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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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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纪和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年轻人。

他性格平和,相貌端正,读书成绩优异,中学与大学全靠奖学金,自校园出来在政府机关当文员,收入稳定,已经有要好的女友。他与寡母罗翠珠一起生活,自从找到工作,家庭收入宽裕,电器更新,地板与墙壁重新刷过,家居十分舒适,母亲双眉的哪个结也渐渐打开。纪和同自己说:否极泰来,以后有安宁日子过了。像所有年轻人一般,工余他与女友艺雯上山兜风,喝杯啤酒,看场电影,到东南亚旅行,其乐融融。最近一次到京都,旅途愉快,纪母误吃一种生鱼,忽然全身发起风疹,艺雯小心呵护,到药房打手势买回镇痒剂,可见婆媳关系必然和洽。纪和生活平静,愉快,泰半是因为知足常乐。这样到老,又有什么不好?

一日,他如常下班回到家里,脱下西装外套,小心挂好,松脱领带,喝母亲斟给他的菊花茶。

“小和,我有话同你说。”

纪和笑,“我最怕妈妈这句开场白,通常是责骂的前奏。”

罗女士也微笑,“今日工作好吗?”

“天天都一样,没有惊喜,邻居老陈仍然唉声叹气,小刘到处约人赌马,李小姐下个月结婚。”

“艺雯会来吃饭吗?”

“她得替弟弟补课,那小男孩不大用功,十字军四次征东读了半年还未搞清楚首尾。”

“小和,我有话说。”

“妈,你请讲。”纪和握着母亲双手。

“小和,倘若你有升学机会,你可愿接受?”

纪和只觉奇怪,母亲从来不管他的学业,这下怎么忽然提起,况且他已经大学毕业,还升到什么地方去?

他睁大双眼。

“小和,有一个奖学金,可送你到美国读法律,这样好机会,你莫错过。”

纪和不出声,他听出许多蹊跷。

什么奖学金,母亲从何得知他有兴趣法律?

他忽然冲口而出:“不!”

他到冰箱取出啤酒对着瓶口喝了几口。“我不去”。他母亲看着他,“你还未知详情”

“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同艺雯分手,我心已散,不再想应付各级考试。”

“没出息”

“况且,美国法律制度同本市完全不一样,在彼邦毕业,永远留在彼处,那怎么适应。”

“男儿志在四方”

“我现在有什么不好?”

“十年后至多升到高级文员,浪费人才。”

“你叔父”

呵,是他。

是有这样一个叔父,是纪和亡父的堂兄弟,父亲叫纪伯健,他叫纪伯欣。可是两家并无来往。

过年过节,会差司机送饼食及水果来,一次母亲要做手术,他又推介医生,负责医药费用。

纪和上门道谢,他只让纪和陪他下了一盘棋。后来纪和归还债项。如此而已。

成年之后,好久不见。

“那是极庞大一笔费用。

“他愿意负担,他想你拥有较佳前途。”

“我乐意做一个小文员。”

他母亲知识笑笑,“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他有一个儿子,与你差不多年纪,也在西岸列德大学,成绩丙等,几乎不能毕业,你得帮他补习。”

“食宿费用又如何?”

“住在他家,另外付你零用。”

“妈妈,无功不受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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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无缘无故,一家人,他是你叔父。”

“我不去,我走了谁照顾你。”

罗女士仰脸笑,”你未出生时,又是谁照顾我?“

纪和握者母亲的手,“现在不同,现在有我。”

“读个专业资格,你子女也有前程。”

“妈想得太远,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考虑一下,如有决定,要即时告诉艺雯,莫耽误人家青春。”

“她会等我。”

“千万别叫人家等。”

“她会等我。”

罗女士重复:“不要叫任何人等,也不要等任何人。”

“妈,你不喜欢艺雯?”纪和十分意外。、

“我想你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免得你一日钻在床底下,还说人家不肯出屋。”

纪和发觉母亲言谈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过他也够倔,继续说:“我不去。”

第二天,他照常上下班,可是耳边象有一个小小声音对他说:“去,出去看看。”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阔,海有多蓝。去与洋人一起生活,吃喝聊天吵架交朋友。最重要的是,去追求更多知识。

一连三天,同事的对话都变成嗡嗡声,纪和不到听的清楚。

天阴下雨,马路上所有污垢与垃圾都泡了出来,肮脏不堪,有一股压抑隐约的臭味。

从前,有人揶揄说这是都会里钱财的气味,今日,经济情况大不如前,臭就是臭,脏即是脏。

艺雯发觉男友比平日更加沉默。

“为何异常?”

纪和终于忍不住,“有一件事”

他缓缓说出来。

讲完之后,咖啡已经凉了。

艺雯静静聆听,一直低下头握紧手。

纪和最后说:“我告诉母亲,我不会走,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不能离开她,我也不能失去你。”

艺雯微笑,“你的前途,你来决定。”

“去了恐怕不能再回来。”

艺雯答:“本市许多美商需要用人,不愁没有高职,那边亦有很多华侨,生活的很好。”

“你可否与我一起走?”

艺雯苦笑,“我要是有能力,早就走了,还等到今日,我有责任,我有枷锁,我需照顾两个弟弟。”

纪和颓然。

艺雯觉得咖啡又酸又苦。

雨下个不停,她的新鞋就要泡汤,男朋友将要远行,她眼看留不住他,这世上没有一件好事。

纪和这时问:“你说,我可应该出去看看?”

艺雯定一定神,十分坦诚的说:“南加州著名列德大学,能到那处呼吸以下学术气息,已经是难得机会,焉可错过进修的千载难逢机会。”

“换了是你,你会走吗?”

“明天就跑,奔向自由。”

纪和吃惊问:“扔下我不理?”

艺雯看着他:“决不留恋。”

“艺雯,你骗我,这不是真话。”

艺雯伸手轻轻摸他的面颊,“我几时对你说过谎?”

这时有两个同事推开咖啡室玻璃门近来,看到他俩。“呦,你们在这里卿卿我我。”

艺雯一边招呼一边想:她已经二十三岁了,等到他回来,已经是个大龄女,坐在办公室小格子内,天天做刻板因循工作,看上去一定比实际年纪更老。

不是他会去或是不去的问题。

他一定会走,她留不住他。

而是等与不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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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在该刹那决定不再等他,这是她的生命,她的前程,她可以做主。

艺雯失神,一片茫然,都已经到婚嫁,就差一步,她变可结婚生子,走入人生的另一阶段。

不幸节外生枝。

纪和有一个长辈好心做了坏事。

好不容易摆脱同事走出咖啡室,只见雨下的更大。

纪和说:“我送你回家。”

艺雯却答:“我等帮弟弟买运动衣,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明天我们一早联络。”

艺雯头也不回就过了马路。

纪和看着她纤秀的背影,他俩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性情相近,志趣吻合,他视她为未来对象。

今日,两人都有犹豫。他乘车回家。

纪和对母亲的语气稍改:“我若去读书,家用怎么办?”

他母亲答:“我稍有积蓄。”

“一去好几年,我放心不下来。”

“长途电话费用便宜,五块钱可讲三十分钟。”

“妈妈你好象胸有成竹。”

“有关我儿前途,我都想妥了!”

纪和蹲到母亲身边,“我甘心做个小文员。”

“你同艺雯讲过没有?”

纪和点点头。

“她不放你走?”

“刚刚相反,她鼓励我升学。”

“她可有要求即时结婚?”

“一字不提婚事”

罗女士松口气,“艺雯是个好女孩。”

“错过了她,也许以后都找不到这样配对的人。”

罗女士微笑。

“小文员有什么不好?”

“的确不错,廿四结婚,廿五岁做父亲,以后每年辛勤工作,等待升职加薪,对上司不甘丝毫忤逆,是是是,对对对,努力为子女找优质学校,假期背他们到游乐场玩耍”

“母亲如此悲观。”

“再过十年吧,何用即时投入幸福家庭。”

“可是女方不能再等十年。”

“你未来的配偶也许正读初中,课余跳芭蕾练小提琴,十年后刚刚在建筑系毕业。”

纪和低头叹一口气。

母亲劝说:“考取法科专业资格才论其他。”

艺雯,他亏欠她。

“叔父叫你去一趟说话。”

“去何处?”

“叔父在南区的家呀。”

“不去。”纪和仍然抗拒。

“星期六下午三时半。”

周末下午,仍然下毛毛雨,一样灰暗的天空,去到南湾,忽然变了情调。

自公路车下来,纪和看到保姆三三两两推着婴儿车外出散步,沙滩上有年轻男女冒雨嬉水,树叶经过雨水滋润肥大翠绿,冰激凌小贩笑容可掬,青石板路十分干净。

他找到门牌,到一间半独立平房前按铃。

他听见屋里有脚步声。

年轻女佣开门,一见纪和,呆住,冲口而出问:“大官,你怎么忽然回来?”

大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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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资格老些的佣人连忙说:“还不请客人近来。”

这时,叔父纪伯欣已从书房出来,“纪和来了吗?”

纪和应声。

纪伯欣缓缓迎出,“到书房坐。”

不认得了。

数年不见,纪伯欣老了很多,他起码胖了十多磅,纪和忽然想起母亲,走过中年这个平台,他们像是迅速下堕,极快进入老年。

要尽快对他们好,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恭敬地垂手,“叔父。”

仍然是那副古董紫晶与墨晶围棋。

纪伯欣说:“日本人与韩国人都努力栽培儿童学习围棋,我却反对,这玩意一钻下去难以自拔,荒废其他要务,你说可是。”

纪和微笑,“是,是”

“上次你来下棋,故意输给我。”

“不,我是真的输了。”

女佣捧进下午茶点,有暗暗看了纪和两眼。

纪和正有点肚饿,以为是英式下午茶,吃乏味的青瓜三文治及司空饼,谁知香气扑鼻,原来碟子上满满放着热辣辣港式小食,蛋挞,鸡尾与菠萝面包以及咖喱角。

纪和吃了不少。

棋子乱下一气,很快就输了。

纪伯欣说:“听说你不愿赴美。”

“是,我舍不得家。”

“又听说你有要好女朋友。”

纪和不出声。

“你按部就班,做的很好。”

这时,他的秘书进来,防下一些文件。

“你来看看。”

纪和小心抹去手上食物油渍,才去翻动文件。

只件是入学证件,飞机票,国际驾驶执照,银行汇票以及车匙及门匙。

什么都已经准备妥当,叔父很明显得到母亲协助,由此可知慈母是多么希望他到外国进修。

这是纪伯欣说:“你有一个堂弟,叫纪泰。”

纪和心中一动,“他在家叫大官?”

纪伯欣笑,“那是他乳名,女佣都是顺德人。”

原来如此。

“你俩长的很像。”

所以女佣一时误会,在外人眼中,略像就是很像。

“纪泰不用功,你帮帮他。”

纪和欠欠身,“聪明人泰半如此。”

纪伯欣却说:“世上没有天才,百份之一百靠努力。”

纪和微笑,“可是,愿意努力这种性格,却是天生。”

纪伯欣也笑,“同你这孩子说话,十分有趣。”

纪和感叹,“家母说我没出息。”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纪和感激,“舒服夸奖我。”

“好孩子得时时鼓励,纪和我身体不画稿,去年小中风,我打算遵医嘱退休,你回来继承我的公司吧。”

纪和连忙站起来。

他小文员生活起来这样大变化。

纪伯欣律师行专门处理商业及版权案件,行内著名,纪和想都没想过有这种机会。

纪和忽然想起封神榜故事中的雷震子,他原本是一个樵夫,一日上山,误食朱红色果子,昏睡过去,醒来之后,剧痛,原来肋底生出一对翅膀,他大惊,痛哭失声。今日,他纪和也得到长翅膀机会,本应欢欣,但是一向没有太大野心的他却与雷震子一般戚戚然。

纪和低下头。

“去闯一闯。”

秘书又进来,将文件放进一只公文袋里,交道纪和手中。

纪伯欣叮嘱:“记得友爱纪泰。”

纪和知道叔父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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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道门口,女佣提着一篮水果出来,满面笑容,“这都是令堂喜欢吃的。”

纪和道谢。

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回到家,纪和立刻找艺雯。

艺雯家的电话接到录音机上:“我外出旅游,回来再与大家联络。”

大家?纪和发呆,这个私人号码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大家,谁是大家?

他竟成为众人一份子了。

拨过多次,都是一模一样的讯息。

罗女士问儿子:“找不到艺雯?”

纪和点点头。

“可是生气?”

“她不是闹脾气使小性子的人,不,看样子是决定与我分手。”

“长痛不如短痛。”

纪和不以为然,“我会回来,我们会结婚。”

他回房用私人电脑写电邮给艺雯。

对方却连户口都关上了。

星期一,他到她办公室找她。

同事讶异地迎出来,“纪和,我们还以为你与她一起到马尔代夫去度假。”

艺雯竟避到小岛去。

同事看着他,“那也难不倒你,世界能有多大。”

真的,要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追上去还来得及。

同事把旅馆名称告诉他。

纪和拨电话到当地旅馆联络,接待员用流行英语回答:“艺雯小姐已于今晨离开酒店前往伦敦,我们没有她英伦地址。”

纪和放下电话。

他躺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好好思索。

这念头,男生婆婆妈妈,女生爽朗决绝,竟刚刚相反。

艺雯完全不想防碍他,他去,他回,她都不想参与,将来有缘分的话将来再续。

纪和只得写信。

这是他发觉家中没有信封信纸邮票。

他特地到书局买回阿拉巴士特白信纸信封,一字一句把心中意思说出来。

写错划掉重做,如果是作文,老师一定斥责:誊清才交上。

纪和鼻酸哽咽。

从不去到决定上路,才短短一星期,心变的真快。

母亲轻轻进来,把手搁在他肩上。

这是廿年来独立抚养他的双手。

纪和轻轻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子都落下泪来。

信寄到艺雯家中,没有回音。

纪和出发那日,她还没有回来。

在飞机上,纪和盹着,鼻端闻到艺雯头发上玫瑰花香氛。

他惊醒,飞机引擎轰轰,他自比乡下人,从来没有搭乘过长途飞机,有点彷徨。

他怀疑行李带的太多,打扮老土,而且,英语不够标准。

他已经开始想家。

邻座都是年轻人,男女一式穿运动衫裤球鞋,自由自在谈笑下棋玩电子游戏。纪和觉得自己又老又丑。他一路上假装睡觉。

只听得身边两个女孩闲聊,一个这样感叹:“人在失恋后应当即时死亡,像对头撞车,像心脏中枪,根本务须苦苦存在。”

另一个答:“世上最残忍之事,莫过于被人抛弃后第二天还得爬起来。”

“还的若无其事上学考试,稍有松懈,社会第一个不饶你。”

两个年轻女生渐渐静下来,终于盹着。

纪和轻轻睁开双眼,那两个女孩脸容皎洁稚嫩,只得十七八岁模样,谈器失恋,到是头头是道。

纪和突然想起母亲,他看着他肤色逐年变黄,失去光泽,通常紧绷着五官做家务,有时还咬紧牙关,生活逼人,尤其欺侮女子。

稍微自私的老妈都会把儿子留在身边。

不久前以为同学考到奖学金往英国留学,他老妈恳求:“小弟,可否不去,你此刻往太古工作,月入万元,你父做了一辈子,不过六千,可否留下帮助家计。”

那不孝的同学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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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在伦敦生根落地,娶妻生子落籍,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一行年轻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四个座位紧紧相连,挤、足十多个小时,十分暧昧,是种奇怪的缘分。

纪和的腿较长,越来越不知往何处放,正在彷徨,飞机降落。

一件不知什么掉下砸到纪和的头,噗地一声,他额角生痛,也无人道歉,挤乱中,他走出飞机舱。

这庞大飞机场共有五万九千名员工,比许多小镇还大,纪和有点失神。正在踌躇,他看到自己名字:一张纸牌上写着“纪和”二字。

纪和如释重负,他连忙走到字牌面前。

司机模样的中年人看见他,一呆,惊喜地说:“大官,你回来了,我不知你今日返家。”

他也认错了人。

可是,他们看到纪泰那样高兴,由此可知,这位兄弟人缘不错。

纪和笑着指指字牌:“我是纪和。”

司机连忙意外说:“是,是。”

他老马识途,带人客走出飞机场。

纪和用电话与母亲报平安。他站在两个金发少女后等车,他俩像没穿外衣,一件胸围在脖子后打结,一条超短小裤子只得一点点。

纪和不敢逼视。

车子很快驶近。司机对他说:“我们现在回家,你先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纪和连忙说:“你别客气。”

司机笑笑,“你与大官一般谦和。”纪和不禁渐渐喜欢纪泰,他是少主,对下人和气,真正难得。

车子驶上山,居高临下,可以看的到海,纪和心头一宽。

海阔天空,他内心对艺雯的歉意不禁淡却几分。

车子驶入私家路,司机指向山下一群建筑,“那边便市列德大学,大官有时跑步上学。”

这么近,多么方便,叔父待他十分周到。

女佣迎出来取行李。

司机说:“学生衣着随便,很少穿整套西装。”

一句话提醒了乡下人,纪和心中感激。

小小洋房,布置并不豪华,但是十分舒适,客厅厨房都十分宽大,他俩的寝室在楼上,纪泰拥有很多运动器材,从雪橇到潜水用氧气筒都有,还有一座练搏击用的木人椿。

纪和忍不住对着椿柱做几下自由搏击。

他转头问:“纪泰不在家?”

“他在夏威夷群岛。”司机出去了。

纪和推开他的房们,只见到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走出露台,看到红泥盆里种着棘杜鹃,艳红色成千上万串花朵随栏杆垂下。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他要利用这机会好好见识学习。

回到房间,看到案上放着一壶冰茶,三文治与蛋糕。

他喝了柠檬茶,倒在牛仔布床褥上,忽然觉得极之疲倦,他睡着了。

先是梦见妈妈,他揉者她肩膀,帮她按摩。

妈妈转身过来,变了艺雯的面孔,他嗅到她的发香。“艺雯,你不再生气?”

艺雯握着他的手流下泪来。纪和心如刀割。

忽然,她的肤色变化,高鼻大眼,金色长发,她不是艺雯,她是一个高加索女郎。

纪和惊醒,天色已暗。

女佣问:“可要吃晚餐,吃鱼还是牛肉?”

他随口答牛肉。

没想到墨西哥女佣好厨艺,一块t骨牛排做的香滑可口。

他淋浴后再试图联络艺雯,她的电话电邮全部不通,看样子已经换了号码。

如此麻烦就是为着避他。

他再打到她公司去,接线生答:“艺雯已经辞职。”不知真假。

纪和只得写信。

如果信件打回头,那时再说吧。

假使艺雯也可以一起来就好了,可是,他的父亲并不是纪伯欣。

他这样写:“这里房屋街道比例都大的多,怪不得大块头也多,动辄两百多三百磅……空气很好…”已觉辞穷,“很想念你,希望你也在这里。”

纪和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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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托着头正在烦恼,忽然有人偷偷掩金他的房间。

他刚乡回头,已有人用双手蒙着他双目。

“猜猜我是谁”

美女,毫无疑问,双手柔软轻悄,声音嗲糯,说的是英语,鼻端传来一股栀子花香。

“纪泰,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她把面颊贴上他。

纪和轻轻回答:“我不是纪泰,我是他堂弟纪和,在此做客。”

女郎放下双手,瞪到他眼睛里去。

她比艺雯年轻,也许岁数相若,可是人家不用为生活挣扎,看上去稚嫩得多。

她仔细打量纪和,研究许久,才点点头,“太像了,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

刚才她脸颊贴上来的香腻滑感觉犹在,纪和有点不好意思:住在纪泰的家倒也罢了,不可对他女友无礼。

“我叫桑子,是你们邻居。”

“你好。”

她终于说:“纪泰外向,你内向。”

纪和但笑不语。

桑子略为失望,“我以为以为纪泰自猫儿岛回来了,他去了整个暑假三个月”

恍如隔世。

桑子脸圆大眼,打扮有趣,穿的是五十年代大蓬裙。

她挑喜欢的式样来穿,而不是盲目的追求牌子。

纪和不由得问:“他去那里干什么?”

“徒手闭气潜游。”

纪和冲口而出:“那多危险。”

桑子微笑看着他,“你第一次出远门?”

纪和点点头,又露出洋相了。

桑子躺到他床上,看着天花板,“我去年才来,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冷,九月一到,就忙不迭穿上大衣,衣襟拉紧紧,坐课室也不脱下,心底总是有股冷意。”

纪和先入为主,以为轻佻的少女没有灵魂思想,可是桑子娓娓道出离乡别井之苦,又如此凄婉。

“后来习惯了,可是大衣始终脱不下,纪泰呢,你别看他艺高人胆大,他睡觉一直用电毯子,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这是女佣送来一叠衣物进来,同桑子招呼:“桑小姐喝些什么?”

“冰冻当地啤酒。”

女佣笑者出去。

纪和轻轻说:“真正不习惯,可以回家。”

“春假回去,呵,感觉怪异:大厦林立象支支石碑,高入云霄,整排数千个一格格白鸽笼单位,道路狭窄,人车争路,空气闷,环境嘈杂。

纪和又点点头。

“无奈,只得回来继续学业,在同学中挑选朋友:黄皮白心的土生儿阿曼达,染橘黄头发的祖儿陈…….”

“纪泰不错呀。”

“纪泰有很多女朋友,你呢?”

“我的女友住在老家。”

“她可否问:你可要我等?”

女佣送啤酒进来,又退下去。

纪和忽然问:“你们女孩子怎么想法,你会不会等一个人四年?”

桑子据实回答:“如果没有遇见更好的,就等下去,如果有,谁耐烦等。”

纪和吃惊,原来这样简单。

桑子拍手笑:“你看你像听见青天霹雳。”

这时女佣在房门外说:“纪先生打电话来找纪和。”

纪和连忙接过电话讲了几句,再回房去,桑子已经离去。

女佣指一指隔壁一幢小洋房,“桑小姐就住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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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有一小小碧蓝色腰子型游泳池,却没有泳客,环境幽静宜人,住惯这里回去真会不适应。

女佣又轻轻补一句:“纪泰待桑小姐,像小妹妹般。”

他们都对纪泰好,一句解释便叫他放下心来。

那天下午,纪和带着地图外出。

司机说:“我载你走几天。”

“不用,我试试靠自己。”

“那么,你用这辆吉普车吧。”

车房门打开,一辆是快速小跑车,另一辆是军用吉普车。

纪和迟疑,纪泰会介意吗?

司机似解读他的心思,“这些车子我们都用过。”

纪和缓缓驶出车子。

司机在一旁叮嘱:“太快太慢均不宜,有事打电话给我,立刻来接你。”

纪和一路观光一边驶往大学。

停好车一抬头看看到哥德建筑物上绑着兰色丝带:“列德欢迎新生”。

他进去办手续。

一关一关需时通过,像办移民手续,下午五时还未做妥,只得明早再来。

接待员说:“图书馆七时休息,你可以去憩一下。”

纪和向机器买一杯一杯咖啡一条饼干充饥,觉得新奇,新生活开始了。

他想起当年升中的情况,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学校饭堂有多大,洋葱猪排饭多少钱一客…….兴奋莫名。

tempusfugit,时光飞逝,一下子十年过去。

他走到图书馆挑个角落座位坐下阅览列德资料。

图书馆地下铺着水松地板,静寂无声,四周围全是书架子,气派儒雅。

空气调节冷冽,像桑子所说,他觉得心底有一丝寒意升起。

他自背囊取出外套穿上,不由自主,拉紧衣襟。

正全神贯注阅读,忽然友人坐到他对面,把一只光碟推到他面前,然后说:“盛惠现金五百。”

纪和莫名其妙,完全没化装,微褐色皮肤,漆黑长发,梳一条马尾巴,穿黑衬衫黑裤子。

纪和定定神,“这是什么?”

