑群雄,打的是执法长老的脸,他对陈沐带来的人,早就看不惯,此时终于拿到了借口由头,又岂能不耍耍威风!

杨大春等人便这么打了出去,到得外头来,杨大春才停了手。

阿水却仍旧不依不饶,倒是被师父林宗万给拦了下来。

“别上去了,再上去就要死了。”

林宗万并没有说错,杨大春的功夫,不是用来争风吃醋,也不是用来打架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那么他适才主动挑衅阿水,便是另有隐情,林宗万和孙幼麟都不傻,自是帮着演了一场戏。

到了外头来,林宗万才朝杨大春道:“杨老板,可以说话了。”

杨大春阴恻恻一笑道:“摊上这么冲动易怒的徒弟,当师父的是不是很累?”

林宗万不说话,拦住要上前干架的徒弟,孙幼麟也走上前来,朝杨大春道:“有话说话,别阴阳怪气。”

杨大春才停了笑容:“早先我便喝过,茶水是有料道的,三点会不可能这么下作,那么下毒的就另有其人,你们觉得最有可能是谁?”

杨大春此言一出,众人也是恍然大悟!

如今想要置陈沐于死地的,便只有付青胤和殷梨章,此二人都不是寻常之辈。

付青胤看似文雅,实则阴险毒辣,殷梨章张扬跋扈,膨胀霸道,也是个甚么都敢做的人!

“诚如杨大佬所言,这里是三点会的堂口,忠义总堂的阿叔又亲自莅临来说事,他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毒杀这么多人吧?”

林宗万是龙记的双花红棍,除了能打之外,更是忠义无双,哪里能容忍杨大春说社团的坏话!

然而杨大春却摇了摇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他们有心要干大事,下毒是最好的法子,因为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法,认为这是三点会堂口,又有阿叔坐镇,没人敢做手脚,所以才放心吃喝啊……”

林宗万也是心头大惊:“四佬和林三爷还没到么?”

林晟今日本是要给陈沐撑腰的,四佬早早就去接了,如今都还没到,林宗万也终于是不安心了!

杨大春阴阴地哼了一声:“终于发现了?”

孙幼麟也紧张起来:“杨老板,人命关天,别再卖关子了!”

杨大春这才开口道:“适才我里里外外看了一遭,整个会馆内外,埋伏了不下一百号人!”

林宗万等人终于是慌了。

也难怪林晟没法子进来,怕是四佬的人发现了这些伏兵,便不敢再往前了。

“若林三爷和四佬发现了伏兵,为何不派人来给咱们送信示警?”

面对阿水的疑问,林宗万也只能摇头:“不是不派,而是进不来了……”

如此说着,他又朝杨大春道:“杨老板,可知道埋伏的是甚么人?”

杨大春正要说话,却又停了下来,朝外头看了过去,喃喃自语道:“来的是甚么人,你们自己看吧……”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便见得外围的人全都聚拢包围了过来!

孙幼麟和林宗万见得这些人缠着红头巾,紧身黑衣,八分裤,打着赤脚,也是心头大惊!

“是……是天王会的人!”

天王会乃是太平天国和捻军余部,他们可不讲社团规矩!

他们四处招兵买马,正大光明地做杀头买卖,而且他们不讲单打独斗,如同行军打仗一般,可不是普通社团能比拟的!

“快进去!”

众人纷纷往回走,到了大棚,见得那些人仍旧在吃吃喝喝,一个两个迷迷糊糊,也知道茶饭里的料开始发作了,哪里能站得稳!

“二爷要紧,别管这些,带着二爷和各位阿叔先走!”林宗万作出决定来,众人也不由分说,往里头快走。

那执法长老自是阻拦,林宗万也不含糊,朝他说道:“快带我们进去,天王会的人杀过来了!”

执法长老哈哈大笑:“天王会与我洪门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会这般……”

然而他的话才刚刚到嘴边,一支短尾铁弩箭已经破空而来,噗嗤一声射入一人肩头,竟是将那人钉在地上!

“啊!叼你老母,谁下黑手啊!”那人被痛醒,也是嗷嗷大叫起来,凉棚里的人也都警觉起来,放眼一看,也是心头大骇。

可当他们要拿起武器之时,却觉得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头昏眼花,哪里能站得稳!

从适才谈笑风生的英雄豪强,到如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们又岂能不惊骇!

“不想死就让开!”杨大春不再啰嗦,朝那执法长老沉声喝道。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内外交困逃无处

大堂之中,付青胤到底是被揭穿了。

只是他却没有半点羞耻之心,更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有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淡然,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原形毕露。

他近乎疯狂地咆哮道:“什么夜诸葛,什么朱洪英,说到底都已经是老黄历了,他陈沐辗转几家,丧家之犬,野种一个,凭什么能得到你们这班老东西的重视!”

如此说着,他渐渐走到了门边,众人也不怕他逃走,因为外头可都是三点会的人。

李三江虽然不支持陈沐,但他最是忠义,绝不能看着这等疯狂的叛徒,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

“你这反骨仔,岂敢对阿叔们不敬!”

付青胤哈哈大笑起来,朝李三江道:“李道远,你就别假惺惺的了,殷梨章若没有天王会的帮助,这位置如何能坐得稳?你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知情!”

李三江陡然望向了殷梨章,后者也是一脸的心虚。

“好!很好!老夫只以为你霸道一点,仍旧可教,没想到啊,你早已与这付青胤狼狈为奸了!”

殷梨章也不再遮掩,走到了付青胤的身边来,朝李三江道:“三叔,我敬重你,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些人口口声声是忠义,但整日里勾心斗角,只不过为了一碗茶饭,胸中无大志,又如何能成事?”

“天王会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目标明确,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反清!”

“与这样的人干大事,那才叫爽快,召拢几个苦力痞子,就敢说开堂口,简直就是井底之蛙,根本就成不了大事!”

“三叔,你支持我们吧,只要咱们与天王会联手,这天底下哪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殷梨章口出狂言,竟还在游说李三江!

“混账!这种话也是能说出口的么!你二人若还有些羞耻之心,便跪下来,接受三刀六眼的惩罚,说不定还能给你们留条活路!”

殷梨章呸了一口道:“不识时务的老东西,该跪下的是你们才对!”

说完此言,殷梨章和付青胤相视一眼,竟是双双拔出短枪来!

“执法长老!”陈沐也是大吃一惊,这两人能带枪进来,只能说明执法长老早就是他们的人了!

只要执法长老守住门口,付青胤和殷梨章这两把枪,就足够将大堂里这些人全都给杀了啊!

若吕胜无或者陈沐带着武器,那还两说,可如今所有人都是两手空空,付青胤和殷梨章又趁着说话的空当,堵住了门口,视野一览无余,根本就没法子反抗的!

“走!”

吕胜无当机立断,拉住陈沐便往旁边躲,此时付青胤和殷梨章已经开枪了!

“砰砰砰!”

“砰砰砰!”

那些个叔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经被子弹射死当场!

那两个少年人搀扶着钟水养,想要逃走,可钟水养的身躯太过臃肿,他们竟然闪到前头来,给钟水养挡下了子弹!

“阿六,阿七!”钟水养也是惊呼出声,见得两个少年倒地,也是悲愤到了极点!

雒剑河赶忙冲上来,拉着钟水养就走。

可钟水养的速度实在太慢,若扛着二百斤的东西,雒剑河完全可以健步如飞,可拖着一个二百来斤的人,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关键时刻,李三江也出现在身边,两人将钟水养给架了起来,拼命往里头躲。

其他人社团的大佬也借助桌子椅子来挡枪,一时间碎屑四溅,也是惊魂动魄!

付青胤和殷梨章显是做足了准备,弹鼓都准备好几个,空枪之后,换上弹鼓弹匣,又是一阵肆无忌惮地射击!

他们疯狂地射击,疯狂地放声大笑,心中的快感,几乎要将他们抛上云端!

茶杯茶盏,桌椅摆设,鲜血*,弥散的硝烟,整个大堂几乎成了炼狱!

若早早让谭钟麟见得这么一幕,那么他就该知道,番鬼佬的火枪到底威风到何种程度了!

陈沐也回过神来,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在为自己的身世而伤春悲秋,藏身的屏风已经被击碎了大半,他与吕胜无只能狼狈不堪地趴着。

一名阿叔被击中了大腿,嗷嗷叫着往前爬,陈沐伸手拖了一把,才拖到近身,一颗子弹打过来,从后脑射入,阿叔的头脸顿时炸开一个大洞,血肉糊了陈沐一脸!

“距离太近,杀伤力太大,咱们躲着必死!”吕胜无朝陈沐说着,四处扫视了一番,也不等陈沐回答,便继续说道:“我出去吸引火力,你想办法撂倒这两个牲口!”

吕胜无话音未落,人便已经飞身而出了!

他撞在屏风上,推着屏风便往前,那屏风是石基底座,在地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来。

付青胤和殷梨章果真放弃了射杀其他人,对着屏风就是一顿乱射!

陈沐也找不到其他东西,见得那阿叔的烟斗落在地上,捡起那烟斗,探头出去,甩手便丢了出去!

这一手运足了阴阳玄功的气力,烟斗啪一声打在殷梨章的手上,他的枪果真被陈沐击落了!

殷梨章想要捡起来,付青胤却刚好打空了弹鼓,正在重新填装!

没了火力掩护,吕胜无陡然爆发开来,暴喝一声,竟是将整个屏风给投了出去!

那大理石的底座,少说也有大大几十斤,竟被吕胜无就这么甩了出去!

殷梨章心头大骇,也来不及捡拾火枪,与付青胤躲到一旁,那大理石基座便将大门给砸了个稀烂!

陈沐趁机闪身而出,抄起个铜烛台,又朝付青胤给丢了过去!

吕胜无如猛虎出柙,眼看着就要近身,剩下的半扇门却嘭一声炸开!

一道人影从外头撞进来,摔倒在地,已然气绝,可不正是那个执法长老么!

陈沐放眼看去,但见得林宗万和孙幼麟等人都撞了进来!

“天王会的人杀进来了!”

因为付青胤和殷梨章躲到了一旁,他们也没看到,大声示警之下,陈沐等人听得一清二楚,付青胤和殷梨章自然也听了去!

钟水养等人也没想到,付青胤和殷梨章买通了执法长老,私自携带武器,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也就罢了,竟还提前勾结天王会的人!

“走!”

付青胤和殷梨章见得进来的是孙幼麟等人,也知道二人事不可为,需及时与天王会的人汇合,当即便放了枪!

孙幼麟等人正是听到了枪声,才撞进来的,此时听得枪声骤响,也纷纷躲避,付青胤和殷梨章趁机便往外冲击!

吕胜无没有追赶,只是朝众人道:“他们有心算无心,咱们没有半点胜算,先离开再说!”

林宗万等人赶忙进来,将钟水养以及一干受伤的叔伯以及其他堂口的大佬们,都搀扶了起来。

虽然只是短短一阵的扫射,但伤亡惨重,不少堂口的大爷都被当场射杀,高辈分的叔伯,也三死两伤,钟水养的腿上都中了一枪!

“从后头走!”李三江曾经是三点会的人,对这和合馆也一清二楚。

众人闻言,也不含糊,纷纷跟上,然而穿过了大堂,从后宅出去,到了后门,却发现后宅早已一地的尸体!

天王会的人由外而内杀进来,是半点都不留情!

前头一群群红头巾的黑衣杀手,非但拿着短弩,竟还有人配了不少火枪!

这分明就是要将所有人都灭杀在此处了!

“回头!”

前路不通,众人也只能回头。

孙幼麟等人虽然将陈沐和吕胜无等的兵刃都带了进来,但这等情况下,寡不敌众不说,长刀短剑要对付铁弩火枪,也不太现实。

“外头怎么样了?”陈沐朝孙幼麟等人问了起来,他必须要掌握足够的情况,才能够做出判断和决策。

“他们预先在茶饭里下了料,只怕那些人是凶多吉少了……”

陈沐和雒剑河等人闻言,也是满脸凄凉,钟水养更是痛心疾首。

今番集会,来的可都是洪门首脑和精英,可以说,一大半的社团大佬,全都在这里。

付青胤与殷梨章这两个小牲口也是豁了出去,这一铺虽然大,但算是让他们博对了!

经此一役,漫说洪顺堂,整个岭南地区的洪门社团,都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们趁机吞并,壮大自己,与天王会收割这些势力,岭南的武林江湖,要一家独大了!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冲突出去,寻找救兵,否则迟早要死在这里!”

钟水养也是个历经风雨的,他知道,越是危急的情况,就越需要确立领导权和决策权,否则就更是凶险了。

他有着足够的应对经验,只是说易做难,众人也在想着对策。

“他们将外头的路都给封了,怕是很难出去,只能吸引火力,送走一两个人……但是,该送谁出去呢?”

林宗万如此说着,钟水养没有犹豫,指着陈沐道:“让这孩子出去吧。”

倒也不是他针对陈沐,反而是在保护陈沐。

眼下这种状况,敌人随时可能冲杀进来,出去的那个人,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不,叔公,我不能出去,倒不是我怕死,完全因为我不是最佳人选。”

钟水养也皱起眉头来:“那你认为谁才是最佳人选?”

陈沐想了想,指着杨大春和芦屋晴子道:“他们两个最合适。”

“他们都是刺客,擅长逃遁,比咱们更容易脱身,生还机会也最大,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带回援兵的!”

钟水养也是轻叹了一声:“所以,你并不认为咱们会死在这里?”

陈沐笑了笑:“龙头棍总不能落入叛徒的手里,不是么?”

钟水养微微一愕,看着陈沐,突然笑了起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抵御求援分两路

钟水养确实没说错,陈沐从未想过会死在这里。

尤其他刚刚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确认了付青胤就是害死陈其右父子的凶手之一!

除了特里奥之外,连天王会也有份,陈沐本以为自己即将能够报仇雪恨,没想到还有个天王会。

如此也好,他总算是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敌人到底是甚么样子的了!

来此之前,他知道雒剑河与吕胜无在密谋些什么,但他没有得到答案。

这一路走来,他已经体会过太多太多人生道理。

迷惘的根源,很大程度不是因为没有答案,或者找不到答案,而是因为找不到问题,或者找不对问题。

身世之谜固然让陈沐感到无所适从,直至此时,他都没有心思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这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陈其右夫妻养育了他,兄长陈英是个世界上再难找出第二个的好兄长。

他很满足于他的家庭,虽然也有克父之类的小遗憾,但父兄死后,他更加明白,这份亲情的珍贵。

至于生父夜诸葛和广西天地会首领朱洪英,他们一个是血亲,一个是恩人,但那时候陈沐都尚未懂事,说到真切感觉,也无从谈起。

陈沐是个读书人,血亲生父并不是可以随便漠视或者忽略的存在,他会渐渐去了解他们的故事,但绝不是现在,更不会因此而忘却陈家的恩德。

这些事情只是在他心里闪现而过,经历了最初的惊愕和震撼之后,陈沐早已平静了下来。

所以他才能够做出最正确最明智的选择。

杨大春和芦屋晴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钟水养等人也认可了陈沐的推荐。

“叔公,援兵的话,该去哪里请,这才是关键问题,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有个办法,只是……”

目睹了老伙计们被射杀,想着外头各堂口的伙计还不知死伤多少,钟水养哪里还有这许多顾虑。

“你但说无妨,只要能救得这帮兄弟,你尽管放手去做!”

陈沐也终于是点了点头,朝杨大春道:“杨大哥,庆长刚刚回来,镇守珠城,他的兵营,就在城外,算是离这里最近的援兵了……”

“甚么?要请官兵来救援?开什么玩笑,官兵来了,会连咱们一块剿灭的!”三点会和华记等诸多堂口的大佬们,也是一个个惊慌起来。

他们都是见不得光的人,若官府来插手,他们是如何都逃不掉的!

再说了,官兵若来,那是兔子狗子一起打,哪里算得上是援兵!

“官兵若来了,说不定能逼退外头那些人,咱们倒也能趁机逃生,这该是个好主意……”

诸多大佬议论纷纷,陈沐可不想罗嗦,朝他们说道。

“天王会是造反无疑的,官兵来了,只会剿杀天王会的人,又岂会看得上咱们堂口的人。”

“再说了,我跟张之洞做生意,不是没有保障的,只要我一句话,官兵是不敢动大家的,除非……除非诸位兄长叔伯信不过我……”

陈沐此言一出,众人也回过神来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与付青胤殷梨章相比,陈沐能在危难之中不离不弃,甚至拼死也要将叔伯拖去躲避,就足以说明他的为人了。

更何况,吕胜无和鸡肠宋等人将往事都已经说了个清楚明白。

若果真算起来,陈沐乃是英烈之后,生父是整个岭南都为之敬仰的大军师夜诸葛,养父先后是朱洪英和陈其右,这样的人,堪称根正苗红了。

众人还在沉默,李三江已经走到前头来:“事不宜迟,快出发吧。”

李三江是除了钟水养这帮老人之外,辈分最高的人,他挺身而出,选择相信陈沐,其余人便再无话可说了。

再者说,李三江最初可是反对陈沐的,如今他转变了态度,就是对陈沐最好的肯定。

陈沐也不再多言,朝杨大春和芦屋晴子道:“你们两个分头行动,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最起码得有一个人能够逃出去不是?”

杨大春是个猥琐之极的人,这种事最适合他的风格,他也是当仁不让。

至于芦屋晴子,她无牵无挂的,唯一能让她动心的,估摸着就是孙幼麟。

虽然这两人没有吐露心迹,更没有太过亲昵的举动,但陈沐知道,他们生死相依,早已分不开了。

“幼麟,你也跟晴子一起去。”

也果不其然,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相视一眼,眼眸之中充满了惊喜与柔情。

“二叔,你留下来保护叔公们,其他人跟我出去!”

雒剑河曾经是巡防营管带,又是西阁大爷,武力自是不必说的,对于天王会这种曾经打过仗的余部,雒剑河其实更适合出去厮杀。

但陈沐还是将他留了下来,因为他各个堂口都必须留人下来,以防付青胤还有内应,趁机杀掉这些老叔伯。

雒剑河也知道事情紧急,并不反驳。

陈沐下意识摸了摸那只仍旧牵着他衣角的手,朝红莲道:“你也留下。”

适才大堂里乱枪流弹,可红莲仍旧没有离开陈沐,虽然她也被枪声吓得脸色苍白,但此时却仍旧摇头。

“谁要留下谁留下,我不留。”红莲如此一说,陈沐也就只好妥协了。

孙幼麟已经将他的兵刃都带了进来,陈沐将那柄短刀塞到了红莲的手里。

“这两柄刀,一长一短,我和哥哥一人一把,现在,就借这把短的给你吧。”

红莲适才是真真切切听到陈沐身世故事的。

她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就已经足够惨淡,从小就没见过父母,可相对而言,陈沐曾拥有过不同的父母之爱,但最后都失去了,这才是最痛苦的。

她没有再顶罪,只是收下了那柄短刀。

陈沐朝吕胜无等人看了一眼,朝众人道:“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义心,拔剑问天天不语,料天还愧负男儿!”

“诸位,向前!”

陈沐抽刀,往回走。

“向前!”吕胜无与李三江等人,领着其他堂口的红棍以及大佬们,满腔悲壮地往回走!

他们需要吸引敌人的注意力,给杨大春和芦屋晴子三人制造离开的机会!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陈沐从一个读书郎,变成现在的样子,也是有迹可循,吃一堑长一智,每一次成长,都如同破蛹成蝶一般,需要经历撕裂的痛苦,才能品尝到飞翔的自在。

陈沐所得到的一点一滴,都是他努力拼来的,他不能让自己痛恨的人,夺走自己的一切!

早先在门外,执法长老没让他们携带武器,陈沐只好将自己的武器都交给了孙幼麟,保管在外头。

如今孙幼麟全都带了进来,自然也包括那柄短枪,虽然里头只有一颗子弹,但那是谭钟麟亲手填进去的子弹!

他本以为谭钟麟会用这颗子弹崩了他,没想到谭钟麟并没有这么做,张之洞更是大方地将这支最新式的手枪,送给了他陈沐。

付青胤能死在这把手枪之下,是他付青胤的三生之幸!

当然了,如果可以,陈沐更愿意让他以更痛苦的方式,来赔偿他的罪行!

众人终于是看清楚了状况。

天王会的人实在太多,鱼贯而入,手中可并非武林人士的长剑短刀,而是战场上征伐所用的长枪铁矛阔口大刀,有人举起短弩长弓,也有人正在给火绳枪或者鸟铳填装弹药。

陈沐这厢细数起来,人数其实也不少,就吃亏在武器兵刃之上,毕竟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以致于诸多兄弟竟有些畏首畏尾,不知该如何起这个头。

陈沐与吕胜无见过太多这等场面,虽说如今还有个红莲在身后牵着他的衣角,但她既然决定生死相随,陈沐也就再无顾忌了。

火绳枪和鸟铳都是前填式的老枪,填弹需要很长的时间,虽然这些天王会的暴徒都是捻军老卒,但毕竟太长时间没有用过火枪。

这些火枪虽然时常保养,夜夜擦拭,但到底是老化了,也说不上甚么准头,近距离却是大杀器。

陈沐对这些火枪实在太过熟悉,一马当先便冲撞了过去!

那些还在填弹的,也没想到陈沐等人会反杀回来,当下就乱了阵脚。

若是平原上厮杀,他们这些悍卒是不怕的,但在这宅院里,空间狭窄,廊道逼仄,他们也是施展不开。

尤其是长枪铁矛,颇多掣肘,想要施展开来也并不容易,只能直刺而不敢横扫。

陈沐拖刀而来,大步流星,颇有舍生忘死的气度,当下便感染了身后的诸多大佬们!

陈沐倒不是不怕死,而是太清楚这些人的套路。

这也多亏了曾经的扈从骑士生涯,多亏了贝特朗和布鲁诺。

天王会的人与义和团一般,最是痛恨洋人,尤其如今这样的局势,对官府不敢大肆造反,便只能刺杀洋人以求大义。

贝特朗的巡捕房和布鲁诺等人的火枪队,真正需要防备的敌人,正是天王会这样的群体。

所以他们日常会进行极具针对性的训练,甚至让西捕来扮演假想敌,最主要的假想敌,便是天王会的人。

他们甚至向俘获的天王会囚徒,逼问他们打仗的套路等等。

陈沐虽然没有参与过这样的训练,但却在旁边观摩过,这种旁观者清的视角,让他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其中的优劣!

即便如此,这到底也是拼命的勾当,陈沐心中可没有万丈豪情,脚下大步流星,心中却是如履薄冰,精神高度集中,是半点也不敢放松的!

而事实证明,陈沐抓住了他想要的时机!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门舍命来襄助

陈沐确实抓住了想要的机会,而且他深知,这样的机会转瞬即逝!

疾行便狂奔,陈沐高高跃起,长刀挥洒而出,那枪兵刚刚抬起火绳枪的枪口,枪管子便干脆地掉落半截,一道血痕从他左额往右下巴延伸,噗地喷出鲜血来!

林宗万等人自也清楚机不可失,如同饿狼扑入羊羔圈里一般,大肆冲杀,几乎瞬间便将对面的阵型给冲散了!

天王会的首脑大多是太平天国和捻军的余部,能活到现在,哪个不是精锐悍卒?

有了这些骨干,往后招兵买马,他们都照着军队的规矩来管教和训练,这也是天王会无人敢惹的最主要原因。

再者,天王会的人都是疯子,他们入会之后非但接受身体的锻炼,精神上更是得到了“洗礼”!

他们无时无刻不梦想着要“复辟”那个天国,为此,他们会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之中人人都是无所畏惧的死士!

领头的天王会将领见得陈沐等人势若猛虎,也是惊骇,当即让枪兵全都退了下来,让手执长枪和铁矛的人,顶在了前头!

“小心右边!”陈沐一提醒,红莲便往陈沐背后靠了一下,甩手便是一刀,那人果真应声倒地!

“跟着!”

陈沐如今便是红莲的眼。

整日里牵着陈沐的衣角,红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两人早已培养出足够的默契,即便不说话,只消感受一二,便能知道对方的意图。

长枪和铁矛可不好对付,陈沐挥刀格开三五柄长兵,那略带锈迹的生铁枪矛,好几次从他皮肉上擦过,也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那将领得了喘息之机,枪兵们终于填装完毕,当即下令道:“杀了他!”

他是个有眼力的,自是能看出陈沐最具威胁,话音刚落,枪兵便抬起了枪口!

眼看着就要扣动扳机,那枪兵的后心却遭了一脚!

“别开枪!”

“都别开枪!”

那将领下意识挥刀,却被挡了下来,定睛一看,竟是付青胤和殷梨章来了!

付青胤指着陈沐,朝那将领道:“别杀他,留活口,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殷梨章也在一旁道:“谁敢放冷枪,伤了那红衣美人,我便砍了他的脑袋!”

陈沐和红莲形影不离,其他人以陈沐为圆心,不能朝陈沐和红莲开枪,便意味着枪兵失去了作用!

“这是蛮干!此人武功太了得,若不放冷枪,兄弟们会死伤惨重,我天王会不是你们天地会,不做这么死蠢的事!”

这将领也有着自己的傲气,毕竟天王会可不怕付青胤和殷梨章。

然而付青胤却开口道:“你若敢杀了这两个人,我让你吃不完兜着走,你信是不信!”

黑衣红巾的将领也冷了眼眸,朝付青胤道:“你敢威胁我!”

殷梨章挺身而出:“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标头,也敢这般大的口气!”

那将领却仍旧顽固地坚持,朝枪兵们下令道:“开枪,格杀勿论!”

付青胤终于怒了:“你敢!再这么下去,我比将你天王会的丑事,公诸于天下,届时天王会再无口碑信誉,这责任最终要算到你头上!”

将领也是愤怒到了极点,却终究是被付青胤此言给镇住了。

“把所有人手都调过来,我要生擒这些人!我要让他们好好看着,天地会的这些社团,是如何匍匐在我脚下的!”

“他们都是首脑,我必须生擒,才能够收拢他们的势力,若杀掉了,我只能成为公众之敌,你莫要再坏我大事!”

付青胤虽然年纪不大,但城府太深,心机太重,野心又大,人又狠辣,那将领到底是下达了命令。

枪兵退了下去,陈沐等人也是压力顿减,然而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增援,也让陈沐等人越发吃力!

他看见了付青胤,也看到了殷梨章,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交谈,但枪兵已经退下,陈沐也明白他们想生擒自己的意图。

不过这也正好,增援不断涌来,说明其他地方已经空虚,杨大春三人应该是成功逃出去了!

没了火枪,没了冷箭,众人也安心下来。

虽然天王会的人讲究阵法,进退有度,配合极其默契,但军伍式的训练,毕竟是有迹可循的。

他们来来回回练的也就那么几招,阵法也有限,陈沐等人很快就看出规律来。

这些援兵不断涌进来,却根本就奈何不得陈沐等人。

毕竟除了陈沐和吕胜无等武道高手,其他人的实力也都不弱,林宗万是从街头一路干架,最终成为了龙记双花大红棍,这种群殴的场面,没人比他更适应。

阿水身为龙记的花冠,虽然武功是正宗,但作风却完整地继承了自家师父,也是拼起来连命都不要的人!

至于其他人,也都不必说,都是各大社团的大佬和精锐,李三江莫看年纪大了,武功也着实了得!

若不是陈沐没让书冬将那黄狮子也带来,这战斗怕是早就已经结束了。

撸狮少年书冬是不知疼痛,不畏生死的角色,今番大开杀戒,也是无人能挡!

付青胤和殷梨章设计了这场阴谋,差点害得忠义总堂和各大社团全军覆没,大佬和精锐们的怒气,自是不消多言的。

这些人能走到今时今日,能坐上这个位置,谁不曾是动辄杀人的狠辣角色?

久攻不下,付青胤也有些着急,又朝那将领道:“把外头的人也都叫进来!”

各大社团的人只是中了麻药,需要有人守着,这里头就有付青胤在洪顺堂里的死忠,以及殷梨章手底下的龙记打手们。

之所以要派自己人守着这些社团兄弟,也是担心天王会的人不讲规矩,将那些中了药的人都给杀了。

如今拿不住陈沐,外头的人也都冲了进来,满满当当一百多号人,就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陈沐等人。

付青胤终于是大声道:“陈沐,只要你投降,我饶你不死!”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的声音却还有半句:“我只是说饶你不死,可没说过要让你好过!”

殷梨章也邪笑起来:“对对对!只要你交出那美人儿,我也饶你不死!”

陈沐又岂会中计,他知道落入敌手会是何等样的下场,只能苦苦支撑到杨大春等人请来援兵罢了。

拖延时间对陈沐自是有利的,陈沐当即劈倒前面一人,朝付青胤二人大声回问道:“可是当真?”

“当真!大家都是兄弟,只要你们放弃抵抗,我会留你们一条活路,但你们必须答应,交出社团!”

付青胤若没有后头那句话,大家都不会信他,可他如此坦诚地表明自己的意图,诸多社团大佬们也有些相信了。

陈沐心中虽然不信,但必须要争取和拖延时间,便停手了,朝付青胤和殷梨章道。

“红莲是不可能交给你们的,你若放我们走,能不能收服那些兄弟,全看各人本事,如何?”

陈沐不是轻易退缩的人,即便为了拖延时间,他也不能说些不合情理且不符合他形象的话来,否则很容易被付青胤看穿。

果不其然,陈沐此言一出,付青胤也是心头欢喜,心说陈沐仍旧有底限有原则,这便说明他果是怕了,想要妥协了!

“好,只要你们放下兵刃,我会让他们让开一条生路来!”

陈沐哈哈大笑道:“你当我们都是死蠢么!你们让开,我们先走了再说!”

付青胤摇头道:“你说甚么梦话,这不可能,快放下兵刃!”

陈沐刚要回话,外头却闯进一人来,在付青胤的口中耳语了几句,付青胤也是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带他们进来!”

陈沐也是心中不安,这才片刻,又有几个人被带了进来,陈沐见得,也是心头紧张起来了!

早料到四佬接了林晟,迟迟不见来,必是发现了早先埋伏在外围的天王会暴徒。

再看与林晟一并被带进来的,竟然还有黄飞鸿和弟子梁宽以及陈殿标等一众宝芝林的高手们!

“黄师父,你们宝芝林素来都是走的官面,与我等江湖人氏不沾边儿,今日过来凑热闹,倒是稀奇了。”

黄飞鸿才付青胤说道:“这是你们的私事,我自不会插手,不过陈沐是我师弟,既然他叫得我一声师哥,我又岂能见死不救?”

付青胤也皱起眉头来,虽然黄飞鸿只是个民间之人,但他与官府,与朝廷军中,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过往交情。

若把黄飞鸿得罪了,别的暂且不说,往后还想要在广州安身立命,就生出诸多的不便和麻烦来。

只是这毕竟是付青胤的忧虑,天王会的人可不待见宝芝林。

宝芝林的师徒都曾经在朝廷军中担任教头,对他们来说,算是间接的半个敌人。

天王会甚至还严令禁止部下盲目崇拜一代宗师黄飞鸿,但凡发现与宝芝林有关的人和事,那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

他们甚至还派人刺杀过黄飞鸿和陈殿标,尤其是陈殿标,从广西回来的途中,遭遇到截杀,凶手正是天王会的人!

陈沐也是一声苦笑。

林晟是个谨慎的,自不敢去找庆长求援,唯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宝芝林。

黄飞鸿也是仗义,竟连儿子黄汉森都带了过来,要知道天王会一直视他们为眼中钉!

单是这份冒死相救的恩情,就足够让陈沐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义当前同进出

黄飞鸿领着宝芝林众人来援,陈沐也是心生感激,只是如今双方人数太过悬殊,黄飞鸿等一行人又落了下风,如同自投罗网一般,实在有些不明智。

当然了,陈沐信任黄飞鸿,他既然敢进来,自是有着他的底气,付青胤和殷梨章虽然丧心病狂,想要斩除忠义总堂和各大社团的首脑,但对于宝芝林,他是不敢动手的。

旁的不说,单说宝芝林与官府牵扯不清的干系,他就不敢胡来。

至于天王会,黄飞鸿素来不怕,否则也不会贸然进来,许是他也并非想发生冲突。

黄飞鸿乃是岭南宗师,武林魁首,凭的可不仅仅只是武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单说他出任教头,与刘永福一道抵御法兰西番鬼佬,就足以让人敬佩。

刘永福是极少数能够获得武林人士好感的朝廷官员,当然了,严格来说,他其实只能算半个朝廷官员。

因为他是穷苦人出身,又跟着武林高人学了功夫,二十来岁加入了天地会,跟着广西天地会的吴凌云,造了朝廷的反。

只是后来失败了,大龙头吴凌云被杀,刘永福只能带着余部继续战斗,法兰西番鬼佬入侵之后,刘永福率兵进入越南抗击侵略者。

越王还封了刘永福的官,甚至让刘永福设关收税来补贴军用,刘永福屡战屡胜,打出了名气来,朝廷才派了唐景崧去收编刘永福。

他们许诺了刘永福高官厚禄,可以说是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就是想逼迫刘永福带兵回国,当时连张之洞都劝说过刘永福。

只是刘永福到底是听调不听宣,最后为了部下,只能委曲求全,但也只是接受调往云南这样的边远之地。

没想到刚回国,朝廷就将黑旗军削减到一千二百人,后来朝廷打了败仗,将台湾和澎湖列岛等地,割让给了日本鬼子,刘永福又与唐景崧到宝岛去抗击日寇的入侵。

台湾的民众推举巡抚唐景崧为台湾民主国总统,刘永福为大将军,唐景崧没多久就逃回了内陆,刘永福继续战斗,被公推为大总统,可他却坚持不接受总统印,仍旧以抗日盟主的身份继续领导台湾民众抗击日寇。

正因为这种种大义之举,刘永福在武林之中拥有着极高的声望,黄飞鸿担任黑旗军的总教头,也是深得民心。

天王会口口声声痛恨朝廷,迁怒于刘永福,对黄飞鸿也恨屋及乌,但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刘永福曾经拒绝过他们的拉拢罢了。

当时唐景崧等人劝说刘永福率军回国,天王会曾拉拢过刘永福,但最终张之洞等人晓之以大义,终究是将刘永福劝回了国内,天王会也因此而认为刘永福屈从了朝廷。

或许这也是黄飞鸿的底气,正因为这其中的缘由,黄飞鸿才敢笃定,天王会的人根本就不敢跟他动手。

一代宗师到底有着宗师的气度,黄飞鸿走到里头来,朝付青胤和殷梨章等人说道。

“今日我过来当一回和事佬,能成自然最好,若不能成,我只能护着我的师弟了。”

付青胤皱眉道:“黄师父,您德高望重,是前辈,是人人敬仰的大侠,如此说话,未免有些仗势欺人了……”

黄飞鸿摇了摇头,朝付青胤说道:“既然我认了陈沐这个师弟,又岂能袖手旁观?我若连师弟都不管不顾,还有何脸面立足安身?”

黄飞鸿扫视了一圈,朝众人道:“若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谁看得起你?”

众人听得此言,也是默然。

杨大春三人已经逃出去求援,庆长的援兵相信很快就能赶来,陈沐巴不得能拖延时间,对于黄飞鸿的提议,自是乐见其成的。

付青胤也知道,若不给黄飞鸿面子,即便自己夺了忠义总堂,也难以立足。

更何况,凭他一个人,很难吞下所有的堂口,忠义总堂只是个虚头巴脑的摆设,叔伯们虽然有着绝对的威望,但手底下没有足够的力量,只有号召力,只能算是精神领袖,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所以他与殷梨章的打算也很简单,只要洪顺堂和龙记联手,再加上收服三点会,便相当于抓住了牛耳,往后不敢说唯我独尊,那也是恣意妄为了。

但这种种考量,最终都被付青胤给打消了!

他连忠义总堂的阿叔们都敢暗算,各大社团的大佬都中了埋伏,往后不如走天王会那条路,又何必在洪门这棵烂根的树上吊死!

念及此处,付青胤便露出狠色来,朝黄飞鸿道:“黄师父,陈沐此人与我有大仇,我若放过他,他定是不会放过我的,与其如此,倒不如今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你若执意要护短,晚辈也就不客气了!”

“诸位权当见证,不是我付青胤不留情面,实在是黄飞鸿执迷不悟!”

早先口口声声黄师父,如今却直呼其名,梁宽等人当即也警惕了起来,因为他们预感得到,付青胤是要连他们都不放过了!

付青胤话音未落,梁宽已经率先出手!

这位大师兄虽然给人宽厚仁和的观感,但能成为大师兄,能得到诸多师兄弟的尊敬,也有着他的独到之处,可不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黄汉森和伍铨荟等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大师兄都出手了,他们又岂会再袖手旁观!

付青胤本还想先下手为强,没想到梁宽等人竟如此的警觉,根本就没有半点迂腐的规矩约束!

黄飞鸿是不做则已,一旦下定了决心,必是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解决最大的麻烦!

“着!”

黄飞鸿低喝一声,抬手便抓向了那天王会的首领!

那黑衣红巾的头领也是心头大骇,慌忙后撤,长刀唰地便挥砍了过来!

黄飞鸿往旁边一躲,一名天王会的悍卒便刺出一枪来!

黄飞鸿抓住枪脖子,手腕一抖,劲力如浪,又如雷霆一般传导,那悍卒浑身一颤,便撒了手!

一枪在手,黄飞鸿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身为岭南宗师,黄飞鸿精通十八般武艺,但他曾在吴全美和刘永福军中担任总教练,传授给军士的却是棍棒功夫!

对付这些天王会的人,又有什么比长枪和棍棒更趁手?

那悍卒尚未回过神来,便已经被黄飞鸿一枪横扫,打趴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黄飞鸿年纪渐大,也不再像年轻之时那般冲动,凡事讲个后路和余地,也无心杀人,只是想要震慑他们罢了。

所以他也并未用枪尖来挑刺,而是将这长枪当成了长棍来使用。

天王会那首领也是全神贯注,不敢放松丝毫,然而黄飞鸿却擒贼先擒王,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悍卒们纷纷上前阻拦,但根本就近不了身!

黑衣红巾的首领知道躲不过,发了狠,便朝黄飞鸿劈砍而来!

黄飞鸿将长枪一点,逼得那人后撤收刀,可长枪一搭,便粘住了他的长刀一般!

小首领终于意识到,即便硬着头皮,也不可能讨到什么好处,眼下也只想着要后撤。

可黄飞鸿长枪又是一挑,那人仿佛被带到了前头一般,弓腰躲过枪头,没想到黄飞鸿却突然抵住了他的下腹,猛喝一声,天王会那小首领竟是倒飞了出去!

“四象标龙棍!”付青胤等人也是心头大骇,这四象标龙棍可是黄飞鸿的得意绝技!

担任总教头之时,黄飞鸿就是挑挑拣拣,简化了这套棍法,才教给黑旗军。

黑旗军百战百胜,若说黄飞鸿连半点功劳都没有,确实委屈了这位武林宗师了。

天王会的人擅长军伍方式的战斗,原本对陈沐等人,是占据优势的。

可如今黄飞鸿这个总教头的出现,终于是打破了这种平衡!

黄飞鸿对徒弟的期许希冀非常高,四象标龙棍自也是必传的功夫,否则陈殿标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去广西军门当教头了。

“拿下!”黄飞鸿一声令下,黄汉森已经飞身而出,未等那小首领落地,便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拉,那小首领手中的长刀已经被夺了过去!

黄汉森虽然是次子,但从小习武,尽得真传,连梁宽都自愧不如,胆子又大,为人耿直且敢打敢拼,当下就将这小首领给押了下来!

天王会的人见得首领被制服,也是心头大骇,纷纷朝付青胤看了过去。

梁宽等人也各有斩获,不过他们都清楚师父的脾气,也不敢动用杀器,只伤不杀,倒也展现出该有的气度来。

黄飞鸿不多说,见得黄汉森拿下这小首领,便继续朝付青胤和殷梨章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慢,但只要敢阻拦他的,无一不被打飞出去!

他的动作看似很慢,但准头十足,仿佛早早就洞穿了敌人的动作,后发制人,不动则已,迅捷如雷,无人能挡!

付青胤也终于变了脸色,此时他哪里还想要生擒陈沐,朝那些火枪手下了死命令!

“开枪!都给我开枪!”

火枪手们早已填弹完毕,此时都蓄势待发,得了这命令,纷纷走上前排来,砰砰砰便乱放了一通枪!

也亏得陈沐等人早预料到付青胤会狗急跳墙,陈沐二话不说,将林晟抱了起来,便滚到一旁去躲避!

“砰砰砰!”

这阵枪声密集又混乱,硝烟弥散开来,流弹四处乱飞,倒是误伤了不少洪顺堂和龙记的高手!

黄飞鸿也暂时躲避枪林弹雨,只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面上却是泰然自若!

“师兄……”陈沐也是心生感激,黄飞鸿却轻轻摇头道:“且不说这些,可还有后手对付?”

“后手倒是有,估摸着也该到了……”

黄飞鸿也是苦笑:“再不来可就都得死这里了,这付青胤分明已经癫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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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血火拼杀势不孤

付青胤气急败坏,也是陷入了疯狂之中,竟再不考虑生擒活捉,朝火枪手下达了放枪的命令!

这些枪手都是天王会的人,本会投鼠忌器,毕竟小首领已经被黄汉森给拿下了。

然而他们也非常清楚,对手可是岭南宗师黄飞鸿以及他的徒弟们,适才出手便知有没有,若再不放枪震慑,只怕讨不到任何的便宜!

也亏得付青胤和殷梨章的人在前面顶着,他们拥有了足够的轮换时间!

他们毕竟在太平天国捻军之中待过,即便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也都接受着军事化的训练。

此时他们所用的是最经典也是最普遍的三段式射击阵型,前排射击,次排瞄准,后排填弹。

前排射击结束之后,便到后排来填弹,如此一来,便能弥补填弹的空当,实现无缝衔接的射击节奏!

这小小的院落很快就被弹雨毁去了大半,陈沐等人只能躲入房中,不敢再冒头!

付青胤是一不做二不休,朝殷梨章道:“放火!”

“那美人还在里头……”殷梨章到底是有些舍不得红莲,但他也很清楚,机会便只有一次。

“二位爷,咱们标长还在里头呢……”天王会的人也有些担忧,面带恳求之色。

付青胤却是冷笑道:“咱们今日来是为了完成将军交托的任务,赵儒悟技不如人,受制于敌,只能怪他无用,若走脱了这些人,洪门发起报复,天王会怕是承受不住,到时候刘将军问责下来,你们谁担待得起?”

付青胤最是擅长游说,毕竟曾经是谭钟麟的幕僚,又是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

他连洪顺堂那些人都能够迷惑,更何况天王会这种接受着军事化训练,脑子里只有对刘将军死忠之心的悍卒暴徒?

众人听得此言,也不再含糊,殷梨章的人已经取来了火油,哗啦啦泼了上去,轰一声便点起了大火来!

陈沐这边三四十人,都躲在房间里,如同铁罐头里的咸鱼,烟雾一起,众人也慌了起来。

“他们放火了!”

“这可如何是好,留下来会被烧死,冲出去要被枪打死,早知道就不来啦!”伍铨荟功夫不行,但脑子却是灵活。

不过他的这番说话可没甚么激励作用,众人白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会他那贪生怕死的姿态。

“冲出去,跟他们死过!”黄汉森挥了挥拳头,血红着双眼,是热血沸腾!

然而黄飞鸿却喝道:“找死不成,别乱动!”

陈沐也是心中急迫,四处扫视一圈,这房间就只有一个窗台,可窗台外头早已被枪手给守死了。

“三叔,可还有其他出路或者生计?”

李三江毕竟曾经是三点会的人,对这个和合馆的房间布局也熟悉。

然而李三江却摇了摇头道:“这只是个佣人房,没有后门,只得个窗户,怕是无路可走……”

林宗万也建议道:“二爷,我和阿水几个带头冲出去,吸引火力,你们趁机从窗台出去,杀他们屁股后头!”

林宗万是个雷厉风行的,此时一脸的视死如归,阿水是个冲动性子,也是撸起袖子,解下腰带来,缠在了头上,一副生死相随的从容悲壮!

“林大哥且慢来!”陈沐往前阻止,朝众人安抚道:“算算时辰,幼麟和杨大哥该是请到援兵了的,咱们再等!”

若庆长的官兵杀过来,天王会的人必是闻风而逃,陈沐等人自能解困。

只是杨大春到底能不能请动庆长出兵,这还是未知之数,将这么多人的生死,寄托在一个广州将军的身上,到底是蠢还是傻?

“这都要烧进来了,再等必死无疑啊!”伍铨荟也跳了起来。

陈沐却是白了他一眼,指着门口道:“你出去试试?”

伍铨荟当即缩了回去:“我……我功夫不行……”

陈沐也不客气:“哼,林大哥他们的功夫是行,但也没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你自己不敢出去,却叫嚣着要出去,这不是推别人去送死?”

伍铨荟也是一脸羞愧,但对陈沐仍旧不服气,嘀嘀咕咕道:“不出去还不是要被烧死在这里头么……”

陈沐没再理会他,李三江毕竟是个经验老道的,当即让人撕扯了被子,浸湿透了,封堵门缝,阻止烟雾涌进来。

虽说烟雾进不来,但房子是木质结构,不消多时怕是会彻底被大火吞噬的!

陈沐可不想出去吃枪子,即便要冲出去,也要等到迫不得已,否则宁可等待庆长的援兵。

他心里其实也着急到爆炸,可没法子,眼下他只能强装镇定,否则这些弟兄们心慌了,很要冲出去,那就麻烦了。

陈沐取出烟杆子来,就着窗台边上的火头,便点了一斗烟,嘶嘶抽了起来。

三点会和华记等社团的大佬们,见得此状,也是涌出敬意来。

陈沐虽然年纪尚轻,但只说这气度,就不是同龄人所能比的了!

见得陈沐手中的烟杆,黄飞鸿也有些恍惚,朝陈沐道:“想当年,林师父四周围走天下,惹了仇家,得家父救助,便在我家住下,早晚传我功夫,可谓亦师亦友,这烟杆子他是不离手的……”

陈沐将烟杆子递了过去,黄飞鸿也没拒绝,嘶嘶抽了两口,朝陈沐道:“烟丝太流,出去了到宝芝林走一趟,我给你点上好货色尝尝!”

陈沐也嘿嘿一笑:“还是师兄大方……”

黄飞鸿也摇头苦笑:“你就知道占师兄便宜。”

旁边的林晟也开口道:“可不是占便宜,今次若不是黄师父出手医治,老朽我也不可能重新站起来……”

“陈沐是个懂事的后生,定然会记住这份恩情的!”

陈沐朝林晟笑道:“契爷你别说了,师兄什么都不缺,怎会稀罕我的东西……”

向来严肃的黄飞鸿也是点了点陈沐,笑道:“小气!”

外头大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众人是真真心急如焚,尤其是那些个社团大佬,兄弟们在外头中了药,生死不知,他们又身陷绝境,几次犹豫着要不要冲撞出去。

如今见得陈沐和黄飞鸿谈笑风生,竟还能开玩笑,心中也是稍稍安定了下来。

倒也不是被糊弄,而是觉得,这才是大人物该有的气度,这才是宗师风范!

然而心理层面的东西到底是无法解决眼前的困境,只能让你坦然面对罢了。

和合馆是老房子,最是惹火,噼里啪啦也不消多久,便烧了个透,底下封堵门缝的被单子都烧了起来。

烟雾蔓延进来,众人已经开始鼻涕眼泪横流,不断咳嗽,再不出去,没被烧死就先被呛死了!

陈沐终于是将烟杆子收了起来,掂了掂长刀,朝众人扫视了一眼,低沉地问道。

“都准备好了么?”

众人知道,拼命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临了,虽然默默无言,但脸上冷峻,眼含坚毅!

“书冬,出去!”

陈沐一声令下,书冬便走了出来,不过他却没有走向门口,而是顺着陈沐刀尖的指示,走到了侧墙来!

这外墙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书冬深深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便朝那侧墙撞了过去!

“轰隆!”

侧墙被撞出一个大洞来!

书冬在地上一滚,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他的手臂上,还扎着一根木头,可他却没皱半点眉头!

众人早已见识过陈沐手底下这些怪胎的本事,只是如今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这群人到底是多变态!

“这……都是甚么人啊!”

侧墙被撞开之后,整个房子都摇摇欲坠,瓦片开始啪嗒啪嗒落下来,估摸着房子快要塌了,众人也纷纷从破洞冲了出去。

书冬这才刚站起来,便是嘶嘶的呼啸,那是子弹的嘶叫!

陈沐之所以选择侧墙,就是要避开付青胤等人的枪口,不过动静到底是大了些,终究引来了注意!

书冬也不含糊,见得旁边有一口腌咸菜的大缸,一掌拍开了石灰封泥,抓住缸沿,竟将上百斤的咸菜缸给甩了出去!

“啪!”

大缸炸开,汁水四溅,酸臭无比!

虽然没甚么杀伤力,但酸菜汤溅射到眼睛里头,火枪手们也被刺激得双目流言,一时间难以睁眼!

陈沐等人早已冲出来,没有片刻停留,陈沐带着红莲,率先杀了出去!

“生死就看着一铺了!”

他的长刀破空而出,一人应声倒地!

付青胤和殷梨章也领着其余人等,蜂拥而至!

“乱刀砍死!全都砍死!”

他们的人实在太多,除了天王会的暴徒和悍卒,还有洪顺堂以及龙记那部分归顺了付青胤和殷梨章的人。

如此算起来,他们的人数可是陈沐这边的数倍有余的!

刀光剑影四处纵横,人人舍身向前,悍不畏死,场面也是极其惨烈!

陈沐劈翻一人,便将红莲拉到怀中,一柄铁矛堪堪擦着红莲的后心而过!

红莲反手一刀,磕开枪头,陈沐再复一刀,将偷袭者的手臂给卸了下来!

大火,鲜血,惨叫,拼杀。

付青胤和殷梨章也是红了眼,已经不再可惜这些人的生命,无论是陈沐红莲黄飞鸿,亦或是天王会洪顺堂和龙记,他都不在乎了!

这一刻,他只想赢!

他只想杀掉陈沐,杀掉在场所有敢反抗的人!

他的心中,充满了力量,膨胀得快要将他的身体撑爆,这就是掌控别人生死的那种快感!

“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付青胤指着陈沐,声音尖利得如刀尖划过玻璃!

第二百五十九章 坚守大义老阿叔

战场已经被分割开来,若从高空俯瞰,该是一朵葵花一般,十几个暴徒,围杀一人或者二三人。

陈沐见不到吕胜无,也见不到李三江,更见不到林宗万。

他的身边,只有红莲,她的眼神又不好使。

付青胤一声令下,这些暴徒和悍卒便如发了疯一般,不断地朝陈沐挤压过来!

长刀挥舞,斩断一根铜头棍,陈沐一脚踢中对方心窝,后者摔飞入人群之中,压倒了三五人,然而其他人又补了上来!

战场就如同一碗粘稠的稀粥,舀起一勺,空缺马上又会被填满。

敌人也不傻,他们渐渐找到了陈沐的破绽,那就是红莲!

红莲虽然武功不弱,但毕竟是女子,眼睛又不好用,她的听力虽然超乎常人,但战场嘈杂,连脚步声都分不清,干扰太多,很难听音辨位,只能寸步不离陈沐。

一柄铁刀从后头劈砍而来,陈沐将红莲拉到怀中,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手腕,铁刀打着旋儿便飞了出去,刀柄砸在另一个人的太阳穴上!

也亏得那人命大,若让刀刃砸中,怕是脸面都要削去半边了。

陈沐一手环住红莲的腰肢,两人如荆棘中相互痴缠的蝴蝶,一红一黑,互换了身位,红莲的短刀噗嗤便洞穿了那人的肩头!

红莲也是起了杀心,左手松开陈沐,猛然拍在了刀柄上,往前疾行,不断推着那人,最终将他钉在了墙上!

“嘶!”

一杆竹枪从旁扎了过来,陈沐不得不将红莲拖了回来!

“别松手!”

陈沐一边说着,左手一扯,腰带如鞭子一般打了出去,缠在了红莲的腰上,几乎要将两人绑在一处。

眼看着要贴在陈沐后背上,红莲顿时想起先前在古墓之中与陈沐的遭遇,条件反射一般转了个身,变成了与陈沐背靠背的姿势。

若她眼睛好使,这无疑是最佳的防御姿态,两人都能够照顾一方视野。

然而红莲的眼睛不好,若与陈沐背靠背,陈沐就无法兼顾到她眼前的景象了。

“都什么时候了,要命还是要面子!”

陈沐低低地责备了一声,转过身去,便似从后头抱着红莲一般。

但陈沐的前胸贴到红莲的后背,他能够明显感受到红莲的身子发紧,可眼下这等状况,哪里顾得这许多。

也只有这样,才能兼顾二人的视野,即便被偷袭,也是他陈沐先遭殃,这该是对红莲最好的保护了。

不过这样一来,躲闪腾挪会受到极大的掣肘,两人便如同绑在一起的过河卒,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更没有躲闪的空间!

陈沐挥舞长刀,逼开一层又一层的敌人,想要与林宗万等人汇合,然而这些人似乎杀伤不尽一般,根本就无法穿透!

烟火越发浓烈,塌掉的房子没能灭掉火头,反而溅起火苗子,引燃了周围的房屋!

火焰之中时不时发出爆鸣甚至小小的爆炸,一些火头会被弹射出来,引燃衣物,烧得那些人嗷嗷叫唤。

若陈沐孤身一人,或许不能大杀四方,但想要脱身,却是不难的。

如今跟红莲绑在了一起,行动迟缓,腹背受敌,又无法快速躲闪腾挪,也实在凶险。

可如果放着红莲在外头,陈沐根本就没法顾及,怕是她早就让人给杀了。

陈沐也没时间去考虑其他问题,他只是想尽可能支撑下去,但若是庆长的援兵再不来,怕是果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左手边又有三五人冲撞而来,红莲却没反应过来,陈沐想要发声已经晚了,只能握住了红莲的手腕,抬起她左手的刀来格挡!

敌人不断涌过来,陈沐与红莲几乎要融为一体,陈沐是红莲的眼,红莲是陈沐的手,两人合二为一,渐渐也能勉强支撑下去了。

付青胤见得迟迟无法杀掉陈沐,也是心头大怒,不断抽取其他地方的人来围杀,陈沐这边的包围圈是越来越厚重!

若换做其他武师,诸如武馆之中那些个花拳绣腿的,怕不知早被杀死多少次了。

陈沐的武功传承正宗,又得了洪熙官的拳谱和功法,更有吕胜无一同修炼,本身又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斗,这才勉强坚持了下来。

当付青胤将长枪兵和铁矛手都召集到这边来,陈沐也开始左支右绌了。

一寸长一寸强,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不对,该是四手难敌群殴,陈沐几次都差点被长枪和铁矛给刺死。

也亏得修炼阴阳参同玄功,陈沐气息绵长,耐力极强,若没有这门内功支撑,怕是陈沐早就体力不支了。

旁的不说,单说红莲就已经香汗淋漓,手脚动作都慢了不少,周遭都是被陈沐杀伤的敌人,其余人也一脸的忌惮,因为此时陈沐的头脸和衣服上,满是猩红,滴滴答答落着鲜血。

红莲本就穿着红衣,如今就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也着实恐怖骇人!

只是人类就是这般,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越是杀不死,就越是不死心。

陈沐与红莲越是坚挺,涌上来的敌人也就越多!

眼看着陈沐快要撑不住,竟有一人杀进了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来!

“叔!”陈沐本以为是吕胜无,却没想到会是雒剑河!

雒剑河不是正在保护钟水养等一众阿叔么!

陈沐扭头看时,但见得那些受伤的大佬们,以及叔叔伯伯,都出现在了混战的外围!

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虽然一大把年纪,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气盛的杀伐年代,一个个冲了进来!

钟水养太过肥胖,走路都有些困难,只能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根龙头棍,也是满脸杀气!

这龙头棍失落多年,终于重新回到了忠义总堂,又岂能落入付青胤和殷梨章这两人手中!

他们本就想吞并所有力量,若让他们得到了龙头棍,便更加麻烦了。

所以钟水养让雒剑河等人将龙头棍给取了回来。

他的功夫也是了得,虽然双脚不动,可但凡有人攻杀,他举棍便打,那坚硬如铁的龙头棍,很快就沾满了鲜血!

他们的姿态也很明显,陈沐等人在此浴血奋战,他们又岂能苟且偷生!

作为辈分最高的叔伯,他们就是忠义和公道的象征,是所有社团的精神图腾,若他们都贪生怕死,也就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虽然他们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他们也不能干涉各大社团的内部事务,但他们的存在,并非没有道理。

这群老人一天还活着,便传承着洪门天地会的精神与宗旨,他们就是最后的脊梁!

若没有了这群老人,这些个社团与江湖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三教九流,根本就没有任何差别,更不会得到别人半分敬意。

然而钟水养毕竟年老了,很快便气喘吁吁,雒剑和不得不将陈沐和红莲拉出战团,又回到了钟水养的身边来。

钟水养摇头苦笑道:“到底是老了,废了……”

他将手中的龙头棍塞到了陈沐的手里:“这是你的,就该是你的,千万别落入旁人手里,知道么……”

陈沐没有婆妈罗嗦,接过龙头棍,朝钟水养道:“棍在人在,棍亡人死!”

这说话的空当,敌人又冲了上来,陈沐右手一刀,左手龙头棍也不敢拿来格挡,甩手砸出去,也不知道谁的脑壳被砸开了,鲜血又溅了一脸!

“龙头棍!”付青胤和殷梨章见得此物,也是满眼的疯狂,拔出刀剑,亲自加入了争夺的行列!

“都过来!杀人夺棍!”

钟水养被雒剑河保护着,也是破口大骂:“付家和殷家都是英烈豪门,三世英名,都毁在你两个畜生的手里了!”

付青胤哈哈大笑:“成王败寇,等我二人得手,历史将被改写,咱们才是真正的英豪,这才叫光宗耀祖!”

钟水养也是叹息道:“无药可救!”

陈沐将龙头棍交给了红莲:“拿着这棍便好。”

红莲也已经有气无力,只好用短刀交换了龙头棍,陈沐双刀在手,红莲又松开了自己,他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二叔,保护好叔公与红莲,待我杀了这两条反骨狗!”

此时的陈沐便如同绑着上百斤沙袋远行的人,终于放下了重负,又如同被铁链锁在笼中的凶兽得到了解脱一般!

他只觉得浑身轻松,整个人充满了力量!

更重要的是,吕胜无等人将他的身世都说了个清楚明白,又确认了付青胤沟通外敌,是杀死父兄的元凶之一,陈沐万万不会错过这个报仇的机会!

陈沐修炼了洪熙官的功法总纲,此时也是一通百通,双刀在手,吕胜无所传的精髓也都渗入了骨子里,甚至于芦屋晴子的双刀流意识,都渐渐涌了上来。

陈沐此时自信到要爆炸,心中再无牵挂顾虑,正如同付青胤和殷梨章想要杀死他一般,陈沐心无旁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掉这两个人!

曾几何时,陈沐自觉杀人是最为艰难的一件事。

他行走江湖的时日也不短了,总在凶险之中渡过,行走于刀锋与血火之中,倒不是他对杀人麻木了,而是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行走江湖,有两个层次,一个是谈判讲数,一个是动手伤人,甚至杀人。

很多人都认为,谈判讲数应该排在前面,但陈沐渐渐才明白过来,动手才应该排在第一位!

只有动手,才能赢,赢了才有话语权,拥有足够的力量,别人才会心生忌惮,不愿跟你动手,你才有资格跟别人谈判讲数!

短刀反握,横于胸前,长刀拖在身侧,陈沐披散着的头发,滴滴答答流着粘稠的血,他微微眯起双眸来,眼中再无旁人,目标只剩下付青胤和殷梨章!

第二百六十章 尘埃落定急抓捕

阳光照耀,空气中漂浮着的微尘,也看不出在上升还是下沉,一泼鲜血喷溅而过,微尘吸附,在阳光下,猩红得耀眼!

刀锋如银丝一般斩过这团飞溅于空中的鲜血,甩出雨点般的血珠!

脚步落地,又如蜻蜓点水,甚至如猫儿一般轻盈,只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色的鞋尖儿。

陈沐干净利落地反弹而起,长刀再度出击,又斩落一人!

他的黑色道袍早已被鲜血浸透,黑蝴蝶一般旋转半圈,左手短刀带飞一蓬热血!

付青胤和殷梨章也发了疯一般,几乎所有人的刀锋与矛头都指向了陈沐!

此时付青胤才发现,原本觉着源源不断,用之不竭的人手,竟渐渐有些捉襟见肘了!

再扭头看时,但见得吕胜无缓缓走了过来。

他与陈沐,甚至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的衣服干净如新,脸上手上都没有半点鲜血,唯独那柄刀,已经豁了口,锋刃卷曲,遍布豁口如锯齿。

林宗万则要狼狈很多,非但浑身浴血,衣裤都被撕扯掉了大半,头发凌乱,能够明显看到身上不少伤痕。

付青胤想要集中人手来击杀陈沐,却发现响应他命令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他是又惊又怒,谁曾想到,素来以悍不畏死而让人闻风丧胆的天王会暴徒悍卒,竟让陈沐这三十几人,杀得支离破碎!

其实陈沐也不好受,他憋着一口气,生出磅礴的报仇之力,可眼前这些人,如何都杀伤不完一般!

他的力气已经消耗干净,如今看着轻盈如风,其实气息已经有些不继了。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人喊马嘶,一片大乱!

“官兵杀进来了!官兵杀进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付青胤手底下的人,哗然便退!

他们与社团的伙计不同,他们是明明确确的反贼,天王会是受到朝廷取缔的违法组织!

虽然洪门天地会也经受过朝廷的取缔,但民间仍旧存在数不清的社团,他们可都与洪门有着纠缠不清的渊源与干系。

正如刘永福等人,一样出身洪门,但凡有些本事或者名气的人,根本就绕不开洪门二字。

所以付青胤和殷梨章的人倒是不慌,反倒是天王会的人率先开溜了!

他们确实悍不畏死,但标长已经被黄飞鸿给俘虏了,付青胤和殷梨章又陷入了癫狂状态,只知道让他们用命去抵挡陈沐这个大魔王。

陈沐此时也是杀红了眼,几乎没谁能在他手底下走出十个回合,若不是陈沐留手,他的身后早已尸横遍地了。

陈沐已经恐怖如斯,更漫提那滴血不沾衣的老道士了,那简直就是杀神再世!

明知道会命丧于此,付青胤和殷梨章又好不可惜他们的性命,天王会的人又何必再留下?

更何况,他们今次的任务是设伏剿杀洪门社团以及陈沐,并没有得到对抗官兵的命令。

若让官兵抓了活口,天王会的位置和各个地下堂口就会被拷问出来,届时可就不是坐牢杀头这么轻易,这将导致整个天王会都受到牵连!

他们一路后退,若是伤势轻微的兄弟,就一并带走,那些无法救治,或者生机渺茫的,他们顺手便补了刀,是万万不能留活口给官府的!

付青胤和殷梨章也是暴跳如雷,谁能想到官兵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赶来!

“必是陈沐使人去报信了,这个不讲规矩的伪君子!”殷梨章破口大骂,只是先不讲规矩和道义的,是他们自己,骂出这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红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日看来是不成了,先走再说!”付青胤审时度势,也是当机立断。

不得不说,他的果决,确实是明智的,若再不走,他们是一个都走不了了!

陈沐往前追击,还没到门口,便见得大批士兵汹涌而来,已经与天王会的逃兵杀作一处了!

陈沐四处搜索,付青胤和殷梨章却仿佛阴影一般融入了逃亡的人群之中!

他们的人数毕竟太多,即便经历了惨烈的厮杀,仍旧有着不少余孽。

付青胤和殷梨章若有心要藏匿,陈沐一时半会儿也实在没法子看清楚他们的位置。

尤其是天王会的人,大多红巾黑衣八分裤赤着脚,付青胤和殷梨章只消扎上红头巾,便很难再被认出来了。

“放下武器!”一名兵勇端着火枪,瞄准了陈沐,大声喝道。

“我是受害的苦主,别开枪!”这兵荒马乱的,陈沐可不敢跟人讲道理,当即便将武器放了定下来。

庆长能来救援,自不会对陈沐如何,就怕他这些手下人不认识陈沐,将陈沐当成暴徒,一枪给崩了,那就六月飞霜那么冤枉了。

那士兵尚未反应过来,袍泽们已经从外头鱼贯而入,杨大春的身影终于是出现了。

“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杨大春是去求援的,又是个生意人,那市井姿态一摆出来,士兵们也就信了。

庆长挎刀而来,朝众人道:“都出去追击,一个也别放过,这里就不需要你们了!”

“可是将军……您的安全……”

庆长破口骂道:“谁能伤得了老子,快去追!”

“是,将军!”士兵们终究是出去了。

陈沐此时才松了一口气,累乏感如潮水一般涌来,也顾不得仪态,噗通便跌坐了下来。

庆长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吕胜无等人,这才朝陈沐道:“给你们一刻钟,全都离开这里,别让我的人再看到!”

“谢了。”陈沐没罗嗦,庆长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找到了钟水养等人。

这等社团火拼,不管是何缘故,本地官府一旦介入,那是要一把抓的。

陈沐找到了黄飞鸿等人,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死,虽然不少人都受了伤,但到底是让陈沐放心下来。

黄飞鸿也不啰嗦,朝众人道:“经此一役,朝廷必是要大肆追究的,会馆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了,你们也要养伤,全都到我那里去避一避吧。”

陈沐也不再拒绝,毕竟有庆长给他打掩护,并不会给黄飞鸿带来太大的麻烦。

此时黄汉森才朝自家父亲道:“阿爸,这人怎么办?”

他还扣着那天王会的小头目呢!

陈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朝黄飞鸿道:“师兄,此人交给我如何?”

虽然走脱了付青胤和殷梨章,但有了这小头目,陈沐起码能够知道,天王会里,到底是谁做的决策,到底是谁与付青胤勾结,出卖了消息,害死了陈其右和陈英。

此人能够带领一百多号天王会的悍卒,在天王会之中的地位必是不低的,极有可能会知情!

黄飞鸿也明白其中轻重,点头道:“好,一并带回宝芝林吧。”

如此一说,众人便简单收拾,销毁了显眼的“罪证”,跟着黄飞鸿离开了和合馆。

宝芝林可不仅仅只有黄飞鸿一人看诊,医馆里头也有其他郎中,接收了这么一大批伤员,整个宝芝林都弥散着一股药味和血腥味。

一排排瓦煲咕噜噜地煮着药汤,众人来去匆匆,忙里忙外,也是直到傍晚才消停下来。

陈沐休息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恢复了元气,正要去审问那个天王会俘虏,孙幼麟却来通报,说是庆长要他到将军府走一趟。

陈沐知道今日的事情并不需要解释,但却需要与庆长商量,统一口径,给他一个上报朝廷的说法,当即也不拖拉。

刚走到门口,陈沐又停了下来,朝孙幼麟道:“你放出消息,就说我要去将军府,只逗留一刻钟。”

孙幼麟有些疑惑,看了看,发现红莲不在,便笑道:“还要带着她去?”

陈沐微微一愕,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倒是忽略了红莲,之所以让孙幼麟放出消息,可不是为了等红莲这女人缠上来。

而是要趁机卖人情!

庆长想来收获颇丰,对于他而言,是极大的一笔战功,这也是陈沐并不担忧庆长会追究他们的原因。

但庆长这些收获里,除了大部分是天王会的人,还有付青胤以及殷梨章的人,这些人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抓了也就抓了。

可除了这些人,还有其他社团的一些伙计!

尤其是在外头被下药的那些,怕是要被一锅端掉,一些个来不及走掉的社团高层,也落入了庆长的手中。

庆长不会追究陈沐,但并不代表不会追究这些社团的人!

诚如陈沐所想,社团火拼,朝廷可不会细问,抓了便是功劳,多抓一个便多一份功劳。

但陈沐只是想让他除掉天王会和付青胤殷梨章的人,如此一来,便削弱了他们的力量,甚至让他们走投无路。

如果能将其他人救出来,那便是一桩大人情了。

多亏了陈沐,张之洞才将庆长召回广州来,所以庆长欠了陈沐一个人情,没有上报朝廷之前,陈沐让他放过一些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没有陈沐通报,就没有他这桩大功劳了。

这才刚回到广州,便立下如此大功,对于庆长的前途而言,那是天大的补益,他不可能不念陈沐这个人情。

另一方面来说,陈沐放出消息,就是要让其他社团的大佬们,主动来找自己,让他们主动欠他陈沐一个人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诸多大佬来求助

陈沐坐在台阶上,外头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虽是五六月天,晚霞如火烧一般,但下起小雨来,也渐渐凉快了。

仁安街的小巷里,一群小屁孩子欢快地跑到街上,叽里呱啦兴奋地叫着。

他们脱了衣服,撅着屁股,背朝天,淋着雨。

陈沐也难免陷入了回忆之中,因为他跟兄长小时候就曾经这么玩过。

兄长说了,让小雨淋一下,背上的痱子就会消了,也不知谁先讲出这个经验来,总之孩儿们都这么以为,并代代相传,也不知传了多少代。

那群小孩中有个癞子头的,头上如同老鼠啃过的斑秃,上面结了痂,头发粘成一团,看起来脏兮兮的。

也不知哪个小孩说了句,这雨可以淋痱子,可不能淋鸡屎头,小孩儿们全都笑了出来。

他们都管癞子头叫做鸡屎头,大抵因为结痂之后就像一块块干掉的鸡屎吧。

那癞子头也不恼怒,如发癫的老黄牛一般,开始用头上的“鸡屎”去顶其他孩子。

众多孩子慌忙躲避,一个个在雨中笑闹嬉戏起来。

陈沐摇头一笑,取出烟杆子来,刚要点上,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一人坐到了他的旁边来。

黄飞鸿将一只小铁盒,轻轻放在了台阶上。

“试试。”

陈沐打开铁盒,也笑了。

铁盒里是金黄细软的上好烟丝,原来黄飞鸿到底是放在心上了。

陈沐也不客气,装了半斗烟丝,点了起来。

那烟气淳绵浑厚,口感极佳,甚至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甜丝丝的,也着实喜人。

“师兄,这可是好东西啊!”

陈沐将烟杆子递了过去,黄飞鸿却摆了摆手,取出一个楠木烟斗来,倒也方便。

“你嫂子是抽水烟的,烟丝少不了,往后多来宝芝林走动走动,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沐也嘿嘿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提到师嫂子,陈沐也有些不好开口。

因为他也听说过黄飞鸿的婚史。

黄飞鸿娶了第一任妻子罗氏,婚后三个月,罗氏便病死了。

别人都说黄飞鸿克妻命,再加上他当时还年轻,四处闯荡,忙着扬名立万,过了十几年,才娶了第二任妻子。

第二任妻子马氏给他生了二女二子,长子汉林,次子便是黄汉森。

不过马氏也没能逃过黄飞鸿这“克妻”的宿命,没多久就又病死了。

要知道黄飞鸿是学医的,却仍旧保不住自己的妻子,这也是最让他痛苦的一件事。

过得四五年,黄飞鸿便娶了如今这个妻子岑氏,婚后生活倒也美满,岑氏又给黄飞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名唤汉枢,一个叫做汉熙。

可如今,岑氏又病重,眼看着一天天衰弱下去,仿佛又要成为黄飞鸿“克妻”命的牺牲品,黄飞鸿心中是既忧急又无奈。

为了满足妻子的抽水烟的喜好,黄飞鸿自是不缺好烟丝,只是言语之中,也透着愧疚。

身为医者,无论是刘永福还是张之洞,都赞誉他技艺精通,妙手仁心,民间百姓对他的医术更是推崇备至,甚至有人尊他为神医。

可旁人再认可又如何?

他连自己妻子的病都治不好,命都保不住,只能给她吃好喝好,她喜欢抽水烟,就给她买上好烟丝,除了这些,他竟是无能为力,提起来又如何不让人伤心?

想了想,陈沐到底还是开口道:“嫂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黄飞鸿摇了摇头,只是默默抽着烟斗,陈沐便提议道:“有个法兰西传教士普鲁士敦,师兄可听说过?”

黄飞鸿有些疑惑:“是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不过师弟提他做什么?”

陈沐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开口道:“他是个外国和尚,同时也是个洋人郎中,在租界里办了医院,乃是名誉顾问……”

“师兄,嫂子这病,咱们或许无能为力,但说不定那些洋人会有法子呢?”

黄飞鸿也是摇头苦笑:“师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见识过洋人那套玩意儿。”

“说到治病救人,我华夏一族的歧黄之术是无人能及的,十几年前我曾见识过,洋人对待伤员便如牲口一般。”

“他们没有太多有效的药物,又不懂用中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病人嘴里塞,将鸦片视为神药,甚么病都吃鸦片。”

“他们将鸦片卖到咱们这里来,确实祸害了百姓,但这些番鬼佬是先祸害了他们国家的人,知道鸦片这东西的厉害,才卖到咱们这来的。”

“至于他们所谓的西医手术,更是荒谬,几乎将人当牲口一般切割,伤口溃烂长出一大堆白蛆,又只能用火来烧。”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当时现代医学尚未发展起来,西医也果真如黄飞鸿所言那般。

只是黄飞鸿的印象仍旧停留在十几年前,洋人在科技方面的发展却是日新月异的。

“师兄,那到底是十几年前的见闻了,你也该知道,洋人一旦开了头,便突飞猛进,这十几年说不得好起来了,你信我一回,先跟他聊一聊,看看成不成,即便不成,也能了解一下西医……”

陈沐说到这个份上,黄飞鸿也不再拒绝。

“好,这几日忙完了,我跟你去见见这个洋人,看看西医是不是已经变得这么犀利了。”

两人说话间,一大群人从医馆里头走了出来,为首的赫然便是李三江!

黄飞鸿也不逗留,将铁盒子塞给陈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回去。

“黄师父……”众人纷纷给黄飞鸿打招呼,毕竟黄飞鸿大仁大义,非但冒险去救人,还将他们留在宝芝林,替他们疗伤,这事情是做得非常地道的。

黄飞鸿点了点头,与众人寒暄了片刻,也就进医馆去了。

陈沐站了起来,朝众人道:“诸位伙计要去哪里?”

虽是明知故问,但样子还是要做的。

此时李三江朝陈沐道:“陈沐,这位是三点会的四八九,王举楼。”

四八九也就是坐馆大佬,那可是三点会的龙头大哥了!

“王叔……”陈沐也是赶忙行礼。

在和合馆里头,因为付青胤和殷梨章一直逼迫陈沐,对于忠义总堂的叔伯以及其他社团的大佬们,陈沐也没有太多印象,如今算是好好认识一番了。

作为今次开堂议事的主办方,三点会有着莫大的威望,但他们的损失也最是惨重。

因为执法长老成了付青胤和殷梨章的内奸,使得诸多堂口的兄弟们中了药,又被官兵一窝端了,以致于王举楼有些抬不起头来。

王举楼摆了摆手,将陈沐扶了起来。

“别叫叔,你寻回了龙头棍,又深得钟伯信赖,今番又救了大家伙计的命,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别那么见外。”

陈沐之所以放出消息去,就是为了召集这些人过来,当然不会见外,当即回应道。

“既是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叫声王大兄了。”

王举楼露出笑容来,抓了抓陈沐的手腕道:“好!好!”

“来,我给你介绍其他堂口的兄弟们。”

“这位是华记的坐馆,旁边这位是和胜馆……”王举楼也很认真地一路介绍,陈沐一一叙礼,王举楼才朝陈沐问道。

“听说贤弟要去庆长的将军府?”

陈沐故作慌张,又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诸位兄长应该知道,我与张之洞做了笔生意,要在广东建兵工厂,虽然是宋家牵头,但龙记占了大头……”

“兄长们可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做朝廷鹰犬,这兵工厂生出火枪火炮,那是为了保家卫国,以免生灵涂炭……”

“再说了,要建这么大的场子,张之洞又不是两广总督,他只能在本地招聘佣工,各种物料也尽皆就地取材,一个厂子真要建起来,怕是能养活几千上万口人,说得不要脸一些,多少是能积些功德的……”

王举楼轻叹一声,诚恳地朝陈沐道:“贤弟不用解释的,我们都明白,在商言商,这也不是甚么羞耻的事情,更何况这算是大仁大义,咱们伙计不讲暗话,又能发大财又能做功德,咱们羡慕都来不及的……”

有了王举楼这句话,众人纷纷附和,陈沐也就笑了,朝众人道:“张之洞离开之时,将庆长调回来坐镇,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厂子,所以庆长与我,倒也有些交情……”

“付青胤虽然是反骨仔,但那些被俘的,到底是我洪顺堂的人,所以我想去跟庆长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将这些兄弟救回来,毕竟是父亲堂口的人……”

王举楼等人相视一眼,也都露出了喜色来。

“兄弟果真要去救人!”

“贤弟以德报怨,真是让人佩服!”

诸多大佬纷纷抬举,陈沐也只是谦逊摆手,如何都没有主动开口。

王举楼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倒是李三江开口了。

“陈沐,大家都是洪英,不能见死不救,不如将其他堂口的兄弟,也都救出来,这份恩情,相信伙计们都会记在心里的。”

“洪门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恩必报,这你是最清楚的……”

李三江的处境其实比王举楼好不了多少,王举楼也只是执法长老和部分成员投诚了付青胤和殷梨章。

他李三江可是光明正大地支持殷梨章,甚至不惜与陈沐作对的!

但钟水养信任他,旁人也没话可说,今番他带着王举楼等人过来,仿佛与陈沐之间从未发生过龃龉,也让陈沐有些哭笑不得。

但李三江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他到底有些用大义来绑架陈沐意愿的意思。

不过陈沐也并不在意,只要他们主动开口,那便足够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开口要人不含糊

李三江朝陈沐开了口,得了陈沐回应,王举楼也终于不再矜持,将陈沐拉到一旁道。

“贤弟想来也该知道,洪顺堂本就是我三点会的堂口,你若把弟兄们救出来,推你做香主又有谁不服气?”

陈沐自是知道,洪顺堂确实是三点会的堂口,便如同天地会的是青莲堂,而小刀会的则是宏化堂,哥老会的乃是参太堂,袍哥会则是家后堂。

只是发展至今,堂口渐渐多了,形式也变了样罢了,这里头的规矩渐渐变得笼统,有些并无明文规定,只是约定俗成或者口耳相传。

洪门原先毕竟是以反清复明为大任,留下文字记载会留下极大的隐患,所以才想出了口耳相传的手段。

洪门能够延续至今,也正因为这种独特性。

相较之下,北方武林的巨擘,青帮就有些不一样。

洪门的组织结构有点像横向结构,进得洪门,皆称兄弟,即便是辈分,也只是堂口的辈分。

比如李三江,他李道远的辈分,确切来说应该是龙记的辈分,而不是他个人的辈分。

而青帮则是自上而下的纵向结构,师徒相传,辈分有大小尊卑,辈分越高,身份地位也就越高。

洪门里头也有着辈分之高的叔伯们,但他们是忠义总堂留下来的,乃是精神领袖。

照着堂口的辈分,洪顺堂确实是三点会的堂口,王举楼此言也是一点不差。

陈沐是看过衫子会簿的,更何况这一路经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新丁,当即朝王举楼道。

“大兄可不要这么说,虽然付青胤搅局,小弟尚未盟誓入会,但我是陈家的儿子,不管是陈宗济还是陈其右,我身体里流着的都是洪英的血,又岂会对兄弟们见死不救?”

王举楼听闻此言,也是心头大喜,竖起拇指道:“我就知道贤弟顾全大局,仁义正宗!”

陈沐摆了摆手,话锋一转道:“不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追随付青胤和殷梨章,又死性不改的,我可不会救,希望大兄和其他兄弟们能体谅这一点……”

王举楼没有太多迟疑,扭头看了看其他龙头大佬,得了众人点头,便朝陈沐道:“好,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不守道义便是这样的下场,算是以儆效尤了。”

陈沐也不再多说,王举楼和其他龙头大佬们,既然认了这桩人情,陈沐也就放手去做了。

离了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陈沐撑起油纸伞来,便往将军府而行,只是刚走没多远,陈沐便停了下来。

回头看时,没有见到红莲的身影,陈沐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心中到底有些失落。

不过大事要紧,陈沐也没有太多留恋,快步而行,很快就来到了将军府。

庆长板着脸,背着手,见得陈沐便开口道:“你小子可真不让人省心,我让你出去走动,可没让你搞出这么大动静啊……”

陈沐心里也想发笑,这老狐狸明面上说成这样,只不过是担心陈沐会邀功,方便讨价还价,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这也并不难看穿,陈沐也配合他的表演,朝他抱歉道:“是我唐突了,本只是去见见朋友,谁能想到被仇家阴了一把……”

“也亏得将军及时赶到,将那些个天王会的反贼都给抓了,与我而言是值得庆幸,对将军,那是可喜可贺了。”

庆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一张板着的脸却是再也绷不住,点了点陈沐道。

“你呀,也算是歪打正着,咱们自己人,也不说两家话,我这刚刚复任就抓了一百多号人,功劳是有一些,但麻烦也着实不小……”

陈沐嘿嘿一笑道:“既然将军嫌麻烦,不如放些人出去,麻烦也就小了……”

庆长微微一愕,也是哭笑不得:“你说的甚么屁话,这些人可都是反贼,怎么能说放就放……”

陈沐察言观色,知道时机到了,便压低声音道:“也不敢瞒将军,里头有一些是我朋友,并非反贼,不过是市井生意人,凑热闹当看客,殃及池鱼的……”

庆长也是摇头:“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小子的胆子也果真是肥,敢向广州将军要人,你还是第一个!”

陈沐嘿嘿笑着:“这不是仗着将军心疼我么,小子也是想给将军分担一些麻烦……”

“将军有所不知,这天王会的人,乃是太平贼和捻贼余孽,抓了是大功一桩,但里头有些确实不是天王会的人,若朝廷问起,难免会觉得将军为了夸大战功而滥竽充数,将一些个街头地痞也囫囵丢进来邀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高张的话,怕是旁人不会乐见其成的……果真有人要挑毛病,这些人就会成为破绽了……”

庆长哼哼一笑道:“你小子不当官可惜了,年纪轻轻的,倒是看得很通透,说吧,你想放了哪几个?”

陈沐也不含糊,将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商议过后,列出的名单,交给了庆长。

庆长摊开一看,也是快哭了。

“我眼睛不好,这纸上的名字可不是几个,看起来挺长啊……”

陈沐也是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些人都是麻烦精,趁着没上报,丢出去也省事……”

庆长将名单收入袋中,朝陈沐笑骂道:“你回去好好歇着吧,可别再四处乱跑了,就算再来一桩功劳,我也不要了,胃口就这么大,你别再给我添乱。”

陈沐嘿嘿一笑,便要告退,却又听得庆长道:“那厂子已经开始挖地基,不过目今这种状况,你还是不要露面了,有宋老板盯着,没什么大事的。”

陈沐知道,这是庆长在暗示自己,适当放弃张之洞那边的好处了。

“有将军和宋老板主持着,哪有我什么事,有什么粗重活,龙记的人也会做,我还乐得清闲。”

这也是陈沐的底限,自己可以退出明面工作,但龙记的人必须参与其中,否则这兵工厂的肥肉,可就全都被庆长和宋政准给吞了。

庆长点了点陈沐,也不再牵扯这个事情,反倒严肃起来,朝陈沐道:“有句话我得提一提你,但不会再说第二遍。”

陈沐见他冷肃,也不敢开口。

庆长走了过来,冷冷地盯着陈沐道:“人我会给你放了,但如果我发现你有反意,那就一切免谈,我是个旗人,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陈沐又岂会不明白,这是庆长在宣示他的底限了。

点了点头,陈沐便离开了将军府,回到宝芝林来,正准备去审问那俘虏,才走到半路,又让人给截了下来。

陈沐认得,此人乃是搀扶钟水养的其中一个少年人,另一个因为帮钟水养挡枪,如今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这少年人虽然内心忧愤,却也不敢对陈沐不敬,毕竟他也明白,若没有陈沐,只怕他们早就死了。

“二爷,叔公请你过去说话。”

钟水养让人来请,陈沐可不敢不去,当即跟着那少年人,来到了钟水养的房间。

到了地方才发现,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一众龙头大佬都在房间里等着了。

“事情如何了?”李三江迎了上来,有些着急地问起。

陈沐心里也摇头苦笑,李三江明明曾经支持殷梨章,压制陈沐,怎么就可以撇得如此干净,权当这些事情从未发生一般?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其他人也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甚至于连他陈沐自己,都觉得以往都不过是小事。

这李三江仿佛生来就是一副元老的模样,是道义和正直的化身,即便与陈沐有些甚么过节,也都不过是误会一场那般。

陈沐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看了看众人,抱拳道:“幸不辱命,那些个兄弟伙计,很快就能回来了。”

王举楼等人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连房中的烛火都摇曳起来,可见所有人都放心下来了。

“今次全仰仗贤弟,否则咱们可就麻烦了……”

“正是如此,贤弟找回龙头棍不说,还救了咱们所有兄弟的性命,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和恩情了!”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虽然有些夸张,但陈沐确实也听出了诚意。

不过提到龙头棍,陈沐也警觉起来,朝钟水养道:“叔公,那龙头棍还在红莲的手里,我马上取了过来。”

如果说钟水养等一众叔伯是精神领袖,那么龙头棍可就是仅剩的象征,最是敏感,陈沐可不想捏在手里。

钟水养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放你那里也是放,就先放着吧。”

陈沐刚要开口,钟水养已经率先说道:“今夜叫你过来,不是伸手要那根棍子,是有个事情跟你商量,你且坐下。”

陈沐扫了一圈,也是面露难色:“在座都是大佬,可没有我坐的资格……”

钟水养摇头道:“洪门里都是兄弟姊妹,况且,这房间里,举楼这一帮人都撑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客套这话也说不下去了。”

陈沐也就只好陪坐了末席,就靠着门口。

坐定之后,陈沐便听得钟水养开口道:“好了,道远,你去催催林晟,想来他也该泡完药酒了,让他过来一并谈谈,顺便把吕胜无也叫来吧。”

李三江点了点头,便走出了门外去。

陈沐却有些犯疑,钟水养将所有拥有话语权的重要角色都召集起来,这又是要干甚么?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诸方合议新堂主

因为大家都暂住宝芝林,所以也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很快就将林晟和吕胜无都找了过来。

外头仍旧下着小雨,但房中却有些憋闷,毕竟关门闭户的,又是一群大老爷儿们,气味自是不太好闻的。

钟水养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今夜召集大家过来,是要跟伙计们商量陈沐入会的事情。”

钟水养要举荐陈沐正式入会,奈何让付青胤和殷梨章给搅了局,多亏陈沐,才救得所有人性命,如今补回来,也是应该的。

若只是单纯入会,万万不需要这么多人来商量。

也果不其然,钟水养朝众人道:“入会之后,我想给陈沐一个字头,让他自己开个堂口,诸位以为如何?”

“自己开个堂口?”陈沐也有些惊讶,本以为自己会得到这些人的认可,从而顺理成章地接管洪顺堂,也算是子承父业,谁能想到钟水养会做出这样的提议!

陈沐不是小气的人,也不是个施恩图报的人,去庆长那里要人,也是他的本意,之所以要故意卖个人情,就是希望王举楼等人支持他接管洪顺堂。

可谁都没想到,钟水养会如此提议!

“钟叔,让他接管洪顺堂就好了,又何必给个字头,再开堂口?”王举楼是三点会的龙头,他说陈沐能接管洪顺堂,旁人也就再没有质疑的资格了。

李三江也朝钟水养道:“是啊,咱们龙记也可以请他来当师爷,接替林晟的位置,又何必另开堂口?”

钟水养似乎早料到众人会是这等反应,也难怪他要召集众人来商议了。

“不管他是陈宗济的孩子,亦或是陈其右的孩子,身体里都流着洪英的热血,到哪里坐馆也都够格,但问题的根子不在这里。”

见得钟水养摇头表态,大家也有些不解:“那根子在哪里?”

钟水养扫了一圈,缓缓道:“根子在那根棍子上……”

“龙头棍?”众人面色有些凝重起来,陈沐却赶忙解释道:“叔公,棍子我马上就拿回来给你!”

陈沐刚要站起来,林晟却抬手将他摁了下来。

“这龙头棍不该我拿……”钟水养变得严肃起来。

“诸位都是自家兄弟,也不说那个暗话。”

钟水养顿了顿,继续开口道:“照着规矩,忠义总堂不得拥有武力,也就是说,咱们这帮老头子,并没有保护棍子的能力……”

作为精神信仰的象征,忠义总堂竟不能拥有武力,看似有些自相矛盾,但也反映出了大洪门的内部冲突。

经历了这么多年,大洪门其实算是名存实亡,大大小小的堂口无数,虽然都自称正宗,都秉承信念,但到底是听调不听宣。

在大大小小的事务上,各大堂口都独立且自治,忠义总堂只算是把持着一个大方向,给这些堂口一个正当的名义罢了。

龙头棍作为洪门曾经权力的象征,是每个堂口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放在忠义总堂固是理所当然,却难免让人垂涎觊觎。

若再出现付青胤和殷梨章这般狼子野心的人,为了争夺棍子,怕是会将忠义总堂一并毁灭。

所以钟水养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叔公若是担心龙头棍的安全,那是大可不必的,诸位前辈兄长都是仁义又认规矩讲道理的,万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陈沐内心仍旧想着接掌洪顺堂,对新开堂口并没有兴趣,因为他直到现在都没想过真的要当龙头,接掌洪顺堂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完成之后,他就会交出权力来的。

“我接掌了洪顺堂,一样可以保护棍子,连带忠义总堂一并保护起来,这便解决问题了,不是么?”

陈沐到底是天真,钟水养也直言不讳:“这么多年来,忠义总堂在各大堂口之间,都是保持中立的姿态,我们这帮老东西,不会随便站谁的边,也不接受任何一个堂口的援助和保护。”

“正因为中立,所以才能做到公平公道,若连公平公道都没有了,我们这群老头子就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钟水养没有隐瞒,陈沐也终于是明白了他的苦衷。

不消说也知道,这些堂口是有着竞争的,而且明争暗斗该是很激烈的,否则钟水养也不会顾忌这么多了。

“龙头棍是你寻回来的,给你保管也理所当然。”

“这棍子给哪个堂口都不合适,因为实力要平衡,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家兄弟,一碗水就要端平来。”

“既然谁都不能给,忠义总堂又不能留着,那么便只能交给大家都信得过的人,这个人除了你,再没其他选择了。”

“再说了,给你新开这个堂口也不是没条件,你的堂口必须与忠义总堂这样,保持中立,不得插手其他堂口的内务,以保护龙头棍为最终任务。”

“也就是说,我的堂口就是为了守护一根棍子?”陈沐也是哭笑不得,钟水养却异常严肃:“正是如此!”

“你可莫小看了这么一根棍子,咱们这些老头子连棍子都没有,就守着一个忠义总堂这么多年,为的是甚么?”

钟水养停了停,吐出两个字来:“传承!”

“为了传承!只要这把香火不断,兄弟们就有家,就能继续讨口饭吃!”

“那些辈分大的,年纪也会渐渐大,老了会进入忠义总堂,但这十五年来,已经再没人进入过忠义总堂了。”

“从各大堂口甄选老家伙加入忠义总堂,这是以前的规矩,可自打十五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就再没人加入过忠义总堂,这些你们该是清楚的。”

陈沐对十五年前的事情并不了解,但从他的角度来考虑,也不难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从各大堂口挑选老人进入忠义总堂,固然是不错的选择,但在人选的考量上,却需要格外的谨慎。

因为这些人都是从堂口出来的,必然会对自家堂口偏心,如此一来,忠义总堂就不能保持公平公道了。

当然了,如果每个堂口选一个人出来,加入忠义总堂,或许能够保持平衡,但又将在忠义总堂之中,掀起勾心斗角来,会毁掉忠义总堂的纯粹。

钟水养想要陈沐新开堂口,守护龙头棍,说白了就是给他们这群老人,找个有自保能力却又不会受到其他堂口钳制的接班人!

虽然云淡风轻,但钟水养的野心也看得出来,他是想陈沐有朝一日能够重新统一洪门各大堂口啊!

陈沐都看得出来,其他人是不可能看不出的。

这么多年来,忠义总堂有名无实,不能拥有武力的规矩也是不成文的,说到底还是各大堂口联合起来,压迫着这些老人。

若大洪门被忠义总堂统一起来,那么各大堂口的龙头就要受到掣肘,洪门讲求公平公道,但每个堂口的实力都不同,又怎能甘愿?

如今的忠义总堂,就好像春秋战国时期的周天子,各大堂口便是诸侯们,这些个诸侯都是一方土皇帝,谁又愿意再臣服周天子,将自己的地盘都交出来?

虽然他们都看到了钟水养的意图,但钟水养将他们都找齐来商量,这就是一步明棋。

而且还是一步无人敢拒绝,也人人都不好意思拒绝的明棋!

因为所有人都得过陈沐的救命之恩,陈沐非但救了他们,还把他们即将遭遇牢狱之灾的伙计,都救了出来!

虽然恩情归恩情,规矩还规矩,但陈沐对洪门的贡献,是有目共睹,谁都无法否认的。

他非但寻回了龙头棍,更是放下门户之见,援救各大堂口的兄弟们,这份大义,确实让他拥有了足够的资格!

“我同意阿叔的建议。”李三江第一个这么表态,对于陈沐而言,也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王举楼随后也举手道:“我也同意。”

吕胜无和林晟同样举起手来:“赞成。”

其他人虽然有些迟疑,但最主要的几个话事人都做出这样的表态来,他们也就再没疑虑,纷纷举手表示同意。

他们的心里也明白,若是忠义总堂这群老头子出面,必然会有无数高手加入,毕竟他们拥有着最高的名望与号召力。

但陈沐就不同了。

他虽有大功,但到底还是个新丁,想要将新堂口组建起来,并发展壮大,这需要很漫长的一段成长期。

洪门里没有辈分,大家都是兄弟,但堂口却有资历,诸如天地会和三点会这样的老堂口,那都是历史悠久,经历过太多事,说话分量自是不同的。

陈沐新建堂口,一切从零开始,资历也是最浅,没有决策权,也算是钟水养对他们的一种让步了。

若钟水养借着付青胤和殷梨章反叛的事情,提出要重新获取招兵买马的权力,他们这些大小堂口,也是没理由拒绝的。

他们不能派人保护总堂,总堂又不能招兵买马来自保,若再出现付青胤和殷梨章这样的人,想要毁掉总堂,可就没今日这么好运了!

所以,钟水养没有趁机提出这样的要求,对于各大堂口而言,确实是非常巨大的让步。

陈沐新建堂口,也不会威胁到其他老牌堂口,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至于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个提议,陈沐倒是迟疑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举行仪式入江湖

钟水养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又都举手表决,基本上是铁板钉钉,陈沐也就再没法反对了。

只是他仍旧有些不放心:“叔公,那……那洪顺堂该由谁来接手?”

钟水养笑了笑:“今夜的另一个议题就是这个了。”

“洪顺堂本是三点会的堂口,这个该由王举楼来拿主意,不过我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当初朱洪英和夜诸葛陈宗济在广西发动起义,建立升平天国,声望一时无两,三点会也渐渐丧失了对洪顺堂的实权掌控。

朱洪英等人兵败死后,由陈其右来接掌,按说该是收回的好机会,但若此时收回,难免让人心寒,这些个英雄好汉刚刚做完大事,尸骨未寒,三点会就要来收了堂口,这是不仁不义。

如今出了付青胤这档子事,正是收回整顿的最佳时机,这也是李三江和王举楼第一时间支持钟水养的提议,甚至主动忽视陈沐极有可能成长起来的隐患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钟水养连这个都想到了,竟主动提出要举荐。

王举楼正要开口婉拒,钟水养已经指了指雒剑河道:“雒剑河刑堂长老,西阁大爷,最为忠耿刚正,接掌洪顺堂也算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大家没意见吧?”

陈沐听得此言,也是放心下来。

雒剑河在洪顺堂里的资格比陈其右还要老,根本不必担心服众不服众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比在场任何人都熟悉洪顺堂的事务,而且行事雷厉风行,若接掌洪顺堂,必是从者如云,很快就重振洪顺堂的风采!

但这里头有个问题,雒剑河是支持陈沐的,陈沐新开堂口,必须要发展,若雒剑河暗中支持,陈沐的堂口会很快成长起来,届时其他所有堂口,都要窒手窒脚了!

王举楼是万万不能眼看着这事情发生的,若此时不收回洪顺堂的掌控权,往后可就更难了!

“钟叔……雒大哥……”

陈沐见得此状,赶忙开口道:“举楼大兄,你也觉得雒大哥是最佳人选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王举楼正要开口解释,可突然看到了陈沐的眼神,嘴边的话顿时就缩了回去。

他们适才向陈沐求助,陈沐这才刚刚去庆长那里,帮他们把兄弟们都讨要,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若他们反对雒剑河,陈沐必是不会袖手旁观,眼下兄弟们都尚未被释放回来,陈沐一个不高兴,又去庆长那里说两句话,兄弟们怕都是回不来了!

也难怪钟水养急火火要挑今晚开会,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时机!

“举楼大兄的意思是?”见得王举楼缩回话头,陈沐也已经知道,王举楼该是明白其中用意了。

陈沐故意这么一问,王举楼也只能挤出笑容来,朝陈沐道:“我的意思是,没人比雒大哥更合适的了。”

钟水养也哈哈大笑道:“如此就最好,至于龙记,还是让李三江和林晟两人管着吧。”

“我已经问过黄达云,他说林晟的腿是可以治好的,他也才四十来岁,虽然蹉跎沉沦了这一段,但重获一双脚,相信他也能拿出心气来做事,林晟,你说对不对?”

林晟也有些小小兴奋,朝钟水养道:“我会戮力做事的。”

李三江虽然心有腹诽,但也无话可说,他倒是支持殷梨章,可殷梨章跟付青胤做出这样的反叛之事,没追究他已经不错了。

陈沐此时也总算是看透了。

早先还有些疑惑,为何忠义总堂如此信任李三江,并没有因为殷梨章而追究李三江,原来并非不追究,而是为了堵住他的嘴!

如此看下来,受益最大的,乃是陈沐无疑了。

雒剑河是支持陈沐的,而林晟是陈沐的契爷,他们一个接掌洪顺堂,一个继续掌控龙记,陈沐又得了新字头,开起新堂口,这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了!

王举楼等人虽然眼红,但也没办法。

钟水养道:“既然都同意,那就这么决定了,对于新堂口的字头,大家有甚么想法?”

王举楼等人倒是有想法,只是如今有些心灰意冷,也不想再开口了。

新堂口的字头也是非常有讲究的,字头的归属,决定了堂口的归属,比如说,王举楼给了手底下人一个字头,那么这个字头的堂口,就得认三点会这个正宗。

但陈沐是钟水养举荐,他的堂口只是为了保护龙头棍,除了忠义总堂,哪个堂口有资格又有胆量给他字头?

“还是钟叔你拿主意吧……”李三江此时也开口,众人也没表示,钟水养便呵呵一笑,道:“好,那老头子我就自作主张一回了。”

“陈沐的新堂口不得插手其他堂口内务,也不能侵占其他堂口的地盘和生意,这是底限,请大家放心,若他敢违反,我们这帮老头子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得了钟水养这句承诺,众人的脸色才算是好了起来。

横竖这帮老头子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青黄不接”,老头子们不在了,陈沐又尚未起来,对他们也就没约束了。

钟水养见得众人脸色好看起来,便继续说道:“这新堂口既然以守护龙头棍为主旨,那就给个龙字吧。”

“龙头棍如黑玉一般,不如就叫鈺龙堂,诸位以为如何?”

木已成舟,众人哪里还会在乎这等旁枝末节,自是应了下来。

待得众人散去,已然是三更半夜,陈沐想要去审问那天王会的俘虏,但又怕吵闹到宝芝林的伙计,也就回去睡了。

到得第二早,本想去审问那俘虏,陈沐却又被钟水养叫了过去。

这老头子估摸着也生怕节外生枝,竟是让人做足了准备,今日便要举荐陈沐入会,顺便举办开堂的仪式!

非但如此,他还让吕胜无做了鈺龙堂的白纸扇,孙幼麟做了红棍,杨大春等人各有“官职”,竟是制表文书,一应都做好了!

陈沐来到之时,他们连香堂都已经摆设妥当。

这香堂的摆设,陈沐也已经很熟悉,供奉三层,一层左供左伯桃,右奉羊角哀,中层乃是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下层则是前后五祖。

供桌前放了一座纸塔,乃是高溪塔,两旁放置龙凤棍和洪门刀,中间则是“木杨城”的木斗,高三尺六寸,圆周一百零八寸。

木斗下方横书四字:“木立斗世”。

斗下则是二板桥,香堂最高处本应该放镇山大刀,亦或者关公夜读中秋像,此时却留了个空位,想来该是让陈沐将龙头棍给放上去了。

供桌上头是牌匾,“鈺龙堂”三字铁画银钩如苍龙出海,乃是钟水养的手笔,左右挂着一对联:“亭无终日好,花有半朝香”。

王举楼等人都已经准备好,连那些养伤的,也都到场,为了这场仪式,宝芝林关门闭户,也不再接诊,黄飞鸿竟是带着徒弟们上街游玩去了。

毕竟是秘密仪式,旁人不得观礼,即便是黄飞鸿这样的武道宗师,又与洪门颇多牵扯,但终究还是回避了。

万事俱备,陈沐也不再拖沓,沐浴更衣,便来到了香堂之上,先进行入会仪式,由钟水养保举,又主持大局,仪式自是顺顺利利。

这兜兜转转,历经这么多苦难,陈沐终于走上了父兄的道路,正式成为了洪门的一员,非但如此,还成为了鈺龙堂的坐馆大佬!

如此倒也好,雒剑河与林晟能够利用洪顺堂和龙记的力量,来帮助他报仇。

鈺龙堂不插手具体事务,不侵占地盘,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里头的成员都是陈沐自家兄弟,也算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当初招募孙幼麟等人,就是用洪门入会作为条件,如今他们非但入了会,还在堂口中担任职务。

也直到今日,陈沐才意识到,孙幼麟等人当初选择追随自己,是多么庆幸的决定。

因为举行仪式之时,孙幼麟等人紧张得如同被考问的孩童一般,当他们烧香下跪的那一刻,眼眶都湿润了!

对于这些在江湖中流亡的人而言,拥有这样的身份,拥有这样的归属,到底意味着甚么,是旁人无法理解和体会的。

不过陈沐倒没有太多的激动与兴奋,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仪式他已经见识过,也经历过。

又或许,有些东西,没有得到之时,总会拥有各种幻想,可真正得到之后,又会觉得不过如此。

陈沐本就不想混社团,他只是想积攒力量来报仇罢了。

如今蒙莫龙西等人都已经杀掉,就剩下付青胤,也成了丧家之犬,杀他是迟早的事情。

特里奥虽然藏在租界领事馆里头,但时机一到,刺杀他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倒是天王会的那个幕后决策者有些棘手,陈沐心里其实一直盼着能去审讯那个俘虏,尽快揪出那个幕后决策者。

等到该杀的人都杀了,这大仇也报了,或许陈沐就能放下这一切了。

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甚至于遵从内心的话,他更愿意继续读书,或许会去香港看看,说不定还能碰到宋真姝。

亦或者留洋国外,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总之,若不是为了报仇,谁打打杀杀地过日子?

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仪式到底还是结束了。

因为孙幼麟等人都要经过入会仪式,所以直到入夜,才算是彻底结束了仪式。

为了庆祝,又在宝芝林里摆了宴席,此时黄飞鸿等人都会来参加宴会,又是一番热热闹闹。

陈沐自觉如何都忍不住了,一定要去审讯那俘虏!

然而这才走到半路,他又让人给截住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审问不成被骗苦

陈沐不过就是想审讯那个俘虏,却接二连三不得成行,心中也有些抱怨。

早先自己出门,红莲没再跟着他,陈沐心中到底有些失落,此时见得红莲,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想让你跟着的时候不见人影,不想你来烦扰,又突然出现,这算怎么回事……”陈沐心中如此嘀咕,脸色也就不太好看。

“找我有甚么事。”陈沐的语气无法掩盖那股子不耐烦,红莲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两人朝夕相处,自是能够感觉到的。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红莲的情绪似乎也有些不对,不过在陈沐看来,这女人的情绪就从来没对过,当下也并不在意。

“我有事要做,你若无急事,就回房待着,别来打搅我。”红莲的反口责问,让陈沐变得更加烦躁起来。

红莲也是委屈,她是个孤高冷漠的性子,也不似小姑娘那般跺脚娇嗔,只是冷哼一声,默默离开了。

按说自己开了新堂口,陈沐该感到高兴才对,可他却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始终高兴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有些将红莲当成出气筒的意思在里头,迟疑了一下,想要追上去解释,请求谅解,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去管了。

到了后院,陈沐的心情也调整了过来,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问题,而影响了审讯。

梁宽是个办事牢靠的,若让人发现宝芝林里关着一个天王会的小头领,怕是要惹出*烦。

所以众人都去吃宴,他这个大师兄却是坐在后院里看守望风。

一张小桌,一壶茶,一杆水烟筒,梁宽坐在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倒也有些小滋小味。

“师叔……”

陈沐见得梁宽站起来,也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的年纪比梁宽小太多,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性做人,梁宽的底蕴都要比他更厚重,这声师叔终究有些受之有愧。

“梁大哥,你可别再叫师叔了,我受不住,是要折寿的……”陈沐也是连连摆手。

梁宽反倒宽慰陈沐道:“师叔,不管庙堂还是江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泱泱中华若没了这礼字,又岂能传承千年?”

“规矩就是规矩,与年纪之属并无关联,旁的不说,单说宗族里头,七老八十的老家伙,要叫刚出生的孩儿一声叔伯,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梁宽这位大师兄也果是善解人意,这么一说,非但缓解了陈沐的尴尬,自己的处境也变得稀松平常,也真真是你好我也好。

陈沐也不再多说,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朝梁宽道:“大家都参加了宴席,唯有你在把守,也是辛苦,你先吃些东西,我进去看看。”

“谢谢小师叔关心,我就不客气了。”他特意在师叔前头加了个小字,说完还朝陈沐眨了眨眼睛,陈沐也是会心一笑。

一向宽厚老实的人,突然幽默调皮一回,这种感觉最是让人欢喜,陈沐对梁宽的印象便更好了。

梁宽打开了房门,守在外头,陈沐便走了进去。

这是宝芝林堆放陈旧药材的仓库,里头大多是一些陈年的中药,为了更好的保存药材,里头干燥阴凉,倒也舒服。

黑衣红巾的小头领似乎从睡梦中惊醒,窸窸窣窣地往里头退缩。

陈沐将灯烛放在一旁,终于是看清楚了这小头目的脸面。

虽说是俘虏,但黄飞鸿是一代宗师,绝不会虐待他,非但给他包扎伤口,用上好的药散,也从不缺吃少喝。

只是这人似乎有些骨气,吃喝的东西都好端端放在地上,竟是一口未动。

此人也就四十余的年纪,面颊清矍,胡须有些稀疏,脸膛黝黑,两腮无肉,虽然有气无力,虚弱到了极点,但一双眸子看起来却满是坚毅。

当他看清了陈沐的面容之后,却似乎见了鬼一般,眼中涌出惊恐,拼命往后缩!

“三……三爷!是你……是你!你别怪我,我不是要逃,我是要去求援,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他拼命地往阴影里缩,过得片刻,又从里头爬出来,往烛火那边靠,恨不得那烛火变成火把一般。

见得此状,陈沐算是明白了。

此人该是知道当年内情,想来自己的面相与父亲,夜诸葛陈宗济有几分相肖,以致于虚弱的他,将陈沐误认为是陈宗济的鬼魂了。

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又不吃不喝,早已迷糊,出现这样的幻觉,也是情理之中。

这倒也省了陈沐想方设法去审讯和套话。

心思一动,陈沐便往后退了两步,大半个身子隐在了药架子的阴影之中,压低了声音,朝他质问道。

“当年你们与姓刘的一同害我,有什么可冤枉的!”

那人果真是怕了,浑身颤抖,不断地摇头,仿佛沉在梦魇之中,想要拼命挣脱一般。

“不!不是的!我廖胜檬的命是三爷救的,在三爷身边九年三个月,从未想过要背叛三爷,消息不是我卖出去的,不是!”

“那刘袖是个小人,嫉妒三爷,才买通了狗仔七,是狗仔七通了水,我留在刘袖的身边,就是为了杀他,就是为了杀他啊!”

原来太平天国那将军名叫刘袖,陈沐总算是找到正主了!

“你说得好听,只不过是为了撇清不忠不义的罪过罢了,这都十几年了,你没杀得他们,反倒成了天王会的走狗,昨日要围杀我儿子,今夜又来骗我,我甚么都知道!”

廖胜檬泪流满面,朝陈沐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我若不活捉了小少爷,付青胤和殷梨章必是要杀掉他的……”

“我是……我是想先拿下小少爷,这……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三爷,三爷你饶了我!”

廖胜檬看着也是可怜,但陈沐心里很清楚,廖胜檬必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的。

若他这十几年都活在愧疚与自责之中,就不会惧怕夜诸葛的鬼魂。

因为陈沐尝过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若陈其右和陈英的鬼魂找上门来,陈沐恨不得拥抱他们,甚至追随他们到地下去,又岂会害怕成这等模样?

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并非没有道理。

念及此处,陈沐便冷声道:“都到甚么时候了,你还敢狡辩,我行走于阴阳之间,做着十几年的孤魂野鬼,就是放不下这大仇,你们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还敢骗我!”

廖胜檬噗咚便跪了下来,不断磕头道:“三爷饶了我,饶了我!只要您放过我,我马上杀了刘袖给你报仇雪恨,马上杀了他!”

陈沐心头一紧,赶忙问道:“马上杀?”

廖胜檬趴在地上,也不敢抬头,颤抖着声音道:“是……是!我若得脱,就能杀了他!”

“刘袖放心不过付青胤,所以一直躲在广州城里,就等着付青胤灭掉洪门那些老东西……”

“原本他并不知道小少爷的下落,也是付青胤用这个消息做交换,刘袖才拨了他一百多人手……”

“只要……只要三爷放过我,我定与小少爷分说清楚,一定杀掉刘袖,报了这大仇!”

陈沐激动起来,朝廖胜檬急问道:“他躲在哪里?!!!”

廖胜檬也不敢抬头,仍旧趴在地上,说了些甚么,不过陈沐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想来他太过虚弱,如今又遭到惊吓,整个人都有些迷糊起来了。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从药架子后头走出来,便要将廖胜檬给扶起来。

然而当他抓住廖胜檬的手臂之时,却感受到肌肉突然绷紧了起来!

陈沐下意识往前一推,廖胜檬却猛然抬起头来,眼中不见半点虚弱无力,反倒多了一股子阴险狠辣!

手腕一紧,陈沐已经被他扣住,一根磨尖的筷子,顶住了陈沐的咽喉!

“真是失算了!”陈沐心中也是懊恼,适才他看到地上好端端一口未动的饭菜,却忽略了筷子!

这人也果真能隐忍,甚至演了这么一出悲情戏,连陈沐都给骗了过去!

“说吧,你到底是谁。”陈沐并没有慌张,因为他知道,这人是要用他当人质,这是他的唯一生路,他不可能会杀陈沐。

“哈哈哈!老子英雄儿狗熊,就你这么死蠢,真不知道如何搅风搅雨,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就是狗仔七,你家老狗就是我卖给刘将军的!”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咯?”陈沐心中已经有预料,此时也不悲不喜不惊不怒。

“我若不说真话,又怎么骗得过你?”狗仔七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没错,廖胜檬确实潜伏在刘将军身边,想要杀我和刘将军报仇,可惜啊,他到底是说了梦话,让我给杀了!”

“刘袖果真在广州城里?”陈沐如此问道,狗仔七也足够猖狂,朝陈沐老实答道。

“确实在城里,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哈哈哈!”

狗仔七也不再多言,制着陈沐,便往屋外走,刚要挪步,梁宽却是撞门而入了。

“放手!”

梁宽在外头听到了动静,可惜已经晚了,见得此景,也是紧张起来。

然而狗仔七却浑然不惧,肆无忌惮地说道:“你是不是瞎了死蠢!没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么,再不让开,我可要杀了他!”

第二百六十六章 演戏哄骗受痛楚

陈沐虽然有些懊恼,但也是无可奈何。

这狗仔七不是寻常人,陈沐在被制之前便察觉到了他的恶意,但仍旧来不及躲避,可见此人的功夫也不弱。

这里是宝芝林,他又受了重伤,黄飞鸿又是医者仁心,捆绑此人不便疗伤,也就没有绑缚他的手脚,却没想到给他留了个生机。

梁宽也是投鼠忌器,不敢上来动手。

狗仔七是个极其果断的人,也并不废话,朝梁宽道:“带我去后门!”

梁宽看了看陈沐,陈沐也是无奈点头。

梁宽倒是想示警,只是狗仔七却料到了这一点,警告梁宽道:“你若敢出声,我就杀了这小鬼!”

陈沐冷哼一声道:“杀了我,你也活不成,别拿话来唬人。”

他本想借助言语扰乱心神,激怒狗仔七,逼迫他分心,露出破绽来,岂知狗仔七的前胸却贴着陈沐后背,整个人躲在陈沐的后头,根本就不露头,想来也是怕旁人暗箭伤他,或者用火枪来狙杀他。

宝芝林的绝大部分人都在前厅吃宴,后院很是清静,黄飞鸿待人极好,连老妈子都叫出去吃饭了,梁宽就算想示警,也没法子。

这狗仔七也是个狠人,到了后院,先到厨房里搜了一番,果是让他找到了一把菜刀,丢了筷子,用菜刀架着陈沐,便继续往前走,梁宽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在厨房里之时,梁宽倒是想出手,可狗仔七实在太过警觉,也是无从下手。

这厢也是心急如焚,眼看着走到了后院,后门就在不远处,前头却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陈沐,你终究还是来了!”红莲显得很气恼。

“我知道你早就嫌弃我这个瞎子,你早就巴不得我走了对不对!”

狗仔七本想出声喝止,可听得瞎子二字,也没有出声,想来也是怕争吵起来,会惹来前院的高手。

当红莲走近,他见得红莲那绝世倾城的容颜,也是鬼迷心窍,就更没必要出声了。

早在昨日,殷梨章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才没有痛下杀手,给了陈沐等人翻身反击的机会!

陈沐心头却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红莲从不会说瞎子这两个字!

她必然是知道陈沐被挟持了,故意演戏,想要救陈沐!

正因为有救人之心,所以她才故意表明自己是瞎子,为的就是降低狗仔七的警惕与防备!

只是让陈沐感到惊讶的是,她的背后还背着一个行囊,看样子竟是要偷偷离开,否则她又为何会出现在后院?

如此一想,陈沐顿时有些懊悔起来。

适才红莲拦住他,原来是为了与他辞行,但他却将红莲当成了撒气包和出气筒。

“陈沐,我知道是你!你别装哑巴,我知道是你!”红莲有些激动,原本小心翼翼的她,此时快步往前走,啪嗒一声踢碎了道旁的花盆,又变得小心起来。

狗仔七见得此状,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了下来。

“我就是嫌弃你,整日跟着我有意思么,要走你赶紧走,别再自取其辱!”

虽然红莲有心要救他,但她目不视物,如今又是晚上,还下着小雨,雨声会干扰她的听力,使得听音辨位更加的困难,她想要救陈沐,是非常困难的。

狗仔七这人狠辣阴毒,若伤了红莲,陈沐可就更加的懊悔和自责了。

以红莲的聪慧,应该知道陈沐是在暗示她赶紧离开,可此时的她却变得胡搅蛮缠起来。

“你混蛋!你轻薄了我的清白,又把我赶走,我还能去哪!去哪啊!”

红莲激动起来,往前快走几步,已经到了陈沐的跟前来!

“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说话啊!”

狗仔七轻声冷笑,这种看戏的感觉实在太有趣,尤其对方还是个绝色的盲女,就更具观赏性了。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总会对神秘的事物产生好奇之心,这也是时代进步的原动力。

若大街上走过一个美人儿,一定会吸引众人眸光,因为大家都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美,究竟哪里美。

而同样,如果大街上走过一个丑陋的人,也同样会吸引众人的目光,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人到底是有多丑。

所以说,吸引人类注意力的,无关美丑,而是一种探索的过程。

狗仔七对红莲起了兴趣,对陈沐与红莲之间的狗血故事,也同样好奇。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出声,若暴露了自己,必然会引来更多的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看戏。

当他看到红莲朝陈沐冲过来,注意力其实根本不在红莲的身上,而在她的脚上!

后院里有不少盆栽,宝芝林的人趣味也好玩,盆里种的可不是名花异草,而是一盆盆的药草!

他想看看红莲踢到花盆的窘迫,这种情况能够极大地勾起他的紧张感,也同样能满足他窥探的欲望!

盲女虽然可怜,会让人嫌弃,但同样能够勾起男人们最大的恶意,尤其对方还是个美人儿。

若是正常姑娘,但凡正常男人,也只是偷看几眼,姑娘的眸光扫过,男人们自是要回避。

但盲女却不同,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轻薄她的身姿,可以看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而不需要担心被发现!

这种微妙又邪恶的心理,使得狗仔七浑身燥热,咕噜地咽了咽口水,哪里还有半点防备之心!

陈沐察觉到了狗仔七的恶意,更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若红莲落入此人之手,只怕是连骨头都被吞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是紧张起来,朝红莲沉声骂道。

“你不要再胡搅蛮缠,快给我滚开!真是烦人的女人婆!”

红莲却不依不饶,又摸索着快步而来,将行囊投掷了过来!

“你混蛋!我本想着远走他乡,再不受你委屈,你这么无良,我倒是跟定你了!”

虽然循着声音投掷过来,红莲的力道也不小,但到底是吃了眼盲的亏,行囊还是丢偏了。

狗仔七见得此状,就更加放心,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陈沐往前推了一把!

陈沐不肯向前,他便一拳打在了陈沐的腰眼上,陈沐闷哼一声,只能往前了三两步。

这一声闷哼虽然不大,但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红莲听得一清二楚,当即便抓了过来!

“你给我过来!”

红莲一把便抓了过来,陈沐下意识往后退,口中大叫道:“你给我滚啊!快滚!”

见得红莲动手,狗仔七也是激动,想要趁机挟持红莲,又生怕梁宽趁机救人,难免有所分心。

可就是这片刻的分心,却是让红莲给抓住了机会!

她突然加速,抓向了陈沐的衣袖,狗仔七下意识往后退,红莲的手突然变向,闪电一般,竟是抓住了菜刀的刀刃!

狗仔七陡然醒悟过来,原来这红衣娘们儿一直在演戏!

“好胆!”

他大惊之下,本能一般抽刀,唰一声,陈沐仿佛听到了刀刃与骨骼摩擦的声音,充满了让人腿软的质感!

“嘭!”

陈沐陡然运起内功来,仿佛整个人都被瞬间撑爆一般,往后一靠,刚刚举起刀的狗仔七,已经被陈沐撞了出去!

梁宽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向前,抓住狗仔七的肩头,后者往后反手一刀,梁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便往怀里扭,菜刀已经架在了狗仔七的脖颈上!

狗仔七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竟是用力往前顶,主动用脖颈去磨擦刀刃!

梁宽又岂会让他得逞,膝盖撞在狗仔七的膝腘窝,狗仔七噗通便跪倒在地,让梁宽踩住了脑袋,再也动弹不得。

陈沐也不理会狗仔七,一把抓住了红莲的手,却是惊骇起来!

后厨今日才准备宴席,那菜刀磨得锋利无比,狗仔七又是狠辣凶残到了极点的人,被红莲演戏欺骗之后,恼羞成怒,下手也是凶狠到了极点!

这一把抓下去,就仿佛从菜篮子里抓起一把被折断的白葱一般,红莲右手的五根手指只剩下一点点皮肉连着,触目惊心!

红莲忍不住剧痛,竟是哭叫了起来!

虽然她武功不如陈沐,但这双手不久前才被戏法所用的焰火烧过一次,伤口都没曾痊愈,如今又被切了个齐刷刷,哪里还能忍耐得住!

“陈沐,我疼……我疼!”

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满头满脸都是虚汗,整个人禁不住跳来跳去,陈沐一把抱住,她仍旧拼命地挣扎喊痛。

陈沐也是心头滴血,若不是为了救自己,她又何必吃这个苦头啊!

想起红莲孤零零一个人,背着行囊,就在后门等着,等着他陈沐不再生气,过来挽留自己,陈沐就更是心如刀绞。

他不知道红莲为何要离开,但他知道,自己确确实实伤了她的心。

红莲毕竟是看不太清楚,适才的举动也是万分冒险,为了演好这场戏,她心中狂跳都被压抑了下来。

如今因为疼痛彻底爆发,也便昏厥了过去。

陈沐赶忙扶住,也顾不得这许多,打横了抱起来,便往前院疾跑。

“师兄!师兄快来!”

陈沐一边跑着,小雨便这么打在他的脸上,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

同样是那个雨夜,他抱着红姑冰冷的身体,陷入绝望与痛苦之中。

李青鱼跟着秦棠夫妇离开了,红姑死了,宋真姝伤心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远走香港,如今又是红莲。

“难道近得我身的女人,都要受这样的委屈么?”陈沐也是自责愧疚到了极点。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四处寻访无可补

外头的雨是越下越大,陈沐在门口等着,也是心急如焚。

过得小半个时辰,黄飞鸿满手鲜血地从房里走了出来,朝陈沐道:“不行,指骨断了,接驳不上,怕是……怕是保不住……”

“真……真的不能么……”陈沐也是慌了,然而黄飞鸿到底是摇了摇头。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陈沐喃喃自语着,陡然想起了甚么,朝外头喊道:“孙幼麟!孙幼麟!过来!”

孙幼麟快步而来,他是从未见过陈沐如此慌乱,也有些紧张了。

“上回让你打听的消息,你说普鲁士敦来了广州,在哪个教堂来着?”

孙幼麟的脑子也是飞快运转,过得片刻,便朝陈沐回答道:“是……是甚么圣心大教堂……”

“是石室圣心大教堂。”黄飞鸿在一旁提醒道,孙幼麟也点头道:“是是是,是石室圣心大教堂!”

陈沐抬脚就要走,黄飞鸿却拦住了他。

“那地方不是谁都能随便去的……”

陈沐疑惑道:“这是为何?”

黄飞鸿也不卖关子:“那地方原来就是两广总督的总督府,法兰西番鬼佬攻占了广州之后,占领了总督府,便将总督府改建成了石室圣心大教堂,据说放眼整个天下,都是最宏伟的教堂……”

“后来虽说法兰西人退出了广州,但这座教堂保留了下来,总督府也只能另选地方……”

“这算是朝廷的耻辱,所以禁止进入,洋人也不乐意接待华人……”

陈沐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内情,想想堂堂总督府,竟让番鬼佬改建成了教堂,也是可悲,不过再晚些,红莲的手怕是保不住,陈沐也就没顾得这许多了。

“师兄,我必须走一趟,中医不行,说不定西医有法子,即便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何也要试一试,她眼睛……眼睛本来就不好,再没了这只手,往后如何过日子?”

黄飞鸿点了点头道:“好,既是如此,我跟你去,或许他们会卖我个面子。”

黄飞鸿在广州地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他作陪,自是好事,不过陈沐已经知道,普鲁士敦到了教堂,自己断然不会吃闭门羹,当即拒绝道。

“我自己去就成,万一红莲有甚么突发状况,需要师兄你在此坐镇……”

常人只是断一根手指,便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红莲断了五根,情势也确实不容乐观,黄飞鸿也就不再坚持。

“后院有一匹搬运药材的老马,你骑着去吧。”

陈沐摇头道:“老马耐力好,但脚力不够快,我跑着去就成!”

黄飞鸿也不再多言,点头道:“好,我让汉森给你带路,他熟门熟路,走小路会快很多。”

黄汉森也爽快,生怕穿戴蓑衣斗笠太浪费时间,冒着雨便领着陈沐跑了起来。

说起来,这黄汉森也着实有些本事,虽然年纪不大,身材又有些痴肥,但跑起来丝毫不输陈沐,无论速度还是耐力,都超乎常人。

陈沐动用阴阳参同玄功,不畏寒暑,气息绵长,黄汉森这小肥仔竟然没有落后太多。

到得石室圣心大教堂,陈沐也无暇瞻仰这座宏伟的大教堂,嘭嘭嘭便拍起门来,差点没将那大门给拍碎了!

黄汉森见得此状,也是一脸的紧张。

广州城虽然藏龙卧虎,法兰西番鬼佬又退了出去,但石室圣心大教堂是法外之地,可从未见过有人敢这么大胆闯进来的。

陈沐的动静实在太大,很快便涌出一队洋人来,用生硬的广州官话,朝陈沐道。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冒犯这神圣之地!”

陈沐用法语回应道:“普鲁士敦神甫是我的教父,我有急事要找他。”

陈沐的法语虽然生涩,但无论是口音还是腔调,都非常的纯正,因为与巴蒂斯特夫妇交谈得多了,里头还参杂着巴黎市井的本土气息,那群洋人也没再怀疑。

没过多久,那通报的洋人便返回来,却没有打开教堂的大门,而是领着陈沐绕到了后头的僧舍楼。

普鲁士敦习惯了晚睡,见得陈沐一身雨水,深夜造访,也有些惊讶。

“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上回你偷了我的通行证,惹了*烦,怎么还敢来找我,我可是法兰西人!”

面对普鲁士敦的责问,陈沐也不跟他罗嗦,抓住他的手道:“我的朋友受伤了,需要你的治疗,快带上医药箱跟我走!”

普鲁士敦微微一愕,而后气恼道:“我不是你的仆人!”

陈沐也急了:“现在不是时候,知道么,不是时候!”

“救人要紧,你若不去,往后我便再也不来找你了!”

听得陈沐这么一说,普鲁士敦终究是摇头叹息,朝陈沐问道:“你那个朋友伤哪里了?”

“她的手指断了,全都断了!”

“骨折?若是骨折,你们寻常的中医师就能治,我腿脚慢,还不如去找仁安街那个神医……”

普鲁士敦能住进石室圣心大教堂,便说明他在广州住过,但凡在广州住过,又岂会没听说过黄飞鸿的大名。

陈沐也不跟他罗嗦,指着黄汉森道:“这就是那位神医的儿子,就因为他也无能为力,才找你的!”

“她的手指不是骨折,是全被斩断了!”

普鲁士敦也惊了一下,但很快摇了摇头:“若是全断了,我也没办法,你另请高明吧。”

或许上次故意让陈沐将通行证偷走,这老神甫便决意与陈沐斩断所有交情。

又或许他气恼于陈沐利用通行证来刺杀特里奥,惹出太大的麻烦,此时的普鲁士敦变得有些不近人情。

陈沐却不管,闯进他的房间,开始翻箱倒柜。

普鲁士敦皱眉道:“你到底要干甚么!”

“我要找手术箱啊!”

普鲁士敦见得陈沐要把房子都翻过来的样子,也只能将陈沐拉住,自己将手术器械箱给拎上。

“你怎么还是这么野蛮!”嘴上虽是这么说,但普鲁士敦到底是答应了。

陈沐大喜,背上医药箱,拉着普鲁士敦就要走。

“你能冒雨跑过来,难道要我这个老东西也跑过去?”

陈沐愣了片刻,普鲁士敦摇头道:“坐教堂的马车。”

早先阻拦的那几个洋人,还半信半疑,此时见得陈沐朝普鲁士敦大吼大叫,普鲁士敦竟然还动用教堂的马车,当下也是信了,快手快脚便将马车赶了过来。

陈沐几乎是将老神甫塞进了车厢里,黄汉森知道自己痴肥,二来也有些不太敢坐洋人的玩意儿,便朝陈沐道。

“这车太小,塞不下……我……我自己跑回去就好……”

陈沐也是气笑了:“说甚么傻话,我自己坐车,让兄弟在雨里跑?”

“别啰嗦,快进来!”陈沐不由分说就将黄汉森给拉进了车厢。

普鲁士敦被夹在中间,差点没被夹成肉饼,头一次坐自家马车坐到吐,下车吐了之后,朝黄汉森道。

“你家……你家看来伙食是很好了……”

黄汉森也是一脸尴尬,不过见得这老洋人这么逗趣,对他的印象也好了起来。

要知道,他的父亲和师兄,到军中担任总教头,就是教士兵杀洋人,他们对洋人有着先天的仇恨。

时间紧迫,陈沐也没顾得这许多,便将普鲁士敦给带进了宝芝林。

黄飞鸿已经守候多时,见得普鲁士敦,也是一脸惊愕:“怎么是你?”

普鲁士敦也摇头苦笑道:“还不是这小混蛋不讲道理么……”

陈沐也惊诧:“你们认识?”

普鲁士敦微笑道:“当初我在二两村研究中药,药方就是黄师傅送的,中医博大精深,黄师傅更是此道宗师,我早跟你说过,让你来找他,何必拉我过来……”

其实陈沐并不知道,普鲁士敦和黄飞鸿在医道上还有过交锋切磋,一个大谈中医的悠久,一个吹嘘西医的先进,两人有过一场比拼,所以相处并不算太融洽,适才提及黄飞鸿,普鲁士敦也只是用仁安街那位神医这样的称谓,而没有直呼黄飞鸿其名。

不过两人都是处事圆润的老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掀起争端。

“既然来了,就先进去看看吧。”黄飞鸿推开门,朝普鲁士敦做了个请的姿势。

普鲁士敦也不再推辞,走进房间来,让人多点了几个烛台,解开了绑带,也是触目惊心,朝陈沐摇头道。

“不行,这个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只能给她吃些药,防止伤口感染,再多我就做不到了……”

陈沐知道普鲁士敦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更不会在关于医疗的事情上说谎,心中难免失望到了极点。

“真的没办法了么……”看着紧锁眉头,仍旧昏迷的红莲,陈沐心中也是难受。

正当此时,梁宽从外头跑了进来,朝黄飞鸿道:“师父,后门来了一群……来了一群古怪的女子,说是要找红莲圣母……”

“红莲圣母?”陈沐介绍红莲的时候,从没敢加上圣母二字,对红莲的身份也没如何提起。

黄飞鸿此时难免看向了床上昏迷着的红莲,陈沐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她……她就是红灯照的红莲圣母,外头那群奇怪女人,应该是红灯照的人……”

陈沐也终于明白,红莲背着行囊,一来是等自己去找她,二来该是等待魏姑芷等人上门来接她离开。

不过陈沐到底不太明白,红莲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离开。

心中正迟疑之时,外头已经传来了打闹的动静,该是魏姑芷带着人闯进来了!

“陈沐,你把人给我藏哪里了,快滚出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凶残姑婆有奇蛊

魏姑芷该是并不晓得红莲断指之事,之所以闯进来,仅仅只是因为在后门等不到红莲罢了。

该来的总归要来,该面对的也终究是要面对。

陈沐迟疑了片刻,到底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仙姑……”

魏姑芷的脸色并不太好看。

她们不是寻常柔弱女流,只是在天后宫待了一段时间,便召集了大量的信徒,如今竟是发展到了广州城来。

陈沐熟读经史,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世道不好,日子越是难过,百姓就越是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与逃避。

所以,民间一旦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教派和组织,那么便说明,世道已经渐渐开始崩坏了。

魏姑芷等人都是红灯照的幸存者,而且求生欲极强,得了出头之机,又岂会轻易放过。

此时魏姑芷身边的信徒变得更多,而且队伍里头可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子,那都是行走江湖的女侠,亦或者怀抱深仇大恨,苦大仇深的怨妇。

“陈沐,圣母在哪!”

魏姑芷来势汹汹,陈沐也不多辩解,指了指身后的房间,魏姑芷也是脸色一变,快步走了进去。

这才片刻功夫,里头便传来了哭声。

哭声没多久,魏姑芷已经重新走出来,二话没说便甩了陈沐一个大耳光!

“你混蛋!”

陈沐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下了这记大耳光,魏姑芷也没想到陈沐并未躲避,当下也有些心虚起来。

孙幼麟等人刚刚加入了鈺龙堂,陈沐是他们的大佬,又岂能看着这老姑婆当场打陈沐耳光!

“死妈子,你该打我家大爷,不想活了!”兄弟们一拥而上,红灯照这边也抱团警戒,双方也是一触即发!

“好了好了,事已至此,责怨也无益,还是红莲姑娘的伤势要紧,你们都出去,我和神甫再想想办法……”

黄飞鸿实在没法子,但又不想魏姑芷在这里闹腾,若真要打起来,陈沐等人要暴露,连累宝芝林不说,还会耽误红莲的伤情。

魏姑芷看了看黄飞鸿,又扫了普鲁士敦一眼,只是冷哼道:“你们若有办法,就不会傻站着了!”

黄飞鸿也是心虚,当下并不敢多说甚么。

陈沐却听出了希望来!

“仙姑这么说,是有法子救红莲的手指?!!!”

魏姑芷瞥了陈沐一眼,只是冰冷地说道:“你留下,其他无关人都滚出去!”

听闻此言,陈沐也赶忙看向黄飞鸿,后者却摇头道:“我想留下来,若这位……这位仙姑有什么要求,我可以随时使人去做。”

魏姑芷却是冷哼道:“你被当成神医吹嘘了这些年,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如今想留下来,不过是想偷学我圣教的秘术罢了!”

黄飞鸿也皱起眉头来:“我黄飞鸿又岂是这样的人!我只是……只是不信你能接驳断指罢了!”

陈沐知道魏姑芷的脾气,本想将黄飞鸿劝出去,但魏姑芷已经开口了。

“好,你要留下来也行,但你必须说到做到,我要什么,你就提供甚么!”

黄飞鸿点头道:“我宝芝林虽然不大,但药材齐全,但凡仙姑开口,仙芝灵草都使人去挖!”

此话也听得出,黄飞鸿对魏姑芷如何医治这断指,是质疑多过好奇。

以如今的医术,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接驳断指都是不可能的。

若只是骨裂或者骨折,倒也还好说,起码能慢慢养回来,即便是手指活动功能受到限制,甚至手指畸形,到底是能保住手指。

可手指完全断掉,是如何都不可能接驳回来,除非红莲像壁虎一般,能够再长出半截手指来!

见得黄飞鸿不肯走,普鲁士敦自然也不会走。

魏姑芷乃是红灯照的老人,最是痛恨洋人,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朝黄飞鸿道。

“我不要甚么仙草灵芝,我要一个大活人!”

陈沐赶忙挺身而出:“我在!我是活人!”

魏姑芷瞥了陈沐一眼,朝黄飞鸿道:“我要伤了圣母的那个人!”

黄飞鸿看向陈沐,陈沐也没二话,当即朝孙幼麟道:“你跟梁宽走一趟,把那狗仔七给带过来!”

孙幼麟二人没有半点犹豫迟疑,很快就将狗仔七给带了过来。

狗仔七一脸阴狠,见得众人在场,反倒昂起头来,颇为“大义凛然”,一副慷慨就义,永不屈服的姿态。

经过了适才的打斗,梁宽等也不敢再放松,将狗仔七的双手都绑了起来。

魏姑芷走到狗仔七的面前,仿佛看着一个死人一般。

不过她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朝黄飞鸿道:“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黄飞鸿点了点头。

“好,给我拿个捣药罐和一把大剪刀。”

宝芝林里甚么不多,捣药罐却是大把,黄飞鸿当即吩咐了下去,魏姑芷又补充道:“不要铜的。”

不多时,便有人拿来了一个石质的捣药罐和一把修剪枝叶的大剪刀来。

魏姑芷走到狗仔七的面前,冷声道:“给你个机会,跪下磕头认错。”

“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狗仔七低头,简直发梦!”狗仔七一口浓痰吐在了魏姑芷的脸上。

魏姑芷擦掉脸上的污物,也并不恼怒,只是朝陈沐和黄飞鸿道:“摁住他,不准让他乱动半分,否则全都给我滚出去!”

陈沐也没二话,当即与黄飞鸿将狗仔七摁在了桌面上。

魏姑芷抄起大剪刀,只是喀嚓嚓几声,便如剪断一把牙签一般,竟是将狗仔七一只手的五根手指都剪了下来!

“啊!!!”

适才还硬气十足的狗仔七,此时忍不住惨叫了起来!

“刚才不是很威么?现在这么叫得跟蠢猪一样?”魏姑芷冷冷地嘲讽了一句。

狗仔七的脸色苍白如纸,终于是体会到了断指的痛苦!

魏姑芷却没理会,一把将断指抓起来,丢到了捣药罐里头,笃笃笃便舂了起来,鲜血四溅,场面让人肠胃发寒,普鲁士敦率先忍不住,跳脚骂道:“疯了疯了!疯子!”

这才刚刚走出门口,便传来了呕吐声。

要知道普鲁士敦处理过很多外伤,对于这种血腥场面,早就已经习惯了,如今却是吐了出来。

黄飞鸿皱眉道:“你若是想用来外敷,也太胡来了。”

或许这也是黄飞鸿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捣烂了之后,用来外敷,接驳断指。

这也是陈沐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

然而魏姑芷却冷冷地说道:“不是用来敷的,是用来吃的。”

黄飞鸿没说话,陈沐已经忍不住跳了起来:“你怕是疯了吧,让红莲吃这个!”

魏姑芷白了陈沐一眼:“谁说要跟圣母吃了?这狗贼连死猪都不如,谁吃他的肉,只有他吃自己罢了!”

竟然让狗仔七吃自己的断指肉末?

“这跟治好红莲又有何关系?”

“没关系,只是让他知道,伤了圣母是个甚么后果罢了!”魏姑芷说得稀松平常,陈沐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你到底能不能治好红莲?不能的话就别胡来了!”

陈沐如此说着,魏姑芷却没有半点回应,只是朝陈沐和黄飞鸿道:“你们若是看不下去,就给我滚出去,若想继续留下,就给我闭嘴!”

此话一出,她又笃笃笃开始捣了起来。

黄飞鸿终究是看不下去,朝陈沐道:“这狗仔七虽然作恶多端,但如此折磨,不人道,这是要损阴德的,不是人做的事……”

魏姑芷抢过话来:“他割掉圣母的手指,就是人干的事?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天道轮回,苍天又能饶过谁?”

黄飞鸿摇头道:“惩罚他是另一码事,眼下是救人要紧,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

魏姑芷反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在救人?”

黄飞鸿忍不住回应:“起码我没有看到。”

“你若留下来,始终是可以看到的。”魏姑芷这么一说,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瓷瓶,往捣药罐里倾倒,竟是一些黑色的粉末。

黄飞鸿对药物,尤其是中药的膏丹丸散都非常熟悉,嗅闻到浓烈的臭味,他起码也是松了一口气,这神秘老姑婆,难道真的能接驳断指?

从质疑到好奇,黄飞鸿终于将适才的恶心咽了回去。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那药粉倒进去之后,捣药罐里便传来沙沙声,竟是冒起气泡来,里头的黑点渐渐拉长,竟长成一团又一团黑色的小虫子!

“是蛊药!”

黄飞鸿见多识广,尤其是弟子陈殿标,在广西当教头之时,曾经接触过一些苗族人的蛊药。

身为黄飞鸿的弟子,陈殿标对壮药和苗药等等少数民族的药物,也非常感兴趣,更漫提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蛊药了!

陈殿标曾经将蛊药拿回来给黄飞鸿研究,但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所以当黄飞鸿见得那些药粉化虫之时,内心也是充满了震撼!

红灯照里都是装神弄鬼的神婆,但这些神婆有着不少花样,虽然都是为人不齿的邪门歪道,但不得不承认,确实诡异又神秘。

听得黄飞鸿这一声惊呼,陈沐也是诧异,因为他也听说过下蛊的事情。

魏姑芷却稀松平常地朝黄飞鸿:“看来你眼光还是不错的,不过……你们确定还想留下来继续看?”

此话一出,捣药罐里的虫子似乎都躁动了起来。

陈沐瞟了一眼,不免头皮发麻。

因为那虫子就如同泡发的海参一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膨胀,扭成一团,不断蠕动,看得人大腿都发酸发软!

第二百六十九章 接驳修复新技术

无论是普鲁士敦,还是黄飞鸿,亦或是陈沐,也实在是被魏姑芷的凶残血腥给吓了一跳。

直到此时她拿出这黑色虫粉来,化为一团团小虫子,陈沐和黄飞鸿才感觉到了一些靠谱。

虽说巫蛊之道古来有之,但毕竟玄之又玄,世人又夸张谣传,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无论对陈沐还是黄飞鸿,相信这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体验。

“这些……蛊虫到底是怎么来的?”黄飞鸿是个极具钻研精神的人,尤其在各种稀罕药物的研究上,更是不遗余力。

他的大力丸等丹丸,传播极广,造福世人,甚至有人认为,即便过了几十上百年,他的丹丸药散仍旧不会过时,仍旧会继续造福百姓。

听得黄飞鸿的疑问,魏姑芷也呵呵冷笑道:“狐狸尾巴到底是露出来了吧?”

适才黄飞鸿表示要留下,魏姑芷就有这种疑虑,如今黄飞鸿提问,她自是这般回应。

然而这药粉化虫,死物变活物,实在太过神奇,黄飞鸿的好奇之心又如何能按捺得住?

不过黄飞鸿也不好多说,毕竟是蛊虫,这东西传女不传男,而且从不外传,别人不跟你讲仔细,也无可厚非。

不过魏姑芷却没有隐瞒,朝黄飞鸿道:“说与你听其实也无妨,横竖你们也不懂配养之法。”

“这叫血肉蛊,中蛊之后,体内生虫,吸食血髓,啃噬骨肉,也不消三天,便能啃得剩下一张人皮!”

陈沐和黄飞鸿相视一眼,也看得出对方的惊愕,谁能想到这小小的虫子,竟如此的恶毒!

“这小虫子这般厉害,又如何能用来治疗断指?”黄飞鸿虽然惊愕,但到底是对医治之法好奇到了极致,既然留下来,万万是不能错过这机会的。

魏姑芷摸了摸那捣药罐,仿佛罐子里头不是虫子,而是儿子一般,眼中满是疼溺,看着也有些变态。

她朝黄飞鸿解释道:“这血肉蛊若在山里,只能用金蚕之类的虫子来培育,若是岭南其他地方,也能找到原料,只是仙姑我住在海边,不好找虫,只能找了另外一种虫子来代替。”

“这虫子相信你们也见过,就是滩涂上的石灰虫。”

“石灰虫?这又跟接骨有甚么干系?”陈沐自是知道这种虫子,只是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联。

这石灰虫是一种类似蚯蚓的长虫,但比蚯蚓要软,要更长,也更大,生长速度极其快,主要是寄附在礁石、港口、船体之上,看着很是恶心人。

黄飞鸿也是想不通,自语道:“这石灰虫连贝壳都能吃,船底都能吃穿个洞来,确实是个厉害的东西,只是跟治疗却不沾边啊……”

魏姑芷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们可见过这石灰虫拉的屎?”

口口声声自称仙姑,开口又是拉屎这等粗俗言语,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不过陈沐和黄飞鸿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大家都是市井俗人,也就不觉突兀了。

黄飞鸿见多识广,当即回答道:“这石灰虫吃的是贝壳等物,排出来的乃是石灰,甚至死后也会变成石灰管……”

魏姑芷点头道:“你倒是清楚,那我再问你,吃贝壳拉石灰,若吃骨头,拉出来的又是什么?”

魏姑芷此言一出,陈沐和黄飞鸿都双眸一亮,总算是找到其中关联了!

这蛊虫是用石灰虫炼制而成的,应该拥有着石灰虫的功能,若果真如魏姑芷所言,吃下去的是骨头,拉出来的应该就是细腻的骨糜,说不定还真能黏合断骨!

虽然心中充满了惊愕和震撼,但不得不承认,这魏姑芷果真是心思缜密。

旁人只知道用这血肉蛊来害人,对于血肉蛊拉甚么屎,根本就不在意。

但她却能够另辟蹊径,利用血肉蛊和石灰虫的特性,将一无是处的废物,变成接驳断骨的宝贝!

可因为明白了这个原理,陈沐和黄飞鸿就更加纠结了。

原因无他,魏姑芷说过,若让这血肉蛊吃骨头,便能排出骨糜,用来接驳断指和催生骨垢。

但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让它啃噬骨头!

那么,魏姑芷将狗仔七带到这里来,意图也就很明显了!

狗仔七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个至死都不知悔改的十足恶人,但这样的死法,实在太不人道了!

“不如……不如杀了他吧……”陈沐不是随便喊打喊杀的人,但在他看来,与其让狗仔七活着受罪,不如给他一个痛快,毕竟虫子啃噬骨头,那可不是能忍受的痛苦。

狗仔七也将三人的对话听在了耳中,一想到会被这种蛊虫啃噬到只剩下一张人皮,此时哪里顾得断指之痛,当即朝陈沐跪求道:“是是是!我罪该万死,快杀了我,快杀了我!”

然而魏姑芷却朝陈沐道:“你想杀他也可以,但我这蛊虫不吃死人,吃死人的是化尸蛊,而不是血肉蛊,血肉蛊只吃新鲜血肉。”

“再说了,血肉蛊排出来的骨糜必须是鲜活的,才能接驳断指,即便它肯吃死人骨肉,排出来的也只能是骨渣,甚至是石灰。”

听得此言,陈沐顿时沉默了。

狗仔七朝哭求陈沐道:“陈沐,我求你,让我死个痛快吧,我会把刘袖的藏身之处告诉你,我甚么都告诉你,我只求痛快一死!”

虽然狗仔七是个坏到流毒脓的人,死不足惜,但折磨人却又是另一回事,陈沐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正当此时,魏姑芷在一旁冷笑道:“就为了你的假仁假义,为了这个十恶不赦的狗贼,让红莲圣母断去五指,你让她下半辈子如何过日子?”

“我老实跟你说,圣母没有在日光下生活过哪怕一天,以往都是咱们这些孤老婆子在照料,今番让她跟着你,其实是想让她见识见识这世间的险恶。”

“唉……谁能想到,你果真让她见到了险恶,险恶到要毁去她的五指!”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事实摆在眼前,圣母的手指断了,但你却半根毛儿都没掉,眼下也是治伤要紧,待得圣母的手指救回来,老身绝不会饶过你!”

陈沐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没想到,红莲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原来竟是因为她从未在地面上生活过!

很难想象,在没有陈沐的时间里,她一个人是如何度过了!

一想到自己认为红莲孤傲冷艳,时常与她争斗,陈沐心中就更是难受了。

更何况,红莲是为了救他陈沐,才会被狗仔七割去了五指,若没有红莲,他被狗仔七抓去,漫说割手指,被抽筋扒皮的就是他陈沐了!

陈沐终于是动摇了,朝魏姑芷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魏姑芷冷哼一声道:“这就要问你了!”

“我?”陈沐也是一头雾水。

魏姑芷气恼道:“我等在广州城站稳了脚根,便打算接她过去,横竖有姊妹们照料,圣母也就不必在你这处受委屈,再者,堂堂红莲圣母,又岂能与你这等凡夫俗子共处……”

“只是圣母却拒绝了,虽然没有说出原因,但姊妹们都知道,都是因为你这混蛋小贼!”

“如今倒好,咱们都放下了这个念头,圣母却突然要我等姊妹过来接她,若不是你伤了她的心,她又岂会离开,你到底做过什么,不问你自己,反倒来问我?”

魏姑芷越说越气愤,陈沐也就不敢再惹她,看了看仍旧跪着的狗仔七,再看了看黄飞鸿,陈沐终究是转身离开了。

“师兄,你不跟我一块儿出去么?”

黄飞鸿摇了摇头道:“不,我要留在这里,我想看看,蛊虫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沐知道劝不了黄飞鸿,也就只好一个人出去了。

这才走到门口,狗仔七就已经开口道:“陈沐!你别走!我告诉你刘将军的藏身之处,你给我个痛快,你别走啊!”

陈沐扭头,但见得魏姑芷已经将狗仔七拖了过去,开始堵他的嘴,狗仔七拼命发声,最终还是被压制了下来。

她抬起头来,朝陈沐道:“你放心,一会儿保证让他什么都吐出来!”

陈沐走到门外去,关上了门,抽出烟杆子来,借着灯笼的火,点起了烟。

普鲁士敦已经吐完,脸色都蜡黄了。

“这女人是恶魔,是恶魔!”

陈沐也是苦笑:“你若留在里头,才知道甚么是真真的恶魔……”

一想起那些恶心的虫子会啃噬狗仔七的骨头,排泄出新鲜的骨糜,用来接驳修补红莲的断指,陈沐的心头就一阵阵发寒。

也难怪魏姑芷等人能够这么快就安身立命,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墓穴之中,她们仍旧能够苟活这么多年,即便到了阳光底下,这样的人也是很难被生活打败的了。

见得陈沐不言不语,普鲁士敦也在一旁问道:“那恶魔真的有办法?”

身为医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这老魔女果真能够做到,那可是足以惊世骇俗的新技术,拯救成千上万的人,尤其是战场上的伤员,必将掀起一场医学的革命!

面对普鲁士敦的问题,陈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自是希望能够成功,只是到底能不能成,他也不敢说,只能朝普鲁士敦回答道。

“但愿吧……”

第二百七十章 火急稍解又变故

夜雨终于是停了,气温却仍旧有些低。

陈沐就等在屋檐下,红灯照的姊妹们躲在角落里,仿佛被男人多看一眼就会怀孕一般。

眼看着天快亮了,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黄飞鸿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仿佛熬了好几个通宵未睡一般。

他的口中喃喃自语着些甚么,就如同如何都参不透玄机的疯和尚,又好似想要窥探天机的修真狂人。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陈沐站起来,迎了上去,便听到这句话。

“师兄,如何了?”

黄飞鸿没有半点反应。

“师兄?”陈沐又提高了声音,黄飞鸿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陈沐许久,这才回过神来。

“红莲姑娘要留下来调养,能不能让魏仙姑也留下来?”

此言一出,陈沐当即明白了过来,魏姑芷该是成功保住红莲的手指了!

此时他倒有些后悔,因为不忍看到狗仔七受虐,他逃出了门外来,颇有些君子远庖厨的怯懦和虚伪,倒不如干脆留下,好生看看其中玄妙。

“师兄放心,魏仙姑紧张红莲,不需开声,她都会留下来的。”

黄飞鸿听得此言也很是激动,朝梁宽道:“你们傻站着做甚么,这都一整夜了也不机灵一些,快给这些姊妹们安排客房啊!”

梁宽也有些为难,朝黄飞鸿道:“师父……住不下了……”

早先已经接收了一大批伤员,如今都住满了,很多人都挤在一个房间,梁宽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些人都是见不得光的,也总不能到处去借宿,黄飞鸿咬了咬牙,朝梁宽道:“她们都是女子,让她们住进内院,跟你们师娘做个伴。”

“就算住内院也……”

梁宽尚未说完,黄飞鸿已经不耐烦道:“那就委屈一下,让师娘来我这里挤着,房间让给这些客人!”

梁宽似乎从未见过师父这般感情用事,点了点头,也就下去安排了。

只是那些红灯照的女子却一个个不愿挪步,直到魏姑芷从房间中走出来,朝她们点头,众人才跟着梁宽下去安顿了。

魏姑芷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刘袖那狗贼住在珠江的一条铁船上,身边人手不下五十,那船上有枪有炮,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沐早知道狗仔七必然会吐出一切内幕,此时听得这消息,也就没太多情绪波动了。

“西江这么宽大,铁船也不是甚么罕见的东西,要去哪里找?”若不是刘袖,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红莲就不会被伤,更漫提刘袖与付青胤勾结,唆使龚夫子出卖了陈其右父子,那可是陈沐的杀父仇人!

若再往前推一推,刘袖还是害死朱洪英和夜诸葛陈宗济的幕后黑手,朱洪英有收养之恩,而夜诸葛陈宗济是陈沐的血亲生父,几重大仇堆加一起,便是杀他五六遍都不过分!

“放心,路线已经问出来了,一会儿写下来给你。”魏姑芷也是累乏到了极点,不愿多说半句话。

“让人守着这个房间,谁都不能进去,你也一样。”

听闻此言,陈沐又担心了起来:“还有问题?”

魏姑芷白了陈沐一眼:“老身出手,能有甚么问题,现在知道心疼了?”

陈沐也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魏姑芷没再多说,让人取来纸笔,便将铁船的具体位置写了下来,交给了陈沐。

这一夜闹腾,众人也都撑不住,陈沐便让大家下去歇息了。

普鲁士敦将黄飞鸿拉到一旁,两人嘀咕了半天,竟联袂而行,到内院敲魏姑芷的门去了!

陈沐把孙幼麟等人都叫了过来,将路线交给了他,吩咐道。

“去找契爷,让龙记的人帮忙打探清楚。”

虽然同样是一夜未睡,但孙幼麟仍旧是打起精神,领命出去了。

陈沐也不麻烦旁人,自己守在了房间外头,拉过来一个藤椅,才摇了两下,便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陈沐只觉得有人推自己肩膀,陡然便醒了过来。

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就站在面前,不过脸色并不好看。

“诸位大兄有什么事?”陈沐扣了扣眼屎,伸了伸懒腰,便站了起来。

王举楼有些愠怒道:“陈沐,你这么做可就不地道了,往后怕是难得人心啊……”

陈沐也是迷糊:“我怎么做了?”

王举楼冷哼一声道:“我让手下兄弟打听到消息了,那个广州将军,根本就没放人的意思!”

“你以救人为饵,诱我等支持你新开香堂,这等卑劣手段,又如何见得人!”

“庆长不会放人?”陈沐也没想到庆长竟会出尔反尔,朝王举楼道:“消息来源可靠么?”

王举楼冷嘲一声道:“怎么?想知道我的眼线,好拿去给你的广州将军邀功?”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举楼大兄,我知道你不是这么狭隘的人,气话就不要再说了,告诉我,消息有几成准确?”

王举楼也是摇了摇头:“是我的老兄弟,十成十可靠。”

陈沐心头也烦躁起来,庆长这老狐狸,估摸着又在耍什么鬼心眼,陈沐少不得要再去走一趟。

“诸位大兄且放宽心,我陈沐若不能把弟兄们救回来,这香堂会撤掉,再不牵扯洪门,大家不必拿话来激我,牙齿当金使,说过就作数!”

陈沐是轻易不会许诺的人,但这次实在太让人气愤,这才刚刚开了香堂,就出现这种事情,陈沐若不能解决,也就没什么往后了。

王举楼也不过是说个气话,到底是个有着大气魄地,当即将其他人都劝了回去,朝陈沐道。

“这次我信你。”

陈沐点了点头,目送王举楼等人回去,便朝芦屋晴子问道:“幼麟回来了么?”

芦屋晴子摇了摇头:“龙记的人回来了,他正在那边收风……”

陈沐也等不得这许多,当即找到了林晟这边来。

此时林晟还在扎针和泡脚,四佬在身边站着,孙幼麟正打算离开。

“契爷……今日可好些了?”

林晟有了康复的希望,又重掌龙记,精神头一上来,人也就生活了,当即朝陈沐道。

“多亏了你,这双腿也知道痛痒了,黄师父说效果很好,三五个月不成,一年半载就能够慢行了!”

陈沐也替他开心,寒暄了两句,林晟便朝陈沐道:“你让我打听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详情还是让幼麟跟你说吧。”

孙幼麟将那路线图给拿了出来,将铁船的位置,甚至于路线,以及沿途的暗哨等等,全都说了个清楚。

陈沐一看,龙记的人也果真是细心,竟在路线图上都标注了出来,具体人数都没有放过。

收了路线图,陈沐便朝孙幼麟道:“辛苦了,你先回去睡一会。”

孙幼麟也是困乏,点头便下去了。

陈沐朝芦屋晴子道:“守着红莲的房间,除了魏姑芷,谁都不让进去。”

芦屋晴子自是领命而去。

见得陈沐往外走,芦屋晴子难免问了句:“你要去哪里?”

“心情憋闷,出去透透气。”陈沐也懒得解释那么多,当即走出了宝芝林。

这才刚出了大门,便见得吕胜无在一旁等着了。

“师父……你不该瞒我的……”若说陈沐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半点抱怨,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这里头的情感实在太过复杂和微妙,陈沐不愿深入多想罢了。

此时得了片刻冷静,见得吕胜无,那种情绪又难免涌上心头来。

吕胜无曾与陈其右亦师亦友,收陈沐为徒,辈分上其实有些乱套,但他有心要教陈沐,也并不在乎这些。

“你叫得我一声师父,就该知道,打小我就想教你,你以为我为何要住在天后宫里?只是为了给咸水寨当打手?”

“我是在保护你啊孩子!”

吕胜无是个阴冷之人,极少会说出这么暖心的话来,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也很难揣测他心中的想法,此时的表现难免有些情绪化。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道:“你保护我?若不是我与咸水寨有瓜葛,差点没让追兵给杀了,你可曾记得,当时你还想着对我见死不救的!”

这一幕幕涌上心头,最初的吕胜无,对陈沐确实没有那么的友好,更谈不上亲近。

虽然已经冰释前嫌,但那已经是相识之后很久的事情了。

而且陈沐自认为,吕胜无对自己改观,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吕胜无的本意。

若他果真从小保护着陈沐,陈沐又岂会过得这般艰难?

吕胜无也气恼起来:“若不是我保护着你,你能活到现在?你摸着良心好好想一想,我这死老道有多少次从鬼门关把你拉回来,再好好跟我说话!”

吕胜无所言也并无虚假,他甚至为了救陈沐而被江水卷走,生死不明,以一敌百,硬生生从杀手堆里把陈沐救出来,也就更不消说了。

诚如他所言,若没有吕胜无,陈沐根本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若冷静下来想一想,或许陈沐也就能看开了,只是此时他却乱了心思,朝吕胜无道。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保护我?”

“若我不是陈其右的亲儿子,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吕胜无轻叹一声道:“我吕胜无一生的徒弟也没几个,最让我心疼的便只有陈宗济和陈其右,一个是你的生父,一个是你的养父,我如何不心疼你?”

“哈哈哈,夜诸葛陈宗济又成了你的徒弟?你当真以为我好哄骗是么!”

陈沐大吼一声,甩手便往前走。

吕胜无想要跟上去,陈沐却扭头咆哮道:“别再跟着我!”

吕胜无微微一愕,这一瞬间,他仿佛丧失了所有的武力,也没有了所有不可亲近的棱角,只是一个寻常老人,一个受了委屈,被误解又无法辩白的可怜老人。

第二百七十一章 路线情报换囚徒

陈沐知道,吕胜无不是红莲,他是不会跟上来的,心中也半点都不想他再跟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陈沐将心中的烦闷又都吐了出去,定了定心神,便大步往前,不多时便来了将军府。

那门房是认得陈沐的,但今日却推说庆长有客,不便相见云云。

陈沐又哪里不知道,这是庆长心虚,不愿接见自己罢了。

也不消多说,陈沐可没半点客气,当即便闯了进去。

然而这才刚走到天井,便发现里头走出一个人来,而且还是熟人!

“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双方一见面,都是一般的惊诧。

虽说是余晚庭给了自己建议,陈沐才会对宋真媛剑走偏锋,用“打醒”她的方式来开导,最终导致了宋真媛的自尽。

但陈沐对余晚庭并没有半点责怪,因为余晚庭的个性便是如此,她确实给出了建议,但却是她认为最佳的建议,陈沐可以完全可以不采纳,要说一定有个人是错的,那也只能是采纳建议的陈沐,而非提出建议的余晚庭。

“哦……将军夫人眼看着要到诞辰,将军要请我的剧团来演两天……”

也不知是否因为宋真媛之事,亦或者是别的原因,余晚庭的语气竟少见地缓和温柔。

虽说没有责备之意,但看到余晚庭,陈沐就会想起宋真媛,心绪不会好到哪里去,也不想多说。

“哦,好,好的……”

余晚庭皱起眉头来:“你心不在焉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来将军府?”

陈沐也不知该如何分说,此时门房的人已经从后头追了上来,朝陈沐大喊道:“陈二爷,将军真在见客,不能见你!”

老人拉着陈沐就要往外走,庆长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陈沐,进来吧。”

陈沐朝余晚庭抱了抱拳,不再多说,径直走进了庆长的房间。

余晚庭有些愕然,对陈沐和庆长居然相识,看起来甚至很熟悉,她也很是迷惑。

走出两步,她陡然醒悟过来:“他……他叫他陈沐?!!!”

“这岂非意味着庆长已经知道了陈沐的真实身份!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为何还能如此心平气和?”

余晚庭扭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到底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房间里头,陈沐可没想这些,因为他心中存着一股怨气,见到庆长,这股气就如热锅上的滚油被浇了水,噼里啪啦地爆了起来。

“将军,你这是做得可不地道了,咱们有约在先,你却迟迟不放人,岂不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庆长也是摇头苦笑,给陈沐倒了一杯茶:“陈沐,本官也是身不由己……”

“有人将消息泄露了出去,说你参与其中,这些嫌犯里头,必然有知道你消息的,洋人方面向朝廷施压,得了批准,要来辨认嫌犯,这个节骨眼上,我总不能放人吧?”

陈沐也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内情,思来想去,泄露消息的也只能是付青胤和殷梨章了。

“洋人不知详情,抓回来的嫌犯,还不是您说几个就是几个?”陈沐显然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庆长也无奈道:“今番他们让德寿来监督,德寿刚刚入住两广总督府,新官上任三把火,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陈沐也是冷笑,不再掩饰。

“庆长将军,我记得香帅说过,德寿与你都是镶黄旗人,家中又是世交,你现在跟我说他要给你下马威?”

“再说了,德寿曾代理过两任两广总督,比谭钟麟还要熟悉这地头,底下那些人在外头藏着几个老契,德寿怕是都一清二楚,还需要烧甚么新官火?”

被陈沐毫不留情地揭破,庆长的脸色也很是尴尬,呵呵一笑道:“你不在官场,是不会明白的……”

陈沐也呵呵一笑,心里难免想着,甚么身不由己,不过是借口罢了,到了最后,借口都被看破了,干脆连最后的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庆长虽然毁约,但陈沐也不能摁猫吃屎,庆长身为广州将军,他若不愿意,陈沐总不能拿刀架着他。

思来想去,陈沐也不恼怒,只是朝庆长道:“我也知道将军的难处,不过我已经在兄弟们面前夸下海口,势必要把无辜清白的弟兄都放回去……”

庆长皱眉道:“陈沐,你说话要小心一些,无辜还是有罪,清白还是污黑,那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是官场里的人,不要轻易说什么放人不放人的,除非你真当自己比本官还要强硬!”

也果不其然,庆长这种人,道理讲不过了,自是要蛮横压制了。

陈沐不想跟他交锋,只是呵呵一笑道:“是,将军说得对,我只是个生意人,适才也是太着急,一时失言了……”

庆长脸色稍霁,陈沐便继续说道:“不过嘛,我这个生意人,还真有桩生意,想跟庆长将军合作合作……”

陈沐与张之洞做过一笔大生意,也正因为这笔大生意,庆长才能复任,回到广州的地头来,但也因此欠了陈沐一件人情。

如今陈沐提出要跟他做生意,庆长心中也很是好奇:“什么生意?”

陈沐没有迟疑,朝庆长如实道:“既然将军有苦难言,那么我便出把力,我想用另一批人,来换这批人。”

“你疯了吧!”庆长顿时不悦了。

陈沐这是李代桃僵偷天换日,庆长又岂会冒这个险!

“将军你且听我说完,我要拿来换人的那批,可不是寻常人,相信将军一定会感兴趣的。”

“甚么人?”庆长也松了一口气,早知道陈沐并非这么不着边际的人,如今听得这句,才安心了。

“想来将军该听过刘袖这个名字吧?”

“刘袖!你……他在你手里?”庆长惊呼一声,竟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陈沐也只是试探一下刘袖的价值,没想到庆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便表明,这刘袖的价值应该比陈沐想象之中还要大了。

“将军感兴趣?”

庆长也毫不掩饰:“何止感兴趣!天平贼和捻贼被灭之后,余孽四处逃窜,兴风作浪,为祸人间,最狠辣最大胆的就是这个刘袖,朝廷悬赏已经过万两白银,若能抓住这贼酋,那可是天大的功劳!”

“若他果真在你手里,漫说你那些人,便是再让我放几个,我也跟你换!”

陈沐有些愕然的表情,终于让庆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干咳了两声,坐下来,喝了口茶,缓解了气氛,又朝陈沐道。

“不过……换人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若我能抓住刘袖,无暇再顾其他案子,无关紧要的人,放出去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陈沐也笑了起来。

庆长见得陈沐发笑,也很是尴尬,前倾身子,压低声音问道:“刘袖果真在你手里?”

陈沐摇了摇头:“并不在我的手里。”

庆长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这是在耍本官咯!”

陈沐取出那路线图来,轻轻放在了桌面上,推到了庆长的面前:“虽然不在我手里,但我知道他在哪里……”

“与其让我交给将军,倒不如将军亲手捉拿,如此还能留下人证,见证将军当场抓捕贼酋的英武,岂不美哉?”

“再说了,若我去抓,人手不够,抓住刘袖问题不大,但想要端掉刘袖的余部,可就做不到了。”

“将军乃是广州将军,调集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那才解气,那才够英雄,堂堂正正,光明坦荡地拿下这桩天大功劳,岂不是更好?”

陈沐这么一说,庆长也是心头火热,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桌面上的路线图。

他是广州将军,对这片地界最是熟悉不过,见得这精确又细致的路线图,也是心头狂喜!

“真真是天助我也,竟躲在船上,便是插翅也难飞啊!”

庆长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眼眸中满是慷慨激昂!

“好,你先回去,记得保守秘密,待得我抓了刘袖,便放了你那些狐朋狗友回去!”

庆长收了路线图,就想打发陈沐回去,他兴冲冲便想召集人手来商议围剿刘袖的事宜。

然而陈沐却拦住了庆长。

“将军,我想今日就带他们回去,我亲自带回去!”

庆长满脑子都是抓捕刘袖的念头,见得陈沐阻三阻四,也是烦躁起来。

“陈沐,本官说要放,就一定会放,抓捕刘袖才是重头戏,其他事情延后再议!”

因为不耐烦,庆长也表现得很强势,仿佛陈沐将路线图交给他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陈沐也没退让,仍旧拦在前头道:“将军,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这一提醒,庆长也平复了情绪,朝陈沐道:“好,要不等明日,我商议抓捕行动之后,便放他们回去,这样总成了吧?”

如此一说,庆长便甩开了陈沐,要继续往外走。

陈沐却仍旧没放弃,拦住庆长道:“将军,我还是想今天就带他们回去。”

“陈沐!你别胡搅蛮缠!”庆长也恼了。

陈沐却呵呵一笑道:“人都说送佛送到西,做媒包生仔,这样吧,我送将军一条情报,人我今天带走,如何?”

“一条情报?”庆长也谨慎了起来。

他不是蠢人,陈沐能够绘制如此精确又细致的路线图,必是全然掌握了刘袖的行踪,陈沐的情报,必然是极有价值的。

横竖这群人早就答应陈沐要释放,适才那些也全都是借口,事实上他只是不想落人口实罢了。

“好,只要情报足够有用,我便让你带人回去!”

“这回说话作数?”

“作数!”庆长没再犹豫,与陈沐击了掌。

陈沐得意一笑,压低声音道:“将军,你可听好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伙计定议杀贼余

陈沐本不想将这个消息卖给庆长的,只是他说到放人就婆婆妈妈,而陈沐不能让王举楼等人对自己产生信任危机,终究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眼看着庆长一脸期待,吐到嘴边的话头,又让陈沐给咽了回去。

“将军,我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如你先将人放了?”

庆长也是急了:“我说话算话,说放就放,你倒是快说呀!”

庆长越是感兴趣,陈沐就越是吊胃口:“你早两日也说过要放人,今日我还不是要追到这里来么……”

此一时彼一时,陈沐如今说话就算不客气,庆长也不敢斥责,更何况,陈沐也只是半开玩笑的语气。

想了想,庆长也咬了咬牙:“好,既然是光明正大做生意,那就一嘴说情报,一手交嫌犯!”

此话言毕,庆长便走到门外头去,吩咐了下去,也不多时,陈沐要救的那些人,便全都集中到了天井之中。

这些人都参加了和合馆的活动,自是认得陈沐的。

虽然他们在牢里,但仍旧还是有着消息往来,陈沐新开香堂,而且还是特有的鈺龙堂,这消息早就传遍广州的地下世界了。

像陈沐这么年轻就当上龙头大佬,而且还是新开的香堂,拥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权,这种事情可是从所未见的!

帮中兄弟也早就跟他们说过,陈沐经过了斡旋,已经要救他们出去,这两天人人都眼巴巴等着出去风流快活。

只是庆长突然变卦,不再放人,他们也是失落了一场,难免要怀疑陈沐的能力。

此时见得陈沐与庆长站在一处,众人也都充满了期待。

见得人都到了,陈沐才松了口,朝庆长道:“刘袖是天王会的首脑,天王会今次折了,人都被抓了,他必然要上岸来救人……”

庆长期期艾艾等了半天,结果竟是这个,也难免有些失望。

“就是这个?”

陈沐却摇了摇头:“将军可别不信,这刘袖胆大包天,可没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洋人要陪审这些人犯,但我却知道,两日之后,将军要转移这些天王会人犯,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庆长的脸色也是大变,因为这是内部的绝密消息,陈沐竟然知晓,那么他的情报必然是准确的了!

“我马上取消转移!”

“不不不,将军非但不能取消,反倒要照常进行!”陈沐拦下了庆长,继续说道:“这是我们收到的风声……”

“刘袖会带着他的人,登岸来救人,路线和时间,我们都已经掌握了,只要将军照着计划行事,就能让他们自投罗网,又何乐而不为?”

“孙子兵法有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与其到广阔的江面上围剿,不如半渡而击,定能手到擒来,且事半功倍!”

陈沐如此一说,庆长也是心头火热。

“说是这么说,计策倒也是好计策,只是他们从哪里登岸,本官又不知道……”

庆长自说自话,陡然抬起头来,看向了陈沐。

陈沐摊开手来,朝庆长道:“路线图拿来。”

庆长迟疑了片刻,生怕陈沐会将路线图拿回去,不过到底是取了出来。

陈沐摊开路线图,在图上点出一个位置来,庆长也是睁大了眼睛,不肯放过半点。

“确定是这里?”

陈沐谨小慎微地说道:“将军,这世间没有绝对之事,不过目前打探到的消息,确实如此,若刘袖临时更改了计划,可不能怪我……”

庆长迟疑起来,陈沐却懒得理会,走到天井,朝众人道:“诸位兄弟,都噤声,莫要张扬,跟我走吧。”

众人见得陈沐与庆长耳语了一番,竟就能如此大咧咧带他们走,也是惊奇不已,对陈沐更是万分敬佩!

虽然终于得了解脱,众人心中都欢喜,但生怕再被抓回去,也老老实实跟在陈沐后头,不敢声张半点。

陈沐领着这一批人,从将军府走了出来,即便再低调,队伍就这么大的队伍,又岂能瞒得过黑暗中那些个眼睛!

非但洪门那些个社团,便是江湖上其他三教九流的人物,对此也都是惊诧不已。

陈沐虽然年少,但已经是坐馆大佬,非但如此,能如此正大光明从将军府里带人回家,怕是从所未见的了!

王举楼等人早早收到了消息,陈沐才走到仁安街,便见得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已经久候多时了。

众人终于是回来,也是欢欢喜喜一场。

王举楼面带愧色,朝陈沐道:“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

江湖上那些个消息早就传疯了,谁不知道鈺龙堂的大佬陈沐,从广州将军手里硬生生将兄弟们都给抠了出来?

墙内开花墙外香,王举楼等人早先质疑过陈沐,如今倒是羞愧难当。

更何况那些回来的弟兄们,纷纷夸赞陈沐,也是说得玄乎,只说陈沐与庆长舌战三百回合,终于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云云,更添传奇色彩!

王举楼等人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一来是人太多了,二来也是因为质疑过陈沐。

若不是陈沐是黄飞鸿师弟,他们又岂能被宝芝林收留?

如今兄弟们都救了回来,万万不能留在宝芝林了,几个大佬便跟着王举楼,与陈沐辞行。

“贤弟,我们都是粗人,不似你读书明义,做事说话也都直来直往,不过误会消解,便仍是好兄弟好伙计,希望贤弟不要厌弃……”

王举楼身为三点会的坐馆,能如此表达歉意,已经非常难得,陈沐也只是谦逊地摆了摆手。

“大家都是兄弟,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陈沐越是这么说,王举楼就越是愧疚难当。

也诚如他所言,自己不过是耿直了些,不敢说对陈沐推心置腹,也不敢说对陈沐新开香堂没半点想法,可有恩必报,有错就认,这还是能做到的。

“贤弟,今次的大恩,我等铭记在心,都是走江湖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若有所需,哥哥们必是赴汤蹈火帮你,以偿今日之恩!”

王举楼这么一说,其他大佬也纷纷附和。

陈沐狡黠一笑道:“哥哥们此话当真?”

都是江湖上的义气兄弟,陈沐这么问,诸位也是脸颊火辣辣的,挺起胸膛来,朝陈沐道:“珍珠都没这么真!”

陈沐也是欢喜:“好!”

“不瞒各位哥哥,小弟正好有个忙,需要大家帮一把!”

王举楼等人闻言,也是哭笑不得,人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君子报恩就更巴不得晚个十年八年,也没谁见过,今日施恩,明日就要报恩的。

不过话已经丢出去,王举楼等人再如何尴尬,也要接下来了。

“贤弟尽管开口!”

陈沐也不隐瞒,朝众人道:“诸位哥哥,今番付青胤和殷梨章勾通外人,与天王会的人狼狈为奸,差点覆灭我洪门大堂,此仇不报枉为人!”

“我已经探听清楚,天王会的刘袖,就躲在香江的铁船上,过得两日,他会上岸来打救那些天王会的囚徒!”

众人闻言,也是热血激昂!

本以为陈沐有甚么难事,原来是向天王会报仇,这可不是帮忙,因为他们恨不得将天王会的人铲除干净!

“贤弟,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阿公的大事,是大家的仇,大家一起报,又何必说帮忙二字!”

“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仇自是一起报!”

众人纷纷附和,陈沐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就摇头道:“不,向天王会报仇,自是大家的事,但我希望大家能将刘袖交给我,因为这是我的私仇,这也是我请大家帮忙的事情……”

“原来如此……”众人也是恍然,难免想起陈沐的身世来,刘袖害死了朱洪英和夜诸葛陈宗济,最后连陈其右也没有放过,血海深仇已经无法形容陈沐的遭遇了。

王举楼却摇头道:“朱洪英是广西天地会的大佬,夜诸葛名满天下,是我大洪门的智囊军师,陈其右是我洪顺堂的香主,他们是兄弟,更是先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仇,同样是大家的仇!”

“不过贤弟放心,只要他落入咱们手里,必让你手刃此獠!”

王举楼如此一表态,众人自是拥护。

“那就先谢过了。”陈沐朝众人抱拳,王举楼也点头道:“好,诸位伙计都回去,让兄弟们好好休整,两日之后,咱们……报仇!”

其他兄弟也握拳高呼道:“报仇!报仇!报仇!”

见得此状,陈沐也松了一口气,狗仔七害得红莲断指不说,刘袖这贼头更是害死了陈沐的血亲生父和养父,此仇若得报,大事也就成功一大半了!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更没有放松警惕,朝王举楼等人道:“还有一件事要跟哥哥们说清楚。”

众人安静下来,侧耳聆听。

陈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我适才打探了一下,庆长似乎也收到了同样的情报,如此也好,先让官兵去啃这根硬骨头,咱们只需要在外围守株待兔,等刘袖和他的余孽四处逃散,就是咱们收网之时!”

王举楼等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眼,再看陈沐,眼中已然有些畏惧!

陈沐虽然小小年纪,但竟然想让庆长给他当枪使,光是这份气度,就不是他们能比的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相随与否天定注

与王举楼等人定议之后,社团里等人便全都散了出去,一来是为了预测刘袖等人的逃跑路线,二来也是为了盯梢,以防他们提前发起行动。

想到即将要报大仇,陈沐也无法静坐房中,到底是来到了后院。

芦屋晴子仍旧守在房外,握着刀柄,如同一尊英武的门神。

这才刚走进院子,陈沐便嗅闻到一股浓烈到冲鼻的腐臭味,仿佛几十只死老鼠挂在他身上一般。

到了门口,这股恶臭更是难以忍受,然而芦屋晴子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

“魏姑芷进去了?”陈沐如此问着,芦屋晴子也是点了点头。

“黄飞鸿和那老杂毛也在里面。”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估摸着这等程度的腐臭,连她也有些受不了,只是强忍着罢了。

“老杂毛?”陈沐第一反应便以为是吕胜无,并不想见他。

芦屋晴子补了一句:“你带来的那个老鬼。”

陈沐也是恍然。

本以为普鲁士敦已经离开,没想到他还是再度进了房间。

陈沐走到前头来,敲了敲门,开门的是魏姑芷。

房门一打开,那股恶臭更是呛鼻,一脚踏进去,竟是沙沙作响,低头看时,一股子凉气顿时从脚底板升涌而上!

但见得脚下全都是苍蝇蚊子和各种虫子的尸体,密密麻麻一片黑!

再往里头看时,甚么蟑螂老鼠躺了一屋子,仿佛这房间成了阳间的“无生之地”,没什么活物能留下一般!

房间的窗户已经封死,里头很阴冷,如同走进冰窖一般,依稀可以看到狗仔七趴在地上,不言不语,也不见动弹,身上却换了一件黑衣。

黄飞鸿与普鲁士敦戴着纱巾,包住了口鼻,正在床边,细细打量着红莲的手,此时扭头见得陈沐,也只是点头示意,并非出声招呼。

“如何了?”陈沐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敢继续走进去。

“你想进来就进来,不想进来就别再敲门,问这么多做甚么。”魏姑芷还在气头上,说话也是毫不客气。

陈沐没再迟疑,踩着虫子“地毯”,便走到了房间里头。

此时红莲仍旧沉睡,不过手指已经包了起来,从外形来看,倒是齐全,只是不知断指是否已经成功接驳上去。

“喂,跟我出去吧。”

魏姑芷朝黄飞鸿和普鲁士敦喊了一声,显然是给陈沐和红莲留点说话的空间。

黄飞鸿与普鲁士敦有些不舍,却又巴不得早点离开一般,也是满脸矛盾。

待得三人离开,陈沐才走到床边来。

红莲的脸色已经红润不少,紧皱的眉头也已经舒展,嘴角带着笑意,睡得很是香甜。

此时陈沐才肆无忌惮地观察她的容颜。

她的睫毛很长,皮肤细腻如玉,肤白似雪,真真是美艳到不可方物。

“你靠近一些……”

红莲没有睁眼,却突然开口,朝陈沐这么说着。

陈沐也吓了一跳,继而激动起来:“你醒了!”

红莲缓缓睁开眼睛来,只是陈沐却有些不安,凑近了一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虽然她原本眼睛上就长有白翳,如同盲鱼的眼珠子一般,但终究是有微弱的视力,近距离还是能看见一些东西的。

可如今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你再靠近些……”

陈沐心头咯噔,几乎要凑到红莲的鼻尖了,然而她却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两人都能够嗅闻到对方的呼吸了,可红莲还是没有任何的排斥,只是眼角默默流下两行清泪来。

“魏姑姑说了……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损有余而补不足罢了,天底下的事情,不总是有得有失么……”

“可你本来就不足,眼睛就是你仅剩的一点点希望……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陈沐也很是难受。

他早就有着不安的预感,这种治疗法子,怕是有着不小的遗害,没想到竟是将红莲仅剩的那点点视力都彻底剥夺了!

红莲也苦笑道:“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天道使然,无人能免,所有的灾困,都是因人而起,若我不是死皮赖脸跟着你,也就不会受伤,眼睛也就不会彻底看不见……”

听闻此言,陈沐心中也是愧疚不已。

“是啊……都恨我……”

红莲的左手突然抬了起来,摸索着,陈沐赶忙问道:“你要什么?”

“手……”

陈沐微微一愕,脸色顿时羞红起来,不过还是伸手出去,握住了红莲的左手。

“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是我要跟着你的……”

每一次受到挫折或者受伤,红莲就会展现出柔弱的一面来,感受着她的弱小,陈沐也很是心疼。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如此正儿八经,没有半点含糊地握住了手。

感受着那柔弱又有些冰凉的手,陈沐心中没有半点喜悦,满是愧疚和疼惜。

“以后……以后我……我还跟着你,好不好?”

陈沐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身为红灯照的红莲圣母,她拥有着不容侵犯的圣洁。

陈沐在古墓之中与她有过亲密接触,但也只是为了救急,可对于红莲圣母而言,这便是两人之间的契约,不管陈沐承不承认,她都已经认定了。

陈沐正是钟情怀春的年纪,若说他半点心动没有,那简直是坟头说相声——骗鬼玩。

只是陈沐也有着自己的顾虑。

但凡接近他的人,尤其是女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他又如何忍心再连累红莲?

陈沐默默不语,红莲也将手抽了回去,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陈沐几次三番想要开口答应,但终究是咬了咬牙,慢慢后退了两步。

正要出去之时,陈沐却听得一道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杀……我……杀我……快杀了我吧!”

陈沐知道是狗仔七在求救,心中也很是痛恨。

若不是这狗贼,红莲又岂会丧失仅剩的那一点点视力!

然而当陈沐转头看到狗仔七之时,吐到嘴边的狠话,又一下便咽了回去。

阴暗的角落里,狗仔七已经无法动弹,魏姑芷也不再堵他的嘴,因为他根本就动弹不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他的身上并非新换的黑衣,而是一层又一层黑色的虫子!

那些虫子就叮咬在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没留半点空隙,贪婪地啃噬着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半滴鲜血浪费地流出来!

陈沐也是头皮发麻,心说亏得红莲看不见,否则也要被恶心死了!

陈沐也终于明白,那股呛鼻的恶臭到底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了!

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也是惨不忍睹,陈沐没敢再停留,快步逃了出去。

魏姑芷和黄飞鸿三人就在外头等着,黄飞鸿和普鲁士敦见得陈沐那苍白的脸色,也颇有同病相怜的同情。

“还需要多久才能结束?”陈沐朝魏姑芷如此问着,他也实在不忍看到狗仔七再受这种折磨。

然而魏姑芷却回答道:“长则一个月,短则十天八天。”

“这么久?”陈沐也没想到需要这么长时间,更生怕狗仔七撑不了这么久。

魏姑芷以为陈沐在抱怨,脸色也不好看:“我是神婆,不是神仙,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更何况是断指,你问问这两个神医,他们可有半点法子?”

黄飞鸿和普鲁士敦相视一眼,也很是尴尬,到底是黄飞鸿大度,朝陈沐道。

“魏仙姑的法子虽然看着残忍,但狗仔七性命无虞,我有法子能将他养好……”

陈沐也是摇头,性命固然是在,可他承受的这种痛苦,却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这才是最大的伤害。

虽说狗仔七作恶多端,罪不容诛,死多少次都不足惜,但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

陈沐一直想要报仇,他相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维持天道的公平,作恶了就必须要受到惩罚,只是这样的惩罚也实在太残酷了些。

不过黄飞鸿都能从抵触变成接受,甚至于连普鲁士敦都接受了,陈沐也就没甚么可再抱怨的了。

“那就交给你们了,我还有事要做……”

“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普鲁士敦追了上来,陈沐却没有跟他多说。

“我真有要紧的大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普鲁士敦见得陈沐脸色并不好看,也只好点头道:“好,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陈沐不再犹豫,回到前厅来,朝芦屋晴子道:“孙幼麟出去了?”

芦屋晴子点了点头,陈沐也只好嗯了一声,朝芦屋晴子道:“你留下,告诉他们,我要出去查点东西,晚些时候回来。”

陈沐本想让孙幼麟等人出去查一查余晚庭到底是甚么样的底细,不过人手都散了出去,这件事也只能自己去做了。

“我跟你去。”芦屋晴子主动请缨,陈沐却摇头道:“不用,你守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我自己去就成,这广州城,虽然我不熟,但你更不熟……”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陈沐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余晚庭虽然只是个粤剧团的班主,但便是宋政准这样的大商人,也对她客客气气。

今日再看,连庆长都奉她为座上宾,这就不得不让人疑惑了。

虽说余晚庭没有表现任何的敌意,但陈沐总觉得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庆长这里来,绝不仅仅只是要唱戏祝寿这么简单!

