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短篇作品集 - xp1024.com
《刘慈欣短篇作品集》


乡村教师

作者附言:

这篇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象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渡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

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象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好象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象一个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种了。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地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呢!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垅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杆桔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垅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

这些娃们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显!”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举着。“还是不显!”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象以前那样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象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拚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胁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 “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并不解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

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澜,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漂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渡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

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当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这时他们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四点绿荧荧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里,使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只想着会不会遇到其它的狼。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然后同几个拿猎枪汉子去接老师时,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汩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教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当时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晴,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象别的同事们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

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象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象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这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啧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好象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注:西北一些农村地区彩礼的一个名目,意思是对娘生女儿肚子疼的补偿)。但后来,村子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呆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划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

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儿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二蛋妈被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大地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象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的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庞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著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象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象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

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两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动全面进攻。在长达一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五百多万艘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打开一个时空蛀洞,然后从这个蛀洞时空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蛀洞继续跃迁……由于打开蛀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恒星的光谱暂时向红端移动,当飞船从这颗恒星完成跃迁后,它的光谱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

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一万光年的红色光带,这条光带向银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间监视器上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一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生机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圆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剌目的光束从天而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

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于其间。战役的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尽。一万五千年过去了,第二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飘渺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

当时,双方数量多的难以想象的战舰群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当时的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象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数长洞的***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可能在一瞬间被畸变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

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支有一百五十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剌目的火球,但它们仍向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留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三十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形成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的最后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项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

他们将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二百光年。,隔离带一旦产生,硅基帝国的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五百光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话,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区域,但其带有生命行星的恒星数量仍可能达到蛙跳密度,这种密度足以使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

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的只是建议而不是立法。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必须被保护。“

“这一点无需质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色,“对隔离带中带有行星的恒星的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这是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哒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痛疼越来越历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症晚期的剧疼,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剥出来,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如游丝一般。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大纲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永远也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

“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的一个英国大科学家,他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它把人间天上所有的东西的规律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

“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这是因为有磨擦力,磨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磨擦力的环境可是没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看法同周围人太不一样,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他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跑回一笔维修学校的款子,村子里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结果让他搅了,楞从县里拉过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地下不了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这些磨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磨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心仍留在这个充满灰尘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了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象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

“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象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

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12舰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十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一万光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是试验性地摧毁了五千颗恒星,其中带有行星的只有137颗,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最高执政官感叹到。他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象: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执政管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象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象的焦距开始大幅度调整,行星的图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了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星图象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宇宙,三个人被橙黄色的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着美丽的花纹,那花纹不停在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眩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

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的厚度只有一个原子的尺度,在这个薄片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间分析了这个大脑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接口。

文明测试是从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中任意地选取试题,测试对象如果能答对其中三道,则测试通过;如果头三道题没有答对,测试者有两种选择:可以认为测试没有通过,或者继续测试,题数不限,直到被测试者答对的题数达到三道,这时可认为其通过测试。

“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们已探知的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 “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气球回答。

“1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2号:你们观察到物体中热能的流向有什么特点?这种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气球回答。

“2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3号:圆的周长和它的直径之比是多少?“ “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气球回答。 “3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4号……

“到此这止吧,”当测试题数达到10道时,最高执政官说,“我们时间不多。”他转身对旁边的舰队统帅示意了一下。 “发射奇点炸弹!”舰队统帅命令。

奇点炸弹实际上是没有大小的,它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点,一个原子同它相比都是无穷大,虽然最大的奇点炸弹质量有上百亿吨,最小的也有几千万吨。但当一颗奇点炸弹沿着长长的导轨从红69012舰的武器舱中滑出时,却可以看到一个直径达几百米的发着幽幽荧光的球体,这荧光是周围的太空尘埃被吸入这个微型黑洞时产生的辐射。同那些恒星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不同,这些小黑洞在宇宙创世之初就形成了,它们是大爆炸前的奇点宇宙的微缩模型。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都有庞大的船队,游弋在银河系银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种群把它们戏称为“远洋捕鱼船队”,而这些船队带回的东西,是银河系中最具威摄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摧毁恒星的武器。