那女郎沉声答:“还不收起来。”

“我不知你说什么。”

“纪泰,我同你说过,五百元,马上付款,否则交易作废。”

哗,口气都似黑社会。

纪和只得在台底下数五百元给她。

他把光碟收进背囊,然后才说:“我不是纪泰。”

谁知女郎放松五官嫣然一笑,犹如乌云里露出一丝金光,她拍拍纪和肩膀,低声说:“对,你是华伦王子。”

她站起来走开。

“喂你?”

隔壁学生朝他看来,他只得重新坐下。

他看到她高佻身型快走出图书馆。

回到家,司机放心地迎上来,称赞他认路好本事。

纪和回到房间,把光碟放进电脑,一看,那是一份报告:零四年金们公园警察对毒贩使用过度暴力案件是与非之引证。

这是一篇功课。

纪和蓦然抬头,他明白了。

那英姿勃勃,双眼晶光四射的女生,是纪泰的作业枪手,每篇收费五百美金。

这样高的稿费,羡煞旁人。

细读之余,又佩服她见解精密,辩驳巧妙。

纪和查看课程,这正是第一年第一篇功课,纪和推算,纪泰与他同级,而那明敏俏丽的女生,是他们的师姐,起码高一年级。

纪泰也真是,只要熟读课文,不难写出一份优秀报告,他为何出此下策。

又叔父在他出发前千叮万嘱叫他照顾纪泰功课,原来真的有实际需要。

纪和无言。

他把光碟收妥。

稍后与母亲对话,老妈叫他不必天天报道,“每周一次,星期六傍晚讲几句就足够。”

他用视像电话把居住环境传给妈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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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赞不绝口,“是绝佳读书环境。”

他轻轻问:“艺雯可有找我?”

“谁?”

半晌,罗女士才想起来,“没有消息。”

都几乎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毋需太久,纪和也会淡忘艺雯吗?

桑子在游泳池游泳。

她向他招手。

“可要过来?水还暖着呢。”

她穿者一件头红底白点泳衣,还戴者一顶花朵泳帽,全是五十年代款式,遮掩得比较多,但是可爱活泼。

如此重视打扮,还有什么时间做功课;

“快开学了,你读什么科,都准备好了吗?”

“我读电影,纪泰帮我写剧本。”

什么,人帮他,他又去帮人,自顾不暇,却有如此热心。

“纪泰对法律一点兴趣也无,他说,即使毕业,也不过在父亲公司走来走去做个支薪闲人。”

这样可怕的态度,帮都帮不了。

“他几时回来,总要准备开学。”

桑子笑了,美人鱼似游到泳池另一头去,虽然还在说话,声音远去,听不清楚。

天渐渐暗下来。

“很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这样同母亲说:“他们比我想象中亲善,萨那市活泼不羁的纪泰却长期不在家。”

母亲说:“环境造人。”

“把我放在纪泰的位置上,我会像他这般肆意快活吗,我想不,我一定会把学业做到最好,报答父恩。”

母亲却说:“我约了人,我得出门。”

“他们觉得我同纪泰长的像一个印子。”

“见到不就知道,外人见你们有三分相似,已经觉得非常象孪生。”

这也是可能的事。

纪和想问:艺雯有找我吗,终于问不出口。昨日没有,今日当然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门外红色小跑车嘟嘟嘟呼唤他,他开门一看,是桑子驾驶一辆mgb来载他。

纪和大乐,桑子彻头彻脑愿意回到五十年代,且做的如此讨好精致,叫人欢喜。

她用一条丝巾缚住头发,笑嘻嘻递一杯咖啡给他。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露天电影院,否则带你观光。”

纪和看着她,她想抓住什么?明明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她,却逃避到半个世纪之前。

“这些衣饰用品,都自什么地方购得?”

“有一整条街都卖复古货品,什么都有,包括唇膏,鞋子,假发,牛仔裤。”

“你不怕什么人用过?”

桑子笑不可抑,“都是新制古董,叫复刻版,你以为真是旧货。”

纪和脸红,乡下人就是这点孤陋寡闻。

“别吃惊,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坚持全年打扮成尼古拉伯爵,结果在万圣节,大家同他开玩笑,全体以吸血僵尸出现,他扫了兴,现在穿回白衬衫,牛仔裤。”

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呵有一件事要警告你,不可以掉以轻心。”

“列德法律系有玩新生习例,非常可恶,去年有家长报警投诉,说子弟遭戏弄及殴打,你要小心。”

纪和诧异,“如此恶例,校方不予干涉?”

“因为一切处出与于自愿,新生想加入著名的∑δω会所,便得过五关斩六将,这叫做hazing。

“为什么非入会不可?”

桑子笑,“咦,这句话好熟悉,我听谁问过?对,是纪泰,他不屑入会,所以他不是会员,所有聚会,他均无份,遭到冷落。”

“谁稀罕。”

“哟,你俩口气一模一样。”

纪和心想:不愧是我兄弟。

“许多人受不了冷落,感受虐待。”

“手法恶劣?”

桑子笑笑:“所有恶势力都是要受害人意志力崩溃,丧失自尊,信心尽失,之后,变随他摆布。”

“我不与他们斗,各走各路。”

“我见你指节起茧,你与纪泰一样,也是练武之人吧。”

桑子知道得不少。

“我练咏春。”

“他练洪拳,你俩一刚一柔,若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纪和取笑:“穿着上世纪服饰,口气也似上世纪人。”

第10页

桑子在学院门口放下他,有人朝她吹口哨,她欣然挥手。

纪和办完正经事到图书馆找人。

走国每一个角落,都不见伊人,他在近门口座位等了近大半小时,失望而返。

第二章

女佣笑着自大门迎出,帮纪和搬动书籍。

纪和连忙说:“我自己来。”

他忽然听见呵哈呵哈笑声。

一抬头,看到一个穿鲜红色贸易的年轻人朝他热情走近。

“纪和?我是你兄弟纪泰?”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只件他剪平头,皮肤晒成金黄色,精神奕奕,个子起码比纪和大两号。

他俩相象吗?

纪和汗颜,他哪里像纪泰,纪泰比他高大潇洒英俊,比他活泼开朗,顶多只得一两成相象,正如母亲所说,在陌生人眼中,也许才似一个印子。

他们四手紧紧相握。

“欢迎欢迎,当自己家一样,我的即是你的,不过你的也是我的,小心你的女友,哈哈哈。”

他是那样开扬,难怪人人喜欢他。

纪和被他逗笑,尽忘烦恼。

他们到书房喝啤酒聊天。

纪泰手提电话铃声不尽,索性关掉电话。

纪泰说:“我的朋友全在猫儿岛,我的支愿是做一个沙滩浪人,上次家父听到这个宏愿,忽然中风。”

于是以后不敢再提。

“纪和,以后我的功课全靠你了。”

提到功课,纪和说:“有一个漂亮女生,代你操刀。”

“呵,是她。”

“她有名字吗?”

纪泰搔搔头,“那个女生粗鲁不文,可是写得一手好功课,凡是她代笔,必然拿甲级,她叫金,不,不是金,她叫今敏。”

纪和立刻记住这个名字,接着问:“她是华裔?”

“我不清楚,我们都只讲英语。”

“她有一篇功课在这里。”

“第一篇功课一定要做好,讲师先入为主,印象分大增,以后日子容易过。”

纪和骇笑,泰哥把学府生涯形容得似坐牢。

“我有约,你可要一起来?”

“比赛机车,我有一辆哈利戴维生。”

“我不会开机车。”

他笑笑,穿上皮衣戴上头盔,“明天见。”

走道门口,穿圆台裙的桑子飞奔过来,紧紧抱住他腰不放。

缠绵半晌,她坐在他机车后边,一起跟了出去。

远处是漫天橘红色晚霞。

呵,真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

纪和象纪泰吗?

当然不,他怎么同纪泰比,一个洒脱,一个拘谨。

况且他心目中此刻只有一个人。

是艺雯?不不,是一个叫今敏的女子,他真想再见她一次。

开学头一天。

纪和站在法科大楼拱门下深呼吸,托同学帮他拍照,传真回家。

走进课室,讲师已经先到,黑板上写着大字,轩尼斯控告泰索托夫案。

纪和忙打开书本目录找到案情细读。

同学们陆续进来,没想到头一天第一天就要用功。

讲师大声问:“轩尼斯是什么人?”

纪和轻轻答:“苦主,他女儿茱莉与史密夫恋爱,后要求分手,遭史密夫杀害。”

“泰索托夫是什么人?”

“是史密夫的心理医生,亦是案中被告。”

“为何心理医生会是被告?”

另一名同学答:“他知情不报,见解杀害茱莉轩尼斯,史密夫曾向他透露,他欲杀害茱莉,但医生未有及时警告茱莉。”

“为何?”

“因医生不能违反为病人守密条例,但是泰索托夫医生有去信警察局警告,不过救不了茱莉。”

讲师在黑板上写下:“细读此案,详细结实法官与陪审员之决定,您本人意见,及日后影响。”

讲师笑笑说:“下课。”

这已经足够引起纪和兴趣。

他细读医生守则,自书本抬头,才发觉纪泰坐在后排。

他签了名就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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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纪和,他朝他(目夹)(目夹)眼。

纪和迎上去,“这才是第一篇功课。”

纪泰无奈,“这些老师就会作弄挑剔学生,巴不得人人给只光蛋。”

“我们一起温习好了。”

纪泰看着兄弟,“纪和你怎么还像十五六岁孩儿,我不同你,我心又野又散,我没有兴趣。”

这时同学们走过他俩身边,毫不掩饰投来惊异目光。

有人说:“看这两个清人长的一模一样。”

兄弟俩齐齐瞪同学一眼。

有女同学轻轻唱:“我们是星罗儿我俩是孪生……”

纪和忍不住笑。

纪泰没好气,怒目对女同学,“回到初中去。”

两兄弟走出课室。

经过校园,纪泰忍不住说:“环境真美。”

纪泰这样答:“再美也不是家乡,我们到人家的国土,有个目的:不是求文凭就是拿护照,人家也知道我们存心,故此关系日差。”

“你在此接受中小学教育不该这么想。”

纪泰呵呵大笑,“原来米是功夫大师。”

纪和却说:“行动与反应,这些都会升级。”

“唏,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都不用读书了。”

“一天那里读的了二十四个小时。”

“他们也许会用枪。”

纪泰不在乎,“杀人者死,两败俱伤,法律系学生这点也不明白,如何入学。”

那天下午,纪和买了一把瑞士军用刀,藏在口袋里。

打了人,他不能心安。

桑子请他过去品酒。

“纪泰不在家?”

纪和开玩笑:“我便是纪泰。”

“不,你不是纪泰,我已知道你俩分别,你有诚意。”

纪和帮他兄弟:“纪泰待人也很好。”

桑子叹口气,“过来喝香槟。”

酒瓶已经浸在银桶中,刚打开,轻轻卜一声,有电话找桑子,她听说是父亲,只得走进书房去听训言。

她说:“你先喝。”

纪和喝一口芬芳的气酒,看到有人在那里熨衣服。

架子上挂着全市桑子那些五十年代的大裙子。这些衣饰都需要细心服侍:绢纱,丝绸,缎带…….色彩缤纷,美不胜收。

那女子专注地喷上水,轻轻熨平每一个褶,每一层花边。

纪和看得呆了。

为别人在烫衣服的,正是今敏。

今敏抬起头来,也觉得讶异,:“咦,又是你。”她没有住手。

纪和奇问:“你怎么在这里烫衣服。?”

“十元一个小时,我打工筹书簿费。”

纪和冲口而出:“这岂不是太委屈。”

今敏笑,“工作无分贵贱,比起与人打交道,:yessir,nosir,yessir,nosir,又轻松不少。”

纪和心疼:“你什么都做。”

“不,我有很多事不会做。”

她用汽油轻轻抹掉一个污渍,看样子已经是专家。

她把裙子挂好,“今天最后一件裙子。”

那时湖绿色的一件低胸丝长裙。

她挽起两个大包,“今日我需要私家车,不客气了。”

“这是什么?”

“桑子不再穿的旧衣,转赠予我,我转售到故衣店,利钿不少。”

纪和听的发呆,她千方百计,铢锱必计那样筹钱,真不容易。

“你可以走了吗?”

纪和放下香槟杯子,桑子还未从书房走出来,他毫不犹豫不辞而别,离开美伦美奂,水晶灯处处的桑宅。

“你是桑子男朋友?”

“才不是,我与纪泰待她如小妹。”

“你是纪和。”

“你终于知道我俩分别了。”纪和有点高兴。

“你不必叫人代做功课。”

“是,是,说得对。”

“你待人好些,他双眼长在额头。”

“不,纪泰不是那样的人。”

“在前边街角放下我即可。”

“不请我进屋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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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居,我租人家地库一间小房间,不好意思招呼客人。”

纪和知道他有点急进,他送今敏到后门,看着她进去。

纪和这样告诉母亲:纪泰不愿做功课,桑子不愿熨衣服,但今敏收取些微酬劳什么都做,穷家子只得比他人辛劳。

老妈说的对。

他不过在别人家寄住,白吃白喝,沾光,他有什么资格大发慈悲。

纪和收拾心猿意马。

学生布告板上有很多用词含蓄的广告,有些用中文,西文,甚至阿拉伯文书写。

“高价征求读书友伴…….“这也是找人做功课。

“六a生愿意替低班同学补习。”这是可以替人做功课。

“舞会高手,有许多豪放美丽女同学愿意加入。”

“教导武术,发扬华裔精神。”

“征求厨子,清洁,司机,优薪。”

早上,他鼓起勇气去接今敏上课。

才七点多,她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出门。

小孩收拾得十分干净,她一手牵一个,抱他们上车。

这是谁的孩子。

今敏看到他,说声:“早。”

“我来接你。”他有点腼腆。

她笑笑关上车门,“我每早上都要把房东太太的孩子送到托儿所,并且替她到超市买食物杂物等,我得走了。”

纪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今敏驾驶一辆半新四驱车离去,向他挥手。

这是一个铁打的女子,一天廿四小时都被她用尽。

世上有这样极端,那天,下午没有课,纪和看到桑子躺在绳床上,与纪泰读剧本排戏。

“过来,纪和,帮我们注入新元素。”

“我正想写功课。”

纪泰说:“只十分钟。”

他不得不过去,接过剧本一看,不禁好笑,只得十来行,他一眼就读完。

可是,却不禁回味无穷,这几行字有意思。

纪和问:“谁写的?”

“纪泰,够精彩可是?”

纪和点点头:“没有废话。”

剧本是一男一女的对白。

男:“我爱你”,女::“我却不爱你”,“为什么?”“对不起”,“请考虑”,“不,我不爱你。”

就这么多。

可是,已经是一个爱情故事,剧名是拉丁文,叫omnicvincitamore:爱情战胜一切,喻意讽刺!

“班主任接受否?”

“老师不知多喜欢。”

“那么,他是个好教授,他懂得什么叫自由创作。”

三个人都笑起来。

他们用不同的语气及表情演说那几句对白,忽然,一拘戏变成十多拘。

纪和说:“有趣极了。”

桑子笑,“不如你俩也转到戏剧系来。”

纪和笑得弯下腰,他想都不敢想,毕业后何以为生?

纪泰回答:“由此可知,我爸妈还是好人。”

纪和回房做功课。

他再次尝试与艺雯联络。,仍然得不到结果。

他在信中这样写:我耽于安乐,生活愉快,结识一班新朋友,他们脸上都有笑容,性格天真活泼,毫无心机,十分可爱,可是,我会回来,我们会再次见面。

他放下笔,悄悄睡着。

梦中看见艺雯走近,低头阅读他写给她的信。

他走近她,她抬起头来,好一长皎洁的脸,纪和内心凄苦。

就在这时,陌生电话玲声响个不停,把他惊醒。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女声。

“听好了,纪和,我是纪泰的律师卞琳,此刻在第七号警暑,请立刻来与我会和。”

纪和立刻清醒,“纪泰出什么事?”

“他醉酒闹事,被拘在警局,他已经是警方熟悉人物,你明白吗?”

纪和一怔,“我明白。”

“他穿黑色衣裤外套,带鸭舌帽。”

“我完全明白,我更衣后即刻来。”

纪和到纪泰房中,打开衣柜,去出同类衣裤换上,立刻赶往警署。

凌晨,警署内却人头挤挤,什么人版都有:流莺,毒贩,醉汉,小偷…….

一个年轻女子迎上来,“我是卞琳,跟我来。”

他们在一个暗角落压低声音:“纪泰在那边等候问话,今年他已第三次近来,他父亲知道,必定心脏病发。”

纪和点点头。

“一会,这个大堂会有一点小骚动,趁乱,你迅速去坐到纪泰位子上。”

纪和答:“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流浪汉忽然争吵,继而大打出手。纪和立刻走过去,纪泰与他打一个颜色,窜出去与律师会合,一下子消失在角落。

警察大声吆喝按住流浪汉,根本不发觉有人掉包。

然后,卞律师若无其事对当值警官说:“你们抓错人了,我当事人无辜路过,他根本没喝酒,请当场测试。”

经过种种手续,果然一切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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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登记纪和资料,放他们离去。

警署大堂充满一股腌(月赞)浊气:有人呕吐,有人不知多久没有沐浴,全趁这机会释放臭气。

走到警署外,纪和深深吸口气。

卞律师说:“我想喝杯咖啡,你呢?”

纪和点点头。

他们走进通宵小食店,纪和脱去帽子。

年轻女律师讶异,“你与纪泰长的一模一样。”

纪和不语。

他大口喝尽咖啡。

卞律师再仔细打量他,“但,你们是两个人。”

纪和仍然不出声。

“委屈你了,我想告诉你,这完全是我的主意,与纪泰无关,他反对拖你落水。”

纪和微笑。

“你们十分友爱,但是纪泰的生活习惯真得改一改,你劝劝他。”

这时,纪和吁出一口气。

“他这样迟早出事。”

纪和无奈。

“天快亮了。”

卞琳叫了烟肉蛋香喷喷吃起来。

看样子她也是个分秒必争的人。

“我得赶去提堂,当事人是一名少女,她犯伤人罪。”

“伤的是谁?”

“前度男友。”

“伤上加伤。”

卞琳笑了,“纪和你很有趣,改日有空与你聊天。”

“你是师姐,我们不胜荣幸。”

“我请你。”她付了帐。

纪和真的认识了很多可爱的新朋友。

回到家,他淋浴洗尽颓气,纪泰敲门来。

他说:“谢谢你。”

“不客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世上哪有免费午餐。

“我不能连累你,看样子真得改一改。”

“发生什么事?”

“喝了几杯,又有人叫清佬回家,我挥出老拳。”

纪和说:“下次,说:‘你也回家去,你的家是乌克兰抑或爱尔兰?’”

下午,汤医生找他,“纪和,我想与你谈一谈。

纪和奇问:“汤先生,我们并无瓜葛。”

“下午三时到我诊所来一趟可好?”他说出地址。

纪和心中无事,因此坦荡,答应下来。

汤医生私人诊所在市中心公立图书馆附近,纪和顺道备了几本书。

汤医生请他坐,斟上咖啡。

他无惧地看着医生,忽然他起了疑心,“是否桑子有事?”

医生这样说:“小纪,怎样看你,都是一个好青年。

他语气充满惋惜。

“桑子健康如何?”

“你还关心她?”

“她是我朋友。”

“小纪,让告诉你一件事:她并没有放弃胎儿。”

纪和意外,“啊。”

“她得到家长支持,决意保留小生命。”

纪和点头,这可能是桑子一生中最大决定。

“小纪,我受他父母所托,想劝你承担做父亲的责任。”

纪和莫名其妙,“汤医生,我已表明,我决非婴儿生父。”

汤医生咳嗽一声,“我私下做了一项实验,你的确是胎儿父亲。”

“何种实验……”

医生指一指纪和面前的杯子。

纪和忽然明白,“你抽取涎沫样本,做去氧核糖核酸测试。”

医生点点头,“小纪,你是好青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纪和站起来,“绝无可能吻合,实验报告有误。”

汤医生叹口气,“你坚决否认,我也没办法,测试完全正确,除非你有孪生兄弟。”

最后那句话象一支箭射中纪和胸膛,他跌坐在椅子上。

汤医生十分意外,“莫非你真是孪生兄弟。”

纪和抱起书本,逃一般离开汤医生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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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茫然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从行人一头走到另一头,又再走回去,往返多次。

终于他回到家,看到纪泰与几个人在泳池喧哗地大水球。

纪和在一旁凝视,他尝试把拼图凑到一起:一对孪生儿,分开在两个家庭抚养长大,两家并不亲密,可是时有联络……

纪和与纪泰原是同胞而生。

可是,他来的父母到底是谁?

纪和迅速将纪伯欣剔除,他环境良好,断不会拆散一对孪生儿。

这么说,纪和的双亲才是纪泰的父母。

母亲罗翠珠应当知道真相。

本来已决定搬离纪泰的他突然心酸,搬家与否忽然微不足道。

难怪叔父愿意付他学费,所以老妈鼓励他升学。

又纪泰自幼不得他母亲欢心,一早离家留学………

种种因由,凑在一起,像开亮一盏灯,照明黑暗的回忆。

两家因为一对孪生子,产生不可分割的关系。

纪泰看见纪和呆立一旁,他自泳池出来。

“有什么事?”

纪和知道纪泰还未明白真相。

他问:“遇大事,该找谁商量?”

纪泰答:“卞琳律师,她有办法。”

纪和点头。

纪泰笑,“你也可以找我商谈,我们是兄弟。”

纪和哽咽,他回屋内拨电话找卞律师。

“我还在办公室,你随时可以来。”

“明早我有课,我现在就来见你。”

卞律师桌前全是文件,她带纪和到小小会议室坐下。

“纪和,你有疑难?”