第二百七十四章 辗转听闻当年故

陈沐曾在余晚庭的剧团打杂演戏,实在太过熟悉,若是冒头,必然要被认出来。

余晚庭是个极其深沉却又警醒的人,陈沐突然造访,她又必是守口如瓶。

更何况,宋真姝前往香港之后,陈沐就没找过余晚庭,此时又要去找,难免有些无事献殷勤。

也正因此,陈沐只能暗中调查,而不能正面试探。

大葫芦装满了水,带上几个大饼,陈沐便上了街。

早先他问过将军府的门房,不过门房并不清楚,只知道剧团在广州城西,具体地址却是没有。

这广州城虽然不小,但巡抚衙门、按察使衙门、布政使衙门、知府衙门等等,都在这里。

也就是说,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广州将军、广州知府等等,全都驻扎在广州城里。

不过这里头却有两个比较特殊的存在,那就是番禺县衙和南海县衙。

广州乃是广东的省府,但这座岭南雄城,在地理上却分属于两个县,东边归番禺县管辖,西边则是南海县来管,也算得上奇葩了。

因为衙署太多,洋行也多,三教九流的人更多,陈沐毕竟顶着一张逃犯的脸,也不敢胡乱走动。

到了城西之后,陈沐便找了个小摊子,吃了碗艇仔粥。

这艇仔粥是广州城的名小吃,顾名思义,原本就是艇仔上卖的粥,据说是船上人家发明的,粥里加了鱼皮和花生之类的配料,爽滑可口,在荔枝湾和珠江边上卖。

艇仔粥吃完之后,陈沐又要了一碗双皮奶,没想到这小摊上的小吃竟是这么正宗。

陈沐背着大葫芦,又带着干粮,着实没必要吃路边摊,不过为了打探消息,又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陈沐又何乐而不为?

“老板,听说这边有个剧团,我想去看看,不知道在哪边?”

老板是个年纪不小的矮胖老人,缺了两颗侧牙,虽然只是路边摊,但深谙生意之道,永远不会得罪顾客,也是摇头笑道:“这就难咯……”

“广州城里的剧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分开来,东边四五百,西边也四五百,哪里知道你想看哪一个……”

陈沐也故作为难,挠了挠头,假装回想道:“好像叫什么什么花剧团……”

老板再度摇头道:“剧团名字带花的实在太多,能不能详细一些?”

陈沐这么一演,也是全无破绽,当下就朝老板道:“好像叫做锦绣花,听说刚刚从新会那边过来,也就是为了尝个新鲜,听说班主年轻漂亮,特地过去看看……”

老板也是恍然,朝陈沐道:“原来是这个,就在前面不远,你直走三个接口,往右拐进去,再走到尽头,往左边第三家便是了。”

诚如这老板所言,在广州城,粤剧团实在太多太多,这种民间艺术,几乎是风靡整个岭南地区的。

无论贫富,都能享受到这种贴近民间的艺术,当然了,有钱人会把戏班子请回去,请的也都是价钱比较高一些的班子,剧本也新,戏码也奇。

不过本乡本土的一些传统剧目,大抵都是一样的,有些底层班子的大佬倌,无论做派唱腔还是音色,都不比那些大剧团的差多少。

几乎全民票友的情况下,人人都懂得哼唱三五句,自是能够分出高下优劣来。

所以粤剧团想要在广州城立足,也并不容易。

也正因此,本地居民对外来的剧团,自然也就更加的关注,陈沐能在这小摊老板口中打探出消息,绝非偶然,即便换另一个摊子,应该也能打探得到同样的消息。

顺着老板的指点,陈沐总算是到了地方。

锦绣花剧团落脚之地并不是很张扬,只是个寻常小院,远远便听得里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打之声,该是在排练。

陈沐找了个僻静隐秘,视野又开阔的地方,便老老实实蹲守下来。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余晚庭既然找上庆长,必然会四处走动,陈沐只要跟踪她,应该是能够顺藤摸瓜的。

这也是陈沐向孙幼麟等人学来的经验,由于长时间的蹲守,大葫芦里的水和身上的干粮,就派上用场了。

只是陈沐并没有蹲守太久,便有人从小院里走了出来。

一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子,搬了一张藤椅,竟坐在小院门前的龙眼树下纳凉!

不过他一双眸子看似养神,实际上四处扫视,不消多想,该是在望风放哨!

“里头到底在干些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要使人出来望风放哨?”

陈沐也是心头起疑,正想靠近了细看,那老头子却突然站了起来,往陈沐这边慢悠悠走了过来!

陈沐心头一紧,就要离开,然而老头子却开口道:“别走了,老头子我都看到你了。”

没想到这老头子竟这么厉害,陈沐本想一走了之,量这老头子也追不上,不过这老头子并无恶意,否则也不会出声,偷摸摸让通知里头的人,四面包抄过来,陈沐想走都难了。

念及此处,陈沐也停了下来。

“公仔,我只是路过,想问问路罢了。”

那老头子呵呵一笑道:“鈺龙堂的大佬要问路,老头子我可不敢不答,不知大佬想去哪里?”

陈沐也是心头大惊,没想到这老头子眼睛竟是这么毒!

鈺龙堂刚刚开坛不久,虽然各大社团里早已传遍了消息,整个岭南江湖估摸着也都知道,毕竟是忠义总堂十几年来第一次大动静。

只是相信很多人都没有见过陈沐的真容。

此老竟能认出陈沐来,那必是暗中窥视过陈沐了!

想着让此老暗中探查过,自己与孙幼麟等人去毫无察觉,陈沐难免心生警惕。

老者却仍旧笑呵呵道:“陈香主不必多虑,老头子只是个与世无争的闲人,无欲无求的,也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请陈香主进去喝喝茶罢了。”

“没有恶意?若果真没有恶意,又为何暗中查我?”陈沐也很是不悦。

老者却没有气恼,只是嘿嘿笑道:“我只是替自家孙女把把关,想看看接近她的都是些什么后生罢了。”

“余晚庭是你的孙女?”

“算是吧,我与他阿公是兄弟,她阿公临死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她,这么多年了,与亲孙女也没差什么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难怪这老头认得自己,怕是陈沐在剧团里打杂唱戏之时,就已经被这老头给“考察”过了。

“失敬了,敢问前辈名讳……”

老头子摆了摆手道:“小姓甘,贱名不提也罢。”

见得老头子藏头露尾,陈沐也不好再继续下去,当即朝他:“原来是甘老先生,是后生唐突了,他日再登门赔罪。”

如此说着,陈沐便要走,甘老头子却轻叹一声道:“真不进去坐坐?若知道你来了,晚庭该是很高兴的……”

陈沐也尴尬,朝甘老头子道:“老先生,我与余班主是寻常交情,并无其他……”

甘老头子反问道:“我也没说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你急于辩解,莫不是心里有鬼?”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摇头道:“越说越糊涂,我还是快走了吧……”

甘老头子也不再阻拦,朝陈沐道:“男人大丈夫,说话作数,说要登门赔罪,记得一定来,公仔我等着你哦!”

陈沐也是心虚,赶忙离开了这地方。

本以为蹲守盯梢不难,没想到第一次就出了这么个洋相,或者说,是遇到了甘老头子这高人,陈沐也有些丧气又好笑。

甘老头子估摸着会跟余晚庭提起这个事,陈沐往后再见余晚庭,难免尴尬。

不过既然已经被识破了,陈沐也就破罐破摔了。

他没有回宝芝林,而是转头找到了宋政准。

宋家曾经请过余晚庭的戏班子,宋政准对余晚庭的底细,必然是清楚的。

早先不敢去宋政准那里打听,是生怕打草惊蛇,如今已经被这老头子识破了,也就无所谓了。

若换作以往,宋政准确实不会透露给陈沐半点消息,只是如今不同了。

他与陈沐成了生意伙伴,陈沐又成为了鈺龙堂的香主,那是真正的大佬级人物,即便是庆长,也让陈沐大咧咧从将军府带走了几十号人,这事情都传遍了广州城的地下世界。

念及这些,宋政准也就不再隐瞒了。

“说起来,这余晚庭与你姓陈佬还是颇有渊源的……”

“怎么又跟陈家扯上关系了?”

宋政准白了陈沐一眼:“不相信?我且问你一个问题好了,你是夜诸葛陈宗济的亲生儿子对不对?”

陈沐也没想到,这个消息竟然也泄露了出去。

也不消说,该是付青胤和殷梨章的人传出去的,因为洪门里有规矩,发过血誓,若泄露内部情报,是要死在万刀之下的。

“是又如何?”

宋政准点了点头:“这就对了,你且坐下,我与你好好说一说。”

陈沐见得宋政准一脸严肃,也只好坐了下来。

然而宋政准一开口,便吸引了陈沐的注意力。

“当年留下来的老人,没听过夜诸葛之名的,确实没几个,但除了夜诸葛外,还有个人,更厉害,更让男人们牵动心神,那就是女赵云余千双!”

“她与陈宗济相爱相杀,却又有缘无分,这种故事简直能写到剧本上,这余千双死后,留下一女,跟她姓余,从此之后,这条规矩便留了下来,但凡这一脉的女子,都姓余!”

第二百七十五章 同仇敌忾势不独

听得宋政准的开头,陈沐也是哭笑不得。

这也太过牵强附会,且不说当年的故事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余晚庭果真是余千双的女儿,那又能代表什么?

难不成因为夜诸葛陈宗济与余千双是对苦鸳鸯,就要陈沐与余晚庭再续前缘?

更何况,余晚庭的年纪比陈沐要大不少,也就是说,余千双比陈宗济要更早生育了孩子。

再说了,不管里头的是是非非,上一辈人的事情,已经随风而去,跟后辈们又有何干系?

不过陈沐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也难怪宋政准先让陈沐坐下,他便如憋坏了的说书先生,说起来也是唾沫横飞,绘声绘色,过足了嘴瘾。

“当年朱洪英和夜诸葛北上失败,又躲回广西来,不过他们的义举,却唤醒了广东这边的兄弟们。”

“广东天地会这边,有个大佬叫李文茂,非但武艺高强,而且侠义心肠,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人人称道。”

“他是粤剧名伶,人称铁血红伶,写了不少新戏,宣扬朝廷的腐朽,得了民心,引起了朝廷的忌惮,朝廷下令禁演粤剧,并让总督叶名琛来监察执行。”

“叶名琛早先在广州之时就与李文茂有过节,李文茂甚至冲撞叶名琛,围攻叶名琛的卫队。”

“叶名琛得了朝廷的禁令,也是大肆打击,非但禁演粤剧,甚至下令解散所有的粤剧团,还焚毁了佛山和广州的琼花会馆,大肆追捕李文茂。”

陈沐学过戏,自是知道,琼花会馆乃是粤剧班子的行会,是所有粤剧人的“家园”,更是粤剧伶人抱团求生的会所。

“彼时广西那边的消息传来,李文茂也是深受鼓舞,他将粤剧团里会武功的人都组织起来,编成了三军,小生武生为文虎军,二花脸和六分为猛虎军,五虎军和武打家则编成了飞虎军。”

“这些粤剧伶人勇猛善战,屡立战功,势如破竹,攻占了广州、肇庆和惠州等十多个县!”

“叶名琛勃然大怒,打死追捕李文茂这帮起义军,当时被株连和错杀的粤剧艺人和百姓数以千计啊!”

“大岭南无论老幼,谁不会唱几句大戏?当时害了多少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正因此,百姓们誓死追随,李文茂的队伍壮大起来,甚至围困了广州城半年之久!”

陈沐也没想到,广东天地会竟还有这等可歌可泣的故事!

宋政准也激动起来,越说越兴奋。

“再后来,广西那边的起义彻底失败,朱洪英和夜诸葛不得不四处逃亡,夜诸葛前来广东游说李文茂,李文茂却不愿离开广东。”

“当时让李文茂改变主意的,便是余千双了。”

“她是粤剧界公认的第一打女,人称女赵云,深得李文茂器重,不过却喜欢风流倜傥智谋无双的夜诸葛,甘愿给夜诸葛当说客。”

“李文茂终于是听从了建议,与陈开一道进入广西,横扫四方,在桂平建立大成国,自封平靖王。”

“这群粤剧伶人的壮举,那是举世无双,足以名垂青史的!”

“可惜,后来因为出了叛徒,起义到底是失败,桂林久攻不下,李文茂退到怀远山中,不幸病逝了……”

“叛徒?”陈沐听得此二字,也顿时警觉了起来,因为朱洪英和夜诸葛的起义,也同样折在了叛徒的手里!

宋政准见得陈沐的表情,也不再隐瞒,朝陈沐点头道:“你猜想的没错,那个人就是刘袖!”

“李文茂最早是听从了太平天国洪天王的号召,才决定起义做大事,可后来,却被刘袖给害了,又如何让人不气愤?”

“李文茂死后,余千双发誓要报仇雪恨,要杀的自然是刘袖,可惜刘袖狡猾到了极点,这许多年来,终究是没能杀掉……”

听得此处,陈沐也总算是明白余晚庭去找庆长的真正原因了!

“所以,她要给庆长的夫人唱戏祝寿是假,探听刘袖的消息才是真?”

宋政准也不隐瞒,朝陈沐道:“你若有消息,就帮她一把,毕竟你们的父母辈,都有过共同的仇敌,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陈沐不置可否,得知了内情之后,心绪也有些难以平静,离开了宋政准之后,到底是回到了那个院子。

甘老头子还在门口晒着太阳,听得脚步声,便睁开眼眸来,朝陈沐道:“看吧,我就知道你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到底是对晚庭动了心思,是也不是?你放心,老头子我厚着脸皮给你做个媒!”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这老头究竟是有多想把余晚庭嫁出去啊!

当然了,若没听过宋政准的那个故事,陈沐或许还没有往那方面想,但如今已经知道了,难免会有别的心思。

这老头子既然这么关注陈沐,搞不好也知道了陈沐的身世,这么撮合,是因为余晚庭的母亲余千双与夜诸葛陈宗济有缘无分,这老头子才这么主动的!

陈沐刚刚才拒绝了红莲,如今又冒出个瞎做媒的老头子来,也是摇头苦笑道。

“老先生可不要乱说话,我倒是不打紧,毁了你孙女的口碑和声誉,可就更难嫁了……”

陈沐是知道余晚庭脾气的,比男人还威风火爆,虽然长得好看,但又有哪个男人能吃得消?

老头子一脸不正经,拍了拍陈沐的手背,挤眉弄眼道:“泼辣的才有味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一些,也就明白了。”

陈沐看着他眼中的邪恶,倒是有些怀疑,这老儿果真将余晚庭当成亲孙女儿来看待么?

“您老人家一向这么不正经么?”

甘老头子也是呵呵笑起来:“人啊,太正经活得多累,一点趣味也没有,又何必呢?”

陈沐也懒得与他争辩,转移话题道:“余班主在不在?不在我可走了。”

老头子满眼激动,拉着陈沐便往里头快走:“我就知道你是识货之人,是舍不得走的啦!”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只能被拖进了院子去。

但见得这院子中,聚集了不少人,一个个在排演,但眼尖的陈沐,却见到了不少不该见到的东西!

寻常剧团里头的刀枪剑戟,都是不堪一击的道具,可余晚庭等人此时院子里放着的,竟都是真家伙!

“她果真是要对刘袖动手!”

余晚庭也看到了陈沐,脸色顿时变了,朝甘老头子骂道:“阿公啊,你怎么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领!”

甘老头子也不含糊,将陈沐拉到余晚庭前头来,朝她说道:“见不着的时候整日念念叨叨,见到了又这么样说话,老头子我容易么!”

余晚庭被甘老头这么一揭破,也是脸红起来。

甘老头子也不好朝她撒气,见得此状,朝那群窃笑的戏子破口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滚开,留在这里坏什么好事!”

众人一哄而散,院子里的欢声笑语,与那寒芒闪闪的刀剑,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余晚庭素来是个极具威势的女人,早先对陈沐更是能打就绝不骂,羞涩了片刻之后,也就冷下脸来了。

“你来这里做甚么!”

陈沐毕竟是当了香主的人,气度早已脱胎换骨,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吊儿郎当唯唯诺诺。

“你想杀刘袖?”

对于陈沐的开门见山,余晚庭也有些惊愕,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了,毕竟她也是个爽快的女侠。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陈沐点了点头:“如果宋政准说的都是真话,那就算我都知道了吧……”

余晚庭的脸又红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朝陈沐直接问道。

“你有那老贼的消息?”

陈沐也不隐瞒,点头承认道:“有是有……”

“快告诉我!”余晚庭上前一步,抓住陈沐的领口,“居高临下”地威胁道。

陈沐也是翻了个白眼,用食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从未见过这么求人的吧?”

余晚庭松了口,有些语滞道:“谁……谁要求你……”

陈沐也呵了一声:“不求我最好,那我就先走了,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陈沐果真转身就走,余晚庭却是急了,气恼道:“你给我站住!”

陈沐扭头道:“余班主这是要用强?我可是吃软不吃硬,这你是最清楚的……”

余晚庭咬了咬牙,又看了看陈沐,突然露出邪恶的笑容来。

“好啊,你想吃软的,本班主就给你吃些又软又白的!”

此话一出,她便拉住了陈沐的手,竟将陈沐往她怀里拉!

眼看着鼻尖就要碰到她的胸口,陈沐赶忙缩了回去!

“你……光天化日的,你……你耍甚么流氓!”

陈沐说出这话来,才发现余晚庭露出得逞的笑容来,自己简直弱爆了!

“就知道你只有这一点点出息,我还第一天认识你不成?”

“即便你当了龙头大佬又如何,在本班主眼里,到底还是那个被我踢屁股出气的小孩儿,不是么?”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怕了你。”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消息可以给你,但你的人,包括你,都必须听我指挥,否则你就是再拉我,我也不会给你!”

话音刚落,余晚庭又伸出魔爪来,陈沐赶忙抬手阻拦,余晚庭却是一指头戳在了陈沐的额头上。

“想我拉你,白日梦倒是做得美,本班主不喜欢跟孩儿玩耍,没情没趣的,有甚么意思。”

余晚庭说得如此直白,陈沐也是尴尬起来,但男人最受不了这方面的嘲笑,即便是毛没长齐的孩童,都会比比谁尿得更远,更何况被女人说成这么软弱。

“迟早让你知道甚么叫有情有趣!”陈沐小声嘀咕,余晚庭却是一脚踢在了陈沐的屁股上!

“够胆再说一次!”

陈沐嘿嘿一笑道:“下次用脚面,别用脚底,鞋印留屁股上,让人看笑话……”

余晚庭也笑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登上铁船见老夫

港口附近又脏又乱又臭。

渔船小艇横七竖八,客船上熙熙攘攘,不少船都在卸货。

除了各种舶来品,还有大量的渔船,除了珠江里的鱼获,还有不少新鲜的海货从江上运到广州城来售卖,这样能够保持新鲜,让城里酒楼的食客老饕,能吃到活蹦乱跳的海鲜。

此时艳阳高照,太阳蒸烤之下,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子浓烈的臭鱼气味。

付青胤一脸的厌弃,仿佛处在这样的空气之中,新衣的每一个布眼都是臭鱼气。

他的新鞋踩在地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一层粘腻又腥臭的小烂鱼。

这种鱼叫青鳞鱼,又叫青皮子,最是常见,也最是廉价,故而地上丢了不少,也没人来捡。

“大佬,你可别小看了这青鳞鱼,若是让海蛇咬了,只消将这鱼肉捣烂,敷在伤口上,切了鱼生蘸醋吃,便可解毒。”

“如果得了缠腰火丹,还能用鱼肉混了盐和泥来涂抹,对于咱们水上人家而言,这鱼儿简直就是宝贝……”

一并等船的向导颇为热情,仿佛想要通过这些,在这个从头到脚一身新的城里大少爷身上,找些优越感,想告诉这些城里人,即便再卑微的生活,也有着足以自傲的东西一般。

付青胤却并不领情,只是哼了一声道:“我宁可被蛇咬死……”

向导也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若是能死,谁不想一了百了,只是家里老老小小的,死了谁来养……”

付青胤看了向导一眼,沉默不语。

到了船上,付青胤也没有钻进船舱,只是留在甲板上,仿佛唯有江风,能带走一切的污秽。

船舱里准备了一锅海鲜,殷梨章已经在大快朵颐,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快进来,今日的鲜货不错,陪我喝两口!”殷梨章似乎并没有因为即将要见到刘袖而紧张,所有的情绪都投入到那口咕噜噜的锅里了。

付青胤有些晕船,也想喝口热汤,便走了过来。

刚要钻进船舱,他却发现那向导和船老大们留在外头,正从坛子里取出一些腌制的青鳞鱼来。

这是生腌的青鳞鱼,又叫水鱼,不需要任何的佐料,只是用盐巴来腌制,就能用来佐酒。

放了盐之后,发酵带来的热量,给水鱼赋予了温度,那股子腥臭变成了轰臭。

向导抬起头来,朝付青胤咧嘴一笑,一口咬掉半条水鱼,嚼得汁水四溢。

付青胤到底没忍住,跑到甲板上,哇一声便吐了出来。

向导似乎受到了羞辱,尴尬一笑,默默低下头,腮帮子动得更厉害,仿佛要将付青胤呕吐的屈辱,一并嚼烂了吞下一般。

付青胤终于是不吐了,但向导们仿佛拦路虎,他迟迟不敢走过去。

船老大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朝向导和船员们使了个眼色,便将吃饭的地方挪到了外头去。

付青胤这才走了过来,但想了想,他终究是走到向导这边,蹲了下来,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洁白手绢。

“我小的时候,脖子上长了个瘤子,娘亲就用这个和生姜捣烂了给我敷,脖子上热烘烘的,腥臭温热的鱼汁不断流下来,别的孩子都不敢靠近我……”

这段话仿佛瞬间拉近了距离,向导抬起头来,那股子曾经被呕吐带来的羞辱,瞬间变成了理解和亲近。

“如今……我发达了……可再也想不起娘亲长甚么样,只是记得这股子气味……”

向导和船老大们看似粗犷,可试问谁心里没点念想?

听到这里,大老爷儿们都湿润了眼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便是再高傲的孔雀凤凰,为了飞上枝头,不也都曾经摔到掉毛么……

那向导终于鼓起勇气来,将手里端着的那碗白饭递了过来。

“吃点?”

付青胤抽了抽鼻子,露出笑容来。

“好,吃点!”

付青胤接过白饭之后,向导便加了一根肥厚晶莹的酸菜梗,包夹着一条小水鱼,放在了白饭上。

酸脆爽口的酸菜梗,抵消了那股子腥臭,付青胤品尝到的是水鱼的甘甜和鲜美。

守着海鲜大锅的殷梨章,看到这一幕,也想不太明白,直到要下船了,他才知道,只是吃了一碗饭,向导和船老大已经成了付青胤的人,这才啧啧道:“文化人跟咱们就是不一样啊……”

他们今天要见的是刘袖,仿佛吃饱了,才有足够的勇气去见这个老头子一般。

走过跳板,他们终于是登上了这条铁船。

甲板上站着的都是好手,一个个眸光似鹰隼毒蛇,身姿挺拔,一看就是百战悍卒。

刘袖很老了,比这艘斑驳的铁船还要老。

但他就这么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却仿佛与这铁船融为一体,给人一种无法撼动半分的威严。

他穿着海南黎族人的织锦,缠着红头巾,胡须稀疏,花白的眉毛很长却又有点参差。

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一双眸子却仿佛能将海浪定住一般。

“来了,坐吧。”

甲板上没有椅子,没有蒲团,什么都没有,残留着不少鱼鳞,不过付青胤和殷梨章都听话地直接坐了下来。

“刘将军,那边的情况已经打探清楚,路线也都探明了,若无意外,他们会在明日提审,半道上会经过码头那段路,应该是最佳的出手时机了……”

付青胤将打探到的情报说了出来,他和殷梨章的人都散在广州城里,为了打探这些消息,这两天也是损失惨重。

毕竟他已经成了叛徒,其他社团的人,正在大肆清理门户,能探听到这等详情,也已经是尽力了。

刘袖不置可否,只是抽着烟斗,烟雾升腾,仿佛要将他整张脸都遮掩起来。

“那野种还躲在宝芝林里?”刘袖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微,仿佛说大声一些都要折损他的寿命。

“……是……”付青胤也很是羞愧,仿佛杀不了陈沐,是他一生的耻辱。

“好。”刘袖微微眯起眼睛,但付青胤却感受到一股异样的危险。

“刘将军……恕我直言,当年那些老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即便没死的,一个个也都游魂野鬼一般,当年……当年之事怕是早已无人记得了,将军为何一定要杀陈沐?”

付青胤到底是开口了。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刘袖执意要杀陈沐,需要付出太大的牺牲,眼下他们的窘境,是经不起这种代价的。

刘袖睁开眼睛来,盯着付青胤,后者眼神闪烁,竟不敢直视。

“他不死,我睡不着啊……”刘袖磕了磕烟斗,挪了挪屁股,想要站起来,却颤抖了好一阵,付青胤赶忙走过来,扶了一把。

刘袖终于站了起来,看着波澜壮阔的香江,任由江风吹拂,突然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名垂青史和遗臭万年,哪个好一些?”

付青胤也愕然,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很明显,谁想遗臭万年?

刘袖咳了两声,咯了一口浓痰,呸一声吐到江里,风又将唾沫星子吹回来,飘到了付青胤的脸上,那种呕吐的冲动又涌了上来,不过他到底是忍住了。

虽然只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小动作,但唯有这等平常的举动,才看得出,刘袖曾经也是粗鄙出身,只是征伐了大半生,才积攒了这一身的威严。

“不管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都是好的,就怕不上不下,至死都无法盖棺定论,你懂?”

付青胤不懂。

“杀了陈沐,这件事才算真正了结,哪怕是遗臭万年,也是安心的,他还活着,我就不能死,因为……事情还没做完,不是么?”

付青胤闻言,心头也是发寒,呕吐的冲动化为了内心的恐惧。

刘袖看着和善,可没想到这般执着,他是要斩草除根,即便明知道自己做的是恶事,即便明知道会遗臭万年,他仍旧一条道走到黑!

付青胤心中惊慌,是躲不过刘袖眼光的。

他转过脸来,朝付青胤道:“你若果决一些,他就不会活到现在,对不对?”

付青胤的心咯噔紧张起来,但也只能是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的没错,事情一定要做完,彻头彻尾的了结,才能让人安心,是也不是?”

“是……”付青胤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因为刘袖说的是道理,道理是干净的,不管好人坏人,都可以用同一个道理来说话。

“所以,咱们要救那些兄弟,但也要杀陈沐,你说呢?”

付青胤从一开始就担心这个问题,可刘袖这么一说,他却再没有了反驳的理由,仿佛为了杀陈沐,就算赔掉所有的家底,都是值得的一般。

“将军认为该如何去杀?”

面对付青胤的求问,刘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遥望江面,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晚上。

“他身上流着夜诸葛的血,即便不是夜诸葛抚养长大,但骨子里的根性是改不了的,说不定此时他也在谋划着如何杀咱们呢……”

“所以啊,只要咱们放点风声出去,也不消咱们去宝芝林冒险,他会自己撞上来,你说呢?”

刘袖听着好像事事都在征询意见,事事都在商量,但这些问题其实就是答案本身,根本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付青胤只能点头道:“是,咱们这就放出消息……”

旁边的殷梨章却质疑道:“可是……将军,咱们又要救兄弟,又要杀陈沐,怕是人手不够,到时候两头都占不到便宜啊……”

刘袖转过头来,看着殷梨章,就好像教育自己的儿子一般。

“人呐,不要总想着占便宜,老想占便宜的是生意人,咱们是生意人么?”

殷梨章看了看付青胤,终究摇头道:“不是……”

刘袖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你为何要占便宜?”

“是……”殷梨章结结巴巴,后颈却冒出冷汗来。

第二百七十七章 无畏死士丢肠肚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江上的船火却很亮。

广州城仍旧亮着灯,洋人的戏馆里,隐约传出音乐声来,他们的乐器不够大气磅礴,却勾人魂魄,挑逗着男人们的本能欲望。

城中的富豪们,纷纷藏起辫子,换上西装,戴上礼帽,携带女眷,乘坐着马车,到洋人的会馆里参加晚宴。

陈沐点了一盏油灯,就在灯下,默默擦拭着双刀。

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他的报仇大计,又进了一步。

只要能够杀掉刘袖和付青胤,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特里奥了!

他没有见过刘袖,更不可能与刘袖有过交谈,但如果他能听到刘袖与付青胤的对话,那么起码有一点他是认同的。

那就是,事情必须要做完!

将双刀入鞘之后,陈沐打算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毕竟天亮之时,就能报仇雪恨了!

然而他刚刚躺下,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陈沐和衣而睡,也算是“枕戈待旦”,赶忙开了门,便见得气喘吁吁的孙幼麟。

“大佬,他们已经上岸了!”

陈沐忍不住要拿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坐山观虎斗,等待刘袖去救人,被庆长打散之后,陈沐才现身封堵,捡捡便宜,可不是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兄弟,却硬碰刘袖的主力。

“好生盯着,看看他们的落脚点,让四佬把会馆的佗地都叫上,推断他们可能的逃散路线!”

“好!”孙幼麟又匆忙离开,而陈沐也再睡不了,只能走到外头来。

来回走了几趟,外头终于有了动静,陈沐快步走出去,来人却不是孙幼麟。

梁宽指挥着宝芝林的两个兄弟,用席子裹着一个人,匆匆往后门走。

“小师叔……怎地还未睡?”梁宽有些做贼心虚,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想来也知道这事情不需要在陈沐面前遮掩。

陈沐走到前头来,想要掀开席子,但梁宽却拦住了。

“小师叔,还是不看的哈……”

陈沐嗅闻到那股腐臭,不消多想也知道,这席子里该是狗仔七了。

梁宽见得陈沐停手,也仿佛要送走瘟神一般,赶忙让弟兄们抬了出去。

陈沐想了想,便来到了红莲的房间外头。

那股子腐臭味淡了不少,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艾草和薄荷的气味,房间周遭都撒着草灰,鼻头难免有些发痒。

在房门外站了一会,陈沐到底没有敲门,默默又走出了院子。

正准备往回走,后门却砰一声炸开来!

一道身影飞快倒退,陈沐下意识便轰出一掌,认得是梁宽,这才捞住了他!

梁宽抹掉嘴角的血,朝陈沐道:“有高手!”

“噗!”

席子被丢了回来,一条烂腿露出来,哗啦啦摔出一大堆白花花的肥蛆。

抬着席子的那两位兄弟,并没有出现。

一群黑衣人撞进来,肆无忌惮地踩在那堆肥蛆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长刀呼啸而来,陈沐将梁宽推开,偏身躲过,闪电出手,扣住手腕,一脚踢向膝盖,借力打力,便将那人丢了出去!

又一人冲上来,直刺陈沐心口!

他们的配合实在太默契,攻击连绵不绝,暗合某种战阵!

陈沐快步后退,被摔出去的那人却从地上爬起来,一刀劈向了陈沐后颈!

腹背受敌,陈沐又未带刀,硬生生提了一口气,从左侧躲避,然而左侧又跳出一人来,彻底封死了陈沐的去路!

梁宽站稳脚根,扯出腰带,啪一声缠住陈沐的右脚,猛然一扯,硬生生将陈沐拉倒,扯到了自己身边来!

三人攻击落空,后门却如同阴间的入口被打开,黑衣人鱼贯而入,杀向了梁宽与陈沐!

这些人悄无声息,除了衣袂的摆动与刀锋切割空气的嘶嘶声,连呼吸都被压抑下来了一般!

也难怪梁宽只说了高手二字,他也是憋了一口气,生怕这口气泄了,就会死在刺客的刀下!

低头,踩脚,猛击肋下,肋骨喀嚓应声而断,陈沐夺了一柄刀,叮叮当当就格挡了四五轮攻杀,刀刃瞬间就成了锯齿!

院子里只有一个灯笼,也来不及看这些人的脸面,陈沐的眼中,便只有各种兵刃在挥舞!

他与梁宽一般,根本就没法子发声示警,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被削掉半个脑袋!

这群人就好像隐世不出的老怪物,一次性全被放了出来一般!

他们的招式套路不算正宗,但都是军旅杀伐的路数,刚猛直接,没有半点花里胡哨!

陈沐知道,这些都是天王会的人,而且还是压箱底的高手!

没想到陈沐还没出发,还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袖便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陈沐将兄弟们都散了出去,为的就是紧盯刘袖等人的动向,宝芝林这里的防御也就空虚到形同无物了。

没时间考虑刘袖为何会铤而走险,陈沐手中的刀已经被斩断,便剩下半截在手中。

而梁宽手中便只有腰带,左右紧扯,缠住一人刀锋,往怀里一拉,脚尖如枪,踹在那人胸口,那人当即倒飞了出去!

“刀!”

梁宽的腰带一拉一弹,那柄刀便飞向了陈沐!

陈沐凌空捉住刀柄,反手便是一刀,却是一记硬碰硬,刀尖又被削飞了出去!

陈沐往前一捅,断掉的刀刃攘进刺客的胸膛!

陈沐往前疾行,左手压住刀柄,将那人往前推,那人死死抓住刀刃,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旁边一人劈向陈沐后背,陈沐想要抽刀,那人却死死抓住刀刃,仿佛被焊在了铜墙铁壁里一般,陈矩只能撒手。

这围攻密不透风,陈沐也是生死一线!

正当此时,院子外头却响起一道声音来。

“是谁在外面!”

糟糕!陈沐没想到,红莲竟会循声过来!

想来适才自己在房外徘徊,就已经引起了红莲的注意力,如今听得动静,她又岂能不过来看看?

陈沐倒是想趁着换气的空当,向红莲示警,然而对方的攻势根本就没有半点停歇,也不给陈沐喘息之机!

其中几个已经往红莲的方向杀了过去,看来他们并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

“嘶啦!”

梁宽的肩头被拉开一个大口子,踉跄两步,顶在了走廊的柱子上!

陈沐后撤一步,抓住那人脚踝,砍向他后背的那一刀落空,那人的手腕打在了陈沐的后肩!

猛然用力,拿人被陈沐拉倒在地,也不返身,陈沐顺势往后一倒,肘尖狠狠砸在后者的咽喉处!

刚要弹起来,刀尖已经刺到了他的胸口!

陈沐将长刀夺过来,却已经无暇格挡,只能往旁边一滚,刀尖刺入陈沐身下那人的腹部!

即便错杀了同伴,来人都没有半点迟疑,抽刀,血柱兹兹喷了上来,细雨一般洒落在陈沐的脸上,那人已经朝陈沐劈砍过来!

他们的招式很简单,却将刀的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劈砍拖拉和直刺,没有半点花哨,却极具杀伤力!

梁宽的动作已经开始变慢,而那两人已经冲到了红莲的院子门口!

红莲虽然武功不算太好,但终究离得远一些,而且她的警觉性也非常高,此时应该能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梁宽却支撑不了多久。

陈沐没有半点迟疑,箭步上前,将梁宽拉扯回来,对方的长刀砍在柱子上,被柱子咬住,用脚踩着柱子,才将刀给拔了出来!

又是当当当三刀,火星子溅射到脸上,陈沐护着梁宽,往红莲这边退却。

他无法看清对方有多少人,但有一个事实却不得不承认。

虽然杀手源源不绝,也有不少人被陈沐击退击倒甚至杀伤,此时遍地鲜血,但却一个躺着的都没有!

即便适才被陈沐压在身下,被同伴扎了一道腹部的那人,也都将肠子塞回肚子里,一半实在无法塞回去,就兜在衣服里,同样追了上来!

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不是江湖人,而是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人!

在他们看来,战斗不是艺术,而是本能,生存的本能!

虽然没有受伤,但陈沐每一刻都在鬼门关的边上徘徊,就仿佛牛头马面就在空中冷冷看着,时刻准备将绳索套在新鲜的亡魂上一般!

“啊!”

红莲发出一声惊呼,而后便是拳脚相加的呼呼风响!

陈沐拖着受伤的梁宽,往隔壁院子快步逃走,身后是刀锋,满眼都是刀锋!

这些黑衣人仿佛将自己隐藏在了黑暗之中,唯有所向披靡的刀锋!

或许他们的刀实在太过凌厉,以致于陈沐根本就无法将注意力投放在他们的本体之上!

这就是天王会的底蕴!

即便他们要截杀过审的队伍,即便他们要去救被捕的兄弟,却仍旧将最精锐的人,派来杀陈沐!

而且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刀尖刺入身体,刀锋劈开在身上,于他们而言仿佛不痛不痒!

那个兜着肠子的仁兄,竟是捡了一柄断刃,又追了上来!

他捡的不是刀柄那一截,而是刀头那一截,所以空手捏着刀刃,这种割破手掌的伤势,与他而言仿佛没有半点影响!

他们的眼中只有陈沐三人,如同疯狗一边,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不畏生死。

一个人到底能坚韧到甚么地步,陈沐自认最有发言权。

可当他此时见得这群杀手,他才彻底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原来,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狠到这样的地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命悬一线求无出

陈沐原以为对方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如今奔出后院,到了红莲这边来,扭头看时才惊觉,原来对方也就只有五六个人,仅此而已!

他们的配合实在太过默契,堪称天衣无缝,加上他们无所畏惧,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仿佛永远打不死一般,造成了源源不断的错觉,才让陈沐误以为人数很多。

看清楚局势之后,陈沐的心情也就更加凝重,因为对方的人数越少,说明本事越高,自然就越是难缠了。

红莲的出现,是危机,但同样也是转机。

她吸引了对方的捕杀,但也给了陈沐和梁宽一丝喘息之机!

经历了这么多次生死搏杀,陈沐万万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当即往隔壁院落狂奔而来!

也亏得梁宽对布局比较了解,知道追不上前头的刺客,咬了咬牙,朝陈沐道:“这里进去!”

陈沐一看,这可是院墙啊!

梁宽受了重伤,也只能靠陈沐,立刻指了指墙根。

但见得那墙根处,竟留了一个半膝高的狗洞,应该是方便猫狗进出的。

虽说有个狗洞,破坏了根基,但毕竟是一堵院墙,陈沐可不是书冬那样的大块头,对于破墙而入,他也没太大的信心。

可情是迫在眉睫,若不破墙而入,根本追不上前头那两个杀手,去晚一步,红莲的凶险一份!

若红莲的身体状况全盛,倒也罢了,只是红莲刚刚接驳了断指,这几日受了多少痛楚和折磨,虚弱得如同纸人一般,哪里能受得住这些杀手的刺杀!

没有太多的犹豫,陈沐深吸一口气,阴阳参同玄功运转到了极致,仿佛要将丹田之中的气力全都抽干了一般!

气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如百川汇海,灌入手臂和拳头,然而陈沐很快就将气力散开,整个肩头的衣服都给人一种膨胀起来的感觉!

梁宽也是心头大骇,因为此时的陈沐,仿佛肩头周遭笼罩着一个无形的护盾一般,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着着实实给人这样的观感,实在是玄之又玄!

陈沐也没察觉到梁宽的目瞪口呆,因为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肩头!

他也是血肉之躯,一软碰硬,哪里能有把握。

也亏得这院墙是土砖堆砌起来的,这土砖是岭南劳动人民的智慧。

穷苦人家,会挖出泥坑来,有牛就用牛,没牛就用脚,将泥塘里的泥都踩烂踩熟,然而放在四边框的模具里头,压实之后,抽掉模具,得到砖坯。

这样的砖坯晒干之后,便是最原始的土砖,能够用来建造土砖房了。

宝芝林是个不错的宅院,不过后院客房,是原先的老院子,院墙又不是太紧要,也就没有修缮。

毕竟宝芝林里,不少院墙都已经被推倒,也是为了方便师兄弟联络感情,免生隔阂。

这土砖墙年久失修,根基处有有个狗洞,破坏了承重,陈沐用肩头奋力一撞,竟果轰隆隆撞塌了一个豁口!

梁宽也终于是找到了机会,捡起一块土砖来,用尽力气便丢了出去!

土砖沉重,飞出老远,划出完美弧度,啪嗒一声便落在了屋顶上,瓦片碎裂,将瓦顶都砸出一个洞来!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黄飞鸿必然醒来!

当然了,前提是他们能撑得过这一波刺杀!

“你先走!”

梁宽硬撑着守在了院墙的豁口处,头都没回,如此催促着陈沐。

陈沐也知轻重,梁宽毕竟是黄飞鸿大弟子,虽然受了伤,但到底是比红莲要强一些。

当下也没太多选择的余地,陈沐三五步飞掠,竟如蜻蜓点水一般,也不知是因为适才爆发了气力,亦或者救人心切,激发了潜能底力,整个人都轻盈如飞!

红莲也知道发生了大事,此时视力全失,身体又虚弱,断指刚刚接驳,又不能动手,当下也是慌张到了极点。

“陈沐!是不是你!”

红莲的声音颤抖着,那两个杀手却已经冲到了她的前头!

陈沐虽然健步如飞,但终究是被院墙阻隔了一阵,眼下火烧眉毛,鞭长莫及,只能将手中长刀投掷了出去!

他的短刀已经送人了,唯有长刀在手,在这等状况下,刀在,命就在,然而陈沐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长刀投了出去!

“低头!”

陈沐大呼一声,红莲没有任何犹豫便低头,非但低头,还彻底蹲了下来!

长刀飞旋而过,俩杀手只能躲避,长刀铎一声便砍在了门板上!

陈沐趁机上前,一把将红莲扯了回来,只是如今他非但赤手空拳,还多了红莲这么个累赘!

梁宽堵在院墙豁口处,捡起土砖便投,杀手们却浑然无惧,不躲不避,甚至直接打碎了土砖,也要往前杀来!

那俩杀手冲到了前头,举刀便砍,陈沐抱着红莲,腾挪躲闪都无法做到顺畅,也是险象环生,命悬一线!

正当此时,躲在怀里的红莲急着叫道:“刀!刀!”

陈沐陡然想起来,自己的短刀送给了红莲,而红莲一直将短刀藏在身上!

可陈沐并不知道那短刀被她藏在身上哪一处!

红莲断指刚刚接驳,另一只手又死死抱着陈沐,哪里敢松开,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朝陈沐道:“右腿!”

陈沐正抱着红莲,掀起裙底又怕见光,只能将左手从她屁股后头的伸了进去。

左手传来的滑腻质感并没有让陈沐分心,眼下也不是时候,经过短暂的探索,陈沐果真摸到了刀鞘!

这短刀是他送给红莲的,便仿佛找到了失散兄弟一般,冥冥之中有着一股血脉相连的亲近与熟悉,当即便抓住了刀柄!

“叮叮叮!”陈沐反握短刀,将短刀当成了臂甲,也不用刀刃,反倒用刃面来格挡!

短刀在手,陈沐终于有了些底气,而红莲整个人都贴在了陈沐身上,感受着陈沐身上每一条肌肉的动态,及时配合陈沐的动作。

得益于这段时间总是牵着陈沐衣角,如影随形,两人培养出来的默契,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这种感觉玄妙非常,陈沐曾经在舞会上,与伊莎贝拉产生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但因为杀手的逼迫,凶险万分的情境之下,这种感觉比跳舞更美妙更刺激!

不过两个人毕竟影响了行动,太过于臃肿,格挡了几刀之后,渐渐也就被杀手占据了上风。

这几个杀手即便拆分开来,也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他们这一辈子,就只是为了练这个刺杀的战阵!

或许刘袖能够苟延残喘到现在,只怕就是赖着这几个人的守护能力!

这也就意味着,杀死夜诸葛陈宗济的,极有可能也是这帮人!

“夜诸葛是不是你们杀的!”陈沐也是破口怒问,没想到这两人的动作竟然停滞了一下!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已经给出了陈沐想要的答案!

陈沐原本枯竭的气力,不知为何突然汹涌而出,仿佛仇恨的怒火,化为了无尽的力量!

短刀在手中翻转,这是陈沐第一次主动出击!

这一刻,过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修炼,从不错过半点机会,从吕胜无那里偷学得来的武艺,闭关之时反复钻研和演练的洪熙官拳谱,林福成与吕胜无的对战画面。

所有的一切,瞬间涌上来,就好像打开了一个武器库,所有强大的武器,都在等待陈沐的挑选,而且召之即来!

陈沐的突变,也让两个刺客有些措手不及。

厮杀之中,丝毫的分神,都会错失良机,为自己的灭亡带来不可预估的后果!

而陈沐适才诈问了一句,使得二人已经有些阻滞,如今又突然脱胎换骨一般的爆发,正正打乱了二人的阵脚!

他们最擅长最依仗的便是这种相互配合的战阵,阵脚乱了之后,便也就漏洞百出了!

陈沐没有半点迟疑,短刀突刺而出,其中一人胆怯,往旁边一躲,肩头已经被陈沐挑破,差点没将脖颈给抹开!

这惊魂一瞬,使得慌乱的二人更加找不到原先的节奏!

眼看着陈沐刚刚占据了一点上风,梁宽那边却已经告急!

他手中没兵刃,又受了重伤,土砖也已经扔完,真真是弹尽粮绝,走到了穷途末路!

陈沐没有恋战,因为他知道 ,单凭自己的力量,想要保护红莲和梁宽,又想杀掉这些人报仇雪恨,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他只能期盼着能够侥天之幸,保得梁宽和红莲性命无忧,也算是谢天谢地了。

放弃刚刚占据的上风,选择逃跑,既是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

陈沐逼退了这两人,带着红莲便往后退,梁宽也退到了院子当中来,没有太多思考,三人便往房间冲了过去!

红莲养伤的房间,是他们最后的屏障,若能逃进去,多少能够躲避一时,只要黄飞鸿和宝芝林的其他人及时赶来,他们或许还有生路!

然而这些刺客根本就没给陈沐三人任何机会!

无论是陈沐还是梁宽,都忽略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用衣服兜着一堆肠子的刺客!

他没有加入站团之中,而是躲在了暗处,就为了放陈沐暗枪冷箭,如今终于是找到了机会!

“死!”

想来他也是被陈沐气疯了,竟打破了刺客团悄无声息的规矩,近乎咆哮一般喊了出来!

虽然只是从暗处冒了个头,但下一刻,一道寒芒已经激射而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大开杀戒与顿悟

红莲贴身,梁宽又遇险,陈沐是分身乏术,窘迫到了极点。

偏生这些刺客便如打不死的蟑螂一般,更似狗皮膏药,贴上就再难扯下来。

这等危急时刻,暗处又有偷袭,陈沐根本就无法阻挡!

那寒芒激射也只是一瞬之事,陈沐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御敌之上,眼下也是毫无察觉!

眼看着这短矛投掷过来,红莲却一把将陈沐推倒在地!

“小心!”

她的听觉到底是比陈沐要灵敏,更何况她一直住在地底,从未在人世间走动,对危险的感应要比陈沐更敏锐!

短矛从二人头顶飞过,嘶一声擦过,将红莲的发髻都崩开,清脆地钉入了墙里!

如附骨之疽的两名杀手趁机上前,朝地上的陈沐与红莲斩落了下去!

陈沐被红莲压在身下,遮挡了视线,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好啊!”梁宽大吼一声,正要奔过来,后背又中了一刀!

眼看着利刃要斩到红莲的后背,梁宽也是呲目欲裂!

陈沐听得示警,下意识便将她一把推开!

锋刃在陈沐眼中越变越大,此刻的陈沐满脑子空白,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然而就在此时,那杀手却突然收刀,往背后反手挥出了一刀!

“铛!”

长刀被打飞出去,紧接着,那杀手也飞了出去!

“师兄!”

黄飞鸿终于还是赶到了!

非但如此,黄汉森和伍铨荟等宝芝林的弟子们,也都涌了进来!

杀手们见得此状,终于知道想杀陈沐是不太可能,当即要逃走。

可黄飞鸿又岂会答应!

“别放走!”

大弟子梁宽被伤,此时生死不知,陈沐和红莲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哪容得这些贼人全身而退!

手中铁枪一震,黄飞鸿便刺出一枪来!

那杀手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枪头在他的身前停顿了一瞬间,仿佛在积蓄力气,而后突然加速,刺入杀手的肩头!

杀手不退反进,咬紧牙关,竟用尽力气往前走,枪杆子一寸寸刺入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惧!

快速往前,枪杆子涂满了热血,他却是朝黄飞鸿砍出一刀来!

黄飞鸿也是大惊失色,没想到对方竟是不要命的暴徒悍匪!

“师兄,全杀掉!”陈沐不得不出言提醒了一句。

因为他与这些人殊死搏斗,他最是清楚,想要生擒这些人,根本不可能,若拖下去,黄汉森等人都会被杀死!

黄飞鸿是一代宗师,仁义宽容,不愿杀人,但眼前这些不是普通江湖人,他们是刘袖的死士,向死而生,无所畏惧!

在陈沐的印象之中,黄飞鸿虽是武人,却拥有着智者的博大与儒雅,他似乎已经进入了更高的境界,武功越高,就越不愿与人动手,更不愿轻易杀伤别人。

但陈沐知道,黄飞鸿绝不会天真到以为这些人能够生擒活捉,更不会愚蠢到眼睁睁看着弟子们被这些死士拖到同归于尽!

也果不其然,黄飞鸿快速将褂子的下摆挽起,在腰间绑了个结,猝然出拳!

他的拳法已臻化境,没有了窠臼,甚至有些无迹可寻!

因为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便如伸箸夹菜一般自然,更因为他的武功已经融入到了他生活的一点一滴!

他的拳掌柔中带刚,如云端里头的神龙一般难以捉摸,进进退退,随意而不失法度,没有半点烟火气!

“着!”

黄飞鸿一声低喝,已经扣住一人手腕,右手一扭,左掌拍出,杀手的锋刃便被打落!

黄飞鸿膝头往上一顶,手上一拖,喀嚓一声,那人的肩头已经脱臼,整条手臂都无法用力了!

那人岂肯罢休,左手往黄飞鸿胸口一掏,又被黄飞鸿一记错掌打在肘上,手臂都反扭出一个恐怖的弧度来!

双手被废,杀手却只是闷哼,黄飞鸿一脚踢在膝盖上,那人噗通跪下,黄飞鸿也不再去看。

这已经是黄飞鸿最大的忍耐限度,废掉他们的手脚,留他们一命,也算是仁至义尽。

然而黄飞鸿到底是低估了这些死士!

那人从地上跳了起来,便往黄飞鸿快步奔来!

他的双手就这么无力地吊着,随着他的跑动,肆意摇摆着,这样的痛苦应该是难以想象的。

可这人却没有半点迟疑,跑动的速度反倒越来越快!

黄飞鸿可没再防备,因为他以为此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他也已经开始收拾另一个死士。

此人正是钻了这个空当,眼看着就要欺近黄飞鸿,他突然张嘴,舌头一伸,嘴上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刀片!

难怪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发声,只怕他们的口中,都含有这样的刀片!

黄飞鸿对此全无察觉,黄汉森等人也都在与敌人厮斗,又哪里有人能提醒!

也亏得陈沐照料着红莲,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亲眼看到了整个过程!

“师兄!”

陈沐没有多想,大声示警之时,手中短刀已经投掷了出去!

黄飞鸿猛然回头,但见得这死士一脸坚毅,视死如归,口中刀片闪烁着寒芒,他也是惊呆了!

他知道自己到底是低估了这群人。

对于刘袖的死士而言,死,才是任务的终结。

要么目标死掉,要么自己死掉!

黄飞鸿伸出手来,精准地扼住了此人的咽喉,那人如失去了心智一般,疯狂如狼,仍旧一步步往前!

可就在此时,噗嗤一声闷响,半截刀刃从他的左胸冒了出来!

黄飞鸿看了看那半截刀刃,又看了看陈沐,到底是一声叹息,松开手,任由死士落地。

“闭眼!”

陈沐本以为黄飞鸿会突然醒悟,本以为他会大开杀戒,却没想到黄飞鸿只是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陈沐知道,黄飞鸿从不是一惊一乍的人,当下便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眼或许只有短短一瞬间,周遭的声响渐渐平息了下来。

当陈沐睁开眼睛之时,发现黄汉森等人也都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站着,如同一个又一个雕像。

在这样的情况下,闭眼等同于找死。

但他们的脸上没有半点恐惧,似乎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

黄飞鸿同样站着,双手微微颤抖,似乎在懊悔,又似乎有些激动,就好像戒酒几十年的人,突然破戒喝了两口,既懊悔又不过瘾一般。

而地上,那些死士全都没了气息!

陈沐也是惊愕万分,他本以为自己与黄飞鸿的差距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如今看来,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正因为与这些死士殊死搏斗,陈沐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有多难缠。

然而就只是闭眼这短短的时间,这些死士竟果真全都成了“死”士!

陈沐充满了愕然,同时也充满了懊悔!

他的刀法是从吕胜无那里一点一滴偷学来的,用于实战的技术和经验,也是从吕胜无和林福成的切磋过程当中学来的。

若适才他没有闭眼,就能够亲眼见到黄飞鸿的杀人术,只消学会三五招,往后可就横行天下了!

只是这种念头刚刚涌起,很快就被黄飞鸿的一句话给打灭了。

黄飞鸿皱着眉头,看着陈沐,似乎对陈沐提前睁眼很是不满,他朝陈沐道:“你们尽快搬出宝芝林吧……”

陈沐知道,黄飞鸿并非因为他们给宝芝林带来了厄运和危险,而是因为让黄飞鸿被迫出手,杀了人。

若黄飞鸿担心陈沐会给宝芝林带来灾难,也不会将社团的人都收留下来。

“师兄……麻烦你了……”陈沐也不敢有半点怨言,因为他也知道,这次大开杀戒,会破坏黄飞鸿的心境。

武功的深浅可以不断修炼积累,天赋异禀者,短短三五年就能够登堂入室,即便资质愚钝,只要刻苦努力,也终会有所成。

但境界的修炼却是水磨工夫,是历尽生死才能领悟出来的精髓,是武者真正的智慧,更是数十年隐忍才锻造出来的魂魄。

今夜这一场屠杀,陈沐没有亲眼见到,也不敢说是酣畅淋漓,但却破坏了黄飞鸿多年来的境界,这是毋庸置疑的。

陈沐至今都没有忘记,当初雒剑河在河滩上杀掉那个巡防营哨兵的画面。

死在他手下的每一个人,陈沐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们临死时的表情,甚至于他们急剧收缩又缓缓涣散的瞳孔。

陈沐修炼阴阳参同玄功,也是为了镇定心神,为了将这些不好的记忆遗忘干净。

陈沐相信,黄飞鸿也经历过这些。

到了他这个年纪和境界,已经轻易不与人动手,为的就是将这大半生以来,那些灰暗的记忆,都从脑子里抛除。

可今夜,黄飞鸿又添加了这样的记忆,非但如此,只怕这些人的死,会勾起黄飞鸿本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些记忆,会使得他几十年来的心境修炼功亏一篑!

这是对黄飞鸿的揣测和思考,但同样也是一种借鉴,同样给了陈沐莫大的启发!

陈沐终于深刻的明白,修炼武功确实不容易,甚至很难,但善用武功,才是最难的!

修炼武功就像驯养一头猛虎,这头猛虎如果一直不控制,任由它暴饮暴食,那么迟早有一天会失控,陈沐就会像这些死士一样,失去自我和本心,甚至不在乎胜负,只有生死!

武功修炼到最后,不再是胜负与生死,而是学会控制体内这头猛虎!

这一瞬间,陈沐似乎明悟了。

或许他的武功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层次,但他的心境,已经得到了提升,而且是巨大的提升,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参悟不透的提升!

第二百八十章 宁当英雄或懦夫

东方已渐渐发白,陈沐还在等待。

无论是孙幼麟还是杨大春,暂时都没有送回消息。

陈沐仍旧坐在狼藉的小院落之中,沐浴在破晓之前的黑暗之中,默默擦拭着刀刃。

他从黄飞鸿的身上,得到了顿悟,知道了武功的作用是用来杀伤别人,但绝不是唯一的作用,甚至是最不愿去选择的一种作用。

文人通过读书来明理修心,最终追求的是心境上的提升。

而武者同样也如此,只是他们走的路子比较艰苦,磨练身躯之后,才明白真正追求的还是内心的平静。

所以林福成才会隐居,黄飞鸿才会辞去教头,转而悬壶济世。

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踏入了那一层心境的领悟之地,但陈沐仍旧没办法放下这柄刀。

因为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刀,更因为他决定要用这柄刀,报仇雪恨!

眼下就是这样节骨眼,只要消息传递回来,他就去截杀刘袖和付青胤,了结这一桩,他就去杀特里奥。

或许当大仇得报,他才能真正放下这柄刀,才能放弃武功的这个作用,转而追求内心的境界。

刀刃的质感非常细腻,陈沐仿佛这刀里头住着自己半片灵魂一般,他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孙幼麟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见得这遍地鲜血,也是大吃一惊。

“没事了,你说。”

孙幼麟也没多问,只是朝陈沐道:“刘袖的人已经入彀,咱们该出发了!”

陈沐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刀入鞘,横插于后腰,便随孙幼麟走了出去。

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染上金色,早起的老妈子已经开始煮饭,街道上的商贩也开始支起摊子,铺头的伙计打着哈欠,迷迷糊糊洒扫着铺面。

妓馆的二楼,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姐儿,抽了最后一口水烟筒,抹掉眼角已经有点干涸的泪痕,挤出一个笑容来,返回自己的闺房补觉。

巷口站着一个赤脚灰衣的汉子,看着姐儿离去的声影,蹲在墙根,默默低下头,肩头抖动起来,到底是哭了。

这就是人间,这就是人生。

陈沐一路走过,一路见过,从同病相怜,到悲天悯人,再到冷眼旁观,唯独心中仅存的那点温热,至今仍旧坚挺着。

可越是往前走,动静也就越大,行人就越是稀少。

依稀可以看到码头方向升起了黑烟,有胆大的男人想要出门查看,却被自家媳妇揪着耳朵扯回了屋里,嘭一声便关死了门户。

也有人从窗口往外眺望,见得陈沐二人快步而来,啪嗒一声便将窗户给关了起来,即便隔着窗户,似乎都能感受到恐惧。

不消说,陈沐知道,码头那边已经开打了!

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带领着社团的兄弟,几乎堵死了码头四周所有的出口,量他刘袖插翅也难飞!

陈沐登上码头边上的高处,放眼望去,官兵与贼人正在火并,枪火闪耀,硝烟四起,厮杀和惨叫不绝于耳。

因为是有备而来,官兵人多势众又装备精良,天王会以及付青胤和殷梨章的死忠,很快就被杀散。

“兄弟们睁大眼睛,莫放走一个!”

没人见过刘袖,但所有人都认得付青胤和殷梨章。

所以兄弟们的目标也很明确,付青胤和殷梨章好歹是大角色,刘袖要逃,必然会带着此二人,只要紧盯此二人,刘袖就绝计跑不了!

“来了!”

一波残兵败卒往暗巷这边狂奔,血迹拖了一路,其中一个抱着一条断臂,哭爹喊娘,有些则跑不动了,干脆坐下,却又被同伴拖扯着往前逃。

他们毕竟不是那五六个死士,天王会之中若人人都是死士,他们早就成就大事了,又何必东躲西藏?

孙幼麟等人眼看着就要冲出去,陈沐却拦了下来。

“这是他们的命,让他们走吧。”

“可是少主,说不定他们知道刘袖和付青胤的走向,多少还是要问一问的……”

陈沐摇了摇头:“若撞不到刘袖这老贼,那便是我的命。”

孙幼麟皱起眉头来,因为他知道,陈沐从不信命,他若是信命之人,早就该放弃报仇,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他正要发声,芦屋晴子却偷偷拉了他一把,杨大春也朝他摇了摇头。

大家都看得出陈沐今日有所不同,这少年人仿佛一夜便长大了,长大到大家都有些看不透,更不敢再问。

亡命之徒一波又一波过去,终于有人发现了这处所在,有人冲撞了进来!

陈沐横插腰刀,孙幼麟等人杀气腾腾,进来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们是洪顺堂和龙记的人,那些跟随付青胤和殷梨章的人!

孙幼麟按住了刀柄,然而陈沐仍旧这么站着,这一刻,他的身姿便如山巅上的雕像这般高大!

这些人不敢眨眼,不敢低头,不敢呼吸,缓缓蹲下,将手中兵刃轻轻放在了地上,而后张开双臂,摊开双手,倒退到了一旁。

很显然,他们都认得陈沐。

这个鈺龙堂的香主,怕是没几个人不认得,更何况还是洪顺堂和龙记的旧人?

陈沐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发生,连呼吸都战战兢兢。

不过他们到底是鼓起勇气来,给下面逃亡的兄弟打了手势,越来越多的人,躲进来逃亡。

虽然陈沐也是他们的对头,他们也犯了血誓,下场不会好过,但总比落入官兵手里要强。

陈沐没有理会这些人,就好像并不认识他们,又或者他只是庙里的金身。

地方太窄,很快就挤不下,但没人敢堵住那扇窗。

此时窗景里头,一名白衣公子,与一个黑色劲装的年轻人,拖着一个老人,撞撞跌跌地逃了过来!

有人在窗口露了头,似乎似乎想要给三人示警,然而杨大春手起刀落,那人当即倒地,鲜血兹兹射在地板上,弥散开来,浸泡着这些人的脚底板。

再无人敢出声。

杨大春用刀顶着一人,那人只能走到窗口,朝下面的三人招了招手。

片刻,三人便逃到了楼上来。

付青胤和殷梨章,以及中间的老人,只是扫了一眼,便要往外走,杨大春却闪身堵住了后路!

外头响起马蹄声,一身戎装的广州将军,领着数十枪手,呼啸着追到了楼下。

他们停在了下面,朝窗口处仰望,枪口和弓弩都往上抬,纷纷瞄准了窗口。

付青胤面无血色,看向了陈沐。

陈沐终于是挪动了脚步,他走到了窗口处,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向庆长展露出自己的面孔。

庆长皱了皱眉,但终究还是抬起手来。

众人屏住了呼吸,这手若是快速放下,火枪弓弩齐发,里头的人怕是一个都保不住!

陈沐朝杨大春看了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其他人都放出去。”

众人听得此言,一直张开的双臂,终于合拢,噗咚咚跪倒一片,朝陈沐跪求道:“龙头饶命!”

在场之中,除了陈沐这边的兄弟,便唯独付青胤三人仍旧站着,格外惹眼。

陈沐朝他们说道:“尔等若是洪门兄弟,我必不会这么做,但你们欺师灭祖,背叛血誓,就该死于万刀之下,如今算是便宜你们,快走吧。”

跪着的众人羞愧难当,更是惊恐万状,可终究是一个都不走,在他们看来,陈沐的鈺龙堂刚刚开张,必是需要他们的!

“龙头饶命,我等必誓死追随!”

陈沐却摇了摇头:“你们的誓言并不值钱,因为你们已经背叛过一次了。”

陈沐微微闭上眼睛,杨大春上前,人头落地,他拎起血淋淋的人头,便往窗口扔了出去!

庆长的手仍旧举着,看着那咕噜噜滚着的人头,似乎并不满意,就如同一个狮子吃了一只兔子,根本就不够塞牙缝。

杨大春再次举刀,这些人终于知道,陈沐并不是说说而已。

没有任何犹豫,他们发了疯一般滚下楼,做了鸟兽散。

庆长抬起头来,看了看窗框里的陈沐,终于将手往前路一指,夹马继续往前追击去了。

二楼房中,付青胤和殷梨章不断冒着冷汗,那老者却呵呵笑了起来。

他看了看付青胤和殷梨章,嘲讽道:“现在知道老夫为何一定要杀他了吧?”

付青胤和殷梨章咬了咬牙,却再说不出话来。

陈沐看了看付青胤和殷梨章,走到前头来,从孙幼麟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来,递给了付青胤。

“如果你们还认洪门的祖宗,就自行了断。”

付青胤的瞳孔陡然收缩,脚尖脚根,重心转移了好几次,挣扎着要不要朝陈沐发动攻势。

然而最终,他还是接过了匕首。

陈沐也不急,取出烟杆子,从烟杆子的荷包里取出火石和火绒,左手捏着火石,火绒就压在火石和手指间,荷包上的镰刃一敲,火星子便冒了出来。

陈沐没敲一下,付青胤和殷梨章的心跳便加速一分,仿佛这敲击声,便是阎罗殿上的开堂鼓!

敲了几下,火绒终于是引燃了。

陈沐将火绒塞进烟锅,猛吸了几口,吐出厚重的烟气来。

烟雾之中,陈沐的脸也有些模糊,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就好似在付青胤和殷梨章的心头响起一般。

“二位,可别辱没了你们的姓,要当一瞬的英雄,还是一世的懦夫?拿出点担当来吧。”

听得陈沐此言,付青胤紧握匕首的手,指节瞬间发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张嘴,便将心中所有的恐惧,都随着咆哮声,宣泄了出来!

他动手了!

(PS:这几天母亲突发急性心肌梗死,做心脏支架介入手术,只能每天一更,尽力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顽固不化老恶徒

同治七年,也是日本国的庆应四年,日本天皇改元明治,颁布“五证复古”诏书,开始推行“明治维新”。

不过这场轰轰烈烈的革新运动,去很快被一处名叫“堺”的小地方给掩盖了。

堺市位于大阪中部,虽然不大,但很热闹。

三月初的一天,寂寞的法兰西士兵,离开了他们的军舰杜卜雷号,打算到岸上寻欢作乐。

在他们的眼中,他们是文明人,而日本人只是未开化的黄猴子,他们上岸去玩,已经是日本人的荣耀了。

然而日本人素来有“攘夷”的排外民族风气,对这些法兰西士兵,是不可能欢迎的。

堺市的土佐藩六番队应声出动,队长箕浦猪之吉以百姓受扰为由,勒令法兰西士兵退回军舰。

法兰西士兵非但没有听从指令,还破口大骂,因为语言不通,双方很快就爆发冲突。

箕浦猪之吉是个秉持老派武士道精神的武士,当即逮捕了一名法兰西士兵。

然而法兰西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趁着混乱,抢夺了六番队的队旗。

队旗象征着尊严与荣耀,武士们瞬间被激怒,大开杀戒,杀伤了十一名法兰西士兵。

法兰西人怒了,开始向日本政府问责。

当初他们的一个神甫死在大清国,他们就敢联合其他国家,发动了侵略战争,更何况今次被杀掉了十一个士兵!

日本政府刚刚推行明治维新,要做文明人,要富强国家,更吸取了隔壁大清国的教训,不敢轻启战端,只能服软。

法兰西人却很过分,提出了三点要求。

前两点要求也正常,一来是让日本政府的代表登上军舰去赔罪,第二就是赔款,而第三点,却与他们文明人的身份极其不符,那就是让日本人以命偿命!

日本政府无奈,只能同意,抓捕了当天开枪的二十名队员,宣判死刑,在法兰西人的面前,集体切腹!

妙国寺的大殿前,队长箕浦猪之吉打了个头阵,用肋差短刀上下左右切了个十字,虽然面容扭曲,痛苦到了极点,但他的眼中,却充满了坚毅!

当手执长刀的介错要砍下他的脑袋,结束切腹仪式之时,这位武士队长却做出了让人震撼到了极点的举动!

观礼的除了明治政府的官员,还有法国公使以及军舰的舰长和诸多法兰西士兵,以及日本的围观群众。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位队长伸手进腹腔,拖出自己的肠子,丢到了法兰西人的面前!

介错也惊愕到了极点,砍了三刀,才将箕浦猪之吉的脑袋砍下来!

小队长过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切腹的士兵一个个切开肚腹,拽出肠子,丢到法兰西人的面前!

当第十二个士兵要进行切腹之时,杜卜雷号的舰长阿贝尔终于看不下去,请求停止了这场仪式。

十一个日本武士,偿还十一个法兰西士兵的命。

但六番队的队长与队员们,用最极端的方式,偿还了这所谓的“责任”,他们成为了日本国的英雄!

这是留洋日本的杜星武曾经与陈沐说过的一件真事。

日本人虽然蠢蠢欲动,一直想要侵占大清国的山东等地,但不得不说,他们的这种极端而激进的精神,确实让人热血沸腾。

陈沐想起了这个事,所以才会给了付青胤一把匕首,这是他留给付青胤最后的体面,让他像一个男人那样,偿还自己欠下的血债。

因为陈沐熟读经史,知道中国历史上,也从不缺如此血性而守信的侠客,他们恪守心中的道,无论如何,都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付青胤既然习武,既然是武林中人,就该得到这样的机会。

不过很显然,付青胤并没有这样的羞耻心!

他终于动了,终于拿起了那把匕首,却不是捅向自己,而是捅向了刘袖!

“我是如何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哈哈哈!”

付青胤癫狂地大笑,他杀掉刘袖,陈沐就无法手刃仇人,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他仍旧不愿让陈沐得意地笑到最后!

反手一刀刺中刘袖,付青胤拔出刀刃,便将殷梨章推到了前面来,殷梨章尚未反应过来,后心已经被匕首洞穿!

付青胤一脚踢了出去,殷梨章往前撞跌,付青胤趁机从窗口跳了下去!

虽然陈沐岿然不动,虽然兄弟们也都没有动手,但所有人都防备着这三人,尤其是不知底细深浅的刘袖。

可谁都没想到,付青胤竟会做出这等事来,兄弟们也是当场愣了。

杨大春到底是反应快,跟着跳了下去!

然而外头很快就响起枪声,陈沐快步走到窗口,便见得杨大春脸色苍白,捂住肩头,而付青胤已经往前跑远了。

“追!”孙幼麟带着芦屋晴子等人,飞身下楼,便追了上去。

陈沐将杨大春扶了进来,也亏得命大,虽然被付青胤偷袭,但到底只是被子弹擦伤,没有性命之忧。

陈沐赶紧让人护送杨大春回去疗伤,自己留在了二楼房间里。

殷梨章被刺中后心,此时已经死了个透,刘袖却仿佛没中刀一般,只是盘膝坐着,呼吸有些急罢了。

“你与陈宗济果是相肖,不但长得像,而且一样的……一样的蠢。”

刘袖说到一半,紧咬牙关,才能继续说下去。

“若你一刀杀了他,又怎可能节外生枝?”刘袖就好像在教育自家不成器的后辈一般,有些惋惜,又有些气恼。

“当年我父亲也是这样放过你的?”陈沐也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刘袖。

他真的太老了。

满脸的皱纹和老年斑,仿佛身躯已经腐朽,只是蒙着一层人皮的活死人罢了,谁又能想到,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此人仍旧掌控着天王会?

按说他与夜诸葛陈宗济等人同一时期,年纪应该不会很大才对。

但他是太平天国的将军,被派到广西来联络和指导天地会起义,能做到将军这个位置,当年就已经不算年轻,能苟活至今,算是侥幸了。

“哼,人人都称颂他为夜诸葛,甚至盖过了朱洪英的风头,连功高盖主的道理都不懂的人,死了又有何可惜?”

很多人都认为,人老知天命,便是恶人变老了,也会渐渐看到自己的错误,会改过自新。

但事实并非如此,心中的邪恶会不断积累和放大,越是老了,反而越顽固,刘袖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时间不会治愈心痛,同样也不会让心中的恶念消除,反倒会助长邪恶的滋生!

“你为什么要杀我?”

陈沐没有问他为何要杀夜诸葛,因为那涉及到当时的利益,追问了也没太大意义。

但陈沐只不过是个遗腹子,与人无害,又何必大费周章,甚至不惜陷害陈其右,害得家破人亡,也要赶尽杀绝!

刘袖呵呵一笑:“做事终究要有始有终,难道不是么?漫说是你了,便是你有了儿子,我一样会杀了你的儿子,即便你没儿子,有可能为你生孩子的女人,我都要杀死!”

陈沐的心头有些发凉,因为他知道,他与刘袖坚信的道义与信念根本就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同更无法沟通。

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又如何去理解对方的想法?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刘袖根本就不会武功!

能够成为太平天国的大将军,能够南征北战,能够翻云覆雨,能够搅动岭南格局,掌控着天王会,这样的人,竟然不会武功!

难怪他对付青胤的偷袭没有半点反应!

“说完了?”陈沐没有太多表情,缓缓拔刀出鞘,走到了刘袖的身后。

刘袖哈哈一笑:“刘某人这一生也活够了,该风光的风光,该杀的也杀了,死在你手里,倒也不错。”

“不过临死前,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刘袖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一个玉龙纽金镶玉的印钤。

陈沐只是扫了一眼,便见得上面刻着一列列阳文,什么辅国将军,天父上帝,天兄基督,天王洪日,永定乾坤之类的,应该是太平天国的大将军印了。

“我曾立下规矩,谁杀了我,谁就能接掌天王会,你拿着这个印,往后我的队伍,你来带!”

陈沐微微一愕,而后却是摇头笑了起来。

刘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却能够搅风搅雨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这颗脑袋。

上一刻他还派出最精锐的死士刺杀陈沐,这一刻又要将印钤和部队交给陈沐,这又怎么可能!

说不定谁拿这个印,谁就是杀他的凶手,必然会遭受天王会无穷无尽的追杀!

陈沐要报仇雪恨,当然不怕天王会的报复。

但他只想杀掉刘袖!

“你听我说,这个印……”刘袖还在说着什么,然而陈沐已经微微抬起头来,此时屋顶仿佛变得透明。

他看到了陈其右和陈英,看到了母亲,看到了红姑,甚至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朱洪英与夜诸葛。

他的手没有半点颤抖,将刘袖的脖颈与他仍旧往外吐的鬼话,一并斩断!

“嘶嘶嘶!”

血柱喷射得比陈沐还要高,如细雨一般洒落下来。

这个仍旧跪着的无头老人,手里仍旧仅仅捏着那颗印钤,滚落的脑袋上,一脸惊愕,似乎这头断得太突然,他没能想到。

陈沐将印钤从他手里抠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天王会我不会要,但这个印章,倒是可以留个纪念……”

外头的风从窗口吹拂进来,陈沐突然觉得,这世界又干净了不少,只是他不能逗留太久,因为他还要去追付青胤!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变色花种永不腐

阳光温暖得有些刺眼,周遭是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阳光照耀之下,蝴蝶斑斓的翅膀折射出绚烂的光泽,付青胤鼻头有些发痒,却用力忍着这个喷嚏。

空气之中漂浮着蒲公英的绒毛,他终究是忍不住了。

“阿嚏!”

受惊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越飞越远。

付青胤莫名暴躁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丑陋!

泥土里是屎壳郎分解之后的黑豆一般的屎蛋,青草上是浑身小绒毛的蚜虫和不知名的毛虫。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干净!

他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找到了“罪恶的源头”!

山坡上这片蒲公英,是娘亲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自打娘亲离开之后,变得孤僻的付青胤,最喜欢来这小山坡上发呆。

若不是蒲公英的草种四处飞扬,他就不会打喷嚏,蝴蝶就不会飞走!

他气冲冲地跑回了家,从后厨的灶头里抽出一根柴火,到了山坡上,趁着这股子冲动,便将那蒲公英给点燃了!

蒲公英已经结籽,干枯的枝叶很容易被点燃,火势几乎在短短一瞬间便蔓延开来!

山坡上除了蒲公英,还有大片的不知名野花,甚至已经开始占据蒲公英的地盘了。

火势越发大起来,可付青胤那因为娘亲离去而封闭的心,却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一般!

他由将柴火,伸向了那一大片野花!

花丛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散发出一股很奇特的香气,付青胤甚至有些迷迷糊糊。

此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付青胤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父亲!我……我不是故意的……”付青胤有些心虚,他转过头来,父亲的脸却隐藏在阳光的背面,他再如何用力,也只能看到笼罩在父亲身上头上的光环。

父亲的声音很低沉,仿佛从遥远的天际,直接传进了他的灵魂之中。

“仔啊,你知道这叫什么花么?”

付青胤已经很久不愿去回忆关于母亲的一切,此时他打开了心结,终于深入到了久违的记忆之中。

“娘亲说过,这叫做五色梅……”

这花儿也确实好看,橙色、红色、黄色、白色、紫色、粉红色,各种颜色的花瓣,又聚拢在一处,形成绣球一般的花球。

而且这些花瓣还会随着生长而变色,花儿初开之时乃是黄色,可成熟之后又变成橙色,或者橙色变成红色,白色又变成粉红色。

所以很多人都叫它变色梅。

“仔啊,你就该像这花儿一样活着,或许这是母亲对你最后的寄望,你以为如何?”

“娘亲最后的寄望?娘亲希望我像五色梅一样?”

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错,这花儿就是神灵的宠儿,它几乎要将其他花儿所有的颜色,都独占了去,而且花期很长,花儿又多,仿佛一年四季都在盛开,即便是冬季,仍旧能够见到……”

“这花儿本不是我华夏大地之物,明末之时从海上传进来,早先也只是在福建等沿海之地,可如今,整个岭南地界,遍地都是这种花儿。”

“它撑开花丛,甚至连青草的养分都彻底抢夺,没有任何一种花儿能争得过它,不消多久,它就会彻底占据整个地盘。”

“它美丽,坚韧,霸道,而且……它还有毒!”

“娘亲为何要让我活成这等样子?难道想让我跟这花儿一样,去争去抢去毒?”

父亲的阴影沉默了很久,而后才传了下来。

“我付家也曾辉煌,身为洪门的元老家族,本不该受到这样的委屈,可如今,我等就像被挤到角落里的蒲公英这般,想要光宗耀祖,想要重现荣光,便只能靠你了!”

“靠我?”

“正是!是父亲无用,我曾发誓,不再让人抢走我付家任何东西,连你的娘亲都被人抢走了!”

想起弃之而去的母亲,付青胤年幼的心灵,除了不愿承认的思念,更多的则是与父亲同仇敌忾的愤怒!

或者这也是他烧掉这片蒲公英的原因,那只飞走的蝴蝶,只不过是个刺激罢了。

“仔啊,你要做,就做这个变色梅,再不要做蒲公英了……”

付青胤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变色梅,花叶被烈焰吞没,花茎和棘刺也都被烧成了飞灰,但他们那紫黑色的种子,却随着噼里啪啦的燃烧,被爆响弹出老远,躲在草根之下,躲在泥土里头。

相信过不得几日,它们又会倔强地发芽生根,抢夺草根的养分,不消多久,便又能够占满整个山坡!

付青胤的心情便如那烈焰,他热血沸腾,他仿佛融入到了那烈焰之中,化身为植物界的天命宠儿变色梅!

然而炽烈的感觉还是将他眼前所有的幻象都烧了个干净,他陡然惊醒了过来!

燃烧的变色梅不见了,记忆之中那奇特的燃烧香气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孔。

虽然她才只有四十来岁,但已经苍老得如同一个老妈子。

自打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付青胤便发动人手,将她寻了回来。

只是这个人,再不是她的娘亲。

他将她的家人全都杀了个干净,将那座豪宅一把火烧成白灰,扯着她的眼皮,让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他将她留在身边,做着奴仆的所有低贱工作。

他从不对她呼来喝去,也不会拳打脚踢,该吃吃,该喝喝,从来不会短缺。

但这么多年,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

或许,这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

她快速苍老,她的眼睛耳朵鼻子,都不太好使了。

她仿佛在赎罪,赎着对他的亏欠,也赎着那个被他毁去的大家族的罪。

直到付青胤逃回这里,所有人都已经跑了,便唯独她留下。

或许她腿脚不再麻利,已经跑不动了,又或许,她曾经在付家衰落之时,跑过一回,并为此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这一次,她决定如何都不跑了。

又或许,她仍旧将他当成儿子,即便所有人都跑了,她仍旧留在这里,等着儿子回家。

付青胤爬了起来,大喊大叫了一番,却无人回应。

他知道,所有人都已经弃他而去。

这让他仿佛回到了儿时,他迁怒到了眼前这个老妈子的身上,他突然揪住她的领口,喷着口水咆哮道:“你为何不走!你为何不走啊!”

他曾经风光无两,他曾经掌控洪顺堂,他曾经纵横捭阖,联合殷梨章,搅风搅雨,他曾经入佐庙堂,深得谭钟麟这位两广总督的信任。

他曾经将陈沐逼得走投无路,他差点就将整个洪门所有社团都覆灭,他差点就将整个岭南地界的地下世界,都掌控在手中!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记忆之中那场大火,幻影一般破灭了。

他再也忍不住,扑入老妈子的怀中,从无声抽泣,到声嘶力竭的痛哭。

“当年你为何要走啊娘亲,你为何要走……”他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地问着。

然而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的这个老妈子,因为长年累月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她只是这么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如同怀中这年轻人,仍旧是当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待得付青胤不哭了,逃脱了她的怀抱,背过脸去抹眼泪,她才拉了拉他的手,见他没拒绝,便大胆地带着他往外走。

付青胤并不太愿意见到她,所以也不怎么回这个家。

直到今日,跟着她来到了后院,他才发现,那里已经长满了变色梅!

老妈子走到前头来,撸下一把黑紫色的花种,用手绢包好,塞到了他的手里。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付青胤已经心领神会。

他看着那手绢,上头绣纹着一只青鸟,与曾经包裹着他的襁褓上那只,一模一样。

将花种贴身收好,付青胤便打算离开,因为他已经找回了自信,甚至打破了所有的一切,他绝不会认输!

当他要牵老妈子的手之时,老妈子却退缩了。

她返回厨房,取出一根燃着的柴火来,十几年了,终于说出了对付青胤的第一句话。

“仔啊……你……烧了我的家,现在……让我也烧你的家吧……”

付青胤眼眶湿润了起来,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老妈子对这个宅子实在太过熟悉,只是走了一圈,四处全都燃起大火,直到最后,她才点燃了那一片变色梅。

付青胤退到后门,眼睁睁看着烈焰渐渐吞噬那个苍老的身影。

他摸了摸藏在胸口处的花种,几次三番想要冲进去,将那个老妈子拖扯出来。

然而老妈子那泰然而安详且解脱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自打父亲去世之后,他就再没有主动跪过别人,即便充当总督府幕僚之时,他也从不行跪礼。

而此时,他终于撩起袍子,噗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大火终于彻底湮没了那个身影,热浪滚滚而来,付青胤默默退出了后门。

他只身逃出了广州城,面对分岔路口,并没有半点迷惘,而是往新会的方向去了!

陈沐的一场大火,就如同烧掉了的变色梅一般,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而他付青胤,就是那颗永不腐朽的花种,只要他不死,就能够再度绽放,并种满整个岭南!

他是绝不会让陈沐好过,而且这个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狼狈为奸求泄怒

特里奥最近很忙。

他需要四处奔波,要去视察英德的矿,又要召集拉拢资助,帮助弗朗索瓦将舰队重新建立起来。

最让他感到累乏的是,蒙莫龙西仍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弗朗索瓦三天两头来追要人手,几乎将整个新会以及周遭的地皮都翻了个遍。

更让他感到担忧的是,公使已经发来电报,送来了一个天大的情报,那就是大清国的工业重臣张之洞,已经决定在广州建立兵工厂!

电报没法子说得太清楚,特里奥不得不组织人手去探查清楚,然而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试问谁能想到,在新会被法兰西人当成丧家之犬四处追捕的陈沐,竟然会在广州城混得风生水起!

兵工厂的事情,幕后策划和牵头人,竟然是陈沐!

虽然这种内部消息极其隐秘,但特里奥到底还是打探清楚,千真万确!

越发如此,他就越是烦躁。

陈沐这年轻人给过他太多惊奇甚至是惊吓,如今又在广州城搅动风云,特里奥又岂能省心。

一旦兵工厂开始建设,那就意味着广东的经济格局要发生巨大的改变。

他们借助蒙莫龙西等人,好不容易才扩大了租界范围,取得了矿产和铁路等诸多便利。

如今英德的矿场还没有投入生产,必然会被兵工厂带来的社会效应所冲击和压迫!

更何况,官府对陈沐的存在,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忌惮。

这就意味着,大清国在纵容陈沐这个逃犯!

正当特里奥为难之时,外头的仆人进来报告,说外头有个年轻人要拜访他,而且还是个清国人,特里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拒绝了。

可当仆人递上求见的名帖之后,特里奥到底还是让他进来了。

付青胤不想走这条路,但眼下他就只剩下一颗黑色的花种,手头上的力量已经被陈沐打散,根本就无从发力,也只能到番鬼佬这边来借刀杀人了。

“付先生,谭钟麟总督已经卸任,你不再是幕僚,似乎没有甚么资格来见我了吧?”

特里奥没有太多废话,因为他知道,与付青胤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掩饰甚么。

付青胤也不拐弯抹角,朝特里奥道:“我知道是谁杀死了蒙莫龙西!”

特里奥坐直了身子,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不用想也知道,是陈沐那个年轻人犯下的罪行。”

蒙莫龙西毁了咸水寨,害死了红姑,陈沐与他的仇怨,也是双方都清楚的。

付青胤却摇了摇头:“你只是猜测,但我却有实证!”

“你有实证?”特里奥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早些年的马神甫事件,只是因为一个神甫,法兰西就能以此为借口,发动战争,以此要挟。

本想着向大清国索要一些好处,诸如开放港口之类的,谁知道竟然差点将这个古老的帝国给打了个通透!

所以无论是法兰西人,还是其他外国人,都故技重施,时常挑衅,为的就是勒索大清国。

若付青胤果真有实证,能够证明陈沐杀死了蒙莫龙西,这已经足够发动一场战争了!

蒙莫龙西拥有着自己的舰队,是舰队的舰长,虽然是被流放到东方,但到底是顶着军官的头衔,更何况还是弗朗索瓦家族的长子!

即便特里奥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获胜,起码也能够逼迫清国政府放一放血!

而且,将陈沐曝光在太阳底下,那么张之洞的兵工厂也就再建设不起来,所有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特里奥是个中国通,他知道破而后立的道理。

战争确实是残酷的,但一场战争能够解决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

这也是懒人和恶人改造世界的最好方式,只需要发动战争,磨灭一切,从头开始。

然而特里奥很快就坐了下来,尽量保持冷静,朝付青胤问道:“你所谓的实证是什么?”

他是个领事,更是个生意人,只是他的生意场,就在各国的谈判桌上罢了。

特里奥很清楚,在对手面前展露出感兴趣的神态,会将自己置于下风,想要讨价还价也就难了。

付青胤却是看透了特里奥的心思,朝他说道:“这是我最大的底牌,若你信得过我,我才会告诉你。”

“你放心,我不会索要太多,我只要一个人,只要你将陈沐交给我,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你一切真相!”

特里奥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虽然他在付青胤面前没有太多掩饰,但付青胤直接开条件,他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更何况,陈沐是发动战争的借口,如果交给了付青胤,又怎么能成事?

付青胤知道特里奥想要陈沐,但只是以为这群鬼佬是为了给蒙莫龙西报仇,哪里会想到特里奥需要一场战争来给岭南重新洗牌!

他是谭钟麟的幕僚,有着陈沐和其他人都不曾具有的政治嗅觉和悟性,按说他是能够想到的。

但谭钟麟卸任之后,他走官场的心思也淡了,又被陈沐接二连三地打击,甚至失去了所有。

他此刻心中只有复仇,根本就没心思去考量这么高远的事情了。

“所以,我如果不答应,你就不会给我这个证据,是么?”

特里奥那鹰隼般的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付青胤,后者却浑然不惧,朝特里奥道。

“领事阁下,我已经不再是总督府幕僚,我是个平民,只是想要个交易的机会,这份证据对别人或许没有任何价值,但我相信,你一定愿意买!”

特里奥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又岂能让付青胤给看透了!

“那你可就看错我了,你还是走吧,我对证据没兴趣,我若想得到陈沐,还需要证据?”

付青胤呵呵一笑道:“你想得到他,确实不需要证据,但你若想征服他,这份证据却不可缺少!”

特里奥终于怒了,猛拍桌子道:“滚出去!”

付青胤也凝住了笑容,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特里奥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所以,你想跟陈沐一样,要用武力来威胁我咯?”

付青胤也是苦笑摇头:“我不是乱用武力的人,而且我孤身前来,即便我是万人敌,也做不成这个事情。”

特里奥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那你还不滚出去,等着我送你么!”

付青胤仍旧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

“特里奥,弗朗索瓦家族在你眼里变得这么不值钱了么!我哥哥的命,就那么不值得你付出是不是!”

弗朗索瓦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怒气冲冲地撞了进来,没有半点礼貌地朝特里奥质问起来。

“注意你的语气!”特里奥也怒了!

“所以,你找我之前,先找了弗朗索瓦,这可是对我的极度不尊重,你曾经担任幕僚,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吧!”

付青胤却脸色如常,走到弗朗索瓦身边,颇有些有恃无恐,朝特里奥道:“我只是不想领事阁下失去这么一个好机会罢了。”

弗朗索瓦借着酒劲,朝特里奥道:“你若不要这证据,我就买下,我会带兵踏平广州城,将陈沐杀死在总督府的门口!”

“你胡说甚么!都给我滚出去!酒醒了再来跟我说话!”

特里奥可以做生意,为了生意,可以做妥协,但绝不接受失礼的胁迫!

他这是为了确定和巩固自己的权威,他相信,只要弗朗索瓦清醒了,自然会带着付青胤回来求他!

弗朗索瓦确实醉得厉害,哥哥虽然是决斗之神,虽然被法兰西人厌弃,但却是弗朗索瓦的偶像,就是他心中的神!

为了找到凶手,为了报仇雪恨,他戒掉了所有的坏习惯,他不再享乐,而是四处奔波,这段时间已经瘦了十几斤的体重!

然而特里奥却为了自己可悲可笑的那一点点面子,不愿意接受付青胤的提议,他弗朗索瓦无法接受!

“我们走!”

弗朗索瓦带着付青胤离开了领事馆,回到驻地之后,便发布了命令,召集自己的军队!

在付青胤找到法兰西人的同时,陈沐也找到了另一个法兰西人。

这是陈沐第二次来到石室圣心大教堂。

虽然走脱了付青胤,但毕竟杀掉了刘袖,陈沐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他终于能够仔细领略这座大教堂的宏伟*。

教堂的墙壁和柱子等,都是用上好的花岗岩建造的,据说与巴黎圣母院、威斯敏斯特教堂和科隆大教堂,并称为世界上四大全石结构的哥特式大教堂。

普鲁士敦当初与李固东相识相知,正是因为这座教堂。

而陈沐也终于明白,为何连特里奥都要给普鲁士敦这么大的面子,弗朗索瓦如此渴求着要认他做教父。

因为普鲁士敦竟是两广地区的宗座监牧!

在天主教会内,宗座监牧是教皇亲自任命委派,负责监管新传教区域的传教士,地位和职权仅仅低于主教,但习惯上也被尊称为主教或者司牧。

也就是说,普鲁士敦这个不算起眼的老头子,实际上已经掌管着两广地区十数万乃至于数十万的教众信徒了!

陈沐也终于可以放心,今次来找普鲁士敦,算是找对人了。

因为这次他并非为了私交来拜访,而是带着官方任务的!

因为石室圣心大教堂,曾经是两广总督府!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代理总督有任务

生晋太傅,死谥文正。

为官者若连这点野心都没有,那也就不必在尸位素餐了。

庆长也想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云,好好体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高在上。

然而他很清楚,这是一道墙,越往高处,便越是不胜寒,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做到位极人臣。

他已经是广州将军,年纪也不算太大,按说往后最起码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但只有在这个位置上坐过,才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没想到的是,遇到陈沐之后,他仿佛得了福将,这一路逢凶化吉,竟是否极泰来的感觉,接连立下了大功!

他甚至生出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感慨来。

旁的不去说,单说围剿天王会,死了刘袖,便足够他吹嘘好一阵了!

这刘袖乃是太平天国的余孽,这都多少年了,逍遥法外,一直让朝廷方面抬不起头来。

而今,这大贼头竟是在庆长的辖区,更是在他的行动之中,彻底了结,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够打破那道墙,往后想要成为张之洞这样的角色,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当德寿来赴任之时,他果断把陈沐带上,要给这个新任两广总督接风洗尘。

德寿也是镶黄旗人,与庆长也是旧识,虽然一文一武,但家族渊源颇深,庆长一直视之为师长。

这已经是德寿第三次到广州来,第一次是代李鸿章署理总督,约莫呆了五六个月,李鸿章来上任之后,他便退出了总督府。

李鸿章在广东只呆了两个多月,太后老佛爷便逃出了北京城,在天津发电报,催促李鸿章北上。

李鸿章离开之后,又是他德寿来接替代理总督府的事务,可仅仅只是两个月,北方已经平稳下来。

因为护送太后和皇帝安全抵达西安,鹿传霖被授两广总督,升为军机大臣,又把他德寿给赶走了。

两广总督这乌纱帽自是大,但德寿总感觉自己就是一块垫脚砖,哪里需要就丢哪里,没有任何的成就感与优越感。

今次,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待久一点,摘掉代理这两个字!

没想到这才刚上任,庆长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竟是将刘袖的事情给了结了!

他对庆长自是赏识,也不吝夸赞,乃至于庆长对陈沐的青睐,他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他是个老油子,知道官府差事不好做,若不倚仗本土本乡的一些人物,根本就没法成事,甚至能够猜到,在刘袖这件事上,或许庆长只是捡了陈沐的便宜罢了。

只是他如何都不敢想象,陈沐这么一个年轻人,竟将刘袖这样的老狐狸给除掉了。

陈沐同样有些感慨。

德寿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额头的光亮都没了太多油光,两侧太阳穴能够看到非常明显的血管凸起,如同一堆卷曲的老蚯蚓藏在了皮下。

先是张之洞,而后是谭钟麟,如今又是德寿。

这些官员,这些朝廷的肱股之臣,已经垂垂老矣,朝廷却没有充满朝气的年轻官员上位,整个气象便如这个帝国一般,死气沉沉。

早先广东这地方倒是出了梁启超这样的一群年轻人,满腔热血,想要做些改变,奈何却先被朝廷里的老人家给打趴了。

陈沐对朝廷的事情不感兴趣,无心官场,对德寿也就没太大的寄望和期许。

然而张之洞留在广东的厂子,毕竟需要德寿来照顾和保全,陈沐也只能逢场作戏,表现出足够的热情来。

只是没想到,德寿给他陈沐这么一个任务,也实在让陈沐有些无语。

石室圣心大教堂,原本是两广总督府,德寿两次代理两广总督之时,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想要收回这座教堂。

毕竟堂堂总督府,竟让洋人改建成了教堂,这总督做起来也不舒爽,每次看到这座高耸的大教堂,总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虽说法兰西人已经退出了广州,但这座大教堂却留了下来。

传教士们展示出中立的姿态,保持着中立的立场,不涉足政治和军方,使得他们最终将大教堂给保留了下来。

德寿想要收回大教堂,或许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所以他想让陈沐去大教堂那里交涉一番,让他以总督的身份,去视察一番。

陈沐也知道,德寿的目的也非常清楚,既然收不回来,那也该宣示一下自己的主权,不是老夫收不回,只是老夫不想收,你们虽然仍旧是教堂,但老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还是要归老夫管的!

这任务可不轻松,毕竟陈沐与普鲁士敦的关系,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融洽。

庆长在德寿面前褒赞陈沐,意图也很简单,希望陈沐往后能走出黑暗,真正能够走在阳光之下。

有了德寿的支持,会更加的稳妥。

只是没想到,德寿竟交给了陈沐这么棘手的任务!

大教堂虽说是为了传教,他们欢迎普通民众,是为了吸收更多的信徒,但他们并不欢迎官方的人,因为他们已经表明过自己中立的立场。

陈沐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再度来到了大教堂。

见到普鲁士敦之时,后者竟没有太多的排斥,这也让陈沐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上次深夜求救,是生拉硬扯,才将普鲁士敦拖到了宝芝林。

陈沐与这老儿也没有太多罗嗦,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身为宗座监牧,普鲁士敦有着最终的话语权,当然了,他也需要考虑到政治影响,绝非独断专横。

“这不可能,教堂就是教堂,绝不接受官方的干涉。”

普鲁士敦跟陈沐也没有拐弯抹角。

“真的没办法?”陈沐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然而普鲁士敦还是摇了摇头:“你该知道这座教堂的历史,这是来之不易的,如今教堂非常的纯粹,只是一个精神圣地,不沾染政治,也不接受管辖。”

陈沐早知道这老头子不容易说服,想了想,还是将自己事先想好的应对法子说了出来。

“若他以私人身份来参观呢?”

陈沐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也算是两头都不得罪。

若德寿以私人身份来参观,而不是视察,这应该在普鲁士敦的接受范围之内。

至于来过之后,德寿如何宣扬自己去视察,教堂方面又如何去澄清是参观而不是视察,双方如何扯皮,陈沐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在中国历史上,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首先接触的是文人,而后是思想开明的士大夫阶级。

因为他们必须拥有一定的文化,才能够理解和接受天主教的理念和宗旨。

到了后来,他们与本土其他教派一样,通过把握民众的心理需求来传教,用一些小恩小惠,或者是空大的精神理想,来拉拢信徒。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对文人还是非常欢迎的,尤其是一些思想开明的学生和官员。

在这个层面上来说,如果德寿以私人身份来参观,对于教堂而言,也是一个极好的宣传机会,连两广总督都来参观,都对教派感兴趣,势必能够带动很大一部分人。

在陈沐看来,这个让步应该足够让普鲁士敦接受了。

可没想到的是,普鲁士敦竟然还是向陈沐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这个方式也不是不能接受,不过嘛……相比你们这个总督,其实我更欢迎另一个人来参观,甚至小住一段时间……”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德寿要来视察,是有着他的政治需求的,这个事情必须亲自来做,换了人也就失去本来的意义了。

不过陈沐对这个人还是挺感兴趣,当即朝普鲁士敦问道:“你想谁来小住?”

普鲁士敦迟疑了片刻,到底是红着老脸道:“如果你能说服魏女士来教堂小住几天,我就让你们的总督来参观……”

“魏女士?魏姑芷?!!!”陈沐也是哑然,难怪普鲁士敦老脸都红透了!

“神甫果真是好眼光好品味……魏仙姑天生丽质,又出尘不染……只是她是仙姑,曾经又以杀洋人为大义,你想成事,估计只能下药了……”

面对陈沐的调侃,普鲁士敦也是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奉献给了上帝,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陈沐好歹是普鲁士敦的学生,自然也知道这个规矩。

天主教的信徒是不能直接与上帝沟通的,必须通过神职人员,所以神职人员才叫神父,他们必须保持纯洁,才能与上帝沟通,所以不能结婚,拉丁礼部的生父更是终身保持独身,而且想要晋升主教,也必须独身。

至于新教,也就是基督教,他们倒是可以结婚。

陈沐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也只不过是调侃罢了,因为他知道,普鲁士敦想让魏姑芷来住,怕是对蛊术产生了兴趣,毕竟这是科学无法解释的。

教廷一直在寻找神迹,若科学无法证明魏姑芷的蛊术,用神学来解释,对于普鲁士敦的意义可就更大了!

当然了,普鲁士敦这样的纯正教士,把蛊术看成魔鬼之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无论如何,他虽然关了门,但总算给陈沐留了一个窗。

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说服魏姑芷了。

但这也是天大的难事,比说服普鲁士敦敞开教堂让德寿视察还要难。

因为红莲断指之事,魏姑芷还没与他陈沐算账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 玄之又玄独摇蛊

房中昏暗,唯留一盏青灯。

魏姑芷便如苟活于人间的阴魂一般,带着一股莫名的阴冷气息。

陈沐见得此状,心中也是有些发紧。

初时到不觉得这魏姑芷如何,可如今是越看越玄乎,尤其是她用血肉蛊给红莲接驳了断指之后,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起来。

等了许久,魏姑芷到底是开口了。

“想要我去洋鬼子的庙里住几天也不是不可以,那老鬼子打的什么主意,我心里也都清楚,你若答应替我办件事,我将此道奥秘与他说道一二也不是不可以……”

陈沐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他知道魏姑芷所提绝非易事。

果不其然,见得陈沐沉默不语,魏姑芷也气恼起来了。

“若不是因为你,圣母也不至遭此厄难,如今让你帮忙,却是一声不吭,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陈沐终于是开口道:“若此事是为了帮助红莲,我愿意去做。”

魏姑芷脸色稍霁:“这才像话!”

话音一落,她便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瓷瓶来,递给了陈沐。

“把这个喝下去吧。”

陈沐见过狗仔七那惨不忍睹的死状,见得这黑色瓷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然满瓶都是黑色毛虫的画面,心头也紧张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魏姑芷也不瞒他。

“这是毒药,但却能治好圣母的手,你敢不敢喝,要不要喝?”

“毒药?什么毒药?”虽然她说能治好红莲的伤,陈沐也知道一些个中草药以毒攻毒,也有奇效,但到底是不敢贸然服用。

“这叫做无义草,最适合你这等无情无义的人服用,你读些书就知道是什么了。”

陈沐听得这名字,也是恍然。

早先他读书倒没有这等见识,不过吕胜无教他配药炼丹,陈沐却是学了不少东西的。

“无义草便是金灯花,一曰九形,花叶不相见,俗恶人家种之,又叫无义草。合离,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环之,相须而生,而实不连,以气相属,一名独摇,一名离母,言若士人所食者,合呼为赤箭。”

这只是药书上的记载,陈沐还从吕胜无那里得知了更具体的信息,这金灯花名字很多,但最为人熟知的却是“彼岸花”,这东西可是有毒的!

魏姑芷也果真没骗人,不过她是个炼蛊的女人,所用之物有毒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这彼岸花消肿止痛,镇静宁神,对红莲的伤势是有用的,可我不明白,这难道不是给红莲喝么,为何要我喝?”

吕胜无其实早就告诉过陈沐,此物味辛、苦,有毒,入药有催吐、祛痰、消肿、止痛和镇静的作用,经过萃取提炼,能用来炼制宁神丹。

毕竟有消肿止痛的作用,给红莲用的话,也算是对症,可让陈沐来喝,对红莲又有何帮助?

魏姑芷冷笑一声道:“读书种就是读书种,竟连这个也知道,既然知道,就更好了。”

“这东西有毒,若直接给红莲喝,弊大于利,但如果让你来喝,将你当成药炉,药效沉入血中,再用你的血来炼药,便能去其毒而留其效,你明白了么?”

陈沐顿时恍然,原来是让自己当药筛子,将毒性都过滤了,再放血炼药给红莲服用!

陈沐到底是跟吕胜无学过的,炼丹术中,有时候也需要用到人血,所以他对魏姑芷的用药之法,并无太多质疑。

“我能拿去给师兄看一眼么?”陈沐知道,黄飞鸿对药物有着极深的研究和造诣,必然有法子祛除毒性,而提炼出能用的药物,甚至能用更好的药物来代替,又何必毒害他陈沐?

这怕是魏姑芷故意给报复整治自己,终于是要跟他算账了,只是这也难免太过苛刻。

魏姑芷闻言,也是大怒!

“你信不过我就滚出去!洋人庙我也不会去,圣母若有个不测,我姊妹必要杀你以泄心头愤!”

陈沐也是无语,想了想,这彼岸花虽然有毒,但毒性不会太烈,大不了就吐一场,吐出来也就好了。

思来想去,陈沐终究是拔了那塞子,嗅闻了一下,竟有一股甜丝丝的诱人气味。

那气味便如无形的女妖一般,诱惑着陈沐,仿佛灵魂之中想起女人慵懒而勾魂摄魄的声音,呼唤陈沐快点喝下去一般。

陈沐鬼使神差便将瓶子凑到了嘴边来,魏姑芷的嘴角也露出诡异的笑容。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陡然传来声音。

“别喝!”

房门突然被撞开,吕胜无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红莲抓着他的刀鞘,便跟在他的身后。

“你们怎么来了……”陈沐也是一脸疑惑,再看这黑色瓷瓶,顿时也紧张起来。

红莲想来该是知道魏姑芷的意图,生怕陈沐吃亏,才会跟着过来,至于吕胜无,怕也是一直暗中保护陈沐,干脆将红莲引导至此。

“你……你不要喝……”红莲虽然这么劝,但内心似乎也在挣扎,估摸着这药对她确有奇效吧。

陈沐心中也是愧疚:“若没有我,你也不至落到这等地步,若果真能救回你的五指,我喝了便是。”

如此一说,陈沐又举起了那瓶子,今次倒是轮到吕胜无开口了。

“浑小子,你可不能喝!”

魏姑芷也急了:“老杂毛,人家年轻人的事,你瞎搅局又是为了甚么!”

“年轻人的事?”陈沐也是一头雾水,这怎么就跟年轻人扯上关系了?

吕胜无也忍不住,朝魏姑芷道:“你若只是为了给红莲治伤,老道自是不会阻拦,这小小毒性,老道还不放在心上,可你夹带私货,未免太不厚道!”

“夹带私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沐总算是听出来了,只怕这绝不仅仅是治伤药这么简单了!

吕胜无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此花名独摇,白花者易寻,红花却难得,湘西苗女或草鬼婆得之,便以血肉培植,三月开花,艳丽无比,采摘花朵以炼蛊,十年方成,花蛊之中最恶!”

“此蛊种于钟情男子身上,便不得思情欲,否则蛊虫啃噬人心,痛楚难忍,每思一次,心痛更甚一分,唯有见到下蛊之女,方可解除,若无法朝夕相处,九十九日之后,心痛至死!”

“以命饲蛊,以蛊养情,这便是凶名赫赫的*!”

“甚么?*?!!!”陈沐也是惊怒万分,没想到魏姑芷竟会利用自己对红莲的关心,夹带了这么恶毒的私货!

若果真吃了这*,他便只能与红莲朝夕相伴,往后也不得再思想其他女子,否则便会心痛欲绝!

“他说的可是真的?”陈沐朝红莲问道,又转头怒视魏姑芷。

这*是用红莲的血肉饲养了十年才成的,她没道理不清楚,或许正是知道,所以才来阻止的。

魏姑芷却一脸无所谓,朝陈沐道:“这老杂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会挑拨罢了!”

“圣母冰清玉洁,必须从一而终,早初给她炼蛊,也是不想有男人辜负她,可如今却不是为了这个。”

“老婆子我虽然接驳了她的断指,但断骨难愈,生长极其缓慢,又不得乱动,全靠蛊虫从中维系,皮肉愈合之后,便没法子再饲养蛊虫,若不想方设法,蛊虫萎靡之后,五指同样是要坏死的!”

“虽然不知道你修炼了什么内功,但你阳气十足,比寻常男子还要更旺盛百倍,最是适合饲养蛊虫,但人的血种各异,若用你的血,就必须与圣母的血种相容,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这*了。”

“只要你服下*的蛊种,你的血就能为圣母所容,每日以血喂养,不出三个月,圣母的手指必定完好如初!”

魏姑芷一气将内情说道清楚,陈沐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吕胜无没有发话,便证明魏姑芷所言不虚,或许这真的是为了挽救红莲的五指而制定的权宜之策。

“所以,这东西除了能治好红莲的手指,也果真是*,没错吧?”

陈沐不知道传说中的*是否真的那么神奇,但中医西医都无能为力,魏姑芷却凭借蛊虫,将断指接驳起来,这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

若喝下这东西,红莲或许真的能治好,但能治好红莲,也就说明*的功效是真的,难道自己这一辈子,果真要与红莲绑在一起?

他与红莲也算是朝夕相伴出生入死,若说他半点不动心,那是七月十四说假话——骗鬼。

可他心中对红姑还留有怀念,对远走他乡的宋真姝,也并未彻底放下,若与红莲在一起,想起其他女子,岂非要受到心痛的折磨?

更何况,他还要去杀特里奥,届时必然是九死一生,难免要殃及红莲,但凡亲近他陈沐的女人,又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这小小的一个瓶子,一口闷下或许都不一定能够品尝出什么味道来,可此时,陈沐却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红莲的五根手指,和他下半生最重要的决定,二者选其一,可以说是陈沐目今位置,遇到过最难抉择的一个问题。

陈沐在迟疑挣扎之时,红莲也深深埋着头,她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但她的心,却比谁都要敞亮!

“我从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委曲求全,这手指,不要也罢!”

话音一落,她握着刀鞘的左手,突然往后拉扯,露出了刀刃来,右手便往刀刃上抓!

为了断绝陈沐的迟疑,为了不让陈沐为难,她竟然要自废五指!

这五根断指好不容易才接驳起来,狗仔七已经死了,她若再割断,怕是再没机会接驳起来,更别提这其中的痛苦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各怀鬼胎难相处

陈沐也未曾想到,红莲竟会这般意气用事,这手指若再次切断,可就再也难续了!

“别动!”陈沐也急了。

吕胜无可不会让红莲这般胡闹,闪电出手,边扣住了她的手腕,按住了腕脉,使得她无法出力。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沐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咬了咬牙,便将手中那蛊药,一饮而尽!

这蛊药也着实如闻起来那般香甜,甚至让人生出一种庆幸,仿佛吃了仙药一般欢喜。

“哈哈哈,好!到底还算个男人!”魏姑芷如此笑着,红莲也松开了手来,脸上也满是愧疚的表情。

因为她知道,若不是为了救她,陈沐根本就不会喝,她可不是做戏给陈沐看,而是真心想放弃这五根手指。

因为她不想再强人所难!

这蛊药喝下去之后,仿佛一切都清楚了。

陈沐本以为自己对红莲只是一般的欣赏,直到适才她要自戕,陈沐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在意这个女人。

所有的担忧和顾虑,在这一瞬间彻底消除了。

他不想回望过去,也不想瞻仰未来,只想活在当下,虽然颇为曲折,但或许这也是命运,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药也喝了,该去教堂了吧?”陈沐本想与红莲说些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尴尬,倒不如先离开这里,免得大家都不好说话。

魏姑芷却摇了摇头:“还需等半个时辰,放了你的血,炼成血丹,让圣母服下去。”

“你放心,老身说话向来作数,说去必然是要去的。”

“往后你每日过来服药放血,七七四十九日,圣母的手指必能完好如初!”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断指再续,四十九天能痊愈,简直就是奇迹了!

“好,我信你!”

事已至此,不信又能如何?

魏姑芷见得陈沐这般干脆,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朝吕胜无道:“老杂毛,你跟我去药房,我给你看看方子。”

吕胜无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当即与魏姑芷离开了房间,把私人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红莲的眼睛虽然已经彻底看不见,但此时还是羞涩地低下头,不敢面对陈沐,仿佛没了视力,仍旧能感受到陈沐眸光中的异样那般。

房间安静得可怕,陈沐走到红莲身边来,几乎要贴着她,这才停下来。

两人仿佛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红莲的身高与陈沐差不多,陈沐的鼻尖差点就要碰到她的鼻尖,微微歪头,嘴唇便靠了过去。

他嗅闻到红莲那甜丝丝的呼吸,红莲那冷艳绝美的脸颊也滚烫起来。

“你……你想做什么!”虽然没了视力,但红莲的其他感知却变得更加敏感。

“干什么?你觉得我还能干什么……这都中了*,往后生死相依,一世也分不开,倒不如及时行乐!”

陈沐的言语之中满是邪恶,红莲是既羞臊又气恼!

“那……那也不能这样!”

陈沐不由窃笑:“看来这*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中了之后,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沉迷美色了呢……”

红莲终于意识到,陈沐不过是戏耍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又感觉有些失落。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有心思跟你玩闹!”

陈沐又凑了过去:“圣母的意思是不要玩闹,要动真格咯?”

红莲的嘴角终于露出笑容来:“你敢!”

这欲迎还拒的小女儿姿态,与冷若冰霜的红莲圣母简直判若两人!

红莲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女儿态,衬得她那倾城绝美的面容,更是让人无法抗拒!

陈沐看着那粉嫩红唇,心中竟真的涌出一股子冲动,只想狠狠抱着眼前这女人,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然而这种冲动刚刚涌上来,陈沐便觉着浑身燥热,这种燥热很快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瘙痒,仿佛无数虫子在身体里乱爬乱咬,想抓又抓不到,甚至根本不知道确切哪里痒!

本以为这*是夸大其词,如今倒是尝到了滋味,陈沐也不敢马虎,赶忙盘腿坐下,默默运转阴阳参同玄功来!

温热的气息从丹田处游走四处,仿佛熬了一整个阴雨冬天的人,突然晒到了大太阳那般,全身暖洋洋的,瘙痒顿时消除了!

红莲似乎也察觉到了陈沐的异样,她只是默默地守在了一旁,不敢出声打扰。

运功小半个时辰,陈沐终于是平复了下来。

“也不一定是*的效用,指不定是那药的功效呢,且再看看吧……”

虽然心中这么想,但陈沐也小心翼翼,不敢再细看红莲,生怕引出心中邪念,又要承受这种难以忍受的瘙痒。

“你……其实……有法子的……”红莲深深埋着头,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

虽然声若微蚊,但陈沐却听得一清二楚,毕竟整个房间就只有两人,距离又近。

陈沐自是知道,红莲是说有法子解除这种瘙痒,看她这娇艳欲滴的羞涩模样,也该是个羞羞的法子。

不过陈沐却克制了起来。

“可别……再说这种话,我又要痒了……”

红莲却摇了摇头:“这是真心话,等我手好了就帮你……”

陈沐心头悸动,热血上涌,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邪火,又涌了上来,头皮都痒了!

见得红莲这等模样,陈沐恨不得马上扑过去。

可他知道不行,当即落荒而逃,躲到了门外去。

“你留在房里,别出来!”

陈沐便盘坐在门口,又开始运功调整情绪,房中却是传来了红莲的窃笑声。

如此坐了一刻钟,魏姑芷和吕胜无也回来了。

见得陈沐如此,魏姑芷也呵呵笑道:“胆小鬼!”

陈沐也是无语,早先又怪陈沐轻薄红莲,口口声声要陈沐负责任,如今又怪陈沐太正经。

“再说我就不客气了!”陈沐也恼了。

魏姑芷也没再招惹陈沐,给陈沐针了穴位,取了个火罐来,拔罐的同时,将陈沐的鲜血也抽吸了出来。

这血只是药引子,与药粉混合,很快就制成了暗红色的蜜丸,让红莲服下去之后,也不见什么明显的效果。

做完这些之后,魏姑芷终于收拾了东西,跟着陈沐来到了石室圣心大教堂。

普鲁士敦没想到陈沐果真将魏姑芷给请了过来,也是欢喜不已。

不过他的身边却跟了黑袍的苦修僧侣,戴着兜帽,埋着头,只露着下巴,显得极为诡异。

陈沐知道,这是罗马教廷直接统御的至圣圣部异端审判者!

普鲁士敦很显然将魏姑芷当成了行走在人间的魔鬼!

“神甫,这可不是个好主意……”陈沐生怕惹恼了魏姑芷,也只好用法语与普鲁士敦交流。

他倒是没担心普鲁士敦会伤害到魏姑芷,他是怕普鲁士敦老虎嘴边拔胡子,把魏姑芷惹恼了,怕是将这座教堂都给烧了!

普鲁士敦也紧张:“你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你放心,我只是想做个测试,不会伤害她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严肃地朝普鲁士敦告诫道:“适可而止就好,我并不怕你伤害她,我怕她会伤害你。”

普鲁士敦呵呵一笑道:“放心,让她住这里,我会好好招待的。”

陈沐赧然一笑道:“我……我和她也要住在这里……”

普鲁士敦皱了眉头:“你住这里干什么,我还能对她做什么不成?”

陈沐难为情道:“我吃了她的药,要放血给她制成丸子,治疗红莲的手……”

“用你的血来治病?简直愚昧!”不知道是心疼陈沐,还是质疑魏姑芷,普鲁士敦也生气了。

陈沐却白了普鲁士敦一眼:“要是愚昧,你还研究她干嘛,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不一定就不存在,你们的上帝谁都没见过,可你还不是天天劝我入教?”

普鲁士敦微微一愕,也为之语塞。

“你愿意留下便留下吧,明日可以带你们那个总督来参观了。”

“不过我必须重申一点,是私人身份的参观,而不是官方身份的视察,这个要搞清楚!”

陈沐也懒得计较这个,摆手道:“这个我可不管,你答应让他进来,我就带他进来。”

普鲁士敦也无语,朝陈沐道:“你就是个狡诈的小狐狸!”

陈沐嘿嘿一笑,魏姑芷却忍耐不住了,朝二人道:“你们再这样嘀嘀咕咕,老身可就不得不怀疑你们的意图了!”

普鲁士敦呵呵一笑道:“魏女士多虑了,只是照顾你们的饮食,向陈沐了解一番,仅此而已。”

魏姑芷对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满意的:“若是照顾我们的饮食,难道问我不是更清楚更直接么?”

普鲁士敦能漂洋过海四处传教,又是中国通,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自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当即答道。

“作为东主,亲口问客人饮食似乎不是很礼貌,显得我准备不足,没有诚意,不是么?”

魏姑芷想来也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但也没在意,朝普鲁士敦道:“你感兴趣的,我会告诉你,但作为交换,你也必须告诉我一个秘密,这样才公平。”

普鲁士敦早料到魏姑芷不是好相与的,当即点头道:“好,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

如此一来,众人也就住进了石室圣心大教堂。

陈沐听得适才的对话,想来魏姑芷也同样动机不纯,生怕两个老家伙会闹出什么矛盾来,翌日一早,便带着红莲,将德寿给请了过来。

陈沐早知德寿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没想到,德寿到了大教堂之后,却是另一番表现!

第二百八十七章 圣心教堂小人物

虽然普鲁士敦极度不情愿,但到底还是领着一众神职人员,打开了教堂大门,并在教堂前的广场,恭候两广总督德寿的莅临。

德寿果真便服出行,除了贴身的长随,也没摆太夸张的仪仗。

不过广场再往外头看去,却见得到仪仗队伍,原来他的排场都留在了外头。

也难怪德寿愿意接受普鲁士敦的条件,原来早就做好了准备。

即便自己便服进来,但排场留在外头,广州城的老百姓都看得到。

他知道这教堂的历史渊源太深厚,除非有大变故,否则根本收不回来,之所以想要来视察,也只是为了赢取民心罢了。

看到外头的排场,陈沐当即明白了德寿的意图,对这次参观或者说视察,也就兴致缺缺了。

一向平易近人的中国通普鲁士敦,今日却不愿用官话,而是请了个翻译,也是做足了姿态。

陈沐可不愿意看到这两只老狐狸交锋,相互引见之后,便由着他们发挥演技,带着红莲,远远落在了后头。

以往都是红莲牵着他的衣角,如今红莲的视力彻底丧失了,就更加小心翼翼,牵着陈沐的衣袖,却又不敢挽着陈沐的手臂。

若是巴蒂斯特夫人这样的洋人,出行之时,会自然而然地挽着男伴的手臂,也没见有多突兀。

陈沐倒是想红莲也这么做,不过毕竟比不得洋人,也就作罢了。

“这大教堂是当年的宗座监牧明稽章回到祖国,向拿破仑三世皇帝申请了五十万法郎的转款,仿照了巴黎圣克洛蒂尔德的设计,前后耗费二十七年才建成的……”

普鲁士敦的介绍虽然简单明了,但也充满了自豪。

一想到番鬼佬竟然能在总督府废址上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来建造大教堂,这二十七年间有着无数次收回这块地皮的机会,但最终都没有成功,也不知德寿是如何个想法。

“二十七年,你们法兰西人造一座屋子也这么麻烦么……”虽然德寿摆出了调侃的姿态来,不过还是能够让人嗅闻到*味。

“总督阁下说错了,钱是我们出的,方案也是我们设计的,但工匠却全是清国人哦,不过已经算快的了,巴黎圣母院建了一百八十多年,而科隆大教堂则建了六百多年。”普鲁士敦也是寸步不让。

在陈沐的印象之中,普鲁士敦曾经说过,他一心传教,从不涉政。

或许他对德寿的敌意,也并非政治因素,只是担心德寿会觊觎这座教堂罢了。

由于翻译有些延迟,所以德寿无法及时地体会到普鲁士敦的表情意义,沟通起来也难免有些尴尬。

德寿心中也是感慨,在中国历史上,花费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去建造一座建筑,或许只有皇帝的陵墓或者长城、乐山大佛这类的吧。

然而这些洋人,为了自己的信仰,竟然愿意耗费天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且几百年间,朝代更迭,新皇竟然没有破坏,而是选择继续延续和建造,这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了,这也足见宗教的力量,对这些洋人政权和平民的影响是多么的巨大。

即便他们的朝代更迭,皇权变换,但信仰不曾改变,无论谁上台,可以诛杀异己,可以屠灭仇敌,却如何都不敢焚毁教堂。

在看看中华大地,朝代更迭,漫说异族入主,便同样是汉人政权的变更,伴随着的也是难以想象的破坏与摧毁!

“你们的信仰虽然不一定让所有人都认同,但值得所有人尊敬……”德寿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普鲁士敦倒是没让翻译再开口,用纯正的广州官话回答道:“总督阁下也值得我尊重……”

德寿露出笑容来:“我以为教士都是无趣之人,你倒是很有趣,我喜欢你的性格。”

对于谦逊内敛的华人而言,如此直截了当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不多见的,普鲁士敦也笑了起来。

“总督阁下也是有趣的人,随我进去看看吧?”

德寿点了点头,便走进了教堂。

以圣经故事为内容的玫瑰窗,高而宽的尖拱肋,外头的巴洛克风格已经让人惊艳,圣堂内部的金碧辉煌更是让人震撼。

“我终于明白为何不愿让你们建教堂了,虽然内容形式不同,但规格上,僭越太多了……”德寿也是苦笑。

普鲁士敦也笑道:“我们的教皇可以给皇帝加冕,得不到教皇承认的皇帝是不合法的,你们历史上可有过?”

德寿可不是张之洞这样的洋务大臣,他是正统镶黄旗人,对洋人那一套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太多了解,听得此言,也是吃惊。

德寿将眸光转向陈沐,似乎在向陈沐求证。

陈沐自是知道的,除了普鲁士敦之外,他还有诸如留洋学生等等诸多渠道,若论洋人方面的见识,陈沐确实比德寿高太多。

不过这两个老家伙一时一个样,陈沐也懒得理会,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教皇给皇帝加冕,那都是老黄历了。

法兰克的拿破仑一世,就是自己给自己加冕,为的就是彰显皇权。

至于其他时期,教皇和皇帝也不过是配合着演戏,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易罢了。

陈沐对朝廷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是洋人的朝廷,哪里会花脑力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

也不管这两个老头子,陈沐带着红莲到处闲逛起来。

告解亭、唱经楼、钟楼等等,每到一处,陈沐便会讲解给红莲听,甚至让红莲伸手去触摸。

“你看,上面的出水口是个中国狮子,张嘴吐水,看起来虽然威严,但到底是有点滑稽,换个鱼龙之类的岂不是更好?”

红莲也有些不解:“洋人也喜欢中国狮子?”

陈沐毕竟也只是第二次来,可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洋人当然不会喜欢中国狮子,不然也不会打仗了……”

陈沐扭头,见得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一身粗布衣,佝偻着身子,脑后的辫子稀疏,也没剩下几根头发了。

“这位阿公知道其中缘由?”

陈沐也觉得稀奇,虽然教堂时常施些小恩小惠,吸引众多老年人来入教,但这老者却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褂子虽然旧了,但却很干净,虽然身材不高,手脚粗大,但目光如炬,并不麻木。

“我自是知道的,当初建这教堂之时,没有洋人说的水泥,所以用了桐油和糯米,既防水又牢靠,你们再看那地板,那可是广东的大阶砖,还有这些门,可都是广式雕工呢……”

老者这么一说,陈沐再这么一看,还果真如此!

“阿公曾经参与了建造?”陈沐不由肃然起敬。

老者却只是微微一笑,仰头看了看,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年,教堂请了两个法兰西洋人设计师,不过这两个都是嫌工怕累的,语言又不通,认为以我大清朝的物料与工匠,是不可能建造出洋人的教堂,没多久就走了。”

“当时朝廷就说了,给了你们这块地,你们不建,我们就收回来,洋人没法子,只好粘贴公告,另外招聘设计师。”

“那一年,我才二十来岁,只是尖田村的一个小石匠……”

“石匠嘛,可不就是摆弄石头么,这教堂大大小小十数万块石头,从打磨到吊装,可都是手工打造出来的。”

“伙计们只是埋头打磨石头,从不敢想象这座教堂建成之后会是甚么样子,等到终于建成了,突然觉得这大家伙不是我们造的一样……”

“只是如今啊,见得这高耸入云的穹顶和尖塔,莫名就想流眼泪……”

老者说着说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陈沐的眼中也充满了敬意。

老者的话很质朴,却让人热血沸腾,只顾埋头干活的人,一个小石匠,一块块地打磨着石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终有一天,却建成了这等宏伟的大教堂,只是这么想想,便足以让人敬重了!

若这大清国人人如此,都做好自己的本分,又怎可能落得千疮百孔的地步?

陈沐正想说点什么,德寿已经在普鲁士敦的带领下,来到了这边,见得老者,普鲁士敦也是快步走了过来。

“蔡先生怎么来了!欢迎欢迎!”

“蔡先生?”普鲁士敦的热情与激动,让陈沐有些惊诧,更是让德寿有些不满。

因为德寿来之时,普鲁士敦连广州话都不愿意直接说,而是要翻译来传递。

可面对眼前这平平无奇的老者,普鲁士敦讲的不是广州话,而是客家话!

这或许是对老者最大的尊重了吧!

“这位就是圣心大教堂的缔造者,真正的设计师蔡孝蔡先生!”

德寿也惊了:“这洋人的教堂,是你设计建造的?”

蔡孝朝普鲁士敦笑了笑,算是回礼,又看了看德寿,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说道。

“我只是个石匠,只会打磨石头,做做泥水工,钱少,砌个猪栏,钱多,造个宅子,有多少料,造多大的房子罢了……”

听闻此言,陈沐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普鲁士敦对蔡孝可是尊敬得很,要请蔡孝进去,后者却摆了摆手,执意要离开,普鲁士敦只好恭送了出去。

这才到了半途,突然有个教士闯进来,与普鲁士敦说了些什么,后者也是脸色大变。

第二百八十八章 虚实情报战即触

普鲁士敦送蔡孝出门,没想到中途却被一名教士给打断了。

德寿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教堂这方面,陈沐对这小小的变故,却是真真切切看在了眼里。

蔡孝走后,陈沐便朝普鲁士敦问道:“有事?”

普鲁士敦的脸色很是难看,嘴唇下意识翕动了几番,最终却只是挤出勉强的笑容来。

“是……教堂里的人对你们这位总督的到来并不是很欢迎……”

普鲁士敦的借口很显然没办法骗过陈沐,因为这其实非常明显,若有不满,普鲁士敦也不会带着所有人,在广场上迎接德寿了。

老神甫也在躲避陈沐的眸光,快步走到德寿这边来,引导着德寿,继续参观教堂的其他地方。

陈沐却觉得此事极其蹊跷,因为他对普鲁士敦实在太熟悉了!

“咱们走!”

没有太多迟疑,陈沐带着红莲,便往外头追了出去。

蔡孝从二十几岁开始接手这座教堂,教堂造好,他也已经五十多岁。

虽说不算太老,但这座教堂的建造,还是抽干了他的元气,使得他苍老得如七八十的老人。

他踏着小碎步,用力甩着手,似乎希望双手能将他带得更快一些。

陈沐很快便追了上来。

“蔡先生且等一等!”

蔡孝扭头,见得是陈沐,仿似没见着一般,一脸仓惶,加快了步伐。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上前一把拉住。

“蔡先生且慢!”

“我……我家里有事,要先回去,你别拦我啊!”蔡孝有些恼怒,却掩饰不住心虚的神色。

“适才那洋人和尚给普鲁士敦通报了甚么?”陈沐也没有拐弯抹角,蔡孝却是脸色煞白。

“我……我哪里能知道,我又听不懂……”

“也就是说,你果真听见咯?你在教堂做工二十几年,不可能听不懂法兰西语,老老实实告诉我吧。”

“这……”蔡孝的嘴唇在颤抖,甩开陈沐的手来,快步往前,头也不敢回。

“我就是听不懂!”

都说老人像小孩,越来越是孩子气,陈沐也算是见识了。

他本不想强人所难,但蔡孝表现出来的慌张,反倒引得陈沐更加好奇了!

“蔡老!”

陈沐又追了上来,这次可没再松手。

“蔡老,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答就答,不想答马上可以走,但我希望你能说实话。”

蔡孝也气恼了:“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回答你!”

陈沐呵呵一笑道:“你是客家人,又是石匠,不可能不认得我。”

客家人和潮汕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洪门子弟,更何况在广东这种地方,石匠这样的工作,急需洪门庇护,蔡孝又岂会不知陈沐的身份?

若不是知道陈沐的身份,他根本就不会主动上前与陈沐说话了。

或许他也想与陈沐多聊一些,可惜德寿和普鲁士敦过来了,他这才作罢的。

从他的表情便可以看出,陈沐的猜测是一点都没错的了!

“陈香主你想问什么?”蔡孝这句话,再次证明,陈沐的猜测是非常正确的!

“我想问你,为何要在教堂的建造过程中,夹带私货,加入中式的东西?”

仅仅只是这么一句话,让蔡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虽然总督府的废址被洋人占了,虽然他们要在废址上建造洋人的神庙,但二十几岁的蔡孝,在建造的过程中,加入中式的风格,何尝不是一种反抗?

陈沐在耐心等待,而蔡孝终究是没有让陈沐失望。

“那教士说,有一队法兰西士兵,已经离开了租界,往广州城的方向进发,他们携带了几十门轻型舰艇火炮,估计要偷袭广州城,他们要来打仗了!”

陈沐也是心头一紧!

普鲁士敦是两广教区的宗座牧监,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若有人提前给他打招呼,那这则情报的准确性也就没跑了!

可陈沐想不出法兰西人有何理由,突然在这个时候偷袭广州城。

眼下也不是胡乱揣测的时候,得赶紧通知德寿,让朝廷做好应对准备!

没有多想,陈沐转身就走,然而这次却轮到蔡孝将他拦了下来!

“你觉得总督能信你?你的消息从哪儿来的?你可不要忘了,他是官,你是贼啊!”

陈沐很想说,我并不是贼。

但这句话竟说不出口来!

德寿不能找,又不能坐以待毙,能找的人也就只有广州将军庆长了!

或许这则情报由庆长交给德寿,比他陈沐更具说服力。

再说了,庆长负责防御,由他去证实情报的真实性,也比较快捷方便。

也来不及罗嗦,陈沐带着红莲便快步而回,到了半路,又叫了一辆车,紧赶慢赶,终究是来到了将军衙署。

庆长尚未散衙,陈沐直接进了签押房,与庆长说起此事,庆长也是大惊失色。

他与陈沐一般,同样想不出法兰西人突然要打仗的动机。

不过他知道,陈沐从不是胡闹之人,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当即便要召集官员商议对策。

然而陈沐却拦住了他。

“将军,情报没证实之前,消息切不可外传,惹得人心动荡可不好……”

庆长也频频点头道:“你提醒得好,我先让暗哨出城刺探一番!”

这么一说,庆长便出去安排,过得一会儿,又回到了房间来,朝陈沐道:“这些番鬼佬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往常,即便要打仗,再怎么的也要打声招呼,这次却搞偷袭……”

陈沐也不清不楚,不过有一点他却很明白。

“若他们大张旗鼓也就罢了,最多是虚张声势,逼迫朝廷议和,换取一些好处,如今闷不做声杀上来,可就不只是勒索这么简单,而是真有打仗的决心啊……”

“想不通啊想不通……到底是谁惹了这些黄毛鬼?”庆长也是忧心忡忡。

“谁惹了黄毛鬼?”陈沐突然被这句话提醒了一番。

若说惹恼黄毛鬼的,试问还有谁比他陈沐更甚!

难道说,这次洋人是冲着他陈沐来的?攻城只是为了逼迫官府把他交出去?

若只是为了逼迫要人,也应该是大张旗鼓地来,不该搞突袭的吧……

两人也是苦思不得其解,庆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三番出去催促,只是暗哨一直到了傍晚才回来。

“将军,弟兄们搜检了各处关口,并未发现甚么异常之处……”

“果真没有?”

“是,没有。”

暗哨这么一报,庆长也松了一口气,再看陈沐,眼中也有些责怪之意。

“怎么会这样?若没有行动,教士们又怎么收到的风声?完全没必要啊……”

陈沐倒不是为自己开脱,没有入侵固然是好,就怕番鬼佬耍诈。

“陈沐,你也别多想,或许这些番鬼佬不愿意让总督去大教堂视察,才散发这样的假消息。”

“你想想,蔡孝懂得法兰西语,普鲁士敦不可能不知道,这等军情若是真的,他又岂会让蔡孝轻易听了去?”

“想来他知道你是个心怀家国的,无非是通过你,来吓唬我们罢了。”

庆长的分析也并非没有道理,但陈沐可不太相信。

因为普鲁士敦不是个狡猾之人,他也不会用这么扭曲的计策来引陈沐上钩。

再说了,即便法兰西人要抗议,也应该在德寿视察之前,如今德寿都到教堂离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将军,他们只是说要偷袭广州城,并没说走陆路还是水路,陆路关卡没异常,说不定他们会走水路,不如再让人探一探?”

“蔡孝说了,这些法兰西士兵,携带的是轻型火炮,虽说是舰载炮,但走陆路也太过沉重累赘,说不定他们真的会走水路呢?”

庆长也有些不悦。

“陈沐,我知你是个心疼百姓的,但法兰西人的战舰都让你给炸了,难道让他们背着大炮游过来不成?”

陈沐闻言,也是微微一愕,顿时哑口无言。

“好了,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我会再让人探一探的,放心,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广州城!”

虽然庆长信誓旦旦,可陈沐很清楚,他说让人再探,不过是敷衍了事,再没有先前那份紧张了。

陈沐本想劝说,但也知道无法改变庆长的想法,他适才提到陈沐炸掉法兰西人的战舰,其实也是在提醒陈沐,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念及此处,陈沐也唯有悻悻而归,走出衙署之时,天色已经黑下来。

“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红莲的直觉素来很准,尤其对危险的感知。

“我也一样,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陈沐没再迟疑,与红莲快步回到教堂,便将孙幼麟召了过来,将事情说了一遍。

“你召集所有兄弟,让王举楼和李三江的人都出来帮忙,到江上去打探,务必要搞清楚!”

孙幼麟不敢迟疑,当即与芦屋晴子走出了房间。

可这才片刻功夫,他们竟又原路返回了!

陈沐往前头一看,七八个至圣圣部的审判者,穿着锁子甲,头戴面甲,只露出眼睛来,手持十字剑,堵在了门外!

陈沐终于意识到,根本不需要再去打探,这事情怕已经成真了!

“我要见神甫!”这里毕竟是石室圣心大教堂,陈沐也不想与他动粗,孙幼麟没敢贸然动手,也是顾及到这一点。

然而为首那审判者,却冷笑道:“你是见不到神甫了!”

他没有说神甫不见陈沐,而是说见不到神甫,只怕普鲁士敦也危险了!

“你们这是对教堂的亵渎!”陈沐也怒了。

然而那人却摇头道:“不,我们爱上帝,但也爱我们的国家!你能哄骗神甫,却哄骗不了我们,就算神甫犯了错,身为审判者,我们也有权干涉!”

听得此言,陈沐终于知道,事情要大条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飞檐走壁无绝路

这些审判者并非大言不惭,若他们认为普鲁士敦违反了教法和戒律,确实有权这么做!

异端裁判所相当于宗教法庭,虽说如今已经有些没落,但仅仅只是在本土上而已。

所谓山高皇帝远,洋人也懂得这样的道理,对于海外的传教士,非常有必要进行监管,所以异端裁判所或者说至圣圣部的权力,也就得到了增强。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怕普鲁士敦已经被这群审判者给软禁了!

这些人相当于教廷的侦探和执法者,他们有侦察和审判甚至执行的权力!

也就是说,他们综合了侦缉、检察和审判以及执法的所有职责,但凡被他们视为异端或者违反教义的人,他们都有权处置!

“我不是信徒,也不是教民,你无权拘禁我的人身自由,你若敢动手,便是恶意袭击,我若反击,即便杀了你们,道理也在我这边,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为首的审判者哈哈一笑道:“我们负责侦察,若连阁下的情况都不清楚,便是我们的失职,我们又岂会让阁下失望?”

这么一调侃,他只是往后招了招手,一队火枪手已经涌了上来!

这些人都是背着红十字的披风,穿着修士服,但内里却是甲胄,完全就是骑士的装束!

陈沐见状,也是惊愕,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无论是圣殿骑士团,还是条顿骑士团,亦或是医院骑士团,都已经灭亡几百年了,你让这些强盗披上这身皮,不怕给自己抹黑么?”

那人也早料到陈沐会有这样的见识,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辞,朝陈沐道:“他们不是圣殿骑士,而是我们的低阶审判者,神甫们用圣经和祈祷来捍卫教廷,来爱上帝,而我们,用剑和长矛,用无畏和战斗!”

自打上次黄飞鸿逼于无奈出手杀人,坏了境界之后,陈沐对动手也颇为慎重,眼下也没有带刀。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虽然带着刀,但根本就比不得这些火枪手,哪里敢冲动行事。

“所以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杀我?”虽然手无寸铁,但陈沐可不相信这些人会这么大胆。

为首那人阴险一笑道:“你们是神甫的贵客,我们有甚么理由杀你们?不过嘛……几位都是第一次来教堂,心中激动,免不了四处看看,若是上了钟楼,登高看看夜景,不慎失足坠楼,也是让人遗憾……”

此言一出,陈沐也是心头发紧。

那人也不再啰嗦,火枪手纷纷围了上来,咔嚓嚓拉动了枪栓,枪口便顶着陈沐四人。

“阁下,咱们还是照着剧本继续下去,先上钟楼吧。”那人罩着面甲,有些瓮声瓮气,也听不真切原本的声线,只是感觉得到他话语之中邪恶的兴奋。

红莲终于挽住了陈沐的手臂,低声道:“这怎么办……”

陈沐抬头,看了看教堂的尖拱劵门,再看看教堂外围的布局,并没有太多的慌张。

“先上去再说。”

“别说悄悄话!快上去!”这些审判者藏头露尾,平日里见不着,无人交流,对本土本地的方言,了解不多,又哪里能听得懂,生怕陈沐等人私自商量对策,也紧张起来。

火枪手顶着四人,便往钟楼上层去了。

这才走到半途的阶梯,远处突然想起一声闷雷!

“轰隆隆!”

众人透过窗眼,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火树银花,竟是港口那边发生了爆炸!

“他们果真走了水路!”陈沐也是心头大惊,不消审判者催促,快步登上了钟楼!

居高临下,但见得港口处不断传来轰隆声,哪里是甚么闷雷,那可是炮声!

闪烁的火光之中,一艘艘铁船展露出狰狞的身形来,竟是天王会的走私船!

“是付青胤!”

陈沐恍然大悟,所有的迷雾都已经被拨开了!

刘袖和殷梨章都死了,天王会必然要报仇,群龙无首的状态下,走脱出去的付青胤,以他的本事,很容易就能够说服天王会的人来报仇!

情报说是一队法兰西士兵,携带了轻型舰载炮,来的却是天王会的走私船,不消多想也该知道,付青胤与法兰西人狼狈为奸了!

当然了,即便付青胤的嘴巴如何了得,法兰西人也不可能轻易发动战争,毕竟师出无名。

若想让法兰西人师出有名,这个名,只能是蒙莫龙西了!

陈沐只是短短一瞬间,便想通了里头所有的关节,这付青胤已经丧心病狂,竟用蒙莫龙西之死,说服了法兰西人,不惜与天王会勾结作一处,竟对港口发动了炮轰!

陈沐四人一气快走,审判者们也是始料未及,落后了几步。

陈沐也不做多想,朝孙幼麟和芦屋晴子喊道:“跳下去!”

这钟楼有多高,那是看得到的,这么跳下去,能不能剩下一点点渣滓都不好说!

然而这就是信任,孙幼麟和芦屋晴子没有多想片刻,便快步冲了过来!

陈沐一把抱住了红莲:“抱紧我,脚收起来!”

红莲也顾不得这许多,任由陈沐抱着,紧紧搂住陈沐,双脚一收,便紧紧得环住了陈沐的腰。

若红莲娇小一些,看起来倒像是陈沐抱着孩儿一般抱着她,可惜她身量与陈沐差不多高,这么一来,倒有些吃力。

陈沐哪有时间想这些,纵身一跃,撞破了玻璃窗,便跳了下去!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也牵着对方的手,到了窗口处,才终于明白陈沐为何这么有勇气。

因为从左侧跳下,他们落地便是窄窄的屋脊,屋脊两边则是坡度极其陡峭的屋顶。

瓦片倒也结实,只是角度实在太陡,根本就站不住,只能不断往下滑,片刻功夫已经到了屋檐!

这屋檐每隔一段就有个兽头,边缘处也有薄薄的边,只是勉强能够用脚尖顶住,稍有不慎就会滑出去,那可真就粉身碎骨了!

审判者们也没想到这四个人竟会如此果决地跳楼,到了这破碎的玻璃窗前,见得四人已经滑行下去,也是愕然。

可就在此时,他们却发现,陈沐等人四人硬生生用脚尖顶住了屋檐!

“开枪!快开枪!”

审判者一声令下,火枪手们便纷纷扣动了扳机!

陈沐修炼过轻身功夫,而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自不必说,他们都是刺客,飞檐走壁或许说得玄乎了些,但身姿确实比寻常人要更加轻盈,手脚也更加的矫捷!

子弹破口而来,啪啪嗒嗒便将瓦片击得粉碎,瓦屑四处溅射!

陈沐没有多想,朝二人道:“跟紧我!”

此言一出,陈沐双腿弯曲,用力一弹,那屋檐的边缘咔哒就粉碎了。

陈沐借着这股反弹力,竟从侧面跳了出去!

“卡啦!”

“啪嚓!”

木条被撞断,而后便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碎玻璃落地,哗啦啦响成一片!

左侧大堂的玫瑰窗被陈沐打破,陈沐伸手一抓,便抓住了尖拱肋,然而尖拱肋太大,陈沐吃不住力,指甲都被磨掉!

“刀!”

红莲也感受得到急速下坠,当即摸出短刀来,用力扎入了墙体之中!

短刀终于是止住了下坠之势,陈沐差点将红莲给扯了下去,也亏得死死抱住了红莲,不过脸已经贴在红莲下腹处了。

“撑住!”

红莲虽然看不见,但却能真切感受得到,也是急着朝陈沐喊道。

十指连心,指甲被磨掉,陈沐也是痛入骨髓,红莲断指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此时,他也只能咬牙忍痛,死死抱住红莲。

可正当此时,玫瑰窗再度发生了破裂,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也跟着跳进来了!

“吊灯!吊灯!”

陈沐惊呼嘶声地提醒着。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是登堂入室的梁上君子,配合又默契,孙幼麟借着这股惯性,竟是将芦屋晴子丢了出去!

芦屋晴子一把抓住了吊灯,吊灯上的水晶灯罩哗啦啦落了一大片,蜡烛也落下,火光照耀下,众人的脚底便如再度激活的暗夜星空!

芦屋晴子可没有心思欣赏这“瞬间的艺术”,用力一晃,伸手出去,将落下的孙幼麟给捞了一把!

孙幼麟的手袖被嘶啦一声扯断,也亏得他出手如闪电,如虾公一般往上一弹,终于是抓住了芦屋晴子的手!

芦屋晴子晃荡了两下,将孙幼麟荡了过去,孙幼麟伸手扯住陈沐二人,便将二人接了一把,落在了祈祷用的长桌上。

那长桌有个下跪的地方,不过桌面比较窄,桌面又是斜的,只能供信徒放一本圣经。

陈沐等人落下,咔嚓嚓又将长桌给碾压了。

也亏得他们都是练武的,皮粗肉糙,顾不得这许多,当即便冲了出去。

那些审判者没有这样的胆量,只能绕路来追,等他们追过来,陈沐四人早就走没影了。

“快去通知庆长!”

陈沐没有二话,当即朝孙幼麟二人下了命令。

然而孙幼麟却没有动身,而是朝陈沐道:“港口上有哨兵,再说了,动静这么大,哪里还需要通知他!”

陈沐的指甲被磨掉了,一时间也是失了镇定,此时才醒悟过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就这么短短的冷静,一个念头却涌上了心头,陈沐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快!快回宝芝林!”

孙幼麟等人也不明所以。

然而陈沐却来不及解释,拖着红莲,与孙幼麟二人,飞速往宝芝林去了!

第二百九十章 丧心病狂且狠毒

陈沐的想法很简单。

付青胤已经丧心病狂,陷入了疯狂状态,今番一定会趁机找他报仇。

然而他并不知道陈沐已经搬进了圣心大教堂,必然会带人去宝芝林寻仇!

若陈沐不及时赶回去示警,遭殃的可是黄飞鸿等人!

随着陈沐的搬离,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也都早已离开了宝芝林,防卫力量极其薄弱。

而为了治疗双腿,林晟仍旧住在宝芝林中,再加上梁宽已经受伤,宝芝林又没有火器,哪里能抵得住付青胤复仇的怒火!

“幼麟,你快去召集弟兄们,晴子,你去通知其他堂口的人,务必让他们动用所有人力,守卫宝芝林!”

二人没有时间多问,当即分头而行。

陈沐走了一段,拐了个弯,在关帝庙前头停了下来,朝红莲道:“教堂是暂时回不去了,魏仙姑极有可能也遭到了软禁,你在这关圣庙里躲着,等我回来。”

红莲却摇了摇头道:“我跟你去!”

陈沐也恼了:“性命攸关,我没空跟你婆婆妈妈,听话!”

陈沐比红莲要小一些,但听话二字一出,红莲反倒成了小女孩儿一般。

她心中莫名涌出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来,可却仍旧摇头。

“你难道还不懂么……你种了*,若你死了,我也会遭到反噬,生不如死,倒不如跟着你……同生共死……”

陈沐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红莲太过累赘,他的手指又受了伤,根本就无法顾及她,权衡利弊,实在是没办法。

“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你信我!”

红莲还在迟疑,抬起头来,一双白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陈沐。

这一刻,陈沐也是心头悸动,忍不住将嘴巴凑了过去。

眼看着要贴近那烈焰一般的红唇,陈沐终究是往旁边偏了偏头,吻在了她的嘴角边上。

“信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这一举动,让红莲陷入了迷糊之中,没等她回过神来,陈沐已经将她推进了关帝庙之中,返身便走出了大殿。

到了天井处,见得一口大香炉,陈沐没有多想,便将右手插进了香灰之中。

“嘶……”

陈沐倒抽一口凉气,额头上满是米粒大的冷汗,不过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手指的伤口虽然痛楚,但并未伤筋动骨,香灰虽然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干净,往后清理伤口也麻烦,不过眼下救急,用来止血,效果倒是极好的。

敷了香灰,止住了流血,陈沐又撕下衣袖,勒在肘弯上,也就再不怕会流血了。

港口处的炮声响彻夜空,长街两边的百姓纷纷被惊醒,人心惶惶,很多人仰望着远方的天空,而后开始唤醒妻儿,哭喊着收拾家当。

这些人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分得清雷声和炮声,反倒是那些经历过英法联军入城的老人们,却万分地淡定。

或许他们已经老了,无法走太远,又或许他们对这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已经彻底失望了。

又或许,他们心中对朝廷对军队仍旧有着信心,认为不管是洋人还是贼人,都无法攻破广州城。

陈沐可不管这些,穿过乱哄哄的长街,往仁安里这边赶。

夜风吹拂,蒸腾着他的冷汗,整个人仿佛狂风中的蝴蝶那般轻盈,陈沐的脚步也是越来越快!

拐进了仁安里之后,陈沐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里的场景,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大家都在慌乱地收拾着东西,做着随时逃难的准备。

也有人拿着鱼叉或者柴刀,妻子却跪在地上,拖着大腿,哭喊着不让丈夫离开。

宝芝林的方向,仍旧黑灯瞎火。

陈沐加快了步伐,这才走了两步,前方突然亮了起来!

“轰隆隆!”

强大的气流夹杂着瓦片和碎砖,朝陈沐冲击而来,陈沐抬手掩面,手臂都被砸得生疼,差点就站立不稳。

热流之中充满了硝烟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这疯子竟炸了宝芝林!”

周遭的居民哭喊着跑了出来,陈沐在人潮之中“逆流而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宝芝林来。

整个大门已经被炸塌,牌匾也已经破碎,爆炸刚刚停歇,宅子还在冒烟,一队黑衣人已经拖刀冲撞了进去!

“我在这里!陈沐在此!我是陈沐!”

陈沐没有半点迟疑,当即咆哮了出来!

爆炸制造多少伤亡,陈沐不得而知,可这种程度的爆炸,必然会让宝芝林里的兄弟们晕头转向,甚至丧失反抗能力。

这种状况下,这队暴徒杀进去,必是要屠杀殆尽的!

若不是因为自己,宝芝林也不会遭此厄难,陈沐又如何能按捺得住!

然而爆炸对人耳的冲击实在太大,便是这群黑衣人,也受到了爆炸声的影响,竟对陈沐的咆哮充耳不闻!

陈沐一边狂吼着,一边冲了过去!

这队黑衣人约莫有十来人,一看那架势便知是吃杀头饭的,陈沐快步追上去,揪住最末一个的衣领,那人扭头一看,也是大惊失色!

反手一刀,陈沐矮身躲过,左手扣住手腕,右拳轰在肘关节上,咔嚓一声,那人的手臂已经被打断!

长刀尚未落地,陈沐已经捞在手里,没有半点犹豫便捅入了此人的腹部!

刀头一绞,陈沐顶着此人,便撞了过去!

“啊!!!”

暴徒的狂叫,终于引起了前面同伴的注意!

十几个人齐刷刷回头,但见得自家同伴呆站着,后腰是半截刀头!

陈沐轻轻一推,那人倒地。

“我就是陈沐,都来杀我啊!我是陈沐!都来杀我!”

陈沐抖了抖长刀上的鲜血,刀刃横在胸前,朝暴徒狂吼着。

虽然是左手刀,但陈沐的杀气已经如溃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这些暴徒也是呆滞了片刻。

不过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朝陈沐围杀了过来!

陈沐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都抽干一般,而后屏息凝神,丹田处气力顿生!

“铛铛铛!”

陈沐刀锋如电,接连拍开三刀,一刀斩落,削去敌人半只手掌!

两旁又有刀锋挥舞过来,陈沐反手一刀,右手虽疼痛难忍,但也只能捡起一柄刀来,举过头顶来格挡!

人实在太多,又全都是悍匪暴徒,陈沐根本就看不到人脸,他的眼中只有刀锋!

这些刀锋便如冬天里的冰雹,噼里啪啦落下,陈沐忽略了所有,忽略了他们的身影和手脚,眼中只有刀锋和寒芒!

也唯有这样,陈沐才有可能不会死于乱刀之下!

就在陈沐无暇分身之时,黑暗之中露出一双恶毒的眼睛来。

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瞄准了陈沐的后背!

付青胤的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来,他就知道,陈沐一定会在这里!

他输给陈沐太多次,所以他没有出现在先锋之中,而是躲在黑暗之中,等待时机,等待陈沐将所有压箱底的东西都放出来,他再收陈沐的狗命!

虽然天王会的人提供了船只,但他们不会摆弄舰载炮,打仗这种事,不如交给弗朗索瓦来做。

他告诉这些人,是陈沐杀死的刘袖,这些人便没有半点迟疑,跟着他过来寻求,即便这里是黄飞鸿的宅子,他们也在所不惜!

这颗*还是他向弗朗索瓦要来的,乃是战舰上的*。

当他说这是要杀陈沐所用,弗朗索瓦没有太多考虑,便送给了他,非但如此,他还将自己的配枪,都借给了付青胤,甚至还拨给他一名洋人炮手,负责引爆这颗*!

他本以为陈沐会被埋在废墟底下,只是如何都没想到,陈沐会活蹦乱跳,从街尾狂奔而来!

他也曾怨怒,认为陈沐受到了上天的眷顾,这样的爆炸,都让他给错过了。

不过他已经押上了自己的一切,今夜势必要杀掉陈沐,即便他没有被炸到,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付青胤多想冲出去,与陈沐大战一场。

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陈沐,他是杀陈沐的,而不是与陈沐公平决斗的!

他躲在了黑暗之中,手里端着弗朗索瓦的配枪,就等着此刻的致命一击!

“去死吧!”付青胤到底是忍不住狂叫了一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心中所有的仇恨怒火!

可就在他要扣动扳机之时,一道银光一闪而过,他的耳朵嗡一声便响了起来!

“嗤!”一柄匕首扎入他身后的墙上,刀刃上还串着半只耳朵!

下意识一摸,满手鲜血!

清凉,麻木,温热,发痒,剧痛!

付青胤放眼一看,一道黑影从旁杀出,如鬼魅一般穿行,眨眼功夫已经杀掉了三名暴徒!

“吕胜无!又是这个老鬼!”付青胤强忍剧痛,按住颤抖的右手,抬起枪口,瞄准了陈沐的后心,果断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响起,付青胤也吓了一跳。

他也摆弄过不少火器,可没想到弗朗索瓦这支重型骑兵左轮的威力这么大,震得枪口都往上抬!

“砰砰砰!”

“砰砰!”

枪口的硝烟模糊了视野,但付青胤还是朝陈沐那依稀的身影,接连放枪,将弹鼓里的子弹,都倾泻了出去!

“我看你死不死!死不死!死不死!”付青胤疯狂地叫着,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扣动扳机!

弹鼓里的七发子弹很快就打完,他又掏出另一个弹鼓换上,砰砰砰又是一轮射击!

他已经不管不顾,无论射中的是敌是友,他都不在乎,只要能杀死陈沐,其他人死再多,他也不在乎!

“我就不信你每次都这么走运!老天爷是公平的,我不信!”

硝烟渐渐散去,前方只有一个声影,仍旧站立,其他人都已经倒下了。

面对这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付青胤终于狂笑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煞星犯命又失护

远处炮声隆隆。

火光照耀,周遭忽明忽暗。

就在这一刻,天空陡然亮了起来!

就仿佛一颗小太阳冉冉升上了夜空!

那亮光持续了许久,整个广州城都要颤抖起来。

而后才传来了震撼的爆炸声!

付青胤哈哈大笑起来:“成了!成了!哈哈哈!”

陈沐并没有在意这些,因为他身前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终于是倒了!

借着天上迟迟没散去的光亮,陈沐看到了吕胜无。

他倒在地上,早已血肉模糊,身上都是枪眼。

骑兵型重管左轮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更何况又是如此近的距离。

吕胜无身上都是拳头大的血洞,后背早已稀烂,一条手臂被一枪就打断了,断口同样稀烂!

付青胤的狂笑声传来,陈沐这一刻也疯了!

他没有去扶起吕胜无,因为他知道,付青胤手里还有枪!

丹田仿佛撑得难受,仿佛整个身体都要从内部爆炸开来,陈沐也不知道自己的速度有多快。

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在付青胤再次开枪之前,杀掉这个疯子!

付青胤就在眼前,他的笑声瞬间凝固,又举起了枪来!

“砰!”

枪声响起,子弹却从陈沐的耳边擦过,尖啸的嘶声钻入脑袋,陈沐的耳朵流出温热的鲜血!

他的脑子嗡嗡直响,但陈沐并没有顾及,眼看着付青胤要再度扣动扳机,陈沐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陈沐的手掌如刀,直指付青胤,仿佛要刺入付青胤的胸膛!

然而就要碰触到之时,手掌却陡然收了回来,收回到了陈沐的腰后,他猛然握拳,仿佛要将所有力量,都灌注到拳头之中!

这一拳便如积压了所有力量的撞锤,短暂的停顿,而后便是爆发一般的力量!

“嘭!”

一声闷响,拳头打在了付青胤的胸膛之上!

付青胤眉头一皱,闷哼了一声,可就在下一刻,咔嚓嚓的声音不断传来,他的胸膛都凹陷了大半!

他的胸骨从后背刺了出来,甚至刺破了他的衣服!

他睁大着双眸,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不甘,但更多的仍旧是愤怒!

他用了最后的力气,举起枪口,对准了陈沐,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扣动扳机!

陈沐收回血淋淋的拳头,没有任何废话,朝付青胤的头脸又砸出了一拳!

“咚!”

付青胤如木桩一般直挺挺倒地,左边脑袋就像被踩烂的西瓜一般!

他的手脚抽搐了片刻,终于是没了动静。

远处的天空终于暗了下来,这接二连三的爆炸,不消多想也该知道,是港口镇海炮台的*库被点了!

付青胤既然能够说服天王会的人,将所有走私船都交给了弗朗索瓦,就必然做好了内应。

*库被点,防御炮台也就失去了作用,拥有舰载炮的弗朗索瓦,也就横行无忌了!

不过陈沐可没心思去想这些。

就如同丢弃一条死狗,一袋垃圾,陈沐没再看付青胤一眼。

他快步走了回来,想要搀扶吕胜无,却仿佛失手打碎了水晶瓶的孩童,不知该如何重新捡起。

若非吕胜无修炼了内家功夫大半辈子,此时早就断气了。

“仔啊……我……不是有心要骗你……我对……对你好……”吕胜无有些断断续续,仿佛元魂如何都不肯散去,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陈沐跪在了旁边,听得此言,终极是忍不住眼泪。

“师兄!救命啊师兄!黄飞鸿!黄飞鸿!你快出来!快出来啊!”

陈沐朝着宝芝林那破烂的宅门狂吼着,然而里头久久不曾有回应。

“嘘……嘘……听我……说……”

吕胜无制止了陈沐,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不行了……你听我说话,听我……说话……”

陈沐也不敢抹眼泪,生怕抹眼泪的动作,会将吕胜无仅剩的残魂给挥散了。

他知道吕胜无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他知道这个老道对自己没有恶意,他知道吕胜无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自己气恼吕胜无,让陈沐感到后悔,也感到万分的自责。

若不是自己没本事,吕胜无也不会这么惨,所有接近自己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吕胜无仿佛又在验证这条宿命的诅咒!

“我……我死了之后……你让红莲……让红莲修炼阴阳参同功……她生在墓中,又是元贞童女,阴气最足……有她……你才能活下去……”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吕胜无所担忧的,仍旧还是陈沐,这便足以说明了一切。

陈沐的视野已经模糊,眼中的吕胜无,便只剩下血红的虚影。

“其实……我……我不姓吕……我……我……”吕胜无到底是没说完这句话。

死不瞑目。

“黄飞鸿!黄飞鸿!快救命!快救命啊!”陈沐一掌按在了吕胜无的心口上,拼命运行阴阳功,然而他根本无法入定,此刻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也想像演义话本里头那样,动用玄功给吕胜无续命,可他心里清楚,阴阳参同玄功只是修养身心的内家功夫,并没有那么的神奇。

他想跑进宝芝林求救,却又丢不下吕胜无,生怕自己一挪步,吕胜无就会彻底死绝,只能嘶声狂叫起来。

黄飞鸿终于是从里头跑了出来。

他的模样也不是很好看,灰头土脸,脸上身上也都染满了血迹,只是也顾不得这许多。

“师兄快来!快救救他,救救他!”

黄飞鸿蹲下来,见得吕胜无的惨状,也是触目惊心,伸手摸了摸脖颈,只是摇头叹息。

半跪着的陈沐颓然坐了下去。

“他走了,但宝芝林里还有很多伤者,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是要沉浸在逝者的悲伤之中,还是拯救生人,看你了师弟……”

黄飞鸿没有迟疑,捏了捏陈沐的肩膀,又匆匆跑回了医馆里头。

陈沐没有落后太多,终于是抹掉了眼泪,跟了上去。

本以为这些人只是炸掉了宝芝林的大宅门,谁知道里头横七竖八都是尸体,也不知多少人潜伏进来,四处打杀。

不过此时战局已定,黄汉森等人正在救治伤员。

也不消黄飞鸿吩咐甚么,陈沐对宝芝林也熟,对药理和救治也都不是门外汉,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也亏得林晟在浸泡双腿,并未露头,几个暴徒就死在了他房门外,也算是有惊无险。

这边稳定下来之后,陈沐也不多停留,返回自己的房间,将长刀横插于后腰,便要离开。

“师弟,你这是要去哪里?”

“师兄……若不是我,宝芝林也不会遭此厄难……”

黄飞鸿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你有大事要做,但……”

黄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拍了拍陈沐的肩头道:“但不要迷失本性,知道么?”

陈沐点了点头,朝黄飞鸿道:“红莲还在关帝庙里头避难,若师兄这边处置妥当了……能不能……”

“放心,我现在就让汉森去接她回来。”

得了黄飞鸿的许诺,陈沐也就安心了。

走到门口,地上便只剩下血迹,吕胜无已经被宝芝林的人抬进了屋里,至于付青胤和那群暴徒,仍旧横尸街头。

陈沐也不再低头,看了看远处仍旧闪烁着的亮光,知道江上还在炮轰,便快步往港口方向去了。

这一路上,也有不少男儿走上了街头,只是官府的衙役们纷纷出来阻拦,毕竟还没有到全民皆兵的时刻。

官府也需要防备有心之人趁机搞事,若内部先乱了,也不消洋人打进来,自己就先崩了。

陈沐毕竟带刀夜行,也不想被衙役拦下来,免生麻烦,辗转了几个巷口,才进入了港口区。

孙幼麟等人已经守住了外围,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一众龙头们,也都聚在一处商议。

无论龙记还是三点会,港口都是他们的谋生之地,不少兄弟都陷在了里头,很多人的家眷也都安置在港口区,他们哪可能坐视。

“老弟你可算是来了!”

王举楼等人纷纷迎了上来,见得陈沐一身血迹,也是吓了一跳。

“这……到底发生了甚么,老弟没事吧!”

陈沐摇了摇头,也不废话,朝王举楼问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王举楼轻叹一声道:“庆长带着人马入驻了港口区,正在防守,只是他们的人也堵住了后路,不让兄弟们进去帮忙……”

“毕竟是打仗,是要死人的……兄弟们着实要进去?”

听得陈沐此言,王举楼等人也是凛然!

“老弟,咱们兄弟伙计,又岂能见死不救,更何况不少兄弟的家人都在港口区,很多兄弟都在仓库行,眼下是九死一生,咱们若不进去,这一辈子如何心安!”

陈沐点了点头:“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都跟我来!”

众人正无计可施,听得陈沐此言,也是心头振奋,当即跟了上去。

浩浩荡荡上百号人便这么过来,官兵也是慌了,纷纷掉转矛头枪口,戒备起后方来!

陈沐举起手来,王举楼等人都停下。

独自走到前头,陈沐正要发话,官兵们却纷纷抬起了枪口!

“什么人,快放下武器!”

陈沐稍稍抬头,朝他们道:“劳烦军爷进去通禀一声,就说陈沐求见将军。”

陈沐时常出入将军府,又是风头人物,即便没见过,也都是听过的,这些官兵又不敢动手,只能如临大敌地警惕着诸多兄弟,让一个人进去禀报庆长。

过得片刻,那人又回来了,朝陈沐道:“将军有请,且跟我进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敢死奇兵逆归途

由于*库大爆炸,镇海炮台彻底失去了作用,防不住江上的炮轰,官兵根本无法冒头,甚至于连港口区都进不去了。

庆长的担忧,也是一目了然。

“将军,城里不少有志之士,都希望能够帮上忙,将军若信得过,能不能放他们进来?”

官兵在后方设立了防线,若不是陈沐,根本就进不来。

庆长有些不耐烦:“怕不是为了这个吧?”

陈沐也不隐瞒:“是,他们的家人都在港口区,官兵进不去,但他们可以进去,能不能让他们进去拯救家人?”

庆长突然哈哈笑了起来:“陈沐啊陈沐,你是天真还是傻?”

“在炮火的掩护下,洋人已经占领了港口区,天王会那帮余孽就潜藏在港口区里头,我若放开了防线,便等同于彻底放弃港口区,整座广州城都保不住,你明白么?”

陈沐也不舒服:“所以,只能让港口区的百姓,困死在港口里头?”

封闭了港口区,那些在大爆炸里受伤的人,就无法撤退到后方来,港口区里的百姓也无法撤退,只能遭受洋人的践踏,整个港口区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啊!

“你是想救港口,还是想保整座广州城!”庆长猛拍桌子,怒视着陈沐。

“这就是民与官的区别,更是文官与武将的区别,我是广州将军,我要守护的是整个大局,又岂能为了救人,而打开这个缺口,放弃整个城池的守备!”

“若非你往时有尺寸之功,眼下就该赶你出去,这等话不得在军中宣扬,你给我记住!”

陈沐终于意识到,庆长终究是庆长,私底下或许能成为朋友,但若穿上这身甲胄,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他要彻底放弃港口区,即便港口区变成一片死地,也是为了阻挡洋人的进攻,决不能冒险救人,让港口区的人撤退回来的话,洋人必然会趁虚而入。

陈沐是个顾全大局的,他不会跟庆长争辩,他想方设法,也只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如今的问题并不在港口区,而在洋人的身上,若能将他们的船打沉,或者让他们无法炮轰,火力上无法压制,官兵就能顺利收复港口区了,将军以为如何?”

庆长冷哼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打仗不是演戏,更不是演义话本上的故事,*库被天王会的人给炸了,炮台哑火,拿什么打鬼佬的铁壳船?难道要游过去把船推翻不成!”

陈沐双眸陡然一亮。

“这铁壳船自是无法凿沉,也不可能推翻,但炮手却可以杀掉!只要杀掉他们的炮手,甚至登船作战,就能够釜底抽薪了!”

庆长哈哈大笑起来:“天真!这炮火连天,艇仔都无法下水,难道真要游过去么!”

陈沐却认真点头道:“是!港口谋生的兄弟们,都是熟谙水性的,艇仔和排船目标太大,会引来炮轰,但若潜泳过去,敌人是一定不会发现的!”

“你说什么梦话!”庆长意识到陈沐并非胡说,就更是震怒了!

“就凭你们这些人,想要登船作战?你可知道他们的船上有多少人,装备和战力如何?这么上去,简直就是找死!”

陈沐也不反驳,因为他知道,船上并不会有太多兵员。

原因有几条,一来法兰西人曾遭受重创,无论是弗朗索瓦还是蒙莫龙西,都折损了不少人手,所以船上兵员不会太多,否则他们也不会用天王会的人。

其次,让他们有恃无恐的并非士兵,而是那些舰载炮,只要搞定这些船炮,港口区就能够保住。

再说了,论起登船作战,三点会和龙记的人,可不比这些官兵差多少,尤其是潜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海边江边的人,水性极佳,下水摸贝彩珠,便似人形鲨一般。

“将军,官兵坚守防线,这个我能理解,但他们心系家人安危,也请将军能理解。”

“官兵无法进入港口区,炮轰是一方面,对地形不熟才是关键,但这些兄弟对港口区了若指掌,山狐舍鼠一般四处窜,并不需要担忧太多……”

“我也不敢求将军接纳港口区的逃难者,只是想让将军放开关口,让咱们这些兄弟进入港口区救人,若果真能够灭掉那几十门轻炮,希望将军能及时发兵,这就足够了。”

陈沐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庆长也轻叹了一声。

“关口不是不可以开,但你们自负生死,不得纠缠官司,更不能外传此事,这是我的底限了。”

陈沐对庆长也没多大指望,当即应下了。

到了外头,与弟兄们说了之后,王举楼等人也都感恩戴德,虽说有点送死的意思,但能与家人死作一处,总比隔岸观火,眼睁睁看着家人在战乱之中担惊受怕要好。

说来也是可笑,送他们进去拼命,他们竟还感恩戴德,这里头又有多少可悲可叹?

时间紧迫,也不及罗嗦,一百多号人便跟着陈沐穿过了后方的防线。

庆长已经在关口前等着,见得这群人都穿着水靠,带着武器,也是眉头紧皱。

这也是无可奈何,若非这等境地,陈沐也不愿让弟兄们暴露在官兵的面前,毕竟这些兵器都是违禁的。

这无异于直接暴露了社团的力量,庆长若是秋后算账,怕是一个都走不脱。

不过庆长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朝陈沐道:“炮声一停,你们就下水撤退,我会即刻发兵。”

他伸出手掌来,陈沐与他击掌为誓,也算是给诸多兄弟吃了颗定心丸。

陈沐往后一看,人人视死如归,虽有惧色,但挺腰昂首,大义凛然!

“走!”

正当要走,身后却传来喊声:“且等一等!等一等!”

陈沐扭头看时,却见得黄飞鸿领着几十号人,背着硕大的药箱,快步往这边来了。

“将军,我等来了……”

庆长也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陈沐,一事不烦二主,你们干脆保护着黄师父和诸位神医进去吧。”

陈沐也是愕然,本以为庆长对外头的人见死不救,原来并非如此,他到底还是有些良知的。

宝芝林同样遭遇到了袭杀,这才刚刚安定下来,黄飞鸿又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救死扶伤,也是让人敬佩。

更漫提他将城里大部分郎中和药士都召集起来,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这些郎中的到来,也让兄弟们深受感染,精神为之大振,陈沐不再多说,率先踏过了防线。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人极其不忍。

港口区的逃难者,汹涌而来,都聚在了防线前头,哭着喊着要进来避难。

这里头不乏很多伤员,老弱妇孺被推挤踩踏,混乱到了极点。

陈沐也终于明白庆长为何没有打开防线放行,因为不少人横死当场,并非死于炮轰,而是有人恶意谋杀!

似乎为了挑起更大的骚乱,天王会的这些暴徒,将救治伤员的郎中都已经杀掉了!

这乱哄哄的场面,诸多兄弟也是无从下手,纷纷看向了陈沐。

陈沐朝黄飞鸿看了一眼,只好苦笑一声道:“师兄,看来要辛苦你我了……”

黄飞鸿也是眉头紧皱,朝陈沐道:“非常时期非常行事,去做吧。”

陈沐点了点头,便朝王举楼等人道:“你们落后一些,别冒头,一会有人冲突我和师兄,一律杀掉,不得手软半分!”

这还是王举楼等人第一次见到陈沐这般果决,心头一紧,也都纷纷退到了两旁去。

陈沐出了关,便登上了前头的箱子,在高处大喊道。

“大家都冷静下来!听我说!听我说!”

陈沐中气十足,庆长只顾阻挡,又不曾出来说话,众人见得如此,自是将陈沐当成了官府的人。

然而他们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激愤,大喊大叫着,纷纷要冲击关卡!

陈沐鼓足了一口气,大声道。

“桃花开放万里香,对面兄弟是英良,天下英雄红花会,自己莫把自己伤!”

“是帮中兄弟的,都停下来!”

此言一出,也是振聋发聩,港口区本来就是龙记和三点会的地头,诸多兄弟约束左右,场面总算是平稳了些。

陈沐也是趁热打铁:“我是陈沐,这位是黄飞鸿黄师父,带着医生给大家治疗伤势,请大家不要冲撞,更不要乱!”

黄飞鸿跳上了箱子,朝四周亮了个相。

身在广州,谁人不识黄飞鸿?

此举一出,场面果真平静了下来。

然而也仅仅只是片刻,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道:“我们不要黄飞鸿,我们要进去!我们要进去!”

喊声虽然稀稀拉拉,但很快,四面八方就有人响应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聚拢!

陈沐居高临下,便见得数十人如水草中的食人鱼一般,从四处往陈沐这边快速靠拢!

也诚如陈沐所料,天王会这些人,是如何都不可能放过这个杀掉陈沐的机会的!

眼看着他们要冲上来,陈沐终于举起手来,朝背后的王举楼等人道:“出来!”

天王会的人可没意识到这一点,疯狂地从人群里头挤了出来,三面朝陈沐围杀而来!

陈沐按住后腰的刀柄,朝黄飞鸿道:“师兄……”

黄飞鸿似乎也早有预料,只是点头道:“自己小心吧,哪里顾得这许多了……”

陈沐也不再多言,微微低头,眼眸之中满是杀气!

吕胜无的死,他一直压抑在心,如今,终于不用再压抑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义奔赴口含珠

陈沐所料是半点也不差。

这些天王会的暴徒,在爆破了*库之后,便四处作乱,想要给江上的同伙做内应,不惜蛊惑人心,煽动港口区的人,冲击官兵的防线。

为了制造混乱,他们杀掉了港口区的医者,如此一来,伤员得不到救治,人心惶惶,试问谁愿留下?

此时见得陈沐与黄飞鸿竟还敢进来,似乎还稳住了人心,他们自是慌张起来了。

当他们渐渐聚拢到一处,想要趁机杀掉陈沐之时,却没想到,死亡的阴影也笼罩在了他们的头上!

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率领着兄弟们,早已虎视眈眈,对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是一清二楚!

得了陈沐的令,诸多兄弟纷纷杀出,也只是眨眼功夫,几十个暴徒,被瞬杀当场!

这些人炸掉*库,杀掉医者,鼓动百姓,又给番鬼佬带路和内应,简直就是罪无可赦,死有余辜!

如此雷霆手段,也终于是将骚乱给平定了下来。

港口区本来就是社团的地盘,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的出现,也是让人心大定。

这边的举动也让守军看了个目瞪口呆。

虽然暴徒被杀死了,但他们也不放心,更不敢将百姓放进来。

陈沐也没有回头去向庆长争取和说情,横竖黄飞鸿已经带着广州城的郎中们来救治伤员,危机暂时也算是解除了。

当务之急,是要让那几十门轻炮哑火,否则敌人攻入港口,这些逃难者必定首当其冲,受到池鱼之灾!

“师兄,这里就交给你了……”

黄飞鸿也知道陈沐此行是多么的悲壮,捏了捏陈沐的肩头道:“早点回来!”

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王举楼和李三江率领的一百多号兄弟,只是短暂地现身,人群之中有他们的家人和兄弟,但他们没有停留。

因为他们与陈沐一样,心里很清楚,若不打掉江面上那些船,就不能说安全。

王举楼捧着一副水靠,朝陈沐道:“老弟,穿上。”

陈沐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抓紧时间吧。”

他也不再勉强,朝陈沐道:“给弟兄们说两句吧。”

陈沐本不想说什么,可见得众人的目光都往人群里搜索,暗中寻找自己的家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大敌当前,接下来要做的又是生死之事,这样的心态可不成。

“兄弟们,不用再找了,自入洪门之后,尔父母即我之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我之兄弟姊妹,尔妻我之嫂,尔子我之侄,如有违背,五雷诛灭!”

“这些都是兄弟姊妹,都是嫂侄亲人,且将番鬼佬沉尸江底,再回来喝酒唱歌!”

灾难使人团结,诸多社团兄弟,平日里或许还有龃龉和冲突,可眼下,在大灾大难面前,在生死关头之前,个人恩怨已经变得极其渺小。

陈沐这一番话,虽然简单,却燃起了他们心中的一团火!

他们不是街头痞子,不是无赖混混,他们尝歃血为盟,或许他们会小偷小摸,或许也都坏过规矩,违背过誓言。

可这个时候,他们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壮而豪迈的情绪。

他们与其他武林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有着共同的誓言,同样有着同样的归属,同样有着最后的底限!

他们同宗同源,追本溯源,他们都是洪门子弟,这份古老的誓言,是将他们与其他无赖混混区别开来的根本!

当灾难来临之时,痞子混混或许会退缩,会害怕,甚至会卖友求荣。

但身为洪英,他们却不可以!

他们应该感谢庆长,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在这个已经不太可能的世道,做出与先辈们一样值得让人敬仰的大事!

众人纷纷抬起头来,眸光之中似乎多了莫名的东西,那是气!

仿佛木偶被注入了灵魂一般!

此战无论结果如何,陈沐都敢肯定,这群人若能活着回来,必是脱胎换骨!

他默默地往前走。

人群分开,含泪相送。

众人来到江边,炮弹便从头顶呼呼飞过,身后不断爆炸。

王举楼走到水边,从怀里取出一颗珍珠来,含在了嘴里。

身后的弟兄们,也都做着同样的举动。

与海谋生,那是九死一生,随时会葬身水底。

如果不能浮上来,嘴里这颗珍珠,就是他们的陪葬品。

采珠人自古有之,千年以来,都是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而采上来的珍珠,是不能私藏的,只能上交官府。

他们采集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却过着最艰难的日子。

所以下水之人,渐渐继承了这样的仪式。

这颗珍珠不仅仅是陪葬品,还是他们活着回来的理由之一,因为没有了这颗珍珠,家人就会受到处罚,为了家人不被罚,他们必须活着回来。

再者,若是张嘴,珍珠就会掉落,所以他们必须紧闭嘴巴,这也使得他们憋气更长,渐渐就修炼出了水底长时间闭气的好功夫。

王举楼取出一颗珍珠来,递给了陈沐,陈沐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抽出一柄匕首来,咬在了嘴里。

众人见此,也是热血沸腾,将珍珠吐了出来,换成了短刀和匕首。

陈沐往深处走去,水渐渐没过膝盖,腰,肩,最后吸入一口气,陈沐便扎入了水里!

一百多号人,如同一百多条黑鲨,朝着江面上那十几艘铁船,潜游而去!

陈沐修炼了这么久的阴阳玄功,气息绵长,闭气功夫自是不必说的。

但在水中闭气,是讲究技巧的,有人平日里闭气很长,可到了水里就不行了。

陈沐也同样如此,他的气息确实绵长,可到了半途,便只能冒头换气,往四处一扫,却没一个人探头换气!

如此一来,陈沐也算是放心了不少。

到了前头,再度冒头之时,铁船已经在眼前了!

陈沐正要下潜,却见得一人已经从船底冒头,炮火光芒闪耀,陈沐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可不是芦屋晴子么!

就仿佛龙归大海,这女倭贼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尊严!

陈沐也不再迟疑,下潜之后,加快了速度,前头出现阴影,他便冒出水面,船上已经骚乱四起!

陈沐顺着绳梯往上爬,到了甲板上,才发现芦屋晴子和孙幼麟已经大杀四方!

船上也不好开枪,这些番鬼佬掣肘制足,又舍不得丢掉洋枪,哪里是对手!

“炮舱!”

孙幼麟大声提醒,陈沐二话不说,便下了船舱。

这些都是天王会的走私船,排水量并不是很大,虽然是铁壳船,但并不是战舰,粗制滥造,炮口也很少。

陈沐进了船舱,那些人只顾着填弹放炮,直到第一门炮哑火,他们才发现了陈沐这个闯入者!

陈沐行走于低矮逼仄的船舱中,没有半点迟疑,如清风而过,割麦刈草一般!

这才片刻功夫,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也进来了。

见得这满地尸体,二人也是呼吸急促,满脸红光!

“见到弗朗索瓦么?”陈沐如此问道。

孙幼麟摇了摇头,陈沐便走上了甲板,可惜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会开船吗?”

面对陈沐的问题,孙幼麟也有些尴尬,难免看向了芦屋晴子。

这女倭贼哼哼一笑道:“终于求到我这里了……”

陈沐也笑了:“你会?”

芦屋晴子昂起头来:“我可是海贼!”

孙幼麟推着她往驾驶舱:“知道了女贼王,开船吧!”

铁船呜呜开动,很快就调转方向,往侧方的铁船开去,不多时便轰隆一声拦腰撞了上去!

王举楼等人已经在甲板上开杀戒,这一撞又添了一把火,很快就结束了战斗。

陈沐登上了甲板,朝众人问道:“洋人主将何在?”

众人都摇了摇头。

正疑惑之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船都快被抛了起来!

“他们发现了!”

撞击到底是暴露了陈沐等人的踪迹,其他船竟调转炮口,想要将陈沐等人轰死!

“其他兄弟呢?”

“他们正在登船,只怕受到阻击了!”

陈沐冒头一看,其他船只上也都火光闪耀,喊杀声隐约传来,兄弟们应该都登船了的。

也过不得多久,炮声终于停了下来,江面上的喊杀声就更大了!

“晴子,开过去支援!”

陈沐一声令下,芦屋晴子便钻入了驾驶舱,可过得片刻,很快就上来了。

“轮机坏了,开不了……”

眼看着其他船上正在恶斗,陈沐也放眼往港口处眺望。

陈沐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

炮火已经停了,援兵在哪里?

港口那边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庆长适才跟他击掌为誓,可如今又在哪里?

心中虽然质疑,但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朝王举楼等众人道:“下水,游过去!”

众人纷纷跳下水,往其他船只泅水。

弗朗索瓦仍旧没有找到,天王会的暴徒和洋人炮手倒是杀了不少,庆长又没有及时来援,这难免让陈沐不安起来。

也亏得弟兄们都是水下突袭,损伤并不是很大,接连登上两条船,都没有出现死亡,也总算是一种安慰。

即便庆长没有来援,这一战也会大获全胜。

可陈沐不得不想,弗朗索瓦又在哪里?

“剩下几条船,给我留几个洋人的活口,尤其是将官,别伤了口舌,我有话要问。”

陈沐虽然做了这样的打算,但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期待,估摸着能找到弗朗索瓦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了。

炮火已经停了,可岸上仍旧时不时闪耀光芒,这就更让陈沐担忧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声东击西猛如虎

视死如归,换来了大获全胜。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也算是情理之中。

舰载轻炮虽然威风,但到底是没法子防备水下,社团兄弟们都是人形鲨,一个个又都是搏杀好手。

走私船上虽然也有天王会的亡命徒和悍匪,但到底是架不住陈沐这边精英尽出。

至于那些洋人,投鼠忌器,不敢动用火枪,根本就不足为虑。

真正让陈沐担忧的是,船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但仍旧没有弗朗索瓦的踪迹。

换句话说,弗朗索瓦根本就不在船上!

击掌为誓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可轻炮哑火了这么久,岸上的庆长却半点动静都米雅,这才是陈沐真正担忧的事情!

洋人的将官已经留了活口,也不消陈沐如何拷问,他们便如实招供了。

只是得到的情报却极其有限。

他们只知道弗朗索瓦没有上船,却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

弗朗索瓦连这些洋人都瞒着,必是有着后手阴谋,而且还是大阴谋!

当然了,弗朗索瓦看似莽撞,实则也是个狡诈之人,并不能排除他贪生怕死,没有登船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因为付青胤用蒙莫龙西之死来交换,弗朗索瓦没道理无动于衷,放弃这个报仇的机会。

“这弗朗索瓦能去哪里……”陈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只是这样的沉思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岸上终于是传来了动静!

枪炮声不断传来,远处的火光不断闪耀,船上的兄弟们也看得真真切切!

“好狡猾的鬼佬,他们该是从陆路绕后了!”

陈沐也终于明白过来。

这天王会的走私船,以及炸掉*库,根本就是个幌子,洋人主力的战略方向,是陆路,而非水路!

只是没想到这些洋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忍着躲过了庆长哨兵的探查,到了这个节骨眼才发兵!

“回头!”也亏得兄弟们吸取了教训,不敢再毁船,芦屋晴子当即开动了火船!

“大佬,这些番鬼佬怎么办?”阿水朝陈沐如此问道。

今番他跟着师父林宗万,与李三江一并领着龙记的伙计来帮拖,功劳也是不小。

“把他们丢水里,能不能活,看老天饶不饶他们。”想起吕胜无之死,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陈沐也不再怜惜这些该死之人。

没有当场斩杀,已经算是最大的仁慈了。

众人对番鬼佬可没半点好感,许多人都将鬼佬视为仇敌,也生怕陈沐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如今听得这命令,虽说有点失望,但到底也算是慰藉了。

丢下了洋人之后,众人也收拢战利品,洋人不敢动用的火枪,都归入了兄弟们的手中。

这些人可都是混迹江湖的,对洋枪是既好奇又忌惮。

陈沐反倒兴致缺缺,不过横竖有段距离,便简单明了地教他们如何填弹、拉栓、瞄准和开枪。

摸到这些长枪,陈沐又不免想起了吕胜无。

犹记得吕胜无生前,曾对火枪呲之以鼻。

张之洞将那支最新的毛瑟手枪赠予陈沐之时,吕胜无还鄙夷地跟陈沐说,火枪的出现,是江湖武林沦落的开始。

火枪迟早会终结江湖武林,因为武功再高,也就一枪撂倒,往后大家都用枪,也就没人练武了。

毕竟学习开枪只需要一刻钟,但习武却是一辈子的事情。

看着阿水等人双眸放光地摆弄火枪,对吕胜无这番言论,陈沐的感受也就更深刻了。

船头劈波斩浪,水花不断溅射,陈沐立于甲板,望着岸上的火光与硝烟,也不再思虑这些。

也算是歪打正着,庆长没有让港口区的逃难者进入城区,早先是一种绝情,如今倒是成了保护。

番鬼佬从陆路开进,官兵却全都集中在了港口,一路上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击,局势很快就一边倒了。

城中不断起火,人人自危,处处暴乱。

港口区的老百姓反倒守在了防线内,防线外头,则是一名校官,正在召唤百姓加入到守城的行列当中。

见得陈沐等人登岸,这校官也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

“陈先生,还请您振臂一呼,组织青壮,守卫广州城!”