奇点炸弹脱离导轨后,沿一条由母舰发出的力场束加速,直奔目标恒星。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这颗灰尘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恒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现一个半径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这时的情形。巨量的恒星物质开始被吸入黑洞,那汹涌的物质洪流从所有方向会聚到一点并消失在那里,物质吸入时产生的辐射在恒星表面产生一团剌目的光球,仿佛恒星戴上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随着黑洞向恒星内部沉下去,光团暗淡下来,可以看到它处于一个直径达几百万公里的大旋涡正中,那巨大的旋涡散射着光团的强光,缓缓转动着,呈现出飞速变幻的色彩,使恒星从这个方向看去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巨脸。很快,光团消失了,旋涡渐渐消失,恒星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和光度。但这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平静,随着黑洞向恒星中心下沉,这个贪婪的饕餐者更疯狂地吞食周围密度急剧增高的物质,它在一秒钟内吸入的恒星物质总量可能有上百个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时产生的超强辐射向恒星表面漫延,由于恒星物质的阻滞,只有一小部分到达了表面,但其余的辐射把它们的能量留在了恒星内部,这能量快速破坏着恒星的每一个细胞,从整体上把它飞快地拉离平衡态。从外部看,恒星的色彩在缓缓变化,由浅红色变为明黄色,从明黄色变为鲜艳的绿色,从绿色变为如洗的碧蓝,从碧蓝变为恐怖的紫色。这时,在恒星中心的黑洞产生的辐射能已远远大于恒星本身辐射的能量,随着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见光形式溢出恒星,这紫色在加深加深,这颗恒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个在忍受着超级痛苦的灵魂,这痛苦在急剧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极限,这颗恒星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它未来几十亿年的旅程。

一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在原来恒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急剧膨涨的薄球层,象一个被吹大的气球,这是被炸飞的恒星表面。随着薄球层体积的增大,它变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第二个膨涨的薄球层,然后又可以看到更深处的第三个薄球层……这个爆炸中的恒星,就象宇宙中突然显现的一个套一个的一组玲笼剔透的缕花玻璃球,其中最深处的一个薄球层的体积也是恒星原来体积的几十万倍。

当爆炸的恒星的第一层膨涨外壳穿过那个橙黄色行星时,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实在这整个爆炸的壮丽场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涨的恒星外壳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其大小甚至不能成为那几层缕花玻璃球上的一个小点。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两千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十二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汽。

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参议员没有理会舰队统帅的话,也对最高执政官说:“这种对行星表面取随机点的检测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征,我们应该进行面积检测。”

最高执政官说:“这一点我也同议会讨论过,在隔离带中我们要摧毁的恒星有上亿颗,这其中估计有一千万个行星系,行星数量可能达五千万颗,我们时间紧迫,对每颗行星都进行面积检测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宽检测波束,以增大随机点覆盖的面积,除此之外,只能祈祷隔离带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尽量均匀了。” ※※※ “下面我们讲牛顿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娃们多讲一些。

“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这是速度随时间的变化率,它与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

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120减110除2,5米每秒,呵,不对,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30减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后面这个物体虽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刚才说到平方,平方就是一个数自个儿乘自个……”

他惊奇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蜡烛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一团比以前的烛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剧痛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沉重,其实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疯狂运行的大脑,那个悬在空中的大脑竭尽全力,尽量多尽量快地把自己存贮的信息输出给周围的娃们,但说话是个该死的瓶胫,他知道来不及了。他产生了一个幻象:

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铛声,娃们象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抢得摞成一堆……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听懂了没?”他焦急地问,他的眼晴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娃们,但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懂了!老师快歇着吧!“

他感觉到那团最后的火焰在弱下去,“我知道你们不懂,但你们把它背下来,以后慢慢会懂的。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老师,我们真懂了,求求你们快歇着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背呀!“

娃们抽泣着背了起来:“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这几百年前就在欧洲化为尘土的卓越头脑产生的思想,以浓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纪中国最偏辟的山村中回荡,就在这声音中,那烛苗灭了。 娃们围着老师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大哭起来。 ※※※ “目标编号:500921473,绝对目视星等:4.71,演化阶段:

主星序正中,带有九颗行星。这是蓝84210号舰报告。“ “一个精致完美的行星系。”舰队统帅赞叹。

最高执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态小体积行星和气液态大体积行星的配置很有韵律感,小行星带的位置恰到好处,象一条美妙的装饰链。还有最外侧那颗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这首音乐最后一个余音未尽的音符,暗示着某种新周期的开始。”

“这是蓝84210号舰,将对最内侧1号行星进行生命检测,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没有大气,自转缓慢,温差悬殊。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舰队统帅不以为然地说:“这颗行星的表面温度可以当冶炼炉了,没必要浪费时间。”

“开始2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稠密大气,表面温度较高且均匀,大部为酸性云层覆盖。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

通过四维通讯,最高执政官对一千光年之外蓝84210号舰上的值勤军官说:“直觉告诉我,3号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检测30个随机点。” “阁下,我们时间很紧了。”舰队统帅说。 “照我说的做。”最高执政官坚定地说。

“是,阁下。开始3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气,表面大部为海洋覆盖……”

来自太空的生命检测波束落到了亚洲大陆靠南一些的一点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约五千米的圆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觉察到波束的存在,因为当波束到达时,在它的覆盖范围内,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都将变成透明状态。现在它覆盖的中国西北的这片山区,那些黄土山在观察者的眼里将如同水晶的山脉,阳光在这些山脉中折射,将是一幅十分奇异壮观的景象,观察者还会看到脚下的大地也变成深不可测的深渊;而被波束判断为有生命的物体则保持原状态不变,人、树木和草在这水晶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醒目。但这效应只持续半秒钟,这期间检测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后一切恢复原状。观察者肯定会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而现在,这里正是深夜,自然难以觉察到什么了。

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 “1号随机点检测,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结果!