“卞律师,中国人亲戚关系中有堂兄弟与表兄弟之分。”

“是,在外国人口中,则统称老表。”

“堂兄弟是父亲兄弟的孩子,姓氏相同。”

卞律师微笑,“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与纪泰,是堂兄弟。”

“我听说是,他父与你父是亲兄弟,你们拥有同一对祖父母。”

“我从未见过祖父母,我自幼失去父亲,寡母抚养我长大。”

卞律师纳罕,“纪和,你来向我诉说身世?”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堂兄弟,可是,现在有可靠科学证据,说我俩是亲兄弟。”

卞律师静默。

纪和鉴貌辨色,“卞律师,你知道真相。”

她不出声。

“我找对人了,请解答我疑难。”

但是卞律师忽然说:“天色不早,我约了人跳舞,我还单身,无奈只得赴会。”

“卞律师”

“纪和,你既然已经有证据,我不便多说。”

“我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我的当事人从未提及,我也不能透露,我相信你有出生证明文件,况且,你母亲在生,你可以问她。”

卞律师站起来送客。

纪和追问:“为什么守着这个秘密不放。”

卞琳这样答,“我的抽屉里全是客户的秘密,一句也不能说。”

她打开会议室门,先走出去,在走廊中她回头忠告:“纪和,趁这机会,把你所有的,去换你所要的。

纪和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我什么也不要,我后悔来到这里。”

卞琳温和的说:“你只是想家。”

纪和回到家中,纪泰正与女朋友在书房听音乐,他站在门口,纪泰闻声转过头来,那漂亮女孩吃一惊,“哟纪泰,”她笑,“怎么有两个你。

纪泰看到纪和脸色沉重,不禁走近他,“有什么麻烦,我帮你解决。”

“纪泰,桑子在伦敦,我有她地址。”

“那是上一世纪的事了,纪和,你别太相信女人,女人也会说谎。”

说罢他回到新女友身边。

纪和不明白为什么人人说他们兄弟像印子,不,他俩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现在,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只剩今敏。

第二天一下课,今敏先逮住他。

“纪和,小心,校方严批抄袭剽窃,得见机行事,分外小心,已有不少同学无故遭殃,拿了零分。”

今敏关心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沮丧地说:“那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我得收敛。”

纪和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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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努力钻缝子才可生存。”

“慢着,待我接了房东太太的孩子出来再说。”

“今敏,我付你谈话费好了。”

今敏眨眨眼,“你付我酬劳?那我收双倍,我答应孩子们到公园打秋千。”

纪和顿足,今敏叫他啼笑皆非。

把心事说出来,纪和心里宽松一些。

今敏却沉吟,“可有与你母亲问话?”

“问不出口。”

今敏看着纪和,“恩,遗传基因完全相同,科学鉴证也分不出彼此,这件事有点可怕。”

“你可有兄弟姐妹?”

“可幸孑然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觉得这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今敏说:“多可惜,你的功课优异,讲师多次标榜。”

“我无心机恋栈。”

“真看不出你如此懦弱,来,我代你解答身世:你与纪泰原是孪生兄弟,你父亲辞世后家境困难,把纪泰交由叔父抚养,分别在两个家庭成长,如此而已。

纪和恻然。

“堂兄弟与亲兄弟一般是至亲。”

“我母内心一定凄苦。”纪和低下头。

“她天天看得到纪泰。到纪泰。”

纪和看着远方,“我希望未曾来这个世界。”

今敏嗤一声笑出来,“由此可知你从未遭受挫折,故此心灵幼稚敏感,我有女同学身为单身母亲照样发奋学习,又有朋友父母酗酒吸毒他们也成为社会有用的人。”

纪和吸进一口气。

“你想家也想爱人,却把身世作为籍口。”

“喂你如何痛骂我。”

“不然还搂你在怀中唤‘可怜宝贝’不成。”

“我应如何应变。应变。”

“大人不提,你也别说,这有什么难呢,我有个阿姨明知丈夫有外遇且生了一男一女,三十年来不发一言。

纪和诧异,“你认识的人全有特异功能。”

“你也练一练吧,这叫涵养功夫。”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纪泰可知此事?”

“我猜他一无所知。”

“这个人只剩半叶脑袋。剩半叶脑袋。”

幸运的纪泰。

第三章

当晚,纪和从图书馆出来,骑上脚踏车往家中驶去,走到一半,发觉有尾随车辆,他停在路边让车子先过,不料司机突然发难,撞向纪和。

纪和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撞击,摔在一旁,纪和一时不觉疼痛,本能的想逃命。

他暗呼不妙,急急想爬起,已经来不及,车上跳出两名大汉,按住他手脚,“纪泰,欠债还钱。”

这时否认他不是纪泰是没有用的事,他蜷缩起身子。

“给你三日,不然要你狗命。”

他们各踢了纪和几脚,再三警告,然后上车离去。

纪和想站起来,双脚却乏力,这是他知道腿骨已经折断,不禁暗暗叫苦。

他一身冷汗,这时有途人经过,发现受伤的他,纷纷停车援助。

纪和咬紧牙关取出电话报警。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来救援。

纪和只说不认得司机,也没记下车牌号码。

在医生诊治后他右小腿打着石膏回家。

第二天一早卞律师来看他,发觉他一句怨言也无。

纪和正洗脸准备上学,他可不打算缺课。

纪泰在他身后说:“纪和,对不起。”

纪和劝:“你快把债项还清吧,不然还有麻烦。”

“事情已交给卞律师办。”

纪和不出声,纪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处理,这是不对的。

卞琳说:“你们两个,入夜后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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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泰吟笑一声:“笑话。”

卞琳只得叹气:“我得与你父亲说话。”

纪泰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纪和问:“他可是欠下天文数字?”

“一家妙运赌场说他欠下数十万元。”

纪和跌脚,“他遭人陷害。”

卞律师忽然笑:“是,我们的确都是遭奸人陷害。”

纪和不能开车,有司机接载。

看上去,身份更似纪泰。

不过,纪和知道,他只是那个捱打的替身。

纪泰才是男主脚。

纪和人缘好,同学纷纷问候。

今敏听到消息,过来看他,见他穿着一直塑胶保健靴,可以走路,这才放心。

她这样忠告:“纪和,我们什么也没有,健康最重要,丧失工作能力,就得睡到街上。”

她完全正确,纪和再次出一身冷汗。

今敏把一张布告给他看。

纪和跳起来,校方宣布开除纪泰,因为他上课率不足。

“已经三次口头及书面警告,纪和,他从来不上课。”

纪和握紧拳头。

“他不在乎,旁人很难帮他,以他的聪明才智,只需略略用功,便可以顺利升级毕业,学校课程并非为天才所设,普通人即可以做到。”

那天放学,卞律师与纪泰都在家。

书房凌乱一片,有人摔过摆设,纪泰铁青面孔,显然发过脾气。

纪和把地球仪与书本放好,灯罩扶直。

卞琳生气:“终于开除了。”她也收到消息。

纪泰把脚搁到桌上,卞律师忽然生气,把他的腿扫下,“坐好。”

廿余岁的卞律师大声同年纪相仿的纪泰说:“你若是我儿子,我打断你双腿。”

双方都年少气盛。

纪和劝说,“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很严重,纪泰,你听卞律师说话。”

“我已经向纪先生辞职,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

纪和楞住。

这时卞琳的电话响起,她开启会议装置,大家都可以听到对方声音。

那是纪伯欣,“卞琳,什么一会事?”

“我已详细向你报告。”

“纪和可在?”

“纪和纪泰都在书房。”

“纪和,我托你看住纪泰,你有无尽力?”

纪和苦笑。

纪泰这样回答:“他已做到最好。”

卞琳说:“我同意。”

纪伯欣厉声问:“为何被校方开除?”

纪泰答:“爸,是我无心向学,自暴自弃。”

“你欠下大笔赌债,你被学校踢走,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欠债还钱,我想搬去夏威夷居住,我喜欢那里的生活。”

纪伯欣问卞琳:“我多次警告纪泰,你全知道?”

“是,最后一次替他还债,最后一次原谅他,但是,他总是以为有下一次。”

纪泰觉得情况不妙,他脸上变色。

纪伯欣声音低下去,“纪泰,我对你心灰意冷,学期初以为你态度有所转机,兴高采烈,谁知又是失望,纪泰,你已超过廿一岁,你即管去追求理想生活,谁也不再勉强你。”

纪泰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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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琳问:“纪先生,是否照计划进行?”

“是,工作做妥你可以离职。”

“明白。”

纪泰大叫:“爸,慢者。“

纪和也急急说:“我有问题。”

“有问题可以对卞律师说。”

纪和提高声音问:“我与纪泰是否孪生兄弟?”

纪伯欣一楞,终于缓缓回答:“你知道了。”

纪泰在旁边听见他们一问一答,错愕惊讶,张大嘴巴。

纪和继续追问:“我们生父母是谁,可是纪伯健与罗翠珠?”

“你可以问卞律师。”

“不,”纪和大声说:“请亲口回答,你看着我来长大,你欠我一个答复。”

这个打击对纪泰象是五雷轰顶,他跌坐在椅子里,不相信双耳,大叫:“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

纪伯欣终于清晰地说:“纪和与纪泰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你们是一对领养儿,分别在两个纪家长大。”

这次,连纪和都耳畔嗡嗡响。

他们是孤儿!纪和站不稳,摔在地上。

纪伯欣挂断电话,那边已没有声音。

纪和终于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纪泰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像是跌进冰窖里。

卞琳却往伤口上洒盐,她狰狞地说:“听清楚了纪泰,我得到指令,从今日开始,纪先生不再与你有经济上任何瓜葛。”

纪泰茫然看着兄弟,他喃喃说:“我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

卞琳宣布:“纪先生有详尽吩咐:纪和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直至毕业,你是上进青年,纪先生对你学业上承诺不变。”

纪和摇头,“不,我决定搬出去。”

卞琳拼命向他使眼色,纪和只是看不见,他又说:“纪泰,我们一起走。”

卞琳气结。

纪和低声说:“卞律师,请把领养文件,我俩真实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关资料交还我们。”

卞琳点头:“我会与你联络。”

她挽起公事包离开纪宅。

纪泰缓缓过去扶起纪和,两兄弟坐在同一张沙发里,两人都捧着头,不法一言。

终于纪泰沮丧地说:“世界末日。”

纪和却说:“决不,天下无绝人之路。”

纪泰瞪他一眼,“对,你穷惯捱惯,你不怕。”

纪和说:“家母十分疼惜我,我并未吃什么苦头。”

纪泰探口气,“你比我幸福,我母亲自幼不喜欢我,我们十分生疏,我现在明白了。”

“胡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你不知珍惜,终于失去一切。”

纪泰跳起来:“我还有一双手。”

纪和不屑,“你这双手就会作弊。”

“纪和,你客气点可好?”

“你是我亲兄弟,我为什么要虚伪?”

纪泰沉默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我孑然一人,现在我们俩人(子子)生,倒不愁寂寞。”

“纪泰,你为何逃学?”纪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与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读书,既然老父放弃我,我决定找一份蓝领工作,支持你升学,我来死不了。”

纪和十分意外,“什么工作?”

“车房所有程序我全了解,通渠,剪草,我都做过,你以为这是老父第一次对我经济制裁?”

“呵,失敬失敬。”

“我们找给地库搬出去。”

“纪泰,你不会习惯。”

“我还有什么选择?”

“乞求饶恕。”纪和提醒他。

“已经求过十多次,实在是最后又最后一次。”

纪和恼怒,“为什么不知适可而止?”

纪泰的回答十分凄凉,“我以为我是亲生儿。”

那天晚上,他来各自就寝,可是两人都睡不着,辗转反侧,起来进浴室喝水咳嗽叹气,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纪和喃喃说:“不管如何,太阳仍然会升起。”

纪泰在另一间房里问自己:“太阳照旧升起,那市一本小说吗?”

两人心意相通,隔着墙壁可以聊天。

纪和又说:“我思故我在,这是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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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泰在另一边答:“十七世纪法人笛卡。”

他们同时倒在床上呜咽,这也许是这队双生儿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纪泰到厨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纪和/

两人凝视对方,忽然一起问:“谁是兄,谁是弟?”

纪和立刻说:“我肯定是老大。”

纪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纪和哽咽地叫一声。

他俩紧紧拥抱。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佣人与司机开始忙碌。

纪泰不停的吃,力气与勇气渐渐回转,一夜未寝,他却精神闪烁。

纪和建议:“我想找一个朋友来上来一下,三人计长,她是街头战士,会有好主意。”

“她是什么人?”

“今敏,记得吗?”

“她?”纪泰不由得用新鲜角度来看这个女孩。

纪和找到今敏,请她即来一聚。

今敏这样说:“我按时收费,从出门那一刻算起。”

纪和恼怒,“你要不要我这个朋友?”

话还未说完,真正的律师来了。

卞琳穿便衣,把厚重公事包轰一声放在桌子上,取出有关文件,只得薄薄一份。

纪和问:“只得这么一点点资料。”

卞琳回答:“当年领养手续十分简单。”

文件夹子里只有一份协议书以及一长小小照片。

协议书上有罗翠珠签名,照片上是两名一模一样的幼婴。

纪泰取过照片细看,竟分不出谁是谁。

他这样说:“当年由罗女士批发引进两名婴儿,然后零售一名给近亲。”(这纪泰什么人啊,怎么这么说话!又没欠他什么)

卞琳瞪他一眼,“罗女士从未想过要拆散你俩,只是他丈夫猝然辞世,她无法维持两个孩子生活,只得做出这个决定。”

纪和轻轻说:“慈幼孤儿院,有地址电话,纪泰,你可打算追查?”

纪泰缓缓摇头,“是独立的时候了。”

卞琳说:“纪和,你与罗女士谈过没有?”

纪和答:“她多次暗示我已成年,应当离巢,我此刻统共明白。”

“你心中可有恼怒?”

兄弟俩交换一个眼色,一起回答:“我俩无怨。”

卞琳点点头,“这是你们的身份宣誓书,从这份文件,家长为你们申请到护照,你俩其实十分幸运。”

纪和与纪泰苦笑。

卞琳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毕。”她站起来。

纪和叫住她:“卞律师,我们欠人一笔债项———”

卞琳说:“纪先生说过,他已经受够。”

纪泰拦住纪和,“不要乞求。”

卞琳说:“有志气。”

声音中揶揄之意毕露,之前,卞律师纵使无奈,也不会露出私人感情,今日,纪泰恢复孤儿身份,旁人已物顾忌。

纪泰顿感人情冷暖,他却没有发作。

一夜之间,他已经长大。

卞琳拎者公事包离去,很明显,他还有其他公事待办。

在门口遇到今敏。

今敏一进们就问:“那浑身透着势力的女人是谁?”

纪泰立刻笑出声音来。

他们三人在厨房开小组会议,纪泰取出牛腰眼肉烧烤,与今敏分甘同味,他来大吃大喝,提升精力。

今敏知道他俩情况,深深叹息。

“一下子从王子变成乞丐,读过马克吐温写的这个故事吗?”

纪泰问:“今敏,我们应当怎样做?”

今敏微微笑,大眼闪闪发光,“你们是男生,又还好些,试想想,女孩子被人踢到街上,何等凄苦。”

“今敏,请提供实际意见。”

“纪泰,你的情况比纪和好的多。”

纪和不服,“什么?你唱反调。”

今敏笑,“且听我说:纪和,你除出读书,什么都不会,可是纪泰与你刚刚相反,他立刻可以找到工作,解决生活问题。”

今敏的分析玲珑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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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纪和,你不是没有生路,你可以回老家找工作。”

纪和平静地说:“我永远不会再与纪泰分开。”

纪泰用手擦鼻子,一直拍打兄弟肩膀,“纪和,我供你读书。”

今敏:“第一件事,向学校申请奖学金,第二,找地方搬出去,过平民生活。”

“是,是。”

“第三,找工作,纪泰,棕色速递公司聘收件员,早上七时至三时,下午五时开始你到粉红猫酒吧做工,两份工估计每周赚千元。不愁生活。”

纪和听得发呆。

真是电子算盘,好一个今敏。

“至于住所,”今敏嘻嘻笑,“我刚刚在东区买了一幢半独立镇屋,地库可租给你俩,每人每月三百八,包水电。”

纪和连忙说:“恭喜你,今敏,你荣升业主。”

纪泰却还价:“三百二。”

今敏哼一声,“地址旺中带静,近学校,不在知多吃香,我已经给你们打了折扣,立即可以搬进。”

纪泰说,“我们下午就搬。”

纪和说,“两份工作,起早落夜,你吃得消?”

今敏冷笑,“开车与酒吧,没钱他都天天做,你怕他吃不消?还有,你,你也得打工,我替你接了法庭翻译工作,薪优,需穿西装结领带。”

都替他们安排妥当。

纪和说:“纪泰不能一辈子做酒保。”

今敏狞笑:“一辈子很长,谁知道,也许我们三人都中六四九奖券,成为亿万富翁。”

两兄弟觉得今敏真是厉害角色,她是他们偶像。

今敏忽然指着纪泰说:“记住,不得碰酒精毒品,不许再赌博。”

纪泰露出荒凉的神色,落寞地说:“已失后台,只剩贱命,我明白处境。”

今敏吁出一口气,,“诲人真倦。”

他俩又开始吃,把冰激凌取出做香蕉船,一边大勺送进嘴里,一边在互连网上应征职位,在今敏指导下,这一切工作顺利完成。

纪和却不安,“纪泰你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今敏不耐烦,“纪和,遇事你反应好似小老太太,做人根本不知下午的事,只要这一刻尽力而为,已可心安理得。豁达一点可好?”

今敏总是对的,她是个人精,哲理多得像已活足一百岁。

纪和答:“若果真要按时受费倒也值得。”

在路上今敏这样说:“卞律师说你叔父对你承诺不变。”

“愚忠,你这人不会转弯。”

“他对我们兄弟已经恩尽义至。”

“你当是奖学金好了。”

纪和抬起头,“我决定与纪泰同一阵线。”

“你这样脾气会吃苦,万一纪伯欣与纪泰言和,你两头不到岸。”

“那就落到水里好了。”

今敏顿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笨人。”

纪和安慰她,:“什么都有第一次。”

今敏凝视他,“唯一叫我放心的是你俩搞笑本色在紧急关头忽然倍增。”

纪和申请助学金并不顺利,至快也要待到明年年初才能得到答复,列德大学采取精英制,每年找籍口淘汰不少学生。

纪和气结,问今敏:“你如何成功维持生活?”

今敏答:“苦苦经营。”

“现在我知道了。”

今敏说:“每年走进合作社,打开书单,眼前一黑,每本起码百多美金,今年一共需要十一本书,只得硬者头皮在别的地方省……”

在同学之中今敏颇是个笑话,谁掉了一个铜板她会第一个捡起来。

此刻纪和拥紧今敏肩膀,“嘘,你已成为业主。”

今敏用袖子擦眼角。

傍晚,他们搬离纪家。

纪泰这样说,“纪和其实你不必离开,我走投无路之际或许还可回来。”

“我俩早已超过廿一岁,我不信我俩会饿死街头。”

今敏大声说:“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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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只整理一些基本衣物就走,纪泰那些华丽的运动器材全部留下。

今敏说:“丢下一步叫‘魔鬼’的跑车不觉得心痛?”

纪泰说:“我自今日起重生。”

纪和第二天早上要到医院拆腿上石膏,他也开始新生。

今敏的镇屋在一个比较杂乱地区,许多有色人种聚居,肮脏活泼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肥胖乐观的妇女在门前攀谈。

友善,团结,但不是精英,邻居以为他们是三兄妹。

谁进了屋子,纪和纪泰倒抽一口冷气,倒不是因为墙壁残旧破落,洁具污秽,而是四处贴着标语:“入屋脱鞋,洗衣五元,费用先惠,不可浪费厕纸,不得擅取冰箱食物,禁烟禁酒,除大考期间午夜十二时前熄灯锁门………”

纪泰大叫:“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纪和说:“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今敏笑嘻嘻站在一旁。

她用手指着几桶油漆:“你,刷墙,你,洗厕所。”

纪和长这么大还未干过这等粗活,手足无策,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纪泰却说:“交给我做,纪和,这些用具不对,你到附近五金店去买这些与那些。”

纪和走一趟回来,又发呆,他发觉纪泰已把上下两见浴室洗的干干净净,前后判若云泥。

他笑嘻嘻,穿着汗衫,毫不介意做腌杂工作,他这人有许多隐性优点。

接着两兄弟帮手刷墙,修电器,换灯泡。

今敏很满意,“这个月房租可以便宜五十。”

这真是最难赚的五十元。

“我们睡哪里?床呢,什么家具也没有?”

今敏扔两只睡袋给他们。

纪和十分为难。

纪泰笑,“原来不能吃苦的是你。”

他呼噜噜睡着。

纪和仍在斗室里感慨万千,这一年的遭遇说不出来怪异,叫他手足无措。

他仍然想念母亲,她待他亲厚,无微不至,无话不说,一点私心也无,真是个好母亲,不幸中的万幸,孤儿碰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母亲,纪和更加感激这位罗女士,在他心目中,她是他唯一的母亲。

他拨电话给罗女士,轻声问:“妈妈,好吗?”

“我在街上,你表姨回来探亲,叫我陪着四处购物,晚上我再与你联络。”

忽然有一把声音加入,“纪小和,记得我吗,我是黄头发阿姨。”

是有这么一位太太,头发没染好,总是橘黄色,但此刻纪和却笑不出来,以前那些单纯舒适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分外思念艺雯,结了婚,变成小妇人,里外一把抓,下班后不知道是否需要买菜煮饭,多吃苦,也许,丈夫体贴她…….

他一夜不寐,天刚亮索性起床刷墙,勤劳,出汗,有医疗作用,纪和心境略为平静。

今敏也早起,她看着他,“习惯吗?”

“言之过早。”

“你市那种妈妈帮你熨衬衫的宝贝儿子吧,家境虽然不富裕,可是老妈无微不至,从来未吃苦。”

“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你老人家法眼呢。“

“我去做早餐。”

身后有把声音说:“我来。”

今敏急急说:“喂,每人限两只蛋三条烟肉。”

纪泰呸一声:“战争期间?还配给粮食?”

今敏气结,“都给你们吃穷了。”

门铃一响,是卞琳律师来访。

纪和点头,“这是红十字会前来巡视。”

三人笑得跌倒。

卞琳愕然,这样穷这样乱,都落了难,他们却如此高兴,为什么,年轻真的这样好?她也只不过比他们大几岁而已。

卞琳说:“这镇屋像防空洞。”

纪泰问:“带来什么救济物品?”

她放下一制信封,“纪先生对纪和承诺不变,他希望纪和毕业后到他的公司上班,还有,他说他亦是苦出身自学成功。”

卞琳告辞,她竟对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叠钞票,她立刻数出来,“两个月按金,一个也上期,伙食是——”

纪和微笑,“你索性做管家好了。”

纪泰抢过信封,“谁相信她,就这么些了——”

从前动辄走进酒吧请全场喝酒,这些都得改过,岂有豪情似旧时,现在他做酒保,地位调转。

纪和怕他难过,连忙转移话题说:“天花板要补漏,暖气锅炉也有问题。“

今敏大声问:“什么暖气,加州都冻死的人?还开暖气?统统给我用冷水!”

纪泰叹口气,“终于叫我们看到晚娘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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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逃回低库。避开今敏追打。

他俩活下来,纪泰比纪和睡得好,纪泰会扯鼻鼾,在梦中,他从来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妈妈,纪和却会做类此噩梦:明明看到妈妈,高兴之极,挪动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头,确实陌生人,他于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课,下午到法庭做翻译,案子里四名华裔男子无仪能说英语,却涉嫌借运酱油走私制毒原料,警方连同海关在一个货柜内搜获一千八百公斤制毒原料,价值足够制造两千一百万粒极乐药丸。

令纪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儿有女,在法庭上都担心落泪,可见他们也不是坏父亲。

人性为何如此复杂。

经过复诊,纪和断腿已经百分百痊愈,他们在家吃烧羊肉庆祝。

纪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简单家具,睡在小小床上,特别香甜,书本仍然全堆在地上,乒乓球桌当书台。他们算是安顿下来。

纪和与今敏抽空到粉红猫酒吧探访。

一进场两人变色。

所有酒吧都乌烟瘴气,粉红猫却更加不堪,他们惊见侍应都是年轻男人,光着上身,裸露肌肉服务。

今敏张大嘴巴,“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侍应笑答:“欢乐场所,每晚两场表演:九时及十一时。”

“表演什么?”