诸多兄弟听得此言,心中难免冷笑。

他们已经将天王会的暴徒都杀光了,逃难者的人群已经肃清,但庆长仍旧不肯放他们进入城区避难。

如今城区要沦陷了,港口区反倒成为了安全区,他们却又反过来,要港口区的青壮辅助守城,这就有点厚颜无耻的意思了。

陈沐之所以能召唤弟兄们加入战局,也是因为兄弟们要拯救家人,如今走私船已经被打下,家人们都在港口区,也都安全了,按说兄弟们已经没有再去拼命的理由了。

想要杀弗朗索瓦报仇雪恨,这是陈沐的个人恩怨,总不能让兄弟们抛头洒血,毕竟接下来面对的,可是法兰西的正规军人!

陈沐扭头看了看诸多兄弟,有人低下了头,有人则迎上陈沐的眸光,满目都是战意。

陈沐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但这一次,他必须号召弟兄们跟着他去拼命。

“各位伙计,如果番鬼佬攻占了城区,港口这里还能守多久?”

“若协助官兵守城,或许还有些机会,一旦官兵被打败了,仅凭咱们,是万万受不住港口的。”

陈沐没有大义凛然地宣讲,他只是平静地分析了局势,由兄弟们自己做出判断。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番鬼佬若攻陷广州城,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陈少,我们毕竟不是军人,只是百姓,鬼佬的目标是官兵,而不是我们,鬼佬若攻陷了城区,咱们就投降,相信他们不会屠杀平民吧?”

这就是陈沐担忧的事情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判断,他不会将这些人都当成随波逐流的傻瓜蠢货,毕竟是卖命的事情,自己的一句话,是要为别人的生命负责的。

面对这样的质疑,陈沐也认同地点头道。

“我与洋人打过交道,他们或许不会屠杀平民,但烧杀抢是免不了的。”

“我只是想问问,我洪门兄弟,谁愿意投降?”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哑然。

陈沐环视一圈,又问了一句:“谁愿意投降?”

在场尽皆好汉,投降简直就是耻辱,更何况还是攻入家园的鬼佬!

距离李文茂的天地会广东起义,也没过去多少年,洪门的兄弟,血性犹在,他们连朝廷都敢反,更何况是番鬼佬!

王举楼率先站了出来,他麾下的弟兄们也都纷纷跟了上来,紧接着便是李三江和林宗万等人。

那校官也没想到,陈沐没有热血沸腾振臂高呼,只是这么平平淡淡几句话,竟起了奇效,可见陈沐的号召力有多么强大了!

正当此时,人群之中走出一人来,他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朝陈沐道。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黄飞鸿愿意走这一趟!”

黄飞鸿从旁边的杂物堆里抽出一根撑船的竹篙,权当长枪,加入了陈沐的队伍!

宝芝林黄飞鸿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黄飞鸿做了表率,那些个青壮顿时热血上头,纷纷加入了队伍之中!

一名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子,竹竿子一般的雀儿腿还在打抖,如何都镇定不下来,但他还是走到了前面来。

身后的老母亲想拉着儿子,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含泪看着。

年轻小伙走出几步,突然回头,朝母亲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队伍中齐刷刷跪下大半的人,他们朝着人群磕头,若回不来,这个头,便当是最后的尽孝了!

那校官也是眼眶湿润,背过脸去,不忍再看。

“先生放心,我们只需要他们搬运物资,周转游走,不会让他们上前线卖命的!”

或许这也是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的一句话了吧。

陈沐也没再多说,领着弟兄们,便走出了防线,加入到了守城的队列之中。

见得陈沐领人而来,庆长也很是意外,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但陈沐这帮人,确实能够解决燃眉之急,他也是求之不得的。

陈沐也不跟庆长罗嗦,问清楚了局势之后,便朝庆长道:“我要带一队人往前,能不能向你讨要一份通关令牌和口令?”

“前头可都被占了啊……我已经召了敢死队,但你只是平民,我是不会让你上阵的!”庆长也没想到,陈沐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然而陈沐却摇头道:“向你索要通关令旗和暗语,只是对你的尊重,就算你不给,我也是要去的。”

这还是陈沐第一次这般硬气地朝庆长说话,后者脸色也并不是很好看。

“当然了,若将军信不过我,认为我会通敌,那就另当别论了。”

庆长紧皱着眉头,迟迟无法下决定,毕竟陈沐没有官方身份,放他们通关,是要背责任的!

陈沐没有再逼问,因为他知道庆长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与陈沐击掌为誓,最终却没有支援,走私船是陈沐领人打掉的,若不是陈沐和社团兄弟,他们连这条防线都无法筑成!

若不是陈沐,暂时安全的港口区青壮,也不会加入到守城的队伍来。

所有这些,都足以为陈沐赢来信任,更何况陈沐认识这位广州将军也不是一天两天。

他既然能在洋人围杀陈沐之时,放过陈沐一码,又岂能相信陈沐会通敌?

“来人!叫个传令官过来!”庆长看着陈沐,到底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第二百九十五章 深入敌后巧易服

传令官很快就到了。

令旗和口令暗号,一样不少,全都交给了陈沐。

时间紧迫,陈沐没有半点罗嗦,朝身后的兄弟们说道:“你们只是协防,听从安排便是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要离开,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自是跟了上去。

陈沐扭头朝他们说道:“今番深入敌后,可不是为了大义,而是为了私仇,与你们无干,真要跟着去?”

孙幼麟与芦屋晴子相视一眼,冷哼一声道:“看不起我?”

陈沐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大个子书冬也走了过来,他的腰间,挂着那柄杀猪刀,这还是陈沐第一次见他动用武器。

对于这个大个子,陈沐也不消多言。

让陈沐感到意外的是,杨大春!

陈沐从来就不太喜欢杨大春,他也没有掩饰这一点,因为杨大春杀人不眨眼的行事风格,陈沐实在欣赏不来。

这个绸缎庄老板如今有份参与龙记的生意,而且代表陈沐,话语权也很大,但他还是跟了上来,今次也没再抱怨他要养家糊口如何如何。

“老板,没必要这么做的……”

杨大春摇了摇头:“知道我的生意为何做得长久么?”

陈沐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摇头。

杨大春得意地昂起头来:“我从不占别人便宜,所以大家都愿意跟我做生意。”

“我不占顾客的便宜,更不能占我老板的便宜!”

既然已经将陈沐当成他的老板,陈沐也就不再多言了。

往日里若是这等拼命时候,吕胜无不会多说什么,但在陈沐最需要的时刻,他总会出现在陈沐的身边,或者敌人的身后。

可如今,吕胜无不在了,陈沐今次深入敌后,就是要为了给吕胜无报仇,就是为了给自己报仇,就是为了结束这场仇怨!

见得此状,王举楼等人尽皆走了过来。

陈沐却阻拦道:“诸位的心意,陈沐领了,只是这次是去寻私仇,伙计们真的没必要跟着去卖命,况且,弟兄们协防,也需要具体指挥,你们都留下来吧。”

陈沐这么一说,王举楼等人也就不再坚持,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担忧会拖陈沐的后腿。

林宗万却没有后退,只是朝陈沐道:“我林宗万好歹是双花大红棍,不让我去就是看不起我!”

陈沐正要开口,林宗万又说道:“三爷是我契爷,你就是我契兄弟,多说这些又何必?”

话已至此,陈沐也就不再多言了。

众人正要出发,人群之中却走出一个肥仔来,朝陈沐道:“陈少,我跟你去!”

陈沐一看,竟是黄飞鸿的次子黄汉森,这可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虽然黄飞鸿叫他一声师弟,但有名无实,若不是自己,宝芝林也不会被炸,陈沐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如何能让黄汉森跟着去冒险!

可就在此时,黄飞鸿走了上来,朝陈沐道:“让他去吧。”

陈沐迟疑,黄飞鸿也不劝说,只是从陈沐腰间抽出烟杆子来,给陈沐装了一锅烟,递给了陈沐。

陈沐看了看黄飞鸿,又看了看黄汉森,终究还是接过了烟杆,啪嗒啪嗒抽了两口,朝众人道:“跟我来!”

也不再理会庆长等人,陈沐领着这些个敢死兄弟,很快就离开了防区。

番鬼佬在街道上横行,他们从民居里驱赶百姓,为他们堆筑沙袋,肆意抢夺,甚至还不忘对女人动手动脚,至于财物更是半点不留!

杨大春等人几次三番想要杀出去,却都被陈沐给拦住了。

他们并不知道陈沐此行到底有什么计划,但却知道陈沐的最终目标是弗朗索瓦,甚至是特里奥!

街巷对于番鬼佬们而言,即便有人带路,也是陌生的,可对于陈沐等人,又岂是林宗万这样的地头蛇,却是半点障碍也无。

兜兜转转,前头很快出现了教堂的尖顶!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也是心头发紧,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兴奋与激动,因为陈沐果真杀回来了!

想想四人被那些审判者追杀的窘境,孙幼麟和芦屋晴子便涌起了复仇的快感来!

“进去之后别多说,全杀掉!”陈沐没有半点犹豫。

杨大春舔了舔嘴唇,双眼放光。

教堂关门闭户,钟楼上升起了法兰西的旗帜,广场上早已人满为患,这些人都是来教堂寻求避难的。

然而今次教堂却没有半点回应,普鲁士敦并没有出现,教士在前头封锁了出入口,不断劝阻想要撞进来的逃难百姓。

在林宗万的带领下,众人很快进入到教堂后门,却是不见审判者的踪迹。

“去找魏姑芷!”

陈沐条理清晰,目的明确,没有半点拖沓。

这些审判者既然敢软禁普鲁士敦,围杀陈沐等人,对魏姑芷等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魏姑芷等人毕竟是女流,被普鲁士敦安排在了后面小学校的校舍里头。

到了校舍,里头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陈沐探头一看,普鲁士敦正护在魏姑芷等人的身前,而七八个审判者正在逼迫!

“身为宗座监牧,我拥有这个权力,你们出去!”

为首的审判者却冷笑道:“你收容异端女巫,审判者有权干涉,交出这些女巫,否则连你一并审判!”

“你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你是错的,弗朗索瓦给了你多少好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信仰已经被腐蚀,不配审判任何人!”

审判者们哄笑起来,为首者狂妄地叫嚣道:“司祭,你们有圣经,我们有宝剑,都是上帝赋予的权柄,你可不要忘了!”

普鲁士敦冷笑道:“骑士团早已灭亡,教廷也不会承认你们的存在,也只有在这种尚在开发的宗座监牧区,你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无论如何,司祭你应该看清楚形势,特里奥和弗朗索瓦已经在外头了,你如果还执意保护这些异端,就不要怪我们了!”

普鲁士敦也是怒了,举起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朝他们呵斥道:“你们敢!”

为首的审判者也不再斗嘴,朝身后的审判者下令道:“送司祭回房间休息,这些异端全都抓起来,烧死在广场上,看谁还敢冲撞圣殿!”

陈沐将这一切真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此时也不再迟疑,按住刀柄,疾行变狂奔,也只是眨眼间,便冲到了审判者的身后!

书冬疾奔而来,如同发怒的犀牛,速度竟比陈沐还要快,手中的杀猪刀拖在身后,竟掀起嘶嘶的风声!

然而就在此时,适才说话的那名审判者,猛然回头,嘴巴大张着,刚要呼喊,脖颈已经出现一道血痕!

杨大春一个鞭腿,审判者的脑袋便如皮球一般被踢飞了出去!

陈沐还在观察之时,杨大春早已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不得不说,此人的手段,也着实快若闪电!

普鲁士敦被喷了一脸的血,口中喃喃道:“哦上帝啊上帝!”

这话音刚开口,书冬的杀猪刀已经挥洒出一片寒光,一名审判者刚刚举起宝剑,半只手掌连带刀柄被斩断,宝剑啪嗒落地!

“啊!”审判者们呼喊着,纷纷举起武器来反击!

陈沐闪电拔刀,与审判者擦身而过,那人肚腹裂开,肠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战斗在瞬间开始,又在瞬间结束!

“神甫,抱歉了,亵渎了圣殿……”望着这一地的尸体,陈沐等人大气都没喘,杨大春撇了撇嘴,似乎并不过瘾。

普鲁士敦仍旧闭着眼睛,深深埋着头,只是说道:“这些人才是亵渎圣殿的异端,你们快离开吧。”

陈沐知道普鲁士敦的为人,当即朝书冬和杨大春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便将审判者的尸体都拖到了房间后头去。

普鲁士敦这才睁开了眼睛。

“神甫,外头的人都是无辜的,我希望教堂能够收容他们。”

普鲁士敦轻叹一声道:“不用你说,你走吧。”

他只是一味催促陈沐离开,似乎并不想与陈沐再沾染任何关系。

打从相识那天开始,陈沐就知道,他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走上陌路。

“仙姑,红莲在宝芝林,你带着姊妹们去接她,到港口区去暂避风头,我会回去寻她的。”

魏姑芷也不是罗嗦之人,带着姊妹们就要走,可到底是回过头来,朝普鲁士敦道。

“你救了我们一命,我会回来还给你。”

她没有等待普鲁士敦的回答,领着姊妹们便走了出去。

陈沐看着普鲁士敦,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再次闭上眼睛,默默祷告,陈沐也就闭嘴了。

到了房间后头,陈沐朝书冬等人道:“换上他们的衣服,找弗朗索瓦去!”

众人此时终于明白了陈沐的计划!

想要通过防区,必须得到庆长的令旗和暗语,而想要进入敌后,则需要这一身皮!

也不做多想,众人纷纷换上了审判者的衣甲,将自己的兵器都藏在衣服底下,手里只是拿着十字剑做样子。

只是陈沐却没有换衣服,这让大家都感到有些诧异。

面对众人疑问的眸光,陈沐终于是解开了手上那早已凝固了鲜血的短袖,露出了手指的伤口来。

他的指甲已经被磨掉,让人见着就大腿发酸。

“想要得到弗朗索瓦的接见,总需要一个诱饵吧?”

众人也是恍然大悟,陈沐这是拿自己做诱饵,让审判者们挟持着,如此才能接近弗朗索瓦!

然而芦屋晴子却突然问了一句,使得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进去是可以进去,杀人也没问题,但杀了人之后呢?”

陈沐抬起头来,笑着问道:“我早说过,这是报私仇,有去无回的,怎么?后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哦?”

芦屋晴子白了陈沐一眼:“你没办法回来,不代表我们都没办法回来,你舍不得那番鬼婆就直说好了。”

听闻此言,陈沐难免想起了伊莎贝拉,只是,这就是报仇,不是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陷入僵局不堪苦

弗朗索瓦不是付青胤,他并没有陷入疯狂。

虽然他与蒙莫龙西兄弟情深,对陈沐也恨之入骨,但并不是脑子一热就发动战争的人。

这个冲动,其实蓄谋已久。

只是一再受挫,战舰被陈沐炸毁之后,就更不可能完成了。

付青胤之所以能够说服他,并非因为付青胤巧舌如簧,而是因为付青胤提供了足够的诱惑。

那就是天王会的走私船和人手!

天王会的人与其他社团不同,他们是太平天国和捻军的余部,即便大势已去,但他们仍旧用练兵之法来训练这些人。

所以他们拥有着团队作战能力,这是与其他散兵游勇截然不同的一个优势。

有了这些人手和走私船,弗朗索瓦终于能够完成自己筹谋已久的大事了!

或许广州城的人还在醉生梦死,但弗朗索瓦却掌握着最及时的情报,这也是外国联军共享情报所带来的好处。

他知道,日本人已经开始进攻山东半岛,朝廷首尾不能相顾,更没有能力承受两个战场。

所以,弗朗索瓦如何胡闹,朝廷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议和!

特里奥或许能够审时度势,但他太过优柔寡断,一旦等到朝廷满足了日本人的胃口,他们再来侵扰,能得到的好处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日本人的胃口并不容易喂饱。

等到朝廷满足了日本人的胃口,哪里还有甚么东西能留给他们这些法兰西人?

弗朗索瓦之所以擅作主张,也是在逼迫特里奥,因为战争一旦爆发,特里奥不可能置身世外,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的想法并没有错。

当他即将要登上走私船之时,特里奥的人及时赶到,并带来了援兵,让他按照特里奥的战略,从陆路发动攻势,没想到果真起到了奇效!

特里奥并非普鲁士敦那样的中国通,但他喜欢中国的战争艺术,在中国称之为兵法。

这次“声东击西”,也让弗朗索瓦感受到了兵法的无穷魅力和巨大的威力!

因为守军都集中到了港口区,他们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不可抵挡,弗朗索瓦的信心也就更足了!

前往终于出现了抵抗,不过零零星星,根本就成不了气候。

饶是如此,弗朗索瓦还是暂时停了下来,等待特里奥的人马前来汇合。

取得了如此巨大的优势,弗朗索瓦却没有一鼓作气,便足以说明他没有丧失理智。

虽然他也很想杀掉陈沐,甚至比付青胤还要更加的强烈,但付青胤直到如今都没有回来,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他与陈沐交手过太多太多次,每次都败给同一个人,这样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何况哥哥蒙莫龙西都惨死于陈沐之手,没人比他更迫切地想要杀掉陈沐。

所以当他听哨兵汇报,说石室圣心大教堂的审判者们,抓住了陈沐,心中那种狂喜,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很清楚这些审判者的身份,更清楚在欧罗巴本土,审判者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圣殿骑士之流,更是故纸堆里的插画,行走于人间,就如同戏子一般可笑。

只是在大清国以及东南亚等诸多尚未传教的地方,不少冒险者和雇佣兵,却喜欢用这种复古的方式,近乎欺骗和戏耍的方式,来震慑这些人,来掠取利益。

更何况,这几个审判者,本来就是他弗朗索瓦的人!

“快让他们进来!”

毕竟在广州城里,他们也不需要安营扎寨,占领了酒楼就权当是指挥部了。

军士们守备在外头,他则享受着酒店里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奢靡的文明世界,外头的战斗与他根本没半个铜板关系一般。

审判者们很快就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五花大绑的陈沐,果真是陈沐!

“果然抓住了这个小机灵鬼!哈哈哈!”弗朗索瓦心头狂喜,至于这些审判者身上都有血迹,他也并不奇怪,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清楚,想要抓住陈沐,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你们真是上帝保佑的幸运狗,竟然真的抓住了这个恶魔!”弗朗索瓦快步走了过来。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快步折回,一把将桌面上的短枪给抓了起来!

“动手!”他一直在看着陈沐,陈沐何尝不是如此!

见得弗朗索瓦察觉,陈沐当机立断,咔嚓便挣断了绳索,从后腰抽出了张之洞赠予的那支手枪!

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但想要杀死弗朗索瓦,已经足够了!

弗朗索瓦同时瞄准了陈沐,两人都没有开枪。

“虽然你们伪装地很好,但可惜了,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想伪装都不可能。”弗朗索瓦脸色发白,但仍旧保持着镇定。

陈沐也明白他的意思。

杨大春等人或许都是伪装的好手,但有些东西确实无法弥补,比如身高,比如体型。

这些都是先天条件,番鬼佬个个人高马大,审判者们为了增强威严与肃杀,挑选的条件也更加苛刻。

所以孙幼麟等人除非踩高跟,否则根本无法凑足这样的身量。

送他们进来的那些洋人士兵,此时也纷纷抬起了枪口,然而杨大春等人很快就将他们制服了!

这是敌人的指挥部,是敌军的心脏。

他们前面是敌人的指挥官,却与陈沐僵持住了。

“你们逃不了的,我的人很快就会进来,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弗朗索瓦终究是有底气的。

陈沐呵呵一笑道:“逃不了的应该是你吧?他们没抵达之前,足够我杀你好几回了。”

弗朗索瓦摇头道:“你的枪没有我的快,威力也没有我的大,若是开枪,只能同归于尽,你不敢,也不会这么做。”

“我身上穿着甲,你想一想,若打不死我,你的伙伴一个都活不下来,为了你自己,让他们全都死在这里,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

陈沐心中其实也是懊悔的,适才出手到底晚了些,否则也不会这么被动。

他们曾想挟持弗朗索瓦,将他带走,再杀人报仇,说不定还能以此来给广州城解围。

可谁能想到弗朗索瓦这么警觉,竟是从身高体型,判断出审判者是假扮的!

仇人就在眼前,枪就握在手中,只要扣动扳机,仇恨的怒火就能够得到释放和发泄,可却又偏偏不能这么做。

更要命的是,陈沐已经听到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多的士兵,围困了酒楼,涌上了二楼来!

“放下你的枪!”关键时刻,杨大春站了出来,朝弗朗索瓦沉喝道。

弗朗索瓦听不懂,但他能感受到杨大春的杀心与杀气!

“叫你的人不要乱动!”弗朗索瓦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很不稳定。

不过陈沐没有翻译,杨大春也不在乎。

这位绸缎庄老板一脚踹倒一名士兵,手中十字剑尽力挥舞出去,一颗人头骨碌碌便滚到了弗朗索瓦的脚下!

“放下你的枪!”杨大春这么一带头,孙幼麟也将自己挟持的士兵推到了前面来!

他们在用自己的行动,向陈沐,也向弗朗索瓦展示自己的姿态,他们不会怕死,更不会退缩!

“咔!”孙幼麟手里的十字剑虽然沉重趁手,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锋利,这一刀没砍透,只斩断了半边脖颈,剑刃卡在了颈椎骨里头,那士兵的头往旁边一歪,耷拉下来,嘴里仍旧咳咳吐着血,双眸怒睁,一时半会儿竟是死不成!

弗朗索瓦也是胆战心惊,脸色苍白。

因为那士兵吊着一颗脑袋,脖颈处兹兹喷着鲜血,血线都喷到天花板上了!

“陈,放下你的枪,这个事情是可以商量的。”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并没有让陈沐感到太过意外。

特里奥与伊莎贝拉在士兵的簇拥和保护下,走到了二楼来,就堵在了门外。

“领事阁下,你们入侵我们的家园,每个热爱祖国的人,都有权杀死你们,你又凭什么要我放下枪?”

特里奥沉默了片刻,朝陈沐道:“你想杀死我们,并不是因为我们入侵了广州城,而是因为你想报仇,不要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陈沐没有扭头,反而朝弗朗索瓦走近了两步。

“既然知道我是为了报仇,就该知道,我为了报仇,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我的生命!”

弗朗索瓦见得陈沐紧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仅仅只是这一步,便已经分出了高下。

“我知道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但这代价也包括你的伙伴们么?”

“你可以与弗朗索瓦同归于尽,但你的这些人,我会折磨他们,会让他们品尝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这可不是你想要看到的。”

特里奥仍旧镇定如常,仿佛弗朗索瓦与陈沐的僵持,在他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大不了两个全都杀掉,也就解了这困局。

陈沐确实有些懊恼,在教堂之时没有充分准备,做好伪装,被弗朗索瓦识破,这是最大的败笔,也是他们陷入困局的最大原因,这责任要归咎到他陈沐的身上。

但事已至此,陈沐也不会自怨自艾,只能想办法打破僵局,才有生还的希望!

“特里奥,事到如今,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真相,杀死我的父亲,你是不是也有份?”

特里奥走到门口前面来,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开口道:“这个时刻,我本不需要回答任何问题,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死,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你骗我?”本以为特里奥会爽快承认,却没想到等来了这么一个答案。

面对陈沐的质疑,特里奥只是摇头道:“你已经陷入了必死的僵局,我有骗你的必要么?”

“这么说来,弗朗索瓦就是我最后一个仇人咯?”陈沐猛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弗朗索瓦,后者下巴的汗珠,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千载难逢要抓住

在杀死陈其右这件事上,尤其在此刻的局势之下,特里奥确实没有理由欺骗陈沐。

但陈沐仍旧免不了要问清楚当夜的真相。

“贝特朗和碎骨者都可以给我作证,他们目击阁下枪杀了我的父亲,难道领事阁下连这点坦诚都没有了么?”

陈沐毫不掩饰地质问,特里奥也皱起了眉头来。

他的沉默,说明了太多问题。

然而此时,弗朗索瓦却哈哈大笑起来。

“陈,你真是个蠢货!”

“你的父亲中了圈套,想要袭击杜卡莉女伯爵号,最后被杀,也是他咎由自取,特里奥若不杀他,我会让他痛不欲生,我若是你,就该感谢特里奥对他的仁慈!”

陈沐强忍心中怒气,朝特里奥问道:“这么说,你是为了结束他的痛苦,给他一个痛快,才开的枪?”

特里奥轻叹一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初衷确实如此……”

“当夜虽然收到了情报,但我并不太相信,因为我追查到情报来源于天王会,我并不喜欢这个组织,也不希望弗朗索瓦与这个组织有任何的牵连……”

“这也是我上船的原因,只是没想到,登船没多久,袭击就发生了……”

“陈,我欣赏你,只要你放下武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特里奥也算是苦口婆心,然而陈沐却呵呵笑了两声。

“就算我不放下武器,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我,你信不信?”

陈沐拒不合作,而且还大言不惭,特里奥也很是不悦,似乎一副好心肠被丢在地上,还狠狠践踏了一般。

弗朗索瓦却冷嘲道:“朋友你是真的天真,还是愚蠢?”

陈沐没有说话,只是朝杨大春使了个眼色。

杨大春扫视了一圈,眼眸仿佛要穿透建筑的每个角落,看穿其中的奥秘一般。

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杀手,反倒像个即将改造房间的建筑师。

简短而快速的环视之后,杨大春的嘴角露出了嗜血而邪恶的笑容来。

他按住了刀柄,突然朝特里奥走了两步,刀锋出窍三分!

“你想干甚么!”伊莎贝拉已经将短枪拔了出来,枪口瞄准了杨大春,特里奥却纹丝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多的变化!

特里奥知道,杨大春一旦动手,房间里的局势就会失控,陈沐和弗朗索瓦就会同归于尽,大战就会爆发。

所以陈沐不可能让杨大春如此轻举妄动。

他深谙人心人性,所以没受到半点惊吓。

但伊莎贝拉却做不到这一点,包括她身后的士兵们,也同样做不到这一点!

房间虽然很宽敞,但里头的人太多,所以很拥挤,而楼道本就逼仄,又堵满了士兵,所以士兵们只能枪口朝天。

伊莎贝拉的举动,引发了士兵的骚动,她身后的士兵率先瞄准了杨大春!

然而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是同伴,*差点砸到身后同伴的下巴。

那同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佩剑翘了起来,撩到了身后兄弟的裆部!

男人对这个部位最是在意,也最是敏感,那位裆部被剑鞘打到的仁兄,发自本能弓腰,只是为了忍耐即将到来的痛楚。

可就是这么一弓腰,屁股却顶到了身后兄弟的裤裆!

这可比裆部被剑鞘撩到还要更让人尴尬,那位仁兄不得不后退,躲避前者的大屁股。

只是他忘了,他身后是仍旧站在楼梯上的弟兄!

那弟兄听得骚动,下意识抬起头来,便见到一个硕大的屁股要盖在自己的脸上,差点没吐出来!

这位仁兄想往后退一步,却站在楼梯上,踩了个空,便如同一个保龄球一般,整个楼梯上站着的士兵,都往下摔滚了下去!

“砰!”

混乱之中,也不知谁的枪走了火,这一声枪响,仿佛*一般,整个楼梯上顿时响起砰砰砰的乱枪!

伊莎贝拉身后的士兵赶忙涌进了房间,有人蹲了下来,只是为了躲避楼道外的流弹!

楼梯上的士兵开始尖叫惨叫,枪声很快就停歇,但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这些人,有人被枪击误杀,有人被踩踏致死,有人摔在楼梯上,被踩得脖子都歪了!

杨大春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士兵们竟已经死伤了好几个!

特里奥终于意识到,士兵全都涌进来,是个极其致命的错误!

可若没有足够的人手,他们根本就无法控制陈沐这七八个人,毕竟这些人,可都是杀人如麻又武功高强的亡命徒!

与其说是杨大春的两步路,吓退杀伤了这些士兵,倒不如说是他们作茧自缚!

“外面的战士全都退出酒楼!”特里奥没有让错误延续下去,当即扭头,大声下令道。

此时除了楼道里那些士兵,一楼的士兵开始救助同伴,并准备撤出酒楼,封堵酒楼所有的出入口。

楼梯处的骚乱,到底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却没有人注意到,杨大春如同压缩到了极致的钢铁弹簧,突然闪身而出!

“特里奥!”弗朗索瓦处在后方,看到杨大春拔刀,赶忙朝特里奥示警,发自本能得将枪口瞄向了杨大春的后心!

“砰!”

一声枪响,将所有人的眸光都拉了回来!

特里奥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寒毛都倒立起来!

然而他却是半点动作都做不出来,因为他的咽喉上,已经架起了一柄利刃!

一秒……两秒……三秒……

杨大春没有倒下,寂静的房间之中,只有啪嗒啪嗒,那是鲜血滴落到地板的声音,流血的却不是杨大春!

只有一声枪响。

中枪的不是陈沐,就是弗朗索瓦,亦或者他们同时开枪,枪声重叠,两个人都中枪!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陈沐,然而陈沐已经不再原先的位置了!

他与杨大春一般,都没有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开枪的是他,而且在弗朗索瓦之前,就开了枪!

弗朗索瓦的手被打烂了半只,手枪掉落在地上,连鲜血都来不及染上!

陈沐的长刀,顶住了他的左心口,他终于忍不住狂叫起来!

“啊!!!”

“啊!!!”

“我的天!”

“下地狱的!”

他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直到没有了力气,才停止了惨叫,但他只是捂住破残的手掌,什么动作都不敢再做。

“我说过,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我们。”陈沐绕到了弗朗索瓦的身后,让弗朗索瓦挡在了前头。

特里奥的脸色很苍白,虽然仍旧镇定,但吞咽口水的声音,却格外的刺耳。

“你想怎么结束?”

面对特里奥的问题,陈沐没有太多迟疑。

“我来这里是为了两件事,那么,就一件一件来,先做第一件吧。”

话音一落,陈沐膝盖一屈,弗朗索瓦噗咚跪下,陈沐的刀刃,缓缓架在了弗朗索瓦的脖颈上!

他的左手抓住刀头,右手紧握刀柄,抬起左脚来,膝盖顶住了弗朗索瓦的后背。

“不!”

“不要!”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弗朗索瓦终于感受到了死神的临近,他疯狂地求饶。

“求你不要这么做!我可以退兵!退兵!”

陈沐在他耳边轻声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

弗朗索瓦终于是绝望,哭着求道:“我想祷告,我想要忏悔!”

陈沐此时的姿态,确实是要处决弗朗索瓦,照着洋人的规矩,将死之人确实能够得到忏悔和祷告的机会。

但可惜,他碰到的是绝不啰嗦的陈沐!

“抱歉了,我不是神甫。”

“陈!住手吧!放过他!他已经不值得你杀了!”特里奥也急迫地劝阻。

然而他的话刚刚吐到嘴边,已经凝固在了空气之中。

温热的血线扑面而来,甜丝丝的,就如同春日里的第一场细雨。

“咚!”

弗朗索瓦往前仆倒,双脚抽搐了一会儿,绷直,而后松懈了下来,便再无动静了。

鲜血如同一条条红色的蛇,在房间地板上蜿蜒而行。

陈沐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来到了特里奥的面前,朝他问道。

“第一件完成,领事阁下,我们可以聊聊第二件事了吧?”

特里奥面无血色,嘴唇轻轻颤抖着,心头却如同被抛到了空中,没个着落。

他是反对出兵的,在弗朗索瓦面前,他也坚决地表达过反对的立场。

可当弗朗索瓦私自领兵来侵扰,特里奥不得不带着援兵来襄助,因为他知道,不管是谁发动了这场侵扰,只要是洋人,最终责任都会归咎到他这个领事的头上。

若是打了胜仗还好,能够以此要挟清国政府,获取极大的利益。

可如果打输了,法兰西公使就会责怪到他的头上。

所以今次前来,他也是待时而动,如今弗朗索瓦被杀,自己被挟持,陈沐这些人又全都是亡命徒,留给他的选择也就不多了。

沉默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之后,特里奥终于开口道。

“我会退兵,但这笔账,我记下了!”

陈沐摇了摇头:“不,这笔账不用记,我现在就给你算算。”

特里奥瞳孔紧缩,仿佛被蟒蛇缠住了脖颈一般!

“放心,我不是要杀你。”

陈沐轻轻拍了拍特里奥的肩膀,继而说道:“你们入侵清国领土,杀伤无辜平民,焚烧屋宅,制造恐慌,所有的这些损失,都是要赔的!”

“你想让我们赔偿?”

特里奥的脸顿时热辣起来。

他们这些外国联军,何时给清国政府赔偿过半根毛啊,这简直就是耻辱!天大的耻辱!

“怎么?不舍得?那就是没得谈咯?”陈沐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特里奥心中仍旧迟疑。

然而此时,终于有人回应了陈沐。

“有得谈,我跟你谈!”伊莎贝拉终于放下了短枪,朝陈沐如是说道。

第二百九十八章 烫手山芋是俘虏

狩猎那只铜钱猫的记忆,一直存在于伊莎贝拉的脑海之中,不曾忘记,时常能够想起。

与此同时,另一份记忆,也会同时涌上心头。

绚烂的灯光,充满欢声笑语的宴会之上,一记温柔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

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却同时纠缠伊莎贝拉的心绪。

那是因为这两份记忆,都与眼前这个男人有关,甚至若没有这个男人,或许伊莎贝拉根本就不会记住这两件极其普通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两件事,伊莎贝拉更加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坚韧如历经千年的顽石,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很难再改变他的主意。

他敢当着特里奥的面,敢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割喉处决了弗朗索瓦,就足以说明他的态度和决心。

所以她和父亲特里奥,心里其实都很清楚,与陈沐只能谈判,而不能撕破脸皮,否则死的只能是特里奥!

如果还是当初那个陈沐,或许还能迷惑他,或许还能够虚以委蛇,或许还能够让他心生忌惮而自己放弃。

但如今却不成了。

陈沐杀掉了所有该杀的仇人,虽然特里奥是为了劝说弗朗索瓦才登船,是为了结束陈其右的 痛苦,才枪杀了陈其右,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弗朗索瓦。

但如果陈沐追究起来,将特里奥视为杀父仇人,也一点都不过分。

伊莎贝拉是仅有的几个深知陈沐脾气的人,虽然他与陈沐交往不多,但两人的经历太过纠结,痴痴缠缠,轰轰烈烈,并非常人所能想象。

她知道陈沐一向以报仇为最后的动力,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如果把他逼急了,他会毫不犹豫杀掉特里奥,来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圆满。

所以,在这样的关头下,伊莎贝拉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过陈沐似乎并不买账:“你跟我谈?你只是领事的女儿,又不是官方,凭什么跟我谈退兵和赔偿?”

伊莎贝拉走到前头来,有些咄咄逼人地朝陈沐道:“你同样不是官方的人,凭什么谈退兵和赔偿?”

“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官方有官方的谈判,而我们有我们的谈判。”

陈沐看了看伊莎贝拉,也颇有兴趣道:“你想怎么谈?”

伊莎贝拉很干脆:“放了我父亲,我当你的人质,我们会马上退兵,由我父亲与广州政府谈赔偿的事情,谈成了,你再放我回来。”

陈沐微微一愕,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胆识,不过更佩服你的大度,难道你忘了么,你这个父亲,曾经放弃过你一次,凡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就不怕他会再次放弃你?”

陈沐这番话也是诛心至极,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所以更加刺痛伊莎贝拉的心!

特里奥也很是愧疚,因为当初他确实不顾伊莎贝拉的生死,放弃过这个女儿。

也正因此,这件事过后,父女关系一度跌落冰点,只是没想到,这次遭遇到危险,女儿仍旧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当面处决弗朗索瓦,这给特里奥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也让他看到了陈沐的死志。

特里奥终于抬起头来,朝身后的人下令道:“退兵!”

那人迟疑了片刻,到底是跑出去传令,也没多久,外头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陈沐朝林宗万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窗口,往外一看,番鬼佬的士兵们果真在集合整队,有序地退出了街区!

见得林宗万点头,陈沐便取出了令旗,交给阿水,吩咐道:“去通知庆长,让他过来讲数。”

特里奥听得此言,也是愤怒:“这是对我的羞辱!”

陈沐呵呵一笑道:“领事阁下,从你决定领兵进入广州城,就该预到这样的结果。”

“你以为没有我,这场战争的结果就会改变?你不妨出来看看。”

陈沐朝杨大春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特里奥带到了窗口边上。

陈沐走过来,指着防线的方向,朝特里奥道:“广州城十数万平民自发组织起来,协助官府守城,这样的场面,你可见过?”

特里奥放眼望去,但见得平民如蚂蚁搬家一般,在城中四处走动,将物资运送到防线那头。

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景象,确实太熟悉了。

无论是法兰西还是英吉利亦或是其他外国军队,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共识。

大清国的官府似乎喜欢谈判,就如同一个爱面子的垂死富翁,只要给他们留下最后的体面,想要什么,都会给。

但这些百姓,就如同抱着最后一个馒头的穷光蛋,想要从他身上拔一根毛,他都能跟你拼命!

自打探险者踏上这片神奇的东方大陆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领教过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多么的坚韧与强大!

他们承受着贫穷与凄苦,富豪和官僚窃据大部分的财富,但在富豪和官僚选择妥协之时,这些百姓却能够豁出性命来捍卫这片土地。

这曾经让探险者们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该紧张的应该是富豪和官僚,而非这些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

饱受压榨的他们,在生死存亡之际,却用卑贱的生命来捍卫压迫者的利益,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可当他们真正扎根这片土地,深入到寻常生活之中,他们才终于理解了这种情怀。

即便最底层最卑贱的平民,他们虽然过着最艰苦的日子,看起来有多么的麻木不仁,可在他们的心里,始终存在着一种信念。

传教士们曾认为这片土地上没有信仰,他们大部分都是有神论者,但这些神,都是人变成的。

在中国,一个人的成就达到了巅峰,就会被封神,从古至今,他们将人,变成了神。

而且这些人,都并非完美之人,在没有成神之前,他们也曾有过挫折和不堪。

但这都说明了这个民族的根性。

他们或许已经有些麻木,可即便被摁在泥土里,他们仍旧会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无论由谁来统治这片土地,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特里奥看着这一切,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阿水终究是将庆长带了过来,与之前来的,还有城中的守军。

庆长走到酒楼下,指挥守军收复据点和地盘,却没有踏入酒楼,似乎在思考着甚么。

他不断召集人手,加强了关口的防守,不断发布一道又一道的命令,仿佛又握住了失落的宝贝一般,守护着广州城的角角落落,唯独对酒楼里的事情,不闻不问。

“他到底在干什么!”林宗万也很是愤慨!

阿水非但将消息带给了庆长,同样也传遍了整个广州城,城中百姓,又岂是与社团有联系的那些伙计兄弟们,纷纷走上街头,等待着这振奋人心,吐气扬眉的荣耀时刻!

然而庆长却让士兵拉起了警戒线,没有放进来任何一个平民!

见得此状,特里奥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甚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古代的文学家怎么说的?好像是洗头的热水准备好了,头上的虱子们就开始相互吊唁,大楼建成了,燕子和麻雀就会高兴起来,因为可以筑巢了……”

“是,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燕雀相贺。”陈沐皱起眉头来,本不明白特里奥的意思,但想起这句话的最后半句,也就恍然了。

“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燕雀相贺,忧乐别也。”

所处的层次不同,考虑的得失忧乐也就不同了。

或许在他们看来,逼迫退兵,俘虏特里奥,是扬眉吐气,是大快人心之事,甚至是千秋功德。

但对于庆长而言,这果真是一件值得高兴与庆贺的事情么?

陈沐还没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但从表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庆长根本就没有半点高兴,否则便会第一时间冲上来接手了。

他没有上来,说明这份功劳,他并不想要,或者换个角度来说,对于庆长,这只怕不是功劳。

陈沐走到窗口,看着庆长,而庆长似乎感应到了陈沐的眸光,同样抬起头来,眸光却很是冷峻,可没有半点感激之意!

陈沐终于相信了特里奥的话。

他对朝廷上的事情,没有太多的觉悟,如果张之洞在此,或者是谭钟麟等人,都应该能给他一个答案。

甚至于付青胤,估摸着都比他陈沐更加在行。

可惜,如今陈沐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物。

心中还在疑惑之时,庆长已经离开了酒楼,但外头的士兵却没有退去,他们仍旧把守着,不让百姓进来看热闹,似乎不愿看到他们迎接那最值得欢庆的时刻!

曾几何时,无论朝野,都曾发生过抗击外国入侵者,并大获全胜的事件。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无论官员还是百姓,承受的都是屈辱,都是败仗,都是不平等的条约。

伪装洋人审判者,深入敌后,单刀直入,俘获特里奥,逼退洋人军队,这样的事情,简直堪称传奇。

然而,庆长似乎并不乐意看到这样的场面,甚至选择了无视,权当不知!

这一刻,陈沐是真的不明白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心灰意冷无所出

“此之蜜糖,彼之砒霜”。

不同的人对于同样的事物有着不同的看法,陈沐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毕竟他喜欢讲道理。

可在这桩事情上,他如何都想不明白。

庆长分明是个好大喜功之人,以往陈沐总能给他带来功劳,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

今次分明是天大的功劳,甚至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东西,庆长反倒不愿接受,甚至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这又是为何?

“放我走吧,你们这位将军,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接受这样的结果!”

特里奥变得轻松起来。

陈沐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给杨大春使了个眼色,放开了特里奥。

“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特里奥活动了一下手脚脖颈,仿佛整个人刚刚从五指山下解脱出来一般轻松。

“你试想一下,他身为广州将军,俘虏了我这个领事,找你们看来,应该是很大的功劳,可你们并不知道,日本国的军队,正在侵扰山东半岛,你们的朝廷根本就没有能力开辟第二战场。”

“也就是说,如果俘虏了我,惹恼了法兰西,法兰西会联合其他国家的军队,山东半岛保不住也就算了,其他地区也将掀起战火!”

“到时候,他非但不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反而会成为加速国家灭亡的千古罪人!”

陈沐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庆长为何不愿看到这一点了。

可他仍旧不明白,若对此忌惮,法兰西人岂非可以为所欲为了?那他的抵抗又有何意义?

特里奥看出了陈沐的疑惑一般,朝陈沐继续解释道。

“有时候,没有硝烟的战争比现实更加残酷,这就是国际舆论的力量,在外交事务方面,你们的国家就像个婴儿一般,没有任何对抗的能力。”

“不是我歧视你,事实就是如此,你们这样的层次,是看不明白这些东西的,当然了,如果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开阔了眼界,或许就能明白了。”

陈沐确实不明白,庆长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只是防守,被动挨打,而没有主动出击。

他要挨打到法兰西的军队没脾气,让他们自己撤退,即便反击,也不能太过分,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任何胜利可言的战争!

“所以,你会放了我,而我,不会做出任何赔偿,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不管你信不信,事情终究会这样发展下去。”

特里奥如此说完,便朝伊莎贝拉道:“走吧。”

杨大春瞳孔收缩,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

特里奥扭头朝陈沐道:“这已经不是你们武者的世界了,越快认清这个世界,就越快摆脱这样的生活,你是个聪明人,我劝你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吧。”

特里奥扬长而去,外头的士兵走进房间来,将弗朗索瓦的尸体也收走了。

陈沐久久说不出话来,其他诸人也是一个比一个都憋屈。

酒楼下面,庆长的人已经撤离,百姓们眼睁睁看着特里奥离开,这些守军与其说防御,不如说是“护送”着特里奥离开!

过得许久,那些百姓都没有散开,陈沐终究咬了咬牙,朝众人道:“回去吧……”

他们走出酒楼,外头一片狼藉,洋人的尸体已经被收走,场面也被庆长打扫过,唯有残垣断壁与尚未熄灭的火头,孤独又可怜地证明着这场发生了与没发生一个样的战争。

陈沐见到了黄飞鸿,他就在百姓人群之中。

黄汉森是见证了整个过程的人,他心中委屈,比身上受伤还要难受。

黄飞鸿朝身后的百姓道:“都结束了,大家回去吧。”

低落的情绪弥散开来,没有人能提得起精神。

陈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特里奥到底是真的枪杀了陈其右,还只是为了阻止弗朗索瓦继续折磨陈其右。

按说弗朗索瓦当时没道理会欺骗陈沐,特里奥也并不怕陈沐向他寻仇,或许真相便是如此。

但陈沐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更何况还是特里奥的话。

他不会为了报仇而报仇,但这件事想要调查清楚,已经不太可能了。

改变能改变的事情,若不能改变的,那就只能去适应。

但陈沐如何都适应不了。

或许无法再找到见证人,但最起码还有一个人最清楚真相。

那就是特里奥。

陈沐相信,他与特里奥的羁绊,尚未结束,迟早有一天,他会知道真相,会决定要不要杀特里奥。

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

有了特里奥这个尚未确定的因素,陈沐就不会因为大仇得报而放下所有,更不会丧失生活的动力!

陈沐没有回教堂,而是跟着黄飞鸿,回到了宝芝林。

事情是瞒不住的,大家有目共睹,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很快就有人找上来了。

他们没有拜访陈沐,只是默默地加入了修葺宝芝林的队伍当中。

这也算是对陈沐的一种认可。

官方没有接受和承认陈沐的付出,但他们这些百姓,不会吝惜这份敬意!

他们的能力有限,不能给陈沐什么赏赐。

他们的举动质朴而直接,陈沐也算是有了些安慰。

庆长也派人过来,邀请陈沐到将军府去说事,只是陈沐兴致阑珊,婉拒了这个邀请。

事情的后续也诚如特里奥所预料的那般。

没有正式的会面,没有解释,没有赔款。

有的只是一则可有可无的传言,说是一队洋人士兵追剿抢劫商船的水贼,与官兵产生了误会,发生了一些冲突,经过双方的友好协商,事情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置。

这样的说法,显然无法弥补百姓的伤害,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新上任的德寿发布了一系列的政令,对这场冲突中遭受损失的人,进行了一些赔偿。

即便政治觉悟再如何不敏感的人,也都能够感受到,官府在尽可能减少这件事带来的影响。

陈沐也不去理会这个事。

他需要安葬吕胜无。

“师兄,师父断气前,只说了半截话,说他其实并不姓吕,其中渊源你可清楚?”

本以为黄飞鸿会知道,可惜,黄飞鸿并没能解答这个问题。

“吕天师是二十数年前横空出世,不过亦正亦邪,朋友也不多,想要了解他的生平,只能找林福成师父……”

陈沐也没再多问,照着规矩安葬了吕胜无,又守孝三日,这才算是静了下来。

期间,庆长倒是派人来请,不过见得陈沐正在处理丧事,也就放弃了。

陈沐并不想听庆长的高谈阔论,他对朝堂上的事情,已经不再感兴趣了。

当然,庆长或许并不是为了解释什么,之所以来请陈沐,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陈沐的帮助。

虽然他们极力想要压制这件事的影响,但各大学堂的学生们,以及有识之士,已经四处宣扬,甚至于北方,都听说了这件事。

不少留洋学生以及文化人,都开始四处奔走,甚至到官府去请愿,希望他们能够拿出底气来,向特里奥征讨赔偿,甚至将法兰西人驱逐出去!

百姓们早已压制不住,这股情绪就如同蒸锅里的热气,盖子捂得越严实,内里就越是沸腾,反抗就越是激烈!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庆长看到了陈沐在这件事之中的作用,也看到了陈沐在百姓心目中的声望。

在他看来,只要陈沐出面协助,必定能够将民怨压制下去。

陈沐想不通朝堂上的事情,但对于庆长这种心理,还是能够看透的。

这件事或许有大局上的考量,但陈沐终究无法释怀。

如果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保障,顾全大局换来的是屈辱,这样的大局又何必再去顾及?

韩信可以忍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样的大道理,终究只能用一次两次,而不能次次都这么用。

胯下之辱可以忍受,但每次都忍受,那就是奴才,而不是英雄了。

陈沐心灰意冷,只是将吕胜无的遗物整理了一番,将阴阳参同玄功的阴功部分,传给了红莲。

虽然一同修炼,但他修炼的是纯阳部,贞阴法是吕胜无修炼的,陈沐也没有什么经验可供参考,只能让红莲自己摸索。

也好在红莲悟性极高,又修炼过内家功夫,本身又是女子,与陈沐又有*联结,修炼起来倒是进展飞速。

也不知道是*的原因,还是阴阳参同玄功,两人朝夕相处,也就不分彼此了。

这日,陈沐刚刚练完功,打算与红莲出去走走。

街上一直在闹腾,学生和文化人印刷了不少单子,四处发散和宣讲,衙役和官兵则在暗处窥视,整个广州城都没个安宁。

不少人整日里守在宝芝林外头,他们与庆长一样,都想请陈沐出山。

不过目的截然相反罢了。

庆长希望陈沐能出来平息舆论,而这些人则希望陈沐能够挺身而出,声讨官府的懦弱!

陈沐也没法子走太远,只能从宝芝林的后门溜出去,到江边吹吹风。

红莲的相貌太过惊艳,所以戴了西方女士的纱帽,陈沐也戴了绅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换了西装,拿上文明棍,也就没人敢上前搭讪,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认出来了。

不过这才走了一段,前头便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但见得一名老道士,迎头缓缓走了过来。

这道士也是古怪,虽然穿着道袍,举着“平金”,上书:“乐知天命故不忧”,手里却拿着个虎撑,叮叮当当地摇着。

这虎撑是个手摇铃,据说是药王孙思邈山中采药,被伤虎拦路求医,孙思邈便用扁担上的铜环撑住老虎的口牙,治好了这老虎,所以叫虎撑。

游医郎中手里拿着这虎撑,作为行医的标志,一来是为了吸引注意,二来也想说明自己传承了孙思邈那样的医术和医德。

陈沐也只是看了一眼,那道士却停了下来,朝陈沐道。

“这位兄台,你大祸临头了!”

第三百零零零章 道士妈子桥底狐

陈沐本不想理会这个神棍道士,因为此人一开口,便是江湖骗子的套路。

可见得此人之时,陈沐难免想起了吕胜无,心头也就软了。

这道士也就五十来的年纪,黑脸膛,消瘦清矍,颧骨很高,留着山羊胡,脸上也没二两肉,眼眸子却散发市侩的精光。

看他身量倒不比陈沐矮,只是佝偻着腰,看起来有些猥琐,一双眼睛时不时往红莲身上扫来扫去,很是下流。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道髻上用几个小银环束着头发,发亮很浓,发色乌黑,给人一种日日吃黄精何首乌的感觉。

“道长,我在这江边才走了一刻钟,已经有五个人说我有血光之灾了,莫不是你们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陈沐此话倒有一半不假,江边和码头都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都在此地讨生活,不过陈沐与红莲做西人装束,无人敢上前来搭讪罢了。

这道人也不羞,嘿嘿一笑道:“小老板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们这装扮,一看就是喝过洋墨水的,除了老道,怕是没人敢上来找骂的。”

陈沐呵呵一笑:“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看来道长颇有上进心啊……”

道人摆手谦虚道:“好说好说,只是缘分罢了,若与二位无缘,又岂会冒着折寿的风险,给你们泄露天机?”

此人虽然气度上与吕胜无有三分相肖,不过这嘴皮子却太滑溜,如此倒也算是有趣。

“道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便说说,小老板我到底有些什么样的血光之灾吧?”

老道士也不着急,四处看了看,又舔了舔手指,伸到空中感知了一下方向,朝陈沐道。

“此地向阳又逆风,江上的水汽虽然上不来,但港口那边的晦气却全都往这边窜,咱们不如换个地方?”

他说得这么认真,陈沐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道长觉得哪里合适?敢情您还开了铺头?”

老道士赧然一笑道:“铺头那是死生意,咱们游历天下,讲的就是个随心随意,潇洒超脱,一切随缘。”

“我看这桥底下就不错,二位不如移步?”

陈沐反问道:“道长,虽然我喝的是洋墨水,但也听老人说过,桥底阴气汇聚,最是不吉利啊……”

老道士撇了撇嘴:“市井乡间这些个凡夫俗子能懂什么,桥乃连接彼岸之物,最是通融,凡事讲个流通,来来去去,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是也。”

陈沐知道他在强词夺理,生驳硬辩,不过觉着好玩,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花样,便随着他来到了桥底。

这桥底下很是阴凉,不少船夫都喜欢在此处纳凉,甚至有人利用破船残板,在这里搭了不少窝棚,虽不至于破败,但免不了脏乱差。

眼下是上午,船夫苦力都上工了,破落户也流窜到港口里谋口饭吃,是以很冷清,只有个瞎眼的老妈子,摸摸索索地补着一张破网。

“道长,现在可以说了吧?小老板我到底有什么血光之灾?”

老道士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些冰冷。

“小老板不打算先问问我的名号么?”

这些是正宗的江湖人,讲究名声,不少名号也都异常响亮,最是注重这个,也是无可厚非。

“是我失礼了,敢问道长高名大号?”

老道士稍稍抬起下巴来,微眯着眼睛,哼了一声道。

“贫道姓傅,名幽,号青竹。”

“你姓傅?太傅的傅?还是符箓的符?”

老道士摇了摇头:“是付青胤的付!”

陈沐大惊失色,举起手中文明棍,便往这老道士的咽喉处点了过去!

然而老道士没有半点反应,任由陈沐的棍头,抵住他的喉咙,一双眸子比刀刃还要犀利!

“陈香主难免太警惕了些,贫道手无缚鸡之力,你不必这么紧张的。”

此人气息绵长,处变不惊,被棍头抵住了喉咙,气息丝毫不乱,即便不懂外家功夫,也必然修炼了数十年内家功夫,陈沐哪里敢放松!

更何况,以他这样的年纪,若不懂点自保的手段,又如何在江湖上行走闯荡?

“道长你是想听听我的解释,还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寻仇?”

傅青竹听闻此言,也觉得好笑。

“我只说我姓傅,可没说跟付青胤有什么关系,陈香主这么紧张,莫非心中有鬼?”

陈沐将文明棍收了回来,朝傅青竹道:“这不是怕姓傅的都不讲道理么,万一这是你们族里的传统,苦的可就是我了。”

傅青竹摇头苦笑道:“看来陈香主对姓傅的成见很深啊……”

陈沐沉默了片刻。

“你若遭遇过我的事情,或许便能理解了……”

“抱歉啊香主,我可不想经历你的事情,更不想理解。”

“这么说来,道长到底还是想不问曲直,不分是非,直接报仇咯?”

傅青竹摇了摇头:“我说,虽然我姓傅,但与付青胤没太大关系,今日前来,是想提醒一下陈香主,香主若不离开广州城,怕死小命难保了。”

陈沐如今大仇得报,又是鈺龙堂的大佬,其他社团对陈沐也是心服口服,特里奥虽然吃了亏,但损兵折将,短时间内不可能对陈沐不利。

如何去看,陈沐也该是闲下来了,这生命危险又从何而来?

不过这道士既然知道陈沐的身份,又知道付青胤与陈沐的过节,必然不是占卜推算出来的,难道他收到了什么消息?

毕竟他的语气,可不是在威胁,而确实是单纯的提醒。

“谢谢道长提醒,若没其他事,晚辈就先回去了。”

陈沐知道,且不管他与付青胤有没有关系,他主动来找陈沐,动机就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对于暗中的威胁,陈沐完全可以调动兄弟们去调查,眼下自己又住在宝芝林,外头整日有百姓逼着他去将军府请愿,又能有什么危险?

陈沐言毕,就要带着红莲离开,然而傅青竹却幽幽说道:“贫道只是说自己与付青胤没关系,可没说与付青胤的家人没关系哦……”

听闻此言,陈沐心头咯噔一紧,也不扭头,手中棍子反手便扫了出去!

“啪!”

文明棍应声而断,一把梭子已经抵住了红莲的脖子!

没错,就是梭子,织网用的梭子!

这梭子虽然只是竹制,但压在了红莲的颈动脉上,精准又毒辣!

傅青竹确实不懂拳脚功夫,但却没说他没有帮手!

谁又能想到,不远处补渔网的老妈子,会是他的帮手,而且还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也难怪他要引陈沐到桥底下来了!

“妹子,把你的手放开吧。”

傅青竹如此说着,老妈子便将红莲后腰藏着的短刀给夺了过去。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陈沐的反应已经足够快,按说红莲是没能反应过来的。

但她与陈沐一并练功,两人又有*联结,陈沐仍旧每日放血制丸,不敢说心意相通,但冥冥之中总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感应。

傅青竹从老妈子手里取过那柄短刀,抽出来扫了一眼,又推刀入鞘,朝陈沐道。

“啧啧啧,香主可真是大方,连父亲的遗物都送给了这妹子,也果真是情真意切啊。”

“不过贫道可听说你桃花运很旺,可不止祸害过一个女人,连余晚庭这样的人,都对你倾心呢……”

陈沐皱起眉头来:“你倒是想说什么?”

傅青竹指了指那老妈子,朝陈沐道:“我遇着她那年,也像你这样的年纪,她是个瞎眼寡妇,不过长得是真的漂亮,不敢说倾国倾城,但与你身边这个瞎眼妹也差不了多少。”

“可到了后来,她连嘴巴都哑了,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便丑成了这个样子……”

老妈子虽然又瞎又哑,但很显然并不聋,听得此言,顿时杀气腾腾而起,连陈沐都感受得到!

傅青竹干咳了两声,顿时怂了。

“我只是教育后辈,你别这么当真啊……”

陈沐可没心思与他说笑:“你与我说这些又是为何?”

傅青竹看了看红莲,才朝陈沐道:“红颜祸水,她迟早是要害死你的……”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血光之灾?”

陈沐心里很清楚,带着红莲,确实很麻烦。

但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况,他与红莲已经性命相依,不是他想分开就能分开的。

“其实我更想问,你既然与付青胤家有关系,那么即便不是来寻仇,也没必要善意提醒我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青竹听了这话,也是摇头叹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我真是来提醒你的,你还别不信!”

陈沐看了看红莲脖子上的梭子,嘲讽道:“我可没觉得你是来帮我的。”

傅青竹摆手道:“一码归一码,我确实来帮你,但她可不是来帮你的。”

“这么说吧,她才是真的来寻仇的。”

陈沐有些迷糊了:“姓傅的是你,可不是她,你都不寻仇,凭什么她来寻仇?”

傅青竹呵呵一笑道:“我虽然姓傅,但与付青胤并非同一宗族,但她可是付青胤的祖母,你觉得她凭什么不能来寻仇?”

陈沐有些不耐烦了。

“所以,这仇要不要报?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在催促老妈子动手,按说陈沐是如何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但他就是这么说了。

因为他知道,老妈子心狠手快,傅青竹又是老狐狸,若想杀他们,绝不可能在这里罗嗦这么久!

第三百零零一章 血光之灾往何处

许是没想到陈沐这么光棍,浑然无惧的姿态,傅青竹也呵呵一笑道:“你可别胡乱激她,这姑婆可不讲道理的。”

“所以,我的血光之灾是这老妈子咯?”陈沐却不以为然,因为他感受不到这道人的恶意。

“不,你的血光之灾不在这里,她不会杀你,放心好了。”

陈沐可不想这么婆婆妈妈的:“既然没杀心,为何不放了红莲?”

傅青竹呵了一声:“只说没杀你,可没说不杀这妹子哦。”

“杀了付青胤的是我,你们不来杀我,却要杀红莲,脑子里都是浆糊?”

傅青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你就果真不怕死?”

陈沐也坦诚道:“谁不怕死?只是我大仇也报了,眼下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罢了。”

“你是不怕死,但你不怕她死?”傅青竹又问道。

“我没功夫跟你耍嘴皮子,说吧,到底要干什么。”

傅青竹也不再纠缠,朝陈沐道:“很简单,我们带走这瞎眼妹,你替我们做两件事,若是做得好,自然把她还给你。”

“什么事。”

傅青竹拍手道:“好!果然干脆!”

“付青胤的尸体被特里奥的人带走了,你要拿回来,这是第一件。”

特里奥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平息,但陈沐相信,目前这样的状况,想要跟他们交涉,并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件呢?”

傅青竹也不卖关子:“第二件我还没想好,只是想你给我一个承诺,若我求到你手里,也不强求,你卖我个面子就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陈沐看了看红莲,捏了捏她的手。

“在这里等着。”

如此一说,陈沐转身就走。

这才走了几步,便隐约听到傅青竹开口道:“难怪你孙子会死得这么惨,看看人家,啧啧,多果决多敢做……”

虽然没有回头,但陈沐已经感受到老妈子的杀气,想来老道士也不会太好过。

虽然老妈子看起来很是凶悍,但老道士却让人有些看不透。

向特里奥索要付青胤的尸体,这不是太难的事情,但对陈沐而言,也并非易事。

无论洋人还是官府,都在千方百计降低此事的影响,掩盖舆论,陈沐又是当事人,此时去讨要尸体,无异于将此事又推上风口浪尖。

特里奥没道理会答应陈沐,除非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红莲与他性命攸关,不能离开太久,陈沐也想尽快解决此事,所以并没有回宝芝林,免得被那些百姓认出来,而是直接往领事馆去了。

也亏得陈沐穿着西洋服饰,又说得一口法兰西语,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碍,外头的人通报进去,特里奥很快就出来了。

“你还敢来!”

经历了此事,特里奥对陈沐恨之入骨,巴不得杀之而后快,没想到陈沐竟还敢上门,这可不是蹬鼻子上脸么!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派两个人把付青胤的尸体给我送来。”

“哦对了,不要洋人。”

陈沐此言一出,特里奥也是气得七窍冒烟,登门也就算了,索要尸体也不是不行,但竟敢如此颐指气使,真当他这个领事是什么人了!

“陈!你不要太过分!”

陈沐也不罗嗦:“要么马上找人带上尸体跟我走,要么我回去,一会儿可就不是我一个人来了……”

特里奥想要平息此时,比庆长还要更关注陈沐的动向,对于宝芝林外聚集的平民,也一直担忧着。

如果陈沐真的带着这些平民,来领事馆讨要公道,庆长不可能坐视不管,带人来镇压,必然会将事情闹得更大。

可如果庆长不出面,陈沐又鼓动这些平民,局面根本就无法控制!

若没有付青胤从中挑唆,弗朗索瓦也不可能这么冲动,他特里奥也就不会陷入被动。

将付青胤的尸体交还,也没什么损失,甚至乐得见此。

可陈沐这样的态度下,将尸体交给陈沐,对特里奥而言,简直就是耻辱!

曾几何时,陈沐还只是个小小的逃犯,需要依靠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等人,才能参与到他们的社交圈子。

他还记得陈沐给伊莎贝拉担任所谓扈从骑士的经历,这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陈沐已经踩在了他的脸上!

然而身为领事,特里奥也很清楚,必要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虽然肺都快要气炸了,但特里奥不得不找来两个华捕,换了寻常衣服,用担架抬起付青胤的尸体,交给了陈沐。

本想着说两句,找回一些面子,谁知陈沐甩头就走,如何都叫不住,特里奥也是气得咬牙切齿!

这一来一去也不到一个时辰,陈沐已经再度回到了桥底。

老妈子也不怕红莲会逃走,梭子已经放下,仍旧补着渔网,红莲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

傅青竹则往前走了一段,在江边垂钓,鱼篓时不时颤抖一下,想来渔获还是不错的。

见得陈沐回来,傅青竹放下了钓竿,回到了桥底。

“陈香主不愧是陈香主,这么快就办成了,真是个爽快人!”

陈沐让那俩华捕放下尸体,便朝傅青竹问道:“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傅青竹不言语,陈沐试探着过去牵起红莲的手,那老妈子只是沉默,陈沐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傅青竹将老妈子引到了尸体边上来,老妈子一屁股坐下,伸出手来,几次三番也不敢去摸一摸。

陈沐也不想逗留,朝傅青竹道:“道长若没别的事,我可就回去了。”

傅青竹却朝陈沐道:“我与你说的血光之灾,可不是应验在我们手里,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当然了,前提是你信得过我。”

陈沐微微一愕,而后认真地答道:“道长说话算话,我信得过,只是这血光之灾总有个防范的方向,道长……”

陈沐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傅青竹却笑了:“此刻反而轮到我不太敢信自己了……”

虽说他对陈沐并无仇怨恶意,但老妈子毕竟是付青胤祖母,他们不对陈沐动手已经不错了,陈沐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当下拱手辞别。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陈沐也不敢大意,赶忙将孙幼麟等人召集了过来,将事情说了一遍。

“让弟兄们盯紧一些,查一查此二老的真实身份。”

“另外,周遭的兄弟放宽松一些,我倒想看看谁会对我不利!”

陈沐这才刚刚报了大仇,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平日里也懒得理会其他事。

如今有人提醒,他倒是紧张起来,不再懒散,仿佛又找到事做了。

兄弟们都是过命交情,自是紧张陈沐的安危,当下便吩咐下去,人人都留了个心眼。

兄弟们这才刚刚出去,黄汉森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小师叔,将军府的人又来了……”

虽说陈沐不会见客,但通报是少不了的。

陈沐也不想庆长每日里来请,既然提起了精神头,今日便去见一见,让他死了这条心。

“好,告诉他在外头等一阵,我稍后跟他去。”

黄汉森有些诧异:“小师叔……不如我陪你去?”

陈沐呵呵一笑道:“你还是留下吧,又不是鸿门宴,要这么多人去干什么。”

说到鸿门宴三个字,陈沐难免警惕了起来。

难道说,傅青竹预言的血光之灾,要应验在庆长的身上?

可庆长没道理要害他陈沐吧?

虽说陈沐不愿出面缓解局面,但此时杀了他陈沐,只能火上浇油,激得百姓更加愤慨,庆长应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再说了,陈沐给他带来多少桩大功劳,庆长即便不念情分,也不会恩将仇报吧。

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安心下来,正要出去,红莲却拉住了他。

“还是带上那把枪吧……”

张之洞将这新式手枪送给陈沐,当时便只有一颗子弹。

也亏得这颗子弹,让陈沐战胜了弗朗索瓦。

陈沐本想将这把枪束之高阁,没想到宋政准听说了事情经过,来探望陈沐之时,竟又送来了一大盒子弹。

眼下是敏感时期,陈沐也不好带刀四处行走,不过傅青竹的提醒犹在耳边,红莲对危险的感知又敏锐,陈沐也就将这支手枪给带上了。

外头是庆长的长随,也是个熟面孔。

“陈爷,劳您大驾了……”

庆长想得也周到,竟还备了马车,估摸着也是怕人见着。

陈沐也不多说,先扶着红莲上车,又审视了那车夫一番,这才上了车。

那长随就坐在车辕上,戳了戳那车夫,马车骨碌碌便行动起来。

宝芝林外头都是义愤填膺的百姓,都在呼喊着要陈沐出来主持公道,这马车也不敢太张扬,出了后门便绕进了小巷。

如此走了一段,七绕八拐的,陈沐也有些迷失了。

越是往前走,道路就越是陌生,陈沐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发浓重。

掀起车帘子来,陈沐朝那长随吩咐道:“停下,我要撇个尿。”

“在这里?”那长随也有些愕然,不过到底还是停下了车。

陈沐跳下马车,在路边装模作样撇尿,趁机往四处看了看,一切安然。

这本就是试探,若这长随果真有问题,就不会放陈沐下车了。

如此一想,陈沐也就稍稍安心,登上了马车。

只是这才走了一段,也就半刻钟的样子,马车却停了下来!

陈沐朝前头问了一句:“怎么不走了?”

那长随也不见答话,陈沐心里咯噔一下,掀开一道缝,扫了一眼,那长随歪着脑袋,靠在车厢边上,已经没动静了!

至于那车夫,早已不见人影!

第三百零零二章 古怪阿公有暗度

日光晒进巷子来,一边明,一边暗。

微风吹过,夹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前头长随的身下,鲜血淌到车辕上,滴滴答答落了下去。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周遭也没半点声音。

左首处民院那破旧的木门就好像沉默了千年,斑驳而朴素的色彩,显得很漠然,仿佛来来往往的人和物,在不断带走它的生命力一般。

屋檐下一窝麻雀,突然扑棱棱地飞散开来,就好像有只老鹰即将要扑碎这鸟巢一般!

陈沐见得此状,不及多想,便将红莲摁了下去!

“趴下!”

红莲这才刚刚趴到车板上,外头便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砰砰砰!”

“砰砰砰!”

车厢被打得木屑横飞,一个个破洞透射着日光,整个车篷都要被打了个稀烂!

陈沐将那长随的尸体拉了过来,子弹噗噗打在尸体身上,血肉四处溅射,就好似高楼坠落的西瓜一般!

稀烂的车篷终于是塌了下来,外头的枪声也终于暂时停了下来。

咔哒哒的声音传来,陈沐知道这些人正在填弹,他反击的机会来了!

抽出手枪来,陈沐腾地飞身而起,四处扫了一圈,便将袭杀者的位置收入眼中!

这六个枪手的伏击点倒不算选得太好,左右各三个,左手边的趴在民院的屋脊后头,右手边的三个则是躲在了二楼的窗台。

巷道两侧没有围墙,马车直接暴露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想躲都不可能。

虽然前后出入口并没有出现敌人,但巷道没遮没掩,又带着红莲,根本不可能逃得太远。

陈沐虽然带着毛瑟手枪,身上还带着两个10发的弹匣,但此刻是原装的六发弹匣,也就是说,他必须百发百中,否则根本无法解决这些袭杀者!

陈沐的枪法虽然不错,但又不是神枪手,朝左边开枪,右边的敌人就会躲起来,根本就做不到一枪毙命,更不可能一枪一个,杀掉这六个枪手!

念及此处,陈沐飞快地将枪口转向了那匹马儿!

其实陈沐早就有疑惑,这枪声大作,马儿却半点动静也没有,根本就没被惊动,这实在是太过奇怪。

适才扫视一眼,也终于是明白了原因。

这马儿之所以没被惊动,是因为耳朵里塞了厚实的棉花团子,连眼睛都被皮套给蒙住了!

长随已经被杀,说明马夫才是内应,这些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陈沐早先也曾猜想过,庆长会不会因为这桩事而对他不利,但后来想想,庆长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他们杀掉了庆长的长随,其实也间接洗清了庆长的嫌疑,当然了,也只是暂时,并不能排除庆长故意杀掉长随,来撇清自己的嫌疑。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只看这架势,他们是想要将陈沐置于死地,绝无半点马虎!

陈沐是清楚这手枪威力的,近距离射击,若是打结实了,这马儿可就废掉了,根本就跑不起来。

所以瞄了马屁股,砰一声,擦着皮肉打了过去,不过准头到底有些偏差,打得深了些。

那马儿吃痛,人立而起,奋力往前冲,冲出十来步的距离,由于平衡不住,轰地撞在了右边的民院墙上!

车轱辘碾上了墙,眼看着就要翻过去,将陈沐和红莲给甩了出来!

从开枪到撞墙,也就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伏击的枪手们惊了一把,便探出头来,麻利填弹,朝着马车又是一阵扫射!

马儿挣扎着,将破烂的马车往前拖,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路来,这才眨眼间,就已经被打倒在地,终于是不动了。

也亏得陈沐与红莲被甩下了马车,否则两人早就被乱枪扫死了!

陈沐拖扯着红莲,撞入民院之中,这院子里的住户也是大惊失色,尖叫了起来。

大白日的,男人老狗都出去做工找食,女人婆在家浆洗洒扫,孩子光着屁股在院子里头玩弹弓。

这瘦不拉几的小屁孩子倒是比他娘亲更勇敢,或者说无知,举起了弹弓,就朝陈沐打。

这小子的准头也不错,苦楝子做弹丸,啪嗒一声便打在了陈沐的额头上,辣痛得紧。

陈沐见得此状,也生怕连累了母子俩,带着红莲翻过低矮的院墙,到了隔壁院落。

这院子倒是空无一人,陈沐却不敢久留,正门不能走,又没有后门,只能再度翻墙。

不过这户人家与右手边的邻居似乎有些龃龉,墙头竟堆了一排排的仙人掌!

陈沐将院子里的晾衣杆抽了出来,横扫一片,将仙人掌马马虎虎扫掉一层,这才带着红莲翻墙而过。

身后又传来那女人婆的尖叫声,那些枪手显然已经追了上来,陈沐心中也是暗自祈祷,希望那瘦小子不要再拿弹弓打这些枪手,惹恼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可就冤枉了。

也好在枪声迟迟没有传来,陈沐也是安心了不少。

这些枪手虽然出手狠辣果决,但到底是没有滥杀无辜,也算是盗亦有道了。

陈沐不是广州城本土本地的人,来广州城也没有太久,在城区或许还熟悉一些。

今次走的是偏僻的小路,地形方面也是抓瞎,只能不断翻墙,不敢走正门。

到了前头街口,这墙终于是反到头了。

街头的地理位置很不错,所以是一处豪宅,院墙太高,陈沐从民院翻过来,发现是独立的隔墙,又翻不过去,只能顺着两座宅院中间的排水沟,往前头冲了过去。

这才刚刚冒头,一名枪手已经抬枪瞄准了!

他们许是兵分两路,一些封堵巷道,一些则追着陈沐的屁股。

陈沐突然冒头,那枪手也是吓了一跳,不过陈沐的动作到底快了些,砰一声枪响,那人胸口炸开一个大洞,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

陈沐也不多看,伸手抄起枪手的枪,竟是花旗国的一款考尔特*,不过却是老款的单动式牛仔左轮,需要手动扳回倒*,才能扣动扳机来射击!

“拿着!”陈沐将倒*压了回去,正要将手枪塞给红莲,巷道里又冲出一名枪手来,砰一枪便擦着陈沐的肩头,嘶地飞了过去!

陈沐反手就是一枪,却是落空了!

那枪手一边跑,一边压着倒*,可见他们用的都是一样款式的转轮枪!

陈沐的可是连发毛瑟,枪械上的优势,终于让陈沐取得了先机!

趁着那枪手压回倒*的空当,陈沐又是一枪,这一枪结结实实打在了那人的左腿上,他的小腿当即被打断,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这你死我活的时刻,陈沐可没有什么于心不忍,没有半点迟疑,又带着红莲往街口跑去。

枪声引来了后头四个枪手,若让陈沐跑出街口,融入人潮,他们就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枪杀陈沐,所以朝着陈沐的后背,便是一阵乱射!

巷道笔直狭窄,就好像约束了他们射击的框架和范围,即便是新手,也很容易命中。

陈沐不得不放弃了继续往前跑的念头,带着红莲,便撞入了那栋豪宅之中!

然而这才刚刚撞入院子,陈沐顿时惊愕了!

一名干瘦的老头子,手里举着扫把,作势要打,陈沐手里举着枪,对方似乎也惊呆了!

“是你!”

“是你!”

两人同时惊呼出声,那老头子却是一扫把就打了下来!

“你小子还有脸进来,给我滚出去!”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谁能想到,街头这栋宅院,竟会是甘老头子的家!

这甘老头子将余晚庭当成亲孙女儿来看待,可陈沐与余晚庭商量着杀刘袖,戏班子那边的人也出了大力,可最终刘袖并不是给余晚庭杀掉的。

这让余晚庭和甘老头子都非常气恼,从那一战之后,就再没理会过陈沐。

陈沐后续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暇来道歉,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竟撞到了他老人家的院子里,这也算是天意了!

“阿公,扫把打人不吉利,不吉利!”陈沐将扫把挡住,朝甘老头子求助道。

“阿公,你可听到枪声了,后头有人追杀我,可有后门能走么?”

甘老头似乎没听见陈沐的声音,一双老眼在红莲身上来来回回得扫视,就如同他给陈沐介绍余晚庭那般,带着让人不解的猥琐。

“阿公!这是要命的时候,先别看,不是跟你玩耍啊!”

甘老头又举起扫把来:“谁跟你玩耍!阿公我千方百计要撮合你跟晚庭,你自己杀刘袖,根本不给晚庭半点机会,眼下有脸来求救也就算了,竟还带着一个女人!”

“而且……而且这女人竟比晚庭好看,这太过分了!”

陈沐正要解释,外头的人已经开始冲撞院门,也亏得陈沐反锁了一道,枪手撞了两轮,竟朝着院门开枪了!

“砰砰砰砰!”

院门瞬间被轰出好几个大洞来,甘老头终于是脸色发白了!

“叼!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甘老头骂了一句脏话,也不敢再闹,当即带着陈沐,穿过了堂屋,便往后门去了。

到了后门来,甘老头打开后门,陈沐就要出去,甘老头却将他拉了回来。

“还跑!回来回来!”

陈沐还未反应过来,甘老头已经将陈沐和红莲拉到了后门旁边的小厨房里。

这才刚关上门,四名索命的枪手便轰隆隆追了上来,见得后门大开,也没半点迟疑,便往外头追了出去!

“姜还是老的辣啊!”陈沐由衷感慨道。

甘老头却骂道:“叼!你又给我惹麻烦,这只能骗得过一时半刻,快点走吧!”

“你跟我们一起走?”

“废话!他们一会儿回来,找不到你,还不把你阿公给杀了啊!跟我走吧!”

听得此言,陈沐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第三百零零三章 求问提调找内幕

也是老天有眼,无意撞入了甘老头的宅子,陈沐和红莲总算是逃脱生天了。

只是甘老头将陈沐二人带到了余晚庭的戏班子来,陈沐却有些尴尬了。

余晚庭到底是出人出力了的,只是到了最后,手刃刘袖的却不是她,这让她很是负气,毕竟是余千双的后人,脾气也是颇大。

对陈沐正在气头上,没曾想这么快,陈沐就求到了她这里来,余晚庭的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

更何况,陈沐还带着红莲,这就更让余晚庭不悦了。

不过终究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余晚庭也那么不近人情,到底是派人去宝芝林,将陈沐的消息送了回去。

“该杀的都杀了,仇也报了,你又惹了什么人?”余晚庭有些没好气地问道。

陈沐也是苦笑:“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

“无端遭人追杀,你该报官,毕竟现在陈爷可是广州将军面前的红人了。”

面对余晚庭的嘲讽,陈沐也是直摇头。

他倒是想报官,起码能从枪手的尸体上,找些线索。

可眼下并不能完全排除庆长的嫌疑,若自己去报官,岂非自投罗网?

这些枪手心狠手辣,陈沐带着红莲一路奔逃,那一刻才清楚地认识了自己,即便大仇得报,陈沐也没有如自己所言那般看淡生死,也做不到死而无憾。

况且,有人这么追杀他,陈沐又岂能这么样认输,必是要查出幕后黑手来的!

面对余晚庭的嘲讽,陈沐也不好说出自己的忧虑来,只是敷衍道:“江湖事江湖了,能不报官还是不要报官……”

“现在讲江湖道义了?我可记得你信誓旦旦说杀刘袖一定预我一份,可我最后也只是看了看刘袖这老狗的尸体,你怎么说?”

陈沐也是尴尬,这班主也果是半点情面不留。

“横竖人死了就报仇了,你杀我杀,又有何区别……”

余晚庭下意识看了看红莲,朝陈沐道:“可别这么说,你是你,我是我,什么叫没区别!”

这话说得有点酸溜溜的,连甘老头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陈沐,你看看,我家晚庭对你那是没话说的,你呢,这么快就领了个漂亮姑娘回来,你怎么对得起我家晚庭!”

甘老头口无遮拦,倒是让三个年轻人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行了行了,阿公你别插嘴,去喝你的茶!”余晚庭不耐烦地将甘老头给打发了。

后者虽然有些嘀嘀咕咕,就好像不愿老去,只要参与到年轻人的话题当中,便能年轻十岁那般不舍,但到底还是顶不住余晚庭的目光,老老实实下去了。

余晚庭也不敢再提及两人的牵扯,只是朝陈沐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赖在我这里多久?要是枪手追杀到我这里来,你自己出去,可别连累我!”

陈沐也过意不去:“一会儿我的人过来接我回去,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余晚庭听得此言,就更是恼怒:“活该你被人追杀啊死蠢!”

陈沐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眼看着余晚庭愤然离去,也是一头的雾水。

红莲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朝陈沐问道:“她一定是个极好看的女子……”

“你又看不见,怎么就知道她好看?”陈沐也是无语。

红莲露出笑容来:“我不止知道她好看,还知道她喜欢你……”

虽然她极力保持着微笑,但笑容到底是有些勉强,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酸涩。

陈沐见此,也难免有些心软,朝红莲道:“我以前在她戏班子里学艺,得过她照顾,也混得熟了,说话才这么随心随意,并不是……我跟她其实没什么……”

“别说了,我信你。”陈沐还未说完,红莲便笑着阻止了他的话头。

“你信我?”陈沐也有些猜不透了。

“我当然信你啦,你身上有*,若生异心,会穿肠烂肚,心如刀绞,你现在没发作,说明对她没心思,不是么?”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心说也有可能*是假的,这才没发作不是?

不过这种念头一涌出来,陈沐便压了回去。

因为若是这种想法成立,是不是说明他对余晚庭并非全无意动,只是*是假,所以没发作罢了?

眼下虽然暂时安全,但陈沐也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将心思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便朝红莲道。

“是啦,你说的都对!咱们还是想想,枪手到底是谁的人吧。”

陈沐转移了话题,红莲似乎也没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朝陈沐道:“我连人都看不见,怎么会知道是谁的人……”

“就算我能看得见,我从小就没见过日光,又怎么分得清哪里是哪里……”

这话说得陈沐都觉得有些心酸,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安慰话,只能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以后我会讲给你听……”

红莲陡然兴奋起来:“真的?”

陈沐笑着点头道:“真的。”

红莲的脸颊瞬间红润起来,陈沐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然而就在此时,他却感受到一股杀气。

抬头看时,余晚庭正在门外,手里端着茶托,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狠狠地盯着陈沐,扭头便走了。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不过他对余晚庭确实没什么心思,让她知道自己的态度,也是好事,免得痴痴缠缠,往后麻烦。

两人正说话间,孙幼麟等人已经赶了过来,见得陈沐二人无事,也是庆幸。

“那巷道都探查过了?”陈沐也不啰嗦,当即朝孙幼麟几个问道。

“并没见着什么尸体,该是被收拾了,两侧民居的破损倒是留着……”

陈沐也并不意外,这些人自然不会留有手尾,必是清理干净了的。

“大佬,不如先回去再说?留在此地,怕是麻烦……”孙幼麟这话倒是颇得陈沐心意。

不过杨大春却摇头道:“不,老板,这样的麻烦是躲不过的,与其退避,不如主动出击,陷入被动的话,迟早会让他们得手,以攻为守才是正理!”

陈沐也觉得有道理,想了想,便朝孙幼麟等人道:“先随我去一个地方,说不定能有个说法。”

孙幼麟等人也不好多问,便朝陈沐道:“好,我等先让弟兄们准备好,在外头等你。”

孙幼麟正要出去,芦屋晴子却是走了进来,朝红莲道:“我先带你出去吧,有话要问你。”

红莲也有些诧异,她与芦屋晴子又没什么交情,她眼睛又看不见,有什么直接问陈沐不就好了么。

不过芦屋晴子这么说了,她也就依依不舍地跟了出去。

陈沐知道芦屋晴子的心意,不由朝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众人出去之后,余晚庭果真来到了茶厅。

陈沐朝她说道:“今次多亏甘老和余班主相助,大恩不言谢,如若有缘,他日定当厚报了。”

余晚庭苦涩一笑道:“余班主?”

“哼……是啊,好一个余班主……”

“想我余晚庭,不敢说孤芳自赏,但也是一身臭脾气,从未对人温言软语,更不会舍命相助,你陈沐何德何能,让我三番五次地帮你,到头来却换了个余班主这么生分,也怪自己太蠢了……”

余晚庭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啊,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自嘲话儿来,陈沐心里也有些不太好受了。

“我倒不觉得你的脾气有多丑,自打相识,我就觉着你是个很好的人,本想着与你姐弟相称,只是又怕高攀了你……”

“姐弟相称?还高攀我?现在是我高攀不起你吧!”陈沐颇有些越描越黑,余晚庭也只是苦笑。

“罢了罢了,今日是将这老脸都丢光了,你们年轻人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这个老班主就不伺候了,走吧……”

“我不是嫌你老……”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自己的舌头都打架了,思来想去,还是闭嘴的好,当下只好抱拳行礼,退出了茶厅。

诸多兄弟已经在门外候着,陈沐也不罗嗦,当即朝前带路去了。

孙幼麟和杨大春等人几乎将鈺龙堂的兄弟们全都召集了起来,浩浩荡荡十几个人,便这么来到了沈长洲这厢来。

沈长洲乃是兵工厂提调,不过那是汉阳的提调,眼下却是广东的地盘,所以暂时租用了民宅来办公,算是在广州的行署。

见得这支队伍涌过来,沈长洲也有些吃惊,见得陈沐打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生意交给了宋政准和龙记之后,陈沐就没来过这里,见得沈长洲,也先客套寒暄了一番。

沈长洲却是个雷厉风行、干脆利索的,当即朝陈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陈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直说吧。”

“哈哈,沈提调快人快语,果是大家风范,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沐打了个哈哈,便将那支考尔特轻轻放在了桌上。

“沈提调,我想知道,这只手枪的来历。”

沈长洲是张之洞的得力干将,作为兵工厂的提调,他对枪械的认知,比张之洞还要熟悉百倍。

至于国内枪械的行情,想必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因为他除了本职之外,还负责枪械管控,无论是外部流入,还是内部偷出去的,他都一清二楚!

沈长洲将这支考尔特*拿了起来,拆下弹巢,也不见他动用工具,咔咔嚓嚓就将枪械拆了个七零八落。

不过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第三百零零四章 洋人黑市投石路

诚如陈沐所想,沈长洲对枪械的认知程度,是无人能及的,见得这支考尔特转轮枪,他的神色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朝主要引进德意志的机器,枪械大部分都是德式,阿美利坚人其实并不强势,不过他们最是狡猾圆润,喜欢从中斡旋,调停左右,幕后挑拨等等,从而坐收渔利……”

“民间不少违禁枪械,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美式,就是这么个原因了。”

陈沐闻言,也有些不太乐观:“所以,想要追溯这手枪的来历,就如大海捞针了?”

沈长洲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照说是这样的,但也并非没有可能……”

“阿美利坚人主要的活动地盘在天津等地,天津最多时有九国租界,当时阿美利坚人并不愿意接受租界,后来虽然勉强接受,但最后还是并入了英吉利的租界,岭南地区没有他们的租界,活动的都是花旗国商人和间谍……”

“这些商人倒也算是规矩,毕竟没有领事在背后撑腰,但间谍就猖獗了……”

“所以,枪械是这些间谍提供的?”陈沐也有些头疼。

他与花旗国人没有任何往来和恩怨,为何花旗国的间谍要提供枪械给这些杀手?

“准确来说,不是提供,而是售卖……”

“售卖?”

“是,这些间谍潜伏民间,也需要生存和生活,他们会在地下黑市走私违禁品,用来维持他们的间谍活动。”

“因为黑市都是见不得光的人物,他们很容易藏身,更容易获取想要的情报,这里头水太深,朝廷不愿管,也没精力管,更是管不了……”

陈沐也没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这么深的黑幕,若果真如沈长洲所推测那般,想要找出这手枪的买主,便只能进入黑市去探查了。

但黑市之所以成为黑市,就是因为它黑,寻常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若是本地本土的黑市,社团里随便拎一个红棍出来,应该都是知道的,但偏偏又是洋人的黑市。

本土人其实并不喜欢与洋人交往,即便是黑道上的人物,也不愿与鬼佬做生意。

如此一来,想要进入洋人的黑市,也并不容易。

但若是要求助洋人,陈沐眼下也没办法。

陈沐杀掉了审判者,清除了普鲁士敦左右手的障碍,按说普鲁士敦应该感谢他才对,但弗朗索瓦被陈沐割了喉,战争状态也才刚刚解除,普鲁士敦即便知道花旗国人的黑市所在,也不可能给陈沐带路。

至于特里奥和伊莎贝拉那边,就更不用想了,陈沐刚刚才从人家那里趾高气扬地拿回了付青胤的尸首。

“沈提调对这个黑市,可有门路?”虽然希望不大,但陈沐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不过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要是知道了,就带兵去剿了?”

“剿什么剿啊,你以为德意志人大发善心,将机器和技术买给咱们,让咱们抵御他们的入侵?”

“他们是狮子大开口,将落后的技术和机器买给咱们,大发战争横财,但这生意又不能不做。”

“阿美利坚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厚道人物,但我可以从他们手里购买一些更先进的枪械,甚至枪炮的设计图纸,若能研究出个眉目来,也就不必再受德意志人的气了!”

陈沐也是恍然,没想到沈长洲看似古板,脑子却这么开明,也难怪能得到张之洞的赏识了。

当然了,这里也涉及到一个问题。

即便他们知道黑市所在,也不去剿,并不是因为他们果真不想剿,而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自己的麻烦都没解决,陈沐也懒得去思考这么多,朝沈长洲道:“沈提调既然早有这样的想法,对这个花旗国间谍的黑市,多少该有点线索吧?”

“线索当然有,可惜……被你杀了……”

“被我杀了?付青胤?”陈沐能想到的人物也就这么一个了。

沈长洲也不否认:“没错,不然你以为香帅为何会看重他?”

“其实……唉……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瞒你了,你们的底细,香帅心里一清二楚,他能信你,能用你,你真是三生有幸了……”

陈沐也是吃了一惊:“所以,香帅也知道付青胤的真正身份?”

沈长洲白了陈沐一眼:“你可不要低估了朝廷的能力,否则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也并不是为了你好,而是提醒你安分守己罢了。”

虽然沈长洲这么说,但陈沐到底还是感激道:“沈提调别这么说,这份人情我陈沐记下了。”

嘴上没说什么,但沈长洲浮现一丝笑容,显然对陈沐的表态也很是满意的。

“人情不人情就算了,既然你摊上了这个事,干脆就帮我个忙,若果真找到黑市了,随便把我也带进去……”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本就是来找沈长洲求助的,这沈长洲没线索也就罢了,还将整个差事都推给了陈沐。

“看来我也只能卖力去调查了……”

沈长洲也不含糊:“我虽然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但建议你还是从洋人入手,毕竟是洋人的黑市,试问又有几个洋人是清白干净的?”

陈沐听闻此言,心头陡然冒出了人选来,当下欢喜起来,朝沈长洲道:“沈提调所言在理,我这就去试试!”

沈长洲也有些愕然,这陈沐早已成为洋人的眼中钉,甚至是生死大仇,哪个洋人愿意帮他?

沈长洲也是聪明人,或许为了再次证明他们完全掌握了陈沐的底细,他又补了一句。

“如果是巴蒂斯特夫妇,我看还是算了,法兰西鬼佬打了这一场,领事馆早已发出警告,所有法兰西人都暂时在家,禁止一切与华人交涉的活动,连生意都停了,他们帮不了你的。”

陈沐当然也有想过巴蒂斯特夫妇,不过普鲁士敦这糟老头子都不愿帮自己,巴蒂斯特夫妇只是生意人,估摸着也没戏。

不过陈沐却没有半点丧气,朝沈长洲道:“沈提调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言毕,陈沐也就回去了。

到了宝芝林之后,陈沐便找来了杨大春,朝他说道:“掌柜的,有件事必须你去做,你愿不愿出力?”

陈沐平素里和气亲温,对兄弟们也从不会颐指气使,没什么架子,很多时候都是商量着来安排任务,并不会强人所难。

不过杨大春听得此言,还是有些紧张起来,若非大事,陈沐也不会客气得这么过分。

“你是大佬,要我做什么事就直说,这么说话我心里发慌……”

陈沐前倾着身子,压低声音道:“我要借三位夫人用一用……”

杨大春微微一愕,而后便深深看着陈沐,一脸的难以置信,迟迟不见陈沐改口,顿时怒了!

他一把抓住陈沐的领口,凶光毕露!

“陈沐!”

陈沐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引起了误会,当即尴尬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法,你且松开,听我慢慢跟你说……”

杨大春虽然修炼房中术,平素里似乎将这三位洋夫人当成玩物一般,但实则并非如此。

房中术可不是演义小说里那般强采硬夺,是需要相互配合的,需要心意相通,更需要默契与和谐。

若非真心实意,三位夫人是无法与他取得什么成效的。

三位夫人驻颜有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妖艳,便足以说明,他们的成效是非常巨大的。

而成效越大,就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深。

杨大春松开了手,陈沐也不含糊,朝他说道:“我从沈提调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想要确认这手枪的来历,追索杀手的身份,必须找到洋人黑市的门路……”

“不过你也知道,洋人的路都锁死了,如今我是无路可走,唯有请三位夫人出马了……”

杨大春将三位洋夫人当成宝贝一般养在家里,甚至不愿让她们抛头露面,黑市这种地方,这三位美人儿若踏进去,怕死连渣都不会剩下!

这也是陈沐为何如此客气的原因了。

“你放心,三位夫人只需要牵线搭桥就成,若你没办法,咱们可以用个苦肉计,你当一回叛徒,我打你一顿,你买枪买凶报复我,如此一来就有借口了。”

杨大春也是哭笑不得,朝陈沐道:“我这身骄肉贵的,可吃不起一顿打,这事情还是交给我自己处理吧……”

陈沐顿时大喜:“那我可就交给你了!”

杨大春是什么人?虽说嗜杀了一些,为人似乎有些变态,但到底是能办事的,而且言出必行,他说能做到,自是能够做到的。

杨大春也不含糊,领命而出,陈沐这才算是闲了下来。

这一闲下来,身上就开始痛了。

毕竟这一路被追杀,摸爬滚打的,任谁都吃不消。

回到房中,取出吕胜无的药物来,难免又是一阵伤感。

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也不等陈沐回应,红莲已经推门进来了。

陈沐下意识要将衣裤穿起来,不过想到红莲眼睛看不见,身上又刚刚涂抹了药膏,也就作罢了。

“把门关上……”

虽说红莲看不见,但陈沐可不想让路过房门的人看了去。

红莲依言关上了门,随口问道:“你在里头做什么?”

“我在涂药呢……”

“我……我帮你吧……”红莲如此说着,就从外头走进内室,可刚刚绕过屏风,身子一僵,人顿时停了下来!

她的脸顿时羞红起来,转而化为了愤怒,转身就要走,可又突然快步过来,啪一声给了陈沐一个耳光!

陈沐顿时懵了,倒不是因为这耳光,而是因为她为何要打这个耳光!

第三百零零五章 花开洛阳春风渡

红莲的这一记耳光,是彻底将陈沐给打懵了!

正如陈沐惊诧的那样,她为何突然要打这个耳光?大耳光之前为何要这么羞涩?羞涩之前,为何会身体发僵,为何会突然停下来?

更关键的是,她平素里在房中都会小心翼翼地行走,摸摸索索。

可今次听得陈沐在涂药,许是心急了,竟快步走了进来,冲过来大耳光的动作更是流畅万分!

这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表明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红莲,极有可能已经恢复了视力!

眼看着打完耳光之后的红莲要转身逃出去,陈沐当即拉住了她的手!

“你给我站住!”

红莲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只能背对着陈沐,任由陈沐扭着她的手,却如何都不敢转头!

“你回过头来,看着我,告诉我为何要打这个耳光!”

红莲的身子在发抖,却如何都不敢回头!

“你已经能看见了,对不对!你为何要骗我!”

想起自己三番四次拖着她这个累赘死里逃生,陈沐又如何能不怒!

红莲恢复了视力,这固然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恢复视力可不是一朝一夕之时,若她是刚刚恢复了视力,早就跟陈沐报喜了。

也就是说,她想来恢复视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直在隐瞒陈沐罢了!

陈沐此时也是后知后觉,难怪遭遇危险之时,红莲总能够及时作出反应。

她对危险的感知直觉比常人敏锐是一方面,她恢复了视力才是真正的原因!

陈沐还以为他与红莲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是因为他们一道练功,体内又有*,如今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眼睛恢复了!

她没有回头,就足以说明她心虚!

“就因为我看不见,所以你可以这么欺负我,对不对!”虽然没有回头,但红莲显然也恼了。

抛开她恢复视力不提,即便她眼睛看不见,陈沐不穿衣服也确实有些不妥。

但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我可是为了你挡死啊,你眼睛恢复了却还在骗我,到底是为什么!”

陈沐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若往常状况,早就将她丢出去了。

但*的作用之下,又朝夕相处,他与红莲早已无名而有实,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不穿衣服,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消除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隔阂。

然而换来的却是欺骗,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起码给自己一个对这女人生气的理由!

可红莲似乎也被激怒了,她虽然仍旧不回头,语气却更加恶毒了。

“是,我就是故意骗你耍你,因为你就是个死蠢,从头到脚都是死蠢!”

陈沐的心突然揪痛了一下,愤然回道:“我就是死蠢!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会答应喝下这*么!若不是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理你,管你死活啊!”

“你对我好,是因为*么?”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但陈沐却听到了她落泪的声音,啪嗒啪嗒。

也不知为何,陈沐的怒气瞬间就平息了下来,但男儿汉的那股子尊严,又涌上来作怪。

“是!就是因为*,若没有*,我才懒得理你,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心里有人了,你别死皮赖脸的跟着我!”

红莲的肩头在颤抖,她的身子都在颤抖,她猛然地转过头来,含着眼泪,死死地盯着陈沐,朝陈沐怒吼道。

“你个混蛋!根本就没有什么*!你明不明白啊!没有*!没有*!”

“没有*?”陈沐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记,冰雹打在怒放的牡丹之中一般,漫天散开粉红色的花瓣。

“这蛊药本来就是为了治断指和眼睛,魏姑芷怕你不够在意我,才说是*,为的只是让你贴身保护我照顾我,根本就没有*,你现在明白了么!”

“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陈沐的心里仿佛有些什么,如同尘封了多年的玻璃,突然被打碎了一般。

他本以为自己对红姑还存有留恋,他本以为对宋真姝还有着牵挂,可这一刻,*裸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没有*,意味着他对红莲所有的关爱,都是发自内心的,或许连他自己都已经察觉到,*根本不存在,只不过自己不愿去承认和面对罢了!

没有*,意味着他爱上了红莲,更意味着他放下了红姑,这让陈沐感到恐慌,也感到羞耻!

“不!你骗我!就像你眼睛好了,却仍旧骗我一样,你为何要骗我!”陈沐红着眼,朝红莲怒吼着。

红莲也分毫不让,怒气炸开,同样朝陈沐怒吼道:“我若说自己的眼睛好了,你还会照顾我么!你还会在意我么!你还会让我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做你的影子,朝夕相伴么!”

陈沐也是下意识地回应:“会!就算你眼睛好了,我也会,你就不该骗我!”

此话一出,陈沐自己也吓住了。

这是发自内心,没经过任何思考的真心话。

这句话仿佛粉红色的瓢泼大雨,非但将两人心中的怒气瞬间浇灭,还让两人沐浴在了一股子甜到发腻的氛围之中。

心脏噗通通乱跳,便是内功都压制不住,不是因为怒火,而是因为喷涌而出的莫名的爱意!

冷静下来的陈沐,终于意识到,红莲的眼睛好了,他却没有穿好衣服!

陈沐顿时松开了红莲的手,转过身去,滚烫着脸,朝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先……先出去……”

背后迟迟没有回应,过得许久,他才听到红莲低声说道:“我是你的影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听得此话,陈沐整个人都要融化了一般,但他仍旧希望能够保持理智,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这股情感。

“可我没穿……”

这话尚未说完,他的后背已经感受到了温热与柔软!

此感便如落日水熔金,更似天淡暮烟凝碧,真真儿将心肠也化了开。

红莲的绣鞋儿一松,玉足踏雪泥,仿佛灵魂都从这双鞋里释放了出来。

左手五指便似嫩抽春笋,任凭清风摇摆,渐渐融入到了宽厚细滑的大地。

那炽热的气息如烈焰扑面,又有若兰似麝满庭芳,只是良人却迟迟不肯把脸转。

一团火儿渐渐燃起,一堆红云落长歌,绣鞋儿尚在,那玉足却已往前,陈沐终究是转过身来。

也真真是,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瓣,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娇啼歇处情何限,酥=胸已透风流汗,睁开四目相互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一个是,人窈窕,浑身满面都堆俏,腰肢九细如何抱,柔若无骨又惊靠。

一个是,英雄郎,鹤背蜂腰热心肠,手足温软不慌张,真真是花香风月漾。

都说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来钻去钻不进,爬到花上打秋千,这其中滋味,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一场温柔火儿,烧了一夜尚且意犹未尽。

日上三竿,陈沐方才醒来,红莲已然不知去向。

陈沐浑身似散架了一般,走出房间来,口干舌燥,想寻些水来喝,腰酸背疼,只能扶着墙走。

没曾想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进来说事情,见得此状,也是惊慌问起,陈沐只推说昨日受了刺杀,也没想到伤得这般严重云云,算是蒙混了过去。

孙幼麟左右看了看,不见红莲,便问了起来。

芦屋晴子却是个细心肠,鼻子又灵的,房门前嗅了嗅,便轻轻扯了扯孙幼麟的衣袖,露出个狭促的笑容来。

孙幼麟又不是初哥,自是会意,也朝陈沐阴笑了起来。

陈沐也没想到会被瞬间看破,脸上也是挂不住,朝二人道:“昨日交待掌柜去办事了,也不知如何,你们去看看,最好能给他一些照应,别留在这里烦我了……”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相视一眼,也是笑而不语,这才走到门口,便见得红莲迎面而来。

看她步态小心翼翼,楚楚可怜,两人更是满心躁动。

红莲抬起头来一看,脸色顿时红了,赶忙退到一旁去,继续装瞎子。

“圣母,大佬似乎伤了腰,您快过去给他看看吧。”孙幼麟平素里可从没称呼过圣母。

红莲却是紧张起来,快步便往院子里走。

见得陈沐扶墙,也是心中了然,身后已经传来了孙幼麟和芦屋晴子放肆的笑声。

陈沐也是苦笑不已,不过却只是招了招手,待得红莲走近了,便将她拉了过来。

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洗衣石上,外头艳阳正好,清风三二两,鸟雀啾啾,漫提多美。

陈沐抬头看着朗朗青天,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说了句。

“我们成亲吧。”

红莲的身子猛然一僵,整个人都坐直了,扭头看着陈沐,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恍惚如梦。

“你说什么?”

陈沐扭头,深情凝视,口齿清晰地复述道:“我们成亲,好不好?”

红莲眼眶湿润,深深埋着头,紧咬着下唇。

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陈沐也笑了,搂着她的肩膀,就这么坐着。

天上,云儿就像两条鱼,相互嬉戏追逐,时而融为一体,时而又痴痴缠缠。

第三百零零六章 买凶黑手一头雾

与红莲袒露心迹之后,一切仿佛都变得那么的轻松与顺利,便是杨大春,也终于带回来了好消息!

“找到了一个黑市的守门人,不过想要进黑市,要么买,要么卖,如果是买方,必须接受审查,到时候难免露怯……”

“卖家的话,只要你的货物够格,他们倒不会管你是什么人……”

陈沐想了想,买家是做不成的,但卖家的话,又该卖些什么好?他手头有什么东西拥有足够让人不敢来查他的资格?

陈沐本就没什么家底,只是稍微一想,便得出了答案,当即朝杨大春道:“事不宜迟,你这就带我去走一趟吧。”

杨大春知道陈沐从来都是谋而后动,也不含糊,当即点头应下。

红莲自是要跟着,陈沐却摇头道:“你在家等我。”

黑市是个极其凶险的去处,杨大春虽然找到了守门人,但难保不是诈,陈沐又岂能再让红莲跟着他冒险。

再说了,既然*是假,两人暂时分开就不会伤害到身体。

然而红莲却有些气恼:“早知道就不该与你说实情,如今果如我所料,到底还是不让我跟着了,你是不是想丢下我?”

杨大春虽然没见到前两日陈沐扶墙而出的尴尬场面,但今日见得二人神色,心中也有了三分计较。

红莲本是个孤高的女子,如今对陈沐却俯首帖耳,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猫腻了。

更何况,他这个绸缎庄老板,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早就发现红莲的眼睛已经好了。

这才短短三天而已,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杨大春也是难免感慨的。

“红莲姑娘既然要去,便跟着去吧,有她再,说不定能降低对方的警惕……”

杨大春这么一说,红莲也趁机朝陈沐道:“我的眼睛已经好了,寻常人根本就伤不了我,我才不要一个人留下来……”

陈沐也只能苦笑着答应下来了。

对方限定了人数,孙幼麟等人即便想跟着,也是没法子,只能带着弟兄们在后头跟着,以备策应。

到了半路,陈沐却是朝杨大春道:“等我一下,我带一个人。”

杨大春有些迟疑,不过还是问道:“什么人?”

“真正的卖家,也是大买家……”杨大春也有些疑惑,不过当他看到陈沐带来之人,也是有些傻眼。

谁能想到,沈长洲竟然就是陈沐口中的大买卖家!

陈沐也是无奈,他手里头也没什么能卖的,若说能让人感兴趣的,也就只有手里那支毛瑟手枪。

但这玩意儿并不是什么稀罕货色,而朝廷方面却有着最先进的各种枪械!

或许不少人认为,朝廷的武器该是非常陈旧老套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朝廷的枪械领先于其他国家,只是不懂用罢了,战策战术战略上吃了亏,士兵素质太低等等。

英吉利人曾送过诺顿菲尔特速射机关枪给李中堂,曾国藩的军队用的是前装线膛步枪,子弹是最先进的米尼弹,12磅的野战滑膛炮。

而花旗国人南北打仗,他们发明的斯潘塞弹仓步枪,双方都嫌贵,用不起,但朝廷就买了不少,朝廷甚至还拥有彼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排枪,加特林!

庚子之乱,荣禄手下守备京城以及天津的卫军,全都是德意志的枪械,装备的是毛瑟1871和184式,每支卫军还拥有上百门火炮和两挺马克西姆机枪,即便装备最差的董福祥部,士兵所用也是马蒂尼亨利步枪,那可是英军的制式装备!

所以说,陈沐找沈长洲来充大头,那是万分明智的选择!

沈长洲也果真不客气,跟着杨大春便往前头去了,甚至还叮嘱陈沐道:“到了那里,一切交给我,我保证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陈沐本就是想抱他粗腿,又何乐而不为,自是答应了下来。

陈沐也知道黑市必是藏得极隐秘,可没想到竟会这般隐秘。

众人上了船,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岛屿。

这岛屿远看像极了舢板,本地人叫做舢板洲,虽然不是很大,但到底是个不错的去处。

周遭倒也停泊了不少船只,近了一看,还有不少人走动,在码头搬运货物也极其热闹。

让人吃惊的是,这些人竟然在岸上修筑了炮台,一大队工人正在敲打石头,竟是要修建一座高大的灯塔!

不过沈长洲似乎并不出奇,这还未登岸,便有人打出旗号来,杨大春也是打了旗号回应,这才得以顺利登岸。

到了岸上,一名黑胡子红头巾的壮汉,赤着脚,便过来询问,杨大春似乎与他对了切口暗语,这才由此人引着踏上了这岛。

陈沐早已让红莲改了男装打扮,又戴了面纱,倒也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虽说这岛上总有人暗中窥视,虎视眈眈,不过陈沐早已习惯了这种江湖氛围,倒也不太担心,何况还有杨大春在身边。

让陈沐感到诧异的是,沈长洲作为一名官员,竟也泰然自若,便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一般。

岛上处处是低矮的建筑,最为显眼的,便是一座尖顶的白色楼房,那是西式骑楼风格。

到了门前,沈长洲便朝陈沐与红莲道:“你们在外头等着,我先跟杨老板进去打个头阵。”

陈沐也不多说,与红莲走到楼房旁边的椰子树下,就坐在石凳上歇息。

这骑楼前头倒是站了不少荷枪实弹的枪手,眸光冰冷麻木,权当陈沐二人如无物。

不少人来来往往,露出贪婪的眸光,上下打量陈沐二人,就如同黑暗之中的猎手,在寻找猎物的致命破绽。

不过陈沐是何等人也,鈺龙堂的大佬,也是见过世面,历经过生死的,手里的人命也不少,稍稍泄出些杀气来,这些人也就不敢再靠近了。

如此坐了半个时辰,那黑胡子红头巾的壮汉再度走了出来,朝陈沐道:“二位,里面有请。”

陈沐没有罗嗦,抱了抱拳,便带着红莲走进了骑楼里头。

这才一进门,也是被吓了一跳。

从外头看,这骑楼倒也不算阔气,甚至有些粗糙简朴,可里面的装潢却是金碧辉煌,如同小型的皇宫一般!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头顶上,就好像随时擦着头皮一般,这骑楼毕竟是小了些,里头的东西虽然都名贵,甚至价值连城,但就好像一个三岁孩童穿金戴银几十斤一般,给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观感。

沈长洲正坐在圆桌旁边,主人位是个络腮胡洋人,即便坐着,也能明显看出,他的个头和体型,都比沈长洲要高大一倍!

“甘内迪先生,这位就是陈沐,希望你能回答他的一个问题。”

沈长洲的英语竟如此纯正流利,虽然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张之洞是开明的北洋大臣,强将手下无弱兵,沈长洲作为提调,自是不会差的。

这个充满了古板的官僚,到了洋人面前,竟也变成了谦谦有礼的绅士,而且还看不出半点装腔作势的扭捏和造作!

看这样子,他应该是与这个名唤甘内迪的人都说好了条件,既然只有一个问题的机会,陈沐也就不必绕弯子了。

他走到桌边来,见得沈长洲已经将那支考尔特手枪放在了桌面上,便指着那手枪,朝甘内迪问道:“我想知道这手枪的幕后买主。”

陈沐虽然也听得懂英语,但他主修到底是古典拉丁语和法兰西语,所以英语蹩脚得很,而且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

这甘内迪也不愧是个做生意的,只是这么一句,便听了出来,用流利的法语说道:“没想到陈先生能说如此流利的法语,真是让人吃惊。”

“谢谢。”陈沐点头道谢。

甘内迪又说道:“不过你这个问题实在是占了我的便宜啊,沈先生要我回答的,是枪手,你却要幕后买主的信息,两位先生可真是聪明人。”

陈沐可不想听他假意奉承,当即掐断了话头。

“甘内迪先生才是聪明人。”

甘内迪讶异了一声:“哦?这又是为什么?”

陈沐指了指沈长洲道:“能与聪明人做成生意,而且双赢,那么甘内迪先生必然也是聪明人。”

甘内迪微微一愕,而后哈哈大笑道:“你们清国人居然也有幽默感,这太让人感到意外了。”

这句话颇有些歧视之意,陈沐只是冷着脸,并没有接腔,甘内迪也有些自讨没趣,只好朝陈沐回答道。

“过来我这里买枪的,是一群日本国人,他们的经理人名叫三岛洋芥,在广州城里经营商行,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日本人?”陈沐也是一头雾水,心说自己什么时候惹过日本人?难道说这些人都是职业杀手,只是受人雇佣罢了?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知道了,只要找到这个三岛洋芥,距离事情的真相也就不远了。

“谢谢甘内迪先生了。”陈沐点头致意,沈长洲也接话道:“你们先出去等等我,我还有些事情要谈。”

陈沐对他们的生意并不感兴趣,自是与红莲走了出去,如今他也只是盼着早点回去,发动兄弟们将这个三岛洋芥给挖出来。

因为他知道,像甘内迪这样的黑市生意人,心思比黑市还要黑,情报交给陈沐的同时,必然会给三岛洋芥示警,若回去晚了,这日本人怕是要跑掉的!

第三百零零七章 民间仗义多狗屠

这个日本人三岛洋芥既然在广州城里经营商行,兄弟们就一定能找到他,不过必须抢先一步,否则甘内迪的消息传到,这日本人可就跑了。

虽然陈沐尚且不清楚,这日本人到底为何要刺杀他,但这件事万万不可能就这么作数的。

回来之后,陈沐便将孙幼麟等人召集了过来,又找到林宗万,让他们帮忙寻找这个日本人的位置。

龙记的生意大头都放在广州城,兄弟们又都是熟门熟路的陀地,再加上王举楼也散了伙计出去寻找,不消多时便传回了消息。

“人已经找到了,不过兄弟们不敢贸然行动……”

“不敢行动?”陈沐也有些讶异,毕竟孙幼麟等人都是艺高人胆大,不敢自作主张,只能说明对方并不容易对付。

其实细想一番,也不难理解。

他们既然敢在黑市买枪,杀手又这般了得,必不是寻常商人。

“仔细说说。”

孙幼麟也不含糊:“他们的商行是做扇子生意的,不过外围守备甚严,打了个什么商会的旗号,必须是会员才有资格入内……”

“警卫是个什么样的水准?”陈沐也没敢大意,今次怕是要动粗,了解越细,胜算越大,损失也就越小。

“商会四下约莫有七八个放哨望风的,都是本土本地人,是金顺帮的人,本地的一个码头帮,虽然闲散,但也有几个好手,该是被商会雇佣看场子的。”

“至于商会里头,是日本的武士和枪手,少说也有十来人,精通技击,里头有几个相扑手很是棘手……”

陈沐听了汇报,也摸着下巴计较了一番。

“我亲自走一趟吧。”陈沐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红莲便往外走。

孙幼麟有些欲言又止:“大佬,他们可不像是能跟你讲数的样子……”

陈沐有些愕然:“谁说我要跟他们讲数?差点就要了我的命,我还有必要跟他们讲数?”

陈沐此言一出,孙幼麟也是尴尬,杨大春却是兴奋起来:“老板,带我一起带我一起!”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跟着去也可以,但别伤性命,我要问清楚底细,这群日本鬼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杨大春有些失望起来,嘀咕道:“这有什么意思……”

陈沐摇头笑道:“那掌柜的你到底要不要去?”

杨大春嘿嘿笑道:“去去去,当然去,聊胜于无嘛,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陈沐也不再多言,在孙幼麟的引导下,很快来到了这个商会。

这商会倒也不错,有些小风雅,没有半点铜臭气,倒于先前的茅龙馆有个七八分相似。

金顺帮的打手见得陈沐等人过来,心知要生事,为首一人当即上前来阻拦。

“伙计,这里是金顺帮地头,劳烦各位到别的地方去找食,都是乡亲邻里,给个面子,不要伤了感情。”

此人姿态放得很平,陈沐也不想为难,朝他说道:“这位兄台虽然好说话,但实在抱歉,这群日本鬼佬惹我们在先,这事情不能放过,未免误伤,诸位伙计还是离开吧。”

陈沐手底下不足十人,听起来口气难免大了些,那人的语气也有些嘲讽了。

“哦?不是我不识抬举,而是几位未免太过狂妄,我金顺帮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伙计们也不是任打任踩的软番薯,你们若继续往前,可莫怪兄弟们手底下不留情了!”

孙幼麟哪里忍得住这阴阳怪气的说话,当即上前一步,沉喝道:“鈺龙堂办事,不想死就全滚开!”

“鈺龙堂!”那人脸色大变,看着陈沐问道:“这位……这位就是陈十四陈香主?”

陈沐稍稍拱手道:“鄙人陈沐,诸位都是街坊邻居,都是中国人,没必要为日本鬼佬卖这个命,几位伙计还是暂避吧。”

那人咬着牙关,仍旧在迟疑,过得片刻,才朝陈沐摇头道。

“我金顺帮虽然是个小帮派,但行走江湖需是言而有信,做买卖就要厚道,若我等就这么走了,往后谁还看得起咱们?”

如此说着,那人便吹了一声唿哨,七八个伙计全都聚拢在他的身后,解下腰间的木棍,也有人从衣底抽出了短刀来。

陈沐扫了一眼,朝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也干脆:“在下姓高名宝禄,是金顺帮的帮主。”

陈沐点了点头:“好,你为人守信,我很欣赏你,不过这群日本人派人杀我,我不能不找回来,你们拿了他们的钱,替他们守门,也情有可原。”

“这样吧,你们尽力守,我们卖命打,如果你们还能活下来,欢迎你们加入我鈺龙堂,如何?”

高宝禄身后的兄弟们听说鈺龙堂竟然愿意收编他们,也是心头狂喜,有人已经蠢蠢欲动,似乎想要劝说高宝禄,干脆放行,纳了这投名状。

然而高宝禄到底是拥有着不可置疑的权威,只是扫了一眼,便再没人敢开口了。

“人都说陈十四年少英雄,今日一看,果真如此,你光明,我磊落,便各行其是,若伙计们能活下来,还望陈香主收留!”

这话音刚落,高宝禄陡然抬头,双眸迸发斗志,快步冲了过来!

然而他手底下的兄弟却更快,一拥而上,已经抢先一步,往陈沐这边撞了过来!

孙幼麟等人就要动手,杨大春却拦住了他们。

“老板要收新人,你们都退下!”

陈沐也不得不佩服杨大春这毒辣的眼力。

虽说这些人都是不经打的杂鱼,但陈沐也不好随意打发,到底是要拿出一些威势来,也就将左手背在后头,伸出了右手来。

匕首往他下腹刺了过来,陈沐双脚扎根,竟不躲不避,右手闪电而出,啪一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

那人也惊呆了,捏着匕首又要刺,刚出手,又挨了陈沐一记耳光!

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那人摸着脸发呆,不知进退,手足无措,被后头的伙计推了一把,匕首横削而来!

陈沐摇了摇头:“手脚不行,不过勇气可嘉,收了。”

言毕,扣住那人手腕,一推一拉,匕首落地,那人被陈沐丢到了后头去。

又有人冲撞过来,手里却是一块船桨改造的方板,呼呼生风便扫了过来!

陈沐双脚不动,上身却似不倒翁一般,后仰着晃了半圈,背后却似乎有股无形之力推了他一把那般,竟是反弹了回来,就如同他的双脚果真在地上生了根!

“啪!”

木板呼呼地打着旋,飞了出去,那人被陈沐抓住领子,往后又是一丢。

“灵性不足,但有股子力气,书冬,你收下。”

撸狮少年撇了撇嘴,将那人拎了起来,看了两眼,嫌弃地丢给了褚铜城。

“身上没几两肉,不要。”

褚铜城失去了一只手掌,平日里正愁没人使唤,书冬不要,他却是求之不得,朝陈沐道:“谢大佬,收了!”

那些人不断冲上来,可陈沐便如中流砥柱,岿然不动,这些人根本就奈何他不得!

高宝禄终于是撞了过来,毕竟距离太近,他举起棍棒便往陈沐头上打,陈沐只是撤开一步,手背粘在对方的手腕上,往右一分,一掌托向高宝禄的下巴!

高宝禄哪里是对手,这才一仰头,陈沐的手肘已经撞向他的胸膛,他避无可避,只能噗咚跪了下来!

陈沐只凭单手便锁死了他的一只手臂,棍棒啪嗒落在了地上!

“我收了。”

高宝禄满面羞愧,毕竟实力差距太大,陈沐已经算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弟兄们早就非死也残了。

“谢谢大佬!”高宝禄终于是低下头来。

陈沐点了点头,朝他道:“你们先在一旁等着,这件事不需你们出力。”

诸多伙计听得此言,也是欢喜,高宝禄却朝陈沐道。

“大佬,我还有一事……”

陈沐看了看他,有些不耐烦道:“有信义是好事,不过太过执拗就无趣了,凡事要适可而止,日本鬼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为了私利而当他们的打手,这是唯利是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到底,你们是为了小信而废了大义!”

高宝禄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摇头道:“我们没能守住门,没脸皮拿这个钱,陈香主说得对,咱们本就不该拿这些日本鬼佬的钱,起码让我进去把钱还给他们吧?”

陈沐笑了笑:“这还差不多,进去吧。”

高宝禄大喜,赶忙起身,跑进了商会。

孙幼麟皱眉道:“大佬,他要是给鬼佬示警怎么办?”

陈沐摇头道:“不会的,适才他第一个冲,说明他是个身先士卒的,爱护手底下的伙计,是个好头领,而他的手下冲得比他快,则是伙计的爱戴,仗义每多屠狗辈,他们这些底层人,与咱们一样讲义气,他不可能抛下这些伙计。”

陈沐言之有理,孙幼麟也就放心下来,不过芦屋晴子却又抱怨道:“你们这些中国人真是奇怪,这钱干嘛让他送回去……”

陈沐看了她一眼:“你才奇怪,里头都是日本人,你倒是看得开,我记得你也是日本人吧?”

芦屋晴子瞪了陈沐一眼:“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琉球人,不懂就多读书!”

陈沐也是尴尬:“好好好,是我说错了。”

“不过你也多花花脑子,不然会生锈的,这钱让他送进去,他就能得个心安,是好事,再说了,即便送钱进去,这钱最后还不是我们的?”

芦屋晴子闻言,也是愕然,许久才嘀嘀咕咕地骂道:“小狐狸!”

第三百零零八章 见猎心喜斗相扑

高宝禄进去没多久,便从商会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日本人,穿着黑色和服,穿着白袜和木屐,咔哒咔哒便走了出来。

见得陈沐等人围堵了门口,日本人也是大惊失色,叽里呱啦便往后逃了进去,商会里顿时传来骚动。

也不消陈沐吩咐,孙幼麟等诸多兄弟已经冲了进去!

“你想做的,都让你去做了,也不消你们进去卖命,在外头给我堵住所有出入口,别让任何人靠近就成。”

陈沐如此说着,也不等高宝禄回应,便拖刀而入了!

这些个日本人反应也是极快,里头已经发生了混战!

日本鬼佬的*还是很犀利的,更何况他们的剑道也不差,更有先进的枪械,兄弟们虽然势若猛虎,但也不敢大意。

陈沐闲庭信步,款款而行,一名武士紧握刀柄,快步而来,却一直没有拔刀。

与芦屋晴子相处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陈沐对他们的套路也清楚得很。

他们的刀很快,这个快有两重意思,一个是指刀锋很快很锋利,另一个则指出刀的速度很快。

他们的胜负往往决一瞬之间,电光石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沐仍旧往前,拖在身后的长刀,已经横举于胸前,左手轻轻顶着刀头的后背。

“咔!”一声簧响,武士的刀已经出鞘!

“嘶!”一道寒芒闪过,如暗夜之中的弯月般袭来!

“叮叮叮!”长刀上迸起一簇簇火星子,也亏得陈沐用刀背来格挡,否则刀刃都要被砍豁口了!

这眨眼间,武士竟能三连击,实力也着实不容小觑。

若他碰上寻常武者,或许早已人头落地,可惜他的对手是陈沐!

阴阳玄功虽然没有实质的特效,无法像传说中的高人那般将气功外放来伤敌,但却大大提高了陈沐的身体反应。

旁人眼中快到无法看清楚的招式,在陈沐看来却如慢动作一般绵软无力!

这些日本人无端端来刺杀陈沐,差点将陈沐与红莲都杀了,陈沐也不留情,长刀往前一递,那武者应声跪下,想要站起来,却是难了。

陈沐没有让他断手断脚,却在他的腰上划了一刀。

从表面来看,这些武士的剑道不仅仅是手上功夫,其实更讲究步法,进退有度,严丝合缝,没有半点差池。

但手脚想要配合,就需要腰部发力来承接,腰就是手和脚的桥梁。

陈沐在他腰间斩了这么一刀,相当于将武士的桥梁给斩断,他想要逃走还成,却是彻底丧失了反击的能力!

红莲上前一步,便将那*给夺了过来,眉头都不皱,就削断了那武士的脚筋。

陈沐继续往前走,不断有武士冲杀过来,陈沐都是一招制敌,便交给红莲来“处理后事”,两人配合默契,也是让人胆寒。

到了商会里头,偌大的展厅已经被毁去了大半,各式各样的精美扇子,沾满了鲜血,落在房里每个角落,充满着一种怪异而血腥的美感。

陈沐刚刚踏进去,一团黑影便飞了过来!

“嘭”!

一声巨响,黑影撞在一个展柜上,那展柜“嘭咔”一声碎裂,木屑和大大小小的扇子四处飞散!

“书冬?”

一人从废柴堆里爬起来,摸了摸毛蓬蓬的大脑袋,竟是书冬!

这可是陈沐第一次见到书冬这么狼狈,这少年猪肉佬可是以一身神力见长,竟让人给丢了回来?

往前看时,陈沐也终于是明白过来了。

前方站着四五个肉球一般的相扑手,一个个满身肥油,一脸横肉,扎了个丸子髻,髡发裸=体,只穿着兜裆布,眼睛都肥成一道缝儿了。

估摸着这些相扑手正在日常训练,才做了这身打扮,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书冬不是服软之人,更不会胆怯,踏踏踏跑过去,如蛮牛斗大象,竟也不打击,只是与那相扑手抱摔作一处!

书冬的体型已经是诸多兄弟之中最高大的一个,若实在要找,也唯有褚铜城能与他比较一番,但力气着实不如书冬,更何况后者还失了一只手掌。

但即便如此,书冬在这些相扑手的面前,仍旧是不够看的。

而陈沐往前一走,头也渐渐抬起来,才能看到这些相扑手的脸面。

在这些相扑手面前,陈沐简直就如婴儿一般瘦小!

那相扑手见得陈沐踏进来,便扎了个马步,张开双手,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虎视眈眈着。

他那眼缝儿盯着陈沐手中的长刀,一脸的鄙夷。

若是往常,陈沐必然会快刀斩乱麻,因为跟敌人讲规矩,就是自找死路,三五刀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何要与敌人打生打死?

不过今次却不同,这些相扑手在陈沐眼中就是新鲜的玩具,陈沐也想试一试他们的套路。

“等着!”陈沐将长刀丢给了红莲,撸起袖子便往前走,那相扑手终于是咧了咧嘴角,仿佛此时才将陈沐当成真正的对手。

陈沐也不含糊,竖起右掌,左手一搭,做了个起手式,与那相扑手也就三五步的距离。

相扑手的眼中充满了轻蔑,因为在他们看来,站技术固然重要,但体重也是不可获取的制胜因素。

莫看这些相扑手一个个长得跟肥猪一样,但相扑这玩意儿也是将技术和智慧的。

又岂是在对抗的过程中,是极其考验技巧和脑力的一件事,而非仅仅只是力气活,若是这样,也不消再练,看谁吃得最胖就完事了。

既然想要了解他们的套路,陈沐也就被动防守起来。

那相扑手没想到陈沐竟没有主动出击,心头大怒,咚咚咚跑了过来,一把抓向了陈沐的肩头,一只手却往陈沐裤裆里掏!

他是想抓住陈沐的腰带来进行抱摔,陈沐已经见过书冬被丢出去,自不会让他得逞。

陈沐往后一躲,扣住他的手腕,却发现这些肥佬满身糙皮和肥油,根本就捏不到穴位和经脉,更何况手脚粗大,也拿捏不过来!

陈沐高高跃起,一个膝撞便击在他的肘关节上,若是常人,这条手臂早就废了。

然而这相扑手的抗击打能力实在太过强悍,陈沐的力道于他而言便如草叶打脸,哪里能伤及根本!

这么一吃惊,那相扑手却是找到了机会,一手捞起陈沐的脚踝,如铁箍一般难以挣脱!

“呼!”

陈沐只觉着整个人凌空而起,如同被塞进了炮口又被轰了出来一般!

“还是大意了!”陈沐在空中飞行,脑海里闪现出这么个念头来,当即运转气力,护住了身周。

“嗯!”

红莲一声闷哼,竟是硬生生将陈沐给接了下来!

也亏得她身高体重与陈沐相当,视力又恢复了大部分,否则根本挡不下陈沐的冲势。

不过她手指尚未痊愈,使不上力气,只能用身体硬抗,两个人往后飞退,差点将红莲压扁在墙上!

“再不卖力,这些肥猪可就要得势了!”红莲朝陈沐讥讽了一句。

若是以往,这种讥讽自是来气,但此时这样的话,对陈沐而言,简直就是打情骂俏,心里甜丝丝,满满都是动力。

当然了,经历了亲密接触,红莲即便骂人,对于陈沐而言都是打情骂俏,骂得越脏,陈沐心里反倒越觉得兴奋。

这次差点伤到红莲,也终于让陈沐认真起来。

这些相扑手的套路很简单,大多是建立在体重与力量的基础上,简单两三回合的交手,陈沐已经了然于心了。

要知道大洪拳是一门功法,包含了拳法掌法以及十八般兵器甚至是内家功法等等,陈沐都能够掌握,也就不必说这些大块头的相扑术了!

那相扑手也发现了陈沐的弱点,那就是红莲!

便似发怒的大象,相扑手咚咚咚便震撼着整座房子,没想到速度还不慢,冲到前头来,又抓向了陈沐!

陈沐扭头看了看红莲,轻声道:“让你看看我的力气!”

红莲那绝美的脸颊瞬时一片潮红,似乎想起什么画面来,心头一阵悸动,忍不住有些颤抖,眼眸中泛起了水雾来。

陈沐心潮澎湃,似乎受到了红莲的挑逗,阴阳玄功便如破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起来!

丹田内仿佛生出无穷无尽的气力,游走四肢,灌注到了陈沐的体内!

陈沐身子一矮,躲过相扑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往裤裆一掏,扣住了他的腰带,便如铁蚂蚁举起一颗棉花糖那般,将这相扑手给抓了起来!

“滚!”

随着陈沐一声大喝,那相扑手睁大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往后倒飞了出去!

“嘭!”

肉球撞击在承重柱上!

“咔嗒!”

比大腿还粗的承重柱干干脆脆地断裂开来,半个厅堂轰隆隆倒塌了下来!

天光照射下来,烟尘滚滚,剩余那三两个没机会出手的相扑手,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爬起来。

他们便如同见到了怪物一般,就这么看着陈沐,却再没人敢冲上来了!

陈沐再看另一边,书冬正骑在一个相扑手的身上,拳头如水车带动的撞锤,永远不知道疲倦,一拳又一拳地砸在那相扑手的身上。

相扑手的肥肉就如同海上的波浪一般,每承受一拳的冲击,就会四处荡开,画面也着实有些滑稽。

然而书冬就好像永不停歇,不把这相扑手打服,誓不罢手,仍旧在一拳又一拳地招呼着!

其他相扑手顺着陈沐的眸光往那边一看,也是用力吞咽口水,慢慢蹲了下来。

双手抱头。

第三百零零九章 莫名其里假银库

陈沐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将高宝禄等人都吸引了进来。

他们早已被陈沐那深不可测的武功给震慑住了,此时见得陈沐与红莲亭亭而立,几个相扑手却老老实实抱头蹲在废墟里,也是惊愕得目瞪口呆。

正当此时,孙幼麟等人也从里头走了出来,将那些个日本鬼佬都押了出来。

孙幼麟将其中一人丢在地上,朝陈沐道:“这短腿佬就是三岛洋芥。”

陈沐低头一看,也笑了。

这人实在是太矮,又是罗圈腿,偏偏腿肚子和手臂非常的肉,头又大,留了个西洋式样的八字胡,活脱脱一个大头玩偶一般。

“想来你也该知道我是谁,有话快说吧,否则就没机会了。”适才动静太大,若不及时离开,难免要惹来麻烦,陈沐也就长话短说了。

三岛洋芥却故作无辜道:“我……我不认识你……吾等都是正直商人,老实做生意,你们……你们无故侵入,是犯罪!我们有特权,我们有贸易特惠,有保护,你们要谢罪!”

陈沐看了他一眼,三岛洋芥色厉内荏地昂起头来,一脸的倔强。

陈沐也不多说,朝那群相扑手招了招手,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老老实实站起来,走到了陈沐面前。

陈沐伸出手来,为首那名相扑手不敢怠慢,与陈沐握了握手。

然而就在此时,陈沐陡然发力,拉着那相扑手便转起圈来!

那相扑手很是笨拙,只能被陈沐牵着转圈,几圈下来已经有些踉跄,眼看着要摔倒,陈沐猛然用力,竟是将那相扑手给甩了起来!

“不……不……阁下……阁下!”相扑手也是脸色煞白,然而陈沐已经松开了手!

“呼!”

相扑手擦着地面便飞了出去,撞向了那群被俘虏的日本武士,就如同打保龄球一般,将那群俘虏给碾压在身下!

三岛洋芥也是目瞪口呆,过得许久才将舌头缩了回去。

这完全就是违背科学的神奇现象,本来还为武士们落败而感到郁郁的他,此时终于是没有了这个心结。

“再不说,可就不是转圈圈举高高了。”陈沐蹲下来,盯着三岛洋芥,沉声说着。

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杀意,三岛洋芥的额头上冒出米粒大的冷汗,滴滴答答落下来,却是不敢伸手去擦拭!

“我……吾等是正直合法的商人,你们……你们是强盗!……我们……吾等不会屈服!”三岛洋芥仍旧在负隅顽抗。

陈沐摇了摇头,扫视了一圈,却是皱起眉头来:“杨大春呢?”

他本想让杨大春来个杀鸡儆猴,杀一两个武士,也就不怕三岛洋芥不开口了。

谁知道竟没发现杨大春的身影,这就有些奇怪了。

兄弟们正面面相觑,里头却是传来了杨大春的惊叫声:“老板!老板!我们发达了!发达了!”

陈沐听得声音,便循声走了进去。

到了里头,却是个作坊,墙上挂满了各种纸扇,一个糟老头子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抱着头,也不敢抬头看人。

墙上已经打开了一个暗门,依稀能够看到里头是个密室。

陈沐走了进去,嘴巴便惊愕地张大了。

但见得这密室里头,竟是成堆成堆的纸币!

这些纸币除了官督商办的通商银行纸币,还有不少外国银行的纸币,面额都很大,票面崭新,整齐平滑,竟都是新兑的!

杨大春可不是寻常掌柜,他做生意只是因为喜欢做生意,对盈亏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在意,当然了,盈利自是最开心的。

之所以提及这一点,是因为陈沐知道,杨大春并非爱财之人,也不是缺钱的人。

连他都这般大惊小怪,足见这些纸币的价值了!

不过陈沐对钱财并不是很看重,他如今想知道的,是三岛洋芥为何要买枪雇凶杀他,想知道幕后的黑手又是谁。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东西……”陈沐的语气难免有些失望,然而杨大春却摇头道。

“老板,你要的答案,就在这些银纸上啊!”

“这些银纸有何古怪?”陈沐也疑惑,当即便拿起一沓纸币来,看了个仔细。

也亏得当初他向宋政准学做账之时没有偷懒,对于这些纸币,他还是比较了解的。

通商银行是官督商办,虽然不是官办,但同样能够在市面上流通,同样的,其他外国银行的纸币,也拥有着不同程度的流通性和兑换功能。

陈沐反复翻看了一会,却是没看出什么猫腻来。

杨大春也是急了:“老板,你看看自己的手指!”

陈沐一看,手指上竟然有墨迹,捻了捻,墨迹化开,竟是新鲜的!

“这……这是伪币!”

“没错!这些银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哈,这些日本鬼佬果真比鬼还精,竟能想到这种主意!”杨大春兴奋起来,嘴巴也没停下,继续说道。

“老板,你看见外头那个糟老头子了吧?他是这里的制扇师,但他精通的是造纸和画画,这些银纸的印版就是他刻画的,纸张也是他造的!”

“他老母的,这些银纸完全足够以假乱真,有了这糟老头子,便等同于坐在一座金山银山上啊!”

陈沐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兴奋,他只是拿着那沓银纸,走到了外头来。

三岛洋芥那嚣张气焰顿时浇灭了,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坦白实情,我会把你们交给官府来处置,若闭口不言,我们只能自己处理了。”

三岛洋芥又怎会不清楚,若交给官府,他们起码能不死,通过外交手段来争取一番,他们又能够恢复自由了。

可如果陈沐等人自己处理,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若说陈沐早先没有足够杀他们的理由,如今倒是有了,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陈沐目的明确,很显然已经探查到了一部分内情,他哪里还能硬撑下去!

“我说……我说!”三岛洋芥终于是服软了。

“是……是汪桑让我们杀你的……”

“汪桑?什么汪桑?”陈沐也是一头雾水,毕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是,是汪公权君。”

“汪公权?这是什么人?”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根本就不知道为何会得罪这么一个人,社团里也从未听说过,难道说是为了给付青胤报仇的?

“公权君是个有学问的人,风流又好看,他是北辉次郎的好朋友,所以才有了这次合作……”

“只要我们能杀掉你,他就能动用官府的力量,让我们在两广地区开设银行……”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所以,等你们的银行开了,就用这些伪币去其他银行引发挤兑潮流,搞垮其他银行,同时为你们积累资本?”

三岛洋芥也是大惊失色,许是没想到陈沐竟然能看透其中的阴谋。

陈沐可不管什么银行不银行的,继续朝三岛洋芥问道:“那个什么汪公权如今何在?”

三岛洋芥有些迟疑道:“汪桑……汪桑在日本国东京……”

在此间也耽搁了不少时间,陈沐可懒得跟他绕弯弯,当即朝孙幼麟道:“动手,一个不留!”

三岛洋芥也怕了,跪下来求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汪桑真的在东京!我可以发誓!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我就切腹,我就切腹!”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陈沐也有些信了。

然而正当此时,里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从里面滚了出来,停在了三岛洋芥的面前,那人头的脸上仍旧保持着惊愕的表情!

三岛洋芥“哇”一声便哭了出来,下意识退开,但很快又爬了过来,朝陈沐哭求道:“我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把我们交给官府吧!”

陈沐顺着地上的血路一看,杨大春正装模作样看着墙上的扇子,只是腰间的长刀,滴滴答答流着血……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因为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一个远在日本国,又从未听说的人,会指使三岛洋芥来杀他,甚至不惜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有一点陈沐已经注意到了,那就是这个人能够通过官府的关系,给三岛洋芥争取开通银行的特权!

这说明此人即便不是官场中人,也必然与官僚有莫大的牵扯!

念及此处,陈沐便拿下了主意。

“派人去通知德寿,让他来主持大局。”

“德寿?”孙幼麟也有些讶异,毕竟陈沐与庆长素来交好,今次却把便宜让给了德寿。

其实陈沐也考虑过,庆长曾经让他很是失望,甚至今次的刺杀,陈沐都怀疑过庆长,今次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德寿新官上任,急需功绩,陈沐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火,德寿自是感恩戴德,陈沐若趁机探听这个汪公权的消息,德寿必是愿意交换的。

德寿是个老官员了,之所以能够代李鸿章总理两广,就是因为他是个“万金油”类型的官员。

这类官员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各方面都熟悉,但也因此而无法牧守一方,独当一面,也由此而特别关注人事方面的情报。

“去吧。”想通了之后,陈沐也就打定了主意。

孙幼麟派了一个脚快的出去之后,又朝陈沐道:“这些银纸真的全都交上去?”

这么一提醒,陈沐倒是留了个心眼。

“兄弟们出把力,将法兰西亨瑞口岸银行的银纸全都搬回去,那制扇老师傅也一并带走!”

“法兰西亨瑞口岸银行?”杨大春有些疑惑:“这么多银纸,为何只选这家?”

陈沐呵了一声:“特里奥不是不想赔款么,咱们让兄弟们拿着这些足以乱真的银纸,把他银行给兑空,就当做赔款了!”

第三百一零零章 劝说总督讨内幕

早先跟着宋政准学做账之时,陈沐也是下足了功夫,毕竟当时雄心勃勃想要收了龙记。

所以对于各类纸币甚至是金银珠宝的鉴定和估算,陈沐都有些小小的心得,当然了,这些心得也多亏了宋政准的倾囊相传。

也正因此,陈沐深知这批伪钞若流入市场,对经济会造成何等影响,这伪钞捏在手里,便是一股力量!

虽然不知道这汪公权是何方神圣,又为何会雇凶杀他,但陈沐有信心能够从德寿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在日本鬼佬的商会没等多久,被派出去的兄弟就带回了消息。

“大佬,那个……那个总督老爷说……他说他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么简单?”陈沐也有些愕然。

“是,就这么一句话……”

“他没有让人过来接手这案子?”

那兄弟摇了摇头,从他眼中也能看出疑惑来。

陈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德寿已经是第三次代理两广总督的官职,从他视察石室圣心大教堂就能看出,他对两广总督这个位置,是有着极大野心的,这么一桩唾手可得的大功劳,都砸到他脑袋上,为何他不捡?

“难道他与庆长一般,因为涉及到日本人,所以不愿掺和?”

想起日本人正在侵扰山东半岛,陈沐难免做出了这样的揣测来。

这些伪钞有着大功用,留在手里也是宝贝,德寿不要也好,但陈沐需要德寿提供汪公权的相关信息,而且也需要官府来处理这些日本人,总不能将他们都杀了,或者直接放了,关着更不是长久之计。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亲自过去问问。”陈沐叮嘱了一番,便要离开,那兄弟却朝陈沐提醒道:“大佬,德寿老爷不在总督府,要去他家找人……”

“在家里?”陈沐心中就更是疑惑了,毕竟今日并非官员休沐之日,德寿不上衙,待在家里做什么,难道是病了?

多想也是无益,陈沐很快就来到了德寿的官邸,门放通报进去,很快就放行了。

陈沐跟着管院,一路来到了书房,却见德寿正在挥毫,虽然有些优哉游哉,但笔锋很乱,满纸糊涂,估摸着也是想借着写字来平缓情绪。

“德帅,您这是……?”

“你呀,就知道你会亲自来,进来坐坐吧。”德寿稍稍抬头,又埋头写字了。

“德帅,那些日本人胆大妄为,竟……”陈沐也有些看不下去,只是这才刚开口,德寿便抬手阻止了话头。

“我记得你是个读书种,且过来看看本官这字如何?”

见得他那慢吞吞的姿态,陈沐心中也是苦笑一声,只好走到了书案前头来。

陈沐幼时得不到父亲陈其右的亲近,只能靠练字来打发时间,所以书法是没得说的,更何况,想要走仕途,书法是必要的才艺。

如果一个读书人连字都写不好,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只是扫了一眼,陈沐便隐约能够感受到德寿的心灰意冷了。

“点画狼藉,有乱世风,德帅临的是元代杨维桢?”

这杨维桢是个有才之士,不过性格狷疏,仕途上并不得意,又碰到乱世,只能隐迹山林。

此君的字迹很是潦草含糊,元代的书法家都推崇赵孟頫,实在有点看不上杨维桢。

不过他的书法标新立异,糊涂之中见风骨,是个极具真性情的书家。

德寿此时临摹杨维桢,便很能说明问题了。

似乎没想到陈沐竟连这么冷门的书家和书法都认得,德寿也是啧啧赞道:“你不读书写字,实在可惜了,竟还能看出这字体来。”

陈沐也是摇头笑道:“德帅谬赞了,只是……德寿为何突然……”

德寿搁笔,拿起旁边的湿毛巾来擦干净手,给陈沐倒了一杯茶,伸手请陈沐坐下,这才开口道。

“上头的公文已经下来了,湖南巡抚端方过来接任两广总督,人都到广州了……”

“法兰西人的冲突,虽然已经压了下来,但上头还是多有责备,眼下北方战端将起,岭南是最稳当的后方,而且两广钱粮充足,若北方开启大战,湖广就必须提供补给,是如何都不能乱的……”

陈沐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也难怪德寿心灰意冷,不再去接手这个案子了。

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想要踏上那最后一层高楼,可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试问谁能不心灰意冷?

“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壮志凌云,想要干一番大事的,眼下虽然年纪大了,但这个心却仍旧是热的,我……我不甘心啊……”

德寿紧紧地捏着茶碗,胡须轻轻颤抖着,眼眶都湿润了。

“我虽是举人出身,但这大半辈子来,贵州、湖南、江西、浙江、江苏和广东,我在地方上走了个遍,三次代理两广总督,做过漕运总管,若说地方事务,谁人比我更清楚?”

“我不该这么收场的,你说是不是?”

陈沐尝于书中读过不少官场失意,直至今日,方能体会到这样的感受,直观地从德寿的言语与神色之中,感受到这种落寞与不甘。

而且德寿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是熬资历,都应该走到最顶头的那一步了,可他却始终没能进去。

虽然他是镶黄旗人,但在大教堂里头,陈沐也能感受到德寿的野心。

即便朝堂腐朽,世道崩坏,他仍旧想着做些实事,这是他在地方上为官多年的良知。

他的功过,只能由历史来评判,但起码此时,陈沐认为这样的官员,并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德帅,若您愿意留下,我……我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陈沐倒不是大言不惭,只要能善用这些日本人和那批伪钞,想要帮扶德寿一把,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德寿却摇了摇头。

“予也曾有幽忧之疾,不能治也,不若退而闲居,忘志而书,暇时听琴品茗,小院落里种花草三三两两,玩弄些鱼虫蟋蟀,岂不美哉?”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想我居庙堂之高而不能达志,再不济也能退隐山林独善其身吧?”

说到此处,德寿有些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朝陈沐道。

“老弟,你是个有本事的,若能用在正途,不说匡扶社稷,守法利民也是好的……”

“端方其人,也是让人看不透,出身满洲贵族,却支持变法,即便变法失败了,他也得到荣禄和李莲英的庇护,并未受到任何惩处。”

“后来朝廷派人出国考察,他将革新的那些个国家都走了个遍,尤其从日本国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也似,如今他接了两广总督,是要督办粤汉铁路的。”

“他虽然支持变法,却痛恨反叛,又有镇压黔东南叛乱的经历,对民间社团最是排斥,如今他来了广州城,怕死再没有你们的立足之地了……”

德寿能说出这些来,对陈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若没有他这么提醒,陈沐“顶风作案”,端方来个新官三把火,怕死要将陈沐烧得皮肉都不剩!

难得德寿主动开口,陈沐也趁机朝他问道:“德帅可曾听说过汪公权?”

“汪公权?”陈沐提问得有些突兀,德寿也愣了一会,细想了片刻,也是恍然大悟。

“看来你对端方还是有过了解的,本官倒是多此一举了……”

“德帅此话何解?我对端方可没半点了解,这汪公权找人杀我,我才向你打听的……”

德寿听闻此言,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一拍桌子道:“这端方也果真是果决狠辣,人才刚到广州城,竟做起这等勾当来了!”

陈沐更是一头雾水,德寿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

“端方到了日本之后,策反了刘师培,这刘师培本是个落第的,对朝廷心怀抱怨,就联合孙文等人谋反,日本对我山东和东北虎视眈眈,巴不得看到朝廷内乱,就暗中资助这些革命党。”

“不过刘师培与孙文闹翻了,端方便趁机策反了刘师培,从中牵线搭桥的,正是汪公权!”

“这汪公权是刘师培的妻子何震的表弟,此人没什么节操,是个卑鄙小人,你可要小心了。”

陈沐终于明白德寿为何这么气恼了。

这汪公权乃是端方的人,汪公权派人来杀陈沐,幕后黑手岂非就是端方?

可细想一番,又有些不太合理。

端方好歹也是封疆大吏,他陈沐虽然已经有些小名气,但终究是有限,又怎么可能劳动端方雇凶杀人?

再者说了,端方马上就要接任两广总督,在广州这地头,他想要拿办陈沐,再容易不过,又何必大费周章,让远在日本的汪公权雇凶来杀陈沐?

难道说刘师培与孙文闹翻了,而他认为陈沐与孙文有联系,才迁怒到陈沐的头上?

可陈沐与孙文素未谋面,八竿子打不着,没理由会这么做吧?

“那刘师培是怎么与孙文闹翻的?”

德寿也不隐瞒:“刘师培做学问还是不错的,接受了洋人那套玩意儿之后,在日本搞了个什么女权运动,虽然新潮,但简直就是胡闹。”

“孙文离开日本之前,日本人资助了一笔钱,关于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革命党发生了争执,刘师培本就看不起孙文,认为他不学无术,只会蛊惑人心,也就决裂了。”

“若非如此,端方也不可能趁机策反成功的。”

“无论如何,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德寿一口气爆出这么多内幕来,也是不愿再多说。

诚如他所言,虽然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但危机确实已经临近了,就如普鲁士敦曾经说过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样,悬在了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久违密友突回顾

德寿如此告诫,陈沐也是感激的,只是心中难免要生出警惕来。

眼见德寿没有了谈兴,陈沐也只好告辞,要走出门口之际,德寿到底还是将他喊住了。

“且等等……”

德寿叹息一声道:“做事讲个有始有终,明日端方才接任,今日还是我德寿说了算,想我德寿勤勤恳恳一辈子,总不能晚节不保,我还是派人跟你去收拾一下局面吧。”

“至于如何处置这些日本人,算是留给端方的一个考验吧,能不能治理好岭南之地,就看他如何处理这案子了。”

陈沐听闻此言,心中也有些迟疑起来。

若没有德寿的提醒与告诫,陈沐自是乐意接受,只是端方不是好惹的,而且针对性极强,陈沐可以送功劳给德寿,却不能送给端方!

如此一想,陈沐心里也就打定了主意。

带着德寿的人来到日本人的商会之后,陈沐便让这些人在外头稍等了片刻,进去让孙幼麟等人将密室的入口给掩了,每样伪钞只取出几沓做个样子,这才让他们进来,到底是将日本人给带走了。

这些官差一走,陈沐马上发动兄弟们,将伪钞都搬了个一干二净。

这么多东西是不可能藏在宝芝林的,更何况宝芝林的门口整日有人请陈沐出山,众目睽睽之下,实在难以遮掩。

思来想去,陈沐到底是让兄弟们将伪钞都搬到了同兴街。

说来也是妙,老百姓整日里围着宝芝林,要陈沐出面揭露法兰西人入侵广州的事情,逼迫官府做出表态。

陈沐总不能老躲在宝芝林里头,毕竟黄飞鸿还要治病救人,给这位大宗师造成如此不便,陈沐是过意不去的。

于是在与兄弟们商量之后,陈沐便打算另找一个地方,建立属于鈺龙堂自己的会馆。

陈沐是个怀旧之人,思来想去,便到了十三行来选址。

十三行经历了两三次大火,如今又不再与英吉利人做生意了,已经非常的冷清。

到了十三行走了一圈,陈沐并没有看上合适的,倒是在距离不远的同兴街,走到了个好地方。

这同兴街*火油和火柴之类的东西,陈沐本想过来买火柴,方便抽烟,却是阴差阳错,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楼房,本是一家外国洋行,规模也颇大,只是遭遇火毁之后便无人问津,破废多年,不过后头还有放货的仓房,正好用来做会馆。

龙记在这里做了多年的生意,倒也不费太多钱,便将这座旧洋行被买了下来,送给陈沐当贺礼,陈沐自是收下了。

虽然会馆还在装修,但到底有了个雏形,兄弟们将伪钞都搬到了仓房里头,也懒得再回宝芝林了。

“你们先收拾一下,我回去与师兄说一声,道谢和告别总是要的,免得无礼。”

陈沐放下这句话,正准备走,红莲却跟了上来。

“我也去,要跟魏姑姑说知晓的……”

陈沐点头道:“也好,若魏仙姑她们愿意,可以让她们一并搬过来吧。”

这会馆虽然还在修葺和装潢,但陈沐到底是生出了一家之主的姿态来,眼下让魏姑芷她们住进来,这种感觉就更加浓烈了。

红莲也羞涩一笑道:“住进来算什么……算什么意义……”

陈沐捏了捏她的手,充满柔情地说道:“等这楼装修好了,咱们就把婚礼给办了!”

红莲的脸颊更是通红:“谁……谁说要嫁给你啦!”

陈沐是极少见到红莲这般女儿态,整个人都要被融化了,不过嘴上却不求饶,反倒戏耍道:“呐,不是我不负责任,是你不愿嫁,你可别后悔哦!”

红莲顿时怒了:“你敢!”

陈沐含笑,看着她气恼的样子,仿佛空气之中飘着的都是蜜糖气泡。

两人并肩而行,就这么斗嘴耍闹,不多时便回到了宝芝林。

也亏得到了傍晚饭点,请愿的人总算是散了,陈沐与红莲见得此状,想了想,便走了大门。

毕竟是来告别的,总不能再走后门了。

到了大门,黄汉森正焦急地在门前踱来走去,见得陈沐,赶忙迎了上来。

“小师叔您终于算是回来了,客人都等一天了,说什么都不走……”

“客人?等了一天?”陈沐也有些愕然,若非贵客,怕是宝芝林也不会放进来。

走进客厅一看,陈沐是又惊又喜!

“你……你怎么回来了!”陈沐下意识就要快步走上去,那一刻,甚至想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可这种惊喜很快就被他压制了下来。

宋真姝却没有陈沐这样的顾虑,大大方方走到前头来,竟一把将陈沐抱了个满怀!

“这……”陈沐也是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与宋真姝已经到了言无不尽的地步,但两人并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

宋真姝留洋不假,性情开明也不错,但到底是大家闺秀,这里是宝芝林,是医馆和国术馆,而非洋人的宴会舞会,这样的举动,使得黄汉森以及一直作陪的梁宽等人,都羞涩地转过头去了。

陈沐双手僵硬,连推开都不敢动手,只是扭头,朝红莲露出尴尬的笑容来。

红莲顿时一脸怒容,满腔敌意,毫不掩饰地开口道:“喂,大庭广众,男女授受不亲,没读过书么!”

陈沐也没想到红莲会这么直接地表达感受,不过他也不想牵扯不清,轻轻推开宋真姝,略带歉意地朝她解释道。

“你别在意,我跟她已经……”

陈沐刚说到此处,宋真姝却止住了他的话头,瞥着红莲道:“我看得出来,不过我今次回来也是下了大决心的。”

她挑衅地看了看红莲,而后转向了陈沐,动情地袒露心迹:“你知道么?我出去走了一圈,看了外头的世界,只是再如何美丽的风景,再如何动人心魄的旅程,没有你相伴,都没有半点滋味……”

“我今次回来,就是要弥补这个遗憾,我不会再怯懦,也不会再退缩,不管对手是谁,我都愿意争一争!”

陈沐长这么大,从未听过这般直接坦率地说话,即便是伊莎贝拉,也不会这么直接地表达!

“难道外头的世界真的这般精彩,这么轻易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个性?”

陈沐是紧张又吃惊。

无论是宋真姝,还是黄兴杜星武等人,但凡见识过外头世界的人,无论在言行表达,还是品行个性上,都那般的直接锐利。

宋真姝虽然留过洋,又在教会医院当助产士,但到底是保留着大家闺秀的婉约与含蓄。

可今次却不同,竟如此赤=裸=裸地表达心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甚至在明明看出了陈沐与红莲已经恋爱的情况下,还向红莲发出了挑战!

虽然宋真姝一片赤诚,又如此豁得出去,几乎搭上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清誉,但陈沐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他确实对宋真姝动过心,但那都是过去了。

打从与红莲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之后,他的心早已有了归属,虽然有些遗憾,甚至有些残忍,但他不得不拒绝宋真姝。

“我不是战利品,更不是任人争来争去的货物……”陈沐并不想伤害宋真姝,但他不能再犹犹豫豫。

若是恩怨,快意恩仇也就一刀的事情,一刀不行,那就两刀。

可男女感情这样的事,可不是一刀两刀就能斩断的,一旦生出误会来,赔上一生都不过分。

陈沐正要继续表明自己的态度,宋真姝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抬手阻止了陈沐,抢先开口道。

“你先不要下论断,我既然回来了,就就不会再错过,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你们已经走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我都不在意,我说得到,就一定会做得到!”

宋真姝的言辞很是坚定,红莲也毫不示弱,竟推开陈沐,一把抓住了宋真姝的领口!

“你敢!”

红莲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红莲圣母,又不涉世事,本就孤高冷艳。

可与陈沐相处之后,尤其是与陈沐交心,又亲密无间之后,她愿意为陈沐变得柔情千转,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愿意为了陈沐,而大打出手!

“你倒是打我啊!”

宋真姝虽然不懂武功,但脾气也上了头。

他本是大家闺秀,也曾一度掩藏自己的心思,可今次突然返乡,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着实让人又惊又疑。

毕竟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梁宽等人虽然尴尬到了极点,却又不能出手制止,更不能劝阻,所有人的眸光都投向了陈沐。

陈沐也是尴尬,朝梁宽等人使了个眼色,黄汉森等人到底是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陈沐轻轻拍了拍红莲的手,让她松开了宋真姝的领口。

“你先出去透透气……”陈沐拉着红莲的手,便将她带到了门外来。

红莲很是气恼:“你这是要偏向她么!”

陈沐苦笑着摇了摇头:“连我都不信?到底是相识一场,就算让她死心,终究也是要好好说话吧?”

陈沐如此一说,红莲才稍稍放心下来。

“我信你,不过可不能呆太久,这女人虽然不会拳脚,但脑子不简单,你也小心一些!”

陈沐哭笑不得,心说对付那些刺客杀手都没见红莲这般紧张过,倒是面对宋真姝,却如临大敌了。

将红莲留在外头之后,陈沐也算是缓了一口气,走到宋真姝面前来,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是开口道。

“说吧,到底为什么突然要这样,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老实跟我说说看。”

宋真姝看了看门外,咬着下唇,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这一次,你必须娶我,要尽快举行婚礼,而且要盛大的婚礼!”

陈沐听得这样的要求,也是愕然了。

只是从宋真姝的神色语气,他也看得出来,事情还真没那么简单!

第三百一十二章 诸多故友解黑幕

外头已经天黑了,梁宽等人又没敢进来掌灯,难免有些昏暗,顿时让宋真姝想起了那个离别的时刻。

“你真的……真的要跟她……”

陈沐有些难以启齿,但到底还是开口道:“是,我要跟她共度余生。”

简洁明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宋真姝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你……难道就没有对我动心……”

陈沐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真姝却是摇了摇头道:“算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明白就好……”陈沐也松了一口气。

“我很感动,也很感激,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陈沐也不想太伤宋真姝。

只是宋真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陈沐很错愕。

“不,即便你心里已经错过了我,但我还是要跟你成亲,这婚礼必须要举行!”

其实当宋真姝提出这个要求之时,陈沐心中很惊喜,但惊喜之余,更多的是疑惑,他实在想不通,宋真姝为何要这么做。

这根本不是宋真姝的行事风格,更何况她离开之时,是那样的决绝。

此时看来,这件事的背后,确实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么?”

面对陈沐的疑问,宋真姝也有些迟疑,但到底是开口道:“我在这里无法说服你,只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一切就都会明白了。”

陈沐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回过头来问:“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清楚的么?”

宋真姝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这里说不清楚,到了地方,不用我说都会很清楚,而且,你不能带着她去!”

陈沐皱起了眉头来:“若不能带着她去,那我就不去了,我的态度已经表明,再多说也是无益,还是保留一点点美好吧……”

言毕,陈沐抱歉地看了宋真姝一眼,就要转身出去找红莲。

宋真姝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捂住胸口,似心如刀绞,却仍旧咬牙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汪公权为何要雇凶杀你么?”

陈沐早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却没想到会与这个汪公权牵扯上干系!

宋真姝竟然连这个事情都知道,看来她并非刚刚回到广州,这件事怕是已经筹谋很久的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陈沐转身回来,一脸的严肃。

宋真姝却也不松口:“我说了,只要你跟我走,自然会明白,你若不去,权当我们从未相识!”

如此说完,宋真姝便不再多言,径直走出了房间。

看着宋真姝的背影,陈沐终于还是动摇了。

“你在这里等我,她知道汪公权的情报,我必须跟她走一趟……”

红莲警惕了起来:“我要跟你去!”

陈沐早知她会有此反应,捏了捏她的手道:“你难道还怕她对我用强不成,我的心在你身上,人就绝对丢不了,放心。”

红莲也知道,这是宋真姝故意刁难,到底是为了陈沐着想,既然牵扯到汪公权,她也就不能不顾大局了。

因为她也不想不清不楚,不搞清楚这个事情,除恶务尽,以后再遇到刺杀,可就防不胜防了。

“早点回来……”红莲不舍地松开了陈沐的手。

陈沐点了点头,转身追上了宋真姝。

走出了仁安街,宋真姝轻车熟路地在前头带路,也没走太远,便转进了小巷,停在一处宅院前头,竟用暗号来敲门,对了切口,这才被放了进去。

到了里头,也正如宋真姝所言,不需要多言,就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黄兴和杜星武等人,竟然全都在里头!

“你们……你们怎么全都回来了!”

让陈沐感到疑惑的是,他们都压抑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礼节性地过来握手,让陈沐感到有些生分,甚至能够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心虚。

这么一想,宋真姝强求成亲,只怕也有他们的参与了。

黄兴等人的志向是什么,陈沐很清楚,他们全都回来,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就不难猜测了!

“难怪那些人天天在宝芝林外头请愿,是你们在背后鼓动对不对?”

黄兴等人有些不好开口,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朝陈沐道。

“不是鼓动,这是民心所向,这就是群众的力量,你也应该顺应时代的潮流,为推翻这个腐朽破败的封建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

陈沐抬头一看,这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领结,剪了辫子,留着西式的发型,两撇小胡子有些稀疏。

“这位是?”

黄兴当即朝陈沐介绍道:“这位是杨肇春杨兄,早先在香港创办了辅仁文社,今次为全大义,将兴中会的会长职务交给了孙先生,杨兄与我回到广州,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你……你们要举旗!”陈沐也是心头惊骇,虽说他也预感到,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法国人公然入侵,朝廷却毫无作为,百姓早已义愤填膺,这是最佳时机,咱们是如何都不能放过的!”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制造声势,暗中联络有志之士,内外接应都已经准备妥当,就差……就差你的表演了……”

黄兴如此一说,陈沐顿时明白了。

陈沐虽然只是民间之人,但与张之洞谭钟麟,以及庆长和德寿等等,都有着不错的交情。

若陈沐举行盛大的婚礼,无论上下,黑白两道,都必须来捧场,朝廷方面自会放松警惕,他们就能够趁机干大事了!

陈沐迟迟无法回过神来,他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接受这个事情的。

虽说他也看到了朝廷的腐败无能,更是数次亲身体会过,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他从小就受到忠君爱国的教育,从根本上来说,他与谭钟麟的思想更接近一些。

虽然普鲁士敦传授了西方的思想与知识,黄兴和杜星武等人也都曾经让他感受过这种思想的浪潮冲击,但陈沐不是一个轻易能够改变的人。

即便他已经开透了这个时局,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即便黄兴等人不成功,这个朝廷也气数已尽,迟早会有人成功的。

但眼下让他参与这个事情,他实在有些办不到。

不过诚如宋真姝所讲,所有的事情,此刻都变得那么清晰了。

刘师培与孙文已经闹翻,他和汪公权都已经被端方收买,已经成了朝廷的人,自会将革命党人的情报,都卖给端方,而端方不方便去做的一些脏活,汪公权也都会去做。

或许他们已经知道黄兴等人与陈沐的交情,也知道他们已经从香港秘密返回,生怕他们找到陈沐这个内应,便雇凶杀陈沐,提前除掉陈沐这个隐患!

陈沐沉思了许久,到底是摇头:“不成的,汪公权雇凶杀我,说明他早已预见你们会来找我,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动向,又岂会放松警惕?”

“你们这是自投罗网,说得难听就是自寻死路啊!”

陈沐此番言语也是发自肺腑,然而诸多朋友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

杨肇春走到前头来,朝陈沐道:“我们并不在乎成败,六君子能抛头洒血,我们也可以,没有什么革命是不需要流血就能成功的,我们的骨头,是给后人铺路,我们的血,是要燃起灯火,照亮后人的路!”

说实在,陈沐也被这番话激起了满腔热血,但他是个十足冷静的人,当即回道:“你们有你们的道,你们可以伟大到殉道,可我不是你们,为何你们要拉上我?”

陈沐的质问,让其他人都低下了头,或许这也是他们心虚的原因。

杨肇春却捏着陈沐的肩头道:“因为你是天地会的人,因为你是大洪门这十多年来,最难得一见的人才!”

“你的生命经历了常人所没有的坎坷,你最能理解痛苦与牺牲,你尝尽了离别与苦难,却没有被打败,而是奋起反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反抗的意义!”

“你有大仁大义,你不懂屈服,或许你不愿承认,但你的心,与我们是一样赤红的!”

“我不是!你们要举旗是你们的事,我绝不会告密就是,但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要我做出牺牲!况且……况且我已经决定要跟红莲成亲,又如何能跟真姝……”

杨肇春笑了:“所以你真正顾虑的只是婚礼,而不是举旗这个事情,你的内心是不会骗你的,对不对?”

陈沐也默然了。

“婚礼这个事情必须要这么做,红莲这女子确实值得你这么做,不过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她是红灯照,若你跟她举行婚礼,怕是请不来那些高官大佬,反倒会引起端方的注意,所以你必须跟真姝来一场盛大的婚礼!”

见得陈沐不再开口,杨肇春又朝陈沐道:“你可以先回去问问你堂口的兄弟们,看看他们的意思,如果他们有过半的人不支持,我们就不再勉强你,就当今夜的会面没发生过,如何?”

陈沐没有再去看杨肇春,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知道兄弟们的想法,甚至于王举楼等人的意思,他都一清二楚,更漫提李三江这种一直坚持反清的人物了。

杨肇春见得陈沐不说话,又朝他说道:“哦对了,听说我堂亲杨大春跟着你做生意,如果你不反对,稍后我倒是想见见他,太多年没见了,也是想念得紧。”

陈沐哪里还在乎这些,他如今满脑子乱糟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你好好想想吧。”见得陈沐为难,杨肇春等人也都回了屋里,任由陈沐选择自己的去留。

陈沐抬头看了看夜空,感受着夜风,这风仿佛大海上的浪潮,将他拍来拍去,想站又站不稳,想奋力游走,却不知方向在哪里。

第三百一十三章 送饭老人有顿悟

夜黑了,陈沐独自坐在天井里,蚊虫在耳边嗡嗡叫着,却如何都不敢下嘴,就如同陈沐身上有股让它恐惧又充满诱惑的气息一般。

无论黄兴杨肇春,还是宋真姝,都没有来打扰,或许他们都达成了一致,留给陈沐足够的考虑时间。

陈沐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个院子,就再没有勇气走进来了,所以他只好坐在原地。

他不是黄兴这样的人,他没有留洋,即便跟着普鲁士敦学习西方文化,当初的目的也很单纯,一切都是为了报仇雪恨,仅此而已。

他知道朝廷气数已尽,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直至今日,陈沐仍旧认为,朝廷的命运即便要终结,也不该终结在自己的百姓手里。

与之相比,他更欣赏梁启超这样的人物,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英豪。

朝廷就像父亲,既然病了,那就得想方设法救治,总不能认为救不了了,就把这个父亲杀了埋了,再换一个父亲。

当然了,他毕竟是洪门子弟,从小就受到反清复明的思想熏陶,或许朝廷并不是汉人的父亲,那些忠于朝廷的人,只是认贼作父,打死了也活该。

但这些都是两三百年来积累下来的事情,不该,也由不得陈沐这样的小人物来操心。

他始终认为,自己绝不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人,他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野心。

他是洪门子弟,可陈其右偏偏让他读了朝廷的书,到了半途,又依靠着洪门的分散社团,报仇雪恨。

这所有的经历,使得陈沐的念头极其复杂。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香堂,而且继承了龙头棍,按说继承反清复明的衣钵,与李三江王举楼等人一样,也是无可厚非。

但他这十几年的书也不是白读的,即便拒绝帮助杨肇春等人,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模棱两可,才最让人纠结与矛盾。

他甚至丢下了过往的一切,认真思考参与此事会给自己带来何等样的前景,思考他们成功的机会能有多少。

所有该想的,不该想的,他都在想。

脑子到底有点发胀,陈沐揉着太阳穴,不知不觉就抱着膝盖打起了瞌睡。

恍惚之间,他嗅闻到一股饭菜香味,顿时醒了过来。

给他送饭的是个满脸皱褶的老人,脸膛很黑,好似常年劳作使得他脸上的脏污渗入了皮肉,再也洗不干净了。

老人敞开着短褂,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干巴巴的,就好像生活早已榨干了他的血肉。

“吃点吧,这世上没什么是想不通的,吃饱了,有了力气再想。”

他咧嘴一笑,牙齿早已烂了大半,张嘴就是一股子劣质烟草的气味,很是熏人。

他将饭菜放在一旁,从旁边拿来一杆水烟筒。

这水烟筒是用大碌竹做的,很简易,却很醇厚。

可惜他的烟草太劣,即便换水,也无法滤掉那股子硬实的辣味和呛味。

陈沐从烟杆子上取下了烟草香囊,递给了老人。

“试试这个,这可是黄飞鸿黄师父送的,好东西。”

老人正要抬手拒绝,听说黄飞鸿三个字,当即就接了过去,捻了一桩,小心地装好,咕噜噜抽了起来,手指间则捏着一桩。

“说实话,这等金贵的东西,我也抽不惯,不过是黄师父送的,就怎么也要抽一口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沉浸在烟草所带来的恍惚之中,似乎又回到了某段记忆之中。

陈沐掀开食盒,里头是咸鱼白饭,还有一些新鲜酸菜梗子,一看就流口水。

一边大口扒饭,陈沐一边朝老人问道:“老哥,你也跟他们一起?”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来,朝陈沐道:“怎么?我不像?”

陈沐有些窘迫,赶忙解释道:“我没有不敬之意……”

老人摆了摆手:“你能把黄师父送的烟草都给我抽,就说明你不是个看低别人的,不用解释这么多的。”

“我没有留过洋,不识半个字,又不懂打拳,这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如今老了,力气也没了,确实不像他们这一伙人……”

“那他们怎么会找你?”老人很坦诚,陈沐也不拐弯抹角,好奇地问了起来。

老人又抽了一口,而后说道:“我做了仵作的差事,说白了就是棺材佬,给人收尸的,时不时会去官衙办事,对地形很熟,给他们带带路,正合适。”

“原来如此……”陈沐也是恍然,不过难免要问道:“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老人听得此言,顿时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充满了凄惨。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死,不是去,而是回。”

老人虽然言语质朴,但充满了悲怆,陈沐的心也软了。

“广州有山有海,能走马能坐船,可以说是全国最富有的地方,那都是不过分的。”

“想怕那些北方佬,会很羡慕这里的百姓,认为我们都过着好日子,即便全天下都造反,这个地方也不可能造反吧。”

老人说到此处,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继续开口道。

“我是本地本土人,性格像我阿爸,素来与人无争,都是街坊邻里,能帮就帮,能不计较就不计较。”

“我做工很勤力的,只要能讨口饭吃,什么都做,码头苦力,远洋水手,掏粪种地,没有什么是我就没做过的。”

“都说只要勤力就有好报,可结果呢?”

“年轻的时候,家里被逼着卖了田,因为交不起粮租了,一家人就到江边来讨生活,给人搬搬运运,如果没病没痛,还能凑合着过,可家里传下的病根,很快就发了,为了治病,除了老婆孩子不卖,能卖的都卖光了。”

“别以为在码头做苦力就不用交租,各行各业,但凡能被衙役看到,都要交租,没钱交租就免费帮他们做事,平日里不给孝敬,就不准你到他们的地头去找食。”

“我的两个儿子都在饥寒交迫之中饿死,女儿大了,虽然瘦,但长得好,被逼着要卖,如何都不愿意,就跳江死了。”

“老婆受不了,发了疯癫,锁都锁不住,有一天我放工,回家不见人,出去找,一直到了半夜才在码头的烂鱼堆里找到她,尸体都被老鼠啃了大半……”

老人停了下来,烟草的浓烟遮掩他的眼睛,他没有流泪,仿佛在述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碰到的欺压实在是太多太多,但我都忍着,因为我连活下去都很难,又拿什么去反抗?跟人拼命?若让人打死了还好过,起码能赔偿一点给老婆孩子,没打死,被打残,谁出去做工?难道要拖累他们?”

陈沐默然了。

“我没读过书,但也听过不少道理,只是我脑子不好使,我没法子像他们一样,看到未来,也没什么见识。”

“我也不管到底是谁弄坏了这个世道,是皇帝也好,是官员也罢,是番鬼佬也好,是自家反贼也罢,我都不管。”

“我只知道,这个世道变坏了,再也治不好了。”

“三十岁的时候,我常年泡在海水里,一根脚趾被泡烂了,医生说再也治不好了。”

“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只能切掉。”

“我没让他帮我切,因为我没钱,我也没胆子自己动手,因为太疼。”

“可当我看到脚趾一直往上烂,我知道,再不切掉,整条腿都保不住。”

老人咕噜噜抽了水烟筒,只是烟草烧完,没有烟气了。

陈沐帮他装了一桩烟草,他又猛喷烟雾,似乎只有烟草才能平复他的心情,又或许只有烟雾才能掩盖他悲愤的表情和渐渐湿润的眼眶。

“那天晚上,我借了一把柴刀,磨得很利,还把藏着的老酒都给喝了,七癫八醉就开始动手。”

“虽然脚趾头的骨头很小,但很细碎,而且脚趾骨比其他骨都坚硬,这是我自己试出来的。”

“因为常年打赤脚,又搬运重物,我的几个脚趾全都包在了一起,总不能一刀两断,所以只能掰起那个脚趾,一点点,小心地切……”

“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把剪刀,会不会更容易一些……”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老人的脸来,他朝陈沐道:“我确实没什么见识,也不懂怎么开解你,但我知道,就像我的脚趾头一样,烂了,没救了,就要切,不切,腿就保不住……”

“我懦弱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如今老婆孩子都死了,我也没牵挂了。”

“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能重来,如果这个事放在几年前,放在十几年前,即便我的老婆孩子还在,我也不再怯懦和害怕!”

“我整夜睡不着觉,不是因为别人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而是恨我自己没本事,恨我自己太窝囊,若我早早懂得站出来反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

老人抹了抹鼻子上的鼻涕,糊在了破旧的鞋上,朝陈沐道:“你现在没老婆,没孩子,但你有选择,难道你不想她们以后能生活在一个好一点的世道么?”

老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尴尬一笑,将烟草袋子还给了陈沐,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的腰仍旧佝偻着,就如同他背负了一生的重担,仍旧没有卸下,但他的头,努力昂着。

穷人啊,一无所有,若还不抬头望天,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看着这背影,陈沐大口扒着饭,头都不敢抬。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绝对机密不可诉

老人离开了,陈沐甚至没有问他的姓名。

放下手里的饭碗,陈沐拿起了那根水烟筒。

他将老人留下的劣质烟草装了进去,划亮火柴,点了起来。

咕噜噜的水声在院子里响起,显得格外的刺耳。

陈沐被厚实热辣的烟气呛得直咳嗽,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劲来。

杨肇春走了出来,放下自己的烟斗,将水烟筒拿了过去,熟练地抽了起来。

抽了三口之后,他抬头看着渐渐亮起的繁星,用沙哑的烟嗓开口道。

“早几年,在上海,三合会旁支小刀会的大佬刘丽川,只用了七个人,就占领了上海县城,孙文与我商量,说咱们也可以这么干,只要五人一队,组成敢死队,擒贼擒王,拿下广州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广州驻扎着八旗、绿营以及巡防营等各类营勇,少说也有万人,不过都驻扎在城外,城内虽然有都统、总督、巡抚和水师提督等四府衙门,但卫兵很少,戒备也不严,我认为可行,便同意了。”

“我在香港得到了三合会的帮助,凑足了三百人,搭着省港晚班的客轮到了广州,毕竟里外都打点过,连当时广州水师镇涛舰的管带都是我的人,二百多支*藏在了木桶里,还有八十箱的弹药,谎称是胶泥便通关了。”

“眼看着万事俱备蓄势待发,香港那边却发电报,说是援兵要晚两天才到,让我们先取消计划,免得走漏了消息。”

“接到电报的时候,我们的七八箱枪械已经装上了船,若突然不运了,必然要引起怀疑,只能登船,让广州三合会的大佬朱贵全和丘四等人接应。”

杨肇春的语气很平和,但陈沐仍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压迫与紧张。

“当我们登岸之时,等待我们的是官兵,无数的官兵!”

“那些枪械和弹药都封在了木桶里,装在船上,又被其他箱子压在底下,兄弟们根本没法子拿出来用,手无寸铁,全都被捕了。”

听到此处,陈沐心中也很是难受,心弦都紧绷了起来。

“想来你也该知道,这必然是有内奸告密,只是没想到,告密的会是帮我们起草檄文的朱淇!”

“他负责起草檄文,而且已经印好,只要我们起义成功,就能够四处分发,布告天下,连英文版的都已经翻译好,随时可以分发给其他国家。”

“可恨!”陈沐也忍不住骂了一句,杨肇春却摇了摇头道:“后来才知道,朱淇有个大兄朱湘,是个举人出身,还当了官,生怕自家弟弟受连累,就用朱淇的名义告了密,希望事发之后能够将功折罪……”

杨肇春说到此处也是苦笑起来。

“事情报到了谭钟麟的桌面上,谭钟麟便大肆抓捕兄弟们,我们倒是走得脱,陆皓东返回去销毁名册,到底是被抓了。”

“那些个狗官恶吏为了审讯,严刑拷打,钢钉插手足,铁锤敲牙齿,无所不用其极,陆皓东却如何都不招,要知道,咱们的青天白日旗,就是他设计的啊……”

“清兵问他为何宁死不屈,他说,我可杀,继我而起者不可尽杀,那些清兵听了都落泪……”

“至于朱贵全和丘四等被捕的伙计,全都被处以极刑,到底还是失败了……”

说到此处,杨肇春又抽了两口烟,陈沐却是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你也知道,我是兴中会的会长,不过来之前,我已经交给孙文了……”

“说实话,当初我在香港办辅仁文社,整个香港都是我的地头,成立兴中会之时,很多人都选我做总办,不过陈少白和郑士良几个支持孙文,也产生了不少矛盾,差点就闹翻了……”

“这兴中会虽然是孙文牵头,但最终他还是将总办的位置,让给了我,这才平息了内部矛盾……”

“我倒也不是贪婪权势,若是这样,我就不必出生入死了,或许这叫当仁不让,说得伟大些,我是愿意比兄弟们先冒死。”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或许人少势微,或许内部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外部的敌人又太过强大,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但我们从未放弃过,即便失败了,即便伙计们被折磨被处决,即便缺少资金和武器,即便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会成功……”

陈沐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并非穷苦人,这么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肇春呵呵一笑道:“我们的日子虽然比其他人好过,但凡事总不能想着自己,我要让其他人,让我的儿女,我的孙辈,其他人的儿孙辈,都能自由自在地活在更好的世道!”

陈沐闻言,顿时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唯有胸膛微微起伏。

杨肇春拍了拍陈沐的肩头道:“我们的社团里,有三合会的兄弟,有留洋学生,有才高八斗的先生,也有粗鄙低贱的贩夫走卒,也并非所有人都意志坚定,更有人动机不纯,但是……”

“我们都相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陈沐抬起头来,杨肇春又笑着开解道:“若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先回去好好考虑吧。”

“哦对了,这件事我不希望你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红莲圣母,希望你能够理解,毕竟我们早先的失败,就是因为泄露了计划……”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也知道红莲圣母不是这样的人,但身为圣母,她到底是需要给手底下人一个交代,你信得过她,她信得过她的人,她的人又信得过别人,每个人都有信得过的人,这天底下可就没秘密了……”

陈沐点头应下,又听杨肇春说道:“你若想留下,我们随时欢迎,你若想回去,也可以,不过时间不等人,你最好还是早做决定,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

杨肇春言毕,便转身回房去了。

陈沐坐了许久,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回到了住处。

红莲一直等着,见得陈沐归来,赶忙迎了上来,只是走到了一半,却突然停下来了。

她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见得陈沐的神色,心中当即涌起了不安!

“所以?”她遥遥看着陈沐,有些担忧,甚至有些害怕!

“我……我过些日子会跟你解释清楚的……但现在还不能透露……”

“所以?”红莲的眼睛滚落热泪,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我……你要信我……”

“所以呢!”

“所以呢!”

红莲往前几步,怒视着陈沐,眼睛瞬间憋出血丝来!

“我……我要跟她成亲……”

“唰!”短刀出鞘,红莲几乎在一瞬间冲到了陈沐的面前来,刀尖便抵住了陈沐的左胸!

她摇着头,似乎不愿相信。

她看着陈沐,深深地看着,仿佛要看透陈沐的一切。

然而这种情绪,很快就被悲愤所取代!

刀尖慢慢攘过来,眼看着就要刺入皮肉,红莲终究是将短刀往地上猛力一掷!

锋锐无比的短刀,半截刀刃入地!

“这刀是你送的,还给你!都还给你!”红莲扭头便跑了出去。

陈沐却没有追,因为他知道,如今的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有当杨肇春等人成功了,红莲才会明白他的苦衷。

他与宋真姝毕竟只是假成亲,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明了,也都会过去,他相信红莲还是有着这个胸怀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离开不久,还有另一场对话在发生。

“红莲和魏姑芷是红灯照,她们是信得过的,若能吸收过来,也是不错的选择,若把内情告知,陈沐就能得到红莲的谅解和同意,杨兄为何特意叮嘱陈沐不要向红莲说起?”

杨肇春的表情也有些复杂,沉思了片刻才开口回应道。

“我固然知道这些,但盛大的婚礼并不足够……”

“若红莲不明就里,必然会伤心欲绝,但无论是她,还是魏姑芷,一群在墓穴里苟延残喘之人,又岂会轻易放下,她们一定不会放过陈沐和宋真姝,更不会让婚礼顺利进行!”

“一旦她们大闹婚礼,最好能够大打出手,为了维持秩序,官府那些朋友,一定会派人过来,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而且更容易混进我们的人!”

黄兴也是大惊失色:“所以,咱们不是要吸引注意力,声东击西,占领四府,而是……而是刺杀参加婚礼的大官?!!!”

杨肇春微微眯起眼睛来,满是杀气!

“杨兄,如此一来,陈沐可就跟咱们摘不清关系了啊!他虽然读了八股,思想却并不守旧,为人最是仗义,咱们这么欺瞒他,可是要遭人唾骂的!”

杨肇春却摇了摇头:“黄兄,这你就想错了,正是为了摘清他的关系,才让红莲来闹事,也只有红莲来闹事,才能摘清他的干系!”

“若他是谋反的革命党人,根本就不可能让红莲来闹,而反之,红莲来闹,便证明陈沐只是单纯的男女纠纷,与刺杀没有任何瓜葛。”

“或许这么做,会让他与红莲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但从大局和长远来看,却是最好的选择了……”

黄兴闻言,也有些尴尬:“倒是……倒是我误会杨兄了……”

杨肇春摆了摆手:“不,他能够得到你们的认可甚至敬佩,是有道理的,你们关心他,也无可厚非,要知道,我那个唯利是图,只知道玩女人的堂弟,都愿意追随他,这个陈沐可不简单的……”

“无论如何,他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杨肇春看着远处的城市之光,眼眸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第三百一十五章 抛头露面做戏足

红莲到底还是走了。

这才没多久,林晟便过来寻陈沐了。

他的腿脚恢复非常好,如今已可以用拐杖了。

“这是怎么回事?那帮老姑婆气冲冲就离开了,喊打喊杀的,若不是黄师父拦下,怕是要出事……”

对于林晟,陈沐还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当即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

林晟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你大哥……你大哥到底为了什么而死,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长久以来,林闻是林晟如何都不敢提起的人,因为失去这个儿子,他承受了太多的心痛。

可如今,他终于是自己开口,主动提起了林闻。

陈沐又如何不知道林闻为何而死?

也正因为目睹了林闻等人的死,他才深知他们所走的道路,是多么的艰辛,付出与牺牲到底有多大。

陈沐并不怕付出与牺牲,只是他自认为觉悟尚未到达那样的高度。

如果他不是从小读书,而是与林闻黄兴宋真姝等人那样留学海外,亦或者像杜星武这般,半路出家,到外头的世界走走看看,或许他也会产生动摇。

但所有假设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呆在岭南,为了报仇雪恨而出生入死,即便接触过不少诸如普鲁士敦这样的人物,又与黄兴等人交好,但没有真切的目睹耳闻,这种观点其实很难从旁人的口中感受得到。

“契爷,我知道……你一直想给大兄报仇,我也知道他的死是为了什么,所以今次才会答应他们……”

林晟却摇了摇头,朝陈沐道:“不,你不该答应他们,你该去追回红莲,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然而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地方!”

“你的大仇已经报了,再没什么能够牵挂羁绊你,与她出去走走看看,岂非更好?”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再不想失去第二个啊……”

陈沐闻言,也是感动不已,他摇头道:“契爷,我知道你心意,只是这世道如此,我怕走到哪里,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您且看看孙先生他们,不也走了个遍么?日本国,阿美利坚,英吉利,到外头去走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最终还是要做这杀头的买卖……”

“有一点他们说得没错的,以他们的身家和本事,完全不需要做这种事,他们也可以活得很好,梁启超为何要留下,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他们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为了理想而活,但这种疯子,却是令人敬佩的疯子,是足以名垂千史的疯子!”

“我不想名垂千史,我也没有他们那种远大的理想,起码现在还没有……但……”

“但最起码,他们来找我帮忙的时候,我是万万不能拒绝的,他们大公无私,我又岂能只顾自己?”