蓝84210号舰报告,目标编号:500921473,第3号行星发现生命!”

检测波束对覆盖范围内的众多种类生命体进行分类,在以生命结构的复杂度和初步估计的智能等级进行排序的数据库中,在一个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体排在首位。于是波束迅速收缩,会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接收到从蓝84210号舰上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放大到整个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学的影像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宇宙。图象处理系统已经隐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体的图象仍不清晰,这些生命体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几乎同周围行星表面的以硅元素为主的黄色土壤溶为一体。计算机只好把图象中所有的无生命部分,包括这些生命体中间的那具体形较大的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全部隐去,这样那一簇生命体就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即使如此,它们看上去仍是那么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黄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种在他们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奇迹的生物。

一束纤细的四维波束从蓝84210号舰发射,这艘有一个月球大小的星际战舰正停泊在木星轨道之外,使太阳系暂时多了一颗行星。那束四维波束在三维太空中以接近无限的速度到达地球,穿过那所乡村小学校舍的屋顶,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对这十八个孩子进行扫描。数据的洪流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率传回太空,很快,在蓝84210号舰主计算机那比宇宙更广阔的内存中,孩子们的数字复制体形成了。

十八个孩子悬浮在一个无际的空间里,那空间呈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实际上那不是色彩,虚无是没有色彩的,虚无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们都不由想拉住旁边的伙伴,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但手从他们身体里毫无阻力地穿过去了。孩子们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计算机觉察到了这一点,它认为这些生命体需要一些熟悉的东西,于是在自己的内存宇宙的这一部分模拟这个行星天空的颜色。孩子们立刻看到了蓝天,没有太阳没有云更没有浮尘,只有蓝色,那么纯净,那么深邃。孩子们的脚下没有大地,也是与头顶一样的蓝天,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无限的蓝色宇宙中,而他们是这宇宙中唯一的实体。计算机感觉到,这些数字生命体仍然处于惊恐中,它用了亿分之一秒想了想,终于明白了:银河系中大多数生命体并不惧怕悬浮于虚空之中,但这些生命体不同,他们是大地上的生物。于是它给了孩子们一个大地,并给了他们重力感。孩子们惊奇地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大地,它是纯白色的,上面有黑线划出的整齐方格,他们仿佛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语文作业本上。他们中有人蹲下来摸摸地面,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光滑的东西,他们迈开双脚走,但原地不动,这地面是绝对光滑的,磨擦力为零,他们很惊奇自己为什么不会滑倒。这时有个孩子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沿着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匀速直线运行向前滑去,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它以恒定的速度渐渐远去。 他们看到了牛顿第一定律。 有一个声音,空灵而悠扬,在这数字宇宙中回荡。

“开始3c级文明测试,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所在星球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还是基因突变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3c文明测试试题2号:请简要说明恒星能量的来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3c文明测试试题10号:请说明构成你们星球上海洋的液体的分子构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着。 那只鞋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到此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舰队统帅对最高执政官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否则我们肯定不能按时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发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动。 “发射奇点炸弹!”

载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过四维空间,瞬间到达了停泊在太阳系中的蓝84210号舰。那个发着幽幽荧光的雾球滑出了战舰前方长长的导轨,沿着看不见的力场束急剧加速,向太阳扑去。

最高执政官、参议员和舰队统帅把注意力转向了隔离带的其它区域,那里,又发现了几个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级的生命是一种生活在泥浆中的无脑蠕虫。接连爆炸的恒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们想起了史诗般的第二旋臂战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智能场的一小部分下意识地游移到太阳系,他听到了蓝84210号舰舰长的声音:

“准备脱离爆炸威力圈,时空跃迁准备,三十秒倒数!”

“等一下,奇点炸弹到达目标还需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说,舰队统帅和参议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它正越过内侧1号行星的轨道,大约还有十分钟。” “用五分钟时间,再进行一些测试吧。” “是,阁下。”

接着听到了蓝84210号舰值勤军官的声音:“3c文明测试试题11号:一个三维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条边的关系是什么?” 沉默。

“3c文明测试试题12号:你们的星球是你们行星系的第几颗行星?” 沉默。 “这没有意义,阁下。”舰队统帅说。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

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

“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

“等等!”参议员打断了值勤军官,“下一道试题也出关于甚低速力学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问最高执政官:“这不违返测试准则吧。”

“当然不,只要是测试数据库中的试题。”舰队统帅代为回答,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体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通过,文明测试通过!确定目标恒星500921473的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

“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急剧闪动着,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过超空间传送到蓝84210号舰上。