今敏忽然看到剧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脱衣舞。”

纪和发急,“我立刻叫纪泰走。”

这时他们看到纪泰自后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着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亲友来访,热烈招呼。

今敏泪盈于睫,“纪泰,我们立刻走。”

纪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走?”

“这种堕落地方,简直是所多玛,我们另外找一份干净工作。”

纪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两杯苏打水招呼他们。

今敏落下泪来,用手捂着脸,一向老练成熟,视荆棘如锻炼的她忽然伤心。

“这里收入上佳,小帐丰厚,顾客多是中年女性,全无危险,表演娱乐丰富,叫女士们大笑大叫,纾解苦闷,同冰哥厅差不多。”

今敏发怔。

“你为何看不开?”纪泰抚摩今敏头顶。

纪和说:“我们关心你。”

“我很好,你们放心,我还真没资格上台表演。”

他要工作,今敏与纪和只得离开。

半夜,今敏偷偷到粉红猫看表演。

只见四名舞男扮成警察那样在台上扭动身躯,每隔一阵扯脱一件衣服,露出结实肌肉,舞步猥琐,同性感二字不挂钩。

可是一班中年女士拥挤台下,疯狂欢呼,把现钞塞在舞男裤腰。

真实,男人可以看脱衣舞,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今敏发觉纪泰站在酒吧后做他私人表演,他一样被一群女人围住,她们陶醉地凝视他,色不迷人人自迷,有时还身手捏他强壮手臂。

纪泰笑脸迎人,把酒瓶抛来抛去,有时丢上半空,伸手在身后接住,永不落空,真叫观众啧啧称奇。

真亏他的,今敏气结,做的如此兴高采烈,甚至喜气洋洋,这个人,叫他读书真是浪费了他,一看到功课即垂头丧气,做酒保却那样称职,在粉红色霓虹光管下他宾至如归。

唉,这个污秽的色情场所。

那天晚上,今敏做噩梦,看到四个身上搽满橄榄油的裸男扭到她身边要钱。

她尖叫起来,自床上跳起。

今敏向纪和抱怨:“你若无其事。”

纪和微笑:“每晚被大堆女人包围,又有薪水,算是优差。”

今敏气结“如果我在脱衣舞餐厅做工呢?”

纪和变色,“不可相提并论。”

今敏感叹:“男女平等,永无可能。”

“何必在这等事上求平等,有一群洋妇见男人可以在公众场所裸胸,他们也争取同样权利——简直疯狂。”

“没猜到你也是大男人。”

“我不放心纪泰。”

“今敏,人各有志。”

“那些酒瓶抛上抛下,万一摔到头上,只怕头破血流。”

纪泰在家当场表演,他拿捏准确,向耍特技一般叫今敏眼花缭乱,好看煞人。

“行行出状元。”

纪泰说:“我已成粉红猫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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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女人约会你吧。”

“每晚总有人等我下班。”

纪和忠告兄弟:“你要当心。”

今敏不明白,“她们都已三四五十岁,为什么还不收心养性,为何丑态毕露?”

纪泰不以为然,“中年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叫她们强加压抑,太不公平。”

纪和也说:“今敏,你此刻年轻貌美,不了解他们心情,说话别太残忍。”

今敏觉得好笑,“你俩对中年妇女很有研究乎?”

她赶着出去替人补习。

第二天清早,卞琳来访。

今敏大声说:“卞律师好,我有早课,失陪了。”

穿着运动衣不施粉黛的她与卞琳擦身而过。

纪泰一点多收工,一早又出去送速递,也不在家。

只有纪和看看手表:“我只有十分钟。”

卞琳答:“我也只得十分钟。”

进得门来,她惊讶十分,镇屋内收拾的几乎一尘不染,厨房与浴室尤其闪亮。

她喃喃说:“不可思议。”

塑胶篮里有大叠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连她都做不到。

“纪和,这是你的努力吧。”

纪和答:“我哪里有时间。”

“那么,是你女朋友体贴。”

“今敏并非我女友,再说,她早出晚归,又忙功课。”

卞琳狐疑,“那会是谁?”

“屋里只有三人,信不信由你,纪泰负责清洁工作,他又喜烹饪,大家得益。”

“不可能!他是个宠坏了的公子哥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变了,他现在比以前快活。”

卞琳失色,“你们都有毛病,环境这样差,却无忧无虑。”

纪和忽然笑笑说,“居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回不改其乐。”

卞琳只得笑,“别太恭维自己。”

纪和说:“纪泰一生被动,从来没有人问他喜欢做什么职业,除出升学以外,是否有其他选择,他的兴趣又是什么?”

卞琳说:“他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妥当,象世上所有小王子一样,有现成事业待他继承。”

纪和笑笑,“表面看来,真是夫复何求。”

“可是总有一个两个年轻人追求自主,多年来纪泰的饿劣迹也许就是呼叫抗议:给我一点自由,留一丝空间给我。”

卞琳看着他,“你几时转到心理系去了。”

“十分钟已过。”

卞琳点头,“你们不欢迎我。”

“你一直惩罚我们,宛然施法者模样,可怕。”

卞琳一楞,微微低头。

他们在门外分手,卞琳看到窗沿有新种的紫罗兰,居所被他们美化得象童话中小屋子。

他们三人的确十分团结,出入形影不离。

谁负责食物,谁得清洁屋子,谁计划收支,都有了着落,无人推搪,都勇于承担,也每人抱怨,他们都懂得兵来将挡。

可是不愉快过去追着他们。

一日,今敏说:“纪和,我发觉门外有陌生车子停留。”

“不是你多心吧。”

“这一区罕见新车。”

“可是对面的渣摩最近进了篮球队。”

今敏沉吟,“纪和,你与纪泰小心点。”

纪和抬起头,“是否应该配备自卫手枪?”

今敏不语,过片刻说:“市政府一贯忠告市民:”大地震随时发生,需做紧急措施:准备食物,清水,药品………多少人会照做?又八级地震下这些装备有是否有用?“她笑起来。

纪和说:“我只有一把瑞士小刀。”

这次之后,神秘陌生车辆不再出现。

星期六清晨,纪泰自酒吧出来,到停车场遇到不速之客,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住他,给他看手中的曲尺手枪。

“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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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泰吃惊,但是他高声说:“你在这里射杀我好了,我不会跟你上车。”

黑色车门打开,有人对他说:“上车好了,妙运赌场只是要钱。”

纪泰一看,车里坐着他兄弟纪和,他无奈,只得上车。

面肉横生的司机转过头来,凶神恶煞瞪着他们两个,“果然长的一模一样。”

车子开动,迅速离开停车场,驶往别处,纪和与纪泰一声不响,也没有交换颜色。

不久他们在妙运赌场前停下,被带入后门。

暗长廊最后是赌场办公室,经理在案等他们.

“请坐.”对方很客气.

兄弟俩坐下,那瘦削但是经壮的经理有限地说:“两位少爷,谁是纪泰?”

纪和连忙说:“我是纪泰,我被你们撞断过腿,看,伤痕还在这里.”

经理否认:“妙运从不做这种暗事.”

纪泰说:“我是纪泰,是我在你们这里输钱.’

“那么,你们两个都留下来作客好了.”

他们不出声,知道事情有点凶险.

那经理抱怨,“我们也得吃饭,个个客人耍乐完毕,一走了不得之,那可怎么办.”

纪泰说:“我已被家里轰出来,断绝经济。”

“切肉不离皮,那就要看你爹怎么对你了。”

经理给手下一个眼色,两兄弟被押进一间储物室,那是一间狭小密室,天花板极矮,人走进去,站不直,需低头弯腰。

门重重关上。

纪和轻轻说:“我们被绑架了,身份是肉参。”

“连累你,纪和。”

“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

他俩蹲下,水门汀地板好不阴森。

纪泰忽然说:“这房间像不像社会:叫人抬不起头来,一辈子弯背哈腰做人。”

“你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但纪和说:“今敏只怕要担惊受怕。”

纪泰这时间:“你可爱今敏?”

纪和微笑,“钟爱,但不是钟情。”

“你不担心?”

“你父亲一定会替你还债,我信任纪伯欣,但是,你无论如何不可再犯,不能叫爱你的人失望。”

半晌,纪泰问:“你从什么地方被他们掳来?”

“学校停车场。”

纪泰说:“我累了,我要睡一觉。”

纪和把外套裹紧一点,躺在兄弟身边,两人居然一起睡熟。

隔不知多久,两人被冷水浇醒,跳了起来,头撞到天花板,身子又落在地上。

有人拳打脚踢,趁他们倒地不起,无法施展力气,尽情侮辱。

纪泰用双手护头,可是胸肚都中招,痛得眼泪鼻涕直流,纪和则被拖出走廊毒打。

他眼前金星乱冒,忽然想起艺雯与母亲,在打手咆吼声中像是得到若干安慰,他渐渐昏迷。

这时,无线电话响起,有人接听,接着,沉声说:“住手。”

纪和滚到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胸部剧痛,他知道肋骨已经折断。

“拖出去,丢远一点!”

两人被扎上尼龙手铐,拖上货车。

纪和拼命呼吸以图清醒,他们被丢在公园沙地里。

身上电话,手表,身份证,保健卡,钞票…….早被搜去。

天才蒙蒙亮。

纪泰忽然大笑,一边笑,一边痛的呛。

纪和问:“你笑什么?”

“他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谁是纪泰。”

纪和也忽然歇斯底里笑出来。

“纪伯欣终于替你还债款,纪泰,记住,他对你有恩。”

“他应当报警:这帮人绑架,非法禁锢,勒索。”

“纪泰——”纪和想与他讲道理,可是痛的咳嗽,吐了一地血。

纪泰惊道:“快去医院。”

正在危急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少女扑到纪泰身边,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纪和,纪和。”

纪和看到今敏蓬头散发那样拥抱纪泰,但是口中叫他名字,不禁好笑,随即有发呆,今敏为何如此伤心。

呵可,傻子也该明白了。

卞律师说:“快,快送到私人诊所。”

纪泰呻吟:“报警。”

卞律师厉声喝:“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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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帮手扶着两人上车,这时纪和醒来安然失去知觉。

刚相反,纪和醒来时只有遗憾,生活沉重,最好一眠不起,什么都不用应付,一日恢复知觉,又得象希腊神话中巨人西斯夫斯,每日吃力把一块大石推上山,晚上石头滚下来,第二天又再次用血汗推上,这块巨石并非什么伟大事业,华丽理想,他不过叫生活。

他叹一口气,浑身发痛,不禁呻吟一声。

一个女子站在窗前,听到声音,转头过来,“醒了。”

他走近,纪和忍不住轻轻呼唤:“艺雯。”

一张脸探近,却是卞律师。

“艺雯,那是你女友的名字?”

纪和伤上加伤,“她已经与别人结婚。”

“今敏呢?”

“今敏是好兄弟。”

她吁出一口起,“你俩万幸,只是轻伤,纪泰脸上缝了四针,你嘴唇破裂,也是四针。”

“为什么不报警?”

“欠债还钱,纪泰有错在先,年轻人一旦成为警方熟悉人物,以后很难出来行走。”

连律师都那样讲,纪和还有什么话好说。

“债项已经还清,纪泰又可以从头开始。”

这时,房们打开,近来的人也穿着病人袍。正是纪泰,他过来紧紧握着兄弟的手,两人都一脸瘀青。

卞琳叹气:“你来为难兄难弟四字下了新的注释。”

纪和问:“今敏呢?”

“回家去了,未免尴尬,我没否认我不是纪和。”

两兄弟忽然笑了,扯动伤口,又大声呼痛。

卞琳又好气又好笑,“我有一件事同你们说,纪泰,纪先生请你回去看他。”

纪泰不出声。

纪和忍不住:“为什么父亲同儿子说话要通过律师?马丁路德说——”

卞琳瞪着纪和,“此事与你无关。”

纪和不服气:“马丁路德说上帝的救恩毋需通过教会做中介才能得到,纪伯欣为什么要你传话,他为什么老用中间人?”

卞琳看着纪泰。

纪泰:“说我不去。”

他索性回自己病房。

卞琳生气,“纪和,这笔帐算在你的烂嘴上。”

“父子说话,拿起电话不就行了。”

卞琳忽然说出真相:“纪伯欣中风,已不能言语。”

纪和张大了嘴,又合拢。

“他想见纪泰一面。”

“纪泰可知他病重。

“纪先生健康一向欠佳,纪泰如果希祈得到遗产,他非回去不可。“

“纪泰不稀罕继承任何遗产。“

卞琳无奈摊摊手,“我不过是律师,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他们父子之间有鸿沟。”

“我试试说服纪泰。”

卞律师站起来,“我还有其他事,医生说你俩随时可以出院,失陪了。”

她一走出病房,今敏便怒气冲冲进来,“纪泰,都是你害纪和,我罚你洗厕所半年。”

纪和好笑,“我不是纪泰。”

今敏答:“你少和我来这一套。”

“你看清楚,我是纪和。”

“你是妖精所变假纪和,我一棒打下,你原形毕露。”

纪和觉得好笑,“你可以考我功课,以分真伪。”

今敏却说:“纪泰,回去见你父亲,养父对你恩重如山。”

纪和却说:“我也这么想。”

“纪泰,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一年易过,又是春假,回去走一趟可好。”

纪和忽然问:“你为何坚持我是纪泰纪泰。”

今敏回答:“我记得十分清晰,你嘴角受伤,纪和脸颊缝针。”

“你弄错了。”

今敏笑笑,“你倒想。”

下午,两兄弟出院回家,恍若隔世。

今敏做了白粥,他俩赶紧喝下,齐齐“呵”地一声,瘫在沙发上。

第二天精神已经好很多,纪和去上学。

今敏追问:“纪泰,你去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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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和一边整理笔记一边说:“赶会课室。”

今敏这才知道她真的弄错了人,“你才是纪和?”

今敏刷一下飞红了脸,蔚为奇观,平日老皮老肉饿他耳朵烧成透明。

纪和安慰她:“我可以证明你对纪和纪泰无分彼此,一视同仁。”

今敏回过神来,厉声斥责:“你说些什么?”

纪和捱了骂,莫名其妙。

中午,他接到一通电话。

“纪和,我是汤医生,记得我吗?”

“汤医生,”他心中暗叫不妙,“什么事?”

“桑子回来探亲,住在大和酒店,你或者可以与她见面,她带着孩子,顺便申请护照。”

呵,时光飞逝,胎儿已经出世成为婴儿。

纪和有点震惊。

汤医生一直以为纪和是婴儿父亲。

“我不多说,祝你们好运。”

纪和感慨万千,那一天竟未能集中精神听功课。

回到家里,纪泰刚准备出门到酒吧上班。

纪和拉住他,“桑子回来了。”

纪泰一怔,然后问:“谁?”

“桑子带着婴儿,我建议与你去探访她。”

纪泰装做若无其事,“我不去。”

纪和气结,“任凭谁找你都是这三个字。”

“我不会花力气做没有结果的事。”

“那是你的孩子,很快会走路说话上学。”

“是吗,将来同学说:‘我父亲是律师,你爸呢’,他怎么回答?‘我爸在男脱衣舞廊做酒保’,我不适宜有家庭。”

纪和叹气,“我以为你不知道两者分别。”

“世人势利。”

“纪泰,这是你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纪泰恼怒,“你与纪伯欣口角一模一样。”

“纪泰,带者桑子与孩子回去见养父。”

“我无须你替我安排生命,你自己的剧本已经写好,就别多管闲事。”

他抢着出门。

纪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的把握机会,一个人赶往大和酒店。

大堂电话接到房间,纪和认得是桑子的声音。

“桑子,我是纪和,记得吗?”

桑子声音平静愉快,“老好纪和,我一直记挂着你。”

“方便见个面吗,我就在楼下大堂。”

“你上来可好?我们在十六楼。”

“我马上上来。”

难得桑子如此大方。

只要生活得好的人才会勇敢宽恕,桑子一定已经从头开始。

纪和走进电梯,后边有人跟进来,他本能地闪到角落去,用双手护住头,可是,进来的人是一对老年日本游客,七八十岁,走路都有困难。

纪和已经吓破胆,捱打的屈辱比疼痛难抵受,他苦笑。

十六楼到了,他找到门牌,按铃,桑子亲自来开门。

她秀美脸容一点也没变,但是生育之后,整个人像是高大强壮了一个号码,她穿着考究时髦,呵,不再是五十年代服饰,看见纪和,张开双臂,与他轻轻拥抱。

“老好纪和。”她一直这样唤他。

纪和说:“我给孩子带来立体书,希望他喜欢,礼轻人意重。”

桑子住在套房,她扬声:“保姆,劳驾把孩子们带出来。”

纪和耳畔嗡一声,怎么会用复数,难道不止一个?

果然,保姆笑嘻嘻推出一部特制双做婴儿车,两个幼婴面对面坐着,纪和看得呆了。

孪生!

双生子之一也遗传了双生子。

他们只得五六个月大,可是在长的一模一样圆脸圆眼,精灵淘气,两人并不知友爱,四只胖胖手臂不住拍打对方,嘴里波波发出声音。

纪和紧绷的心忽然融化成了一堆刨冰,他轻轻蹲着,听见自己说:“你们好吗?我是大伯伯。”

他看到婴儿清晰的大眼睛里去,他们停止玩耍,各自含住大拇指,也看牢纪和。

纪和咧开嘴笑,嘴角几乎自一只耳朵扯到另一只耳朵,“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弟与小弟。”

“呵,是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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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桑子笑,“如果是一对女儿你说多好。”

“呵,好重。”

保姆又抱回去。

桑子站在一旁不出声。

纪和坐下来问:“生活好吗?”

桑子把手臂穿进纪和臂弯,“托赖,我已重新入学,孩子们由父母照顾,十分妥当。”

“你比许多人幸运。”

桑子微笑,“是我有妆(大区)[汗,忘记怎么念了,谁告诉偶一声]

桑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纪和握住她的手。

他轻轻说:“我没有一日不挂念你。”

“你呢,可有水土不服?”

“我时时想家,真不争气。”

桑子笑了,笑声中并无苦涩之意,从头到尾,也没有提到纪泰两个字。

“纪和,我与你兄弟一样,有什么话直说。”

“桑子,听说你回老家探亲?”

“趁假期一路走回去,一站一站访亲,好久没见亲友。”

“到家,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不管是什么,我尽量做到。”

“桑子,我叔父纪伯欣病重,希望见到纪泰,我想,如果你与他同时出现,老人会觉得宽慰,纪氏是孩子们的祖父。”

桑子显得为难,“我有义务那样做吗。过去种种,我已放下。”

“桑子,我知道没有必要娱乐我们。”

桑子抬头想一想,“这样好不好:有一日下午,我刚巧有空,带着保姆与孩子们去探访一位老人,我不说话,孩子们不会说话,保姆也不开口,这样,老人与孩子们不是见了面吗?”

纪和把握机会:“这是极佳安排,就照你意思做。”

桑子查看记事簿,“下月一号我回到家,二好下午三时我会在纪宅出现,还可以逗留三十分钟。”

“我在纪宅等你。”

“就这样约好了。”

纪和到房里看那对(子子)子,他们在床上睡着,小小手臂抱在一起,像在母亲胎中一般。

纪和与纪泰幼时也一定是这样,纪和心内一阵激动。

他说:“桑子,我很感激。”

“老好纪和,我前你人情呢。”

“有约会吗?”

“那里还有心情,一有空挡,飞回家中照料孩子,正预备替他们报名读名校呢。”

“名校这件事……读书主要靠学生本身努力。”

“可是他们外公出生新希望,一定要送进最好学校,我不过听差办事。”

两人数络亲密地聊了一会。

纪和用数码相机替他们母子拍了几张照片。

桑子送他到门口:“纪和,你永远受欢迎。”

纪和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回转家里。

今敏正忙着替两个小学生补习英文,照她说法:“每头三十元一小时,两小时起码,已经是一百二十元放在桌上。”她真是办法,经过她教过十堂课的孩子统统难乙加,门庭若市。

“纪和?”她抬起头来。

纪和仍然不放过她:“我是纪泰。”

“别开玩笑了,纪泰噩梦连连,昨夜在梦中大喊大叫,真可怜。”

纪和沉默。

“你睡在他身边应当也听见。”

小学生把课本递过来问问题。

“你忙你的吧。”

纪和走下地库,纪泰在观球赛。

纪和走近,把照相机上影象给纪泰观看。

纪泰凝视那对双生儿伸手抓对方面孔,忽然两个胖头都哭喊起来,桑子过去抱开其中一个。

照片连环拍摄,象剧短片。

可以看到纪泰受到极大震荡,他脸颊肌肉发抖,半晌,他竭力平静,一言不发。

纪和轻轻说:“我俩小时想必也如此撕打过,可惜都不记得了。

“去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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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泰索性站起来进卫生间,不一会,纪和听见莲蓬头哗哗水声。

纪和叹口气,上一辈人说的缘分已尽,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兴趣再提往事。

今敏送走学生,进厨房大施拳脚做海龙王汤。

这女子文武双全,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什么都难不倒她。

烤起蒜蓉面包,香闻十里,纪和用手掰着就吃,一边呜呜连声。

今敏看着他:“纪和,你随和忍耐,真是个好人。”

纪和低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一毕业就出头了。”

“对啊,一飞冲天。”

“谁嫁给你都会幸福,你的前头女友一定时时想起你。”

有吗,艺雯有吗,他却时时想起她。

这时门铃一响,今敏说:“我另一批学生来补习微积分。”

她又去忙。

纪泰出门,他在白色棉背心外加一件黑色皮夹克,手上拿着顶头盔,预备开机车到酒吧上班,高大英俊的他有一股不羁的魅力。

纪和忽然提高声音问他:“老了怎么办?”

纪泰没有回答,他戴上头盔开动机车。

纪和喃喃说:“届时头发又白又掉皮肤打褶,牙齿落掉,背脊佝偻,你还乘机车往酒吧侍酒?”

纪泰已经驶远。

也许,他没想到这种遥远的问题,他会讥笑纪和太过琐碎,不够豁达,可是纪和知道时间飞逝,实在不消很久,人老珠黄,他见国许多老同事不知时间迫上他们,从打扮举止还一如从前,怪异得像一幅超现实图画。

他回到屋内,刚好听见今敏对学生说:“阿契米德是微积分之父……”

第二天纪和到旅行社购买飞机票。

他欠纪伯欣的人情一定要还。

他找到妈妈罗翠珠。

“妈妈,你在做什么?”

“大扫除,把你剩下的杂物整理一下,该存的存,该丢的丢。”

人类的记忆也该照这个方法整理。

“妈妈我回来几天可好,星期一到,星期五走,与你聚一聚。”

“你都决定了?”

“我自己会到家门按铃。”

纪和挂上电话深深吸口气,这种先斩后奏的方法学自他兄弟纪泰。

他把护照及简单手提衣物收拾,今敏取出一条单子交到他手里。

纪和问:“这是什么?”