林晟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朝陈沐道:“龙记素来反清,可我一直坚持本分做生意,无论李三江如何闹腾,我始终坚持着,我宁可游戏人间,宁可隐姓埋名……可最后,我的儿子却比我要有出息……”

抬头看了陈沐一样,林晟露出苦笑来:“两个儿子都比我要有出息……”

拍了拍陈沐的肩头,林晟拄着拐杖走开了。

陈沐彻夜未眠,翌日一早便起来练功,只是想起红莲决绝离去,如何都静不下心来,只好从后门溜了出去。

到了这小院落来,杨肇春等人早已起来,连宋真姝也早早来到了这里,他们似乎都已经预料到陈沐会回来。

“决定了?”杨肇春似笑非笑地问道,陈沐也果决地点了点头。

杨肇春却是打趣道:“你不要这么凝重,我看得出来,你与真姝是有感情的,这可不是单纯的任务,也算是你们的宿命,该高兴才对,不是么?”

一旁的宋真姝脸色顿时羞红起来,陈沐却不敢拿眼去看她,因为此时他心中所想,全是红莲,对宋真姝,再无当日那种感觉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陈沐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早些把这个事情办成,他就能早一日追回红莲。

杨肇春却笑着道:“也不需要你做些甚么,婚礼方面宋家会筹备,不需要麻烦你,只是……”

“只是需要你放出消息,顺便派发帖子,将四府衙门能请的都请过来,场面越盛大越气派,自是越好……”

陈沐点了点头道:“好,给我个具体些的日子,我这就回去让兄弟们散消息。”

杨肇春朝黄兴看了看,又看了看陈沐,谨慎地说道:“这个倒是不急,这段时间你需与宋家小姐多到外头去走动走动,最好……最好让人见着……”

陈沐也知道,这桩事涉及机密,提前泄露终归不好,而且要徐徐渐进,以免惹人怀疑。

若他突然与宋真姝成亲,难免有些突兀,所以做戏做全套,两人必须人前露面,先造势,散播一些绯闻,如此才能顺理成章。

“可是……”陈沐倒不是怕宋真姝,若他与宋真姝四处闲逛,怕死要被唾沫淹死。

这些个百姓整日里在宝芝林门口集会,要请陈沐出来,揭露法兰西人侵扰的事件,这是大义,可陈沐却如何都不露头,如今要跟宋真姝卿卿我我,还不得被人骂死!

不过陈沐到底还是个果决的人,既然决定参与其中,又岂会在乎这些,与林闻和陆皓东等人的牺牲相比,自己这点名节又算得了什么?

“你还有什么顾虑?一并说出来,若我们能解决,必然会给你解决。”杨肇春颇为大气,陈沐就更不好开口,只是摇头道:“没什么,一切照足你们的吩咐行事。”

“好,既然陈老弟这么爽快,那大兄们也不耽误你们的恋爱时间了,哈哈哈!”

杨肇春果是个善于控场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陈沐与宋真姝之间的尴尬,但他总是轻飘飘几句话,在调和气氛。

还真别说,他这么几句话下来,倒也显得理所当然一般了。

陈沐不是扭捏作态之人,只是红莲这才刚刚被气走,马上要跟宋真姝逛街谈恋爱,心态上实在无法调整过来,甚至很是心虚。

宋真姝主动走了过来,朝陈沐道:“先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我哦也想跟你聊一聊香港之行……”

女儿家主动开口邀请,陈沐也不好再迟疑,当即点了点头,便于宋真姝上了街。

广州城仍旧繁华热闹,仿佛前段时间的法兰西人攻城侵扰根本就没发生过一般。

商人仍旧叫买叫卖,旅人照样行色冲冲,街头巷尾的小毛贼和无赖痞子如常蹲着,等待冤大头送上门来。

在广州城这么久,陈沐倒也没有认真看过此间风景,因为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根本就没能闲暇下来。

与之相比,宋真姝倒是大方太多了。

她撑着洋伞,主动贴近陈沐,朝他提议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咱们过去坐坐?”

陈沐也只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宋真姝见得此状,难免要问:“你放心好了,此事一了,你就可以跟她解释清楚,你们也就能够冰释前嫌……”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陈沐到底是能够感受到宋真姝的酸楚。

“对不住……”

听得陈沐说出这三个字,宋真姝赶忙摇头道:“你不必如此的……”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若不是当初我发脾气,跑到香港去,说不定我们就不会这样收场……”

说到此处,宋真姝也有些羞涩起来。

“不说这个了,这样也好,虽然是组织上的安排,但好歹我们也能够好好地相处,就当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吧!”

宋真姝努力笑得自然些,大大方方地朝陈沐伸出手来。

陈沐微微一愕,但到底还是伸出手来,与宋真姝握了握手。

宋真姝如此轻松的表态,两人之间的尴尬反倒消除了,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便到了地方。

这是一家西餐厅,不过却并非洋人开的,而是地道的广州商人经营,结合了本土的一些特色,颇有些意思。

到这里来就餐的除了对西餐好奇的本土人氏,同样也有对本土食物感兴趣的洋人。

这种不中不西,半中半西的风格,反倒两头讨好,占了不少便宜。

宋真姝是个大气之人,点菜什么的自是她来做,陈沐反倒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般静坐一旁。

直到侍应生离开之后,宋真姝才朝陈沐道。

“当时我到了香港,本以为能散散心,消除心头积郁,只是没多久就遇到了几个老同学,阴差阳错的,又与黄兴几个碰了头……”

“英国人管理香港岛,平民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杨先生的辅仁文社,还有其他不少组织,都希望能够振兴国家……”

“他们接触西洋文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与热情,而不像……而不像内地这些百姓,两眼空洞,一脸麻木……”

两人毕竟是假装恋爱,陈沐起初还有些扭捏,可宋真姝并不提起,反倒将自己所见所闻说出来,反倒让陈沐放下了戒心,两人的交流与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只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需要抛头露面,所以他们特意挑选了靠窗的位置。

这才刚刚聊了一会儿,上菜到一半,陈沐便发现窗口一暗,扭头看去,一张脏兮兮的老脸,就这么贴在窗户上,正朝陈沐笑着,咧着嘴,露着一口难看的黄牙!

第三百一十六章 混吃蹭喝又押注

陈沐也没想到,傅青竹这么快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早先他就预言陈沐会有血光之灾,陈沐也权当戏言,眼下见得此老,隐约间却又有些信了。

虽说自己并没有正面参与,只是举办婚礼,吸引注意力,但到底是一场大事,难保到时候不会出现意外。

这老儿也没什么正经形象,一张老脸贴在窗玻璃上,丑得很。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竟朝陈沐挥了挥手,而后便自来熟地要进来!

也得亏这餐厅是本土人氏开的,若是正经西餐厅,衣冠不整是不得入内的。

傅青竹此老虽然长得猥琐,又脏兮兮的,常年在江边混迹,但说来也怪,他身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也着实让人难以拒绝。

陈沐只是看到侍应生与他简单对话,也不知被他如何哄骗,竟放了他进来!

“哟哟哟,陈少,桌上美馔珍馐,身边大家闺秀,真真是尽享人间之福啊……”

“咱们爷儿俩好说也是相识一场,有好吃的竟不叫上我,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傅青竹虽然唐突,但说话的声音其实放得恰到好处,并不会吵到邻桌,倒也无人往这边观望。

陈沐却是尴尬地朝宋真姝苦笑两声。

“怎么?嫌我碍事?那我可走了,你别后悔就是!”傅青竹有些气恼,就要站起来。

陈沐没发话,倒是宋真姝笑着道:“这位道长既是陈沐的朋友,便一起坐下来吃一些吧。”

傅青竹嘿嘿一笑:“哟,这位小姐竟能帮陈少拿主意,看来该是好事将近了,啧啧啧,陈少好福气啊……”

傅青竹早先看红莲之时,也是两眼放光,如今看着宋真姝,自也没两样。

不过宋真姝却面色如常,甚至还有礼地笑道:“道长真是未卜先知,竟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陈沐总算是明白宋真姝的用意了。

傅青竹到底是个行走街头的江湖人,这种角色传播舆论的本事可不小,若由他的嘴说出去,可比鈺龙堂的伙计们更管用!

陈沐也不得不佩服宋真姝的急智机敏与用心良苦。

傅青竹被宋真姝这么一夸,顿时昂起头来,颇为得意,眼睛往桌面上一扫,啧啧道:“也没多副碗筷……”

宋真姝大度地招了招手,侍应生快步走了过来,便听得她吩咐道:“拿多一副餐具来。”

傅青竹狡黠一笑道:“倒是无礼唐突了,咱们这些小人物,能进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机会可是不多的……”

宋真姝摇头微笑道:“道长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不食人间烟火罢了,想吃好东西,也就一句话的事。”

被宋真姝这么吹捧,傅青竹也是频频点头,朝陈沐道:“陈少,这位小姐可比那个什么圣母懂事太多了,你换得好啊!”

陈沐顿时皱起眉头来:“我好像跟你没那么熟吧?”

傅青竹摆了摆手,厚着脸皮道:“相见就是缘分,有缘分就是朋友,怎么能说不熟呢?这一点你可比不过这位小姐了。”

傅青竹也是打蛇随棍上,朝宋真姝道:“不知这位小姐高姓?”

宋真姝倒是觉得有趣,笑着回答道:“鄙姓宋。”

傅青竹摇头晃脑道:“这就难怪了,陈少是耳东陈,小姐师宝木宋,青木生于东,果真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宋真姝打定了主意,要让这老头把他们的消息传扬出去,便故作羞涩,低下头去了。

此时侍应生端着盘子过来,餐具放到傅青竹面前,竟不是碗筷,而是刀叉勺!

陈沐早先跟着普鲁士敦,又得到巴蒂斯特夫妇的训练,对西方就餐礼仪并不陌生,刀叉的使用也是熟悉,宋真姝自不必说。

可傅青竹只是走街串巷的游方道人或者说神棍,哪里用过刀叉啊!

宋真姝也有些抱歉,朝他说道:“是我没说清楚,道长若是用不惯,我让他再换了碗筷来。”

傅青竹却摆了摆手,朝宋真姝道:“唉唉唉,不用,入乡随俗嘛,吃洋人的玩意儿,自是用洋人的器具,不碍事,不碍事的。”

如此一说,他便从桌子上取了餐巾,煞有介事地塞在领口处,拿起刀叉,切起牛排来,动作竟比陈沐还要优雅好看!

此时非但宋真姝,便是陈沐也有些惊诧了。

傅青竹轻抿了一口葡萄酒,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抬起头来,也有些笑意。

“二位不用这么看着我,老头子走南闯北,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要多,洋人的玩意儿自也是吃过的。”

“咱们这行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候也给洋人看看卦,自要懂得说鬼话,吃洋餐咯……”

听说傅青竹竟然还懂得外语,宋真姝更是讶异,朝傅青竹道:“道长果真是高人了……”

傅青竹摆手谦逊道:“混饭吃,混饭吃罢了……”

“咱们这行当也需要往外头看,洋人那套不管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才是瑰宝,有时候洋人可比咱们更感兴趣的……”

傅青竹是个靠嘴吃饭的,叽里呱啦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倒也引起了宋真姝的好奇,两人一问一答,一个吹嘘一个捧场,气氛反倒比先前要好很多了。

吃完之后,傅青竹竟然还主动要了甜点,这才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给宋真姝告辞。

陈沐赶忙追了出去,拦下傅青竹,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青竹往身后看了眼,发现宋真姝没跟出来,才压低声音朝陈沐道。

“早先你答应过,要帮我做一件事,还作数么?”

陈沐早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便他脸皮再厚,也不能这么直白地闯进来。

思来想去,陈沐到底是点头道。

“我陈沐说话算数,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不违背天地道义,力所能及,必定履行诺言。”

傅青竹竖起大拇指来:“好,就等你这句话。”

见得陈沐答应,傅青竹也不啰嗦:“实不相瞒,我适才可没有说大话,刚刚暗暗算了一卦,你们是真的好事将近,是也不是?”

陈沐皱起眉头来,虽然傅青竹有些道骨仙风,可陈沐并不相信他真的能够未卜先知,更何况他可不是普通游方道士。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傅青竹似乎有些不满意,但也并不在意,继续朝陈沐道。

“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们若果真要成亲,我要帮你们挑选吉日,你答不答应?”

“帮我们挑选吉日?”陈沐顿时紧张起来了。

这婚礼本就是假的,只是为了掩护杨肇春等人举旗做大事,具体的日子连杨肇春都没有透露给陈沐,又岂能让傅青竹来做主?

再说了,这日子最是敏感,难不成傅青竹知道了些什么内情?

陈沐本想质问傅青竹,但又怕打草惊蛇,当下也是迟疑了。

傅青竹却不罢休,朝陈沐追问道:“这又没让你为非作歹,又不违背道义,更没让你杀人放火,你为何要犹豫?”

陈沐这才警醒起来,朝傅青竹道:“只是有些受宠若惊罢了,道长神机妙算,能给我挑选良辰吉日,我是求之不得的。”

陈沐答应过,要帮他做一件事,以傅青竹的心性,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又岂会拿这么珍贵的机会,来挑选吉日?

傅青竹似乎很满意,朝陈沐道:“那便说定了,到时往龙王庙来找我就成。”

如此说完,傅青竹便离开了。

宋真姝见得陈沐迟迟没有进去,也跟了出来,见得傅青竹离开了,便朝陈沐问道:“这道士到底是什么人物?”

陈沐看着那渐渐融入人潮之中的背影,也是感慨道:“不简单的人物……”

宋真姝也有些恍惚,过得许久才朝陈沐问道:“接下来想去哪里逛逛?”

陈沐哪里还有心思闲逛:“先回去找杨先生,这个事情必须要跟他说一说。”

“什么事情?不就是偶遇了一个道士么?”宋真姝难得见到陈沐放松了心绪,眼看着就要进入状态,陈沐却要回去,到底是有些失望的。

陈沐却朝她如实相告道:“这道士要帮我们……要帮我们挑选良辰吉日……”

“什么?”宋真姝此时才警惕起来。

她本以为傅青竹只是随口胡诌,毕竟是走街串巷讨饭吃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少不了。

她本以为傅青竹从她的神态之中看出她对陈沐的爱意,再者,若不是好事将近,孤男寡女,男未婚女未嫁,出双入对,也很容易猜到。

谁想到这傅青竹对此事竟如此确凿,而且还提出要挑选良辰吉日,这就不得不深思了!

她打消了继续逛街的念头,跟着陈沐便往回走。

杨肇春等人为了保守秘密,行踪也掩盖得极好,没有万分必要,是如何都不会出门的,自是留在了家里。

听得陈沐如此一说,杨肇春也大皱眉头:“你说他叫傅青竹?”

“是,起码他是这么自报家门的,他与付青胤似乎有些关系,带着一个老婆子,是付青胤的祖母,里头的关系想必不简单……”

“他虽然不懂外家武功,但内里功夫该是不错的,至于来历,我也没有更多的情报了……”

杨肇春也是警惕万分,将黄兴等人都召集了过来,说起这件事,杜星武便朝杨肇春请缨道。

“这人有古怪,交给我去查一查吧,只要是练内功的,我稍微试探一番,就能够翻出他的底细来了。”

杨肇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个事情千万不能勉强,若不成就退回来,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杜星武点头道:“我有数的。”

杨肇春这才点头,送了杜星武出去,却是忧心忡忡起来:“这事情怕是麻烦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龙王庙前占吉卜

陈沐本以为需要等待一段时日,没想到这才第三天,杨肇春便找到了会馆来,朝陈沐道:“带我去见见那位道长如何?”

其实陈沐也早已调查过杨肇春这伙人,他们能够搞到大大几百支枪,组织上千人潜伏在广州城内,而且连水师提督府里头都有人,甚至有战舰的管带作为内应,实力自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这么大的底气,想要调查傅青竹的底细,估摸着也不会花费太大的力气。

陈沐也不多说,与宋真姝一并,带着杨肇春,来到了龙王庙。

这龙王庙虽然在芙蓉嶂下,风景优美秀丽,只是说来也奇怪,竟来人聊聊,香客稀疏。

傅青竹大咧咧坐在庙门口,脱了草鞋,正在抠脚。

一位大婶带着个年轻姑娘,提着个竹篮,似乎想要来上香祈福,见得傅青竹一脸的猥琐,捂着鼻子便快步逃开了。

陈沐三人走到前头来,傅青竹嘿嘿一笑:“正如我所料,你们到底还是来了。”

“这鬼地方若不是清净些,还真不愿意住下来,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个半桶水选的地方。”

“安神立庙可不是小事,神灵欢喜,可保一方水土,神灵不安,同样殃及一方水土,这庙前虽然左青龙右白虎,但也只有半桶水才只看到这表面功夫了。”

“你们看,那边就是飞瀑,吵得人神不宁,神仙老爷哪里能高兴得起来?”

“再说了,这向上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拦,拦不住财运,香火哪里能兴旺?”

“虽说是青龙白虎,但这地方选得差了,便成了龙虎欺主,简直一塌糊涂!”

傅青竹唠唠叨叨说着,陈沐却是忍不住,瞥了他那大脚板一眼,讥讽道:“你少出来这里挡着,香火就旺了。”

傅青竹白了陈沐一眼:“你以为我想来,是这里的庙祝将我当成活神仙请来的!”

陈沐扫了一眼,他的褡裢和乾坤袋以及平金招旗都在,分明是全副身家都丢在外头,庙祝请他才是怪事了。

“既是人家请你的,你倒是请我们进去坐坐啊?”

傅青竹往后看了一眼,朝陈沐道:“你们命薄,这龙王庙煞气重,进去不得,还是留在外头吧。”

这便露了怯,不过陈沐也不跟他追究,指着杨肇春道:“这位是杨合吉杨先生,听说你神机妙算未卜先知,跟过来见一见活神仙,这下你高兴了吧?”

傅青竹看了看,赶忙站了起来,抠脚的手只是在道袍上擦了擦,便朝杨肇春道。

“杨先生丰神俊逸,双眸熠熠,是个心怀大志之人,不日大志得酬,定是大福大贵。”

杨肇春也不嫌弃,伸出手去,与傅青竹握了握手道:“杨某虽然对阴阳之学不太精通,但也听说过,上等看相不看五官,而看神韵,由此可见,道长也是道行高远了。”

傅青竹也是大喜,朝陈沐道:“看看看,这说话之道便能看出,杨先生必是龙头牛首,而你这一世都做不得主!”

陈沐不以为然:“我做不得别人的主,总能做自己的主不是?”

傅青竹摇了摇头,变得严肃起来,朝陈沐道:“你果真能做自己的主?”

陈沐微微一愕,整个人都郁闷起来。

不管傅青竹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戳中了陈沐的痛处,陈沐确实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否则就不会违背本心与宋真姝举行婚礼了。

杨肇春也赶忙解围道:“时势也,天命也,有时候做不得主,才是真的做主,能做人所不能做,才是真英豪,在这一方面,陈沐老弟是值得佩服的。”

虽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陈沐明白杨肇春的意思,他能拿出来跟傅青竹说,想来是相信这老道,只是双方都没有说破罢了。

傅青竹果然没再讥讽,而是朝杨肇春笑道:“杨先生所言极是,老道也只是说他没法子做主,并无不敬之意。”

陈沐也懒得作这等口舌之争,当即朝傅青竹道:“我今天过来是让你择日子的,闲话少说吧。”

傅青竹颇为得意地嘿嘿笑道:“看来你到底是开窍了,不过这态度可不对,我这个活神仙,旁人千金难请,到了你这里怎么就这么为难勉强?”

“你爱看看,不看我可就走了!”陈沐转身要走,却被杨肇春拉住了。

他朝傅青竹道:“我与陈家颇有渊源,也算陈沐半个世叔,这个事情还劳烦道长多多指点,规矩必是要照足的。”

如此说着,杨肇春便取出一封红包来,双手奉上。

“这是利是,定了吉日后,另有重酬。”

傅青竹笑呵呵地接过了红包,朝陈沐道:“还是长者懂事,你可要学着点,礼多人不怪,往后受益无穷的。”

陈沐生怕这老道叨叨絮絮个没完,也就不再接话。

傅青竹从红包里取出两人的生辰八字来,只是扫了一眼,便掐着指头开始计算,口中嘀嘀咕咕地默念着,过得许久才开口道。

“六月二十三,宜嫁娶、开光、解除、出火、拆卸,倒是个好日子,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就这么简单?这也太随便了吧?你不会是糊弄人吧?”陈沐也是哭笑不得。

杨肇春抬手阻止了陈沐的话头,朝傅青竹行礼道:“好,先生写好日子单送过来,届时再重重酬谢。”

傅青竹摆了摆手:“也是缘分一场,谢不谢就不必了,成亲当日给我个帖子,让我去蹭吃蹭喝,沾沾喜气就好。”

杨肇春看了看陈沐,而后朝傅青竹道:“这是自然,我先替陈沐做了这个主,届时必是恭请道长位列首席。”

傅青竹又谦逊道:“我穿着寒酸,面目可憎,去凑凑热闹就好。”

杨肇春也不多说,朝傅青竹道:“先生住这里着实委屈了,不如到寒舍去这两日?我那里虽然简陋了些,但一日三餐还算精致的……”

傅青竹拱手道:“杨先生盛情款款,本不该拒辞,奈何这破庙风水太差,需要我在这里坐镇个三五日,镇一镇这煞气,也算是造福一方的事情,委屈固是委屈,但到底是好事,能积阴德的……”

这老道吹起牛皮也是没边没际,连杨肇春都有些接不下去,只好朝他说道:“那就不叨扰道长了,我等先回去筹备。”

傅青竹再度拱手:“恕不远送了。”

杨肇春拉了拉陈沐,三人就要离开,此时却见得一老者从龙王庙里走了出来,朝傅青竹行了大礼。

“活神仙,时辰差不多了,请您进来用膳……”

“活神仙……”陈沐也是摇头苦笑。

这老庙祝也是一大把年纪,怎地就信了傅青竹这老神棍!

“神仙不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么?再说了,得道之人,难道不是辟谷不食,餐霞饮露便好了。”

陈沐这一番讥讽,便是那老庙祝都看不下去了,当下就叱骂道:“哪里来的后生仔,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老神仙也是你能随口揶揄的么!”

陈沐本不想与之多嘴,但如何都看傅青竹不顺眼,难免要拆台道:“你倒是说说,这老神仙到底有多神?”

老庙祝瞥了陈沐一眼,又看了看傅青竹,而后朝陈沐道:“若能说得出的,那都不是神仙,你眼下是如何都不会明白,但你迟早会明白的。”

没想到这老庙祝竟比傅青竹说话还要玄乎,陈沐也就不再理会,跟着杨肇春回去了。

到了半路,杨肇春又朝陈沐道:“虽然傅青竹会借助龙王庙,将消息都散出去,但你们必须照旧抛头露面才是,这个关节是如何都马虎不得的……”

宋真姝倒是开心起来,朝陈沐道:“适才被那老道气得不行,正好出去散散心,你觉得呢?”

毕竟是女儿家主动开口,又是任务,陈沐自是不会拒绝,点了点头,也就任由杨肇春自行回去,他与宋真姝又逛到了街上来。

只是今日运气并不好,这才刚露头,二人便被拦了下来。

“我说陈香主为何不吱声,原来是落入温柔乡里,让女人给缠住了!”

“可不是,想当初,陈香主是何等英武,炸战舰,打洋人,无不解气!”

“今番鬼佬都打到城里了,官府闷不做声,陈香主又不肯出来揭露,更没有主持大局,原来是色迷心窍,真真让人不齿!”

“陈香主,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些就该知道,女人遍地都是,切不可让女色耽误了大事啊!”

这些人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苦口婆心,竟当街教训起陈沐来了!

陈沐早知道自家的名节会受损,但为了那桩大事,也只能忍耐下来了。

被人点点戳戳的感觉实在太过差劲,陈沐也不敢多留,狼狈地离开了街头,又不能回去,只好与宋真姝到芙蓉嶂去游山玩水。

那里虽然人不多,但毕竟有人见得他们出去,这也就足够了。

虽然被骂得难听,但相信不出两天,整个广州城的人都会知道,他陈沐不愿出来主持大局,是因为与宋家大小姐谈恋爱了。

这山清水秀的,陈沐的情绪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宋真姝也过意不去,朝陈沐道歉说。

“对不住啊……让你受委屈了……”

陈沐摇了摇头,正要回应,前头却传来声音道:“他有什么好委屈的,不知多风流快活,你们这对狗男女,脸皮可真是够厚的!”

陈沐听得这熟悉的声音,也是心头发紧。

第三百一十八章 肝肠寸断在子午

本以为这芙蓉嶂应该没多少人,正好散散心,缓和一下情绪,谁知道两人说着话,竟硬生生让人给打断了!

宋真姝是个大家闺秀,语不高声,温言软语,竟让对方听了去,要么对方听力太好,要么距离太近。

这么近距离,陈沐竟没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对方的实力也就不必多说了的。

陈沐循声望去,心头也是发紧。

因为前头林子里走出来的,竟是魏姑芷为首的一帮子红灯照老姑婆!

这魏姑芷虽然武功不高,但精通旁门左道,手段狠辣诡异,陈沐也忌惮三分,更何况还亲眼见识她施展蛊术,就更是棘手了。

也不消多说,魏姑芷是个极其护短的,虽然陈沐在石室圣心大教堂救过她们,但一码归一码,陈沐让红莲受了委屈,这些老姑婆是如何都不会放过陈沐的。

陈沐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们会出现在这里,估摸着这群老姑婆是日日盯着陈沐,不然也不可能跟到这里来。

“仙姑,晚辈实有难言之苦衷,事情过后,自会向红莲说清道明,还请仙姑不要再纠缠责备了……”

“老身纠缠责备?旁人不知,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你夺了圣母清白,如今又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作为么!”

说到此处,宋真姝也是羞红了脸,暗中看了陈沐一眼,心中也该是吃惊不小,没想到陈沐竟与红莲成了好事。

虽说如今民风渐渐开明起来,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更能够留学海外,但对于这种事情,到底还是有些矜持的。

若不是许诺终生,怕也不能轻易就以身相许了的。

“这位前辈说话不必这么难听,陈沐他不是那样的人……迟早你们是会明白的……”

知道陈沐与红莲是真心相爱,又私定了终身之后,宋真姝显得更加难堪,也越发觉得愧疚,当前也顾不得这许多,挺身而出,为陈沐辩解起来。

然而她就是“罪魁祸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如*,更似火上浇油,彻底让魏姑芷等人恼怒起来了!

“正是你这个狐狸精勾引陈沐,伤了我家圣母的心,如今倒要来装什么好人,还要不要脸,看老身撕烂你这张嘴!”

魏姑芷虽只是“保姆”,但素来将红莲视为己出,红莲在她们眼中的地位更是毋庸置疑的,若没有了圣母,她们又算是什么人?

她行事本就阴险诡异,哪里会放过宋真姝!

言毕,这老姑婆就要冲上来,宋真姝可不懂武功,下意识就躲到了陈沐的身后。

陈沐自不可能袖手旁观,当即抬手阻拦道:“仙姑,有话好说,这毕竟是我与红莲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也不要牵扯到其他人,你们这么做,我想红莲是不会同意的。”

魏姑芷哈哈讥笑起来:“要多么无耻,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

“正因为我家圣母善良,所以就理当受你欺负,是也不是!”

“姐妹们,上!”

魏姑芷此言一出,几个老姑婆纷纷围了上来,陈沐也只能摆开架势,说不得要动手了!

只是这些老姑婆却没有取出兵刃,人人掏出一包粉末来,兜头盖脸便往陈沐身上撒!

“遭了!”

陈沐赶忙拉着宋真姝往后退!

魏姑芷擅长用蛊,这些股粉若沾染到身上,还真不知道会产生何等样的后果!

也亏得陈沐警醒,将宋真姝往后一拉,当即将手袖一挥,气力爆发,将粉尘全都挥散了!

可就在此时,魏姑芷已经来到身前,陈沐害怕这些蛊粉,她却是一点都不怕的!

从那粉尘之中穿行而来,一掌便拍向了陈沐!

陈沐一只手牵着宋真姝,只能伸出手掌来,与她对了一掌!

也仅仅只是这么一掌,陈沐只觉得掌心刺痛,赶忙收了回来,然而为时已晚,掌心竟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血点!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解药给我!”陈沐也恼怒了。

他本就不想与宋真姝逢场作戏,红莲受到这样的委屈,他心中也有气,更何况傅青竹嘲讽他不能做自己的主,就更是让陈沐郁闷。

只是这份郁闷却不知该向谁发泄,魏姑芷这群老姑婆竟又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前来挑衅,根本就不能让人省心!

魏姑芷却一脸的无所谓,朝陈沐道:“你答应过要每日放血治疗圣母,可你最终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如今圣母的手指虽然不再需要你放血,但你的食言,会给你带来厄难,这是你罪有应得!”

“老身早先只是担忧红莲圣母受到牵累,才没有在你身上种下*,如今倒是好了,你让圣母受委屈,老身可就没顾忌了!”

“这是子午蛊,只要你还跟这女人在一起,每日子午便会便发搅肠痧,看你能坚持多久!”

陈沐也是一声叹息:“仙姑,非得如此不可么?”

魏姑芷道:“人人都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你也不例外,从你决定要与这女人成亲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预到会有今时今日,不是么?”

“仙姑,我不管你是否理解,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身体不能出现问题,所以,请你交出解药来!”

陈沐已经在极力忍耐,然而魏姑芷却仍旧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身体不能出现问题?还不是想与这狐狸精做那苟且之事!我警告你,只要你敢对她动手动脚,这子午蛊就会变种,到时候是个什么下场,就连老身都不好说了!”

宋真姝也是羞涩起来,张口就要解释:“前辈,我们并不会做那种事……”

不过她到底是警觉了起来,若再说下去,只怕机密要保不住,也就闭口不言了。

魏姑芷却冷嘲热讽起来。

“哈哈哈,简直就是笑话,你这么说话,自己可相信?”

陈沐懒得废话,当即上前,探手要朝魏姑芷抓去,然而后者却是不躲不闪,嘴里只是威胁着。

“呐,动手之前我劝你想清楚,你若敢动我姊妹,下一个中蛊的可就不仅仅只是你了!”

“你尚且能够扛得住蛊虫绞肠,但就是不知道这位身骄肉贵的大小姐能不能扛得住了!”

陈沐的手掌眼看着要拍下去,但终究还是硬生生停了下来。

无论如何,也不管自己到底有什么苦衷,机密不能对红莲泄露,红莲承受着委屈,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或许承受这样的惩罚,也是自己活该。

横竖他与宋真姝也不可能发生那等亲密的事情,这蛊虫就不会变种,若只是肠绞痛,想来该是可以忍耐得了的。

如此一想,陈沐也就忿忿地停了手。

“你们走吧。”

陈沐算是宽宏大量,然而魏姑芷却咬牙切齿道:“好!还口口声声狡辩,说有什么苦衷,如今为了不让她受苦,竟宁可自己受罪,你根本就是浪荡的坏种!”

“既然你这么爱护她,也是咎由自取,那就受着吧!”

魏姑芷丢下这句狠话,到底是带着姊妹们离开了。

陈沐之所以答应与宋真姝来这芙蓉嶂,本就是为了散心,没想到如今更是添堵。

被魏姑芷这么一番质问,陈沐对红莲也心有所亏,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什么心情,闷闷地回到了会馆。

偏生会馆正在修葺,四处都在敲敲打打,粉尘飞扬,陈沐就更是心浮气躁了。

尝试着修炼了一番,却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毕竟红莲不在了,修炼的节奏还是状态,都没有,陈沐只好闷头睡了下去。

这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腹部传来剧痛,竟是将陈沐给痛醒了!

陈沐历经这许多事,忍耐能力不敢说有多好,但自问轻易不会皱眉。

可这肠绞痛实在是太可怕,就仿佛有两把交叉纠缠的双刃刀,在肚腹里来回翻滚一般!

陈沐终于体会到何谓“肝肠寸断”了!

这蛊虫仿佛通灵了一般,更像是针对陈沐而养的,只要陈沐运功,肚腹里头的蛊虫就狂躁不安,到处啃噬,陈沐甚至能想象得到肠子遭到啃咬的画面!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总算安静下来,一切又都完好如初,就仿似适才的所有,都只不过是鬼压床了一般。

早知道这魏姑芷手段诡异,却没想到这么厉害!

陈沐也是无可奈何,红莲故意躲着他,也找不到魏姑芷,陈沐只能找到宝芝林这边来,让黄飞鸿帮忙看一看。

黄飞鸿精通跌打骨伤,对蛊虫一道也不懂,只能让陈沐暂时住在宝芝林,待得子午之时,蛊虫发作了,再尝试着对症下药。

这反反复复给陈沐试用了十几种药物,可这些药物丝毫作用也没有,反倒激得蛊虫更加的狂暴,也是生不如死,即便陈沐磐石一般的意志,也被痛得满地打滚嗷嗷叫!

宋真姝是知情人,自是不会放下陈沐,陪在陈沐身边,见得此状,也是暗自落泪,却又没有半点法子。

无可奈何之下,宋真姝只好找到了杨肇春,将此事坦承出来,杨肇春也是愁眉不展。

想要找到魏姑芷等人,固然是简单,可一旦他们介入,必然要引起怀疑,若爆发冲突,就更是难以遮掩行踪。

思来想去,杨肇春也是无计可施,也亏得此时,傅青竹这老道,终究是将日子单送上门来了。

至于这老道到底有没有法子,杨肇春也不好揣测,但既然是活神仙,相信该是有应对之法吧。

第三百一十九章 黑色奇石巧治蛊

虽然并不喜欢傅青竹这个人,但他的到来,到底是给陈沐带来了三分希望。

这老道邪乎得很,说不定有办法解蛊。

傅青竹听得陈沐讲诉之后,也是心头诧异,面色凝重起来,朝陈沐道。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陈沐一看有戏,便伸出舌头来。

“伸长些。”

陈沐又依言将整条舌头都伸了出来。

“嗯,舌头挺长,宋家小姐有福气了……”

陈沐闭上嘴巴,瞪了他一眼,这老道才摆了摆手,不再猥猥琐琐。

“再伸出来看一眼。”

虽然有些气恼,但陈沐还是伸了出来。

“呼吸。”

陈沐是练内家功夫的,当即绵长地呼吸起来,傅青竹却并不满意。

“不要动用吐纳功夫,呼吸短些快些。”

陈沐又依言短快平地呼吸起来,只是片刻,陈沐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跟个狗子一般模样了!

“你正经些!”

知道傅青竹戏耍自己,陈沐也气恼,但希望都寄托在这老道身上,陈沐也不好逐客,况且,这老道虽然猥琐,有喜欢吹牛,但到底是有些本事的。

寻常道士根本看不上洋人那套玩意儿,但他却懂得洋文和外语,甚至对洋人的礼仪都一清二楚,这就足以说明他的见识有多么广博,知道解蛊之法也是可能的。

傅青竹被陈沐这么一喝,也认真起来。

“你这个问题还真就难住贫道我了……”

“也就是没法子咯?慢走不送!”被傅青竹这么戏耍一番,陈沐也气恼,听说他没法子,自是要他赶紧滚蛋了。

不过傅青竹却又话锋一转。

“这蛊虫一道最是阴毒霸道,培育蛊虫有着独特的配方和顺序,若非养蛊之人,想要解蛊,必须放进更蛮横霸道的蛊虫,将原来的蛊虫吃掉……”

“你有更霸道的蛊虫?”

“没有。”

“滚出去!”

说了半天,这老道到底是没法子,陈沐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了。

老道士却一脸好笑,似乎非常享受陈沐气急败坏的姿态,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脾气别这么丑啊,虽然没法子根除,但可以缓解不是?”

陈沐都快被气哭了:“您老人家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傅青竹也不再卖弄关子,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物来,塞到了陈沐的手中。

“蛊发之前半个时辰,将这东西置于舌下含着,保你安睡如婴。”

见得傅青竹信誓旦旦的样子,陈沐也是好奇,拿起那东西一看,却是一块黑不溜秋的光滑卵石。

“石头?”

“什么石头,没见识!”

陈沐摸了摸,这石头似玉非玉,里头封着一只血红色的小虫子,但又不是琥珀,也是有些古怪。

见得陈沐一脸的疑惑,傅青竹又开口道:“这东西毕竟是治标不治本,告诉我到底是谁下的蛊,我找她聊聊,说不定能帮你讨来解药。”

陈沐不能去找魏姑芷,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能去找她,这老道嘴巴了得,就是靠这张破嘴吃饭,说不定能成。

念及此处,陈沐也就没再犹豫了。

“是一个叫魏姑芷的老神婆,杨先生能查到她在哪里……”

“魏姑芷?”傅青竹似乎也有些讶异:“这老姑婆竟还没死?”

“你认识?”陈沐也没想到傅青竹竟会认识魏姑芷,不过从他们的年龄推想一下,当年那一辈的风云人物,估摸着相互认识也不奇怪。

“也对,你是老神棍,她是老神婆,认识也是应该的,要我说,你们正好凑一对,省得你再四处祸害别人!”

傅青竹顿时跳起脚来:“我傅青竹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的老姑婆!要凑合也要找十八二十的小姑娘不是?”

陈沐终于是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哟哟哟,看来你们之间不简单啊,否则也不会这般急躁起来,该不是你辜负了人家,才孤独终老的吧?”

傅青竹的太阳穴鼓起蚯蚓般的血管,朝陈沐道:“这可不能胡说八道,再乱嚼舌根,那东西可要还我了!”

见得傅青竹伸手来抢,陈沐赶忙将那黑石给收了,朝傅青竹敷衍道:“好了好了,是我瞎说,你没有祸害人家,是她祸害了你还不成么!”

傅青竹稍霁的脸色又紧凑了起来,白了陈沐一眼道:“就你这嘴巴,不如跟着我做个小徒弟算了!”

本以为陈沐会拒绝,没想到陈沐此时却开口道:“好啊,你敢收我就敢拜!”

陈沐也是一时口快,突然想起来,悲伤却又涌上心头。

因为只要跟他走得近的女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收他为徒的,甚至只是想收他为徒,或者传授过他技艺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了。

傅青竹对陈沐的过往是一清二楚的,见得陈沐满目悲伤,也不好再调侃,只是朝他说道。

“你若果真信我,我就收你,老道我跳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不怕这种宿命诅咒的。”

陈沐对此哪里有半点兴趣,只是打发道:“还是去找你的老神婆吧,别来消遣我了。”

傅青竹这人有些奇怪,总不能正正经经说话,一旦没了插科打诨的气氛,也就懒得再戏耍了。

送走了傅青竹之后,宋真姝又找上来,两人到底还是需要出街演戏的。

本来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气氛也好了不少,可经历了魏姑芷来搅局,又变得尴尬而怪异起来。

两人本可以有说有笑,可如今只能逢场作戏,心不在焉,出街露个脸也就草草收场了。

眼看着天色未暗,陈沐也抓紧时间,趁着蛊虫没有发作,赶忙练功,积攒一些气力。

毕竟总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傅青竹这块黑石之上,若不管用,到底是要吃苦,没有气力是很难支撑一整夜的。

在这般忐忑的心情之中,到底是捱到了晚上,陈沐估摸着时间,便将那块黑石含于舌下。

说来也是奇怪,这分明就是一块稍软的石头,但却散发出一股子甘甜的味道,就好像含着甘草一般,口舌生津,满嘴清凉,也着实神奇。

到了子午交际,陈沐也紧张起来,肚腹隐隐作痛,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心猿作祟。

不过事实证明,这老道士还是有些本事的,这一夜竟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过了时辰,陈沐也是放心下来,总算能够美美地睡一觉。

到得翌日,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仿佛轻了两三斤,心情也好转,见着什么都觉着可爱,总是想发笑。

许是昨日里过得并不算愉快,宋真姝今日倒是早早地寻了过来,陈沐也是露出牙齿,朝她微笑。

然而宋真姝却是满脸惊愕,而后便捂住嘴巴笑了起来。

“笑什么?”

宋真姝指着陈沐的脸面,只是一个劲地笑,陈沐顿时觉着有些不寻常,到了镜子前头一看,也是无语了。

那石头竟然掉色,搞得他满嘴像吃了墨鱼一般,整个乌黑,连牙齿都未能幸免!

想起适才宋真姝的窃笑,陈沐也是尴尬不已,赶忙取了牙刷牙粉来,狠狠地刷了半刻钟。

只是这黑色竟是顽固如原生,如何都洗刷不去!

原本好转的心情,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了。

陈沐本还以为这老道着实有些本事,此时想来,估摸着是歪打正着,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掉色的假石头来糊弄人!

虽说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外形,但到底要跟宋真姝出街,抛头露面的,如今搞得像个倭寇武士一般,哪里能见人!

宋真姝在外头也是等不及,进来一看,也不好再笑,只是安慰道。

“没事的,只要你不笑,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没人会看到的。”

“再说了,这傅青竹应该是有真本事的,凡事有利有弊,有得有失,止了蛊痛,多少是要有些付出的……”

陈沐也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没有蛊痛?”

宋真姝的眼神顿时变得温柔起来:“我整日跟着你,看着你,若连你情绪变化都感受不到,还怎么跟你成亲?”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她也羞涩起来。

陈沐知道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怕是要引起她的误解,也就不好说些什么了。

难得昨夜没发作,到底是身心舒畅,陈沐也跟宋真姝出门,好好玩耍了一日。

到得傍晚,傅青竹终于是过来了。

陈沐抓住机会,指着自己一口黑牙便质问了起来。

傅青竹却只是抓了抓胳肢窝,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才慢吞吞地朝陈沐解释道。

“这奇石可是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你吸收了奇石的精华,武功都会精进七分,你倒好,竟然还敢嫌弃!”

“这么嫌弃,你还给我算了!”

陈沐听说要归还这黑不溜秋的石头,也就不敢再惹这老道了。

虽然毁了一口白牙,但好歹能缓解蛊痛,与这蛊痛相比,漫说一口黑牙,就是将整口牙都敲下来,陈沐也是愿意的。

傅青竹见得陈沐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我去找那老姑婆了,你祸害了人家的圣母娘娘,没把你命根子割掉已经不错了,给你下蛊你就好生忍受着吧,以后会好的……”

陈沐本还有些腹诽,可听说最后那五个字,不得不深思起来。

陈沐固然知道,成亲之后,大事既成,便能向红莲解释清楚这一切,自是万事大吉。

若傅青竹对婚礼的计划并不知情,就该认为陈沐与宋真姝成亲是真,以后又岂能再好回来?

这足以说明,杨肇春已经将整个计划都全盘托出了!

这又带来一个新的问题。

傅青竹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得到杨肇春等人的信任?

第三百二零零章 拜访宋家送三书

傅青竹的身份来历必是有问题的,只是杨肇春等人都信得过,陈沐也就没这个闲功夫去深入调查了。

毕竟杨肇春等人干的是杀头买卖,必然比陈沐要更加的谨小慎微,若他们认为傅青竹信得过,陈沐又何必多此一举。

再者说了,眼看着也没剩多少天了,陈沐也该去拜访那些大人物了。

德寿尚未离开广州,不过他已经卸任,对大局没有太大的影响,所以不必刻意去邀请,同理,谭钟麟这样的大佬,自也不必去叨扰的。

虽然与庆长产生了些许龃龉,但两人并未撕破脸皮,甚至没有什么出格的冲突,所以邀请庆长,问题应该也不大。

最让陈沐头疼的是端方。

这位新任的总督痛恨民间组织,认为这是祸乱的根源,这才刚刚上任,已经发布了十几条政令,严禁民间结社,诸多社团连日常生意都难以为继,这也是孙幼麟等人近期很少冒头的直接原因。

有了这样的背景,他不可能对陈沐一无所知,这样的节骨眼去邀请他来喝喜酒,估摸着人没请来,反倒要惹来一身麻烦。

当然了,在邀请端方的难题前面,还有一个头疼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提亲。

宋政准虽然是个非常开明的生意人,但他眼下与官府合作,确切来说是与张之洞合作,负责的是广州的兵工厂,若发生起义,他的生意必然做不下去。

有鉴于此,起义的事情是如何都不能让他知道的。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想要隐瞒实情,又得到宋政准的允婚,对陈沐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挑战。

毕竟他与宋真姝只是逢场作戏,即便他曾经在余晚庭的戏班里学过艺,演技也很难骗过宋政准这样的老狐狸。

不过难题有难题的价值,若成功说服了宋政准,成功提亲,以宋政准的影响力,由他出面来邀请端方,也就半点问题都没有了。

只是一旦事发,宋政准难免会受到影响。

但转念想想,若起义成功了,生意固然做不下去,但宋政准也是有功之臣,往后的新建设,必定有他一席之地,说不定破而后立,百废待兴的局面,可不就是他这样的实业商人最愿意见到的么?

这些都是杨肇春和宋真姝等人用来劝说陈沐的话语,没想到成功地解开了陈沐的心结。

今日一早,宋真姝便让人过来通知,今日终于是要去拜访宋政准,正式提亲了。

即便是逢场作戏,陈沐心头到底是紧张的,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不少提亲的聘礼。

宋真姝也是有心,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样礼物,一并让人带了过来。

陈沐打开一看,却是一方古砚,陈沐对文房四宝并不陌生,可对这些个收藏的古董文玩却并不算太精熟。

既然宋真姝认为此物能够讨得宋政准欢喜,陈沐自是没有任何质疑的。

许是担忧陈沐会有顾虑,宋真姝还让人特意带了话,只说她已经与宋政准谈过这件事,陈沐过去也只是走一下过场,陈沐这才安心下来。

想当初他与宋真姝并未发生误会之前,宋政准便已经明确告诉陈沐,他与宋真姝是不可能成亲的,如今登门提亲,陈沐也只能硬着头皮了。

既然是做戏,那自是要做足的,陈沐双亲已殁,便让林晟这个契爷出马。

林晟知道内情,自也乐意,带着陈沐便来到了宋家。

兵工厂正在如火如荼地紧张建设当中,作为最主要的合作方,宋家也是出了大力气,当然了,也从中赚得盆盈钵满,这是毋庸置疑的。

尝到了甜头的宋政准,整日里抱着金算盘过日子,心情自是不错。

到了宋家门前来,但见得奴仆如云,虽然没有排列于门外恭迎,但人人见得陈沐这提亲的队伍,都发出由衷会意的微笑,可见宋政准早已吩咐过家里,做足了准备的。

林晟见得此情此景,叹息一声,也难免低声感慨道:“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林闻已经不在了,老头子我也没多少活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成亲生子……老来含饴弄孙的心愿,也不知能不能完成……”

陈沐听闻此言,也勾起了心中伤感,同样很不是滋味,便朝林晟道:“此事一了,我便让你当个安乐公。”

林晟微微苦笑:“但愿如此吧……”

口中虽然如此说着,但谁都清楚,即便起事成功,这世道也要乱哄哄闹上好些年,又岂能说安乐就安乐?

两人的对话很小声,也很简短,此时宋政准已经迎了出来,朝林晟道:“林三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林晟是何等圆润之人,当即意味深长地笑道:“这等称呼可就见外了,眼看着快要成为一家人了,何必如此生分,莫不是宋老板看不上我们这样的江湖人?”

宋政准瞥了陈沐一眼,揶揄道:“这小子偷偷干了这么多好事,我都被蒙在鼓里,女儿都逼着我点头,我哪里敢生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怕是宋真姝为了说服宋政准,说了陈沐什么话,估摸着也是生米煮成熟饭,不同意也得同意那一套了。

尴尬地摸了摸头,陈沐也只好笑道:“没……没做什么好事……”

宋政准也只是哼了一声,不理会陈沐,只是朝林晟道:“三爷,里头坐着说话。”

林晟当即让长随将礼物都担了进去,堆了大半个屋子,场面上倒也好看。

不过宋政准不敢说富可敌国,也是家财万贯,这种程度的聘礼,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双方分宾主落座,免不了一番寒暄。

林晟也不客气,直奔主题,将聘书呈给了宋政准。

“宋家是大户,高门望族,本该三书六礼,规矩上照足了做,只是年轻小辈都是见过世面的,又学了洋人那一套,沉不住气,估摸着也想快点成事,所以仓促了些,并拢作一处来做,宋老板见谅了。”

宋政准常年与洋人打交道,对旧时就流传下来的婚配规矩,虽然知道,但也不一定照着去办。

只是诚如林晟所言,他宋家到底是大族,若连婚配都不照着大礼来办,实在有失排场。

陈沐也知道宋政准是个爱面子的人,当即将宋真姝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献给了宋政准。

“小小心意……”

宋政准打开那盒子,果真是两眼发亮,点了点陈沐道:“这是真姝教你的吧?”

没想到宋政准当场就揭破了,陈沐也不好隐瞒,只是点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些什么……”

宋政准摇了摇头,颇为心酸地感慨道:“人都说女大不中留啊……诚不欺我也……这还没嫁,就合着这小子骗我老人家了……”

林晟也呵呵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世道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心思,真姝小姐这么帮忙,可见两个年轻人是真心实意的,咱们这些老家伙也省心,岂不是更好?”

宋政准也是唯唯答应下来,收了礼物,便入席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倒也融洽欢快,只是陈沐到底觉得宋政准有些心不在焉。

林晟是个老江湖,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时机差不多便起身要走,宋政准假意挽留了一番,也就送了出去。

林晟走在前头,宋政准便朝陈沐道:“你且留一下,我有个事要问你。”

陈沐难免心头咯噔,不过到底是停了下来。

宋政准走到面前来,直勾勾地盯着陈沐,仿佛要看穿陈沐心中所有秘密一般。

他压低了声音,朝陈沐道:“知女莫若父,若无隐情,她是不会这么急着要嫁给你,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陈沐心头发紧,想着到底还是发生了,只好硬着头皮道。

“那天……那天我俩都喝了些酒……稀里糊涂就……”

陈沐没说完,宋政准就冷笑了起来。

“若只是寻常女子,这种借口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我知道真姝的,若仅仅只是有了肌肤之亲,她根本就不会这么做!”

陈沐知道宋政准没那么好骗,只好继续编造下去。

“她……她有了……有了我的孩子……”

宋政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真姝从回来到现在统共也没几日,这么快就有了身孕?你当我三岁小孩儿么!”

陈沐也是窘迫到脸红,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毕竟这个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突兀,好端端突然要成亲,试问这个当父亲的又如何能接受?

这一个谎言就要一百个谎言去圆场,陈沐也是内心焦躁,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陈沐也就不再顾虑了。

“既然世伯看出来了,我也就不隐瞒了。”

“新上任的总督端方已经盯上了我,最近伙计们都不敢冒头,我收到了消息,没多久他就会找我麻烦……”

“所以我跟真姝商量了一下,决定成亲,如此一来,能洗白我的身份,而且……而且宋家与官场颇有交往,希望他能够看在这个份上,放我一码……”

“端方?”宋政准将信将疑地看着陈沐,又问道:“你可不是什么服软的角色吧?会用这种法子来回避?”

陈沐也是苦笑:“若是以往,我是不怕的,只是如今我大仇也报了,往后也不想走江湖路,社团迟早是要交出去的,只想安稳度日,又或者出去外头走走看看……”

宋政准又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此时将社团转手,直接离开?”

陈沐一不做二不休,谎话只能说到底了。

“如今社团出了些问题,再说了,我逼退了特里奥,城中百姓都看着我,此时我哪里能离开,别说端方,就是庆长也不可能让我离开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顶好的借口了,只是宋政准却仍旧不信。

“我也实话告诉你,你所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信!”

第三百二十一章 故人来访也不预

宋政准并没有轻易相信陈沐的说辞,即便陈沐已经决定将谎言说到底,仍旧没能够骗过这个老生意人。

陈沐也是无计可施,正不知所措,却听得宋政准轻叹了一声。

“唉……我也不管你们到底是何缘故,总之,若娶了我的女儿,就必须对她好,若她受到半点委屈,我必是饶不了你!”

宋政准说出此话来,陈沐心中也是苦笑不已,因为他与宋真姝是假成亲,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又如何对她好?

陈沐也实在是忍不住了,正要向宋政准坦白一切,此时却听得宋政准幽幽地补了一句。

“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剩下这么个宝贝,又如何忍心让她受半点委屈?”

陈沐吐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又咽了回去。

因为宋政准这句话表明了他的姿态,若让他知道宋真姝参与到起事之中,必然是要极力阻挠了!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由不得陈沐迟疑,但他又不能信誓旦旦地去承诺什么,也只能沉默着了。

宋政准看着陈沐,等不来回应,便朝陈沐继续说道。

“我清楚你的底细,但也相信你的为人,往后你若果真能够脱离社团,安生过日子,我倒是可以帮你消除端方这个麻烦。”

没想到宋政准竟主动提出帮忙,陈沐也是暗自惊喜。

“我会帮你们邀请端方来观礼吃宴,给你们最风光的婚礼,甚至可以向端方讨个人情,让他放过你,但不管什么原因,往后你都不能亏待真姝,否则我会亲自动手,要你好看!”

陈沐也是苦笑,往后他发现自己与宋真姝只是做戏,还不知道该如何埋怨和责备了。

不过大义在前,大局为重,届时木已成舟,宋政准估摸着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从头至尾,陈沐一言不发,气氛也极其尴尬,也亏得前头的林晟察觉到了这一点,大声吩咐了马夫一声。

宋政准听得这声音,才放过了陈沐。

“回去吧,虽然我不知道真姝为何选择了你,但往后好好对真姝,我还是很看好你的,去吧。”

宋政准轻轻拍了拍陈沐的肩头,往前推了推,此时才展现出了长者该有的慈祥来。

陈沐也是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从宋家回来之后,宋真姝很快就追了过来,问清楚了整个过程,也很是无奈,只是安慰陈沐道:“放心,父亲是个很务实的人,到时候也由不得他了。”

或许觉着对宋真姝也有些残忍,陈沐带着歉意道:“真姝……对不住了……”

宋真姝却摇了摇头:“这世间之事便是这样,所谓天意弄人,当初若我不耍脾气,远走香港,或许我与你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许是太过敏感,宋真姝赶忙继续说道:“现在其实也不错的,你放心,事后我会亲自向红莲解释清楚的……”

陈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送了宋真姝出去,便让人加紧进度,毕竟会馆要用来举行婚礼,工匠们也是夜以继日,废旧洋行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

因为没有红莲配合练功,又有蛊虫的隐患不知何时发作,陈沐的情绪也极度压抑,这段日子也着实难熬。

不过傅青竹的本事开始展现出来,那古怪黑石虽然染黑了陈沐一口好牙,但确确实实缓解了蛊痛,而且他散布消息的手段也极其高明,这才几天时间,整个广州城的人都知道陈沐要成亲了。

当然了,这里头有不少人咒骂陈沐,自私自利,只顾个人,而罔顾大局,白费了这么多人天天去请愿,结果却当了缩头龟。

饶是毁誉参半,日子到底是一天天过去,眼看着进入六月中旬,会馆的修葺也总算是结束,兄弟们算是有了“老巢”。

陈沐本打算先开张,不过杨肇春建议会馆开张与婚礼一起办,这样的声势更大一些。

陈沐每每想到他们要做的事情,心里就很是失落。

倒也并非他没有半点觉悟,只是单纯觉得可惜,无论成功失败,他们注定会被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刚刚修葺起来的会馆,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开下去,还是个问题。

兄弟们追随他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建立了新堂口,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大本营,本是值得高兴的大喜事,可想到即将到来的事情,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不过这也只是陈沐个人的想法,因为他发现,无论是褚铜城还是林宗万等人,都热血沸腾,对起事抱着极大的期望!

林宗万就不必说了,他是龙记的双花大红棍,即便林晟收养他长大,但他更倾向于李三江的反清态度。

而孙幼麟和褚铜城等人,是生于乱世的枭雄人物,自是希望能够轰轰烈烈干一场大事。

陈沐最近又忙着与宋真姝“谈情说爱”,如今清净下来,终于是发现,孙幼麟等人对自己已经有些疏远,自发地加入到了杨肇春等人的筹备当中!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已经开了窍,唯独他陈沐仍旧无法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外头忙得热火朝天,但他却屁事也没有,练功又无法继续下去,也是百不聊赖,难免有些思念红莲。

正要出去走动走动,外头却来了客人,陈沐也没能想到的一位客人!

这才短短两三个月,谭钟麟竟然年轻得让陈沐有些不敢相认了。

“听说你要成亲了,娶的是宋家大小姐,怎么,不打算请老朽喝一杯喜酒?”

陈沐本不打算邀请谭钟麟,但对方主动找上门来,又是万万拒绝不得的。

当然了,谭钟麟焕发出来的活力,也与甫卸任之初的万念俱灰有着极其强烈的对比。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谭帅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竟枯木逢春容光焕发?”

谭钟麟哈哈笑道:“这还多亏了小老弟你了。”

“多亏了我?”陈沐倒是一头雾水了。

“正是!”

“说实话,刚卸任那会儿,整日有人来我家门口谩骂,甚至泼粪,我心中也甚是委屈,毕竟我做了这么多实事,实在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我总不能就这么被骂死,躲在家里横竖无事可做,我便想起了你的忠告,我想弄清楚这些人到底为何羡慕洋人那一套玩意儿。”

“所以……所以我托人收集了洋人的书籍还有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儿……”

谭钟麟做出这样的转变,陈沐也是始料未及。

不过从他此时的精神面貌来看,想来效果是非常不错的了。

“感觉如何?”陈沐也含笑问了一句。

谭钟麟感慨万千,脸面红润,认真地吐出七个字来:“新世界,日新月异。”

从谭钟麟的神态之中,陈沐也看得出来,心中竟也有些欣慰。

“学海无涯,活到老学到老,谭帅尚且能够接受,就足够令人佩服了……”

谭钟麟摆了摆手:“这双眼睛算是白瞎了大半辈子,如今开眼看看,诚如所言,确实不算晚,只是身体不大好了,否则真想出去走走看看啊……”

陈沐也由衷感叹道:“我腿脚倒算是利索,只是……想来该是安土重迁吧……”

谭钟麟也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说:“年轻人到底是该出去看看的,你虽读的八股,但思想尚未僵化,连我老头子都能睁开这双眼,你又如何不能迈开两条腿?”

陈沐也是心头温暖,情绪甚至有些激荡,恨不得丢下所有这一切,带着红莲逃离此地,好生看看外头的世界。

不过他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朝谭钟麟道:“放心,到了时机,我会走出去的。”

谭钟麟也不再啰嗦,朝陈沐说道:“我最近读了不少书,只是翻译有些词不达意,我记得你认识一个外国僧,不知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原来不是要讨喜酒喝,亏我欢喜了一场。”

谭钟麟老脸一红,尴尬道:“你帮我引荐,我来喝喜酒,岂不是皆大欢喜?”

陈沐想了想,横竖无事,便答应了下来。

“好,我带你去找他,不过……我跟他已经大不如前,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

“更何况,法兰西人侵扰广州城的事情尚未没个定论,时机敏感,就怕他不愿意见您……”

谭钟麟似乎有备而来,此时摇头道:“这你就想错了……”

“他毕竟是个外国僧,是传教士,打仗这种事情,与他没有太大关系,反倒因为打仗,这段时期他们也不敢抛头露面,更不敢出去传教……”

“老夫虽然赋闲在家,但人脉关系到底还是有一些的,他还巴不得通过我来拉人入教,你带我去,是帮了他大忙,他感谢你都来不及的。”

陈沐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说不定还能借此修复一下自己与普鲁士敦的关系,也就不再迟疑,带着谭钟麟便往石室圣心大教堂去了。

普鲁士敦似乎也没料到陈沐还敢来见他,不过许是他也听说了陈沐即将要成亲的消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接见了陈沐。

回想起来,若不是陈沐除掉了那群所谓的骑士,普鲁士敦还要受到牵制,掣肘制足,又如何放得开手来施展?

加上陈沐又引荐谭钟麟这样的前任官场大佬,普鲁士敦有望再度打开向士大夫阶级传教的通道,自是欢喜不已的。

消息已经传开,又得了宋政准的允许,陈沐也不必再与宋真姝出街,接下来这段时间,便与谭钟麟一道,日日与普鲁士敦交流与分享。

如此一来,日子倒也快,婚礼终于还是来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融融喜宴杀机伏

成亲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意义最重大的人生旅程,可陈沐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可即便如此,明知道是假的,但仍旧免不了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这是人生的第一次。

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夫妇到底还是来了,与谭钟麟一并过来道贺,该来的也都来了,甚至很多素未谋面的人物,也都闻讯赶来。

喜帖虽然早已派出去,但除了一些重点人物,其他事情都是林晟和杨肇春等人一手包办,陈沐根本没费什么心力。

他对婚礼满心期许,不是因为成亲这件事,而是成亲之后,就能够向红莲解释整个事情的秘密。

他就如同人偶一般,脸上带着些许假笑,迎接络绎不绝的宾客,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余晚庭竟然也来了!

甘老头将陈沐拉到一旁,很是抱怨。

“小子,你可真不厚道!”

“若说你娶的是红莲,倒也罢了,那妹子比我孙女漂亮太多,老头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可宋家大小姐论姿色可比不上我家晚庭,你是不是看上他们家的钱了?”

“真是折堕啊,年纪轻轻就掉钱眼里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倒也不好解释什么,只是敷衍道:“我本就与宋家小姐……本就与真姝先认识,怎么说呢,缘分这种东西,是没法子讲道理的……”

甘老头还待争辩,余晚庭已经走了过来,大大方方地朝陈沐道:“这也太突然了些,准备了一些小礼物,不要嫌弃就好……”

虽然她故作镇定,但陈沐还是能够感受到她言语之中的酸楚,只是这种事越解释越纠缠,倒不如装作不知的好。

“班主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快请进去坐。”

余晚庭本还想着说些什么,可见得陈沐这新郎官的打扮,嘴唇翕动了许久,到底也只是点了点头,拖着甘老头走了进去。

甘老头仍旧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陈沐也只能摇头苦笑。

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自是早早过来帮忙,黄飞鸿也带着梁宽以及黄汉森等人过来道贺。

谭钟麟还送了一幅字,甚至于德寿都让人封了礼,可谓轰动全城了。

接亲回来之后,宋政准比陈沐还要紧张许多,毕竟仪式进行了大半,眼看着都要开宴了,可新任两广总督端方仍旧没有到场,这让他颜面大失。

只是陈沐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宋政准的身上,因为他总有些坐立不安。

“你们为何还留在这里,时间来得及吗?”陈沐到底忍不住发问了。

这婚礼都已经进行了大半,可杨肇春等人,竟然全都留在会馆,难道他们不该发动人员,去攻打广州四府?

杨肇春仍旧是同样的回答:“端方尚未到场,此人狡诈多端,他没有出现,我们就不能贸然动手,况且,广州将军庆长也没有到……”

听得这样的回答,陈沐也就没多想了。

虽然官威不小,但庆长到底还是来了,不过许是担心引发民愤,他也不敢带着太大的排场和仪仗,便服出行,算是私人的身份。

饶是如此,庆长的到来,还是让人惊艳的。

陈沐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婚礼,竟劳动广州将军庆长,前任总督谭钟麟,洋人方面还有宗座监牧普鲁士敦,更漫提各行各业的大佬巨擘。

虽说里头也有宋家的影响力,但无论如何,这场婚礼都是绝无仅有,足以传为佳话的了。

眼看着仪式就要结束,杨肇春等人尚未离开,端方也没有来,陈沐越发感觉事情不对劲了。

“难道消息走漏了?”陈沐难免低声朝宋真姝问道。

虽然披着红盖头,但宋真姝还是小声回答道:“不会的,若是走漏了消息,端方早就带人来抓捕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新官上任,架子总归要摆十足的,等等一定会来的。”宋真姝的声音有些颤抖,可见她也很是紧张。

这话音刚落,司仪果真拖长了声音,喊了起来:“贵客到!”

“是新任总督端方大帅!”宾客顿时骚动了起来。

端方与庆长可不一样,法兰西人侵扰广州城之时,他尚未上任,民愤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也诚如宋真姝所言,新官上任,这官架子必须要端得高高的,他竟是全副依仗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出去巡视地方呢!

不过如此高的规格,反倒给足了宋家和陈沐面子,只是宋政准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因为陈沐等人并不知道,宋政准也是想得到端方的支持,否则兵工厂的建设就要受阻。

当然了,里头牵扯到利益,若不分端方一分好处,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庇护,也正因此,端方今日如此大摇大摆来吃宴,也就不奇怪了。

更何况,端方的身世可了不得,这份架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满洲正白旗人,曾祖父乃是郑亲王九门提督,他幼时曾过继给伯父桂清为嗣,而桂清乃是同治皇帝的老师。

饶是如此,端方并未蒙受显赫家族的恩荫,而是通过正经的科举考试,取得了自己的功名。

他本是个维新派,变法失败之后,他并没有受到处罚,反而在护送老佛爷的过程中立了大功。

到了后来,他又四处办学,每到一处,必然开办几十所新式的学堂,还派出多批次的学生出海流学。

种种功绩之下,他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帅您总算是来了!”宋政准赶忙迎了上去,端方仍旧拿着马鞭,只是让人送上一个小盒子,朝宋政准道。

“宋老弟,愚兄公务繁忙,散衙了才过来,还望见谅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虽然他看着倨傲,但能与宋政准称兄道弟,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陈沐打量了一番,这端方留着两撇鼠须,颧骨高耸,面颊无肉,一双眼睛却是不怒自威。

许是感受到了陈沐的眸光,端方同样看了陈沐一眼,而后便走了过来。

“这便是宋兄的乘龙快婿了吧?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年纪轻轻的就成家立业,也算是少年得意了。”

宋政准赶忙谦逊起来,陈沐也朝端方道:“大帅谬赞了,小子可不敢当。”

“你当然不敢当了!”端方的脸色有些严肃,眸光刀锋一般地盯着陈沐。

陈沐见得他手里的马鞭,也是心头咯噔,难道他已经有所察觉?

宋真姝也下意识地牵住了陈沐的手,陈沐能够明显感受到她的手在轻轻颤抖!

此时端方却开口道。

“你陈家倒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本官听说,宋家小姐貌美如花,不可方物,你小子算是攀上高枝,捡到宝贝了!哈哈哈!”

陈沐听得他如此打趣,一颗心才算是落地,朝端方尴尬一笑道:“是,大帅说的是,不过……不过小子也不算太差的……”

端方微微一愕,而后哈哈笑了起来,朝宋政准道:“不错不错,胆气可嘉,不过年轻人还是沉稳持重一些的好,有了宋老兄这家底,往后安生过日子,也就什么都不愁了。”

这话里夹枪带棒,无非是暗示陈沐往后要老实,不能再领着社团搅风搅雨,看来宋政准该是向端方许诺过的了。

横竖走到了这一步,陈沐自是懂得做戏,当即朝端方乖巧地答道:“是,大帅教导得是,小子铭记在心。”

如此一说,端方也点了点头。

“好,孺子可教,本官倒也省心了。”

宋政准听得此言,担忧端方再教训陈沐,当即便朝端方道:“大帅这才散衙,正好入席喝杯水酒,请入首席!”

端方点了点头,便跟着宋政准走了进去,此时才扫了林晟一眼。

林晟虽然也有些名气,但在宋家面前根本不够看,更何况在总督端方面前,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毕竟是总督,宋政准也早早做好了准备,将酒席摆在了内院,谭钟麟与普鲁士敦等人也在场。

见得谭钟麟,端方也有些诧异。

“没想到谭大人也在啊,我怎么听说谭大人闭门不出了?”

谭钟麟是个保守派,与端方并不太对付,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他已卸任,而端方却风头正劲,没有可比性,更没有利益冲突,便笑道:“陈沐虽然年少,但思想开明,性子稳重,我与他也算是朋友,家里坐着发闷,过来凑凑热闹,沾沾喜气。”

端方呵呵一笑道:“能得到谭大人如此高的赞誉,看来宋老弟才是捡到宝啊……”

宋政准也在一旁陪着,端方坐了下来,众人才敢落座。

陈沐陪了一杯酒,却见得杨肇春等人仍旧没有离开,心头也很是诧异,找了个空当,便走了出来。

“杨先生,怎么还不见动静?”

杨肇春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内院的端方,再看看门外,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陈沐,计划有变,咱们要冒险一回了……”

听闻此言,陈沐也是心头一紧,见得杨肇春满目杀机,一个大胆的猜想便涌上了心头!

“你……你们……难道……”

杨肇春眸光阴冷下来,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陈沐也是大惊,这可是喜宴,若果真让他们胡来,怕是要成丧宴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蓄势待发难两顾

陈沐万万没想到,杨肇春等人竟然想在喜宴上刺杀端方!

至于杨肇春所言的计划有变,陈沐是半点也不信,这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只是瞒着他陈沐罢了!

惊诧和愤怒充斥着陈沐的内心,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杨肇春自始至终都没有向他说明真正的计划意图!

这种被利用的感觉,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无论杨肇春如何解释,陈沐都是不能够释怀的!

“你们会不会杀谭钟麟?”陈沐并不想再参与其中,在他心中,杨肇春等人根本就没信任过他陈沐,否则也不会隐瞒到现在!

若不是陈沐有所察觉,只怕等他们杀掉端方,陈沐才会后知后觉吧。

谭钟麟曾经是最顽固的守旧派,他抵触变法,对革命党人更是从不留情,陆皓东等人就是死在了谭钟麟的手里,此番革命党人卷土重来,怕是很难放过谭钟麟!

陈沐亲眼见证了谭钟麟的转变,即便他已经七老八十,但仍旧去接受新鲜的事物,可以说如今的谭钟麟已经重获新生一般。

或许谭钟麟在下令处决陆皓东等革命党人之时,也同样狠辣果决,杨肇春等人的仇恨,也是情有可原,更是理所当然。

可打从心里,陈沐是不希望他们杀掉谭钟麟的。

“他已经变了,他主动找我帮忙,介绍了洋人给他,他如今也读外头的书,看外头的世界,若留着他,或许会更好一些。”

陈沐不能要求他们放过谭钟麟,他只能是建议。

“哦?如何个好法?难道就因为他已经卸任归田,就可以抹灭他所有的罪恶?”杨肇春的话语,毫不掩饰他们对谭钟麟的仇恨。

陈沐摇了摇头道:“不,他曾经是最顽固的守旧派,如今他已经醒悟过来,若有朝一日,他走上你们的路子,现身说法,效果可比你们印刷分发成千上万的传单都有用,连他这样的老顽固都愿意改变,谁还会质疑你们?”

杨肇春陷入了沉思之中,但过得许久,终究摇头道。

“你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但……但革命之火必会燃透天下,无人能挡,这是大势所趋,我们的宣传固然需要,但即便没有宣传,那一天也迟早会到来……”

“我需要他的人头,来平息同志们的仇恨怒火,来振奋军心士气,他必须死!”

陈沐轻叹了一声:“他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官职在身,仅此而已……”

杨肇春并不让步:“若你的仇人老了,或者即将死去,你会亲自动手要他们的命么?将心比心,你若能做到,我们便不杀他。”

陈沐也不知为何会这般气恼,只是朝杨肇春道:“你若被人蒙蔽于鼓里,当成棋子一般利用,你会如何做?”

杨肇春也是满脸歉意:“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对,但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就如同杀谭钟麟一般,同样只是为了大局啊……”

陈沐没有轻易放弃,而是继续劝说道:“不可否认,他曾是个十足的守旧派,但他也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他是个好官,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这你不反对吧?”

杨肇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若照着封建社会的标准,他确实是个好官,他为百姓做了很多实事,但我们千千万万同志也是百姓,他不也杀了百姓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沐知道已经没必要再争辩下去。

他与谭钟麟并无深厚的私交,他只是觉得谭钟麟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罢了。

“若我不在此处,你们可以随便杀他,但今天,不行!”陈沐强硬起来,杨肇春顿时皱起了眉头。

“陈沐,你可知道汪公权为何要杀你么?”

“因为他认为你一定会帮助我们,连他们都这么认为,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你却罔顾大局,你就不怕成为千古罪人?”

陈沐也是苦笑:“我不帮你们就成了千古罪人?况且,我若不帮你们,又何来今天?我只是让你们不要杀一个老人罢了,这也是过错?”

“那可不是普通的老人,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老去并不能消弭他的罪恶!”

两人正在争辩之时,孙幼麟却从外头跑了进来,朝杨肇春道:“魏姑芷和红莲她们来了!”

杨肇春陡然大喜:“好!果真来了,真是天助我也!出去激怒她们,务必要让她们动起手来,动静大些,将所有宾客全都赶出去!”

陈沐本就怀疑他们早有预谋,没想到连孙幼麟都是知情的!

“所以,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便只是瞒着我咯?”陈沐苦笑一声,孙幼麟却不敢接触陈沐的眸光。

“少主……”他也是叫惯了口,此时少主二字说出口来,却是勾起了陈沐满满的回忆。

这些伙计曾经与自己亲密无间,可如今呢?

他们为了这个事情,与杨肇春等人一并隐瞒着陈沐,到底是忌惮些什么,他陈沐又有什么令得他们如此不信任?

杨肇春打破了窘境,朝陈沐道:“直至此时,你仍旧要保谭钟麟,我们又如何信你?”

“你与官场中人牵扯太深,这是事实,这是你的优势,于我们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利好,但这是一把双刃剑,我们不得不防,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你的交际圈子实在太特殊了。”

“陈沐,一个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固然是好,你在官府洋人甚至武林江湖之中,都能够畅行无阻,这是你的本事,但同样也是你的软肋。”

“若是盛世也便罢了,你绝对能够呼风唤雨,横行无忌,但如今世道要变了,每个人都要选边站,而你,是最难做出选择的一个。”

“事实证明,我们的预测是极其正确的,最好的证明,就是起事这件事上,你保下谭钟麟,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全新的大时代就要降临,可你却仍旧沉浸在往日的幻觉之中,这就是我们不能告诉你的原因。”

杨肇春也算是掏心掏肺,他的话也确实有些道理,陈沐当下也陷入了沉思。

因为杨肇春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面对这样的浪潮,他确实没办法做出明确的选择来。

被陈沐看破,又未得到陈沐的许可,孙幼麟到底是不敢出去做事,三人便这么僵持在了原地。

此时宋政准却带着女儿宋真姝过来了,端方与谭钟麟等人也都跟在了后头。

“陈沐,早先一直恭候总督,如今端方大人已经到了,出去拜堂吧。”

听得此言,陈沐也迟疑了起来,杨肇春却是万分紧张地看着陈沐。

陈沐已经知道了一切,若他想要停止这场闹剧,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样一来,想要杀端方等人,就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陈沐终于体会到了杨肇春适才所言的道理,在时代的浪潮之下,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终究是要被卷入其中,到底是要做出明确的抉择来。

宋政准并不知道陈沐为何要发呆,眼看着端方和谭钟麟等人就要跟上来,宋真姝也急了。

她自是看得出陈沐与杨肇春三人之间的微妙,即便看不出,她也猜得到,因为她也是隐瞒陈沐的人之一!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计划彻底失败?

杨肇春之所以让她与陈沐举行婚礼,可不仅仅只是为了吸引那些目标,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宋真姝在关键时刻,能够将陈沐拉回来!

陈沐迟疑之时,宋真姝走到了前头来,虽然披着红盖头,但她还是牵起了陈沐的手。

端方等人终于跟了上来,见得此状,端方也是朝谭钟麟笑道:“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开放,已经不同以往了,谭大人可看得惯?”

谭钟麟也呵呵一笑道:“我有什么看不惯的,这三书六礼都免了,也就不必拘泥这等细节了,当然了,如果是我女婿,我非打断腿不可的。”

宋政准尴尬一笑,端方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宋真姝压低声音朝陈沐道:“到了这等时刻,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可就前功尽弃了!”

陈沐轻叹一声,只能跟着宋真姝,走到了外头来。

魏姑芷领着一干红灯照的姊妹们,怒气冲冲地撞进了礼堂来,孙幼麟和林宗万等人则拦在了前头。

孙幼麟也不再迟疑,率先冲了出来,朝林宗万等人道。

“吉时已到,就要来拜堂了,把这些癫婆都赶出去!”

林宗万等人早已得了叮嘱,此时也不会留手。

魏姑芷等人本只是想来要个说法,给陈沐一个不痛快,谁能想到这些人竟不由分说就动手!

这些老姑婆可不是好惹的,魏姑芷当即朝姊妹们下令道:“别客气,都给我砸!”

双方的冲突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整个大厅都要炸了!

孙幼麟和林宗万等人又将“祸水东引”,连带着外头的宴席都遭殃及,宾客抱头鼠窜,场面顿时大乱!

端方的仪仗队听得动静,赶忙从外头冲进来,见得双方骂骂咧咧,也是当场愣住了!

宋政准脸色变得苍白,虽然只是骚乱,但双方大打出手,半点不留情,似乎在印证他一直以来都安放不下的心!

端方的脸色也是极其难看,朝宋政准道:“老弟,这又是搞什么?”

陈沐往前一看,红莲也正看向这边,两人隔空相望,陈沐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总督大人,有些个人恩怨要处理一下,诸位大人不如先回里头暂避?”

端方是何等人也,哪里看得下去:“这不是胡闹么,那些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宋真姝终于是掀开了红盖头来,咬着下唇,满脸委屈地朝端方道:“那是陈沐先前的女人,来抢人来了!”

端方也是一脸惊愕,看向宋政准,后者也是满脸羞愧。

而杨肇春等人早已蓄势待发,只要端方等人返回内庭,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后院起火大计误

陈沐早料到魏姑芷不会放过自己,没想到她竟大闹婚礼,甚至于红莲都来了!

红莲往时是个孤高冷艳的女子,按说如此误会陈沐之后,是如何都不会再来纠缠的,此时出现在婚礼上,足见她对陈沐是多么在意了。

可她越是这般,陈沐便越觉得愧疚。

若不是为了杨肇春等人的计划,他也不会卷入其中,更不会与宋真姝逢场作戏,又岂会伤害到红莲?

然而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若不照着计划进行,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有的委屈也都白受了。

孙幼麟等人得了杨肇春的吩咐,手底下也没个分寸,与魏姑芷等人大打出手,宾客早已被驱散。

端方带来的随从虽然人数不少,但到底只是仪仗队,此时也只能举着肃静牌等,将端方保护了起来。

端方的脸色并不好看,也是腹诽不已,到底是与谭钟麟等人进入到了内院之中。

杨肇春等人相互使了眼色,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陈沐,而后便朝内院集结了!

孙幼麟等人也不再缠斗,只是放开了魏姑芷等人,默默地退回到内院去。

魏姑芷等一干红灯照的老姑婆们,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陈沐终于是走到了红莲的跟前来,朝红莲道:“你……你怎么来了?”

红莲虽然满脸恼怒,但眼眸之中却尽是委屈,红着眼眶朝陈沐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来?”

魏姑芷在一旁气恼,有些恨铁不成钢,朝红莲道:“圣母,别再心软,杀了他才能泄我姊妹之愤!”

陈沐也懒得理会魏姑芷,朝红莲说道:“你带着魏仙姑她们赶紧离开这里,再晚可就来不及了,我稍后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红莲有些犹豫,魏姑芷却怒道:“怕我们在这里搅局,坏了你的洞房花烛夜是不是!”

陈沐来不及罗嗦,朝红莲道:“这婚礼是假的,他们要刺杀端方,才求我促成此事,我对你的情意,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红莲也是浑身一颤,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内情!

想起自己这段时日心如刀绞,可想而知,陈沐也同样并不好过。

“真……真的?”红莲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此时宋真姝也揭开了红盖头来,朝红莲道:“是真的,你们快离开,免得受到牵累!”

适才陈沐对红莲坦白心迹,凤冠霞帔的宋真姝,心头自然不是滋味,可她也知道,事已至此,儿女情长已经不是重点了。

魏姑芷也恍然大悟:“难怪了……原来你们竟谋划这等勾当!”

陈沐没想到魏姑芷会比红莲更快地相信此事,不过这也是好事,当即朝魏姑芷道:“魏姑姑,你还是赶快带红莲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魏姑芷却朝陈沐道:“如今想离开怕是不容易了……”

陈沐顿时紧张起来,适才魏姑芷那一脸恍然总有些诡异,如今看来,她是知道些什么了。

“魏姑姑为何这么说?”

魏姑芷也没有拐弯抹角,朝陈沐道:“适才姊妹们过来之时,见得大队官兵躲在了后门,我们还以为是你们故意请了来,防备我等姊妹进来闹事,这才一不做二不休,从大门打进来了……”

“此时看来,怕是你们的计划早就泄露了!”

魏姑芷如此一说,宋真姝也是脸色煞白:“这……这可是真的?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泄露,我们连陈沐都隐瞒着,又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虽然猛力摇着头,极力否认着,但宋真姝的双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起来。

因为她知道,端方等人并不难缠,若无意外,此时杨肇春等人早已得手,照着计划,便是提着狗贼的人头,上街呼号,埋伏于四府周围的兄弟们,就会趁机发动攻击了!

然而此时杨肇春等人却没有出来,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我去看看!”宋真姝丢下一句话,将红盖头扔了,便要往内院跑,这才刚抬脚,密集的枪声已经传了出来!

“砰砰砰!”

“砰砰砰!”

呼喊与哀嚎穿透了院墙,清晰无比地传入到了众人的耳中!

“糟糕了!”陈沐也终于意识过来,若只是刺杀,杨肇春和黄兴等人只需要三两枪便能解决战斗,这么密集的枪声,估摸着已经与后门的伏兵交火了!

“你跟着红莲她们走,我去支援杨先生!”

陈沐也知道,端方和庆长既然有备而来,只怕前门也已经封堵,不过魏姑芷等人能从前门进得来,又全都是女子,混在宾客之中,应该是可以出去的。

再者说了,魏姑芷这帮老姑婆,杀人的本事或许不行,但逃跑和藏匿的手段却是一绝!

至于陈沐自己,与其说是支援,不如说是去救人!

若果真如魏姑芷所言,后门埋伏了官兵,杨肇春等人怕是凶多吉少,至于埋伏在四府周围的伙计们,只怕也很难幸免!

“不!我不走!父亲还在里面!”宋真姝急得不住落泪,然而陈沐却拦住了她。

“你父亲陪着端方等人,是不会有事的,你快些出去,通知埋伏四府的兄弟们赶快撤离,否则会被一锅端的,快走!”

陈沐这么一提醒,宋真姝也是醒悟过来,朝魏姑芷和红莲道:“拜托你们了,快带我出去!”

魏姑芷看了看陈沐,到底是没有多说,带着宋真姝便往房间里走。

“我要出去,你带我去哪里!”宋真姝是又急又怒。

然而魏姑芷却冷冷地喝道:“你冷静一些,这么慌张又有什么用!赶紧去换身衣服,穿着这身衣服,你还去哪里?”

宋真姝也如冷水浇头,当即跑进房间,换了寻常衣衫,与魏姑芷等人混入了宾客之中。

陈沐总算是稍稍安心,不得不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了。

端方与庆长滴水不漏,在宴席上做了一场好戏,如此看来,他们对这个计划该是一清二楚的。

能够隐忍到现在,也足见他们为了抓捕杨肇春等人,为了挫败这个刺杀计划,拿出了最大的勇气,付出了足够的风险。

如今内院情况不明,但枪声没有停止,就说明杨肇春等人还在抵抗!

只是陈沐身上没有武器,贸然撞进去也是徒劳,说不定只是送死罢了。

况且,时至此刻,端方和庆长到底有没有怀疑他有份参与,还是两说之事,但如果他冲进去救人,端方和庆长必然会给他打上反贼的烙印了!

冲进去的话,自己是如何都洗不干净,但若不进去,杨肇春等人怕是再也走不出来了!

陈沐快速思考了片刻,也仅仅只是片刻,便将身上的衣服给换了下来,撕了条布带,将口面都包了起来。

他不能见死不救,但决不能出现在端方等人的面前,为今之计只有“围魏救赵”了!

因为是婚礼,陈沐手无寸铁,此时只能抄起桌上的铜烛台,绕过了后院,杀向了后门处的官兵!

后门毕竟逼仄,冲入后院的官兵并不多,不少人都围堵在外头,陈沐从后头杀了进去,这些官兵也是措手不及!

许是为了应对杨肇春等人,今番过来的竟然全都是水师提督的新军,装备的都是新式枪械!

也亏得如此,若他们只是刀剑,陈沐怕是要陷入泥泞当中。

可他们拿的是枪械,生怕会误伤队友,并不敢近距离射击,陈沐的速度又快,眨眼间就如猛虎撞入了羊群之中一般,后门的官兵陡然大乱起来!

他们怕误伤,是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多,而陈沐可没有这个顾虑,夺了枪之后,便砰砰砰接连开了几枪!

官兵们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疯狂地退开,寻找躲藏的掩体。

这会馆原先乃是废旧洋行,周遭也冷清,不过旧房子倒是不少,官兵们纷纷躲藏起来,饶是如此,还是伤了几个。

陈沐一边放枪,趁机便打开了后门!

这才刚刚开门,便见得杜星武举枪要打!

“砰”一声,子弹擦着耳边过去,陈沐的耳朵嗡地作响,脑袋都疼了起来。

也亏得杜星武在慌乱之中,乱了准头,否则这一枪可就要了陈沐的命了!

“杜大哥!快走!”

杜星武听得陈沐的声音,往外头一看,官兵竟然被陈沐吓退了,也是心头大喜!

“大家快走啊!”

他往里头一喊,没想到黄兴和杨肇春等人竟全都跑了出来。

陈沐只是扫了一眼,也算是明白了过来。

他们都走了出来,里头抵抗的又是谁?

留在内院断后也只能是孙幼麟等人了!

“官兵只是暂时退散,寻找掩体,时间太急,你们快走!”

陈沐此话一出,杨肇春等人也是心头狂喜,杨肇春也很是愧疚,不过此时已经没时间多说,当即便冲出了后门。

然而陈沐却没有走!

孙幼麟等人虽然曾经抛弃了陈沐,投入了杨肇春等人的计划当中,甚至帮着他们,隐瞒了陈沐,这无异于是对陈沐的“背叛”。

但他们留下来断后,若无人接应,只怕很难逃生,陈沐不能弃之不顾!

“快走啊!”杜星武见得陈沐往里头冲,也急着喊了起来。

然而陈沐却没有回应,拎着枪便往里头冲了进去。

杜星武咬了咬牙,将杨肇春等人推了出去,便跟上了陈沐。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计挫败去何处

后院的墙满是爬山虎,间中还夹杂紫色的花,一只花蝶在周围蹁跹飞舞。

然而这花蝶却突然振翅,尚未来得及逃脱,已经化为齑粉,藤蔓和花朵瞬间炸开!

子弹不断飞过来,将花墙都打得七零八落,内院的枪火已经蔓延到了后门来!

陈沐也担心孙幼麟等人支撑不住,端起汉阳造便要往里头冲。

这才跑了两三步,已经让杜星武拉住了。

“你不能进去!”

“杨先生为了摘清你,费了不少心思,若你出现,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我知道你并不想卷进来,还是让我去接应他们吧。”

陈沐确实被杜星武说中了心思,但孙幼麟等人生死一线,他又岂能再顾虑这许多。

虽然孙幼麟等人选择了与杨肇春等人一道隐瞒他陈沐,但陈沐也只是有些心冷,并未因此而责怪甚至放弃他们。

早在杨肇春等人想要拉兄弟们入伙之时,陈沐就已经放过话,只要兄弟们愿意参与,他绝不拦着。

兴中会等革命组织,在民间拥有着如此庞大的基础和势力,并非没有道理。

他们更擅长做群众工作,无论是他们的理念还是道理,都更容易让寻常百姓接受。

孙幼麟等人都是底层打滚的人,对这个世道的体会最深,渴望变革的决心也更大,所以兄弟们纷纷加入杨肇春等人的行列,陈沐也并不奇怪。

陈沐打小就锦衣玉食,虽然出身于陈家,父亲又是香主,但陈其右一直坚持让他读书,又有兄长陈英百般疼溺,他的感受和体会自不可能那么深刻。

所以,无论是陈沐的优柔寡断,还是孙幼麟等人的坚决加入,都是情有可原,可以理解的。

此时陈沐不顾一切要进去接应,也同样可以理解,因为孙幼麟等人与他出生入死这么多次,陈沐是万万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

“不,我要进去!”陈沐也不多言,甩开杜星武的手,便要冲进去。

然而杜星武却将他再度拉了回来。

“你不方便露脸,快上墙头牌掩护我!”杜星武将三条子弹带挂在了陈沐的脖颈上,指了指后门,便提枪冲进了后院。

陈沐回头一看,后门有个墙头牌,正好能遮蔽身子,又高出院墙,视野开阔,正是狙杀的最佳地点,也就不再犹豫了。

“踏踏踏”三两步飞身而上,陈沐便藏在了门头牌的后面,果真将内院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孙幼麟等人本就不擅长使用枪械,如今想来也该耗尽弹药了,只是躲在假山后头,端方的长随正在射击,子弹密集,打得假山千疮百孔,石屑四处横飞。

火力压制之下,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根本就抬不起头,一旦离开假山的掩护,必然会中弹!

更危急的是,凭借着火力压制,那些长随枪手已经慢慢围拢了上去!

杜星武冲破后院的月亮门,抬手就是几枪,趁着这个空当,朝孙幼麟等人大声喊道:“快出来!”

然而话音尚未落地,杜星武已经被枪火逼得退回了月亮门的后头!

陈沐二话不说,抬起枪口,三点一线,果决扣动了扳机!

他手里的汉阳造是湖北兵工厂的得意之作,虽然只是单发拉栓枪,但射程远,威力大,最适合狙杀!

陈沐的枪法可是练过的,子弹激射,一名敌人的半个脑袋都被打烂了,血肉四溅,也着实触目惊心!

也亏得敌人比较密集,因为他们压制孙幼麟等人的同时,还需要保护端方!

陈沐上膛的速度很快,瞄准射击更是一气呵成,敌人顿时乱了阵脚!

因为他们根本就找不到陈沐的位置,更不知道冷枪是从哪里放过来的,除非他们停火,否则他们根本就很难确认枪声的确切位置!

陈沐接连射击,已经击倒了三名敌人,端方本来带的都是仪仗队,这些保镖只是藏在仪仗队里头,还有几个拿手枪的贴身长随,莫看枪声大作,真正计算起来,人数其实并不多。

不过能够贴身保护端方,也着实不是简单之辈,他们虽然无法找到确切位置,却晓得个大概的位置,只是朝陈沐这边乱放枪。

饶是如此,陈沐也不敢冒头,因为门头牌很薄,适才中了两枪,门头牌都被轰去了一大块,根本就挡不住子弹!

陈沐瞄了一眼,端方露出半个身位来,陈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所谓擒贼先擒王,若能打到端方,危机自然能够暂时解除,不过陈沐一直没有动手。

一来是因为端方受到严密保护,没有开枪的机会,二则是杨肇春等人要刺杀端方,陈沐却有些犹豫。

第三个原因是谭钟麟等人也都在保护圈之中,若打偏了,会误伤到谭钟麟和普鲁士敦。

也正因为考虑到第三个原因,陈沐才终于下了开枪的决心。

因为他怕误伤的是谭钟麟和普鲁士敦,打从潜意识里头,他就没将端方和庆长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这是生死之际,孙幼麟等兄弟们与端方相比,陈沐到底会选择哪个,这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所以机不可失,陈沐也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屏息凝神,终于是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枪响,陈沐发自本能地眨了眨眼,枪口袅袅硝烟,使得他看得有些模糊。

当他回过神来之时,内院的枪声已经停了!

枪手们簇拥着,围拢成保护圈,将端方围住,而后拖进了屋子里头!

陈沐知道自己已经得手,杜星武没有半点迟疑,拉着孙幼麟等人,便穿越了月亮门。

陈沐从门头牌上跳了下来,孙幼麟等人也警觉,不过见得陈沐那熟悉的身形,也放心下来了。

“少主……”孙幼麟等是既惊喜又愧疚,毕竟他们算是“背叛”了陈沐,但陈沐还是不计前嫌地来救他们。

“别废话,外头的新军只是暂时停歇,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走不了了!”

陈沐如此一说,便领着几个人出了后门,往暗巷里钻。

孙幼麟等人在广州城的时日不算太长,但也已经不短,整日里打探消息,混迹市井,对地形已是烂熟于心。

更何况,当初决定将这旧洋行当成鈺龙堂的堂口之时,他们就已经将周围的地形全都踩烂了,此时自是容易脱身。

远离了战场之后,众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跟我走!”出了巷口之后,杜星武便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便来到了江边的一艘挖沙船上。

他们都是职业革命家,自是准备了后路,陈沐再度见到杨肇春等人,也并不会太过惊诧。

“杨先生!”

众人再度接头,也是狂喜,庆幸自己没死的同时,也在担心散出去的那些同志们。

“我已经发了命令,不知道同志们能不能逃……”

围攻四府的计划看来是受到了挫败,杨肇春的脸色并不好看。

杜星武此时却朝杨肇春道:“杨先生,不幸之中的大幸,陈老弟打中了端方一枪!”

杨肇春和黄兴顿时双眸发亮:“打死了?”

杜星武看了一眼,陈沐只能摇了摇头:“当时太乱,不敢确定……”

虽然无法确定端方的生死,但打中是毋庸置疑的,黄兴此时朝杨肇春道:“不管是伤是死,端方估摸着都不能主持大局,是否可以让同志们试一试?”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还想着攻打四府,杜星武便忧心忡忡地建议道。

“端方虽然不能主持大局,但庆长和水师提督等还在,他们都已经警觉,如今全城戒备,机会错过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认为还是让同志们先撤退吧……”

听得杜星武的建议,杨肇春也迟疑了起来。

“若今次退了,只怕三两年之间都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杨肇春的担忧其实很实际,经历此时,官府必定警戒,加强守备,大肆追捕,莫说卷土重来,他们是连广州城都无法躲藏下去的。

“可眼下发动攻势,与自杀无异啊!咱们经营了这么久,这许多年都等了,还在乎这一次挫败?”

“孙先生也说过,革命是个漫长的牺牲过程,绝非一天之内流干所有的鲜血就能够达成的……”

杜星武如此一说,杨肇春也有些不悦:“现在是我坐镇,不是孙先生!”

“孙先生纵有决胜千里的智谋,没亲眼见到局势,也不能做出判断和决策,更别提他以前说的话了。”

听得此言,黄兴也打圆场道:“合吉兄,我看还是趁早撤退吧,这沙船还能开,让同志们都集结到此处,退回香港再说。”

杨肇春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叹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但愿兄弟们都能全身而退吧……”

杨肇春同意这个提议,黄兴和杜星武也都松了一口气,前者朝陈沐道:“多亏了陈沐这一枪,否则同志们能不能逃出来还是个问题……”

陈沐摆了摆手,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开枪打端方也是迫于无奈。

黄兴也不多提,突然意识到一般,朝陈沐道:“虽然我们极力摘清你,但事情毕竟牵扯到了头上,端方又受了伤,必然会大肆搜查,你们留下来也是麻烦,不如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吧……”

“去香港?”第一次离开之时,黄兴和杜星武等人就劝说过,只是陈沐当时大仇未报。

如今大仇得报,又被动地参与了这件事,要不要去香港,倒是陈沐急需做出的决定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遍地狼藉疮满目

计划失败,杨肇春等人势必要离开,而且必须尽快离开,但陈沐要不要跟着去香港,其实留给他考虑的因素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多。

他确实是个安土重迁之人,但家人都不在了,兄弟伙计全都是浪迹天涯的人物,红莲等红灯照仙姑们又是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生存下去的角色。

所以,前往香港的生计问题,陈沐是半点都不需要顾虑的,更何况他还是鈺龙堂的山主,到了香港,绝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而是如鱼得水。

眼下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有一个。

官府方面到底有没有将陈沐与这件事情联系起来,联系的程度又是多少。

若杨肇春等人的努力筹划起了效果,官府并没有怀疑陈沐有份参与,此时陈沐逃往香港,无异于畏罪潜逃,揽一口黑锅自己背。

但端方本来就针对江湖人士,只怕很难将陈沐排除出去,如此一来,陈沐又错过了最佳的逃走时机。

思来想去,陈沐到底还是朝杨肇春等人道:“端方即便不死,也会重伤,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决策来,估摸着我暂时还是安全的,你们先过去吧,我若实在没法子了,再过去寻你们。”

杨肇春等人似乎早有所料,也并不勉强,朝陈沐道:“也好,我把联络人和地址留给你,若到了香港,咱们再聚!”

陈沐点了点头,便要下船去,毕竟红莲等人跟着宾客混了出去,如今情况尚且不明。

只是正要下船,却听得杨肇春道:“陈沐,虽然……虽然计划失败了,但……感谢你的付出,我们都会铭记在心的。”

陈沐摆了摆手:“你们连命都舍得,我做这些算不了什么,大家保重吧!”

杨肇春等人也都挺直了腰杆,郑重地目送陈沐下船。

孙幼麟等人要跟上来,陈沐却看着他们,朝他们说道:“你们若愿意,就跟杨先生一并去香港吧,我知道你们志不在此,都想着做大事,跟着我可没什么大事可做了……”

他们都明白陈沐的意思,陈沐大仇得报,这段时间有些暮气沉沉,可以说失去了目标和动力。

而他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思想上受到局限,与他们这些亡命天涯的人并不同,所以短期内无法拥有他们这样的反抗觉悟,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孙幼麟等人心中所想,更多的是对陈沐的愧疚。

他们与陈沐出生入死,从未想过有所隐瞒,只是在这件事上,他们因为暴露自己的野心而感到羞愧,虽然陈沐并不介意,但他们并不这么想。

“少主……我还是想跟着你。”孙幼麟率先表态,跳下了甲板,芦屋晴子等人自也跟着下了船。

陈沐却摇了摇头:“可我并不想你们再跟着我了……”

如此说完,陈沐转头看去,却见得孙幼麟等人眼眶都红了。

他虽然选择追随陈沐,但从未在陈沐面前低三下四,陈沐也从未将他们当成下人,更多时候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相处。

可此时,他却有些卑微又急迫地表态道:“如果是因为此次事件,我等愿意接受惩处!”

陈沐摇头苦笑:“不,我羡慕你们,有野心,有理想,敢行动,我不想耽误了你们,所以,你们还是跟着杨先生离开吧。”

也不等他们再回应,陈沐已经下了船。

登岸之后,陈沐思来想去,到底是要回会馆看一看,只是走了一段,便停了下来。

他转身扫了一眼,便开口道:“别鬼鬼鼠鼠的,都出来吧。”

此言一出,两个人便从身后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我可不是要跟着你,你知道的,我喜欢做生意,我那堂兄又看不惯我,我要跟着去,也是委屈,再说了,三个老婆还在家等我呢……”

杨大春的话也确实无可厚非,陈沐又转向了另一个人。

书冬的嘴皮子可没有杨大春这么利索,只是挠了挠头,朝陈沐道:“我要找我那条狗子……”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那可不是狗子,是狮子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沐却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心意,也不再勉强,朝他们说道:“那就快走吧,别愣着了。”

杨大春和书冬相视一笑,便跟了上来。

黄兴等人的撤退计划也果真是缜密,这一路上竟没人往这边追击,反倒有不少人悄默默地往这边潜行,该是走脱的同志们。

许是官府将精力都放在了搜捕四府周围的同志们,所以才放松了这边的追击。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回到会馆之后,官兵也已经撤离,仅剩下一地的狼藉。

陈沐先返回到圣堂,见得龙头棍还在,自己的长刀也没有被收缴,稍稍松了一口气。

从圣堂里走出来,陈沐便来到了宴会厅。

毕竟发生了乱战,而且还是枪战,宾客早就已经逃得一个不剩,会馆里的佣工也都跑了个干净。

踩着满地的杂碎,放眼看去,满目疮痍,陈沐也是轻叹了一声。

到了宴会厅的门外,却见得一人坐在台阶上,只留个落寞苍老的背影。

“宋……宋世伯……”

宋政准扭过头来,看了陈沐一眼,又回过头去,并没有再看陈沐。

走到前头,陈沐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宋政准开口问道:“跟我女儿成亲,就为了这个?”

他的语气没有太多愤怒,只让陈沐感受到冰冷。

“这……我也是没法子,是……”

陈沐本想说是宋真姝的主意,自己也只是被动配合,可这样显得太没担当,陈沐也就没再说下去。

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父亲,这是我的主意,是我逼着他配合我演戏的……”

宋真姝从外头走了进来,身后则是红莲与魏姑芷等人。

“红莲……”

陈沐双眸一亮,红莲却快步跑了过来,一头扑到了陈沐的怀中。

“宋……宋小姐都跟我说了,是我……是我没有相信你……我……”

陈沐摇了摇头:“别说这些,清楚了就好,清楚了就好……”

宋真姝也是酸楚,宋政准却是站了起来,朝宋真姝道:“跟我回去吧……”

宋真姝看了看陈沐与红莲,咬着下唇,红着眼眶,终究是要跟宋政准离开。

陈沐轻轻推开红莲,朝宋政准道:“世伯留步……”

“这事情可大可小,若不想受到牵连,咱们需计议一番,若被问起,也有个统一的回应……”

宋政准瞥了陈沐一眼,冷哼一声道:“计议?你以为端方是三岁孩子么?我劝你趁早离开广州,否则就晚了。”

陈沐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清清白白地摘出去,之所以没有离开,只是认为目前暂时是安全的罢了,毕竟端方已经受伤,甚至被自己打死,真要追究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安定下来。

只是没想到宋政准却如此的肯定。

陈沐自不会质疑宋政准的判断,他一直跟官府做生意打交道,他既然说摘不清,那必然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了。

“可你们怎么办?”

陈沐固然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可宋氏家大业大,又能走去哪里?

陈沐之所以想计议,更多的也是为了给宋家找个脱身的理由罢了。

可宋政准却没有半点领情,冷冰冰地朝陈沐道:“这是我宋家的事,你不是我女婿,又何必关心这个?”

陈沐此时才真切感受到,宋政准所有的失望与抱怨,并非来自于整件事的策划,而是来自于他与宋真姝的假成亲!

其实想想也就能理解了。

宋政准一直认为女儿不可能会嫁给陈沐,如今终于说服自己相信了,谁知道竟然被女儿和陈沐骗了一把。

或许在他的心里,是真真想将女儿托付给陈沐,谁又能料到,到头来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宋真姝一步三回头,眼中有歉意,也有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不过到底是离开了。

陈沐朝杨大春和书冬道:“你们也听见了,这个事情谁都无法幸免,你们找老婆的找老婆,找狗子的找狗子,尽快到我这里来集合,咱们……咱们今夜就走……”

陈沐本以为可以晚些去香港,可宋政准的态度,让他意识到已经无法久留了。

杨大春和书冬也不再多言,分头行动去了。

魏姑芷这才走到前头来,丢了一只小瓶子给陈沐。

“喝下去,否则你身体受不住。”陈沐没有太多犹豫,一口闷了进去,顿时觉得清风徐来,浑身清凉。

红莲有些担忧地问道:“其他人呢?”

陈沐心头难免有些失落,不过还是微笑道:“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做,跟着杨先生去香港了。”

魏姑芷则抱怨道:“刚才又不跟着他们走,今夜又要离开,这不是自寻麻烦么……”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你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让我跟着他们走?”

魏姑芷冷哼一声:“如果他们连这样的话都没说,也就白白浪费你这么多付出了……”

陈沐也不再争辩,朝魏姑芷道:“你与红莲在此处等一等,离开之前,我还有些人要见……”

既然选择离开,陈沐自然要去看看林晟和黄飞鸿,而且陈沐也想去庆长那里探听一下消息,到底是保留了不愿离开的心思。

红莲却是摇头道:“不,我要跟着你去,不管去哪里,也不管见什么人!”

想起这场误会,陈沐也不再劝说,带着红莲,便离开了会馆。

第三百二十七章 阿叔登门有托付

自打弗朗索瓦发起攻城之后,陈沐与庆长之间就产生了龃龉,虽然没有直接冲突,但实际上已经断绝了往来。

若非今次陈沐的大婚,庆长与陈沐也不会再度联络。

如今事情已经败露,端方又生死不知,作为办婚宴的主人家,陈沐的处境是极其微妙又凶险的。

然而陈沐到底还是想冒险来试探一番,毕竟他实在不愿离开广州城,哪怕退回到新会县城,像林福成那样安生过日子也是不错的。

将军府的人似乎也没想到陈沐竟还敢主动登门,虽然仍旧通报进去,但很快就有人盯住了陈沐,生怕一眨眼陈沐就跑了那般。

陈沐也觉得好笑,这些兵勇算是尽忠职守,不过脑子却并不好使,他陈沐若果真要逃,又何必来这将军府自投罗网,更何况还带着红莲。

要知道此时的将军府和水师提督府以及巡抚衙门等等,那都是戒备极其森严的。

也好在里头很快就传来命令,放了陈沐进去,不过到底还是搜了陈沐的身,见得陈沐手无寸铁,诸多卫兵才安心下来。

陈沐带着红莲,大步来到会客厅,便见得庆长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也是忧心忡忡。

“你做了这么大的事,竟还敢来!”庆长的手重重地压着桌子,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陈沐抬头看了看庆长,并没有慌张,也不想解释,只是朝庆长道:“将军,我做了这么多事,要造反早就举旗了,又何必等到现在,你们若是信我,便是我一言不发,也是清白的,你们若是不信我,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无用罢了。”

庆长微眯眼睛,深深地盯着陈沐,仿佛要将陈沐看个通透一般,过得许久才轻叹了一声。

“不是我不信你,端方如今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全城都在抓捕逆贼凶徒,你们是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的……”

“我实话与你说了吧,宋政准将兵工厂的事情交托给端方,端方是如何都不可能动他的,更何况他一直与朝廷做生意,没有造反的动机,而你就不一样了。”

“看在你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今天我饶你一次,趁着没人见着你,赶紧离开广州,即便有半丝迟疑,都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可听明白了!”

似乎看穿了陈沐此行的目的,庆长也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也算是对陈沐推心置腹了。

得了庆长的态度,陈沐心中也是极其失落,这意味着他必须赶快离开广州了。

不过临行之前,陈沐到底忍不住,朝庆长问道:“将军为何放过我?”

庆长看着陈沐,走到了前头来,朝陈沐道:“因为你读过圣贤书。”

“就这么简单?”陈沐也有些愕然,庆长却坚决地回答道:“对,就这么简单。”

“一件事能够传承数百年,便有着他的道理在,科举考试这几百年,造反的秀才又有几个?反观之下,那些造反的,其实都是读书不成,科举不第的。”

“说白了,他们想造反,只是因为他们书没读好,没能中第罢了,若他们中了第,我相信他们是不可能造反的。”

“我读书不多,但并不代表我不懂道理,若我天分好些,读书勤快些,这个广州将军我也是不想做的,德寿七老八十,但最终还想要谋个正式的总督衔,这里头意味着些什么,我想你这个读过书的,应该比我更理解。”

陈沐也没想到,庆长没有因为他以前的功劳,没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相信他,仅仅因为他从小读书,便信了他陈沐。

感到庆幸的同时,陈沐也有些明白黄兴等人为何要革命了。

即便庆长这等级别的官员,他们的视野和见识比寻常百姓要开阔,而且开阔许多,但他们仍旧打从骨子里遵循着老一套的封建思想。

读书考试,修养身心,辅政治民,生晋太傅,死谥文正,即便这个帝国已经日暮西山,但他们仍旧没有丢掉这样的理想。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们与杨肇春等人一样,无论守旧派,还是革新派,都是天真的理想家。

一个想着能将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封建制度,继续延续下去,妄图利用老一套的道理,复兴这个病入膏肓的大帝国。

一个则想着引入新潮的思想与力量,彻底推翻封建社会那老一套,建立一个焕然一新的国家!

他们的理想都很明确,信心也同样的坚定,只是可惜了,一个爱惜羽毛,只想着私利,另一方却不畏生死,甚至视死如归,为了自己的理想,甘愿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甚至别人的生命!

陈沐短暂的失神,也让庆长感到有些惋惜,他朝陈沐道:“快回去收拾收拾吧,我老实告诉你,你来找我,我也不能让你委屈,但你来找我,众目睽睽,掩盖不住,看在我们的往日交情,我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会亲自带人去抓你!”

“如果我是你,现在我就该走了。”

陈沐猛然抬头,看着庆长,对方并非开玩笑,陈沐也不多留,带着红莲便返回到了会馆。

兄弟伙计都离开了,宾客早已散去,佣工也逃了,整个会馆比没装修之前的废旧洋行还要凄惨。

饶是如此,走到里头来,陈沐还是警觉起来。

因为大厅里头竟然有人!

三五个壮汉留在了天井里头,穿着不伦不类的西装,双手教握,垂在身前,眸光阴冷,一看便是狠辣人物。

“这个节骨眼上,又会是谁?”

陈沐朝红莲看了一眼,后者也警惕起来,摸着袖里短刀,谨慎地跟在陈沐后头。

“几位伙计有何贵干?”

陈沐这么一问,几个人却只是低头示意,并没有发话,倒是大厅里头走出一个人来。

“钟叔?”陈沐也没想到,竟会是钟水养!

这位阿叔已经很老了,陈沐本想着请他来吃喜酒,不过想到喜宴牵扯到杨肇春等人,加上钟水养已经老了,上回又受了伤,所有才没有邀请他。

“你小子成亲都不请我,有骨气哦。”钟水养佯怒地点了点陈沐。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钟叔你也看到了,这等场面,哪里敢请你老人家来……”

钟水养也不再玩笑,朝陈沐道:“收拾东西,去香港吧,我会让人护送你一程。”

孙幼麟等一众伙计,该走不该走的都已经走了,陈沐心里其实正愁着该如何离开广州城,此时钟水养可谓雪中送火了。

“那就太感谢钟叔了!”

钟水养却摆了摆手:“别高兴太早,到了香港要帮我做一件事的。”

陈沐也没多想:“什么事?”

钟水养捂住嘴巴咳嗽了两声,似乎想要从疲累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积攒了些力气,才朝陈沐道。

“傅青竹也逃去香港了,你务必要查一查,此次泄露了计划,是不是与他有关!”

“傅青竹?”陈沐也认真起来。

傅青竹这人神神叨叨,不过杨肇春已经相信他了,即便要怀疑到傅青竹的头上,也该是杨肇春来查才对啊。

毕竟香港是兴中会的地头,到了香港,杨肇春等人便如蛟龙入海,想要调查傅青竹岂不是易如反掌之事么?

按说这日子是傅青竹挑的,他泄露机密的嫌疑也不是没有,毕竟他不是杨肇春这边的人,杨肇春毕竟不是神,看走眼或者调查底细的时候出了差错,误信了傅青竹也不是不可能。

钟水养是资质最老的阿叔,做事极有章法,又谨小慎微,之所以让陈沐去查,估摸着也是顾虑到杨肇春的偏听则暗。

想通了这一节,陈沐也不推脱,爽快答应道:“好,我应承钟叔,到了香港,一定找机会翻一翻他的老底。”

钟水养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意味深长地说道:“人各有志,你也看开些……”

陈沐自是知道钟水养的意思,当即朝他笑道:“我明的,若不是看开了,又怎会让他们走?”

钟水养呵呵一笑:“年纪不大,胸怀不小,你不错了。”

他拍了拍陈沐的肩头,倒是轮到陈沐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时钟水养摘下自己的一只黑玉戒指来,递给了陈沐。

“这只戒指你戴着,到了香港,只要有名有号,都会认得这戒指,希望你能顺顺利利,毕竟那里比较乱,眼下你势单力薄,不知何时才能站稳脚跟,这也是老头子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陈沐自是认得这戒指,忠义总堂的每个阿叔都戴着一只,只是颜色不同,钟水养这只黑玉戒指最是尊贵,因为洪门尚水,而黑色代表水!

“钟叔……”陈沐可不敢接,不过钟水养却塞到了他的手里。

“龙头棍都让你保管,这戒指又算得甚么……”如此一说,他又轻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瞒你,自己知自家事,我老了,时日也不多了,总要找个接班人的……”

“我从海外回来,本就是为了找个有担当有胸怀的接班人,只可惜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似乎有些伤感,不过很快就抬起头来,朝陈沐笑道:“值得庆幸的是,你小子留到了最后……李三江和王举楼其实都不错,只是……要怪就怪他们离开广州太早了吧,哈哈哈!”

钟水养有些顽皮地说道,陈沐也跟着笑了起来。

“再不要我就收回来了。”

陈沐也不再客气,将戒指戴上,朝钟水养道:“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钟水养满意地点了点头:“戒指和龙头棍都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帮我看顾这个档口。”

这句话让陈沐瞬间激动起来。

大仇得报之后,陈沐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生活的动力,如今却是有了!

钟水养的戒指,赋予了极强的仪式感,就仿佛将整个洪门都交给了陈沐一般,责任压在肩头,却化为了陈沐对生活的热血与激情!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临行赠戒又落谷

见得陈沐收下戒指,钟水养也颇感欣慰,不过又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眼下的世道越来越坏,但乱世出枭雄,我想问你,我辈玄英,最注重的该是什么?”

陈沐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

洪门虽然源自于反清复明,但主流已经渐渐不再是这个,虽然他们仍旧试图重塑那个汉人的时代,但已经没有了先贤们那种觉悟和境界。

虽然洪门仍旧资助革命党人,仍旧以各种方式,甚至亲自投身到革命之中,但理念和宗旨等等,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陈沐不是李三江之类的人,起码目前暂时还不是,既然接了钟水养的班,将洪门的各个社团带到什么样的方向,就是他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

虽然忠义总堂不再有管辖权,但仍旧是精神领袖,仍旧有着象征意义,仍旧有着存在的价值与必要,甚至很多大事上,仍旧有着话语权。

他们不会插手具体事务,但如果各大社团有纷争,他们会出面调停。

更重要的是,各大社团选举出来的话事人,也就是首领,都必须得到忠义总堂阿叔们的承认,否则就没有“合法”地位。

这看起来有些矛盾,却又有着不容辩驳的理由。

在旁人看来,他们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各大社团各行其是,他们不能插手。

但偏偏在最重要的首领选举上,他们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或许会让人感到费解。

其实社团里的人却都明白。

这些老头子的存在,就像他们整日里拜来拜去的关公一样,只是个象征,但人人心存敬畏。

因为有这些老头子的存在,他们便有组织,有归属感,有身份,若连这些老头子都没有了,他们又算什么?他们又是什么组织?什么人?

他们否定这些老头子的存在,就相当于铲掉了自己最根本的身份,他们会沦为没有任何操守的街头混混,与其他蟊贼再没有任何区别,在江湖上就不会再高人一等了。

说起最注重的东西,陈沐下意识就冒出两个字来:“义气?”

钟水养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义气固然重要,但还有一样不能丢,那就是规矩!”

“端午不吃粽子就不叫端午,中秋不吃月饼就不是中秋,过年不贴对子过的又算什么年?”

“洪英若没有了规矩,就不再是洪英,只是贼。”

“你明白了么?”

陈沐适才刚刚感受到了仪式感所带来的强烈感受,自是明白这一点。

“我记住了!”

陈沐严肃地回应,钟水养也露出笑容来,只是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朝陈沐道:“我有些撑不住,先回去睡一会,他们会带你上船,收拾一下就走吧。”

陈沐点了点头:“好,我先送你回去。”

钟水养摆了摆手:“时间不多,你不用送,我自己回去。”

陈沐坚持道:“适才我去庆长那里试探了一番,他给了我一个时辰离开广州城,时间还是足够的。”

钟水养顿时皱起了眉头来:“他说一个时辰?”

见得这位老阿叔的表情,陈沐也回过神来了。

“他若给你一个时辰,那你现在就该马上离开了!”

钟水养的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庆长这样的人物,说话必是有折扣的,说是一个时辰,怕是不用半个时辰就要杀过来了!

“赶紧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带着龙头棍和你的刀,跟着他们上船去。”

陈沐给红莲使了个眼色,后者也快步往内堂走去,除了通知魏姑芷等人,也给陈沐把龙头棍和长刀都取过来。

陈沐搀扶着钟水养,这才走到门口,便听得一声低吼,让人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多时不见,这头狮子变得更加的雄壮,也不知书冬给它喂了什么,体型竟比以前更加的巨大!

“这畜生真是好看……”钟水养也忍不住赞了一句,见得书冬,也是欣慰地点头道。

“看来也不是全都走了,做人呐,还是憨傻一些的好……”

这话才刚刚说完,街头便传来了咕噜噜嘎吱吱的车辙声,几个脚力拉着三四辆大车,就这么过来了。

杨大春虽然拖家带口,恨不得将全副身家都带上,不过到底还是来了。

钟水养也是哭笑不得:“算我没说过吧,最傻的和最精的都留了下来,倒也不错……”

陈沐也是尴尬,朝杨大春道:“老板,我们是逃难,不是搬家……一定要带这么多东西么?”

杨大春也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也不看看我上下老小几口人……”

陈沐也是苦笑:“我算是明白了,老板你可真是鬼精鬼精的,难怪没跟他们的船走……”

杨大春也撇了撇嘴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没意思,跟着你好玩一些罢了……难道要跟着他们三天两头跑路逃命么……”

陈沐正要开口,钟水养却阻止了话头:“到齐了就赶紧走吧,不然就走不了了……他们已经开始关闭港口,水面上都是官船,手脚都快些……”

如此一说,陈沐也就与他告辞,五个壮汉在前头带路,往江边去了。

若都像陈沐这样,带着简单的行囊也就罢了。

杨大春拖着几辆大车,魏姑芷等人的行礼也不少,加上杨大春的家眷又七手八脚,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照着钟水养的说法,庆长这样的人,许诺都要打个折扣,怕是半个时辰之内必然要出兵来追捕,估摸着已经走不及了!

“老板,车都丢了吧,加快速度,否则谁都走不了!”

“诸位仙姑也把身上的东西都丢一些,脚程要加快才行了……”

杨大春和魏姑芷都并非不能决断之人,关键时刻也不拖拉,当即丢弃了大件的东西,不过他们还是卸了车,有些挑挑拣拣。

此时已经出了城,路上行人也不多,不值当的东西都丢给了车夫,几个人也是大喜,纷纷上手来帮忙,动作倒也不慢。

然而正当此时,身后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一支队伍轰隆隆开了过来!

陈沐顿时皱起眉头来,哪里敢迟疑半点!

“都不要了,快走!”

杨大春等人也是脸色大变,抱起孩儿,拖着老婆便往道旁的小路钻。

这才眨眼功夫,一名车夫毫无征兆溅起血花,木桩子一般倒地了!

紧接着便是密集的枪声传来,庆长的追兵果真如钟水养所言,竟是追到屁股后头来了!

“走不了了……”陈沐躲在车后头,朝杨大春道:“家人要紧,带着他们先走!”

杨大春记得双眼通红,紧咬着牙关,腮帮子鼓得如蛤蟆。

陈沐也理解,杨大春素来都是谋而后动,很少会惊动到家人,所以他才能够在帮助陈沐的同时,还能够兼顾家庭,甚至游刃有余。

而此次却让他陷入了陈沐与家人二选一的两难境地,他又如何能不急躁?

陈沐的眸光让他没有再迟疑,拖着家人便跟着其中一个壮汉,往前头去了。

“带红莲先走!”陈沐朝魏姑芷如此一说,后者便过来拖拉红莲,然而红莲却死活不愿离开。

“我不走!”

陈沐二话不说,朝书冬道:“拖她走!”

书冬却倔强地站在原地:“我不!我只认你,不认她!”

陈沐也急了,朝书冬吼道:“你既认我,就该听我的!带她走!”

书冬陷入了矛盾之中,急得跺脚挠头,只是吹了一声唿哨,身边的大狮子便往前冲了出去!

许是为了争取时间,庆长率先领着骑兵追赶了过来,步兵应该还拖在后头,若不能及时摆脱这些骑兵,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大狮子往前一吼,那些马匹顿时受了惊,纷纷失了控,庆长这边的阵型也就乱了。

虽说如此,但他们的射击并未停下来,只是将枪口瞄准了那狮子!

这狮子速度极快,马匹又慌乱,枪声大作,狮子却是毫发无伤,书冬便拉着陈沐,离了大车的掩护,往道旁的马尾松林子里钻。

马尾松生长密集,骑兵很难穿行,庆长等人只能绕道,马匹的速度毕竟快一些。

陈沐等人刚刚从松林里冒头,又被枪火给逼退了回去!

陈沐倒是有一支手枪,但子弹却并不多,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也没有轻易开枪反击。

也亏得大狮子四处驱赶,他们才得了喘息之机。

“他们要追的是我,你们快走!”陈沐也不罗嗦,更没有太多的解释。

红莲仍旧不愿离开,陈沐只好按住她的肩膀:“难道你还不信我么!”

“你继续这样,谁都走不了,你信我,我一定会去找你,否则只能大家死在这里了!”

陈沐如此一说,红莲才抹掉眼泪,跟着魏姑芷等人,趁着骑兵慌乱,逃散了出去。

林子里就只剩下书冬和陈沐,大狮子还在外头驱赶马匹,这个节骨眼上,庆长却是让人放了火!

马尾松的松针又干又细,地下还铺着干燥的松针,又马尾松的地方,似乎又特别多风,松针被吹得嘶嘶作响,就如垂死的蛇。

大火很快就蔓延过来,外头的大狮子一个踉跄,往前扑倒,滚了好几丈远才停下,干瘪的肚皮快速起伏,力气也该是不继了。

“把那狗子叫回来吧……”陈沐也想让大狮子节省力气,否则再这么下去,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誓死追随可死无

火头越来越大,风助火势,浓烟滚滚,四处全是火光,耳中噼里啪啦,松林烧得脆响,也亏得风将浓烟都吹散了,只是呛人的烟气与特殊的松香,到底是让人无法呼吸。

陈沐尝试着冒头,外头已经被包围,身影一旦出现,迎接他的就是密集的子弹!

陈沐终于明白过来,庆长放他离开,这是往日的情分,但这情分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他与陈沐撕破脸皮,必然要杀陈沐灭口,毕竟他以往那些功劳,可全都与陈沐有着不可分割的干系,若陈沐宣扬开来,他这个广州将军漫说脸面无光,能不能保住乌纱帽还是个问题!

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沐绝非凡夫俗子,若是放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必定是后患无穷的!

端方被伤,无法理政的情况下,他这个广州将军的机会也就来了,若能够处置好这桩事情,他就能够得到心心念念的提拔,仕途更上一层楼,甚至能够达到德寿始终无法走到的那一步!

所以他绝不可能放过陈沐,甚至不能留下活口,先前的许诺,只不过是为了麻痹陈沐罢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陈沐也无法再冷静,毕竟外头的围兵实在太多,又都是枪手,松林的大火已经蔓延开来,愈烧愈烈,迟早要将他逼出去。

这浓烟也渐渐散不出去,陈沐只能长时间屏息,以免吸入太多有害的气体。

然而书冬却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可不比陈沐,他没有修炼内家功夫,不懂呼吸吐纳之法,而且身子笨重,耗氧也比较厉害,不多时便已经涨青了脸,眼泪鼻涕直流。

“少主,我撑不住了,我要出去!”

书冬素来沉默寡言,很少能说这么多话,平日里也不见如何尊称陈沐,此时少主二字说出来,仿佛又将陈沐勾回到刚刚相识的旧时光里头。

陈沐只是恍惚了一阵,便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了书冬的肩头。

“别出去!”

陈沐也并非不让他出去,只是这样的状况下,冲突出去无疑会成为活靶子,即便要冲,也需要陈沐的手枪来掩护才好。

陈沐也是下意识的动作,可当他碰触到书冬的肩头之时,书冬却陡然转身,一拳便打在了陈沐的中脘穴上!

陈沐尚未回过神,他已经一把扣住了陈沐的肩膀,竟是将陈沐丢到了大狮子的背上!

这中脘穴乃是肚脐往上四寸的一处要穴,陈沐对书冬又毫无防备,当即便浑身僵硬,整个人就如同被揉成一团的宣纸一般,手脚无法舒展,甚至根本不敢动弹半分,仿佛稍微动弹,就会将体内经脉扯断,会将脏器撕裂开来一般!

陈沐早先与林福成闲聊之时,曾打听过内家功夫的真假,也顺便提到了点穴功夫。

林福成的答案也很是朴实而坦诚,或许这世间果真有点穴的好手,只消一指,便能让人动弹不得半分,但他却没有见识过。

林福成身为武道宗师,连他都没有见过,这点穴功夫怕是被传说得太过玄乎了些。

不过林福成也没有完全否定点穴功夫,甚至很是推崇,比如一些推拿按摩的手法等等,也算是下等的点穴功夫,若能用在强身健体和治病救人之上,或许能够产生奇效。

在林福成的建议之下,黄飞鸿还曾经钻研过点穴的功夫,照着林福成的说法。

能够让人一动不动的点穴功夫,一般取穴紧要,被点穴之后便一动不能动或者不敢动,即便解穴之后,仍旧会身受内伤,甚至无法挽回。

这种点穴法的取穴也极其阴险,通常都是身体各处的大穴和要穴,有歌为证曰:“肝尾切莫乱伤损,一经抓扣不能动。腋下大穴最见效,不敢乱动半丝毫。腹中胸窝人闭气,翻肠倒胃呕吐忙。肩中大穴伤最重,面青汗出身软瘫。”

所谓腹中,便是中脘穴,而肩中则是肩井穴,书冬或许只是歪打正着,但无论如何,这顿突袭,却是让陈沐汗如浆下,疼痛扭曲,根本舒展不得分毫!

便只是这短暂的一刻,书冬通红着眼眶,压抑着粗喘,朝陈沐道:“少主,这狗子就交给你了!”

话音一落,他便一脚踹在了大狮子的屁股后头,大狮子发自本能往前一跳,却又通人性一般折返了回来!

也不知书冬平日里与它如何相处,又是如何调养这牲口,这个节骨眼上,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死志,竟然迟迟不肯离去!

书冬也急了:“快跑,不跑就杀了你炖汤!”

许是平日里都用这句话来吓唬大狮子,此言一出,大狮子果然驮着陈沐便往前冲!

借着大狮子的掩护,陈沐虽然被颠簸得七荤八素,但狮子的腰身柔软,又有意背负陈沐,竟没将陈沐抛下来。

枪手们见得大狮子冲撞出来,发自本能就扣动扳机,只是周遭烟雾弥散,浓烟滚滚,他们似乎也没有看清楚狮子背上还有人,只是放了一轮枪,便停止了射击。

想来他们也怕惹怒这大狮子,关注的重点到底是放在了人的身上,这狮子逃走对他们而言反倒更好。

陈沐一口气渐渐缓过来,赶忙调动阴阳参同功,停滞于胸膛里的这口郁气总算是消散开来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陈沐扯住狮子的鬃毛,便翻身跳了下来,用力跺起脚来!

“喝!”

“喝!”

“喝!”

陈沐每一次用尽全力跺脚,都仿佛要驱散体内的淤积一般,三脚过后,身子里积攒的郁气被震碎排空了一般,陈沐大口吸气,掏出手枪来,返身撞入了浓烟之中!

他知道书冬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了自己逃走的机会,若无法挽救,就该利索离开,切莫白费了书冬一条命。

但在陈沐看来,他不回去看一眼,万一书冬还有得救,他却自己走了,岂非要悔恨内疚一辈子?

当他冲出烟雾之时,眼前的一幕也是让他肝胆俱碎,心如刀绞!

为了吸引敌人的火力,书冬竟扛着一棵燃烧着的马尾松,撞入了枪手的阵营之中!

他拼命地挥舞着那棵燃烧着的马尾松,火焰烧掉了他的发茬子,烧掉了身上的衣物,他就如同刚出土的人体雕塑一般,肌肉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庆长若是抱着生擒活捉的念头,枪手们倒还有些顾忌,可今次他们是要杀人灭口,又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砰砰砰!”

“砰砰砰!”

他们也不需要瞄准,只是散开来,远离了那棵燃烧着的树,即便看不到火焰与烟雾之中的书冬,也并不妨碍他们放枪!

任由书冬再如何不知痛楚,毕竟不是铁打的,一轮轮射击过后,那棵火树的狂舞也渐渐变得迟缓而无力。

陈沐也是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一旦火树无法挥舞起来,烟雾和火焰就无法再遮住书冬的身体,届时他会成为真正的靶子!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陈沐折返回来了,只要书冬还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会丢下兄弟!

“砰!”

“砰!”

“砰!”

陈沐接连开了三枪,因为对方的阵型太过密集,他们的焦点又全都放在了那棵火树之上,陈沐这三枪便放倒了三人!

陈沐的枪声掩盖在对方的枪声里,起初倒是无人察觉,陈沐又是砰砰砰几枪,将*的子弹都打空,眼看着还有一段距离,又快速换了个弹鼓!

“砰砰砰!”

枪手们接连倒下,终于让这些人警觉起来,此时陈沐早已冲出了烟雾带,目标比靠着火树遮掩的书冬要更加的明显,枪手们自是要集火陈沐了!

然而此时,大狮子也从烟雾里冲了出来!

它的速度可比陈沐快太多太多,仿佛带着一团黑烟的凶兽,咆哮着便撞入了枪手人群之中!

这群枪手一直没有给大狮子靠近的机会,只要冒头就会开枪。

可今次却不同,他们先集火靠着火树遮掩的书冬,而后又瞄准了陈沐,大狮子的速度又太快,如黑旋风一般,他们根本就没能调整过来!

若集火狮子,他们会被陈沐一枪一个,若集火陈沐,他们会被狮子一爪子就拍死一大片!

此时书冬又彻底爆发巨力,挥舞着火树便冲撞了过来!

“砰砰砰!”

枪手们终于是慌了神,虽然有人一直在喊着口号,但他们仍旧开始乱放枪!

这也是他们发自本能的自我保护,可此时大狮子横冲直撞,挥舞着火树的书冬甚至比狮子还要凶猛,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准头!

射不倒陈沐也就罢了,书冬和大狮子又无法抵挡,反倒是射死了不少自己人!

被这么一冲突,在高处督战的庆长也是慌了,破口大骂道:“一群废物!难怪张之洞要请宝芝林的人去演武!”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庆长到底是坐镇中枢,临危不乱,当即下令道:“先退散开来,重新组织阵型!”

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误伤,也能够躲避攻击,更能够得到反击的时间。

这些人一退开,陈沐便拉着书冬道:“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然而他这么一拉,手里却是一滑溜,竟是将书冬手臂上的皮都给撸了下来!

书冬此时就如同刚刚被从火海里捞出来一般,唯独剩下一双眼睛闪烁着一丝生机。

“少主……你快走,我……我走不了了……”

听闻此言,手里还扯着那张手臂皮肉的陈沐,顿时涌出大颗大颗的热泪来。

第三百三零零章 灵魂如刀怎耐苦

浓烟滚滚,书冬便如烈焰中的雕塑一般,坚若磐石,却又充满了悲壮。

此刻的陈沐,终于有些明白了。

他明白了杨肇春等人为何甘愿付出生命,甘愿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牺牲。

他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选择追随黄兴等人的脚步。

更明白了孙幼麟等人为何宁可“背叛”他,也要帮助杨肇春等人。

因为他们生活在底层,他们比陈沐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道的崩坏。

陈沐虽然也经历了各种磨难,但这种磨难如狂风暴雨,而底层百姓就如同掉入石灰池的老牛,皮肉渐渐开裂,渐渐被腐蚀,不断承受着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本以为杨肇春等人是理想派,要破旧立新,要开创全新的世界。

他本以为庆长德寿谭钟麟等人也是理想派,仍旧想着维持这个弥留帝国的最后喘息。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他自己也是个理想派。

他想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想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总以为只要武人还能行侠仗义,文人还能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这世道就不算太糟糕。

他知道这个民族的忍耐性有多么的强大,只要还有一口饭吃,甚至只是吃糠咽菜,他们也不至于举起手中的锄头和镰刀。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这些百姓已经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

他陈沐虽然历经磨难,但相较之下,还是要比寻常老百姓更有力量,也更加强大。

可即便强大如他,仍旧摆脱不了这种命运,仍旧要承受失去亲人与兄弟的痛苦。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仇视官府,他甚至想着,不对抗官府,就是保护百姓,甚至妄想着帮助官员,就是在帮助百姓。

即便要报仇雪恨,但他也做了不少自认为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塞给了庆长等人。

可他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也被逼到了这样的绝境之中。

他理解庆长,也理解这个世道,但绝对不可原谅!

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之时,总会觉得别人小题大做,无法理解,可当你亲身体会过,才明白他们为何会如此的极端。

看着浓烟之中仍旧傲然而立的书冬,陈沐拼命忍住热泪,因为他不能让泪水遮蔽了他的视野。

他不敢去拉书冬的手臂,因为手臂上的皮都给撸了下来,就像烤熟了的牛腿。

“我要带你走!”陈沐走上前去,弯腰躬身,就要背起书冬。

然而书冬却推开了陈沐,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眼看着他要倒下,陈沐赶忙给扶住了。

不知疼痛的书冬,此刻终于落泪,朝陈沐道:“少主……好疼……”

陈沐任由眼泪落下来,想要抚摸他的头,可他的头发早已被烧光,头皮都开裂了,根本就没法子去碰触。

“少主……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书冬抓住了陈沐的手,朝陈沐提出了他追随陈沐以来的第一个请求。

大狮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情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主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他蹲在旁边,用舌头轻柔地舔舐着书冬的伤口,就仿佛在安抚自己的同类。

书冬抬起手中的杀猪刀,塞到了陈沐的手中,朝陈沐道:“少主,算我求你……”

这个从不知道疼痛为何物的汉子,从不服软的傻大个,此时却哀求着陈沐,他所承受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衣物全都被烧尽,皮肉也被烧掉,唯独他手里这把杀猪刀,以及比杀猪刀还要坚硬的一身骨头!

陈沐拎着这柄刀,竟然很是烫手,让人肝肠寸断的是,此时鼻子里全是烤肉的气味。

陈沐确实有些优柔寡断,这是他的软肋,他也从不去否认,若是杨大春在此,他必然会一刀了结书冬的痛苦。

可他陈沐到底不是杨大春,此时的他,也终于能够理解杨大春了。

奈何庆长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时间,当陈沐还在迟疑之际,那些枪手已经开始渐渐聚拢起来!

陈沐的子弹还有很多,但他只有一柄手枪,短距离杀伤力毋庸置疑,但射程却非常受限,更何况单枪匹马,又岂能对抗庆长那些枪手?

似乎听到了敌人的脚步声,书冬那眼看着要闭起来的眼睛,陡然怒睁,似乎用尽了全力,血水竟从双眸之中流了出来!

他猛然站起来,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灵魂,压榨着最后的力气!

“少主……不要给我报仇!”

陈沐的心都要碎了。

书冬虽然看着粗犷,但心思却很细腻,他跟在陈沐的身边,知道陈沐被仇恨折磨着,知道陈沐为了报仇付出了什么。

更知道陈沐若是给他报仇,又要陷入当初的状态,而这次的仇人,比先前要更加的强大!

即便临死,他仍旧为陈沐着想,这个很少开口的汉子,对陈沐的情谊,并不比红莲等人少。

“为……为什么……”陈沐也没想到自己会问这样的问题。

但他实在有些不明白。

书冬不像吕胜无,吕胜无与陈家,或者说与陈沐的纠葛太深,牵涉到上一辈人的情分,林晟是陈沐的契爷,而红莲等人与陈沐则是刻骨铭心的爱恋。

书冬只是个糙汉子,早先相识,也并不算太愉快,甚至于在平日的交往之中,连陈沐自己都意识到,也愿意承认,相较于书冬,他与孙幼麟等人更加的亲近一些。

这个傻大个不善言辞,很容易被忽略。

可他为何要做到这等地步?

书冬用力挺直了腰杆,面对着渐渐靠近的敌人,只是低声回答道。

“我是个孤儿,我想有个家……”

“或许你并没有把我当成家人,但打从跟了你之后,你们就是我的家……”

他扭过头来,朝陈沐露出笑容,因为嘴唇被烧没了,这笑容比以往还要难看。

他朝陈沐说道:“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啊……”

陈沐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强硬背起书冬,然而书冬却一把推开了陈沐!

“少主……走!”

话音未落,他已经咆哮着狂奔了起来!

他的身上仍旧在冒烟,他的每一步,带来的颤抖,都会将身上的血水和皮肉震落下来。

他就如同一个浴火重生的神兽,冲向了庆长的枪队!

庆长站在高处,见得这一幕,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枪手们一个个默然地看着,他们手中端着枪,瞄准着这个男人,双手早已被汗湿,枪柄都滑溜溜的。

没有人开枪。

因为书冬跑到一半,渐渐慢了下来,而后噗咚一声。

倒下了。

陈沐抹掉眼泪,朝躲在高处的庆长看了一眼,仿佛穿越滚滚浓烟,看到了那个丑陋的男人。

“吼!”

大狮子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离去,它发出怒吼和咆哮,便冲了出去!

“别去!”陈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了大狮子的尾巴。

然而陷入狂怒的大狮子已经失控,回身便挥出一爪!

陈沐躲避开来,大狮子已经如黑风一般,撞入了枪手的队伍之中!

“砰砰砰!”

“砰砰砰!”

枪声再度响起,前头又陷入了混乱之中,甚至子弹不断从陈沐的身旁飞过!

陈沐不再停留,返身便跑了起来。

他看不清方向,也不想理会方向,只是憋足了力气,疯狂地跑着。

因为跑起来的时候,带起的风,会吹干他眼角的泪。

“我还是个孩子啊……”书冬临终前的这句话,让陈沐意识到,这个撸狮少年,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或许自己并没有投入太多,但这个少年人,却渴望得到一个家,将陈沐等人都当成了家人。

若不是今日陷入绝境,或许陈沐也不会知晓这少年的心事。

他很是懊悔,若平日里能多留心一些,就不会这么遗憾了。

他确实将身边的人都当成兄弟,但这种看似高尚的情感,却始终是太过笼统。

心中百感交集,情绪相互纠结牵扯,身体乏累不堪,心乱如麻的陈沐,也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只知道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他的双腿就好像灌了铅一般,渐渐抬不起来了。

他的身子仿佛被彻底掏空了,胸膛里有一把火在燃烧,却如何都照不亮他的内心世界了。

恍惚之中,陈沐的双脚就像踩在了云朵上,突然就悬空了!

这种悬空的感觉,就好像在梦境之中,或许只是一瞬间,又或许是漫长的一夜。

后背也不知撞到了什么,仿佛被发怒的象群碾压了过去一半。

紧接着,头和手脚,身体都被碰撞刮擦,他不知道自己滚落到什么地方,灵魂就好像悬浮在身体里,滚得七荤八素。

陈沐只是紧紧握着那柄杀猪刀,甚至于比身上的龙头棍都看得重要!

“噗!”

声音撞入耳朵,而后便嗡一声响起,冰冷的感觉四面涌来,彻底淹没了陈沐。

冰冷的水,从口鼻之中侵入,已经好耗尽了力气的陈沐,发自本能一般,动用了阴阳参同功的呼吸之法,就如同与吕胜无在洞穴里闭关一般,选择了闭气,直到自己彻底失去意识。

在丧失清醒前的那一刻,陈沐仅剩的只有一个念头。

为何亲近他的人,最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或许这并非老天爷不待见,而是因为他陈沐的性格,是因为他的优柔寡断,因为他的妇人之仁,因为他还不够强大,还不够狠辣,还不够果决!

若非如此,这些人也就不会死了。

他们的死,最终要归咎到他陈沐的头上!

这种念头一旦涌起,陈沐终于是放弃了抵抗,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三百三十一章 辗转轮回是命数

海天之间的线,并不明显,也不知道是海蓝得太浅,还是天蓝得太深。

一群白色的鸥鸟正在海面上盘旋,一只稍小的鸥鸟调皮地脱离了队伍,停在了海面上。

它的爪子落得很轻,眨着眼睛,几次三番试探,才下嘴啄食那凝固的红色血液。

然而下一刻,它的毛发陡然竖立起来,扑棱棱便冲天而起!

陈沐终于醒了过来,双脚下意识猛踩水,此时才发现,自己靠在了一个鼓囊囊的东西之上。

那是大狮子的肚皮!

陈沐猛然惊醒,贴着肚皮听了一阵,发现大狮子还有微弱的心跳声,赶忙将它的头抬出了水面!

本以为这大狮子会被乱枪打死,没想到它最终还是跟上了陈沐。

扫视了一圈,陆地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一条压扁的海带,不过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能看见,起码还有游上去的希望!

大狮子的大腿和肚子上都有枪眼,皮开肉绽,腹股沟的地方还露出内脏来,伤势并不乐观。

若没有这大狮子,陈沐怕是早已被淹死。

书冬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让这头大狮子再死在自己的手里!

陈沐拥有足够的理由去悲伤,但眼下并不是伤感的时候,他需要活下去,这头狮子也需要活下去!

身上除了自己的长刀以及龙头棍等物,还多了一把杀猪刀,实在太过沉重,陈沐也想过丢弃这些东西。

但陈沐最终没有丢弃,而是拖着大狮子,奋力往陆地的方向游去。

他尽量去适应洋流和海浪的力量,借助海水的推力,倒也并不太费尽。

陆地的绿色渐渐变得宽大,但陈沐也渐渐到了极限。

他终于决定要丢弃身上的东西,否则他和大狮子都活不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竟然出现了一面小小的三角帆!

这三角帆实在太过熟悉,陈沐忍不住便撕下一截衣袖,举过了头顶,尽量挥舞了起来!

三角帆渐渐靠过来,陈沐的心也渐渐安稳了。

可当他看到三角帆上的人之时,仍旧忍不住心中的激动!

“陈……陈沐!”

“浦三哥!”

似乎是天意的安排,没想到陈沐竟然会碰上浦五的儿子!

不过细想一番,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天意,因为法兰西人侵染广州城的事件,港口被炸毁,江面和海上都实行了暂时的禁令,也只有疍家人才敢偷偷出海捕鱼。

因为他们以捕鱼为生,一天不出海,就揭不开锅,他们不能让老婆孩子饿肚子。

浦三要将陈沐拉上去,陈沐却缩回了手,朝他说道:“拖它上去,给它控水!”

浦三见得那头大狮子,也是脸色大变,有些迟疑道:“你先上来,这不过是一头牲口……”

“拉上去!”陈沐下意识便朝他大吼,毕竟大狮子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再是牲口了,更像是书冬这样的兄弟,或者说,在陈沐的心中,这头大狮子,就是书冬!

无论何时,陈沐待人总是非常的亲和,尤其对待浦家这样的旧识,从不会大声说话。

浦三早先是看不起陈沐的,但这些日子以来,陈沐做了多少大事,他心知肚明,饶是如此,陈沐仍旧没有忘记他们,几次三番邀请他们到陆上安顿,但还是被浦五给拒绝了。

陈沐时常派人送来钱粮,对浦家那是没话说的。

浦三见得陈沐如此,也不敢耽搁,只好将大狮子拖上了帆船,开始压迫大狮子的肚子,海水和血沫不断从狮口中涌出来,那狮子的肚腹也终于是看见微弱的起伏了。

当大狮子打了个响鼻,陈沐才松了一口气。

浦三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简直比他拖网捕鱼还要累乏,喘顺了这口气,他便将船上的鱼获全都丢了,跳下水来,将陈沐扶了上去。

这帆船本来就小,狮子的体型又太过庞大,无法承载两人一狮的重量。

陈沐也不再客气,在船上躺了许久,才缓过这口气来。

浦三趴在船舷上,掌控着方向,终于是渐渐靠近了岸边。

“三哥,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靠岸,我被官兵追捕了……”陈沐如此吩咐,浦三也不含糊,绕了个方向,停靠在了远离疍家排船的海滩上。

“我先背你回去,这牲口……这狮子先留在船上……”浦三脱下裤头,拧干之后又穿上,就要去背陈沐。

然而陈沐却摇了摇头:“它要是醒了,会跑走,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叫几个信得过的人来。”

浦三一走,陈沐顿时有些空落落的。

环视了一圈,远处有马尾松沙沙作响,免不了要想起那场大火,想起那烈焰中的“雕像”。

近处是沙滩上的海番薯藤,风滚草如同充气的刺猬一般,被吹得在海滩上四处乱跳。

此情此景,陈沐难免感慨万千。

走了这么一大圈,虽然大仇得报,但仿佛命运的轮回,又回到了最终的起点。

想当初,他就是在海上被浦家父子救起,如今,仿佛旧事重演,又好像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既然又给了一个开头,今次就再走一遭!”陈沐心中如是想着。

他的心中有着万千的理由,不需要说服,自己也会去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沉浸于这样的心绪之中,陈沐也化悲愤为力量,体内充满了力量,便盘坐下来,渐渐入定,不知何时,身上的衣裤都被蒸干了。

直到浦三回来,陈沐才睁开了眼睛。

浦五也不敢叫其他疍家人,只是带着老婆子与儿媳妇,扛着渔网和竹杠便过来了。

“这么会这个样子……”浦五见得这状况,也是双眼通红。

陈沐也不多解释,只是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回去先,我饿了……”

自打练功之后,陈沐起先对食物的需求越来越大,饭量大到连自己都害怕,一天要吃好几顿,仍旧会觉得饿。

可到了后来,身体似乎已经如钢铁被捶打到了极致一般,对食物的吸收也不是那么强烈了,饭量反倒越来越小了。

照着吕胜无的说法,起初是身体筑基的阶段,需要摄入大量的肉食,才能支撑每日的消耗,将身体基础打牢。

当身体筑基完成之后,才是内家功夫修炼的开始,进入这个阶段之后,更多的是精气神的修炼,对食物的需求也就会越来越小了。

在陈沐的印象之中,他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饥饿的感觉了,他也不是一个主动开口要吃的人。

可如今,他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浦五一家也不多问,用渔网和竹杠,将大狮子抬了回去。

多亏了陈沐平日里不曾间断的资助,他们已经换了全新的大排船,浦三也分了家,拥有了自己的排船。

不过为了保守消息,他们并没有回到排船上,而是将陈沐和狮子带到了岸边的松林里,那里是他们曾经的旧船,改造成了船屋,平日里存放一些杂物。

浦五婶和浦三媳妇儿对这大狮子很是恐惧,两人快步回去,很快就准备了食物。

陈沐也顾不得这许多,有些狼狈地吃了起来,可谓风卷残云,直到肚子快要被撑破,这才停了下来。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漂流了多少天,但从饥饿程度来看,应该是好些天了。

如此一想,陈沐赶忙朝浦三道:“三哥,劳烦你趁夜进城一趟,给我契爷送一封信。”

浦三这次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应承下来。

庆长对自己下如此杀手,必然要掘地三尺地抄家,会馆改造之时,陈沐特意开辟了一处地下室,藏着的是日本人手里夺过来的假钞,若让庆长的人搜刮出来,损失可就大了。

这些假钞足以乱真,用处极大,是如何都不能落入官府手里的!

船屋里头也没有纸笔,陈沐用木炭写在了布条上,交给浦三,后者也不多停留,匆匆便出发了。

陈沐也没有闲着,给大狮子清洗了伤口,让浦家婶婶取来补鞋底的大号针和坚韧的鱼线,将大狮子的伤口都给缝合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生起火堆之后,大狮子的喘息渐渐粗重,不多时还是睁开了眼睛来。

见得火光,大狮子下意识就跳了起来,发出痛苦的咆哮,显然那场大火也给它留下了极其恐怖的心理阴影。

浦五等人也是吓了一大跳,赶忙逃出了船屋。

陈沐想要安抚,那狮子却如何都不给靠近,横冲直撞,几乎要将船屋都掀翻了!

“嘘……嘘……”陈沐尝试了好几次,狮子终究无法安静下来,他想了想,到底是将那柄杀猪刀拿了过来。

虽然被海水浸泡过,但当杀猪刀出现之后,那大狮子抽了抽鼻子,竟真的温顺了下来!

它低垂着脑袋,喷着鼻息,干瘪的肚皮起伏着,渐渐趴伏了下来,舔舐着刀柄,有些贪婪地嗅闻着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的旧日气息。

见得这一幕,陈沐也难免鼻腔发酸。

他摸着狮子的鬃毛,口中喃喃轻叹着:“牲口比人有味……”

“往后啊……你就跟着我吧……你愿不愿意?”一边抚摸着鬃毛,陈沐一边朝那大狮子如此说着。

狮子呜呜咽咽,如同刚出生的小猫那般虚弱。

它本就受了重伤,适才一阵闹腾,也是再提不起力气来了。

见得它萎靡下来,陈沐也是自嘲地苦笑,心说这狮子到底是看不上他。

然而就在此时,大狮子那钢刷一般的舌头,轻轻地舔了舔陈沐的手背……

“你还是懂了……”陈沐抽了抽鼻子,如是自语道。

第三百三十二章 意外之获好跑路

虽说陈沐已经缝合了伤口,但大狮子毕竟消耗过度,此时也是萎靡不振,急需补充体力。

这问题倒是有些麻烦,因为排船上只有海鲜,肉类只有腌肉,浦三将腌肉取出来,大狮子却只是闻了闻,甚至不屑去舔一下。

狮子不是腐食动物,需要新鲜的肉类,海鱼倒是新鲜的,只是大狮子咬了一下,便吐了出来,不再去理会了。

陈沐也是犯难,总不能给狮子吃米饭吧?

此时的他也终于明白这头大狮子为何会将书冬视为主人,并如此忠诚了。

早先并没有亲身体会,如今才发现,想要养活这头牲口,并养得这般硕大,可见书冬是下了天大的功夫的。

“五叔,能搞到鸡鸭么?”陈沐也不跟浦五客气,只是浦五摇了摇头道:“若是年节,倒也养一些,只是寻常日子,却不好找……再说了,这大半夜的……”

陈沐也知道,疍家人平日里很是警惕,夜里通常不会去别人家,否则很容易会被当成贼人,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想了想,陈沐便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打一两只果子狸……”

海边倒是有一片大林子,里头有着好些大榕树,不过大型生物并不多,连兔子都少见,也只有果子狸之类的小兽,这深更半夜的更是不好找,陈沐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去碰运气。

多亏那手枪还在,子弹也还有,陈沐也不罗嗦,当即便要走出去。

然而就在此时,那大狮子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似乎半刻都不愿意离开陈沐。

陈沐摸了摸它的脑袋,撸了撸它的鬃毛,安抚了一番,这大狮子却不愿再坐下,陈沐也只好带着它出去了。

“这地方你不熟,我带路吧。”浦五拿了柄鱼叉,也跟了上来,不过他对这狮子到底是忌惮,只是远远地避着。

陈沐点了点头,便跟在了浦五的后头,出了船屋之后,正要往林子里走,大狮子却咬住衣袖,将陈沐往海边扯。

陈沐也是诧异,不过这大狮子对猎物的嗅觉,要比人类要强,陈沐朝浦五示意了一番,便跟着大狮子往海边去了

到了海滩上,大狮子突然伏低了身子,喉咙间咕噜噜作响,如同蓄势待发的满弓,竟进入了捕猎的状态!

陈沐见得大狮子无声下水,也有些惊愕,虽说狮子老虎都会游泳,但狮子的游泳技术实在是一般,而且它们并不喜欢水,通常不会主动下水。

“这水底下有什么猎物?”陈沐也是一脸的迷惑,转头看向浦五,却见得浦五双眼发亮。

“不是水底下的猎物,是水面上的猎物……”浦五将手中鱼叉一指,那鱼叉都有些颤抖起来。

陈沐顺着方向看过去,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但见得不远处的礁石之上,竟坐着一个怪物,披头散发,人身鱼尾,颇有些“搔首弄姿”之感!

“是……是鲛人!”

陈沐曾在南朝的《述异记》中看过,“南海有鲛人,身为鱼形,出没海上,能纺会织,哭时落泪。”

据说鲛人身上皮肉能炼油,放在墓冢之中,便是千年不灭的长明灯,市井民间对鲛人的传说也是五花八门从未断绝。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传说之物,当下也乱了,可就在此时,那鲛人却是发出轧轧的惊叫,那叫声尖锐而惊恐且凄惨,噗咚一声便跳入了水中。

陈沐惋惜之时,大狮子早已不知去向,不远处的水底,不断冒出水花来,咕咚咚噗噜噜,就如同两条蛟龙在水底打架一般!

“我去帮他!”浦五虽然有些害怕,但也知道大狮子身上有伤,当即举起鱼叉要过去,陈沐却抬手阻拦了下来。

“还是我去吧。”陈沐将手枪交给了浦五,抽出杀猪刀来,便要靠近,此时水面却噗一声分开,大狮子冒了出来。

它竟将那鲛人给咬死,往这边拖过来了!

陈沐赶忙跟着上了岸,但见得那东西比大狮子还要长,足足有三米多,身体是纺锤形状,后部扁圆像鱼,皮肤却光滑,有着稀疏的短毛,头很小,上唇开裂似马蹄,嘴吻弯曲,前端扁平,头上挂满了海草。

“原来是这东西!”浦五显得很激动。

“五叔认得此物?”大狮子已经开始撕开皮肤,疯狂啃食那玩意的肉。

浦五按捺了激动的心情,朝陈沐道:“早先有个英吉利的探险家曾经到沿海地方来寻找过,甚至高价收购,说这东西是海牛,又叫什么儒艮,世间罕有,能买大价钱。”

陈沐也知道,这些海外探险家,最喜欢猎捕那些稀奇古怪的生物,回到国内之后,便是他们吹嘘的资本,连伊莎贝拉都会去狩猎石虎。

“海牛?不说还真有点像……后来那英吉利探险家可曾找到?”

浦五摇了摇头:“这玩意儿昼伏夜出,很怕人,也极少人能见到,早先也有日本人和其他国家的人来找过,不过只在海南黎族人手里收购过一副骨架,皮子已经制成了雨衣,也一并被收走了,据说那人还因此发了一笔横财。”

“往后不少人都留意这东西,只是再没人能捕到了……”

两人这么交谈着,大狮子却已经吃了个饱,内脏全都丢了出来,皮子也撕扯下来,便只剩下那颗头不吃,骨架仿佛被刀功精湛的大师傅剔出来一般完美。

这东西的油脂特别多,肉质紧致鲜嫩,大狮子又饥肠辘辘,骨架上的肉末都舔了个一干二净。

浦五将内脏都收了起来,虽然腥臭,但说是回去可以拿来熬灯油,陈沐也是啧啧称奇。

好不容易将这“残骸”弄回来,浦三也终于是回来了。

只是他又带回来一个坏消息,让陈沐不得不再度寻思出路了。

“陈少,城里已经疯了,官兵四处搜捕,已经有不少人到海边来搜查,排船那边也有官兵检问,你还是赶紧躲起来吧!”

陈沐早知道庆长不会放过自己,却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迅速,搜捕的力度会这么巨大。

也不消多想,陈沐朝浦五问道:“五叔,我要去香港,可有法子送我过去?”

浦五也是犯难,朝陈沐道:“我家换了大船,是可以去的,只是这半夜里黑乎乎的,我分不清方向……需是等到天亮才好……”

陈沐也点头道:“好,天亮就天亮,咱们收拾一下,下半夜就下水,到半途天该是亮了,就能看清方向了……”

浦五也应承下来:“也好,我让老婆收拾一下这皮子,用盐巴糅一下,这骨架你也带上,到了香港,去找那个英吉利探险家,好歹有个接应,有了这海牛,起码不用发愁。”

陈沐此时山穷水尽,浦五家虽然日子好过了,但毕竟是相对往日而言,能给陈沐提供的帮助也毕竟有限。

香港岛已经被英吉利人霸占,若能够联络到这个英吉利探险家,到了那边也算是有个落脚之处,不会晕头转向。

如此一想,这大狮子出去找食,也算是歪打正着,得了个意外之喜。

浦五赶忙把老婆和儿媳妇叫了出来,连夜整治这海牛皮和骨架,用盐巴等物鞣过之后,又用松枝熏,腥臭味彻底除去,倒也成了好货色。

处置完毕之后,浦三已经将排船准备妥当,简单收拾一下,陈沐便扛着那巨大的骨架,上了排船,由浦家父子升帆掌舵,往香港的方向去了。

“五叔,你可记得那英吉利探险家的名号?”

浦五回想了许久,才朝陈沐道:“好像叫什么亨利维尔孙,让我们找到海牛的话,就去大观花草馆找他……”

“是亨利维尔逊吧?”

“是……是维尔逊,他说自己是个植物学家,来中国是考察园林的,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的园林能比得上咱们的……”

“哦对了,他还带了个稀奇古怪的器械,能抓人的魂……很是邪门……”

“能抓魂?照相机吧?”陈沐毕竟跟洋人混过,知道照相机这玩意,而不少民间之人,认为照相机能够摄取人的魂魄,对这西洋玩意抱着恐惧的心理。

不过那些都是老黄历了,旁的不说,单说广州城内,就有不少洋人开的照相馆。

只是浦五等一众疍家人,偏安一隅,离群索居,又不愿接触外边的世界,仍旧保留着这种误解罢了。

这亨利维尔逊能带着照相机四处走动,又偏爱中国园林,还能在香港拥有一座花草馆,这花草馆其实就是植物园,占地肯定不小,财力和权势自也不在话下的。

若他果真能看上这鲛人的皮骨,对于陈沐而言,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陈沐并不在乎能卖多少钱,他需要的也不是钱,只想着卖个人情,让亨利维尔逊帮他找到杨肇春等人,这就足够了。

如此一想,这前路倒也算是一片坦荡,尤其是离开海岸越远,陈沐便越是放心下来。

昨夜里没如何休息,船上又枯燥,大狮子吃饱了,正在酣睡,陈沐窝在大狮子的肚皮上,热乎乎暖洋洋,竟也睡了过去。

可这才睡了一会儿,浦三便将陈沐给拍醒了!

“陈少!前头有条大铁船!”

陈沐惺忪醒来,便见得前头果真有条大铁船,悬挂的竟是法兰西的旗帜!

那铁船上的人已经开始打出旗语来,陈沐不懂看,便朝浦五道:“五叔,那旗语是什么意思?”

“番鬼佬想让咱们靠过去……”

也真真是冤家路窄,陈沐与法兰西人的恩怨纠葛可不小,谁能想到这么大的海面,竟还能撞上,真是孽缘!

浦家虽然是大船,但相对这铁船而言,就不算什么了,想跑也是不可能的,陈沐也只好硬着头道:“那就靠过去看看吧……”

第三百三十三章 船上交易狡似狐

好死不死,陈沐也没曾想到,自己已经趁着天黑走了一段,满打满算天微亮,正是偷渡过港的好时机,却又被法兰西的铁船给截住了去路!

浦家虽然换了大船,但也仅仅只是相对而言,一艘风帆动力的渔船,想要从铁壳船面前逃走,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对方既然打出了旗号,陈沐也只能硬着头皮靠了上去。

尚未靠近铁壳船,陈沐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因为此时天光大亮,陈沐看到了甲板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伊莎贝拉么!

人常说冤家路窄,这海上足够宽阔,怎滴还能遇上,难道这果真是一段孽缘?

不过伊莎贝拉似乎却并不是很意外。

经历了广州城一役,父亲不得不做出让步,法兰西人偃旗息鼓,连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不少人选择往香港这边来,与英吉利人商量了一下,生意的重心开始转移到香港岛上。

弗朗索瓦死后,特里奥手底下已经没有可用之将,他又必须坐镇广州城,也只好让伊莎贝拉出来走动。

伊莎贝拉是法兰西名媛,而香港是英吉利人的地盘,英法虽然有百年宿怨,但在海外到底是盟军,加上伊莎贝拉的交际手段,相信很快就能够左右逢源,恢复元气。

这种事情也不能太高调,毕竟广州城已经封锁了港口,他们的船要出海,也必须偷偷摸摸,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个时间点。

到了海上,本打算暂作休整,谁能想到身后却跟上来一条渔船!

船长是知道广州城近况的,这艘渔船必然是违禁出海,正好趁机勒索一番,便打出旗号来,截停了这艘渔船。

将伊莎贝拉叫出来一看,也是意外之喜,因为这渔船上竟然有头大狮子!

旁人不晓得这狮子的来历,她伊莎贝拉可是一清二楚的!

陈沐几次三番逼迫法兰西人走入绝境,按说伊莎贝拉对陈沐该是恨之入骨的,然而真正见面之后,伊莎贝拉却没有让人即可抓捕,或者当场把陈沐给枪杀了,而是平淡地打招呼道。

“原来是你,这世界竟是这么小?”

陈沐也摇头苦笑着说:“不是世界太小,是你我缘分未尽。”

伊莎贝拉阴笑着说道:“是啊,缘分确实未尽,你到底还是落到了我手里,这就是上帝保佑了!”

此话一落,水手们纷纷抬起了枪口来。

浦家父子一脸煞白,大狮子低伏身子,喉间咕噜噜作响,完全进入了猎杀的状态!

伊莎贝拉走到船舷边,居高临下地朝陈沐问道:“你这是要去香港?”

陈沐看了看铁壳船头的方向,也笑道:“你不也一样么,怎么样,要不要顺便带我过去?”

陈沐知道伊莎贝拉不可能放过自己,倒不如光棍一些,反正自己手里还有底牌,也不怕伊莎贝拉对自己动粗。

伊莎贝拉也不罗嗦,让人放下跳板,让陈沐和大狮子上了船。

“身上的武器先卸了。”伊莎贝拉的语气很是平淡,在她看来,陈沐已经是瓮中之鳖,如何都跑不掉了的。

然而陈沐却摇头道:“我觉得还是你的人把武器都放下比较好……”

伊莎贝拉也是被气笑了:“你疯了?”

陈沐指了指身后,伊莎贝拉看了过去,但见得那大狮子靠在船舷边上,如同拉满的硬弓,蓄势待发,随时会扑杀出来。

“呐,它对敌意的感知非常敏锐,这你应该知道,你的人若展现出敌对姿态,怕是连我都控制不住它……”

伊莎贝拉也恼了:“都给我开枪,把这狮子打死再说!”

陈沐也急了,赶忙挡在了大狮子的前头,皱着眉头朝伊莎贝拉道:“你是认真的么?有这个必要么?”

伊莎贝拉露出得逞的笑容来:“你如果不躲开,那就先打死你了。”

陈沐直视着伊莎贝拉的眼睛,看了许久,往前一步,朝她说:“你不会这么做的,否则又何必让我上船,直接打死我更方便,不是么?”

伊莎贝拉抽出腰间的手枪来,顶住陈沐的额头,咔嗒一声便将叩锤拉了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

陈沐摇了摇头:“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我不想?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陈沐负手而立,泰然自若,朝伊莎贝拉说:“我本来有个交易要与你商量,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干脆地上船来?”

“交易?”

“对,交易。你别忘了,我们的交情可是从一场交易开始的,现在轮到我向你提议了,难道你怕了?”

伊莎贝拉盯着陈沐,终究还是收回了手枪,朝身后挥了挥手,水兵们也都将武器收了起来。

“说吧。”

陈沐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带我去香港,我让你父亲好好留在广州城。”

“就这么简单?这是什么交易?”伊莎贝拉也有些愕然,似乎有些听不明白陈沐的意思。

陈沐却淡然一笑说:“对,就是这么简单,我换个说法吧,如果你现在想对我不利,那么抱歉,你父亲会在广州城待不下去了。”

伊莎贝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过得许久才抹了抹眼泪,朝陈沐说道。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勇气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海水喝多了,脑子都疯掉了?”

陈沐也不多说,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币来,递给了伊莎贝拉。

虽说这纸币被泡湿过,也有些皱巴巴的,但保存尚且完整,也亏得陈沐留了个心眼,当时将各国伪钞都留了一张样本。

伊莎贝拉看着这纸币,就更是迷糊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陈沐,一头的雾水,然而陈沐却自信满满,朝她说:“你再仔细看看。”

伊莎贝拉狐疑起来,又低头细看,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

“这……这是假的!”

陈沐点了点头:“大小姐看来眼力还是不错的。”

“你到底想干甚么!”伊莎贝拉终于意识到一丝危机了。

“早先有人请了一伙日本人刺杀我,这个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也是歪打正着,我追查到这些日本人,没想到他们制造了一批伪钞,你也看到了,这可是足够以假乱真的,数量么……呵呵……”

陈沐笑了笑,前倾身子,眸光变得犀利起来。

“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的人将这些伪钞全都抛出去,你们的亨瑞口岸银行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文不值,你那老父亲还能坐在广州城里,我的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伊莎贝拉紧紧地捏着那伪钞,咬牙切齿地盯着陈沐:“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这么容易欺骗么!”

陈沐放松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反正我现在大仇也报了,无牵无挂的,你若不信,杀了我丢海里,过个几天再看看什么后果?”

“我老实告诉你,香港那边有人接应我,若见不到我来香港,大不了鱼死网破,除了你们家,其他鬼佬的伪钞,我也堆满了屋子,到时候全都抛出来,别说是你们,其他鬼佬也要一并破产!”

伊莎贝拉咬牙道:“你杀了弗朗索瓦,差点把我们都毁了,现在要我帮你偷渡到香港,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

陈沐嘿嘿一笑地说:“要不是弗朗索瓦,你们也不会陷入这等被动的境地,他就是个惹事精,而且整日里想着娶你老父亲的女儿,想着坐你老父亲的位置,想着取而代之,我杀了他非但报仇,还替你们除去了大患,你难道不该感谢我才对么?”

陈沐与伊莎贝拉是不打不相识,早前相处也都是这样的方式,似乎在比拼谁更无耻一些,陈沐也就“不留情”了。

伊莎贝拉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不过最终还是将纸币收了起来。

“到了香港,我自会找人去查证,如果不是,你就等死吧!”

有了这句话,便等于答应了这桩交易,陈沐也放心下来,朝浦家父子喊道。

“五叔,三哥,劳烦把我的东西搬上来,我要坐这艘大船了!”

浦家父子本以为陈沐会陷入险境,谁能想到,这三言两语,竟然成了这样的局面!

稍稍惊诧之后,两人到底是将儒艮的皮子骨架都搬到了船上来。

见得这巨大的骨架和皮子,伊莎贝拉也吃惊了。

她早先连山猫都狩猎,对这类异兽最感兴趣,见得这骨架,自是两眼放光了。

“这是甚么生物?”

陈沐卖了个关子:“你猜?”

伊莎贝拉已经走到前头来,细细打量那骨架和皮子:“……不是海豹……又不是海象……奇怪了……”

这么仔细观察了一番,伊莎贝拉似乎想起什么来,双眸陡然亮起,颤抖着声音惊呼道。

“难道……难道是儒艮?!!!”

陈沐这才嘿嘿一笑道:“大小姐果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东西都认得,真是让人佩服啊……”

“还真是……我的天呐,真的太让人惊喜了!”伊莎贝拉难掩惊喜之色,二话不说,便朝水手们吩咐道:“快抬上来!”

东西抬上来之后,伊莎贝拉朝陈沐说:“这东西就算是你的船资了。”

陈沐却摇了摇头:“以我们的交情,送给你也无妨,不过这东西已经有人预订了,你想要,怕是要排队……”

“有人预订了?谁?”伊莎贝拉也有些惊诧和惋惜。

陈沐尚未见过亨利维尔逊,甚至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但知道维尔逊权势很大,眼下正好拿出来“狐假虎威”。

“是英国的探险家亨利维尔逊,想来你应该知道这个人吧?”

伊莎贝拉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可能,你怎么会认识他!”

第三百三十四章 生物狂人好相处

陈沐搬出亨利维尔逊也只是“狐假虎威”,免得伊莎贝拉认为自己无所凭恃,没想到伊莎贝拉竟然也听说过亨利维尔逊的大名。

“你认识他?”

伊莎贝拉冷哼一声:“何止认识,实在太熟了!”

英法两国历史上有着长期的斗争,即便到了近代,仍旧相互敌视,即便在海外,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上,摩擦与冲突其实都很大。

不过洋人就是这样,利益至上,为了利益可以亲如兄弟,同样可以为了利益而反目成仇。

从伊莎贝拉这语气来听,她与这个亨利维尔逊可不算什么朋友,陈沐顿时也就放心下来了。

“既然认识就更好,下了船正好一起去叙叙旧?”

陈沐本就是故意激她,伊莎贝拉虽然深知陈沐的底细,但陈沐与黄兴等人搅在一起,她也是知道的,陈沐认识亨利维尔逊,也就不奇怪了。

更何况,陈沐带着儒艮,又指名道姓,她想不相信都难。

她就是这么好胜的一个女子,偏偏就不上陈沐的当,朝陈沐说:“他在你眼里或许是个老爷,在我眼里却还不值得我亲自去拜访!”

陈沐得逞,心头也是欢喜,面上却仍旧如常:“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何必如此,不过也是,伊莎贝拉大小姐是多么尊贵的身份,那便算了罢。”

提到亨利维尔逊之后,伊莎贝拉的人也果真没敢再觊觎海牛骨架和皮子,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

靠岸之后,伊莎贝拉便将陈沐赶下了船。

“快派人回去查证,另外,一定要盯紧,别让他跑了!”伊莎贝拉兵分两路,派了人回去调查伪钞的真假,又让人跟踪陈沐,以免上了陈沐的当。

陈沐带着一头与他一般高大的狮子,扛着巨大的骨架,走在港口区,真真是万众瞩目!

不过陈沐身上带刀,他们也不敢上来问三问四,反倒遮掩了跟踪者的踪迹,饶是陈沐警觉,也并未发现伊莎贝拉派来跟踪的人。

陈沐人生地不熟,到底不能留在港口,当即截住一人,问了大观花草馆的路,快步便往前去了。

彼时的香港已经被英吉利人霸占,不过维多利亚港成了海外殖民者和探险家的天堂,各色人氏四处横行,已经渐渐有些国际大港口的雏形了。

亨利维尔逊虽然财大气粗,但为了照顾花花草草,给这些植物提供一个适宜的生长环境,大观花草馆到底还是建在了城区外头。

陈沐身上带刀,又有狮子保驾护航,虽然穿着渔民衣服,打着赤脚,但扛着巨大的骨架,这打扮简直如同妈祖娘娘的神将一般,问路自是不成问题的。

半个时辰之后,陈沐终于是来到了大观花草馆。

这植物园也是一眼望不到边,巨大的庄园里头,塔楼和尖顶显得格外的惹眼,里头竟然有不少黑奴在劳作。

而把守庄园的乃是正宗的番鬼佬,带着大头帽,背着马梯尼步枪,也是让人畏惧。

陈沐走到前头来,守卫当即便拦住了他,陈沐赶忙用稍显蹩脚的英文说道:“我是亨利先生的朋友,请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来自新会的朋友,给他送野兽来了。”

陈沐这幅打扮,早已把这些守卫给吓了一跳,听得野兽二字,也下意识往那骨架上瞧,过得片刻,终究还是通报了进去。

也亏得浦五的好主意,陈沐总算是顺利了一回。

那卫兵进去许久,一辆马车便驶了出来,陈沐还以为有人外出,当即避让开来,谁知道马车停下,走下来一个高礼帽大胡子的英吉利人。

“是谁要找我?”

这才刚下马车,这鬼佬便朝卫兵这般问道,卫兵也变得拘谨起来,朝陈沐这边看了过来。

亨利维尔逊转过头来,见得这骨架,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如何都不敢下手来摸!

“这……这是……这是儒艮啊!”

他竟然能通过一副骨架就辨认出真身,想来以前也是见过这玩意儿的。

“是……”陈沐正要说话,亨利维尔逊却迫不及待地将他拉了过去。

“快快快!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处扫视,而后吩咐卫兵道:“关闭庄园,今日我谁都不见!”

卫兵见得这等光景,也紧张起来,双脚一并,行礼道:“是,先生!”

陈沐却没有动身,亨利维尔逊也急了,朝陈沐喊道:“你快进来啊!”

陈沐也是苦笑,因为一路上不少人都跟着看热闹,到了这植物园,大狮子便跑了出去,陈沐扛着大骨架,也没办法去追。

“我……我还有一个朋友,需要等一等……”

亨利维尔逊也皱起眉头来:“要等多久?”

陈沐也无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思来想去,只好朝他说:“你让卫兵放个空枪吧。”

他本想着亨利维尔逊会迟疑,不过这老家伙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骨架上,连陈沐的姓名都没问,也是个为了奇珍异兽陷入疯狂的人,哪里会顾得这许多。

他从守卫的手里夺过一支枪,咔嗒上膛,砰一声便朝天开了一枪!

这枪声一响,也没多久,大狮子果真如一阵风一般狂奔而来,嘴里还叼着一大块皮肉!

“这……这不是我的狮子啊!!!”亨利维尔逊也是吓了一大跳,赶忙退到了后头去。

不过见得大狮子守在陈沐的身边,他也镇定了下来:“这……这是你的狮子?”

陈沐摇了摇头:“不,这是我的朋友。”

亨利维尔逊双眸一亮:“好!你很好!”

他是个疯狂的生物学家和探险家,又痴迷园林,喜欢大自然,理念上自然是善待动植物,陈沐的这番表态,显然是得到了他的认同与尊敬的。

而且适才他惊呼这并非他的狮子,说明他的庄园里头也养有狮子,对狮子也就没有那么恐惧了。

“啊!”他突然惊叫了一声,下意识朝大狮子嘴里的肉块伸手,然而大狮子的自卫意识很强,当即发出了怒吼,他才退了回去。

亨利维尔逊一脸肉疼,捂住额头,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我的麋鹿啊……”

陈沐也是尴尬,想来大狮子钻进庄园,生撕了这人的麋鹿。

不过亨利维尔逊却很快恢复过来,自言自语道:“没关系的亨利,没关系的,这儒艮更珍稀,是的,没错,就应该这样想!”

疯子一般自我安慰之后,他便朝陈沐说。

“快跟我进去吧,我亲爱的朋友!”亨利维尔逊很是着急,似乎生怕突然冲出个人来,把这儒艮的骨架给抢了。

陈沐也只好跟着进去,亨利维尔逊让两个人小心翼翼扛着骨架,而后又不放心,自己在一旁轻轻扶着,生怕掉落半点肉渣,却是将陈沐推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路走来,陈沐才发现,这马车是代步所用,因为庄园实在太大了!

亨利维尔逊也果真是个疯子,即便走得满身是汗,也并不在乎,到了主屋之后,便让人将骨架卸了下来,也不理会陈沐,自己先进了房,关起门来,似乎在争分夺秒地处理和保存这骨架。

陈沐和大狮子被留在外头,也是极其尴尬,不过并没持续多久,一名谦谦有礼的老管家便走了出来。

“亨利先生是个痴迷的人,接待贵宾的工作都会交给我们,劳烦先生跟我来。”

陈沐也早就看出来,这个亨利维尔逊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生物研究上,并不是很通人情往来,更不注重礼节,这样的人反倒更有趣一些。

老管家是个非常周到的人,并没有因为陈沐是渔民装扮而鄙夷怠慢,先让陈沐将狮子带到了独立的兽栏,让人取了大量的生肉来喂养。

安顿好狮子之后,老管家又带着陈沐到了卫生间,竟让一个不知什么国家的女婢,来帮陈沐洗澡更衣。

陈沐虽然很不自在,但老管家一味坚持,陈沐也就随遇而安了。

这女婢皮肤黝黑,应该是东南亚人种,从不敢抬头,但手脚轻便温柔,伺候起来很是专业。

老管家估摸着也能够看出陈沐并非寻常渔夫,陈沐毕竟熟悉洋人那一套,举手投足自有风韵,更何况他还懂得英文,英文中又带着法兰西口音,想必老管家这样的眼力,也不难看出来。

换了柔软贴身的绅士服,老管家已经准备好餐食,亨利维尔逊仍旧没有出来,陈沐便只好先吃东西。

就餐礼仪自是要顾及的,老管家就在一旁侍应,见得此状,也是双眸发亮,似乎为自己敏锐的眼力而感到得意。

陈沐也朝他说:“感谢你的款待。”

老管家就更是得意,眯着眼睛笑着说:“您是贵宾,这是我应该做的,先生。”

陈沐也不多说,这刚吃饱,亨利维尔逊终于是走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吃起来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儒艮,先生。”

“哦对对对!”亨利维尔逊拍了拍额头,也是醒悟过来,朝陈沐问道:“老表,你这儒艮要多少钱,我马上支付。”

陈沐早看出来,这亨利维尔逊是个不善交际的,没想到他会这么耿直。

香港岛上的居民,会将广东这边过来的人,称为江外老表,并不是个太友善的称谓。

亨利维尔逊估摸着也想融入当地生活,只是弄巧成拙了。

“我姓陈。”

“哦,我知道了,陈老表,这儒艮你打算要多少钱?”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也懒得理会,朝他答道:“我不要钱,但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成交!”亨利维尔逊爽快伸出手来,陈沐也是愕然,这家伙的脑子到底还正不正常,就不问问是什么事?

第三百三十五章 疯狂学者心淳朴

陈沐起初对儒艮骨架的价值虽然有所了解,但到底是低估了这玩意儿的真正价值。

这些洋人对新物种的狂热,是陈沐等人所无法体会甚至想象的。

儒艮这种生物很胆小也很警醒,它们白天也能进食,选择昼伏夜出就是为了躲避危险。

似浦五等人,也只是听说过,或者说远远见过,但自始至终都没人能够成功捕获。

而无论亨利维尔逊还是其他洋人探险家,四海漂泊,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物种。

他们之中有人是为了科学研究,也有人是怪物猎手,专门为贵族们寻找和猎捕稀奇古怪的物种,更有人只是单纯想要体验那种发现新物种的乐趣。

当然了,也有人沽名钓誉,为了将新物种冠以自己的名字,而不惜漂泊海外。

亨利维尔逊虽然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他对生物的狂热是毋庸置疑的。

朝廷早先只在广州设立通商口岸,而香港是海上航行的必经之路,若说起贸易和中转,香港可谓盛况空前的。

也正因此,香港如今已经渐渐有了寸土寸金的趋势。

可饶是如此,亨利维尔逊仍旧能够得到大片的土地,建造这座规模宏大的庄园,他的财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当他如此爽快地答应陈沐的条件,陈沐也只是诧异了片刻,而后朝亨利维尔逊说道。

“我要的很简单,这是一件足够轰动的大事,我要你登报,但必须带上我的名字。”

亨利维尔逊的脸色顿时变了,整个人都有些诧异起来,瞪着陈沐,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愿意让人知道?生怕有人来抢?”陈沐也能够理解亨利维尔逊的顾虑,毕竟他心急火燎将陈沐拉进庄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的。

亨利维尔逊却板起脸来:“谁敢抢我的东西!”

“我只是觉得你的条件太……太简单了……”

“太简单?”

“因为即使你不提出来,我也一样会登报的,这可是个惊人的发现,必定会轰动世界的!”

“你可不知道,儒艮这玩意儿最难找,我会成为整个东方第一个发现儒艮真实存在的人!甚至整个大英帝国都是第一人,相信皇家学会一定会肯定和赏识我的发现!”

陈沐也有些惋惜,早知如此,他就提一些更加实际的条件了。

如此一想,陈沐便问起:“亨利先生,这儒艮只剩下一副骨架和皮子,又有什么用?难道不是活的更值钱吗?”

维尔逊也有些惋惜:“活的固然最好,不过想要运回大英帝国却非常困难,毕竟我们对它的生存习性都不清楚,如果只有骨架,那就太可惜了,好在还有皮子。”

“只要有骨架和皮子,我就能够让它复活!”

“让它复活?”陈沐也吃了一惊,这亨利维尔逊看起来就是个狂热的疯子,可口口声声说复活,到底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你不信?跟我来!”亨利维尔逊拉着陈沐,便往屋子里走。

这走廊倒也熟悉,陈沐早先在特里奥那里就见识过了,走廊两边放着不少雄鹿头角之类的,都是动物的头颅或者最具特色的部位。

亨利维尔逊停了下来,神秘兮兮地朝陈沐提醒说:“你可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太吃惊哦!”

如此一说,也不等陈沐回应,他已经打开了房门。

一股子古怪的青栗子味顿时扑鼻而入,陈沐早先在领事医院倒是嗅闻过这种气味。

普鲁士敦曾经给陈沐说过,这种药水可以消毒,也可以用来防腐,但凡与防腐扯上关系,难道这维尔逊果真能起死回生?

陈沐心中还在想着,亨利维尔逊已经打开了窗子,阳光照射进来,陈沐也是吓了一大跳,差点没退出房外!

但见得整个房间都是珍禽异兽,或站或卧,或引颈长啸,或低伏咆哮,形态各异,绝大部分都是陈沐从所未见的怪兽!

陈沐看了一会儿,也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亨利维尔逊所谓的复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都是标本,就如同走廊上的那些雄鹿头颅一样!

“所以,那儒艮也一样,有了皮子和骨骼,就能够制作成完整的标本,比活物更容易保存,对么?”

“聪明!哈哈哈!”

亨利维尔逊此时朝陈沐说:“你再过来看看!”

陈沐走了过去,绕过那些怪物,便见得房间最中央的地方,放着的可不正是儒艮么!

难怪适才亨利维尔逊将陈沐“弃之不顾”,一回来就丢下陈沐,自己钻进了房间里,原来是要制作儒艮的标本!

也亏得浦五一家处理过那张皮子,为了方便保存和携带,也清理干净了骨架,省去了亨利维尔逊不少功夫。

这种大型动物的标本,制作起来可比麻雀或者刺猬浣熊之类的小动物更容易,毕竟越是精细,消耗的时间自是越多的。

饶是如此,这儒艮标本也将儒艮的原貌复原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比先前还要更生动!

“怎么样?说是复活并不过分吧?”亨利维尔逊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陈沐心中还在懊恼适才的条件提得太亏,此时总算是抓住了机会,朝亨利维尔逊说:“亨利先生的技术当然是无可挑剔的,但是……”

亨利维尔逊听得前半段,就更是得意,可他是个追求完美的疯子,听得但是二字,脸色就难看了。

“但是什么?你觉得哪里不好?”

陈沐摇了摇头:“我不是行家,亨利先生才是,我只是觉得这儒艮与我见到的并不太一样,总觉得缺少了有些什么东西……”

“不太一样?这怎么可能不一样!”亨利维尔逊顿时有些不满,不过他陡然猛拍自己的脑门子,懊恼地说:“是啦是啦,该死的亨利你真是个蠢蛋,这儒艮可是这个外江老表抓到的,他肯定见过啊!”

听到外江老表四个字,陈沐也是一脸的无语,心说就亨利维尔逊这等不通人情世故的性格,他到底是如何赚取这般巨大的财富的?

陈沐还没开口,亨利维尔逊已经抓住了陈沐的肩头,用力摇着,恨不得将陈沐的想法直接从脑子里倒出来。

“你快告诉我,到底哪里不一样,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

陈沐有心要“坐地起价”,也故作迟疑地说:“这个我要好好想一想,毕竟我不是生物学家,只是个外行人……”

亨利维尔逊急了:“你快想你快想!”

他越是急躁,陈沐就越是慢条斯理,亨利维尔逊也是忍不住,朝陈沐说:“老表你快想,只要你能想出来,使得这头儒艮更完美,我会帮助你,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帮你,女人、财富、土地,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我就是个普通人,要钱也没用,不过以后遇到难处,亨利先生如果能够施以援手,我就感激不尽了。”

亨利维尔逊哪里会听陈沐罗嗦,朝他说:“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你们中国人喜欢下跪结拜,我现在就跟你跪了拜兄弟!”

这番鬼佬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雷厉风行也是可爱得紧,陈沐顿时哭笑不得。

“亨利先生不需要这样的,您是个守信用的人,我知道您大方阔绰。”

亨利维尔逊看了看陈沐,摸着下巴沉思了许久,陈沐也有些奇怪,但听得他突然凑过来,朝陈沐问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嫌我老的话就不拜兄弟了,你可以做我儿子,我认你做儿子!”

陈沐更是笑不出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啊大佬!

“你别打扰我,我想着事情呢!”摸清楚了亨利维尔逊的性情之后,陈沐也放肆了起来。

果然,见得陈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儒艮标本上,亨利维尔逊果然闭了嘴,此时的姿态就跟那个老管家差不多,就差没给陈沐递毛巾了!

“呀,我知道了!”陈沐故意拍了拍额头,亨利维尔逊也惊喜起来。

“快说快说!”

陈沐指着标本说:“缺少了生机!”

亨利维尔逊顿时惊愕,甚至有些恼怒:“这是标本啊老表!如果我真能复活,就进神堂让你们膜拜了,还用得着满天下跑啊!”

陈沐摇了摇头:“不,生机有着复杂的表现形式,在我现在看来,这标本缺少了一样东西,它,缺少光泽!”

“光泽?”

“对,如果有光泽,就会像活的一样了!”

“光泽……光泽光泽光泽……为何会缺少光泽?”亨利维尔逊又如同入魔了一般,非但盯着儒艮标本,还走到其他标本前头,仔细研究了起来。

“制作程序一点都没错啊,怎么可能缺少光泽……我到底忽略了什么问题?”亨利维尔逊扯开了领结,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都撕烂,整个人差点就陷入到发疯的状态当中。

陈沐也有些于心不忍,朝他提醒说:“是皮子啊亨利先生,是皮子……”

“皮子?”