在太阳系,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这根长几亿公里的力场束此时象一根弓起的长杆,努力把奇点炸弹挑离射向太阳的轨道。蓝84210号舰上的力场发动机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热片由暗红变为耀眼的白炽色。力场束向外的推力分量开始显示出效果,奇点炸弹的轨道开始弯曲,但它已越过水星轨道,距太阳太近了,谁也不知道这努力是否能成功。通过超空间直播,全银河系都在盯着那个模糊的雾团的轨迹,并看到它的亮度急剧增大,这是一个可怕的迹象,说明炸弹已能感受到太阳外围空间粒子密度的增大。舰长的手已放到了那个红色的时空跃迁启动按钮上,以在奇点炸弹击中太阳前的一刹那脱离这个空间。但奇点炸弹最终象一颗子弹一样擦过太阳的边缘,当它以仅几万米的高度掠过太阳表面上空时,由于黑洞吸入太阳大气中大量的物质,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阳边缘出现了一个剌眼的蓝白色光球,使它在这一刻看上去象一个紧密的双星系统,这奇观对人类将一直是个难解的谜。蓝白色光球飞速掠过时,下面太阳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过平静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阳表面划出了一道v型的划痕,这划痕扩展到太阳的整个半球才消失。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珥,这条从太阳表面升起的百万公里长的美丽轻纱在高速冲击下,碎成一群欢快舞蹈着的小小的等离子体旋涡……奇点炸弹掠过太阳后,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我们险些毁灭了一个碳基文明。”参议员长出一口气说。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竞会存在3C级文明!” 舰队统帅感叹说。

“是啊,无论是碳基联邦,还是硅基帝国,其文明扩展和培植计划都不包括这一区域,如果这是一个自己进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最高执政官说。

“蓝84210号舰,你们继续留在那个行星系,对3号行星进行全表面文明检测,你舰前面的任务将由其它舰只接替。” 舰队司令命令道。

同他们在木星轨道之外的的数字复制品不一样,山村小学中的那些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在那间校舍里的烛光下,他们只是围着老师的遗体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娃们最后安静下来。 “咱们去村里告诉大人吧。”郭翠花抽泣着说。

“那又咋的?”刘宝柱低着头说,“老师活着时村里的人都腻歪他,这会儿肯定连棺材钱都没人给他出呢!“

最后,娃们决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师。他们拿了锄头铁锹,在学校旁边的山地上开始挖墓坑,灿烂的群星在整个宇宙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看着蓝84210号舰从一千光年之外发回的检测报告,参议员惊呼起来。

人类城市的摩天大楼群的影像在旗舰上方的太空中显现。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他们基本特征是什么?”舰队统帅问。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蓝84210号上的值勤军官问。 “比如,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氧氮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的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什么?!”旗舰上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们开始也不相信,但反复核实过。”

“上尉,你是个白痴吗?!”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进行信息交流,并且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而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这类个体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听起来象神话。”

“不,”参议员说:“在银河文明的太古时代,确实有过这个概念,但即使在那时也极其罕见,除了我们这些星系文明进化史的专业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一个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词汇,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词汇数据库中都查不到。”

这时,从太阳系发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长,显示出蔚蓝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缓缓转动。

最高执政官说:“在银河系联邦时代,独立进化的文明十分罕见,能进化到5b级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们应该让这个文明继续不受干扰地进化下去,对它的观察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太古文明的研究,对今天的银河文明也有启示。”

“那就让蓝84210号舰立刻离开那个行星系吧,并把这颗恒星周围一百光年的范围列为禁航区。”舰队统帅说。

北半球失眠的人,会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动,那抖动从空中的一点发出,呈圆形向整个星空扩展,仿佛星空是一汪静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点了一下似的。

蓝84210号舰跃迁时产生的时空激波到达地球时已大大衰减,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时钟都快了3秒,但在三维空间中的人类是不可能觉察到这一效应的。 ※※※

“很遗憾,”最高执政官说,“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想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

“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象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他真的吟唱了起来,他们三人的智能场合为一体,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那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太古时代传下来的歌谣听起来悠远、神秘、苍凉,通过超空间,它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在这团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云中,数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温馨和宁静。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

当娃们造好那座新坟时,东方已经放亮了。老师是放在从教室拆下来的一块门板上下葬的,陪他入土的是两盒粉笔和一套已翻破的小学课本。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墓”。

只要一场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迹就会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坟和长眠在里面的人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

太阳从山后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晖投进仍沉睡着的山村;在仍处于阴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闪着晶莹的光,可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鸟鸣。

娃们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蓝色的晨雾中。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脊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2000.08.08于娘子关

地火

刘欣转身朝井口对面的生产楼走去,还好,虽然从顶层的窗中冒出浓烟,但楼还没有着火。

他走进开着的楼门,向旁边拐入一间宽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从窗上照进来,使这里充满了朦胧的红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红光中跃动,包括那一排衣箱。

刘欣沿着这排衣箱走去,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号码,他很快找到了要找的那个。

关于这衣箱他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刚调到这个采煤队当队长,这是最野的一个队,出名的难带。

那些野小子们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本来嘛,看他在班前会上那可怜样儿,怯生生地要求把一个掉了的衣箱门钉上去,当然没人理他,小伙子们只顾在边上甩扑克说脏话,父亲只好说那你们给我找几个钉子我自己钉吧,有人扔给他几个钉子,父亲说再找个锤吧,这次真没人理他了。

但接着,小伙子们突然哑雀无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用大姆指把那些钉子一根根轻松地按进木头中去!