“你回来时帮我买这些补习用书籍,我会给你回佣。”

今敏忽然拥抱他,“纪和说,你会回来。”

他想过不回来吗,有,一千多次。

纪和挤在经济客位两个妙龄女生当中,他谨慎地动也不敢动。

半途女生入睡,不约而同,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侍应生走过,向他眨眨眼。

他只得微笑。

下飞机前,两个女生又同时递字条给他,上面有姓名地址电话电邮及一祯小照片。

他郑重地当着她们放进口袋。

一走出街上就觉得热气袭人,他乘公车交通工具回家,一路上发觉路窄窄挤人多,比例与北美洲完全不同,他离开不过半年,已经感觉不同。

纪和暗暗吃惊,这种感觉可不能说出来,否则会被人用乱石扔死:什么,你去了多久,你拿到人家的护照没有,你胆敢说家乡不是。

到达家门口,已是多小时以后的事,他浑身大汗,黏嗒嗒,直喘气。

一按铃,罗女士变扑出开门,可见她一直在客厅等他。

“儿子,想坏我了。“

他泪盈于睫,与纪和紧紧拥抱。

在电话里面故做冷淡,是怕他想家。

纪和好好握着母亲双手,“妈妈怎么像缩了水。”他吃惊。

罗女士啼笑皆非,“去,喝了清凉茶淋浴更衣,在慢慢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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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不及待,坐在浴室门口,不停的问:“功课追的上吗,有无要好同学,纪家的人对你可客气,钱够用否,你又黑又瘦,可是辛苦?”

纪和换上便服,倒在熟悉的小小单人床上,忽然哽咽。

“儿子,是否受了委屈。”

“妈妈,纪伯欣病重,你可听说?”

罗女士轻声:“他律师同我说了。”

“可是年轻美貌的卞律师?”

“正是她,据她说,纪太太本来就长住国外,听见纪伯欣中风半边身子瘫痪,立刻要求离婚,唉,人心难测。”

纪和震惊,“此刻谁陪伴他?”

“医护人员及管家等一干人,大屋冷清清,我去过一次,只见佣人在偏厅搓麻将。”

纪和恻然。

“纪泰没有回来,你倒来了,你可愿去看他?”

“我这就去。”

“你先休息一下。”

“我有的是力气。”

一路上纪和想到华人的一句话:英雄只怕病来磨,不禁心酸。

他在大宅前按铃,长久没人应,纪和忽然光火,他大力捶打大门,一边吆喝:“开门,开门。”

女佣把门打开,一见是他,吓一跳。

纪和大步走进屋内,只见佣人聚在偏厅玩纸牌牌九,他们看到他全体起立。

纪和压低声音:“还不都去做事?”

“是,是。”他们应着散开。

纪和又说:“请卞律师来一趟,把管家请出来。”

他上楼去。

一边敲门一边忍不住落泪。

看护打开门,“呵,是纪先生你回来了。”

病人坐在轮椅上,听见纪泰两字轻轻抬头。

看护连忙把轮椅推近。

看护轻轻说:“纪先生左边身子可以移动,右边就不方便,他不是不可以说话,可是发音不够清晰,他不愿开口。”

纪和连忙蹲在纪伯欣面前,他暗暗吃惊,纪氏不止老瘦弱,纪和再也认不出是同一人。

纪和什么都不说,只是握紧他的手。

叔父年纪并不大,六十岁左右,很多人还在结交女朋友,他真是不幸。

他见到纪和点点头,吁出一口气。

纪和说:“那班佣人十分无聊,卞琳来了,我会叫她换一个班子。”

纪伯欣又在点点头。

这时卞琳赶到,推们进来,她何等机灵,一见纪和就知道他不是纪泰。

她缓缓走近,“我都听到了,我立刻照办,纪泰,对父亲说,你都改过,从此会好好做人,爱不爱读书是一会事,生活正常才是最要紧。”、

纪和模棱两可地答:“我都明白。”

纪伯欣没有言语,伸手叫纪和过去。

纪和走近,他忽然伸手抚摩儿子的头发。

纪和在他身边低声说:“我会时时回来看你。”

楼下,卞琳叫管家解雇那班工人,“你把他们遣散后你自己也可以走了。”

纪和把窗帘都拉开,叫清洁公司派人抹尘吸尘。

他轻轻说:“我叔父这样还能熬多久?”

卞琳黯然回答:“十年,廿年,三十年,连医生也不知道。”

“什么?”

“人生至多磨难。”

“这么说,在适当护理下,他可以活至耄耋。”

卞琳说:“纪和,他把你当纪泰,你就暂时做纪泰吧。”

纪和叹口气。

“我见过罗女士,她真是个好妈妈,难怪你性格那么稳定。”

纪和说得有点好笑:“她还未知道我已经知道我并非亲生。”

卞琳看着他,“我想她很明白,她们上一辈女性,很多事情放在心里,并不明说,一直容忍,待忍无可忍之际,最多转身走开,亦不发作,这是她们的美德。”

纪和点头,“卞律师你观察入微,家母的确是那样性情,她是我生命最尊敬的人。”

纪和告诉卞琳他约好桑子第二天见面,他俩都得准备一下。

回到家,罗女士做了东坡肉给纪和下饭,纪和哗呀一声,埋头苦吃,只觉肚皮饱了以后身心异常满足,他仿佛看到世界仍有前景,人生还有希望。

纪和躺在沙发上与母亲闲话家常,就像他小时候,妈妈给他说故事,孔融让梨,卧冰求鲤,孟母三迁,接着,有孔明借东风,三英战吕布…….

因为罗女士,他才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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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问他:“有女朋友没有?”

“艺雯可有联络?”

“她不愿等你,也是明智之举。”

纪和再努力问一次:“可有艺雯消息?”

罗女士摇摇头。

呵他那些信件,全部石沉大海。

“妈妈再给我说一个故事:我幼时是否顽皮,有什么特点。”

“爱哭。”罗女士肯定地说:“哭个不停,半日还抽嗒。”

纪和笑,“那妈妈怎么办?”

“搂在怀中好言安慰,一次给同学看见,指着取笑,以后,你才改过。”

“知耻近乎勇。”

“晚了,休息吧。”

半夜,母亲轻轻推开房门看他,又满足地掩们。

第二天,纪和提早赴会,卞琳已在等他。

“桑子一定会来?”

纪和不能肯定,越洋约会,作不得准。

卞琳叹气,“那时一个轻率随时会得改变主意的女子。”

况且,还带着两个婴儿。

两人颇似热锅蚂蚁,眼看三点已经敲过,三点十五分,三点三十分,卞琳颓然。

纪和安慰她:“失约是应该的,赴约才是奇事。”

这时佣人急急进来,“客人来了。”

卞琳与纪和抢着出去,两人肩膀相撞。

纪和连忙扶着卞律师。

只见门外一辆欧洲大房车停下来,保姆与司机先下车,把婴儿车取出放好,然后小心抱出贵重物品,对,就是那对孪生儿。

最后,桑子才施施然下车。

对她来说,迟到三十分钟已经算是准时。

纪和一个箭步上前,与她握手,那里还敢责怪。

他说:“桑子你气色很好。”

桑子轻轻问:“我不用说话吧。”

“大家都无须开口。”

由卞琳充当导演好了。

卞琳吸口气,“请跟我来,孩子们先在房门外等。”

这时,卞律师才看清那对胖小子,只见他俩圆头圆脑,手臂大腿全是肉,一向对幼儿毫无兴趣的卞琳忽然想伸手去捏他们小手小脚。

“这么可爱。”

桑子只是微笑。

她已是再世为人。

卞琳又说:“呵,同你们兄弟俩长的一模一样。”

这时,纪伯欣刚刚吃完点心,由看护读报纸给他听,抬起头,看到纪和,他笑了,一边脸肌肉不受控制歪曲,嘴扭到一边。

纪和趋向前,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

纪伯欣双眼忽然亮起,露出盼望神色,看牢纪和。

纪和轻轻说:“他们就在外头,叫他们进来可好。”

纪伯欣惊喜地点头。

纪和唤人,只见桑子推者婴儿车进书房。

那两个孩子一刻不停,老是想自车位站起扑出去玩耍,又争着发出哇哇声。

纪伯欣示意近些,桑子把婴儿车交给纪和,退在一角。纪和把孩子们推到他跟前。

那对顽皮双生儿,看见陌生人并不怕,也嫌丑,忽然伸出胖胖手,示意要抱。

连看护都笑了,抱起一个送到纪伯欣怀中,那孩子便来抓老人眼镜玩。

纪伯欣示意两个都要,孩子们全坐在他膝盖上。

卞琳轻轻传译:“同纪泰纪和幼时一模一样。“

原本无声无息的纪宅忽然充满笑声。

半晌,孩子们被保姆带出去,桑子以为戏已做完,她可以全身而退。

谁知卞琳说,“桑子你请留步!”

桑子不情愿地转身过来微笑。

卞琳说:“请走近一点。”

他充当纪伯欣的声音。

桑子走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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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姓桑,同桑羡能先生有什么关系?”

“桑羡能是我小叔。”

卞琳说:“那是老朋友了,你与纪泰结婚为什么没有通知亲友。”

桑子笑笑答:“我来并没有结婚。”

“孩子都那么大了,怎么不举行婚礼?你们年轻人也别太不顾礼仪,快快补行婚礼。”

纪和踏前一步,“没有必要。”

纪伯欣吩咐卞琳几句,卞琳走到临房一会,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制淡兰色首饰盒子。

纪伯欣示意她打开交给桑子。

盒子里是一条宝石项链。

桑子出身不差,颇见过若干首饰,知道这是名贵礼品。

“纪先生说是见面礼。:

桑子只得点头接收。

卞琳又传话:“纪泰,你回家吧,既往不咎,从新开始。”

纪和乘机说:“:我不想再读法律。”

卞琳代纪伯欣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开设一间酒吧。”

纪伯欣怔住,卞琳也一呆。

这是纪泰的愿望,纪和处处维护他。

纪伯欣摇摇头。

卞琳便说:“容后商量。”

他在卞律师耳畔说了几句。

“孩子们,可否定期探访我。”

桑子答:“他们将在伦敦上学,我一年回来两次,一定来看祖父。”

卞琳忽然说:“这一对孪生子可不要分开。”

桑子答:“请绝对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带在身边。”

卞琳又说:“纪先生愿意负责孩子们生活费用。”

桑子说:“我自己有能力。”

桑子不愿久留,转身退出。

卞琳代纪伯欣说:“让我再看看孩子。”

保姆再次把孩子们抱近,不知怎地,他们无时不刻手舞足蹈,一不小心,两个胖头相撞,痛的哇哇叫。

大家忍不住笑。

卞琳说:“会走会跑不知如何控制,还有,如此好动,怎样读书。”

纪伯欣忽然提高声线发出不可辨认的声音。

卞琳一怔,仔细听,然后传译出来:“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

纪和恻然,他按住纪伯欣的手一会,转身离去。

他送桑子上车。

“桑子我感恩不尽。”

桑子却说:“纪和,真没想到众人这么喜爱我的孩子,你们给了我鼓励。”

他们互相祝保重,勇敢的桑子带着孩子门走了。

卞琳轻轻站在他身后,“我送你一程。”

卞律师真好精力,一丝不见倦容,有才能的人多半天生如此。

纪和钦叹,“我一下子就东倒西歪,咖啡红茶全部失效。”

卞琳微笑,:你没听纪先生说一切转成空。“

“我们还年轻,我们不灰心。”

卞琳感叹:“纪和,你人生观正面光明。”

“让我们希望纪伯欣健康明日胜今日。”

演完纪泰,纪和做回自己。

他每天陪着妈妈吃三顿饭,然后,他开始寻找艺雯。

不不,他不打算骚扰她,他只想知道她近况,可是,一开口打听,必然惊动艺雯,对一个女子来说,最恐怖的事,莫非是前头人纠缠不休。

他必需做的十分技巧,他约从前同时喝咖啡,带着名贵小礼物,等对方自动提供资料。

这个都会每人都认识每人,熟不拘礼,寒暄过后,便开始讲是非。

同事这样说:“能够外出进修,海阔天空,多一项专业,多一条出路,如今好职位难寻,纪和你真幸运。”

这番话把纪和过去一年的辛劳都淡化,只剩一个印子,不好意思提起。

“我们就依然站在泥滩里不能动弹,幸亏还可以拼老命怨天尤人。”

纪和只是赔笑。

第二杯咖啡上来,女同事多叫一客蛋糕,她忽然说:“你与艺雯分手,大家都很突然。”

纪和忍着不出声,待她全盘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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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市有一个特色,人在背后说亲友是非,一点犯罪感都没有,信口道来,像是做一篇影评或是书评。

“艺雯结婚了,现在,她是那种下了班需买菜回家煮饭的女人。”

女同事见纪和不出声,又笑,“当然,如今王妃也不好做,一个个都离婚。”

纪和终于问:“丈夫对她好吗,他爱她吗?”

“金国中不是坏人,他绝对不会打骂女人,可是,世上没有多少男人懂得温柔体贴,生活想必劳碌平凡,所以越来越多女子情愿单身。”

“纪和只有你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她对那块蛋糕赞不绝口。

纪和说:“包一打回家慢慢吃。”

“怎么好意思?”

“难得见面,不要客气。”

接着,同时一五一十把艺雯的新地址电话全部告诉他。

然后,她拎着蛋糕盒子欢天喜地告别。

生活压逼她,也欺侮纪和,但是好象对纪和又比较好一点。

生活已经看扁了这位同事,可是对纪和,又还留余地:说不定这小子翌日会得出人头地,留一线和气,日后好相见。

纪和照着地址到艺雯家附近,是那种中级住宅区,一幢大厦廿多三十层高,每层六户人家,每户至少四口,一算之下,一幢房子的人口已经比整个北美小镇为多,如此挤逼,纷争必多。

这时刚好是下班时分,果然不少年轻妇女,两手提着重重超市塑胶袋,水果罐头面包一大堆挽回家,她们满面倦容,可是还有下一场跟着来:煮饭收拾帮孩子们做功课生活一如奴隶。

艺雯是其中之一吗?

纪和唏嘘,当年他俩结了婚,生活也差不多,他并不能保证什么享受。

纪和黯然回家。

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板半天不得要领。

罗女士同他说:“明日下午要走了,凡事当心,钱够用否,功课跟得上吗。做人不必求一百分,九十分已经够好。”

纪和笑,“妈妈我作到七十分已经放弃。”

“七十分算乙级,也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有些妈妈叫孩子追求一百零五分,有些子女做天才,不于常人为伍。”

罗女士答:“我知道你健康快乐已经满足。”

妈妈是好妈妈,儿子是好儿子。

卞律师送纪和到飞机场,婀娜刚健的他一直没有男伴,令人好奇。

“纪先生更改遗嘱,我不是产业律师,可是我在场,我将成为他公司合伙人。”

纪和说:“纪先生还有三四十年要过。”

“他已把未来纪念学费与生活费拨到你名下,还有,有一笔资金,支持纪泰开设酒吧。”

纪和意外惊喜。

“当地一名商人会与他联络,聘请他做伴,实际上此人是纪先生手下,你明白吗?”

“纪先生总是要控制权。“

“这可是保护纪泰。”

“孩子们摔交,有时自己会爬起来。”

卞琳没好气,“纪和你没有子女当然说这种风凉话,他们跌到你不但要治理他们伤口,还得抹眼泪鼻涕换干净衣服,家长更加麻烦百倍。”

纪和:“我有不吉预兆。”

卞琳默不作声。

到了太平洋另外一头,今敏驶着吉普车来接他。

看到那双晶光四射的大眼,纪和精神为之一振,不同世界,不一样的人。

她一开口便说:“今日油价便宜八仙,我乘机注满油缸。”

纪和问:“纪泰呢?”

纪泰自后备箱掀开毯子跳出来,呜哇一声,熊抱纪和。

纪和看着今敏与纪泰一模一样的笑脸,第六感觉告诉他事情在这一个星期发生极大变化。

今敏与纪泰之间已不是房东房客那么简单。

他内心刹那空虚:从此失去今敏。

但随即释然,他对她,从来不是那么自私。

他问:“几时发生的事?”

今敏十分磊落,“我在医院错认他是纪和,熟络起来,发觉他许多优点。”

纪泰静下来。

“他乐观,充满活力,为人坦率。”

纪泰还是不出声。

今敏哈哈大笑,“对不起,我没有空闲。”

纪和这时知道他们才是一对,只有豁达爽朗的今敏才能与纪泰和平相处,并且好好照顾他。

今敏回房写作业,她接到定单足足有一尺长,题目自“十九世纪英国人如何看康斯脱堡的风景画”到“为什么电脑可以轻易解决费米最后一道公式”都有,真不知道她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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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各大学府各系各科学生都请她操刀,她与顾客之间的对话也很有趣——今敏:“一共三篇作业,你自己也写一篇,不然对该科一无所知”,顾客:“我对建筑毫无兴趣,家父逼我攻读”“你可以写‘文艺复兴与建筑师如何向希腊及罗马借镜。’”今敏苦口婆心通常会被拒绝。

稍后,纪泰拎者啤酒找纪和聊天。

“对不起,”他坐下轻轻说。

纪和故做轻松,“无故道歉,为什么?”

“是你先看到今敏。”

“她先认识你,记得吗,在图书馆里,她误会我是纪泰。”

“今敏是个好伴侣。”

纪和笑:“你也懂得讨女伴欢心。”

“我与她对这段关系都没有计划,我活一天算一天,她眼光长远,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也不会对我有任何期望,我觉得很轻松。”

“讲了一大堆,你的意思是,今敏不会叫你结婚。”

“她毕业后还要到中国读法律,清华大学已经录取她,她把将来安排得密密麻麻。”

“我一向钦佩今敏,她是少数可以凭自己力气战胜出生的人。”

纪泰始终没有提到桑子。

“纪伯欣的健康情况……”

纪和答:“这个时候,他希望亲人在他身边,或是时时探访。”

纪泰说:“有什么条件?他从来不做没有代价的事,我自小看他处世为人,他锱铢必究,从来不会无故爱一个人,或是恨一个人,只有值得投资的关系与不屑一顾的关系。”

纪和劝说:“你所形容的,正是大都会中所有成功人士心理。”

“那么,纪和,我与你永远回是庸人。”

纪和真想指出:将来,今敏或许也会是那样的人。

纪泰说下去:“高中时同学父亲犯事,无力聘请律师,我恳请纪伯欣义务出力,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每年必定拨款捐助慈善机构,叫我不必费心。”

“许多律师都不敢做probono工作。”

“此刻他打会原形,成为一个最平凡的老人。”

纪和不打算多说,他摊摊双手。

纪泰回答:“我暂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多数被严加管教的子女有一日都会有这种反应。

纪和说:“我会同今敏说,我将搬出去住。”

纪泰意外,“为什么?”

纪和微笑,“我觉得不方便住在这里。”

“你怕人闲话?”

纪和答:“我未至于如此庸俗。”

今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他去吧。”

她取出一大盘水果大家分享。

纪和说:“那么,我找到地方才通知你。”

今敏点点头。

纪泰问:“你为什么不留他?”

今敏想一想,“纪和一向孤僻,无谓勉强。”

纪和笑笑:“纪泰,我先休息了。”

那天晚上做梦,看到学校饭堂前排队的人龙,他一眼瞥见艺雯,叫她名字。

那女生抬起面孔,却是陌生面孔。

他连忙道歉,匆匆走开,却发现自己赤足,但必须硬着头皮上路。

一觉惊醒,毋需弗洛依德解梦,纪和也明白这是内心极端空虚的表现。

第二天早上,今敏给他一个地址,“该处有地库出租,交通方便,地方干净,房东是以为和蔼的中年太太,可供膳食。”

“真是感激你。”

今敏微笑,她最擅长做中介。

她:“说有人找纪泰商议合作开始酒吧,人出钱,他出力,纯卖酒,不含色情。”

“那多好,”纪和早已知道。

“后台是谁呢,什么人会拿一大笔钱与生手合作?”

纪和且不回答:“纪泰反应如何?”

“他笑得合不拢嘴,一连几天兴高采烈出外开会。”

“条件好吗?”

“他同我商量,我建议他占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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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设想周到。”

“纪和,真正老板是谁,我看不会是那个姓刘的年轻人。”

“可是纪伯欣?”

纪和笑,“我不清楚,你说呢,即使怀疑,也别说明,免得纪泰多心,将来店铺生意,还得靠他努力号召。”

今敏回答:“你说得对,我不会管他的事。”

纪和说:“他若征询我意见,我言无不尽,否则,我不会多事。”

那天下午,纪和从图书馆出来,看到卞琳坐在车上等他。

她用丝巾束发,有男同学吹口哨。

卞琳问:“听说你找地方搬家?”

纪和诧异:“是谁向你通风报讯?”

卞琳笑,“你别理。”

“一定是今敏,”纪和气结,“她为着蝇头小利,会得出卖老祖母。”

“这叫出卖?将来你自然会知道什么叫做人吃人。”

“是,我决定搬走。”

“你做正确,但我劝你搬返纪宅。”

“我不是他们那房的人。”

“纪先生愿意资助你。”

“我与纪泰已经欠他够多。”

“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

“他一向照顾我们母子。”

“商人,尤其是精明的商人,最不讨人喜欢,纪伯欣就是这么一个反派。”

“今敏向我推荐一个地库。”

“那房东太太有三个孩子,十分吵闹。”

纪和不出声。

“我带你去看一间独门独户小公寓,你好好读书用功,剩下两年很快过去,纪氏律师行等你去好好报答他们。”

纪和终于说:“看看无妨。”

一踏进公寓门槛就很难离开,那是一个货舱改建的一房一厅,宽大高楼顶时髦住宅,大窗面对海景,心旷神怡。

纪和说:“太好了。”

卞琳把锁匙交到他手中,“门匙与车匙。”

“我不是纪泰。”他推开车匙。

卞琳说:“纪先生也知道你不是纪泰。”

纪和一怔。

“他脑筋十分精明。”

纪和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前辈高人。

她取出地图,指给纪和看,“这里是超市,果栏以及社区中心的泳池。”

“多谢你好意。”

“纪和,说‘不’说得太久了,你一定觉得累,美女上门来,你也说不,财富敲们,你亦说不。”

卞律师只得把公寓大门锁上与纪和一起离开。

她对纪和说:“你没有野心,你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卞律师,其实纪泰与我一样。”

“你们两兄弟却有着离奇身世。”

接着几天,纪和努力找地方搬家。

正如卞律师所说,几乎所有分租家庭环境都比较复杂:楼上房东自住,楼下连车房都分隔出来,三四个租客争用浴室与厨房。

他有点踌躇。

终于有一户人家,白天办育婴院,屋主负责带三四个幼婴,但傍晚父母会把他们领回去,纪和正考虑这一家。

早上有时间,他到公园跑步,累了坐下休息,看到一个亚裔黑发小孩子一边笑一边向他飞扑而来,纪和连忙扶助小孩子,她抬起头来嘻嘻笑,十分可爱。

随即她的母亲追上来,“对不起,对不起。”把他一把抱起拥在怀里走开。

她是一个金发女子,孩子很明显是领养儿。

第四章

每个星期天都有一班叫孤儿号的飞机自上海飞抵南加州飞机场,舱内载满领养父母及孩子们。

那孩子异常活泼顽皮,还不住向纪和招手,由此可知他深得养父母宠爱,像纪和纪泰一般,他梦中不知身是客。

他家乡究竟在什么地方,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都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那早他回到家里,纪泰问:“你可知今天今敏去了何处?”

纪和诧异:“我好象有一两天没看到她。”

“她昨日出去,晚上没回来。”

“我到学校找她。”

纪和立刻更衣出门。

他找到今敏同学:“可见过今敏?”

“一早见系主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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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和一怔,“什么事?”

同学摇头,“不知道。”

“她神色是否有异样?”

“面如死灰,从未见今敏如此沮丧,不知发生什么”

纪和奔到校务处询问。

“系主任庄信先生正在见客,你有事请与他秘书登记约见时间。”

他走到系主任办公室门口问秘书:“庄信先生可是在与学生今敏谈话?”