“嗯,是皮子,这皮子是用盐巴处理过的,鞣制的过程当中,伤了皮肤上的细毛,所以才无法呈现那种活生生的光泽。”

“原来是这样!老表你真是个天才!真是个天才!哈哈哈!我这就修复,这就修复!”

“它要活了,它要活了!我的天,哈哈哈!”

亨利维尔逊又陷入了那种工作的疯狂状态,甚至为此还拆了好几个标本,从海豹海象之类的动物身上提取细毛,竟是一丝不苟地修复起来!

陈沐见得他这一根一根毛发去撸,也知道一时半刻不可能完成,扫视了一圈,见得旁边有个大熊,就躺在大熊标本上打起了瞌睡。

第三百三十六章 建议展览却受阻

也不知睡了多久,陈沐身上发热起来,这大熊标本实在是太暖了,陈沐正想要翻身,却被亨利维尔逊的笑声给惊醒了。

“哈哈哈!完成了!这次完美了!完美了我的上帝!”

陈沐揉了揉惺忪睡眼,也是吓了一跳。

这亨利维尔逊也着实让人佩服,竟果真修复了皮毛,还在儒艮的头上挂了海草,做了个礁石底座,简直就是栩栩如生,说复活都不过分了!

“亨利先生的技术真的是登峰造极了……”

“登峰造极?”

“哦,是一个成语,最高级的意思。”

“谢谢老表夸奖,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别的不敢说,就这技术,皇家学会那些家伙都比不上我的……”

陈沐知道这不是自恋,只是洋人的性格使然,或者说洋人都是自恋鬼罢了,也不去理会。

亨利维尔逊却兴匆匆地跑到门外去,大声喊道:“老维利!老维利!快把我的照相机搬过来!快搬过来!照相机!”

不多时,老管家便带着两个年轻人,扛着一个长脚的四方盒子过来了。

陈沐是听说过照相机的,在领事馆里也曾经见过,当时准备了照相机,以为弗朗索瓦等人一定能够在技击赛上胜出,打算合影留念的,可惜最后到底是没用上。

“老表你来,我们合照!”

陈沐此时陡然朝管家老维利看了一眼,后者也是微微一笑,陈沐终于是明白过来,难怪这老管家要给自己换衣服。

因为他最清楚亨利维尔逊的性格脾气,更清楚他的行事风格,早知道主人要跟陈沐合影!

陈沐不得不佩服老维利的细腻心思,英伦管家在这方方面面,倒是可以跟绍兴师爷比一比肩了的。

亨利维尔逊将窗帘全都拉开,加大了采光,又将其他标本暂时搬开,换了一套礼服,与陈沐一左一右地站在儒艮标本两侧。

这老家伙面对镜头,并没有任何拘谨,而且手把手地指出老维利拍照时的错误。

拍照的闪光需要用镁光灯来提供,里面的镁粉都是事先称量好的小包装。

可亨利维尔逊查看了四周环境,又对镁粉增增减减,可见他的拍照技术并不比制作标本差多少。

“老表,你的头发太乱,我帮你整理整理。”

这疯子一般的糙汉子,牛高马大的鬼佬,竟然亲自上手,将陈沐的长发给挽了起来,扎成丸子样的发髻,两缕长发从脸侧垂下,加上绅士服,陈沐竟也展现出七八分的英伦风来了。

“啧啧啧,老表你真是个英俊的男人……”亨利维尔逊伸手来触摸陈沐的脸,把陈沐吓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别误会,我信奉上帝,不爱男人,庄园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要是需要,送十个八个到你房里,我只是想让你上报纸头条的时候好看一些……”

说到上报纸,陈沐也是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他之所以向亨利维尔逊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有过顾虑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也不想太过高调,但自己人生地不熟,想要寻找杨肇春和红莲等人,实在是太难了。

与其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找自己!

如今香港是潮头,英吉利人的管理下,报业发达,旁的不说,单说杨肇春等人,也创办了自己的报纸,市井百姓茶余饭后读报,已经成了时髦的事情,走街窜巷卖报纸更成了谋生行当。

即便那些不识字的,见到报纸也会看看上面的图,免得让人看出自己没文化。

陈沐只要能够上报,非但能够让同伴们来寻找自己,更重要的是,能够及时给红莲报平安,让她知道,他陈沐没有死,没有食言!

陈沐也不是没想过,让亨利维尔逊帮忙找人,但亨利维尔逊这样的人,痴迷于自己的行当,又不通情达理,想让他办事,必然会交托给手下,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登报来得快捷。

毕竟伊莎贝拉也在香港,陈沐也想向她证实,自己与亨利维尔逊确实有交情,免得她再打自己主意。

如此一想,陈沐也就老老实实听从亨利维尔逊的摆布,顺利拍下了照片。

亨利维尔逊又钻入房中,这次却是亲自撰稿,而后才交给了老维利。

“老维利,你知道该怎么办,大大小小的报社,必须全都是头条,明天,我要让整个香港都知道,我老亨利家里有头儒艮!”

老维利出去之后,亨利维尔逊才摸了摸肚子说:“饿了,老表跟我去吃饭!”

陈沐也不客气,不过亨利维尔逊在饭桌上并不健谈,吃饭的仪式感十足,各种餐具和摆设要求都非常高,估摸着也是贵族出身,从小养成的习惯。

或许这也能够说明他为何这么有钱。

吃了饭之后,他也没与陈沐交谈太多,只是让老维利带着陈沐去了客房。

到了客房陈沐又吃了一惊,因为房间里站着七八个女人,各色各样的都有,一个个低眉顺眼,任君采撷。

陈沐可没这样的兴趣,当即让老维利把女人们都带了出去,舒舒服服地在天鹅绒大床上饱睡了一觉。

毕竟是做客,陈沐也不敢睡懒觉,早早就起了床,没想到亨利维尔逊比他起得更早!

“老表早安,快过来看看!”

“亨利先生早安。”陈沐走过来一看,这家伙桌上一堆报纸,几乎将大大小小几十家报社的报纸都各买了一份。

陈沐随便拿起一张来,头条上两行大字赫然入目。

“外江老表陈十四偶遇神兽,大英皇家博学者慧眼如炬”。

“陈姓阿表捕获儒艮,亨利爵士慧眼识珠”。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昨夜已经提醒他不要用老表这样的字眼,没想到这老兄到底还是用了上去,他对老表这称呼到底是有多喜爱……

至于没有用本名,陈沐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当亨利维尔逊询问自己姓名之时,陈沐只是说姓陈,后来撰稿之前,他又问了一遍。

陈沐想了想,自己是渔民打扮来拜访,登报又高调了一些,不如用陈十四还接地气,反正兄弟朋友都知道自己的这个绰号。

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来大观庄园来找自己了!

如此一想,陈沐心中也有了期待,亨利维尔逊兴致勃勃地带着陈沐参观自己的庄园,陈沐也有些心不在焉。

饶是如此,这庄园也足够让陈沐叹为观止了。

里头果真如陈沐所想,非但又珍禽异兽,还有灵芝仙草,没有一样是寻常普通的,甚至有一株植物,竟然需要三四名园丁来共同护理!

亨利维尔逊一路高昂着头颅,就像吹嘘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一般,将各种古怪玩意都介绍给陈沐,还谈起搜集的凶险故事,绘声绘色,也果是引人入胜。

这老亨利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对政治军事都不感兴趣,是个十足的大玩主,周游世界,就是为了长见识,不惜为此付出全部,说起来也足够让人佩服了。

人常说玩物丧志,可他的志向就是玩,当玩到了极致,玩成了艺术,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过陈沐的心思并不在此,虽说报纸是登出去了,但红莲等人如何才能进来,这又是一个难题。

亨利维尔逊痴迷于此道之中,将这些东西视若珍宝,即便他爱出风头,也不愿意举办晚宴,邀请其他洋人来开开眼界,庄园更是守备森严,不姓亨利的老鼠苍蝇都不给进来。

陈沐也早已领教过,若不是自己带着儒艮,还真就进不来,这老亨利闭门谢客那是出了名的绝情。

如此一想,陈沐便朝亨利维尔逊提议说:“亨利先生,你这庄园这么了不起,我觉得应该开一场展览会。”

“展览会?不不不,我搜集这些东西,只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其他人的心情我可管不着的。”老亨利是个倔强的性子,当即就摇头拒绝了。

陈沐却并没有放弃,打算启发他一番。

“亨利先生,我能不能给你讲个故事?”

亨利维尔逊一直在讲诉自己的故事,没想到陈沐也有故事要讲,自是来了兴趣。

“没想到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太好了,你说你说!”

陈沐好整以暇,打了个腹稿,便缓缓开口说了起来。

“在中国古代,有个王,很喜欢千里马,可是三年都没人卖给他,于是就让自己的侍臣去帮自己搜罗天下宝马,那侍臣三个月就买了回来,却只是一副千里马的骨架……”

听到这里,老亨利也来气了:“这个王跟我一样喜欢稀少的动物,一定是个好人,虽然王并不缺钱,但这侍臣是个该死的骗子!”

陈沐也被这老亨利奇怪的角度给惹笑了,继续说:“亨利先生你别急,王当然是很生气的,就质问侍臣,我要的是活的千里马,你怎么卖了一副骨架,这是在欺骗我,要处死你的!”

“处死倒是没必要,让他一辈子帮忙寻找宝马来偿还还差不多……嗯,老亨利你说得没错的……”这亨利维尔逊老是自己跟自己说话,陈沐也是很无奈。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那侍臣却说了,王你连死马都愿意花这么多钱买回来,如果是活马,价钱就更高了,他们感受到您买马的诚意,又有谁不愿意主动卖马给您?”

陈沐说到这里,老亨利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喃喃自语道:“原来这侍臣是个这么有智慧的人……”

“后来呢?王得偿所愿了么?”他的兴趣完全被挑起,对结局也很渴望。

陈沐点了点头道:“是的,故事传开之后,很多人都把千里马卖给了王。”

亨利维尔逊陷入短暂的沉思,抬起头来,朝陈沐问说:“这就是你建议我开展览会的原因?”

“是的,只要开了展览会,让他们都见识到您对这些生物的痴迷,相信很快就有人将你感兴趣的生物,主动送上门来,到时候您又何必四处搜寻?”

陈沐满以为能够说服老亨利,然而他却摇了摇头:“你喜欢吃螃蟹么?”

陈沐也有些莫名其妙起来,不过他隐约感受得到,老亨利对他这个建议,并不认同,想让红莲等人顺利进来,怕是有些难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久别重逢终得顾

亨利维尔逊突然问起爱不爱吃螃蟹这个问题,陈沐倒是有些意外。

因为他知道,洋人都是糙汉,哪里懂得如何去吃螃蟹?

不过据说法兰西人的厨艺还算不错,可亨利维尔逊是英吉利人,估摸着问起这一节,也就没什么好兆头了。

也果不其然,陈沐没有回应,老亨利便开始说:“这吃螃蟹可是个麻烦事,有人喜欢让仆人将蟹肉全都剔出来,享受满口蟹肉蟹膏的滋味。”

“而我却喜欢自己分解蟹壳的过程,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看着螃蟹长大,再一点点吃掉。”

“我享受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你知道么?”

听到此处,陈沐也有了一些预感,老亨利却继续说道。

“我拥有财富,地位和声望,去只是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从小就一直在享受成果,我更愿意自己去探索和创造一些东西,与享受想比,我更渴望成就感啊。”

亨利维尔逊这么一说,也就相当于委婉拒绝了陈沐“千金买骨”的建议。

他的“螃蟹说”,无非是想告诉陈沐,他更喜欢自己去搜寻那些生物,让人送上门来会失去趣味,会让他无法感受到成就感。

说实话,陈沐是有些佩服的,但心中同样没有放弃,因为他需要找个正当理由,让红莲等人能够进入到庄园来。

“那你为什么要收购我的儒艮,而不是自己去寻找?”

陈沐可谓一针见血,一下就戳中了足以打破“螃蟹说”的破绽。

老亨利微微一愕,而后摇了摇头,说:“这儒艮不是普通生物,我已经寻找多年,走遍了全世界……”

“所以,即便是送上门来的,对我来说都是个意外惊喜了。”

论起辩论,陈沐可不输任何人,当即反驳道:“那些人送上门来的,也极有可能会出现类似儒艮这样的珍稀生物,也同样会有意外惊喜不是?”

老亨利看了看陈沐,仍旧摇头:“偶尔吃一下螃蟹会觉得很美味,但如果每天都吃,那就腻了,甚至以后都不想再吃了……”

“惊喜果然让人高兴,但如果每天都有惊喜,甚至每天都有很多惊喜,那就不再是惊喜了……”

似乎担忧陈沐再次反驳他,老亨利没有给陈沐回应的空当,继续说:“当惊喜变得平淡之后,人生会变得无味无趣,这是在害我,而不是帮我,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睿智的孩子,也很有想法,但展览会的事情还是算了,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老亨利的固执,一如他对那些生物的痴迷一般,并不会轻易改变,陈沐心中也有些失望。

不过陈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

如果他离开庄园,去寻找红莲和兄弟们,登报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他就是要等兄弟们主动上门来找他。

老亨利的庄园虽然守备森严,连洋人都进不来,但并不代表陈沐的朋友不能进来啊!

如此一想,陈沐又涌起希望来,故作随意地问老亨利。

“如果我邀请几个朋友进来看看,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老亨利似乎很吃惊:“你居然也有朋友?”

陈沐苦笑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有朋友?”

老亨利也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你,真的像个……像个自然之子……身边跟着一头狮子,肩上扛着儒艮骨架,身上背着长刀,啧啧啧……没想到东方人也能这么神武威风……”

陈沐心里也很是受用,不过也听得出老亨利的意思:“你是在说我像野人,所以不会有朋友,对吧?”

老亨利的心思被陈沐戳穿,也有些不好意思,当下朝陈沐说:“不要误会,老亨利我从来就不是小气鬼,你是我老表,你的朋友就是老亨利的朋友,当然欢迎他们来做客!”

听得此言,陈沐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这个老表总算是不错的。”

老亨利轻叹了一声:“说我好人的,你还是第一个……”

想了想老亨利的为人处世,陈沐也就不奇怪了。

“不说这些了,你先跟我说一说,你是怎么训练那头狮子的,为什么它对你这么顺从?”

陈沐哪里能回答这个问题,若不是庄园里的人帮忙喂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养活这头大狮子。

这大狮子之所以这么服帖,完全就是因为陈沐还带着书冬遗留的杀猪刀。

陈沐正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老维利却从外头走了进来,轻声细语地禀报说:“外面有几个人说是陈先生的朋友……”

陈沐心头一喜,也有些期待,不知道来的是杨肇春黄兴等人,亦或者是杨大春和红莲那一帮。

老亨利却是朝管家问说:“都是些什么人?”

老管家有些迟疑,走进了两步,却是与亨利维尔逊耳语了几句,老亨利顿时双眸一亮,犀利的眸光死死地盯着陈沐。

“老表,你这些朋友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呢……”

陈沐心头也是咯噔一下,心说来的该是杨肇春和黄兴几个了。

因为杨大春和红莲魏姑芷那一帮,根本就没来过香港,所以管家老维利是不可能认出他们的。

但杨肇春在香港有着不小的名气,而且也自己办了报纸,也算是名流。

亨利维尔逊虽然懒得理会世事,但老管家却是周到缜密到了极点的人物,不可能对外界一无所知。

老亨利这么警惕,估摸着香港这边也知道了杨肇春等人的志向,并不希望老亨利与这些人有过多的牵扯吧。

想通了这些,陈沐也不含糊:“我来香港,原本就是为了寻找我的朋友们,不过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才想通过登报,让他们来找我,老亨利,你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吧?”

亨利维尔逊看了看老管家,又看了看陈沐,最终还是摇头说:“我老亨利说话算话,既然是老表的朋友,就把他们都请进来吧。”

“这个……”老管家似乎有些迟疑,不过他知道主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就没再停留,不多时便将人都给领了进来。

陈沐也有些坐不住,早早就在门外守着,见得一群人走过来,便放眼望了过去。

为首的果真是杨肇春黄兴以及杜星武等人,而让陈沐惊喜的是,杨大春和红莲等人竟然也在队伍里头!

久别重逢的那种惊喜之感,充斥着陈沐的胸腔,陈沐恨不得马上跑出去。

然而老亨利却发话了。

“你可没说你的朋友这么多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沐也打趣说:“怎么?老亨利不会不招待吧?”

亨利维尔逊生气起来:“怎么可能,老亨利不是小气鬼,会用最周到的服务来接待他们!”

陈沐狡黠一笑,也就不再多说,快步往前去了。

“陈沐,果然是你!”杨肇春呵呵一笑,与陈沐握了握手。

黄兴也说道:“一来香港就搞出这么大的新闻,老弟真是风雷手段了……”

陈沐一一与他们握手,此时红莲才走到前头来,双眸已经饱含热泪。

“你……”陈沐尚未开口,红莲已经扑入了他的怀中,也不顾这么多人的眼光,魏姑芷等人扭过头去,似乎很是羞耻。

虽说时代不同了,但想要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两人又非夫妻,到底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们差点就经历生离死别,如今重逢,喜不自禁,也是人之常情。

众人问起陈沐的情况,陈沐也简单说了些。

倒是陈沐问起他们这边的现状,杨肇春等人却闭口不言,只是转移话题。

正当此时,老亨利也跟了上来,朝陈沐说:“原来是个美丽的小姐,难怪你会这么紧张了……”

对于老亨利的调侃,陈沐也不含糊,指着红莲,给他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这位是杨肇春杨先生……”陈沐一一介绍起来,不过老亨利的兴趣却不大,甚至有些不太高兴。

“我知道杨先生,在中环结志街开设了辅仁文社教人英文,对不对?”

杨肇春也尴尬一笑:“是,亨利先生好久不见了……”

老亨利瘪了瘪嘴,不过到底还是伸出手来,与杨肇春握了握手,朝老管家吩咐说:“以最高规格接待他们,这是我对陈老表的承诺。”

管家老维利点了点头,亨利维尔逊就先走回去了。

“各位先生女士,请跟我来。”老管家恭敬地在前面引路,将陈沐等人都带到了宴客厅。

十几个女佣鱼贯而行,桌面上很快就堆满了精美的茶点,不过英吉利人并不像其他老外那样,他们更喜欢喝茶,茶叶也是上等的极品。

陈沐这才问起:“杨先生,你与亨利先生有龃龉?”

杨肇春也有些尴尬:“是有些小误会……”

“亨利先生对园林很是痴迷,曾经问我要过不少资料,也算有些交情,不过早几年孙兄到英伦去,被清驻英公馆的人抓捕了,当时我就让人拜托亨利先生施救……”

“只是亨利先生并没有应承我,所以我很气愤,最后还是香港西医书院教务长康德黎先生伸出了援手……”

“我气不过,有一次在报纸上说了亨利先生一些不是很好听的话,我们也就再没有往来了……”

陈沐知道亨利维尔逊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转移了话题。

“你们现在情况如何?”

听得陈沐这么一问,杨肇春和黄兴相视一眼,面露难色,迟疑许久,才朝陈沐问说。

“陈沐,也实不相瞒,清廷派人四处搜捕,已经潜入到香港来,我等处境堪忧,亨利先生对你似乎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请他帮忙,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暂避风头?”

陈沐早料到处境不会太好,却没想到会坏到这种地步,只是想要亨利维尔逊帮忙藏匿,只怕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拜访旧人问缘故

杨肇春的辅仁文社在香港的影响力还是不小的,或许他并不需要藏匿,但黄兴和杜星武等人则不然,因为他们在袭击广州的事件中抛头露面,早已暴露了身份。

亨利维尔逊对陈沐虽然很大方,但与杨肇春有着宿怨,今次能够让他们进入庄园就已经着实不易,想要他收留,也实在有些勉强。

念及此处,陈沐便朝杨肇春问:“杨先生,这老亨利对我虽然不错,但毕竟没什么交情,他又是一块顽固不化的老石头,想让他帮忙,怕是有些困难……”

“杨先生与英国人交好,早先营救孙先生,也是请了英国人的拖,今次为何没有寻求英国人庇护?”

杨肇春皱起了眉头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英国人……英国人不愿再庇护咱们了……”

陈沐有些诧异起来,因为他很清楚这些洋人的算盘,对于革命党人,他们很愿意庇护,因为革命党人在清国内部搅起矛盾,他们就有机可乘,对他们是非常有利的。

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亦或是阿美利坚和日本国,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扶植与支持,但暗地里却通过各种各样的民间组织,对革命党人进行各种形式的帮助。

香港岛已经被英国人租借,大清国在这里没有管辖权,没有得到英国人的允许,官员甚至不能随意进入香港境内。

如今大清国的人潜伏进来抓人,英国人又不愿庇护黄兴等人,这背后怕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果没法子搞清楚原因,得不到英国人庇护,伙计们怕是迟早要被抓住的。

“这样吧……我去跟老亨利说说,让咱们暂住几天,反正他答应过我,允许你们参观他的庄园,这庄园这么大,没个三五日也逛不完,趁着这段日子,我出去打听打听,英国人的态度转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得陈沐如此应承,众人也是心头大喜。

他们本就是逃难者,也没什么家当,住下也就住下了。

老维利招待得非常周到,而且果真拿出了最高的礼待,伙计们经历了这一路的生死,总算是能够好好休息了。

陈沐找到了老亨利,也不啰嗦,朝他问说:“老表,你认识杨先生,那么就应该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吧?”

老亨利的脸色并不太好看,朝陈沐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收留他们,不过我答应过你,允许他们参观庄园,参观结束,他们必须离开,希望你也能理解我对原则的坚持。”

这个结果与陈沐预期相差不多,陈沐也不敢再要求更多,当即朝老亨利道谢。

“那就先谢谢老表了。”

老亨利摆了摆手:“你是个好小伙,我很喜欢你,不过你为什么要跟这群人走在一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沐也不想解释太多,只是朝他问起:“杨先生认识不少你们英国的大人物,到了这个时候,却没人庇护他们,唉……看来也不是所有英国人都像您这么慷慨仗义的……”

老亨利摇了摇头:“我从来不关心政治,这个你算是问错人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毕竟老亨利的为人,陈沐也已经摸熟了的。

“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去问问,不过还需要老表帮一下忙……”

“什么忙?”

“我想知道她的住址,最好能让人送我过去一趟……”

老亨利哈哈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不喜欢交朋友,这个忙你可拜托错了对象……”

陈沐摇头说:“不,这个人老表你绝对认识。”

“谁?”老亨利自己都有些诧异了。

“伊莎贝拉,特里奥家族的大小姐。”

“她?你居然认识她?你们怎么认识的?我的上帝,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面对老亨利的惊讶,陈沐也不隐瞒。

“你既然叫我老表,就该知道我是从广东过来的,没渡港之前,我曾经是伊莎贝拉小姐的扈从……”

老亨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她确实在岛上,不过我跟她可不算朋友,甚至……”老亨利说到这里,突然又叹了口气:“唉,算了,既然答应过要帮你,我就让老维利带你过去找她吧。”

陈沐也知道,老亨利轻易不会改变主意,能做到这一步,对他陈沐也算是足够仗义了。

“那就麻烦老表了!”

老亨利也勉强一笑,说:“我帮你也是为了自己,你尽快找她帮忙,这些麻烦鬼就不必赖在我这里不走了……”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陈沐也不管他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总之结果对陈沐是好的,这份心意就该记住。

老亨利也不多说,让人吩咐下去,老维利很快就准备好了马车,载着陈沐便离开了庄园。

陈沐毕竟人生地不熟,一路上也在看着沿途的风景,从城外进入城区,也渐渐热闹喧嚣起来。

这香港果真不愧为大港,人潮涌动,可比广州城要热闹太多太多了。

街上时不时会走过三五个缠着头巾,背着长枪的摩罗叉,很是张扬。

这些摩罗叉又叫摩罗差,是为英国人服务的衙役,他们又叫警察,因为他们都是印度人,每天摩罗摩罗地念经,所以香港人叫他们摩罗差。

从街上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很是戒备,杨肇春等人的推想似乎并没有错,英国人的态度转变实在令人费解。

陈沐毕竟见识过广州城的繁华,这些“过眼云烟”也就没令他太过震撼,草草看过,将路线记个大概,也就作罢了。

老亨利的马车畅行无阻,不多时便在一座白墙尖顶的大楼前停了下来。

老维利先到门口去通报,才给陈沐打开了车门。

陈沐下了车之后,老维利便朝他说:“您可以进去了,先生。”

老维利办事周到,陈沐也放心下来,走到门口,用法语问那卫兵说:“伊莎贝拉小姐今天的心情怎么样?”

那卫兵见得陈沐穿着英伦绅士服,又是纯正的巴黎街区口音,当下并脚给陈沐行礼,如实地回答说:“小姐这几天都……祝您好运吧……”

陈沐也苦笑了一声,不过还是给那卫兵道谢了。

老维利本就看出了陈沐的不同凡响,此时听到陈沐如此熟练的法语,心头更是吃惊,对陈沐也就更加的恭敬了。

“我在外面等着就好,先生。”

“好。”

陈沐也不理会老维利,当即走了进去,一名年轻貌美带假发头套的男仆,将陈沐带到了客厅里,伊莎贝拉正在桌上书写着什么,抬起头来,脸色并不是很好看。

“你不跟亨利那老疯子做生意,来我这里做什么。”

虽然语气不是很好,但没有将陈沐抓起来,陈沐就能看出一些东西来了。

“可曾派人去查证了?我没有吓唬你吧?”

陈沐指的自然是伪钞的事情,看她的姿态,想必已经找人查证过,否则早就收拾陈沐了。

其实陈沐早就有过考虑,杨肇春等人其实也能查出伊莎贝拉的地址,但让老亨利的人带着过来,就是希望老维利能够保护自己,万一伊莎贝拉要翻脸,起码还能扯起老亨利的虎皮大旗。

伊莎贝拉走到前面来,逼视着陈沐,冷着脸问:“把那批伪钞交给我,要什么直说。”

陈沐微微一愕,而后笑了起来。

“交给你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嘛,你帮我一个小忙,我可以答应你不会轻易将伪钞抛出来。”

伊莎贝拉一把抓住了陈沐的领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陈沐低下头来,一口便吻在了她的手背上,伊莎贝拉也傻了,顿时将手缩了回去!

“大小姐,原来你也怕我哦。”

面对陈沐“无耻”的调戏,伊莎贝拉更是恼怒,一把就掏出了手枪来,抵住了陈沐的额头!

“大小姐,我现在可是老亨利的小老表,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家族有多显赫,不过他还需要我帮他寻找珍惜生物,他的贴身管家就在外面等我呢……”

“当然了,如果你不怕得罪他,打我一顿出出气也是可以的,不过他喜欢跟我拍照登报,如果我鼻青脸肿的,怕是不会很好看,他这个人又注重仪式感,到时候……”

陈沐到底还是将老亨利的虎皮大旗给扯了起来,本没期待能镇住伊莎贝拉,没想到她竟然将枪收了回去,看来老亨利的背景比陈沐想象中还要强大!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把伪钞流入市场,别说老亨利,就是总督也保不住你!”

陈沐也不含糊:“我想知道,为什么英国人不敢庇护兴中会的人了?”

伊莎贝拉嘲笑了起来:“你不是有个英国贵族老表么,怎么不去问他,反倒要来问我这个法兰西人,难道你不知道英法是死敌么?”

陈沐也尴尬一笑说:“我那老表并不关心政治,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能肆无忌惮,谁他都敢惹,完全不需要顾及大局,你说是不是?”

伊莎贝拉估摸着知道嘴仗打不过陈沐,只好退了回去,坐回到了桌子后头,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前往砦城寻庇护

伊莎贝拉倒也干脆,一股脑将其中原委都告知了陈沐,陈沐听得这等内幕消息,也是诧异万分。

也难怪伊莎贝拉会来香港,没想到竟是联络英国人,做了好大一场买卖!

根据他们的协议,先由法兰西人向清廷提出,他们将退到广州南岸以及沿海地区,算是作为侵扰广州城事件的补偿,不过他们需要获得授权,在南岸及沿海建立煤栈。

这个看似让步,实则却仍旧是从中得利,因为煤栈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因为法兰西人侵扰的事件,民愤难平,从而导致了刺杀端方的事件发生,地方官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为了缓解这个压力,清廷只能答应了这个协议,明面上是法兰西人退到沿海地区,也算是一种“胜利”,只是法兰西人将建立煤栈事情,自是压下消息了的。

伊莎贝拉到香港来,就是为了寻求英吉利人的声援,英吉利人在北京发声,朝廷果然同意了法兰西人的提议。

而此时,狼狈为奸的双方,终于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在法兰西人的协议签订之后,英吉利人又向朝廷提出了《拓展香港界址专条》!

这个协议的意思很简单。

既然你们同意让法兰西人建设煤栈,就不能厚此薄彼,英吉利人想要租借九龙和新界,如果不答应,那就是蔑视英吉利人!

此时法兰西公使又站出来给英吉利人说话,加上日本人不断侵扰山东半岛,朝廷早已焦头烂额,怕是要撑不住了。

“更何况,英吉利人提出,如果他们答应这个协议,警长们会将所有革命党人都抓起来,押送给清国政府!”

陈沐也总算是明白过来,难怪英国人转变了姿态,非但不会庇护,只怕要大肆搜捕革命党人了!

自打书冬死后,陈沐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又岂能坐视不管!

如果用伪钞做筹码,应该是可以让伊莎贝拉庇护伙计们的,但这么做实在太过冒险。

思来想去,陈沐也只能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不过伊莎贝拉却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当即朝陈沐提议说:“如果你愿意用伪钞来交换,我或许可以帮助你。”

陈沐很清楚,法兰西人经历了这场打击,如今又要建设煤栈,需要极大的财力,经济上如果再受到伪钞的冲击,怕是要彻底崩盘。

所以这批伪钞对他们有多么的重要,也就不必多提了的。

虽然诱惑很大,但陈沐不能再信任这些洋人,更不能将伙计们的生命,交托到敌人的手上!

陈沐迟疑不语,伊莎贝拉也轻叹一声:“如果你改变主意,这里随时欢迎你。”

这已经是逐客令,陈沐也不停留,转身就要离开。

这才走了两步,伊莎贝拉又开口说:“如果下次你再碰我,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陈沐扭头,抹了抹嘴唇,似乎在回味什么,气得伊莎贝拉胸口不断起伏,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沐离开。

回到庄园之后,陈沐说起其中缘由来,众人也是义愤填膺,愤慨到了极点,更加坚定了革命的决心!

然而眼前的困境不得不去解决,陈沐也有些头疼,只能赖在庄园里。

这庄园虽大,但五六天之后,也全都逛了个遍,老亨利也是“言出必行”,开始逐客了。

陈沐知道,老亨利原则性极强,想要保住这份浅薄的交情,最好还是离开。

更何况伙计们也都不再愿意留下,只是如今城区的状况迅速恶化,英国人的秘密警察已经开始地毯式的搜查了!

眼看着明日就要搬走,众人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陈沐这些天也都在想办法,只是这香港说大不大,如今英国人已经戒严,他们又无法出去,困顿其中,求不得脱。

看着这一群兄弟,陈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来。

其实早在先前他就已经注意到,只是杨肇春他们不提,陈沐也不好主动问,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王举楼和李三江他们人在哪里?”

广州城事发之后,王举楼的三点会受了最大的损失,如今又不在杨肇春身边,所以陈沐推测,他们之间估计是产生了一些误会,也就迟迟没有问起,省得大家都郁闷。

也果不其然,杨肇春迟疑着不说话,倒是杜星武开口回答起来。

“他们已经脱离了队伍,进入九龙砦城了。”

“九龙砦城?”

“是。”

“那是个什么地方?”杜星武看了看杨肇春,也只是朝陈沐摇了摇头。

陈沐只好再次看向杨肇春,后者终于还是开口了。

“九龙砦城又叫九龙城寨,是九龙里的一座围城,地方虽然不大,但非常的混乱,三教九流,山狐舍鼠,乌烟瘴气……”

杨肇春虽然寥寥带过,但陈沐能感受得出来,杨肇春对这个地方并不是很喜欢,甚至有些鄙夷。

杨肇春不愿继续开口,孙幼麟只好站了出来。

“早先李爷跟我提起过,当时问我们要不要一道进去,我……我还是拒绝了……”

“香港被英国鬼佬霸占了之后,日子也并不好过,这些鬼佬都是心黑的,征收的税又重,平头百姓如奴婢一般被压迫。”

“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人都寻求三点会的庇护,十个香港男人里头,估摸着就有两个是三点会的伙计……”

“而九龙城寨里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社团里的兄弟伙计,那里可以说是三点会的大本营!”

“因为鬼佬不敢进入城寨收税,所以很多人都涌入城寨,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座围城,但里头住了几万人!”

陈沐也没想到,英国人管辖之下的香港,竟然还会有这么一处“法外之地”!

“也就是说,只要咱们进入城寨,英国人就不敢进去搜捕了?”

虽然大家并不太看好这个地方,但陈沐所言也是大家都想过的,至于他们早先为何没有进去,只怕也与王举楼等人有关了。

见得大家沉默不语,陈沐也主动开口道。

“大家都是兄弟伙计,有误会就要当面解决,大家的安危要紧,如果连自己都保不住,以后还怎么做大事?”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王举楼和李三江。”

陈沐也不由分说,叫上老维利,就要去九龙城寨,然而老维利却犹豫起来。

英国人进入城寨,只怕连骨头都不剩一块,他这老管家哪里敢进去。

再说了,城寨守卫森严,连警察和守军都不愿意靠近,怕不是这么容易进去的。

据说这城寨始建于宋朝,那可是真正的一座守卫之城,到了大清国,又增建了城池,城墙有六米高,城头还有炮台,至于炮台现在还能不能用,倒是不清楚,毕竟是康乾时期的事情了。

黄兴等人已经被通缉,无法出门,杨肇春倒是可以,但他不屑于那地方,也并不熟悉。

陈沐也就只好让老维利将他送到了外围,那老管家丢下陈沐,便快马加鞭,逃也一般地走了。

这才只是走到城墙外头,便已经嗅闻到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红莲也皱起了眉头。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陈沐也笑了笑,朝红莲说道:“这里确实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可能住在里面,才能做一个真正的人吧……”

这里还不是英国的租界,但如果英国人提出的那个界址专条得到朝廷认可,怕是这个地方也要变成英国人的了。

也好在眼下尚且不是,朝廷方面倒也派了人过来坐衙办公,只是哪里管得什么事,税收不上来,连清廷的官吏都不敢出声,有人甚至偷偷逃了。

城寨里的人口密度实在太大,又没人敢管,里头的人又都不是什么善茬,建筑也就杂乱无章,导致街道像走廊那么逼仄狭窄,垃圾遍地,污水横流。

可与此同时,巨大的人口密度,也产出了巨大的消费能力,更何况里头都不是正经人,不干不净的钱,巴不得都花出去。

里头妓院赌坊遍地都是,狗肉档等餐饮行业也异常发达,对于混迹江湖的人而言,城寨简直就是他们的家一样舒适。

王举楼乃是三点会在广东的堂主,而城寨是香港三点会的大本营,虽说堂口不同,但到底是一家,李三江又出身于三点会,在城寨应该混得不错的。

只有陈沐,身上背着龙头棍,又是忠义总堂直辖的鈺龙堂主,如今又得了钟水养的戒指,若连一个城寨都进不去,也就不必再留下,直接跳香江死了作数。

到了城寨的南门前,果真有不少人在把关,也不必说什么切口或者暗语,只需要出示腰平,或者里头有人作保,就能够进去了。

城寨就是个修罗场,进去是死是活,完全靠自家本事,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他们到底是保留着一条底线,想要进去城寨,必须与三点会有牵扯,这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条规矩了。

陈沐当然也有腰平,只是城寨就如同迷宫,他进去的话,很难找到王举楼等人,倒不如在入口处,便问清楚了再进去。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陈沐便朝那把关的伙计说道。

“带我去见见你们的话事人。”

那把关的见得陈沐仪态超群,本也不敢为难,可见得陈沐身边的红莲,那勾魂摄魄的面容与妖冶冷艳的姿态,早已将他们迷得七荤八素,心中难免涌起恶意来。

更何况陈沐还大言不惭地要见话事人,这可就怪不得他们了!

第三百四零零章 城寨有门却难入

这城寨并不大,一泡鸡屎就能盖过的地方,这三点会的堂主即便再如何高高在上,想要见一面应该也不难,这就是陈沐此刻的想法。

只是当他说出来之后,却惹来了一阵哄笑!

“你当自己是谁,话事人是说见就能见的么!”

“别说见话事人了,你长得这么讨厌,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罢,免得找一餐好打!”

陈沐是何等的本事,这三五个守卫根本就不是对手,想要硬闯也是没问题的。

只是陈沐今番过来有求于人,姿态自是要放低一些。

“不好意思了几位,小弟初来乍到,不懂城寨的规矩,让你们见笑了,既然不能见话事人,能不能劳烦带我去拜访一下王举楼或者李三江?”

陈沐直呼其名,也是想表达自己与王举楼等二人的交情,这些守卫是机灵人,见了陈沐的打扮,又听这话,想来应该是能看出陈沐的不凡的。

然而陈沐又再一次失算了。

“我说怎么这么大的口气,原来是王举楼的人!”

“收皮啦你,正死蠢,王举楼这个外江佬,入了城寨还装腔作势,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么,还想跟我家啊大争强斗狠,要不是看在同宗的份上,能让这帮粉肠进城寨?”

“你还以为王举楼几个在里面呼风唤雨?对不住了,在咱们几位伙计这里,行不通,快扯啦你!”

几个守卫你一言我一语,陈沐也听出了意思来,顿时也有些不悦了。

本以为王举楼和李三江入了城寨,好歹能说上三分话,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处境竟然也没那么乐观。

不过细想下来,也并不难理解。

城寨虽小,但人口大大好几万,乃是城中之城,又是“法外之地”,简直就是流油的肥肉。

香港三点会既然全盘控制,自是不可能让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过来分一杯羹的。

从守卫的愤慨之中,陈沐也看得出一些东西来。

或许他们对王举楼等人并不认同,但王举楼和李三江不是人前低头的角色,必然是做了些什么强硬举动,触怒了城寨的大佬,否则这些小弟也不可能这么愤怒。

这城寨大佬既然不卖王举楼等人的面子,陈沐这么高张地进去,只怕也要吃瘪。

如此一想,陈沐也冷静了下来。

只是如今入了这些守卫的眼,想要混进去也不太可能,梁子又结下了,再说好话只能被看低,更不可能进去了。

谁又能想到,想进城寨都这么难,陈沐也终于明白,为何英国人和大清官员都不敢来收城寨的税了。

陈沐确实初来乍到,又不懂里头的规矩,兄弟们还等着藏身之处,思来想去,也只能硬起头皮,朝那几个守卫问说。

“几位伙计,我是洪英,我有腰平,我想进城寨,合情合理,你们说我讨人厌,要拦我,我没话说,但你们总要告诉我,要如何才能放我进去吧?”

那守卫也就十七八的年纪,与几位伙计相视一眼,露出阴险的笑容,扭头朝陈沐说。

“既然想进去,那就给几位伙计道个歉吧。”

“就这么简单?”陈沐也有些诧异,心说到底是三点会,规矩还是要讲的,嘴上虽然不饶人,但终究是讲道理。

那守卫哼哼一笑说:“简不简单要看你了,像你这样的软骨头,当然简单,跪下给我们磕个头算道歉,就放你进去,反正看你这死蠢样,多半也是跪多了,把脑壳都磕傻了的!”

陈沐顿时怒了。

本以为他们要讲道理,原来是想要羞辱人!

“磕头?我只给死人磕头。”陈沐已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然而这几个守卫却得寸进尺。

“哟哟哟,生气了生气了,哈哈哈,好怕啊,人家生气了,我怎么办,伙计们,我该怎么办!”

他夸张地表演着,身后的同伴也是哄然大笑。

其中一个指着陈沐说:“那还不简单,你把他杀了,不就可以磕头了么,哈哈哈!”

那守卫朝同伴笑骂了一声,却是挺起胸膛来,朝陈沐挑衅说:“是啦,快来打死我啊,打死我就放你进去!”

陈沐堵在门口,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门口顿时聚集了大批的围观者。

无论是城寨里讨生活,亦或是有胆有心想要进入城寨的,那都不是寻常角色,自是看惯了热闹,甚至还有人不断起哄。

一再忍让却换来了百般羞辱,陈沐也终于是不再顾虑这许多,往前走了两步。

那守卫见得陈沐要硬来,举起手中大头棍就打了过来!

然而那棍子尚未举到头顶,便已经飞了出去!

陈沐的动作实在太快,那人根本就没回过神来,已经让陈沐扼住了咽喉!

身后的伙计见得此状,纷纷举起兵器要冲上来。

他们手里有牛角刀,也有短刀,一个个也都是刀头舔血,估摸着身上也背过人命,否则也不会被放在这里守门了。

陈沐吸了一口气,一脚便踹在守卫的膝盖上,咔嚓嚓的骨折声也是让人大腿发酸,那守卫悬空之时,陈沐往前一顶,被制的守卫便飞了出去!

身后的守卫们赶紧收起武器,接住了同伴,却难免被逼退了回去!

守卫是不容侵犯的,又岂是守门人,他们放下了受伤的同伴,就要冲撞过来!

然而陈沐动作一直没停,那人刚要举刀,陈沐已经抽出杀猪刀来,一刀劈了过去!

“撕拉!”

声音有些微弱,但那人前面的衣服被抹开一条线,啪嗒便崩开,露出黝黑健硕的胸膛来!

他仍旧举着那柄短刀,不敢放下,却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因为他距离死亡便只有一线之隔,如果陈沐的刀再往前一些,他可就要被开膛破肚了!

堪堪抹开衣服而不伤皮肉,所用又是沉重的杀猪刀,这一刀就足见陈沐的功夫了!

“还要我跪下么?”陈沐的语气仍旧平淡,可四周却是鸦雀无声!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为尊,但很多人对强者的嫉妒,其实更甚于敬畏,蚂蚁团结起来也能咬死大象,这也是他们扎堆作伴的原因之一。

陈沐甫一出手,非但镇住了这些守卫,更是让围观者噤若寒蝉!

那举刀的守卫终于是回过神来,疯狂后退,离了陈沐远远的,却是几个人抱成了团,朝陈沐叫嚣说。

“你……你很好!够胆就等着!”

“吹鸡!”

此言一出,身后一名守卫便取出哨子吹了起来,哨声长长短短,该是某种信号。

陈沐也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即便自己拿出信物来,这些小角色也认不得,倒不如将有点眼力的中高层激出来。

“好,我就等着。”陈沐也不含糊,当即收了刀,却是朝红莲低声叮嘱道。

“去告诉老维利一声,让他打开第二辆马车的门。”

红莲有些担忧,不过到底是照着吩咐往外围走去了。

城寨的小,也有小的好处,那就是陈沐根本不需要等太久,里头很快传来骚动,人喊狗吠,脚步杂乱,呼呼喊喊,一大帮人便涌了出来。

为首一人倒是老成,看起来也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听得那几个守门人耳语了一番,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敢问这位伙计高姓大名?在哪个堂口?”

若他一言不发,上来就动手,倒也有些麻烦,只要开口,也就还有得谈,陈沐也不抱拳,长身而立,回答说:“鈺龙堂,陈沐。”

“鈺龙堂?”这人也是一头雾水,满脸懵懂。

陈沐也意识到有些麻烦了。

鈺龙堂在岭南算是人尽皆知,毕竟是忠义总堂直辖的堂口,而且还专门守护龙头棍,当时可算是掀起一阵风雨的。

然而香港却是英国人管辖,隔了一条港,便如两个世界一般。

虽然龙头棍重新现世,高层必是听说过的,但对于下面的小弟,以及广大群体而言,鈺龙堂三个字到底是陌生的。

他们认不得陈沐,自然会以为鈺龙堂是什么阿三阿四的杂牌堂口,毕竟香港这边的社团,在名号上,都有规矩,照着字头来,不会也不能随便取堂口的名号。

也果不其然,这人总算是回过神来,面色不悦地说:“抱歉了陈兄弟,在下见识少,没听过什么鈺龙堂。”

“不过既然是堂口兄弟,天下一家,自是以和为贵,你想进城寨,就要照着城寨的规矩来办!”

陈沐也笑了。

“刚才那几位伙计说,城寨的规矩就是下跪磕头才能进去,所以,你的规矩也是要下跪吗?”

陈沐毫不掩饰言语之中的调侃和讥讽,那人的脸色也很是难看,顿时扭头,狠狠地瞪了适才那几个守门人一眼。

很显然,他虽然没听说过鈺龙堂,但眼力确实比那几个人要好,脑子也好使,起码知道陈沐是硬茬,并不好惹。

“这个嘛,手底下的伙计们都是粗人,不懂说话,发生些许误会也在所难免,还望兄台谅解。”

陈沐点了点头:“这话倒也有道理,那么我问你,要怎么样才能进去?”

那人沉思了片刻,朝陈沐说:“你毕竟打伤了人,这个事情要好好算一算,这个事情处理完了,咱们再谈进去的事情。”

陈沐哈哈一笑:“他们要不是想羞辱我,也就不会被我打伤,再说了,是他们先动手,技不如人,拳脚无眼,伤了也就伤了,你还想怎么算账?”

陈沐这么一说,那人的脸色就更是难看,身后的人也都满目愤怒,摩拳擦掌!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守门小弟有硬骨

这为首小头目的表态,也终于让陈沐体会到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了。

陈沐有腰平,符合进入城寨的要求,就因为言语不合,惹恼了守门人,闹出这等事来,又是守门人先动的手,如今却要陈沐承担责任,能不能入城还当另说,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陈沐知道,这种弱肉强食之地,越是忍让,就越被欺压,必要之时,还是需要强硬的姿态和手段的,若忍着进入这道门,往后可就有得忍了。

想通了此节,陈沐便稍稍抬起眼眉来,朝那人说:“如果我不算这笔账呢?”

那人冷哼了一声:“城寨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诸多兄弟的维持,如果兄弟吃亏都坐视不管,以后谁还进来城寨?”

“当然了,你进了城寨,若有本事,能让兄弟们看得起,往后有人这么得罪你,兄弟们也一样替你出头。”

“算账有算账的说法,不算账有不算账的做法,既然你不愿担责任,那就不要怪兄弟们护短了!”

如此一说,这小头目当即招了招手,身后隐约便传来了恶犬的低吼声!

早先他们吹鸡之后,陈沐便听到了人喊狗吠,城寨中的狗肉档是出了名的,陈沐还以为是这些人惊动了那些菜狗。

谁知道他们为了守备,竟还养了看家狗!

待得这些狗子被牵出来,陈沐的面色也有些凝重了起来。

与其说是人牵狗,不如说是狗牵人!

这七八条恶犬浑身黑亮的短毛,腱子肉隆起,身形健美如猎豹一般,狗头很小,爪牙锋锐,口角流涎,双眸发红,竟都是疯狗!

“兄弟,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你既想要入城,就要服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了。”

平心而论,这人虽然护短,但也算得光明磊落,虽然不断劝说陈沐,也有他自己的意图,毕竟他能感受到陈沐武艺高强,不好对付,否则也不会放出这些疯狗来。

但他好歹是诚心诚意劝说,也算是不错的了。

“这些狗本来就是凶狠的异种洋狗,伙计们就养在狗肉档边上,天天让它们看杀狗,甚至将狗肉杂碎丢了喂这些狗子,松开这条绳,想叫住可就难了……”

这小头目虽然仍旧在劝说,但他的头颅高高昂起,似乎对这些狗子非常的自信和骄傲,而围观的人群似乎也知道这些疯狗的厉害,纷纷退缩,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躲避起来。

陈沐只是冷眼相看,朝这小头目问:“这位伙计,你人不错,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小头目倒是有些诧异,都这个节骨眼了,陈沐竟然还问这样的问题。

不过行走江湖,做事都不会赶尽杀绝,毕竟山水有相逢,没有永远的敌人,所以都会留一线,当下也回答了陈沐。

“我叫施梧陆,因为是客家人,所以伙计们都叫我四五六。”

听得这自我介绍,陈沐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这人倒也算是聪明,当下也拿出了三分耐心来。

“四五六,这么跟你说吧,王举楼和李三江是我朋友,小的不懂里头的事,你应该明白,我认为这么一件小事,实在不值得,我给你机会再想想清楚。”

四五六微微一愕,也沉思了片刻,但回头看着那一群满脸愤怒的兄弟们,终究还是朝陈沐说道。

“抱歉了。”

“放狗!”

四五六也终于是拿定了主意,此言一出,身后弟兄便松开了粗大的狗绳!

那七八条满目通红的疯狗,肚腹凹瘪,估摸着也是饿了许久的,离弦之箭一般朝陈沐冲了过来!

众人也倒抽凉气,但一个个却睁大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既想看新鲜,又害怕太过血腥,内心里那点阴暗全都暴露了出来!

可就在此时,陈沐猛然抽出杀猪刀来,甩手便丢了出去!

杀猪刀打着旋儿,噗嗤一声便插入到了地面,那七八条狗仿佛感受到了莫大的杀气,竟硬生生停了下来!

三五条狗子因为急停,甚至往前滚了一段,生怕碰触到那柄刀,只好分开,从杀猪刀的旁边滑了过去!

这杀猪刀是书冬的遗物,常年用来宰杀生猪,凝集了无匹的煞气,这些疯狗对危险的感知又最是敏锐,自是要避开的。

只是一柄杀猪刀,便将疯狗给吓住了,四五六也是冷汗直冒。

也好在这些狗子没有放弃陈沐这个“猎物”,避开了杀猪刀之后,竟然从两侧又冲向了陈沐!

眼看着陈沐就要被这群疯狗撕咬成碎片,围观者们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简直比陈沐还要紧张,仿佛即将被疯狗撕碎的不是陈沐,而是他们一般!

可就在此时,陈沐身后却传来了一声低吼!

这低吼并不明显,然而狗子们竟都停了下来,甚至疯狂地往四处逃散,冲撞入人群之中,似乎见到了最恐惧的东西一般!

疯狗的逃散,也引发了不小的骚乱,然而更让人恐慌的,却是陈沐身后渐渐出现的那道阴影!

这头大狮子缓缓从外头走进来,走到了陈沐的身边,眯着眼睛扫视了地上那柄刀,而后摇晃了一下脑袋,低伏身子,猛然发出一声咆哮来!

“吼!”

腥风似乎要将四五六的头发都吹起,围观者一个个噤若寒蝉,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香港这种地方,无奇不有,他们也见过洋人马戏团的狮子,但如此通人性的大狮子,他们是从所未见的!

也难怪那些疯狗都逃了,谁又能想到,陈沐竟不需要锁链,如此顺服的狮子,按说脾性该很温顺,可适才的咆哮却又充满了杀气!

陈沐走上前去,将杀猪刀收了回来,抚摸着大狮子的鬃毛,朝四五六问道:“我现在可以入城了么?”

四五六浑身颤抖,脸色煞白,米粒大的冷汗不断从额头上滑落下来,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先前那几个守门人,也后怕起来,亏得陈沐自己来问门,如果带着这头狮子,就不是被打伤,而是被狮子撕成杂碎了!

“四哥,我们……我们不如放他进去吧……他再如何藩蛮霸道,自有阿大们对付他的……”

“是啊四哥……咱们……咱们还是放他进去吧……”

几个人劝着四五六,都快哭出来了。

四五六也终于回过神来,深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往前一站,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来,对准了面前的陈沐。

“你很强大,我承认,但……我就是个守门的,如果连城寨的门都守不住,阿大和叔伯们又如何看我,往后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到城寨?”

四五六先前出来护短,如今连那些守门人都退了,他却站了出来,拿出了不怕死的一面来,陈沐心中也有些佩服。

“四五六,你是个好汉子,我给你个面子,我尊重城寨的规矩,得不到进城许可,我不会硬闯,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进去找人吧。”

四五六也愕然,过得许久才回过神来,朝陈沐点头道:“好,那就麻烦你等一等。”

也不等陈沐回应,他已经转身,这才走了几步,到底是忍不住腿软,一个踉跄摔了下来,其他几个人赶忙架住他,快步往里头走。

围观者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似乎认出了陈沐,有人说在报纸上看过,就是那个捕获儒艮的外江人之类的。

陈沐也不理会这些,与红莲站在门前,便这么耐心地等着。

四五六尚未回来,一队人马率先从里头出来,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分开了一条道。

“老弟,果真是你!哈哈哈,你到底还是来香港了!”

王举楼和李三江带着十几二十个兄弟伙计,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

从这些围观者的姿态,陈沐也看得出来,王举楼等人在城寨里应该是站稳了脚根的。

“两位大兄,好久不见了。”

陈沐与王举楼和李三江见礼,称兄道弟,原先那几个守门人却是冷汗直冒。

谁能想到,陈沐这么年轻,竟果真能与王举楼等人平辈论交,如此看来,陈沐在堂口的地位,也就值得深思了!

王举楼也不含糊,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与陈沐打了招呼之后,便走到前头来,怒视着守门人,呵斥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敢拦他在外头,是不是想找死!”

王举楼的江湖气比较重,对这些人也并不客气,想来心中一口气也憋闷许久了。

守门人哪里敢在王举楼面前嚣张,当下就一个个怂了。

“老弟,我们进去再说!”王举楼也不看这些守门人,当即要将陈沐拉进去。

不过陈沐却摆了摆手。

“举楼大兄,我答应过四五六,在这里等他回去叫人,且等一等吧。”

王举楼皱起眉头来:“老弟,跟这些个番薯杂鱼讲什么讲,跟哥哥进去,看谁敢为难你!”

此话一出,城内却是传来一声嘲讽。

“王举楼,我让你进城,是看在同宗的份上,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就你这样的脾气,还不如一个小辈,虽然他打伤我的人,但好歹讲信用,也有礼貌,你在我这里叫嚣什么!”

这声音并不粗犷,也不沙哑,倒是有些文弱,人群分开,陈沐也总算是见到了真容。

此人也就四十来岁,穿着中式褂子,踩着黑色布鞋,很是赶紧,手里拿着个黑木黄嘴的烟斗,戴着金丝眼镜,颇有些儒雅之气。

陈沐看着王举楼脸色难看起来,便知道此人来历不凡,若没猜错,应该就是香港三点会的堂主了。

“勇义堂,黑骨红。”这人竖起拇指,放在肩下,自我介绍道,只是名字却有些古怪,估摸着是绰号。

陈沐也不多想,同样竖起拇指,放在肩下。

“鈺龙堂,陈十四。”

第三百四十二章 堂口林立团结无

双方互道家门之后,这位勇义堂的黑骨红也有些吃惊。

他可不是守门的小喽啰,鈺龙堂到底是什么样的堂口,他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没想到陈沐竟果真这般年轻!

“陈堂主果真是少年英雄啊……”

众人听得黑骨红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原来陈沐非但真的是堂口中人,而且竟是个堂主!

四五六和诸多守门人也是窘迫到了极点,虽说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颇有些猛龙过江的意思,黑骨红也并不欢迎他们,只是碍于同宗的情分,才让他们进入城寨来谋生。

当然了,黑骨红之所以能够成为城寨的城主,也有着自己的尊威和底气,他甚至放过这样的话,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能不能在城寨里安身立命,他是不会干涉的,甚至于如果本事足够,完全可以将他这个城主取而代之。

黑骨红是城寨的缔造者,正是他联络了十几二十个小社团,组建成大联盟勇义堂,才让勇义堂成为了今日这个样子,无论英国人还是大清官吏都不敢进来收税的“法外之地”!

所以他的“宽容”都是建立在强大的实力与自信之上的,也正因此四五六等人对王举楼等一众过江龙,并不是很尊敬。

至于陈沐这样的所谓堂主,他们同样是看不上的,只是到底是个堂主,而且他们善于察言观色,从黑骨红的表情与姿态,也看得出来,黑骨红对陈沐还是毕竟尊敬的。

陈沐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朝黑骨红说:“本来只是想进来看看,没想到劳动了堂主大驾,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了……”

黑骨红摆了摆手:“天下洪英是一家,陈老弟能看得上这个破地方,是给我面子,进去喝杯茶?”

陈沐也不客气:“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黑骨红哈哈笑道:“好,爽快!”

他又看了看王举楼和李三江:“二位兄台也一起坐坐吧?”

王举楼和李三江相视一眼,前者朝黑骨红点头说:“也好,先谢谢仁兄款待了。”

黑骨红稍稍抬手抱拳,算是回应,便将眸光扫向了陈沐身后的大狮子。

“老弟,你这条狗子太过威猛,会不会……”

陈沐淡然地保证:“放心。”

黑骨红也就不再多问,这等魄力也着实让人佩服。

陈沐终究是跟着进了城,擦身而过之时,黑骨红扫了一眼,四五六等守门人顿时就要跪下。

陈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抓住了四五六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稍稍顶住了他的膝盖,四五六到底是没有在人前下跪了。

“堂主,你的这几个小弟坚守到底,都是好样的,强将手下无弱兵,堂主能有这么死忠的小弟,足见堂主的为人了。”

黑骨红听得陈沐此言,原本的怒气顿时消散,朝陈沐笑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只知道仗势欺人,老弟你可不要被他们表面上的骨气给骗了才是。”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黑骨红的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得意和自豪,朝四五六几个教训说。

“呐,以后眼睛可要放亮一些,不是什么人都呼三喝四,净给我丢人现眼!”

四五六等人也唯唯应承,黑骨红一脚踢了过去:“还不给陈老弟赔礼道歉!”

陈沐摆了摆手:“误会一场,不必如此,那个小老弟膝盖受了伤,我倒是师兄学过一些跌打骨伤的功夫,不如给他写个方子?”

陈沐这么一说,黑骨红也来了兴趣:“不知老弟的师兄是哪路神医?”

陈沐只是笑而不语,王举楼却在一旁得意地回答说:“黑骨红,这就是你的见识不够了,陈老弟的师兄,是广州城仁安街宝芝林的黄飞鸿黄师父,你不可能没听过广州狮王的名号吧?”

黑骨红听得此言,也是惊奇起来。

他虽然听过陈沐的名号,但对陈沐的具体身世到底是一知半解的,没想到陈沐竟还是黄飞鸿的师弟,这就不得不升涌敬意了!

“原来老弟还是黄师父的师弟,是愚兄失敬了,里面请,里面请!”

黑骨红也不敢让陈沐写方子,赶忙将陈沐请了进去。

这城寨里的建筑实在太过密集,陈沐从未见过如此立体的城区,竟是将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街道如走廊一般逼仄,两侧全是铺子和食档,污水横流,臭不可闻,但臭气中又弥散着食物的香气,有人当街冲凉,衣服到处晾晒,杂物到处乱堆。

各种大大小小的阁楼更是如悬空的鸽笼一般,整个布局更是杂乱无章,如同迷宫一般,不在城寨里混迹十天半个月,还真无法熟悉这里的地形。

黑骨红的住处倒也有些出乎意料。

虽然他是勇义堂的龙头,但住处却不是很大,外头看来更是寒酸,唯一亮眼的是里头有神堂,香火缭绕。

神堂放在最里头,供奉的是关公像,神主牌和木杨城都继承了洪门传统,算是比较正宗的了。

至于外头的客厅,饭桌上是狗肉煲,散发出极其诱人的香味,各色菜品也是色香味俱全。

房子的门口很窄,又矮,大狮子是如何都进不来,陈沐又担心大狮子四处乱跑,倒是有些为难。

也亏得红莲主动请缨:“我留在外头看着它吧,里头乌烟瘴气的,我……我不想进去……”

毕竟都是男人老狗,红莲又如下凡仙子一般,里头的环境确实不太适合她,陈沐也就由着她留在外面,把杀猪刀交到了她的手里。

安顿了大狮子之后,陈沐重新回到房中,便听得黑骨红客气地说:“家里寒酸,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粗茶淡饭,老弟是但对付着吃一点。”

陈沐抱拳说:“兄长不必客气的……”

嘴上如此说着,陈沐却是走进了神堂来,点了香,先拜了洪门神坛。

黑骨红见得此状,也有些汗颜。

“难怪鈺龙堂能得到忠义总堂的叔伯们如此重视,今日一见,愚兄也是羞愧难当了……”

陈沐摇头说:“兄长不必这么说的,香港这地方虽然不大,但山头林立,兄长能坚守正宗,弘扬道义,就难能可贵了。”

黑骨红也是叹息道:“老弟能理解,做哥哥的也是心头温暖,来,出去喝杯酒,好好谈谈!”

酒是劣酒,狗肉却香得神仙都要下凡来,三五杯下肚,黑骨红便主动问起。

“老弟今次进城是要投靠王举楼和李三江两位仁兄?依我看,不如来我这里,哥哥但有一口饭,绝不让你饿着!”

黑骨红这么一说,王举楼的杯子却是重重放了下来!

“黑骨红,你胡说什么屁话!陈沐是鈺龙堂的龙头,是叔伯们钦点的人物,与咱们平辈论交,都是堂口的坐馆,你这么说话,会不会太过不敬!”

估摸着王举楼等人进来之时,黑骨红也这么招募过他们,所以才让王举楼这么气恼。

实话实说,王举楼也是坐馆,有着自己的山头,进了城也是想自己发展,如果寄于黑骨红篱下,吃着嗟来之食,面子又放哪里?

黑骨红也皱起眉头来,朝王举楼说道:“王举楼,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你进城也有一些日子了,想必对城寨和香港的情况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黑骨红这么一说,王举楼也沉默了下来。

陈沐也赶忙出来打圆场:“也不相瞒,小弟初来乍到,对地面不熟,兄长不如顺势跟我说说?”

黑骨红看了看王举楼,便朝陈沐说道。

“香港虽然不大,但大大小小的帮会上百个,有头有脸的也有三十来个,里头很大一部分的龙头大佬,都住在城寨里,老弟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陈沐自是不知,当下摇了摇头。

黑骨红也不卖关子:“因为英国鬼一直在通缉他们,英国鬼看不起中国人,要当我们猪狗一样压榨,生怕社团起来反抗,所以将社团列为非法,四处抓捕,而城寨就是最后的庇护所!”

“但我告诉你,不是每个社团都值得庇护,这也是我为何要守住城门的原因。”

陈沐也奇怪了:“为何这么说?”

“这些帮会并非全都是洪门正宗流派,他们其实绝大部分都是香港本土的杂牌军,只有勇义堂等少数堂口,是正宗的洪门堂口……”

陈沐也恍然:“兄长义薄云天,即便不是正宗堂口,也应该会庇护吧?”

黑骨红却摇头自嘲:“老弟你太看得起我了,或者说,你太高看这些人了。”

“英国鬼为了制约我们,曾经停了水喉,不准百姓取水,那些帮会就派出小弟,担水给百姓,一担水一块钱,不管你买不买,放在你家门口就得给钱,不给就抢就打就砸,这不是救助,而是勒索!”

陈沐本以为盗亦有道,没想到的是,竟还有恃强凌弱这么不堪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要立规矩,我要他们区别开来,我洪门的洪英本来就是为了百姓,又怎能坑害百姓?”

陈沐闻言,也是肃然起敬。

“潮州、海南和福建人,组建了同乡会义兴公司,东莞人搞了个东字会,青年国术社则是洁净局的工人社团,扫街佬都一起练功夫了,油麻地的艇户和商贩是全字号,客家人的则是胜字号,而海军船坞工人取了个联字号。”

“至于万安堂和福安社、太平山体育会等等,莫看堂口林立,但人人自私自利,各自为战,英国鬼一来,就跑得比鬼还快,动不动就打架砍人,争夺地盘,根本就是散兵游勇!”

“如果凭借这些人,哪里还有城寨的今时今日?”

黑骨红也是激动起来,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红着脸朝陈沐道:“我要把他们都团结起来,如此才能壮大,才不会被英国佬彻底铲除啊!”

“而你们这些坐馆大佬,就是我最先要争取的,你们可都明白?”

第三百四十三章 拿出龙棍选山主

陈沐本以为黑骨红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才将王举楼等人看低一等,只是不曾想到,香港的状况也这般恶劣。

若果真如他这么说,身为传承了洪门正宗的堂口,黑骨红确实有必要“一统江湖”。

有了洪门的道义和规矩来约束,这些大大小小的帮会,才不至于欺软怕硬,祸害寻常百姓,从这个层面来说,也确实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城寨的存在,是江湖人士最后的庇护所,同时也是对抗英国人统治的最后据点,无论他们的动机是如何,从结果来说,确实是这样。

王举楼和李三江在城寨里住了这几天,估摸着也将香港的状况都摸清楚了,此时被黑骨红这么一说,也默不作声了。

黑骨红看着陈沐,继续说:“老弟你刚来,并不知道状况有多差,早先有个东莞伙计,花名叫卖鱼翔,到了香港来,做的老本行,就在鱼档开了个小摊。”

“他是个老实人,经常受欺负,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联合鱼档的东莞老乡,组建了社团洪胜会,大家相互扶持,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要有人上门欺负,兄弟伙计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也就再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非但如此,他们还扩大了规模,将一些零散的卖鱼佬都拉入伙,社团也壮大起来。”

“然后……然后他们就去欺负其他鱼档的老实人……”

陈沐听完,也是沉默了下来。

在这种年代,在这样的世道之下,人人都只是为了生存,但为了生存,也同时丧失了很多内心的坚守。

与生活所需的物质相比,他们更需要精神上的信仰和寄托!

“大兄,照你适才所讲,整个香港大大小小帮派少说也有上百个,上得台面的就已经三十几个了,想要联合统一,怕是不容易啊……”

陈沐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这些人组建社团,本来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如果全都臣服于黑骨红的旗下,接受统一管理,只怕会受到极大的约束,而且地盘和收益分配等等诸多问题,也必然会造成极大的阻碍。

黑骨红点头说:“难度自是不小,但总需要有人来做,否则各自为战,不需要多久,英国鬼就会打进来,连城寨都保不住,到时候大家可就连人都做不成,只能做任由英国鬼压迫的丧家狗了!”

陈沐看了看王举楼和李三江,沉吟了片刻,到底是朝黑骨红说道:“大兄也是顾全大局,令人佩服,我鈺龙堂愿意协助大兄,做成这件事。”

陈沐满以为黑骨红会惊喜,然而并没有,黑骨红摇了摇头,朝陈沐开门见山地说。

“老弟,我知道你今日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早先王举楼和李三江就已经跟我说过,要我收留那群革命党,不过……”

“老弟,我们的难处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收到了风,朝廷已经答应了英国佬的条约,鬼佬的地盘要拓展到九龙界来,到时候我们的境地会更加的艰难。”

“这些革命党人是谈判的条件,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英国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搜捕革命党人,如果我收留他们,必将会给城寨带来灭顶之灾!”

陈沐也没想到,黑骨红竟然得到了这样的情报!

如果连黑骨红和城寨都不能庇护革命党人,他们剩下的出路也就不多了,除了出逃外国,别无他选。

可如今这个状况之下,英国人严防死守,清廷的密探四处搜捕追杀,他们根本就没办法逃出去!

所以,无论如何,城寨已经是最后的庇护所了!

陈沐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过得片刻,终于是朝黑骨红说道:“大兄,即便没有革命党人,城寨迟早也会被英国鬼给拔掉的,与是否收留革命党人,关系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

“在我看来,你的法子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咱们短时间内将所有社团力量都集合起来,即便条约达成,英国佬也未必能拿下城寨,这里仍旧会是我们最后的净土!”

黑骨红也是苦笑:“这件事我已经筹谋了多年,而且也努力了很多年,到了今时今日,也只是混了个虚名,人人给我三分面子,但我的话仍旧不顶用,想要短时间内组建联盟,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王举楼和李三江此时也在一旁帮着说话。

“黑骨红,只要你能收留革命党人,我们愿意加入联盟,听你号令,统一行动,力保城寨!”

黑骨红看了看王举楼,不由摇头苦笑:“我知道你们的实力,也知道你们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但你们毕竟是过江龙,香港本土的帮会,可不吃你们那一套……”

陈沐终究是开口说:“我看未必的,大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咱们想要促成这个联盟,就必须有个口号,有个宗旨,这个宗旨,必须是大家都认同的。”

“有了共同的目标,或者说有了共同的敌人,那大家就是朋友,甚至是战友,在这个前提下,什么事就都好商量了。”

陈沐着一套,其实也是从革命党人的口中听来的,革命党人能够召集*的有志之士,说明这一套是管用的,用在这些江湖人的身上,应该也能够起效。

“共同的敌人?那不就是英国佬咯?”黑骨红倒是觉得新鲜,不过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细想起来,大家都能够想得通,只是涉及到利益,就不是那么好谈了,归根结底,还是利益分配的问题,如果他们信得过我,我黑骨红倒是能够做到公允,虽说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但绝大多数肯定能满意,只是……”

“大兄你的声望已经算是顶呱呱的了,竟然也不能让他们信服?”陈沐也有些讶异。

“如果他们能信服,这件事早就做成了……”

听得黑骨红轻声叹息,众人也都沉默了下来,陈沐却是突然开口问起。

“这些帮派里头,洪英有多少?”

黑骨红微微一愕,细细想了想,谨慎地回答说:“上得台面的那三十几个,领头人和中高层都是洪英,规矩还是讲的,所以才能发展起来……”

“至于那些小的社团,大部分都是打着洪门的旗号,并不了解真正的宗旨,不过里头有不少也是有心向往的……”

陈沐点了点头:“这样吧,你把革命党人都收留下来,他们在宣传宗旨这方面,是无人能及的,有他们帮忙宣传,还愁那些小社团不入门?”

“至于那三十几个社团的龙头大佬,应该都在城寨里吧?能不能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个堂?”

黑骨红迟疑了片刻,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城寨的地盘是我的,想要召集起来,也是一句话的事,不过你想怎么做?”

陈沐也不卖关子:“只要将这三十几个领头人都收服了,其他事就好办了,即便不能讲道理,打横来搞,小社团愿意臣服,就给他们洪门字号,不服就各家联合起来铲除掉!”

黑骨红也是变了脸色,这些小社团虽说势力不大,但数量却很多,而且都是底层,一旦开打,根基就要动摇,不需要英国佬动手,香港的地下世界就会先爆发一场大战了!

“这……这些小社团虽然零零碎碎,但并不好打,若不能斩草除根,必是不胜其烦,更何况,那三十几个领头人,未必愿意听我的号令……”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不服我,这件事才做不成啊……”

黑骨红这么一说,并不是否定陈沐的提议,只是真正的阻碍是那三十几个领头人不服他罢了。

“这三十几个领头人都是洪英出身,知道洪门规矩,我只是勇义堂的堂主,他们同样是堂主,就如同王举楼和……和你一样,都想跟我平起平坐,谁愿意矮人一头?”

黑骨红也是掏心掏肺,陈沐也就不再迟疑。

“大兄,你现在就把他们召集起来,我要推选山主,统一这三十几个堂主!”

“选山主?”黑骨红脸色大变,王举楼和李三江也是一脸的惊诧。

黑骨红沉默了许久,到底是重重叹息了一声。

“老弟,我知道你是鈺龙堂的堂主,也知叔伯们器重你,但这三十几个人里头,听说过你名号的,只怕不多,这个事,你怕是很难做到的……”

陈沐也不多解释,从背后解下长条包囊来,解开绳头,稍稍拉开一角,露出一截龙头棍来。

“我说能,就能。”

黑骨红定睛一看,双眸顿时一亮,整个人都僵了!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头棍?”

陈沐将黑布重新包好,拍了拍包囊,稍稍抬起头来,朝黑骨红说道。

“只要他还自认是洪英,就要认这龙头棍!”

黑骨红见得此状,脸色也难看起来:“所以,你要做这个山主?”

王举楼和李三江都看向了陈沐,而陈沐却摇头说道:“正如大兄所言,我不过是无名之辈,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没听过我名号,这山主可不是拿了龙头棍就能做的。”

“但是,山主拿了龙头棍,权柄就稳了,就再也无人敢质疑了,拿了龙头棍不一定能做山主,但做了山主,拿到龙头棍,才是真正的山主!”

“你让他们来,大家选,选出的山主,我会把龙头棍交给他,统合了这三十几个,再收服那些小社团,谁敢不服就铲除谁,不出半个月,漫说城寨,便是整个香港的地下世界,都将是铁板一块!”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各怀鬼胎难团组

虽然已经到了半夜,但那些帮派的龙头大佬到底还是聚集到了黑骨红家中来。

这些大佬穿着上等绸衫,脚踩黑色布鞋,梳着大背头,打上发蜡,油光发亮,一丝不乱,不过发蜡的气味并不太好闻,以致于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闷了起来。

城寨各种脏乱差,大家的穿着也并不讲究,这些大佬穿得干净齐整,就仿佛牛粪烂地上看了一朵朵素白的花。

他们操着各种口音,潮汕话、闽南话、客家话,本土话等等,假惺惺地相互寒暄,但每个人都暗中看着黑骨红,只是少有人将目光投到陈沐的身上。

黑骨红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众人也开始低声抱怨。

“也不换个大一点的地方,搞得坐都没地方坐……”

有人又冷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换了大的地方,咱们可都能坐了……还是让咱们站着,才显得出他的威风来……”

虽然没人在意陈沐,但陈沐可一直关注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也正因为见到了他们私底下这些小动作,陈沐才更能体会黑骨红的话,就这么一群自私自利的头目,想要团结一致,还真就不容易。

黑骨红坐在茶座旁边,狗肉锅已经撤下去,小炉子上放着一把茶壶,咕噜噜地煮着开水。

洗了茶之后,却只是倒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来,剩下一杯,却没有请茶。

诸位到此来聚集,连一口茶都没有,众人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香港这地方,尤其是道上兄弟,无论明里暗里有多紧张,见面了都会请茶,这是基本的礼貌,也就由不得众人不满了。

黑骨红却并不在意,只是朝众人说。

“诸位伙计也看到了,我这里地方小,凳子倒是有几张,但给谁坐都不合适,横竖也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也就辛苦各位兄弟伙计了。”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将矛头指向了王举楼和李三江。

“是啊,我们没凳子坐,因为凳子都给了这两个外江人嘛,黑骨红,你还真是懂礼貌呢!”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其中一人指着陈沐,继续发牢骚。

“王举楼和李三江在道上也算是有头有面,又比我们先到,这凳子坐了也就坐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旁边的扑街仔又是谁,凭什么坐下!”

若是论资排辈,陈沐可不比他们任何人浅薄,此时也不起身,只是这么坐着。

黑骨红也摆了摆手,朝众人说道:“今夜叫你们过来,不是为了争一把椅子,都安静些吧。”

黑骨红毕竟是有着威望的,众人都在城寨里藏身,这就是他的先天优势。

见得众人安静下来,黑骨红便开口说道。

“早几天我收到了一个消息,英国鬼与清廷的条款已经敲定,很快就会发布落实,鬼佬扩张租界,九龙新界会被纳入其中,咱们的城寨就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整个房子都闹哄哄起来。

“都安静!”黑骨红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场面,显得很是气恼,一拍桌子,众多头目也都安静了下来。

“诸位兄弟伙计应该都知道,城寨虽小,但却是英国鬼眼中的一颗钉子,他们三番四次想要拔掉咱们,但都没有成功。”

“可今次,他们想要扩张租界地盘,必然不会放过城寨,如果咱们还像一盘散沙,就等着被打成无处可藏的丧家之犬吧!”

众人又是吵闹起来。

“那可怎么办……城寨若是被攻下,咱们可就无处藏身了……”

“可不是么,英国鬼的第一枪,必然要开在这里,得想法子应付,保住城寨才行啊……”

“你说保住就保住?英国鬼有枪有炮,咱们拿什么来保?”

“说得咱们就没枪没炮一样,谁家没有几条炮?只是不齐心罢了,如果有人出头,把大家团结起来,以城寨的地形,又怎么可能保不住!”

“就是就是,英国鬼要的是钱,不是要命,城寨的人都死光了,他要这么破烂的地方又有什么用?”

“再说了,城寨有墙,山炮架到城头上,英国鬼敢进来才怪!这些英国鬼的命金贵得很,他们可舍不得人手死在这件事上。”

“英国鬼固然金贵,但他们手底下还有警署,还有南洋的兵,还有印度兵,根本就不需要用到英国佬上场卖命。”

“既然英国鬼不会亲自上阵,那还怕什么,难道咱们连几个摩罗叉都打不过?”

“都收皮啦,现在的问题不是打不打,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陈沐放眼看去,却是一人站了出来。

这人也就三十几岁,矮小精壮,一双眸子便如夜里的萤火,显得很是阴鸷,照这场面,在众人心中似乎分量很重。

“那什么才是要紧的问题?”有人如此问道,这人便看向了黑骨红,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黑骨红,你一直想做大佬,别趁着这件事借题发挥了,想要团结对外可以,想做大佬却不行!”

众人恍然大悟,仿佛被此人提醒了一般。

“猪兜莫,你这话实在是难听了,若是群龙无首,又如何团结?即便要打仗,也要有个指挥,不然只是送死罢了!”

这个花名猪兜莫的男人还要反驳,黑骨红却没再给他机会。

“我叫你们过来不是为了吵架,今夜是要组建联盟,选山主,只有将指挥权放在一人之手,才能保住城寨,抛开私利,你们扪心自问,应该都清楚这个道理!”

“选山主?哈哈哈!说到底还不是原形毕露?说来说去,山主还不是你?”

“可不是!再说了,忠义总堂不发话,谁敢私自选山主,那可是违背三十六誓,要死于万刀之下的!”

这人能说出这句话,可见对洪门规矩到底是清楚的,而且也算是敬畏着这些规矩,只要这份敬畏还在,事情也就好办了。

黑骨红站了起来,朝众人道。

“首先,我提出选举,但山主不一定是我,我们可以不记名投票,公平公正公开,谁票数多,谁就是山主,具体议程也可以大家商量。”

“其次,这次选举,是为了保住城寨,甚至保住整个香港的地下世界,意义重大,更有着极大的必要性,即便忠义总堂的叔伯们知道了,也一定会同意的。”

第一条提出来之后,众人的反应也很是激烈,因为黑骨红这样的表态,可是第一次!

只是猪兜莫又开口质疑了起来。

“叔伯们都不在香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说他们同意,他们就同意?”

黑骨红看着猪兜莫,终于是站了起来,端起另外一杯茶,走到了陈沐的前面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恭敬地给陈沐请茶,陈沐也不客套,正襟危坐,单手结茶,抿了一口,交回到了黑骨红的手里。

黑骨红恭敬行礼,而后退了回来。

众人见得此状,也是满脸愕然,仿佛看到了最难以置信的一幕。

或许在他们看来,黑骨红的茶里估摸有药,否则怎么会把他脑子都喝傻了!

“诸位兄弟伙计,叔伯们虽然不在,但鈺龙堂主陈十四,正是这位!”

“鈺龙堂?什么堂口,怎么没听说过?”

“之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号,具体却不太记得了……”

黑骨红微微眯起眼睛来,盯着猪兜莫,大声发问说:“猪兜莫,你是老洪英了,也正因为这样,你才对我不服气,这样吧,你告诉诸位兄弟伙计,鈺龙堂到底是什么去处。”

猪兜莫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先前质疑陈沐,甚至当众说陈沐是扑街仔的就是他!

“这……”他有些紧张起来,想要看清陈沐的神色,却又不敢直视陈沐的眼睛。

只好背过身去,朝众人解释说。

“鈺龙堂是忠义总堂叔伯们提议,诸位叔伯见证之下成立的直属堂口,除了替叔伯们执法,便只剩下一项使命……”

猪兜莫这么一开口,众人也是惊奇,没想到猪兜莫果真知道,这么一看,这鈺龙堂果真是有些东西的了!

听得替叔伯们执法这一条,众人就开始有些不淡定了,谁能想到,鈺龙堂竟然拥有如此巨大的权柄!

猪兜莫脸色很是难看,待得众人都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

“鈺龙堂的另一个使命,是……是保护龙头棍……”

“龙头棍!”

此三字一经说出来,众人便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他们或许没听说过鈺龙堂,但前段时间龙头再度现世,那可是地下世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漫说岭南地区,便是北方都已经传遍了。

即便是海外的堂口,此时也都已经知道,龙头棍已经再度现世的消息,他们又岂会不知道!

猪兜莫说到此处,眸光不由转向了陈沐,因为他已经发现,陈沐的背后,可不正背着一条黑布包囊么!

黑骨红已经说了,陈沐乃是鈺龙堂主,如今黑骨红又要选大家选山主,请了陈沐来坐镇,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

“所以……龙头棍在他身上!”

众人的眸光全都投在了陈沐的身上,没人再敢出声!

而陈沐也缓缓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又恭敬庄重地解下了背后的包囊,双手平举,朝众人高声道。

“都跪下,请龙头棍!”

众人仿佛瞬间被神灵从人间的利益之中拎了出来,丢进了满是仪式感的世界之中,心头禁不住砰砰直跳!

第三百四十五章 团结一致和合图

漫说陈沐是里头最年轻的,只说里头并无几个人识得陈沐,这件事就足够怪异了。

然而早先充满了市井气的房间里头,只因为陈沐背后那件长条黑布包裹,就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甚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们都是社团的龙头,比其他人更加有体会,他们知道一个社团必须有魂,那就是社团的宗旨,否则社团就会沦为其他黑道上的杂牌帮派,上不了台面。

这也是他们与其他大大小小上百个帮派的不同之处,也是他们优越感的来源。

越是如此,他们对这些东西就越是敬畏!

他们的心中也许充满了矛盾,一方面认为洪门已经过时了,如今已经是新世界,可另一方面,他们又需要敬畏洪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与不同。

或许他们谁都没想过,会给一个陌生年轻人下跪,但在陈沐说出这句话之后,他们齐刷刷跪下,竟没有一人迟疑!

即便是黑骨红与陈沐身边的王举楼李三江,都不例外!

陈沐双手平举,奉着龙头棍,左手轻轻扯开了黑布,露出龙头棍的全貌!

那古朴*却又带着诡异气息的龙头造型,那黑玉一般的质感,都散发出一股子让人无法抗拒,甚至想要窒息的敬畏!

他们都是市侩的大佬,或许很久以前也曾经想象过,甚至将这些洪门的老事物当成玩笑。

可当他们真正见着了,却是心潮澎湃而无法自已,连他们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原来,他们不断告诫自己,需要用洪英那一套来管理社团,凝聚人心,渐渐地,他们对此也就深信不疑了。

“眼下世道艰难,处处困苦,兄弟伙计们团结一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能延续和发展。”

“条款耻辱,暂且不提,英国人想要拔掉城寨,这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为了应对,我们必须公推山主,统一宗旨,令行禁止,才能避免覆灭,众位可有异议!”

陈沐此言一出,众人是连头都不敢抬。

陈沐也知道,他们跪的是龙头棍,而不是自己,仪式归仪式,跪的太久可不好,当即将龙头棍收了起来,朝众人说道。

“既然无人反对,那么大家都起来,一起商量大计吧。”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眸光仍旧都放在那黑布包之上,对陈沐也就更是不敢小觑了。

“陈堂主……早先多有冒犯,还请见谅……”猪兜莫好歹是个老江湖,当即上前来道歉。

陈沐却摆了摆手:“无妨的,小弟初来乍到,莫大哥和诸位大兄们生出些许质疑来,也是人之常情。”

“我鈺龙堂肩负重责,陈沐不敢轻忘,不过小弟年轻气盛,许多事情也需要向诸位哥哥请教,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相互包涵也是应当。”

猪兜莫顺着陈沐的好意便下了台阶。

“陈老弟大人大量快人快语,是个少年英雄,大家都看在眼里,不知陈老弟认为,这退选山主,该如何进行?”

陈沐看了看众人,也是谦逊推辞说:“天下洪门是一家,兄弟有难,自当人人出力,城寨是大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为了守住城寨,小弟与诸位兄长一样,那都是义不容辞的。”

“只是……只是小弟到底是个外来人,推选山主涉及到方方面面,诸位哥哥自是最清楚的。”

“所以,这次推选山主,我不会参与,只是有一点大家可以放心,只要当选山主,这龙头棍我会亲手交出来,以确保山主的合法性,有了这龙头棍,大家必须遵守规矩,听从指挥,若有违抗,鈺龙堂可就不客气了的!”

听得陈沐会交出龙头棍,确保山主合法性,众人对退选山主也就再无异议,只是真正的问题也接踵而至了。

谁来当这个山主?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都将眸光投向了黑骨红。

他的资历最老,也是香港地面上做得最出色的一位洪英,可以说,将洪门的宗旨融入到社团之中,他是做得最彻底的一个了。

而如今他控制着城寨的实际管理权,虽然城寨并不大,黑骨红的地盘也没有其他人那么大,其他大佬的地盘遍布整个香港岛和九龙新界,但这弹丸之地,却又是咽喉要塞,谁都不能漠视的存在!

平心而论,他们实在不愿意让黑骨红来做这个山主,因为没有龙头棍之时,他们就担忧黑骨红会一家独大,如今若让他得到了龙头棍,可就更加难办了。

黑骨红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一旦掌权,只怕人人掣肘,若他再施展一些手段,不断蚕食吞并,怕是其他人的基业都要被他夺去了!

经历了龙头棍现世的炽烈骚动之后,房间顿时冷静下来,谁也没有发话,仿佛又变成了冰窟一般。

陈沐说过,不会插手,自然也是冷眼旁观了。

王举楼和李三江虽然也是大佬,但刚刚来到香港,如今藏在城寨里,尚未开枝散叶,想要参选也不太可能,也就睁眼闭眼,与陈沐一道坐山观虎斗。

感受到这样的氛围,黑骨红也有些着急,一旦有人开口,事情便有商有量,若没人开口,这个事情就无法进行,必要的时候,自是要做出让步的。

如此一想,他便朝众人说:“各位兄弟伙计,我知道大家的顾虑,所以我建议,不管谁当选,先立下规矩来,山主只是统领调度,应对英国人攻占城寨和清洗咱们的势力,不得干涉各个社团的内部事务等等。”

“这一条条规矩,大家都可以提,咱们挑挑拣拣,约法三章,立下个名目来,大家都服气了,再选山主,大家觉得如何?”

黑骨红这么一表态,众人顿时都抬起头来,双眸终于是恢复了些光亮。

他们所担忧的就是黑骨红会一家独大,如果事前约法三章,只是为了守卫城寨和地下世界,众人还是可以接受的。

如此一想,众人也都活络起来,纷纷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有同意和有反驳,有人拿了纸笔记录下来,大半个晚上就这么争争吵吵,总算是拿出了一个框架来。

“诸位,其他的规矩就不说了,这些规矩都必须建立在三十六誓之下,咱们都是洪英,自是要守洪门的规矩。”

“若连咱们都不讲这些规矩,往后可就再没人记得了……”

黑骨红此言,顿时让众人涌出满满的使命感来,房间中的氛围也亲近了不少。

“大家都有自己的地头,手底下的小弟又多,平日里做生意,难免会有些擦碰和争执,所以我认为,第一条以和为贵,尤为重要。”

“若是发生了麻烦,大家应当先试着协商解决,如果讲数无用,再打架也不迟,这样就不会惊动警察,更不会引来外部的敌人。”

“当然了,如果有人执意要挑起内部战争,那么其他兄弟必须联合起来,将之除名,他的地盘,便由兄弟们瓜分,总之,打架和和气气,闷声发大财,岂不是最好?”

“咱们如果能做到有组织有纪律,照足了规矩,试问谁又能撼动咱们半分!”

黑骨红此番言论说出来,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同意。

毕竟他们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手底下一大帮小弟要养活,虽然也豢养亡命之徒,但亡命徒不是杀人狂,能和气生财,谁又愿意打打杀杀?

黑骨红见得无人反对,便朝众人继续说道。

“既然是以和为贵,那么联盟的字号,我想以和字开头,联盟想要低调行事,又坚不可摧,便该像核桃一样,其貌不扬,却没人敢下嘴去啃,若要啃咱们这颗核桃,势必要崩掉他满口牙!”

“所以,联盟干脆就叫和合桃,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顺着话题,自是答应下来,但猪兜莫此时却站出来,朝黑骨红冷笑道。

“黑骨红,你连名字都想好了,看来也是处心积虑,筹谋已久,对这个山主的位置,是志在必得了?”

黑骨红也不悦:“猪兜莫,你说话不必阴阳怪气,我说过,今次推选,咱们不记名投票,得票多者胜出,这就叫民心所向。”

“当然了,如果各位信得过我黑骨红,我自是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就是拼了这一百多斤肉,也要守住兄弟伙计们的地盘,不让英国鬼拿走半寸!”

“好!说得好!”众人也是纷纷喝彩,无不被黑骨红的气度所折服。

猪兜莫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投票是不假,可谁知道你会不会从中作假!”

“陈沐是鈺龙堂主,又是初来乍到的外江人,我要他监票,你们没意见吧?”

陈沐也没想到,猪兜莫会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推出来。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的地盘最大,如果黑骨红当了山主,最不服气的自然是他猪兜莫,他最不愿意看到黑骨红一家独大,自是要陈沐来做一些平衡。

黑骨红扫视了一眼:“诸位兄弟伙计若没意见,我自然也不会有意见,叔伯们能将龙头棍交给陈老弟,还钦点鈺龙堂,陈老弟自会做到公允,我信得过。”

陈沐也没法子拒绝,只好朝众人说道。

“大家信得过我,小弟也不敢推辞,不过丑化说在前头,谁拿了这龙头棍,就必须竭心尽力为阿公办事,谁敢坏规矩,可不要怪我冷血!”

“诸位想必进来之前,也看到门外那头狮子了吧?”

众人自是看到,本还惊疑,没想到会是陈沐豢养,当下对陈沐又多了三分敬畏。

陈沐吹了一记唿哨,红莲当即带着大狮子,走到了门口处,大狮子探头进来,腥风扑鼻,那眼神充满了杀气!

众人纷纷退避,而陈沐却是走到前头来,抚摸着大狮子的鬃毛,朝众人说道。

“既然大家都让我来监督,那么就开始投票吧。”

第三百四十六章 思想经济心良苦

投票的结果并没有太大的意外,黑骨红当选了和合桃的第一任山主。

即便他们对黑骨红并不服气,但情势大家有目共睹,眼下这节骨眼,没人比黑骨红更适合这个位置。

所以,即便他们再不愿意,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了,不同的是,陈沐成了督察,也算是小小地钳制了黑骨红,免得他乾纲独断。

众人接受了这个结果之后,剩下的事情也就变得融洽很多了。

早先虽然大家都住在城寨里,但人人警惕,提心吊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干掉。

可选了黑骨红当山主之后,他们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心里那点不服气,也就荡然无存了。

这是决定着香港地下世界,甚至阳光下的世界走向的一个夜晚!

到了第二日,消息很快就散布出去,各大社团的人都往城寨里涌来,整座城寨欢天喜地,都在庆祝这次的联盟。

他们终于从乌合之众,变成了众志成城的坚甲利兵,起码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陈沐可没时间参加欢庆。

他离开了城寨,回到了亨利维尔逊的庄园,终于是将黄兴等人都接应到了城寨里头。

多得陈沐,他才能够顺利当选,凝聚整个香港的地下力量,黑骨红也很是感恩,自是妥善安顿黄兴和杜星武等人,也自不在话下。

孙幼麟和芦屋晴子等人几次三番想要找陈沐长谈,可陈沐心里到底有些疙瘩,一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陈沐知道,他们是想重新追随陈沐。

对于这一点,陈沐其实并没有气恼,只是他知道,孙幼麟等人第一次做出的选择,就是他们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他们想跟着黄兴等人搞革命,说不上好事坏事,陈沐只是想让他们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罢了。

与其跟着陈沐,倒不如保护着黄兴等人,所以陈沐算是婉拒了他们的请求,孙幼麟等人追随陈沐太久,自是能感受得到陈沐的意思,几次尝试不成,也就不再提这个事情了。

不过魏姑芷等一众仙姑们,却如何都要跟着陈沐,这也没法子避免。

城寨虽然乌烟瘴气,如同肮脏的森林,但魏姑芷等人却如鱼得水,陈沐也不去管她们,没想到这才几天过去,情势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因为那夜过后,黑骨红与三十几位堂主一同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让陈沐正式交出龙头棍。

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宣示黑骨红的“合法性”,更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龙头棍,是为了确立龙头棍的权威。

而陈沐也因此变得人尽皆知,整个城寨,乃至于香港的地下世界,都知道有个叫陈十四的年轻外江人,带来了龙头棍,将所有上得台面的社团,都拧成了一股绳。

更有意思的是,有人翻出前些日子的报纸来,挖出了陈沐的新闻,这位陈十四非但带来了龙头棍,还带来了一头儒艮,成为一时的红人!

当然了,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是陈沐身边那头大狮子,这等派头,简直比黑骨红要威风太多了!

陈沐也不想夺了黑骨红的风头,毕竟他刚刚当选,最需要的就是权威,所以陈沐轻易不会带大狮子出门。

即便如此,走在街上,仍旧有人认得出陈沐,人人都尊称一声十四爷。

可魏姑芷等人在城寨里活动了几天之后,他们见到陈沐却先向红莲行礼,尊称红莲为圣母!

陈沐是哭笑不得,又觉得神奇不已,如果黄兴等人将魏姑芷招募到麾下,只怕过不了十天半月,整个香港的老百姓都要跟着去搞革命了!

黄兴等人自是乐意的,只是魏姑芷等一干老姑婆却说什么都不愿意,陈沐也就不再从中撮合了。

虽然没有魏姑芷这样的得力干将,但黄兴等人也并没有闲着,整日在城寨里宣传新思想,只是效果并不太显著。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陈沐也终于是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带着红莲,来到了黑骨红的家中。

“细佬(老弟),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黑骨红很是热情,他满面红光,想来事情的进展该是非常顺利了。

“外头那些大小社团都归服了?”陈沐也不客气,坐下之后,便询问近况。

黑骨红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龙头棍供奉在我这里,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各大堂主发出江湖令,谁不团结就挨打,那些个社团哪里敢放肆半点!”

陈沐也点了点头:“如此就最好,不过英国佬的行动越来越频繁,估计很快就会发起攻势,大家最好加快手脚才行。”

黑骨红应承道:“我也想加快手脚,眼下大家都在积极准备,只是……只是想要防守英国佬,甚至跟他们打仗,却有些吃力……”

“咱们都是苦力出身,无论哪个堂口,初衷都是相互扶持,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所以底子很薄,城寨虽然有城墙,但咱们却没有枪炮和弹药……”

陈沐也知道,这却是不太容易解决,虽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但时间实在太过仓促。

沉思了片刻,陈沐终究是开口道:“这样吧,这个事情我帮你解决,但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什么?你……细佬你真能解决才好,可不要哄我!”黑骨红是既惊喜又有些质疑。

陈沐也不罗嗦:“放心,我说话从来都作数,这个事情我帮你解决,但你要发动所有人手,帮我挖一个人出来!”

黑骨红也有些惊愕,因为陈沐用找人来当条件,而筹码却是枪炮弹药,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人极其厉害,也极其难找!

“细佬你说,只要他在香港,哥哥就一定把他挖出来,送到你面前来!”

陈沐到底是开口道:“他叫傅青竹,是个走街窜巷给人算卦的,具体情况,你一会去跟孙幼麟打听吧。”

“一个算命的神棍?”黑骨红也有些惊诧,不过陈沐能提出来,他必是不敢大意的。

点了点头之后,他还是不放心地朝陈沐问道:“细佬,你打算怎么解决枪炮弹药的事?”

陈沐也笑了:“枪炮虽然是违禁品,英国鬼管控又严格,但这里可是港口,渠道还是有的,哥哥你也是骑马找马,黄兴他们是干什么的?”

黑骨红也是恍然大悟,拍着额头道:“是啦是啦,真是糊涂了,他们可是干杀头买卖的,必然有路子能买到枪炮弹药!”

“正是。”

“他们如今躲在城寨里,城寨是他们最后的藏身之处,他们是不愿让英国鬼把城寨侵占的,所以这个忙,他们一定会帮。”

黑骨红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他们提供渠道还成,想让他们免费送枪送炮给咱们,估计不太可能吧……而且……而且他们一个个都这么寒酸,哪里有钱?”

陈沐自不可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黄兴等人的身上,至于钱的问题,陈沐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钱这个问题交给我,但我要拉王举楼和李三江入伙,哥哥应该不会反对吧?”

黑骨红有些迟疑,因为他知道,王举楼和李三江是外江人,即便入了城寨,直至今日仍旧没能打开局面。

因为其他堂主并不与他们往来,人人有着自己的地盘和生意,是不愿让王举楼和李三江来分一杯羹的。

也正因此,王举楼和李三江这些天四处奔波,想要寻找突破口,却苦于没有门路。

黑骨红终究是点头道:“好,细佬你这么说了,我就帮他们一把。”

陈沐却摇头:“不是你帮他们,是他们帮你,作为回报,你帮他们打开局面和门路。”

“他们帮我?”

“是,我也不瞒你,我有一笔钱,但藏在广州,他们与龙记相熟,是回去取钱的最佳人选,其他人是无法得到我的人信任的。”

“一笔钱?”黑骨红有些失望了。

本以为陈沐有什么高明手段,能够周转,谁知道只是他自己的私房钱,他陈沐再如何富有,私房钱又如何能支撑一座城寨的武装?

陈沐却信心十足,那批伪钞到底是要派上用场了!

只要将这批伪钞投入市场,英国佬的经济即便不被搞垮,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他们焦头烂额,也就更没精力侵占城寨了。

当然了,伪钞一旦流出,百姓的生活必然也会受到影响,不过陈沐既然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你放心,到时你就知道了,眼下有个要紧事要你去跟其他堂主商量。”

“什么事?”

“孙幼麟那里有个人,原本是制扇师傅,不过手艺非常了得,懂得制币,你跟其他堂主商量,在城寨内使用咱们自己的货币,如果外头的社团愿意,也可以流通。”

“用咱们自己的货币?”黑骨红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顿时红润起来,双手抖在颤抖!

虽然城寨是城中之城,是“法外之地”,但他从未想过要发行货币,因为那是李自成洪秀全之类的人物,才会做的事情,虽然他的野心也不小,但却从不敢想过这个事!

然而陈沐的野心,竟比他还要大,这是要将城寨和外头的江湖,打造成地下王国啊!

如果真的做成了,他黑骨红可不就是这个地下王国的“国王”了么!

陈沐也不消看,便知道黑骨红一定会极力促成这个事,只不过陈沐的想法很简单,之所以流通自己的货币,只不过是为了应对接下来伪钞流入市场所造成的冲击罢了。

陈沐也不想解释太多,这一切除了解决武装的问题,也是陈沐将王举楼李三江和孙幼麟等人拉入伙的法子,有着私心在里头。

而当伪钞发酵,冲击形成,黑骨红等人自然也就知道陈沐的用心良苦了。

陈沐正要叮嘱一些细节,杜星武却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陈沐,不好了,杨先生……杨先生他……他死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遭遇刺杀在私塾

杨肇春在中环有自己的住处,起事之时也并未暴露,所以一直认为自己没事,便住在了家中,没有与大家一道躲进城寨来。

虽然大家都曾劝说过,但杨肇春却不愿丢下家庭,众人也只好作罢了。

没想到的是,杜星武竟送来这么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杨肇春竟死了!

“带我去看看!”陈沐也不由分说,带着红莲就要出去,黑骨红拦了下来。

“等等!我护送你们!”

陈沐也不推辞,虽然黑骨红亲自护送,但中途坐船,又要躲避英国鬼的巡警,折腾到傍晚才抵达了中环的结志街。

52号寓所的门前,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街坊邻居,警署的华人探长正在招呼人手,进进出出,估摸着在勘察现场。

杜星武见得此状,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要如何进去……”警察一旦到场,他们自是没法子进去的了。

黑骨红也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朝陈沐道:“细佬,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引开这些警察,你们就可以进去了。”

陈沐赶忙阻拦道:“先等等,你们现在出去,很容易被当成嫌犯,在外头看看情况再说。”

黑骨红点了点头,便让随行的几个弟兄都散入了人群之中,自是要打听消息。

不过这些街坊邻居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大概知道人死了,怎么死的却又没人能说得清楚。

正当此时,红莲陡然警觉起来,捏住了刀柄!

“有人混进来了!”

得了示警,陈沐也放眼四处去看,却见得黄兴和梁天养等人都跟了过来。

“你们怎么也来了!”

杜星武压低声音朝陈沐解释道:“我进城寨先找的他们……”

陈沐摇了摇头:“你们的身份太敏感,还是赶紧回去,这个事情我会查清楚的。”

黄兴却坚决地反对道:“不,我们留下。”

陈沐也有些急了:“杨先生已经死了,你们若再被捕,可就更麻烦了!”

黄兴指了指寓所里来来往往的警探,朝陈沐问道:“你能进去?进不去还谈什么调查,跟我来吧!”

如此一说,黄兴便带头往前走,陈沐等人也只好跟了上去。

黄兴绕到了寓所后头,用力敲了敲窗户,不多时,那窗户便打开来,露出了那探长有些肥胖的圆脸。

“是你!”探长很快就摸到了枪柄,可尚未拔枪,陈沐已经抽刀,抵住了他的咽喉!

“林禀骞,你欠我的人情该还了。”黄兴将陈沐的刀刃压下来,泰然地朝那探长说道。

没想到他竟然与这探长还有渊源,也难怪他们能够在香港建立兴中会,将大本营建立在这里。

这林禀骞已经五十来岁,头发花白,身材发胖,下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疤痕,看起来干练精明。

他松开了枪柄,扭头大声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别破坏了现场!”

其他警员听得此言,纷纷走出了房间。

黄兴带着陈沐等人,从窗户进了屋子,而后踏上了楼梯,楼梯上是一个个血脚印,众人也都避开了。

到了二楼的房间来,但见得里头一地狼藉,墙壁上满是血迹。

“说说吧,看出什么来了?”杜星武等人见得这场景,一个个心情憋闷悲怆,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倒是黄兴,直接朝那探长林禀骞问起勘察结果来。

林禀骞走到前头,拿起了一本字典,但见得那字典被轰出一个大洞来,也是触目惊心。

“照着我的勘察和采访排查,死者……杨先生当时正在私塾里,给他的儿子杨佐芝讲授英文……”

林禀骞晃了晃手里的英文字典,又指了指桌上的单词表。

陈沐知道,杨肇春在这里开了这个夜校,就是教授英文的,所以也并不奇怪。

“凶手应该是三个人以上,因为……因为杨先生是咱们的重点监视对象,除了咱们警署的伙计,英国人也在监视杨先生,这房子四处起码有两三个暗哨……”

“所以凶手想要进来杀人,又想全身而退,必是要引开外头的监视者,单枪匹马是如何都做不到的……”

也难怪他有些吞吞吐吐,毕竟自己承认暗中监视杨肇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鉴于他与黄兴有旧情,估摸着也难以面对黄兴。

不过他是个探长,如今还原案情,到底是拿出了职业操守,摒弃个人情绪,客观描述案发经过。

“枪手冲进了私塾来,拔枪就射击,没有半分犹豫,杨先生举起字典来挡,不过字典被击穿,子弹从他前额后穿出,射到了墙角上,从血迹就能分析出来……”

林禀骞指着墙上的血迹,如亲眼所见一般演示着整个过程。

“然后你们再看地上的血迹,杨先生并没有死,而是走过来,将儿子杨佐芝护在了身下,看看这些血点就知道了。”

林禀骞打开了抽屉,朝众人道:“这里头有一柄*,杨先生本可以反击的,只是为了保护孩子,他选择了放弃抵抗……”

“凶徒又朝他的胸膛开了两枪,第三枪应该是要射击杨小少爷的,不过最后却打在了墙上,该是杨先生奋力保护孩子了……”

“枪声会很快引来咱们的人,凶手很快就离开了,而杨先生……”

“即便中了三枪,杨先生仍旧没有死……你们也看到楼梯上的血脚印了……他自己下了楼,还叫了竹轿,送他去医院……”

林禀骞说完,也是重重叹息,脸上充满了敬畏。

杨肇春虽然自小习武,体格健壮,但前额中枪,而且还是贯穿伤,胸膛又中了两枪,竟然还能自己下楼,乘坐竹轿去医院,若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根本就办不到!

众人也能够想象得出当时的情形,此刻也是义愤填膺。

“凶手呢!”黄兴眸光犀利地逼问着,林禀骞却为难了。

他推开了黄兴:“黄先生,你对我有恩,我让你们进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凶手我们一定会缉捕归案,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吧,若是被发现,漫说你们被捕,我这个探长的帽子也保不住的!”

“你不要忘了你的出身!”黄兴一把揪住了探长的领口,几乎要贴着他的脸。

林禀骞也怒了,再度推开黄兴道:“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你们还是快点离开,免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你放心,我一定会抓住凶手,给杨先生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你们的交代很值钱么?要让凶手绳之于法?如果凶手就是你们的人,或者是英国人,你这个华人探长顶个屁用!”梁天养等人也恼怒起来。

林禀骞感受到了屈辱:“事情没弄明白之前,请注意你们的言辞!不管凶手是什么人,我一定会让他受到该有的惩罚,难道要交给你们,让你们滥用私刑么!”

“言尽于此,你们再不离开,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林禀骞展现出强硬的姿态来,杜星武也将黄兴拉了回来。

黄兴也知道,从林禀骞这里是得不到更多东西,只能转身离开。

此时林禀骞却再度开口警告道。

“医院那边你们千万别去,英国人已经布下了重重埋伏,就等着你们自投罗网了!”

黄兴忿忿地哼了一句,虽有不甘,但到底还是离开了。

陈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趁着他们争争吵吵的空当,也一直在观察房间里的东西,眼看着要走,便将桌角留下的一颗弹壳顺手藏在了掌心之中。

从窗口原路出来之后,黄兴当即朝黑骨红请求道:“山主,你一定要帮我们一个忙!”

他的语气毋庸置喙,但黑骨红体谅他们的心情,也不好发作。

“想让我做什么事?”

“我想让你发动兄弟伙计,帮我挖个人!”

“又挖个人?”黑骨红下意识看向了陈沐,黄兴也看了看陈沐,却是朝黑骨红道。

“端方早先通过德寿,拉拢了我们之中的一个叛徒,名唤陈廷威,到香港这边来见过杨先生,想招抚咱们。”

“杨先生顾念兄弟们的安全,本想诈降,不过孙先生生怕诈降变成真降,反对了这个计划。”

“陈廷威被拒绝之后,一直留在香港没回去,他的嫌疑最大,即便他不是凶手,也一定知情,请你一定要把他挖出来!”

黑骨红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所以,这个陈廷威是官府的人咯?”

黄兴也有些气恼:“怎么?你没这个胆子?”

黑骨红是个英雄好汉,最容不得别人质疑他的胆色,当下朝黄兴怒道:“你们不过是寄人篱下,如今要我帮忙,还讥讽揶揄,我若是不帮呢!”

黄兴也忍不住了:“若没有陈沐,你能坐上山主的交椅?”

“也不瞒你说,陈沐跟我说过购买枪支弹药的事情,你若不愿帮忙,我们也不勉强,这枪支弹药的事情也更不要提,城寨我们也不会再回去!”

他们是革命党人,正是因为心中拥有这样的执着,才敢做杀头的事情,执拗起来,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见得双方僵持,陈沐也出来调和说:“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大哥,派人去查一查,以你们的人手,应该不难的……”

黑骨红毕竟还需要黄兴等人提供渠道来购买枪械,有了陈沐这个台阶,也就就坡下驴,让随行的兄弟吩咐下去了。

人一走,梁天养又朝黄兴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若不去医院,咱们可就半点头绪都没有了……”

听得此言,黄兴也愁眉不展,而陈沐却站了出来,摊开手掌道:“不,咱们并非没有头绪,这里就有个线索!”

众人纷纷投来眼光,却见得陈沐手心之中,躺着那颗子弹壳!

第三百四十八章 顺走弹壳查凶主

本以为无计可施,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没想到陈沐却多了个心眼,将最关键的证物给顺了出来!

黑骨红等人见得只是个弹壳,自是不太上心。

“一个弹壳能管什么用……”

然而黄兴却两眼放光,将弹壳取了过来,灼灼地看着陈沐道:“陈沐,你可算是咱们的福星了!”

也不消多说,黄兴拿着这子弹壳,便往前去。

他在香港的时间很长,对地形早已熟悉,今番轮到他带路,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商行前头。

这里是中环士丹顿路十三号,商行挂牌“乾亨行”,原本是兴中会的总部,不过起事失败之后,这里就废弃了。

总部里头也是一片狼藉,遍布灰尘,然而穿过了商行,往小巷里走了很长一段,七弯八拐,却是来到了一个作坊前头。

这作坊如同黑暗之中的墓穴,在中环这样的热闹地带,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但由于位置太过隐秘,根本就没人会找到这里来,因为四处全都是堆积如山的垃圾!

这些垃圾大部分都是各种牡蛎壳和烂鱼臭虾,远远就被熏得眼泪直流,也难怪没人会过来。

作坊正是隐藏在垃圾场的后头,不断飘出铁火之气,俨然一道无形的围墙,将垃圾场的臭气隔绝在外。

黄兴开始敲门,敲门的节奏有些乱,但又显得诡异,想来该是某种暗号。

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见得是黄兴,这人也是一脸的惊愕,但很快就变成了惊喜,拉着黄兴的手,激动地说道:“黄先生,是黄先生,快进来快进来!”

他扫视了陈沐等人一眼,虽有狐疑,但到底还是放了所有人进去。

到得里头,这作坊竟还不小,如同厂房一般,十几个工匠正在忙活着,竟是在制造和加工枪械!

“这……这就是你们的枪械渠道?”黑骨红虽是社团大佬,帮中也有几条炮,但到底没见识过这等场面。

黄兴却摇了摇头:“不是,他们虽然也私造枪械,但供不应求,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黄兴也不多解释,走到里头来,那人赶忙招呼着坐了下来。

“黄先生,早先便听说你们回到香港,却一直没能拜访,没曾想您竟亲自上门来了!”

陈沐暗中观察了一番,这人也就四十岁左右,瘦高个,戴着玳瑁框的眼镜,显得身价不菲,可又穿着工装,浑身脏兮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乎乎的*粉,该是工程师之类的人物。

因为陈沐曾在沈长洲的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特征!

黄兴也不多说,将弹壳放在了桌面上,朝那人道:“劳烦吴老板帮看看这弹壳。”

这吴老板有些迟疑,又有些激动,似乎面对的是个诱惑,又是个挑战,仿佛老实巴交的住家男主人,第一次上青楼一般,心里头千万般向往,真正要动手动脚又没这个胆子。

不过他最终还是禁不住好奇,将眼镜推了上去,眯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

“这……这是……”吴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迟迟不好再开口。

见得此状,陈沐也知道,怕是有戏了!

黄兴迫不及待地说道:“看来吴老板是认出这弹壳的来历了,赶快告诉我吧,事情迫在眉睫了……”

吴老板将子弹壳轻轻放了下来,面色严肃而凝重。

“敢问黄先生,这牵扯到什么官司?你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只想做生意,不想招惹麻烦……”

杜星武当即在一旁回答道:“吴老板,这人用子弹打伤了我们一个同志,我们必须要找到他……”

陈沐也不得不佩服杜星武的急智,不过这吴老板显然并不好哄,眯着眼睛觑了一眼。

“只是打伤?”

杜星武也有些心虚,朝黄兴投去了询问的眸光。

黄兴显得迟疑起来,显然他也没把握能从这吴老板口中得到有用的情报。

陈沐心里也很清楚,黄兴等人与这吴老板有交情,但交情又没有那么深,想来软的怕是不行,可若是来硬的,往后可就断了这条路。

这种坏人的角色,既然黄兴等人不能做,自是由陈沐来做了。

“吴老板,这位是城寨和合桃的山主黑骨红,子弹壳的主人打死了我们一位堂主,即便掘地三尺,我们也会挖出来,你若知情不报,刻意隐瞒,我们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

“我和合桃虽然讲道义,但不会以德报怨,素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老板若是刻意包庇,这作坊怕是等不到明天就会被掀翻!”

陈沐从未说过如此盛气凌人的话,黄兴等人见得陈沐出头,却是感激不已。

黄兴等人能找到这个地方,也让黑骨红看到了他们的人脉,购买枪械的事情,交到黄兴等人手里,该是没问题的。

于是黑骨红便站了起来,横扫了几眼,朝陈沐道:“这么好的作坊,烧了倒也可惜……啧啧,不如把这些工匠留下,接手这生意,岂不是更好?”

吴老板虽然摆弄枪械,但到底只是个搞技术的,又是在道上混迹的人,和合桃刚刚成立不假,但聚合了几乎整个香港地下世界的势力,可谓无人敢撄其锋芒,他又如何敢怠慢!

“我说我说!”

“这子弹……这子弹是我们卖出去的……”

“什么?你们卖出去的?”黄兴一把便揪住了吴老板的领口,陈沐捏了捏他的肩膀,他才松开手来。

吴老板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见得黄兴这等姿态,也苦笑道:“看来不是什么堂主被枪杀吧?”

陈沐知道,软硬兼施才是王道,当即朝吴老板道:“被枪杀的是结志街的杨先生,你可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吴老板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起来,赶忙朝黄兴解释道:“我们只是卖东西,可与这个没有半点干系!”

黄兴也摆了摆手:“买家呢?”

“这……照着道上规矩,咱们从不打听买家的消息,否则这生意又如何能做得下去?”

他一脸的苦楚,似乎想要得到黄兴等人的谅解。

而黄兴等人也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显然是相信了他的说辞。

不过黑骨红却冷哼一声道:“做枪也是要杀头的,你们不可能没给自己留条后路,这种鬼话,哄哄他们还成,在我面前,就不好说出口了。”

听得此言,吴老板也是脸色大变。

陈沐趁机恐吓道:“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和合桃的兄弟伙计就在外面等着,只消一个信号,这里可就要易主了!”

吴老板终于是抵挡不住,朝陈沐道:“是是是,买家虽然藏头露尾,不过口音不是本土的,应该是过江龙……”

“我让人跟踪了一次,虽然他们老鬼一样狡猾,不过还是让我们见到了,就藏在……就藏在泰隆行,那里正在转让店铺,不会有人光顾……”

黄兴等人听得这消息,也是振奋起来,正要离开,黑骨红却没有放弃。

他将吴老板揪了起来:“一共几个人?几条枪?都是什么来历?吴老板这么精明,不可能没调查清楚吧?”

黑骨红是道上的大佬,或许对枪械一道不熟悉,但对于黑道生意的内幕,却一清二楚,尤其是贩卖军火,很容易黑吃黑,无论是为了防人自保,还是杀人越货,调查底细可是基本功。

吴老板可不敢在黑骨红这样的大佬面前班门弄斧,当即老实回答道。

“是是是,他们一共四个人,起码露头的是四个,为首的叫陈林仔,剩下三个叫童祥、徐福和李桂芬……”

“他们看不上我们的枪,只是买了子弹,不过我看过他们的枪,都是汉阳兵工厂的东西,是官配的玩意儿……”

“朝廷的人!”众人顿时愤慨,其实也并不奇怪,端方已经出了花红,悬赏上万,点名要黄兴等人的人头,每个人的赏金都极其诱人。

也正因为赏格没有杨肇春,所以他才放心住在了家里,只是没想到,众人躲进了城寨,这些杀手只好将矛头转向了杨肇春!

事到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明了,这些人即便没有官府身份,也必然是官府雇佣,或者冲着那赏金来的!

黄兴看着吴老板,严肃地说道:“吴老板,借我们几条枪,事后我们必是双倍奉还。”

他没有商量的语气,杜星武等人已经纷纷往前站,吴老板也只能苦笑。

“这可不像借……”

黑骨红双眸一睁,吴老板也缩了:“不过算了,杨先生毕竟是响当当的人物,子弹是出自我的作坊,这几条枪,就当我送给你们的吧……”

如此一说,吴老板便站了起来,拍了拍手掌,招呼了几个小弟,扛来七八条枪,却只是老旧的汉阳造,也难怪黄兴等人不愿跟他买枪了。

“没有短的?”梁天养等人见得这老旧的长枪,也有些不满。

不过黄兴却不在意:“吴老板能这么做已经够义气了,这份人情,黄某记下了。”

众人也就不再多说,人人拿了一支枪,又从木条箱里往身上塞子弹。

虽然对方只有四个人,但只是吴老板追踪调查的结果,综合林禀骞的情报,凶手方面不一定只有四个人,子弹自是多多益善的了。

陈沐伸手要拿枪,黄兴却拦住了陈沐:“你就不去了吧……”

陈沐看了他一眼,并没多说,咔嚓嚓拉开枪栓,看了看这破枪的状况,朝黄兴道。

“这种老枪不好用,你们可没有我这样的准头。”

黄兴也就不再劝说,倒是转向了黑骨红:“劳烦山主带着伙计在外围接应我们?”

黑骨红似乎又受到了鄙夷,正要开口,陈沐却朝他说道:“咱们对里头的情况不清楚,需要有人在外头接应,以防不测,大哥对地形最熟,是最合适的人选,希望大哥能帮这个忙……”

陈沐说话听起来舒服,黑骨红顿时便答应了下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 顺藤摸瓜反遭伏

也不知是发生了凶杀案,亦或是别的原因,街道上并没有几个人影,偶尔传来狗吠声,就更显得死寂。

黑骨红手底下的兄弟熟门熟路,杜星武等人也不陌生,速度倒也快,陈沐等人很快就来到了泰隆行。

不过他们没有贸然冲进去,毕竟不知道对方的人数和火力。

“我先进去探一探情况。”孙幼麟主动请缨,便要潜行进去,黄兴却将他拦了下来。

“这些人过江来刺杀,必然不会带太多人,眼下也只是在里头暂避风头,寻找离开的机会,若进去刺探,会打草惊蛇……”

“咱们人也不少,又有枪,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大家四处散开,将他们包围在里头,一同杀进去,就不信他们能逃!”

听得黄兴这么一说,孙幼麟也就停了下来。

众人早已愤慨难当,咔嚓嚓上了膛,便拎着枪往前摸了过去。

陈沐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但也知道众人悲愤于杨肇春之死,也就没有劝阻。

泰隆行原本是商行,眼下正在转让,周遭店铺也空无一人,难怪会转让店铺了。

“跟紧一些,枪口朝下。”红莲毕竟没有使用枪械的经验,陈沐本不想让她拿枪,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简单地教她如何瞄准和开枪。

她是个聪慧女子,又是江湖中人,自是很容易上手。

孙幼麟等人散开之后,黄兴便摸到门前来,尝试着推了推门板,没想到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

黄兴等人倒也没觉得如何,陈沐却背后发凉,惊起一身冷汗来!

“有埋伏,快走!”这门没有锁,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凶手已经逃走,要么故意引诱他们进去!

这些凶手费尽周章刺杀杨肇春,如今医院方面守备森严,他们无法进入医院确认杨肇春是否真的死了,必然不可能这么快离开,那么也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陈沐心中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此刻就更是强烈!

回想起来,从拿走弹壳,调查到吴老板这边来,这一切都太过顺利,只怕这些凶手是故意留下来,为的就是等着陈沐等人自投罗网!

他们的目标应该不仅仅只是杨肇春,因为杨肇春就住在自家寓所,想刺杀并不困难。

他们之所以杀掉杨肇春,更大的原因是为了将城寨里的黄兴等人全都引出来!

城寨有着自家规矩,连朝廷官员都不敢入驻,这些刺客进去刺杀黄兴等人,且不说找不到人,即便成功杀掉,想要逃出来也不容易。

而杀掉杨肇春,是将黄兴等人引出来的最好法子了!

这短短的一刻,陈沐似乎想通了里头所有的关节,当即便发出示警来。

然而正当此时,地面上却传来啪嗒嗒的落物声,几个小东西在地上滚将出来!

其中一颗往前滚,正好停在了黄兴的脚尖!

“*!”

黄兴心头大骇,下意识将那*踢了回去!

然而*滚到前面,却被门槛拦住了!

“走啊!”

*兹兹冒着烟,陈沐一把拖住红莲,便飞快往后退,也没走多少,背后便闪光,强大的冲击波如撞锤一般,将陈沐都轰飞了出去!

陈沐的脊柱仿佛断成了好几截一般,背后**,衣服都已经碎裂,皮肤也被细碎之物打出好些小伤口来!

“轰轰轰轰!”

*接二连三地爆炸,后门和侧面巷道也传来爆炸声,孙幼麟等人估摸着也遭遇到了同样的突袭!

众人被炸得晕头转向,一个个浑身浴血,商行内却突然冲出几个人来,端着短柄机枪,竟突突突地扫射起来!

陈沐见得杜星武将黄兴拉了起来,也不敢停留,当即拖着红莲,躲到了对面商铺的骑楼下,躲在柱子后头。

这才刚刚冒头射击,机枪便往这边扫了过来!

水泥柱子被打得差点断掉,碎屑四处溅射,旁边的门窗噼噼啪啪全都被打碎,火力压制实在太过恐怖!

原本打算来追捕凶手,谁能想到竟反遭伏杀,众人也是措手不及,对方机枪火力太大,他们连逃走都没法子冒头!

那作坊的吴老板只说这些人买了子弹,可没说他们还有*和机枪!

可见这伙人到吴老板那里买子弹也只是掩人耳目,真真的目的不过是留条线索,好让陈沐等人查到这里来!

机枪还在不断扫射,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空隙,他们甚至还不断地投掷*!

死寂的夜晚就这么被打破,英国佬最近很活跃,巡逻也很是频繁,不多时便有巡警找了过来,然而刚冒头就被机枪给打死了!

陈沐等人求脱不得,若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乱枪打死的!

也亏得陈沐让黑骨红的人都留在了外围,此时他们终于是进来接应了!

不过他们的枪械不行,射击也勉强,火力更是微弱,根本就没办法改变局势。

也好在他们到底是分散了一些火力,陈沐终于是得到了喘息之机。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异常珍贵,也知道这个机会转瞬即逝,当下便屏息凝神,将枪口探了出去,瞄准开枪也是一气呵成!

“砰!”

子弹旋转着破空而去,泰隆行门边的机枪手终于是倒下了一个!

对方火力缺了一角,黄兴等人也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

“开枪!”

众人也没任何迟疑,也不消如何瞄准,对着泰隆行的大门就是乱射!

黄兴原本还想着要留个活口,找出真凶,证明是朝廷雇佣的凶手,以此来激发民愤,让更多的人参加革命。

如今却是顾不得这许多,小命能保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通反击之下,凶手们也退回到了泰隆行之中。

不过枪械上的差距,也终于是展现出来了!

由于吴老板提供的都是单发的老枪,拉栓上膛,射击的间隙太长,以致于给了敌人足够的反击时机。

这才短短两轮射击,已经因为换弹而出现了射击空窗,敌人的机枪又伸出枪口,肆无忌惮地宣泄着枪火!

子弹咻咻乱飞,周遭的建筑都快被打烂了,泰隆行就如同一个弹药库,敌人拥有着无穷无尽的弹药一般!

“英国鬼要来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先走!”黑骨红也是脸色煞白,他虽然是大佬,可哪里见过这等火拼的场面!

陈沐等人也是有苦难言,他们倒是想走,可敌人根本不给机会啊!

说话空当,敌人又丢出几颗*来,陈沐藏身的骑楼都被轰塌了大半边,只能带着红莲转移到了黄兴这边来。

“出不去啊!”杜星武也有些焦急,陈沐环视了一番,朝杜星武道:“一会你带黄兄先走!”

如此一说,陈沐也不瞄准,探出枪口随意打了一枪,寻找机会,杜星武等人也不再冒头,只是将枪口伸出去胡乱射击。

虽然漫无目的,但到底是起了一些作用,敌人枪火一弱,陈沐便朝杜星武道:“走!”

杜星武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拉着黄兴便往外头冲,这才刚刚走了几步,身后一人闷哼一声便倒地了!

“梁天养!”这位同学脑后中枪,整个脑袋都烂了半边,木桩一般倒地,就再没动弹了!

杜星武等人根本就没时间悲伤,拖着黄兴又躲到了一处民宅的骑楼下,尝试着撞了门,却如何都撞不开,想来里头是有人住着的,听到枪声之后,在屋里死顶着门了。

黑骨红等人只能在外头放枪,不敢进来,陈沐等人又出不去,僵持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却又没办法打开突破口!

正当此时,泰隆行里的枪声突然安静了片刻,而后又是枪声大作,但射击的目标却已经不再是陈沐等人,似乎他们内部发生了些状况!

“快走!”杜星武终于是抓住了机会,与孙幼麟等人要往外冲,他将黄兴交给孙幼麟,自己则拖着梁天养的尸体,拖到骑楼下,背起来就要走。

陈沐本也打算趁机离开,可放眼一看,泰隆行里乱糟糟一片,枪弹从窗户射击出来,里头该是发生了内讧!

“先别急!”

适才求之不得的逃生机会,终于是来了,众人也巴不得逃脱生天,然而陈沐却在这个时候,朝他们喊停了!

杜星武焦急地朝陈沐道:“先走再说啊!”

陈沐却坚决摇头:“再等等!”

“里头乱了,咱们有机会反杀他们的!”

杜星武急忙警告道:“若是他们故意演戏,咱们可就全都死在这里了!”

陈沐看向了黄兴,后者看了看梁天养的尸体,终于是朝杜星武道:“大家等一等,一会儿跟我冲进去!”

枪火停歇片刻,黑骨红的人也终于是从外围进来,与陈沐等人凑到了一处。

“细佬,英国警察来了,就在外头,不敢进来,咱们却也不能从那条路出去了,他们一定会封锁整条街的……”

听说外头的出路被封死了,杜星武等人就更是焦急了。

陈沐却是朝黑骨红问道:“街尾还有出口吧?”

黑骨红皱着眉头道:“街尾出口应该也被封死了,不过不少小巷子都是可以走的,只是要从泰隆行的后门绕出去……”

出路终究还是绕回到了泰隆行这里来,此时屋里的枪声也渐渐有些稀疏,机枪已经彻底哑火,陈沐也不再迟疑,朝众人道:“进去!”

众人纷纷拉栓上膛,跟着陈沐,撞入了泰隆行之中!

第三百五零零章 又见老道难揭幕

泰隆行里早已被机枪毁了大半,为数不多的家具和摆设,本就已经被遗弃,哪里承受得住如此强大的枪火。

房中没有灯火,借着外头漏进来的光芒,可见地上躺着不少伤员和尸体,本以为对方只有四五个人,没想到屋子里竟藏了这么多枪手!

陈沐等人撞进来之后,枪声也停了,整个屋里显得极其安静而诡异。

陈沐与黄兴等人相视一眼,如履薄冰地往前行,身子贴着墙壁,也不敢冒头。

“老板,别开枪,是我!”

“杨大春!”听得这声音,陈沐也是心头狂喜!

“掌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也难怪屋里的枪声已经停了,没想到杨大春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陈沐此时才陡然醒悟过来,杨大春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

早先从亨利维尔逊的庄园离开之后,杨大春便没有跟着陈沐进入城寨,而是带着妻子儿女,到杨肇春家里做客去了。

虽说杨肇春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堂亲兄弟,但或许是杨大春跟随了陈沐,使得杨肇春对他产生了改观,又或是血浓于水,到底是堂亲兄弟,如今身在异乡,心灵上难免要寻求依靠和归属。

杨肇春被刺杀,杨大春不可能坐视不管,估摸着他比陈沐等人更早地调查到了这个地方的存在!

陈沐短短思想之际,也不知谁打开了电灯,光芒太过刺眼,众人免不了有些不适应。

此时大家见得遍地尸体和鲜血,以及屋里堆着的子弹箱,也是脸色大变,若不是杨大春出现在此处,怕是他们迟早要被乱枪扫死了。

杨大春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不过陈沐顿时警觉了起来,因为杨大春根本就不是单枪匹马,他的身边竟还有七八个人!

而最让陈沐感到意外的是,杨大春身边一人,竟是傅青竹!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沐捏着枪柄,快步走到了前头,枪口便顶在了傅青竹的额头上!

他没有忘记钟水养的叮嘱,广州的起事失败,必是出了内奸,无论是钟水养还是陈沐,第一个怀疑的目标,唯有傅青竹!

这也是陈沐让黑骨红帮他找出傅青竹的主要原因,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傅青竹却不慌不忙,敲了敲枪管,朝陈沐讥笑道:“啧啧啧,这才多久没见,陈少爷已经翻脸不认人了啊,若不是我带着人来帮托,只怕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们了。”

陈沐望向杨大春,后者也点了点头。

“是,堂兄遇刺之时,我带着妻子女儿住在不远的旅店,事发之后,侄儿跑过来寻我帮忙,我赶过去的时候,堂兄已经到医院去了,我跟着踪迹追了出去,不过凶手有人接应,我对香港的地形和路线也不熟,最后还是跟丢了……”

“我又去了医院,发现有人守着,正想办法要进去,傅老道就将我拉了出来……”

“他说你们身陷危险,让我过来帮忙,我就过来了……”

杨大春没理由帮着傅青竹来欺骗陈沐,不过陈沐心中还是有着顾虑。

他没有放下枪口,仍旧朝傅青竹问:“广州的事,是不是你泄的密!”

傅青竹呵呵一笑:“这才几天不见,你非但变得不近人情,连脑子都变傻了?”

“是,是我泄密,你倒是开枪打死老道我啊!”傅青竹呵呵笑着,就往前顶!

他这么一说气话,陈沐反倒有些迟疑起来。

黄兴此时走到前头来,将枪杆子拉下来,朝陈沐说:“好了,这个事情不需要争执,我们是信得过傅道长的。”

“你们信得过?”

“对,我们信得过。”

陈沐不明白,为何黄兴等一众革命党人这么信任傅青竹,或许傅青竹背后有着什么神秘身份,而只是他们不愿告诉陈沐罢了。

但陈沐并没有放弃。

“你们信得过,我却信不过!”

“这不仅仅是你们的事,因为这个事情,书冬死了,这就是我的事!”

“我不管你有什么秘密,若不给我个交代,今天你休想走出这个屋子!”

黄兴皱起了眉头来,朝陈沐道:“陈沐,你一向是个大局为重的人,眼下还是搞清楚杨先生遇刺这件事,其他事情,以后我会跟你分说清楚的。”

陈沐终究是放下了枪口,他低垂着头,也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过得许久,陈沐才冷冷开口道:“你们有事要帮忙,就来找我,即便冒着杀头的危险,我都帮你们,可你们竟然什么事都瞒着我,这难道就是你们的信任?”

陈沐这一通牢骚,使得黄兴等人满面发烫,孙幼麟等人也隐瞒过陈沐,此时更是羞愧难当。

黄兴正要开口解释,傅青竹却朝他摇了摇头。

陈沐见得这小动作,也只是自嘲地苦笑:“也罢,随你们吧。”

此话一毕,陈沐便退到了一旁,也不再参与进来。

黄兴竟然也没有再安抚陈沐,而是朝黑骨红等人吩咐道:“劳烦清理一下,枪械弹药都收走。”

傅青竹也挥了挥手,身后那些人也都加入了清理的行列当中。

此时他才朝黄兴说道:“那三个主谋已经离开香港,这里的枪手都是他们雇佣的亡命徒罢了。”

“清廷给他们许诺的是五品功牌,估摸着回去逍遥快活了,要杀他们报仇,只能过江,风险大,却没太多意义了……”

杨大春愤慨起来:“怎么没意义,他们杀了堂兄,此仇不报,岂不叫兄弟们心寒!”

傅青竹欲言又止,黄兴却开口道:“我们搞革命不是为了报仇,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如果机会允许,这个仇自然要保,可如果只是为了报仇,而让更多的兄弟伙计去冒生死危险,自当三思而后行才是……”

杨大春闻言,也冷笑起来:“难怪老板不喜欢你们,口口声声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大局是什么?闹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黄兴也严肃起来:“咱们闹革命不是因为个人恩怨,更不是针对某个官员,甚至不是针对那把龙椅上的孩子,咱们是为了四万万同胞的未来!”

“我们要对抗的是整个封建世界,当权者只是阻挡我们的绊脚石,而不是我们的仇敌。”

“哈哈哈哈!”杨大春突然大笑了起来。

黄兴也摇了摇头:“或许你现在无法理解,等我们的大事做成了,天了青了,你就能明白,咱们成千上万的兄弟伙计抛头洒血,绝不是无谓的牺牲!”

“别说了,我都快听不下去了!”杨大春是个不太懂留情面的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黄兴的话头,走到了陈沐这边来。

“老板,咱们还是走吧。”

说实话,陈沐倒是能理解黄兴所言,这些革命党人为了理想甘愿牺牲,半点迟疑都没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是值得敬佩的。

只是他们对陈沐并不信任,这让陈沐感到心灰意冷罢了。

看了看黄兴,又看了看傅青竹,到底是拉着红莲的手,离开了泰隆行这个烂摊子。

枪战已经引来了英国人,街头街尾都已经被封锁,也好在杨大春跟着傅青竹过来,走的就是巷道,当即便领着陈沐走出了包围圈。

“回城寨?”

“你作何打算?”

“我打算去看看堂兄……”

见得杨大春有些悲愤,陈沐也有些不忍:“我跟你一并去看看吧。”

杨大春点了点头,带着陈沐顺着中环的街道,走在夜色之中,显得很是冷清。

巡警全都集中到了泰隆行那边,以致于其他地方空无一人,倒也走得顺畅。

寓所发生了凶案,杨肇春的妻儿也都暂时搬离,此时正在杨大春租住的旅社当中避难。

回到旅社之后,杨大春敲了敲门:“开门,是我回来了。”

听得杨大春的声音,里头很快就打开了门,杨大春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他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见得那年长的男子,杨大春也警惕起来,一名妇人朝杨大春道:“这位是谢缵泰先生,是……是我家先生的好友……”

这妇人眼睛都哭肿了,身边还粘着两个女儿,儿子年纪大一些,一脸惊惶地躲在一旁,显是惊魂未定。

“好友?不知谢先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杨大春仍旧没有放下戒备。

不过这个谢先生却没有因此而气恼,带着淡淡的悲伤,朝杨大春说道。

“衢云早先就跟我说过,他对你这个堂弟是有些愧疚的,一直想要弥补你们之间的关系,早些天还说要找地方让你们搬进去,离他那里近一些,每日里也有来有往……没想到……唉……”

提起这些事,反倒让人更加悲伤,所以杨大春有些烦躁起来,朝那人道:“说吧,什么事!”

谢缵泰也只是摇了摇头,朝杨大春道:“衢云的……衢云还在医院,我想接回来妥善安葬,过来就是为了征询嫂夫人的意见……”

那妇人此时朝杨大春说道:“叔叔,我孤儿寡母的不好抛头露面,叔叔你也不能上街,这件事还是交给谢先生吧,他与我家先生许多年的交情了,我信得过他……”

听得此言,杨大春也再没意见,轻叹一声,朝谢缵泰道谢。

“适才我……谢谢先生了。”

谢缵泰摆了摆手:“你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的,这件事交给我就好,你们最好先不要出去,外头乱哄哄的,医院那边也不太平……”

如此说着,他戴上帽子,便往外走,与陈沐擦身而过之时,稍稍脱帽,给陈沐点头算是招呼,陈沐也稍稍抱拳回礼。

杨大春将陈沐和红莲请进屋里,眉宇间的愁云也是如何都挥不散。

第三百五十一章 英灵安息无名墓

即便到了八月,秋风仍旧没有来,黄泥涌很是静谧,阳光尚好,野花遍地。

因为这峡谷流出来的都是黄泥,所以此地才得名黄泥涌,不过后来,英国鬼进入香港,不少士兵病死之后,就会被葬在这山谷之中,于是便改叫“happyvalley”,字面直译是快乐谷或者快活谷,不过英国人更喜欢翻译成极乐世界。

快乐谷也渐渐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坟场,只是几十年前,英国佬认为这里地势开阔,便在这里建造了赛马场,如今赛马已经成为了香港百姓不可获取的娱乐。

当然了,他们不是赛马的骑手,只是观看赛马的观众,即便如此,他们仍旧热血沸腾,人人乐此不彼而忘乎所以。

有了赛马之后,这里就从“快活谷”变成了“跑马地”。

杨大春并不想让堂兄葬跑马地,但谢缵泰却说服了他和杨夫人。

谢先生说了,医院方面有着不少不明来历的侦探,一直盯着,也亏得自己有些小名气,与杨先生的交情也是人尽皆知,才能把尸首顺利运了回来。

跑马地已经渐渐热闹起来,这里的坟场也并非无人知晓,葬在此处也无可厚非。

谢缵泰已经让人准备好一切,只是对于墓碑上的刻字,他却非常的谨慎。

杨大春生怕那些人不会放过堂兄,万一被掘墓毁坟就更让人悲痛,所以最终没有在墓碑上刻上名字与生卒年,更没有墓志铭。

他听从了黄兴等人的建议,只在墓碑上刻了四个数字:“6348”,这是杨肇春在行动中的身份代号。

坟前的众人悲愤难当,却无人敢出声,便是杨夫人和小少爷,也极力压抑心中的悲痛,短暂的哀悼与简单的仪式过后,众人便快速离开了跑马地这片坟场。

因为谁都不希望清廷那些人,再来打扰杨先生的安息。

黄兴和杜星武等人,在傅青竹的帮助下,击溃了敌人的埋伏,也抓了几个伤员,拷问出陈林仔和童祥等元凶,只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却没人过江去报仇。

他们都躲回到了城寨之中,等待下一步指示。

杨肇春已经死了,兴中会能够发号施令的,只能是行动之前就从杨肇春手里接过兴中会的会长孙先生了。

只是孙先生眼下并不在香港,所以命令的传递也比较迟缓而吃力,虽然他们也用电报,但黄兴等人藏身城寨,想要接收也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

虽然孙先生没有下达新的行动计划,但黄兴等人仍旧在积极筹谋,意图东山再起,蛰伏于城寨之中,于他们而言,也是不错的选择。

陈沐也没有闲着,因为他与黑骨红已经开始筹备发行城寨自己的货币,虽然不是官方货币,但那个制扇师的手艺实在太好,造出的纸币也异常精美且耐用。

陈沐与黑骨红商量了一番,将飘布上的一些标志性图案,用在了纸币上。

当然了,发行自家货币可不是能制造就万事大吉了,这背后需要计算供需关系等等,若不是陈沐曾经跟着宋政准这样的超级大商人学过账,还真就应付不来了。

也亏得城寨说小不小,但说大其实也不大,几万人的消费供需关系,加上黑骨红对城寨里的店铺和摊贩等等经济活动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想要小规模推行自家货币,也就不算太难了。

紧锣密鼓地忙了好些天,总算是清闲了下来,又等了几天,王举楼和李三江终于是将那批假钞给运了回来。

香港是个通商大港,各国的船只都必须经过这里,而且还在这里进行贸易,所以外国银行也遍地开花。

陈沐这批假钞,技术实在太出众,根本就难辨真假,流入市场之后,怕是要惹来不小的风波。

不过陈沐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因为英国人已经发布了条款的细则,并张贴了公告,地盘也已经开始向九龙新界拓展,过不了多久,就会对城寨动手,若不及时采购枪械和弹药,城寨可就守不住了!

那些曾经质疑黑骨红的堂主们,见得一批批枪械弹药运进城寨来,也终于是心服口服。

而黑骨红则对陈沐心服口服了,因为陈沐说有钱运作之时,他还抱着怀疑,甚至难以置信的态度。

可如今,事实证明陈沐确实说到做到了。

非但如此,陈沐还建议黑骨红挑选精锐,进行训练,又别具针对性地进行防御城池的军事训练。

陈沐不是全才,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练兵这种事,自是交给了黄兴和杜星武等人。

这些革命党人大部分留洋军事院校,掌握着最新的战策战略和战技术,还有新式的训练方法,能够短时间内提升士兵的战斗技能,凝聚军心士气。

这才短短半个月不到,城寨里便充斥着一股子铁血英武之气,早先的乌烟瘴气也是一扫而光。

当然了,这种氛围之下,大家也都能够感受得到,战争的脚步已经是愈发临近了!

无论是训练还是内部整顿,都进行得如火如荼,整座城寨展现出了从所未有的凝聚力,黑骨红也是民心所向,威望甚重。

陈沐也不敢放松半点,毕竟兴中会如今算是“群龙无首”,万事全靠黄兴一人撑着,也亏得他们帮忙搞来了枪械,又散如城寨各处做宣传,倒也算是安稳了下来。

非但如此,他们还得到了城寨众人的敬重,这倒是让黑骨红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黑骨红身为山主,应该是最受尊重的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黄兴等人其实也非常受欢迎,而魏姑芷等人已经再度成为了仙姑,红莲圣母的名号已经盖过了陈十四!

他们就像蒲公英一般,无论漂泊到何处,总能够快速扎根,安身立命,开枝散叶,而且适应能力极强,发展速度惊人!

这日,陈沐正与黑骨红商量着翻修城头上的炮台,傅青竹却找到了陈沐这里来。

“小子,老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下来。”

傅青竹仍旧是那副毫不客气的姿态,陈沐有些厌烦,并不想搭理,但到底还是走下了城头来。

黄兴能够无条件地信任他,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黄兴是非常理性的人,起事失败,杨肇春被刺杀,这种种事情发生之后,黄兴仍旧能够对这老道毫不怀疑,说明他的背景该是极其强大且让人放心的。

陈沐是因为书冬之死,才产生了怨气,不知该如何发泄,钟水养又叮嘱他调查傅青竹,否则他也不会死咬傅青竹不放。

如今陈沐冷静了下来,这件事也就要深思熟虑了。

倒也并非不去急于一时,而是不能正面对抗,调查还是要调查,只是需要时间,更需要策略。

想通了这些,陈沐也就忍耐了下来。

“想说什么就说吧。”

许是陈沐的不冷不热,又许是傅青竹有心解释,他也不在意陈沐如此不耐烦的语气,只是抽出陈沐腰间的烟杆来,给陈沐点了一锅烟。

陈沐也是累乏,默默抽着烟,等着这老道开口。

傅青竹也不含糊:“老道心里也清楚,你到底是不放心的,黄兴不能解释,我也不想更不能多说什么,你要继续怀疑,继续调查我,老道都没意见的。”

“不过在没有证明我有问题之前,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朋友?”陈沐摇头苦笑:“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陈沐的话也是发自内心,没有故意赌气,因为他确实不曾将傅青竹当成朋友,毕竟他们的相识可没有那么愉快。

对于陈沐的直言不讳,傅青竹却没有失望,更没有气恼,反倒笑呵呵地说道。

“没关系,吃吃喝喝一道玩耍玩耍,也就成朋友了。”

陈沐皱起眉头来:“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没别的事我可就失陪了。”

陈沐作势转身,便听得傅青竹阻拦道:“等等啊,年轻人别急躁嘛,老道今天是过来请你去看戏的。”

“看戏?看什么戏?”陈沐也认真起来,难道说这老道又筹谋了什么大件事?

然而傅青竹却笑了笑:“别胡思乱想,就是单纯看戏,听说有个非常厉害的班子过江来巡演,我搞到了两张票,算是给你示好了。”

陈沐也是无语,这个节骨眼上,他在城寨里忙死忙活,这老道竟然还有心思去看戏!

“你可别不上心,这班子可了不得,巡演的地点你可知在哪里?在香港大会堂啊!”

“大会堂?”陈沐也有些吃惊了。

因为这个大会堂可是大有来头的,原本是怡和洋行捐赠,通过比赛挑选了一个法国设计师来设计,华丽恢宏,设有图书馆、博物馆、舞厅、剧院等等,入口广场还建了喷泉,处处都是法式巴洛克风格,乃是上层社会社交活动的首选,那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证明。

更要紧的是,那里还是官方举办仪式和庆典的场地,不少港督的就职典礼正是在里头宣誓,就连接待英国皇室成员,都在大会堂及对开的爱丁堡广场。

这什么过江龙班子,巡演就巡演,地点却在大会堂,不是名满天下的大佬倌,怕是没有这样的排场!

而傅青竹从来就不会无的放矢,无端端要请陈沐去这么一个地方看戏,这里头就足够让人起疑了。

想了想,陈沐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几点出发?”

傅青竹嘿嘿一笑:“你先回去换身衣服,我也要打扮打扮,一会儿我会过来接你的。”

“你也要打扮?”傅青竹从来都是邋遢的形象,今番竟然要打扮,陈沐就更是好奇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会堂看戏有缘故

傅青竹将乱糟糟的头发都盘了起来,挽了个干净的道髻,插了支古朴简单的黄杨木道簪,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天青色中褂,脚踩双脸鞋。

这么一收拾,竟整出六七分道骨仙风来了。

陈沐也没有如何打扮,早先逃难,家当全都丢了,亨利维尔逊送的西服虽然还在,但陈沐却不太愿意穿,也就挑了一套干净的长衫,这长衫本是淡蓝色,都快洗得接近白色了。

不过也正因为这洗痕,反倒更衬得陈沐有些淡雅脱俗。

两人见面之后,相互打量了一番,傅青竹嘿嘿一笑,却没有开口。

陈沐似乎也被傅青竹这一身打扮给震了一下,只是同样没有“品头论足”,出了门,坐着电车,便往大会堂那边去了。

虽然时常见到电车铛铛铛地从街上过去,陈沐却还是第一次乘坐,倒也觉得新鲜,洋人这些玩意儿还真是不错的。

法兰西式巴洛克风格的大会堂也是够洋气,拱门骑楼,前头小广场上还有喷泉,不过并没有太多张扬,显得更加的庄重一些,也难怪能够举行官方仪式了。

此时大会堂前头人潮涌动,竟都是各色贵人,有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滑亮的,也有留着辫子,穿着中式大褂的,不过一个个带着女伴,也不管认不认识,见面了便拱手或点头,相互致意,一派乐融融的氛围。

会堂入口竖起了水牌,这水牌制作精美,上头是今日的剧目和演职员列表等等。

不少人围在水牌旁边,陈沐正要过去看看,傅青竹却拉住了他。

“别凑这个热闹,咱们直接进去,我带你去贵宾席。”

陈沐见得这会堂里头很大一部分都是洋人,即便能进来的华人,也都是各界精英,他一个老道士竟毫不怯场,心中就更是疑惑。

这傅青竹原本就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如今就更显神秘了。

非但如此,到了贵宾雅座之上,陈沐竟发现,相邻的桌边,竟是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正与一名英国绅士低声说笑,交头接耳,举止亲昵,见得陈沐进来,也是一脸的讶异。

陈沐与之相视一眼,伊莎贝拉终究是忍不住,走到陈沐桌边来,举起酒杯打招呼。

“没想到陈先生竟然也在这里……”

陈沐站了起来,颇有风度地拉了拉椅子,做了个请的姿势:“伊莎贝拉小姐坐下说吧。”

伊莎贝拉看了看自家桌的英国人,也只能歉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坐了下来。

那英国人上下打量了陈沐,虽然脸上带着微笑,眼眸和嘴角却透着敌意。

“伊莎贝拉小姐,好久不见了。”陈沐本打算介绍傅青竹,没想到这老道士竟与伊莎贝拉认识!

伊莎贝拉也朝傅青竹行礼道:“易大师,您怎么也来了。”

“易大师?”陈沐也有些疑惑,伊莎贝拉却笑了起来。

“易大师精通神秘学,见识广阔,知识渊博,是一位智者,早先我们很多人都跟他学过气功的,因为大师精通易经,所以我们都尊称他易大师。”

“感谢伊莎贝拉的赞美,哈哈哈。”傅青竹此时的言行举止,竟也颇为洋气,没有半点粗鄙,这就更让陈沐感到意外了!

“多年不见,易大师还是这么年轻,看来您的修炼又有进步了。”伊莎贝拉对傅青竹可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崇拜。

傅青竹也是派头十足,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朝陈沐说道:“老头子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恕我失陪一下。”

如此一说,他站起来便离开了。

伊莎贝拉赶忙站起来目送,陈沐却仍旧坐着,待得傅青竹融入人群之中,伊莎贝拉才重新坐了下来。

“你没有违背诺言,我很感谢。”

陈沐自然明白伊莎贝拉所言之意,王举楼等人将假钞运过来之后,黄兴等人便着手购买枪械,这些伪钞通过黑市,已经流入香港市场,洋人的银行都受到了冲击,财政吃紧,经济低迷,唯独法兰西人没有受到影响,正是因为陈沐做过叮嘱。

“看来你的状况并不太好啊……”陈沐看着伊莎贝拉,意味深长地说道。

伊莎贝拉咬了咬下唇,却不愿承认:“你凭什么这么说?”

陈沐也笑了:“以伊莎贝拉大小姐的脾气,能这么低声下气地感谢我,说明我没放出那批伪钞,帮了你很大的忙,反过来说,你们在财政上应该出现了问题。”

“再说了,伊莎贝拉小姐不是不喜欢英国佬么,如今却跟英国佬卿卿我我,唉……特里奥先生也真是舍得卖女儿……”

“你……你胡说什么!”伊莎贝拉虽然仍旧嘴硬,但也能看得出她的窘迫。

气恼的她很快就展开了反击:“本小姐不过是政治交际,要说到卖女儿,该羞耻的是你!”

陈沐也一头雾水:“我可没有女儿,你顶嘴也打打草稿好么。”

伊莎贝拉冷哼一声:“你没有女儿,但却有妹妹啊!”

“妹妹?我卖妹妹?卖什么妹妹?”陈沐就更是糊涂,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他确实有个妹妹,不过只是干妹妹,那便是李青鱼!

李青鱼已经跟着梁雪松和秦棠夫妇学戏去了,伊莎贝拉为何突然要提起?

陈沐心中隐约升涌出不安来,微眯眼睛,凝视着伊莎贝拉,冷声道:“你给我说清楚!”

伊莎贝拉终于占据了上风,昂起头来,哼哼一笑道:“你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

陈沐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声道:“最近城寨缺钱,可别逼我散财!”

伊莎贝拉听得陈沐又用伪钞来威胁她,顿时也就乏味了。

“真没意思,算了算了,你今天来看戏,难道不知道唱戏的是谁?”

这么一问,陈沐顿时醒悟过来,难怪傅青竹没让他去看水牌,估摸着今日的主角该是梁雪松和秦棠了!

可这两位大佬倌来唱戏,又跟李青鱼有什么关系?

“梁雪松和秦棠唱戏,关我妹妹何事?”陈沐这么一问,伊莎贝拉也有些无语。

“你妹妹才是主角,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当哥哥!”

“青鱼是主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沐终于是忍不住,也不与伊莎贝拉罗嗦,紧张起来,捏得她的手掌嘎嘎响。

“你放开!”

伊莎贝拉甩开手,抵不过陈沐的剧烈反应,只好指着首席贵宾座的方向,朝陈沐解释道。

“看到没有,那边带着假发的年轻人?”

陈沐放眼看去,果真见得一个十**岁的年轻洋人,由于太过英俊,而且穿着戏服,以致于一眼便能锁定。

“那是总警司sirfrancishenrymay的儿子,一会儿他要上台去演戏,演的是莎翁的《驯悍记》,今天就是中西戏剧文化的交流活动,你妹妹是主角之一,稍后也会上台演戏的。”

“总警司的儿子?”陈沐是知道这个总警司的,毕竟他们东躲西藏,英国佬穷追不舍,若是连总警司都没听说过,也不必再逃了。

这总警司名叫梅含理,是从他名字音译取的本土名字,这也是洋人的传统,比如港督亨利·亚瑟·布莱克,就取了个名字叫“卜力”

“只是这中西戏剧文化交流是正常活动,又跟卖妹妹有什么关系?”

伊莎贝拉冷哼了一声:“因为这个总警司的儿子,看上了你妹妹,这次不过是借*流,实际上是要娶你的妹妹!”

陈沐也愕然了。

李青鱼虽然姿色出众,但学艺也没多少年,当主角已经让人意外了,又如何会被这个总警司的儿子给看上了?

“你爽快些一口气说完,别再吊我胃口了!”事情牵涉到李青鱼,陈沐哪里忍耐得住。

伊莎贝拉也终于不再卖关子了。

“你们的朝廷已经签署了条约,新界九龙正式租借给大英帝国,港督让总警司梅含理到新界去建立警署,正式接管那里。”

“梅含理建立了乡村巡逻队,不过百姓并不欢迎,都将警队称为穿山甲,对英国人的管理,就更是不遵从,骚乱动荡从未断绝。”

“你妹妹在大埔已经闯出了名堂,是个新晋的大明星,所以梅含理决定让儿子娶了你妹妹,以此来凝聚新界的民心,在港督夫人夏莲娜的促成下,才有了今天这个活动。”

听得伊莎贝拉这么说,陈沐也总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本以为李青鱼会跟着梁雪松和秦棠到北方去,谁能想到他们会在香港?

而且她能在大埔闯出名堂,说明逗留香港的时间也是不短了的。

陈沐正皱着眉头沉默着,伊莎贝拉又朝陈沐低声说道。

“朋友一场,我再送你一个消息,港督卜力已经调遣了军舰,就停靠在吐露港,如果这次联姻不成功,他们就会炮轰大埔,动用最强硬的武力来收服大埔和整个新界!”

“所以啊,你妹妹即便不想嫁,也要嫁,这不是卖,又是什么?”

陈沐也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事情,看来傅青竹是早就知道内情,今次才请他来看戏,自己若袖手旁观,李青鱼可就真要成为牺牲品了!

英国人为了占据新界,竟然动用炮轰,这等强度的行动,迟早会席卷整个香港,攻占城寨看来也迫在眉睫了!

当然了,从另一面来看,当地百姓的抵抗也足够激烈,否则英国人也不会动用这么大的武力行动,可见百姓到底是不愿让英国人进来的!

只是这种大局势,眼下也没时间去考虑,如何才能见李青鱼一面,这才是当务之急!

第三百五十三章 台上争锋为哪出

与伊莎贝拉交谈过后,陈沐的心情也凝重了起来。

李青鱼是他从疍家水寨带出来的,他曾承诺过要照顾她,只是因为她有学戏的天分,才拜师秦棠,离开了陈沐。

既然认她做义妹,陈沐万万是不能看她跳入火坑的。

英国人高高在上,从不将中国人看在眼里,虽然他们为了亲近本土,也会与中国人通婚,但要求却极为严苛,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某种利益。

陈沐已经知道英国人是为了收服新界,才让总警司的儿子迎娶李青鱼,就决不能袖手旁观!

当然了,这也仅仅是伊莎贝拉的一面之词,里头固然大部分都是真事,但李青鱼的个人意见却最为重要。

若李青鱼不愿意,陈沐是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的!

想要知道李青鱼的意愿,自是需要当面了解,可这是大会堂,是英国人主办的活动,陈沐即便坐在贵宾区,也是托了傅青竹的福,如何才能进入后台,这是个大问题。

“你能带我到后台去看看么?”一事不烦二主,伊莎贝拉带来这个消息,陈沐自也不能让她轻松。

虽然她是法国人,但能被邀请,适才又与英国的青年才俊交头接耳,必是有着她的门路。

不过伊莎贝拉的兴致并不是很高,瞥了陈沐一眼。

“你是打算用那批伪钞勒索我一辈子,让我给你当奴隶么?你们清国人不是说凡事要适可而止么?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陈沐也不想这么做,但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利用一下,离了伊莎贝拉,单靠他自己,是没法子进入后台的。

“你不是说与夏莲娜夫人有交情么?进入后台探一探班应该很正常吧?”

伊莎贝拉皱起眉头来:“我刚刚来的时候,就是夏莲娜夫人带我去的后台,现在又去,也太不避嫌了吧?”

陈沐也坚持到底:“我必须到后台去见见妹妹,你帮我这一次!”

伊莎贝拉的语气很是酸楚:“你就只顾着你的妹妹,我有困难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着急?你好歹也有点绅士风度,强迫一个淑女去接近另一个淑女,会不会太不尊重我了?”

陈沐也知道,这样对伊莎贝拉并不公平,即便他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也曾经一度成为仇敌,但这么久相识相处,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乎了朋友和敌人的范畴,一时半刻也是说不清楚的。

但李青鱼必须要见,陈沐正要继续说服和争取,一名侍应生却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花篮。

傅青竹紧随其后,朝陈沐道:“走,跟我去后台看看。”

难怪傅青竹这才坐了一会儿便离席,原来是去准备花篮了,看来他早已了解这一切,今日带陈沐过来,也是早有所预的。

经历了伊莎贝拉的无情拒绝之后,再看傅青竹的雪中送火,陈沐心中难免涌出一股暖流来,由衷地感谢道。

“谢谢……”

傅青竹摆了摆手:“先进去再说吧。”

陈沐也不再迟疑,跟着傅青竹,便离开了贵宾区,往后台走去。

然而这才刚刚到了后台的入口,他们却被拦了下来。

“先生们,十分抱歉,后台禁止进入。”

这里毕竟是大会堂,而后台除了李青鱼等粤剧大佬倌之外,还有不少洋人的优伶戏子,里头在更衣化妆,闲杂人等确实不容入内。

更何况今次是总警司的儿子亲自上台演出,就更不能让人进入后台来打扰了。

陈沐看向傅青竹,后者便朝那守卫解释说:“我是总警司阁下邀请的贵宾,亨利梅见了我也要叫一声大哥,我进后台看看侄子又如何,你进去问问就清楚了。”

傅青竹出入这种场合,就已经让陈沐足够惊讶,当傅青竹这一口纯正地道的伦敦口音一说出来,陈沐就更是惊诧无比!

早先傅青竹也说过法语,而且同样纯正,如今他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陈沐又如何能不吃惊。

傅青竹曾托词说自己走南闯北,走街窜巷,四处忽悠,连洋人都不放过,所以会说法语并不奇怪。

可如今看来,这绝不是为了骗洋人才练出来的,只怕他与黄兴等人一样,都是留过洋的!

只是他分明是个道士,对道家那一套也非常的烂熟,这是假扮不来的。

一个道士出国留洋,这可就新鲜了。

当然了,如果细想一番,杜星武这样的自然门高手,也留洋日本国,傅青竹这样的道士,留洋欧罗巴洲,也是说得过去的。

若果他真是留洋英法,那么黄兴等人无条件信任他,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陈沐还在思虑,那守卫已经转身进了后台。

“跟我来!”傅青竹趁着这个空当,拉着陈沐就往后台里走,陈沐见他鬼鬼鼠鼠的,难免有些疑惑起来。

“不是说梅含理总警司请你来的么,这么畏畏缩缩的干什么?”

傅青竹嘿嘿一笑:“我认识他,他可不认识我……”

陈沐也是惊愕:“所以你带我混进来的咯?那……那贵宾邀请函又是哪里来的?”

傅青竹尴尬地回答说:“行走江湖嘛,总有一两样本事傍身不是?这邀请函想要造一份也简单,再说了,这样的场合,寻常人哪里敢来冒充,不过只要你胆子大些,把头抬高,腰杆子挺直,眼神犀利一些,便是走进来,谁又敢拦你?”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早先见得傅青竹那架势,还真以为他认识什么大人物,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装腔作势罢了!

当然了,这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毕竟伊莎贝拉都认识这老道,他曾经混迹在洋人圈子里头,而且还是上流社会,这总该是没错的。

毕竟若果他只是江湖老道,万万是装不出那股子西洋绅士风范的。

陈沐还在迟疑之际,傅青竹已经拉着他进入到后台来,陈沐抱着花篮,四面一看,里头却全是洋人!

“遭了!走错后台了!”

这后台分成了两侧,一侧是洋人专用,李青鱼等人则在另一侧,中间用隔板分开,没想到傅青竹竟将自己带到了洋人的后台来。

洋人们的顾忌和规矩并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在换戏服,一个两个只穿着内衣,身材展露无疑,放眼过去白花花一片。

可他们却忙忙碌碌,显得很专业,眼神也从不停留在异性的身体之上,即便开口说话,也是在紧张地对着台本。

傅青竹买的花篮很大,也实在是惹眼,两人进来之后,所有人的眸光都集中了过来!

那守卫扭头一看,也没驱赶,只是朝其中一个正在往脸上傅粉的男子耳语了几句。

也不消猜测,此人应该就是总警司的儿子了。

陈沐仔细一看,此人虽然敷着*和腮红,将整个脸都遮盖了,但底子很不错,甚至可以说很英俊,眉宇间英气十足。

此时站起来,更是比陈沐要高挑,手脚细长,很是赏心悦目。

光是这卖相,若他与李青鱼果是两情相悦,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外表光鲜内心丑恶也大有人在,陈沐自不能以貌取人。

不过不得不承认,此人笑眉善目,极具亲和力,给人非常不错的观感和印象。

“两位先生是我父亲请来的贵宾?实在对不起,距离上台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要先化妆,你们要不先在旁边坐一坐,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没想到他果真将傅青竹当成了贵宾,甚至连姓名和来历都不问,想来平日里也有不少人来拜访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好的,你先去忙,我们在这里等着。”傅青竹那口纯正的伦敦英语一开口,这年轻人就更没怀疑了。

待得这年轻人一走,傅青竹赶忙带着陈沐往外走,那守卫拦着问道:“两位先生要去哪里?”

傅青竹唯唯地回答说:“后台有女士在换装,我们在里面等待并不绅士,不如到观众席上欣赏表演,这才是尊重。”

傅青竹的回答滴水不漏,那守卫也没敢再拦着。

回到贵宾席上,傅青竹才松了一口气,朝陈沐道:“先看表演,过后再找你妹子吧。”

陈沐扫了一眼,那守卫虽然嘴上放过,但暗中仍旧是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此刻要去另一侧后台,也难免要引起怀疑,只能耐着性子先看戏了。

这《驯悍记》比不上《哈姆雷特》、《麦克白》和《罗密欧与茱丽叶》之类的名剧,不过也是莎翁所写的最具深意的戏剧之一。

陈沐心里头在担忧李青鱼,对台上的表演也并不太上心,只看了个大意。

所谓驯悍记,这个悍是悍妻的悍,讲了一个男人如何驯服泼辣的悍妻,让她变得毫无主见,对男人服服帖帖,主题并不是很友好。

不过在场的女性观众却并不在意,唯有伊莎贝拉,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陈沐也不太明白,为何在如此重大的场合,这位总警司的儿子,会选择这么一出戏码。

直到换了粤剧班子上台,看到李青鱼的扮相,他才终于是醒悟过来,也终于明白了李青鱼在这个事情上的态度。

因为她今日演的是《杨门女将》!

第三百五十四章 久别重逢惹忌妒

舞台上就像没有硝烟的战场,都在表明自己的立场。

总警司的儿子用《驯悍记》,表明了希望李青鱼成为那个被屈服的凯瑟丽娜,而李青鱼却希望自己是杨门女将,表达了自己的永不屈服。

看过之后,陈沐便不去后台找李青鱼,也已经知道,她对这门亲事是多么反对的了。

观众的掌声很热烈,毕竟这种规格的交流活动并不多见,尤其是英国佬。

他们认为清国女子的社会地位低下,根本不可能登台,这也确实是固有的印象。

优伶娼妓,在古时的社会地位确实不高,可即便如此,女子都不得上台表演,女性的社会地位低到何种程度已经不需多言了的。

可新思潮涌入之后,女性开始觉醒,也开始追求自己的权利,她们上女校,她们四处活动,为的就是给女性争取更多的人权。

从这一点来看,李青鱼该感谢梁雪松和秦棠,因为女儿家想要学西洋戏很容易,因为本来就是外来的新鲜玩意儿。

可梨园行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规矩,却是不能收女人来唱戏的,然而梁雪松夫妇还是收她为徒了。

或许这也与秦棠有关,她是女人,但也唱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来,得到了行内行外的认可与尊敬,她之所以收李青鱼,或许也希望将这种不屈的抗争延续下去,想让李青鱼成为下一个自己吧。

台上的戏码已经结束,陈沐正要进入后台去找李青鱼,却被傅青竹拉了回来。

“咱们适才走错了后台,已经引起了怀疑,此时不宜再行动,出去等吧。”

不得不承认,还是傅青竹老辣一些,陈沐当即便跟着走出了大会堂。

演出过后便是庆功晚宴,说白了就是社交晚宴,观众里不乏各行各业的精英,自是要借此机会多多结识。

傅青竹本就是混进来的,也需要谨慎一些,这种热闹也不再去凑合。

等了许久,李青鱼和梁雪松夫妇终于是走了出来。

卸了妆之后的梁雪松夫妇,显得忧心忡忡,李青鱼也是无精打采,梁雪松夫妇去参加晚宴,李青鱼却独自走出了大会堂。

“青鱼!”

陈沐迫不及待地从暗处探出半个身子来,李青鱼陡然抬头,朝陈沐这厢看了过来。

当日思夜想的那个声音,与梦中常常出现的脸庞结合在一起,李青鱼顿时落泪了。

“哥!”

她飞快地走过来,猛地扑入了陈沐的怀中。

路灯很是昏暗,陈沐的身影隐藏在暗巷之中,看起来就好像李青鱼拥抱着自己的影子一般。

这个从咸水寨里走出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许是学戏练功的原因,她更加的高挑,与陈沐齐头,而且身段婀娜健美,不再是以前那个瘦不拉几的柴火妞,身材丰腴,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陈沐没有太多的杂念,可感受到李青鱼那温热而噗噗狂跳的胸脯,他到底是将李青鱼轻轻推开了。

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举止上自是要适可而止的。

“你怎么会来!”李青鱼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抹掉眼泪,朝陈沐问了起来。

傅青竹也不忍打扰,不过却还是从里头走了出来。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

陈沐本以为傅青竹会吓到李青鱼,岂知后者却是一脸的惊喜:“道爷怎么也在这里!”

陈沐陡然回头去看,却见得傅青竹一脸的慈祥笑容。

“这不是把陈沐带来给你了么,也算是说话算话了吧?”

“是你让他带我来的?”陈沐也没想到竟会是李青鱼的主意。

“嗯,早先我在报纸上看到兄长,就想着要去找兄长,不过亨利维尔逊的庄园进不去,只能求道爷帮忙了。”

陈沐也是恍然,不过心中也是诧异。

这傅青竹似乎渗透到了自己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就没有他傅青竹不认识的人一般。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陈沐朝傅青竹问起,后者却是笑而不语,倒是李青鱼开口回答。

“早先两位师父要北上,中途遇到了道爷,多亏道爷指点,让我们反其道南下,不然北方打仗,我们可就麻烦了,南下之后一路顺利,戏班子也红红火火,都是道爷指点迷津之功……”

陈沐也是恍然,不过心里却质疑起来。

“这傅青竹如何知道北方要打仗?”陈沐可不相信这老道士真能够未卜先知,从黄兴对他的信任来看,这老道怕是有着秘密的情报渠道了。

只是这种渠道得来的消息,必是珍贵无比的,他为何要帮助李青鱼等人,让他们南下?难道说他连今时今日的局势都已经计算到了?

陈沐正犹豫要不要向傅青竹问清楚,这老道却已经率先开口:“走吧,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话音未落,李青鱼却突然抓住了陈沐的手,下意识将陈沐拉到了身后去。

陈沐放眼一看,竟有一队人从大会堂里走了出来,正快步往这边围拢过来!

“暴露了么……”

见得这些印度守卫,陈沐也以为是自己和傅青竹暴露了,只是走到近处,他终于是看清楚,为首之人,竟是总警司梅含理的公子!

“李青鱼,你竟然背着我私会男人!”

他怒冲冲地走过来,看清楚了陈沐之后,就更是诧异。

“原来是你!这么说你进入后台,只是为了这个女人咯!简直不知羞耻!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啊!”

他开始职责陈沐,随行的守卫一个个都露出怒容来,因为总警司的儿子被带绿帽子,这可不是容易善了之事!

李青鱼满脸羞愤:“杜克梅,你不要乱说!”

陈沐本以为李青鱼会解释说,他是她的哥哥,如此一来,适才他们的拥抱,也就显得寻常了。

可李青鱼反驳的焦点却不是这个。

“我并没有答应你们的条件,也不是你的未婚妻!”

杜克梅听闻此言,更是大怒:“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若不嫁给我,舰队就会炮轰大埔,战争一触即发,你不会不明白!”

陈沐也是莫名地心疼起来,李青鱼不过是唱戏的,却让她背负这样的大仁大义,为此牺牲自己,又如何不让人可悲?

然而李青鱼却一脸正气:“你们英国人贪得无厌,这桩事情本来就只是个笑话!”

“大埔的老百姓,以及整个香港的同胞,是不会屈服的!如果要用我这么一个女人来换取尊严,这又算哪门子的尊严!”

“所以你是决定要反对到底,不接受我们的提议了?”杜克梅满脸阴鸷地怒问。

李青鱼也丝毫不惧:“早在来之前,同胞们就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姿态,他们让我来不是为了向你们低头,而是要告诉你们,就算你们有坚船利炮,我们也半点不惧,就算女人小孩都上阵,我们也绝不屈服!”

“我明白了,所以你演的那个杨门女将,不是想告诉我,你不会屈服于我,而是告诉我,你们所有人都不会臣服于女王陛下!”

“正是!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们能霸占我们的土地,也绝不能降伏我们的心!”

李青鱼昂首回答,大义凛然!

陈沐满心震撼,也不知李青鱼这些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竟从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变成了这么坚强的大女主,此时的她,甚至比秦棠还要更加的英武!

杜克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青鱼和陈沐怒骂道:“我这是看得起你,让你来表演,就是要告诉大家,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如今你跟这男人幽会,让我受辱,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杜克梅此话一出,守卫们便涌了上来!

这些印度守卫,倒也高大,脸膛黝黑,留着大胡子,缠着头巾,看起来如同恶鬼一般。

然而在陈沐的眼中,这些人根本就不够看!

李青鱼虽然极力将陈沐拉到背后,但陈沐还是拍了拍她的手背,走到了前面来。

“虽然你是总警司的公子,但男女之事勉强不来,你再这样,可就是强抢民女了,你打算给自家老头子脸上抹黑吗?”

陈沐早先向伊莎贝拉打听过,这个总警司梅含理倒也是个不错的人,在任期间还办了好几件大案子。

其中包括一件震惊整个香港的大事件。

当时有个开赌档的大佬,贿赂了不少官员充当保护伞,甚至是总监都能够收买。

最终却被梅含理打掉了这个团伙,因此而落马的英国官员,港府官员,印度警察和华人警探也不少,涉及官员大大几十人,可谓大快人心。

陈沐不是不敢动手,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因为他可以躲到城寨里,但梁雪松夫妇还在参加晚宴,若连累到他们可就不好了。

况且他们都是名大老倌,英国佬想要找到他们也容易。

杜克梅怒气冲冠,但凡男人也没法子忍受这样的屈辱,哪里还能保持镇定,当即指着陈沐,朝守卫们下令道。

“先打断他一条腿再说!”

守卫里头倒也有些头脑清醒的,知道陈沐的话也有三分道理,便迟疑了起来。

杜克梅却暴跳如雷:“还不快动手!出了事有我负责,快给我动手!”

守卫们这才朝陈沐冲了过来!

陈沐只能摇头苦笑,这些人虽然牛高马大,但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第三百五十五章 深沉谋划有老傅

巷口昏暗,人影闪动。

这些洋鬼子来势汹汹,陈沐却没有半点慌张。

这些人都有搏击的底子,可惜碰上的是武功大成的陈沐!

大个子一拳轰来,因为比陈沐高半截,拳头就如同从天砸下一般。

陈沐从轻易躲过,一掌按在他的肋间,掌变成拳,寸劲迸发,一阵喀嚓乱响,那人倒飞出去,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

早初他们还有些轻敌,认为一个人就能够收拾陈沐,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分明比陈沐要更加高大,而且高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就如同铁塔壮汉对付小孩儿一般。

可陈沐只是一拳一掌,竟轻而易举地结束了战斗,同伴竟如此不堪一击,他们也终于不敢再托大,三五人一并涌了过来!

他们抽出了腰间的榉木棍,朝陈沐兜头便打!

这榉木棍沉重趁手,若让打中,怕是要脑袋开花!

不过可惜了,他们的技击本事还是太糙,光有身材和力气,在陈沐面前是半点效果也无的。

杜克梅还期待着看好戏,这眨眼间,手底下的人已经一个个倒飞了出来,杜克梅也是心头大骇!

李青鱼也是满眼惊愕,这才多久不见,陈沐竟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三拳两脚就打趴了五个七个牛高马大的洋鬼子,半滴汗都没流!

杜克梅是又惊又怒,心虚地抽出腰间佩剑就向陈沐刺了过来!

可惜他的剑只是戏台上的道具,根本就没有开锋,这才刚抬手,已经让陈沐抓住了剑刃!

他拼命想要往前刺,然而剑刃就如同被焊死在铁墙之中了一般,根本就没动弹半分!

陈沐一推一拉,佩剑就到了他的手上。

伸出食指弹了弹,剑刃发出低沉又不干脆的响声,陈沐调转剑尖,将剑柄伸了回去。

“梅公子,男女之事到底要两情相悦,人我会带走,你若是气不过,欢迎来城寨找我。”

陈沐如此一说,便朝李青鱼使了个眼色,转身要离开。

杜克梅虽然气恼,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发狠话说:“你叫什么名字,就不怕我报仇么!”

“报仇?”这两个字对陈沐而言,意义实在太过特殊,他之所以能活到今时今日,都是拜此二字所赐,早已看透了这样的事情。

“我叫陈沐……其实你不必……”

陈沐正要劝说一番,此时傅青竹却开口了。

“你要报仇,我们自是欢迎的,你的人虽然不自量力,但到底是被打伤的,若需要我们赔偿医药费,便来城寨找我们吧。”

傅青竹这么一说,陈沐也有些皱眉,因为打人的是陈沐,他实在不太明白,傅青竹为何要这么说,毕竟这会更加地激怒杜克梅。

“城寨?你真的以为城寨就牢不可破么!我告诉你,今晚我就让父亲把城寨铲平,你给我等着!”

也果不其然,杜克梅真就被激怒了。

可傅青竹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只是继续嘲讽道:“好啊,你倒是让你父亲发兵来剿,若见不到兵,明天我就联系报社,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杜克梅是个只会懂嘴皮子吓唬人的胆小鬼!”

听闻此言,陈沐心里也涌出担忧来,因为傅青竹根本就是在故意激将,听起来就是要让他们来攻打城寨!

要知道,适才的接触过程中,陈沐也看得出来,这个杜克梅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明眼看着手下被陈沐一个个打飞,仍旧硬着头皮刺剑过来,是个如何都不服输的人。

傅青竹这么激怒他,即便总警司父亲不同意,这个杜克梅也必然会想方设法来对城寨用兵的!

“好!你们就等着,今晚若不铲平城寨,我就登报向你们道歉!”杜克梅丢下这一番狠话,将地上*着的手下都踢起来,怒气冲冲便走了。

看着杜克梅的背影,陈沐的眸光变得犀利起来,转头朝傅青竹问道。

“你为何要激怒他?城寨虽然准备充足,但也只是为了防备万一,能不打仗自是最好,你反倒好,竟主动给城寨招惹战端,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用心了。”

傅青竹也不再嬉皮笑脸,严肃认真地回答说。

“你在大会堂里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陈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傅青竹的用意何在,他当时的心思都放在了李青鱼的身上,哪里会顾及其他。

傅青竹也不卖关子,只是朝李青鱼问道:“丫头,梅含理的人是不是还在围攻大埔?”

李青鱼也有些莫名其妙:“是,不过他们只是驻扎在外面,不敢再进去巡逻,今次让我过来唱戏,就是为了震慑街坊乡亲,让我们低头妥协……”

“嗯,这就对了。”傅青竹信心十足地点头。

“陈沐,你想一想,城寨是整个九龙新界最硬的骨头,英国佬迟早是要动武的,对不对?”

陈沐下意识点了点头,傅青竹则继续解释道:“如果让他们解决了大埔,再集中兵力来对付城寨,即便咱们准备再充足,又如何应对和防御?”

“这些英国佬不仅有警察,而且还有驻军,他们对付大埔都动用军舰来远程炮轰,寻常枪械对他们管什么用?”

“城寨是个一泡鸡屎就能盖过的小地方,如果他们炮轰,咱们能顶多久?又要死多少人?”

“那你还激怒他!”陈沐也是无语。

傅青竹却摇了摇头:“不,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梅含理的主力在逼迫大埔,他们既然宁愿联姻,都要拿下大埔,足以说明大埔的重要性,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大埔,更不会解除那里的守备。”

“大埔的抵抗非常激烈和顽固,他们一旦撤兵,便会前功尽弃,在没有撤兵的情况下,他们想铲平城寨,能动用的兵力就不多了。”

“起码没有巨炮的火力支援,城寨就有一战之力,是也不是?”

“只要能抵抗这次的围剿,英国人短时间内就再也不会对城寨动武了。”

“并非因为杜克梅是个要面子的人,而是因为梅含理是个非常冷静和理性的人。”

“我们会让他知道,城寨就是一块没肉的硬骨头,即便他们啃得下,也要崩掉几颗牙,得到了也不会给他们带来是什么实质性的利益,只能将他们拖入泥沼,得不偿失。”

“如此一来,他们就再不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围剿城寨了!”

陈沐终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傅青竹就是在逼他们主动出兵!

“所以,今夜即便我不来,即便没有妹妹的演出,你也一定会来,用别的法子逼迫他们对城寨动武,对么?”

虽然陈沐不愿意承认,但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了。

这个傅青竹实在是太深沉,每一步似乎都有着他的谋划,无论是陈沐还好是黄兴等人,不管愿不愿意,甚至不管知不知情,都只能主动或者被动给他当棋子,配合他的谋划和布局!

面对陈沐的质问,傅青竹也只是笑而不语,只是朝李青鱼道:“丫头,你要回大埔,还是跟我们去城寨?”

李青鱼看了看陈沐,有些为难地担忧道:“两位师父还在里面吃晚宴,会不会……”

傅青竹摇头道:“不会的,杜克梅是个爱面子的人,晚宴是讲风度和面子的地方,他不会对你的师父们如何的。”

“那我等等两位师父……”李青鱼看着宴会厅的方向,咬牙坚持着说道。

傅青竹也不勉强,朝陈沐道:“看来你暂时也不会回去,就陪她在这里等一等吧,我先回去,让城寨的人做好应战的准备。”

陈沐看着傅青竹:“你就这么确定他们一定会出兵?”

“我确定。”

陈沐轻轻吐了一口气:“你不是说总警司梅含理是个极其冷静和理性的人么?他会为了儿子一口赌气而出兵城寨?”

“更何况这是突袭,仓促之间,他们哪里能筹备出像样的兵力?”

傅青竹呵呵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梅含理虽然冷静沉稳,但你以为杜克梅的臭脾气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遗传自他的父亲,有这样的父亲,耳濡目染,才养成了杜克梅这样的脾气,杜克梅自大又好面子,他的老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像城寨这样的地方,梅含理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他更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的枪械和*,我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激他出兵!”

“只要他敢出兵,必会铩羽而归,这也算是围魏救赵,若他调集兵力来对付城寨,起码能够解了大埔之围,若他不愿放弃大埔,我们也可以拖累他们,到时候他们首尾难顾,捉襟见肘,还能支撑多久?”

傅青竹胸有成竹,言之凿凿,陈沐却有着自己的担忧,因为他这是在用城寨所有人的生命,来赌梅含理父子的脾气!

“城寨毕竟太小,真要打起来,必是要死人的!”陈沐也确实有些怒了。

然而傅青竹却走近两步,逼视着陈沐,沉声道。

“你一路走来,见过没有死人就能成功的么?”

“你觉得城寨的事能和平解决?他们对付大埔都动用了军舰,城寨就在九龙新界的核心地带,他们是必然要拿下的,这个事情根本就没有了和平谈判的可能性。”

“一星半点都没有!现在不发动,将主动权掌握在手里,等他们做足了准备,会死更多人!”

“若不想死人,也不是没法子。”

“什么法子?”陈沐几乎是下意识就问了出来。

“那就是劝大家投降,给英国佬当奴婢,要不你回去劝劝城寨的老少爷儿们?”

陈沐沉默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酒店断电杀机伏

想要劝城寨的人投降英国佬,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虽然人人市侩,看着贪生怕死,但骨子里那种硬气,是面上看不出来的。

旁的不说,单说这些个堂主大佬,平日里争抢地盘也会大打出手,甚至当街砍人,横尸街头。

可当黑骨红筹集资金购买枪械,召集人手组建守城军之时,这些个大佬眉头都不皱一下,该出钱就出钱,该出人就出人。

或许有人要说,城寨是他们的藏身之处,更是立身根本,没人比他们更需要城寨,他们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利益。

但即便如此,正因为有了共同的利益,他们才能够凝聚在一起,更何况,整个香港都差不多沦陷为英国人的租界了,这么一座废旧的城寨,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可如果你能亲眼看到大埔的百姓抵抗这些巡警和英军,你就能明白,香港人的抵抗之心有多么的强烈!

也正因为了解这些,陈沐才知道,傅青竹提出的“劝降”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是对城寨之中大佬们的一种侮辱!

大家都不想投降,那么也就只剩下武力抵抗这么一条路,从他们开始购买枪械,布局守城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了。

陈沐不想优柔寡断,或许心中的不满,也仅仅因为傅青竹没有提前跟他道明实情罢了。

陈沐无言以对,傅青竹也就转身离开了。

杜克梅也果真没再派人出来找麻烦,不多时便有一辆马车急匆匆离开,估摸着他果真要去找他老子了。

过得小半个时辰,梁雪松和秦棠也从宴会厅出来,行色匆匆,想来也是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亦或者是杜克梅对他们进行了恐吓之类的。

“师父!”李青鱼赶忙迎了上去。

梁雪松和秦棠一脸紧张,见得李青鱼没事,两人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两位大老倌好久不见了。”陈沐抱拳行礼,夫妻二人也是惊喜。

“怎么是你!”

陈沐简单说了一下缘由,梁雪松也不多逗留:“先回去再说!”

他们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不多时也就回到了房间,这才将详细说开来。

大埔人可不会为了和平而卖掉李青鱼,作为一个戏子,即便是名角儿,有些影响力,但也不至于人人敬仰,更何况李青鱼还只是个刚刚冒头的新人。

他们之所以不愿妥协,是因为他们知道,英国佬要的不是和平,他们要的是大埔,要的是整个九龙新界!

就算将李青鱼嫁给总警司的儿子,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他们只是想要缓缓图之,先用联姻来麻痹民众,当警署入驻之后,他们就会原形毕露,慢慢渗透和掌控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们会建造教堂,会开办英语学校,会将他们的风俗和礼仪都带进来,会让香港人彻底变成英国人的奴仆!

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英国人在香港本岛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做法,如今向朝廷租界了九龙新界,也一定会这么做!

而且民众也渐渐看到这种奴化做法的恐怖之处,香港本岛上的不少人,已经开始以讲英语为荣,认为高级上层精英都应该懂得英语。

他们不再送儿子去读之乎者也,而是给他们延请英文老师,学习的都是西洋的玩意,吃的是牛排炸鱼,穿的是西服皮鞋,梳着油头甚至戴着假发。

正因为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大埔等地的百姓才不愿屈服。

寻常百姓都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就更别说混迹江湖和街头的那些大佬了。

他们有着自己的地盘和生意,英国佬若是进来,他们将失去生存之地!

事已至此,陈沐也无谓多想,与梁雪松二人简单叙旧,便朝二人说道。

“大埔那边你们怕是不好回去,城寨如今也危险,不如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需快点回城寨去了……”

梁雪松点了点头,感慨道:“陈沐,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虎父无犬子,你没有坠了父辈的威名,我为你感到骄傲!”

梁雪松是前辈,更是长辈,听得此言,陈沐难免想起了吕胜无,心中涌出悲凉来。

这些老人曾经为了捍卫他陈沐的复仇,而付出了太多太多,直至今日,陈沐已经大仇得报,也曾经历过短暂的迷惘,但如今的他,已经找到自己未来的方向!

他不是黄兴杨肇春,但也绝不会当缩头乌龟!

心头这般想着之时,陈沐却听得李青鱼说道:“哥,我要跟你去城寨!”

想起当初自己从咸水寨将她带出来的情形,再看看此时此刻眼前这大姑娘,陈沐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来。

“城寨太危险,你跟着两位师父就好。”

“我不!我要跟着你!”

李青鱼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唯命是从”的小女孩,她经历过社会与自己的人生,她与陈沐一样,都在飞速成长着。

陈沐也有些愕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他看到了李青鱼眼中的情绪,这远远超越了兄妹之间的关切,这让陈沐感到有些慌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尽快遏止,所以他便强硬地朝她说道。

“听话!”

李青鱼努力让自己像一个打女人一样,与陈沐平等对话,而陈沐却仍旧想要将她当成小女孩,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做兄妹。

陈沐经历过太多太多,这两个字一经出口,李青鱼才发现自己在陈沐面前,实在太过稚嫩,竟果真被陈沐给镇住了!