事情有了改变,小伙子们很快站在一排,敬畏地听着父亲的班前讲话……现在这箱子没锁,刘欣拉开后发现里面的衣物居然还在!

他又笑了,心里想像着二十多年来用过父亲衣箱的那些矿工的模样。他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裤,再穿上同样厚的工作衣,这套衣服上涂满了厚厚的油泥,发出一股浓烈的、刘欣并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这味道使他真正镇静下来,并处于一种类似幸福的状态中。

他接着穿上胶靴,然后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里面的矿灯拿出来,用袖子擦干灯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檐上。

他又找电池,但没有,只好另开了一个衣箱,有。他把那块笨重的矿灯电池用皮带系到腰间,突然想到电池还没充电,毕竟矿上完全停产一年了。

但他记得灯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对面,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在那儿看到灯房的女工们把冒着白烟的硫酸喷到电池上充电。

但现在不行了,灯房笼罩在硫酸的黄烟之中。他庄重地戴上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面前,在那红光闪动的镜子中,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用尽力气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铁支架时用的力气大得多。他的脸惨白,双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绞紧,他那辛劳一生的所有淳朴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消失,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进一点点空气。但父亲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矿工的肺一样,成了一块由网状纤维连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块,再也无法把吸进的氧气输送到血液中。组成那个灰块的煤粉是父亲在二十五年中从井下一点点吸入的,这也证明他一生采出的煤有多大的量了。

刘欣跪在病床边,父亲气管发出的尖啸声一下下割着他的心。突然,他感觉到这尖啸声中有些杂音,他意识到这是父亲在说话。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呀爸爸?”

父亲突出的双眼死盯着儿子,那垂死呼吸中的杂音更急促地重复着……

刘欣又声嘶力竭地叫着。

杂音没有了,呼吸也变小了,最后成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搐,然后一切都停止了,可父亲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仍焦急地看着儿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的话。

刘欣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他不知道妈妈怎样晕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护士怎样从父亲鼻孔中取走输氧管,他只听到那段杂音在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刻在他的记忆中,像刻在唱片上一样准确。

后来的几个月,他一直都处在这种恍惚状态中,那杂音日日夜夜在脑海中折磨着他,最后他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不让他呼吸的就是那段杂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弄明白它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妈妈对他说,他已大了,该撑起这个家了,别去念高中了,去矿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是父亲的眼睛,那杂音急促地在他脑海响起,最后变成一声惊雷,他猛然听懂了父亲最后的话:

“不要下井……”

※※※

二十五年后

刘欣觉得自己的奔驰车在这里很不协调,很扎眼。现在矿上建起了一些高楼,路边的饭店和商店也多了起来,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色的氛围之中。

车到了矿务局,刘欣看到局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刘欣穿过坐着的人群向办公楼走去,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们中,西装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围一切的不协调,人们无言地看着他走过,无数的目光像钢针穿透他身上的两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装,令他浑身发麻。

在局办公楼前的大台阶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地质处的主任工程师。这人还是二十年前那副瘦猴样,脸上又多了一副憔悴的倦容,他抱着一卷图纸,这对他似乎已是很沉重的负担。

“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工人们在静坐。”寒暄后,李民生指着办公楼前的人群说,同时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像看一个异类。

“有了大秦铁路,前两年国家又实行限产,还是没好转?”

“有过一段好转,后来又不行了,这行业就这么个东西,我看谁也没办法。”

李民生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好像刘欣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快些离开,但刘欣拉住了他。

“帮我一个忙。”

李民生苦笑着说:“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饭都吃不饱,还不肯要我们偷偷放在你书包里的饭票,可现在,你是最不需要谁帮忙的时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块煤层,很小的一块,贮量不要超过三万吨,关键是这块煤层要尽量孤立,同其它煤层间的联系越少越好。”

“这个……应该行吧。”

“我需要这煤层和周围详细的地质资料,越详细越好。”

“这个也行。”

“那我们晚上细谈。”刘欣说。李民生转身又要走,刘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我现在只对自己的生存感兴趣,同他们一样。”他朝人群偏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沿着被岁月磨蚀的楼梯拾级而上,刘欣看到楼内的高墙上沉积的煤粉像一幅幅巨型的描绘云雾和山脉的水墨画,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画还挂在那里,画很干净,没沾染煤粉,但画框和画面都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画中人那深邃沉静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后又一次落到刘欣的身上,他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来到二楼,局长办公室还在二十年前那个地方,那两扇大门后来包了皮革,后来皮革又破了。推门进去,刘欣看到局长正伏在办公桌上专心致志看一张很大的图纸,白了一半的头对着门口。走近了看,那是一张某个矿的掘进进尺图。