秘书看一看记录,“今小姐已经于九时十五分离去。”

“她可有说去哪里?”

“我并不清楚,她并无留言。”

他心急如焚,“庄信先生何故约见今敏?”

秘书讶异,“我不便透露,你不必再问。”

纪和满校园寻找今敏,却不见人。

这时,纪泰的电话报讯,“今敏回来了。”

纪和如释重负,“让我问她几句。”

“她一直说累,想休息。”

“昨晚她在什么地方?”

“她说在通宵咖啡座开工。”

“我放学即刻回来。”

那一天,同学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纪和问:“发生什么事,有什么瞒着我。”

“纪和你品学兼优,与你无关。”

“我也是学生,班上所以事情都与我有关。”

同学告诉纪和,“系主任大发雷霆,一道令下,大肆搜捕抄袭剽窃,重罚,一场悲惨文字狱一触即发。”

纪和一怔,隐约知道不妙,可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

“起码有半班人数需见讲师,据说竟有三四人交上同一篇功课,段落都一模一样。”

纪和抬起头来,背脊一身冷汗。

“今敏可有牵涉在内?”

同学不敢出声。

纪和恳求,“请把所知告诉我。”

“有人遭到逼供,受不住威胁,招供今敏名字,昨日与今日,她到办公室去了两次。”

纪和遍体生寒,“今敏可有透露什么?”

“她一字不提。”

纪和如热锅上蚂蚁,终于熬到放学时间,他赶回家里。

纪泰正好去上班。

“今敏呢?”

“在房里睡觉。”

纪泰出去了。

纪和先是放心,随即一颗心又掉起来,认识今敏那么久,他从来未曾听说她一觉会睡得超过三数个小时,她从来不愿浪费时间。

他走上楼,轻轻推开今敏房门。

只件她合衣背者房门躺在小小床上,象个孩子,这女子象一叶浮萍,四处飘零觅前程,唉,莫叫她遇到阻滞才好。

纪和走近,“今敏,醒醒,我有话说。”

他轻轻推她肩膀,她仍然没有转身。

纪和只得退出,他走到房门口,忽然心灵感应,又再回到床边,把今敏肩膀扳过来。

一看,今敏已经面如死灰,口吐白沫。

纪和惊得呆了。

他头皮发麻,手足不能动弹,耳畔嗡嗡作响,终于,他听到一把声音吆喝:还不把今敏送进医院。

纪和大叫起来,背着今敏奔下楼,一路喊救命。

刚好一辆警车经过,看到这种情况,连忙把昏迷不醒的今敏载到急症室。

纪和坐在候诊室,惊吓过度,又心如死灰,不禁伤心落泪。

这些日子,今敏是他们两兄弟的灵魂,最最气馁的时候,是她机灵明敏地鼓励他们,给他们生机。

今敏倒下来,他们顿失良师益友,那可怎么办好。

纪和痛哭。

隔一会医生出来高声问:“你是他男朋友?”

纪和连忙站起来。

“清洗过肠胃,她无恙。”

纪和又跌坐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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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看着这个焦头烂额,双目红肿的年轻人,既好气又好笑,“如果你疼惜她,就该好好待她。”

纪和知道医生误会,可是一时三刻无暇分辨,只是一味说是是是。

“出院以后她得去看心理医生,她可能会再度仰药。”

纪和害怕得颤抖,握紧双手。

“你现在可以去见她,好好劝解安慰。”

“是,是。”

纪和走进病房,看到今敏蜷缩在床上。

他过去紧紧拥抱她,“今敏,留得青山在。”

今敏苦苦饮泣。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今敏羞愧得难以启齿。

“我叫纪泰来可好?”

“不,不要叫他,他帮不了我。”

“把委屈讲出来会好一些。”

“纪和,我被逐出学校。”

纪和听了象头上被人浇了一盘冰水,最坏的事发生了。

对别的学生来说,一个学位,只是一个学位,即使半途而废,还有其他选择。

可是对今敏来说,一纸文凭好比世界之匙,她苦出身,这些年来什么都做,从付出实力到投机取巧,莫非为着巩固经济实力,希望顺利读完这几年大学,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这个打击对她来说非同小可。

纪和想到她清晨出去替人家放狗,派单张找补习学生,做保姆,女侍,清洁工人…….除出卖身,什么都干。

纪和恻然。

她一块一毛那样省下,克勤克俭,自费读书,希望读到更好前程,有空她也会看一场电影,约会男生,可是渐渐专注,心无旁骛,这张文凭变成她生活的动力,再吃苦再劳累她还似弹簧般跳跃,因为心中怀着希望。

现在她被开除了。

今敏的世界转为黑暗,她失去生存欲望。

纪和沉着气,“不怕,今敏,把详情告诉我。”

他已知道该怎么做。

今敏说:“我已经很小心,可是其中一个同学把我做的功课借给女友阅读,女友照着誊写几段,东窗事发,他们把我名字招供出来,我一直否认,可是有十多名同学都指出我处可以买到功课。”

今敏心灰意冷,双手紧紧掩面,不想见人。

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吧声音:“有什么大不了,我与新伙伴已经谈的七七八八,新店就要开幕,今敏,到我处来做营业经理。”

是纪泰到了。

他坐到今敏身边,“人家要拿文凭,不过想找一份优差,你已经有好工作等你,还担心什么?”

今敏掩着脸。

他揶揄:“为一个学位仰药?你是第一个那样的女子,一般女生都选择为情自杀。”

纪和使一个眼色,叫他停嘴。

纪泰却说:“我讲的都是事实,把我们两个吓个半死,你内心好过吗,你看看纪和,哭得头都肿起。”

纪和连忙说:“我没有哭。”

他站起来,他已决定做这件事情。

纪泰问:“你这时候去什么地方?”

“我有事,你小心陪着今敏。”

纪和在医院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洗脸,便到学校去见系主任。

秘书问:“纪先生,你有预约吗?”

“我有要紧事,请知会庄信先生。”

“你有事,见训导主任也一样。”

“不,我非见庄信先生不可。”

“但是——”

这时办公室门打开,庄信走出来,见是纪和,他说:“咦,我最优秀的学生纪和,什么事,进房来说。”

秘书随即笑:“纪先生,你可以进去了。”

纪和用手搓一搓面孔,坐下来。

“纪和,你看上去十分疲倦,也别太用功,有空到处逛逛,嗅嗅玫瑰花香。”

“庄信先生,我来见你,是为着今敏逐出校的事。”

庄信狐疑,“今敏,是啊,她犯了校规,我给她解释机会,可是她无言以对。”

纪和忽然镇定,一个人真正豁出去,心情反而平静。

他说:“庄信先生,你是希望今敏把所有作弊学生的名字都交给你。”

庄生十分尴尬,“纪和,这件事与你无关。”

“这与十九世纪扑杀女巫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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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和,校有校规,列德是百年名校,不容有学生犯规。”

“庄信先生,学校的目的是教育,并非惩罚。”

庄信有点气恼,“纪和,我身为教育家,已有廿多年经验,这班学生实在顽劣,非惩罚不可。”

纪和毫无惧色辩:“一班学生,几乎一半以上作弊,剽窃,抄袭,明知故犯,身犯奇险,庄信先生,你不觉校方亦有若干责任?”

“一个国家,人民都是贼,政府是否应该反省?一味严刑峻法,可行不可行?”

庄信又坐下来,深深吸一口气,“说下去。”

“列德是名校中的名校,学生争得头崩额裂才进的大门,平均分九十以上还得接受面试,可是学生仍然觉得功课繁重深奥,难以完成,何故?是否因为校方将水平升至难以高攀程度?”

“这正是列德校誉。”

“今敏是优异生,她的成绩无人能及,校方可否给她一个机会?”

“已决定的事实不能推翻。”

“法律不外乎人情,若有十三名陪审员决策,相信今敏可获得机会。”

庄信看着他,“列德不愁没有优秀学生。“

纪和微笑,“是,因为他们教育自己:带着八科甲等进校,考得一等荣誉离校,故此从来无人怀疑列德是一间劣校,只求分数,不讲人情。”

“纪先生,你有何不满?”

“庄信先生,让我向你全盘坦白:你要找的人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女巫。”

庄信把眼睛睁得老大。

“我纪和才是罪魁祸首,今敏不过是代罪羔羊,我利用她做传递,她做了中间人而不知情,所有作弊功课均出自我手。”

庄信露出悲愤的神情:“纪和你是我得意门生。”

“我辜负了你庄信先生,我也愧对同学,今敏知道被学校开除一时想不开仰药自杀。”

“她此刻怎样?”

“她入院急救已经无恙。”

庄信低头沉吟。

纪和说下去:“我却受良心责备,故此挺身而出招供实情,庄信先生,你开除我吧,请让今敏恢复学籍,至少给她转校机会。”

庄信问:“你所说都是事实?”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量那今敏不过是一个略微勤力的女生,她如何会有本事写那么多篇功课,都是我的杰作,我是奇才。”

庄信看着他不出声。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庄信先生,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你不给我一个答复,我只好去见传媒,为今敏讨回公道。”

庄信问:“今小姐与你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也无,我利用她同文同种,又天真无知,叫她做骡子,她一直蒙在鼓里,试想这女生何等愚鲁,竟为失去学位而自杀。”

“纪和,你伤透我心,你本是我最好的学生。”

“对不起我叫你失望。”

纪和站起来,微微欠身,轻轻离去,替庄信掩上门。

走到户外,只觉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终于自精英制中被淘汰出来。

纪和,一个最普通平凡的年轻人,根本不适合到这种最势利的地方来接受最严格的训练。

回到小镇屋,他走入地库,看到浴室的镜子里去,他像是老了廿年,忽然变成一个小老头字,面孔打褶,嘴唇干枯。

他连忙用热水淋浴,然后打开冰箱取出啤酒解渴,只见冰箱门上还有今敏留言:‘两打鸡蛋一下子吃光光,速速付款。’纪和心中凄凉。

大学只看分数,对他们来说,学生净是一个号码,他们的喜怒哀乐,统统与校方无关,有什么事,找训导主任,再解决不了,是社会的错,或是给下本人顽劣,与校方宏伟的哥德建筑群毫无关系。

他们知道今敏如何挣扎求全吗,大抵不。

他回到医院,接今敏出院。

想到他们三人都已经是失学青年,纪和不禁大笑起来。

病人家族纷纷转过头来反感地看牢他们。

今敏轻轻说:“我没有医疗保险。”

“不碍事,已经付清帐单。”

“我会尽快归还,以后,我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纪和拥抱她,“这当然。”

纪泰看他不出声。

回到家中,他们让今敏休息,纪泰躺在沙发看美式足球赛。

纪和做在他身边吃花生。

他像是听到纪泰说:“你这傻瓜,现在三人都失去学位,你寡母日日盼你出人头地,你如何向她解释?”

纪和脱口说:“你说什么?”

纪泰转过头来,“我没说话。”

球赛继续,纪和像是又听到纪泰说:“以后日子,你打算怎样过?”

纪和心想:“至多回家找工作,同从前一样,过平凡生活,在适当时候,结婚生子。”

纪泰却是像听到他的答案,他说:“那你岂非白走一趟。”

兄弟心灵相通,纪和轻轻说:“我已对自身有更深切了解。”

这时他们听见今敏哭泣,纪泰忙丢下一切去看她。

第二天,今敏躲在房里不愿见人,连窗户都不肯打开。

纪和温言问:“你就准备这样烂死?”

她呜咽:“过十年八年我也许会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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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和把她拖下床,今敏滚到地上,撞到了头。

“勇敢,奋斗,别做顺民,与逆境争斗到底。”

今敏黯然,“打了这么多年,我实在累了,你让我躺下吧。”

“这算什么,八年抗战还挺得下去,你给我站直。”

纪泰这时进来,“纪和,学校找你有急事。”

纪和连忙到楼下听电话。

是庄信的秘书:“纪先生,庄信先生约你下午三时在他办公室见面。”

楼上今敏的电话跟着响起,今敏不得不听。

“是,下午三时,我可以出席。”

纪泰嗤之以鼻,“不是已经开除,还去拜见他们?”

纪和说:“今敏,你走不动我代你去。”

今敏不明,:“为什么找我说话?”

纪和不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今敏了解到事情真相,她不置信,“纪和,你包庇我?你揽事上身?”

纪和坦白答:“正是。”

“纪和你何必这样做!”

“一会去到庄信办公室,你千万不要说话,找一个角落坐下,由我发言。”

“纪和这完全是我的错。”

纪和按住她,“今敏,嘘——”

纪泰没好气,“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今敏泪如雨下,她紧紧抱着纪和。

纪和派者她肩膀,“没问题没问题,学位对你说比较重要。”

今敏只是流泪。

“你淋浴更衣,我们一起赴会。”

今敏十分虚弱,她轻轻说:“我眼前金星乱冒。”

纪泰说:“我做司机。“

他送他们两个到学校,纪和搭着今敏肩膀进庄信办公室。

庄信开门出来,“两位请进。“

他看着这两个学生,一时无言。

他们都是系里头前五名学生,是任何学府的荣誉,他后悔卤莽行事,现在,两个都要失去。

纪和想开口,庄信扬手阻止。

今敏走到角落,刚自医院急救室出来的他苍白无力,更显得可怜。

庄信开口:“纪和,你说的话,我都考虑过,你有道理:学生品德有问题,校方应负部分责任,尽力教化,不应扫地出了事。”

纪和咳嗽一声。

“可是大学生应知校方不能容忍作弊。”

纪和不出声。

“我们将开会检讨教学过程,修订改良。”

纪和抬起头来,看一看今敏。

“今小姐,你可自动退学。”

纪和连忙说:“庄信先生——”

“这已是极大容忍,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今小姐可投考其他学校,继续升学。”

今敏已经送出一口气。

“纪先生,我们不便留你,你也自动退学吧。”

纪和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纪和,这就是华人所颂赞的‘为朋友两肋叉刀’把。”

纪和不出声。

一时办公室内寂静无声。

终于庄信说:“校方不留记录,你来好自为之。”

今敏跟着纪和出去,一个踉跄,庄信连忙扶住她。

今敏低下头,十分羞愧。

纪泰在外头等他们,急急问:“有什么话?”

纪和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几句。

纪泰点头,“列德完全不适合我们三人。”

今敏轻轻说:“全是我的错。”

“逢人都会做错事,记住,同样错处不要犯两次。”

今敏已付出昂贵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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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泰说:“不要检讨温习,把整件事情搁到脑后,以后也不要再提,让我们努力将来。”

纪和笑,“没想到今日纪泰最积极。”

那天晚上,今敏悄悄对纪和说:“开除与退学有天渊之别,你救我贱命。”

纪和回答:“今敏你平日最磊落爽快,今日为何婆妈,这件不愉快事越快丢开越好,学得教训,以后改过,善莫大焉。”

“纪和,你句句忠告。”

“你应该开始找新学校了。”

今敏点点头,她略见迟疑,“如有人问起原委,我该如何回答?”

“说列德不适合你。”

今敏惟有苦笑。

“去,去休息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今敏自身后拥抱他,面孔靠在他背上。

纪和这样:“叫我女友看见不好。”

“你有女友?”

“嘿,狗眼看人低。”

“纪和,你舍身为人。”

纪和不出声,他像一只泄气皮球,颓然接受命运安排。

因为一点奢望也没有,他睡的很沉,做一些剧情简单的梦,童年片段,嘻嘻哈哈,与小朋友们玩得十分高兴,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时贪欢,他都不愿醒来。

有人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纪和还想多睡一会,心想:“我一味闭着双眼,也许他会识趣走开。”

但是人客这样说:“纪和,我等了大半小时了。”

是卞琳的声音。

纪和不得不睁开双眼,可不正是永远精神焕发的卞律师。

“听说你已睡足三天三夜。”

纪和苦笑,“醒来也没有意思。”

卞琳点头,“一点点挫折,苦水连篇。”

“我失学失恋兼失业,这还不算严重?”

卞琳吁出一口气,“啊,纪先生,我实实在在告诉你,那些根本不算一回事,在过去十年,我父母辞世,我投资失败以致房产被银行收回,被最好的朋友出卖失去升职机会,还有,爱人原来有妻子,闹上门来,伸手打我。”

纪和瞪大眼睛。

她不说明,谁看得出精明厉害的她会吃那种大亏。

“外加我自幼养大的一只猫离奇失踪,至今尚未寻回。”

“像一出肥皂剧。”

“失礼失礼,”卞律师叹口气,“算一算,没有一件得意的事,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一颗闲章,叫‘岂止八九’,你明白了吧。”

纪和找一件布衫罩上,起床漱口洗脸。

“卞律师是顺路抑或特来探访?”

“我给你们送这个来。”

她把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纪和一看,楞住,是纪和与今敏两人在列德大学过去的成绩记录,并且各有一封中规中钜的退学证明书。

“这些文件怎么会在你手中。”

卞琳微笑,“你说呢?”

纪和狐疑,“我不相信。”

卞琳摇摇头,“纪和先生,所以说你们都是小孩子,你以为凭你一脸正气把系主任教训一番就可以顺利过关?”

纪和张大嘴巴。

“那种在人事复杂的所谓学术界混了近半世纪的老狐狸起码有八副面孔,他会害怕你吵闹?”

纪和深深吸一口气,“难道全因你出面?”

“纪泰把整件事告诉我,我立刻赶来,我有什么面子,一切还不是纪伯欣的关系。”

纪和张大嘴又合拢,他还以为自己有辩才,把系主任击跨让步,他倒想。

“纪泰本人遭到开除为什么不向你求救?“

“纪泰根本不想继续学业,与你俩志向不同。”

纪和低下头,“你用什么办法?”

“世上只有两个法子:威逼,利诱。”

纪和怪叫,“以德服人呢?”

真没想到卞琳如此高兴:“那就要看你了,别人都没成功。”

“不不,卞琳,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纪和,你瘦了一圈,可见这件事叫你操心。”

“唉,原来又是靠纪先生出马。”

“他人际网络广且密,这是他其中一项成就。”

纪和说:“可惜我们两兄弟是不肖子。”

“人各有志,再说,律师行里挤满野心勃勃年轻才俊。”

“你呢,卞琳,你是其中佼佼者。”

卞琳感叹:“我已老大,而且,纪伯欣信任我,我已站在平台上,有时看到后来者争先恐后爬梯子,你推我挤背后插刀口是心非,真觉无聊。”

纪和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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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先生患病,给我极大启示,是非成败,原来不过匆匆数十年,一个人可以享用的物资,也极其有限。”

纪和苦笑,“你一切都争取到手,才可以这样说,我们不得不努力向上,难道一辈子到老住地库挤公车不成,又如何照顾老小。”

卞琳拍拍他肩膀。

“卞律师,你打算几时停下来?”

“纪和,我苦出身,坦白说,童年时,穿不暖吃不饱,冰激凌是奢侈品,一直吃大人剩菜,穿兄姐的旧衣服,从来不知什么叫旅游,也没有玩具。”

“卞琳,你气质大方,全不在乎。”

卞琳说下去:“这份收入维持我自尊自信,又让我自给自足,我不会轻易放弃。”

今敏像她。

可是,今敏是否得到卞琳般成就?

今敏站在门口,把这一切都听进心里。

卞琳转过头,“今敏,进来坐。”

今敏轻轻说:“卞律师是我们导师。”

“只怕你们不爱听,一句过时,把我们轰的老远。”

今敏连忙说:“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

卞琳说:“今敏你聪明绝顶,可是做人靠聪明实在危险,你别叫聪明耽误。”

今敏整张面孔烧红,像吃了两记耳光,但是她有勇气,低下头说:“多谢卞律师指教。”

“纪先生让你俩转到轩利大学去,他已替你们安排妥当。”

“我与纪先生无亲无故。”

平日顽劣如候王的今敏连脖子都涨红。

幸亏卞琳随即问:“纪和,你还搬家不搬?”

纪和答:“我活灵出窍,原神尚未归位,我累极了,只想睡一觉。”

卞琳笑笑,给他看一张照片。

纪和好不惊奇,“艺雯!”

他把照片抢过来,好奇的今敏也探头过来看。

“哟,美女。”她顺手取过照片。

纪和连忙抢回,无限感慨,双手轻轻发抖。

照片是偷拍,艺雯七分脸,坐在咖啡座,与朋友聊天,脸容平静。

今敏问:“这是什么地方,和平咖啡馆,在巴黎?”

卞律师摇摇头,“这是加州的和平咖啡馆,在日落大道附近的游客区。”

纪和凝视照片,艺雯是美女?并不见得,但是她面孔五官有股特殊气质,在纪和心目中,独一无二。

纪和说:“她结婚了。”

今敏异常同情:“可怜的纪和。”

这时卞律师说:“今敏你去做红茶,我口渴极了。”

今敏乘机走开。

纪和低声问:“艺雯在这里渡假?”

“机关派她到史丹福受训,为期三月。”

“卞律师,你消息灵通,她家人可有跟着一起来?”

“纪和,她已与丈夫分居。”

纪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艺雯连最基本的幸福也得不到。

“他俩生活并不和谐,协议分手,我想,你们两人经过那么多年,应该比从前成熟。”

卞律师把照片反过来,后边写着艺雯公司地址电话。

“你想一想,随便你怎么做。”

卞律师告辞。

“卞琳,”今敏端着红茶进来,“吃了点心才走。”

卞琳点点头。

今敏反弹得很快,不幸,她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抓住一点点缺憾终身呻吟,她没这种条件,她必须迅速挣扎站起,否则,敌人见到她躺在地上,顺势踢两脚,伤上加伤。

卞律师问:“你还可以吧?”

今敏苦笑,“还过得去。”

“纪泰可是谈生意去了?”

今敏有点兴奋,“他生意伙伴殷实可靠……”她忽然想到什么。

今敏看到卞琳嘴角的会心微笑。

今敏明白,她轻轻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运。”

卞琳摊摊手。

“纪伯欣先生健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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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从前进步,在看护陪同下已可到英国探亲。”

卞琳喝完红茶,凝视今敏。

她这样说:“今敏,他们两兄弟,都把你放在第一位,纪和挺身而出为你顶罪不在话下,纪泰本来已经与纪先生闹翻,为着你也放下自尊与我联络,你叫我羡慕。”

今敏低头。

“我这个跑腿还有事要办。”

卞琳终于离去。

今敏收拾杯碟,“纪和,纪和”,她找到地库去。

纪和转过头来,重拾老笑话,“我是纪泰。”

今敏不去理他,“纪和,你可打算去见她?”

“见谁?”

今敏指着照片里的人。

“彼此都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今敏看着他,“我从来没听懂这些话:像‘我俩生活在不同世界里’,‘原谅我离去是因为我比你难过’……全是恶劣幼稚不能接受的籍口,加上文艺腔,最不堪的侮辱。”

“不,我不打算见她。”

“可是你每天都思念她。”

纪和无奈,“是吗,我想我有,可惜,我心目中的她不是现在这个人。”

“你不见她也不会知道。”

“她没有等我。”

今敏看着纪和,“太可惜了,应该等你十八年。”

纪和不顾今敏揶揄,他沮丧地说:“十八个月也没等。”

他坐到书桌上,开始阅读轩利大学资料。

稍后纪泰兴高采烈抬着一箱香槟回来,“快来痛饮,古今将相何在。惟有饮者留其名。”

今敏诧异,“谁教你这两句诗?”