“哥……可是我……”李青鱼正要继续争取,此时却听得啪嗒一声,电灯竟然灭了!

陈沐下意识摸出腰间的手枪来,咔哒一声便上了膛。

此时却听得梁雪松解释道:“陈沐你别紧张,这酒店时不时会停电,别紧张。”

陈沐这才收起了手枪来。

梁雪松朝陈沐道:“这黑灯瞎火的,你先陪着她们,我去大堂找点蜡烛来,昨天的用完了。”

陈沐急着赶回城寨,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当即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哥……”

梁雪松摸索着往门口那边走,李青鱼却趁机摸到了陈沐的手臂,那柔软的手指顺着手臂往下,摸到陈沐的手掌,紧紧地扣着,如何都不放开。

陈沐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他想将李青鱼当成小女孩子,而对方却利用陈沐这样的心理,用女孩子的身份角色来撒娇和亲近。

陈沐正要抽回手来,此时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梁雪松今次带着李青鱼和夫人过来演戏,吃的可是鸿门宴,自是警惕的。

“尊贵的客人,因为电源不足,酒店会限时放电,为此我们给您提供了烛台,请您开门取一下。”

梁雪松这才放松下来,扭头朝陈沐道:“这酒店虽然不大,倒也贴心周到,这么快就送蜡烛过来了。”

陈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

“平时是几点断电?”陈沐快速地发问,此时梁雪松已经走到门口,是秦棠回答了他的问题。

“一般都是十一点过后,客人都睡觉了再断电,影响就不会这么大,今天也不知为何这么早……”

陈沐陡然冒出冷汗来,朝梁雪松道:“别开门!”

一边说着,陈沐快速回想,脑海中闪现过房间的布局,抬脚就将一个墩子踢飞了出去!

“哎呦!”梁雪松痛苦地惨叫一声,便传来噗咚的倒地声!

“躲开!”黑暗之中,陈沐将秦棠推了出去,而后摁住李青鱼的头便趴倒在地毯上!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的狂吼从门外传来,单薄的门扇瞬间被轰烂,对面墙壁千疮百孔,外头的光线从枪洞透进来,在黑暗的房中交织,如同死神那抓捕冤魂的网!

“趴着别动!”

陈沐一把将李青鱼丢到了床底下,又将秦棠拖了过来,这才掏出手枪,对着破烂的门扇,便砰砰砰开了几枪!

外头的机枪短暂停火,陈沐快步而上,要将梁雪松拖回来。

“大佬倌,你没事吧!”

梁雪松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过得片刻,才朝陈沐道:“砸到脚脖子,没事没事……”

陈沐抓着他的衣服便往里头拖,又朝门扇外头开了两枪。

他带的子弹不多,对方有机枪,陈沐也不敢浪费子弹,只是为了震慑一下,逼退了敌人,才好将梁雪松给拉回来。

至于行刺的凶手是谁,陈沐也不作他想,除了杜克梅,应该是没别人了的。

他之所以不在大会堂外头找麻烦,或许是为了抓紧时间回去调兵遣将,又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

但陈沐可不相信这位洋人公子哥会放过他和李青鱼!

陈沐为了节约子弹,只是放了两枪,枪声一停,外头竟然也安静了下来。

这种诡异的安静,让陈沐感到极度的危险!

“嘘……”他制止了喊疼的梁雪松,侧耳细听,希望能够抓到敌人的脚步声。

也果是这般,外头响起了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来,陈沐甚至能够听到子弹带的叮铃声!

可就在此时,外头却响起了一个古怪而清脆的声响。

“喀哒!”

“叮!”

这声响过后,一个小东西从门上的破洞丢了进来,在地毯上咕噜噜滚了一段,而后便发出嘶嘶的声音!

“是*!”

谁能想到这些人为了杀陈沐,如此干脆果决,没有半点含糊!

这房间并不大,*一旦炸开,冲击波无法发泄出去,即便没有炸死,也要将他们几个人给震废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仓惶夜奔寻出路

*这种东西,陈沐是非常清楚的,只是没想到,杜克梅竟胆大妄为到了这种地步!

试问随便换做谁,只是发生冲突,就能派刺客,动用到*来杀人?

当然了,这样的问题在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这房间并不大,*爆炸开来,冲击波来回冲荡,即便不死也要重伤,更何况弹片乱飞,怕是小命也难保!

这个时候,陈沐要拉谁要保护谁都来不及,没法子选择,更没有选择!

也亏得他的听觉敏锐于常人,借着门洞外投射进来的微光,还能看到*的袅袅青烟,当即便冲了过去,一把将*给捡了起来,往门外投掷了出去!

陈沐好歹是跟着张之洞和沈长洲筹备过军工厂的,对于一些新型武器,还是有些见识的。

*这东西算是目前最新式的小型爆破物,出于德国人之手,不过还只是个雏形,可即便如此,已经大受欢迎。

这种木柄*其实就是一根钢管,里头装有玻璃粉,将拉毛的铜丝卷成团,放在玻璃粉里面。

铜丝的一端连接拉火绳,另一端则是*和硫磺,拉火绳一动,铜丝和玻璃粉会摩擦生火,点燃*和硫磺,从而引爆*。

由于只是雏形,技术也并不算太成熟,所以引爆时间大概是七八秒钟。

但这七八秒钟也不是非常确切的,有时候三四秒钟就会爆炸,有时候十秒钟过后都不会爆炸,甚至直接哑火。

所以投弹者根本就不敢捏在手里太久,拉火绳一扯,就会投掷出去,免得在自己手里就爆炸了。

六七秒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已经足够陈沐反应过来。

当然了,这里头有多么惊险,也唯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因为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如果他捡起那一刻炸了,陈沐也就完蛋了!

可诚如早先所想,陈沐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

他若不将*反丢出去,房间里这几个人都得完蛋!

陈沐摒住了呼吸,手脚都有些颤抖,毕竟这是在玩命,*一投掷出去,他便往旁边扑到,结果压在了李青鱼的身上,正好将她护在了身下!

“轰!”

*终于是爆开,外头的杀手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没有发出惊呼声就已经惨叫起来!

虽然走廊的通道疏散了一部分爆炸冲击,但房间那破残的门扇,终于是正个被冲溃了!

木屑夹裹于冲击波之中,从陈沐等人的头顶刮过,将房间里没有固定的摆设全都喷出了窗外!

陈沐的耳朵嗡嗡作响,太阳穴发胀得厉害,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此时却顾不得这许多,用力晃了晃脑袋,强撑着往门外走去。

走廊里躺着三四个迷迷糊糊的杀手,显然都被冲击波给震晕了。

陈沐当即快步过去,将他们都缴了械,让陈沐吃惊的是,他们手里端着的竟是麦德森轻机快炮,难怪威力如此巨大!

陈沐将子弹带都背在了身上,梁雪松扶着夫人,也走出了房间,见得此状,也是脸色大变。

他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当下也是慌张,陈沐将机枪交到梁雪松面前之时,他下意识往后退,根本就不敢接手,最后还是夫人秦棠接过了机枪。

“这些都是……都是什么人?”李青鱼揉着头上肿起的大包,也是惊魂甫定。

陈沐知道这十有**是杜克梅派来的杀手,但也没必要给李青鱼制造恐慌,只是摇头道:“别管这些,咱们先离开再说。”

这酒店经历了枪击和爆炸,人人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连酒店的雇员都不敢露头。

陈沐担心有人封堵了前门,便朝梁雪松问道:“这酒店有后门吗?”

梁雪松也是一脸懵,早就被吓坏了。

等不到他回答,陈沐也不再开口,到了拐角处,终于是看到了一张消防通道图,扫了一眼,便在前面带路,终于是从消防通道走了出去。

也难怪一路上没碰上什么人,原来酒店的雇员都被驱赶到了前门的街道上。

这酒店是英国人开办的,估摸着杀手们也不想看到同胞被误伤,这就更加证实了陈沐的猜测!

生怕杀手还有后手准备,陈沐也是将李青鱼三人带离了现场,从小巷逃了出去。

到了外头,只见得巡警四处搜检,整个街道已经戒严,进入了宵禁的状态!

“杜克梅果真说到做到……”虽然不愿这么想,但陈沐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来。

这种战时的紧急状态,陈沐在广州城是见识过的,只能说明,杜克梅果真说服了父亲,真要对城寨下手了!

虽然傅青竹显得残酷冷血,但事后想起来,他的做法估摸着也是唯一的选择。

也诚如他所筹谋的那般,此时城寨与英国人的状况,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

“我必须回到城寨!”陈沐心中如是想着,但身边还带着李青鱼和梁雪松夫妇,到底是不方便行动。

黑骨红等人都在城寨里,傅青竹也回去了,陈沐有些“举目无亲”,想要安置这三人,也有些困难,想带着他们一起回城寨,更是不现实。

若是将他们送到亨利维尔逊的庄园,那老头即便拒绝,陈沐也有办法让他收留下来,但庄园实在太过偏远,如今又宵禁,过不了城关。

思来想去,陈沐只能带着三人,撞入了夜色之中,兜兜转转大半个小时,才来到了伊莎贝拉暂时栖身的洋行。

若不是情非得已,陈沐也不愿来求伊莎贝拉,眼下却是顾不了这么多了的。

伊莎贝拉也是刚从晚宴回来不久,或许也收到了风声,洋行内外都非常紧张,不少法兰西雇佣兵在戒备着。

陈沐带着麦德森轻机快炮,顿时就引起了这些雇佣兵的警惕。

他们端着枪,开始警告陈沐,陈沐只能放下机枪,表明了身份,让他们去通报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到底还是出来了。

她换下了礼服,但并没有穿着睡衣,而是一身轻便戎装,想来也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你来这里干什么!”伊莎贝拉语气里充满了厌烦,似乎并不太愿意与陈沐再扯上关系。

“我需要你暂时照顾他们。”陈沐也不罗嗦,因为他知道,城寨已经进入战争状态,他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伊莎贝拉抱着双臂,似乎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陈沐可没有时间跟她争辩:“你也看到了,她们只不过是舞台上的艺术家,与此事半点关系都没有,让他们在这里避一避,对你没有任何害处!”

“但也没有好处,不是么?”伊莎贝拉也去大会堂看戏,自是认得李青鱼三人。

但也诚如她所言,虽然三人与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关系,但确实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陈沐眼下的时间可是万分金贵,当即朝她承诺道:“收留他们,我欠你一个人情,别再告诉我,说我的人情不值钱,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说到做到!”

陈沐往前一步,几乎要贴到伊莎贝拉的鼻尖,后者也反应不过来,陈沐却已经将秦棠手里的机枪接了过来,又将子弹带都挎在肩上,转身就要走。

此时伊莎贝拉和李青鱼却同时开口道:“等一等!”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眼,也都是愕然,伊莎贝拉终究是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李青鱼快步走过来:“哥……我……”

陈沐挡住了她:“眼下不是时候,乖乖听话,留在这里,明白么!”

“可是……”

“没有可是!”陈沐捏住了她的肩膀,强硬地阻止了她的话头。

或许从未见过陈沐如此强硬的姿态,又或许心有不舍,李青鱼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充斥着委屈。

陈沐心头一软,只好说道:“如果我回不来,你就跟着两位师父回大埔,实在呆不下去,就回广州,知道么!”

李青鱼只是无力地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来。

陈沐看着她,心中也是不忍,将她轻轻拉了过来,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

“你长大了,保护好自己。”

如此说完,陈沐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街上都是巡警,陈沐的路并不好走,虽然他跟着黑骨红四处走动,但到底不算太熟,又带着两挺机枪,几条子弹带,负重大大几十斤,实在是不方便。

但他又不舍得丢掉机枪,若城寨果真被英国人围剿,这两挺机枪好歹也是不错的支援。

如此胆战心惊地走了一段,也是随时可能被发现,险象环生,陈沐不得不改变策略。

他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路线,无奈之下,只能另想他法。

虽说黑骨红“统一”了香港的地下世界,组建了联盟,陈沐的知名度也比先前要更加的高光,但想要寻找帮手,到底是不容易的。

这些社团大佬都在城寨里,陈沐又没有与外头的社团直接联络过,人人只闻其名而未得见其人,陈沐更是不得其门而入。

思来想去,做生不如做熟,陈沐只好转回到了中环,找到了泰隆行旁边那个黑作坊!

陈沐是老面孔,又带着两挺最新式的机枪,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前来投靠,老板可不敢不见。

更何况如今地下世界,都听说过陈沐的名字,知道若没有陈沐,便没有现在的联盟,哪里敢怠慢!

第三百五十八章 城寨遭困另觅途

对于陈沐的到来,作坊的吴老板显然是非常惊诧的。

“吴老板,上回借了你们几条枪,今夜冒昧前来,是过来还枪的。”

陈沐如此说着,便将麦德森轻机快炮放了下来。

吴老板是个识货的,自是爱不释手,如同爱抚一件宝贝一般,双眼放光地研究了一番,但到底还是将机枪放了下来。

“陈堂主客气了,早先我就说过,枪就当我送的,哪里敢让你还……”

听闻此言,陈沐也知道这个吴老板也并不想惹麻烦,干脆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吴老板,其实今夜过来还枪倒在其次,鄙人是有事相求,还望吴老板不吝援手。”

吴老板顿时紧张起来。

“陈堂主,咱们就是做点小买卖,可不是成大事的人,您就饶了我吧……”

看着他那愁眉苦脸,陈沐也有些哭笑不得。

“吴老板你别紧张,我只是想让你挑个好路线,带我回城寨,仅此而已。”

“这你可就难倒我了……”吴老板苦笑不已。

“英国佬今夜发起了行动,整座城寨都被围了,街上已经宵禁,咱们又哪里能进得去……”

“整座城寨都被围了?”陈沐早料到杜克梅会动手,却没想到竟是如此雷霆手段,城寨说围就给围了。

“可不是么……咱们这离得远,可你到江边去听一听,炮声隆隆,谁敢出门啊!”

“江上还有战舰在巡游,老头我也是有心无力,陈堂主还是另寻高明吧……”

“哦对了,这机枪你也拿走,我是再不想惹麻烦了,这作坊本就打算关掉,今夜带人过来就是为了收拾东西,你也赶紧找条出路吧……”

吴老板的表态,让陈沐陷入了沉思之中。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没道理会欺骗陈沐,伙计们似乎在验证吴老板的话,越发卖力地捣鼓那些器械,弄得哐当作响。

陈沐沉思了片刻,终究是抬起头来,朝吴老板道:“吴老板,你也是道上的人,若是城寨陷落,往后谁都没生意可做了。”

“这样的时刻想要自保,是不现实的,帮助城寨,才是帮助自己,你难道还不明白?”

吴老板也是苦笑不迭:“陈堂主你倒是说得轻松,我倒是想出一把子力,可就凭咱们这几个人,几条破枪,如何对付英国鬼?”

陈沐也松了一口气:“只要你有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吴老板却愕然,而后哭丧着脸道:“陈堂主你就饶过老头我吧,这不是口角械斗,这可是打仗啊,兄弟们搞搞技术,买卖黑货还算在行,真要打仗,谁也不想去送命的……”

陈沐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苦水,朝他说道:“我不要你们卖命,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大佬你不要再搞我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这事情我真的做不来……”

陈沐可不管这些:“你跟道上的伙计都有联系吧?”

吴老板也知道这一关是如何都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管是堂口还是寻常社团,谁不需要一两支炮来撑门面,他们用的都是我这作坊的黑枪……”

“好,你去把各大堂口和社团大佬都给我请来这里,到时候你要走要留,我绝对不拦着。”

吴老板也笑了:“陈堂主你这是说笑吧?就我这么个老头子,又哪里请得动他们……”

“你就说是和合桃的令,他们自然会来的。”

和合桃最近风头最热,整合了整个香港的地下世界,试问谁不知道和合桃的号召力?

若不是因为和合桃,他吴老板也不至于在陈沐面前低三下四了。

可眼下英国佬围攻城寨,山主黑骨红也在城寨里头,说是和合桃的江湖令倒是能将他们召集起来,可谁会相信这是黑骨红的命令?

“陈堂主,我知道您是黑骨红身边的红人,可光凭你一句话,怕是请不来这些大佬,这个节骨眼,人人自身难保,巴不得挖个洞藏起来,谁愿意抛头露面?”

陈沐也不耐烦了:“你去跟他们说,若真是挖洞藏起来,眼睁睁看着城寨陷落,往后他们就真的只能住在洞里,一辈子都跟老鼠一样,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吴老板自是知道陈沐的意思,但这种事情可不是能轻易说服的。

“陈堂主,这种事关乎存亡,又岂是我一张嘴就能说动的……我已经决定离开,趁着这个空挡,偷渡到广州去,你若是不嫌弃,我给你留个好位置,跟着咱们一块出去避避风头吧……”

“陈堂主,这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陈沐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关键时刻,陈沐也终于不再掩藏,举起自己的左手来,露出了上面的黑玉戒指。

“吴老板是个见多识广的老人了,可曾认得这戒指?”

吴老板本就是老洪英,正因为有了这个身份,才得以开了这个作坊,而无人敢得罪,又岂能不认得这戒指!

“你……您是忠义总堂的叔伯?!!!”

陈沐这个年纪就做到了叔伯,这是从所未见的事情,起码最近这十几年来,陈沐还是第一个!

“你带着这个戒指,把他们都叫过来,往后的事情,你去留自便,我不再强人所难,如何?”

吴老板本以为陈沐是黑骨红身边的红人,是他带来了龙头棍,帮助黑骨红整合了整个地下世界的势力,谁又能想到,陈沐竟是忠义总堂的叔伯?

“是我失礼了,我这就让人去!”吴老板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戒指,正要交给身边的人,却又缩回了手。

“不,还是我亲自去跑一趟吧!”

吴老板到底是个精细之人,他意识到,眼下是战乱时期,手底下的小弟也不一定认得这个戒指,甚至于一些小社团的大佬们,都不认得这戒指。

想要将他们请过来,还需要自己讲清楚这戒指的来由和权威,当下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亲自出门去了。

吴老板离开之后,陈沐便在作坊里逛了起来。

这作坊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里头存放着不少枪支弹药,虽然老旧一些,但数量尤为可观,也难怪吴老板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也要转移这个作坊的仓库了。

“你们都停下来歇一歇,东西暂时不要往外搬。”

陈沐这么一说,那些伙计也就停了下来。

毕竟自家老板都成了陈沐的跑腿,他们可不敢惹怒陈沐。

陈沐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计划着想,提前做些准备罢了。

如今城寨被围,想要进去是不太可能的,只能从外围打开突破口,如果能给英国佬的屁股后面踢一脚,甚至放一把火,说不定英国佬会因此而首尾难顾,从而解了城寨的围困。

各大堂口的大佬们虽然不断召集人手,入驻城寨,协助守城,但时间到底是太过仓促,仍旧有不少人留在了外头。

若果真能够说服这些人,跟着自己冲突英国佬的后方,这个办法还是有几分成功的机会。

再说了,即便不能打英国佬一个措手不及,起码也能让他们心生警惕,一旦他们无法集中精神围攻城寨,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不过情况也诚如吴老板所言,这些堂口和社团,需要几条炮来撑场面,但也仅限于撑场面,想要装备出一支队伍来,是不太现实的。

可有了这个作坊,那就不同了!

外头这些社团伙计的人数可比城寨里的多太多了,只要充分利用起来,人数方面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唯一的欠缺就是武器,如果吴老板的作坊能够捐出来,足以装备一支几十个人的突击队!

心中如此想着,陈沐也就开始有意地清点作坊里的物资,将能用的枪械都堆到了一旁。

这厢正忙着,外头放风的伙计却突然骚动起来!

“谁!给我停住!”

陈沐端起机枪便往外走,这才刚走到外头,便见到伙计被撂倒在了地上,其余人纷纷拔枪,瞄准了前方之人!

“你们这样可不是待客之道,快把吴老头叫出来!”

“傅老道?”陈沐也是愕然,赶忙让伙计们都放下了枪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沐惊诧地问道,傅青竹只是摇头苦笑:“这不是出来找你了么……”

“你不留在城寨里帮忙,出来找我做什么!”陈沐也有些不悦。

傅青竹也不气恼,一边往作坊里走,一边朝陈沐解释道。

“我把消息送回去没多久,英国佬便开始聚集,黑骨红几个侦察了一番,发现敌人的兵力超乎想象,担心城寨保不住,就让给我带了几个人出来,召募援兵,从外头找突破口。”

陈沐也没想到,城寨方面的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怒气也终于是散去了。

“你来就正好,我已经让吴老板去召集各大堂口和大小社团的话事人,等他们都到了,你来主持大局吧。”

陈沐之所以要召集他们,也只是无奈之举,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眼下傅青竹来了,事情自是要交给他。

虽然他尚且不太清楚傅青竹的底细,但黑骨红和黄兴等人能将傅青竹派出来,就足以说明傅青竹是有这个本事的。

傅青竹也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陈沐竟能先他一步,眼中也满是讶异,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如此就最好,省得我们再跑一趟。”

傅青竹这么一说,身后的黑暗之中又涌出几个人来,其中就包括黑骨红的贴身随从等,陈沐也更添了三分底气。

傅青竹可不管这些,进了作坊,便开始四处走动,挑挑拣拣,陈沐难免要问:“你干什么”

傅青竹嘿嘿一笑:“这作坊虽然老旧,但好东西应该还有的,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算是征用了,天下为公嘛……”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指着自己挑出来的东西,朝老道说:“能用的我都挑出来了。”

傅青竹一看,也是笑了:“啧啧啧,吴老板遇上你,可算是遇人不淑了……”

陈沐瞥了他一眼:“天下为公不是?”

傅青竹竖起拇指来赞道:“有觉悟!”

第三百五十九章 舌战群雄主心骨

吴老板的办事效率还是非常高的,又许是事态紧急,他竟然将外头那些个大佬召集得七七八八,陆陆续续都赶到了作坊来。

这些大佬都是大大小小堂口和社团的首领,平日里藏在暗处,也很难这么人齐,见得面之后,固然也有假惺惺的寒暄,但不少人已经开始对骂,甚至要大打出手。

香港就这么屁大一点的地方,人人都有自己的地盘,难免就会擦枪走火,争抢地盘是常有之事,大佬们的关系也就不会太融洽了。

吴老板也是无奈,毕竟他只是个黑作坊的老板,与这些人也只是生意上的往来,若不是陈沐那只戒指,想要把这么多“大人物”都召集起来,也是做不到的。

这里头有不少小社团,他们的大佬是认不得这个戒指的,吴老板不得不耐心地讲解戒指的由来,以及不听戒指号令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不过到底还是有人没来,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需要听从和合桃的命令,更不怕洪门的人。

里头有不少是北方青帮的,也有其他码头的人,并非所有人都信奉洪门那一套。

吴老板见得这乱糟糟的场面,也是头大,当即将戒指还给了陈沐,朝众人道。

“诸位都安静一下,陈堂主有话要跟大家说!”

吴老板的话语很快就被淹没在嘈杂声之中,就如同小石头投入大海之中,半点回应都没有。

陈沐见得这情况,也是大皱眉头,就这样的心态,又如何能让他们团结起来,解城寨之围?

若不将这一盘散沙收拢起来,是半点用处也无的了。

如此一想,陈沐便掏出手枪来,朝天开了一枪!

“砰!”

毕竟是枪械作坊,需要防潮,作坊的顶棚是抹上了石灰的,这么多年来,已经变得又硬又脆,这一枪直接将顶棚都给轰了个大洞,分屑簌簌落了下来。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退开,但还是有人被粉尘砸了正中,满脸白灰。

“干什么这是!耍横给谁看!”

众人终于是将目光投注在了陈沐的身上,见得陈沐不过是个年轻人,就更是勃然大怒。

陈沐也不啰嗦,收了枪,举起左手,露出戒指来,朝众人道。

“木立斗世知天下,顺天行道和合同!诸位既然能应召而来,心中便有我洪门,骨子里便是洪英,缘何不能好好说话!”

这开头两句诗一出口,众人便认真了起来。

木立斗世乃是洪门的身份表明,而和合同则暗指如今成为联盟的和合桃,他们既然都听从和合桃的号召,便等同于认可自己洪英的身份了。

只是陈沐实在太过年轻,他们才没有将陈沐放在心上,此时陈沐说出暗诗来,众人才回过神来。

既然陈沐能戴上这个戒指,又有当众开枪的胆量,且不管年纪如何,都该当是个不错的人物。

不过到底还是有人心中不服,当即朝陈沐嘲讽道。

“这位小哥不去青楼妓馆寻欢作乐,拿了如此重要的信物来消遣咱们这些大老粗干什么,要玩你玩小姐去,我们这些大老粗可不好玩!”

有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陈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轻笑道:“眼下英国佬围攻城寨,一旦城寨陷落,在座的各位都只能成为不见天日的老鼠,也莫说青楼妓馆,怕是连自己的老婆女儿都要被英国佬欺负,到时候各位大老粗难道就凭这张嘴去骂死英国鬼?”

陈沐碰到太多尖牙利嘴的,打嘴仗可从未怕过谁,眼下火烧眉毛,他可不想与这些大佬争争吵吵,一开口便将这些个大佬都顶得哑口无言。

“你说得倒是好听,城寨受围,自有和合桃的山主在主持大局,天塌了自是高个子顶着,与咱们这些小鱼虾米又有何干?他黑骨红吃香喝辣的时候可没咱们什么事!”

“可不是么!他老人家高高在上,坐在城寨的宝座上,如同皇帝一样享受荣华富贵,吃多少就做多少,总不能好处都让他占了,卖命的时候才想起我们这些苦力吧!”

“正是此理!”

“如果他的地盘分给咱们一些,倒也不是不能做,利字当头,没有好处,谁愿意卖命?”

众人纷纷聒噪起来,陈沐也是心中发冷。

“想要地盘?你们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跟英国鬼抢!若没有城寨,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今夜能坐在这里打嘴仗!”

陈沐针针见血,这些人也是无言以对,但也有“负隅顽抗”的,朝陈沐道。

“连朝廷的官员都已经撤离了城寨,朝廷都放弃了这块地方,咱们为什么还要死守?”

陈沐哈哈大笑:“这位仁兄是刚睡醒还是没睡醒就被拖了过来?难道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么?没有了城寨,你们还如何安身立命!没有了城寨,你们连最后一块庇护地都没有了,往后还当个鬼的大佬!”

“我只是个外江人,大不了拍屁股就走人,你们拖家带口在香港,就只能巴巴被英国鬼欺负罢了!”

陈沐如此一说,众人也默然了。

此时傅青竹终于是挺身而出,朝众人道。

“你们说得也不对,据我所知,朝廷官员撤离了不假,但城寨可没有放弃!”

“没有放弃?官员都撤走了,这不等于将城寨丢给了英国佬么!”

傅青竹微微一笑:“根据条约内容,所有现在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又议定,仍保留附近九龙城原码头一区,以便中国兵商各船渡艇任便往来停泊,且便城内官民任便行走。”

“这便明确了九龙城仍旧归中国管辖!再说了,官员撤离,不是将城寨丢给英国佬,而是将城寨丢给了咱们!难道你们就不想要这座城中之城么!”

众人听闻此言,也是惊诧。

陈沐同样也有些讶异,因为他只是听伊莎贝拉说过大概内容,对条款具体细则是不清楚的,没想到条款里头竟果真不包含城寨这块区域!

“既然城寨不包括在条约内,英国佬围攻城寨,可就是侵略了!”

陈沐此言一出,众人也有些热血上涌了!

“你又是谁,又是如何得知这内容的?难道说你是朝廷的人?”

傅青竹看着这许多质疑的眸光,也是毫不掩饰讥笑:“过了香江,是个人都知道这消息,也就你们这些大老粗,成日只知道争抢地盘,外头的世界是如何,你们根本就不会用心去看去听!”

傅青竹是走街窜巷坑蒙拐骗的老道士,嘴上功夫可不比陈沐差劲多少,这番话一说出来,又让人哑口无言了。

从这一点来看,他与陈沐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这一盘散沙给整合起来,捏成一块石头!

“你们就别说大话了,虽然我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但香港地界的消息,却没人比咱们跟清楚!”

“条约确定生效之后,英国佬就正式接管新界,甚至炮轰了大埔等地,他们已经向朝廷提出,要撤走九龙城寨的官员,撤销朝廷对城寨的管辖权!”

“如今他们已经占据了九龙城码头,皇家威尔逊火枪队的枪口随时能射击暴雨一样的子弹,还召集了印度等地上百义勇军,眼下就在海关大楼前头,随时会攻入城寨,你们又有什么办法!”

虽然吴老板说了一些消息,但此时说话这位仁兄的消息算是最新的了。

口头上虽然诸多抵挡,但也可见他们是时刻关注着事态发展的,更何况,他们已经不再探讨该不该去救援,而是转到了无力救援这个层次。

这是有着质的差别的。

无力救援起码还有救援之心,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认可了救援计划,只是认为有心无力罢了。

看穿了这一点,陈沐也就安心了不少,走到前头来,指着他和傅青竹挑选出来的枪械,朝众人道。

“威尔逊火枪队又如何?难道咱们会怕这些英国鬼么!咱们如今要枪有枪,只要人人齐心,何愁保不住城寨!”

“你们应该知道城寨意味着什么,即便整个香港都被英国佬给霸占了,但就有这么几亩地,他们是如何都没法子攻占的!”

“哪怕还有一寸土地是咱们的,咱们就不是亡国奴,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陈沐最后这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头都火热了起来。

英国人的管理并不人道,对香港居民也并不友好,他们只是在剥削香港百姓,掠夺香港的财富。

没有谁愿意当英国佬的奴才,即便是那些趁机发财的英国奴才,若给他们机会,或许他们也会站起来反抗。

诚如陈沐所言,哪怕只剩下一寸土地是咱们的,咱们都不算是英国佬的奴才!

虽然此时也有人在质疑,也有人再提出自己的看法,仍旧还是争争吵吵。

但氛围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们的眼中多了一种东西,那是最后的尊严!

见得人心堪用,陈沐也终于是有了信心,朝傅青竹看了一眼,后者也同样是目含欣慰。

只要这些人有了这样的决心,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虽然陈沐没有指挥过军事行动,但这些大佬以及他们的手下也不是军人,他们也不会跟英国佬的火枪队正面交锋,更不会以彼之短攻此之长。

第三百六零零章 去留自由表心腹

但凡还剩下一寸土地没有被英国佬霸占,就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坚守到最后。

这一句话,点燃了这些大佬们的热血。

他们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有时候甚至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良心,但他们仍旧有着最后的原则,心中的大是大非并没有被蝇头小利彻底抹灭。

每个男人这辈子都必须要当一回英雄,哪怕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在危难降临的某一刻,就会激起他们的英雄之心。

尤其都是江湖男儿,就更容易激发这种情绪。

这也是陈沐为何认为人心堪用的原因之一了。

他们仍旧有质疑,但焦点并非要不要前去解救城寨的围困,而是如何才能成功保住城寨!

诚如早先所言,陈沐不是黄兴杜星武之流,对指挥军事行动没有系统的理论支撑,有的也只是几次带领兄弟们死里逃生,或者绝地反击的经验。

所以他决定要用老法子,不能与英国佬的皇家威尔逊火枪队正面冲击,而是要与他们打巷战,打游击,就如同老鼠咬大象,一口一口将英国佬的队伍啃噬蚕食!

大佬们很快就派人回去召集人手,作坊渐渐变得拥挤,有人兴奋,有人惧怕,有人好奇,也有人淡定。

“陈堂主,快些发枪,咱们去干正事,打死英国佬,拯救城寨!”

“是啊,事不宜迟,再不出发可就天亮了!”

“船都准备好了,就差枪火了!”

诸多大佬也是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陈沐却在一旁偷偷观察了许久,这才站出来,朝众人道。

“都安静!”

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陈沐环视全场,终于开口道。

“作坊的枪械有限,要发挥最大作用,必须优先发给懂用枪的人,有战斗经验的人,有胆识的人,敢赴死的人,符合以上几点的,请往前一步!”

陈沐此言也在理,经过观察之后,他心里也有一系列的挑选标准。

今夜过来的人实在太多,难免有人浑水摸鱼,出工不出力,甚至只是为了过来骗枪。

枪械对于这些社团的生存和发展,那是至关重要的。

如今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动拳脚的年代,没有一两条炮“镇宅”,还真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至于那些好奇或者兴奋的,明显能看出从没摸过枪,陈沐是如何都不做考虑的。

枪这玩意儿是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对于新手而言,很容易走火,误伤友军,而且这样的几率还高得难以想象。

陈沐反而很看好那些沉默淡定,甚至有些皱眉抗拒的,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过生死战斗经验的人,正因为经历过,才更懂得敬畏,而绝不是新丁菜鸟的那种想当然。

虽然陈沐道出了标准,但有人自知达不到标准,仍旧往前一步,有人达到了标准,却原地不动。

陈沐不得不亲自下场,对那些看在眼里就心虚的人,轻轻将他们推了回去。

而人群之中不愿站出来的,陈沐也一个个挑出来。

光是这一手选人,就足以让傅青竹刮目相看了。

“老道我钻研相人之术几十载,又阅人无数,才练就了这一双火眼金睛,临来还不如你随手挑挑拣拣,也是气人……”

面对傅青竹的苦笑和自嘲,陈沐也摇头笑道:“人心很复杂,但表情却简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是我会看,而是他们不加掩饰罢了……”

傅青竹也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陈沐走到前头来,粗略扫了一眼,约莫也就四十来人,不过总算是有模有样。

这些也果真是老手,拿起枪来,咔哒哒拉栓,查看枪械的状况,顿时露出鄙夷和嫌弃的眸光。

吴老板的作坊并不能自主生产,只是加工,将老旧的枪械翻新或者将废枪修复,子弹虽然能制造,但由于作坊的设备老旧,产量很低,质量也不算太好。

不过见得这些枪手一个个嫌弃的眸光,陈沐反而有些高兴,这说明他们都是懂的。

“傅老道,你带其他人到里头去领*,必要的时候或许能用上,我来安排这些枪手。”

来了这么多人,总不能挑出枪手就丢弃其他人,这些人不能拿枪,但还是有别的用武之地。

傅青竹看了看陈沐,便招呼其他人进入到作坊的库房,在吴老板的帮助下,准备*。

陈沐环视一圈,朝众多枪手道:“这次不是正面交锋,而是狙杀,但危险性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如果不愿意去,那么现在可以退出。”

“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次是为了守卫城寨,守住香港最后一寸独立自主的土地,事关重大,一旦留下来,必须听从指挥,即便叫你去死,也不能违抗命令!”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现在可以退出,每个人的生命都一样的金贵,为了命长一些并不是可耻的事情,也没人会笑话,不要为了一时的面子而进来葬送了性命。”

众人本以为陈沐会高谈阔论,拉拢人心,凝聚军心士气,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丧气的话。

其实陈沐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只是说些好听的话,将这些人留下来,到时候也是隐患。

他要的不是庸手,而是真正能够经受考验的老将悍卒,如果在听了他这番话之后,仍旧愿意留下来,那才是真正的可用之人!

在这件事上,陈沐还是深有体会的,追求数量不如追求质量,尤其是接下来以游击和巷战为主,对战士的要求就更高了。

话音一落,也果真有人窃窃私语,默默将手中的枪械放回了桌子上。

“抱歉……我上有老下有小……”有人走过来给陈沐道歉,陈沐却是抬手制止了。

“不用向我道歉,我早先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只是个外江人,城寨不是我家的,我又不是香港本土人,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你们拼命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最后的庇护之所,为了香港人最后一寸土地。”

“人各有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能大义赴死,值得敬佩,为了家人而退出,也无可厚非,一切都由你们自己选择。”

陈沐的推心置腹,确实让一些人打了退堂鼓,但大部分人反倒更加坚定了留下的决心。

因为他们都清楚,陈沐说的是实话。

城寨虽然是和合桃在实际掌管,但确实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尤其是这些活在阳光底下的人。

如果他们不去拼命,城寨保不住,他们连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都将失去。

因为早先作为交换,这个条约签署之后,英国人会加大搜捕革命党的力度。

英国佬对香港人并不友好,很多时候都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与其花费大力气去搜捕,不如全城严禁地下活动。

这会给他们这些人造成极大的损害,城寨已经成为了他们最后的“大本营”,如果连城寨都没有了,那他们可就真的无处藏身了。

这一通说话结束之后,走了七八个人,人数也减少到了三十六人左右。

三十六人虽然不多,但人人有枪,而且个个都是老手,战斗力还是非常可观的。

更何况,英国佬的皇家威尔逊火枪队人数也不算很多,加上百来号义勇军,就足以围困几英亩的城寨,所以人数上并不算太吃亏。

这里毕竟是城区,爆发大规模战争也不太可能,百来号人的战斗场面已经非常“宏大”了。

人员已经定下,陈沐也就上前去,一个个握手,相互介绍,了解每个人的姓名和特长,知己知彼,这是必须做到的。

不过这些人都是老狐狸,话也只说个云里雾里,不愿暴露太多,陈沐也没时间去追问。

也好在他们各有特色和特长,一些个手艺也都比较新奇,所以陈沐也将他们都记了个七七八八。

“既然是打游击,我要选一个熟悉地形的伙计给我们带路,必须做到进退自如,就算被围成铁桶,也能走出来。”

“不要怪我要求太苛刻,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城寨固然要救,但咱们不是去送死,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这是必须首要考虑的。”

众人听得此言,也沉默了下来。

毕竟责任重大,这可是肩负着三十六条人命的任务。

迟迟没有人毛遂自荐,陈沐也不急,因为他已经看到一些苗头了。

里头大部分人的眸光,都集中在了角落里的一个小个子。

陈沐对他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因为这么多人当中,就数他最低调,也最神秘,连姓名都不愿透露,只是说了自己的外号。

“阿鬼,大家都看着你,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吧。”

这个花名阿鬼的小个子也不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朝陈沐道:“我必须先出去走一圈,等我搞清楚路线回来,才能出发。”

他虽然没有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但并没有拒绝,而且很快就投入到角色当中,这也让陈沐感到很欣慰。

待得阿鬼走了之后,陈沐难免要问:“你们为何都相信他是最好的?”

站在前头的一个三十来岁的枪手朝陈沐解释道。

“若说地形,没人比邮差阿鬼更熟悉了。”

“邮差?他是邮差?”陈沐也有些讶异。

“是,也不是。”

“放眼整个香港,最特殊的社团就是他,因为整个社团只有他一个人,他是卒仔,也同样是自己的大佬。”

“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谁也不敢得罪他……”

陈沐这么一听,对这个邮差阿鬼就更感兴趣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命运安排好混入

虽说今次召集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堂口和小社团,但到底还是有一两个撑门面的好手,有本事的人总有些傲气,自是互相看不顺的。

不过在推选带路人的事情上,这些人竟出奇地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这个被推选出来的阿鬼,就由不得陈沐不好奇了。

邮差阿鬼出去寻路之后,陈沐便朝众人问道:“这阿鬼到底什么来头,值得你们这般推崇?”

众人面面相视,也不敢隐瞒,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陈沐倒也了解了个大概。

这阿鬼之所以被叫做邮差,可不是因为他是官方的邮差,不过他也确实是给人送信的,只是送的信不太一样罢了。

地下世界堂口社团林立,免不了矛盾和冲突,江湖争斗常常会演变成难以消弭的死仇。

这阿鬼就是专门替人讨债寻仇的,非但是个中好手,而且还是顶尖的高手!

他的行事风格也独树一帜,据说接了任务之后,会在晚上的时候,在仇家的门口放一张白纸,仇家翌日必死无疑,从无例外!

起初还有人以为这是灵异事件,因为没人知道他住哪里,也不知道他的来历,见过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后来不断有人找他做生意,渐渐也就有人知道他的名号了。

饶是如此,这种神出鬼没的神秘感,以及门前放白纸的仪式感,仍旧给他带来了赫赫的凶名。

旁的不说,单说留下来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曾是阿鬼的主顾,都跟阿鬼做过生意,如果阿鬼愿意出动,那么打游击和巷战这件事,算是妥了。

陈沐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他早知道里头的一些门道,也不排除这些人过度夸大了邮差阿鬼的本事,但就凭着阿鬼干脆利索地接受任务,孤身一人出去探路,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有本事的。

众人都在准备着,眼看到了下半夜,陈沐赶忙让作坊里的工匠准备好食物,让众人饱餐一顿。

此时邮差阿鬼也终于是回来了。

“你也吃些东西填填肚子?”陈沐素来一视同仁,见得阿鬼辛苦,便这般问起,阿鬼却摇了摇头。

“先出去吧,到了九龙那边再说,天光了想要渡江就难了。”

陈沐也不啰嗦,将众人召集起来,便离了中环,登上了船,往九龙那边去了。

到了九龙这边,天刚蒙蒙亮,邮差阿鬼早就找好了落脚之地,将人都安顿了下来。

只是天亮之后,陈沐才吓了一跳。

因为他挑选的地方就在租界警署的对面!

阿鬼玩的是灯下黑的套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英国佬应该不会想到,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一群人,竟然就藏在警署对面。

可今次毕竟人多,若露出马脚,反倒要弄巧成拙。

不过大家都是老手,一个个也不冒头,到了地方便抓紧时间睡觉,连说话都不会大声,陈沐这才安心下来。

“城寨那边怎么样了?”陈沐可无心睡眠,不由将阿鬼找了过来,朝他询问城寨的情况。

阿鬼显然是经过了刺探的,朝陈沐回答说:“昨晚英国佬已经强攻了三次,死了三个,伤了十来个人,估摸着被激怒了,又调集了几十个火枪手和上百印度兵,今天还要强攻……”

“城寨死伤情况如何?”他们来这里的时候,便看到警署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人流出入不息,没想到这些英国人连觉都不睡,昼夜不息地攻打城寨。

“这个倒是不清楚,外围都被英国鬼拦住了,没人能出入城寨……”

陈沐也是清楚的,城寨就这么大,还有城墙围着,如今英国人铁桶一样包围了城寨,想要出入是不可能的。

“你带我出去看看,能不能白天发动偷袭,否则城寨若是撑不住,怕是今日就要被攻下来了……”

昨夜里也没来得及细看,陈沐此时才发现,这阿鬼竟比英国佬还要白,白到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皮肤上有些红色血点,连头发眉毛都是白的,也难怪别人叫他阿鬼!

更怪异的是,他的眼瞳看起来有些粉红之色,瞳色淡了之后,整个人更像苍鬼了!

一白遮百丑,阿鬼看起来也就年轻很多了,气质上倒是有点像孙幼麟,只是比孙幼麟更阴鸷一些。

他的左眉有条刀疤,将剑眉从中斩断,看起来有种与他年龄并不太符合的戾气。

“陈堂主,我白日里从不出门,抱歉了……”

众人先前说他都是夜晚行动,陈沐也觉得无可厚非,毕竟是职业杀手,只是没想到他昼伏夜出这般的彻底。

“阿鬼,情势所迫,不要顾虑这么多,带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陈沐早先便说过,要么干脆退出,既然选择留下,就必须听从指挥,他可不想为了迁就阿鬼而削弱了自己的权威。

倒不是陈沐喜欢这种指手画脚差遣别人的权柄,而是为了大局考虑,如果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做不到上行下效,整个队伍就要松散了。

阿鬼却仍旧摇头:“我不能晒太阳,如果包起来又太惹眼,这个任务我接不了……”

陈沐此时才终于是将他的白,与不能出门联系起来。

“你有白化病?”

“白化病?”阿鬼顿时惊喜起来:“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陈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早先我跟一个洋人和尚学过一些东西,听他说起过这种病症……”

阿鬼有些激动:“幼时我父亲曾带我看过一个神医,他说是白驳风,无药可治,堂主说的那个洋人和尚如今在哪里,他能治好我么?”

见得阿鬼这么兴奋,陈沐也不忍让他失望,只是普鲁士敦早就说过,这种病是无药可救的,与其给他一个渺茫的希望,倒不如彻底断绝。

“他在广州,不过他跟我说过,这种病是先天带来的,目前的医术没有办法治……”

阿鬼闻言,脸上的激动兴奋顿时退散,不过失望的神色只是短暂停留,便彻底掩盖了过去,想来他也经历过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了。

阿鬼沉默了下来,陈沐却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有办法进入城寨,不过需要你的帮助!”

阿鬼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英国佬重重围困,地方我都踩烂了,实在找不到漏洞……”

陈沐微微一笑道:“为什么需要漏洞?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走进去?”阿鬼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陈沐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天爷自有安排,这就是命了……”

阿鬼一脸的疑惑,陈沐也不多解释,自己出了门,小半个时辰便又回来了。

陈沐将那一套警服丢在床上,朝阿鬼道:“穿上。”

阿鬼见得这洋人警服,也是被陈沐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你想让我假扮洋人?”

陈沐激动地笑道:“正是!”

阿鬼总算是明白陈沐为何要说老天爷总有安排了。

他这个病在旁人看来像鬼一样,可假扮洋人确实足以乱真,只要稍微化妆,谁还怀疑他是华人!

“可……可我不会说洋话……”

“没关系,我会!”

“你跟着我去,绝不会有人拦住咱们,就说我是你的探子,放进城寨刺探军情,绝对能骗过洋人外头的关卡!”

阿鬼也不再质疑,虽说陈沐这计划很是大胆,但说不定真能成功,他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警服哪来的?”

这是洋人警察的制服,而且看肩章和番号,等级还不低,绝不可能是假货,更不可能在洋装铺子里能买得到。

陈沐可是在警署外头蹲了小半个时辰,打昏了一个警长,才搞来的这套警服,自是明白阿鬼的忧虑。

“放心,那倒霉警察让我绑起来,丢到没人的地方了,等他被发现,咱们早就进入城寨了。”

“再说了,我把他身上的东西都顺走了,他必然认为只是抢劫,不会联想到城寨这边来的。”

陈沐做得周全,连警长的*和身上所有玩意儿都抢了过来,自是无须多虑的。

然而阿鬼却摇头道:“你为何不杀了他?告诉我,人丢哪里去了?”

见得此状,陈沐也赶忙制止:“大事要紧,这一来一回又要浪费时间,算他命好吧。”

陈沐这般说,阿鬼才没有出去,在陈沐的指点下,将全套家生都穿戴起来,陈沐又找来炭笔,在他脸上淡淡地抹了抹,阿鬼果真比洋鬼子还要洋鬼子了!

“到了关卡处你不要开口,一切由我来说,你穿着警长的制服,他们没胆子问你,只是咱们要找个合适的关卡,别让人认出来……”

这次围攻城寨是军警合作,不少警察也参与了行动,如果碰到关卡上有警察,怕是要暴露。

但如果是军人,他们未必与警长见过,如此才能蒙骗过去。

饶是如此,被发现的风险还是非常大的,只能说一半靠演技,另一半靠运气罢了。

“如果我能够顺利混进去,外头这些兄弟们就交给你指挥,一旦看到城内升起信号弹,就展开游击狙杀的计划,我能放心交给你么?”

阿鬼没想到最终的指挥权会交到他的手里,当下也有些忧心忡忡,不过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陈沐也很是欣慰:“好,我相信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阿鬼有些诧异:“你我素不相识,堂主为何要信任我?如果我不能带人狙杀,你们怕是都要死在城里的。”

陈沐笑了:“伙计们都说你可靠,交给你的生意从没有失败过,我有个姓杨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他说过做买卖不就讲个诚信么,你口碑这么好,是不会砸自己招牌的。”

阿鬼也无语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城寨情势扛不住

城寨上面有炮台,经过修复之后,应该是能用的,加上城墙有人守卫,英国佬也不敢太靠近,只能在城寨的外围设立包围圈和卡哨。

陈沐与阿鬼来到卡哨前,发现情况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糟糕,不少人聚集在卡哨前面,恳求英国人放他们进去。

这些人都有亲人留在城寨里头,亦或者他们的家就在城寨里,英国人没有驱赶他们,而是让他们留在了卡哨周围,似乎想要通过他们的哭喊来削弱城寨守军的士气。

见得这场景,陈沐顿时又有了主意,当即推了推阿鬼,让他往前继续走。

“中士,这是怎么回事!”

陈沐趾高气扬地朝那些士兵问道。

士兵们听得陈沐的口音,再看看陈沐身边穿着警长制服的阿鬼,也变得恭敬起来。

“警长,他们……他们想进去与亲人团聚……”

阿鬼得了陈沐的叮嘱,只是故作高傲,昂着头,根本就不看这些士兵。

陈沐当即朝士兵道:“平民是无辜的,他们拥有自己的权利,为什么不放他们进去?”

士兵们为难起来:“这是指挥官的命令,是防止他们通风报信……把我们的布防泄露给里面的人……”

陈沐笑了起来。

“里面的人站在高处,对我们的部署一览无遗,还需要他们通风报信吗?”

那名中士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朝陈沐道:“长官,这是指挥官的命令……”

陈沐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这行动的总指挥是谁?”

这是总警司发起的行动,中士当然是知道的,陈沐这是在暗示,阿鬼这位警长的地位和话语权。

“是,不知道两位长官有什么吩咐?”

陈沐见得此状,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警长要我进去刺探情报,你们正好把这群人放进去,给我当掩护混进去。”

“这……”中士为难起来:“我们并没有收到这样的命令,总指挥让我们不要放任何人进去……这些人留在这里,能扰乱军心,让里面的人产生动摇……”

陈沐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此时看了看那群人,当即将那中士拉到一边劝说道。

“中士,我要执行的是秘密任务,否则也不会让警长带着我过来交涉,这需要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不合作,等总指挥部的命令正式下达,受责罚的只能是你们!”

“你听我说,这里面有不少女人和孩童,你把女人和孩童放进去,他们就必须顾及这些人的安全,战斗起来就不敢拼命了。”

“至于男人们,你们担心他们会增强城堡的战斗力,不放进去也是合情合理,但女人和孩子,不会成为他们的助力,只能成为他们的弱点!”

“这是总指挥部的策略重点,是心理战,还能配合我的秘密行动,快点执行吧!”

陈沐又是战术又是策略,这么说了一通,那中士也果然相信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触这些东西,更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出这样的理论的。

他虽然是中士,但主要负责的还是打仗,对战术和策略的了解,比一般士兵要多,也要高明一些,但心理战这一类东西,不是指挥官,是没法子考量的。

更何况,陈沐身边的那位警长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必然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们也不敢招惹。

“是,两位长官请稍等,我这就派人请示指挥官!”

听说要请示指挥官,陈沐也有些紧张起来,当即甩手一个耳光便打了过去!

“蠢货!难道你还没听清楚我的意思么!这是秘密任务,不能搞得人尽皆知,否则需要警长亲自带我这个小兵过来么!”

这些士兵可是皇家威尔逊火枪手,平日里不敢说作威作福,但也是无人敢招惹的,被陈沐这么一耳光打下去,反倒是彻底相信了。

因为阿鬼扮演的警长实在是太像,而陈沐身为一个华人,竟然敢出手扇他这个中士的耳光,可见他们的身份地位真的非常高了!

“是,长官!”

中士也不敢再迟疑,当即招呼同伴,将女人和孩子都放过了关卡。

陈沐便混在这些女人和孩子当中,来到了城寨的门前。

这些女人和孩子哭喊着往前跑,身后又没有英国佬,城寨方面却迟迟没有开门。

他们的亲人就在城头,一上一下,相对着哭喊,但城门却如何都没有打开。

身后不远处的中士看到这个场面,就更加笃信陈沐那一套理论,中国人懂得兵法,他们是知道的。

城寨里的人估计也不希望女人和孩子入城,毕竟发生战斗期间,难免要误伤平民,还不如待在外面,反倒安全一些。

他们在城头高喊着,让女人带着孩子离开,可城下的人却如何都不愿离开,颇有种同生共死的决绝,场面也是让人动容。

陈沐不能入城,阿鬼就不能离开,如果那些士兵主动问话,阿鬼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就会露陷了。

念及此处,陈沐只好从人群之中稍稍站了出来,抬起头往上面看了一阵。

这群人都是妇女孩童,陈沐躲在其中本就不容易,此刻一抬头,城墙上的人便看了个一清二楚。

“陈沐!”

王举楼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陈沐会在人群之中,当即朝下面吩咐道:“快开门快开门!”

早先傅青竹回来报信,陈沐却没有回来,这就已经让他们感到非常的担忧,谁有能想到陈沐竟会出现在这里!

里头似乎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了城寨的大门,陈沐扭头给阿鬼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快些离开,得到了阿鬼的回应,陈沐这才放心地走进了城寨。

这座城寨从宋朝开始就执行着守卫的任务,可毕竟年久失修,甚至有城中居民拆了墙砖来盖厕所,若不是今次遭遇英国人攻击,怕是迟早要被拆光了。

陈沐也是到了里头才知道为何打开城门需要这么大的功夫,因为两侧都堆满了各种杂物。

女人孩子进来之后,城头上守候着的亲人早已迎了过来,一家人哭哭啼啼,场面也难免让人心酸。

众人又将重物都堆叠到城门后面,加固城门,而王举楼则快步走过来,朝陈沐道:“老弟你可算是回来了!”

陈沐见得他忧心忡忡,心中也涌起一阵不安来。

“其他人呢?”

眼下是城寨生死攸关之际,身为山主,黑骨红没有亲自坐镇,孙幼麟等人也都不在,这又如何能让陈沐安心?

也果不其然,王举楼听闻此言,当即摇头道:“老弟且先跟我来。”

陈沐不再多言,跟着王举楼来到城门附近的指挥所,便见得孙幼麟等人都在外头守着。

“少主你回来了!”

虽然与孙幼麟等人渐渐生疏,但听得这熟悉的称呼,陈沐也是恍若隔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心中难免温暖起来。

“都还好吧?”

陈沐这么一问,众人也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这气氛有些不对,陈沐也就不再多问,当即走进了指挥所。

房间里满是血腥味,隔着一道门帘,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涌入耳朵的是低沉软弱的*,伤员偶尔会艰难地挪动身子,一些妇人在照料着,时不时抹一把眼泪。

十几个穿着脏兮兮医师服的医生正在忙忙碌碌地穿梭在各个床位之间,通红着眼睛,手上身上甚至脸上都是血迹,不像医生,倒像是屠夫。

城寨是“法外之地”,所以很多没能考取执照的医生和牙医,都在此地非法行医,甚至有些兽医也都挂起招牌来做生意。

不过在城寨被围攻的时刻,他们还是站了出来,为这些伤员做着治疗。

傅青竹听到动静,从里头走了出来,朝陈沐招了招手。

走进去一看,陈沐也傻眼了。

黑骨红躺在床上,旁边的推车上全是被鲜血浸透的纱布和绷带,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床头的托盘里放着一杆烟枪,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弥散着大烟的香气。

黑骨红是条硬气汉子,如今却要用到鸦片来镇痛,再看看周围的器械,估摸着这是刚刚做完手术了。

“这是怎么回事?”

黑骨红听得陈沐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来,挤出笑容来回答说:“细佬你总算是回来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是疼得呲牙咧嘴,旁边的傅青竹赶忙将他摁住。

“弹片刚刚取出来,还是老实躺着吧。”

黑骨红这才躺了下去,傅青竹朝陈沐解说道:“昨夜里英国人发了强攻,他被流弹打落城头,能活下来算是走运了。”

陈沐也没想到战斗会这么惨烈。

“咱们的情况如何?”

傅青竹也眉头紧锁:“黑骨红不愿退下前线,所以才留在指挥所里疗伤,后方几个伤兵房都已经住满了人……枪械和弹药损耗也快见底了……”

听得这大体情况,陈沐也是心头惊愕不已,这才短短一个晚上,竟已经撑不住了!

早先做了这么充足的准备,满以为能与英国人对抗,城寨太小,打持久战是不可能的,英国人切断外面的水电,里头的人就会被活活饿死。

只是谁能想到,这只是一个晚上,就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独自登城过河卒

城寨方面可是经过了提前准备的,谁又能想到,这才仅仅一天一夜,就已经“弹尽粮绝”了!

也亏得陈沐在外头组织了三四十人的狙杀队,否则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听得傅青竹的详细介绍之后,陈沐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英国人虽然损伤也不小,但想要逼退他们,是不太可能的了……”

傅青竹也并不乐观,他继而转向了黑骨红:“而且……山主受重伤,城内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再加上女人和孩子都放进了城里来,怕是撑不下去了……”

陈沐也有些窘迫,若不是他想要进来,也不会将这些女人和孩子带进来。

当时他也考虑过这一点,但结论却与傅青竹相反。

他见识过邮差阿鬼等一众“敢死”之士,所以他认为,放了女人和孩子进城,为了保护家人,城里的男人们必然会更加的悍不畏死。

可进入城寨才发现,城寨里的男人们或许还有另一种心理,那就是英国人既然能放女人和孩子进来,说明他们会放过女人和孩子,并不会屠杀平民,只要他们放弃抵抗,英国人也不可能屠杀他们。

投降,渐渐也成为了最后的选项。

众人沉默之际,黑骨红到底是朝陈沐道:“千万不要泄气,若大家都想着投降,当初干干脆脆投降就好,牺牲这么多人又为了哪样?”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陈沐赶忙走了过来,扶住了如何都要坐起来的黑骨红。

“大哥,我在外面组织了人手,要打游击,逐个击破,狙杀这些英国人,相信只要咱们能坚持,就一定能拖下去的!”

黑骨红的脸色有些红润起来,朝众人道:“细佬说的没错,这是咱们最后的家,不到最后时刻,如何都不能放弃!”

“可……可山主你现在连坐起来都让人扶,咱们群龙无首,士气更是低迷,哪里还有人往前拼死啊!”

“可不是么,即便要死守,也要有人出头才行,没了主心骨,军心就更是涣散了!”

众人纷纷提出质疑来,也是丧气得很,黑骨红自是有些恼怒,一来是因为这些人轻易放弃而气恼,二来也是气恼自己的不争气。

他将眸光投向了陈沐,朝众人道:“没了我黑骨红,还有陈十四,这山主的位置,我让他来坐!”

“让我当山主?”陈沐也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他还真想过这个场景。

在英国人还没有发动围攻之前,陈沐便已经设身处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由他来指挥整个行动,该如何部署。

不过眼下枪械弹药和人员损耗太严重,已经不是陈沐早先设想的那样了。

“大兄,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倒不是我偷懒推托,而是临阵易帅可是兵家大忌,士气或许得不到提振,反倒要更加的低迷……”

陈沐确实没有觉得这是趁人之危,毕竟他对山主这个位置并无觊觎,更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这些人曾经因为推选山主而产生分歧,若让陈沐来坐这个位置,还不知道要遭受何等样的反感,且不说英国人会不会继续进攻,城寨内部就要先分崩离析了!

黑骨红听得陈沐此言,也是沮丧地拍了拍大腿:“可咱们总不能就这么投降,否则往后人心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这事情就像出去卖,第一次妥协,往后就都只能做*了!这次投降了英国佬,以后就都是奴才,再也挺不直腰杆了!”

黑骨红话糙理不糙,众人也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陈沐想了想,到底是开口道:“无论抵抗还是投降,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外头还有人手,且先死撑着,看看外头的效果如何吧。”

黑骨红也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这段时间细佬你就先替我看顾着,我会传话下去,谁敢不服,我就砍谁狗头!”

陈沐也没有扭捏反驳,点头道:“好,事关存亡,我也当仁不让,不过我会尊重大家的意愿,必要的时候,为了保全人命,投降也会是一种选择,希望大哥能理解。”

陈沐不是软骨头,但如果要拼尽所有人的性命,换取城寨的独立,人都打光了,还要这空城寨有何用?

只是这种想法一旦涌上心头,就再也难以挥散了!

“我们不想要一座空城,英国人自然也不会想要!只要让英国人看到城寨拼尽最后一个人也要保全的决心,说不定他们会退散的!”

“他们之所以想要接管城寨,看重的无非是城寨能够产生足够的价值,如果城寨没人了,这样的烂地方,谁会要?”

各种念头从陈沐的脑子里闪过,他似乎又有了信心。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又响起了炮声!

“轰轰轰!”

指挥所的位置就在城门附近,炮声震耳欲聋,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陈沐跑出去一看,历经沧桑的城墙被一块块轰下来,就如豆腐渣一般!

“也难怪伤亡这么惨重……”

英国人动用的不是战舰上的加农炮,而是威力巨大的山炮,爆炸威力极其巨大,他们的战略意图也非常明显,同样是想要在最短时间之内,彻底震慑,逼迫城寨投降!

城墙上的人纷纷逃了下来,根本就没人敢在上面多呆哪怕一秒钟!

这就是正规军跟散兵游勇的差距,陈沐也终于能够直观地看到,为何城寨方面的损失会这么大,因为根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只能被动挨打!

“他们都逃了,为什么还会消耗这么多的弹药?”

这个疑问才刚冒出来,场面上很快就有了解答。

城寨里的人从城墙退下来之后,便登上了城内的建筑,往城外疯狂射击!

如此一来,虽然他们能够得到安全的掩护点,但距离太远,枪支的射程不够,而且由于城墙的遮挡,他们的射击徒有其声而毫无威胁。

与其说用子弹来杀伤敌人,倒不如说用枪声来给自己壮胆,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并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

见得此状,陈沐也是气恼,当即夺过一支毛瑟步枪,拖了一条子弹带,便猫腰登上了城头。

由于其他人都退了下来,陈沐的举动也就被看得一清二楚。

陈沐并非不怕死,而是见识过太多这样的混乱场面。

英国人的皇家威尔逊火枪队,与法兰西火枪队用的是同样的训练方法,所以他们的战术战略也是相差不大的。

陈沐知道他们的射击取舍,知道他们的技术细节,所以心里也有些底气。

到了城墙上,他躲在了城垛后头,炮弹不断在周围落下,碎石四处溅射,陈沐很快就灰头土脸。

但他将枪口从城垛的射击口伸了出去。

“砰!”

陈沐的枪声在炮声之中并不是很刺耳,更何况他身后的众人一直在放空枪,他的枪声自是被淹没了。

王举楼等人赶忙下了命令,让众人停止了无谓的射击。

陈沐还在继续放枪,因为是单发步枪,他只能拉栓打枪,速度并不快,但却极有节奏,仿佛根本就不需要瞄准。

事实上陈沐并非不需要瞄准,而是瞄准的时间很短。

因为他的枪法本来就经过训练和实战,无论射击技术还是经验,都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准。

再者就是因为城垛给了他掩护,射击口如同一个相框,将他眼前的画面都框在四方形里,就等同于给了陈沐一个瞄准镜!

居高临下的情况下,敌人的炮手又密集,陈沐瞄准起来也就毫不费力了。

不过阻碍到底还是有一些的,火炮发射之后,产生大量的烟雾,会遮掩敌人炮手的身影。

也好在这两天风大,加上距离并不远,所以陈沐还能够看得清楚,甚至能够看到敌人中弹之后,爆发开来的血色花朵!

炮声很快就停顿了下来,因为陈沐打乱了他们的炮击节奏!

陈沐屏息凝神,也没有让城内的人登上城头,但王举楼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与孙幼麟等人快步登上了城头来。

“投弹!”

陈沐也不多看,当机立断便下达了指令。

眼下对方的炮手给他狙杀,暂停了炮击,想要寻找他的确切方位,正是最好的攻击空当!

王举楼和孙幼麟等一众兄弟也没有半点迟疑,当即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以及倍显珍贵的*,都投掷到了城下!

“轰轰轰!”

“轰轰轰!”

爆炸的巨大声势也果真形成了压制,敌人阵营后退,士兵纷纷躲避,总算是取得了一些成效。

而正当此时,敌人的后方也乱了起来,枪声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回响不断!

陈沐知道,这是邮差阿鬼带领的狙杀队伍展开行动了!

虽然他们的枪械并不好,但好歹是用枪的老手,而且在阿鬼的引领下,能够找到最安全最舒适最高效的射击地点,取得的成效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后方被袭击,敌人就更是混乱,陈沐趁机朝身后的人高喊道:“都上来反击!反击!”

众人见得炮火停了,心头也安稳了不少,如今见得他们竟然隐约占据了上风,就更是放心,纷纷走上了城墙来!

这一次虽然他们也只是放空枪,没有如何瞄准,但城下就是敌人的阵营,只要瞄准大方向,总归还是有所斩获,更何况还能压制敌人的枪火!

第三百六十四章 几代物资地下储

夜色降临,战斗也终于是暂时落下了帷幕,城寨里的人都涌了出来,帮助收拾场面和治疗伤员。

由于陈沐的出现,城寨方面似乎是小胜一场,氛围也就变得轻松了一些,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黑骨红等人也很是雀跃,对陈沐更是不吝夸赞和感激。

然而陈沐却有些忧心忡忡。

“细佬,若以后都像今日这样,英国人相信很快就会退去了!”

“你到哪里找来这么多神枪手?啧啧,往时都没太注意,若不是今次,我们还不知道外头的社团里竟也卧虎藏龙!”

“可不是么,日后陈堂主可得帮我们引见引见,这么样的人才,窝在小堂口里可就屈才了。”

指挥所里充满了胜利过后的乐观和欢快,陈沐却愁眉不展,面色凝重。

“细佬,昨日我等都要放弃,你却斗志满满,如今胜了一场,你怎么反倒担忧起来?”黑骨红疑惑地问起,众人也都看向了陈沐。

环视了一圈,陈沐终究是开口道。

“咱们虽然赢了一场,但早先太过浪费,弹药的库存已经所剩无几,再打下去,也是输定了……”

“我虽然在外围安插了狙杀的神枪手,但零零散散,只能打游击,只能分散鬼佬的注意力,而无法牵制太多兵力。”

“今日把他们打痛了,明日鬼佬必然会大举进攻,火力会更加强大,咱们是如何都撑不住了的……”

陈沐这么一分析,黑骨红等人也都瞬间沉默,失落的气氛又弥散开来了。

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陈沐说的都是实话!

或许是今日的胜利,让他们忘乎所以,又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勇气去考虑这些问题,就像将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硬生生让陈沐给拎了起来。

黑骨红到底是山主,无论气度还是心性,都足够沉稳,当即朝陈沐问道:“细佬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陈沐看向了傅青竹,老道也摇了摇头,似乎暂时没有对策。

沉思了良久,陈沐终于还是朝黑骨红说道:“早先我就想过,英国人之所以没有将城寨纳入条款,是因为城寨非但没有价值,反而需要他们付出大量的财力人力来管理,投入比产出要更多,他们不愿吃亏。”

“但如今他们要收城寨,也是因为看到了城寨的潜在价值,因为大埔等地也不愿纳入他们的管理,甚至群起反抗,大量的人涌入城寨,给城寨带来了活力,他们才又对城寨动了心思。”

“只要大浦等地的管理进入了正规,城寨的人口外流,城寨就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可这种局面需要时间,而明天说不定他们就要铲平城寨,根本就解决不了燃眉之急……”

陈沐算是将原原本本都分析清楚,众人也都意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但也诚如陈沐所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何过得眼前这一关,才是最大的麻烦。

沉思良久,陈沐终于是朝黑骨红慎重地问说:“山主,你应该会准备有后路吧?”

黑骨红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因为他已经隐约能看到陈沐的意图了。

“你想走?”

陈沐点了点头:“是,只要我们都走了,留下一座空城,鬼佬进来一看,就再没兴趣了。”

这是空城计,但绝不是为了吓退英国人,而是让他们扫兴而归。

城寨可以说是整个香港卫生环境最差的地方,城寨的建筑也毫无规划,就像美人身上的一处烂疮,如果里面没人,也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不过这些都只是陈沐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英国人不放弃城寨,逃出去的所有人都将无家可归。

陈沐将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之后,黑骨红也皱起眉头来。

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道:“细佬,你知道城寨为什么这么脏么?”

陈沐自是知道,因为城寨的排水系统已经瘫痪,污水横流,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黑骨红也不再卖关子:“城寨虽然老旧,但并非没有排水系统,相反,地下排水系统非常庞大,只是……只是我们将地下水道封堵起来了……”

陈沐早知道黑骨红还有后路,没想到竟果真是排水系统!

“如果不封堵,排水系统发挥作用,城寨的环境就不会这么差,当初为何要封堵?”

听得陈沐的问题,黑骨红环视一周,终究是开口了。

“其实也不是我们封堵的,早在我们接管城寨之时,就已经封堵了……”

“谁封堵的?”陈沐生出兴趣来。

黑骨红压低声音:“问题不是谁封堵的,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封堵的……”

陈沐更是迷惑,黑骨红也不多解释,朝旁边的随从道:“扶我起来。”

陈沐抬了抬手,示意随从,自己走上前头来,扶起了黑骨红。

“我带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孙幼麟赶忙上前来接替陈沐,几乎将黑骨红半扶半抱地往前走。

这地方很是隐秘,该是黑骨红最大的秘密,所以并不允许其他人靠近和跟从,只有陈沐和傅青竹等人跟着。

陈沐也终于明白,身为和合桃的山主,黑骨红为何仍旧选择住在自己那狭窄逼仄的房间里了。

因为排水系统的入口,就在他的家里!

巨大的入口就在他的床底下,翻开床之后,掀开地板,便露出铜环,抬起沉重的石盖,地下竟涌起一股清新好闻的气味,干爽而没有潮霉之气。

提了几盏马灯,众人跟着黑骨红便到了下面来。

水下通道竟然比外头的房顶还高,地下宽敞干爽,没有半点污臭的气味。

而让陈沐等人更加惊愕的是,地底下竟然藏着大量的物资!

“我们接管此处之后便发现了,几乎每任城主都在这里储藏物资,所以照着惯例,就没有疏通水下系统,这里可以说是应急避难之处。”

陈沐看着那一堆一堆的物资,忍不住问道:“这里的应急物资能维持多久?”

黑骨红沉思了片刻,似乎在计算。

“原本可以支撑一年,可现在城寨人口激增,能撑个半年吧……”

陈沐点了点头:“如果城寨的人都不见了,英国人必会生疑,若让他们找到这里,那便要一锅端了……”

黑骨红看着陈沐:“你认为该如何做?”

陈沐环视了一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老弱妇孺可以藏在这里,我带着有生战力冲突出去,制造突围的假象,这样就能够骗过鬼佬了。”

“鬼佬今日吃了败仗,他们身骄肉贵,肯定会休整,守备薄弱,咱们又集中所有力量冲击一处,应该很容易打开缺口,届时动静小一些,封锁消息,将城内杂物都四处丢弃,制造转移的假象。”

陈沐将计策都说出来,众人也在考虑可行性。

傅青竹率先走出来,支持了陈沐。

“老道认为此计可行,只是行动必须迅捷如雷,快速突破鬼佬的封锁,灭掉他们报信的通路,才能有充裕的时间来制造假象……”

黑骨红也点头道:“我也认为可以去做,不过眼下我行动不便,行动必须有人统筹全局,你们要听从陈沐的安排,如果能做到,那就去做,如果做不到,那就大家在城寨等死。”

黑骨红仍旧想要将指挥权交给陈沐,而且话已至此,要么听从陈沐指挥,要么坐着等死,众人哪里还有迟疑。

这个节骨眼上,陈沐也不再推托。

“好,山主既然如此信任我,那我就尽力而为!”

黑骨红摇了摇头:“不,现在你就是山主!”

如此说完,黑骨红便取出一枚小铜印来,郑重地交给了陈沐。

“放话下去,谁不服陈沐管教和调遣,便是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陈沐本只是想暂时接管,可不想当这个山主,当即将铜印推了回去。

“大兄,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可不要当什么山主……”

黑骨红在城寨经营这么多年,是最适合的山主人选,陈沐若此时接任山主,那是趁人之危,而且不可能服众,更何况陈沐并没有做山主的想法。

“不,名不正言不顺,想要统一行动,你就必须有话语权,我现在算是废了,城中老弱妇孺就交给我看顾,如果没有我在这坐镇,他们在下面乱搞一通,几代城主的积蓄都要被废掉……”

黑骨红连这样的由头都说了出来,陈沐哪里还能拒绝,只好应承下来。

“好,那我就暂时代任,过了这个难关,再还给大兄。”

接了铜印之后,陈沐也就不再啰嗦,让人传达下去,各自整理细软,准备进入地下来躲避。

陈沐与傅青竹等人则将青壮都召集起来,筹谋突围的计划。

由于家人会得到妥善安置,而且他们的行动关系到整个计划成功与否,所以也不需要激励。

如果他们无法突围,骗不过英国佬,藏在地下的家人也要被揪出来,所以人人都打起了精神来。

陈沐今日登上城头,挽回了战局,让他们看到,英国鬼佬也不是无法战胜的,所以对陈沐也没有太多的不服。

当然了,陈沐如今是代任山主,黑骨红又亲自确认,也就没有什么争议了。

众人分头行动,各自准备,忙活了大半夜,眼看着到了下半夜,陈沐终于是领着这些人,往城北而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有惊无险危机度

月黑风高,城外的据点燃起处处火堆,依稀能够看到火堆边上许久不曾动弹的人影。

遭受了今日的反击,英国人也疲乏不堪,眼下该是都休息了。

城北只有一条出路,但城墙周围设置了四五处关卡,想来他们也是担心有人翻墙而出。

这四五个关卡都设置了路障和拒马,士兵躲在工事后头,生起火堆来,粗看之下,每处地方约莫有五六个士兵驻守。

陈沐居高临下,在城头看得是一清二楚,当下就打定了主意。

“咱们不能开枪,只能悄无声息地摸过去,解决这些番鬼佬,再制造假象。”

陈沐如此一说,杨大春便挺身而出:“这件事交给我吧。”

自打堂兄被刺杀之后,杨大春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也正手痒,至于孙幼麟等人,眼下已经是城寨主力,自是要参与行动的。

陈沐也不再多言,朝众人道:“无论如何,不能放枪,也不能让鬼佬放枪,对自己没把握的,就老实在上面待着。”

“你们先去各家各户,收集各类物料,见得我信号,便出去四处丢弃,天亮之后,务必要让英国人误以为咱们都逃出去了。”

如此一说,陈沐便将长枪放下,抽出长刀来,也不开城门,顺着绳梯便下了城墙。

杨大春等人自是紧随其后,倒也有人迟疑未决,最终选择留在了城头之上。

他们从各家各户收集衣服包囊等等丢弃之物,就在城头处等待着。

陈沐可不含糊,与杨大春等人下了城头,便摸到了据点这边来。

他们在暗,鬼佬在明,火堆虽然给他们带来了温暖,但也将他们的行踪暴露无遗,而陈沐等人却一个个如同暗夜之中的猎豹一般。

英国人也着实是累乏到了极致,皇家威尔逊火枪队的队员都待在帐篷里呼呼大睡,火堆外头留守的是大胡子印度兵。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些人围剿城寨,放枪开炮可是半点都不手软,陈沐等人也不必跟他们讲大仁大义。

到底是累乏了,警觉性也低得不行,加上陈沐等人都是潜行暗杀的好手,待得他们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也亏得陈沐早先交代过,尽量不要杀伤,否则弟兄们真要将这些人都屠杀殆尽了。

其实陈沐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城寨方面虽然损失惨重,但由于大家都不敢登上城头去作战,所以绝大部分都只是受伤,战死者并不多。

如果他们今夜屠杀了营地,英国人会誓不罢休,到时候即便他们制造了逃亡的假象,英国人也会不依不饶地追究下去,那么也就没有了意义。

所以即便是杨大春,也只能压抑着火气,留了这些人一条狗命。

至于帐篷里的火枪手们,根本就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都没醒来就被控制了。

陈沐从火堆里抽出火把,举火为号,北城门终于打开,城中兄弟搬运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开始一路丢弃,制造出逃的假象。

这一切倒也顺利,陈沐也总不能让英国人搜查到出逃的路线,所以东西都四处乱丢,也好让英国人误以为城寨中的百姓,都逃散到各处去了。

如此忙活了大半夜,眼看着天就快亮了,陈沐才与弟兄们回到城寨,又进入到了地下排水系统,与黑骨红等人汇合。

陈沐原本想着留在外围,一旦事情暴露,他们起码还能够作为外应,省得黑骨红等人被一锅端。

不过中途阿鬼却带着人摸了过来,这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意外和惊喜。

阿鬼的狙杀队也果真警醒,有了他们在外围盯着,陈沐也就放心回到城寨里头去了。

地下排水系统储存着足够的物质,众人也不必担忧,只是大家伙儿也不敢太过张扬,便是小孩子哭闹,父母也都会极力安抚,免得弄出声响来。

这毕竟是历代城主最秘密之处,如今彻底泄露,黑骨红也有些惋惜,不过事关城寨存亡,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只要能够骗过英国人,让他们彻底放弃城寨,往后城寨就又能够成为大家最后的避难所,这样的付出还是值得的。

捧着金饭碗饿死的事情,黑骨红是不会做的,这个秘密本来就是为了守卫城寨,一味保守这个秘密,而让英国人把城寨占了去,也就失去意义了。

这天中午,孙幼麟溜进来禀报:“鬼佬进城来了!”

众人都提着一颗心,也不敢生火做饭,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英国人入城之后,免不了四处搜刮,不过城中百姓早已将细软都带走,估摸着他们也没什么收获。

到了夜里,地面上才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孙幼麟等人也不敢再上去探查,老实待在了地下,大家都吃冷食,捱过了这一夜。

翌日,孙幼麟带着几个人又上去探查,回来之后也带着满满的兴奋。

“鬼佬出城去了!”

众人也是欢喜起来,只是不敢大声欢呼,黑骨红也没有让他们马上出去,又在地下待了五六天。

整个城寨如同死城一般,英国人间中会过来看一眼,不过渐渐也没什么兴趣了。

到了此时,黑骨红与陈沐商量一番,才终于是一点点将百姓放了出去。

当然了,也不是一窝蜂放出去,而是细水长流,就如同人流渐渐回笼一般。

整个过程也消耗了一两个月,城寨这才渐渐恢复了一些人气。

大家在地底下也适应了,吃喝不缺,便权当安心养伤,连重伤的黑骨红都已经恢复地七七八八了。

回到地面,重见天日,这种感觉真让人倍感珍惜。

报纸上,英国人报道了这个事情,却是当成怪事趣闻一般,虽然也带着胜利者的吹嘘,但很多人都当成了娱乐新闻,可见他们算是放弃城寨了。

因为即便大家回到地面之后,英国人也都没敢再派驻官员,更没有在这里设立警署!

黑骨红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城寨中弥散着一股子喜庆气氛,便如同过年过节一般!

然而他心中到底还有些心事,这两日也有些愁眉不展,终究忍不住朝陈沐说了出来。

“细佬,有个问题若不解决,怕是后患无穷,可眼下局势刚刚稳定下来,大哥我又不想逼迫太急,说不得要让你帮着出面解决……”

陈沐今日本是带着阿鬼等人,要过来见一见黑骨红,毕竟阿鬼等人都有功劳。

没想到黑骨红会率先提出问题来,陈沐也就暂时让阿鬼等人在外头等着。

黑骨红也不卖关子:“细佬,早先是为了对付鬼佬,才给他们发了枪械,如今算是安稳下来了,可各大堂口都不愿交还这些枪械……”

“这城寨就这么小,香港说大也不大,虽然今次同仇敌忾,凝聚了兄弟心,但时间一久,该争该吵一样会争吵,届时每个堂口都有炮,怕是很难收场……”

“所以你想收枪?”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虽然他也考虑过,但毕竟眼下才刚刚平稳下来,若是收枪,颇有些“卸磨杀驴”的意思了。

但也不可否认,黑骨红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黑骨红点了点头,而后面露难色道:“想确实是想,只是他们都不愿意……”

“你是山主,要收枪,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

黑骨红看了看陈沐,到底是开口继续说道:“他们……他们说这些枪械是你出钱买的,要收枪也是你来收……”

陈沐早先将伪钞送给和合桃的事情,并没有瞒得过谁,毕竟黑骨红有多少底气,各大堂主都是一清二楚的,突然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购买枪械,只要稍稍打听,也就能得出答案来了。

陈沐本不想卷入太多,但任由这批枪械留在民间,也确实不利于以后的稳定。

“好,这件事我会去做,不过先前我在外头组织的狙杀队,一个个都是好手,今日我带了过来,能不能纳为己用,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若能留下这些人,往后城寨的安全有个保障不说,即便不收枪,以后也没人敢随便招惹你这个山主。”

黑骨红听闻此言,也是大喜,赶忙让陈沐将人都带了进来。

“你慢慢跟他们谈,我回去想想收枪的事。”

丢下这句话,陈沐就要走,只是他刚走出门口,便有个人跟了出来。

陈沐扭头一看,竟是邮差阿鬼。

“这么快就出来了?”

阿鬼苦笑了一声:“我独来独往惯了。”

陈沐点了点头:“是我多想了,今次你功不可没,不愿加入也没关系,我会让山主好好酬谢你的。”

阿鬼却是摇了摇头:“酬谢倒是不用,只是……”

“有什么需要你就尽管开口,能做到的话我会尽力的。”

阿鬼也不再迟疑,朝陈沐道:“我……我听说你是广州狮王黄飞鸿的师弟,我想……我想拜你为师学功夫!”

阿鬼说到此处,竟噗咚一声跪了下来。

陈沐也是意外,虽然他知道阿鬼的枪法了得,拳脚不太好看,但也没想到他竟想到要拜自己为师。

孙幼麟等人几次三番想要回来追随陈沐,他都婉言拒绝了,如今阿鬼想要跟着,陈沐心里自是不太乐意。

“阿鬼,你年纪比我大,拜我为师实在不妥,便是你不介意,我也有些消受不起……”

陈沐将阿鬼扶了起来,后者也有些失望。

他是个不会强人所难的人,所以也只是朝陈沐抱了抱拳,脸上的尴尬和窘迫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陈沐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终究是朝他说道。

“虽然我不能收你为徒,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师父。”

“给我介绍师父?很厉害的师父吗?”

陈沐微微一笑:“这位仁兄是自然门的真传高徒,内外兼修,而且比我更懂得如何教授,不过他愿不愿意收你,可就看你的表态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找到着落有归处

杜星武是如何都没想到,陈沐竟然要给他介绍徒弟,当他见到邮差阿鬼的第一眼,他就果断拒绝了。

自然门的内心功法需要平静淡然,而阿鬼满身杀气,思想境界也并没有放下屠刀的觉悟。

阿鬼也有些丧气,朝陈沐道:“陈堂主不愿收留,我阿鬼也不勉强,这就告辞了!”

嘴上虽然说得有些随意,但陈沐听得出他的怨愤,该是从杜星武那里感受到了羞辱。

陈沐也是一声轻叹。

阿鬼在狙杀队中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没有他以及他带领的狙杀队,英国人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如果让“有功之臣”心灰意冷,陈沐会觉得自己不厚道,往后也会很麻烦。

如此一想,陈沐便拉住了阿鬼。

“杜大哥说的其实也并非全错,阿鬼你仍旧想着要走老路,并不适合在他门下,这是我欠缺考虑了。”

“这样吧,我再给你找一个。”

“不了,我阿鬼也是要脸的,哪里会再去拜第二人!”

陈沐硬生生拦住:“就最后一次,去见一面,如果不合适,我就再也不拦你,如何?”

听得陈沐此言,阿鬼也只好点头应承下来。

陈沐也不再废话,果断将阿鬼带到了杨大春这边来。

“掌柜的,这次给你带了个人来,你看看,如果对眼就留下,收了当徒弟也好,做朋友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对于陈沐“调侃式”的称呼,杨大春早已习惯了。

他上下扫视了一眼,也仅仅只是一眼,双眸便亮了起来。

“这可是人才啊!老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妙人?”

杨大春的喜出望外,也让陈沐安心下来。

其实关于阿鬼的安置问题,陈沐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杨大春,但又怕二人相互影响,会越来越黑暗,无法再走到阳光底下。

如今看来,或许他们两人并做一处,反倒是他们最好的安排了。

同类之间大多惺惺相惜,就像杨大春一般,阿鬼也能够感受到杨大春那种气质,当下也很是欢喜,对陈沐的安排也非常的满意。

杨大春此时已经走过来,如同看着美人儿一般盯着阿鬼,激动又兴奋地说道:“伙计,我们俩合作的话,一定会搅他个天翻地覆!”

阿鬼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便仿佛头一遭见到夫家的小媳妇一般。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早知如此,也不必带他去杜星武那里了。

待得杨大春和阿鬼短暂寒暄之后,陈沐突然朝杨大春问起:“掌柜的,山主想让我出面收枪,你觉得此事如何?”

“收枪?”

“是,说是买枪是我出的钱,如今局势稳定下来了,最好能把枪都收回来,免得大小堂口动不动拔枪相向。”

阿鬼听得此言,就要悄悄退出去,陈沐却把他拦了下来。

“阿鬼你也出出主意,既然掌柜的要收你,往后就是自己人,不要这么见外。”

阿鬼难免心头温暖,他毕竟是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得到别人的信任,又岂是陈沐这样的大人物的信任,他又岂能不感动。

“堂主,收枪这个事情,我觉得……还是缓一缓……”阿鬼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也是有话直说,对陈沐也没半点保留。

陈沐对他这样的表态也很是欢迎:“说说你的理由。”

阿鬼混迹在城寨意外的地方,与大大小小堂口都有生意往来,可以说是最了解各大势力的人了。

想了想,阿鬼便朝陈沐道:“眼下英国人刚刚退去,如果马上收枪,会让人觉得防备自己人比防备英国人更甚,实在太过心寒……”

“能保下城寨,正是人心最为凝聚之时,相信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很久,只要和合桃的人团结一致,英国人就再不敢回来夺取城寨。”

“黑骨红有句话是不错的,他说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借助这次的团结,人人经历过生死相依,这样的情分会持续很久,无论是生意上还是生活上,必然都能够安定很长一段时间。”

“可如果现在要收枪,那会让堂主们感受到失去信任,猜忌一旦发酵起来,比以前的龃龉还要更加的丑恶,怕是要反目成仇的!”

陈沐也没想到阿鬼这么有全盘想法,当下点了点头。

“我也有这样的顾虑,利弊权衡,这个事情就暂时不去提他吧。”

杨大春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枪可以不收,但这个问题却不能不提,有了枪之后,这些人就会有恃无恐,甚至肆无忌惮,这份团结也未必能维持太久,所以不能果决收枪,但也不能半点不提。”

陈沐倒是被杨大春提醒了,看了看杨大春和阿鬼,也笑着调侃道:“让你们合作,还真是不错的想法呢。”

杨大春哼哼一笑道:“那还用说,往后咱们兄弟二人做生意,必是要打出一番名头来的!”

杨大春不说赚钱,也不说争地盘,只是要名头,这就让陈沐有些哭笑不得了。

因为他知道杨大春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他不是看重钱财权势的人,他之所以要做这些事,只是因为有趣,这才是他最令人可怕的地方。

“你答应过我不能滥杀无辜,往后可不能食言,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陈沐这么一警告,杨大春也尴尬起来。

“放心啦,我又不是杀人魔,只是对惩罚坏人有着天生的本事,你应该这么想,我比其他人更加的嫉恶如仇,这就顺很多了。”

陈沐这才放心地离开了杨大春的住处,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

这屋子还是黑骨红帮忙找来暂住的,虽然不是很大,但干净又整洁,又远离狗肉档,无人打扰,足够安静,在城寨里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只是如今房间里弥散着烟雾,陈沐也有些意外,赶忙打开了窗户,走到厨房这边来,却见得红莲在忙活,她竟是在做饭!

因为红莲素来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母姿态,谁想到她竟会亲自下厨?

再说了,她从小就在暗无天日的藏身之处,又有魏姑芷等人伺候,又哪里会做饭?

见得红莲的鼻尖上沾了黑灰,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伸手去抹了抹,红莲也露出娇羞来。

“怎么想到要做饭?”陈沐在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知该如何帮忙,只好在一旁看着。

红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掀开锅盖来,用勺子乱搅一通,里头黑乎乎一锅,也不知煮的什么。

“在地下避难之时,我才体会到饭食来之不易,所以就暗下决心,上来之后一定要自己做一顿饭吃……”

红莲这般说着,又弯腰去搅动窝里的食物,陈沐从后头一看,忍不住从后头环抱了上去。

红莲身子顿时一僵,手也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陈沐的手如同软绵的蛇一般,从她的手臂上滑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来吧,圣母娘娘下厨,谁乐意?”

陈沐松开了红莲,她的内心又变得空落落的,反倒有些失望,恨不得适才的感觉能够持续一辈子。

陈沐搅动了一番,窝里的热水翻腾起来,一股子难闻的气味便涌了上来。

定睛一看,里头是个没有除毛的大公鸡!

“圣母娘娘,鸡可不是这样做的……”

红莲有些气恼,咬着下唇道:“这么说你很会**咯?”

“那当然!……”陈沐正要吹嘘一番,却发现有些一语双关,再看看红莲,已经是满脸通红。

厨房里顿时变得安静无比,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窝里的热水仍旧咕噜噜地沸腾着,那只大公鸡早已煮得稀烂,灶里的大头柴已经快烧尽,余烬通红,就如隔壁卧房里的场景一般。

陈沐靠在床头,正在卷着烟,红莲躲在被窝里,只是探出一双眼睛来,充满了幸福和甜美。

“我们该举行个婚礼。”陈沐也是有感而发,红莲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你不是才刚刚举行过婚礼么……”

陈沐也是紧张起来,虽然与宋真姝举行的是假婚礼,但很显然,红莲还在吃醋。

“我是说要举行真正的婚礼,属于我们的婚礼!”

红莲这才高兴起来,露出满意的笑容,正要答话,外头却响起了敲门声。

陈沐赶忙慌乱地穿上衣服,关上房门,整理了头发,出来开门。

没想到外头竟是李青鱼!

陈沐难免尴尬,一脸的通红:“你……你怎么来了?”

李青鱼也感受到了怪异之处,见得陈沐气喘吁吁的兴奋样子,不消多想也知道发生了甚么。

“你不方便的话……我明天再来!”

李青鱼转头要走,陈沐却是拉住了她:“这都晚上了,你还能去哪,留下一块吃饭吧……”

李青鱼这才停了下来,任由陈沐拉进了房里。

这才刚刚走进来,李青鱼便皱起了眉头:“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难闻吗?不会啊……”陈沐下意识嗅了嗅自己的身子,上面全是让人激动的香气,哪里难闻?

李青鱼却不回答,如同猎狗一般,顺着气味便走到了厨房这边来,见得锅里的东西,也是摇头苦笑。

“哥,就你这锅东西,还敢留我吃饭?”

李青鱼往日里从不会主动喊陈沐一声哥,如今喊出口来,估摸着也知道房中还有红莲,才刻意为之,陈沐也心头温暖。

第三百六十七章 执迷不悟心不足

李青鱼是过惯了苦日子的,煮饭做菜于她而言也是小菜一碟,不消多久就整治出三五个精致的家常菜来。

虽然她口口声声叫陈沐大哥,但席间难免有些尴尬,这顿饭也并不算太舒心。

眼看着天色已晚,陈沐便送了李青鱼回去,一路上两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压抑。

“哥,你跟她是不是……”李青鱼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沐也不隐瞒,点头道:“是,我准备跟她成亲。”

李青鱼那边顿时没了声音,她的脚步放得很慢,仿佛地底下所有伤心的怨鬼都在抓住她的脚一般。

“你知道我的心意对不对?”李青鱼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经历的事情也不少,陈沐既然这么坦诚,就是为了打灭她心里那点希望,她也不会再掩藏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只是我一直当你是妹妹……你我算是结义兄妹,不是么?”

李青鱼咬着下唇,过得许久才回答道:“当初拜林晟为契爷,是为了收留我,青鱼的命是你给的,人也会是你的,一辈子都是,不管你跟谁成亲,都无法改变青鱼心里这个念头!”

李青鱼学戏这么久,似乎也跟戏里的人物一般,敢爱敢恨,不会再隐藏自己的心思。

陈沐怕的就是她“执迷不悟”,反倒要耽误了她一辈子,难免苦口婆心地劝解。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以身相许,若真是这样,我与那些男人又有何区别?”

李青鱼扭过头来,看着陈沐笑了。

“也正因此,我知你最正派最值得托付,正因你与其他人都不同,所以我才不愿放弃……”

“我不争不抢,你跟谁成亲我都不会阻碍,我只是想陪着你,不管有没有名分,都不要紧,只要能跟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青鱼说得很是卑微,陈沐心头也是难受。

“你现在还小,人生的路很长,迟早有一天,你也会遇到钟情的男子,彼时你才会发现,现在的想法,并非你真正想要的……”

李青鱼也不再与陈沐争辩,只是幽幽地说道:“那便让时间来作证吧……”

陈沐也是一声轻叹,正要再劝,身后却追上来一队人,为首的乃是王举楼。

“陈老弟!可算是找着你了!”

虽然夜里渐凉,但他还是一头的细密汗珠子,愁眉不展,一脸的慌忙。

“王大兄这是怎么了?”

“狗肉档那边几个社团发生口角,起初也只是推推搡搡,没曾想闹了起来,房子都快拆了,一个个拿出炮来,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陈沐没料到这个隐患会这么快爆发开来,也是心中摇头。

“山主呢?”

陈沐也有些疑惑,黑骨红为何不出面,倒是让王举楼来找自己解决。

王举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朝陈沐道:“山主旧伤复发,行动不便,所以才请老弟出面调和……”

“旧伤复发?”陈沐心中也有些不悦。

对于黑骨红的伤情,他是一清二楚的,这旧伤早不复发晚不复发,社团发生争端才复发,这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想来原因也不难猜想,黑骨红让陈沐出面收枪,陈沐没有照着他的想法去做,如今出了乱子,颇有让陈沐“自食苦果”的意思在里头了。

若是收枪,黑骨红一家独大,山主的位置算是百年稳当,可如果不收枪,谁都有底气跟他唱反调,也难怪他会摆脸色给陈沐看。

可陈沐心里也很是不爽。

为了拯救城寨,他才动用伪钞,不惜破坏外头的经济规律,而且还在城寨内发行洪门自家的货币来抵挡经济冲击。

如今保住了城寨,本以为他们会因此而团结一心,谁能想到这伤疤还没好,他们就忘了痛。

照着这个态势,陈沐即便要收枪,估计这些社团大佬也会找各种理由借口,不愿交枪了。

虽说心里千百种想法,但问题终究需要解决,毕竟枪是自己弄出来的,这些社团是生是死,陈沐可以不管,但枪械问题就必须他来解决。

“王大兄,劳烦派个人将我妹妹护送回去,我跟你去看看。”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成……”陈沐半途被人“劫走”,李青鱼也有些失望。

陈沐却摇头坚持:“城寨这地方并不安稳,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妹子,还是小心一些。”

王举楼和李三江为了打开局面,一直在赚取声望,这种公共危机事件,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如果能够借助陈沐的力量,他们自是求之不得的。

“你们两个护送青鱼小姐回家,少一根头发丝,我要你们的命!”

身后两人可不敢怠慢,赶忙走到了李青鱼两边来,她也只好看了陈沐一眼,转身离开了。

陈沐跟着王举楼,很快就来到了狗肉档这边。

因为骗走了英国人,城寨似乎瞬间恢复了元气,在地底下躲藏多日的这些人,又故态重发,狐朋狗友聚集在一起,吃狗肉锅,喝得七癫八醉。

这些都不是善茬,狗肉档又一家挨着一家,难免有些摩摩擦擦,平素里叫骂斗殴早就习以为常,可如今他们手里有枪,情况可就不同了!

酒壮怂人胆,这些人喝酒之后,天王老子都不怕,更不会去思考后果。

到了现场,果真发现一堆人乱糟糟地在对峙,也分不出哪个社团跟哪个社团,乱七八糟,都拿枪指着对方。

此时的他们两眼通红,早已忘记了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一切。

狗肉档的老板也都是有背景的,否则店铺也开不下去,事实上这些狗肉档之类的吃喝摊,主顾都是道上的人,除开按时交纳保护费,收益也是不低,更何况不少人白吃白喝,也卖人情给老板,里头的水也很深。

身为老板,他们当然要置身事外,否则这个店铺想要开下去,也不必再妄想。

眼见这场景,陈沐也没有贸然露面,只是朝王举楼道:“把你们的人都召集起来,带上家伙,另外,把黄兴和杜星武也都给我叫过来,今晚谁都别想睡!”

陈沐这么一说,王举楼也有些吃惊。

本以为陈沐会息事宁人,小心劝阻,可如今情势却不太对头!

“老弟……这样的话怕是要闹大了……”

陈沐看了看王举楼:“怎么?不敢?他们不就是要闹大么,既然要闹,那就大家一起闹,反正城寨又不是我的!”

陈沐难免有些赌气的意思,但王举楼知道,陈沐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让他去找帮托,自是有他的道理,当即就让兄弟们分头去“吹鸡”了。

狗肉档这边还在相互叫骂,已经有人开始打砸,但枪手仍旧在对峙,双方的社团大佬也都被叫了过来,只是并没有劝阻手下小弟,反倒叫来更多的枪手,似乎在比拼谁的枪更多,大佬们就在旁边的店里喝茶讲数。

王举楼见得此状也是忧心忡忡,李三江也赶了过来,本想进入店里斡旋,见得陈沐在外头站着,他也就不敢自作主张了。

城寨并不是很大,黄兴和杜星武等人很快就被找了过来,王举楼和李三江的弟兄们也都集结完毕,将狗肉档周遭都围了起来。

众人见得这场景,也都不消多说,自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沐也不啰嗦,朝王举楼和李三江道:“你们想在城寨站稳脚根,怕是有些吃亏,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就不知道你们敢不敢了。”

王举楼和李三江相视一眼,前者咬了咬牙,朝陈沐道:“老弟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王举楼何曾怕过!”

陈沐点了点头,又转向黄兴和杜星武:“我打算收枪,但需要你们的帮助,不过不会让你们白费力气。”

“这些人在这样的档口持械斗殴,是最好的时机,趁着这个借口,我们把枪收了。”

“不过我手底下没多少人,所以做了个打算。”

“你们和王举楼大哥一起出手,收缴上来的枪,算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有了枪,你们就不必担忧站不住脚,而黄兄你们可以留着这些枪,以备往后起事所用……”

“枪都给我们?”黄兴和王举楼也都面面相觑,按说这些枪如果要收起来,最后应该是会落入黑骨红的手里。

可惜,黑骨红格局太小,没什么魄力,因为这件事就跟陈沐闹脾气,陈沐自己也要留个心眼。

这批枪无论留在社团,还是落入黑骨红手里,最终都会变得麻烦,倒不如交给黄兴等一众革命党人,少数交给王举楼等信得过的人。

王举楼也明白陈沐的意思,当即朝黄兴道:“黄兄弟,这是好事,你放心,咱们合作这一回,只需给我们留几条枪,能充场面就行,其他的全都当做我们对你们大业的捐助!”

王举楼虽然看着粗糙,但其实外粗内细,如果他拿到大量的枪械,就会引来黑骨红的忌惮,往后在城寨里可就不是立足,而是威胁到山主的地位了!

所以他们选择将人情送给黄兴等人,毕竟革命党人可不是黑骨红敢随便招惹的。

见得他们同意,陈沐也就不再多言。

“我先进去店里,见一见这些大佬,给他们最后的机会,如果乖乖交出来,也是皆大欢喜,如果不愿意,你们可就看我信号了!”

如此说完,陈沐便大步走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强硬震慑做阿叔

因为黑骨红正式成立了和合桃的联盟,所以堂口和社团都必须在名号前头加一个“和”字。

这种方式会让人生出一种同宗同源的亲近感,但正如家里的兄弟一样,因为有了同样的字头,反倒更容易产生对比和竞争。

今夜在狗肉档发生冲突的,正是其中三家堂口。

三位大佬此时正在店里坐着,桌上狗肉锅咕噜噜冒着泡,只是谁都没有动筷子,只是抱着双臂,微眯着双眼,仿佛都在打瞌睡。

陈沐穿着简单干练的褂子,脚底下是黑色布鞋,一头长发挽了起来,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惹眼。

如今的陈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过江老表,他在城寨做下的这些大事,众人都看在眼里。

尤其是筹措了足够的资金,给城寨购买了枪械之后,诸多堂口也纷纷派人过江去打探消息,得到的情报,便足以让他们惊愕万分。

因为陈沐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实打实的忠义总堂“阿叔”!

加上献出龙头棍,以及戴着“阿叔”辈才有的戒指,就更是确凿无疑了。

更何况今次城寨能够保下,全赖陈沐一人之力,眼下陈沐的声望也是如日中天。

黑骨红不是没想过要收枪,只是诸多堂口都推到了陈沐的身上,认为陈沐是枪械的购买人,要收枪自然也是陈沐来收。

这固然是打发和推托黑骨红的借口,但他们同样心存侥幸,认为陈沐年纪尚轻,不可能冒着得罪他们所有堂口的风险来收枪。

再者说了,陈沐“徒有其表”,他虽然身份超然,但手底下没有太多兄弟,即便有这个心,怕是也没这个胆。

或许他们放任手底下的伙计大打出手,拎枪提炮,也是在向陈沐表明自己的姿态吧。

只是没想到,陈沐果真是来了,而且还是单枪匹马地来了!

左首处是个四十来的中年人,身材健硕,只是长了一口黑牙,嘴里不断嚼着槟榔,脖子粗大,像个蛤蟆,人称“虾毛”。

右手边是个五十多的大胖子,挺着个大肚子,都快顶着桌子了,虽然微眯双眼,故作高深,但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很困难,脸上不断流着油汗。

至于面朝门坐着的,反倒是最年轻的一个,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面色白净,像个读书郎,戴着一副眼镜,绑着一个领结,却镶了一口金牙。

见得有人进来,胖子顿时睁开眼睛,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可见得其他二人都没有起身,也就尴尬地挪了挪屁股,却低下了头,不敢再故意打瞌睡。

陈沐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桌边的三位,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左手上的戒指,保持着微微笑容。

外头的人见得陈沐进来,也有人纷纷围了过来,不过脸色并不是很好看,颇有些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意思。

陈沐看了一会儿,三人也有些不自在,但他们死撑着不愿先打招呼,可越是这样,他们的汗水就越密。

因为陈沐没有半点尴尬,就好像看戏一般,仿佛他抽身事外,只是个无形的看客。

陈沐到底是见过太多太多的大人物,无论中外,黑白两道,北洋重臣也好,武道宗师也罢,黑道魁首也好,洋人领事,诸如此类,陈沐都能做到不卑不亢,气度也就这么练出来了。

正在这种“尴尬”的关头,外头响起脚步声来,而后传来了黑骨红愤怒的吼叫。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手里有枪,就忘了规矩是不是!”

作为山主,黑骨红还是有着自家权威的,外头的对峙有没有结束,陈沐是不知道,不过黑骨红很快就走进了店里。

见得这场景,黑骨红也有些尴尬,朝陈沐道:“细佬,本该我来处理的,只是腿疼得厉害,听说他们动枪动炮,这才让人扶着过来了……”

听得黑骨红对陈沐这般客气,那三人倒是有些慌乱起来。

“呵……我只是个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黑骨红顿时脸颊滚烫,旁人不念陈沐的恩情,他可不能忘恩负义,若没有陈沐,就没有和合桃,他就当不了这个山主,城寨也保不住。

“细佬你说这话可是要羞死哥哥我了……”

黑骨红扫视了三人一眼,气冲冲地拍桌子道:“没规矩也就算了,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么!见到阿叔也不叫,你们都是哑巴啊!”

“阿叔……”这两个字用在陈沐的身上,实在是太过嘲讽,毕竟陈沐是在场之中最年轻的一位。

然而黑骨红第一次将这个名头说出来,其实也是为了捧高陈沐的地位,如此才便于陈沐往后收枪。

虾毛也终于不敢再嚼槟榔了,借着擦嘴的掩护,偷偷把槟榔抠出来,松手落在了地上。

胖子早已汗如雨下,率先想要站起来,戴眼镜的金牙却仍旧无动于衷,甚至还压了压胖子的手。

“山主,洪门中人皆兄弟,没有辈分,这是先贤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能让我们喊他阿叔,需知长幼有序啊……”

“你胡说什么!虽然没有辈分,但忠义总堂提领总纲,叔伯的权柄谁人敢否定!”黑骨红都替那金牙急了起来。

然而金牙却只是冷哼了一声:“叔伯对咱们开堂和字号、话事人选举都有监督权柄,但也只是监督,叔伯可不能干涉堂口内政,这也是规矩!”

“你还敢乱说!”黑骨红上前一步,就要动手,然而陈沐却把他拦了下来。

“你口口声声说规矩,想来也该知道,纵容兄弟阋墙,甚至殴斗,这是要家法处置的。”

陈沐的声音很平和,那金牙也终于站了起来,摊手指了指旁边两位,昂首朝陈沐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约了两位伙计来讲数谈和,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这不是山主自己说的么?”

这金牙似乎一直在寻思着狡辩的言词,对自己的反驳理由,也颇为满意,当下就有些洋洋得意,想要看陈沐无言以对的笑话。

黑骨红也有些尴尬,转头看向了陈沐,正要替陈沐出头,陈沐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原来还真是个懂规矩的,既然这样,那我就继续跟你讲讲规矩好了。”

陈沐拖了一把椅子出来,缓缓坐下,十指交扣,看着那金牙。

虽然此时金牙是站着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陈沐要比他高一头那般,心里说不出地发凉。

“贪墨兄弟财物,这是要万雷诛灭的。”

“贪墨兄弟财物?哈哈哈,我们何时贪图过你半个铜钱!”金牙下意识说出来,可只是说到一半,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陈沐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们手底下伙计拿着的枪,都是我的钱买的,既然不会贪图,那便还给我,其他事我一概不管,你们爱打就打,爱杀就杀,只是要用我的枪来内斗,不行!”

金牙的腮帮子鼓起,双眸迸发出戾气来。

“什么你的枪!这些枪是用来守卫城寨的,兄弟们跟英国佬拼死拼活,凭什么说是你的枪!”

陈沐哈哈笑了起来:“拼死拼活?兄弟们自是拼命,但我登上城头的时候,敢问你在哪里?”

“这些枪是我的钱买的,也确实是用来守卫城寨的,但我从未说过要送给你们,你们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即便是使用权,也是我给的,我想给就给,我想收就收,你不想还,那就是贪墨兄弟财物!”

胖子和虾毛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旦牵扯到家法,那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陈沐说到此处,猛拍桌子,外头的黄兴和杜星武等人,纷纷涌了进来!

“阿叔……我们……伙计们只是喝醉了,脑子不清楚,都是出来滚的,脾气也大,我们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胖子率先站了出来,因为他早已看到,黄兴杜星武以及王举楼等人,已经将外头的人缴械了!

陈沐看向金牙,那人只是咬着压根,没敢抬头,又转向了虾毛。

虾毛虽然长得凶恶,但也不是不开眼的蠢蛋,当即朝陈沐道:“是啊阿叔,是我们不会管教,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伙计!”

陈沐又看向金牙,后者却仍旧无动于衷,即便虾毛和胖子不断牵扯暗示,他仍旧没有服软。

陈沐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要么交枪,要么家法处置,你们自己选吧。”

到了这个节骨眼,黑骨红自是支持陈沐的,本以为枪械收回来会交给他,只是如今黄兴和王举楼等人占据了主动,他也知道自己怕事捞不到什么好处,心中也是懊恼。

更让他惊怕的是,陈沐自打出现,便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柔弱姿态,可从没这般强势过,便是他这个山主,也被陈沐这一身气度给好好震慑了一番。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面对陈沐的强硬,金牙仍旧没有低头!

“凭什么!我不交枪又如何!”

整个狗肉档都变得死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似乎狗肉锅的咕噜声大一些,都会引发一场互杀的惨案。

陈沐伸了伸腰杆,从左手摘下了那枚象征着阿叔身份的黑玉戒指,轻轻地伸到狗肉锅上面,一松手,戒指便落入到咕噜噜沸腾着的火锅里。

“谁把我的戒指找出来,就走出这间屋子。”

陈沐如此说完,又缩回了身子,稍稍翘起了腿,轻轻吹起了口哨来。

漫说黑骨红,便是黄兴和王举楼等人,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硬气汉子来带路

陈沐素来是个亲和力极强的人,做事又低调,很少又如此霸气外露之时。

今夜的表现也着实让人惊愕,尤其是随后赶来的杨大春和阿鬼,见得陈沐这等霸气的场面,竟是激动得双手颤抖!

在场之中,除了孙幼麟,也就杨大春追随陈沐的时间最长,他也比其他人都要清楚,陈沐从来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甚至于早先他还以为杨大春嗜杀而不愿接纳杨大春,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陈沐终于是拿出了该有的气度!

狗肉锅咕噜噜冒着泡,油花翻腾,便是隔着老远,也要被蒸熏出一头汗来,锅里是如何炽热,也就不难想象了。

陈沐让他们将戒指捡起来,可不是让他们拿筷子或者勺子,而是不得借助任何工具,用手捞出来!

类似的事情也可以算是堂口大佬们的家法,算是表明自己态度的一种方式,而且已经算是诸多处罚之中最为轻微的一类了。

比如有大佬勒令犯错的手下帮他点烟,却是让他用手拿起通红的炭火来点烟,切掉小指也是最常见的惩罚之一。

当然了,无论是用手夹炭点烟,还是切掉小指,都只不过是毁伤手指,可如果整个手伸进这锅里,将小小的戒指翻找出来,怕是整只手都皮开肉绽,若治疗不及时,这只手算是彻底废掉了!

面对陈沐的强硬,虾毛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那金牙也不敢抬头,而油汗直冒的胖子,也是眉头紧皱,只剩下两道眼缝,也不知是哭是笑。

陈沐仍旧轻轻吹着口哨,似乎并不着急,但所有人都已经感受到了他收枪的决心!

若他们提早做好准备,或许还有反抗的机会,可如今陈沐让黄兴和王举楼两方人马都聚集起来,围拢了整片区域,他们根本就无计可施,更无法向其他堂口大佬求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也不敢喘大气,仿佛呼吸重一些,就会被陈沐盯上一般。

这种寂静之下,时间的流逝就变得模糊起来,有人觉得只是过了片刻,也有人觉着度日如年。

而陈沐终于是摇了摇头,抬起手来,朝身后的黄兴与王举楼等人下令道:“缴械!”

黄兴和王举楼的人可都是有备而来,当即咔哒哒给枪上了膛,拉动枪栓的声音就仿似末日的丧钟,让人胆战心惊!

可就在此时,那胖子终于开口了。

“且慢!”

他甩开了虾毛的手,走到桌子旁边,撸起了袖子,将桌面上的酒碗一饮而尽,掷碗于地,颇有几分豪迈!

能当上堂口龙头的,无一不是狠角色,不过大家都是混迹江湖的,皆知对别人狠,不是真的狠,对自己狠,那才是真正的狠人。

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很多人都自问无法做到这一点,无法从狗肉锅里捞出那枚戒指。

胖子此时站出来,当即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眸光,或许有人并不相信果真有这样的狠人,又或许有人只是处于猎奇,想看看过油之后的手,会是何等惨状。

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双筷子咬在嘴里,左手便伸向了咕噜噜沸腾着的狗肉锅!

这狗肉锅里可不仅仅只是滚油,里头还有花椒辣椒之类的佐料,这些佐料会让这火锅变得更加的瘆人!

只消想象一番,滚油烫得皮开肉绽之后,**的汁水接触伤口,甚至比滚油的伤害还要大!

每个联想到这一幕的人,此时都头皮发麻,大腿骨发酸,他们的眸光停留在胖子的身上,甚至不舍得眨一眨眼。

嚼槟榔的虾毛看起来更加穷凶极恶,更像个狠人,不显山露水的眼镜金牙,看起来阴险狡诈,也不是什么善类。

只是谁都没料到,最后挺身而出的,最有骨气,愿意接受家法处置的,竟然会是这个胖子!

一些个老手其实也能想到一些关键,无论他们拒绝与否,陈沐都要收枪,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可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拒绝家法处置,也就等同于放弃洪英的身份,选择了当逃兵和弃徒!

这种下场可不是谁都能够承受的,因为香港的地下世界,绝大部分都与洪门有关,多少人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也想加入,一旦退出,便相当于无法再被地下世界所容纳了。

这胖子之所以选择“下油锅”,估摸着也是为了自家堂口往后的前途着想,但无论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终究是值得敬佩的硬汉。

万众瞩目之下,他的手指接触到了沸腾的,那狗肉锅似乎在排斥异物,噼里啪啦沸腾得更厉害!

众人如同被拎起来的鸭子,伸长了脖子,不断往里头凑,四处都是倒抽凉气的声音,仿佛伸手入锅中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胖子也是汗如雨下,整个面容扭曲起来,如同绞肉机里翻滚的肉团一般。

但他紧咬牙关,口中筷子咯咯作响,随时可能被咬断,然而他还是继续往深处伸手!

眼看着滚汤要没过他的指节,陈沐终于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拎了出来。

陈沐松手之后,胖子后退两步,躬身道:“和胜合,肥猫戎。”

和胜合是他的堂口,肥猫戎是他的绰号,这胖子算是在给陈沐表态了。

陈沐点了点头,扫视一圈,从厨房里拎出一桶冷水来,压着胖子的手,浸泡了进去。

“泡半个时辰,再敷药散,别敷药膏,记得通风透气。”

肥猫戎感激道:“多谢阿叔!”

虽然他看起来比陈沐要老很多,但这句阿叔喊出口来,竟没半点扭捏作态,自然而然,便如同天生如此一般。

陈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走回到桌边,看了看虾毛和金牙,那两人却仍旧没有举动!

陈沐摇了摇头,暗自提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那火锅肚子上弹了一记!

“嗡!”

就仿佛四面八方有着巨大的压力,挤压着火锅一般,沸腾着的滚油向中心聚拢,又如涟漪般四面散开,里头那枚戒指却如同逃脱生天的精灵一般跳出了锅面!

陈沐伸手将戒指一捞,挽起褂子擦拭干净,又戴回到了手指上。

虽然看着云淡风轻,但若不是武道宗师,绝不可能做到这等地步!

这一手也是震慑全场,便是杜星武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做到!

陈沐可不再理会这些,朝黄兴和王举楼道:“和胜合的可以放回去,照着门中规矩,其他人一律缴械,若有反抗,就地诛灭!”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黄兴和王举楼等人早已热血沸腾,当下便举起枪口,将那些已经被吓傻的人,全都缴了械。

至于黑骨红,他也是被陈沐震慑得哑口无言,此时似乎才意识到,如果陈沐想要做这个山主,也不过是轻而易举,陈沐只是不争不抢罢了!

见得干脆利索缴了枪,陈沐也不再为难那些人,而是朝虾毛和金牙说道。

“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离开这里,回去做好准备,想报仇还是想逃跑,都随你们自便,走吧。”

虾毛与金牙相视一眼,咬了咬牙,终于是带着惊恐万状的伙计,离开了这里。

狗肉档的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收枪才刚刚开始!

陈沐走到肥猫戎的身前,朝他说道:“所有堂口的枪炮,我都会收回来,唯独只剩下你这家。”

肥猫戎自是感激,想要将手抽出来抱拳,但又想起陈沐适才的叮咛,只好连水桶一并提了起来,朝陈沐道。

“诸个堂口的兄弟都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好汉子,如果阿叔不嫌弃,我愿意去做个说客,让他们主动交枪,免得生了事端,伤了兄弟伙计的交情。”

陈沐有点赏识地看了看这胖子,点头道:“也好,不过能说得通固然不错,说不通也只能家法处置。”

“你还是带路吧,黄兴和王举楼的人会跟着你,能说服他们交枪,算你功劳,没法子说服也不会责怪你,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就好。”

肥猫戎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拎着个水通,泡着那只红肿的“猪蹄”,在前面带路去了。

黄兴和王举楼等人离开之后,黑骨红也是心中忐忑到了极点。

一想到自己适才耍的那点小心机,为了让陈沐难看而借伤不出,他的脸就一阵阵地滚烫,就好像狗肉锅烫的不是肥猫戎的手,而是他黑骨红的脸一般。

“阿叔……今次收枪,多亏你出山,不然哥哥我还不知道如何下手……”

陈沐微微一笑,似乎适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他朝黑骨红道:“和合桃创立伊始,又是激战过后,百废待兴,一切还要仰赖山主坐镇中枢,主持大局,今次是小弟越俎代庖,山主可别见怪才是……”

黑骨红连平日里的“细佬”都不敢再叫,不过他这一声阿叔可没有肥猫戎那般自然,显得极其别扭。

若是往时,陈沐必是谦逊起来,可今次他却不再提及称谓的问题,更不去刻意解释,这就足以说明他的态度了。

或许他们真的让陈沐感到了失望,甚至有些心灰意冷,也或许陈沐只是想重振忠义总堂的威严,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这件事过后,整个香港的地下世界,怕是再也没人敢直呼陈沐之名了!

第三百七零零章 筹谋开馆与授徒

闹腾了这大半夜,陈沐总算是回到了住处。

与红莲说起适才之事,陈沐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因为这样的举动实在不是他陈沐该有的作风。

“人都叫你阿叔,听起来实在是别扭,就没别的称呼了么?”红莲也觉得好笑。

陈沐摇头苦笑道:“洪门之中虽然没有辈分高低一说,但忠义总堂的叔伯提纲挈领,这是必须传承下去的,也是洪门长盛不衰的根基。”

“我既然接了这差事,扛着总堂的尊威,就算年纪轻,也要服众,他们看轻的是我,动摇的却是总堂的权威,损害的是整个洪门的根本。”

认真的男人最帅气,陈沐这般说话,红莲也是心头悸动,朝陈沐道:“既是如此,你就该想办法确立起你的威严来,让人不敢小觑。”

陈沐点了点头,但又皱起眉头来,因为他还在考虑,自己该如何去确立自己的威严。

心思思了一夜,到得第二日,黄兴等人便过来报讯,原来肥猫戎带路,他们连夜行动,收枪的计划也得到了圆满的完成。

傅青竹也跟了过来,黄兴和杜星武对他似乎非常的信任,很多事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见得这情形,陈沐也有些心动,朝傅青竹问说:“老道,我想立威,有什么想法?”

傅青竹也习惯了陈沐与他说话的语气,并没有讥讽,而是认真考虑了许久,才朝陈沐道。

“你的想法不错,昨夜虽然也算立威,但这种只能算淫威,而不是恩威。”

“想要别人服你,单靠震慑和恐吓,是不行的,畏惧固然能使人服气,但只是臣服,而不是佩服,敬畏才是关键。”

“如今你已经足够让人畏惧,所需的就只剩下敬意了。”

如何才能让别人尊敬你,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命题,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陈沐是个读书人,知道想要赢取别人的尊敬,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是长年累月的积累,才能使自己的名声变成名望。

“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赢得他们的敬意?”陈沐本只是自言自语,旁边的傅青竹却是开口回答道。

“如今时机正好,你若开馆授徒,人人都会感念,必是对你敬若尊长。”

“开馆授徒?”陈沐也没想到傅青竹会提出这等建议,虽然他不是黄飞鸿那样的武道宗师,但想要开馆授徒,也是绰绰有余,只是颇有些突兀罢了。

“没错,开馆授徒。”

“城寨战祸刚刚结束,人人心有余悸,你登城作战,鼓舞士气,人人看在眼里,都知道你这个年轻小阿叔武艺高强,甚至已经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

“只要你开馆授徒,必是从者如流,到时候人人都要喊你一声陈师父,堂口里的人喊你一声阿叔也就不觉扭捏,这尊敬也就理所当然了。”

陈沐也是恍然,因为他感受过百姓的恐惧,所以他知道,为求自保,这些百姓但凡有点余力,都想学习一些拳脚功夫,傅青竹所言是非常有理的。

而且开馆授徒这个法子,也确实可行。

莫看这段时日坎坷起伏,似乎从未得过清闲,但陈沐也从不敢间断过修炼,尤其与红莲一起修炼内功,更是鱼水和谐,突飞猛进,效果比与吕胜无一道修炼要好上百倍。

毕竟两人阴阳互补,身心融溶,玄功自是日进千里。

陈沐的功夫秉承正宗,又是南拳之首,百家拳术的源流之宗,陈沐非但提领总纲,还闭关修炼了洪熙官的武艺精髓。

历经了这么多次生死实战,陈沐不敢自诩宗师,或许境界上还有所欠缺,但开馆授徒却已经是绰绰有余,甚至少人能及的。

“只是黑骨红那边……”陈沐的顾虑也不是没有,也更不是没道理。

收枪的行动将黑骨红排斥在外也就罢了,昨夜里才立威,今日就说要开馆授徒,黑骨红再如何豁达,只怕也要怀疑陈沐的用意和企图了。

城寨能保下来,靠的就是万众一心,如果陈沐此时分去一部分名望和尊敬,城寨怕是要陷入分裂,只能适得其反。

陈沐的顾虑刚提出来,傅青竹便笑着道:“你的场馆不要设在城寨便好了,到中环去找个地方。”

“英国人在城寨吃了个亏,对华人更是警惕,这个时候开馆授徒,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但同时也会让香港的百姓生出敬意,甚至崇拜。”

“当然了,前提是你能够站稳脚根,并能够依靠你的场馆来庇护徒子徒孙。”

陈沐也明白了傅青竹的意思,这个时候在外头开馆授徒,需要承受的压力到底有多大,想想也就知道了。

但这无异于在城寨以外,再立起一座“城寨”,再造一处“庇护所”,同样是能够振奋民心的。

如果这样的场馆和“城寨”,能遍地开花,一座接一座地开下去,往后英国人又哪里敢再欺负华人?

如此一想,傅青竹说的前提也就至关重要了。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或许会品尝到螃蟹无比鲜美的滋味,但同时也有可能会被螃蟹毒死。

如果不能扛住英国人的压力,非但不能赢得声望,无法庇护百姓,更有可能沦为笑柄,吓退那些追求自由的百姓。

那么自己到底能不能扛住压力,开馆授徒呢?

陈沐权衡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是颇有顾虑。

虽说个人能力并无大问题,但武馆开在中环,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亨利维尔逊虽然与自己有点交情,但对于这个英国人的底细,陈沐也不敢说百分百清楚,此人也不可能不惜代价来保护陈沐的武馆。

至于伊莎贝拉,陈沐也并不抱希望,这个女人太势利,没有好处是不会提供帮助的,更何况,陈沐也不能一直用伪钞来勒索她。

没有强大的后台,单靠一个忠义总堂阿叔的名号,以及自己的拳头,到底能不能在中环这样的地方开起武馆,并打出一片天地来,成为人人敬仰的武道宗师,陈沐自问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但诚如傅青竹所言,想要赢得敬意,这应该是最便捷的一条路了。

至于场地,陈沐也不需担心,因为吴老板的黑作坊已经被毁了,那地方也荒废了,只要陈沐愿意,装修起来也不难。

那里占地颇广,作为场馆最为合适。

至于装修的花费,陈沐也考虑过,先前那批伪钞还没有用完,人力方面,只要自己出面,对于此刻谋生艰难的百姓而言,装修能够提供很多工作岗位,不愁没人来做工。

前前后后权衡思量,问题无非只有一个,靠自己的拳头,到底能不能做成?

而这个问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陈沐这几年的经历,早已告诉他答案。

这些日子以来,陈沐也遇到了不少贵人,诸如吕胜无、雒剑河、林晟和黄飞鸿等等,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帮助,或许陈沐根本就走不到今时今日。

可陈沐并没有因此而忘记了自己的拼搏和努力,这也是陈沐最大的信心来源。

沉思良久,陈沐终于抬起头来,朝傅青竹抱拳道:“武馆开张之日,道长务必来捧场!”

傅青竹也有些愕然,因为陈沐再没有嘲讽他,而是正儿八经喊了他一声道长。

难得陈沐认真一回,这老道却又顽皮起来,朝陈沐哼哼道:“武馆能开起来再说吧。”

他这么一说话,陈沐反倒轻松了。

黄兴和王举楼等人听得这消息,也都有些欢喜雀跃。

对于他们来说,城寨毕竟只是寄人篱下,想要彻底融入进去,终究有些困难。

黄兴等人是搞革命的,这些城寨的黑道人物,热血和志气都有,也敢于牺牲,但到底是觉悟不高,习性也不太好,手里也都不太干净,若非权宜,他们也不太愿意接触。

而王举楼和李三江迟迟无法在城寨中打开局面,若不是陈沐伸出援助之手,眼下日子还过得紧巴巴地呢。

虽说黑骨红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但江湖气太重,而陈沐等人自始至终都被当成外江人,即便再如何,没有时间的积累,也很难融入到本土。

陈沐也不矫情,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黄兴和杜星武相视一眼,朝陈沐道:“陈兄弟你对我们的资助很大,若不是你,我们也不可能活到现在,说不定早就让清廷的人给刺杀了。”

“这样吧,场馆装修的事情,你就交给我们,虽说咱们不便抛头露面,但人脉关系还在,做这个比你更方便一些。”

陈沐刚要客气,王举楼便佯怒道:“黄先生,你这样就不厚道了,这机会总不能让你们全都占了,我们也想做些事的。”

黄兴也哈哈笑起来:“好好好,你们的兄弟伙计若是不嫌弃,便都过来帮忙,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了你们的加入,这场馆不消多久就能装修好了!”

王举楼这才笑了起来:“不是装修好便成了的,陈老弟要开武馆,那就必须是最气派的,怎么说也要开一个香港第一的武馆!不,应该是岭南第一的武馆!”

众人也是笑了起来,似乎这事跟陈沐没半点关系一般,陈沐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自打报仇雪恨之后,陈沐就有点迷惘,不知往后的路途该如何去走,如今也总算是走出第一步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遗孀造访提建树

陈沐要开馆授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黑骨红第一时间找上门来。

他有些欲言又止,东拉西扯地寒暄了一阵,到底是忍不住朝陈沐说道。

“细佬,哥哥我是个粗人,但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你做的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大家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若是哥哥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你多海涵,只是这开馆授徒一事,还希望细佬三思而后行……”

早先他喊了陈沐一声阿叔,也让陈沐感到非常的别扭,如今又兄弟相称,本以为会妥帖一些,但没想到同样产生了尴尬。

陈沐也很清楚黑骨红的意思。

要开馆授徒,而且还要到中环去,意味着陈沐要离开城寨。

作为这一系列事件不可获取的“大功臣”,陈沐此时离开,黑骨红难免要受到众人的“谴责”,认为他排斥陈沐,将陈沐赶出城寨。

若落下这样的口实,人人都将他当成过河拆桥,寡恩薄情,往后他可就难以服众了。

虽说陈沐收枪一事,他黑骨红确实被排除在外,但也因为他小气在先,怪不得陈沐,甚至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厚道。

所以今次前来,也是真心实意想要挽回陈沐。

知道了黑骨红的用意之后,陈沐也没有拐弯抹角,朝黑骨红解释道。

“大兄,英国人对城寨已经失去兴趣,有你这个山主坐镇,城寨往后会越来越兴旺。”

“至于我……留在城寨里也没什么好处,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客套话,我毕竟是忠义总堂的人,又是鈺龙堂的坐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知道大兄待我好,我也更不可能与大兄争抢什么……”

“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心之人口舌也就多,必然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与其如此,倒不如走出城寨。”

“我到底是个习武之人,开馆授徒也无可厚非,之所以搬出城寨,正是为了大兄考虑……”

听得陈沐推心置腹,黑骨红也是心头温暖,轻叹一声,颇为懊恼道:“细佬你为人做事那自是没话说的,也只能怪愚兄我气量太小……若非……”

陈沐抬起手来,阻止了他的话头。

“大兄你团结兄弟伙计,力挽狂澜,往后城寨必然会越来越兴盛,又何必妄自菲薄……”

黑骨红也不再多言,朝陈沐抱拳道。

“细佬你深明大义,愚兄佩服得紧,不过我也是个直性子,你若留在城寨,我将城寨交给你都不成问题,你我仍旧兄弟相称,往后吃香喝辣,逍遥快活,可如果你真要搬出去了,我也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叫你一声阿叔了……”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我之所以搬出城寨,所顾虑的也正是如此,我说过不会争抢什么,漫说其他人,连老兄你都说要拱手相让,别人又如何去想?”

“城寨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经不起内讧和折腾,我搬出去可谓皆大欢喜,大兄你就安心做你的山主吧。”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和合桃上下必须尊崇洪门规矩,没了规矩,咱们跟那些下三流的帮派也就没什么区别,渐渐也就泯然于众了。”

黑骨红一声叹息,朝陈沐道:“阿叔放心,既要做洪英,自是守规矩,谁敢乱来,我黑骨红第一个饶不了他!”

陈沐点了点头,又听黑骨红说道:“我听说场馆要设在吴老板的作坊?那地方可是毁了……我派一些兄弟过去帮忙做工,你可不能拒绝,若连这点东西都不要,往后可就真的断了情谊了……”

陈沐想了想,也笑着点头道:“好,我这里正愁人手不够,你可要多派些人过来才行,否则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开张。”

黑骨红这才哈哈大笑起来:“忠义总堂的阿叔开设武馆,必是从者如流,我打算挑选一些有天分的,拜你为师,也算是光大洪英之名,你可不能拒之门外哦。”

陈沐搬出城寨只是不想有心之人说三道四,分化城寨,引发内讧,对黑骨红他是半点心结都没有的。

武馆和镖局都是一样的,需要有人捧场和帮衬,吃的本来就是一碗江湖饭,要讲人情往来,相互帮衬才能开得下去,陈沐自然没道理拒绝。

“这是自然的,都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哈。”

黑骨红也总算是安心下来,也不与陈沐闲谈。

“那我就先回去,挑一些手脚勤快的,到作坊那边去帮忙,不出三两个月,保管把武馆开起来!”

陈沐抱拳称谢,便送了黑骨红出去。

这才刚坐下,红莲便从外头走进来,朝陈沐道:“杨先生的夫人过来了……”

“杨夫人?”杨肇春的遗孀突然造访,也让陈沐有些疑惑不解,不过还是赶忙请了进来。

“夫人怎么过来了,本该我过去拜访才是……只是最近城寨的事情给拖住了……”

陈沐满脸歉意,杨夫人却微笑着行礼道:“小陈先生胸怀大义,四处奔走,那是高义,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敢麻烦小陈先生……”

若换做别人说这样的话,听起来难免有些嘲讽的意思,可杨夫人亲和可敬,说出这话,却是让人倍感舒服。

陈沐也不多客气,红莲端上茶水来,陈沐便问起。

“杨夫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若力所能及,陈某必不敢辞。”

杨夫人也不啰嗦:“我确实有件事想请小陈先生帮忙……”

“夫人请讲。”

杨夫人抿了一口茶,手绢轻轻摁了摁唇角,才开口道。

“先生早年与谢缵泰谢先生一起,创立了辅仁文社,为的是开启民智,尽心爱国……”

“先生说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必须要学习西方的知识,这才在文社里教授英文……”

“如今先生不在了,我只是个妇道人家,需要照顾几个女儿,虽说吃穿无忧,但总不敢忘却先生的志愿……”

“我听说小陈先生要开办武馆?”陈沐也没想到,这昨天才做的决定,今天竟然就传到了杨夫人的耳中。

想来这杨夫人也并非单纯地在家相夫教子,亦或者兴中会方面仍旧在照顾着孤儿寡母,所以消息也通到了她这边来。

只是陈沐不明白,自己开设武馆,与杨夫人适才所言又有何牵扯?

“是,我是个习武之人,开馆授徒,非但强身健体,也是希望能够培育精英,为国出力……”

杨夫人笑了笑:“我怎么听说小陈先生之前是个读书人?”

陈沐也有些尴尬:“哦,是的,先父未殁之前,我确实想着参加科举考试……”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抱歉了……”杨夫人毕竟耳濡目染,礼节方面也非常地讲究,陈沐却摇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无妨的。”

杨夫人这才继续说道:“正因为小陈先生曾经是读书人,所以……所以我想让你把辅仁文社接手下来,继续亡夫未竟之志……”

“让我接手辅仁文社?”陈沐终于明白杨夫人的来意了。

陈沐虽然精通法兰西语和拉丁语,也懂读晓写,但英文却并不在行,又怎么能接手辅仁文社?

再说了,辅仁文社是杨肇春开设的,这就是无人取代的东西,陈沐可不敢这般轻慢。

“亡夫这么一走,辅仁文社就只剩下谢缵泰先生在操持,只是如今也……所以我才冒昧前来,小陈先生是有大本事的,既然要开武馆,不如连文馆也一并开起来,文武兼修,岂不更好?”

“再说了,你也不一定要用辅仁文社的名号,我只是想让你继续做亡夫想做的事情,只要能开起来,名号什么的都不重要……”

杨夫人如此通情达理,妇道人家都还心系天下,陈沐也没道理拒绝,只是他想了想,终究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夫人看得起我,是陈沐的荣幸,我也就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吧。”

杨夫人点了点头:“您说。”

“我是读书人不假,但所学都是经义和典籍,与西方文化不太沾边,若开设西文班,难免要辱没了杨先生的口碑名号……”

“先生的想法是不错,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师夷之长以制夷,但在我看来,相较于学习洋人那一套,国人更不该忘记老祖宗的东西,只有让他们知道老祖宗留下来的财富,他们才更懂珍惜,才更加卖力去保家卫国。”

“所以如果我要开文馆,也不会开设西文馆,而会开一家国学馆,这是我所学所长,也是我想让国人多去了解的东西……”

“只有传承了国学的精髓,不忘根本,不崇洋媚外,才能不卑不亢,才能守护与传承国家的瑰宝……”

杨夫人闻言,也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头道:“亡夫曾与我说过,小陈先生是年轻一辈中眼光最高明最长远的人,今日一见,我始终是信了……”

陈沐赶忙谦逊地拱手,杨夫人却是站了起来,朝陈沐道:“那就等着小陈先生的国学馆开张了。”

陈沐本只是说出个大概想法,没想到杨夫人却帮他给坐实了。

陈沐心中也有些发苦,不过杨夫人所言不差,文武兼修也未尝不可,毕竟要习武先育德,若只有功夫而没有德行,也只不过是为祸人间罢了。

横竖要开武馆,那地方也足够大,将国学馆一并开起来,也不会太麻烦,陈沐便应道。

“好,我尽力而为。”

杨夫人这才微笑着告辞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品学兼优堪首徒

武馆的建设还在进行当中,只是与黑骨红说清道明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拜访,有人劝说陈沐不要离开城寨,也有人希望能追随陈沐,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想成为陈沐的合伙人。

陈沐也是不胜其扰,想了想,终究是提前搬出了城寨,住到了武馆对面的一家酒店里。

黑骨红并没有试图挽留,因为这样会更加的尴尬,甚至连陈沐离开城寨,他都没有来送行。

黄兴与王举楼的人一直在作坊原址上忙活,连吴老板也都派人过来帮忙,黑骨红也确实提供了大量的人力,工地上热火朝天,成果也很是喜人。

陈沐并不喜欢指手画脚,所以每日里去看看工人之外,对建设进度并没有太多过问。

只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这些人都是熟练的老手,做工很快,但里面有个小家伙,却引起了陈沐的注意。

这小子瘦弱不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混在里头也并不起眼,见谁都笑呵呵的,吃饭也不多。

陈沐问了几个人,竟然对这小子都一无所知,想来该是混进来的。

这天中午,放饭的时间一到,陈沐便逮住了这小子,他也并不慌张,反倒很有礼貌地给陈沐行礼。

“陈先生。”

陈沐见他不紧不慢,不像市井小孩,便朝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子也干脆利索:“我叫方宗济,仰慕陈先生的学识与功夫,只是家里头窘迫,没钱缴学费,想了想,就提前过来做工,希望先生能够收下我……”

陈沐也没想到他这么老实,关于学费的问题,陈沐也是考虑过的。

孙幼麟等人跟着黄兴几个搞革命去了,鈺龙堂也就只剩陈沐,虽说总堂方面仍旧会给陈沐派发活动经费,但没有了联络人,陈沐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钱了。

鈺龙堂名下的产业都在广州,是林晟的龙记帮忙管理,雒剑河那边也有不少生意,加上广州兵工厂的分润,收益还是不错的,但没人过江去领钱。

也就是说,陈沐手里没有半颗铜板,这段日子以来,都是蹭吃蹭喝,武馆真要建设完毕,也需要运作和维持,这可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除非陈沐能够与广州方面保持联络,互通经济,否则他根本就维持不了武馆的开销,收取学费是必要的选择。

但陈沐心里也有自己的考虑,对于学费,陈沐是非常开明的一种态度,如果条件允许,他当然希望能够免费授课,毕竟他开馆授徒也不是为了赚钱。

在收徒方面,陈沐也考虑过各方面的要素,天分固然重要,但人品才是考核的最重要指标。

方宗济这个名字文气斐然,一听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没有等到武馆开张再混进来,反而踏踏实实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求学的机会,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赢得陈沐的认可了。

想通了这些,陈沐便朝方宗济问道:“你读过几年书?”

方宗济也不隐瞒:“是,我方家本是广东南海望族,只是……因为资助了杨先生的起事,被朝廷抄了家……”

“父亲带着我们逃难到香港来,眼下却……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四处做工找家用,我兄弟姐妹也都混迹街头……”

陈沐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内幕,心头也是难过起来。

他们毕竟是资助了起事的大族,落到今日这个田地,却没有去兴中会寻求帮助,也实在是大仁大义。

陈沐想了想,便朝方宗济说道:“你跟我来。”

陈沐带着方宗济,很快就找到了工棚里的杜星武,朝他问道:“你可认得这孩子?”

杜星武看了看,也点头道:“近排总见他在工地上做工,那天我还让他不要再来了……毕竟年纪还小……”

陈沐轻叹了一声:“他姓方,家里是广东南海的望族,说是资助了杨先生的起事,你可知道内情?”

此时方宗济也朝杜星武道:“杜先生,去年秋分的时候,你曾经来过我家,还与我家的老先生切磋过八卦形意拳……”

杜星武听得此言,也是一脸的错愕,惊呼道:“你……你是方爷的孙儿?难怪眉宇间有几分英雄气!”

杜星武估摸着与这方宗济是没有见过面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方宗济所说的资助该是确有其事的了。

“杜先生过奖了,小子落魄,哪里算得甚么英雄……”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谈吐如此老道,也果真是望族出身,或许这段时间混迹街头,照料家人,也使得他快速成长起来了吧。

杜星武赶忙拉着方宗济的手,问道:“方爷可在香港?快带我去见见他!”

方宗济眉头一皱,也只好将适才对陈沐所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杜星武也是满脸羞臊和愧疚,朝方宗济道:“你们方家是大义之族,没想到遭受这等厄运,我们却一无所知,更没有半点救济,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方宗济摇头道:“阿公说过,他资助你们不是为了私利,也不是因为个人交情,不是生意往来,更不奢求回报,也就没有谁亏欠谁……”

听闻此言,陈沐看了杜星武一眼,两人心中都佩服不已,不愧是名门望族的子弟,这样的觉悟和品德,也着实让人汗颜。

“早先不知也就罢了,今日有幸能撞见你,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在街头求存,且等我叫上黄兴先生,到你家去拜访!”

杜星武如此一说,便叫人出去找黄兴,方宗济却摇了摇头。

“杜先生不必麻烦了,阿公和父亲都离世了,家里就只有母亲和我兄弟姐妹,我来这里做工,是想拜师学艺的,往后也想靠自己的力气来保护家人……”

“阿公和父亲都说过,祖上也是白手起家,咱们不能坐吃山空,必须学得傍身的手艺,即便家道中落了,也不至于饿死,求人不如求己,这是家训,也是至理。”

陈沐和杜星武都被这早熟的孩子给震住了,很难想象这些话出自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三人又谈起近况,过得小半个钟,黄兴也走了进来,见得这孩子,却是激动得要哭出来。

“宗济,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黄先生……”方宗济笑了起来,此时才想个需要有人依靠的孩子。

黄兴有些恼怒地责怪道:“你们分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先生在城寨……”方宗济下意识说出口,但很快就住了嘴,改口道:“我们在外头也过得挺好的,不想给先生添麻烦……”

这话听得非但黄兴有些羞愧,便是陈沐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是啊,黄兴等人东躲西藏,最后只能藏在城寨里,方家又如何去找他寻求帮助?

沉默了片刻,黄兴终于是鼓起勇气开口道:“既然今日撞上了,就带我去家看看,兴中会必会安置,让你们生活无忧的。”

方宗济却摇了摇头:“其实我早几天就见着先生了,只是……”

“我在工地上做工,是想拜陈先生为师,往后我能照顾好母亲和兄弟姐妹,黄先生你们是做大事的,我不能给你们拖后腿……”

黄兴顿时有些怒了:“说的什么话!我们搞革命最终还是为了百姓,你们倾家荡产,义无反顾地支持和资助,若连你们都辜负了,我们还搞什么革命!”

方宗济也被吓了一跳,当即道歉:“先生,是我失言了……我的本意也并非如此……”

黄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方宗济道:“先带我回家看看,拜师的事情,你放心,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如此一说,黄兴又转向陈沐:“陈先生,你说好不好?”

黄兴是个非常体贴的人,从来不会说出这么强势的话来,陈沐也知道他心意,当即朝方宗济道:“是,黄先生说的算数,我答应下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就收你做大徒弟。”

方宗济顿时欢喜起来,陈沐赶忙说道:“不过……”

“你先带黄先生回家去看看,父亲既然不在了,就要征询母亲的同意,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宗济快速点头道:“是,先生所言极是!”

如此一说,方宗济便带着黄兴和杜星武离开了工棚。

看着他们的背影,陈沐也有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堵在胸口里头,很不是滋味。

他终于要开始收徒弟了,而且这第一个大徒弟,竟然是这样的身份背景。

这样的人品和德行,陈沐确实非常满意,但他的成熟也让人心疼,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即便方家这样的名门望族,都遭受这样的变迁,本该锦衣玉食的方宗济,也早早地成熟起来。

换做寻常拼命百姓,又该是何等的苦不堪言?

书冬的死,让陈沐产生了反抗之心,他终于切身体会到黄兴和杨肇春等人为何要搞革命。

如今再看看方宗济,陈沐就更是笃定了这样的想法。

或许他不会像杨肇春和黄兴等人那样,但他一定会矢志不渝地支持他们!

如果条件允许,陈沐也愿意加入到这个行列当中,甚至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这个准大弟子的出现,让陈沐突然间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或许这就是陈沐另一层次的成长吧。

做了师父之后,并不意味着自己更加的高高在上,而在于自己的责任更加的重大!

第三百七十三章 总华警长欲押注

武馆的建设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可已经开始有人络绎不绝地过来打探消息,希望能够提前预定名额。

陈沐的名头毕竟已经太过响亮,加上几乎整个香港地下世界都在为他造势,这种火热的状况也就并不奇怪了。

当然了,造势固然是好的,但同样会引起其他方面的注意。

比如,那些警探的注意。

城寨一战,陈沐虽然也抛头露面,但毕竟在乱战之中,也没多少人认得他的面目。

只是战后的传扬,使得他名声大噪的同时,也引起了英国人的关注。

香港说大不大,无论是地下世界的黑道,还是阳光下的白道,其实是相互渗透的,并非想象中那般泾渭分明。

陈沐之所以敢走到阳光底下,其实也是在试探英国人的态度,如果他们没有抓捕陈沐,便意味着他们已经真的放弃城寨了。

所以,这段时间里,陈沐也有些小心翼翼,甚至提心吊胆,不知道英国人的警察何时就会找上门来。

人常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才刚刚送走了方宗济,竟有警察找上门来了!

这人也就四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英伦风的短裤皮鞋,上着白色警服,上面还挂着肩章和绶带,似乎在彰显他的与众不同一般。

他梳着油光蹭亮的分头,右边耳朵旁有一颗小指大的白痣,就像多了个肉丁一般。

“你就是陈沐?”

“是,你是?”

那警察尚未开口,旁边为首的便宜华探便开口了。

“这位是咱们港岛总警长韩亚桥长官!”

陈沐也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总警长,这可不是小角色了。

彼时的警察分为着装警察和便衣警察,警衔也一样,穿警服的便是总警长,穿便衣的则叫做总探长,算是华人警员之中地位最高的了。

不过总警长或者总华探长也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各有五个,因为此时的香港警区分为五个,那就是港岛、东西九龙、新界和水警。

当然了,他们的地位也只是相对比较高,彼时毕竟是英国人在管理,所有英国人在警队里头都是高级警官,而华人就只能从巡警之类的低阶警员做起,最高也就只是总警长或者总华探长而已了。

根据陈沐先前的了解,总警长是比较亲近英国人的,而总华探长则比较亲民,或许这是他们之间细微的差别之处。

这些人没有将陈沐“请”到警署去,而是总警长亲自过来,这里头的意思也让陈沐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那便衣刚介绍完,韩亚桥便抬起手来,朝那几个便衣吩咐说:“你们出去等着。”

几个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便走到了门外去。

韩亚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啧啧两声道:“没想到洪门中的阿叔,竟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他能说出阿叔两个字来,显然也是做足了功课,对陈沐的背景了解得非常清楚了。

“警长今日过来,不是为了参观寒舍吧?”

陈沐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桌上,朝韩亚桥伸手道:“警长,请茶。”

韩亚桥看了看陈沐,便坐了下来,也不嫌弃,端起茶杯便抿了一口。

“没想到洪门的阿叔竟这么年轻,气度倒也淡定,就不怕我一声令下,就把你抓进去?”

陈沐喝了口茶,呵呵一笑道:“警长若真想抓我,早就动手了,又何必亲自过来一趟?”

韩亚桥无声地露出笑容来:“看来你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啊……”

陈沐没有说话,韩亚桥继续开口,朝陈沐问说:“你知道英国人为什么要留下城寨吗?”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陈沐也只好默不作声。

韩亚桥也不卖关子,轻轻敲击着桌面,过得片刻便开口解释起来。

“城寨这个地方,烂是烂了些,但到底是块不小的地方,若不收,就像美人头上的一块癞子,可若是收下,又整天整夜闹腾,瘙痒难当……”

“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的意思也很简单,城寨我们不收,是为了让你们帮着管理,你管城寨,而你,归我管!”

陈沐顿时恍然,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如果让他们直接管理城寨,怕是三天两头要闹事,看看大埔发生的事情便能够想象,让他们这些人管理城寨,该有多么的艰难。

可陈沐和黑骨红在城寨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和权柄,他们一声令下,城寨自是万众一心。

如果能够控制住陈沐或者黑骨红,便无异于间接管辖了城寨,如此一来,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收下城寨的效果,甚至比收了城寨的效果还要好。

当然了,前提是陈沐或者黑骨红要配合他们,向他们低头,接受他们的管辖。

这种手段也并不奇怪,总警长或许没这么干过,但总华探长却是熟门熟路的。

总华探长是便衣警的头子,看着很是亲民,但几个警区的总华探长,其实都出身于地下世界,即便不是这样,也与地下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收受地下黑道的贿赂,同时也会贿赂上头的英国人,作为交换,他们为黑道提供保护,甚至于黑道的地盘划分,都归总华探长来管。

这就是他们最管用的手腕和伎俩,只是没想到,今次总警长也要对陈沐动用这样的手段。

知道了韩亚桥的来意之后,陈沐也只是苦笑摇头。

“总警长费心了,可惜,您找错对象了。”

“我不过是个外江人,城寨与我并没有半点关系,否则我也不会离开城寨,到中环来开馆……”

韩亚桥本以为陈沐会爽快答应他的提议,没想到陈沐竟开始婉言谢绝,这就让他皱起眉头来了。

“陈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亲自登门,已经给足你面子,你是忠义总堂的阿叔,一言九鼎,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沐可不会轻易被他糊弄,更不可能轻易被他吓倒,当即朝他回道。

“韩警长既然这么清楚内幕,就应该知道我这个阿叔有名无实,黑骨红才是真正的领袖,我觉得你找他比找我更合适吧?”

陈沐倒不是推卸到黑骨红的头上,而是黑骨红没有成立和合桃的联盟之前,就已经用这样的方式,跟总华探长在打交道。

估摸着这个总警长与总华探长之间发生了些什么矛盾,黑骨红与总华探长达成了协议,这位总警长就来找陈沐,估摸着也是为了牵制黑骨红和总华探长。

这里头的猫腻,陈沐也不需想太多,顺理成章就能想清楚了。

也果不其然,韩亚桥听得黑骨红的名号,便更加的不悦,朝陈沐道:“只要你与我合作,黑骨红又算得什么,不消一年半载,你就能够横行三岛,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可能不做的!”

便是被韩亚桥抓到警署里去,陈沐也未必会答应,更何况今次是他主动上门来提议。

“不瞒警长,你也看到了,我是个俗人,只是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往后开个武馆,开个书院,教教书,打打拳,就这么算了,至于那些大买卖,我做不来,也不想去做,警长还是另寻高明吧。”

韩亚桥的脸色铁青,毒蛇一般盯着陈沐,暗自咬牙,许久才朝陈沐沉声道。

“这么说,是没有谈的余地了?”

陈沐也不是不想谈,而是因为他已经知道,黑骨红与总华探长打成了协议,一旦自己接受韩亚桥的提议,就会被他当枪使,到时候与黑骨红也做不成兄弟,反倒被卷入这两人的矛盾之中,成为他们的棋子和马前卒。

总警长和总华探长打架,受伤的却是他和黑骨红,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不能做的。

再者说了,早先英国人攻打城寨之时,这些什么总警长和总华探长,也不知道是否出力,又出力多少,横竖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陈沐也不是没有半点担心,如果这总警长韩亚桥果真恼怒,将他抓进去关起来,对于陈沐而言,也是极其麻烦的一件事。

但相比之下,他一旦答应了提议,便与黑骨红产生利益上的冲突,产生的后果会更加的恶劣。

他陈沐又是忠义总堂的阿叔,必须秉持公道,更应该保持自己的骨气。

如果连他都偷偷地投降,虽然不是投降英国人,但给韩亚桥投降,与投降英国人又有什么区别?

总华探长虽说与黑道暗中往来,相互利用,但到底算是有些纠缠,而总警长是亲近英国人的,说得不好听一些,那就完全是英国人的走狗,与他做交易,向他低头,无异于将兄弟伙计们都卖给了英国人!

想清楚这些后果之后,陈沐的态度也就更加坚定了。

“抱歉了警长,这个事情我确实做不来,您还是另寻高明吧。”

如此一说,陈沐也就不再续茶。

韩亚桥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本想着来一出礼贤下士的戏码,就等着陈沐点头哈腰地巴上来,谁能想到陈沐竟这般的不识抬举!

看着陈沐年纪轻轻的,还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竟比黑骨红还要棘手,韩亚桥的脸色顿时变得冰寒起来,朝外头的便衣大声吩咐道:“都给我进来!”

外头的便衣纷纷丢掉手里的卷烟,手伸向后腰,摸到枪柄,便冲了进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左拉右扯来背书

韩亚桥见得陈沐不吃“礼贤下士”这一套,便换成了霸王硬上弓,一声令下,外头的便衣全都冲了进来!

红莲碍于礼节,一直躲在房间里头,听得动静,同时冲了出来,却被陈沐一个眼神逼回了房里。

看着自信满满的韩亚桥,陈沐也只是泰然自若,朝他说:“总警长确实威风,不过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警长要捏造什么罪名来抓我?”

韩亚桥也是气到发笑:“捏造?抓你还需要捏造什么罪名!你自己什么身份地位难道心里没点数么!你大手一挥,都少人跟着你出生入死,光凭这一条,就足够你进号子蹲个几年了!”

陈沐也笑了:“现在警察抓人都不讲证据了吗?”

韩亚桥哈哈笑了起来:“讲证据?你实在太天真了,这是英国人的地盘,胆敢威胁到英国人统治的,抓起来已经算是轻的了,还讲什么证据!”

陈沐面色冷了下来:“英国人租借了这里不假,可你我都是中国人,租借总有还的时候,难道你想看到租借之初都是热血男儿,归还之时却全都是奴颜媚骨么!”

韩亚桥也激动起来:“连饭都吃不起,连人都做不成,还谈什么中国人英国人!”

“你倒是心系家国,可你放眼看看,偌大个城寨,清廷的官员躲在何处,他们可曾想过咱们也是中国人!”

陈沐腾得站了起来,直视着韩亚桥道:“如果要舔英国人的脚趾头才能活下去,我宁可玉碎也不瓦全!”

韩亚桥也跳了起来:“你要玉碎就自己去玉碎,凭什么让其他人也跟着你玉碎!为什么要让别人为了你的骨气而吃苦头!”

陈沐分毫不让:“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他们是软骨之人,自不会跟着我,但凡能跟着我的,便都是与我一样有骨气的人!”

“再说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若我果真是个不识时务自寻死路的,即便振臂高呼,想怕也无人响应。”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让我难看咯?”韩亚桥逼视着陈沐,鼻尖几乎要贴到陈沐的下巴!

“人人不过短短数十载,是我让你难看,还是你自己让自己遗臭万年,我想后人自有评说!”

韩亚桥捏得拳头咯咯直响:“你难道就没想过,保持稳定与和平,才真正是对百姓好么?”

陈沐也放开了心中所有的忌讳:“这不过都是走狗奴才们的借口罢了,你倒是过得风风光光,可底下百姓的日子如何,你可曾睁眼看过!”

韩亚桥更是激动:“我没看过?我没看过!若不是英国人来开埠,香港还只是个小渔村,朝廷甚至根本就没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

“英国人确实看不起我们,将我们当猪狗牛马一般使唤,甚至连其他洋鬼子也都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可你敢否认,香港的日子正一天天变好?”

“若不是你们这些山狐舍鼠四处作乱,搞东搞西,香港会更加稳定和繁荣,之所以让你们来维持秩序,是不想轻启战端,给你们一点颜色,还真要开染坊了不成!”

陈沐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此时平缓下来,朝韩亚桥道:“我不是祸乱的根源,我只是个练拳读书的,如今想要开馆授徒,让百姓强身健体,让他们读书看世界,仅此而已。”

陈沐言毕,便这么看着韩亚桥。

后者似乎也没想到,陈沐经历了这一番激动,竟然没有因此而气急败坏,更没有因此而落下口实,此刻也沉默了。

陈沐继续说道:“敢问警长,我不会连开馆授徒都不行吧?”

韩亚桥这才长长地吐出心中的不快,朝陈沐道:“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等着自食苦果吧!”

丢下这句话之后,韩亚桥终于还是带着那些便衣离开了。

虽然只是一个警告,但也让陈沐意识到,自己想要开馆授徒,只怕不是这么容易。

这场馆都尚未建好,总警长就已经登门来警告了,往后的路只怕会更加的艰难。

只是诚如陈沐适才与韩亚桥的对话一般,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又怎会畏惧艰难险阻?

清廷禁武也不是一天两天,民间所谓的武馆拳馆,其实都不能正大光明,还需要在官府造册备案。

比如黄飞鸿,都知道他是武道宗师,都知道他开馆授徒,但他开的其实是医馆宝芝林。

其他人的场馆也相差不多,要么用舞狮馆的名头,要么就是跌打医馆等等,谁也不敢开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武馆。

彼时香港虽然开放很多,但同样没人敢开武馆,都是些同乡会所,或者体育会,体操会之类的名头。

所以,韩亚桥如果想要给陈沐使绊子,借口由头是非常容易搜罗的。

这也给陈沐提了醒,往后若想长久,真的需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了。

韩亚桥这才刚离开,陈沐的内心也在天人交战之时,黑骨红却是从外头走了进来。

“阿叔,我听手底下的人说,韩亚桥找上门来了?”

黑骨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过来,也让陈沐感到有些不悦。

因为韩亚桥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

这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他黑骨红时刻关注着陈沐的动向,暗中派人盯梢陈沐,要么就是他一直盯着韩亚桥。

若是前者,说明他仍旧对陈沐放心不下,仍旧提防着陈沐,这可不是真心兄弟干的事情。

如果是后者,说明他与总华探长真的有牵扯,那么他统合各个堂口,主掌和合桃,动机也就没有他声称的那么纯洁了。

不过陈沐到底是耐着性子回答了他。

“是,刚刚才离开。”

黑骨红环视了一圈,压低声音朝陈沐道:“阿叔你放心,这个韩亚桥在英国人面前失了势,眼下正四处找好处,想博取英国人的欢心,他已经是外强中干,不值一提了。”

陈沐喝了一口茶,盯着黑骨红,别有深意的说:“你对这些警长的内幕消息倒是了解得非常清楚啊……”

黑骨红也有些尴尬:“他们是官,我们是贼,都是死对头,自是要防着的……”

陈沐可不信这一套,开门见山,直接问起说:“你跟总华探长是不是有牵扯?”

黑骨红下意识摇头,但嘴唇翕动,终究是没有否认。

“这个总华探长是我们一手扶上去,若没有他在上头撑着,我们这些堂口早就被肃清了……”

陈沐也没有责问的意思,他只是想了解具体情况罢了。

“你也知道,咱们是出来混的,道上的规矩就该清楚,但凡跟官人搅和在一起,最终都没几个有好结果……”

自打陈沐搬出城寨之后,黑骨红也不敢再以兄弟相称,未免旁人指责他将陈沐排挤出来,他都喊陈沐一声阿叔。

本也只是为了场面上的客套,只是如今与陈沐说话,他果真生出了一种先天的卑微,内心之中也果真将陈沐当成了忠义总堂的叔伯了。

因为他被陈沐这么一问,竟有些心虚,甚至感到忐忑和惶恐,就好像做错了事等待着教训一般。

这种心理变化,让黑骨红感到非常的不舒服,毕竟他统领和合桃,如今城寨又安稳,堂口团结一致,正是最强大的时候。

他是统领上下的山主,在旁人眼中高高在上,可为何在比自己年轻这许多的陈沐面前,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没来由感到羞耻,也生出莫名其妙的恼怒。

“阿叔,如今时代不同了,是清廷放弃了这里,咱们兄弟伙计需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大胆一些,横竖是为了一口饭,能养活伙计们,就都值了……”

陈沐能够感受到他语气之中那若有若无的锋锐,也不刺激他,只是转移话题,问说:“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个?”

黑骨红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呵呵一笑道:“先前说要帮阿叔搞定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所以今天才带了个好消息过来。”

“场馆虽然只修了个七七八八,但警署那边的关节已经提前打了招呼,相信很容易就通过了,只是需要提供一个名号招牌……”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

虽然总华探长没露面,但黑骨红过来也是为了表达善意,帮陈沐搞定警署备案,应该也是在展示他与总华探长的利益牵扯有多深,其实也是在变相拉拢陈沐往总华探长这边靠。

看清楚这里头的猫腻之后,陈沐心里也是直摇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既然要吃这碗饭,有些东西终究是无法避免的,多想也无益,便暂时抛却一旁了。

至于场馆的名称,陈沐早就想好了。

陈沐本只是想开武馆,可杨夫人造访之后,陈沐也确实想“文武兼修”,既然要开武馆,又要开书院,并做一处的话,名称上就要有所考量。

“就叫冬狮馆吧。”

“冬狮馆?”黑骨红微微一愕,但到底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很多人用舞狮馆来掩人耳目,所以冬狮馆这名字就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落入流俗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陈沐之所以用这个名字,只是为了纪念那个死在了大火中的大个子猪肉佬……

第三百七十五章 欲拜码头先做熟

对于冬狮馆这个名称,黑骨红也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陈沐已经定下了,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好,这名字好,稍后我便让人报到警署去,只是还有一件事,怕是需要阿叔亲自出面处置……”

黑骨红毕竟是和合桃的山主,能够忙前忙后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虽说行事风格与陈沐颇有不同,但姿态放得很低。

陈沐本就没有居高临下之意,这口口声声阿叔地叫起来,也着实有些听不下去。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的身份必须得到认可,否则黑骨红的山主也不会名正言顺,陈沐也只好忍住了。

饶是如此,他是如何也不敢,更不想将黑骨红当小弟一样使唤,听得他这么说,陈沐赶忙开口应道。

“山主已经帮忙很多了,这些本就应该我自己去做的事情……”

黑骨红却摇了摇头:“阿叔,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哦?”陈沐也好奇:“还有什么事?”

黑骨红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是……是拜码头……”

“拜码头?”

对于拜码头这个事情,陈沐也是非常清楚的。

洪门的堂口大大小小没有上百也有大大好几十,不同堂口的人到了别家兄弟的地界,就要去拜码头,让洪门兄弟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此才能得到洪门兄弟的照应和资助。

比如陈沐初来乍到,到了黑骨红的地盘,就必须找黑骨红拜码头,告诉他,自己也是洪门中人,才能在黑骨红的地盘上活动。

毕竟是头次接触,所以也必须要摆茶阵,这个茶阵也是洪门的规矩和暗号,如此才算是得到正式的认可。

“我不是拜过码头了么,当初还是山主你接的……”

黑骨红苦笑一声:“可不是帮中的码头,而是……而是武行的码头……”

“武行的码头?”陈沐也是恍然。

这拜码头只是个泛称,原先是戏曲班社到某个地方表演,为了防止有人寻衅滋事,会提前拜访当地的名人望族或者军政要员,以求庇护。

毕竟戏曲班社比较特殊,里头都是俊俏漂亮的人,不少人看了戏之后,心里会生出觊觎,招惹麻烦。

所以戏曲班社去拜访这些达官贵人,就叫拜码头。

到了后来,各行各业的新人想要入行,就必须得到同行或者行会的资格认可,甚至缴纳一定的会费,亦或者履行某些义务,以此换取同行认可和行会保护,这一类行为也俗称为拜码头。

黑骨红等人虽然懂得拳脚,但只是江湖人,不能算是武行中人,或许他与武行中人牵扯颇深,但隔行如隔山,陈沐想要开武馆,到底是需要得到同行认可的。

无论是武馆镖局还是舞狮馆亦或者是戏班子,都离不开同行的帮衬,大家抱团取暖才能发展下去。

陈沐弄清楚之后,便朝黑骨红道:“如今港岛的武行是谁当家?”

黑骨红没想到陈沐这么爽快,便朝陈沐回答道:“是华南体育会的会长梁永相,此人据说跟佛山赞先生学过几年咏春,而后又到了北方,学了八极拳,路数驳杂,但确实能打……”

“佛山赞先生么?”陈沐也有些惊讶,没想到竟与这位武道宗师有牵扯。

这佛山赞先生就是梁赞,乃是咏春正宗,当初黄飞鸿带着两个徒弟去找他比武,梁赞已经老了,就让徒弟陈华顺来接招,与黄飞鸿打了个不分伯仲,由此声名大噪。

赞先生是个妙手回春的儒医,一生救死扶伤,医术与武术同样精湛,堪称民间大宗师,连黄飞鸿都推崇备至,陈沐自也听说过。

至于这个梁永相,倒是没什么印象,不少人都说自己的功夫是正宗,又跟哪位名家学过云云,其实不过是为了提高身价,真相往往自己清楚。

梁赞一生收徒不多,而且他开的是医馆,要收徒也是医术徒弟,不过赞先生也说过,不开馆不意味着不授徒,所以武术方面的都是“关门弟子”,关起门来教的弟子。

这个梁永相到底有没有真的跟过赞先生,不得而知,此时也暂且不提,只说他能成为武行的魁首,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

“这个华南体育会在哪里?”陈沐连总警长韩亚桥都拒绝了,铁了心要开馆授徒,拜码头什么的,也就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再者,陈沐对自己的功夫也是信心十足,如果此刻没有自信,也不必开馆授徒了。

这种事情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得到了认可,才能收徒,这认可是自信,也是别人给的。

如果连这些人都打不过,学生凭什么要拜你为师?

陈沐除了当初那个陈十四的名头,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总不能因为是洪门阿叔,别人就相信你的功夫吧?

如此也好,能借此机会展现一下实力,算是对自己的一次宣传。

想通了这些,陈沐自是没有半点抵触。

见得陈沐这么爽快,黑骨红也欢喜,朝陈沐道。

“这华南体育会是整个港岛的武行会馆,里头集合了港岛大半有名有号的武馆,高手云集,藏龙卧虎……”

“阿叔如果到会馆去,难免要吃闭门羹,甚至要挨家挨户挑战,才能得到认可……”

“这么做的话,对我洪门的名声不太好,这件事我就来牵个头,让他们都聚在体育会,大家开个堂,将那些能打的都聚做一处,阿叔再过去拜码头,如何?”

陈沐想了想,也确实如此。

他好歹也是洪门阿叔,挨家挨户去挑战也着实不像话,如果华南体育会那些人识趣一些,卖洪门一个面子,这拜码头也就不过是走一走过场罢了。

他陈沐也算是黄飞鸿的师弟,这个名头拿出来,难道还不值得这些人另眼相看?

“好,如果能促成此事,那自是最好,如若不能,我出去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可。”

陈沐也没有把话说满,否则黑骨红若是做不到,那就非常尴尬了。

黑骨红也能感受到陈沐的体贴,此时朝陈沐应承道:“放心,若无意外,明日中午,咱们就去华南体育会走一趟。”

陈沐点了点头:“那就多费心了。”

黑骨红也没二话,当下就离去了。

黑骨红走了之后,陈沐便站了起来,吸了口气,便要到院子里去练功。

虽说陈沐仍旧每日练功,状态保持得非常好,但毕竟是拜码头,届时动手估摸着免不了,陈沐也不敢大意。

此时红莲却走了出来,朝陈沐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小心的,这地方没人敢跟你动手……”

这话倒是奇了,陈沐疑惑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红莲有些羞赧地说:“魏姑姑和其他姊妹到了香港之后,便四处奔走,如今在湾仔的婆婆庙里住着,香火一下就旺了起来……平日里讲道,也顺便提一提你的名号,你怕是没想到自己在民间几鬼有名了……”

陈沐闻言,也是愕然。

魏姑芷等人的传道本事,他已经见惯不怪了,每到一处,不消多久,她们就会收拢大批的信众,安身立命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

只是没想到,陈沐与红莲这个圣母尚未成亲,魏姑芷等人已经帮他们都做好了打算,竟暗中帮着陈沐宣传起来。

“啧啧啧……你这个魏姑姑可真是了不得……”陈沐由衷赞叹了一句,放眼看了看红莲,便起了逗趣之心。

“不过有个问题我倒是很好奇……”

红莲听得此言,也认真起来:“什么问题?”

陈沐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促狭地问道:“她们当你圣母一般来宣扬,那我岂不成了圣公?”

红莲听得圣公二字,也是满脸滚烫,推了陈沐一把:“什么圣公,真是难听……”

陈沐本只是玩笑,但提起圣公二字,也难免心潮澎湃,因为洪门至高的赞誉,便是被人尊称一声圣公。

这圣公二字,其实并不陌生,宋时方腊等人,手底下的兄弟也都称呼为圣公,不过那些人都是建功立业,甚至称王称霸的存在。

到了后世,一些个江湖草莽中的枭雄英豪,不少人也都尊称一声圣公,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太重,可不是每个人都背得起的。

陈沐也只是匆匆一念,心中那澎湃的热血也就被压了下去,不过到底是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向往和冲劲。

“哪里难听了,圣公多好听,来来来,陪我练拳,往后果真成了圣公,才能配得上你这个圣母不是?”

红莲也是笑了,虽然她功夫不如陈沐,但魏姑芷出身月亮门,教了不少绝技,掩人耳目的手法却是不少的。

这古彩戏法照着手法,也分不少门类,号称“黏、摆、合、过、、月、别、、撵、开”,这“月”字诀类似障眼法,挟山过海,移形换物,饶是近在眼前,也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红莲早先就曾施展过这样的手段,虽都是虚的,但运用得当,在实战之中仍旧能够戏耍对手。

不过在陈沐这等高手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两人练拳到傍晚,又一道做饭吃了,便开始修炼阴阳参同玄功。

这功夫阴阳互济,两人早已默契万分,身心融溶,免不了倾心动情,却又是另一番风景,其中妙处自不必提,倒是夜深人静,时不时会传来红莲极其压抑又兴奋难耐的低呼。

“圣公……”

第三百七十六章 铜桥铁马得门入

黑骨红的办事效率也着实是高,这才半天功夫,便已经派人过来知会陈沐,体育会那边已经交涉妥当,明日便可过去拜码头了。

陈沐有心要做这件事,也就再无迟疑,翌日一早,便带着红莲出了门。

听说陈沐要拜码头,道上那些个大佬也都早早赶到了港岛这边来,有人甚至生怕赶不及,竟是连夜过江来。

这地方说大不大,消息传得飞快,尤其英国人加强了武禁之后,地下活动就更是清淡,已经很久没有人因为拜码头而掀起这么大的风潮了。

城寨得以幸免之后,人人都对未来抱着美好的寄望,总觉得往后都是好日子了,今番也想看看,到底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华南体育会本来挂着商会的名头,但暗中却是武行的行会,在江湖上的声望也是无人能及的。

当然了,类似的商会也有不少,人人都自称正宗,都想招纳会员,扩宽地盘,都想争夺第一。

但这么多年来,华南体育会却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而且是唯一,尤其是梁永相入主之后,就更是无人敢挑衅华南体育会的权威。

陈沐乃是忠义总堂的阿叔,又是黄飞鸿的师弟,身世曲折,经历传奇,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混出名堂来,今日要拜码头,本应该是好不波澜才对。

因为在他们看来,体育会应该不敢为难陈沐,起码这是很多外江人的共识。

但与此同时,港岛的人都知道,梁永相精通各家绝学,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武行魁首,在香港,他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若让陈沐轻易入行,开馆授徒,对他的权威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挑战,说不得要折损一些面子。

梁永相此人从来就不服软,也正因为这一股子霸气,才能立足港岛而长盛不衰,将其他行会全都打压下去,要么赶走,要么吞并,唯独便只剩下他的华南体育会。

正因为深知内幕,所以这些港岛武师们都生出了好奇之心,纷纷提前赶来凑热闹。

王举楼和李三江,加上孙幼麟等人,也都来到现场,为陈沐助长声威,生怕陈沐被体育会的人以多欺少。

原本只是一场简单的拜码头,各方人马都过来凑热闹,倒是将整条武馆街都给挤得满满当当。

英国人为了长治久安,发布了禁武令,武馆更是只能悬挂其他招牌,民间私斗虽然未曾断绝,但英国人的耳目也都遍及每个角落。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英国人的高压管理,使得民众更加渴望武力,对于这样的盛事,也是万万不能错过。

虽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体育会围观,但外头仍旧是聚集了各路人马,茶馆饭店都满员,点一壶茶,一笼包子,就等着消息传出来。

陈沐甚至不需要人带路,只消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很快就找到了华南体育会。

这是一栋红墙白边带骑楼的三层半复式楼,占地颇广,只是地段中央,可不是陈沐那个作坊的地理位置所能相比的。

中环如今是港岛最热闹的区域,可谓寸土寸金,能够拥有这样的地皮和建筑,体育会的底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围观群众也颇有自知自明,只是在外围盯着,没人敢上前自讨没趣,有些个档次不够的,倒是想蹭蹭关系,进去一睹为快,估摸着也想借此提高一下身价。

只是守门人铁面无私,一脸麻木地站着,如同石雕的门神一般。

他们都穿着中式的长褂,翻起白袖口,交握双手,气定神闲地站在大门两侧,微微闭着眼睛,却是透着一股子武者才有的气度与风范。

陈沐扫了一眼,这些人的指节都长茧了,脖颈上青筋暴起,鼻头如趴着的蛤蟆,都是练家子没错了的。

不过让陈沐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这华南体育会悬挂的牌子却是“华南乡亲同业会”。

陈沐走上台阶,便有一位朝奉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抬手拦住了。

“这位伙计有何贵干?”

也不消陈沐吩咐,身后的方宗济便走上前来,递上了拜帖。

“我师父今天是来拜码头的。”

若连徒弟都没有,也谈不上开馆授徒,陈沐对方宗济很是赏识,今日正好带他过来见场面。

那朝奉一看拜帖,也眯起双眼来瞧陈沐。

“你就是陈沐?”

陈沐抱了抱拳:“正是鄙人。”

如此一说,方宗济便双手递上礼物,竟只是寻常糕点,取义“高”,用红纸包着,虽然喜庆,但也着实寒碜。

这拜码头的规矩古来有之,想要在行业里站稳脚根,就需要寻求行会的庇护,否则出了什么事情,就只能自己解决。

所以很多人在拜码头的时候,都会奉上厚礼,以求得到足够的保护,算是缴纳“保护费”。

当然了,如果你艺高人胆大,本事又足够,根本不需要行会的保护,自然也就不需要拜码头了。

陈沐其实并不想拜码头,但到底还是来了,倒不是他不需要行会的认可和保护,而是不希望行会来找他麻烦,这就很不错了。

行会有行会的规矩和权威,如果人人都不去拜码头,行会也就撑不起来。

所以行会除了保护同行之外,还会排斥那些不守规矩的人,渐渐也形成了这样的风气。

陈沐或许自己能够解决外部麻烦,可如果行会内部的人看不惯,想要过来找麻烦,也是不胜其扰。

而找麻烦的往往就是他要拜的码头,你不来拜码头,就像做生意,就像分行业的肥肉,这是行会不能容忍的。

所以陈沐与其说是来寻求认可和保护,不如说是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惹你们,你们最好也别惹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省却不少麻烦。

心里头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见面礼这层上,陈沐也就没那闲功夫了,如今场馆的建设需要不少钱,陈沐还发着愁,哪里还有余钱来孝敬体育会这帮大爷。

糕点之类的礼物,虽说是礼节上的彩头,但毕竟只是门面功夫,那朝奉等了许久,未曾等到其他财物,也有些不悦起来。

“你说你是陈沐,就是陈沐了?今天你已经是第四个声称自己是陈沐的人了,你可有什么证明?”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虽说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人故意刁难,是不争的事实。

拜码头最要紧的是要有礼貌,不使人厌烦,毕竟有求于人。

但陈沐可不是来拜那种码头的,若连个门卫都要欺负他,这码头还拜个什么劲。

陈沐知道这种人不是用来讲道理的,便笑了笑问道:“你想怎么证明?”

那朝奉也没二话,拉开架势来,朝陈沐道:“我听说陈沐是黄飞鸿的徒弟,桥手总会吧?”

这桥手嘛,是南拳里头最基本的手法,乃是用双手的前臂来进行攻击和防守,在洪拳里更是普遍。

洪拳里有说“有桥桥上过,无桥问有桥”,这桥指的就是手臂,通过手臂这个桥梁,将自己的劲力传递出去,用来击败敌人。

当然了,桥手也是南派拳师们相互问候,试探对方底细的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南派武师通常打木人桩来锻炼桥手,以期达到快很准的标准,而几乎所有南拳分支,差不多都有桥手的手法,所以桥手便相当于“以拳问路”了。

想要知道是何门何派,什么来路,很简单,只要过一过桥手,也就自然清楚了。

陈沐修炼的是洪拳总纲,而后又得到了洪熙官的拳谱,修炼这么久,那都是实打实的本事。

洪拳是出了名的“铜桥铁马”,桥手如铜,马步似铁,硬桥硬马,刚猛有力,铁线拳更是刚似铁,柔如线,桥手乃是洪拳最重要的攻击手段。

陈沐也不二话啊,手臂搭了上去,这老朝奉也有些功底,这才上来就像压桥。

陈沐却是云淡风轻,“三运株桥”施展出来,一扣一拉,卸去力道,待得老朝奉反击,又借力打力,只是眨眼功夫,没有将朝奉压死,反倒将他推出了老远!

这“三运株桥”只是洪拳子弟用来锻炼桥手的基本功,可到了陈沐手里,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实力来,就仿佛武林高手竹叶皆可为剑的境界一般!

体育会里都是行家,能够放在门口当护卫的,都是相当了得的老手,即便手里功夫不算好,眼力也必须老道,又岂能看不出陈沐的实力!

举重若轻就已经堪称上乘,举轻若重那才真叫绝顶高手!

朝奉被推出老远,这才站定,一口气却如何都喘不顺,脸色也是煞白,难看到了极点。

若不是自己亲身体会,他也绝想不到,年纪轻轻的陈沐,竟然已经高深到了这等地步!

这桥手举轻若重也就罢了,推拉辗转之间,竟打乱了朝奉的气息,让他胸口发闷,气血阻滞,心里就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就好像抽了一辈子烟的老鬼,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拼命去咳,舌头都吐出来也无法将这口老痰给咳出来一般!

“你不错了。”

陈沐在老朝奉的肩头拍了两下,就好像瀑布冲刷碎石头一般,胸口里的积郁顿时化解,这老朝奉也是心头大骇,赶忙朝陈沐低头行礼。

“贵客里面请……”

虽然只是短短眨眼间的交手,外行看不出太多热闹,但内行人已经看出了门道,对陈沐今日的拜码头,就更是满怀期待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大摆茶阵浑不输

老朝奉拦门,在拜码头的过程里并不算新鲜,毕竟能不能得到行会的认可,终究是需要试探,算是一种考核。

陈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对于这种举动也并不反感,更不会恼怒,见得老朝奉脸色煞白,也稍稍抱拳道:“适才得罪了。”

老朝奉赶忙回礼:“不敢不敢,是在下自不量力了……”

陈沐也不多说,带着红莲与方宗济,便走了进去。

这体育会的一楼也是非常宽敞,因为是复式楼,所以能够看到二楼的栏杆和走廊,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有人端着酒杯,将适才门口这一幕看得是一清二楚。

或许也正因为看出了陈沐有点东西,他们的眼眸之中都闪烁着一股子兴奋与跃跃欲试。

一楼大厅里也同样是人头济济,照着年纪和辈分,大家围坐着,越往门口,辈分越低,年纪也就越轻。

中央是主桌,已经坐满了一桌人,背对着门口的末座却是空着,想来该是给陈沐留的。

陈沐是见过大场面的,眼下也不怯场,朝上下四周抱拳行礼。

“鄙人陈沐,初来乍到,拜帖问路,多谢诸位伙计捧场。”

楼内也是无人应答,诸位都等着看热闹,倒是中央主桌的东主朝陈沐抬起了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请茶。”

这拜码头也有拜码头的规矩,若是平辈,出于礼貌,会请你喝茶,但眼前这样的场面,可不是请你喝茶这么简单了。

陈沐走上前来一看,果不出自己所料,这是要摆茶阵了!

摆茶阵是洪门的传统,洪门兄弟漂泊在外,全赖门中兄弟相互扶持,但很多时候不方便表明身份,所以就有了摆茶阵。

茶馆是鱼龙混杂之地,也是江湖人士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所以渐渐也就衍生出了茶阵来。

所谓茶阵,也简单,一只茶壶,几个茶杯,根据摆放位置,壶嘴朝向等等,就能够摆出不同的阵型,以此来暗示不同的意思。

茶阵通常有四个功能,那便是:“试探、求援、访友和斗法”。

试探很简单,通过摆茶阵,就能够试探你是否为洪门中人,而求援也很容易理解,若你遭人挟持,又不能出声求救,只消摆出特定的茶阵,门中兄弟见得,自会想方设法打救。

这体育会的人摆出茶阵来,估摸着也是为了印证陈沐乃是洪门中人的身份。

但这茶阵却又大有讲究。

摆茶阵的流程大概可以分为三步,分别为“布阵”、“破阵”和“吟诗”。

就拿今日的场面来说,体育会这边布阵,由陈沐来破阵和吟诗,都对得上,就说明陈沐是此道中人了。

不过这茶阵却又有一些玄机在里头。

通常来说,若是试探所用的茶阵,多半是简单的“木杨阵”,布阵只需将茶壶和一个茶碗放在茶盘里,另外一个茶碗放在茶盘外面。

如果是门中兄弟,就该将外头那只茶碗放进盘里,而后才捧起请茶,并吟诗曰:“木杨城内是乾坤,义气全凭一点洪。今日义兄来考问,莫把洪英当外人。”

能够做足这个流程,便证明你是洪门中人,茶阵也算是摆成了。

可眼前这个却不是“木杨阵”,而是更加隐晦的“五魁茶”,若非陈沐与洪门渊源颇深,还未必能看出其中门道来。

这五魁茶的布阵需要五只茶杯,左三直,右二直,若不明所以,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可惜,陈沐可是“根正苗红”的洪门后人,当即走到前头去,将左边最下的杯子移到了右下,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左二直,右三直。

这就是五魁茶的破阵之法,移动其中一个茶杯,便能让五只茶杯看起来像个“明”字。

陈沐看着东主,轻声吟诗曰:“反斗穹原盖旧时,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人。”

如此说完,陈沐抬头来看,但见得东主约莫四十左右,正是年富力强,穿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梳着中分短头,像个文质彬彬的国文先生。

“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也看了看陈沐,却不起身,仍旧坐着,颇为倨傲地回答:“佛山,梁永相。”

陈沐却是竖起左手拇指,放在肩膀,故意亮出那只戒指来:“新会,陈沐。”

他倒不是想用自己的身份来压人,而是想告诉这些人,自己其实并不需要拜码头,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不过很显然,这梁永相并不买账,他将其他茶碗都放到了一旁,只剩一个茶碗和一个茶壶。

轻轻扭转茶壶,壶嘴便对着那只茶碗。

这是茶阵里的单刀独马阵,原本是用来求援的,若是你有能力救援,就喝掉这碗茶,若是无能为力,就将茶倒掉,再另倒一杯喝下。

只是这单刀独马阵放在这个场合,显然不是求援,而只是想让陈沐知道,此刻他是单刀独马走天涯,受尽尘埃到此来。变化金龙逢太吉,保主登基坐禅台。

梁永相取的是诗意,想让陈沐低头,意思也非常的明确。

陈沐虽然是来拜码头,但并不是为了寻求庇护,只是不想体育会的人给自己穿小鞋使绊子找麻烦罢了,他好歹也是忠义总堂的阿叔,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维护总堂的尊严,又岂能在这里低声下气当小弟!

心念已定,陈沐也不去碰那杯茶,反倒又拿来四个杯子,围住了中心那一杯,这可就是梅花阵了。

这梅花阵的破阵也简单,中心那杯切不可饮,其余皆可饮,梁永相见得此阵,顿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已经知道陈沐的态度了。

陈沐也不罗嗦,端起最中间那杯,一饮而尽,将茶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微微抬起眼眸来,盯着梁永相。

这可就不是来拜码头,而是来踢馆的了!

因为这梅花阵的诗曰:“梅花吐蕊在桌中,五虎大将会英雄。三姓桃园还有号,要会常山赵子龙!”

陈沐本不想惹麻烦,今日过来就是这样的目的,可自己已经表露身份,甚至连阿叔的戒指都亮了出来,梁永相却仍旧要自己低头做小,这就是对洪门的羞辱了!

陈沐本就将尊严看得极重,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尊严都可以不要,那他还能去追求什么?

更何况这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事,关乎到洪门的尊严,陈沐身为阿叔,自是不可能忍气吞声!

梁永相脸色难看,桌上其他人却已经轰然站了起来!

他们都是体育会的高手,都是港岛有头有脸的大师傅,一向团结对外,拥护体育会的权威,哪里由得陈沐如此张狂!

这一左一右冲出两个人,拍案而起,朝着陈沐便箭步而来!

陈沐只扫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声冷笑。

左边这人用的是内廉穿心掌,右手边那位则是双飞蝴蝶掌,都是长手,可以远距离击打对手,招式也好看,他们也是想展露自己的手段,博得满堂好彩头。

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们就更加注重招式的流畅和唯美,也确实是好看,顿时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只是在陈沐眼中,这些不过是旁枝末节,雕虫小技,根本就不够看!

也不需多想,陈沐的拳掌似乎早已法随心动,如臂使指,旁人都是想好招式才出招,而陈沐是出招之后才想起招式的名字来,便仿佛身体的本能反射一般。

虽然两人强攻,但陈沐只用了一招铁闸关门,便将二人死死地挡了回去!

这是罗汉十八掌力的招式,而罗汉十八掌是黄飞鸿的成名绝技之一,陈沐之所以用这一招,也是想告诉这些人,他是黄飞鸿的师弟这样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的!

一招铁闸关门施展出来,那两人竟无功而返,甚至被陈沐紧随而来的桥手给推了回去,差点将整个桌子都给掀翻,也着实有些狼狈。

梁永相冷眼看着这一幕,轻轻摘下金丝眼镜,小心地放在盒中,塞进了贴身口袋里。

这眼睛一摘,他的双眸微眯如鹰隼,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般,锐利如锋刃,冷冽似寒铁!

他猛拍桌面,借助这股子力气,便踏上了桌子,双膝微屈,便如铁蚱蜢一般弹跳起来,整个桌子竟轰隆一声,四条腿都断了!

凌空而上,他舒展长臂,如雷矛一般朝陈沐劈了下来!