“你是部里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吧?”局长问,他只是抬了一下头,然后仍低下头去看图纸。

“是的,这是个很长远的项目。”

“呵,我们尽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局长抬起头来把手伸向他。刘欣和他握手时,看到了又一张和李民生脸上一样的憔悴的倦容,同时,感觉到他有两根手指变形——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伤造成的。

“你去找负责科研的张副局长,去找赵总工程师也行,我没空,真对不起了,等你们有一定结果后我们再谈。”局长说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图纸上去了。

“您认识我父亲,您曾是他队里的技术员。”刘欣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字。

局长点点头:“好工人,好队长。”

“您对现在煤炭工业的形势怎么看?”刘欣突然问,他觉得只有尖锐地切入正题才能引起这人的注意。

“什么怎么看?”局长头也没抬地问。

“煤炭工业是典型的传统工业、落后工业和夕阳工业,它劳动密集,工人的工作条件恶劣,产出效率低。产品运输要占用巨量运力……煤炭工业曾是英国工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英国在十年前就关闭了所有的煤矿!”

“我们关不了。”局长说,仍未抬头。

“是的,但我们要改变!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走出现在这种困境,”刘欣快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人群,“煤矿工人,千千万万的煤矿工人,他们的命运难以有根本的改变!我这次来……”

“你下过井吗?”局长打断他。

“没有。”一阵沉默后刘欣又说,“父亲死前不让我下。”

“你做到了。”局长说,他伏在图纸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刘欣刚才那种针刺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觉得很热,这个季节,他的西装和领带只适合有空调的房间。这里没有空调。

“您听我说,我有一个目标,一个梦,这梦在我父亲死的时候就有了,为了我的那个梦,那个目标,我上了大学,又出国读了博士……我要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改变煤矿工人的命运。”

“简单些,我没空儿。”局长把手向后指了一下,刘欣不知他指的是不是窗外那静坐的人群。

“只要一小会儿,我尽量简单些说。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是:在极差的工作环境中,用密集的劳动,很低的效率,把煤从地下挖出来,然后占用大量铁路、公路和船舶的运力,把煤运输到使用地点,然后再把煤送到煤气发生器中,产生煤气;或送入发电厂,经磨煤机研碎后送进锅炉燃烧……”

“简单些,直接了当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矿变成一个巨大的煤气发生器,使煤层中的煤在地下就变为可燃气体,然后用开采石油或天然气的地面钻井的方式开采这些可燃气体,并通过专用管道把这些气体输送到使用点。用煤量最大的火力发电厂的锅炉也可以燃烧煤气。这样,矿井将消失,煤炭工业将变成一个同现在完全两样的崭新的现代化工业!”

“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鲜?”

刘欣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新鲜,同时他也知道,这位局长——矿业学院六十年代的高材生,现今国内最权威的采煤专家之一,也不会觉得新鲜。局长当然知道,煤的地下气化在几十年前就是一个世界性的研究课题,这几十年中,数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国公司开发出了数不清的煤气化催化剂,但至今煤的地下气化仍是一个梦,一个人类做了近一个世纪的梦。原因很简单,那些催化剂的价格远大于它们产生的煤气。

“您听着,我不用催化剂也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气化!”

“怎么个做法呢?”局长终于推开了眼前的图纸,似乎很专心地听刘欣说下去,这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点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局长直直地看着刘欣,同时点上一支烟,兴奋地示意他说下去。但刘欣的热度一下跌了下来,他已经看出了局长热情和兴奋的实质。在他这日日夜夜艰难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放松消遣的机会:一个可笑的傻瓜来免费表演了。刘欣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开采是通过在地面向煤层的一系列钻孔实现的,钻孔用现有的油田钻机就可实现,这些钻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层中布放大量的传感器;二,点燃地下煤层;三,向煤层中注水或水蒸气;四,向煤层中通入助燃空气;五,导出气化煤。

“地下煤层被点燃并同水蒸气接触后,将发生以下反应: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氢气,然后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碳和氢气。最后的结果将产生一种类似于水煤气的可燃气体,其中的可燃成分是百分之五十的氢气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气化煤。