“岑律师,他说,酒吧吧中文名会叫‘将进酒’。”

三人里数今敏中文最好,她哗一声,“好文雅。”

“纪和在家吗?”

“纪泰,低声,我要与你谈一件事。”

纪泰突觉恐怖,“你想结婚。”

今敏啼笑皆非,“对对,女人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人人都想与你结婚。”

“那又有什么?”

今敏轻轻说:“你与纪和长得像,他多次扮你,顺利过关。”

“你在想什么?”

“纪泰,轮你扮纪和,去见一个人。”

纪泰睁大双眼。

今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纪泰立刻拒:“不可以,道德上有欠公允。”

今敏笑得弯腰,“纪泰说道德,天下奇闻。”

纪泰摊摊手。

“去,去为纪和做这件事情,调转身份,去试探有无转圆余地,这关于他幸福。”

“人家一眼就拆穿,我与纪和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瞒不过熟人。”

今敏拉下脸,“我不是征求你意见,你欠纪和这个人情。”

纪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一会,“我们的确欠纪和良多。”

今敏说:“这是我的计划。”

纪泰一边听一边摇头。

“女人最喜欢画蛇添足。”

“明天一早,你到办公室大楼去找她。”

纪泰抱怨说:“我不惯早起,大清早,我面孔发肿,口气奇臭。”

今敏不去理他,她拉开大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望轩利大学实地考察。”

“你还打算上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永不言弃,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纪和听见,“你们说什么?”

两人齐声回答:“不重要,不相干。”

他俩交换一个眼色,噤声。

第二天早上,两只闹钟都没把纪泰叫醒。

他迟到,抵达市中心办公大楼,已是十点半。

他在接待处说要找艺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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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员是个年轻白人女子,看到纪泰金棕皮肤一脸笑意已经好感,心中羡慕艺雯,本来不应透露员工去向,可是她却说:“艺雯在对面咖啡室小息喝茶。”

纪泰听差办事一直想敷衍塞责。他走到对面马路,隔者玻璃,她真人比相片好看,五官精致,有股矜贵的书卷气。

愚蠢的纪和,天天想念这个人,却不敢来见她。

纪泰推开咖啡店门进去,轻轻坐在他旁边一张小桌。

他低咳一声,她没听见。

他再咳一声,她还是没转过头来。

女侍向她示意,她才朝她暗示方向看来,发觉年轻人看着她微笑。

那人在晨曦下像是浑身捆着金边,电光火石之间认出了他,她震撼得双膝发抖,强自镇定。

她想都没想到他会在她面前出现。

她并没有主动找他,人海茫茫,两人见面的机会等于零,艺雯怀疑自己看错。

他问她:“好吗?”

她忽然哽咽,想坦白老实地回答:“我沮丧之极”,但是嘴巴却说:“我升级了。”

纪泰顺势说:“那是应该的。”

今敏吩咐他:如果搭不上腔就一味傻笑。

“公司派我来受训。”

纪泰只是赔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摊摊手耸耸肩。

艺雯不由得笑,露出俏皮的微凹犬齿,“你好吗?”

“托赖,过得去。”

“还有一年多你就可以考取文凭。”

纪泰发觉艺雯十分瘦削,身段秀丽,惹人怜惜,呵他那愚蠢的兄弟不是没有眼光。

纪泰忽然自作主张地多嘴说:“你没等我。”

艺雯沉默,她握紧双手。

纪泰轻轻问:“他对你好吗?”

“我们已经分开,但那不是他的错,都是我不对。”

纪泰在这种时刻忍不住调皮开玩笑,“一定是你贪慕虚荣。”

艺雯看着远处一会,忽然说:“你说得是,我看着高处。”

小息时间过得很快,同事等她开会,她站起来。

纪泰替她拉开玻璃门,这时,发觉她穿着女性化窄身套装与半跟鞋。

这边女生除出必要,很少穿窄裙,校园里多数男女平等穿运动服,即使肯穿小背心,仍然配牛仔裤。

纪泰觉得新鲜,但,这可是死心眼的纪和的唯一女友。

他这样说:“我住在附近,晚上我接你出来吃饭。”

艺雯说:“晚上我有事。”

纪泰劝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了。”

艺雯说:“你寄来的那些信——”

纪泰十分聪明,鉴貌辨色,已知发生什么,“过去不要再说。”

艺雯苦笑。

“你在家也不过是打毛线看电视。”

艺雯终于发现,“纪和,你比从前活泼得多。”

“这边空气与水都自由。”

艺雯看着他,“我为你高兴。”

“今晚我带食物来看你。”

艺雯轻轻问:“有这个必要吗?”

她趁绿灯,转身匆匆过马路回到办公大楼。

纪泰吁出一口气,原来她是一个那样特别的女子,难怪好长一段日子,纪和仍念念不忘。

傍晚,纪泰做了干烧明虾与蛋白炒饭,用暖锅装好,叫纪和送到艺雯家。

今敏在一旁说:“她很瘦,要吃得好些。”

纪和瞪着他俩,“你们未经我同意,冒昧去见她?”

今敏答:“帮你开了头,以后你好说话。”

谁知纪和大发雷霆,“你们狼狈为奸,你们怎可擅做主张,干涉我私事?像你们这种人,晚上怎么睡得着?”

今敏连忙拉住他,“纪和你听我说。”

“纪泰,你胆敢假扮我骗人。”

今敏劝说:“你扮他也不少次数。”

纪和把书本摔到地上。

纪泰问:“喂,你去不去?”

纪和颤声答:“我不会让你门唆摆。”

他跑进地库,不再出来。

纪泰莫名其妙,“我还是头趟见他发脾气,以往说不的通常是我。”

“他受到极大伤害。”

“那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女子。”

“她是否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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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容秀美,一双眼睛十分忧郁,毫无笑意,态度斯文温雅,还有,犬齿不整齐,却没有矫正。”

“气质和纪和相似。”

“今敏几时你也穿裙子。”

“无端端穿什么裙子,还得配私袜鞋子,多烦。”

纪泰看着暖锅,“今敏,你吃了它。”

“纪泰,你去送给艺雯。”

纪泰跳起来,“可一不可再。”

“你约了她,你不去,即是失约。”

“我代纪和约她,他不去,不干我事。”

“你一失约,这条线就断了。”

“今敏,我同你已经尽力,也许,他们俩缘分已尽。”

“纪泰,今晚你无论如何再走一趟。”

纪泰拒绝,“我不会到陌生女子家里去。”

“我都没不放心,你怕什么?”

“不。”

“纪泰,你听我说。”

“今敏,你为什么要导演这一出戏。”

今敏忽然说出心事:“因为我想纪和快乐,我关心他爱惜他,他是我大哥。”

纪泰忽然坐下来,捧着暖锅沉吟。

片刻他说:“我去。”

今敏松口气。

纪泰说:“我只能逗留片刻,店里装修进行的如火如荼,我要看牢。”

他挽起暖锅,开机送货到艺雯住所。

她住在酒店式服务公寓,舒适但是毫无家的感觉,三个月,一个人。

经过通报,她匆匆下来,脚上穿一个黑色绣花拖鞋,鞋面绣出一双蝙蝠,每隔一段日子变会离奇流行中国热,潮流想必又到了。

艺雯足踝雪白,穿上分外好看。

她带他上去,一边轻轻问:“你几时学会开烹饪?”

纪泰笑,“女孩子一见男生会入厨,起码加三分印象分。”

艺雯纳罕,“你真的变了。”

纪泰说:“离开家,什么都得学:煮饭,洗衣,打扫,倒垃圾……生活过得头头是道。”

艺雯低头吃饭,“呵,好香。”

“这客明虾是本店镇山宝,送啤酒最好。”纪泰说漏了嘴。

“本店是什么店?”

纪泰立刻更改话题,“你决意离婚?”

艺雯看着他,“纪和你前后判若两人。”

“是,从前我总是把事憋在心里,嘴里一字不提,闷至天老地荒,脸皮发黑,有什么益处?我都改过了:喜欢什么,立刻追求抓紧珍惜,藏到怀中,永远不放。”

艺雯忽然泪盈于睫,别转头去。

纪泰轻轻说:“你也是,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又是另外一个人,误己误人。”

艺雯忍不住加一句:“又不愿错到底。”她自嘲。

“离婚率已高达百分之四十,不是你一个人过失。”

“是我不好,一年后某一天,我在狭小厨房洗刷,他忽然来电话,说去同事家搓牌,不回家吃饭,我有多余时间,脱下围裙,问自己:这样生活,可以过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抑或三十年?有无可能,又有无必要。”

艺雯颓然掩脸。

“他有无憎你?”

艺雯这样答:“爱与憎都是十分深切的感情,他去不到那个层次。”

“那也好,当一场误会,消弭无踪。”

“纪和。你竟如此健谈。”

“我说过这边空气自由。”

“你不计前嫌,彼此仍是朋友,我真幸运。”

“这次来可是学习管理科学?”

艺雯颔首,“升级之后,出来转一趟,回去手下比较服气。”

“艺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他穿回皮夹克,艺雯送他下楼,看到机车,又一个意外,今日的纪和不但体型强壮魁梧,衣着大胆,还驾驶哈利戴维生机车。

但是,一切都变了,他还记得她。

黄昏,天凉,艺雯双臂抱在胸前,看着他一溜烟般驶走。

天空七彩缤纷,橙红色晚霞衬托起淡紫色苍穹,银白色月亮弯弯已在一角升起。

第五章

艺雯终于返回宿舍。

与她一起过来学习住在隔壁的混血儿同事搭讪:“雯,去喝一杯,夜未央。”

艺雯摇摇头。

“你在家也不过是打毛衣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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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雯忽然发火,一个那样讲,两个也那样讲,本想训斥那混血人:是,就是因为像你这种男人太多故此怕得不敢约会,可是转念间释然,她笑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还差半只袖子,赶紧织好有新衣穿。”

说罢她转身上楼。

那混血儿啼笑皆非。

艺雯回到屋内有一股食物的香味,她打开窗户透气。

何来毛线,她自小到大从来不做女红,家务,一窍不通,像所有新生代女性,社会栽培她成为一个中性人:同男生一起读书工作,同工同酬。

她们没时间扮女人,顶多穿一双半跟鞋,已算作足工夫。

艺雯没想到纪和变得如此活泼豁达爽朗,今日的他甚至有点不羁,可是,她也变了,她较从前宽容,实事求是,她也成熟了。

那边纪泰回到正在装修中的酒吧,一推开门,惨叫一声。

“不,不,不是这种紫色,要淡灰紫,带银光,立刻给我从新刷。”

装修师傅劝说:“客人喝多几杯,灯光又暗,谁看得出来。”

“我看德出来,做人不外是要过自身那一关,你说是不是。”

纪泰不知几时变得有那么多哲理。

今敏自后边走出来,“可是这只色版?”

纪泰一看,“正合我心意。”

师傅说:“明早替你办妥。”

今敏走到酒吧后边,站在大镜前,替纪泰斟出啤酒。

她轻轻问:“晚餐进行的如何?”

“艺雯是一个十分寂寞的女子。”

“你怎么想?当年她应该等纪和回去,抑或,跟着他过来,你怎么说?”

“我不知他们的事,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办?”

今敏微笑,“计算机在哪里,让我做一做算术。”

“这些都可以用数字计算?”

“世上所有事物都可用数字推估答案:该等,等多久,那女生几岁,二十岁同二十六岁的做法完全不同,她有多少节蓄,千万全世界都去得,如不,还是安分守己的妥当。”

“给你算过,都算尽了。”

今敏说:“我当这话是赞美。”

“那么,你为何同我在一起。”

今敏毫不犹疑地答:“快乐,那是无价宝。”

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纪和就没有那边幸运,他一个人在家,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原来是万圣节,孩子们前来讨糖。

纪和没有准备,只得把今敏的巧克力取出分派,孩子们挤在门口,七嘴八舌,高兴热闹,远处有人放鞭炮烟花,像华裔过新年。

纪和想家。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纪和以为是母亲,他拎过电话说:“妈妈,我正想找你说几句。”

那边一怔,不出声,纪和知道太莽撞,他笑:“哪一位?”

对方轻轻回答:“是我,艺雯。”

纪和僵住,是艺雯,他不知该如何反应,舌头忽然打结。

她却不介意,“明天下午五时,在皇后公园见面可好?”

纪和没想到艺雯会主动提出约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们认识那许多年,她从来未曾那样做。

他嗫嚅,“我——”

“不反对就好。”她挂上电话。

纪和一阵心酸,一直想听到她的声音,终于听到了,几乎不认得。

就在这个时候,今敏与纪泰回来了,机车引擎轰轰,他们在门口与孩子们打交道,半晌才进门。

今敏看到纪和坐在黑暗里,连忙开灯。

纪和疲倦地抬起头,纪泰吓一跳,“你不舒服?”

面如玄坛的纪和递一张字条给纪泰,上面写着:“明日下午五时皇后公园艺雯。”

今敏说:“你去啊。”

纪和同纪泰说:“是你约她,你去。”

纪泰恼怒,“我从来未约她到皇后公园,纪和,我已仁至义尽,你若决定把艺雯丢下,我们不再干涉。”

纪和沉默。

今敏劝说:“去看看她,或许你会回心转意。”

纪和没有表情。

纪泰说:“今敏不要再与他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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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敏却蹲到纪和身边:“失去艺雯,又得从头开始投资,一年两年,这个还不够好又换那个,又是三年,转瞬三十岁,你打算四十结婚五十生子,然后到七十岁还打工筹子女读大学费用?”

今敏把数目字编排出来,的确叫人心惊肉跳。

人类就是被这几个数字控制:十岁不再是幼儿,二十岁应该在大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进入老年,人的一生,每个阶段要交功课,你若贪欢,蹉跎了必修课程,老来便要吃苦。

纪和黯然,他与艺雯都是苦命,两人之间那么多折磨。

今敏说:“我陪你去。”

纪泰嗤一声笑,“你看你是画蛇添足。”

“皇后公园,不见不散,”

今敏把灯熄掉,让纪和一个人坐在暗地里。

纪和坐着不动,回忆与艺雯一起的开心片段,其实都是很平常琐碎的乐趣,像看戏散场,忽然下雨,他俩瑟缩在他人檐下,一边咕哝一边嬉笑……

生日时她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价值半月薪水,却被同事揶揄:“纪和你是老实人不要用假鳄鱼皮。”

他送她米奇老鼠手表,她一直天天用。

现在她升级了,两个弟弟的生活应该得到改良,有那样一个姐姐,他们真幸运。

然后纪和为了前程,他离开她,满以为前面是康庄大道,可是,这一年来所遇到的荆棘比他一生还多,钩得他全身皮开肉烂,他忽然明白,全世界并无乐土,他所得到的,远远不及他所失去的。

纪和没有面目去见艺雯。

今敏仿佛十分肯定艺雯会原来他,今敏真单纯可爱。

纪和坐到天亮,才累极回到床上。

他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直接去见上帝。”

他大被蒙头,他听见今敏与纪泰一前一后出门,不再理他。

什么叫勇敢:明知害怕,流着泪也勇往直前,纪和决定赴约。

这是他把话一次过说清楚的唯一机会。

准三时,他抵达皇后公园,门前一片花海,中秋已过,也只有最后的玫瑰仍然盛放。

他坐在长凳前等人,她会来,抑或不来?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这时一双手搭在他肩上,“纪和,你来了。”

他转过头去,看到他梦中时时偶遇的艺雯。

她清减到瘦削地步,秀丽笑容中有一丝忧郁,她穿着她喜欢的蛋壳青色薄毛衣。

纪和忍不住握住她瘦削的手。

艺雯轻轻说:“坐,我们慢慢说话。”

纪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回信。”

艺雯取出一大只透明塑胶袋,“因为我没有拆阅。”她把信还给他。

“为什么?”

“纪和,我俩已成为过去,我很感激你设法与我联络,这次出差,又被你找到,可见你未忘故人,我深受感动,考虑许久,可是心底深处,明白感觉到已经不同,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

纪和吃惊,他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正想告诉她,他会永远怀念她,可是复合却是太过勉强。

纪和泪盈于睫。

上帝待他真好,让女方先摊牌。

艺雯诧异,“纪和,我以为这一年多磨练叫你豁达开朗,为何又婆妈起来。”

纪和轻轻拥抱艺雯,下巴搁在她头顶,又一次闻到他发香,他落下泪来,是他不好,他所拥有的他没有好好珍惜。

艺雯细细端详他,“你可有喜欢的人?”

纪和摇摇头。

“今日见你,比前两次忧郁,为什么?”

纪和苦笑,“当头棒喝,怎样笑得出。”

艺雯觉得有点异样,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明明是纪和,他从未见过纪泰,她没有疑心。

纪和也问她:“你有没有新人?”

艺雯回答:“我努力将来工作。”

纪和握紧她的手。

艺雯歉意的说:“不是我不想,纪和,我实在不能够。”

纪和嘘一声,“我完全明白。”

“三个月一过,我就回家。”

“弟弟们好吗?”

“托赖,他们很争气,半工读,只需略微扶持,我已没有心事。”

“都快高长大。”

艺雯松脱他的手,也像是松一口气,她终于解释明白:不是他遗弃她,她也想把整件事告一段落。

她并非争意气,希望纪和明白,她想重新生活。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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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和看着她背影,她一直没有回头。

艺雯练好功夫,不愁没有机会走运。

纪和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以后还会梦见艺雯吗?肯定会,但,那是从前的艺雯,她与他嘻嘻冒着雨奔向地下铁路站头,手牵手,打算过一辈子……他永远不会梦见今日的她。

纪和刚想站起来,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好不诧异:“今敏。”

“我一直躲在花丛后,我都听到了。”

纪和啼笑皆非,“今敏,你竟如此多事。”

“纪和,我怕你失约,叫艺雯呆等,伤上加伤。”

“那么你好心管闲事。“

今敏笑嘻嘻:“说得对。”

纪和看着她:“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

今敏十分炙痛:“为什么两人都决意不再回头?”

“因为已经找不到从前那个入口,兜兜转转,费时失事,哪里有好结果。”

今敏唏嘘。

“她见过纪泰两次,都分不出那并不是纪和,她其实对我已无印象。”

“是你俩要求太高,我知有许多人走回头路极之成功,也有若干人凑合着也过了饿一辈子。”

纪和说:“今敏今敏,我已想通,没有别条路可走。”

“那么,我们一起到轩利大学报到吧。”

轩利是一所新公立大学,气氛完全不一样,现在建筑,灵感来自中国四合院,当中是广场,四周是课室与演讲厅,格局新颖宏伟,北美洲最漂亮的建筑物往往是大学,图书馆,美术博物馆,音乐厅等大众享用的地方,决非皇宫官邸或是富豪住宅。

今敏问:“喜欢吗?”

“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们不过借学府学习,哪一所学校不一样,将来出来工作,还不是要靠努力争取。”

“想通了。”今敏感叹。

“你呢?”纪和看着她。

“嘿,我,我已是再世为人,吃趟苦,学次乖,以后只管自己的功课,我不会再错,我犹有余悸。”

“今敏,把纪泰也叫来入学。”

“纪和,不可勉强。”

是,正如他与艺雯一样,无可挽回。

“多么可惜。”他不知是说谁。

他俩办妥入学手续,秘书说:“教务主任想见一下纪先生。”

纪和看今敏一眼。

今敏轻轻说:“我在这里等你。”

教务主任是位中年太太,她诧异问纪和:“你成绩优异,为何离开列德?”

纪和照台词念:“列德不适合我。”

教务主任是日心情特别好,兴致勃勃追问下去:“什么不适合?”

纪和的急智一向不及今敏与纪泰,他想一想,决定讲实话:“学费太贵,我负担不起,学生打工是非法的,况且也帮补不到那天文数字,家里所有积蓄已交给我,用磬再也无处借贷,我成绩只在九十二至九十六分徘徊,拿不到奖学金,只得转校。”

教务主任一边听一边点头。

她说:“与其在列德陪跑,不如专心在轩利读出成绩来。”

教务主任与他握手。

纪和以为下一位轮到今敏,可是今敏说:“她没叫我。”

今敏很幸运,豁免面试。

接待笑说:“欢迎到轩利。”

走到校门外,今敏感叹:“都说北美洲教育制度如何开放先进,有教无类,说穿了,是只笑面虎,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学费一年比一年高涨,要求的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大学是奢侈品,同五千五百一件香乃尔外套一样,你不是一定需要拥有,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今敏说:“但是,我非要这一件外套不可。”

纪和苦笑:“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虚荣。”

今敏把手伸进纪和臂弯,“我们回家吧。”

他们在新学校段考时,纪泰的酒吧开幕,也供应一些小食如芝士三文治及他拿手的明虾与腰眼牛肉。

一开幕就客似云来,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天分,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纪泰有一份豪迈活力,配合他的生意,他的伙伴隐形,把生意全交给他。

有的顾客只为买他的小食带回家,也坐着喝啤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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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为财,纪泰每天长驻候教,根本没时间淘气,他穿长袖白衬衫黑裤,周旋客人当中,这是叫他拿钱出来都愿意的营生,何况还有收入。

“他很开心,”今敏说:“还有什么比快乐重要。”

今敏帮他算帐。

每天晚上,她把电子计算机放在膝上,啪啪啪按动钮键,算个不亦乐乎。

只听得她说:“政府要求酒吧全盘禁烟,这是必输之仗,你要早打算。”

“杯子要轮流用,不能老用那几十只,洗得太多,磨损厉害,有碍瞻观。”

“人客对小费依然慷慨,真是幸运。”

遇有球赛,酒吧水泄不通,违反消防条例,纪泰把一架大荧幕电视机放到平台,让顾客露天喧哗喝酒。

每晚总有穿小背心的女客对牢纪泰诉苦,他几乎可以竖起招牌:心理医生每晚服务。

“他说是到纽约出差,一走了之,可是三个月后我在街上碰到他,他佯装不认得我。”

“爱情是否只是一向古老传说?”

“泰,介绍一个人给我,要四十岁以下,满头头发,身段精壮,有钱、有事业、富生活情趣,深深爱我。”

这话引起哄堂大笑。

暑假,纪和回家探亲。

母亲瘦削,容易倦,医生说正常。

“她五十九,已进入老年,体力较钱衰弱,也是应该。”

这样平常的话不知怎地却叫纪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医生吓一跳,“纪先生,令堂没有病。”

但是纪和用手掩面,眼泪不住流下。

看护感动说:“我有三个儿子,希望其中一名有一般如此孝顺,于愿已足。”

纪和背着背囊回北美,纪泰来接他。

“可有见到纪伯欣?”

纪和答:“他近期住伦敦,你若牵记他,我可以陪你去看他。”

“行动不便,为何去伦敦?”

“他孙子在那边。”

纪泰不出声。

“管家看护跟着一起,也没有不便。”

纪泰又问:“你母亲好吗?”

“她有一班老姐妹陪着,还可以过日子。”

“纪和,看得出你归心似箭。”

“我想速速毕业回家陪伴寡母。”

这时,纪和发觉纪泰驶的是另外一条路。

“咦,我们不是回家?”

“的确是回家。”

“你应走第四路。”

“纪和,我已与今敏分开,我搬出一家公寓住,一并把你的家具也挪过去,一上一下,两个门口,很方便,你会喜欢。”

纪和大惊,“慢着慢着,一件一件来。”

“我与今敏已经分手。”

纪和重重说:“为什么!”