这招式也着实凌厉,竟是将长臂当铁枪来用,但又并非枪法,因为枪法重在挑和刺,而棍法则是劈和扫。

“这就是佛山赞先生的六点半棍了吧?”陈沐心中也有些凝重起来。

毕竟听说这梁永相跟着佛山赞先生学了几年,如今拿出赞先生的成名棍法,也像模像样。

黄飞鸿向赞先生挑战,都只是与赞先生的弟子对打,无法得到赞先生亲手来指点,这梁永相应该也是有些斤两,否则也不会如此妄自尊大,丝毫不给陈沐面子。

只是陈沐也没有妄自菲薄,梁永相或许将他陈沐当成了寻常武者,但殊不知陈沐自小修炼洪拳,又跟着吕胜无修炼阴阳参同功,非但得到吕胜无倾囊相授,更是连林福成这样的宗师,对陈沐都是有过指点的。

更何况陈沐还得到了洪熙官的拳谱,闭关修炼这许久,还与红莲夜夜双修,如果连面对梁永相都失去信心,往后也不必再开馆授徒了!

“好!既然是六点半棍,那我就用八卦棍来会会你!”陈沐知道,当初黄飞鸿去挑战赞先生,用的就是八卦棍!

第三百七十八章 以硬打硬都镇住

六点半棍源自于少林棍法,乃是咏春拳配合修炼的一种棍法,短小精悍,也就六招半,该是梁永相从佛山赞先生那里学来的。

这六点半棍讲个“牵、弹、钉、割和杀”,这些套路都是为了增强功力,将咏春的意、气和功都融合到棍法里头。

这是一套非常简单的棍法,也没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更没有多余的动作。

梁永相将棍法揉进了八极拳法里头,便如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原本就大开大合,霸道至极的拳法,显得越发的凌厉与肃杀!

而陈沐所用的八卦棍法,也就是五郎八卦棍,乃是黄飞鸿从父亲黄麒英处习得,又传给了弟子林世荣,由此发扬光大。

这八卦棍虽然招式繁复,善于变化,又以变应变,柔和太极两仪阴阳四象八八六十四点,但棍法当中没有棍花,勇猛快速而刚劲有力,棍点很多,蓄力击发,便如流星锤一般。

陈沐这是要以硬打硬,正面压制梁永相了!

这梁永相虽然所学驳杂,奇招百出,但同样也面临一个博而不专且不精的隐患。

而陈沐自小修炼的就是洪拳,且始终如一,又得到诸多名家宗师的指点,更是得到了洪拳巨擘洪熙官的拳谱,这可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了。

陈沐便是在黄飞鸿面前,也不一定会吃亏,又怎会在乎一个梁永相?

再者说了,这帮人自诩武行魁首,要维护武行的利益,可英国人围攻城寨之时,他们却没有半点动作。

身为武者,却无侠义之心,陈沐自是看不起。

这番心思咱且按下不说,陈沐舒展猿臂,啪啪啪便与梁永相硬碰硬打了一通!

这拳拳到肉的对撞,也是激起众人一腔的热血,人人屏住了呼吸,仿佛听到骨头咔咔作响,由不得替酣斗的二人捏一把冷汗。

梁永相底力十足,八极拳刚劲威猛,陈沐一个不觉意,竟被打退了两步。

洪拳铜桥铁马,陈沐扎稳了马步,双脚便如焊接在了大地上一般,低伏如猎豹,闪电而出,双拳轰了出去。

梁永相举起双臂来格挡,只觉得大浪一般撞击过来,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腰顶住那桌子,桌脚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嘶声,桌边众人赶忙猛拍桌面,死死摁住!

然而这桌面受了四面八方的力气,不堪重负,竟是从中崩断,桌面上的茶水和糕点四处溅射开来!

梁永相被茶水糕点泼了一身,也是狼狈到了极点。

陈沐收了架势,朝他说道:“同行切磋,点到即止吧。”

若是陈沐败了,说出这话来,倒也罢了,可如今梁永相落了下风,出了洋相,他又哪里肯答应!

双拳一震,身上的杂物都抖落了下来,梁永相又是快步冲了过来,只是他手里却多了两条桌腿!

体育会的摆设都非常名贵奢华,桌子都是沉重的红木,这两条桌腿很是趁手,方正得如同两根铜锏!

梁永相所学也果真驳杂,双锏打将过来,竟也颇有章法!

见得此状,陈沐也知道梁永相是不依不饶,心中难免轻叹,摇了摇头。

陈沐知道,若不快刀斩乱麻,这事情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既然要震慑宵小,就必须拿出该有的霸气来!

适才一番交手,他已然试探出梁永相的深浅,此时也不再留手,横竖没有趁手的家伙什,便脱下了一只鞋,捏在了手中。

“鞋巴子?”

众人见得陈沐手里的“兵器”,也是一脸的愕然。

梁永相见了这只鞋,却是勃然大怒,将所有力气都灌注到桌腿上,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一般打落了下来!

他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力道也不可谓不重,挟裹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也着实是震慑全场,众人纷纷喝彩。

眼看着桌腿要往陈沐头上打落,众人也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发声,生怕错过哪怕最微小的一个动作!

然而全场寂静之时,却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啪!”

陈沐的手里仍旧拎着那只鞋,可梁永相的脸上已经多了个鞋印!

他甚至没有看到陈沐是如何出手的!

他只是举着那两根桌腿,当下也是惊愕万分,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陈沐适才灌注了阴阳玄功的气力,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也只追求速度而不在乎力量。

所以这一鞋巴子打得其实并不重,甚至只是留下了一个鞋印子,而没有将他的脸打红打肿。

可对于梁永相而言,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得罪了。”陈沐也不想再打下去,然而梁永相脸色变化飞快,过得片刻,那桌腿又往回一抽,继续要打!

这才刚刚有所动作,又是“啪”一声,另外一边脸也多了一个鞋印子!

“啪嗒!”

陈沐将鞋子丢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穿了鞋子,此时众人才发现,陈沐适才还是单脚站立!

他们早听说陈沐是黄飞鸿的师弟,也想着陈沐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没想到陈沐竟然会如此的强势!

他们以为陈沐是过江龙,不敢招惹地头蛇,今日来拜码头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他果真有本事,也就不必来拜码头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陈沐的本意只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别去叨扰陈沐。

更不会想到,这个分明是来拜码头的人,竟硬生生被逼成了踢馆!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此时内心都在为梁永相感到惋惜,甚至感到有些懊悔。

若不是梁永相一定要保持自己的行会魁首地位,一直想着在陈沐面前宣誓主权,保住权威,此时也就不会自取其辱了!

在他们看来,梁永相是他们当中最能打的,功夫路数也是最多的,堪称集合了百家之长,担任行会的魁首是众望所归,名符其实。

他们并不认为陈沐这么个年轻人,能改变些什么。

只是如今,从结果来看,陈沐虽然年纪不大,但功夫高深莫测,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角色,起码在境界上,就已经高高在上了!

陈沐之所以能够鹤立鸡群,那是因为他的起点本来就高不可攀,他出身陈氏,兄长陈英又从小传授了洪拳。

若是父亲来教授,陈沐或许也没办法学得这么快,毕竟父亲太过严厉。

可兄长就不痛了。

兄长陈英在传授的过程当中,将自己修炼之时碰到的疑惑都已经解开了,心得和经验一并都传给了陈沐。

所以不少人都希望由大弟子来给其他徒弟传功,除了师父时间和精力有限之外,最重要的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同样是弟子,大弟子会将自己修炼的心得也传授给师弟们,更重要的是,跟着大师兄学功夫,比跟着师父要更加的轻松自在,领悟起来也就更快了。

除此之外,陈沐还得到了雒剑河、吕胜无、林福成乃至黄飞鸿的指点,又有阴阳参同玄功作为支撑,日夜修炼不惜,功力自是突飞猛进,日进千里。

更何况他时常与这些宗师级的武术大家接触,无论眼界还是心境,都早已超越了寻常武者的范畴。

结合这种种因素,陈沐吊打梁永相,也就不足为奇,甚至合情合理了!

梁永相的脸上也挂不住,一时间呆滞在原地,也是颜面丧尽。

过得半晌,他终于是闷闷地丢掉了手里的桌腿,朝陈沐冷声道:“咱们体育会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神,还请离开!”

说出这话来,无异于认输,在场众人也都窃窃私语,梁永相也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陈沐也知道,梁永相这样的脾气,往后怕是少不了要报复,陈沐本来就是不想招惹麻烦,这才来拜码头的,如今算是事与愿违了。

饶是如此,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陈沐环视一圈,朝众人道。

“陈某也无意冒犯,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不是争强斗狠的人,只是想随遇而安,不想卷入到争斗当中。”

“今日之事,在我看来,已经算是了结了的,希望大家往后不要再找我麻烦,免得大家都难看,多有得罪,陈某在这里道歉了。”

如此说完,陈某也是朝四面抱拳行礼,又看了看梁永相,眼中颇含深意,也是希望梁永相能够放下。

只是从梁永相的反应来看,这件事怕是很难善了。

陈沐心中也是叹息。

若自己的脾气能够忍一忍,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可从头看下来,无论是门卫阻拦,还是摆茶阵,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们都想要打压陈沐,让陈沐伏低做小,这是陈沐不能忍的。

他之所以开馆授徒,就是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在此之前,要他忍受胯下之辱,那开馆授徒又有什么意义?

连黑骨红等人都要叫他陈沐一声阿叔,在这个什么体育会面前,如果自己受尽屈辱,为的只是不惹麻烦,这样的忍让只能带来羞辱,又有何意义?

陈沐看得通透,也就不在乎梁永相等人是何等样的反应了。

他朝四面抱了抱拳,便带着方宗济和红莲,走出了体育会。

外头的人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结束,见得陈沐毫发无损地走出来,对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好奇万分。

陈沐这才刚走到门口,里头已经爆发出吵杂滔天的议论声和愤慨叫骂,外头的人也纷纷凑近了打探消息。

陈沐却是不再理会这些,或许今日过后,他就会声名鹊起,想想也不错,起码在开馆之前,免费宣传了一通。

有了这个名气,开馆之后也就不愁没徒弟上门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总华探长来拜顾

自打在华南体育会拜了码头,又丢下狠话,警告体育会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之后,也果真没人敢再来打扰陈沐。

陈沐一边教授方宗济一些基本功,一面兼顾武馆的建设进度,日子倒也过得顺心。

至于黄兴等人,工地上进入了正轨之后,他们也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据说又要筹备新一轮的起义大事。

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在香港也渐渐站稳了脚根,陈沐让他们联络林晟,龙记商会和洪顺堂以及广州兵工厂,都有陈沐的“股份”,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由王举楼的人过江,帮陈沐收一收钱。

当然了,除了武馆的开支外,大部分的收益,陈沐都资助了黄兴等人的行动。

黄兴和杜星武等一众兄弟,对陈沐也没有太多客气,这些资金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是雪中送火,对于他们的革命事业,有着至关紧要的帮助。

如此安稳了约莫一个多月,终于还是有人打破了这种安静的日子。

眼看着要进入七月,天气也是酷热难当,陈沐怜惜工人,中午就让工人回到工棚小憩,用新鲜桑叶等,煮了凉茶,放冷了给工人解暑。

陈沐对这些工人很是优待,所以大家干活也非常卖力,估摸着很快就能完工了。

从工棚回来,陈沐正打算休息一番,外头却有人敲门,开了门一看,乃是黑骨红。

除了身边那两个熟悉的伙计,黑骨红后头还跟着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此时酷热,这人穿着背带短裤,下面是英伦式的凉皮鞋,头上竟还戴着一顶花格子瓜皮帽,手里拎着一根文明棍,看着倒像是西洋戏画报上的人物。

“阿叔,这位是陆云琛探长,今日特地过来看看你。”

“陆云琛探长?”陈沐稍稍一想,也是恍然,眼前这位,该是黑骨红暗中结交的那位总华探长了。

“探长你好,快请进来坐坐。”

上回总警长韩亚桥亲自登门过后,陈沐就料到总华探长必然也会来,虽然过了一个多月,但没想到终究是来了。

陈沐虽然不想惹麻烦,但也更加不想四面树敌,无论是韩亚桥还是眼前这位陆云琛,能不得罪,尽量还是不要得罪。

便如同韩亚桥,虽说陈沐没有接受他的拉拢,但韩亚桥也并没有再过来叨扰,这种结果对于陈沐而言,就着实不错了。

黑骨红曾经说过,总华探长与道上多有牵扯,只要按时缴纳“保护费”,他就能够庇护诸多兄弟伙计的生意,按说应该是比较好说话的。

也果不其然,此人呵呵一笑:“早听说社团里有个阿叔非常的年轻,却没想到竟这么年轻,若非黑骨红带我来,我还以为是哪家孩子刚从外国读书回来呢!”

陈沐也笑了笑:“那是因为探长像极了留洋归来的洋先生,所以看谁都像洋学生……”

这陆云琛大热天穿成这样,那是极其注重仪态和风度的,毕竟从最底层摸爬滚打,才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他也想往自己身上贴金。

所以无论穿着还是做派,他都尽量保持绅士风度,甚至于连名字都是后来改的。

听得陈沐这玩笑般的奉承,陆云琛也是心头大喜,这不动声色的吹捧,正中了他心头之好啊!

“陈小先生果真是一表人才,说话又好听,难怪这么得势,哈哈哈!”

陆云琛如此笑着,便走进了屋里。

陈沐亲自倒了茶,见得黑骨红与陆云琛喝了,才坐下问说:“探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陆云琛也不含糊,放下茶杯,朝陈沐说:“前段时间听说你到华南体育会去走动过?”

陈沐本以为陆云琛与韩亚桥一样,是过来游说自己的,没想到是为了华南体育会的事情,这倒是有些讶异了。

“是,初来乍到嘛,总是要走走看看,联络一下同行,了解一下行情……”

陈沐说得滴水不漏,陆云琛也点了点头,不过笑意却没有了。

“嗯……黑骨红都要叫你一声阿叔,既然这样,那我可就有话直说了。”

陈沐稍稍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陆云琛便开口说道。

“这个华南体育会之所以能引领群雄,团结乡亲,除了会长梁永相颇有人望之外,还得到了警署这边的支持……”

“眼下社会安定,总不希望街坊邻居都往赌坊和烟馆跑,搞搞体育,锻炼身体,这也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好法子……”

“不过……”陆云琛说到此处,便看向了陈沐。

陈沐也知道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开口:“探长直说无妨。”

陆云琛似乎有些尴尬,但终究是继续说了出来。

“好,那我可就直说了。”

“过几天有个拳赛,体育会那边受邀参加,不过梁永相会长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想请小陈先生出手,也算是为诸多乡亲邻里争口气,你觉得怎样?”

“打拳赛?”陈沐也有些愕然,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事情。

“是。”

“这件事本该体育会的人过来邀请,这才最合适,不过梁会长卧床不起,其他人也自觉分量不够,与小陈先生也不熟络,所以才让我这个探长过来的……”

“梁会长怎么会卧床不起?”这梁永相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估摸着拉不下脸来请陈沐,所以才让陆云琛来走动。

但这也有些不合情理,因为陆云琛作为总探长,位高权重,人人巴结还来不及,这梁永相和体育会怎么能情动陆云琛来当说客?

所以陈沐认为,梁永相卧床是假,里头怕是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陆云琛也不隐瞒,朝陈沐回答说:“是,上回小陈先生到体育会去拜码头,梁会长就已经有些不太舒服,后来又……又气急攻心,沉闷了一段时间……”

“过得几天,难得有些好转,又碰到爱尔兰格斗大师的挑战,受了重伤,所以就卧床了……”

“爱尔兰格斗大师?”陈沐也没想到,洋人竟然也会到体育会去踢馆。

“可不是么……小陈先生也不是外人,这里头的渊源我也跟你直说了吧,自打城寨一役过后,英国人觉得颜面全无,生怕民间不服管教,所以就请了大英帝国的一些格斗高手过来。”

“他们打算在港岛举办一系列的格斗大赛,名义上说是为了宣传体育精神,实则是杀鸡儆猴,为了震慑民间的武者,安稳他们的管辖……”

“体育会作为无行魁首,自是首当其冲,爱尔兰的格斗团过来打了几场,败多胜少,英国人已经庆功好几回了……”

“这个格斗团除了英伦三岛的精英和高手,还有其他地方的奇人异士,都是大英帝国在世界各地搜罗起来的强人狠人,体育会那边再也支撑不住……”

黄兴等人忙着搞革命,王举楼和李三江又在紧锣密鼓争夺地盘,陈沐的消息也就有些闭塞,没想到这才短短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这也是陈沐那次“拜码头”之后所产生的后果之一。

因为得不到体育会的认可,武行方面的相关消息,都不会与陈沐共享,甚至有意对陈沐封锁消息。

当然了,英国人方面之所以举办格斗赛,本意就是为了震慑百姓,以增强他们的统治力和管理力度,所以也会大力宣传。

只是陈沐一心扑在了场馆建设之上,对于这些事情倒是没有过问太多。

加上方宗济正是打基础的要紧关头,陈沐要求这小子闭门读书练拳,自己言传身教,自然也就不会太去关注外面的消息了。

陈沐心里这般想着,许是有些久了,陆云琛以为陈沐有所顾虑,便也急了。

“小陈先生,我可都听说了,你如今可是武功最高的一个,若你再不出面应战,这些洋人只会觉着我泱泱中华全是废物,届时更加看不起我们,还不知在咱们头上如何作威作福呢!”

陈沐心里也感到好笑,难免要问出来:“探长作为英国人的探长,对于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陈沐所言其实并不差,探长的责任就是除暴安良,维护社会稳定,英国人震慑武人,对于探长而言,应该是好事才对。

可陆云琛的脸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

“小陈先生不必冷嘲热讽,我陆云琛虽然当的是英国人的探长,但心里还是挂念着乡亲的,你问问黑骨红,若不是我在上面顶着,城寨也不可能撑到现在,伙计们想要凭借拳脚找口饭吃,更是不可能!”

“小陈先生若不愿意去打,直说就是了,又何必揶揄陆某人!”

陈沐本只是调侃一句,没想到陆云琛果真生气了。

陆云琛虽然脸色难看,但陈沐心里倒没觉得如何,因为在他看来,陆云琛若不是心中有鬼,也不必这么着急。

如果黑骨红等一干堂口大佬没给他好处,这陆云琛还会不会照顾道上的伙计们,这还是两说的事。

与其说是心系乡亲,倒不如说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陈沐素来不想用恶意来揣测别人,但这一路见过太多这种事,所以对陆云琛这样的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否则也不会说出适才那样的话来。

但无论如何,陆云琛带来的消息应该是真的,陈沐终极是要考虑这个问题。

英国人的拳赛,到底要不要去打?

第三百八零零章 打探消息要付出

陈沐可没心思揶揄陆云琛,只是觉得他堂堂总华探长,竟为了体育会亲自登门拜访,足见陈沐是小瞧了体育会。

当然了,体育会败给英国人一场,又反应了体育会的高手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厉害。

两者结合来看,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体育会没有什么比较厉害的高手,但却凭借着陆云琛的势力,成为了武行的唯一代言人和保护者,说明二者的利益牵扯也不是一般的深。

不过这些利益牵扯与陈沐并没有太多实际性的影响,抛开这些因素,只论家国情怀,陈沐要打这场拳赛,也是无可厚非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英国人踩在华人头上吧?

“陆探长,陈某不敢揶揄,只是没想到陆探长会为了这件事辛勤奔走罢了。”

“既然陆探长都这么热忱此事,身为武道中人,陈某人也不能坐视不管。”

陆云琛双眸一亮:“这么说你答应了?”

一旁的黑骨红此时才哈哈笑了起来:“探长,我就说小阿叔大义凛然,一定会答应的!”

陆云琛也笑了起来:“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过两日就是拳赛,陈师父您安心准备,其余事情不必多虑,我会让人都安排妥当,届时会有人来接您的。”

既然决定要做,陈沐也不含糊,朝陆云琛道:“英国方面都是些什么人,可有详细的资料?”

陈沐深谙知己知彼的道理,如果连对手是什么人都不清楚,毫无准备,到时怕是要吃亏,虽然武功精进,但陈沐可不是个托大的人。

不过陆云琛却有些为难:“这个……”

“今次格斗赛,英国人找来了不少好手,上回与体育会对打,让梁会长打伤了一些,今次卷土重来,估摸着又是不一样的面孔,我也试着去打听过,只是神秘得很……”

“也就是说,没有半点消息?”陈沐有些皱眉了。

按理说,今次格斗赛,是为了宣扬洋人的勇武,震慑平头百姓,就该大肆宣传才对,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放出来?

难道说他们被梁永相打了一场,知道我泱泱中华还是有着不少厉害人物,所以变得谨慎起来了?

见得陈沐沉默不语,陆云琛也很是过意不去,朝陈沐道:“还有两日时间,我会尽量搜罗情报的……”

答应下来的事,陈沐也不会反口,便朝他说道:“那就辛苦探长了。”

陆云琛也尴尬:“这本是我们的分内事,哪里说得上辛苦,倒是让陈师父陷入这种不知敌情的窘境,实在是抱歉……”

这陆云琛虽然是总华探长,但完全没有总警长韩亚桥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威风派头,反倒像个混迹江湖的老油子,或许这也正是他们的位置不同,处事风格才会如此不同吧。

无论如何,陈沐还是将陆云琛和黑骨红送了出去。

“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红莲也有些担心,毕竟她不希望陈沐去冒险。

陈沐想了想,谨慎地说道:“他们应该不至于用这种事来坑我,再说了,事情干系到体育会的名声,梁永相是个极其爱惜羽毛的人,这么丢面子的事,他不会拿来做文章的。”

红莲还是不放心:“我让魏姑姑她们去打探一下体育会的内幕消息,若果真如此,咱们再想想拳赛的事情。”

如今孙幼麟等人都不在身边,陈沐也没个人好使唤,当下也不客气。

“那就辛苦魏姑姑她们走这一趟了。”

魏姑芷等人就如同顽强的野草,每到一处,便如落地的草种,很快就会扎根发芽,壮大起来,这种天生的神婆属性,也着实让人惊诧。

陈沐也曾经考虑过她们为何能够屡屡得手的原因,最后也只能承认,或许这个年代的女人们,也都有了觉悟,开始想要做些事,改变些什么,而红莲这个圣母,以及魏姑芷这帮“不正经”的女人,正好给了她们一个出口。

无论如何,相信魏姑芷等人很容易就能够打探到体育会的消息,如此一来,陈沐只需要弄清楚英国人的消息,就足够了。

红莲出去之后,陈沐也没坐着干等,思来想去,到底是来到了伊莎贝拉所在的住地。

这个伊莎贝拉一直在香港进行贸易,也是为了给父亲特里奥恢复元气,她与总警司的夫人有着很深的交情,所以应该知道点内幕消息的。

见得陈沐上门,伊莎贝拉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我是欠你什么了么?不如你干干脆脆把那批伪钞全都丢出来算了,往后别再过来勒索我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更没有这样的意思。

“我可每再提那批伪钞的事,更没有用这个来要挟你,难道我不能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

伊莎贝拉今日穿了紧身的皮裤,似乎要外出狩猎,此时翘起大长腿,微眯着双眼,盯着陈沐,仿佛要看透陈沐内心的秘密一般。

“朋友?我怎么记得我们早就已经决裂了?”经历了这一段时间的商业活动,伊莎贝拉似乎没有了以前那种高贵冷艳,反倒多了一些市侩精明。

陈沐也微笑起来:“人夫妻都有争吵的时候,朋友之间闹闹脾气也是很正常的嘛,上回在大会堂看戏,咱们相处得不就很愉快么?”

伊莎贝拉前倾身子,有些娇媚地挑逗了陈沐一番:“这么说,你今天来是想挽回咱们这段感情的咯?”

这样的伊莎贝拉,可比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要有趣太多了,虽说言语略显轻薄,但毕竟是洋人,风气使然,陈沐也就不作他想。

“可以这么说吧,中国有句老话,做熟不做生,我们好坏也认识这么久了,与其结交新朋友,不如珍惜老感情,你觉得呢?”

伊莎贝拉看了许久,突然站了起来,脱掉皮手套,伸出了白皙修长的双手来。

陈沐一脸的疑惑:“这是要做什么?”

“不是要挽回感情么?先陪我跳支舞吧。”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看着伊莎贝拉道:“别闹了,说正事吧。”

伊莎贝拉冷哼了一声:“果然还是没诚意……”

“不过也对,家里还有个美丽的女人在等着你,看来你也不想跟我这个番鬼婆重修旧好了。”

陈沐心虚地笑了笑:“这可不一样,那是我的女人,往后是要厮守一生的,你是朋友,不能一概而论。”

伊莎贝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像驱赶苍蝇一般。

“不用解释这么清楚,我对你没那方面的兴趣,这么一解释,倒显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暧昧一样。”

见得伊莎贝拉坐了回去,陈沐也安下心来,坐到她的旁边,压低声音问道。

“英国人请了些什么人来打拳赛?”

伊莎贝拉双眸一亮:“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你天下无敌,根本不在乎对手是谁呢……”

“没想到你这么高看我,真是意外的惊喜,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对于打拳,我可是认真的。”

伊莎贝拉思考了片刻,似乎突然有了主意:“让我给你提供内幕消息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可有个条件……”

陈沐也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可不认为伊莎贝拉会做陪本的买卖。

“说吧,不过可不能太过分哦。”

伊莎贝拉重新戴上了皮手套:“我今天正好要出去狩猎,你陪我去玩玩,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跟你去打猎?”陈沐也有些愕然,毕竟他没打过猎,倒是见过伊莎贝拉与那头体型超常的石虎搏斗过一场。

“怎么?不敢?”伊莎贝拉稍稍昂起头来,带着浓烈的挑衅意味。

陈沐想了想,便点头道:“好,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伊莎贝拉大小姐的本事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要先回去换身衣服……”

“不用了,就在这里换吧,我就不信你家里还有适合打猎的衣服。”

虽说他与伊莎贝拉之间没有什么私情,但回去跟红莲解释起来,她若坚持要跟着去,总不能不答应,伊莎贝拉怕是不会太高兴。

如此一想,陈沐也就点头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伊莎贝拉站了起来,带着陈沐到了房间,找出一套皇家火枪手的狩猎皮装,丢给了陈沐。

陈沐在火枪队待过,对这些行头也并不陌生,麻利地穿戴整齐,倒是让伊莎贝拉好生惊艳了一把。

她走到前头来,给陈沐整理了一下衣服,这也同样让陈沐感到有些羞涩,又有些意外。

“大小姐今天……今天有点过分亲民了啊……”陈沐忍不住说了一句。

伊莎贝拉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所以要冷眼相看,你才满意?”

“不不不,这样就不错……”想起伊莎贝拉冷漠的样子,陈沐也赶忙摆手,两人都笑了起来。

伊莎贝拉从墙上取下一杆镇暴枪,交给了陈沐。

这种镇暴枪,其实就是双管*,射程短,威力大,通常是用来狩猎大型野兽的,只是陈沐不明白,这港岛哪里有什么大型野兽?

伊莎贝拉也不解释,自己拎起一杆*,便往外走,陈沐也默契地将狩猎包给背了起来。

这包里有野外生存的物资,包括睡袋和饮食弹药等等,分量可不轻,本以为会有随从来背,看样子她是打算只跟陈沐去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多方勾连巧设伏

香港能打猎的地方不多,更何况还是在港岛,去处便是更少,陈沐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太平山顶,当地人称为扯旗山,或者说山顶。

只是这山顶风景优美,居高临下,原先只有几十户人,可英国人来了之后,开始在山顶上建造各种豪宅,甚至还建造了通往山顶的缆车,哪里还有地方打猎?

想到这些,陈沐顿感无趣,不过伊莎贝拉却说了,在观龙角附近有一处隐秘峡谷,仍旧无人涉足,里头有着不少大型野兽,这是她从内行人那里探听来的消息云云。

横竖已经答应了下来,陈沐也就没想那么多。

只是到了黄泥涌峡附近,陈沐远远看见了大片墓地,陈沐难免想起那座只刻了数字代号的坟墓,心里也有些难受。

谁能想到,傲立潮头的大英雄,被刺杀之后,只能埋葬在这跑马地的墓园里,漫说墓志铭,连姓名都不能刻上去。

陈沐遥遥忘了过去,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只希望往后能够将这段故事告诉后辈,且不论以后会不会是新的世道,也不能让人们忘记了这个曾经的英雄人物!

伊莎贝拉毕竟是洋人,陈沐也不想让她知道墓葬的所在,想要顺道去祭拜一番的心思也压了下来。

如此往前走,天色渐渐有些迷蒙,雾气也浓重起来,山林越发地深沉,鸟兽的叫声也嘈杂了,挣脱了中环街市的喧嚣,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陈沐终于是生出一点点狩猎的紧张感,从背包里取出猎刀,塞进了靴筒,又将*的弹药塞进衣服裤子的口袋,以防意外。

见得陈沐这么小心,伊莎贝拉也笑了起来。

“看来你以前没狩猎的经验啊,这么紧张做什么。”

陈沐一边将子弹塞进触手可及的口袋,一边朝伊莎贝拉道:“我是没猎杀过动物,但我被人猎杀过,这种感觉……很奇怪……”

听得陈沐之言,伊莎贝拉也微微一愕,从猎包里取出*的弹药,又取出一个小木槌来装填。

这种老式*制作很是精良,与其说是枪械,不如说是一件收藏的艺术品。

就连子弹都用油布包裹着,装填子弹的时候需要用木槌来敲进去,很是费时。

但相对于陈沐手里的*,这种古典*的射程更远,精准度也更高。

当然了,*如今也经过了改造,加上各种新式枪械不断面世,很多人都已经淘汰了这种老式*,伊莎贝拉用这个来打猎,不如说是怀旧。

不过从侧面来说,她也是对自己的枪法有着极高的自信。

因为*最先让英国人作了改进,原本队伍里都是滑膛枪,渐渐加入一些*手。

这些*手都是枪法极准,遇事冷静且训练有素,拥有着极高纪律性的精锐,可以算是狙击手吧。

见得伊莎贝拉用小木槌不紧不慢地填弹,陈沐也将两颗子弹塞进了*里,咔嗒一声折了回来。

沉重趁手的*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顿时从死气沉沉的木头和铁器,变成了拥有着巨大杀伤力的凶器!

陈沐适才也并非随口一说,他心中确实升涌出一股极度的不安,这种直觉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最直接原因,他素来都非常相信这种感觉。

或许因为父兄被杀害,陈沐失去了安全感,所以才有着如此强烈的预感,无论如何,这种感觉都是值得去注意的。

猎枪填弹之后,这种不安才渐渐压了下去,但陈沐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

峡谷里雾气很重,头顶上都是云雾,阳光穿透不进来,能见度并不是很高,陈沐的四处检视了一番,地上并没有野兽的足迹。

但他却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他只是扫过了一眼,便快速将目光移开,朝伊莎贝拉道:“你先前来探过点?”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伊莎贝拉却经过了短暂的思考,才朝陈沐摇头回答说:“没有,只是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见得陈沐不说话,她又继续说道:“狩猎不就是因为未知的危险才显得更加有趣和刺激么?如果什么都知道了,也就失去了狩猎的趣味,不是么?”

陈沐也点了点头,此时伊莎贝拉伸手提起猎包,陈沐赶忙上前,将猎包抢了过来。

“还是我来吧,前面越来越难走,你最好保存体力。”

伊莎贝拉看了陈沐一眼,也不再多说,率先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陈沐不断看着脚下的路面,终于是忍不住,抬起了手里的猎枪,顶住了伊莎贝拉的后背!

伊莎贝拉缓缓转过身来,故作惊愕道:“你这是要做甚么?”

陈沐很是失望,朝伊莎贝拉道:“我刚刚一直在看脚下,这峡谷湿气很重,地面很软,可留了不少足迹……”

伊莎贝拉有些生气:“地上留足迹跟你拿枪指着我有什么联系?这地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猎户上山打猎也不奇怪,你凭什么怀疑我要害你!”

陈沐摇了摇头:“我可没说过你要害我,是你自己心虚了吧?”

伊莎贝拉嘴唇翕动,满脸怒气地盯着陈沐道:“不是担心我会害你,你拿枪指着我做什么!”

伊莎贝拉并不是不会说谎的人,反而是个极其善于伪装自己的女子,可或许是陈沐这一举动太过突然,让她有些猝不及防,终究是让陈沐看出了破绽来。

“我拿枪顶着你,不一定因为怀疑你,就不能因为我觊觎你的美色,眼下又是荒山野岭,我想对你图谋不轨?”

伊莎贝拉捏了捏手里的*,胸口往陈沐的枪口上一顶,挑衅道:“你会是这样的人?”

陈沐的枪口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皱起眉头来,朝伊莎贝拉问道:“说吧,是谁让你带我来这里的。”

伊莎贝拉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你之前得罪了杜克梅,你以为他会这么算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是总警司的儿子,难道会不知道你从中作梗,破坏了他们占领城寨的计划?”

“杜克梅……”陈沐终于明白过来,伊莎贝拉与夏莲娜夫人有交情,而自己手里又握着那批伪钞,伊莎贝拉想要帮助杜克梅,除掉自己,这也就合情合理了!

只是陈沐有些不明白,自己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去找她,根本就是临时起意,她带陈沐来狩猎,应该也是临时决定,又怎么可能提前埋伏人手在此地?

只消这么一想,陈沐顿时恍然,心中的迷雾,在这一刻,全都扫清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堂堂总华探长,要亲自登门,请他出来打拳!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么一个大探长,竟然连英国人格斗家的情报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陈沐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既然答应了打拳,就必然会调查,而陈沐能够调查的人脉关系其实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亨利维尔逊,一个就是伊莎贝拉!

亨利维尔逊说到底也是英国人,而伊莎贝拉与夏莲娜夫人交好,这个节骨眼上又想寻求英国人的帮助,没道理不答应杜克梅的条件!

这也就意味着,总华探长陆云琛,演了一出戏,将陈沐送到了伊莎贝拉那里,再由伊莎贝拉将陈沐骗到了这里!

陈沐并不知道黑骨红有没有牵扯其中,但陆云琛是杜克梅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也亏得自己心中不安,又观察到地上的足迹,否则今日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陈沐扫视了四周,但见得周围影影绰绰,雾气中仿佛无数个身影在走动一般!

“这次来了多少人?”陈沐压低了声音,朝伊莎贝拉逼问道。

伊莎贝拉也不含糊:“你要搞清楚,我与你没有个人恩怨,我是比较欣赏你这样的男士的……”

“别废话了!告诉我,杜克梅派了多少人来!”

伊莎贝拉这才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照着他的要求,将你带进来,原本想着找个借口离开,他们就能够对你动手,没想到却被你提前识破了……”

说完此话,伊莎贝拉顿时有些懊悔了!

陈沐自是捕捉到了话语中的微妙!

伊莎贝拉是法兰西领事特里奥的女儿,杜克梅胆子再大,也不会射杀了她,所以才让她找个借口与陈沐分开,方便他们的杀手对陈沐动手。

“枪放下!”陈沐压低了声音,伊莎贝拉只好将*丢在了地上。

陈沐将*捡了起来,却是绕到了她的后背,前胸贴着她,在她耳边道:“既然这样,你带我进来的,现在就带我出去吧!”

伊莎贝拉也是紧咬下唇,既有些气恼,又有些羞愧,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诡计被识破,还是因为她对陈沐生出“背叛”的感觉来。

正要往前走,咻一声,旁边的松树竟然被拦腰打断!

瞬息之间,枪声传来,子弹如雨,啪啪嗒嗒就将周围的树木打得支离破碎!

“别开枪!是我!伊莎贝拉!我还在!我还在!”

伊莎贝拉的话语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枪声之中,也亏得陈沐一把搂住她,在地方翻滚,顺着小斜坡,翻滚到了一处沟里,否则早就被枪林弹雨打成筛子了!

伊莎贝拉没想到自己的话并没有起效,此时一脸惊恐,内心分明已经被死亡的恐惧所笼罩,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杜克梅显然已经疯了,为了杀掉陈沐,就算把她这个领事的女儿,一并杀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他也在所不惜!

第三百八十二章 握手言和同猎虎

这水沟也不是很深,但好歹有个遮掩,如同战壕一般,阻挡着枪林弹雨。

不过这些杀手的火力也着实是猛烈,似乎要将地皮都掀起三尺来,灌木和泥土被子弹打得四处乱溅,子弹带起的空气冲击,使得陈沐双耳嗡鸣,隐隐作痛。

伊莎贝拉有些呆滞,似乎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她是如何都没想到,杜克梅竟然敢连她都杀!

陈沐将*塞进她的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沉声道:“清醒一些吧!与其交这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我,到底是老朋友可靠,不是么?”

见得陈沐竟然将*交给她,伊莎贝拉也是双眸发亮,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如果要对陈沐动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然而陈沐还是选择相信了她。

其实陈沐也有自己的顾虑,毕竟自己手里只有一杆双管老猎枪,外头的枪火猛烈万分,从声音听来,这些杀手是有机枪的。

这等情势之下,单靠陈沐一己之力,很难幸存下来,只有拖上伊莎贝拉,才有些许可能。

伊莎贝拉虽然经历了短暂的惊骇和呆滞,但她的枪法非常准,又不是寻常女流,杀人也足够狠辣,加上是法兰西领事的女儿,更加没有什么顾忌。

陈沐丢出去的信任,最终得到了回响,伊莎贝拉竟然比陈沐还大胆。

在枪火压制之下,陈沐都不敢冒头,她却是走到水沟另一侧,探头出去观望了一番!

“他们过来了!”

陈沐听得枪声停了一会,便也探头出去看。

但见得几个人影在浓雾里渐渐靠近,形成了半扇形的包围圈!

“你发令,我们一起行动!”陈沐没有半点迟疑,就将指挥权交给了伊莎贝拉。

因为他知道,这种状况之下,统一行动是多么的重要,而伊莎贝拉对付这种场面,无疑比他更加的优秀和沉稳。

伊莎贝拉得到了指挥权,也没有半点犹豫,看了看前头,便朝陈沐道:“他们没有丝毫留手,我们也决不能迟疑!”

说话间,几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穿破雾气,落到了水沟里来!

“是*!”见得这尾部冒烟的*,陈沐一把扯住了伊莎贝拉,便拖着她往地面上跳,刚刚趴下,身后就轰隆隆接连爆炸开来!

也亏得水沟遮掩了爆炸的冲击,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差点被炸飞的泥土给埋了半截!

抖了抖身上头上的泥土,抬头一看,杀手们已经来到前头,他们的速度很快,估摸着也是想一鼓作气,冲锋过来,射杀陈沐二人!

“开枪!”伊莎贝拉沉声喊道,*已经喷吐出愤怒的烈焰!

前方一人噗咚倒地,连叫喊都来不及,而其他人却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仍旧快速地往这边冲!

陈沐也不消瞄准,抬枪就打,迎面而来那人突突突扫出一梭子弹,擦着陈沐过去,自己却被陈沐的猎枪轰得倒飞了出去!

陈沐的枪只有两发,当场射杀两人,余光之中,伊莎贝拉已经翻滚到水沟里,用木槌在填装子弹。

来不及填弹,陈沐抽出靴筒的猎刀,猛提一口气,阴阳玄功将气力灌注到手臂之中,将那猎刀投掷了出去!

许是力量太大,那猎刀飞行于空中,木质刀柄啪嗒一声便炸开,刀刃噗嗤射入前头杀手的胸口,竟穿胸而过!

那杀手往前跑了两步,噗咚倒地,再没起来!

陈沐这才翻滚到水沟之中,伊莎贝拉已经趴在沟边,稍稍瞄准,便又开枪,只是这次却打在了杀手的枪械上,溅起火星来,人却无碍!

杀手们也疯狂地扫射,陈沐填弹完毕,却没法子抬头射击!

“先走!”伊莎贝拉也不再填装子弹,而是朝陈沐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两人猫着腰,往水沟左边摸爬滚打,子弹不断从头顶飞过,若没有这水沟,只怕他们早就被打死了!

只是这水沟是天然的,而非人力挖掘,到了前头,水沟就浅了,渐渐没了。

陈沐往后开了两枪,扭头看时,仍旧还有五六个杀手在尾随追杀,子弹四处乱飞,咻咻作响。

按说这是命悬一线之际,随时都有可能中弹身亡,陈沐心中该是慌乱的。

他的双腿也在打抖,但经历过坚守城寨的战役之后,陈沐已经有了对抗这种恐惧的经验,也就沉稳了不少。

至于伊莎贝拉,他也不明白这个番鬼婆为何能够这般镇定自若,估摸着这个大小姐也并非从小就锦衣玉食,或许也是经历过战争大场面的。

水沟虽然没有了,但前面已经是密林,伊莎贝拉不作二想,拖着陈沐便钻进了小树林里。

她时常狩猎,钻这种老林子的经验比陈沐更加的丰富和老道,这七弯八拐,竟果真甩掉了身后那五六个杀手!

到得前面,一颗大樟树挡住了去路,脚下是厚厚的枯叶,伊莎贝拉与陈沐便躲到了树干后头。

“咱们得找机会杀光他们,否则走不出去了。”伊莎贝拉没有因为一时的安全而放松,此刻想着的不是尽快逃命,而是要反杀敌人!

或许这也是她的狩猎经验,面对大型野兽,逃跑是跑不赢的。

陈沐自是没有意见,朝她说道:“该怎么做,都听你的!”

伊莎贝拉也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似乎在寻思着战术,过得片刻,却是朝陈沐道。

“对不起……我……你总是用那批伪钞来威胁我……”

陈沐自是知道伊莎贝拉的用意,当下摇头道:“你有你的考虑,我能理解,只是做生意也要找对人,杜克梅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与其跟他做生意,不如跟我合作。”

“跟你合作?”伊莎贝拉也没想到陈沐竟然完全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甚至半点生气都没有,还非常理解她的处境。

其实陈沐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如今他与伊莎贝拉逃亡,必须团结一致,获得信任,否则只能被杀掉。

再者,他也确实有合作的意愿,毕竟伊莎贝拉与她虽然有恩怨纠葛,但毕竟是“过命的交情”。

“是,我可以将那批伪钞交给你。”

“条件呢?”

“条件是你们法兰西人在维多利亚港的航道,必须让我插上一脚。”

伊莎贝拉之所以能自如地到香港来做生意,就是因为维多利亚港也有他们法兰西人的份额。

香港这里的贸易,拥有了航道和港口,就相当于扼住了所有生意人的咽喉和命脉。

自打孙幼麟等人跟着黄兴去搞革命之后,陈沐手底下便只剩杨大春和阿鬼,龙记和洪顺堂的生意,只能靠王举楼和李三江帮忙联络与维持。

但如果他能够在港口和航道分一杯羹,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伊莎贝拉也没想到陈沐会“狮子大开口”,因为港口和航道的分量太重,可不是陈沐这样的人能够染指的。

不过她最清楚陈沐的实力,如果陈沐想要染指航道和港口,确实也有这样的实力。

她之所以答应杜克梅的条件,也是为了换取英国人对航道的保护,如果陈沐的人能够为他们的生意保驾护航,也是不错的选择。

毕竟经历今日的事情,她与杜克梅算是彻底决裂,往后也不可能再合作,除非她甘心咽下这口气。

但伊莎贝拉不是这样的人,她可以为政治而牺牲个人,但同时也是个为大局考虑的人。

从大局出发,与其跟杜克梅这等出尔反尔之人合作,还不如跟陈沐联手,更何况陈沐愿意交出那批伪钞,就相当于在最短时间内,给法兰西人的经济极大的止损了。

如此一想,伊莎贝拉便朝陈沐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陈沐微微一笑,握住了伊莎贝拉:“一言为定!”

这一握手,两人却同时生出一股悸动来,这种同生共死之后的认可,让人忍不住互生好感,四目相对,心意相通,仿佛过往的一切龃龉,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和不值一提了。

伊莎贝拉似乎也沉浸在这种微妙的默契之中,并没有松开陈沐的手,也没打算移开自己的眸光。

然而就在此时,一梭子弹啪啪啪打在樟树上,树皮四处乱飞,也让人头皮发麻!

“小心!”

虽然躲在树干后头,但敌人的射击角度太过刁钻,他们身旁也都是子弹嗖嗖!

陈沐一把将伊莎贝拉扑倒在地,身子却是突然颤了一下!

小腿传来剧痛,中枪了!

也亏得子弹擦着过去,否则陈沐的小腿都要被打断!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饶是如此,伤口还是鲜血直流,一大块皮肉都给打碎了!

伊莎贝拉赶忙将陈沐拉到里头去,举起陈沐的猎枪,砰砰将两颗子弹全都倾泻了出去!

杀手们似乎也没想到陈沐和伊莎贝拉的弹药这么充足,反击这么果决和狠辣,当下也不敢再冲上来。

趁着这个空档,伊莎贝拉从猎包里取出绷带,快速地帮陈沐把小腿的伤口给包扎起来,又用绳子勒住了陈沐的下肢,阻止血液的流动,以此来止血。

早在水沟那里,陈沐就已经救了她一命,现在刚刚握手言和,陈沐又因为保护她而受了伤,伊莎贝拉的心即便再如何冰冷坚硬,也终于是被陈沐给融化了。

更何况他们这一路走来,恩恩怨怨纠纠缠缠,今日,总算是成为真正的朋友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果决反杀狠割鹿

虽然有大樟树作掩护,但这五六个杀手的火力实在太过凶猛,伊莎贝拉只能将陈沐往里面拖,纵然简单包扎,但仍旧涂了一地的血迹!

“撑住啊你!”伊莎贝拉也急了,将陈沐搂在怀里,说话都带着哭腔,毕竟若不是为了救她,陈沐也不会负伤。

陈沐也不是第一次受伤,更重的伤都撑过来了,这枪伤并未触及骨骼,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只是见得伊莎贝拉这等慌张,陈沐也故意“诈死”,如此才能牵动她的心,让她感念陈沐的好处,稳固这难得的友情。

被拖到里头之后,外头的枪声也暂时停止,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该是那些杀手在慢慢围拢了。

“能走吗?”伊莎贝拉也着急起来,抹去陈沐脸上的烂树叶,关切地问了起来。

虽说只是伤及皮肉,但到底是疼得交关,陈沐凝神静气,这才稳了下来,短暂思考过后,朝伊莎贝拉道:“拖着我是走不远的,想要活下去,办法只有一个……”

伊莎贝拉可不是柔弱的大小姐,听得陈沐此言,也冷静了下来。

“你……你想当诱饵?”

陈沐点了点头,朝伊莎贝拉的大腿摸了过去,后者也是脸色一红,顿时往后退缩。

陈沐停了手,笑着道:“枪你都拿走,猎刀总要给我留下吧?”

伊莎贝拉这才醒悟过来,尴尬一笑,从大腿外侧的绑带上,解下了猎刀,交给了陈沐。

她痴迷于狩猎,装备也是齐全,猎刀是一长一短,长的是*,短的则用来剥皮,制作精良,品质刚韧,也是难得的神兵利器。

尤其那柄*,乃是反弓的*,寒芒闪烁,让人望而生寒!

“上树!”陈沐有了这两把刀在手,也生出信心来,当即朝伊莎贝拉下令道。

虽然指挥权就这么交给了陈沐,但伊莎贝拉却没有半点察觉,仿佛两人配合过太多次,早已默契万分了一般。

伊莎贝拉是老猎手,爬树下水那自是不在话下,将猎枪和*都背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便如灵猴一般攀了上去。

这大樟树也不知存活了多少年,枝繁叶茂,树干也是几人合抱,倒也不怕被杀手察觉。

见得伊莎贝拉架起了枪管,陈沐这才发出疼痛难忍的*,为的就是吸引杀手们的注意!

也果不其然,那些个杀手听得*,脚步声也变得更加的急促,甚至能够听到咔咔嚓嚓子弹上膛的声音了!

树荫笼罩,加上浓雾弥漫,杀手们根本就看不清陈沐二人的位置,但伊莎贝拉居高临下,却是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陈沐紧握猎刀,但听得一声*响,前头就传来了闷头倒地的声音!

伊莎贝拉能射杀迅捷逃亡的猎物,对于杀手们这么大的目标,自是不可能错失!

又折损了一名同伴,杀手们也惊慌起来,纷纷朝树冠射击,枝桠都被打断,掉落下来,都快将陈沐给遮掩了起来。

自始至终,他们似乎都没完全看到陈沐和伊莎贝拉的真容,就已经折损了大半的人手,到了这个节骨眼,便是铁打的狠心,也要变得慌张迟疑了。

然而伊莎贝拉的射杀才刚刚开始!

杀手们一轮射击过后,枪声甫一停止,伊莎贝拉便冒出头来,*砰砰又是两枪,一名杀手右肩连带手臂被轰烂,残肢下意识扣动扳机,子弹打在了树根上!

那人疯狂哀嚎,如同杀猪一般!

另一人可就没那么好运,整个脑袋被轰掉大半边,一只眼球被冲击出来,挂在半边脸上不停晃荡,身体落地,那眼球才滚落到地上!

一下子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剩下那三个也再是把持不住,拖着断臂那一位,便往树根处狂奔!

伊莎贝拉填弹需要时间,*便丢开,塞了两颗子弹到*的枪膛里,再瞄准时,杀手们已经跑到了树下。

这便如同灯下黑,她也没法子看到敌人的踪迹,只能转移位置。

可就在伊莎贝拉想要换位置之时,树下的杀手开始往上疯狂扫射,伊莎贝拉被火力压制得不敢挪动半寸!

这个节骨眼,陈沐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虽然小腿的伤口还在作痛,但眼下可不是装给伊莎贝拉看的时候。

捏了捏手里的猎刀,陈沐便无声地站了起来。

即便只是隔着树干,但他仍旧能够感受到枪口喷吐烈焰的热度,子弹冲击的气流就好像要扑在脸上,子弹壳都弹射到树干上,卡咔哒哒地往四处溅。

陈沐猛提一口气,便闪身而出,尽力一掷,剥皮刀破空而去,竟发出尖锐的嘶嘶声!

力量太大,速度太快,剥皮刀射中其中一人,那人竟倒飞出去,手中机枪还在突突乱射,将靠在树干上那名伤员打成了筛子!

其余二人受了惊吓,也赶忙趴下,这才刚抬头,陈沐的身影已经笼罩了下来!

反弓的大马士革猎刀横削而来,一道银芒闪过,那人的咽喉处出现一道细微的血痕,怒睁着双眼,松开手中的枪,要去捂脖颈,然而脑袋一歪,脖颈裂开半边,脑袋往旁边耷拉,血线便兹兹得喷射起来。

仅剩的一人刚要举枪,陈沐的猎刀已经从他后颈刺入,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地面上!

“呼……”

陈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跌坐到了血泊之中。

虽然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搏斗,但这次的反杀,却是陈沐最为果决狠辣的一次,又是在受伤的情况下,陈沐力气尽出,也不算轻松。

周遭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又回归到了先前的静谧,就如同这些外来者从来没有闯入过一般。

被枪声惊扰的林鸟和小兽,又开始悄默默地聒噪起来。

伊莎贝拉从树上跳下,将死者的枪械都丢到一旁,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她没有近身搏斗,但手臂上却出现了血迹,狩猎皮衣都被打烂了,左臂估摸着也是被擦伤,不过并没有陈沐那么严重。

陈沐缓过气来,一眼便看到了她的伤口,便从她背上解下猎包,翻找了一会,绷带却被他用完了。

无奈之下,陈沐只好脱掉外套,将白衬衫的袖子给撕扯了下来,给伊莎贝拉包扎手臂的擦伤。

虽然只是轻微擦伤,伊莎贝拉也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但她似乎很享受陈沐为她包扎。

“咱们又扯平了……”

听得伊莎贝拉如此感慨,陈沐也笑了,摇了摇头,指着地上的尸体说:“哪里能扯平,还有一笔账要算呢!”

伊莎贝拉也咬牙切齿地回应说:“你说的没错,这笔账确实要好好算一算!”

如此一说,伊莎贝拉便从那尸体上拔下了剥皮短刀,竟开始割他们的耳朵!

杀人跟虐尸可不是一码事,见得这场面,陈沐也皱起了眉头来。

“你这是要做甚么……”

伊莎贝拉并没有停下来,一边割耳朵,一边解释道:“在阿美利坚,他们每割下一名十二岁以上印第安人的头盖皮,就能得到二百英镑的赏金……”

“杜克梅连我都要杀,我怎么可能让他这个英国佬好过!”

英法两国有着百年世仇,伊莎贝拉本就是为了利益,才跟杜克梅合作,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出卖,这口气也确实难以咽下。

只是这割耳朵的举动,也着实是太过吓人了。

不过陈沐也没再阻止她,因为相比之下,割头盖皮怕是要更加瘆人!

割了耳朵,串了起来,伊莎贝拉便将枪械都拆了,连枪杆子都摔断,这才心满意足,心中怒气算是稍稍发泄出来了。

她扶起陈沐,将*交给陈沐当拐杖,走了几步,速度却是很慢。

走出这水沟之后,外头已经有些看不见了。

本来这里雾气就浓重,眼看着时日也不早了,若不能趁早下山,天完全黑下来,可就更难了。

陈沐倒是想走快一些,但被打碎了一块皮肉,难得止住了血,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将腿上的皮带给解下来,让血液循环,免得坏死,也就耽误不少时间了。

见得此状,伊莎贝拉也咬了咬牙,二话不说便将陈沐背了起来。

她本就很高,身材也健美有力,又时常狩猎,连壮硕的雄鹿都背过,更漫提身材清瘦的陈沐了。

嗅闻着她的发香,陈沐也难免有些心猿意马,连手都不知该放何处,两人一路上也沉默着不说话。

“我……我还是自己走吧……”

面对陈沐的提议,香汗淋漓的伊莎贝拉却果断否决了。

“我背你不是对你好,而是为了我们能早点下山,这观龙角是真的有大型猛兽出没,并非为了骗你而编造的借口……”

陈沐也有些尴尬:“其实你可以先回去,再找人来帮忙,我就算被野兽吃了,对你也没什么损失的……”

伊莎贝拉倒是气恼了,正要将陈沐丢下,却到底没有松手。

“我不懂你们那一套道理,也曾经对你失信,但……但我这次认定你这个朋友,以后……以后就决不再抛弃你!”

虽然她没有回头,但陈沐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决心,难免心头温暖,看着雾气里渐渐清晰起来的落日,也感慨了一句。

“听起来不错呢……”

伊莎贝拉稍稍停了下来,又继续往前走,不过陈沐似乎能想象得到,她嘴角的微笑。

第三百八十四章 讨回公道在警署

天色已暗,陈沐却迟迟没有回来,红莲在家中也坐不住,若是往常,陈沐外出会跟她打招呼,可今日却没有。

原本早该回来,却又不见人影,红莲也有些担忧,毕竟如今不是在城寨,中环这地方并不安全,更何况陈沐不久前才得罪了体育会。

拜托魏姑芷将人都散出去,打听了一番,听说是跟伊莎贝拉出去了,红莲就更是担心了。

她到不觉得陈沐与伊莎贝拉会有什么私底下的暧昧之事,只是信不过伊莎贝拉罢了。

如今见得伊莎贝拉将陈沐背了回来,两人浑身血迹,又包扎着伤口,红莲也是心头大惊,赶忙将陈沐扶进了屋里。

陈沐也有些抱歉,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经过,却没有提及伊莎贝拉出卖他这一节,红莲这才放下了对伊莎贝拉的敌意。

伊莎贝拉听得陈沐没提起她的丑事,心里也温暖,朝陈沐道:“我先回去,明天一起去找杜克梅麻烦?”

陈沐想了想,朝伊莎贝拉问道:“你打算怎么找这个麻烦?”

伊莎贝拉沉思片刻,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陈沐已经离开了城寨,要正经开馆授徒,做事自不能像往日那般阴阴湿湿,便朝伊莎贝拉道:“咱们明天去警署报案,这件事让梅含理知道就成,他不给我们公道,再做打算,总不能暗杀杜克梅吧?”

伊莎贝拉也点头道:“好,都听你的。”

因为她也很清楚,山上那么多尸体,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被杜克梅反咬一口就更加麻烦了。

伊莎贝拉离开之后,红莲赶忙让人去找魏姑芷,对于疗伤这种事,魏姑芷可比那些医生要更加专业有效,也更加快速。

她先帮陈沐清洗伤口,见得皮肉都被轰去一大块,也是心疼不已,眼眶都湿润了,只是默默低头做事,并不敢抬头。

陈沐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安慰道:“没事的,又没伤到骨头,几天就能好……”

红莲仍旧没有抬头,只是动作放得更加的轻缓:“她能信得过吗?”

陈沐自是知道她指的是伊莎贝拉,当即点头道:“这次她也差点死了,以她的性子,不可能不怒,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起码在这件事上,是值得信任她一回的。”

红莲默默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只是陈沐总觉得她欲言又止,想要主动发问,到底是没有开口。

伤口清理完毕之后,红莲也不敢用药,点了熏香,可以让陈沐放松一下,也能够缓解疼痛。

魏姑芷还没来,陈沐便靠在床上,毕竟是累乏了,渐渐也就迷糊起来。

待得他醒来,魏姑芷已经把伤口都给处理好了,用的是黑乎乎凉冰冰的药膏,很是细腻,如同猪油一般,整个伤口都不痛了,用药不久就涌出暖洋洋的舒适感。

陈沐伸了伸腰,朝魏姑芷说:“谢谢仙姑,麻烦了……”

魏姑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听说你跟一个番鬼婆到山里鬼混去了?要不是圣母命我前来,老身可懒得理会你死活的。”

陈沐也是尴尬,不过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摇头苦笑。

魏姑芷听不到解释,反倒开心起来:“还不错,到底是没心虚,圣公就该有圣公的样子,老是跟这些不三不四不相干的人出去,是要遭人闲话的,以后注意些。”

圣公这话题本是他与红莲开玩笑的私房话,没想到魏姑芷还真将他当成圣公去宣传,陈沐也是无语。

“既然是圣公,仙姑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听得陈沐这么调侃,魏姑芷也冷笑起来:“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光着屁股给老身疗伤,可没什么面子。”

“光着屁股?不能吧,我受伤的可是腿啊……”陈沐也是一脸惊愕,赶忙掀开被子看了看,衣裤虽然换过,但那是清理伤口之后,红莲给他换的,这才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没想到红莲见得此状,却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魏姑芷也忍不住嘴角露笑:“也只有你能让圣母开心一笑,若不是为了这个,老身才懒得管你。”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可以看出魏姑芷是真心替红莲感到欣慰的。

“唉……老身就不在这里碍眼讨人嫌了,药膏我会留下,往后自己换,可不能再使唤圣母伺候你了,否则姊妹们可饶不过你!”

陈沐要起身来送,魏姑芷又开口说:“行了,老实躺着吧,别假惺惺地客套了,省得浪费老身特意调配的药膏。”

如此说着,魏姑芷便离了房间,红莲出去送了,这才走回到房间里来。

“我去把饭菜热了,端来给你吃。”

红莲刚要走,陈沐却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到了怀里来,只是红莲身材丰腴,这么一坐,牵扯伤口,倒是让陈沐呲牙咧嘴。

“怎么样了,疼吗?”红莲也紧张起来,陈沐却嘿嘿一笑,让她躺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也知道是什么事……”陈沐这么一说,红莲也脸红起来,咬着下唇,终于是露出些许委屈。

陈沐自然知道,她毕竟是女人,即便再大度,看着伊莎贝拉背着陈沐回来,心里终究是吃醋的。

“你放一百个心,我本来要去找她打探洋人格斗家的消息,作为条件,她让我陪她去狩猎,其实是与杜克梅串通一气,要将我杀死在山里。”

“只是没想到,杜克梅心狠手辣,连她也一起杀,所以说,与杜克梅相比,跟我合作,是她最明智的选择了。”

陈沐还待再说,红莲已经将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我……我没质疑过你的心,只是……只是气恼……气恼与你同生共死的不是我,早知道我该跟着去的……”

陈沐左手轻轻摸着她的背,右手却是刮了刮她的鼻尖。

“傻瓜,你要是也受伤了,谁来伺候我这个圣公?”

红莲也笑了:“魏姑姑刚刚才说完,你可不能随便使唤圣母!”

陈沐邪恶地盯着她:“适才是谁说要把饭端到床边来给我吃的?”

红莲被陈沐这么揶揄,也故作气恼:“本圣母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再得寸进尺,饭都没得吃!”

如此说着,她就要起身去厨房,陈沐却又将她拉了回去。

咬着她的耳朵,轻声呢喃道:“没饭吃……就吃点别的……”

红莲的脸唰一下便红到了耳根:“你腿还伤着,老想这些不害臊的事……”

陈沐直勾勾地盯着她,促狭地低声道:“我是不能动,但你不是能动么……”

红莲的脸红得如煮熟的螃蟹,这种近乎粗鄙的私房话,对于两情相悦的人而言,根本就无法抵抗!

“别胡闹,不吃饭……不吃饭哪来的力气……”

如此说着,又要起身逃离,陈沐却将她拉到了被窝里,大被如浪,便将两人盖了起来。

红莲说得是半点没错,饶是她力气十足,但陈沐也有些吃不消,这一大早只觉得身体被抽干了一般,恨不得吃下一整条牛。

也亏得红莲很快就整治了饭菜,两人也没什么顾忌,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美美的饱饭。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一夜未睡,但两个人反倒精神更好,或许身心上的愉悦,便是最好的休息吧。

红莲收拾了碗筷,便取来药膏,给陈沐换了之后,伊莎贝拉已经带人找上门来了。

这番鬼婆到底是比较细心的,还从洋人医院里买了一张轮椅,红莲将陈沐扶上轮椅,便推着陈沐,与伊莎贝拉一道,来到了警署。

报案的事情自有伊莎贝拉出面,警署的人见得是伊莎贝拉,也赶忙通知了上去。

若是华人报案,大多不了了之,但洋人报案,可就非同小可了。

更何况,伊莎贝拉将昨日割下的耳朵,以及一些与杜克梅有牵连的证物,都装在了礼盒里头,让人送到了总警司梅含理的办公室。

这些人还以为伊莎贝拉是想要“行贿”,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也就屁颠颠将礼盒送进了总警司的办公室。

然而这才没多久,办公室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而后便见得梅含理怒气冲冲地快步走了出来。

见得伊莎贝拉和陈沐,梅含理的脸色并不好看,忍耐了许久,才吸了一口气道:“进来说吧。”

红莲推着陈沐,跟在伊莎贝拉的后头,便走进了梅含理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很大,但摆设却很雅致,好几个大书架,使得办公室弥散着一股子文明气息。

与其他人热衷于在办公室摆设各种奇珍异宝不同,梅含理这间办公室堪称“寒酸”,似乎想要刻意制造一种清廉公正的印象,一眼扫过去,连书架上的书,大多都是各国的律法。

梅含理坐到书桌后头,打开一个精美的楠木盒子,取出一根雪茄烟,剪掉头,点燃,却是递到了陈沐的面前。

陈沐虽然抽的是自己的烟杆子,但雪茄烟也是见特里奥抽过的,此时也不客气,接过便抽了一口。

只是一口,陈沐便将雪茄烟搁在了烟灰缸上,取出自己的烟杆子来,熟练地装了烟,啪嗒啪嗒抽了起来。

梅含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陈沐,只是笑了笑,自己点了根,吐出烟雾来,才朝伊莎贝拉道。

“伊莎贝拉小姐,你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只是不知道二位打算怎么办?”

伊莎贝拉有些气恼起来:“这个问题难道不是该我们来问么?”

梅含理的脸面都掩藏在烟雾之中,待得烟雾散去,他的双眸才散发出精光来。

“那我就知道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警司出价当找补

陈沐的烟锅忽明忽暗,梅含理叼着雪茄,毫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眸光。

“我听说陈先生住在城寨里?”梅含理的广东话说得很地道,仿佛是本土人氏,并无洋人的口音。

陈沐看了看梅含理,也猜不透他此话的用意,难道说,他调查过陈沐的底细,知道陈沐守住了城寨?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沐开口回应说:“我是广东新会人,总警司是爱尔兰人,但现在却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总警司读过大学,考进过英国殖民地部,做过水师提督参议,做过库政司,我呢,读过八股,想过科考,做过伊莎贝拉小姐的保镖,跟宗座监牧普鲁士敦学过拉丁文和法文,练过武,也做过生意。”

梅含理听得陈沐这么说,倒是觉得有趣,朝陈沐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沐耸了耸肩:“我想说的是,每个人经历过些什么,其实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后会做些甚么,总警司也是履历丰富的人,我以为我们应该有共同感受的。”

梅含理呵呵一笑:“虽然没有比较性,但道理是不错的,我确实能够理解,只是我们位置不同,甚至……甚至有些对立,你认为呢?”

陈沐抽了口烟:“总警司维护社会稳定,除暴安良,安的可不就是我这样的良民么,又怎么会有对立?弗朗西斯·培根不是说了么,人民的安全就是最高的法律,总警司认可这种说法么?”

洋人之间辩论,同样喜欢引经据典,陈沐毕竟是普鲁士敦的学生,深谙此道,搬出培根的名言来,也让梅含理感到惊讶不已。

“没想到陈先生居然还知道弗朗西斯的名句,不错,但你们杀了十几个人,弃尸荒野,可不算什么良民呢。”

梅含理前倾身子,眸光变得犀利起来。

陈沐也不想跟他辩论,轻松地回应说:“我是应邀陪同伊莎贝拉小姐去狩猎的,这些人要杀伊莎贝拉小姐,作为曾经的保镖和现在的至交好友,我所做的也只是正当防卫和保护伊莎贝拉小姐,总警司说的杀人弃尸,我不是很明白,你不如问问伊莎贝拉小姐?”

虽然陈沐有些不厚道地将话题踢给了伊莎贝拉,但不可否认,这一手也确实漂亮。

因为无论他如何解释,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因为他是华人,而伊莎贝拉是法兰西人,同样的话语,从伊莎贝拉口中说出来,分量是不一样的,陈沐没必要大包大揽。

倒不是担忧自己会成为替罪羊,而是不希望在梅含理面前落了下风,更不想因为自己而让伊莎贝拉变得被动。

也果不其然,伊莎贝拉当即接话道:“总警司,夏莲娜夫人将我当成养女一般,我也很喜欢她,不过这次的事情,我真的很生气,如果警司是这样的表态,我只能回去找父亲来说理了!”

梅含理看了看陈沐,露出赏识的笑容来,朝伊莎贝拉摆了摆手道:“伊莎贝拉你还是这么鲁莽冲动,你父亲脾气不好,我可不想招惹他,放心吧,这个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伊莎贝拉也不敢逼人太甚,选择了见好就收:“那就好,虽然我差点没命,但也不希望这个事升级成外交事件,警司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梅含理抽了口雪茄:“这件事我答应了,你们就等着吧,不过我有言在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再来我这里上诉,你们同意么?”

伊莎贝拉看了看陈沐,陈沐却是皱起眉头来。

如果不能再来上诉,那么所有的事情就只能看梅含理的气度,他可不像是个大义灭亲的人,不可能把儿子杜克梅给交出来。

届时又不能再来上诉,被动的就只能是他和伊莎贝拉了。

“总警司打算如何处理?”

梅含理看了看陈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案子的处理结果是警署的机密,不能随便透露。”

陈沐可不能让他轻飘飘挡回来,既然他不愿表态,说明他并没有这样的诚意,陈沐可不能后退。

“如果我是普通平民,那当然是不敢过问,但我们是当事人,是受害者,对案件有着知情权,尤其是调查结果,总警司认同吗?”

伊莎贝拉在一旁帮腔道:“调查过程我们可以不管,我管不了,我们只要处理结果。”

梅含理挠了挠鼻子:“好,我一定会调查清楚,不过我现在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陈先生能够反杀十几名匪徒,听说又要在中环开馆授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港府是个包容的地方,也爱惜人才,我想请陈先生担任九龙城寨区域的治安官,陈先生觉得如何?”

“担任城寨的治安官?”陈沐顿时心头一紧。

上回的军事行动,英国人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他们认为征服城寨的牺牲和收益不成正比,但如今看来,他们对城寨仍旧是不死心的。

如果给陈沐一个官方头衔,让陈沐去管理城寨,就相当于变相得到了城寨的管理权,可见他对陈沐是做过详细调查的!

明面上是给了陈沐好处,给了他补偿,但实际上其心可诛!

此时城寨的实际话事人是和合桃山主黑骨红,他一直忌惮着陈沐,生怕陈沐的声望盖过自己。

如果这个时候,让陈沐担任城寨的治安官,无异于挑起了陈沐与黑骨红的战争!

而且这无异于让陈沐带着城寨投降英国人,虽然治安官的名头很大,但却会让陈沐变成人人唾弃的叛徒走狗!

在他们看来,一个官职就是对华人最好的“赏赐”,可惜,陈沐并不是这样的人!

“总警司,我就是闲云野鹤,散漫惯了,又不通政务,这个治安官的活还是算了。”

听得陈沐拒绝,梅含理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伊莎贝拉见得此状,赶忙开口道:“陈沐只是太谦虚,他的本事可是不小的,治安官的职务很适合他,不过城寨太小,让他去那块区域实在有些屈才了。”

梅含理听闻此言,脸色才好看了起来。

“原来是嫌官小,我明白了,那么陈先生想做哪个区域的治安官?”

陈沐可不想做什么治安官,不过伊莎贝拉这么说,必然有着她的道理,陈沐也看向了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笑了笑:“总警司应该知道,我们法兰西在维多利亚港有通航和贸易权,但我们缺少一个联络人和治安官,不如让陈沐先生来担任这个联络官吧。”

梅含理闻言,双眸顿时微微眯了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

陈沐与伊莎贝拉在山上就已经达成了协议,一定要控遏一部分港口权力,无论对于法兰西人的生意,还是陈沐暗地里的势力,都是不可估量的好处。

梅含理既然不会交出儿子杜克梅,更不会严惩,用这个来作为补偿,也确实将利益发挥到了最大。

不过看看梅含理此时的神色,心里头估摸着也在咒骂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招惹了伊莎贝拉和陈沐,害得他要做这么肉疼的决定。

当然了,或许他心里更加气恼儿子的人为何这么没用,如果把伊莎贝拉和陈沐杀死在山上,也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香港因为港口贸易而繁荣起来,港口就是命脉,法兰西人虽然有份,但英国人一直想要收回来,若是让陈沐担任港务的联络官,以后就更加麻烦。

梅含理沉默了许久,才朝陈沐说道:“你可知道这个官职是谁在担任?”

陈沐一听,也知道有戏。

如果梅含理要拒绝,他为何不直接说已经有人担任了,而是问陈沐知不知道谁在担任?

所以他只是想用现任来推搪罢了,但没有把话说死,也就是说还是有希望的。

陈沐摇了摇头,梅含理便有些凝重地直视着陈沐:“是你们的探长陆云琛。”

“陆云琛?”陈沐早知道陆云琛是堂口和社团的保护伞,但反过来说,他也是英国人管理这些堂口和社团的走狗,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份插手了港口。

但陆云琛出卖了陈沐,与杜克梅和伊莎贝拉等人串通一气,这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他刻意隐瞒和有心引导,陈沐也不会去找伊莎贝拉打听消息,更不会陷入伏杀。

他对这一切非但知情,而且还是最主要的帮凶,对陈沐的恶意是确凿的!

“所以呢?”陈沐将问题抛了回去,梅含理也不再卖关子。

“只要是有本事的人,我都敢用,用他和用你,在我看来没太大区别,但我要告诉你,陆探长可不是个大方的人,你抢了他的饭碗,他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们狗咬狗我不管,谁咬死了对手,谁就出头,我乐得见此,但如果你们因为这个而将港口搞得鸡飞狗跳,我可就两个都要放弃了!”

“你确定能承受陆探长的报复?”梅含理如此坦白,陈沐反倒有些皱眉了。

“总警司还是等调查结果出来再做决定吧,我有足够的耐心。”

陈沐知道,如果调查起来,梅含理就一定会清楚陆云琛在这件案子当中都做了些甚么。

这不是陈沐担忧陆云琛报复的问题,是陈沐该报复陆云琛才对!

梅含理见得陈沐一直将话题往案子本身拉扯,也有些不耐烦,朝陈沐和伊莎贝拉道。

“既然你们这么坚持,那就回去等消息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格斗名家也不输

离开警署之后,伊莎贝拉便朝陈沐说:“你的腿受伤了,过两天那个格斗赛怎么办?”

陈沐本就是为了打探消息,才陪同伊莎贝拉去狩猎,虽说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但应承过的事情,陈沐到底是要去做的。

即便不能上场打擂,他也必须到场,对于英国格斗家的情报,终究是要知道的。

“跟我说说吧,这次都是些甚么人?”

伊莎贝拉似乎早料到陈沐不会放弃这个比赛,也不多想,朝陈沐全盘托出道。

“格斗团里大部分都从皇家骑兵团里挑选,你接触过火枪队,英国比较熟悉,因为用的是同一套格斗训练,不过有一个人却需要特别注意。”

“这个人名叫扎尔斯·卓别林,是从街头打出名声来的,算是传奇人物,在英国本土流传着‘泰晤河畔不二打,铁拳无敌卓别林’的说法,说的就是这个扎尔斯。”

“他的格斗融合了街斗的风格,最擅长躲避,脚步轻盈诡异,潇洒飘逸,观赏性很强,所以很有观众缘,得了‘扎尔斯舞步’的美誉。”

“而且他从街头打出来,什么东西都能当武器,便是一块砖头也会被他打出爆炸性的力量感,极具震撼力。”

“别看他打法自由,如同蝴蝶一般,但他的重拳也非常的可怕,打碎砖头是小菜一碟,他曾经打断过路灯柱,最惯用的战术就是不断躲避,用花哨的脚步来迷惑敌人,伺机而动,一出手就是重拳!”

“这个人脑子格外冷静,如同毒蛇一般蛰伏,又像鹰隼一样游弋,出拳又像灰熊那样凶猛,你们那个体育会长梁永相,就是败在了他的手里。”

陈沐想在伊莎贝拉这里打听消息,也果真是找对了人,她对这个扎尔斯虽然推崇备至,但也了如指掌,将他的个人情况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兼具速度和爆发力,力量又足,头脑冷静,战术诡异,看起来似乎毫无破绽呢……”

听完之后,陈沐对这个扎尔斯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陈沐可不相信真有这么完美的人,更何况还是洋人武者。

要知道,虽然历史上经历了数次武禁,尤其是清廷为了防止汉人反叛,禁武令更是到达了巅峰,百年来,武林也大为受挫,甚至差点断了传承。

但天地会不断继承着前辈的传统,仍旧反抗着清廷,他们的武艺可从未荒废!

所以陈沐能拥有气力,甚至是内力,在寻常人的眼中似乎太过玄幻,甚至有些不切实际,但这都得益于陈沐继承了最正宗的武功。

街头那些个拳馆的大师父,都是些沦落了的,只学到皮毛功夫罢了。

正因为学习的是最正统的功夫,陈沐付出了几倍甚至百倍于寻常武者的努力,若不是有阴阳参同玄功支撑,他也不可能进步如此神速。

但这样的经历也使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传统武功有多么的繁复和难练。

有了这样的对比,就可知洋人的武术系统是多么的简单和无脑,他们那些简单的套路,只讲究力量和速度,简直就是糙哥,毫无技术含量。

所以,陈沐并不相信这个扎尔斯有多厉害,若单论力量,他绝对比不过书冬,若论速度,他也比不过孙幼麟和芦屋晴子,说到爆发力,更是连杨大春半根毛都摸不到。

陈沐几乎与所有类型的对手打过架,里头就包裹雒剑河甚至黄飞鸿等人,所以这个被吹上了天的扎尔斯,在陈沐眼中,倒也算不得甚么了。

伊莎贝拉对陈沐早有了解,可不认为陈沐这句话是夸赞,便朝陈沐问说:“你都这个样子了,难道还想跟他打?”

陈沐看了看自己的腿,不由苦笑道:“打是能打,只是他不一定看得上我罢了,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想给体育会那伙人帮忙,眼下正好有个借口偷懒。”

伊莎贝拉撇了撇嘴:“你也就嘴上说说,当初你怎么打我们法兰西皇家火枪队,难道我会忘记?”

陈沐闻言,也只是呵呵一笑。

诚然,他确实不想理会体育会那帮子狭隘自私的人,但拳赛关系到中国人的尊严,这就义不容辞了。

这也是他为何腿伤了也不愿放弃的最主要原因。

伊莎贝拉见得陈沐的表情,也是叹息了一声:“放心吧,等到那一天,我会去现场的,很好奇你会怎么打了。”

如此说完,伊莎贝拉看了看红莲,也就离开了。

红莲这才推着陈沐,离开了警署,路上也忍不住朝陈沐问道:“你真要去打?”

陈沐扭过头,用脸蹭了蹭红莲的手:“你信不过我?”

红莲摇了摇头:“只是不想你这么拼命罢了……”

陈沐也轻轻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不拼一下,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这么拼……”

既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拼,为什么还要去拼?

这句话有些矛盾,但确实耐人寻味。

红莲知道陈沐一旦做出决定,就很难改变,也不再劝说,因为她对陈沐知根知底,只有她才清楚,阴阳参同玄功是多么神妙的功夫。

陈沐也不想太过沉重,两人边走边看,倒也惬意,只是回到家门口之时,黑骨红已经带人在门口候着了。

“小阿叔你可算是回来了!”黑骨红紧张地迎了上来,一脸的愁容。

“我听说你遭了伏击,受了重伤?”黑骨红下意识往陈沐的伤腿上看,再见得陈沐坐在轮椅上,就更是揪心了。

陈沐抬起头来,深深地盯着黑骨红,直到后者抹了抹自己的脸,愕然地问:“怎么了?”

此时陈沐才摇头道:“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知情,现在看来,你是真不知情的了。”

“什么意思?”黑骨红一头雾水。

“陆云琛不可能不知道英国格斗家的情报,你认为是这样吗?”陈沐这么一问,黑骨红也呆滞了片刻。

“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想过……虽然他是总华探长,不过毕竟是警署的人,这种情报应该是知道的吧……”

陈沐继续引导道:“既然他知道,又肯屈尊纡贵来找我打拳,为何没有直接将对手的情报告诉我,而让我自己去打听?”

黑骨红可不是蠢人,顺着思路想了下去,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双眸大睁:“你是说,陆云琛故意引导你去伊莎贝拉那里打探消息,其实他早就知道有人要伏杀你?”

“这……”黑骨红也是大汗淋漓,赶忙朝陈沐解释道:“小阿叔,我……我黑骨红是万万不会卖友求荣的……我……”

陈沐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话头:“我从没怀疑过你,否则我早就收回龙头棍了。”

听得陈沐这么一说,黑骨红这才松了一口气,狠狠地骂道:“这个陆云琛也是够阴险够狠辣,兄弟伙计们按月给他交陀地,他竟与人合谋要害我们的阿叔!”

“我就说嘛,此人往日里最是自私自利,今次说什么要顾全大义,坚持要亲自来游说你出面打拳,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这就召集兄弟伙计,向他讨要个说法!”黑骨红整个人都要炸起来,朝随从挥了挥手,就要回去叫人,陈沐却是拦住了他。

“这陆云琛好歹是总华探长,你们这么去,必然落了把柄,到时候撕破脸皮是小事,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黑骨红听得此言,也是羞愧难当:“若不是我脑子蠢笨,也不会中计,带他来见你,如今伤的是你,但小阿叔你竟还考虑着大家的前途未来,这才是义薄云天!”

陈沐摇了摇头:“我会收拾他,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平日里该如何便如何,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主动去招惹他,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陈沐势单力薄,眼下手里也就只有杨大春和阿鬼,可用的最多再加上魏姑芷的那些人。

但饶是如此,他也从未丧失过自信,因为他知道,陆云琛根本就不需要他来收拾!

梅含理是个睿智的人,说得难听一些,就是个阴险狡猾的人,他既然留给陈沐一个机会,那么陆云琛必然是要被整治的了。

港务是至关重要的一块,同时也是局势最复杂的区域,让陆云琛来管理,就是因为陆云琛庇护着地下世界的这些人,能够保证港口区域的和平稳定。

而在这个方面,陈沐的声望甚至比他陆云琛还要更重,号召力和影响力也不相上下。

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将陆云琛推出来,给伊莎贝拉和陈沐一个交代,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对自己的儿子太狠了。

所以,陈沐认为,梅含理一定会收拾陆云琛,根本就不需要陈沐多此一举。

再说了,梅含理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既然开了这个头,就一定不会再让陆云琛抬起头来,若自家儿子一直与陆云琛捆绑在一处,对他家的名声,也不会太好。

梅含理老谋深算,撤换陆云琛的联络官职务,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所以陈沐才有这样的自信,让黑骨红的人不要再去招惹。

黑骨红自然能听得出陈沐的言外之意,当下点头道:“好,既然小阿叔发话了,咱们遵命便是,只是往后,咱们倒是要多拿出些血性和骨气来才行了,总是被人当枪使,可不妙……”

“以后?”陈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以后嘛,地头会成咱们的,伙计们可就要忙起来了……”

“阿叔你想抢陆云琛的地头?”黑骨红也大吃一惊,他只是占据小小的九龙城寨,就已经呼风唤雨,陆云琛这位总华探长就更加无人招惹,没想到陈沐竟然想取陆云琛而代之!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头版头条太高孤

打从陈沐那儿回来之后,黑骨红便是彻夜未眠,床上躺了大半夜,便起了身,抽着卷烟,看着窗外渐渐醒来的城寨。

狗肉档才刚刚收摊,逼仄的角落里,有人躺在污秽之中,也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被打死了,硕大肮脏的老鼠,就在那人身上爬来爬去,钻进钻出。

这里虽然很肮脏,也很混乱,但这是他生存的地方,是他看顾的地方,每日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反倒让他感到稍许安心。

正因为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太过清楚,他才明白,陈沐想要取陆云琛而代之,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但对于陈沐,他始终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

这个年轻人心性成熟,而且果敢善决,敢想敢拼,经历过常人一辈子或许都无法经历过的传奇。

如果换做别人来挑战陆云琛,黑骨红或许会呲之以鼻,但偏偏是陈沐。

要知道,陈沐才来香港没多久,就已经干了好几桩大事,无论是背着儒艮带着狮子过江,还是保下城寨,没有哪一件不是震撼人心的。

如此想着,手指传来灼热感,卷烟又烧到了尽头。

烟灰缸已经满溢,桌子和地板上都是卷烟的烟头,黑骨红口干舌燥,甚至有些反胃想吐,但他还是忍不住又取过一张卷烟纸,放上适量的烟丝,舌头一舔,卷好之后便点燃起来。

外头已经热闹起来,商贩纷纷开张,满街的老鼠突然又消失不见,只残留下让人作呕的痕迹。

城寨的人们就站在这么脏脏的地上,吃着热腾腾的早餐,而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穿着木屐之类的拖鞋,小腿上都是溅射起来的脏污,嘴里却吃得津津有味。

“山主,快看看,今天的《南华早报》!”小弟从外头撞了进来,将报纸呈给了黑骨红。

黑骨红心头也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他知道,敢走进他家门口的,都是追随多年的好伙计,从不会没大没小,知道他脾气和家里规矩,没有万分要紧的事,是不可能这么无礼地闯进来的。

黑骨红接过了报纸,只看那整版头条的黑色大标题,就足够让他感到震惊了!

“外江老表接管港务,总华探长买凶杀人”!

外江老表不是什么褒义词,但自打陈沐带着狮子过奖,让亨利维尔逊推上一次头条之后,老表俨然已经成为了一时的热词,更成为了陈沐的代名词。

黑骨红的双手在颤抖,以致于报纸都有些拿不稳了!

昨日里陈沐虽然这么说,但难免有些“大放厥词”的嫌疑,他虽然知道陈沐从来不会说大话空话,可想要取而代之,好歹也要跟陆云琛进行漫长的拉锯战。

谁又能想到,陈沐昨日才说出口来,今日便果真实现了!

说句心里话,黑骨红对陈沐一直存在警惕,生怕陈沐会将他山主的位置给抢走,因为以陈沐此时的声望,还是非常容易做到的。

可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可笑,因为陈沐的志向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小的城寨能够满足的!

陈沐虽然没有顶替探长的头衔,但却插手到了港务,这就相当于捧起了一个聚宝盆!

总华探长买凶杀人,这是知法犯法,单是这一条,陆云琛就再也无法再翻身了!

这陆云琛也是倒霉鬼,若不是他想要讨好杜克梅,串通伊莎贝拉想要引诱陈沐到山上,也不会落了这个结果!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梅含理给陈沐的一个“交代”,但只看表面的结果,才更加的震撼!

道上的不知道里头的猫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认为陆云琛惹了陈沐,就落到这样的一个下场,对陈沐就更加的敬畏。

手里的卷烟又烧到了头,甚至烧到了手指,发出兹兹的声音来,黑骨红才猛然甩掉,手指却打在了桌子上,疼得整个人都炸毛起来,

一脚便踢翻了前面的矮桌,茶具乒铃乓啷摔了一地!

黑骨红也算是一代枭雄,少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只是这个大头条给他太多的震撼,以致于他的情绪都失控了!

不过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朝那惊呆在原地的随从投去一个眸光,后者当即身子一紧,赶忙要过来收拾,却被黑骨红制止了。

“罢了,丢那里不去管了,先出去吧。”

那随从可不敢逗留,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只是守在了房门外头。

黑骨红颓然坐了下来,沉思了许久,终于是朝外头道:“来人。”

那随从紧张兮兮地走进来,便听得黑骨红吩咐道:“备厚礼,我要去给小阿叔道喜!”

随从应声要走,这才刚跑到外头去,又听得黑骨红阻止道:“回来!”

“不必去了,明天就是格斗赛,召集各大堂口能打的,明天跟着去体育会,给小阿叔壮壮声势!”

黑骨红也有着自己的顾虑,昨日才拜访了陈沐,今日看了报,如果马上去道喜,反倒要被陈沐看不起,倒不如明日去体育会声援,锦上添花到底是不如雪中送火的。

只是要召集各大堂口的红棍,也实在不容易,虽说他是山主,但只在事关存亡的大事上才有发言权,也仅仅只是发言权,最终的决议还是大家商量。

不过黑骨红一点都不担心这件事。

若是以往,或许还有些难度,但如今陈沐要取代陆云琛,也就意味着,往后他们想要在维多利亚港讨生活,陈沐就是他们的财神爷,除非他们不混港口。

可香港正因为这个港口才发达起来的,不做港口生意,根本就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更成不了有名有号的人物。

所以说,以后各大堂口想要飞黄腾达,如何都绕不开陈沐,漫说找各家的红棍去给陈沐助威,便是让他们上场去拼命,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黑骨红也不敢再闲着,当即离了家,亲自去准备明日的事情。

陈沐也喜欢看报纸,虽然他质疑报纸上安那些新闻的真实性,但报纸不是什么消息都可以登的,虽说不是英国人让你登什么,你就登什么,但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报纸上的消息,也能透露出英国人方方面面的姿态和讯息。

不过今日份的报纸他还没来得及看,因为昨夜里红莲又与他练了功,为了恢复元气,他正在打坐观想。

红莲在厨房里忙活早饭,虽说陈沐一直想请几个人来伺候他们的生活,但红莲却如何都不愿意。

虽然她是高高在上的圣母,以往都是魏姑芷等人照顾她伺候她,但现在的她更享受这种市井生活,这样的烟火气,与陈沐两人独处的世界,都是她内心渴望的。

只是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敲门声给打破了。

陈沐受了伤,孙幼麟和黄兴等人忙着筹备大事,都没有过来探望,陈沐心里到底是有些失望。

听得敲门声,也就有些期待,也不等红莲,自己披上衣服就应了门。

登门的是杨大春和阿鬼,而非孙幼麟等人,陈沐的心理也有些复杂。

不过到底是高兴的,只是见得杨大春一脸的愁容,难免有些疑惑。

“怎么了?这一大早的,谁惹了杨掌柜?”

杨大春带着阿鬼走进屋里来,将手中的报纸递给了陈沐。

“老板,这次你有些高调,不是什么好事啊……”

陈沐粗粗扫了一眼,也皱起了眉头来。

他知道梅含理一定会闹出一些动静,只是没想到连头版头条都登上了,更没想到丢出来替罪的竟果真是陆云琛!

不过陈沐既然要插手港口生意,自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丢下报纸,不再去看,朝杨大春道。

“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一说的。”

请了杨大春和阿鬼坐下,陈沐也就开门见山道:“我以后会担任港口那边的联络官,虽然主要是为伊莎贝拉保驾护航,但港口地头上的事情,也归我管,往后谁想在那里做生意,就需要我点头。”

“不过么……单凭一个头衔或者一个名字,是不足以镇住场子的,肯定会有很多道上的人来作怪,我需要你跟阿鬼去港口那边看住场子,立起咱们的规矩来。”

“这个事情不容易,前期肯定要大打出手,甚至大开杀戒,你们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才好……”

杨大春非但没有退缩,反倒是露出惊喜的眸光来。

“老板,这样的生意,最适合我和阿鬼,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掌柜的,我可说好了,千万不能滥杀无辜,否则……”

杨大春连连点头:“我知道了,都说了一千多遍了,我杨大春又不是杀人狂魔……”

陈沐点了点头,又说道:“单凭你们两个是不太够的,所以我打算让一些堂口入伙,毕竟独食不肥,再说了,一点汤水都不分,生意也做不长久……”

杨大春也赞许道:“老板你这生意经是真的越念越熟了……不过你打算让谁入伙?若是分得不好,反倒惹起争端,倒不如不分……”

陈沐也认可这种说法:“我心里有数,明天就是格斗赛,我倒想看看谁会站在我身边。”

杨大春摇了摇头:“眼下你登上了头条,正是炙手可热,谁不来沾点光?若来声援就分生意,怕是整个港口都不够分……”

陈沐微眯着双眸,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意味深沉地说道:“这就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见得此状,杨大春也不由啧啧道:“想当初,咱们东躲西藏,谁能想到,竟还有这么一天,大家都要看老板你的脸色吃饭?”

陈沐吐出一口浊气来,似乎不是很认同这句话,但也没有再开口。

第三百八十八章 武道唐手藏于幕

对于体育会的诸位而言,今天是个既激动又丧气的日子。

激动的是,那个曾经三拳两脚就打败了会长梁永相的年轻人,终于如约来到了体育会。

而丧气的是,这个年轻人是坐着轮椅,被人推着过来的。

梁永相确实是个高傲之人,对陈沐也仍旧是没有服气,但与自己的面子相比,他更在乎体育会的生死存亡。

早先那一次拳赛,体育会非但落败,连他也被打伤了。

若今次再惨败,体育会名声扫地,武行的声望跌落谷底,又有谁能抬得起头?

他相信陈沐能够反败为胜,所以只要陈沐愿意出战,他是可以放下面子的,毕竟陈沐来拜过码头,说到底也算是武行的人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陆云琛竟然主动要求去游说陈沐,这倒是省去了他在陈沐面前低头,梁永相自是求之不得的。

只是没想到,陆云琛确实请来了陈沐,但陈沐却受了伤,而陆云琛则已经落马。

虽然不清楚这里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梁永相这等层次的人,只要稍微打听一番,再分析一下这些状况,很快也就能够得出个大概的真相来了。

他不太情愿,但也不得不把陈沐受伤,跟陆云琛落马给联系在一起。

因为他是高傲之人,所以他很清楚陆云琛的脾气,以这位总华探长的心性,万万是不会主动去邀请陈沐的,所以这里头必然有隐情。

但无论里头有何等样的隐情,如今都失去了意义。

因为结果就摆在眼前,陈沐虽然受了伤,但到底是如约到了格斗赛场来,而陆云琛则落马革职,估摸着从此要一蹶不振了。

不过让梁永相感到心安的是,陈沐抵达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声援和助拳,竟是将体育会围了个满满当当!

即便拳台搭在了大街上,也足够开阔,但到底是让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样的场面,与第一次相比,实在是天渊之别。

梁永相经历了惨败之后,无论败给陈沐,还是败给洋人,都有了些自知自明。

他知道这些人并非奔着体育会来的,否则第一次就该来了。

他们都是冲着陈沐来的!

他在人群里头见到了和合桃的山主黑骨红,见到了王举楼等过江的猛龙,也看到了本地本土大大小小诸多堂口的坐馆大佬们。

甚至于一直游荡于黑暗之中的杀手“邮差阿鬼”,都出现在了陈沐的身边!

陈沐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笑容和煦,不过人人见了,都要给他让路,坐馆大佬们纷纷上前来迎接,就好像每个人都跟他相交莫逆一般。

陈沐自是一一回应,并没摆什么架子。

体育会这边早先对陈沐并不友好,陈沐虽然插手港务,声名鹊起,身价暴涨,但到底是受伤了,今日怕是无法出战,体育会的人自是失望。

他们也都是要面子的人,所以没有多少人上前来寒暄,反倒是最冷淡的一群人。

体育会好歹是今次的东主,对陈沐这么冷淡,那些来捧场的,也都非常不满,只是今日毕竟要一致对外,也就忍耐在心里,谁都没有发作。

关键时刻,还是梁永相站了出来。

他毕竟是体育会的会长,如果连他都没有任何表示,未免寒了这么多人的心。

再者说了,陈沐虽然无法出战,但这么多来捧场帮衬的人,其中也不乏好手,若能够争取几个上台打拳,倒也是非常不错的。

“陈爷,难得今日过来,招呼不周,还请见谅了。”

一声满是江湖气的陈爷,足以表明梁永相的姿态改变了。

陈沐也不提过往那些龃龉,大大方方地抱拳回道:“这陈爷二字可不敢当,梁会长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小陈仔就好。”

梁永相这个人虚荣心很强,陈沐愿意放低姿态,他自是惊喜万分,当即朝陈沐道:“陈爷名扬香江,人人敬仰,当得起这二字,今日是中外拳赛,需是当仁不让,陈爷就不要谦虚了,免得让番鬼佬把咱们给看低了。”

陈沐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结,只是朝梁永相道:“洋人方面,今日来的是谁?”

虽说陈沐受伤了,但号召力就摆在眼前,振臂一呼,说不得其他人都愿意为他上台去打拳,梁永相自然也不会隐瞒什么。

“今天该是自称铁拳无敌的扎尔斯·卓别林,听说总警长韩亚桥也会亲自来观战……”

“铁拳无敌卓别林?”也亏得伊莎贝拉早就跟陈沐透露过,所以陈沐也并不惊讶,倒是梁永相有些疑惑起来。

“陈爷听说过此人?上一次我……我就是败在了此人手下……”

“这番鬼佬虽然并不算太高大,但头脑奸诈,想法狡猾,下手狠辣,拳脚也很重……”

“更让人可恨的是,他对咱们的传统功夫似乎有过研究,不按套路倒也无所谓,他却仿佛能够看清一切破绽一般,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我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您说他能看出传统功夫的破绽?”陈沐也很好奇,梁永相为何会输得那么难看。

毕竟陈沐与梁永相交过手,知道这个体育会的会长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尤其是八极拳的功夫,蛮横霸道,刚劲短快,非常的了得。

梁永相摇了摇头,估摸着也是真的不明所以。

正当此时,陈沐身后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陈爷,我知道是原因!”

听得这声音,陈沐也扭过头去,顿时露出了笑容来。

“杜大哥,林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杜星武笑了笑道:“黄先生那边……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林宗万老弟过江来,说是要来探望你,我如何也要带过来不是?”

作为龙记的双花大红棍,林宗万回到了广州,辅佐林晟,倒也搞得有声有色。

今番是过来给陈沐送花红的,没想到正好撞见了这个盛世,便央着杜星武一起过来看看。

“陈爷,你这伤不碍事吧?三爷可得心疼死了……”

陈沐摆了摆手:“你回去之后可不能跟契爷说起这个,免得他担心。”

林宗万也点了点头,笑道:“三爷一直想亲自过来看看你,只是黄师父每天给他治腿,所以未能成行。”

陈沐颇为羞愧:“该是我回去看他老人家才对的……”

说到此处,气氛难免有些压抑,倒是梁永相朝林宗万问道:“这位伙计不如先说说那个扎尔斯?毕竟一会儿人可就到了……”

陈沐也好奇:“林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英国人的内幕?”

林宗万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英国人的内幕,但我知道,有个日本武道家上个月到了广州,没多久就过江来了香港,所以猜想该是有点关系的。”

“日本的武道家?”

“是,这日本古道家名唤船越路珍,早年间一直在中国拜师学艺,对唐手道非常痴迷,也小有所成,回到日本之后,接连打败各地名家,声名鹊起,该是眼下名声最隆的武道家了……”

“唐手道?”陈沐对南拳很是熟悉,但对于这个唐手道,却有些陌生。

梁永相所学驳杂,可谓师承百家,此时也是恍然大悟,猛拍额头道:“这就难怪了!这位伙计你猜的该是没错,应该就是这个什么船越路珍在暗中指点扎尔斯了!”

梁永相与扎尔斯交过手,对他的路数最是清楚,他这么判断,应该是不会错的了。

“这唐手道么,其实就是白鹤拳,糅合了形意、八卦、太极和少林各个拳种,内外兼修,日本人又叫做空手道,但其实是从福建传到了琉球,再从琉球传入日本的。”

“日本人为了纪念这拳术的来历,所以称之为唐手,朝鲜人照着这唐手,改成了跆根,也就是他们说的跆拳道,其实都是传承自我大中华的拳术!”

陈沐听完也是恍然:“难怪这个扎尔斯对传统功夫了如指掌,原来有这个船越路珍在背后撑腰……”

“不过会长你适才说,这唐手是福建南拳改良的?”

梁永相点了点头:“没错,是福建南拳,传到琉球之后,糅合了琉球那霸手、首里手以及琉球舞方,听说还加了日本的猿臂、浪手、浮州,柳生新阴流的‘无刀取’,萨摩‘示现流’袈裟斩,林林总总,这才成为了空手道……”

“这就是他能够看破咱们功夫软肋死穴的原因?”陈沐也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这个船越路珍不过是个偷师的家伙,虽说融合了各家所长,但让这么一个家伙坐镇幕后,给扎尔斯这样的家伙出头,实在让人气不过。

陈沐沉思了片刻,对梁永相的败北,也就有些理解了。

梁永相并非专攻一样,而是博而不专,他与船越路珍应该是同一类人,希望能够撷取众家之长,但最终都只能是花里胡哨罢了。

这唐手既然是从福建传出去的南拳,应该没有全部传出去,毕竟南拳博大精深,而且分门别类,实在太过广阔。

武术家们从来都有着门户之见,是万万不会将绝技传太多出去的,所以这个船越路珍与梁永相一样,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亏得碰上梁永相,若是与陈沐这样的人做对手,根本就讨不到半点好处!

念及此处,陈沐顿时有了主意。

船越路珍不是在幕后指点扎尔斯么,陈沐也可以在背后提醒梁永相,就不信还会输给这洋人!

第三百八十九章 双花红棍当替补

既然船越路珍能够指点这个扎尔斯,陈沐就可以在背后指点梁永相,作为南拳最后一代的正宗传人,又岂能输给一个偷师学艺的日本人!

“梁会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瞒你,相信你也已经知道,我毕生所学就是大洪拳,算是小有所成,唐手既然传承自福建南拳,必有共通之处,如果你愿意,稍后我可以站在台下,为你压阵,你觉着如何?”

陈沐所谓压阵的意思,梁永相自是听得出来的。

平心而论,他知道自己不如陈沐,尤其是在南拳的造诣之上,让陈沐压阵指点,也并不算看不起他。

“陈爷能压阵,固是好事,只是前次我受了伤,今次怕是上不了台,纵使能勘破这番鬼佬的路数,怕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施为了……”

听得梁永相这么说,陈沐也有些惋惜。

他知道梁永相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但凡能动,他必是不会推辞的,更何况他是体育会长,自是当仁不让的。

梁永相也露出羞愧的神色来,朝陈沐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请陈爷来坐镇,谁能想到,陈爷也……”

陈沐摆了摆手:“体育会里除了梁会长,还有谁可堪一战的么?只要有底子,我都有法子让他赢的……”

这倒不是陈沐夸大其词,他修炼的是洪拳总纲,对诸多关节了若指掌,船越路珍想要看出他的路数,那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这样的话倒是有些麻烦,必须派出一人打打前站,让陈沐看透扎尔斯的套路,才好在下一场做出应对。

本以为梁永相能很快推出合适的人选,谁知道梁永相却面露难色,尴尬地朝陈沐道。

“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瞒陈爷,体育会这边能拿得出手的,在上一场都已经折损了……若非如此,以我梁某人的脾气,又岂会求到陈爷这边来?”

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是推心置腹,陈沐对这个梁永相,倒是改观了不少。

只是自己坐在轮椅上,孙幼麟等人又不在身边,杨大春和阿鬼是潜行刺杀的路数,并不适合打正面对抗的擂台。

“要不我上去吧……”陈沐为难之际,红莲也小声地请缨,陈沐固是不同意的,这尚未开口,梁永相已经婉拒了。

“红莲圣母在民间威望甚重,又是女儿之身,若上台去打,难免有些不好看……”

其实他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红莲是个女流之辈,无论输赢,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若是赢了,体育会连个女人都比不上,若是输了,便是体育会乃至整个港岛的男人都是没用鬼,竟让一个女人上台去输。

红莲乃是女中豪杰,哪里能让梁永相小看了,正要反驳之时,林宗万却挺身而出,朝陈沐道。

“陈爷,不如让我上去试试吧。”

“你?敢问这位伙计名号?”梁永相此时才正式问起林宗万来历。

陈沐想了想,林宗万身为龙记的双花大红棍,同样是从街头一拳一脚打出的偌大名气,与这扎尔斯倒是一类人。

就是不知道伦敦的街头与广州的街头,哪个的生存环境更恶劣一些了。

但无论如何,林宗万可比梁永相那些人要更适合,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位是龙记商会的双花红棍林宗万林大哥。”也不等林宗万自我介绍,陈沐当即朝梁永相介绍了起来。

梁永相此时才正眼看了看林宗万,能让陈沐喊一句大哥,又是龙记商会的红棍,这林宗万该是号人物了。

如此一想,梁永相便陈沐道:“如果林兄弟能上场比拼,那可是太好了,只是……”

陈沐也有心让林宗万上场,见得梁永相迟疑,也不罗嗦,朝他说道:“梁会长直言无妨。”

梁永相这才开口道:“我……我虽是败军之将,但毕竟与扎尔斯打过,对他的拳脚路数也有点体悟,林兄弟不如跟我过过招?”

虽然说得客气,但不可否认,梁永相其实是不太相信林宗万的实力,这是有心试探了。

林宗万是何等人也,那是从街头走出来的狠角色,那是真正的实战派,与之相比,体育会这些人只能说是“学院派”。

敛起褂子,林宗万平淡地朝梁永相道:“请。”

梁永相暗自吸了一口气,举起双拳来,模仿的却是扎尔斯的格斗拳术。

这种拳术虽然简单,可威力巨大,朝着林宗万的面门便轰出了一拳来!

若照着他与其他人的反应,此时该是避开拳头,再朝对方的软肋寻求反击。

然而林宗万却没有这么做,也不见他紧张,眼看着拳头要砸到脸上,他陡然出手,竟也同时轰出一拳来,正中梁永相的拳头,以硬碰硬!

梁永相是练过八极拳的,招式大开大合,刚猛短快,爆发力十足,然而与林宗万对了这一拳之后,他的手腕竟也隐隐作痛!

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将林宗万的力道彻底卸了下来,眼看着林宗万要举拳反击,梁永相赶忙抬手道:“林兄弟慢来!”

“林兄弟拳力精湛,我体育会上下怕是没几个人能做到,击败扎尔斯那是大有可期的。”

这么一说,便相当于认可了林宗万的实力,只是他并不知道,林宗万知道他受了伤,只用了三成力不到!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骚动起来,用屁股也想得到,该是洋人过来了。

梁永相也有些紧张起来,朝陈沐道:“陈爷,一起出去看看吧。”

陈沐点了点头,红莲便推着陈沐,一并来到了街口。

周遭的围观者全都分开一条道来,但与迎接陈沐之时又有所不同,之所以分开道来,是因为洋人方面有警员开路!

也诚如梁永相早先所言,韩亚桥竟真的陪同着过来了!

梁永相朝陈沐低声道:“韩亚桥左边那位就是扎尔斯·卓别林……”

陈沐一眼看过去,这扎尔斯并不算太高大,头发刮了个干净,却是留着一部络腮胡,眉骨很低,蓝色的眼瞳如暗夜中的宝石一般。

虽然穿着西装,但仍旧能够看出他的身材,竟是没有半点赘肉,甚至没有半点脂肪,仿佛每一条肌肉里都蕴含着无穷的力量,真真像个行走的人形豹子!

林宗万此时也朝陈沐努了努嘴道:“陈爷,扎尔斯身后那个矮个子,就是过境广州的日本古道家船越路珍。”

“早先他还去宝芝林走了一趟,听说要跟黄师父比试武功,不过黄师父并不接受,听说这人要踢馆,结果让梁宽给打了出去,再没敢在广州城兴风作浪,灰溜溜到香港来了……”

陈沐放眼一看,便见得扎尔斯身后一人,因为很矮,几乎要被扎尔斯遮住了整个身影。

不过还是能看得出他是矮壮,虽然有点罗圈腿,但可能是腿短的原因,步履反倒很沉稳。

莫看这人很矮,给人的感觉却很有风范,一张正气凛然的方脸,留了漂亮的一字胡,若是坐着,很容易产生此人很高的印象。

似乎感受到了陈沐的眸光,这船越路珍也看了过来,许是见得陈沐坐在轮椅上,竟是稍稍抬起头来,朝陈沐点头示好。

陈沐微微一笑,此时韩亚桥已经走到了前面来,瞥了陈沐一眼,似乎很是不悦。

梁永相当即迎了上去,朝韩亚桥道:“总警长大驾光临,体育会是蓬荜生辉了啊!”

韩亚桥似笑非笑,朝梁永相道:“梁会长,今日可要卖力些了,若还像上次那样,怕是要让街坊们灰心了……”

梁永相没想到韩亚桥如此不留情面地揭伤疤,也是满脸尴尬,只能呵呵笑了几声。

陈沐本不想与韩亚桥有牵扯,但他这话说得有些气人。

这拳赛是英国人要办的,在体育会的地盘,要打中国人的脸,用武力来震慑百姓,韩亚桥虽然是英国人的警长,但体内流着中国人的血,此刻助威洋人也就罢了,竟还嘲讽国人,这是何等无耻的心态!

若不是为了这口气,陈沐也不会与体育会牵扯这许多,见了这场面,自是忍不了。

“听说总警长是祖籍佛山南海,那可是武风最盛的南拳圣地,韩警长亲自到场,大家可是非常振奋了。”

梁永相登时变了脸色,他可不想惹恼了韩亚桥,而后者的脸色反倒好了起来,朝陈沐笑道。

“听说小陈先生要入职港务,人都说春风得意,看来是不差了,不过嘛,小陈先生乃是南拳正宗,今日却只能作壁上观,也实在是令人惋惜。”

韩亚桥不提也罢,提了这一茬,陈沐才醒悟过来,如今自己也算是上得台面了,难怪他说话没那么居高临下了。

“只要能赢,无论是旁观,亦或者上场去打,那都是义不容辞的,毕竟这是咱们的场子呢……”

陈沐此言一出,韩亚桥也挑起了眉毛来:“啧啧啧,不得不说,小陈先生的气度果是让人佩服,都伤成这样了,怕是连拳台都上不去,还想着为国人争光,实在让我辈汗颜了。”

韩亚桥阴阳怪气,梁永相也暗自擦着冷汗,生怕他们因此产生龃龉,当即朝众人道。

“诸位先入座再说吧。”

韩亚桥哼了一声:“话就不用多说了,既然小陈先生这么自信,那便直接开打吧!”

扎尔斯听得此言,将身上礼服一件件脱下来,也不避讳周遭都是围观者,露出没有半点赘肉和脂肪的上身来!

这一身皮骨便仿佛铁打的一般,竟没有半点多余和累赘,就好似陈沐在普鲁士敦那里曾经见过的西方人体雕像那般完美!

第三百九零零章 猝然落败又恼怒

扎尔斯没有半点征兆,就径直登上了拳台,如同骄傲的鹰隼,在展示着自己钢铁一般的羽翼和利爪。

很显然,他并没有将华人武师们放在眼中,他的高傲是无数大胜积累起来的,容不得半点质疑和挑衅!

他居高临下地环视着,目中无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踩在了脚下一般。

陈沐的眸光却没有放在他的身上,而是暗自观察,便见得船越路珍走到了拳台的东北角,稍稍抬头看着扎尔斯,也是满眼欣慰,与其说与有荣焉,不如说他自认是幕后功臣。

林宗万是见不得洋人嚣张的,当下挽起手袖,就要跳上拳台,却是被陈沐给拦了下来。

“林大哥,一会上去不必忌讳,什么套路都不要用,把他当成街头混混来打就成。”

如果林宗万不用套路,船越路珍就彻底失去了作用,因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勘破武师们的套路和漏洞。

但林宗万是从街头摸爬滚打出来的,那可都是实战积累起来的拳脚功夫,大巧不工,哪里会留下什么痕迹。

面对这个张狂的番鬼佬,林宗万当然是自信满满,走到拳台西南角,也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粉墨登场,甚至有些艰难地攀上了拳台。

虽说扎尔斯不是很健壮的那种洋人,但身高就摆在那里,相比之下,林宗万只有他胸口那么高,林宗万又是掉毛孤狼一样的身材,当即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扎尔斯见得此状,也是满脸的不屑,朝林宗万摇了摇头,用蹩脚的中文骂道:“瘦巴巴的猴子,清国猪猡!”

此言一出,全场也是义愤填膺,不少人虽然打从心底认为林宗万不会获胜,也很是惋惜,但此时都振臂高呼道:“打死他!打死他!”

扎尔斯朝船越路珍看了一眼,后者用英文翻译了几句,扎尔斯也是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清国人就只知道叫骂,如果用嘴巴打仗,你们一定是天下无敌,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言语是无力的,你们叫骂得越狠,这个瘦巴巴的猴子就败得越惨!”

观众之中也不乏懂英文的,毕竟英国人在香港已经大大几十年来,英文也已经渐渐普及。

人们听懂了扎尔斯的嘲讽之后,就更是引发了公愤!

林宗万可不会跟这番鬼佬打嘴仗,走到拳台中央来,轻松地垂着双手,朝扎尔斯做了个请的姿势。

“竟然没有主动进攻?”扎尔斯也是直摇头,没想到林宗万竟如此托大,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自认高高在上,被围观者一顿叫打,心里本就激发了斗志和怒气,此番也想雷霆闪电一般结束战斗,也好震慑这些无知的愚民,当即便朝林宗万冲了过来!

他的步履很稳重,也很轻盈,双脚仿佛与大地非常的亲近,脚步如同亲吻在大地母亲的脸上一般,很是契合,给人一种极具观赏性的美感。

在旁人看来,仿佛坚硬的木质拳台,此刻是柔软的一般。

他也不含糊,逼近了林宗万,当下便轰出一记直拳,捣向了林宗万的面门!

对方一出手,林宗万当即明白了陈沐的叮嘱,因为这扎尔斯没有招式套路,同样是街头打拼出来的战术!

有了这样的认知,林宗万就更有底气,后撤一步,扎根大地,如反张的弓一般,而后腰马发力,同样轰出一拳!

“咔嚓!”

两人拳头相撞,骨折的声音很是刺耳,林宗万岿然不动,扎尔斯却是缩了回去,拼命甩着手,呲牙咧嘴,破口大骂!

“这……这是什么情况?”

“竟然硬碰硬?竟然还赢了?”

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扎尔斯如同健壮的成年豹子,而林宗万则是掉毛的孤狼,而且还是饿了十天半个月,肚皮都露出肋骨痕的那种瘦狼!

双方对拳的画面对比实在太过强烈,就如同螳臂当车一般,林宗万竟将扎尔斯击退了!

扎尔斯扭了扭手腕,暴怒起来,如发怒的公牛,快步冲了过来,又是一记摆拳!

林宗万云淡风轻,仍旧垂着双手,就仿似毫无防备,可当拳头要打到他身上那一刻,他却突然动了!

不退反进,往前一步,一脚便踩在了扎尔斯的脚面上,林宗万整个人矮下来,肩头靠在了扎尔斯的胸膛!

“咚!”

如同敲响了沉睡千年的牛皮鼓,扎尔斯如遭重锤,倏然往后倒,然而一只脚被林宗万踩住,根本无法后退,也无法调整平衡,竟是木桩一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扎尔斯的抗击打能力比林宗万要强韧不是一星半点,跳了起来,揉了揉后脑勺,破口大骂着,又冲撞了过来!

这次他没有出拳,而是要拿林宗万的肩头和腰带之类的地方,应该是想要用摔法,亦或者想要近身颤抖,用关节技或者用地面的技术。

这也是洋人技击和格斗的特色,然而林宗万却如同泥泞里的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连衣服都没有被他沾碰到!

扎尔斯步步紧逼,林宗万不断躲闪,两人的身形在拳台上不断交替变换,林宗万的脚步不动声色,但总能躲开扎尔斯的擒拿。

他的步法没有半点花哨,有时候只是稍微撤一步,有时候甚至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偏转身子,就躲过了扎尔斯的捉拿。

洋人们曾经给了扎尔斯那花蝴蝶般的舞步以最高的赞誉,然而此时,林宗万的脚步却更让人惊叹!

他的脚步更加的隐秘,也更加的诡异,却同样更加的有效!

不知不觉之中,扎尔斯与林宗万的角色似乎对调了一般,以躲避和华丽脚步著称于世的扎尔斯,此时却对林宗万的躲避和脚步,没有半点法子!

陈沐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拳台上,因为他对林宗万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的关注点放在了船越路珍的身上。

也果不其然,扎尔斯本想用自己体力上的优势,先拖慢林宗万的脚步,只是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林宗万的脚步一点迟钝的迹象都没有!

这个时候,船越路珍终于是走到了前头来,用的却是爱尔兰本土的方言,给扎尔斯提醒了些什么。

扎尔斯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也不再擒拿,而是用鞭腿横扫,不仅仅增加的攻击范围,更是封堵了林宗万躲避的空间!

陈沐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若扎尔斯和林宗万都用街头的方式来缠斗,在体能上,或许林宗万最终会被扎尔斯拖垮。

但船越路珍必须体现自己的价值,作为战术指导,但战局陷入胶着之时,他必须提出自己的意见,用来扭转局面。

而两人本都没有套路可言,为了获胜,船越路珍反倒让扎尔斯使用了一些技法!

这些技法短时间内确实能够改变局面,但只能让扎尔斯最终落入下风,甚至步入战败的深渊。

因为论技法,无论扎尔斯还是船越路珍,根本就连陈沐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见得这等情况,陈沐也不再迟疑,让红莲推到了拳台角落来,朝林宗万道。

“贴身打,黐手黐脚,用靠用撞,四两拨千斤!”

林宗万本就是个战斗经验至极,战斗智商极高的人,当即领会了陈沐的意思!

扎尔斯高高抬起腿脚,正要扫出鞭腿,林宗万却如闪电貂一般果断出击!

他一出脚便踢在了扎尔斯承重那条腿上,单腿站立的扎尔斯就如同一根麻杆撑起一颗铁球,被林宗万这一脚下去,膝盖咔嚓一声,竟反扭了过去!

“啊!”一声惨烈的尖叫,扎尔斯被林宗万一脚踢飞,噗咚一声闷响,倒在了拳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他捂住自己的膝盖,痛苦地惨叫,船越路珍和那些英国人,赶忙跑到拳台上,一看扎尔斯,膝盖反扭,已经彻底废了,就算医好伤势,日后估摸着也只能定期推出来晒晒太阳而已了!

英国人见得此状,纷纷拔枪,将林宗万围拢了起来!

“拳台比赛,安全第一,你下这么重手,是蓄意伤人!”

围观者们愤慨了!

上一次他们将梁永相等人打伤,可没有说蓄意伤人!

林宗万面不改色,只是微眯双眸,右手轻轻放在了腰带上,似乎连呼吸都更加的隐秘,如同蛰伏起来的豹子一般!

杨大春等人在台下看着,此时也不动声色,纷纷往拳台的方向靠近,只要他们敢开枪,怕是这些英国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见得此状,陈沐便朝韩亚桥道:“总警长,这您总该管管吧?”

韩亚桥的脸色也是极其难看,没想到貌不惊人的林宗万,竟是如此狠辣的角色!

他走到拳台上来,查看了扎尔斯的伤势,而后朝他问道:“你没事吧?”

扎尔斯气急败坏,喷着口水大骂道:“他这是要谋杀,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韩亚桥的脸色更是难看,因为他明显能够感受到围观者们弥散开来的杀气,若果真捉拿了林宗万,怕是他们全都走不出这条街了!

围观者不再愤怒地咆哮,甚至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用冰冷的眸光,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这种压迫的氛围实在太过强大,稍有不慎,可就引发民变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倒卷旗杆权作杵

林宗万下手狠辣,这确实不假,但如果换做扎尔斯,估摸着下手会更加的阴狠,毕竟都是街头走出来的,这个道理都明白。

然而此时他却要求韩亚桥抓人,瞬息之间便激起了众怒!

韩亚桥身为总警长,知道这些百姓不爆发则已,爆发起来,整个警队开过来,一时半会儿估摸也平息不了,若爆发大规模冲突,上头责怪下来,他这顶帽子怕是都保不住。

英国人之所以聘用华人来管理华人,就是为了寻求社会的稳定,如果发生民变暴乱,那么继续留着他韩亚桥,也就没什么用了。

虽然他不清楚为何陈沐突然能够入局到港务这块区域,但能担任联络官,就说明上头已经将陈沐当成一号大人物来看待了。

这些人对陈沐这么服气,上头若让陈沐来取代他韩亚桥,那可就冤枉了,毕竟陆云琛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他韩亚桥可不想重蹈覆辙!

只是扎尔斯是杜克梅等人牵头,费了大力气从英国本土请过来的,也同样得罪不起,韩亚桥难免左右为难起来。

“这……”

民众一声不响,死寂地让人发冷,他们的眼眸之中仿佛积蓄了无穷的怒火和力量,连成一片,凝结成一团,随时会爆发,燃烧眼前所有一切阻碍!

局面陷入僵持之时,幕后的船越路珍终于是按捺不住,走到了前头来,朝林宗万道。

“比赛切磋,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你出手伤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警长要拘捕你也无可厚非,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宗万瞥了这小矮子一眼,朝他问道:“你是谁,凭什么出来说话?”

林宗万毕竟是过江龙,而韩亚桥则是地头蛇中的地头蛇,能不给陈沐惹麻烦,他也尽量选择息事宁人。

若是因为自己而引发民变,林宗万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可怜的却是这些支持他的人,这样的事情,会让他愧疚一世。

船越路珍的脾气似乎很好,笑吟吟地回答说:“我叫船越路珍,来自大日本帝国,素来痴迷中华武术,您既然这么喜欢伤人,那么请您跟我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械斗,如何?”

“械斗?”林宗万拳脚精湛,那是街头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天下,器械也不是没用过,但到底不如拳脚这么精熟。

况且,街头能用的器械也不多,无非就是砍刀之类的简单武器,但这船越路珍是日本武士,必然要用锋利无比的*,如此一来,林宗万是吃亏一些的。

此人分明不想韩亚桥拘捕林宗万,而是想自己替扎尔斯出头!

如果用器械,他有着绝对的自信能够打败,甚至打伤林宗万,如此一来,可以给扎尔斯出气,也可以挽回扎尔斯战败的损失和影响。

韩亚桥听得此言,双眸顿时一亮,朝林宗万道:“首先,你们应该清楚一点,香港这地方明令禁止民间私自械斗,拳赛是体育性质的赛事,如果动用器械,就必须出于自愿原则,而且经过特批。”

武夫比常人拥有着更强的自尊,林宗万不可能拒绝船越路珍的挑战,如果能够自愿接受挑战,他这个总警长特批,诸人都是见证,这摊烂事他就能够推得一干二净了。

此举非但能够解决他的难题,不需要拘捕林宗万,不会点燃一触即发的民愤,也能够让英国人这边满意,简直就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所以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朝林宗万道:“如果你们自愿协商,都同意这个械斗的方案,我可以特批,甚至可以给你们提供想要的器械,只是这仍旧属于竞技的范畴,不能伤人性命,你们可同意?”

林宗万皱起了眉头来,放眼扫视了船越路珍一眼,并没有去征询陈沐的意见,而是直接开口答应道:“好,械斗就械斗!”

他无法容忍扎尔斯对华人的蔑视,更不会容忍船越路珍这种自诩高强的人挑衅!

躺在一旁的扎尔斯也对船越路珍充满了自信,朝他咬牙道:“一定要击败他,狠狠地击败他!”

韩亚桥这边已经朝林宗万问起:“你善用什么类型的器械?”

林宗万想了想,朝韩亚桥道:“我用砍刀,六尺长短,三斤轻重。”

“砍刀?”韩亚桥也是哭笑不得,砍刀并不是没有,但这东西实在太过普通,船越路珍那边可是带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他早在扎尔斯那里见识过的!

拳台上已经在筹备,拳台下,杨大春却忧心忡忡,朝陈沐道:“若论器械,林宗万怕是打不过这个日本人……”

“老板你可注意到,这日本人虎口有茧,大拇指已经平钝了,这是长年累月练习拔刀才有的痕迹……”

“这船越路珍必是个拔刀流的高手,看他岁数也不小了,半生钻研,造诣必然不低,怕是林宗万撑不过他一次拔刀!”

陈沐一直在关注着船越路珍,甚至连扎尔斯和林宗万的对战都没有这么上心,他又岂会看不出船越路珍的路数?

这船越路珍分明就是要用林宗万的血,来挽回扎尔斯和英国人的脸面,让在场的华人无话可说!

陈沐对林宗万非常了解,毕竟与林宗万打过架,对林宗万算是知根知底,若说拳脚,或许林宗万与这船越路珍还有得打。

但如果是器械,想要用六尺长短的砍刀,却迎战船越路珍的*,而且还是拔刀流,那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砍刀是民间最常见的武器,干脆利索,但劣势也非常明显,劈砍有力,但发挥的空间并不大。

而拔刀流讲究的就是闪电出刀,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更不会跟你缠斗,那可是真正的一刀决胜负!

林宗万与扎尔斯还打得有来有往,如果让船越路珍一刀给挑下了拳台,那么早先积攒下来的一切都会被这一刀给斩灭!

念及此处,陈沐便四处扫视了一番,指着拳台周围的旗阵,朝杨大春道:“把那根旗杆给我拔过来。”

“旗杆?”杨大春放眼望去,那是一杆大清龙旗。

虽说是体育会自己准备的,龙旗的质量也算不上太好,刺绣也粗糙,但旗杆却也算结实,一如彼时华人一般,其貌不扬,却坚韧不拔,身体皮肉或许看着羸弱,但骨子里是不屈的钢铁意志!

杨大春将旗杆拔了起来,递到了陈沐的手中,陈沐挥了挥,旗帜便卷在了旗杆上。

用旗杆一撑,陈沐便站了起来。

见得此状,红莲赶忙过来搀扶,小声在耳边劝道:“你想上去?可别逞强!”

陈沐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紧要的,你还信不过我?”

听闻此言,红莲也就松开了手,不再制止。

其实,陈沐可不是一味强出头,原本他的小腿就只是被子弹擦伤,看着触目惊心,实则并未伤筋动骨,之所以赖在轮椅上,其实是为了做样子给伊莎贝拉看,也好让这番鬼婆心生愧疚。

再说了,陈沐修炼阴阳参同玄功这么久,功力深厚,体内气力积攒如湖海一般浑厚,这种小伤小痛根本就不算甚么。

有了红莲阴阳互济,与他一起修炼玄功,实力也是一日千里,便是他的耳目都变得更加的敏锐,旁的不敢说,这船越路珍的拔刀流,他必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陈沐之所以这么有底气,也不是盲目膨胀,是因为他接触过拔刀流,甚至学过拔刀流,对拔刀流心如明镜一般,又有何惧!

早先陈沐偷学刀法,而后又收服了孙幼麟,更重要的是,芦屋晴子也选择追随他陈沐!

若说一击毙命的拔刀流,试问谁比芦屋晴子更有发言权?

正因为有了这些了解,也正因为自己的感知能力因为阴阳玄功而得到巨大的提升,陈沐此时站起来出头,是半点毛病也没有!

旗杆当拐杖,陈沐走到了拳台边,朝台上的船越路珍道:“跟他打,不如跟我打,船越路珍先生,你觉得如何?”

陈沐此言一出,也是全场哗然!

虽说陈沐已经积攒了大量的人望,几乎可以说人尽皆知,尤其是插手港务之后,巴结他的人足以排队到街尾。

众人也都知道,陈沐是鈺龙堂的坐馆,忠义总堂年纪最小的叔伯辈,但陈沐坐着轮椅,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梁永相等人更是吃惊,谁能想到,陈沐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韩亚桥也是鄙夷地看了看陈沐,正要出言嘲讽,此刻却听得船越路珍道:“也好,如果阁下愿意,我是求之不得的。”

船越路珍此言一出,众人就更是惊愕万分了!

日本人奸险狡诈,为求胜利可以不择手段,但武士道好歹有着自己的底限,只可惜,经历了这么多年,武士道的精神也早已变了味,只求胜利而不讲道义,武士道也只剩下武士,没有了道。

扎尔斯也有些急躁起来,朝船越路珍道:“先生,他不过是个废人,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林宗万,我要他死在我的面前!”

船越路珍看了看陈沐,朝扎尔斯低声道:“扎尔斯先生,这位陈先生,才是真正的高手,林宗万根本挡不下我一刀,之所以提出这个挑战,我本来的意图就是要引蛇出洞,陈先生,才是我真正的对手!”

第三百九十二章 拔刀之争不罔顾

谁能想到,陈沐连站立都有些艰难,竟还要与这个船越路珍对打!

陈沐单枪匹马到体育会拜码头,三拳两脚打败梁永相,这个事情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对于陈沐,他们也有了足够的了解。

至于船越路珍,众人却是知之甚少,不过能够站在扎尔斯幕后的男人,尤其是简单之辈。

武行的人身手未必如何了得,但眼界自是比寻常人要高明许多,当是能看得出船越路珍的不凡之处。

这等情况下,陈沐想要打赢这个日本人,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不少人也都暗自替陈沐捏了一把汗。

陈沐这条过江龙的事迹,已经传遍小小的香港,时至今日,即便陈沐想要继续低调,也是不成了,毕竟他入手了港务,多少人眼巴巴要抱他大腿。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多少人看好这场比试。

若是外行人,或许会认为,坐在轮椅上,施展器械应该比拳脚容易,但事实并非如此。

器械需要发力,而发力就需要用到腰马之力,腿脚受伤,发力就会受到极大的限制,使用器械的难度会比单纯用拳脚更困难。

这也是陈沐为何选择旗杆作为武器的原因,起码脚踏实地,能够借力发力,而且旗杆也起到一个支撑的作用。

虽说左脚仍旧是虚点地面,任谁都看得出陈沐重心不稳,比单脚站立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单手撑着旗杆,就这么站在台上,却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宗师威严。

谁也不知道,陈沐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股自信为何这般强烈,但又没来由地觉着肃然起敬。

或许这就是大义当前所带来的敬仰了吧。

林宗万打败了扎尔斯,按说该是皆大欢喜,全场同庆的时刻,却又因为韩亚桥的插手,变得淡寡无味,船越路珍的胡搅蛮缠,也就变得那么让人厌恶。

这个节骨眼上,陈沐带伤出阵,能赢得人心,那也就自不必说了的。

船越路珍也说服了扎尔斯,走到了前头来,朝陈沐道:“陈先生,器械不比拳脚,你们中国人常说,刀剑无眼,若是收不住手,误伤了您,可怪不得某了。”

陈沐淡然一笑道:“这句话也同样送给船越路珍先生。”

见得此状,韩亚桥也摆了摆手,让拳台上的无关人等全都退了下去,朝陈沐和船越路珍道。

“民间禁止私斗,器械更是违禁,如今你们本着自愿原则,要进行比斗,在场都是见证人,刀剑无眼,生死无咎,若是都同意,签了这文书,你们就可以开始了。”

如此一说,便有警员拿了文书上来,这类似生死状的玩意儿,当即将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若是拳脚,虽说会受些伤,但也不至于丧命,器械可不同,尤其是船越路珍,腰间那可是正儿八经的*!

一张生死状,瞬间便将拳台染红了一般,围观者们也都屏息凝神,似乎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过看到陈沐随意洒然地签字画押,大家心中多少有了一些期盼,期盼陈沐不要受伤,甚至期盼陈沐能够取胜,若能杀了这嚣张的日本人,那就更好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民间的传统,只要死的不是自家人,谁都好奇地想去看一眼。

船越路珍将笔轻轻搁在了托盘上,细心地取出手帕来,擦拭干净手上的墨迹,这才去捉拿刀柄,仿佛墨迹会玷污那*的灵魂一般,也是颇具仪式感。

他本来就矮,此刻身子半蹲,作拔刀之势,如同小小的蟾蜍一般,可那眼神莫名其妙地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敬畏。

若没有这柄刀,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矮子,可当他短胖的手指,紧握刀柄的那一刻,却脱胎换骨了一般!

这*看起来比他的身量还要长一些,若从腰间拔刀,想来该是拔不出来的,众人倒是有些好奇,他如何才能将这柄刀给拔出来。

当然了,在场很多都是武者,见识还是有的,这拔刀之法,早在明朝的时候,俞大猷和戚继光这两位抗倭大英雄,所遗留的兵书上,就有着明确的记载。

为了应对倭寇那长长的打刀或者太刀,戚继光甚至改良出了戚家刀,同样是长刀,拔刀之法也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拔刀法,可以是两个人配合,也可以单人拔刀,纪效新书等兵书上就记载过。

也别去说正经的兵书,广东福建江浙这些沿海地带,历史上是受到倭寇侵扰最严重的地方,也都有着极其深厚的抗倭历史,所以一些民间野史甚至是说书人,都会涉猎一二,即便有所出入,但对拔刀的情形,到底是能够说出个二五四六来的。

陈沐却不同,他跟着吕胜无学过刀法,吕胜无的刀法堪称出神入化,早先陈沐为了应付芦屋晴子,向吕胜无讨教,后者可是倾囊相授,极具针对性地给他讲解过日本人的拔刀流!

这也是陈沐敢于站在台上的底气,此时船越路珍虽然气势逼人,但陈沐却云淡风轻。

他捏了捏手里的旗杆,微眯着眼睛,阴阳参同玄功却是飞速运转了起来!

旁人或许看不到,但红莲与他朝夕相处,每夜练功,此时只觉得陈沐的眼眸里有隐晦的流光闪过,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迷惘一般!

他的眼睛变得清澈,如初生婴儿的灵魂一般干净,仿佛能穿透一些的遮掩,直取事物的本质!

船越路珍似乎也发现了陈沐的不对劲,眸光都变得犀利而狠辣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脚底板的尘土突然微微飞扬,似乎力气都灌注到了双脚!

众人的瞩目之下,船越路珍率先发动了!

只是他并没有往前冲,而是往后撤步!

刀柄不断往前伸,他的身子越发靠后,陈沐也是当下就看了出来!

他这种单人拔刀的方式倒也有些新鲜,先往后撤步,而后突然发力冲刺,借助冲势,拖住刀柄,将长刀拖出,刀鞘便瞬间留在原地!

这种欲扬先抑的拔刀法,能够积蓄恐怖的力道,长刀挥斩出来,带着无往不利的刀势,足以劈波斩浪!

若换做别个,或许要看得一头雾水,但陈沐却明镜也似地清楚!

他没有思考其他事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船越路珍想要发动攻击,就必须依靠这柄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拔刀服务,这才是拔刀流的真谛!

所以,只要阻止他拔刀,即便不能赢他,也绝不会被他打败,换个简单点的说法,只要船越路珍拔不出刀来,陈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当船越路珍后撤步之时,陈沐手腕一抖,手中旗杆便如荆楚长剑一般刺了出去!

这旗杆也足够长,陈沐根本就没挪动脚步,棍头已经点在了船越路珍的刀柄上!

“去!”

陈沐沉喝一声,刀柄被击回,船越路珍后撤了三四步,本与刀柄拉开了距离,可陈沐这么轻轻一点,刀柄同时退了回去,船越路珍便作了无用之功。

非但无法拔刀,反倒像他整体退出三四步了一般!

高手过招,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陈沐针锋相对,而且是“一针见血”,半点不差地封死了船越路珍的前路!

船越路珍也是眉头紧皱,腰身一拧,竟是原地旋转,将陈沐的旗杆给打了回去!

他的旋转却仍旧没有停止,反倒越来越快!

陈沐知道,后撤拔刀不成,船越路珍这是要通过旋转,将刀鞘甩飞出去,以达到拔刀的目的了!

手中旗杆往前一顶,陈沐想要挡住刀鞘的旋转,然而船越路珍却拧动刀柄,刀鞘改变了轨迹,竟躲过了旗杆!

陈沐不想移动脚步,因为移动脚步就需要重新调整重心,这会给船越路珍可趁之机,眼见这等情势,便伸手去抓住了刀鞘的头!

那船越路珍露出得逞的奸险笑容,爆发力气,一拧刀柄,木质刀鞘竟是咔嚓嚓全都崩裂开来,木片四处溅射,而锋锐如银芒的*,已经刺向了陈沐!

这种打刀太长,是用在战场上的,而且还是通过战阵来配合,想要挥砍,需要耗费大量的力气,很多时候都用捅刺的打法,也算是借鉴了长矛和铁枪。

船越路珍出手太快,又有破碎的刀鞘遮遮掩掩,陈沐来不及躲避,若不后退,怕是要被这长刀给穿胸而过了!

众人见得此状,也是心中惊呼不已,人都说拔刀流决胜于眨眼之间,来去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也果真不假!

陈沐可没心思感叹,此时由不得往后撤了三四步,不多不少,似是无意地抬起了手里的旗杆,那刀头便刺入了旗杆之中!

旗杆是大头竹所制,这种大头竹在岭南地区,通常用来制作水烟筒,或者削成扁担,也是足够坚韧。

长刀刺入之后,咔哒哒刺破竹节,不断往前,旗杆竟是堪堪包住了整个刀刃,变成了新的刀鞘!

陈沐为了承受巨大的冲击力,只能半蹲身子,此时的他,动作姿势便如船越路珍早先拔刀那般!

虽说是现学现卖,但陈沐的动作优雅完美,只不过船越路珍为了拔刀,而他陈沐则是为了收刀,收船越路珍这个对手的刀!

船越路珍没想到陈沐竟会打得这般巧妙,甚至将他拔刀之法“倒行逆施”,而且竟还起效了,心中是既惊又怒!

第三百九十三章 倒行逆施反为主

船越路珍只是用了拔刀之势,后撤前进,陈沐也只是伸出旗杆点了一记,而后将旗杆套住了那柄打刀,一来一回,格外简单,陈沐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

相较于扎尔斯与林宗万的精彩对决,陈沐和船越路珍就显得非常的枯燥乏味,甚至有些无趣。

前者如同街头死战,后者则像是两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在慢悠悠比划着太极拳。

动用器械,本该更加的激烈和血腥,然而在场之人却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

当然了,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外行们固然觉着无聊,但内行人却是看得紧张冒汗!

那大头竹很是臃肿,想要挥洒自如本就不容易,能精准万分地点中刀柄,没有庞大的力量与技艺支撑,是万万做不到的。

至于后来用旗杆制住长刀,更是需要精湛的功夫和过人的胆量!

因为那打刀锋锐无比,但凡错开一星半点,陈沐都会被刺穿身体,然而陈沐却跟闹着玩儿也似,随意洒然,仿佛用行动在诠释何为艺高人胆大!

身为局中人,船越路珍比这些外人的感触要更加的深刻,内心之中也更加的震撼!

这拔刀之术是日本剑道最基本的功夫,但也是最需要持之以恒的技艺,拔刀术最简单,但最终返璞归真,也是最具杀伤力的招式!

有些剑道宗师,终其一世都在练拔刀,无论长刀短刀,这都是永远不能遗忘的技术!

陈沐身为中华武师,相信该是没有练过拔刀术的,然而他却能够将拔刀术倒过来用,又岂能不让人满怀震撼!

这就无异于从未讲过日本话的陈沐,突然流利地倒背着日本的古诗,这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

船越路珍接受陈沐建议之时,很多人都认为他趁人之危,与陈沐这样的伤员打架,打赢了并不光彩,打输了就更是颜面扫地。

但船越路珍却看得出陈沐的境界之高,俨然已经高过他这个武道家,所以他才坚持要跟陈沐对决。

如今看来,本以为自己已经将陈沐抬得够高,谁又能想到,陈沐比他想象的还要高!

船越路珍曾经跟黄飞鸿闭门比武,输得心服口服,之所以想跟陈沐打,也是因为搜集的情报显示,陈沐乃是黄飞鸿的师弟。

在他看来,或许师弟到底是不如师兄的,多少能在陈沐身上找回一点点尊严。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面对陈沐之时,或许没有感受到那股子高深莫测的压迫。

可当他真正动手,船越路珍才发现,陈沐带给他的压迫感,并不比黄飞鸿弱多少!

船越路珍顿时觉得自己踢在了铁板上,当下就有了放弃之心,但终究是有着一些不甘。

短暂的抉择之后,船越路珍到底是紧握刀柄,继续朝陈沐的方向推了过去!

他能够想到的破绽,便只有陈沐那只受伤的腿,只要陈沐挪动脚步,身体就会失衡,短暂的调整时间,就是他击败陈沐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的机会!

然而他很快又陷入了失望,因为陈沐便如扎根大地,旗杆和打刀就像焊接在了一起,生长在了铜墙铁壁里一般,根本就纹丝不动!

船越路珍没有放弃,往前推不动,他又开始绕着陈沐跑动起来,在他看来,不断拉扯剑柄,希望能够将打刀重新抽出来。

他就像一个三岁孩童在拼尽全力拔旱地里的一条甘蔗,左扯右拉,如何都无法撼动甘蔗的根基!

南拳最讲究的就是腰马的功夫,尤其是马步,各种马步就与拔刀术一样,同样是贯穿整个功夫生涯的基本功。

陈沐扎稳了马步,这船越路珍再如何跳腾,也是无用。

两人这么打,外行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因为实在是太难看了!

相较而言,林宗万和扎尔斯反倒更像是宗师级的对决,而陈沐与船越路珍才是街头混混的打法,甚至是街头混混里最低级的地痞小流氓级别的打法!

然而内行人的眸光却全都集中在了陈沐的马步之上,内心充满了渴望,恨不得将陈沐的每一个动作都记下,恨不得自己的双眼能够穿透衣物和皮肉,看清楚陈沐腿脚上每条肌肉的变化!

因为陈沐一条腿虚点地面,只有一只脚踏着实地来承重,这无疑增加了难度,想要扎稳马步就更加困难。

可无论船越路珍如何推拉拖扯,陈沐却仍旧是纹丝未动,这种扎架的功力,虽然最基础,却也最见功夫!

在外行人看来,两人拉拉扯扯很是难看,可内行人眼中,陈沐却是个铁底座的不倒翁,无论上身如何动作,下盘却重若千钧,稳如磐石!

船越路珍终于放弃了那柄打刀,从后腰拔出两柄短刀,顺着旗杆便朝陈沐削了过去!

他仍旧想要逼迫陈沐挪动脚步,仍旧想要逼迫陈沐松开旗杆!

后腰横插的两柄短刀,加上打刀,这船越路珍带了三把刀,也果真是高手了。

他双刀齐出,顺着旗杆劈砍横削,眨眼间就唰唰唰劈斩出十几刀来!

陈沐果真动了!

只是动的不是他的脚步,而是猛力一甩,旗杆便飞速往后收!

空出双手来,陈沐出手便顶在船越路珍的手腕上、肘关节上、臂弯关节等处!

船越路珍眼花缭乱地劈砍,陈沐身形模糊地躲闪,虽然没有花蝴蝶般的华丽脚步,但他的躲闪功夫,竟是比扎尔斯更加的厉害!

船越路珍要跟陈沐打之时,扎尔斯还颇为不屑,甚至暗中为船越路珍感到不齿,此时见得陈沐躲过十几刀,他也是目瞪口呆了!

船越路珍的刀越来越快,而陈沐的动作更快,刀刃根本连陈沐的衣袖都无法沾碰!

这短刀同样锋锐无比,但凡被沾到,怕都要鲜血迸流,然而陈沐每次都能堪堪躲过刀刃,看着凶险万分,让人提心吊胆,却每次都有惊无险!

有那么几刀,甚至从陈沐的脖颈划过,从他的鼻尖划过,从他的耳垂下划过,甚至将他披散出来的几根头发丝都给切断。

但终究是是没办法碰触到陈沐!

这短短的瞬间,双方闪电交手,外行人只觉得一通乱打,根本看不出任何章法,甚至连船越路珍劈斩出多少刀,都未能看出来。

可内行人却早已屏住了呼吸,汗水湿透了后背,紧捏着拳头,大气都不敢喘!

许是抵挡不住船越路珍的强大攻势,无法躲避那狂风暴雨一般的劈斩,陈沐终于是后撤了三四步!

“机会来了!”船越路珍也是心头大喜!

他之所以这么拼命,为的就是要逼迫陈沐挪步,若陈沐半步都不走,即便僵持到最后,他船越路珍赢了,那也是极其难看的。

可如今,陈沐总算是后撤了!

在后撤的空当,陈沐的身形果真发生了变化,船越路珍知道,陈沐是在调整重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

深吸一口气,船越路珍用尽全力,劈出了左手刀!

因为很多人都是右撇子,所以左手刀才最难防御,这也是他的杀招之一,船越路珍此刻也是倾尽全力了!

只是当他的刀锋劈斩出去,却见得陈沐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来,这种笑容,顿时让身经百战的船越路珍不寒而栗!

陈沐之所以后撤,可不是因为抵挡不住船越路珍那狂风骤雨般的刀势,而是因为,旗杆已经收到了尽头,也就意味着,陈沐可以抓住船越路珍那柄太刀的刀柄了!

陈沐半步都不挪,这给了船越路珍极大的心理压力,陈沐果断将这种心理压力,运用到了极致!

在船越路珍疯狂劈砍无果之后,陈沐的后撤,显然给他了最大的希望!

这种状况之下,船越路珍不顾一切地冲杀而来,早已忘记了打刀的存在!

而当他发现之时,显然已经迟了!

陈沐后撤三四步,与船越路珍早先的动作如出一辙,他非但要将拔刀术“倒行逆施”,此刻却是正儿八经轮到他拔刀了!

船越路珍心头发凉,此时终于明白,陈沐为何只选旗杆,而不选韩亚桥提供的各种器械,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制定好了战术,极具针对性的战术,可以克制打刀的战术!

无论他挑选何种器械,在打刀面前都不占优势,但这个“信手拈来”的大头竹旗杆,简直就是“浑然天成”的打刀克星!

陈沐半步不挪,陈沐闪电躲闪,所有这一切,似乎都足以彰显他高深莫测的武功修为,但或许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甚至只有船越路珍才最深刻地体会到,陈沐的恐怖之处。

那就是战斗尚未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制定好了战术,而战斗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一切,似乎都没有偏离他的预算,就好像他是个导演,本该变化多端的两人战斗,却照着他的脚本在走,没有半点偏差!

船越路珍的内心还在震撼,陈沐在后撤之后,已经紧握刀柄!

他没有像船越路珍那样往前冲刺,凭借冲刺的力量,将长刀抽出,而是猛拧刀柄!

阴阳参同玄功的气力灌注到大头竹里,瞬间爆发开来,整个旗杆咔嚓嚓四分五裂,露出打刀那锋锐的银芒!

双手持刀,陈沐灌足了力气,竟硬生生将打刀挥舞了出去!

船越路珍见得那黑夜银河一般泼洒而来的刀芒,一颗心顿时坠入冰窟,脑子都空白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春去秋来又变故

早先坐着轮椅被推进来的陈沐,曾经让人失望透顶,原本能够轻易打败梁永相的武道高人,所有人都寄托希望,但愿陈沐能打败扎尔斯,谁想到陈沐竟是连行走都困难。

只是这才过得没多久,陈沐便让林宗万上场,非但打败了扎尔斯,还废了这番鬼佬一条腿!

惊喜远未结束,在船越路珍提出械斗之后,陈沐竟又亲自下场去厮杀,而且只凭着一条腿站立,半步不挪,竟让船越路珍无计可施,到了最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拔刀术用在了船越路珍身上,用的还是船越路珍的打刀!

这接二连三的变化,来得实在太快,众人甚至有些无法接受,仿佛眼前看到的都是假象一般!

然而此时陈沐拔刀如燎原,由于刀的速度太快,众人的眼中闪过大片的刀芒,也着实是震撼人心!

船越路珍心中可没有半点震撼,因为他的内心早已被恐惧所占据!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拔刀的威力有多大,他尚未反应过来,只能往旁边偏了半尺,右手格挡的短刀如冰晶一般被斩断,身子顿时轻了许多!

直到剧痛传来,他才明白身子为何会突然变轻,因为他的一条手臂,已经咚一声落在地上,左侧肩头喷射血线,整条手臂竟被陈沐反挑给削了下来!

陈沐虽然只是照着船越路珍的招式,但力量实在太大,非但将短刀斩断,竟还连带将船越路珍一只手臂给削了下来!

噗咚!

船越路珍跪在地上,仰天长啸,尽了全力去嘶吼,以发泄身心的痛苦。

如此干嚎了几声,他便冷静了下来,指使台下呆若木鸡的人,那些人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也亏得有个英国医生,终于是反应过来,用皮带扎住断口上方,又死死捂住伤口。

见得此状,扎尔斯也是惊愕万分,一时半会儿哑口无言,过得许久,才朝韩亚桥道:“他恶意伤人,还不抓回警署!”

韩亚桥放眼看去,陈沐仍旧提着那柄长长的打刀,刀刃上的血迹如同荷叶上的露珠,滴滴答答落到拳台上,这宝刀竟是滴血不沾了!

陈沐也同样盯着韩亚桥,朝他说道:“虽说咱们签过了文书,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若断臂的是我,警长会追究船越路珍和英国人,那么现在,你可以把我抓回去。”

这一句拷问若放在比斗之前,或许多有冒犯之意,可如今陈沐站在拳台上,而扎尔斯与船越路珍都变成了地上的废人,韩亚桥可就不得不扪心自问了!

韩亚桥终于朝扎尔斯道:“先回去治疗,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扎尔斯看了看拳台上那条断臂,也只能咬牙忍耐了下去,那英国人医生跑到拳台上,将断臂包裹起来,一并带走了。

陈沐早在普鲁士敦的教会医院里听说过,如今洋人正研究如何将断肢接驳起来,普鲁士敦见识了红莲的断指接驳之后,对此技术更是看重,很多洋人的医院都开始在研究这个课题。

这洋人医生将断臂捡回去,估摸着也是想给船越路珍再接驳回去吧。

陈沐也不作他想,将打刀放在地上,林宗万等人便上台来搀扶他。

拳台下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本以为会被洋人狠狠羞辱的这场比试,最后竟是大获全胜!

此时的陈沐虽然回到了轮椅上,但众人眼中的他,此时却比拳台还要高大!

扎尔斯与船越路珍那怨恨的眸光,仿佛要穿透人群,将陈沐刺成蜂窝,不过却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陈沐也不想再节外生枝,朝围观者们抱拳示意,便让红莲推回去歇息了。

虽说拳台上没受到什么伤,但到底是卷入到了舆论的漩涡之中。

此役过后,无论英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必将他陈沐视为生死仇敌。

不过凡事都有利有弊,遭人记恨这是免不了的,但拳台上积累下来的威望和敬畏,也是极其可贵的。

尤其是陈沐要插手港务的事,想必往后不需要王举楼等人暗中提醒,那些个江湖人士,各大堂口和社团的人,也都不敢在陈沐的地头搞事情了。

也不知道是扎尔斯和船越路珍要专心养伤,还是别的原因,香港地头竟安静了好几个月。

陈沐的腿脚早就好利索,港口的工作也步入正轨,陈沐甚至可以当上甩手掌柜了。

而这个时候,陈沐的冬狮馆也总算是竣工了!

吴老板的黑作坊改造的冬狮馆,终于要正式挂牌,开馆授徒,陈沐的心中反倒没有了先前那股期待。

因为在港口任职的这段时间里,陈沐见过太多太多的尔虞我诈,里头不仅仅只是洋人,还有不少华商。

陈沐心里虽然早已明白,单靠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但仍旧免不了要心灰意冷。

虽说有了港口便利,王举楼和李三江等人终于是展开了自己的业务,而且在香港总算是有了一席之地,龙记和洪顺堂的生意,也做到了香港来。

陈沐虽然没有统计过自己的财富,但各方的利益和分红加起来,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所有人都认为陈沐会滚雪球一般,以钱生钱,越做越大,却没想到陈沐的日子越过越紧张。

也只有身边的人才清楚个中原因,那是因为陈沐将自己的钱,都投给了黄兴等人,大力支持他们的革命事业。

除此之外,他的收入几乎都投入到了冬狮馆,因为这个馆子非但教读书练武,还收养了不少码头上的孤儿。

陈沐如今名声在外,不少名门子弟都希望能够拜在陈沐门下,这些人也少不了资助,陈沐也一视同仁,贫富并非他挑选弟子的标准。

富贵人家也有不少好苗子,流落街头的那些孤儿也有资质愚钝的,陈沐能做的只有因地制宜,因材施教。

正由于陈沐用心有力,弟子们的成长也非常喜人,冬狮馆的名气也渐渐打响,甚至盖过了绝大部分武馆。

得益于陈沐的帮助,体育会才渡过了难关,梁永相虽然虚荣心强,又爱面子,但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没有打压陈沐,甚至有人因为嫉妒而想要给冬狮馆使绊子,他都拦了下来,背地里给冬狮馆保驾护航了好些回。

陈沐听说黄兴等人在广东发动的起义又失败了,灰溜溜退回到香港来,陈沐仍旧选择义无反顾地支持他们,为他们提供庇护,无私赠予他们东山再起的资本。

于公于私,在明在暗,陈沐都做得面面俱到,江湖上的声望和地位自是日渐威隆。

日子安稳了,陈沐也开始筹划与红莲的婚礼,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此时孙幼麟等人却是找上了门来。

虽然他们选择追随黄兴等人搞革命,但陈沐还是非常支持他们,今番到香港来求助,陈沐也没有半点顾虑。

“爷……今次您可得帮帮我们!”

孙幼麟这么一开口,陈沐倒是吓了一跳,不由调侃道:“孙幼麟你这是怎么了?以前的你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孙幼麟也是个高傲的人,即便面对陈沐,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软话,或许也是为了顾全大局,而放下了个性,类似的事情应该发生过不少。

孙幼麟也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苦笑道:“真正做了这些事,才知道里头有多难,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心里的滋味……”

陈沐也知道,没有人逼着他们去做这些事,搞革命也不是做生意,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祉,这是最高尚的大义之事,是最值得敬佩的事情,当下也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孙幼麟继续说道:“我们最先是找了钟水养钟叔,在他的帮助下,到龙华乌岗起了事,没曾想水师提督何长清从虎门奔赴龙华,围剿咱们,钟叔和婶婶都陷入了重围,婶婶甚至要钟叔一枪打死她,也不愿落入官兵的手里……”

“后来总算是突出了重围,咱们又卷土重来,到三洲田去起事,虽然孙先生派了陈奇和陈通给钟叔当贴身护卫,但没想到遭到了泄密,钟叔在横朗被二千余清兵包围,妻儿都没能逃出来,遭到了清兵的杀戮……”

孙幼麟说到此处,也是眼眶湿润,陈沐也是捏紧了拳头。

钟水养年纪大了,本是归乡养老,可为了革命事业,仍旧愿意出钱出力,甚至深涉险境,搭上家人的性命。

“爷,钟叔让陈奇和陈通保着冲突出围困,就躲在羊台山里,咱们的兄弟正在搜救……找到钟叔应该是不难的,我们想把他接到香港来,但港口方面已经封锁,所以需要您的帮助……”

陈沐也没想到发生了这般惨烈的事情,想起钟水养对自己的恩德,当即站了起来,朝孙幼麟道:“我跟你们去救人!”

孙幼麟固是知道陈沐的心意,他不遗余力,甚至倾家荡产地资助革命,自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其实陈沐早先也想过要跟着黄兴等人,重返广东,加入到革命的行列当中。

不过黄兴等人却认为,陈沐在如今的事业上,更能发挥他的长处,产生更大的价值和能量。

正如陈沐所做的贡献一般,他成为“地下皇帝”之后,无论是财力上,还是人脉关系上,都能够为革命事业提供巨大的帮助,可比他亲身上阵更有用!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万念俱灰老叔叔

钟水养乃是南宋镇蛮大将军的后裔,因为母亲在河边洗衣生下了他,所以取名水养。

他在村里私塾读了八年的书,思想比其他人更加活络,也接收到不少外界的巨变。

他与孙先生是结义兄弟,孙先生都喊他一声兄长,早年间他介绍孙先生加入洪门,门中长老很多都反对,他却义无反顾,力排众议,让孙先生加入了洪门。

这两年他从檀香山回乡,也同样没有闲着,即便陈沐离开了广东,他年纪也大了,但仍旧组织武装力量,反抗清廷的暴政。

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妻儿却因为起事而惨遭杀戮,钟水养内心的痛苦,是常人无法体会的。

羊台山毗邻香港,钟水养又有陈奇陈通贴身保护,孙幼麟等人很快就将他们从羊台山搜救了出来。

陈沐亲自过江迎接,港口方面自是畅通无阻,总算是顺利进入到香港来。

陈奇陈通极力想让钟水养入住城寨,黑骨红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堂口的坐馆大佬,也都到江边来迎接。

毕竟钟水养可是忠义总堂的元老,是货真价实的老阿叔,谁都不敢怠慢。

不过钟水养却选择留在了陈沐的冬狮馆,众人虽然有些遗憾,但也非常的理解。

陈沐的戒指就是钟水养赠予的,钟水养早已将陈沐当成他的接班人,对陈沐那是无条件信任的。

虽说冬狮馆地处中环,暴露在英国人的眼线之中,但钟水养却没有半点顾忌。

在旁人看来,或许认为他信任陈沐,其实个中原因,只有陈沐最清楚。

这个迟暮老人虽然还活着,身上也没什么伤势,但他心如死灰,如行尸走肉一般,已然是万念俱灰了。

妻儿的死,让他陷入了自责和愧疚之中,他本不愿独活,但肩负使命,每日里通过陈奇陈通,不断在交接自己手里头的事务。

或许等到这些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他就追随家人而去了吧。

他与陈沐固是知根知底,陈沐也每日去探望,与他谈心,希望能够唤起他生活下去的欲念,可收效甚微,陈沐也是心焦。

黑骨红等人每日来请安,都被拒之门外,钟水养甚至给他们放话,以后不要再上门来请安,要请安就去给陈沐请安。

他手里头的事情都一点点交出去,这个阿叔的位置,也彻底交给了陈沐。

陈沐自是万分不愿意,因为他知道,一旦所有事情都交出来,这个老人对世界就再无留恋可言了。

所以,虽然钟水养放话,但陈沐仍旧让黑骨红等人每日来拜访,而且也并非单纯的拜访,每次都会带些麻烦上门来,请求钟水养定夺。

他是个使命感极强的人,守护洪门也大半辈子,对于堂口的事务,他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如何都要打起精神去处理。

陈沐本想用这种方式,来维持他的生命活力,可钟水养不吃不喝,夜不能寐,时常在深夜痛哭,老迈的身子骨根本就吃不消,这才没几日,已经骨瘦如柴了。

如此又过得半个月,钟水养开始呼喊妻儿小名,起初只是夜里迷迷糊糊地喊,到了现在,连白日里都叨叨絮絮,有些神志不清了。

陈沐可不敢让黑骨红等人再来叨扰,也不到冬狮馆里授课了,每日在内宅陪着,天气好了就带着老人家出去走走看看。

这一日,陈沐又来到内院,朝老人说:“钟叔,今日天气不错,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陈沐用词从来都很小心,他不希望钟水养自认已经是废人,所以从不会说陪您如何如何,带您去哪里哪里,而是用请求帮忙的语气,让钟水养意识到,自己还是被需要的。

钟水养却只是摆了摆手,朝陈沐说:“不用费心了,我……我时日无多了……”

此言一出,陈沐也吓了一跳:“钟叔您可不能这么说,您的身子尚且硬朗,多少事情等着您去措置,万万不能说这等丧气话!”

钟水养摇头苦笑,双眸放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过得许久才朝陈沐说。

“你离开广东之后,我在羊台山的桃李园造了一套宅子,每日里给乡亲们讲革命的道理……”

“羊台山那个小地方也只有十来个村庄,但我讲着讲着,人越来越多,广州、佛山、中山、东莞和惠州的乡亲们,都来我这里听宣讲,会员从最初的几十人,骤增到三千多人,吃饭的筷子都要装好几桶……”

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钟水养似乎又恢复了些许活力,倒了一碗茶给陈沐,继续说起来。

“可是……我最后又是个什么下场?阿潘死了,孩子们也死了,我……我对不住他们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奔走半生,早已见惯生死的钟水养,此时他老泪纵横,才真叫人心疼。

“我该做的都做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剩下的日子,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去跟他们团聚吧……”

这番话一说完,钟水养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就好像阎王爷就漂浮在他的头顶,伸出无形的审判之手,抽走了他的灵魂与生命力一般。

陈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段日子以来,他算是倾尽全力,法子都用尽了。

他也曾体会过这种悲痛欲绝,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他很清楚,若没有了盼头,没有了这份执念,真真就要死去了。

“钟叔,难道你就不想给他们报仇雪恨么?”报仇曾经是支撑陈沐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在他看来,对钟水养应该也有效的。

然而钟水养却只是无力地抬起头来,朝陈沐说:“孩子,我累了,再不想打打杀杀了,我只是想睡一觉,好好陪一陪他们……”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短短几十年,我钟水养风光过,拼搏过,本该问心无愧这一世,可到头来,还是对不起家人,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脸面再苟活?”

“可是……您真的打算带着这些离开么?”陈沐仍旧没有放弃,钟水养却抬起手来,阻止了陈沐。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所做的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很看好你,打从广州见面,我就知道你是值得托付的,在看如今的香港,我知道自己没有所托非人,往后,就靠你了……”

“你也不必再劝我,我这心里的火头已经灭了,再也烧不起来,你就让我安安生生地偷个懒吧……”

钟水养扭过头去,不再交谈,陈沐也只好叹息一声,走出了内宅。

“啊婶,你好好照顾老头子,有什么情况,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辛苦你了。”

这老妈子也是孤寒人,陈沐就招进来帮佣,很会照顾人,听得陈沐这么吩咐,自是更加的小心。

回到馆里,学生们正在读书练武,见了陈沐,也更加的认真,却没一个敢站出来行礼的,因为这是陈沐自己定下的规矩。

陈沐只是扫了一眼,便回到自己的书房来,拿起学生们的作业,心思却又静不下来。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陈沐免不了要皱眉头。

“谁?”

“师父,是我,徒弟有事求见。”

听得方宗济的声音,陈沐也缓和了情绪:“进来。”

方宗济是陈沐的第一个弟子,住在冬狮馆里头,陈沐将他当成儿子来养。

“宗济,你身子骨本来就瘦弱,打基础要比其他人更加卖力,不去练功,来师父这里做什么?”

方宗济赶忙跪下,朝陈沐说:“徒弟见师父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心里很难受,修行上也不敢再给师父添麻烦,所以……所以这些天想去老叔公那里求教,恳请师父恩准!”

“你说什么?去老叔公那里求教?”陈沐闻言,顿时大怒,但只是转念一想,又免不了感动起来。

钟水养已是万念俱灰,这个节骨眼上,方宗济要去求教,陈沐又如何不恼怒?

只是细想一下,也难为方宗济这孩子了。

虽说年纪不大,但这孩子的心思却异常敏感,甚至想法上都与陈沐如出一辙。

他知道钟水养已经无心苟活,自己是个孩子,若能够朝夕陪伴,对钟水养也是一种慰藉,即便要离开,多少能弥补一点对亲人的思念和愧疚。

若他看到方宗济,能够对人世留下一星半点眷恋,可就生出希望来了!

见得陈沐要生气,方宗济也是赶忙解释说:“老叔公深居简出,越发孤僻,这样并不是很好,我若能陪着他,他也不会这么无聊。”

“再说了,老叔公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徒弟陪着他,也是受益匪浅的事情……”

陈沐点了点头,朝方宗济说:“也好,那你就过去吧,不过,如果老叔公不乐意,你也不要强留。”

方宗济顿时欢喜起来,朝陈沐许诺说:“是,徒弟一定会做好这件事的!”

“起来吧。”陈沐颇为欣慰,看着方宗济,心里也生出一种后继有人的感觉来,倒是想自己生个一儿半女了。

红莲其实已经与陈沐提过好几回,希望能够尽早生育,可陈沐却认为,自己这么混下去,仇口也不少,贸然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并非明智之举。

尤其是见到了钟水养的遭遇,对生儿育女就更有些排斥。

可此时见得如此懂事的方宗济,陈沐突然又有些心思思的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漂洋过海难为主

方宗济自是好意,只是也讲个你情我愿,若钟水养见得方宗济,反要时时念起自己的妻儿,可就弄巧成拙了。

饶是如此,陈沐还是想尝试一下,万万不能看着钟水养在这么颓废下去了。

这个阿叔毕竟已经老了,再也经不起这许多折腾,情绪再这般低落下去,生无可恋,就真的再没什么活头了。

带着方宗济,再次来到内宅,敲了钟水养的门,陈沐心中也是忐忑。

钟水养也不开门,里头安静了许久,才传来低迷的声音:“我乏了,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别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这话听着有点像诀别,陈沐心中自是不好受,却听得方宗济朝里头说:“老叔公,我是方宗济……师父……师父事务繁忙,脚不沾地,我也不敢多去打扰,只是学业有惑,又不能不问,所以……所以老叔公能不能为我解答一二?”

陈沐见得方宗济能够“独当一面”,也就躲到了旁边去。

房间仍旧没有动静,陈沐也心焦,等了许久,知道事不可为,也是唉声叹气,正要走出来,带着方宗济离开,房门却是打开了!

钟水养上下打量了方宗济一番,朝他说道:“你师父文武双全,是个求之不得的先生,你不去问他,反倒要来问我这个老头子?”

生怕被发现,陈沐也躲到了柱子后头去,但听得方宗济行礼回答说:“我听师父说过,老叔公学富五车,又留洋海外,学贯中西,见识广博……”

“打从老叔公住进来,师父就提点我们这些徒弟,让我们一定要厚着脸皮来求教,必是受益匪浅的……”

钟水养见得方宗济对答如流,而且谦谦有礼,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摇头苦笑说:“你们的师父心思细腻,想法周全,让你们来求教,不过是怕……怕老头子我……”

陈沐听得此言,也是紧张起来,方宗济却斗胆接话说:“老叔公,既然你能感受到师父的拳拳心意,为何要拒之门外?”

“难道您真的甘心白费了这毕生的学问?”

钟水养看了方宗济一眼,微微摇头道:“老头子我癫癫废废大半生,确实见过不少人不少事,但又不是做学问的老学究,哪有什么学问可白费?”

钟水养不为所动,陈沐也暗自捏了一把汗,方宗济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早熟,打一开始便对答如流,陈沐此刻也生出一股子期盼来。

但听得方宗济接话说:“老阿叔,我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辈,对外头的世道也是好奇,您走南闯北,甚至漂洋过海,您可以给乡亲邻里讲外头的见识,讲外头的大世界,为何就不能跟我们这些小的说一说?”

钟水养微微一愕,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方宗济的鼻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

“你可不小了,这么会当说客,以后可了不得的。”

方宗济闻言,也是满脸欢喜:“这么说,老叔公答应教我了?”

钟水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算教你,你陪着我,听我这个老不死唠唠叨叨罢了。”

方宗济大喜,跟着钟水养走进屋里,倒了一杯茶,竟是跪倒在地,献茶说:“老叔公请茶!”

钟水养看着跪在地上,肩头消瘦的方宗济,也是眼眶湿润:“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躲在外头的陈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总算是安心下来,正要离开,却听得房里传来了声音。

“陈沐,你且慢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钟水养读了八年私塾,而后才闯荡江湖,这份经历与陈沐也有些相像,毕竟是做杀头的买卖,感知自是敏锐,陈沐也躲不过,只好现身了。

“钟叔……”

钟水养走到门外来,盯着陈沐看了一会,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说:“让我教这些小朋友也不是不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沐自是没有半点迟疑:“钟叔能帮我照顾小徒弟,已是感激不尽,有什么吩咐,钟叔但说无妨。”

钟水养摆了摆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像我一样,我知你一直在资助革命党人……”

陈沐听闻此言,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钟水养为了搞革命,一家子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只剩下自己老来孤苦,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了。

所以他劝阻陈沐,让他不要重蹈覆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钟叔……书冬是死在官兵手里的,就在我眼前,被活活烧死!”陈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答案已经不必再提的了。

钟水养抬起手来,阻止了陈沐的话头:“我不是让你完全抽身事外,而是让你在幕后资助就好了。”

“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无论在新会广州还是香港,你都能很快扎根下来,发展壮大,你是陈家的孩子,天生就有这样的领袖气质。”

“我也见过魏姑芷这些人,她们确实能够以最短的时间来适应环境,每到一处,总能拉拢到信徒,或许你的动静不如她们大,但最后你总能做得比她们都出色,这就是你的本事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擅长这个,往后你就继续用这种方式来为革命事业出力,不必像我这样抛头露面,更不要去冲锋陷阵……”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够离开香港。”

“离开香港?”陈沐才刚刚稳定下来,港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与龙记和洪顺堂那边也都接洽了起来,往来频繁,生意流水一般翻滚壮大。

而且明面上也有像样的身份,冬狮馆日渐热闹,所有的一切都往最好的方面去发展,为何钟水养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陈沐离开香港?

迟疑了片刻,陈沐到底还是开口道:“钟叔,也不瞒您说,我在这里挺好的,并不想离开……”

“至于资助革命党人,我还是会一直做下去的,冲锋陷阵那种事也不适合我……”

钟水养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不,你必须离开,忠义总堂就在檀香山,眼下我尚且苟活,一切都好说,可一旦我死了,檀香山那边群龙无首,总堂可就保不住了!”

“我一直将你视为继承人,若你不去主持大局,檀香山的忠义总堂被夺,就再也拿不回来,届时所有堂口的兄弟,都将失去正当的身份了!”

“我钟水养不是那些学生,也看得不够远,但好歹也搞了这么多年的革命,尤其是孙义弟,更是为此奔波不止,我洪门中人为了驱除鞑虏,光复中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甚至不惜性命。”

“若再没有了洪英身份,他们没来归属感,这一腔热血也会被熄灭,往后又如何继续支持革命?”

陈沐也没想到,忠义总堂就在檀香山,而且听钟水养这么说,忠义总堂那边也是强敌环伺。

诚如钟水养所言,洪门的宗旨是反清复明,有了洪门的身份和宗旨,这些人才会尽心尽力地支持革命。

如果忠义总堂被夺或者被毁,所有人都将“无家可归”,他们失去了归属感,也不再认同反清复明的宗旨,革命事业将失去大量的洪门支持者!

“钟叔……您现在在国内,檀香山又有谁保护?既然他们能守护至今,交给他们应该是可以放心的吧?”

钟水养摇了摇头:“自打我们准备发动起事,那边就已经不再太平,我回乡已经很久,大事上都需要发远洋电报,费时费力,沟通并不能及时,电报上也说不了多少话……”

“所以去年的时候,我们也只好委托傅青竹道长,远赴檀岛,暗中守护总堂……”

“傅青竹?怎么又是他?!!!”陈沐顿时有些惊诧,便朝钟水养问说:“钟叔,你老实告诉我,这老道士到底是甚么身份,为何甚么事情都有他?”

钟水养嘴唇翕动,迟疑许久,内心似是非常挣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你别多问,只要你到了檀香山,一切就都清楚了……”

陈沐也是憋得难受,这老道士亦正亦邪,行事诡异,身份神秘,偏生又得益于他的帮助。

无论是在广州,还是在香港,他都出手相助过,只是城寨守卫成功之后,就没了他的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没想到却是到檀香山救急去了。

“既是如此,为何不把忠义总堂交给他?”

陈沐到底是不想离开,华人安土重迁,这种思想早已深入骨髓,若非迫不得已,谁想漂洋过海,流离在外?

钟水养却仍旧摇头:“原因很简单,他并非洪门中人,眼下让他看顾,也只是权宜之计,你却不一样,无论你的生父还是养父,都是洪门中的翘楚甚至是首领,你从根子上就是最纯正的洪门中人。”

“这几年你为洪门做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之所以选你做继承人,可不是出于私心,更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陈沐闻言,也是沉默了下来。

钟水养眼下的状况并不乐观,若他果真离世,自己真要离开香港,去檀香山那样一个海岛主持大局?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为求救命敢付诸

虽然留下方宗济陪伴自己,但钟水养的精气神都已经弥散,怕是日子也不远了,陈沐不得不考虑钟水养交给自己的问题。

眼下他在香港非但扎稳了脚根,而且可以说是“开枝散叶”,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也算得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无论黑白两道,见了面都要叫一声爷。

可钟水养的请托,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

自打父兄被害之后,陈沐的心就已经死了半截,若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他早就追随父兄而去了。

直到大仇得报,他曾一度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书冬之死,又燃起了他的仇恨之火,所以一直在资助革命党人。

他本以为自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才插手堂口的事务,但经过这三两日的扪心自问,他终于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想法。

他是陈家的儿子,父兄不在了,就必须由他来守护洪门的传承,这才是他一生的使命。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年,洪门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宗旨却没有变,也正因为历经岁月也未曾改变这个宗旨,洪门以及洪门的弟兄,才有别于江湖上那些下三流的角色。

世道不断在变化,洪门也不断在适应,但洪门的魂,是不会更改的,这个魂,是不屈之魂,是为国为民之魂,同样也是值得一直传承下去的魂!

陈沐所做的一切,如今看来,其实都是在捍卫这个魂,让弟兄们有精神上的寄托。

忠义总堂早已名存实亡,但仍旧能够发挥作用,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堂口的兄弟伙计们不希望总堂插手干涉他们的具体生意,但却众人拾柴,一致守护总堂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立身根本,如果没有了总堂,他们就渐渐泯然于众了。

陈沐尚且迟疑,整日里也有些心不在焉,正在茶厅里发呆,外头突然来报了。

“陈爷,外头有两个人登门拜访,说是钟叔府上的人……”

“钟叔的人?”陈沐听闻此言,心头也是咯噔了一下,难道说钟叔……

他也不敢再往下想,赶忙将人放了进来。

两位来者气度寻常,如同街头市井的小民,但眼神之中却充满着一股子果敢与决绝。

再看他们手臂上凸起的青筋,呼吸和步履的契合,只消扫一眼,便知道他们都是高手了。

“陈爷,我们是钟爷府上……”

陈沐抬起手来,将二人迎进来,看了座,便朝二人道:“我知道,是陈奇和陈通两位大哥吧?”

陈沐倒了两碗茶,轻轻放在桌面上,伸手道:“二位大哥辛苦了,请茶。”

左手边稍高一点的马脸汉子双手接茶,顺便朝陈沐道:“鄙人陈通。”

另一个虽然矮一些,但脸色白皙,没留胡子,面相却是好看,也朝陈沐自我介绍:“陈爷好,我是陈奇。”

陈奇和陈通是孙先生派来贴身保护义兄钟水养的,自不是等闲之辈,若不是他二人出生入死,钟水养也不可能每次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二位今日来访,是不是钟叔……”陈沐也有些紧张。

陈奇却开口说:“陈爷不必担心,这两日有方宗济这小家伙陪着,钟叔的精神也好多了……”

陈沐这才松了一口气,朝二人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陈奇看了看陈通,也不含糊,朝陈沐说:“陈爷,我兄弟二人今日前来,是有件事要求陈爷成全……”

陈沐沉思片刻,皱起眉头来:“二位是来劝我出海的?”

陈奇也不隐瞒:“陈爷果是睿智,没错,我兄弟二人冒昧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陈通也接过话头:“陈爷,你该是最清楚,钟爷奔走半世,劳碌这许多年,是要为百姓做些事情,刮去这世道的烂疮,还百姓一个青天朗日。”

“只是如今他却落得孤苦,生无可恋,我兄弟二人看在眼里,也是心有不忍,若长此以往,怕是钟爷要……”

陈通看着相貌堂堂,是个硬汉子,此时却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由陈奇接着说了下去。

“陈爷,钟爷虽出身在广东,乃是南宋名门的后裔,但十几岁就到檀香山打拼,偌大的地盘都是他开创,当地华侨华人,乃至于美利坚国内的华人同胞,都指望着钟爷来保护……”

“他是个责任性极强的人,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檀岛的事务,否则也不会请陈爷您过去。”

“如果我们能将钟爷送回檀岛,指不定能唤起他的斗志,多活些年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若任由他留在香港,怕是很难捱下去了……”

陈沐闻言,也是频频点头:“如此也好,你们放心,我会组织人手,护送你们安全离开。”

在陈沐看来,二人即便今日不来拜访,这也是陈沐应该主动去做的事情。

只是陈奇和陈通相视一眼,却同时摇头,陈奇朝陈沐说:“不,我们的意思……并不是想让陈爷送我们离开,而是希望陈爷能够跟我们一起走!”

“跟你们一起走?”陈沐也没想到,到底是没能躲过这个问题。

“没错,钟爷的状况,即便回到檀岛,有了奋斗的目标,但仍旧有些吃不消的。”

“檀岛上有钟爷一手建造起来的帝国,我们可以送他到檀岛医院去疗养,但没有陈爷继承他的产业,帮他守卫这个庞然大物,钟爷即便回去,也比留下来好不了多少……”

“陈爷,我们也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设身处地去想,若换做咱们,在香港打拼出这偌大的天地来,也终究是不舍得离开的……”

“只是这关乎到钟爷的性命,是救命的大事,我兄弟二人既然答应过孙先生,要保护钟爷周全,就决不能看着钟爷这般消弭下去,若陈爷不愿意,我兄弟二人便是绑,也要绑你去檀岛了!”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但心中还是充满了感动的。

此二人的话虽然糙了一些,但却是真心实意为钟水养考量,忠诚之极。

细细想起来,二人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回到自己曾经打拼,此刻仍旧需要守护的地方,或许真的能够唤起钟水养的斗志,或许回去疗养一段时间,钟水养能够多活几年也是不一定的。

当然了,也诚如二人分析的那般,如果没有陈沐跟着去,钟水养也不放心将产业交给别人,整日里为了生意殚精竭虑,比留下来也确实好不了多少,甚至会加速他的死亡。

若只是去继承产业,陈沐认为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但如果是为了救命,而且还是钟水养的命,陈沐就不得不去了。

檀香山可以算是革命事业的重要据点,彼时仍旧是最重要的一个地方,陈沐留在香港,绝大部分的收入,也都用来资助革命了,自己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却是非常的少。

他不是舍不得香港的地盘和生意,更没有留恋自己的身份地位,只是怕离开之后,无法再继续资助革命。

可如果到了檀香山这样的“革命圣地”,接手钟水养的产业,他仍旧能够继续资助革命,甚至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

这样一来,陈沐也就可以没有顾虑了。

他确实是个安土重迁的人,他读过书,对这种思想也确实很推崇,毕竟这是每个华人骨子里的情怀。

但他的家人都死了,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伤痛,再者说了,去了檀香山,也不代表着要老死在外头,似钟水养这样,离开了大半辈子,老来不也是落叶归根么?

这诸多顾虑在拯救钟水养的面前,根本就不算甚么大问题,陈沐终究是朝陈奇陈通点头道:“好,我应承了,不知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陈奇二人也是大喜,朝陈沐露出佩服的神色来,抱拳行礼道:“陈爷深明大义,让人折服!”

“钟爷的状况日渐不好,如果可以,自是越快越好,毕竟在海上还需要漂一段日子,檀香山那边,我们会先发电报,让他们做好一切准备。”

“至于香港这边,陈爷也尽快措置自己的事情吧……”

陈沐点了点头:“好,我准备好了就派人去通知你们。”

话虽这么说,陈沐的产业看起来并不是很多,可真要交出去,却需要非常的慎重。

而且,陈沐还需要与红莲商量一番,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漂洋过海的日子。

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红莲或许有着自己的想法,陈沐也希望能够尊重她的意愿。

至于其他零零碎碎的事情,也有不少,陈沐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人,该交待清楚的还是要交待清楚,否则自己一旦离开,地盘和生意会引发哄抢,怕是免不了要挑起一场战争来。

更何况还有韩亚桥以及英国人在虎视眈眈,自己这么一走,他们若是趁机使坏,堂口的兄弟也讨不到任何的好处。

如此想起来,需要去处理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虽说考量这些的过程当中,陈沐也生出不舍的情绪来,但到底是为了救命,任何事情在救命面前,也都不值一提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结义阿妹往华埠

许是想要制造既定的事实,让陈沐没有任何迟疑的退路,陈奇陈通回去之后,很快就传出了陈沐即将离开香港的小道消息。

陈沐的崛起堪称传奇,一个带着狮子,扛着儒艮骨架的过江老表,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团结了大大小小的堂口,保住了城寨,在各大势力之间游走,仍旧能够左右逢源,甚至越做越大。

直至今时今日,他插手港务,开馆授徒,黑白两道,都鲜有人敢得罪。

更何况,他还到体育会去拜码头,挺直了硬骨头,根本就不懂低头,最后坐在轮椅上,仍旧还能帮着体育会,打败了英国的格斗家和日本的武道家。

这桩桩件件细数下来,随便哪一件,摊到旁人的头上,那都是值得吹嘘大半辈子的“丰功伟绩”。

眼看着他走上巅峰,往后是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成为香港地头无人敢惹的阿公人物。

可这等枭雄的传奇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竟然就要离开了!

虽然是小道消息,但一夜之间就点燃了整个香港,无论是白道黑道,都在通过各种渠道来确认这个消息。

对于很多人而言,巴不得陈沐离开,而对于另一些人,又不想看到陈沐离开。

各种情绪各种议论,都充斥着街头巷尾,成为了茶余饭后最大的热点和焦点。

各方人士从昨夜开始,便络绎不绝地往冬狮馆跑,只是谁都见不到陈沐。

处于风暴漩涡之中的陈沐,就好像坐在风眼里,外头已经狂风暴雨,他却格外的平静。

他已经征得了红莲的同意,红莲表现出的坚决,也让他倍感温暖,无论他走到哪里,红莲都会誓死追随,这也给了陈沐莫大的信心。

有了这么一个前提,陈沐也就没有太多的疑虑了。

冬狮馆外头全都是求见的人,但陈沐只见了几拨老熟人。

一拨是王举楼和李三江,陈沐已经将港口以及龙记和洪顺堂的生意,都交给了他二人。

他们是支持革命的,是反清的最坚决力量,这些资源交到他们的手上,能够源源不断地资助革命党人,陈沐也能放心一些。

陈沐给伊莎贝拉送了密信,告知了这一切,不过伊莎贝拉并没有登门拜访,陈沐也没有主动去见她,因为他知道伊莎贝拉的为人,她要的是生意,只要王举楼和李三江能够产生足够的利润,她就会承认这两个新的合作伙伴。

想要接手冬狮馆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冬狮馆留下了陈沐的烙印太深,旁人根本就没法子接手,即便生硬接手,也不可能做到陈沐这个程度。

所以陈沐找了谢缵泰,他是杨肇春的好友,早年间就跟杨肇春创办了辅仁文社。

而陈沐的冬狮馆,原本只是想开武馆,答应了杨夫人的请求,才搞成了文武兼修。

开馆之后,陈沐又无私地收留那些孤儿,冬狮馆与其说是书院武馆,不如说是这些孤儿们的避难所。

思来想去,陈沐交给了谢先生,让他将冬狮馆照着孤儿院的做法,改成慈济院,往后也能够放心了。

方方面面的事情,陈沐都能够放下,唯独有一样,倒有些不太容易办,那就是照着钟水养的嘱托,龙头棍不能留在香港,他必须带走。

因为忠义总堂就在檀香山,陈沐今次护送钟水养回去治病疗养,也是为了继承忠义总堂的营生,所以龙头棍必须要带走。

早先祭出龙头棍,是为了凝聚各个堂口的力量,让他们统合成和合桃,龙头棍也确实发挥了奇效。

如今和合桃已经步入正轨,人人都有地盘,大家也都守规矩,龙头棍的约束力按说有些没必要了。

但黑骨红等人将龙头棍视为一种象征,陈沐突然要带走,这些堂口的坐馆大佬们,怕是不太愿意,即便龙头棍本就是陈沐带来的,想要从他们嘴里抠出来,还是不太容易的。

或许也正因为心虚,黑骨红竟然没有与其他人那样登门拜访,这也实在让人意外。

陈沐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得到了港口的份额之后,道上兄弟哪个不想着巴结投靠?

黑骨红作为和合桃的山主,也没少往陈沐这边跑,陈沐也让弟兄们在港口区域做生意,算是非常照顾这些伙计了。

陈沐要离开,必然会留下大片的地盘和大块肥肉,大佬们其实都想分一杯羹。

只是黑骨红却少见地没有上门来,估摸着也是担忧陈沐会打龙头棍的主意。

这种事情,陈沐当然不会碍于情面而不去追究,若钟水养没有刻意叮嘱,陈沐或许会将龙头棍留下来。

因为龙头棍凝聚了堂口的力量,俨然已经成为了最具凝聚力和荣誉感的象征物。

若留在香港,堂口日后必然会不断发展壮大。

但钟水养说过,檀香山那边的状况也并不是很好,否则也不需要陈沐漂洋过海去回护,有了龙头棍,才有足够的权威。

毕竟陈沐在广东和香港的事迹,还没办法漂洋过海,传到檀香山总坛的那些人耳中。

钟水养虽然也会发电报,提起这些,但电报也没几个字,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汇报上去。

陈沐想要在总坛的人面前硬气一些,龙头棍是不必可少的,这也是钟水养当初为何会如此看重龙头棍的原因。

想清楚这些之后,陈沐便要去找黑骨红讨要龙头棍。

前门全都是求见者,自是不能出去,只能从冬狮馆的后门出去,只是没想到后门也同样守着不少人。

陈沐可以闭门谢客,但也没有自大到要驱赶这些求见之人,所以想要出去,也有些难。

这才刚退回来,外头就来报说:“陈爷,外头有个李青鱼小姐,说是陈爷的家妹……”

“青鱼怎么来了?”虽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横竖也出不去,陈沐便让人将李青鱼带了进来。

“阿妹,这么宴了,你来做甚么?”

李青鱼有些气恼了:“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今天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要悄悄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么一说完,李青鱼竟是眼眶红润,都快要哭出来了。

陈沐一直知道李青鱼对他的心思,只是两人早年相依为命,如兄妹一般,陈沐也不想耽误李青鱼的终身大事。

只是此刻一看,心头难免也有些自责。

即便不能接受她的情意,但说到底也是兄妹,若自己真就这么走了,李青鱼连践行都没能做到,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我也是白天才答应了陈家兄弟的请托,正打算跟你说的……”

李青鱼撇了撇嘴:“你不跟我说也没关系,反正我也要走的……”

“你也要走?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啊!”

“不是吧?”陈沐也惊愕了,当即解释道:“我去檀香山是为了守护忠义总堂,可不是去游山玩水,你跟着去是不成的!”

李青鱼顿时失望起来了。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漂洋过海,流离乡土,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青鱼默默低下了头,嘀咕道:“你就是怕我缠着你……”

陈沐也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李青鱼倒是坦荡,抬起头来,朝陈沐说道。

“别自作多情了,我不是要跟着你,也不是要缠着你,我是要跟着戏班子走,只是路过檀岛,最终要去的是三藩市。”

“去三藩市?”陈沐也没想到,李青鱼竟然要去美国的旧金山。

“三藩市有很多华人和华侨同胞,他们的商会早几个月就邀请咱们的戏班子过去演出,说是三藩市华埠创办周年,邀请了不少省港的戏班子过去的……”

“原本想着早早出发,能去那里见识一下,只是英国人又在大埔搞了警署,发生了这么多事,所以一直拖着……”

“这段日子也算平稳下来了,两位师父就商量着要出发,谁知道你……你竟然一声不吭就要走……”

陈沐闻言,也是恍然大悟,朝李青鱼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还来逗我!”

李青鱼也吐了吐舌头,朝陈沐道:“谁让你走了都不跟我说一声,逗你也算便宜你了!”