“传感器将煤层中各点的燃烧情况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气体的产生情况通过次声波信号传回地面,这些信号汇总到计算机中,生成一个煤层燃烧场的模型。根据这个模型,我们就可从地面通过钻孔控制燃烧场的范围和深度,并控制其燃烧的程度,具体的方法是通过钻孔注水抑制燃烧,或注入高压空气或水蒸气加剧燃烧,这一切都是在计算机根据燃烧场模型的变化自动进行的,使整个燃烧场处于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烧状态,保持最高的产气量。您最关心的当然是燃烧范围的控制,我们可以在燃烧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钻孔,注入高压水形成地下水墙阻断燃烧;在火势较猛的地方,还可采用大坝施工中的水泥高压灌浆帷幕来阻断燃烧……你在听我说吗?”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吸引了局长的注意力。刘欣知道,他的话在局长脑海中产生的画面肯定和自己梦想中的不一样,局长当然清楚点燃地下煤层意味着什么,现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烧着的煤矿,中国就有几座。去年,刘欣在新疆第一次见到了地火。在那里,极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气中涌动着充满硫磺味的热浪,这热浪使周围的一切像在水中一样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刘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红光,这红光是从地上无数裂缝中透出的。

刘欣走近一道裂缝探身向里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像是地狱的入口。那红光从很深处透上来,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强烈的热力。再抬头看看夜幕下这透出道道红光的大地,刘欣一时觉得地球像一块被薄薄地层包裹着的火炭!陪他去的是一个强壮的叫阿古力的的维族汉子,他是中国惟一一支专业煤层灭火队的队长,刘欣那次去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实验室中。

“离开这里我还有些舍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汉话说,“我是看着这些地火长大的,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太阳星星一样。”

“你是说,从你出生时这火就烧着?”

“不,刘博士,这火从清朝时就烧着!”

当时刘欣呆立着,在黑夜中的滚滚热浪面前,打着寒战。

阿古力接着说:“我答应去帮你,还不如说是去阻止你,听我的话刘博士,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干魔鬼的事呢!”

……

这时窗外的喧闹声更大了,局长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对刘欣说:“年轻人,我真希望部里用在投这个项目上的那六千万干些别的,你已看到,需要干的事太多了,回见。”

刘欣跟在局长身后来到办公楼外面,看到静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领导在对群众喊话,刘欣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里有一大片轮椅,这个年代,人们不会在别的地方见到这么多的轮椅集中在一块儿,后面,轮椅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每个轮椅上都坐着一位因工伤截肢的矿工……

刘欣感到透不过气来,他扯下领带,低着头急步穿过人群,钻进自己的汽车。

他无目标地开车乱转,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转了多长时间,他刹住车,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小山顶上,他小时候常到这里来,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矿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都看到些什么?”一个声音响起,刘欣回头一看,李民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那是我们的学校。”刘欣向远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的矿山学校,校园内的大操场格外醒目,在那儿,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为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记得。”

“那个初秋的下午,太阳灰蒙蒙的,我们在操场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教学楼上的大喇叭……记得吗?”

“喇叭里传出哀乐,过了一会儿张建军光着脚跑过来说,毛主席去世了……”

“我们说你这个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顿,他哭叫着说那是真的,毛主席保证是真的。我们没人相信,扭着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们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校门外也响着哀乐,仿佛天地间都充满了这种黑色的声音……”

“以后这二十多年中,这哀乐一直在我脑海里响着。最近,在这哀乐声中,尼采光着脚跑过来说,上帝死了,”李民生惨然一笑,“我信了。”

刘欣猛地转身盯着他童年的朋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认识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着刘欣,同时用一只手指着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矿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还认识它吗?”他又颓然坐下,“那个时代,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吧,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毛泽东时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想转移话题:“家里人都好吗?你爱人,她叫……什么珊来着?”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现在连我都几乎忘记她叫什么了。去年,她对我说她去出差,扔下我和女儿,不见了踪影。两个多月后她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加拿大寄来的,她说再也不愿和一个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没有搞错,你是高级工程师啊!”

“都一样,”李民生对着下面的矿山划了一大圈,“在她们眼里都一样,煤黑子。呵,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立志当工程师的吗?”

“那年创高产,我们去给父亲送饭,那是我们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问父亲和叔叔们,你们怎么知道煤层在哪儿?怎么知道巷道向哪个方向挖?特别是,你们在深深的地下从两个方向挖洞,怎么能准准地碰到一块儿?”

“你父亲说,孩子,谁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师知道。我们上井后,他指着几个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围着图纸看的人说,看,他们就是工程师。当时在我们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样,至少,他们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许多……”

“现在我们实现了儿时的愿望,当然说不上什么辉煌,总得尽责任做些什么,要不岂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闭嘴吧!”李民生愤怒地站了起来,“我一直在尽责任,一直在做着什么,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梦中!你真的认为你能让煤矿工人从矿井深处走出来?能让这矿山变成气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论和试验都成功了,又能怎么样?你计算过那玩意儿的成本吗?还有,你用什么来铺设几万公里的输气管道?要知道,我们现在连煤的铁路运费都付不起了!”

“为什么不从长远看?几年,几十年以后……”

“见鬼吧!我们现在连几天以后日子都没着落呢!我说过,你是靠做梦过日子的,从小就是!当然,在北京六铺炕那幢安静的旧大楼(国家煤炭设计院所在地)中你这梦可以随便做。我不行,我在现实中!”