“我俩有分歧,我想她做左右手帮我做生意,她始终觉得那是偏们生意,她不会看低我,但是她也不会投入我这个阶层,她要专心做毕业试,我们和平分手。”

纪和内心炙痛。

“她叫你大哥,我知道你俩有特殊情谊,但是纪和,你不能期望生长在廿一世纪的我们在廿多岁就选定终身对象且能白头偕老。”

“今敏反应如何?”

“平和。”

“我以为你们相爱。”

纪泰说:“纪和,你知我永远爱她,她有事叫我,我飞扑而至。”

纪和低头不语。

“请你放心,没有人受伤,没有人心碎。”

这才是最叫人难过的事。

纪和问:“为什么最近全没有好消息?”

“有,酒吧生意热烈,你还有八个多月就可以毕业。”

“今敏会先走。”

“对,她问你:可否推荐她到纪伯欣律师行。”

纪和说:“我可以全力保荐。”

“找卞琳谈一谈。”

“既然处处为她着想,为什么还要分手?”

纪泰回答:“好友不同恋人。”

“不是说应与最谈得来的朋友结婚?”

纪泰诧异:“这是哪个愚人说的话?”

纪和放下行李淋浴,随即要出门看今敏。

纪泰笑,“她十分钟就到,我负责做罗宋汤来招待。”

果然,今敏挽着菜篮来到。

纪和紧紧拥抱她。

今敏说:“纪和,我失恋了,你要爱我多些。”

纪和心痛地回答:“我不能爱你更多,也不会更少。”

纪泰在一旁大声说:“要知道我与今敏为什么分手?请来看看这种情况。”

今敏问:“每个人都好,你妈妈健康?”

“妈妈老了。”纪和黯然。

“唉,这是人类无可避免的命运。”

纪泰说:“且不谈宿命,纪和,你看看卞琳律师在世界哪个角落。”

纪和有她寰宇通电话号码,立刻与她联络。

他轻轻说几句,卞琳说:“还是需要面试,我此刻在加国温哥华办事,你请今敏听电话。”

今敏立刻过去接住讲,只见她补助点头说:“是是是”。

纪泰在一旁揶揄,“还未上班支薪,已经成为yesman,悲哀。”

今敏放下电话,吁出一口气。

“怎么说?”纪和追问。

“卞律师叫我明日北上与她会晤。”

纪和说:“我帮你订飞机票,我可以陪你面试。”

“纪和,从这里起我自己可以应付。”

她握紧纪和的手一会,没待吃饭,就到城内办事。

今敏才出门,卞律师电话就到。

纪和抱歉:“打扰你,卞律师,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长辈的葬礼上。”

“哎呀。”纪和尴尬到极点。

试想想,草坡上人人默哀,牧师正朗诵诗篇第二十三篇: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你的杖你的竿,都与我同在……忽然,电话铃声响起。

“太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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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和,今敏聪明透顶,玻璃肚肠,水晶心肝,可是,其实老板们不需要这样顶尖人才,谁有空时刻防范这个人?”

纪和发急,“不不,今敏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她扮聪明才闯的祸。”

“我看人眼光比你准,生活经验比你丰富,她能把贤仲昆拨弄的团团转,本事非同小可,这样一个人,如不收敛,我岂非引狼入室。”

纪和忽然丢下一句:“女子始终小器。”

卞律师笑,“纪和你最单纯。”

纪泰这时不耐烦取过电话,“卞律师,她是孙悟空,你是如来佛,如何跳得出你手心,你多多教导她不就行了。”

卞琳叹气:“你们这样帮她。”

纪和:“卞琳,请予以特别优待。”

“我都明白了。”

“叩头叩头。”

卞律师又笑,“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长相标致聪明伶俐的一个女子,为什么没碰到你们兄弟俩这样的人?”

纪泰佯装讶异,“卞律师不过比我们大三五岁,不必老气横秋。”

卞琳大笑,“谢谢你们。”

第六章

今敏定了深夜航班,打算在小旅馆睡一晚,养足精神,才去见卞琳。

纪泰同纪和说:“我陪她去,你大可放心。”

纪和点头,“随时与我联络。”

今敏反对,“卞律师会反感,我每小时同你们报到好了。”

他们送她到飞机场,不知怎地,把她当作小妹一般。

回程中纪泰忽然问:“可有见到桑子?”

纪和淡淡说:“谁?没听过那名字,不记得了。”

纪泰没趣,维持缄默。

“桑家很支持女儿,时间治愈一切是伤痕,过几年,她会像你一般似没事人。”

纪泰自知理亏,十分忍耐。

纪和感叹说:“我们认识的女子都是好女子。”

纪泰一直看路上风景,不再出声。

纪和有点后悔,他应该说:你想见桑子及孩子们我可为你安排,但他实在不想象其他人般纵容纪泰。

第二天清早,纪和刚预备出门,今敏报告来了。

“我现在出门去见卞琳。“

“这叫每小时报到?记住穿套装,略化装,梳理头发。”

今敏只是笑,“得到聘书再与你联络。”

他祝她幸运。

在演讲厅上课,半途电话震荡,他连忙走到厅外接听。

今敏说:“成功了,九月上工。”

纪和立刻象兄长般教诲她:“以后小心眼得全部收起,你正式踏进社会。”

“大哥,到家再说。”

纪和放下心来。

傍晚,今敏匆匆回来,一脸笑容,多年憧憬成为事实,她兴奋得双颊红粉绯绯,坐立不安。

她说:“卞律师给我一间小宿舍,她叫我负责做美华商行的和约中介,命我操熟沪语及普通话,表明每星期工作六十至八十小时。”

“月薪多少?”

今敏笑,“喔哟,第一份工作,叫我付学费也愿意,怎么好问这个。”

什么?一向锱铢必较的今敏忽然落落大方把银钱撇到一边,匪夷所思,转性了。

纪泰问:“那你如何生活?”

“随卞律师给些车马费好了,相信她不会为难我的。”

纪泰说:“今敏,你得偿所愿,这几年的劳苦没有白费。”

今敏一听鼻子红起来。

纪和也说:“今敏,你要去的地方,一方面法治,先进,公平,另一方面妖异,黑暗,鬼祟,你切莫耍手段,记住强中自有强中手,你要正正气气以工作能力取胜。”

今敏握着纪和的手痛哭。

纪泰嘀咕,“你与纪和二人动辄就哭着发泄,所以没有烦恼。”

今敏提着简单行李锁上门就走了。

她说:“如果事事顺利,六个月后回来卖掉公寓,如否,打回原形。”仍是铁算盘。

她有流浪到另外一个城市觅前程,不过,这次有卞琳照顾,卞琳在今敏身上,一定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纪泰拍着兄弟肩膀,“我俩留不住她。”

纪和惆怅,“为什么?”

纪泰答:“我诚意不足,又怕被管。”

纪和也说:“我自形惭秽,不敢承担。”

两兄弟不知道如何,竟变得如此谦和。

纪泰说:“至少我们有自知之明,不会连累人家终身。”

纪和不出声。

纪泰叹气,“我从未说过我会与桑子结婚。”

纪和站起,“我要回学校。”

“下课到酒吧来,我介绍女友给你认识。”

喔,那么快,纪和心中佩服,他还正努力把一个叫艺雯的伤口缝合。

校园里不乏漂亮的女生,不同性格,一般可爱,都渴望被爱,这正是女性最美丽的年华,她们皮肤细洁晶莹,眼神闪烁,身段曼妙,腰身窄窄,打扮如蝴蝶,她们也知道,只能够美这么一两个夏季,然后翅膀就褪色衰弱。

脚踏车叮叮铃声经过纪和身边特别清脆,吸引他注意,纪和不想节外生枝,几个也后他要回家陪伴养母。

下课到酒吧,看到纪泰带着帽子,伸手招他,他坐在兄弟身边。

忽然鼓声邦邦响起,幕后转出一个半身女郎,上身只穿胸衣,低腰纱裙露出肚脐,蛇一般扭动身躯,呵,这正是世界上最诱惑好看的肚皮舞。

女郎脸上罩着面纱,她轻若无骨,舞动丰润双臂,抖动臀围,裙上装饰的金币发出叮叮声,与鼓声配合,纪和心中赞美,这是阿拉伯民间艺术,不可以猥琐眼光看待。

叫纪和不明白的是,那样保守古老的一个民族,女子出门要自至踵遮的严密,如何会有这样冶艳的舞蹈。

裙裾飞扬,鼓声结束,女郎伏到在纪和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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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泰大笑,一手脱下帽子,“谢诗敏,你认错人了。”

谢诗敏立刻站起,卡看纪和,有看看纪泰,到是不生气,反而拍手哈哈大笑,她风情无限。

谢诗敏说:“两人的确长的一模一样。”

纪和也笑起来,是该有一个同样会得游戏人间的女子陪伴纪泰。

日子过的飞快,最后大考来临,纪和顿感压力,他紧张的发过一次风疹,浑身一团团一块块凸肿起来,可怕之至,痕痒不已,足足烦恼一个星期。

风疹退下他决定游泳减压,每日温习完毕,到社区泳池游三十塘。

第一日考毕,觉得成绩还算理想,略微松弛。

卞律师找他说话,他拿起电话,忽觉心惊肉跳,“有什么事?”

“大家都平安,纪和,你几时考完?”

“还有三日。”

“考完立刻上飞机回来一趟。”

“为什么?”

卞琳笑笑,“有人结婚。”

纪和松弛,“卞律师,可是你本人?”

“我?我不会结婚。”

纪和猜,“那么,是桑子,我真代她高兴。”

“我替你订了机票,记住,立刻回来。”

纪和心情大好,接着三天书写试卷,特别顺畅。

他知会纪泰要离家数日。

“三个取一个,我还有把握。”

“唉,我大哥百中取一都有机会,他是天才。”

“纪和是人才,纪和不必担心成绩。”

纪和笑笑,匆匆回家取过护照行李就叫车驶往飞机场。

在飞机上一坐好就呼呼大睡,做梦还在考试,这次,试卷用拉丁文,吓得他魂不附体,惊醒,飞机已抵步。

卞律师亲自接他,脸色慎重。

纪和笑问:“谁结婚,我该送何礼物?”

卞琳说:“你人来了就足够,考得如何?”

“我始终知识九十二分学生,文字无力叫老师倾倒。”

“我对你满意。”

纪和发觉车子不是朝他家方向驶去,“咦,去何处?”

“纪和,到医院去。”

“纪和,罗翠珠女士要做心脏手术。”

纪和面孔顿时皱成一团,吓的魂不附体。

卞琳叹口气,“你看你,所以不告诉你,有最好的医生服务罗女士,你放心,她可望完全复元。”

听了这话,纪和的面孔才稍微露出血色。

“在母亲面前,不可有惊慌之色,你得谈笑自若,只说已经毕业回来。”

纪和没有言语。

“你要给母亲打气。”

到了医院,卞琳带着纪和走进病房。

在门口,纪和听见母亲的声音:“如果小和在身边就好了。”

然后是纪伯欣的声音:“我看看他来了没有。”他语音比以前清晰。

纪和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装出笑脸,“我来了我来了。”

他看到母亲惊喜交集,“小和,真的是你吗?”

纪和过去,“妈妈,我不负所望,毕业回来,以后都不离开你。”

罗女士笑:“那我放心了。”

这时医生与看护进来为她准备。

纪和轻轻推着纪伯欣的轮椅出去。

纪伯欣对纪和说:“纪和要留着举行毕业礼,纪泰你代他回来,很好。”

纪和一楞,知道他搞错了,“不,叔父,我的确是纪和。”

纪伯欣“呵呵”笑两声,“我自己孩子也不认得?”

纪和不知道任何是好。

纪伯欣行动不便,甚有感慨,“年纪大了,一个个倒下。”

纪和替他按摩肩膀。

“你有去看过两个孩子吗?”

纪和故意装做听不清楚,“手术不知道要多久。”

纪伯欣的看护走近,让他喝水,轻轻回答:“三小时以上,那是很普通的搭桥手术,不用担心。”

“她那样瘦也会血管栓塞。”

纪伯欣又说几句。

看护翻译:“最近在伦敦小住,天天与孩子们玩耍,已经会走路,会说几句话,懂得叫爷爷。”

纪和笑,“那么可爱。”

“你为什么没有留住桑子?”

纪和一怔,只得摊手,“你也没留住妻子。”

看护有点尴尬,略有迟疑,纪伯欣却说:“你讲的对,我们没本事,父子同命。”

纪和苦笑。

“桑子要结婚了,对方是著名地产商,专吧泰晤士河畔旧货舱改做住宅,我害怕桑子叫孩子们跟随洋人姓氏。”

“卞律师会知道怎么做。”

“卞琳说她没有办法,她只可劝桑子几句,纪泰,你是孩子生父,你去游说。”

纪和沉吟,那是人家家事,实在不好介入,可是纪伯欣习惯控制大局,坐在轮椅上,不忘其乐。

“纪泰,去,去。“他挥舞双手。

看护连忙说:“纪先生,你累了,我们明天再来。“

不管他反对已把轮椅推走。

纪和看牢墙壁上的大挂钟,一分一秒过的真慢。

他用双手掩着脸,忽然有人轻轻搓揉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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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手,“今敏用双手掩着脸,忽然有人轻轻。”

可不是今敏与卞律师来了

卞琳说:“我会去会计处,你们慢慢谈谈。”

纪和抬起头,呵,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今敏上班没多久,外型完全改变:身上多余脂肪已经消耗光,整个人苗条清矍,大眼睛更加有神,她短发拨到脑后,穿深蓝色套状,百分百似专业女性。

今敏坐到他身边,用手臂围住他。

这个手势胜过千言万语。

半晌,纪和说:“看你样子,就知道你生活很好。”

“纪和,我认识了朋友。”她露出一丝笑意。

“是什么人,他爱惜你否,有没有事事以你为重?”

“他是政府副检查官,我们很谈得来,他很有诚意,提过结婚,我正考虑。”

纪和凝视今敏的脸,她瘦了,下巴尖尖,眉毛修理过,分外秀丽。

纪和还记得第一次在列德图书馆见到她的情形,她圆面孔,粗眉大眼煞气腾腾,问他要钱。

她长大了,毕业,嫁人……顺着次序,人生中所有测验一件件做妥。

“他是华人?”

“原籍上海,家里做成衣,有个牌子叫‘精神’,你可有听过?”

纪和给她看内衣牌子,果然就是精神牌,“很耐穿,又吸汗,他们是殷商,不欺客。”

今敏笑了,把头靠在纪和肩膀上。

纪和低声说:“我很替你高兴。”

“你呢,老好纪和,你心中可有什么人?”

“我有我母亲”

这时医生出现,纪和连忙站起来。

医生一脸笑,一看就知道是好消息,果然,他这样说:“罗女士无恙,她可以庆祝八十大寿。

纪和松下气来,瘫痪在椅子里。

卞琳回来,看到纪和,摇摇头,“振作,纪和。”

纪和立刻站立敬礼。

卞琳不禁问:“如此活泼,你到底是纪泰还是纪和?”

今敏说:“纪和,回家沐浴休息片刻再回来,你身上有汗酸臭。”

纪和点头。

他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常用的披肩,坐垫,他一一抚摩,无限依依。他冲洗一番,又赶回医院,请服务员搭张小床让他在病房陪伴母亲。

罗翠珠苏醒后有沉沉睡去,纪和看了几页书,眼困,和衣倒在小床上。

纪和想起幼时睡在母亲脚后,转身时可碰到母亲肢体,安全又温馨。

睡前与母亲聊天:“妈妈,别的星球上有无人类”,“妈妈,世上为何有贫国”,“妈妈,真有刘关张这三个人吗”那时候,约莫四五岁。

半夜,罗翠珠醒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忍不住呼唤,“水,水。”

纪和立刻跳起斟水给母亲。

“呵,小和,你在这里。”

纪和按铃,看护进来看视,问了几句。

纪和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罗翠珠微微笑,待看护出去了,她轻轻对纪和说:“小和,我不是你的生母,想你已经知道

纪和平静地回答:“我只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妈妈。”

他伏在母亲枕边。

罗翠珠轻轻抚摩纪和头发。

纪和问:“妈妈,外太空到底有否高智慧生物?”

罗女士忽然忘却伤口疼痛,“一定有

她回答:“我虽是阿姆,也知道宇宙浩瀚无限。”

“可是,为什么不与地球联络?”

罗女士想,“也许他们曾经路过,一看,发觉人类低能落后,不屑与我们交往?”

纪和回答:“有可能。”

罗女士问:“大考辛苦吗?”

“头发都白了。”

“可会到叔父公司服务?”

“大有可能。”

“找到好女孩没有?”

“一定不负你所望。”

罗翠珠微笑,触动伤口,只得停下。

天蒙蒙亮,医生推门进来检查病人罗翠珠微笑。

他说:“我听见有说有笑,那肯定有助康复。”

五天后罗翠珠就出院。

纪和并没有回大学参加毕业礼,文凭邮寄给他,他妈妈把它镶在镜框里挂书房。

妈妈骄傲地说:“不容易。”

是不简单,他生命中整整一千个日子。

卞琳找他,“纪和,我派今敏去了上海美国商会,你正好来填她的空位,公司需要生力军

纪和答:“我明早即可报到。”

“桑子回来办嫁妆,你可要见她?”

“孩子们可一起?”

“他们要上幼儿班,没带来。”

“我渴望见到桑子。”

“我帮你约时间,纪老先生的意思是,可否要回两个孙儿抚养,听说她再度怀孕,

“我帮你约时间。

纪和不出声.

卞琳说:“可恶的纪泰可一点也不担心,他与肚皮舞娘优哉游哉享受极乐。”

纪和笑起来。

卞琳说:“帮帮忙。”

纪和第一天上班,便发觉自己已非吴下阿蒙,秘书,助理都对他十分客气,女同事眼光带点仰慕,知道他仍单身,借故找他说话。

从前,他要努力搞好人际关系,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人们会主动迁就,可是,纪和仍然怀念那时与艺雯下班后在街角买糖炒栗子当点心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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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子与女眷住在大酒店套房,她的嫁妆大约包括各种刺绣群褂,一张红木鸦片床,一架檀香雕花屏风,三张供桌,以及若干古董瓷器。

房门一开,桑子轻盈地跳出来,只看她,与纪和第一次会面是一模一样,她又恢复了五十年代优雅斯文打扮:三个骨裤子,小衬衫翻领竖起,配平跟鞋,梳马尾巴,看不出有孕嫁。

“老好纪和,桑子轻盈地跳出来。”她这样叫他。

侍应送下午茶来,桑子亲手用银壶侍侯纪和。

女眷们出去逛街购物,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桑子不待他开口便说:“我知你来意。”

纪和欠身,“我来与虎谋皮。”

桑子笑笑,“虎皮怎么可能拨下来给人,那还怎么活命?”

纪和说不下去。

“当初没人要这对孩子,连我也没打算要他们,可是终于把他们带到这么大,又有人来争,不不,我无可能交出抚养权,他们的外公外婆也非常疼惜他们,我们不会答应。

纪和一边听一边带点头。

桑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纪家的说客?为什么一味附和?”

“帮理不帮亲。”

“最可怕是你们这种人,你不是纪家的。”

“你要结婚了,纪家希望孩子们仍然姓纪。”

桑子又笑,“孩子们从来没姓过纪,我生我养我负责我教育,他们是桑家子,招呼纪伯欣是因为人情。

啊桑子黑白分明,把生活中深深浅浅的灰色统统踢走,她外型虽然没变,思想却已成熟。

“欢迎你随时预约探访。”

她出示照片,那对圆脸大眼的孪生儿穿着水手服坐在游艇甲板上晒太阳吃冰激凌。

桑子说:“已经没有父亲,怎可连母亲也失去,想你老好纪和必定明白。

纪和忙不迭说是。

“你的任务失败了。”

“正确。”纪和一点也不难过。

“孩子们同我父母居住,我的新屋就在旁边。”

桑子语气忽然沧桑,“与你,纪和,不怕说老实话,虽然有父母支持,我也吃足苦头,伤头了心脾,如今已经再世为人,以前的事不想再提,就此打住。

“桑子,对不起。”

“纪和,不关你事,你永远是我最好朋友。”

有人送货物上来,打开,是百张抽纱手帕,用来做宾客礼物。

纪和婉拒,“桑子,我们一定有时间见面。”

桑子恳求:“请来参加婚礼。”

纪和问:“你什么都有,送什么礼物给你?”

“最佳礼物是别与我争子。”

纪和告辞。

也许会叫纪泰代表他们来观礼,让他知道,没有他,人家也活了过来,过得很好。

纪和经过酒店大堂咖啡座,闻到食物香味,才发觉刚才吃的薄薄青瓜三文治根本不足裹腹,他挑张角落座位,叫了客汉堡薯条,以及一大杯巧克力奶昔。

许多女孩子都曾经取笑他爱喝奶昔,尤其是艺雯。

吃饱后,眼光与世界不一样。

他坐着看游客茶客来往穿梭,回到大都会,他读得文凭,又找到新的工作,母亲正在康复中,一生人最好的时间就是这一刻,为什么闷闷不乐?

他刚想付帐,忽然有人走到他对面坐下。

那少女拎着大包小包,穿着极窄的外套与长裤,皮肤晒成金棕,戴一幅大圈圈耳环,极之时髦活泼。

纪和完全不认识她。

她却说:“幸亏碰见你,你看,满座,人山人海,这城市真有趣,四处都是人人人,肩碰肩那样过马路,听说上海比这里更挤。

纪和微微笑,看着她圈圈耳环两边晃。

他轻轻问:“你们认识吗?”

女郎哇哈一声笑起来,“纪泰,我是王敏珊,你那将进酒吧的常客,你以为换个城市我就认不出你?”

纪和跳起来。

他按住少女的手,郑重地说:“噤声,别再说话,在你开口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不是纪泰”

少女睁大眼睛,想要分辩。

“嘘,”纪和阻止她。

他从袋里取出护照及驾驶执照,“看,我的名字叫纪和。”

王敏珊,接过他的身份证明文件,细细端详。

纪和指着说:“两个人,是纪和,不是纪泰。”

王敏珊仔细看过文件,又看着他,“是,的确是两个人,你斯文得多。

纪和满意,收回护照本子。

王敏珊啧啧称奇:“可是,两人长得这么像,你俩是什么关系?”

纪和回答:“我们是兄弟。”

“啊,可是,我从来未在将进酒见过你。”

“时间不凑巧,”他忽然打趣:“现在,时辰到了。”

王敏珊问:“你来渡假,抑或长住?”

“不回去了,我已找到工作,你呢?”

“我也是,你在哪里办公?”

纪和答:“我在律师行。

“我在政府美术馆做二级助理。”

纪和说:“多么高雅的工作,你在大学想必是念美术。”

王敏珊笑嘻嘻,“美术与管理科。”

她的朋友聚拢,“珊,还是你有办法,抢到台子。”

纪和连忙让座。

王敏珊丢下朋友追上去,“喂,你的电话号码。”

纪和递给她一张名片。

她笑笑说:“是纪和,不是纪泰。”

纪和很高兴,“这次你说对了。”

“有空出来吃饭或是看戏可好?”

纪和笑答:“无比荣幸。”

王敏珊摇摇手,“再见纪和。”

她花蝴蝶似回到座位上。

纪和收敛笑容,他黯然想:能同艺雯比吗,当然不能,差太远了。

可是,至少,他澄清了一点:纪和与纪泰是两个人。

孪生,但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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