陈沐也尴尬地笑了笑:“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李青鱼直勾勾地盯着陈沐,后者也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你这么看着我……做……做甚么……”

李青鱼挨了近来:“两位师父会带着戏班子走,我可不想跟一群老家伙一起坐船,不如我跟你们先走,提前几天到了檀香山,也好接洽师父他们,顺便帮他们转个船票甚么的,你肯不肯带我?”

陈沐也松了一口气:“难得你想法周到,带你去就带你去,做哥哥的到底是要照顾一下阿妹不是?”

李青鱼也没好气地笑骂道:“现在知道要照顾小妹了?早先是怕我缠着你,巴不得连夜逃走呢!”

陈沐也是一脸尴尬:“这不是怕麻烦你么,你知道我这个人最怕离别的时候哭哭啼啼……”

李青鱼这才哼了一声:“放心,这次不会了,我到了那里要四处走动,帮师父他们提前打点,谁又闲功夫理你!”

听得此言,陈沐也总算是放心了下来,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李青鱼有什么心事在隐瞒,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百九十九章 启程之前有托付

火奴鲁鲁之所以被称为檀香山,是因为此地早年盛产檀香木,大量运卖到中国,因此而得名。

檀香山除了阿美利坚人之外,还有华人、日本人和朝鲜人等等,混血后裔非常的多。

华人在世界各地漂泊,会展现出极其团结的凝聚力,他们懂得抱团取暖,商会和老乡会恳亲会等等,很快就建立起来,将所有力量都联络在一处,以免受到其他人的欺负。

陈沐不知道忠义总堂是何时流到檀香山来的,这些个陈年往事,他也不想去追问。

既然答应了钟水养,陈沐也不再迟疑,干脆利索地处理了手尾工作,便打算启程了。

今次他们将乘坐“塞伯利亚”号邮轮,这还是陈沐第一次漂洋过海,到底是有些忐忑的。

眼看着明日就要出发,陈沐到底是生出不舍来了。

虽然他已经成了“孤儿”,但朋友到底还是不少的,遗憾的是没能与孙幼麟等人道别。

思来想去,陈沐还是走出了家门,与伊莎贝拉见了一面。

除了普鲁士敦,伊莎贝拉应该是与陈沐交集最深的一个洋人,历经了这许多事,两人之间的情谊已经有些说不清楚。

对于陈沐的突然离开,伊莎贝拉也很是疑惑。

“现在的你,已经算是呼风唤雨,为什么要丢下这一切,选择离开?”

陈沐可不想将忠义总堂的机密告诉她,只是朝她调侃说:“怎么?只准你们来我们这里作威作福,就不准我也出去欺负别人?”

伊莎贝拉微微一愕,而后也是笑了。

“你确实有欺负别人的本事,不过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主动欺负别人的……”

许是即将要离开,伊莎贝拉的言语竟少有的和善。

“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伊莎贝拉小姐。”

看着微笑的陈沐,伊莎贝拉也笑了:“这也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陈有仁先生。”

想起陈有仁这个化名,陈沐也恍如隔世,仿佛所有的一切,已经非常久远,却又好像只是发生在昨天。

陈沐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之中,气氛也有些伤感,伊莎贝拉想了想,到底是站了起来,返回房间,过得一会又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一个楠木盒子。

“欺负别人可不是你的特长,但本小姐却很在行,你去了檀香山,也不可能作威作福,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就再帮你一次吧。”

如此说着,伊莎贝拉便将盒子递了过来。

陈沐打开盒子一看,里头是一枚六芒星形的徽章,上头是黑色蔷薇和血色的剑盾。

“这是?”

“这是特里奥家族的族徽,法兰西舰队早些年四处探险,在火奴鲁鲁也有势力,家族里有个爵士在火奴鲁鲁经营甘蔗园和香料生意,你到了那边,可以找他帮忙,这个族徽便是你的通行证了。”

特里奥家族的人自是不同凡响,这个特里奥爵士能够在当地经营甘蔗园和香料生意,该是一方巨擘般的人物。

“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沐收下了族徽,也不再笑嘻嘻,认真地朝伊莎贝拉道:“谢谢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仿佛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变得不再重要,伊莎贝拉在陈沐眼里,变得从所未有的明艳动人,高贵雍容。

而陈沐长身而立,在伊莎贝拉眼中同样是亭亭玉立而风度翩翩。

“我也谢谢你。”伊莎贝拉双眸泛光,也颇为动情。

陈沐见得她的眸光,心头也是一荡,赶忙将目光收了回来,伊莎贝拉却伸出自己的玉手,朝陈沐道:“那么,再见了。”

陈沐稍稍迟疑,但到底还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分明能够感受到伊莎贝拉的肌肉突然僵硬了一下。

陈沐抬起头来,露出白牙,朝她笑着道:“再见了,伊莎贝拉小姐。”

他的笑容,便如同五六月的海风,带着夏天和青春的气味,仿佛要将所有的世故圆滑与尔虞我诈都吹散,只留下那一夏的纯真与灿烂。

陈沐并不在乎伊莎贝拉送给他的这个族徽,因为檀香山有忠义总堂,也有兴中会,陈沐不需要这些洋人的帮助。

但他在乎伊莎贝拉送给他的这份情谊,陈沐经历过报仇雪恨,那种快感结束过后,带来的是无尽的空虚和迷惘。

相比之下,他似乎更喜欢这种冰释前嫌的感觉,可以让人放下所有的负担,变得浑身轻松,回头看看,以往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重要了。

一路上,陈沐的心情也很好,轻快地回到家中,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这两天登门拜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陈沐闭门谢客之后,他们仍旧有些不死心,直到两三天过后,他们知道陈沐坚决不见任何人,才放弃了拜访的想法。

红莲是个知轻重的人,万万不会随便把那些客人放进来,客厅里坐着的是体育会的梁永相。

“梁会长,多日不见,久违了。”

梁永相赶忙站了起来,朝陈沐行礼:“听说陈先生要远行,梁某人才厚着脸皮来打扰一番。”

陈沐示意他坐下,给他续了一碗茶:“梁会长,请茶。”

梁永相端起茶碗便喝了一大口,而后朝陈沐道:“实不相瞒,梁某人今日前来,是有件事要跟陈先生打个商量的。”

陈沐摆了摆手:“如果是道上的事务,梁会长还是不提了吧,我走了之后,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了。”

梁永相赶忙解释道:“不不不,梁某绝无此意,只是檀香山那边,也有个体育会的分会,我希望陈先生能帮忙照拂一二,至于香港这边,体育会将全力维护冬狮馆,绝不让任何人染指冬狮馆那些孩子!”

陈沐今番前往檀香山,是为了守护忠义总堂,是为了保住钟水养的性命,其他事情,他还没有过多考虑。

不过梁永相这个交换条件,确实让陈沐心动了。

毕竟冬狮馆是陈沐一手建立起来的,而且里头收容了不少的孤儿,陈沐可不希望自己走了之后,孩子们会失去冬狮馆这个庇护所。

念及此处,陈沐终究是应承了下来:“好,那冬狮馆就摆脱梁会长了。”

梁永相也是大喜,取出了一封信来,交给了陈沐。

“分会那边我已经发过电报了,你只要拿着这封信登门,分会的人便该知道您的身份。”

“陈先生,实不相瞒,我梁某人虽然贪图虚名,但也确实想锄强扶弱,咱们的同胞在海外颇受欺辱,若没有同乡会和体育会团结众人之力,万万是没法子安身立命的。”

“他们漂洋过海,背井离乡,日子也过得着实不易,就拜托陈先生照顾了。”

梁永相也算是推心置腹,陈沐终究是对他刮目相看,郑重行礼道:“梁会长高义,陈某佩服!”

梁永相笑了起来,谦虚地朝陈沐道:“与陈先生相比,我可是差远了。”

“我知道陈先生还要忙活准备着启程,就不叨扰了,提前祝陈先生一路顺风了!”

陈沐抱拳,目送梁永相离开。

将族徽的盒子与书信都交给了红莲,陈沐才坐了下来。

红莲将东西装入了皮箱,走出来,帮陈沐捏了捏肩膀,朝他抱怨道:“你也没一刻空闲,不如好好休息,明天也好应付坐船……”

陈沐摸了摸她的手背:“邮轮在海上如履平地,住在船里就跟住在房间里没甚么差别,又不累,不碍事的,我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你在家等着便是。”

“又要出去?”

陈沐也是苦笑:“我倒是不想出去,只是龙头棍到底是要拿回来的……”

其实陈沐早几天已经放出消息,只是黑骨红终究没有主动送上门来,陈沐不得不亲自出马,毕竟这是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天了。

“若是他们不肯还怎么办?我陪你去!”红莲也有些担忧起来。

陈沐却摇了摇头:“不用,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陈沐早有准备,阿鬼和杨大春就躲在暗处,一直盯着,以免黑骨红等人将龙头棍给转移了。

也正因为有这两位伙计暗中盯梢,陈沐才这么放心大胆。

听得陈沐这般说,红莲也放弃了这个想法:“那好,我就不跟着去了,我去看看魏姑姑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魏姑姑?她们不会也要跟着去吧?”陈沐也是诧异,毕竟魏姑芷等人在香港已经成了仙姑,据说连英国贵妇都加入到她们的社团之中,借用她们神秘的仪式来笼络男人们的心,与其他贵妇勾心斗角,也少不了仙姑们的符咒之类的玩意儿。

有了这样的势力,她们在香港算是风生水起,实在没必要跟着漂洋过海的。

红莲却是坦承道:“是的,就如同你们的忠义总堂一样,有了总堂,他们才是洪英,才有了存在的理由和归属。”

“姑姑们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有圣母在,才是红灯照,没了圣母,她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陈沐也是恍然,在这每时每刻都在大变迁的时代,唯有洪门与红灯照这样的人,仍旧活在过往的时代当中,仍旧坚守着“可笑又可敬”的道。

见得陈沐沉默下来,红莲也生怕陈沐拒绝,当即又小声补了一句:“当然了,没有了圣公,我这个圣母也没意思,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她们其实都拥护你这个圣公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别拍我马屁了,让她们跟着去还不行么?”

第四百零零零章 为取龙棍拳脚出

犹记得陈沐来到香港的第二站,便是城寨,没想到,离开香港的最后一站,陈沐到底还是来到了城寨。

这个地方是陈沐与众人合力捍卫下来的奇迹之地,虽然三不管,但仍旧象征着香港人民对自由的向往。

时至今日,城寨已经成为了人人敬仰却又厌弃的一个地方。

这里的秩序只存在于地下,身家清白的人也不会来这里讨生活,无法获得合法执照的牙医和游医,在这里开铺头做生意,兽医也敢给堂口的兄弟们动手术缝合伤口。

破烂拥挤的城寨布局,遮掩了见不得光的买卖交易。

为了生活,这里的人可以放弃所有的尊严,但保住这个地方,却又保住了所有人的尊严。

黑骨红等人没有主动归还龙头棍,因为龙头棍与城寨一样,成为了他们的象征之一。

陈沐的本意也想将龙头棍留下来,因为龙头棍就像凝聚这些人的一个主心骨,抽掉这条脊梁,他也担心整个城寨,乃至于整个香港的地下世界,会因此而分崩离析。

但龙头棍是属于整个洪门的,而忠义总堂才是洪门最具象征意义的所在。

城寨的门口已经不再设防,但暗地里仍旧有人在盯梢,想要进去,仍旧需要身份的证明,仍旧需要缴纳“佗地”。

只不过今时今日的陈沐,走在香港的大街小巷,已然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了。

或许陈沐出现在城门的那一刻,已经有人将消息通报了进去,以致于陈沐每到一处,总能察觉到异样的眸光来。

这些眼光极其隐晦,却又难以言表,有敬畏,有不舍,也有排斥。

敬畏的是陈沐过往的作为,不舍的是陈沐这个传奇即将离开,排斥的是陈沐此行的目的乃是讨要龙头棍。

对于这些复杂的眸光,陈沐也很体谅,并没有大肆地去回应,只是默默走在熟悉的,仍旧肮脏逼仄的街道上。

人人见了他,都要低头三分,都要行礼示意,想着亲近巴结,最终却又只能“敬而远之”。

黑骨红仍旧住在那栋不起眼的房子里,门口大开,似乎在等待着陈沐的到来。

十几个堂口的坐馆大佬们,已经聚集在了房中,还有一些,似乎刚刚收到消息,赶到了门口,房间已经挤不下,便只好抄个条凳,坐在了外头。

见得陈沐到来,他们纷纷起身,迟疑挣扎,却终究只是点头示意,而没有向陈沐行礼。

或许他们也担忧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会让陈沐给看轻了,龙头棍也就保不住了。

事实上,陈沐将他们心理的活动看得一清二楚,但陈沐同时也非常确定自己的目标,此行势在必得,龙头棍是必须要拿回去的。

“伙计们都在啊,也算是难得了……”

看着下意识挡住门口的几位坐馆大佬,陈沐也没有强闯,负手而立,含笑说出这句话来。

为首一人朝陈沐行礼道:“陈爷,士丹顿街头发了火拼,山主正在与诸位同仁讲数谈和,今日怕是没法子见您了,还是请回去吧……”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这样的借口由头,这香港地头发生甚么事情,是他陈沐不知道的?

邮差阿鬼几乎掌控了整个香港的情报网络,没有他找不到的人,也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情。

若果真是发生了火拼的大事,阿鬼不可能不跟他陈沐汇报。

不过陈沐也不打算揭破,只是在条凳上坐了下来,朝众人道:“无妨的,我能等。”

“这……”

“听说陈爷明日就要启程了,不如……不如还是回去好好准备,我们……我们会通知山主,事情解决之后,相信他一定会亲自登门的……”

陈沐稍稍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微笑着问道:“山主要亲自登门的话,前几日早就登门了。”

“你们也不必多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让黑骨红出来说话吧。”

陈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房间里头到底是传出了不小的沙沙议论,这才眨眼功夫,黑骨红已经从房间里头走了出来。

“陈爷……我……”黑骨红拧紧着眉头,似乎很是为难,他身后那十几个坐馆大佬,却是一脸的不善。

陈沐转头看了他一眼,黑骨红终于是抛去了所有的推搪和借口,挺起胸膛来,面色也变得难看,朝陈沐坚决地表态道。

“陈爷,你还是走吧,龙头棍……龙头棍……还是留在城寨比较好……”

此话一出,房间周围涌出不少打手来,陈沐扫了一眼,里头有不少都是堂口的双花红棍,今日可谓精锐全出了。

陈沐虽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负手而立,但微眯双眸,环视四处,这些人却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山主,这可不是明智之举,你该了解我的为人……我陈沐做了这么多,难道最后只换来一个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四个字便如同一把刀子,割得黑骨红双颊血红,他也是羞愧难当,朝躲在暗处的打手们喝道:“谁让你们来的,都滚出去!”

诸多打手面面相觑,而后纷纷望向自家的坐馆大佬,却是一个个不敢离开。

“黑骨红,和合桃再大,大得过忠义总堂?龙头棍确实干系到和合桃,乃至整个香港的诸多堂口,但若将龙头棍留在香港,那又将总堂置于何处?”

和合桃创立之后,又有不少新字头诞生,堂口也新开了好些个,因为龙头棍,将洪门的堂口带上了全新的巅峰。

但无论如何,堂口和洪英们的立身根本,终究是忠义总堂,如果龙头棍不在忠义总堂,反倒在和合桃,这又像什么样子?

这样的大道理,黑骨红与诸多大佬不可能不懂,没有主动拜访陈沐的这几天,相信他们无论在家里,还是聚在一起商量,都已经足够清楚。

但他们仍旧不愿主动交出来,只不过是心里仍旧抱着侥幸罢了。

就如同一个抱着聚宝盆的土财主,明知道拿聚宝盆堵住水眼,自己就不会被淹死,可真要他丢掉聚宝盆去堵水眼,心里终究是舍不得的。

无论劝诫也好,警告也罢,陈沐此言,正正是戳中了黑骨红等人的心思,他们何尝没有想过?

黑骨红迟疑了许久,与诸多大佬相视一眼,到底是走到了前头来。

“道理我们都懂,这龙头棍是陈爷带来的也不假,可……是龙头棍将咱们诸多伙计笼络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才拼出今时今日的盛况……”

陈沐摇了摇头:“龙头棍只是个道具,真正将你们凝聚在一起的,是时势,不管你们的地盘在哪里,终究逃不出香港这块地界,香港是你们的家园,是你们安身立命之所……”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盘,你们可以大打出手,但为了保住香港,你们同样可以合作,有没有龙头棍,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重要。”

黑骨红执拗起来:“不!龙头棍很重要!如果没有龙头棍,名不正言不顺,诸多伙计又如何听从号令!”

陈沐看了看黑骨红:“如今你已经是山主,我就不信,没有龙头棍,你就不是山主了!”

“诸位大佬也是一样,若我今日取走龙头棍,你们就要围攻黑骨红,不惜将所有的努力都打破,将好不容易得到的大好局面都毁掉?”

“难道你们还想回到过往那样的对立,让英国人来捡便宜?”

陈沐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哑口无言,纷纷看向了黑骨红。

黑骨红深吸一口气,朝陈沐道:“道理是这个道理,龙头棍是你带来的,如今想拿回去,那就凭你本事,起码让兄弟们有个由头,为龙头棍再奋力争取一次!”

话音一落,诸多大佬纷纷抬起手来,暗处的红棍打手全都跳了出来!

“龙头棍就供奉在屋里,想要,自己进去拿!”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明知道迟早要让陈沐拿回去,这些人还要争一争,仿佛不动一动拳脚,就不算为龙头棍奋斗过一般。

“好,既是这样,那我就满足诸位伙计的心思!”

陈沐今日穿的是红莲亲手缝制的褂子,白衫上是黑色的大朵牡丹刺绣,书卷气十足,但挽起袖子来,杀气弥散,却又瞬间让人心颤!

往前一步,两名红棍便冲了上来,举起拳头便打,用的都是街头路数。

陈沐可没工夫跟他们胡闹,这些人只是想要为龙头棍抗争一番,陈沐没有必要伤人,但也要卖力配合他们。

伸手一扣,拿住那人手腕,脚尖点在对方的小腿门面骨上,那人便往陈沐后背摔飞了出去!

左手边那人一拳打在陈沐肩头,却如击中了晾晒的衣物一般,空不着力,径直滑脱了出去!

陈沐在他后背一拍,那人站立不住,跌了个狗啃泥!

又有人不断冲上来,陈沐便如劈波斩浪的铁舰,大开大合,手脚并用,如拨云见日,纷纷将他们格开,半点力气也不费!

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黑骨红等人终于是坐不住,纷纷围了上来,黑骨红抄起条凳往陈沐身上砸!

陈沐轻轻吸了一口气,竟是一把抓住了条凳,那条凳就如同被焊死在陈沐的手上一般!

陈沐猛提一口气,用力一拧,往前一推,条凳咔嚓嚓断裂开来,木片四处横飞,众人皆惊!

第四百零零一章 朋友践行踏新途

无论陈沐,还是这些围攻陈沐的人,双方心里都非常清楚,他们绝非陈沐的对手,更没有要跟陈沐生死相搏的想法。

他们之所以要派来红棍打手,只不过是想出一份力,想证明自己确实为留下龙头棍而抗争过,仅此而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看起来十分没有必要,甚至是一种浪费,但却又不得不这么去做。

龙头棍一旦被带走,和合桃的约束力也确实会下降,各家堂口自会蠢蠢欲动,眼下出手,是为了以后的争斗做准备。

陈沐自是看得出这背后的意味,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将龙头棍取走。

但与和合桃相比,忠义总堂显然更重要一些,两相权衡,陈沐做出这样的决断,也就没有太大的意外了。

陈沐也没有下重手,这些人最后也都知难而退,眼睁睁看着陈沐走进堂屋,将龙头棍给取了。

龙头棍再度握在手中,陈沐此刻才发现,自己对这件东西还是有几分眷恋之情的。

毕竟龙头棍的失而复得,多亏了陈沐,若没有他,龙头棍也不可能重见天日。

将龙头棍装好,背在身上,陈沐转身,看着黑骨红等人,终是忍不住,朝众人道。

“陈某多嘴一句吧,往后大家伙计还是切记山主的四个字,以和为贵,言尽于此,诸位保重了。”

黑骨红嘴唇翕动,但最终没说出挽留的话来,诸多大佬便这么看着陈沐离开了城寨。

拿了龙头棍,陈沐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走到半路之时,邮差阿鬼突然现身,朝陈沐禀报道:“爷,家里来人了……”

“家里有客人?”陈沐这都走到半路了,若是寻常访客,阿鬼说不得会让他自己回去见客,没必要半道上截住他,特意提醒。

陈沐眉头一紧,便加快了脚步,到得门口,果真见得四周都是好手,其中一些倒是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多想。

到了客厅里,陈沐这一颗心才算是落地了。

“契爷,叔,你们怎么来了!”

陈沐也是意外,没想到契爷林晟和洪顺堂的雒剑河竟亲自过江来践行!

客厅里并未见到轮椅,林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竟是连拐杖都不需要了!

“契爷……您……您的腿好了!”

黄飞鸿也不愧是跌打骨伤的神医圣手,果真将林晟的腿脚给治好了!

林晟也是满面春风,这种重获行走能力的欢喜,想必他也很享受。

只是走到前头来,他难免有些抱怨:“我这腿是好了,但心里是好不了了……你这个契子都要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太伤我的心了……”

陈沐知道他说玩笑话,仿佛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游戏人间的林三爷,此时也尴尬一笑道:“林宗万大哥过江之时,我已经嘱咐他帮我赔罪了……”

林晟敲了敲陈沐的脑袋:“你啊,要不是林宗万回来说,我哪里知道你要走!”

邮差阿鬼本还警觉,此时却是默默退了出去。

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人敢打陈沐的头,陈沐又一口一个契爷,关系自是不言而喻了。

听得林晟这么说,陈沐也有些赧然,又朝雒剑河行礼。

想当初,雒剑河还是巡防营管带,与陈沐的恩恩怨怨也是堪称曲折,最终还是化敌为友,成为了陈沐最大的助力之一。

回想过往,也是恍如隔世,三人坐下,叨叨絮絮起来,天色也就宴了。

红莲早已准备好一桌饭菜,黄飞鸿交代过不能喝酒,林晟却是破了戒,耳热面红,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直到夜深了,二人才回到各自的客房去歇息。

陈沐也喝了不少,回到卧房却如何都睡不着,只是轻轻搂着红莲,低低地说了一夜的话。

这种即将远行的不舍和忐忑,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红莲就更是如此。

或许他已经成为许多人眼中宗师级的人物,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旅途,他与红莲就如同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有些紧张兴奋,也有些不安和担忧。

翌日一早,二人从床上爬起来,冷水洗脸,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东西早已准备妥当,一切准备就绪。

杨大春需要照顾这里的生意,又拖家带口,所以并不打算跟着陈沐,但邮差阿鬼只是孤家寡人,香港这地头他是烂熟于心了的,倒是想出去看看。

毕竟旅途遥远,又需要照顾钟水养,陈沐也就带上阿鬼了。

魏姑芷等人也都来到了陈沐家中,李青鱼则稍微晚了一些。

陈奇和陈通带着钟水养,稍后也来到这里集合,而且还准备好了马车。

说来也怪,自打陈沐答应要去檀香山之后,钟水养的状况也逐渐好了起来。

这也让陈奇陈通俩兄弟更加笃信,只要能回檀香山疗养一阵,钟水养说不定就能康复起来了。

陈沐本不想这么兴师动众,但如今一看,队伍规模倒也不小,主要是魏姑芷带的姊妹有点多了。

她们今日穿着黑衣,戴着面纱,说得不好听,倒是有些像送葬。

不过她们同样没有坐过轮船,更没有漂洋过海的经历,许是有什么迷信的说法或者规矩,连红莲都不敢穿红衣了。

集合之后,陈奇和陈通便朝陈沐道:“咱们抓紧出发吧,火轮可不会等咱们……”

陈沐点了点头,便与林晟告别,想了想,还是郑重其事要跪一次,却被林晟扶了起来。

“可别这么做了,到了外头,切不可忘祖背宗,但凡有机会了,一定要回来……”

这话一说出来,林晟也湿润了眼眶。

陈沐心中也不舒服:“契爷……我……自打林闻大哥走了之后,我就决定要给您养老的,可如今……”

林晟感动不已,抬起手来阻止了陈沐的话头:“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就赶紧回来,我努力多活几年,等着你回来给我养老,老头子我还没抱上孙儿呢……”

陈沐生怕忍不住,便朝林晟道:“契爷,再不走我可要哭了。”

林晟也是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陈沐道:“出去要生生性性,有出息!”

陈沐也点了点头,在人群里找了一眼,便朝杨大春道:“你跟家里的番鬼婆以后就搬到我这里来住,冬狮馆也好看好,我回来若发现半点不对,找你麻烦!”

杨大春嘿嘿一笑:“老板,我做生意何时亏过本?”

陈沐捏了捏他的肩头,又朝一旁的王举楼和李三江道:“两位大哥,这条江和港口,可就交给你们了,切记和气生财,不要跟和合桃的人起冲突……”

王举楼和李三江自打来了香港,在城寨里也没有起色,若不是陈沐扶持,他们根本就保不住自己的堂口。

如今他们非但安身立命,还接管了陈沐大部分的生意,又岂能不知足?

当然了,陈沐之所以让他们接手,也是因为他们与黄兴杜星武等人有联络,往后能够遵照陈沐的叮嘱,继续资助黄兴等人的革命事业。

“放心吧,我们晓得怎么做的。”

陈沐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朝众人抱拳道:“诸位,保重了!”

如此说完,便带着红莲等人,都登上了马车。

林晟等人虽然都践行道别了,但陈沐等人上了马车之后,他们还是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这才依依不舍地留下了。

上了马车之后,红莲也有些紧张,握着陈沐的手,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许是为了缓解紧张,她掀开了车帘子,往外头一看,街道上静悄悄的,平素里的铺头都关了。

“奇怪了,今日怎么都不开张?”

陈沐放眼一看,也有些紧张起来:“难道英国人那边有什么动静?”

若他们不想让陈沐离港,暗中筹划了什么阴谋,也不是不可能。

这两日都在准备启程的事情,没有刻意去探听,没有收到消息也正常。

这才走了一段,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陈沐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打开车门一看,前路已经被堵住了。

一大群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陈沐,为首的正是方宗济,而道路两旁,则是孩子们的家长,人人眼中都满含感激。

方宗济朝陈沐跪了下来,郑重行礼,在这个时代,用这么隆重的礼节,反倒显得迂腐,但却着实感人。

“先生,珍重!”

方宗济的带领下,这些孩子纷纷跪了下来,给陈沐送行。

他们之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孤儿,冬狮馆能收留他们,陈沐便如同再生父母一般,给陈沐下跪,他们是心甘情愿。

而陈沐也见到了杨肇春的遗孀,就站在人群里头,与那些家长一道,目送陈沐的离开。

陈沐走下马车来,将方宗济等人扶起,勉励了几句,陈奇陈通又在催促,他们才上了马车继续走。

终于是到了港口,陈沐才终于明白,为何中环街的人都没有开铺头,许是连城寨的铺头都没有开。

因为城寨的人,都在黑骨红等坐馆大佬的带领下,来到了港口,中环街等地的居民,也都自发地来到了港口。

或许他们是来看大邮轮,但又或许,他们是来给陈沐送行,虽然没有太多的交流,但他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只是他们都没有主动上前来说话,反倒是一个英国老头,大咧咧走到了前头来。

“老表,你的狮子已经送上船了,跟我的那些动物放一起,下船的时候自会有人送到你家去的。”

陈沐也笑了:“那就先谢谢亨利先生了。”

亨利维尔逊伸出手来,陈沐正要与他握手,这老儿却突然将手收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而后才抬手朝陈沐道:“再见!”

看着亨利维尔逊的背影,陈沐也是哭笑不得,再看看眼前如海上宫殿一般的大邮轮,陈沐心中终于是涌出了极其强烈的不舍,恨不得当场反悔。

第四百零零二章 听者无意揭内幕

陈沐万万没有想到,平稳如城堡的邮轮里,他竟然晕船了!

毕竟他曾坐过各种各样的大小船只,在江河海洋里漂泊,都未曾出现过晕船的状况。

塞伯利亚号邮轮便如同海上城堡,住在上面根本就感觉不到太大的晃动,陈沐却出奇地晕船,整日里只能在船舱里打坐,除了途中遭遇到一次大风暴,必须醒来避难之外,陈沐很少会走出船舱。

没有经历过海上大风暴,便不知道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塞伯利亚这样的海上堡垒,竟如一叶扁舟一般被滔天巨浪抛来抛去,邮轮上人人自危,哭爹喊娘的场面,也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好在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经历了风暴之后,陈沐反倒平静了下来,晕船的状况也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沐在邮轮上四处走动,也打听了不少檀香山方面的情况,加上钟水养平日里也会说起一些,倒也就不再忐忑了。

只是当邮轮靠港,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之时,陈沐心中满面翻涌出异常的情绪来。

檀香山是华人对火奴鲁鲁的称呼,这地方位于阿美利坚夏威夷州首府的东南角,由于盛产檀香木,所以被叫做檀香山。

只是在邮轮上之时,陈沐已经听说,瓦胡岛上的檀香木早就被砍光了。

檀香木是世界上生长最缓慢的树种之一,初期需要寄生在藤蔓上,十几年才能成材,但由于拥有特殊的香气,而备受喜爱,尤其是广东等沿海地区。

华人虽然很早就来到檀香山,甚至参与了檀香山的建设,但这些檀香木却不是华人砍伐的,而是当地人主动砍伐出售以牟取暴利。

此时港口上也是非常的忙碌,劳工正在装卸货物,洋人水手则拎着酒瓶子,四处寻欢作乐。

诚如早先打听到的情况,岛上的人虽然肤色各异,但亚洲人种的数量规模并不小,放眼望去,也算是多了一份亲切。

只是这里毕竟是阿美利坚人的地盘,番鬼佬作威作福,无论是华人还是东南亚人,社会地位普遍不高,时常会受到压迫和剥削,只能从事低级的工种。

当然了,每个地方都有阶级的存在,身处上流社会的华人也是养尊处优,同样能够得到洋人的尊重,甚至在生意上与洋人平起平坐,连洋人都要忌惮三分。

陈奇和陈通本想将钟水养直接送到檀岛医院,只是随行的人实在太多,在钟水养的坚持下,也只好先将陈沐等人都安顿下来。

下了船之后,陈奇和陈通便分头行动,不多时便找来了车子,搬上了行礼,带着陈沐等人离开了熙熙攘攘的港口。

平心而论,檀香山的景色也着实令人着迷,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天空比海水还要蔚蓝,而海水比天空要更加的清澈。

这里的气温不会太热,又是海风习习,让人心旷神怡,饮食方面更是不必担忧的了。

在陈奇和陈通的带领下,众人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大庄园,经过介绍,陈沐才知道此地的来历。

早年间钟水养刚到檀香山谋生,是得了广东龙华商人钟木贤襄助,才站稳了脚根的。

此君年轻时候就来到檀香山打拼,还成立了商会馆,成为一方巨商,连洋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据说孙先生在美国被拘捕之时,还是钟木贤先生出面营救,而孙先生能加入洪门,除了钟水养的举荐,也得益于钟木贤先生的亲自作保。

钟木贤先生建立的国=安会馆,便是洪门组织的所在地,忠义总堂便极其隐秘地在会馆的掩护下,得到了保全。

国=安会馆的人似乎早就收到了电报,派出几十个人,半路上就将陈沐一行人接到了庄园,各自安顿了下来。

今次负责接洽的带头人,乃是钟木弦先生的大公子,名唤钟云祥,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只不过他的眸光时不时会停留在红莲的身上,陈沐也不好明说,便朝他介绍道。

“钟先生,这是内子,与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让您见笑了。”

钟云祥也是惶恐起来,一张脸羞愧得通红,不敢再看,只是朝陈沐抱歉道。

“陈爷在省港是顶呱呱的大人物,钟某也是敬仰已久,没想到陈夫人如此……如此美丽,适才真是失礼了……”

虽说他们尚未举办婚礼,但陈沐早已将红莲视为妻子,听说洋人都不太讲礼数,既然到了这地方,陈沐也就不需要顾虑这许多。

钟云祥的表现还是让人比较满意的,随后的时间里,也果真目不斜视,不再暗中偷看红莲了。

可到了地方之后,他的眸光又转向了李青鱼,也真真让人摇头。

“陈爷,不知道这位是?”

“哦,这是舍妹青鱼,本来要跟着戏班子去三藩市,先跟着我过来,为师父与其他同行先置办船票。”

陈沐本不想说得这么详细,只是钟云祥负责他们的生活起居,这买船票的事情,到时候还要拜托他,所以陈沐也是先提这么一嘴。

钟云祥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朝陈沐说:“陈爷,您有所不知,因为飓风毁坏以及海盗封堵,前往三藩市的航道已经被封锁了,早两个月之前已经通报香港那边,怎么……”

说完此话,钟云祥便将眸光投向了李青鱼,后者却是一脸心虚,只是小声嘀咕说:“师父他们也没跟我说这个……”

陈沐也不作他想,当即朝钟云祥道谢:“谢谢钟先生提醒,稍后可能还要麻烦你,我们需要发一封电报回去,省得戏班子白跑一趟……”

钟云祥点头应承:“陈爷请放心,小事一桩罢了。”

李青鱼却欲言又止,到了房间之后,钟云祥简单讲解了一番,便到外头去等着,陈沐趁机朝李青鱼说。

“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陈沐眉头紧皱,面色不悦,李青鱼也能感受得到,只是惴惴不安地走了过来,低着头,不敢直视陈沐。

“自己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青鱼满怀委屈,终究是开口说:“大兄,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么?你把我从咸水寨里带出来的时候就说过,以后都会好好照顾我的……”

“可你要到檀香山来,而且说走就走,甚至没有通知我一声,若不是我主动找上门,下半辈子能不能再见你一面,那都难说!”

“我知道你的心思全都在嫂子身上,我也不奢望如何,只是想跟着你,就算给你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留在你身边,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李青鱼一直以来都不敢直抒胸臆,如今总算是先斩后奏,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陈沐心中固然有感动,但他不能耽误了李青鱼,他把李青鱼从咸水寨里带出来,就是想给她一个好生活,跟着他陈沐,又算甚么?

陈沐知道,这种事当断则断,否则对他和李青鱼都不是好事,当即板起脸来,朝李青鱼呵斥道。

“你胡闹!你我是兄妹,你始终是要嫁人的,留在我身边算什么!你好好休息几天,等下一班船,就送你回香港!”

陈沐从未对李青鱼这么严厉,她顿时涌出眼泪来,通红着双眼,朝陈沐吼道:“我不回去!就算死也跟着你,哪有你这么当哥哥的!”

陈沐猛拍桌面:“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陈沐还待再教训,外头突然传来两声干咳,钟云祥敲了敲门,温和地说道:“陈爷,午餐已经准备好了,父亲也想见见您……”

陈沐知道钟云祥是在替他们解围,也缓和了下来,朝钟云祥道:“好,麻烦钟先生了,我们收拾一下就过去。”

如此说完,陈沐便朝李青鱼道:“先收拾一下吧。”

看着李青鱼梨花带雨的,陈沐心里也很不舒服,走到门外,便听得身后传来了李青鱼的哭泣声,也免不了一声轻叹。

见得钟云祥仍旧留在房外,陈沐也尴尬一笑:“让钟先生见笑了……”

钟云祥却是摇了摇头:“陈爷艳福不浅,羡煞旁人啊……”

陈沐摇了摇头,郑重解释说:“青鱼是我的妹子,同我出生入死,走过最苦的日子,对我有所依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等她遇到意中人了,便该知道,对我不过是兄妹的相依为命罢了。”

钟云祥犹豫了片刻,竟是朝陈沐行了大礼:“钟某有一事相求,还请陈爷成全!”

陈沐赶忙扶了一把:“钟先生可不能这样,有事但说无妨。”

钟云祥咬了咬牙,红着脸说道:“实不相瞒,父亲是个安土重迁的人,如今老了,一直想让我回乡,认祖归宗,在家乡娶个女子,为家族传宗接代……”

“说实话,令妹美丽大方,鄙人也是一见倾心,若陈爷能够成全一二,我可以带着令妹回去,这一路上也有个照应,若她对我也……岂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陈沐也没想到,这钟云祥竟是如此直截了当。

虽说初次见面,但钟家的情况,陈沐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对钟云祥的人品,尚且不敢下论断。

若只从家世上来看,钟云祥确实算是不错的金龟婿,若真心疼爱李青鱼,也未尝不可。

只是陈沐心头不知为何却又一阵酸楚,只是尴尬地朝钟云祥说道:“钟先生快人快语,我倒是不知如何应答了,这毕竟要看舍妹的意思,回头我帮你探探她的口风吧……”

钟云祥满脸欢喜:“那就谢谢陈爷了!”

陈沐讪讪一笑,正要下去赴宴,却见得红莲就站在走廊的尽头,估摸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了。

第四百零零三章 檀岛巨擘讲传书

虽说陈沐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这样的事情,让红莲看在眼里,到底是有些尴尬的。

钟云祥也不好逗留,朝红莲稍稍点了点头:“陈夫人……”

红莲点头回礼,钟云祥便率先下楼了。

“青鱼还是个小女孩儿,等她大一些,自会明白的……”陈沐也硬着头皮解释了一下。

红莲却摇了摇头:“你这样想可就不对了,她已经二十来岁,这个年纪早该成亲生子,她想留在你身边并没有错,你为了我,想要赶她走,也并没有错……”

陈沐也没想到,红莲在这方面竟是如此通情达理。

“让她回去吧,回去之后,就甚么都好了……”

红莲仍旧摇头:“不,你若赶她回去,必是伤透她的心,往后又如何过活?”

陈沐为难起来:“那如何是好?总不能让她留下来吧?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往后怕是连兄妹都做不成……”

红莲笑了笑,挽着陈沐的手:“这种事情讲个随缘,顺其自然吧。”

陈沐也无奈苦笑,只得带着红莲下了楼。

宴会厅周遭站着很多佣人,里头除了华人,还有皮肤黝黑的,竟也有白皮肤蓝眼睛的,这钟家也果真是了不得。

钟云祥迎了上来:“陈爷先坐一坐,喝点开胃酒,父亲马上就下来。”

陈沐随和地笑了笑:“能得到钟先生款待,已经荣幸之极,可不敢劳动钟老先生了……”

此言一出,二楼方向已经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世侄这么客气,可就真的见外了。”

循声望去,陈沐便见得一人扶着钟水养,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此人看着非常的年轻,只是到底掩饰不了鬓角的斑白发根,他戴着金丝眼镜,气度非凡,倒有些儒商的气质。

“陈沐,这是钟木贤钟世伯,檀岛上数一数二的大老板,往后可要常来讨教了。”钟水养的精神与气色都好了不少,主动给陈沐介绍。

陈沐抱拳行礼:“后生晚辈见过钟老先生,这是内子,初到宝地,得钟老先生关照,感激不尽。”

钟木贤板起脸来:“听说你读过八股,我还不信,听你这么说话,一股子酸腐的老气,我是信了!”

陈沐也讪讪一笑,钟木贤却又哈哈大笑起来,拍着陈沐的肩头:“别文绉绉说话,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钟伯,这里便是你的家,万事随意就好。”

陈沐虽说见惯了大场面,但这里到底是背井离乡,又是别人的地盘,他也总不能太散漫。

钟木贤点了点他:“你这后生仔,就是太谨慎了,我与你钟叔是兄弟,你能为了送他回来,而抛下所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欣赏你这一点,往后你就是我世侄,再跟我客气,我让人把你丢海里!”

陈沐此时才嘿嘿一笑道:“想把我丢海里,世伯怕是要多找些人才行。”

钟木贤微微一愕,而后哈哈笑了起来:“这才像话,闻名省港的陈十四,就该有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度,否则又怎么接掌总堂?”

如此说着,钟木贤又将眸光转向了红莲,这目光竟与钟云祥有三分相似,也果真是亲生的。

“世侄,我这侄媳妇长得可真是漂亮,你艳福不浅啊……”

陈沐也呵呵一笑:“内子可不是花瓶,拳脚功夫可比脸蛋更漂亮哦。”

钟木贤也是愕然,而后哈哈笑了起来:“你们可真是天成的一对璧人,也是羡煞旁人了。”

如此寒暄了一番,众人便落座,陈沐往二楼看了一眼,李青鱼仍旧没有下来,许是置气,留在房里了。

钟云祥是个机灵人,又对李青鱼有了好感,当即说道:“父亲,二叔,陈爷的妹妹还在房里,我上去请她下来一块吃饭。”

钟木贤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个混小子,心思一味放在女人身上,什么时候能成器!莫以为这样我就会改变主意,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老实回乡认祖归宗吧!”

看来两人也是时常为了这个问题而争执,不过客人在场,钟云祥也不好忤逆父亲,脸色却没有太多掩饰。

钟水养赶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夏里也是不想怠慢了客人,你是越老脾气越差了。”

被钟水养这么一说,钟木贤才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夏里,你上去吧,青鱼姑娘脸皮薄,你热情些,请她下来一块吃饭。”

钟云祥这才露出喜色:“是,二叔!”

看着钟云祥喜颠颠地上楼,钟木贤也直摇头:“这小子就是太贪玩,若有世侄你一半的本事,我这偌大家业也就放心交给他了……”

陈沐认真地回应说:“大公子为人亲和,处事周到,真挚坦率,这是成大事者的品质,往后前头不可限量,这是世伯的福气。”

钟木贤看了看钟水养,也揶揄起来:“看看,这小侄儿先前还装腔作势,此时看来,还是很会说话的嘛。”

陈沐也有些不好意思:“世伯,我人还在呢,要议论也背后议论,别当面说啊……”

钟木贤又是一阵大笑,连带钟水养也笑了起来,直到引起了咳嗽,才停了下来。

“世侄,我也不瞒你,这檀岛上有不少是我钟家的产业,但很多生意都是总堂在暗中把持,除了资助革命,还保护着海外的乡亲和同胞们。”

“我这儿子想法是周到,但太过柔弱,成不了大事,我已经决定送他返乡,在乡下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往后这些生意,可就靠你来帮衬了……”

陈沐没想到他竟直接谈到了生意上,这难免给人一种过来抢夺的印象了。

“世伯您可不要开玩笑,我是送钟叔回来养病的,等他好些了,我就回去,省港的生意,我可丢不下的。”

钟木贤却摇了摇头:“侄儿你这是不负责任啊……”

“不负责任?此话怎讲?”陈沐也疑惑起来。

钟木贤迟疑了片刻,看了看钟水养,到底是朝陈沐解释了起来。

“国-安会馆或者其他生意,确实是我钟家的,但忠义总堂却不是某个人的生意,而是全天下洪英的根子!”

“我们早年就出来打拼,为了守卫总堂,为了给洪门中人留下最后的传承,辛苦奋斗了大半辈子了……”

“可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祖宗不在这里,老来必是要落叶归根的,让犬子回乡只是打个前阵,我们这些老头子,迟早也是要回去的。”

“总堂这边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而你,就是最佳的人选!”

陈沐也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规矩,感情忠义总堂是一代代人这么维护下来的!

钟木贤和钟水养这一辈人,守候到老了,要返乡了,就找陈沐这样的年轻一代,继续守望。

“世伯,既是这样,为何不把总堂迁回国内?”

钟木贤也是一声轻叹:“早几代人的时候,洪门被清廷四处清剿,无奈出海,也是为了保下最后的火种。”

“总堂与其他堂口不同,他保存着我大洪门二百多年来的传承,无论是文书印信还是衫子会簿,全都在总堂存着,这也是咱们为何如此重视龙头棍的原因了。”

“这根棍子的失而复得,弥补了一百多年的遗憾,单凭这一点,你就拥有足够的资格,入主总堂了!”

“你也不要有诸多顾虑,我会等你完全上手,站稳脚根,我才放心返乡养老,等你老了,或者你找到可靠的接班人了,你也可以回乡,但在此之前,总堂可就要靠你了!”

陈沐也是没想到,钟水养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名义上是护送他回来檀岛养病,实际上是想让陈沐来接掌总堂!

见得陈沐沉默良久,钟木贤也皱起了眉头。

“陈沐,你是洪顺堂的人,无论是亲生父亲,还是养父,亦或者对你有恩的那些人,都与洪门有着牵扯不断的渊源,你是洪门最纯正的血脉,这一点都不过分,你若不担起这个重任,可就是不负责了。”

陈沐终于是抬起头来,朝钟木贤道:“那侄儿只有尽力而为了……”

钟木贤捏着陈沐的肩膀:“好!当仁不让,够爽快!我们这些老东西也盼着你早日打出名号来,在檀岛站稳了根脚,咱们这些老人就能落叶归根了……”

陈沐心中也是颇多感慨,无论在海外有多大的成就,中国人想着的始终是故土,这种情节,甚至是情怀,怕是其他民族所不具备的。

或许也正此,中华民族才能几千年来屹立不倒吧。

钟木贤仿佛放下了心中重担,挥了挥手,朝那些佣人高声吩咐道:“快上热菜,今日心情好,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哈哈哈!”

如此说着,佣人们便鱼贯而行,美味佳饶,山珍海味,流水也似地端了上来,摆得是满满当当,颇具江湖豪气。

正当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钟老板吃好宴也不叫我一声,这是看不起贫道啊!”

陈沐扭头看时,可不正是傅青竹这老道士么!

钟水养曾经说过,到了檀岛,就能搞清楚傅青竹的身份来历,所以见得这老道,陈沐心中反倒是有些激动起来了。

只是知道真相之后,到底是好是坏,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百零零四章 青竹老道与禁书

对于傅青竹这个老道,陈沐也拿不准心思。

毕竟是陈沐除掉了付青胤,虽说傅青竹没有再寻陈沐麻烦,但有了这段龃龉,之后的交往也并不算太过愉快。

只是接踵而至的几桩事情,傅青竹都大大方方帮助陈沐,甚至在危急关头还雪中送火,陈沐就更是看不懂这老道士了。

这老道士就如同阴魂不散一般,但凡陈沐参与的事情,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如今甚至在陈沐未来檀岛之前,顶替着陈沐的位置,帮忙照看着檀岛的总堂。

若不是钟水养否认了他的洪门身份,陈沐倒是真要怀疑这老道士乃洪门中的老人了。

此时他总算是现身,陈沐心中也生出期待,今日是如何都要搞清楚这老道的身份了!

然而让陈沐感到意外的是,老道士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这姑娘也就十七八岁,戴着遮阳帽,不过还是能得到脸面,只是增加了一丝朦胧的美感。

她似乎比陈沐还要高半个头,身材丰腴,即便穿了宽大的裙子,仍旧能看得出她的臀胯很宽,大腿是又粗又长,但小腿偏偏又漂亮,并未给人身长腿短的比例印象,反倒是丰满的大长腿。

而她的肤色也有些黄里带棕,黑发卷曲如波浪,一双眼睛竟是墨绿色,该是个混血华裔。

“诸位,老道来迟了,自罚三杯!哈哈哈!”傅青竹自来熟一般走进来,也毫不见外。

似乎察觉到了陈沐的眸光,便朝陈沐开玩笑说:“怎么?小陈先生已经有了红莲圣母这样的绝世美人,尚且不知足?”

陈沐并未尴尬和窘迫,甚至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傅道长冷落了这位美丽的女士,可有点不太绅士。”

傅青竹摆手道:“我可不比小陈先生,能与伊莎贝拉这样的大洋马做知己,对这些自是不太顾念的。”

几句话说下来,陈沐已经发现,傅青竹虽然言笑晏晏,但似乎有些绵里藏针的意思,与先前截然不同。

若换做别个,大抵难免要推断,这傅青竹并不想交出权力,而是想要继续把持洪门的生意。

只是陈沐知道,莫看钟木贤和钟水养是这么个状态,但这两位仍旧是坐镇中枢,独揽大权,旁人根本无法染指,傅青竹即便有心也无胆。

更何况,钟木贤和钟水养能够调他到檀岛来,说明对傅青竹的信任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只要看到这个前提,其他的推测也就不必去生搬硬套了。

既然不是贪恋目今的权势,却又透出对陈沐的敌意,那么原因也就只有一个,他之所以这么不友好,根本是在堵陈沐的路!

老道士想要堵住陈沐揭示他身份的路,并不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给陈沐知晓!

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能够让这老道士如此紧张,哪怕在钟木贤和钟水养面前,哪怕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仍旧不愿让陈沐知晓?

这时间之事便是这般,越是无法揭晓,就越是想知道,如隔靴挠痒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

似乎让陈沐的眸光给看怕了,傅青竹终于是松口说:“小陈先生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不过等我吃完饭再说也不迟,你到底是个客人,这样看着我可不太礼貌。”

陈沐也笑了:“你不也是客人么,你比我更不礼貌好吧?”

傅青竹也哈哈笑了起来,终于是引见了身后那个女人。

“这是我侄女儿,姓安,名叫雪瑞,出生在三藩市,算是半个中国人,眼下在三藩市负责一些生意。”

那女人也不生分,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很健谈:“各位叔伯好,陈先生陈夫人好,叫我雪瑞或者安安就好。”

莫名其妙带着这么个十七八的小女孩子,又只有一半中国血统,还是做生意的,这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傅道长,你姓傅,你侄女儿却姓安,这好像有点……”

傅青竹白了陈沐一眼:“我又没说是我亲侄女儿,你这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陈沐也就不再追究,倒是红莲轻轻拉了拉陈沐的衣袖,陈沐这才回过神来,自打这安雪瑞出现之后,自己似乎有些失态。

当然了,这种失态可不是因为安雪瑞有多漂亮,她再漂亮也不如红莲漂亮,更没有伊莎贝拉这种纯正法兰西美人的气质。

陈沐只是有些疑惑,才十七八的小姑娘,而且还是混血儿,又出生在三藩市,怎么就与傅青竹这种脏兮兮不靠谱的老道士扯得上关系?

不过联想到傅青竹竟然懂得说英语,这里头的疑惑也就稍稍减少一些了。

傅青竹也不再理会陈沐,拉着安雪瑞坐下来:“侄女儿,中国有句古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吃饭先吃饭!”

这么一说,他便狼吞虎咽起来,倒是安雪瑞,并未拿筷子,只是喝了一些佐餐的果酒。

这一顿饭吃得傅青竹一头都是汗,满意地摸了摸大肚子,才点起一根卷烟来吞云吐雾。

这做派与他早先在国内,可是截然不同的了。

钟木贤对此似乎早已见惯不怪,只是朝众人道:“我书房里有上好的雪茄,不如咱们移步书房,说说话,消消食?”

也不知道是掐好了点,还是巧合,此时钟云祥终于是将李青鱼请下了楼来。

红莲知道,有些事是男人们之间谈话,女人自是不便参与,便朝众人道:“我们留下来陪陪青鱼妹妹吧。”

安雪瑞却没有接话,只是抬头看着李青鱼,又看了看红莲,再看了看陈沐,那眼眸里仿佛有一道光,即便是第一次见识,都能够洞彻里头的弯弯绕绕一般。

钟木贤也只是假装不见,朝红莲道谢说:“那就麻烦陈夫人了。”

如此说着,便站起身来,陈沐走到旁边去搀扶钟水养,傅青竹跟在后头,四个人便走进了一楼的书房。

钟木贤真正的大书房其实在三楼,阳光充足,视野开阔,居高临下,空气也不错。

一楼这个只能算是用来摆设,毕竟一楼太吵闹,书房放在此处并不适合,只不过是为了迁就腿脚不便的钟水养,才来到了一楼这个小书房里。

钟木贤也不紧不慢,果真从木盒里取出雪茄来,分发给在场的诸人,缓缓点燃雪茄,那雪茄的浓香雾气顿时充斥整个房间,似乎都快要看不见其他人的脸面了。

陈沐吸了一口,便转头看向了傅青竹。

傅青竹叼着雪茄烟,手势很是老道,显然对雪茄也并不陌生,陈沐实在有些不明白,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这傅青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几十年来到底走过了多少地方,又经历过多么精彩的人生,才能沉淀出这样的底蕴来。

傅青竹也是干脆,朝陈沐问道:“我知你一直对我的身份耿耿于怀,但我想不通,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就看不明白?”

“若我傅青竹不是清清白白的身份,两位钟先生又岂敢如此放心大胆地用我?”

陈沐摇了摇头:“如今谁敢说自己清清白白?若是清清白白,反倒是不敢用了。”

“你我交集颇多,往来这许久,我对你却一无所知,这让我很不放心。”

“既然两位阿叔要把事情交给我做,我就必须走一步想三步,甚至想更多,又岂能不明就里?”

陈沐也是坦诚以待,算是推心置腹,钟木贤看了钟水养一眼,而后朝傅青竹道。

“老道,你的身份也不是甚么紧要的事情,与后生仔说一说又如何?”

傅青竹终于是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丢给了陈沐。

“《资本论》?你是……”陈沐跟着普鲁士敦学外文,自是听说过这本书,这本书即便是在国外,都是人人喊打的“**”!

傅青竹也不再隐瞒:“虽然眼下局势尚且不明朗,但清廷已是名存实亡,小皇帝的龙椅做不了多久了,袁世凯等一众青壮也已经崛起,往后大家都剪了辫子,这世界到底往哪个方向走,终究要有个说法的……”

“很多人觉着,孙先生等人必成大事,以后就是青天白日的朗朗世界,但在我看来,这或许才是个开始,乱世必将持续很长时间……”

陈沐自是能看得到这大势所趋:“只是这些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青竹看着陈沐,意味深长地说:“眼下来看,确实没关系,但过不得多久,等清廷完蛋,你就会发现,非但跟我有关系,跟你有关系,跟每个中国人都有关系,除非你们还愿意继续当奴才!”

陈沐看着此时的傅青竹,即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与志向,反倒觉得更加看不透这个老道士了。

原本以为今日能够解开谜团,没想到却更加的迷糊,虽说隐隐约约能看到他的野心,但这野心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这本册子在国外也曾掀起过无数次骂战,甚至被人视为极其可怕的东西,但在中华大地上尚未出现过。

可以说,傅青竹是“先贤”一般的存在,是率先看到这本册子后头无限潜力的人,以陈沐此时的格局和见识,固是看不透傅青竹的野心,但即便看不透,也能感受到其背后的可怕之处!

傅青竹见得陈沐的表情,也将册子收了回来,朝陈沐道:“你也不需太担忧,这事情还远着呢,每个二三十年,估摸也成不了事,在此期间,我也不求你帮忙,只希望你在必要的时候,不要背后捅我一刀就好。”

陈沐摇头苦笑:“这些并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我只是想帮父兄守着洪门,仅此而已。”

第四百零零五章 现实残酷贩为奴

钟水养毕竟老了,在广东又遭了难,即便回到檀岛,情绪上虽然得到了暂时的舒缓,但坐了这么久的船,身体到底是扛不住。

而且无论陈沐还是钟木贤,似乎都看得出来,钟水养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与其说他好转,不如说他是强撑,为的只是将自己手头上的权力与责任都托付下来。

如今陈沐打定主意要留下来接班,他也就释然,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失去家人的悲愤之中。

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众人见得他脸色不对劲,便结束了谈话,将钟水养送到了檀岛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们也有些却又说他身体没太大的问题,只是正常衰老引起的,各种检查做下来,也弄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留院观察。

当然了,与其说是观察,倒不如说是疗养,但钟水养却似乎已经要踏上那条一直想要追随家人的不归路了。

从医院离开之时,已经是第二天,看着折腾了一夜的钟水养含糊睡过去,几个人才稍稍安心,离开了病房。

“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先回去休息,晚上再来陪他说话,你们也回去休息,劳烦道长得空了把目今的形势同世侄讲一讲,有什么疑惑也可以来问我。”

钟木贤并非苍苍老矣的迟暮英雄,他的精气神都非常好,陈沐也有些搞不明白,为何要将总堂的事情,交给傅青竹。

不过陈沐既然决定要接手,自是不再犹豫的,当即朝钟木贤表态道:“世伯放心去歇息。”

钟木贤朝二人点了点头,率先回房休息去了。

待得钟木贤的身影彻底消失,傅青竹才哼了一声:“年纪也大不了我多少,怎地这么不耐扛,走,到我房间去,有事跟你说。”

陈沐本想回去跟红莲说一声,但到底是跟着傅青竹走进了房间。

“来人,来两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傅青竹分明是个老道士,最地道的那种江湖人,竟开口要喝咖啡,实在是有些突兀。

不过陈沐对这个老道士越发看不透,再古怪的举动,眼下都已经是见惯不怪了的。

陈沐也不去碰咖啡,只是抽着烟杆子,朝傅青竹道:“有话快点说,我要回去睡觉的。”

傅青竹促狭地看了一眼:“我要是有个红莲圣母这样的美人儿在等着,也巴不得早点回去睡觉……”

他刻意加重了睡觉二字,那脸上也是一副老不正经的表情,陈沐难免要皱眉头:“对着你这张脸,道长二字实在很难叫得出口……”

傅青竹哈哈一笑,便嘬了口咖啡,砸着嘴,竟是打了个冷颤,估摸着对咖啡的味道并不习惯,只是想在陈沐面前摆摆样子罢了。

陈沐内心里也是暗笑,不过面上却仍旧悠闲地抽着烟杆子。

“我就不跟你多废话了,总堂的窘迫也该跟你说道说道了。”似乎想要掩饰尴尬,傅青竹到底是切入了正题。

“如今的檀香山,主要的生意是港口航运和船舶维修,算是中转,这已经算是够脏够累的活了,但华人并没有资格,大部分的华人都在受洋人的压迫。”

“他们漂洋过海,本想求一份安稳,求一份富贵,但来到这里,梦想却瞬间破碎,除了港务生意,檀岛最重要的自是檀香,但檀香木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如今大力推广的是制糖和菠萝罐头。”

“这些同胞过来之后,只能被转买到甘蔗园,与黑人一起种甘蔗,或者去种菠萝,这还不算最要命的,美利坚人在这里建了水泥厂,被卖到水泥厂里做工,那才真是要命。”

“水泥厂的粉尘很大,对这些工人的生死根本就不在乎,夜以继日的工作不说,工作过程中甚至没有太多的保护措施,以致于很多人都得了痨病,干不了多久就会累死病死。”

“可这些洋人对咱们华人视若猪狗,大不了再去买一批,能在码头混个苦力的活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这些年,若不是国-安会馆以及钟家的商会扶持,总堂在各处建立堂口,将同胞们的力量团结起来,为华人谋求权力,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说到此处,傅青竹也轻叹了一声。

陈沐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样子,本以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会有新的契机,以为这里是大世界,谁知道会是人间地狱?

傅青竹看了看陈沐:“你知道为何会是这等局面吗?为何累活脏活只能是华人或者其他肤色的人来做,而白皮鬼却坐享其成?”

这问题也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陈沐自然知道,洋人看不起华人,究其根本是清廷气数已尽,各国洋人都快将大清朝给瓜分殆尽了。

国家没地位,国民在外自是要受尽欺辱,檀岛对于洋人而言或许是人间天堂,但其他肤色的人,只能沦为最廉价的劳动力。

傅青竹也不消陈沐回答,继续说道:“眼下檀岛有各种商会和同乡会,东莞商会,潮汕商会,福建商会,上海商会和香港商会等等,大家都希望团结起来,为同胞们谋求生存的机会。”

“但各大商会都有自己的生意,想要拧作一处,却并不容易,遇到大事或许还能相互扶持,平日里却同样少不了你争我斗。”

“甚至有些人,做了白皮鬼的走狗,散播人手,回到省港去骗那些无知的同乡过来做工,简直就是为虎作伥!”

傅青竹也是义愤填膺,陈沐更是紧握拳头!

虽然只是短短一番说话,陈沐已经能感受到为何这么多人寄盼着总堂能够出面保护他们的安全了。

“这里头最凶残的便是美利坚人詹士鲁根的大东亚人力公司,专门做人口贩卖和走私生意,而他在东南亚的帮凶和打手,就是师爷谭的远东船务公司。”

“师爷谭这个人,原来也是洪门的人,只是因为心狠手辣,被逐出了山门,他心里头记恨,就一直跟洪门作对。”

“此人毫无节操,给洋鬼子当走狗,借着洋鬼子的扶持,很快就做大,名义上是船务公司,其实做的是走私和人口贩卖,不仅仅是咱们华人,大马和其他地方的人,他卖得更凶狠。”

“因为他走私的是军资,手里头有枪有炮,船队规模又大,洋鬼子大力扶持,所以根本就无人能撼动他,唯有咱们,才能让他生出一些忌惮来。”

“师爷谭一直将咱们视为生死大仇,三番四次掀起血战,若不是钟家出面,联合了各家商会的江湖力量,根本就无法对抗,稍有不慎,就会被洋鬼子抓住把柄,又咬掉咱们一块皮肉。”

傅青竹说到此处,也是咬牙切齿,朝陈沐继续说道:“你的任务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搞垮师爷谭!”

“只要能搞垮他,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陈沐自是愤慨,可想要搞垮师爷谭,可不仅仅是派人去刺杀他就完事了的。

他的船务公司实在太过庞大,又有洋鬼子撑腰,即便杀掉师爷谭,还有师爷李,师爷张,师爷王等等等等。

所以想要彻底铲除,就必须将他们的走私渠道彻底破坏,把他们的商业帝国彻底摧毁,否则根本就没什么作用。

只是他陈沐又不是做生意的,即便是钟家,也必须联合各家之力,才能勉强抵抗,自己没人脉,没人手,对商战一窍不通,又能做些甚么?

“没个十年八年,怕是很难做到……”陈沐也是下意识轻叹了一句。

傅青竹却是摇头苦笑:“等不了这么久,人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这种生活,就会觉着自己是贱人,本该做这种工作,慢慢就会认同了的……”

“你想想,清人入关,要咱们留发不留头,里头不留发,多少人因为不愿剃头而被杀头?”

“可现在呢?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不少人已经开始剪去辫子,但也仅仅只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绝大部分的人已经习惯了辫子,甚至认为没有辫子就不是中国人,辫子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等等。”

“革命党人为了号召大家剪辫子,甚至出了赏金,那些个平素里为了占点小便宜,恨不得将爹妈都卖出去的人,竟宁可不要这些赏金,也要留着辫子。”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如果咱们不能尽快搞垮师爷谭,这些被卖的人,就会认命,产业一旦形成,很多人就会将被卖,当成正经的生意,长此下去,人就会丧失所有血性,与被卖的猪狗无异了……”

傅青竹并非危言耸听,大道理陈沐也明白,只是就凭他陈沐,又如何能扳倒师爷谭和洋鬼子?

见得陈沐沉默不语,傅青竹也叹了口气:“诚如你所言,想要彻底铲除他们,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做到的,但想要维持局面,不让他们得逞,却不算太难。”

“眼下的问题是,咱们自己人并不团结,根本无法形成稳固的海外联盟,只要你能够将各家商会联合起来,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下去了。”

“这也是钟先生为何指明了要你来救场的原因,你是洪门嫡系,又曾经在香港联合了诸多堂口,建立了和合桃的联盟,甚至在英国人的枪口下,保住了九龙城寨。”

“想要联合这些商会和堂口,你,是最佳人选!”

第四百零零六章 别无选择的投入

对于自己的檀岛之旅需要做些什么,其实钟木贤等人已经给出了答案,要么搞倒师爷谭的远东船务公司,要么将其他商会全都联合起来。

但这两件事对于初来乍到的陈沐而言,即便有钟家在背后撑腰,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否则傅青竹早就做到了,又何必等他陈沐过来?

在他们的口中,陈沐可以算是根正苗红的洪门子弟,这是傅青竹所没有的优势,所以才需要陈沐出面,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不过陈沐很清楚,这并不是优势,若这是优势,那么钟家的后辈早就该这么做了。

钟水养和钟木贤是洪门的叔伯,这些人都不给面子,更何况一个陈沐?

洪门流传至今,山头林立,堂口无数,陈沐所在的陈家,不过是其中一个堂口,虽说算是“源远流长”,但早已没落,纵使曾经缔造过再多的传奇,那也是先辈们的事情。

这些商会的人能漂洋过海,赚下偌大的家业,一个个都是精明的生意人,又岂会因为这些陈年旧事,甚至只是一个传奇故事,就认可陈沐?

想清楚了这里头的东西,陈沐也就不抱太高的期望了。

但陈沐就是知难而进的人,抱最低的期望,却同样会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此才能收获最满意的结果。

做好了心理建设之后,陈沐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选择,到底是搞垮师爷谭,还是联合这些商会?

钟木贤和傅青竹等人的眼中,联合这些商会力量,比搞垮师爷谭的远东船务公司要更加的简单,陈沐曾经也这么认为。

但理智思考过后,陈沐却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摧毁永远比建设更加容易,建造一座城市,或许需要几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但摧毁一座城市,只需要一两天的狂轰滥炸。

建造一座堤坝或许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需要长久的时间,但摧毁一座堤坝,遇到合适的时机,当洪水暴涨之时,只需要在堤坝上凿穿蚁穴般大小的破洞,就足以摧毁这座大坝!

当然了,像远东船务公司这样的庞然大物,如同大坝一般,他们通过贩卖人口,会积累越来越雄厚的财富,会将堤坝加固到坚不可摧。

想要被动等待时机,确实如陈沐所预想那般,或许需要十年八年的时间,才能够与之抗衡,除非能够联合足够的力量,才能短时间见分晓。

但时机是可以创造的,能够抓住机会的人,是幸运的,懂得制造机会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陈沐终于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想要联合这些商会的力量,或许比扳倒师爷谭斯文和安全一些,但难度绝不会比前者要小多少。

也不需要考量这方方面面,直接看结果便清楚了,因为无论钟木贤还是钟水养,都没能做到!

钟木贤在檀岛算是“教父”级别的人物,可即便是他,都没能让这些人真正做到团结一心,他陈沐何德何能,认为自己可以做到?

陈沐也曾向傅青竹等人了解过,这么多年来,钟木贤也确实做过努力,国-安会馆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也曾经利用国-安会馆,将这些人都召集起来,平日里一些小事情,大家也都会遵守行业规则。

可到了真正的紧要关头,却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利益,去维护大局,毕竟他们流落海外,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他们都丧失了在家乡才拥有的安全感。

按说正因此,他们更应该抱团取暖才对,可一旦真正发生什么大事,他们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罔顾大局,这已经得到了印证。

所以陈沐还是决定,创造机会,搞垮师爷谭,只要搞垮了师爷谭,即便不出面,这些人也会团结起来,因为师爷谭垮掉之后,会有难以想象的利益可以瓜分!

陈沐这厢才刚做出决定,钟云祥却又送来了一个消息。

为了给陈沐接风洗尘,会馆方面已经发出请帖,邀请各大商会的人,来碰碰头,也算是让陈沐露一露脸,时间就定在明晚。

陈沐一夜未睡,窗外的海风送来清凉,阳光似乎带着强大的魔法力量,能够瞬间唤醒沉睡的人,让他们迎接这美好的世界一般。

陈沐穿着宽松的睡衣,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到窗台边上,默默抽着烟杆子。

红莲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从后头轻轻捏着陈沐的肩膀,让陈沐的后脑勺,靠在了自己的胸腹之上。

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陈沐很享受这种感觉。

“我不打算参加今晚的碰头宴会,这些人既然无意结盟,那些大佬想必也不会来见我这么个小人物,即便来了,也只是看在钟家的面上,不会真的抬举我。”

红莲虽说很少插手这些事情,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又打小接触红灯照那一套理论,真要动脑子,可不比陈沐差多少的。

“你往后还要在这里做事,与他们见一见也好,说不定关键时刻还是能用得着这些人的……”

陈沐摇头苦笑:“若关键时刻他们会出手,钟家也就不需要我来做这个事情了。”

“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他们会选我来做这个事,想了一夜,我总算是明白了。”

红莲停下动作,趴在了陈沐的肩上,也不消她再问,陈沐干脆将缘由说了出来,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须得到红莲的知情与同意。

“如果只是为了整合这些势力,钟家早就做了,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后生仔来做,而且与钟家相比,我就是无根浮萍,在檀岛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要权没权,又怎么可能会做得到?”

“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给我两个选择,而只是一个选择,那就是让我这个毫无根基的人,来搞垮那个船务公司!”

红莲顿时恼怒了:“你是说,这些老东西让你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只是为了给他们做刀?”

“那个什么师爷谭,原本就是洪门的人,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什么都可以做,你看看香港的堂口,赌档、妓寨、烟馆、走私,可以说什么都能做。”

“但有一样生意,即便是江湖下九流的人都不齿,那就是拐卖人口!”

“若是战争或者天灾,流离失所,或者迫于无奈,卖儿鬻女也就罢了,这些人却是出于私利来贩卖,卖的还是同胞,卖出去当奴做工,万万九死一生,这是毫无人性,是要下地狱的生意!”

“就这样的生意,他们却容忍师爷谭做下去,而且越做越大,大到现在他的势力根本无人抗衡,必须群起而攻之才能围剿,这说明了什么?”

陈沐也是激动起来:“不是他们联合不起来,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想,也不敢去对付师爷谭!”

“虽然师爷谭做的是人口买卖,但里头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周边生意,他们的利益牵扯实在太深,毁掉师爷谭,他们自己的生意也会受损,甚至于他们当中,该有不少人背地里与师爷谭是有合作的!”

“所以他们才会让你这个没有利益关联,又有着强烈正义感的人来做这个事情?”红莲也没想到,这背后竟还有这样的内情。

“当然了,他们给我的信息不多,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想要证实,我必须深入去调查……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我并不介意让他们当一回刀。”

陈沐之所以这么表态,是因为他最痛恨的就是人口买卖生意,这要害得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你……你想怎么深入调查?”红莲隐约感受到一股不安,手心也有些出汗了。

“我……我初来乍到,除了钟家,根本没人认识我,这是我的优势,我趁机打入船务公司,一切就都明白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我能成为那个蚁穴,那么想要搞倒师爷谭,或许也不是想象之中那么难。”

似乎印证了自己的不安,红莲也忧心忡忡:“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这正是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原因,今次我只带阿鬼去,你留在钟家就好。”

“不行!我不能……”

红莲尚未说完,陈沐已经扭过头来,用手指轻轻压住了她的嘴唇。

“那种地方不比其他,若出了漏子,有可能会被卖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我绝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你留在钟家,我才能放手一搏,这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你愿意帮助我吗?”

红莲轻轻摇头,但最终还是紧咬着嘴唇,眼睛通红了起来。

“万一……万一你回不来,我必是要随你而去的!”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我都没去,你就这么咒我?你放心啦,我一定会回来的,再说了,你还要照顾我们的孩子呢……”

“我们的孩子?我并没有……”红莲顿时羞红了脸。

“我知道你没有怀孕……我这一去,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所以我们现在要努力了,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孩子都会叫我一声爹爹了……”

红莲低头,便见得陈沐一脸坏笑,也是咬着下唇,不再说话。

陈沐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嗅闻,微微闭着眼睛,而后蹭了蹭。

一股电流从下而上传来,红莲只觉着窗外的风,都带着甜丝丝的香气。

第四百零零七章 为求机会强饿肚

钟家在檀岛也算是家大业大,如果通过钟家来了解足够的情报,做好充足的准备,自是更容易一些。

但钟家同样引人瞩目,陈沐在钟家多呆一天,身份就会被越多人知晓,想要混进船务公司,从内部击溃这个庞然大物,自是越早离开就越好。

所以,陈沐只是与李青鱼等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阿鬼离开了钟家,甚至没有向钟木贤征询意见。

因为他知道,钟木贤一定会故作不知,甚至替他掩盖消息,毕竟他们将陈沐带来檀岛,就是希望陈沐这个外来的过江龙,能够替他们铲掉师爷谭这颗毒瘤!

陈沐的计划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能够杀掉师爷谭,船务公司必然会陷入混乱当中,钟家等各大家族会将这个群龙无首的庞然大物撕扯吞食,半点也不剩!

当然了,想要刺杀师爷谭,也不是易事,否则早就有人成功了。

他曾向钟云祥打听过,这个师爷谭从不抛头露面,据说身边还有一队死士保护着,这些死士非但武艺高强,也擅长使用枪械。

若他们拥有着一整套管理的体系,首领即便被刺杀,或许船务公司还能够照旧运营。

但这种生意毕竟见不得光,师爷谭的手下也全都是冷血无情的人,内部争斗同样激烈,师爷谭一旦被杀,甚至不需要外部势力来瓜分,船务公司会因为争夺而分裂。

如何能找出师爷谭,接近师爷谭,刺杀师爷谭,这就是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对于这种人口贩子,陈沐就算刺杀一百次,也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所以他把阿鬼也带在了身边。

若是杨大春在这里就好了,这种事情,也就不消陈沐亲自出马,相信不出三天,师爷谭就会一命呜呼。

不过这对陈沐也是一次挑战和尝试,虽然他也并非没杀过人,但他并不喜欢主动去谋杀一个人,很多时候都是被迫自卫,都是生死抉择。

师爷谭虽然贩卖人口,但到底是需要法律来制裁,可陈沐知道,华人在檀岛被当成奴婢一般驱使,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法律保障的都是那些洋鬼子,所以对刺杀师爷谭,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带着阿鬼出了门,两人在港口逛了两三天,这才熟悉了环境。

这里的华人很多,即便阿鬼不懂英文,生活交流上也没有太多障碍。

因为这里本是波利尼西亚人的村落,后来成了夏威夷王国的首都,也是近几年才归属美利坚国。

这里的土著喜欢说夏威夷语,不过由于檀香木的生意,以及捕鲸人将檀岛当成中转站,加上航运业的发展,这里渐渐汇聚了全世界各国的人。

尤其是华人以及东南亚一带的人,他们参与了檀岛的建设,所以华语,更确切的说,粤语体系在这里也算是比较流通的。

师爷谭的船务公司也并非挂羊头卖狗肉,他们确实也做海上运输,当然了,大部分业务是正大光明地进行海上掠夺和走私,以及贩卖人口。

如果他们只是贩运黑奴或者其他国家的奴隶,陈沐虽然正义感满怀,但也不至于去刺杀他。

偏生这师爷谭靠着本土本乡的关系,将家乡人贩卖到这里,除了在夏威夷诸岛做苦力,更是被贩卖到美利坚国等地方。

这些被贩卖的人,际遇非常的悲惨,男的会变成苦力,女的会被卖到妓寨,孩童更是惨不堪言。

如果卖不出去,他们会将这些人当成猪一样,卖掉他们的血,或者器官,甚至为了给一些外国医生提供研究所用的尸体,他们就杀掉这些被贩卖过来的同胞。

由于他们明面上是船务公司,师爷谭又藏头露尾,陈沐和阿鬼调查了三五天,也没个头绪。

陈沐曾伪装成人口贩子,要将阿鬼当成奴隶,将他卖进去打探消息,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些人似乎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比狐狸还要狡猾,甚至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们是合法的船务公司,要报警将陈沐这个人口贩子抓起来。

如果没有钟木贤和傅青竹早早提过,陈沐都要相信这家公司是合法买卖了。

没法子混进去,陈沐和阿鬼只能另寻他法,在港口蹲了几日,终于是发现了一艘运奴船。

不过运奴船的守备极其森严,而且夜间到港,马上就转移,整个过程中封锁码头的泊位,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陈沐和阿鬼蹲了差不多两个月,才掌握了运奴船的时间规律,找了一条小艇,想趁着没靠港之前登上运奴船,却差点没让船上的人给枪杀了。

整个港口看起来非常的松懈,但陈沐与阿鬼千方百计,竟是连靠近都做不到,也着实让人气馁,难怪钟家和其他人对师爷谭没想法,只怕是有这个想法,也很难办到这件事。

在港口差不多蹲了三个月,陈沐也有些心思思,好几次都想回去看看红莲,也不知道红莲是否成功怀上了孩子。

心气也被消磨得有些低落,也好在带着阿鬼。

他在香港也是神出鬼没的人物,早已习惯了长达几个月的蹲守,只为了成功刺杀目标人物,而且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心态上比陈沐更坚韧。

“陈爷,不如你回去,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一个人行动,目标更小……”

陈沐反倒打消了心中所有的顾虑,因为他不可能让阿鬼孤身涉险。

“不成的,两个人配合都没法子打进他们的圈子,一个人就更不可能了,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阿鬼终于是摇头,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有个法子,若是我一个人,成功的几率会很大,只是这个法子对我来说容易,对陈爷却……”

陈沐没想到阿鬼一直藏着心思,若还有其他法子,只怕他会继续藏着,陈沐顿时来了兴趣。

“你且说说,到底是甚么法子,只有你能做,我却做不到?”

阿鬼迟疑了片刻,到底是开口说:“丢掉一切,饿上三五天,完全沦落成流浪汉,睡码头几个晚上,一定会被那些人捡回去的……”

也难怪阿鬼即便无计可施,也不想向陈沐献上这个计策。

或许在他看来,陈沐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又怎么可能饿自己几天,流落港口,让人捡回去?

要知道,这过程必是要吃苦头,而且被捡回去之后,定然被镣铐锁住,即便有再大的功夫,怕也逃不过被卖的下场。

阿鬼比杨大春更加极端,为了完成任务,不惜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或许也正因此,他才让香港那些道上的大佬们闻风丧胆吧。

不过有一样,他却是想错了。

陈沐可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必须完成,况且,在港口蹲了三个月,反倒激起了陈沐的好胜心。

“好,就照你的法子,两个人目标太大,咱们分散开来,都照着这个法子来做,一旦有机会,千万别错过!”

阿鬼听得陈沐也要这么做,也有些紧张:“陈爷,我阿鬼无牵无挂,对这种事也看得开,可您……”

“不如您还是回去,万一我要出了什么事,您还能带援兵来救我……”

陈沐摇头苦笑:“咱们都出来三个月了,钟家并未冒过头,即便我留在外面,也不可能带回来援兵,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与师爷谭正面交锋。”

“别劝了,多一个人多一份机会,你也别看轻我,我吃的苦头可不比你少。”

陈沐这么一说,阿鬼也就不再多劝,反倒朝陈沐投来敬佩的眸光。

“好,那咱们就比一比,看看谁能够先拿下师爷谭的人头!”

陈沐伸出右手来,与阿鬼紧紧握住:“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阿鬼的双眸之中也涌出斗志来,松开陈沐的手,便往港口区里头走去。

虽然在码头蹲了三个月,但陈沐定时沐浴换衣,虽然衣服旧了些,但还算齐整,精神状态也很好。

此时既要用这样的计策,陈沐也就不再理会这些,将身上财物施舍给港口区附近的穷人家,便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

眼看着进入了初冬,虽说夏威夷地区的气温不会太低,但夜间海风比较大,还是有些凉。

为了达到枯瘦的那种效果,陈沐干脆连阴阳玄功也不练了,完全放松下来,这才三两日,果真是瘦了一圈,形容枯槁,须发凌乱,肮脏发臭,连自己都有些嫌弃了。

又过了两天,港口上开始有人对自己驱驱赶赶,陈沐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流浪汉的“标准”,也就开始注意四周的状况。

在第五天的夜里,陈沐缩在椰树下,正要睡过去,果真听得一阵阵脚步声,微微睁开眼一看,三个人蹑手蹑脚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他们的手里拎着棍子,眼看要接近陈沐,便快步上前,两个人突然加速,将陈沐摁在了地上!

“你们要干甚么!救命啊!救命!”

做戏要做足,顿时喊了起来,其中一人便伸手来捂住陈沐的嘴巴,也不知往陈沐嘴里塞了甚么东西,差点没将陈沐熏晕过去。

而身前那人举起木棍来,毫不留情就朝陈沐头上招呼!

脑袋被打可不是闹着玩的,陈沐当即吸了一口气,阴阳玄功运转开来,提了一口气,护住了脑袋,头皮仿佛发胀起来,如同气球一般,抵挡这一棍。

“嘭!”

一声闷响,陈沐也是双眼发黑,虽然有玄功护体,很快清醒过来,但陈沐还是假装昏了过去。

第四百零零八章 孤岛草屋尽皆奴

也亏得陈沐有玄功护体,虽说脑壳被打破,但到底是没有伤到脑子,此时假装昏睡,让这几个人拖到了一处雨棚里。

陈沐微微睁开眼睛,便见得雨棚里已经躺倒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都衣衫褴褛,想来都是流浪者。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外头守卫的十几个人便走了进来,拖着这些人便往海岸走。

有些人当即醒了过来,正要呼喊,又被棍棒伺候,当场打昏了过去。

陈沐可不想吃棍子,也就继续装昏睡。

海岸上已经停靠着一艘渔船,将陈沐等人丢上渔船,便发动起来,趁着夜色的掩护,在海上劈波斩浪。

星月当空,海面如同无边的镜面,若不是被人当成猪狗一般掳掠到了船上,这样的夜景也真算得唯美了。

渔船在海上行驶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东方渐渐发白,前方才出现了一座岛屿。

陈沐顿时恍然,难怪在港口无法找到任何情报,原来他们竟是先将人都藏在这岛上!

夏威夷周边有很多岛屿,其中一些甚至没有被开发,而有很多岛屿会被海盗或者海商占据,甚至有些富甲一方的大人物,会购买一座小岛来当做自己的领地。

陈沐自是没法子知道这座岛屿的名字,被丢下渔船之后,便有一些当地土著钻了出来,他们无论男女,都只穿着草裙,身上挂着椰子壳遮羞,手里拿着竹矛,一副生蛮的姿态。

这些人也不知道是奴隶,还是受人雇佣,麻利又没半点留情,扯住众人的头发就往椰林里拖。

陈沐此时便“醒”了过来,他可不想被人扯着头发拖进去,老老实实自己走。

虽然双手被缚,绳子又是好几股棕榈编织而成,但陈沐只要发力,相信还是能够瞬间崩断挣脱的。

跟着火奴鲁鲁土著走进了椰林,陈沐便见得里头满是草屋,看起来连绵成片,如同营房一般。

到了这片草屋区域,空气中便满是便溺气味,甚至还有**的尸臭,即便是夜间的海风都无法吹散,不消多想,草屋里应该都是囚禁的奴隶了。

陈沐这一群刚被掳掠回来的人,被那些土著挑挑拣拣,分别丢进了不同的草屋里。

他们就像挑选牲口一样,看牙口和手脚肌肉等等,“分门别类”地安置奴隶。

被丢进草屋之后,一名土著便割开了陈沐的绳子,似乎并不担心陈沐会逃走。

揉了揉麻木疼痛的手腕,陈沐往草屋里扫了一眼,里头还有四个奴隶,估摸着被打怕了,一个个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也不敢抬头看陈沐一眼。

这四个人都是稍显健壮的成年人,而且年纪并不大,都是黄种人,陈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了起来。

“你们都是哪里人?如何被抓的?”

话音仿佛石沉大海,竟没人回答,陈沐也并没有失望,虽然都是黄种人,但并不代表他们是华人,听不懂也是有的,或者实在被打怕了,不敢开口也有可能。

正当陈沐想放弃之时,角落里却是传来了很是生硬的广东话。

“我们……我们都是马来亚人,在橡胶园里割胶的工人……”

“橡胶园的工人?那你们又怎么会流落到瓦胡岛来?”陈沐也没想到,竟然是正经的工人,而且还是马来亚人。

“我们……我们的橡胶园被霸占了,用来种鸦片,我们不服从,就卖我们到了这里……”

“橡胶园被霸占了种鸦片?”陈沐本以为这师爷谭只是檀岛的黑恶势力,没想到触手竟这么长,还伸到了马来亚这样的国家。

马来亚当地人的势力也不小,而且华人帮派也多,陈沐好歹是洪门中人,自是知道,洪门的堂口在马来亚等地也有着不小的势力,这师爷谭竟有点一手遮天的意思了。

“你叫甚么名字?”陈沐问了一句,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拨开乱糟糟的头发,露出自己的面容。

“我叫拿坤,其他三个也是橡胶园里的兄弟,因为反抗,被割掉了舌头……”

拿坤虽然矮小,又被饿得皮包骨头,但骨架看着很是硬朗,相貌特征与华人并没差多少,只是下巴凹下去一块,应该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叫陈沐,拿坤兄弟,你知道我们会被卖到哪里去吗?”

拿坤的广东话虽然生硬一些,但交流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朝陈沐摇了摇头。

“这个岛是用来安置人奴的,据说这样的岛有十几个,就像一个卖场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上岛来买奴,除了甘蔗园和菠萝园的农场主,还有其他地方的矿场主……”

“如果被卖到农场还好,卖到矿场的话,算是死路一条了……”

陈沐也是恍然,檀岛没什么矿产,如果有矿场主来买奴,必是运到其他地方去,那可真是有去无回了。

“你们就没想过逃走?”陈沐问出口之后,也有些后悔自己问了句废话,因为这些人伤痕累累,又岂会没尝试过逃走?

这些守卫之所以这么放心地解除他们的束缚,自是有恃无恐,根本就不担心他们会逃走。

“没用的,我们没有船,也没有武器,更没有力气,虽然他们的守卫并不算森严,但大海茫茫,又能逃到哪里去?”

陈沐也早有预想,若想逃走,必是趁着还有力气,但他本就是为了刺杀才潜伏进来,又怎会逃?

“拿坤兄弟,你在这里待了多久?还认识其他人吗?”

拿坤点了点头:“岛上的守备是外紧内松,他们并不阻止我们相互走动,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去,需要我们去丢弃尸体,因为食物短缺,他们会让我们下海去捕捞,能捞到东西,就不会饿死。”

“那你们就没想过联合起来,夺走他们的船和武器?”陈沐也没想到,看守竟是这么松懈。

拿坤却摇头苦笑:“你能想到的,他们早就想到了,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联合,因为他们手里有枪,我们连铁片都没有,每天的渔获都必须先将大的上交给他们,连大一点的鱼刺和蟹脚都没有,又怎么对抗他们?”

陈沐点了点头,尝试着走出草屋,还果真没有人来约束他的行为,陈沐又往前走了一段,看了好几个草屋,里头的人都奄奄一息,守卫只在远远的海岸上,靠着火堆,喝着酒,大声地说着粗鄙的笑话。

又往前走了一段,草屋里时不时会传来咳嗽和呕吐的声音,亦或者悲惨的哭泣声,也有人趁着夜色,将病死饿死的同伴,抬到海岸,就这么丢下了海里。

正打算往回走,前面草屋却透出灯光来,陈沐又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草屋都黑漆漆一片,偏偏这座草屋竟然有灯光,这就由不得陈沐不关注了。

走到前头一看,陈沐的心便揪在了一起。

一名女奴趴在草席上,她的背上正骑着一个守卫,满口粗鄙脏话,竟在侵犯这女奴!

而女奴满眼麻木冰冷,已经没有了任何耻辱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中连绝望都没有了!

草屋里还有其他三四个女奴,肤色各异,但眼中同样麻木,仿佛这已经是家常便饭,她们已经失去了所有,连最基本的尊严和耻辱感都已经丧失,仅剩下麻木不仁的求生**。

守卫还在骂骂咧咧,扯着女奴的头发,粗野地释放着自己的兽性,甚至咬得女奴的肩头鲜血横流!

陈沐走到草屋前头,那守卫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被吓倒,只是凶神恶煞地看着陈沐,竟还露出邪恶的笑容来!

这个地方已经丧失了人性,不管是守卫还是奴隶,到了这个地方,就会失去所有道德的约束一般。

这些女奴已经形同丧尸,或许守卫的暴行在她们看来已经无所谓,但陈沐却不能坐视不管,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么他就会跟这些人一样,丧失了自己的道德和人性!

四处扫了一眼,除了那些往海岸拖拽尸体的人,并无守卫巡逻,陈沐终于是走进了草屋。

那守卫似乎没想到陈沐有勇气走进来,被败坏了兴致,口中顿时骂骂咧咧。

他的短刀就丢在草屋里,但其他女奴却没有半点勇气去拿那柄短刀。

这守卫应该是卡纳卡人,说的不是英语,陈沐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更不在乎他说些甚么。

他终于是爬了起来,想要去抓那柄短刀,然而陈沐根本就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往前一步,闪电出拳,拳头就如同蝎子的尾巴,又如同黄蜂的尾针,只是在他的喉头上点了一下,便飞速收了回来。

那守卫的喉头咔嚓一声响,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捂住脖颈,任由鲜血从嘴巴和鼻孔眼睛流淌出来!

女奴们没有因为守卫欺负而生出半点情绪波动,但却因为陈沐对守卫的攻击,而有些紧张起来,仿佛有人触怒了她们的魔鬼一般!

那守卫并没有坚持多久,噗咚一声,闷头倒地,手脚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弹了。

陈沐蹲下来,朝那几个女奴说道:“如果不想死,就将他的尸体处理掉,一旦被发现,死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如此说完,陈沐便离开了,他甚至连那柄短刀都不再去看。

他可以处理守卫的尸体,但他并不想这么做,因为他希望能够激发这些女人的生存**,如果连这点**都没有了,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四百零零九章 夜深人静分尸骨

清风艳阳,天高云低,海浪拍打着双脚,不知名的小蟹往脚趾头缝里钻,陈沐一动不动地站在浅滩上,双脚渐渐陷入了细软的沙子里。

清可见底的海水之下,各色鱼儿正在海草里穿梭,陈沐将双手浸泡在水中,仿佛定格在了这唯美的画面之中一般。

过得许久,水面终于平静,一尾斑斓的小鱼撞入了陈沐的手中,陈沐毫不迟疑地双手一拢,便抓住了这条小鱼儿。

只是迟疑了片刻,陈沐终究又将小鱼儿放回了水里。

因为岛上不允许奴隶生火,一切都是生食,包括自己捕捉的鱼虾,所以陈沐也不敢乱吃。

毕竟缺医少药的,若是吃出问题来,即便是简单的腹痛,都极有可能要人命。

更何况,海里的生物与陆上一般无二,颜色越是鲜艳,毒性就越大,陈沐可万万不敢乱吃。

莫看岛上的守卫看起来很松懈,实则非常的严苛,比如他们不允许奴隶用石头,甚至连坚硬的椰子也不准碰。

不然陈沐完全可以不用双手,只消用石头来砸鱼,或者折断树枝制作简单的鱼叉,就会省下很多力气了。

奴隶们分散在滩涂上,很多人没有捕鱼的本事,只能采摘新鲜的海草来果腹,也有人捡到什么都往嘴里塞,看起来也着实有些可怜。

不远处倒是有不少礁石,礁石上附着了不少牡蛎,牡蛎虽然也有寄生虫,但生吃的风味却是绝佳,而且还能补充营养。

可牡蛎壳非常的坚硬锋利,完全可以用来当做武器,所以守卫们不准奴隶靠近礁石。

马来亚等地都是靠海,奴隶们也都精通水性,不少人也都潜游到水底去觅食,甚至有人摸出了脑袋大的砗磲,只可惜,这种东西是要上缴的。

至于半张脸那么大的扇贝之类的东西,自然也不能享用,但凡带硬壳,能磨出锋刃的东西,都必须上缴。

那些不会水的,尤其是黑奴,只能吃海草和小小的贻贝,在滩涂上挖掘那些拇指大小的招潮蟹,放在嘴里,嘎嘣脆地咀嚼。

滩涂上留下不少水母,不过连黑奴都不敢去捡拾来吃,估摸着也是吃过苦头,学乖了。

陈沐虽然不是疍家人,也很少赶海,但见识还是有的,陈沐的目标也很简单,他只吃近乎透明的小银鱼,以及一些小鱿鱼。

这两样东西容易消化,而且几乎没什么寄生虫,也能补充足够的营养。

只是想要捕捉并不容易,一来滩涂上全都是觅食的奴隶,人来人往,水面浑浊,鱼虾受到惊吓,二来难免要发生争抢。

也有人尝试着往外海游走,不过很快就因为力气不够,被潮水推了回来,跟着潮水回来的,偶尔还有一些浮尸,那些都是试图逃走的人。

没有船只的情况下,想要靠游泳来逃走,根本就是找死,莫说这些奴隶一个两个饿得皮包骨头,便是身体状况良好,也没法子游泳逃生,这也是守卫们为何如此放心的原因。

陈沐虽然没有逃走的心思,但为了寻找食物,还是选择往深处走去,与那些会水的马来亚人一样,潜入水底,寻找更合适的食物。

常年修炼阴阳玄功,每天夜里呼吸吐纳,陈沐几乎能够进入龟息的状态,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来换气,这也使得他比其他人更容易找到食物。

不过陈沐都是当场把食物吃完,绝不会上缴,因为他不想表现得太强势,一旦引起守卫的注意,会成为优先挑选的对象,早早被卖出去。

这还是他从拿坤那里学来的经验。

拿坤在海里就如同一条剑鱼一般,那三个哑巴虽然无法说话,但水性也非常好,可他们每天也只是吃很少,为的就是保持这种虚弱的状态,避免被卖。

至于那些女奴,她们不敢下水,只能在滩涂上挖掘花甲螺之类的东西,虽然衣不蔽体,但奴隶们一个两个饿得头昏眼花,哪里还有什么邪念。

人一旦堕落得如同牲口一般,只为了生存下去,也就没太多羞耻感了。

那些守卫也看不上脏兮兮的女奴,因为里头若有漂亮健康一些的,早就被卖掉了,也轮不到他们糟蹋。

当然了,也有守卫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只要是个女人,他们就能够肆意发泄自己野兽一般的*。

与寻找食物相比,陈沐更迫切想做的是搜集情报,通过几天的观察,他已经掌握了整个营地的大概情况。

照着拿坤的说法,再过一个月,就会有买奴船登陆,届时奴隶会被集中起来,供买家挑拣,所以想要行动,必须趁早做准备。

岛上的守卫大概有五十多人,有华人也有洋人,一共有二三十支枪,低级守卫也都佩刀,首领是个有阿拉伯血统的福建人,守卫都称呼他浦爷。

至于师爷谭到底有没有在岛上,陈沐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样的岛屿还有好多个,拿坤只是奴隶,知道的情报也有限,想知道更多,只能对守卫下手。

这些守卫虽然有刀有枪,但想要抓一两个来拷问,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难免要打草惊蛇。

陈沐这几天也在等待,毕竟那天夜里解决了一个守卫,陈沐也在等守卫们的反应。

本以为守卫们会调查,甚至会召集所有的奴隶来逼问,可过了这么多天,竟半点反响都没有,陈沐也有些疑惑。

这天夜里,陈沐终究是忍不住要行动,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如果守卫不知内情,那就只能向首领浦爷动刀了。

这浦爷能管理这座岛,想来应该是知道师爷谭藏身之处的。

陈沐当然可以选择直接去找浦爷,但此人这么多天都没公开露过面,陈沐必须掌握更多的细节,才能下手。

打定了主意,陈沐便走出了草屋。

他的目标是海岸上那些守卫,因为这些守卫的警惕性并不高,而且海岸远离营地,即便发出一些动静,也不会传到这边来。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麻烦,这些海岸上的守卫通常是两三个人一组,靠着火堆,目标太明显,不容易靠近。

陈沐走了一圈,终于是发现了一个落单的守卫,此人似乎生了病,身边跟了个健康的奴隶,在帮他烤着食物。

这人应该是个精英守卫,一把火枪靠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伺候他的那个奴隶很健壮,手里还拿着一柄小刀在切肉,但目光卑微,竟没有半点反抗的勇气。

陈沐是个沉得住气的,只是蹲守在椰林的阴影之中,等待机会。

眼看着奴隶在草棚外头的沙地上蜷缩着睡去,那守卫喝了点酒,也渐渐发出鼾声,陈沐正要潜行过去,身后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陈沐将身影藏在椰树后头,放眼看去,但见得几个女奴,竟拖着一个人,往海边走去!

椰林里可见度并不高,陈沐跟着走了一段,一直到了海滩上,借着月光,才看得清楚一些。

这些女奴拖着那人往海里走,一直到了一块礁石上,才隐藏到了礁石后头,失去了身影。

陈沐也好奇,跟上去一看,顿时有些呆了。

月光之下,几个女奴竟然在分尸!

她们用掰下来的牡蛎壳,切割着那人的皮肉,细碎的皮肉丢到海里,顿时引来鱼群争食,水面噗咚咚全都是跳起来的鱼儿,就好像公园里争抢食物的鱼群一般,但更具野性,大片水面被染红,也着实触目惊心。

而更让陈沐惊诧的是,其中一名女奴,正握着一柄短刀,在切割皮肉,而另一个女奴,手里却是一柄*,正在劈砍骨头,可不正是那天晚上那个受辱的女奴么!

陈沐之所以将守卫的尸体和短刀都留给她们,就是为了激发她们的反抗之心,值得欣慰的是,她们终于是做到了!

此时被分割的尸体是新鲜的,也就是说,并不是那天夜里的守卫,而是她们又杀掉了一个人!

陈沐的动作很轻柔,又刻意隐藏了气息,她们根本就没发现陈沐的存在!

陈沐藏在礁石的另一侧,并没有打扰她们的意思,看着她们强忍心中恐惧,甚至留着眼泪,在处理这具尸体,陈沐心中也很是佩服。

眼看着骨头都被砍成细碎,丢到海里,几个女奴快要完成“艰巨”任务之时,海滩上竟是亮起火光,一名守卫正在查看沙滩上留下来的血迹,顺藤摸瓜地往这边走来!

陈沐比她们更警觉,早早就发现了渐渐靠近的守卫。

她们毕竟没有经验,不懂得掩盖血迹,不过陈沐并没有太多担忧,因为摸上来的只有一个守卫!

陈沐本打算对那个火枪守卫下手,如今正好,这里有个自投罗网的,也省得麻烦。

那守卫快要登上礁石,女奴们才看到了火光,从礁石后头露头,见得守卫要登上礁石,一个个都焦急起来!

“阿古妹,守卫上来了,该怎么办!”其中一人用客家话朝那受辱女奴低声惊呼。

那女奴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血腥,朝拿着*的那个女奴道:“罗妹,他敢上来,就砍死他!”

罗妹握紧*,却颤抖得厉害,哆嗦着点了点头,双脚却发软了。

另外两个女奴也是脸色苍白,似乎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阿古妹的身上。

陈沐一直在侧面躲着,也暂时没有了出手的意思,因为他想看到这些女人奋起反抗的样子。

第四百零零一章 心存善念可援助

海浪拍打着礁石,血迹在水面荡漾开来,如同海底藏着一朵血色的巨花,正渐渐浮上水面,融入海面上的世界。

阿古妹紧紧握着那柄短刀,旁边的罗妹则举起了*,其余两个女奴也紧紧捏着手里的牡蛎壳,她们勇气似乎已经被海潮拍碎,但决心却如礁石那般坚定!

陈沐就躲在礁石的另一侧,看着那守卫一步步登上了礁石,同样看到了守卫脸上的惊愕,以及惊愕过后的嘲讽。

他惊愕的是女奴们竟敢拿起刀,而嘲讽的是,女奴终究是女奴,即便拿着刀,也只能是任人宰割的肉罢了。

那守卫冷冷地扫视着四个女奴,而后用莆田一带的闽语冷笑说:“你们终于生出一点胆子了,可惜啊,生出这么大的胆子,也只能拿来喂鱼!”

阿古妹几个即便听不懂闽南语,也能从表情上感受到这守卫的情绪,她们并肩而战,虽然手脚打抖,但眼神却坚决而犀利!

罗妹已经四十来岁,原本的身材估摸着有些臃肿,被饿了这么久,皮肤耷拉着,整个人就像瘪了的水袋,此时却咬紧牙关,率先将手里的*劈砍了出去!

她的年龄最大,也最果决,更清楚如果杀不死这守卫,她们会是怎样的下场。

那守卫没有携带火枪,腰间只有一柄开椰子用的柴刀,但他却浑然无惧。

对于刀头舔血的他而言,这四个女奴就如同垂死的母羊,引不起他一星半点的忌惮,更漫提惊慌了。

*朝他肩膀劈下,守卫顿时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因为他知道,这女奴虽然来势汹汹,但不敢往头上劈,说明她内心还存在迟疑。

战斗之中,一旦心存疑虑,气势上就已经输了,更何况这些女奴都已经饿得不成人样,又能有多少力气?

也果不其然,守卫只是稍稍偏身便躲过了这一刀,闪电出手,一把便扣住了罗妹的手腕,用力一扭,罗妹手中的*便啪嗒掉落!

他没有半点留情,一脚踢了过来,罗妹就好像放在阁楼里许多年的鼓,发出一声闷响,便往后倒飞出去,落在礁石上,滚了好几步,被锋利的牡蛎壳刮出一身的血口子。

其他两名女奴见得此状,也是吓傻了,当即丢下牡蛎壳,将罗妹搀扶了起来。

阿古妹却没有半点退缩,先将罗妹的*捡了起来,用力投掷了过去。

待得那守卫躲避之时,她突然举起手中短刀,冲向了守卫,朝他胸腹刺出了一刀!

这一刀的气势比刀刃还要犀利,一往无前,但她没有鞋子穿,脚底板被牡蛎壳切割着,导致脚步很别扭,刺出的刀刃也就缺了准度。

“这一刀才有点意思,可惜,不够!”守卫就好像无法被激起兴趣一般,甚至没有躲避,突然抽刀,柴刀往上一撩,叮当一声,阿古妹的短刀便被挑飞了出去!

阿古妹手臂一震,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而守卫的柴刀却没有停下,顺势往回一拉,高高举起,就要往阿古妹的脖颈斜削过去!

那三位同伴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阿古妹如同木桩子一般呆立着,显然也有些吓傻了。

虽然她们做了最坏的打算,整条命都豁了出去,但巨大的差距,还是让她们彻底被碾压了。

眼看着柴刀要落下,陈沐终于是出手了。

他伸手一抠,扒拉下一大块牡蛎来,提了一口气,便用力砸了过去!

那守卫感受到危机临近,脸色大变,但已经晚了一步,牡蛎石狠狠地砸在他的头脸之上,守卫惨叫一声,便倒在了地上,捂住脸面,打滚着哀嚎!

虽说礁石距离海岸不算近,但如此惨叫,难免要引来海岸上的守卫,陈沐可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在女奴们惊骇万分的呆滞时刻,陈沐已经从礁石的另一侧飞身而来,如蜻蜓点水一般捡起短刀,噗嗤便扎进了守卫的心口!

这倒霉蛋瞬间便停止了叫唤,咕噜噜吐着血,血水浸泡着充满惊恐与难以置信的双眸,就这么断了气。

陈沐将短刀拔出来,也不去补刀,因为他的动作精准且干净利落,早已刺穿了守卫的心脏,否则也做不到一刀毙命。

将刀上的鲜血甩了甩,陈沐便掉转刀头,将刀柄递给了阿古妹,而后用客家话对她说:“多一个不多,继续喂鱼吧。”

阿古妹此时才回过神来,圆睁着双眸:“怎么是你?!!!”

陈沐笑了笑:“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这很重要吗?”

阿古妹认真地想了想,终究是点了点头:“很重要,即便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但若有以后,还是想着能报恩的……”

这话反轮到陈沐惊讶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人都快沦为原始的野兽,她似乎也早已麻木不仁,可没想到竟还想着报恩,说明她心里终究是善良的。

“想报恩?那就把这守卫的尸体切碎了丢下海喂鱼去吧。”

“啊?”看着陈沐似笑非笑的表情,阿古妹也有些愕然,陈沐却已经跳下了礁石,嘀嘀咕咕:“刚才下手重了,这次只能再找个新目标了……”

原想着省却一些麻烦,抓了这守卫来拷问浦爷的居所,情急之下却杀掉了,陈沐也只好再找个可怜虫了。

也好在适才守卫发出了惨叫,附近的守卫应该还是有人听见的,说不定会有倒霉蛋过来探查情况。

也不理会阿古妹等女奴,陈沐跳下礁石之后,便在海岸边的椰林里躲了起来。

过得片刻,还果真有人走了过来!

这守卫倒是警惕了不少,手里端着火枪,顺着脚印便走到了海岸这边来。

借着月光,陈沐放眼一看,也是乐了。

这可不正是那个生病的守卫么!

若让他走到海滩上,地形太过空旷,下手的话难免遭人目击,陈沐今番也没有犹豫,从林子里窜了出来,因为是赤脚,又刻意放轻了脚步,那守卫根本就毫无察觉!

陈沐从身后突然暴起,扣住他端枪的右手,食指伸了进去,卡住扳机,以免他突然开枪,左手却是环住了守卫的脖颈,压迫之下,守卫无法叫喊,拼命挣扎起来。

陈沐的锁拿功夫可不是花拳绣腿,死死扼住守卫,过得片刻,这守卫双眸充血,终于是昏死了过去,陈沐顺势将他拖到了椰林里。

将火枪收缴过来之后,陈沐照着守卫的中脘穴狠狠砸了一拳头,那人猛然一弹,身子便僵直,持续了许久,才放松下来,拼命咳嗽,总算是缓过一口气。

正要开口呼喊,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个该死的贱货,竟敢对大爷动手,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是不是!”

虽然嘴硬,但守卫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想来他也能感受到陈沐眼中的杀气。

陈沐也不废话,一*砸下去,便将他一嘴牙都给敲了下来,如同吐了一地带血的玉米粒一般。

“再骂一句可就要命了哦。”陈沐的语气很平淡,可越是这样,这守卫就越不敢放肆。

即便他疼痛难忍,但也只能将口中血水吐出来,再不敢威胁陈沐了。

“有一句答一句,敢说半句假话,就把你牙槽也敲烂,别质疑我的决心。”

陈沐将杀气释放出来,这守卫哪里还敢迟疑,赶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频繁。

“浦爷住哪里?”

那守卫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指向了北面的一座小山:“在山顶的寨子里……”

陈沐没有问浦爷身边有几个人,几条枪,只是问了住处,这也让守卫感到心头冰冷。

因为陈沐不问,就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浦爷身边有多少高手,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杀手!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这守卫赶忙跪了下来:“求您别杀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求您绕我一命!”

陈沐本想着将这守卫交给阿古妹几个处置,可见得这守卫的姿态,也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原本也是奴隶,我跟那些守卫不是一路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鸡眼梁还是有良心的,平日里很照顾那些奴婢的!”

“你原来也是奴隶?”陈沐没想到,这些守卫竟还助纣为虐。

“是……守卫里有不少原本都是奴隶,因为这些奴隶来自四海八方,语言口音各有不同,所以守卫也需要各地都挑选一些,是方便搜集信息……”

陈沐闻言,心中也是恍然。

难怪阿古妹等人杀了两个守卫,但浦爷方面却没有任何动作,估摸着这种事也不稀奇,大不了过两天又挑选新的走狗来补缺罢了。

“鸡眼梁是吧?你的狗头就咱且寄存在我手里,你该知道,我要杀你简直易如反掌,我会盯着你,若不想死,就别动歪心思。”

“是是是,我绝对不敢声张半句,大爷您让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

陈沐将火枪丢到他怀里,朝他说:“你最好祈求我能用得上你,若是用不上,可就是死人了。”

如此说完,陈沐便抬脚往前走,根本就没回头!

鸡眼梁又吐出大口的血水,摸着怀里的火枪,很快就举了起来,瞄准了陈沐的后心!

他的手指就压在扳机上,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第四百一十一章 抽烟做事两不误

陈沐并非托大,其实他早已料到,鸡眼梁这样的人,能够从奴隶中“脱颖而出”,成为守卫,助纣为虐,自不是什么善类。

适才他为了求饶,摆出了最卑微的架势,但也无法掩盖他的连篇谎话。

若他果真对奴隶们心存善良,就不会让伺候他的那个奴隶睡在外面,将那奴隶当成狗一般使唤。

再者,如果他找个女奴来伺候他,倒也好说,他偏生找了个nán nu,这便说明,他根本看不上女奴,无论男女,在他眼中,只不过是随意驱使的牲口罢了,甚至已经不分性别。

所以,陈沐自不可能会相信他的鬼话。

打从将火qiāng丢回去前给他之时,陈沐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早已预料到他会毫不犹豫地朝陈沐背后开qiāng!

也正因此,将鸡眼梁拖到林子里之前,陈沐已经将弹仓里的子弹全都退了出来,此时正捏在手里呢!

陈沐对qiāng械了若指掌,这也不是甚么难事。

此时听得后头啪嗒一声,正是撞针叩击的声音,扭头看时,鸡眼梁脸色煞白,又难以置信地接连扣动扳机,可根本就不管用!

他面如死色,盯着手里的火qiāng,过得片刻,死亡的恐惧如潮水一般涌来,他颓然瘫坐下来,却又马上连滚带爬地往后逃窜!

陈沐哪里会再给他机会,手里的子弹当成暗器来使,甩手激射而出,子弹破空而去,整颗子弹射入了鸡眼梁的后脑勺!

鸡眼梁甚至没有发出半点惨叫,噗咚一声往前仆倒,双脚抽搐,就再也没了动静。

陈沐走到前头来,在鸡眼梁的身上搜索了一番,除了守卫的番牌,还有一些打磨过的贝壳。

这些贝壳是岛上发行的“货币”,能够凭借这些贝壳来兑换生活所需。

陈沐不可能借着番牌来当守卫,但贝壳货币却可以使用,便将贝壳放在了一旁。

除此之外,这鸡眼梁身上竟然还有一盒卷烟和火柴,估摸着是美利坚那边的新鲜货,可是不多见的。

陈沐取出一根卷烟,用火柴点燃,默默地抽了起来。

两三根烟的功夫,阿古妹等四个女奴终于是从礁石后面探头出来,四处扫视,确认无人,才蹑手蹑脚地穿过海滩。

眼看着她们要钻进林子里,陈沐也压低了声音:“喂,这边。”

阿古妹等人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将手中的武器藏在了后背,但也仅仅只是短暂一瞬间,她们很快又将武器举了起来。

这细节上的变化,也反应了她们内心的果决,已经从被动忍受,变成了主动抗争。

“是我,过来。”陈沐这么一开声,阿古妹等显然也认出了陈沐的声音,当即乖乖走了过来。

陈沐嘴里叼着一根烟,将番牌和贝壳都丢给了她们。

“一事不烦二主,反正你们也熟练了,把这个也处理了吧?”

阿古妹等人虽然适才抛了尸,但也是迫不得已,她们又不是杀人狂魔,谁会喜欢分尸的勾当?

更何况还是四个女人,对这种事情本来就惧怕,适才已经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夜里估摸着也不敢睡觉,生怕噩梦袭来。

“你刚才说……刚才说……我们已经报恩了……这个还是你自己处理吧……”阿古妹沉默不语,旁边的罗妹却抢先开口。

她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此时浑身湿透,想来也是刚刚浸泡和清洗过身上的血迹,不过上面仍旧留有一股子呕吐物的气味,便是海水也没法子冲刷干净。

陈沐默默抽着烟,也不置可否,于他而言,处理尸体自是比这些女奴更容易一些。

她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也已经激起了求生的yu wàng,以及她们丧失依旧的尊严和耻辱感。

但在陈沐看来,想要逃离这个岛屿,逃离奴隶的命运,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她们必须修炼得更加的冷酷和坚韧,否则根本无法对抗这些阴险狡诈的守卫。

就如陈沐适才那般,若换成别个,轻信鸡眼梁哪怕半句话,就会被他背后开qiāng给打死了。

陈沐正要开口说话,阿古妹却是捡起了地上的番牌和贝壳,递给了罗妹三人,自己却抓住鸡眼梁的脚脖子,往海滩方向拖拽。

“你们先回去吧,这个交给我就好。”

罗妹也急了:“不行!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你一个人做不来的,只怕没处理完,那些恶贼就会醒来了!”

阿古妹没有多想,只是朝她们说:“你们快回去吧,到时候若我还未回来,就先帮我掩护一下。”

阿古妹显然是她们的主心骨,此话一开口,罗妹三人相视一眼,终究是咬牙先回去了。

陈沐走到前头来,朝她问说:“你打算怎么处理?若像刚才那样,还真的是来不及哦。”

阿古妹停了下来,朝陈沐问:“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陈沐微微一愕,但到底还是从烟盒里取出一支,见得阿古妹并没有放下尸体的意思,就将香烟塞到了她的嘴里,用火柴替她点燃。

阿古妹凶猛地吸了一口大口,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力一般。

“我在家也是抽水烟筒的,不过这番鬼佬的东西,味道就是不一样。”

如此说着,她便叼着烟,继续将鸡眼梁往海水的方向拖拽,香烟仿佛给她带来了更多的力气,很快她便拖到了水边来。

“礁石那边丢太多,那些人明天下海的话,估计会发现碎骨,不能再丢弃在礁石,必须丢远一些……我……”

“我需要你的帮助……”阿古妹终究是开口寻求陈沐的帮助。

陈沐笑了起来:“这不是很好么,必要的时候,能寻求到帮助,也是自己的本事。”

如此说着,陈沐便将烟盒和火柴放在了沙滩上干燥的地方,生怕受潮,又用干草盖了起来,这才过来帮忙。

两人将鸡眼梁拖入水中,鸡眼梁已经开始出现尸僵,就好像一根木头一般,倒也容易拖拽。

到了深水区域,陈沐的脚已经踩不到沙子,海浪不断拍打,游泳的阻力很大,陈沐便扭头看了看阿古妹。

本打算让她上岸去等着,谁知阿古妹比他还要轻松,显然是精熟水性的。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两人拖着鸡眼梁的尸体,不断往深海区域游去,直到海岸线都有些看不见了,这才停下来。

“短刀给我。”陈沐如此一说,阿古妹便抽出短刀来,交给了陈沐。

陈沐举起短刀,便在鸡眼梁的尸体上一顿乱切乱割。

“如果天亮之前都没有鱼来啃掉他的尸体,涨潮的时候就会被推到海滩上了……”

如此一说,陈沐又将鸡眼梁的衣物全都切掉,朝阿古妹说:“扭过头去。”

陈沐举起短刀,就要划烂鸡眼梁的脸面,如此一来,就算他被推到海滩上,也无法辨认。

这海上每天都会抛尸,如果身体没有明显的特征,是不会被辨认出来的。

适才阿古妹等人抛尸,大费周章地切割分尸,也是太过小心,毕竟她们杀的是守卫,而且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被发现,她们就会没命,可没有陈沐这般的有恃无恐。

陈沐本以为阿古妹会扭头,不敢看这血腥的场面,此时却看到阿古妹目不转睛,嘴角甚至还带着些微嘲讽的笑容。

陈沐也是暗自摇头,心中自嘲了一番。

她们连分尸的勾当都干了,又岂会惧怕此时陈沐的举动?

也亏得鸡眼梁死去没多久,尸体尚未发胀,又是尸僵最明显的时期,这一松手,尸体便往水底沉下,倒是涌出一股股血红来。

待得鸡眼梁的尸体沉入水底,陈沐能够明显感受到鱼群往这边靠近,撞得他手脚身体都发痒之时,才与阿古妹回到了岸上。

此时天色尚未发白,陈沐甩了甩身上的水渍,又点燃了一根烟,而后将烟盒递给了阿古妹。

阿古妹自己取了一根,点燃之后,用力地抽了起来,仿佛不愿浪费一星半点。

陈沐将烟盒递给了她:“收着吧。”

阿古妹却摇了摇头:“这是守卫才有的东西,藏在身上不安全,一旦被发现,会惹来杀身之祸,我可不想因为一根烟而丧命。”

陈沐也笑了:“那还是放我身上好了,想过瘾就来找我。”

听得这句话,阿古妹的脸色也有些怪异,陈沐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存在双关的歧义,但也懒得解释这么多。

“接下来想怎么做?”陈沐随口问了一句,就好像平常抽烟聊天一般的语气。

阿古妹却认真起来:“这群恶贼祸害了多少无辜善良的人,我……我和兄弟姊妹们既然都回不去了,就让他们一个个偿命!”

陈沐也不置可否,听起来阿古妹等人是打定了主意,要继续刺杀这些守卫了。

但岛上的守卫就这么几十人,三天两头杀一个,没多久就会被发现,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能联络到多少人?”陈沐想了想,到底是问了出来。

阿古妹盯着陈沐的眼睛:“你想干甚么?”

陈沐也不隐瞒:“这些守卫就是从奴隶里挑选出来的,只要还有奴隶,就不断补充守卫的力量,即便没被发现,也杀不完的。”

陈沐将烟头戳进沙里,用沙子埋了起来,朝阿古妹道:“我要找机会杀掉浦爷,只有这样,才能一网打尽!”

“不过……我需要你尽可能联络更多的人,到时候帮我打掩护,我才能找到机会,杀掉浦爷!”13

第四百一十二章 另辟蹊径扬医术

陈沐回到草屋之后,正打算小睡片刻,尚未入眠,拿坤便起身来,出去了一会儿,陈沐迷迷糊糊之际,又回到草屋,哼哼嗯嗯地低声*,过得没多久,又跑了出去。

如此反复,折腾了小半夜,陈沐醒来之时,便见得拿坤整个人都非常的虚弱,脸色苍白如纸,颧骨高耸,虚汗如雨。

“拿坤,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没事……”

拿坤顿时紧张起来,站起来要走出去,双腿却禁不住打摆子,陈沐赶忙将他拉住。

“你坐下,我给你把把脉。”

陈沐早先跟着吕胜无学过歧黄之术,又得普鲁士敦教过西医,而后又跟黄飞鸿相处了一段时间。

练武之人本就是半个郎中,更何况陈沐还跟着吕胜无修道,对医理药理不敢说精通,但也略懂一二。

拿坤却突然将手抽了回来,慌乱地拒绝:“我真的没事!我先出去了!”

这分明是谎言,陈沐又岂能看不出来。

“拿坤,你信不过我?”陈沐本想放过他,但到底是有些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是营地的新人,拿坤信不过他也正常,陈沐只是随口一问,拿坤却迟疑了许久,探头张望了一番,终于还是缩回到了草屋里来。

拿坤捂着肚子,紧皱眉头,朝陈沐说:“小哥……我怕是命不久了……”

“我得了该死的肚痛病,没几天活头了……”

“肚痛病?”陈沐也并没有太多诧异,毕竟他们每天都吃生食,肚痛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是,我听其他草屋的人说过,这里最常见的就是肚痛病,一旦发病,非但自己会死,还会传给同屋的人,甚至会传给整个营地的人,若被守卫发现,我会马上被丢到海里去的!”

陈沐顿时恍然,也难怪他会隐瞒了。

这营地卫生环境本就差到了极点,奴隶们每日又只能用鱼生来充饥,容易患上滞下之症,也就是痢疾了。

这玩意儿可是会传染的,为了防止疫情扩散,守卫们必然会将发病者丢到海里,否则整个营地早就被疫病给吞没了!

对于痢疾,陈沐倒也只是听说过,一些个验方也只是略略听吕胜无说起过,方子都有些记不全。

这岛屿虽然覆盖绿葱葱的植被,但新鲜草药也不一定会有,即便有,陈沐也不一定能够采集齐全,所以方子全不全,已经不重要了。

“拿坤,你能信得过我,我就不会看着你被丢海里,我这就出去给你找药。”

陈沐如此说着,站起来便要往外走,这次去轮到拿坤拉住了陈沐。

“小哥你别折腾了,我……我是不行了的,只是想苟活半日,铁下心来,就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好了……”

“我知道这病是没药医的,就算守卫没有把我丢海里,我也不能留下来,祸害了屋里的兄弟们,甚至其他草屋里的人……”

“再说了,守卫们怕咱们用毒,这岛上的草药早就被他们铲除干净,没有草药,哪里还有活路?”

这么一番话,听起来也让人心酸,但看得出,拿坤是个很善良的人,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传染给别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陈沐帮他了。

“拿坤,你听说过广州狮王黄飞鸿么?”

陈沐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拿坤的双眸却亮了起来:“虽说我是马来亚人,但黄宗师盛名在外,咱们这些常年在海上跑货的,又岂能没听说过!”

本来还觉着没法子说服拿坤,听得此言,陈沐算是松了一口气。

“拿坤,我也不瞒你,我与黄飞鸿交情不错,在他那里也学了一点点医术,虽不敢说药到病除,但如果你信我,那咱们就试一试,总比躲起来等死的好。”

拿坤双手都颤抖起来,突然跪下,郑重地给陈沐磕了个头:“无论成败,先谢过陈爷的救命之恩了!”

从适才的小哥,到现在的陈爷,只是称呼上的改变,就已经说明了黄飞鸿的名号有多大了。

陈沐将他扶了起来:“我也没太大的把握,尽力而为罢了。”

陈沐也并没有谦虚的意思,适才拿坤也透露了一个信息,岛上的草药已经被守卫铲除干净,没有药,再高明的医术也是白搭。

不过也并非死路一条,若换做其他病症,或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沐也只能束手无策,但痢疾却不同了。

虽然方子记得不是很全,但陈沐到底是记得几味药的,黄莲黄柏之类的是没办法搜集,但这岛上却有一样东西,连守卫都忽略了,那就是槟榔!

这槟榔又叫大腹子,杀虫破积,降气行滞,行水化湿,常被用来治疗各种寄生虫感染以及痢疾这样的滞下之症!

沿海一带尤其是海南等地的民众,多有嚼食槟榔的习惯,不过是用生槟榔,经过了长时间浸泡,而后用烟熏等法,再添加各种佐料,才成为一种人人钟情的小食。

这槟榔不是谁都能吃,更何况还是未经炮制的生槟榔。

生槟榔很容易采摘,岛上随处可见,陈沐很快就找到了原料,但对于如何炮制,陈沐也花了好大的功夫。

这岛上的中草药虽然都被铲除了,但蒌叶之类的植物却还是有的。

陈沐捡了一些小贝壳,磨出贝壳粉来,撒在剖开的生槟榔上,用蒌叶包裹,而后给拿坤嚼食,没想到竟是收到了奇效!

嚼食了槟榔之后,拿坤面色发红,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一扫往时的萎靡与病态!

这玩意儿随处可见,吃法又简单,拿坤自己就能弄来吃,这才几天,痢疾治好了不说,竟是吃上瘾了!

陈沐本想提醒他,不要吃太多,但岛上大家都吃的生食,没有绿菜可以补充,拿坤传给草屋里的哑巴弟兄,而后又传给其他草屋的人,这七八天的功夫,所有人竟都爱上了这种东西,连守卫都忍不住尝试起来!

或许也有人吃过槟榔,但从未想过吃生槟榔,陈沐的法子,简单易得,自是引起了一股风潮。

而且听说这玩意儿能治肚痛病,奴隶们就更是趋之若鹜,无形之中也确实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对于陈沐而言,这也算是意外之喜,这才几天不到,那些身体不舒服的,都会来拿坤的草屋,求陈沐救命。

甚至有些守卫得了见不得人的毛病,也都会偷偷来找陈沐帮他们看看。

毕竟这海岛远离大陆,医生又是金贵身份,万万不会来这种地方吃苦,所以陈沐的名号也就立起来了。

只是陈沐心里很清楚,他可不是来这里刷声望,拉队伍,他要找机会靠近浦爷,从他口中逼问出师爷谭的踪迹,这才是正事!

像这样的岛屿,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即便他推翻了这个岛屿,拯救了这些奴隶,还有更多的人受苦。

只有杀掉师爷谭,搞垮船务公司,才能彻底断了这条路,这才是真正的任务。

当然了,如果这个过程中,能尽可能多地拯救奴隶,陈沐自不可能见死不救的。

对于杀手而言,保持低调和神秘是第一要素,除非你想要剑走偏锋,大隐隐于市。

陈沐本不想暴露自己,但如今他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找到了一条或许能够接近浦爷的路子。

因为浦爷也是这个岛上的人,既然是人,就会生病,说不定听到了陈沐的事情,就主动把陈沐找过去了!

陈沐原本也没有太大的信心,但回想了一番,拿坤说过,守卫们生怕有人投毒,就把岛上的草药全都铲掉了。

如果岛上有郎中,必然会把草药留下来备用,可他们并没留下草药,说明这岛上是没有医生的!

而且陈沐在岛上溜达过,说是将所有草药都铲掉,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这些守卫对草药的认知也极其有限,一些看起来像野草,遍地都是的草药,他们会认为是野草而保留下来。

一些虽然稀少但并无药用价值的,反倒被他们给拔掉了,这也说明了他们草药知识的匮乏。

毕竟这些人都没读过甚么书,只能依靠常识来行事,这也给了陈沐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相信浦爷一定会找上门来!

当然了,前提是自己的名声足够响亮,让浦爷能够相信自己的医术。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陈沐也不遗余力地医治奴隶,即便是守卫,他也从来不拒绝,毕竟奴隶们的口碑,虽说也能够传到浦爷耳中,但绝不会像守卫那么的快捷。

也果不其然,大半个月之后,终于是来了一队像模像样的卫队,要将陈沐接到山上!

这卫队无论是装备,亦或是身心状态,都不是海岸上以及营区那些守卫所能相比的。

他们装备的不是低劣的鸟嘴铳,而是美利坚产的拉栓步枪,也不再是打赤脚,而是穿着高帮的皮靴,头上还戴着白色的小圆盔!

“你走运了,浦爷要见你。”

为首的卫队长神态倨傲,仍旧没有将陈沐当人一般看待,陈沐却没有即刻答应,而是仍旧给一个奴隶处理脚上的烂疮,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我要是走运,就不会被丢到这该死的岛上来,要么被卖,要么被杀,横竖没个好下场,你以为我会在乎?”

那卫队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么说,你是不识抬举咯?”

陈沐也不怯:“医者仁心,在我眼里,病人没有贵贱之分,也没有好人坏人,无论是想看病,还是想杀人,来我这里就好,那山上没什么好风景,恕我不奉陪!”

第四百一十三章 前往山巅听招呼

陈沐毕竟得了吕胜无的真传,又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久,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若爽快答应,目的性难免太强,得不到信任,即便接近浦爷,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再者说了,这支卫队的成色非常不错,只怕山上的守备力量会更加的森严,到山上去的话,怕是很难再下山。

但如果浦爷来到营区,情况可就大不同了。

以自己积累下来的名望,以及阿古妹等人预先的约定,到时候制造混乱,即便杀掉浦爷,逃生的机会还是非常大的。

只是陈沐这一番言论,瞬间就点燃了卫队长的怒火!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卫队长将陈沐蒙着口鼻的白巾给扯掉,拎着陈沐的领子,朝陈沐沉声威胁。

陈沐摊开双手,指了指身后的奴隶,朝卫队长说:“这位伙计,我劝你冷静。”

“这烂脚病可是会传染的,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建议你最好别动手动脚。”

卫队长放眼一看,脸色顿时煞白,马上就松开了陈沐,甚至退到了草屋外头去。

因为那奴隶的脚已经彻底溃烂,陈沐刚刚才将腐坏的部分刮干净,但疮口仍旧流着脓,脓水浸泡着筋骨!

“你敢诈我!”卫队长色厉内荏地喝道,但眼中如何都掩饰不住那股子慌乱。

他住在山上,贴身保护浦爷,自是不常见到营区里的状况,或许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从奴隶里挑选走狗,来管理奴隶的营区。

此时见得这等恶心场面,他自是避之犹恐不及的,但在他们的心中,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掌控着这些奴隶的生死,又岂能忍受陈沐这么个奴隶的拒绝!

“是不是诈你,你自己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陈沐瞥了卫队长一眼,后者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忍不住,朝身后的守卫下令道。

“把他给我拘起来!”

那些个守卫一个个面面相觑,却是迟疑了起来。

他们又不是瞎子,都看到了那烂脚的奴隶,卫队长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正因为知道海上漂泊,保养双脚才是最要紧的事,他们才会在大热天的状况下,仍旧穿着皮靴,看着那烂到骨子里的脚,谁心里能安稳?

卫士长见得此状,跳起脚来,一巴掌就将身边的守卫给打趴下了!

“敢抗命,找死么!”

那些个卫士此时才知道怕了,一个个围上来,要拿陈沐,可这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个个往外头跑!

陈沐扭头一看,但见得那奴隶在地上抓了一把,将陈沐帮他清理的烂疮秽物抓了一手!

“多亏陈爷保全,老子才保住这条贱命,否则要被外头的狗杂种丢海里,横竖是个死,你们谁敢上来,老子丢你一脸!”

众人想象自己的脸会像这奴隶的脚一般烂到骨头,又哪能不怕!

也漫提这些守卫,便是卫队长自己,都跑到外头远远的地方,知道手底下这些人不敢上前,便朝外围的普通守卫下达了命令。

“你们这些贱人都滚过来,把这老狗丢海里!丢海里!”

这些个普通守卫都是从奴隶里头挑选出来的,自然比不得山上那些人这般金贵,但说到底也是惜命的。

只是他们也知道,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与寻常奴隶的下场也就一般无二,当即便冲了过来。

烂脚老头儿本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此时陈沐终于是站了出来。

“诸位都不要冲动,我上山便是了。”

陈沐本就只是欲擒故纵,为的只是打消那个浦爷的顾虑,闹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了,再闹下去可就不好收场。

普通卫士们听得陈沐此言,自是如闻天籁,尽皆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厢的争吵早已引动人群,诸多奴隶也都聚拢起来,拿坤等人更是蓄势待发,他们的命都是陈沐拉回来的,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跟这些守卫拼命,也要保全陈沐!

若换做他时,亦或换做别处,想要得到这些人的拥戴,是非常不易之时,然则他们在这岛上,朝不保夕,不知道何时就会被丢到海里,能得到陈沐的救助,自是恩同再造。

卫队长倒是不怕引发暴动,大不了杀鸡儆猴,枪杀几个,也就安静下来了。

这些人在他们的眼中便如牲口一般,但牲口也是有价值的,作为人贩子,这些奴隶就是他们的货物,杀几个是无所谓,但如果全都杀掉,这买卖自也就黄了,还得搭上成本。

所以见得陈沐妥协,卫队长也是心中暗喜,朝众人高声说:“老子今日咱且放过你们,再有下次,小心你们的脑袋!”

如此警告过后,便朝陈沐道:“跟我走吧。”

陈沐身无长物,也不需收拾,朝身后的烂脚佬叮嘱道:“这些草叶你留着,混些珍珠贝的粉末,嚼烂了敷在疮口上,两日一换,切记避水,否则这脚就保不住了。”

眼看着都这个时候了,陈沐仍旧忘不了自己那双烂脚,老头子也是眼眶湿润。

漫说是个陌生人,在这岛上又是万万没有的郎中,便是自家儿子,怕也不会这般周到,给自己清除烂疮。

老头儿用力点了点头,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儿,却如何都说不出口,一切都暗暗刻在了心里。

陈沐见得此状,便跟着那卫队长,往山上去了。

这岛上有好几座山峰,不过最高的是海胆山,浦爷应该就住在海胆山上。

山路早已被踏平夯实,又铺了沙子,便只是在山脚下,抬头便能看到山上的木屋寨子。

到了山腰,陈沐发现这里被人开垦出不少菜园子,里头郁郁葱葱,竟是种了不少青菜和芹菜之类的作物。

又走了一段,终于是登顶,上头竟是一个不小的寨子,除了充满火奴鲁鲁风情的草屋,竟还有底层养猪,二楼住宿的吊脚楼。

而寨子里头,往来的男女衣着鲜亮,面色光润,与山脚下的奴隶营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如同一个地狱,一个天堂。

与山脚下的臭不可闻截然不同,这里便如同人间仙境,空气之中弥散着花香,寨子间竟是种植着各色的奇花异草,芳馥扑鼻。

许是在这里住得久了,又许是见识过山脚下的生活,这里的女人虽然在伺弄花草,但看着陈沐的眼神之中,免不了多了一丝的厌恶和嫌弃,仿佛陈沐是从污泥坑里爬出来的一只猪猡那般。

她们虽然光鲜亮丽,但陈沐却觉得她们臭不可闻,反不如山脚下那些人。

虽然奴隶们麻木不仁,如同阿古妹一般,即便被守卫欺负,起初也没有了反抗之心,甚至连最基本的羞耻感都没有了。

但当他们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之后,散发出来的那种追求自由的光辉,却不是这些女人所能比较的。

这些人没有麻木不仁,却有些自欺欺人。

她们或许不愁吃穿,但从根本上来说,她们跟山脚下那些奴隶,并没有什么区别,说得好听一些是禁脔,说得难听,也是奴隶。

如果将阿古妹等人的机会,同等地给予这些人,或许这些人就没有勇气走出这个寨子,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了。

陈沐也没有多想,毕竟只是个初步的印象,没有深入的了解,也不好下论断,但这也是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了个初步的评估,方便他该决断之时毫不犹豫罢了。

寨子中央是一座三层的白灰楼房,如同堡垒一般,又带着教堂的巴洛克风格,巨石地基和底座,便是装饰在外头的彩色玻璃窗,就已经透出一股子奢华的气息,仿佛将人从古代带到了现代,从蒙昧带到了文明。

可惜的是,这个看起来充满了文明气息的地方,反而是最野蛮最原始最没有人性的地方。

卫队长带着陈沐走到这楼房前头,已经有个几个女佣在门前守着,为首的约莫三十六七岁,朝卫队长说道:“辛苦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卫队长也不敢放肆,点了点头,又朝女佣说:“我们就守在外面,如果他敢不老实,喊一声就成。”

他们说的是闽南口音,陈沐也只听了个大概。

女佣点了点头,并没有带陈沐进屋,绕着楼房来到了后面,原来是一处花园。

这花园里有个山泉,还布置了假山,花园旁边则是一排木屋平房,其中两间竖着烟囱,应该是厨房和洗衣房之类的去处。

陈沐跟着三个女佣走进了其中一间,竟是偌大的一间浴室。

女佣们二话不说,便要脱陈沐的衣服,陈沐赶忙抬手制止。

为首的女佣并没有呵斥,也没有嫌弃,只是朝陈沐说:“浦爷爱干净,想见浦爷,需是洗干净,换身衣服。”

陈沐难得洗个澡,自是欢喜:“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在外头等着吧。”

女佣们却没有任何动作,仍旧是为首的那人,朝陈沐说:“浦爷的安全紧要,咱们需要确认您身上没有危险之物。”

陈沐也是恍然:“我理解,不如劳烦大姊出去叫适才那位大哥来检查,他们是守卫,不该做这个事么?”

“毕竟是男人……搜查起来也方便一些……”陈沐忍不住还是说了这一句。

只是没想到,这女佣的下一句话,却狠狠敲了陈沐的心灵一击。

“在这鬼地方,只有主人和仆人,哪里有男人和女人?”

第四百一十四章 花柳恶首乃姓浦

只有主人和仆人,没有男人和女人。

女佣这句话,让陈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他原本以为山巅寨子里的男人女人,已经迷失了本心,如今这句话,倒是推翻了他原先的判断。

“敢问阿姊怎么称呼?”

这女佣本不想回答,但看陈沐的风度异于常人,终于是开口回答说:“我姓古,大家都叫我古姐。”

“姓古?我在山脚下有个说客家话的朋友,大家都叫她阿古妹,也真是巧了。”

陈沐也没想到这么巧,当即便想试探一番,这一试探不打紧,这位古姐顿时激动起来,拉着陈沐的衣袖,正要开口发问,旁边一个女孩子却打断了她。

“古姐,还是做事吧,等阵误了事,大家都要遭罪了……”

此话如一声霹雳,将古姐给震醒过来,虽说她的眼眶湿润,似乎触动了内心,但到底是平复了下来。

“天下同姓重名的人太多了……”虽说只是低声嘀咕,但陈沐还是听在了耳中。

他几乎可以断定,阿古妹与这个古姐,有着很大的可能应该是亲人,或许这个古姐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所以当陈沐提起之时,她才会这么激动。

不过眼下也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三个女佣也不容陈沐再扭捏,当即搜查了个一干二净,又给陈沐取了一套干爽衣服。

虽只是布衣褂子,但对于在营区混迹了大半个月的陈沐而言,这次沐浴更衣的经历简直如美梦一般。

当他将长发挽起,清清爽爽地走出来,整个人都仿似轻了几斤,每个毛孔都在呼吸,外头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拂而来,好像渗入他的毛孔,从他身体穿过,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舒畅了。

古姐等人到底是在外头等着,见得陈沐这等君子之风,也有些惊愕,心说这等风流公子,怎地就沦落成奴隶了?

这种话终究是没问出口,带着陈沐便再度来到主楼门口,卫队长等人一看,也有些讶异,难怪陈沐懂得医术,估摸着也是来历不凡。

也正因此,他们反倒警惕了起来,毕竟陈沐的反差实在太大。

“要不要我陪着进去?”卫队长走到前头来,朝古姐如此建议,古姐却皱起眉头:“浦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得此言,那卫队长果断退了回去,可见这浦爷是个极其严厉的人了。

跟着女佣走进了楼里,一楼客厅中央悬着一盏极其通透的水晶灯,颇具西方风格,墙上则是一幅巨大的肖像。

这肖像并非西洋油画,而是国风与西方画法的结合,颇有些晚清宫廷风格,惟妙惟肖,又不失神韵。

画像上是个中年男子,很重的双眼皮,单看眼睛,比女人还要妩媚,只可惜下面是一张长长的马脸,虽然画师刻意美化,但终究能看出来。

此人的眉眼低垂,便是肖像上也毫不掩饰他那令人生畏的阴鸷气质。

“此人便该是浦爷吧……”陈沐如是想着,此时古姐已经朝他低声道:“上二楼。”

到了二楼,走廊上竟是空无一人,到了主人房,古姐轻轻敲了敲门,而后便推门进去。

陈沐跟在后头,此时才发现,房里已经站了三个人,不过这些人都蒙着口鼻,床上躺着一人,被单薄的春被掩盖着,春被上浸润着些许黄斑,该是没来得及更换。

“浦爷,人带到了。”

古姐轻声禀报,床上之人才转过头来。

陈沐抬头一看,也有些胃部发寒。

因为这浦爷头脸上全是烂疮,抬起手来,手臂上也全都是流脓的毒疮!

也难怪一直不见这浦爷露面,没曾想竟是患了这等恶疾!

“你们先出去吧。”浦爷的声音很是沙哑,也很吃力,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疼痛难忍一般。

古姐等人率先离开,房间里蒙着白巾的人也走了出去,最后一个临行前,还将一方手帕交给了陈沐。

陈沐朝她摆了摆手,便走到了床边来。

“你懂医术?听说你还是黄飞鸿的徒弟?”浦爷既然能召陈沐上来,早前自是做过调查的了。

“不是徒弟,是师弟。”在浦爷面前,陈沐也不必谦虚,反倒要吹嘘。

浦爷似乎显得有些激动:“你快过来给我看看!”

陈沐并没有走过去,而是继续保持距离,朝浦爷说:“浦爷既然听过我师兄的名号,便该知道,我师兄专精跌打骨伤,你这花柳病,可是棘手得很。”

“你看得出这是花柳?”浦爷虽然有些惊愕,但陈沐却面色如常。

他好歹是跟着吕胜无学过,如果连花柳都看不出来,也不必再折腾营区里那些可怜人了。

所谓花柳病嘛,就是寻花问柳得来的病,也就是性病。

这花柳病比较笼统,如果照着西医来划分,可以细分为好几种具体的病症,根据感染的病菌种类不同,名目也有所不同。

“浦爷你四肢酸痛,上攻头面,适才听你语音,该是口唇咽喉都已经生疮,加上这春被上的黄斑,若我还看不出是花柳之病,也就不必上来了。”

浦爷心头狂喜:“果是个有真本事的!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直到此时,他才问起陈沐姓名,陈沐也毫不怀疑,若自己一知半解,或者一问三不知,怕是这浦爷根本不会询问姓名,就直接让人将他陈沐给砍死当场了。

这花柳病若是治不好,也是要死人的,若这浦爷能离开这岛屿,出去寻医问药,自不是问题。

可他熬到这个病期都仍旧是卧床,没有外出寻医,只能说明他无法自由地离开岛屿。

那么眼下,整个岛上就只有陈沐这么个像样一点的医生,主动权自是掌控在了陈沐的手中!

对于浦爷这种阴险狡诈的人,一旦掌握主动,就必须牢牢捏住,否则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陈沐没少与这样的人打招呼,自是清楚掌控主动有多么的重要,此时也不打算正面回复他,而是故意摆起了架子。

“适才我可没有说谎,无论是师兄的宝芝林,还是鄙人所学,都不是针对这种见不得人的病,恕我无能为力了。”

浦爷从适才的狂喜之中抽离出来,似乎瞬间就陷入了狂怒之中,从床头抽出一口宝剑来,指向了陈沐!

“如果你没了用处,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要再跟我讨价还价,只要你能治好我,浦某就放你一条生路,甚至将你送回岸上,再敢阴阳怪气摆架子,可就只有死了!”

陈沐不为所动,一脸的无所谓:“浦爷,旁人看不出来罢了,你这毒疮已经蔓延全身,即便你此时登岸寻医,只怕也晚了,死路一条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好胆!我杀了你!”浦爷从床上跳了起来,春被滑落,露出他那丑陋且肮脏的残躯。

剑尖都快刺中陈沐的眼睛,他却仍旧不为所动,浦爷的剑刃也定格在了陈沐的眼前,终究是叹了口气。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如何才能答应治我。”

陈沐嘴角露出微笑来:“给我一条船,再给我一百号人,我要自己当家做主,做些海上生意。”

“你疯了吧?!!!”浦爷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即便整个岛屿的奴隶成百上千,但一条船和一百人,也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

陈沐却面不改色:“难道浦爷认为自己的命不值这个价?”

浦爷陷入了沉默,过得许久,才朝陈沐道:“你敢提这样的条件,也果真不亏是黄飞鸿的师弟,魄力胆色都足够,可惜啊,你看不清这地方的局势。”

“敢在这里做海上生意的,没有哪个不需要……不需要师爷点头,即便我给你船和人,得不到师爷允许,不出一个月,你就会连船带人葬身鱼腹了。”

“师爷!”陈沐之所以打浦爷的主意,就是为了通过他来探听师爷谭的情报,没想到这浦爷竟是主动提到了师爷谭!

这也算是证实了陈沐的猜测,距离目标也就更进一步了!

饶是如此,陈沐也没有趁机提出要搭上师爷谭这条线,反倒想要将欲擒故纵的计策继续下去。

“这你不用管,就算我葬身海底,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罢了。”

浦爷摇了摇头:“我敬你是条汉子,实话跟你说吧,我不是舍不得这些人手和船只,只是你也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你若有意,可以跟着我干,浦某人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你若能治好我,便是我浦某人的救命恩人,我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会知恩图报,你跟在我身边,绝对亏待不了你,总比你在海上闯荡好上千百倍。”

陈沐哈哈大笑起来:“浦爷,大家都是道上混的,算盘可不是这么打的,既然你实话实话,我也不再隐瞒,你这花柳虽已经开枝散叶,但也并非没有解救的法子……”

“我还想着活久一些,只打算做一锤子买卖,我给你治病,你给我船和人,咱们各走各路,概不相欠,这才是最安全最稳妥的门路,浦爷也是道上混的,不会连这点都不能体谅吧?”

浦爷听到此处,想来该是相信陈沐江湖人的身份了,当即呵呵笑道:“既然兄弟你有这样的野心和魄力,浦某也就不多劝了,不过你想做海上生意,还是需要师爷点头的,如果你真能治好我,到时候我带你去拜山门,算是谢礼也未尝不可。”

“当然了,这就要看你的医术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那般高明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贴身侍从心不古

陈沐见过山脚下那些人过着何等样的日子,用猪狗不如都不足以形容那等凄惨。

似浦爷这样的人,根本就没将山脚下的奴隶当人看,这些“卖猪仔”的人贩子简直就是罪无可赦,即便亲手杀他,陈沐都会毫不眨眼。

卖猪仔在福建和广东沿海地区已经见惯不怪,原先还算是正常的移民,可鸦片战争之后,就变成了掠夺式的贩卖人口。

无论是马来亚亦或是新加坡,甚至于巴西之类的地方,处处都是华工的身影,巴拿马铁路修建之时,一万多名修筑者是华人,死亡率高达八成,每根枕木下都有中国人的血汗甚至哀嚎的灵魂。

这些人在口岸设立猪仔馆,以招工的名义,骗取信任,垫付出国船费,一旦离开口岸,就会剥夺自由,虐待更是少不了,被折磨致死或者自杀者屡见不鲜。

陈沐对卖猪仔这种事早已耳闻,此时亲眼所见,仍旧免不了义愤填膺,如果杀掉浦爷真能解决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动手,只是眼下时机未到罢了。

考虑到这一点,陈沐便朝浦爷说:“你的病症已经到了晚期,需要很长时间来疗养,这段时间的饮食和作息,必须遵照医嘱,否则神仙也难救了。”

浦爷听得此言,反倒放宽了心:“这是自然,我先让人安排您住下。”

陈沐摇了摇头:“先让人带我去转一转,你们将草药都铲了,找不到药,你就只能等死了。”

陈沐的话很不中听,但浦爷也只能一直忍着,不过对于陈沐此时这番话,他却没有半点恼怒,反而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先生说的哪里话,山脚下那些固然都是蠢货,但浦某可不是,虽说不通药理,但浦某有个习惯,但凡值钱的东西,可都舍不得丢的。”

如此说着,浦爷便朝房外喊了一句:“古姐,进来一下。”

古姐轻轻推开门来:“老爷。”

浦爷点了点头:“你带陈先生到库房去,里头的东西只要能用得着,任他随意支取。”

古姐微微一愕,但很快就低头领命,朝陈沐道:“陈先生请跟我来。”

陈沐看了看浦爷,到底是跟着古姐走出了楼房,门外守着的卫队长见得陈沐出来,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也放松了警惕。

陈沐看着他的表情反应,心里也留意了一番,毕竟这卫队长还不算太蠢,到时候难免要给带些许麻烦。

不过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出了楼房,往山腰下去,走了约莫十几分钟,眼前便是几间木屋,隔得老远便嗅闻到一股陈年霉味。

古姐取出一大串钥匙,尝试了好几根,才正确地打开了其中一间木屋。

陈沐放眼看去,屋里也没货架,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干草和根茎,混杂到了极点。

“还说自己不蠢……”陈沐也是摇头苦笑。

虽说乱得一塌糊涂,但这些药材还算干燥,虽然做不到分门别类,但好歹也分了个大概。

广东因为开埠,人来人往,娱乐业非常的发达,花柳病说是最常见的病症也不为过,不过流传在医者们之间的药方子其实也并不多。

陈沐跟着吕胜无学习,又在宝芝林待过这么长时间,多少是有所耳闻的。

此时也是努力搜索记忆中的方剂,也不求能记得齐全,想起几味是几味,横竖他也不是真心想要治好浦爷,只是拖些时间罢了。

“花柳败毒丸的朴硝该是没有的,血竭也没有,炮山甲也没有,不过金银花车前子之类的倒是不少……”

陈沐一边回忆,一边挑挑拣拣:“红花虽然没有,但皂角和木通、白鲜皮、大黄都有,倒是能弄个花柳解毒丸……”

“横竖不全,不如合二为一好了……”

如此想着,陈沐又是增增减减,反正短时间吃不死那浦爷就算不错,至于疗效如何,也果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心里寻思之时,伺立一旁的古姐踟蹰良久,到底是挪了过来,小声地问说:“陈先生……早先您说的阿古妹,是多大的年纪?”

陈沐之前也是随口提过一嘴,不过如今看来,这古姐倒也真的上心了。

“这山脚下的人太凄凉了,一个个饿得不成人样,不过看她皮水和口齿,应该是二十五六吧……”

说起这些,难免想起阿古妹受辱时那个麻木的眼神,陈沐心里也很是不舒服。

古姐也是一脸纠结,嘴唇翕动,还想问些什么,一时半会儿却挑不到重点。

“哦对了,她的肩窝有个胎记,淡红色,孩子拳头那么大,有点像……”

“像马蹄?”古姐一把便抓住了陈沐的手臂。

陈沐也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点头道:“是,是像马蹄……”

古姐整个人都软了,噗咚坐在地上,泪水便无声地落了下来。

“是她了……是她了……”

古姐喃喃自语着,虽然面部表情,但眼泪却是止不住。

“是你的妹妹?”陈沐在旁边坐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古姐的肩膀。

古姐点了点头:“早几年我被骗过来的时候,捱不过打,家里的情况都被问了出来,还被逼着往家里写过几封信,只是为了骗她们过来……”

“这三五年下来,没见家里人被骗,心中尚存侥幸,没想到妹妹到底是被骗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古姐终于是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过得许久,她才抹干了眼泪:“除了阿古妹,还有没有别人?”

陈沐摇了摇头:“姓古的没有,不过陪着她的都是客家人,应该是一道被骗过来的吧,其中有个姓罗……年纪稍微大一些,左下巴有一颗肉痣。”

古姐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抹眼泪的手绢叠了起来,突然就朝陈沐跪了下来。

“陈先生,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求你救救我妹妹!”

陈沐将她扶了起来:“我看你深得浦爷信赖,跟他开口要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古姐面露难色:“这个姓浦的恶贼毫无人性,连我都不得自由,又怎么可能放过我妹妹?”

“向他要人,也只能像我这样,留在他身边,伺候这个烂人,你以为他的花柳是怎么来的?那是祸害了多少姑娘,才染上的病啊,让妹妹伺候这个花柳鬼,还不如让她死在山脚下……”

陈沐想起阿古妹的遭遇,也是摇头叹息,她在山脚的境遇真的就比在山上要好么?

此时古姐却一把抓住了陈沐的手臂,眸光狠毒地说:“陈先生,你快看看,这库房里可有毒草,只要趁着这个机会,毒死浦爷,咱们可就全都有救了!”

陈沐听闻此言,也是吓了一跳。

他若想杀死浦爷,根本不需要用毒,今番给他治病,也只是为了接近他,从他口中探听师爷谭的具体消息。

在没有得到确凿情报之前,陈沐是不会杀了他的。

更何况,这古姐如果早就怀疑自己的妹妹被卖到这里,为何从山上楼房走到山腰库房,中间十几分钟的路程,她都没有发问。

陈沐在库房里挑挑拣拣这么久,她也都没有发问,最后实在忍不住问出来了,又第一时间让陈沐毒杀浦爷?

或许这是她谨小慎微的表现,但陈沐却不能贸然信任这个古姐。

“古姐,我只是想跟浦爷做个交易,我给他治好病,他给我人和船,横竖他会给我一百个人,到时候我可以把你妹妹带走的。”

古姐却坚决地摇头:“不,他不可能如约地给你船和人的,除了被卖,或者被杀,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个岛的,你千万别相信他的鬼话!”

陈沐也是一声叹息:“我现在杀了他,他那些手下巴不得顶替他的位置,下场只会更难看,再说了,现在他是病人,我是医者,医者仁心,即便他再罪无可赦,我也不能对他下手……”

“即便要杀他,也要等我治好他的病,一码归一码,万万没有杀死自己病人的道理……”

浦爷作恶多端,天理难容,杀他一百次都不过分,陈沐自不会含糊,只是在古姐面前,陈沐却不得不谨慎应对。

这古姐听得陈沐之言,也很是失望,不再多说,只是退到了一旁去。

“古姐你也别着急,我说过的,只要得了船和人,我会带着你妹妹离开的……”

“当然了,前提是她愿意跟我走,你也愿意放她跟我走……”

古姐吸了吸鼻子,朝陈沐说:“那就先谢谢陈先生了……”

陈沐也不再多言,照着心中拟定的方子,挑拣出药物来,便朝古姐道:“我需要一个能熬制药物的地方,劳烦古姐去通报一下,另外,我还需要珍珠粉……”

古姐点了点头,将陈沐带回到山上,将陈沐安置在楼房后头的厨房,自己却是走进了楼里。

陈沐总觉得她的脚步有些急促,神色也不太对劲,不过也好在适才自己足够谨慎,就算古姐去告密,相信浦爷也分得出轻重。

陈沐适才那番关于医德的说辞,足以让浦爷相信自己的医者身份,而且能让他深信不疑,起码在治好病之前,陈沐是不会对他动手,而且陈沐是真心实意想跟他做这个交易。

只要浦爷相信这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很多了。

陈沐心中如此想着,也就不再多虑,将药材取了出来,开始制作花柳解毒丸。

当然了,他不可能让浦爷的人在一旁看着,更不可能一次性将药物都交给他,这里头的东西,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的。

第四百一十六章 身边妻妾多无辜

将自己关在厨房里之后,陈沐便开始制作药丸。

毕竟在宝芝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陈沐也就像模像样地忙活起来。

先照着心中的药方子,将药材都捡出来,没有称量中药的戥子,陈沐便让古姐去帐房把司马秤给借了过来。

药材用文火烘烤得干脆,没有药碾和药捣,只能先用菜刀剁碎,而后在用刀柄来捣烂。

厨房里珍藏了不少野蜂蜜,倒是制作蜜丸的最佳原料。

武火煮沸,文火慢熬,待得泛起黄沫,陈沐挑了一筷子,蜂蜜滴入水中没有散开,而是沉底,当即便收了火。

剩下的便是将药粉混入,不断搅拌,和成团,搓成条状,再掐下来揉成丸,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花柳解毒丸制作出来,也有些出乎陈沐的意料,因为揉成药丸之后,竟有满满一大碗,估摸着吃个十天半个月都够了。

陈沐必须要吊住浦爷的胃口,可不能一次都交给了他,虽然方子就一个,但陈沐必须故弄玄虚,故作艰难,烂大街的东西,旁人可不会相信,更不会珍惜。

想了想,陈沐便从里头取了两三天的用量,用蜡纸包了起来,剩下的全都丢到了灶里。

到了浦爷床前,陈沐献上药丸,便开口说“你先吃个三两天,看效果再调整方子。”

浦爷迫不及待地打开蜡纸,但见得那蜜丸通透如玉,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宛如仙丹圣药一般,也是双眼为之一亮。

“好好好,陈先生亲手炮制,自是药到病除!”如此说着,便将蜜丸塞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吃着最珍贵的美味,不舍得浪费哪怕一星半点。

陈沐此时也开口说“这檀岛四季如春,药材生长太盛,草药的药性比咱们那边要大,想要斟酌用量,我必须试一试这些药的效力,山脚下那些人就是最好的对象。”

“横竖是拿来卖,身体健壮者,卖价会更高,你也不吃亏,反倒将这些药材将柴火丢在仓房里,才是真正的浪费。”

本以为浦爷会拒绝,没想到对方却爽快得答应了下来。

“先生果真是菩萨心肠,先前也是因为岛上没医生,否则谁乐意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病死?若是散发了疫病,整个岛都要遭殃的……”

“如今先生愿意救死扶伤,那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只是这药材……我的药……”

陈沐抬起手来“放心,这个我还是有数的,浦爷的用药,自是不敢挪用的。”

浦爷点了点头“好好好,那就好啊!哈哈哈!”

“来人,摆下宴席来,让七夫人替我招待陈先生用饭!”

如此说着,浦爷又在床上给陈沐拱手致歉“蒲某行动不便,招呼不周了,这小七是檀岛本土人,对饮食和风土人情都清楚,又能说广东话,便让她替我好好招待陈先生了。”

“七夫人?”陈沐早知道浦爷这一身花柳不是无缘无故染上的,只怕身边这些夫人们也不会太好过。

陈沐这厢脸色不定,浦爷就赶忙解释起来“先生不必多虑,我这个病……不是夫人们传出来的,自打察觉身子不舒服,我就再没与夫人们同房了……”

陈沐心中也是苦笑,花柳病可是有潜伏期的,病种藏于体内,等到发了症状,已经非常严重,浦爷这样的大老粗,万万是不可能察觉,再说了,此人是个急色的,不知道七夫人后面还有多少个夫人,又岂能忍得住不碰这些女人?

虽说如此,但陈沐面上到底是没有直说,只是点了点头,便跟着古姐来到了一楼的餐厅。

此时餐厅已经布置妥当,偌大的饭桌上,全都是山珍海味,光站在旁边的侍者就已经七八人。

七夫人已经坐在桌边,听得陈沐下楼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行礼。

“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妾替浦爷感谢陈先生的救命之恩了。”

虽说她的广东话很是地道,但遣词用句难免老套了一些,与周遭的环境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再看这七夫人,陈沐也是吓了一跳。

浦爷说这七夫人是火奴鲁鲁本土人氏,那么就该是波西尼亚人的后裔,按说该是褐色皮肤,身材高大,可这七夫人却有些怪异。

她确实够高,但却如竹竿子一般,消瘦得令人心疼,一张脸苍白如雪,甚至能看到皮下的青筋,嘴唇青紫甚至发黑,说话间能看到她一嘴黑色的烂牙!

她穿着一身旗袍,可惜太瘦了,根本撑不饱满,看起来如同一个大头娃娃,就好像一根竹竿顶着一颗大西瓜。

不过从她手脚裸露的部分来看,皮肤白皙干净,并没有沾染花柳病的状况。

陈沐沉思了片刻,总算是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曾听普鲁士敦说过,苏门答腊等地的妇女,会生吃鸦片来避孕,也有人吃水银之类的东西来避孕。

看看七夫人这牙齿,这身段,只怕是吃了烟土和水银之类的东西,漫说花柳病,她自己就是一身毒,哪里还能染上其他疾病!

再说了,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估摸着浦爷对她也没了兴趣,这七夫人应该是比较靠后的,前面几位夫人的状况估摸着也不会太好。

“陈先生?”陈沐沉思之际,七夫人又开口招呼,陈沐这才回过神来。

“是鄙人失礼了……夫人……”

“觉得我太难看了?”这七夫人说话倒是直接,陈沐一时半会儿竟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想了想,陈沐到底是坦诚地压低声音说“夫人,有些东西是吃不得的,以后还是要注意,否则身子是真要撑不住了的……”

七夫人微微一愕,但还是微微一笑“陈先生果真是妙手仁心,神仙的心肠,不过……吃了总比不吃要好……”

说到此处,七夫人下意识看了看古姐和旁边的侍者,终究是闭嘴了。

“算了,在贵客面前叨叨絮絮,是妾失态,莫坏了陈先生吃饭的雅兴。”

陈沐也不再多言,不过从言语之中也能感受得到,这位七夫人多半也是被掳掠过来的了。

这一顿饭吃得还不如山脚下吃生鱼更舒坦一些,陈沐告辞了七夫人,便收拾了药材,准备下山。

正收拾着,古姐突然走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当即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古姐……你这是……”

古姐年纪已经不小了,虽然保养极好,姿色也不错,但这么突然的举动,还是把陈沐给吓了一跳。

古姐也不解释,从胸前解下项链来,却是一对早已磨得圆润的狗牙饰物。

陈沐也是自觉尴尬,古姐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急迫地朝陈沐请求道。

“陈先生,劳烦将此物交给那位姓古的姑娘,若她果真是我家妹子,一定会认得此物的!”

陈沐也不说二话,将狗牙项链收了起来,想了想,到底是朝古姐问道“就算知道了她是你的妹妹,接下来又如何?”

古姐面色阴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沐也不多言,将装有草药的袋子背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古姐的肩头“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再说,别多想。”

古姐终于是抬起头来,紧咬着下唇,终究是没说什么。

陈沐也不多留,在卫队长的带领下,又回到了山脚下的营地。

卫队长将营区和海岸上的守卫都召集了起来,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这些人一个个看着陈沐,眸光之中的意味也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陈沐也懒得理会,将袋子放进草屋,先与拿坤等人闲谈了几句,听说自己治疗的那些病人都没有恶化,也放心下来。

“陈先生,明早我在过来接您上山。”自打陈沐与七夫人同桌吃饭之后,卫队长对陈沐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

陈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卫队长张口,欲言又止,估摸着也想让陈沐给他诊病,不过到底是没能拉下脸皮,闷闷地走了出去。

手里有了药,对于那些来求诊的奴隶,陈沐也就有了底气,不过眼下已经天黑,陈沐也就先来到了阿古妹的草屋。

阿古妹四人如今已然一扫往日的麻木不仁,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眼中便露出杀气来。

见得是陈沐,才放松了下来。

“是你?”

“听说你到山上去了,怎么又回来了?”虽然极力压抑,但陈沐仍旧能听得出阿古妹言语中的不悦。

“你是不是怪我没杀掉山上那个家伙?”陈沐也没有太多的隐瞒。

阿古妹撇了撇嘴“杀了他,你也下不来,我知道的……”

“但如果换成你,即便下不来,也一样会杀掉那个人,对不对?”陈沐含笑问道。

阿古妹咬了咬下唇,到底是点头,但又摇头“你跟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陈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也未必……”

阿古妹双眸顿时一亮,陈沐却是摆了摆手“且不提这个,有人让我转送一样东西给你。”

也不多说,陈沐便将那狗牙饰品递给了阿古妹。

当她看到这件东西之时,也是目瞪口呆,过得半晌,泪水才夺眶而出。

不消她再说什么,陈沐已经知道答案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魑魅魍魉将恩负

短短的半个月也是飞梭一般过去,陈沐也没想到自制的花柳解毒丸竟还生了奇效,浦爷身上的烂疮开始结痂,脱落之后,露出粉嫩的皮肤,恍如新生一般!

效果实实在在看得见,浦爷对陈沐也就更加的信任,这日将陈沐找来,对陈沐说“我浦潮生是知恩图报的,你救了我的命,叫你陈先生实在太过见外,若是不嫌弃,往后咱们兄弟相称,浦某叫你一声细佬。”

陈沐本就想博取他的信任,从他口中探听师爷谭的消息,听得此言,自是应承下来。

“我本就是个漂泊浪荡的人,如今也做不得自家的主,若不是有这些许医术傍身,早不知横死何处,与浦大哥也算是缘分一场,这些天我也想过了,做生不如做熟,与其自己拉码头单干,还不如跟着浦大哥发财……”

陈沐如此一说,浦潮生也是面露喜色“如此最好,哈哈哈!”

“不过老弟啊,也不瞒你,哥哥我正是虎狼之年,这几日身子好了些,免不了跟几位嫂嫂亲热了一番,那些药丸能不能制多一些,也给你嫂子吃几粒,免得她们染上这恼人的病……”

浦潮生尴尬地说着,陈沐心思却活络了起来,今日他刻意释放善意,又拿这等借口来讨药,只怕是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

陈沐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故作不知,朝浦潮生说“好说,待我今夜熬一熬,连夜赶制一批药丸出来,大哥安心就好。”

浦潮生也不多想,哈哈大笑着,带着七夫人,陪着陈沐用了饭,这才将陈沐送进了楼房后头的药房。

半个月的时间,陈沐早已将这间厨房改造成了药房,从这药房里制作出来的药物,也救治了山脚下不少人。

进入药房之后,陈沐便熟练地制作起药丸来,但免不了要在里头加些“佐料”。

这浦潮生想要卸磨杀驴,陈沐就不必再留手,横竖问不出师爷谭的消息,也决不能放过罪恶滔天的浦潮生!

更何况,往日里陈沐在此间制药,卫队也只是守在外头,可今夜却不同,两个人死死把守着药房,似乎已经不打算让陈沐再走出去了!

陈沐也有些不解,不知道为何浦潮生会突然起杀心,毕竟花柳病也只是好了大半,并未痊愈,既然见到了效果,说明陈沐的治疗是可行的,若继续治疗下去,必定能够痊愈。

他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前卸磨杀驴,除非……除非他已经知道,陈沐的药丸都是一样的,并未增减药材!

而知道陈沐制药过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古姐!

“难道是古姐卖了我?”陈沐心中也很是忿恨,毕竟他已经将阿古妹的消息带回来给古姐,甚至在十天前,还主动开口,向浦潮生要了古姐,目的就是为了带古姐下山,与阿古妹见了一面。

姊妹二人重逢的感人画面,直至今日,陈沐仍旧记在心中,一想到古姐会出卖自己,陈沐是如何都不太乐意相信的。

可如果不是她,浦潮生为何要在如此关键的时间点,选择杀掉他陈沐?

如论如何,陈沐是万万不能坐以待毙的,这药房里虽然只有一把用来剁药材的菜刀,但还有旁人如何都想不到的东西!

为了增强药性,陈沐早几日让浦潮生运来了好多硝石,其实这也是陈沐故意留了一手,因为药方子里要用的是朴硝,与硝石可是两样东西,前者药用,后者常用来!

也亏得陈沐留了一手,今夜总算是有备无患了。

陈沐好歹与张之洞往来过一段时日,又与沈长洲做了些事,加上古时的武经之中也有记载,所以对于的配方,陈沐还是知道的。

所谓一硝二硫三木炭,这是必备的原材料,根据硝七分半,硫一分,炭一分半的比例,制造出来的,爆炸效果无疑是最佳。

陈沐整日熬药,木炭是少不了,因为制作外用的药水,早先也让浦潮生弄来了硫磺,用普鲁士敦的法子,用硫磺制作的药水,是可以给疮口消毒杀菌的。

三样东西都齐备,又是生死关头,陈沐也就毫不含糊,先将木炭等物都炒到干爽,方便粉碎,晾在一旁,又小心研磨其他两种材料。

一夜的时间其实非常的仓促,但陈沐很清楚,这些人是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再走出这间药房了。

到了下半夜,陈沐还在紧锣密鼓地,卫队长却带着一队人,撞入到了药房中来!

他们自是能够嗅闻到一股味,卫队长朝陈沐冷笑道“终究还是被你察觉了,浦爷说的没错,你这个人简直比狐狸还要狡猾!”

“不过再狡猾,也过不了今夜了!”

陈沐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仍旧将制作好的填入装药的罐子里,却是朝卫队长问道。

“我不明白,为何要杀我,为何偏偏是今晚?”

卫队长冷哼一声“浦爷交代过,你毕竟救了他的命,即便你不问,也会让你死个明白的。”

“浦爷待你是真的没话说,本想着将你介绍给师爷,让你往后跟着他一块发财,我还从未见过浦爷对一个人这般好。”

“可惜啊……”

“昨日师爷的船靠岸,浦爷便向师爷举荐了你,你猜师爷怎么说?”

陈沐也是心头一紧“师爷谭就在买奴船上?”

早在一个月前,陈沐就已经知道,买奴船即将靠岸,也一直担心着,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被卖,甚至自己都未必能够躲过。

没想到,今次竟连师爷谭都来了!

想来这师爷谭估摸着也是亲自将买家带过来,本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曾想却是杀身之祸。

“我听说你们师爷素来多疑,自是信不过我,所以让浦潮生杀掉我?”

陈沐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浦潮生不讲义气,但好歹排除了古姐出卖陈沐的可能性,这还是非常让人欣慰的。

卫队长呵呵笑道“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虽然你懂医术,但到底是太蠢了,如果你没有救治山下那些人,或许还能留你,但你于心不忍,这样的性子,是万万干不了咱们这行的,即便你懂得医术,留下来也是个祸患,迟早良心过不去,会威胁到咱们的安全!”

一口气说完之后,卫队长也不再啰嗦“浦爷交代的话都说完了,你也该安心上路了。”

卫队长将一根绳子丢到了地上“你自己了断吧,兄弟们这段时日都受过你医治,亲手杀你就是忘恩负义,横竖你这么有善心,就不必让兄弟们受累了。”

陈沐也是摇头苦笑,这些人与浦潮生一样,口口声声知恩图报,可到头来却仍旧是这么个姿态。

不过他们却是算错了一件事。

在他们看来,陈沐懂得医术却弱不禁风,根本就没有半点威胁,所以卫队长带来的人也只有四个,其中两个还是一直守在门外的。

想要杀掉这四人,即便赤手空拳,陈沐也是能够做得到的。

但如果想要在他们发出示警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这四个人,避免他们发出任何声音,却有些难办。

陈沐紧紧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在后背摸了一把,将早已磨得锋利的柴刀,握在了手中。

此时,卫队长似乎也察觉到了陈沐散发出来的杀气,朝陈沐道“陈先生,虽然你做的是蠢事,但兄弟几个还是敬你是个善人,无谓的挣扎还是不要做了,免得我兄弟难做,还是乖乖自尽吧!”

卫队长此话一落,其他三人便拔出了尖刀,显然,他们并不想在陈沐身上浪费子弹,更不想枪声引起浦潮生,甚至师爷谭的不快。

可就在此时,卫队长似乎感受到了死神的逼近,整个人下意识往旁边躲闪,一道黑影便从门外飞了进来!

“噗咚!”

一声闷响,一颗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到了陈沐身前三步之地!

“这……浦……浦爷!是浦爷!”

那人头仍旧保持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虽然沾了尘土,又混了血污,但卫队长仍旧能够辨认得出来!

陈沐也是一心惊愕,难道说阿古妹等人也知道师爷谭靠岸,今夜杀到山上来了?

“不可能的……她们不可能知道浦潮生要杀我的意图,即便知道,也不可能突破山上的守卫封锁……”

陈沐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外头已经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鬼!”陈沐心头顿时大喜,没想到竟会是阿鬼!

当日他与阿鬼分头行动,估摸着阿鬼也被掳走,陈沐在这岛上这么久,阿鬼都没有露面,可见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被掳掠至此,只怕是跟着师爷谭的船靠岸,才登上的岛!

“陈爷,先杀人,再叙旧。”阿鬼的作风仍旧是这般凌厉,干脆果决,话音刚落,身子已经化为一道黑影,往卫队长等人袭去!

陈沐再无半点迟疑,手腕一抖,后背的柴刀便展露出来,膝盖微微弯曲,整个人便如炮弹一般冲了出去!



第四百一十八章 刺杀恶贼巧调虎

陈沐本还迟疑,要不要杀掉浦爷,没想到阿鬼却已经将浦爷的人头投掷于地,当下也毫不犹豫,柴刀撕破长空,鲜血喷溅四处,加上阿鬼的突然暴起,卫队长等四人没发出半点惨叫,便已经命丧当场!

“爷,师爷谭就躲在买奴船上,此人如狡兔一般,最是怕死,如何都不敢登岛,即便在船上,也守卫重重,我尝试了几次,都没法子靠近……”

“咱们若错过这次机会,往后想要见着他,可就更难了……”

阿鬼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便提起了师爷谭这个最要紧的情报来。

陈沐也未多想,朝阿鬼道“好,机不可失,就在今晚,必是斩下师爷谭的狗头!”

阿鬼也是点头,杀气弥散,陈沐便朝他吩咐道“把尸体拖进来,我做好手头上这些工,咱们就开始行动!”

阿鬼也不含糊,将尸体都拖进房,正要询问陈沐,双眸却是一冷,突然往旁边的阴影处闪了过去!

“死!”

阿鬼长刀一出,那人便惨叫起来“陈爷,是我!古姐!古姐!”

阿鬼赶忙收刀,陈沐走出来,便见得古姐一脸的惊骇,当即朝阿鬼摆了摆手。

“古姐,让寨子里信得过的人全都过来。”

古姐估摸着目击了陈沐与阿鬼斩杀卫队长等人的全过程,此时又见得浦爷的人头,哪里还敢迟疑,当即便出去了。

“陈爷,这女人信得过?”

陈沐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除非她天生是个奴婢,否则是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阿鬼也就放心下来,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是天生的奴婢。

果不其然,古姐很快就将寨子里的男男女女都带了过来。

“陈爷!”

他们见得浦爷的人头,纷纷朝陈沐跪了下来。

陈沐皱着眉头“我不是浦潮生,你们不需要跪我,今夜我就要掀翻这座岛,你们想要自由,就不能怕死,过来帮我做事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很快就咬紧了牙关,眸子里尽是果决,毕竟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渴望自由!

“阿鬼,去把山上的守卫解决掉,打开武器库。”

古姐等人见得阿鬼只是孤身一人,也是颇为担忧,毕竟山上的卫队可足足有二十来人!

然而阿鬼连地上的武器都没有捡拾,只是点了点头,便如同不是去杀人,而是去喝茶一般轻松。

“古姐,劳烦你下山,找阿古妹,就说我与她约定的时候到了,让她去找拿坤,把信得过的人都带上来。”

古姐是寨子的“大管家”,出入方便,也不多言,当即下山去了。

陈沐向剩下的人简单地讲解了一下,这些人便开始将往罐子里填,由于人手充足,很快便赶制出这一批。

此时古姐也终于是将拿坤等人都带了上来,陈沐朝他们说“去武器库,将能拿的东西都带上!”

众人也是深信不疑,带着,跟着陈沐便来到了武器库。

这一路走来,诸人也是心头大骇,因为沿路都是尸体,尤其是古姐等人,想起阿鬼,便禁不住汗毛直立。

武器库的大门敞开着,不过里头只有十来条火枪,还是极其落后的鸟嘴铳,也亏得陈沐早早准备了这批。

饶是如此,刀剑弓弩之类的武器倒也不少,拿坤等人纷纷武装起来,还将能带的都带上了。

陈沐又下令众人,将寨子里的财物搜刮干净,这才一把火将寨子给点了。

山巅上风大,火势很快就冲天而起,陈沐这才带着众人下山,一路上他与阿鬼也是人挡杀人。

到了山脚,拿坤便号召众人起来反抗,发放武器。

众人都得过陈沐的救治,可以说恩同再造,听说陈沐将浦爷给杀了,山上的卫队也死了个干净,众人也是山呼海啸。

山脚下和海岸上这些守卫,大部分都是从奴隶里挑选出来的,轮本事也比不上山上的卫队,饶是如此,他们四处逃窜,奴隶们肆意发泄平日里积攒下来的怒火,整个岛也是陷入了混乱之中。

陈沐朝拿坤等人说“你们尽量将动静闹大,闹得越大越好,买奴船上的人肯定会坐不住,待得他们攻上岛来,你们能躲就躲,不要正面硬打,明白么!”

吩咐妥当之后,陈沐便与阿鬼离开了营地,往港口方向去了。

他的策略很简单,岛上发生混战,山顶寨子都被烧了,师爷谭不可能无动于衷,买奴船上的人肯定会上岛镇压。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只要船上的守卫力量登了岛,师爷谭身边的人手也就少了。

师爷谭是个谨慎小心的,这种乱哄哄的时刻,他更不可能登岛。

也果不其然,陈沐与阿鬼往港口这边潜行,一路上全是买奴船的守卫,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救急。

阿鬼是跟着买奴船过来的,熟门熟路,避开这些人之后,带着陈沐顺利地登上了买奴船。

只是到了船上,却发现甲板上仍旧有好些人在把守,船舱前更是留着一直荷枪实弹的洋鬼子兵!

“爷,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偷进去,杀掉师爷谭,万事大吉!”

陈沐却摇了摇头“不,我的枪法准一些,我来引开这些洋鬼子兵,你刺杀手段了得,师爷谭就交给你。”

倒不是陈沐害怕直面那些守卫,而是根据两人的实力来分析,这是最佳的方案。

阿鬼也没有半点质疑,将递给了陈沐。

陈沐咔嗒拉栓上膛,稍稍瞄准,便开了一枪!

“砰!”

枪声响彻海港,甲板上的守卫噗咚倒地,场面也是大乱起来。

这些守卫纷纷举枪还击,却连陈沐的方位都摸不清楚,只是四处乱放枪,凭借火力来压制。

陈沐也不慌,待得他们的枪火停了下来,又是一枪,将刚刚冒头的一个守卫给爆了头!

守卫们胆战心惊,但终于是摸清了陈沐的方位,纷纷跳下船来,一边用火力压制,一边往陈沐这边包围。

“爷,小心些!”阿鬼叮嘱了一声,便融入到了黑暗之中,嘴里咬着一柄匕首,沉入水面,只冒了几个泡,便消失在海面上了。

陈沐又是一枪,守卫应声倒地,即便是晚上,甲板上的疝气灯还是照得通亮,根本就没影响到陈沐的射击视野。

陈沐放眼一看,船舱方向的守卫仍旧没有动作,反倒把守得更加森严,不得不冒险探出头去,一枪放到了舱门旁的一名洋鬼子兵!

这些洋鬼子终于是火了,招呼了一声,咿呀怪叫便冲下了船来。

陈沐边打边退,将他们引入到林子里,岛上早已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哀嚎惨叫震撼整个夜晚!

到了林子里,船上的灯光越发照不到,陈沐的射击也受到了影响,只能听着声响,放肆地射击,吸引这些人的注意。

子弹不断从后头激射而来,将枝桠都打断,陈沐趴在大椰树后头,停止了放枪。

枪声仿佛在耳边响起,枪口的冲击波仿佛都震到了耳膜,敌人越来越近,陈沐又放了枪。

过得一阵,敌人的枪声突然全都停了下来,甚至连脚步声都没了!

这些人也不是蠢货,知道自己的枪声会暴露位置,引来陈沐夺命的子弹,此时竟全都哑火,估摸着是想悄摸摸将陈沐给揪出来!

陈沐没有惊慌,在这黑暗之中,他反倒更加得心应手,将火枪放下,抽出短刀来,但凡靠近的敌人,没人能发出惨叫,就会被陈沐刺杀当场!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待得东方发白,枪声才终于停止了下来。

陈沐从林子里走出来,此时早已浑身鲜血,他走到营区,便见得拿坤等人,一个个浑身浴血,如同木桩一般,看着东方升起的太阳。

阳光在他们的脸上身上,蒙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或许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面朝太阳,享受着阳光,就好像他们被世界遗忘了多年,终于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一般,贪婪地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陈爷!”

见得陈沐一身是血,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陈沐却在搜索阿鬼的身影“弟兄们可都安好?”

拿坤带着些许伤感,往身后的海滩上扫了一眼,陈沐跟着看过去,地上全是尸体,沙滩早已被鲜血染红,附近的海水也都变红了。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为了自由而死,也比被人当成猪狗要好!”

拿坤掷地有声地说着,其他人也是一脸的慷慨。

陈沐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已经响起脚步声来,阿鬼满身都是鲜血,就好像从印泥池子里刚刚爬上来一般。

他手里拎着一颗人头,朝陈沐道“陈爷,咱们可以返航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防水袋,交给了陈沐“这是船务公司的卷宗,钟家想要的东西都在里头,有了这个,师爷谭的船务公司算是彻底完蛋了!”

陈沐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朝众人道“兄弟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如果想返乡,我给你们安排船票,如果想做工,我给你们介绍工作。”

众人正愁没去处,听得陈沐此言,自是狂喜,海滩上顿时山呼海啸,比那海浪还要高涨!



第四百一十九章 漂泊半生终归处(大结局)

再度踏上瓦胡岛,陈沐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他的心中抛却了所有的忧思,只想着能快点见到红莲等人。

然而奇怪的是,港口的气氛却有些微妙,不少高手在暗中窥视,陈沐和阿鬼也警惕了起来。

靠港之后,陈沐第一时间找到了钟家的人,然而过得许久,钟云祥才带着人赶了过来。

陈沐先是将师爷谭的随身物品交给了钟云祥,并将卷宗一并交给了他,事情经过也都大概说了一遍。

钟家在檀岛的势力很大,需要很多人手,师爷谭的船务公司被搞垮之后,必定会空出很多地盘来,所以消化拿坤等人,根本就不是问题。

当这浩浩荡荡的数百奴隶从船上走下来,整个港口都有些骚动起来。

虽然师爷谭的贩奴船有时候也会带回一些奴隶,但从未如此明目张胆,更不可能大张旗鼓。

当他们听说这些奴隶是被解救的,这才恍然,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

陈沐却没有这个心思,与钟云祥交谈了一会儿,便要回去见红莲。

毕竟自己也算是死里逃生,临行前就有种预感,今次回来,估摸着能看到红莲怀孕的样子了。

可钟云祥却笑了“陈先生不必着急,这些人还需要安置,我对他们有不熟,他们也信不过我,横竖已经登陆了,师爷谭也被除掉了,也不急于一时嘛……”

陈沐想了想,也就忍耐了下来,与钟云祥一道,妥当安置这些奴隶。

想返乡的,就给他们船票和盘缠,想继续在这里打拼的,就由钟家安排工作,如此忙了三四天,陈沐这才空闲了下来。

“云祥,终于算是空闲下来了,咱们今日回去看看吧。”陈沐主动提起,钟云祥也笑道“好啊,不过……不过我觉得咱们还是先去檀岛医院看看……”

“医院?钟叔是不是……”

钟云祥也轻叹了一声,点头道“医生说钟叔撑不了几日了,若不去见,往后怕是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陈沐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便跟着钟云祥到了檀岛医院。

医院的医疗技术水平自是不消多说的,但见到钟水养之时,陈沐仍旧有些不敢相认。

这才两个多月不见,钟水养已经苍老得不成人样,瘦弱不堪,已然是风中残烛了。

“你回来了……”钟水养支撑着想坐起来,陈沐赶忙上去扶着,老人咳嗽了一阵,似乎没了力气,只剩下喉咙里卡着痰,说话都费力,又让护士来处理了一番,这才算是平稳下来。

到了晚上,钟水养醒来,才与陈沐说了一会儿话。

“听说……你把师爷谭杀了……钟家又靠着卷宗把船务公司给搞垮,好啊……真是太好了……”

陈沐想开口说话,钟水养却抬起手来“我撑不住太久……先……先让我说完……”

陈沐也就安静下来,然而钟水养的下一番话,却让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你……做的是无可挑剔,是……是我们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

“红莲圣母被清廷的人劫走,是我们……是我们对你不住……”

“红莲被人劫走了?!!!”陈沐的脑子嗡一声响起来,对钟水养接下来的叨叨絮絮已经没有在意了。

难怪钟云祥如何都不让他回去,只怕是不知如何向陈沐交代了!

若不是钟水养整个人迷迷糊糊,没能守住这个秘密,只怕他们还想拖延下去的!

也不等钟水养说完,陈沐当即便冲到了走廊外,一把将钟云祥给拎了起来!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云祥见得这架势,哪里还敢隐瞒“是……清廷的人追到这里来,想要暗杀钟叔和孙先生,我们便让孙先生暂时不要回檀岛,又派了兄弟日夜守在医院这边……”

“杀手潜入了几次,咱们人手也就有些吃紧,红莲圣母那日来检查胎儿,杀手声东击西,没能靠近钟叔,就把……就把红莲圣母给劫走了……”

“不过咱们已经封锁了港口,杀手应该是没能逃出檀岛的,想着陈先生漂流在外,为大家卖命,心中也是不忍,所以咱们就自作主张,想着这几日将杀手抓住,把圣母救回来了,再告诉陈先生……”

陈沐一拳砸了过去,拳头擦着钟云祥的脸,狠狠地砸在墙壁上,竟是砸出一个洞来,白灰四处溅射!

“带我回去!”

钟云祥哪里敢再拖,老老实实将陈沐带回到了国0安会馆。

陈沐问清楚了情况,便与阿鬼等人,分散到檀岛各处去搜查,只是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没有得到太多的消息。

这样一直过了一个多月,仍旧没有消息,陈沐也知道,杀手只怕是已经逃离了檀岛。

又过了几日,傅青竹和安雪瑞送来消息,说是在旧金山收到了风,陈沐又马不停蹄坐船到旧金山去了。

这件事成为了当时最令人挂心的一件事,钟家出动了所有人手,几乎将檀岛掘地三尺,动用人力不知几何,但竟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

很多人都了解陈沐的传奇,只是自打这件事之后,渐渐也就没了陈沐的消息,只是大家都知道,他并未放弃。

有人说清廷的杀手没有手下留情,已经将红莲圣母连同陈沐那尚未出生的孩子给杀掉了,也有人说,红莲圣母流落到了荒岛之上,也是众说纷纭。

只是旧金山的同胞不久之后传来消息,说是同胞们饱受欺负,陈沐开了家武馆,在旧金山打出一片天地来,还在唐人街成为山主,保护着同胞们。

陈沐四处募捐,几乎将所有的财富都资助给了革命人士,革命胜利之后,却仍旧没有回国。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陈沐才知道傅青竹已经是特别行动科的长官,陈沐又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让香港方面为祖国输送物资等等。

又有人说,陈沐已经是特别行动科的人,在旧金山和檀岛等地号召同胞出钱出力,还向美国人购买了武器装备,通过走私运回,支持祖国的抗战事业。

再后来,又有人说,军统的人盯上了陈沐,要暗杀陈沐,只是没能成功之类的。

虽然陈沐不再抛头露面,但江湖上仍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有人说他终于找到了红莲圣母,生活幸福,家庭美满,又有人说他给了李青鱼一个名分,总之,越传越离谱。

也有人说,他隐居香港,在英国人的眼皮底下当起了暗夜皇帝,仍旧保护着英殖民帝国统治下的香港同胞。

从檀岛等地回来的同胞们,不断带回各种消息,人人都知道,陈沐俨然已经成为了,但却又无人亲见。

九七年,香港跑马地,一个垂暮老者,踩着黑色布鞋,穿着一身白色的褂子,似乎仍旧带着当年的笑容。

他也不需要搀扶,手里拄着龙头棍,走到了墓前,这座墓没有姓名,只刻数字“6328”。

老人望向北方的祖国,微眯着双眸,似乎已经睡着。

过得许久,那夕阳的余晖下,才传来轻轻的哼唱,如半梦半醒的呓语。

“西山红叶满江流,荒冢斜阳黄昏后,风雨百年独漂流,平湖秋月泛轻舟,无奈仗剑天涯,为保山河,拳几多。”

“……”

“今日大地喜重光,日月添辉山河壮,喜见故乡息兵戎,女织男耕笙歌唱,我愿水云乡里,驻马常伴,浣纱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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