李民生转身要走:“哦,我来是告诉你,局长已安排我们处配合你们的试验,工作是工作,我会尽力的。三天后我给你试验煤层的位置和详细资料。”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欣呆呆地看着这度过了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矿山,他看到了竖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顶端巨大的卷扬轮正转动着,把看不见的大罐笼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轨道电车从他父亲工作过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选煤楼下,一列火车正从一长排数不清的煤斗下缓缓开出,他看到了电影院和球场,在那里他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时光;他看到了矿工澡堂高大的建筑,只有在煤矿才有这样大的澡堂,在那宽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学会了游泳!是的,在这远离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儿学会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远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来从采出的煤中捡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围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发热,正冒出一阵阵青烟……这里的一切都被岁月罩上一层煤粉,整个山呈黑灰色,这也是刘欣童年的颜色,他生命的颜色。他闭上双眼,听着下面矿山发出的声音,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啊,父辈们的矿山,我的矿山……

※※※

这是离矿山不远的一个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矿山的烟雾和蒸汽从山后升起,夜里可以看到矿山灿烂的灯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晕,矿山的汽笛声也清晰可闻。现在,刘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这里很荒凉,远处山脚下有一个牧人赶着一群瘦山羊慢慢走过。这个山谷下面,就是刘欣要做地下汽化煤开采试验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层,这是李明生和地质处的工程师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地质处资料室那堆积如山的地质资料中找到的。

“这里离主采区较远,所以地质资料不太详细。”李民生说。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从现有资料上看,实验煤层距大煤层至少有二百米,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开始干了!”刘欣兴奋地说。

“你不是搞煤矿地质专业的,对这方面的实际情况了解更少,我劝你还是慎重一些。再考虑考虑吧!”

“不是什么考虑,现在实验根本不能开始!”阿古力说,“我也看过资料,太粗了!勘探钻孔间距太大,还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应该重新进行勘探,必须确切证明这片煤层是孤立的,实验才能开始。我和李工搞了一个勘探方案。”

“按这个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长时间?还要追加多少投资?”

李民生说:“按地质处现有的力量,时间至少一个月。投资没细算过,估计…

…怎么也得二百万左右吧。”

“我们既没时间也没钱干这事儿。”

“那就向部里请示!”阿古力说。

“部里?部里早就有一帮人想砍掉这个项目了!上面急于看到结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长时间和追加预算,岂不是自投罗网!直觉告诉我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就算我们冒个小险吧。”

“直觉?冒险?把这两个东西用到这件事上?刘博士,你知道这是在什么上面动火吗?这还是小险?”

“我已经决定了!”刘欣断然地把手一劈,独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么不制止这个疯子?我们可是达成过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对李民生质问道。

“我只做自己该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说。

※※※

山谷里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们中除了物理学家、化学家、地质学家和采矿工程师外,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专业人员:有阿古力率领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层灭火队,来自仁丘油田的两个完整的石油钻井班,几名负责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筑工程师和工人。这个工地上,除了几台高大钻机和成堆的钻杆外,还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装水泥和搅拌机,高压泥浆泵轰鸣着将水泥浆注入地层中,还有成排的高压水泵和空气泵,以及蛛丝般错综复杂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进行了两个月,他们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总长两千多米的灌浆帷幕,把这片小煤层围了起来。这本是一项水电工程中的技术,用于大坝基础的防渗,刘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墙,高压注入的水泥浆在地层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难以穿透的严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围的区域中,钻机打出了近百个深孔,每个都直达煤层。每个孔口都连接着一根管道,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连接到不同的高压泵上,可分别向煤层中注入水、水蒸气和压缩空气。

最后的一项工作是放“地老鼠”,这是人们对燃烧场传感器的称呼。这种由刘欣设计的神奇玩意儿并不像老鼠,倒很像一颗小炮弹。它有二十厘米长,头部有钻头,尾部有驱动轮,当“地老鼠”被放进钻孔中时,它能凭借钻头和驱动轮在地层中钻进移动上百米,自动移到指定位置;它们都能在高温高压下工作,在煤层被点燃后,它们用可穿透地层的次声波通讯把所在位置的各种参数传给主控计算机。现在,他们已在这片煤层中放入了上千个“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监测可能透过帷幕的地火。

在一间宽大的帐篷中,刘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显示出防火帷幕圈,计算机根据收到的信号用闪烁光点标出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们密密地分布着,整个屏幕看上去像一幅天文星图。

一切都已就绪,两根粗大的点火电极被从帷幕圈中央的一个钻孔中地放下去,电极的电线直接通到刘欣所在的大帐篷中,接到一个有红色大按钮的开关上。这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各就各位,兴奋地等待着。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刘博士,你干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厉害!”

阿古力再次对刘欣说。

“好了阿古力,从你到我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到处散布恐慌情绪,还告我的状,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说你在这个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贡献的,没有你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贸然试验。”

“刘博士,别把地下的魔鬼放出来!”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放弃?”刘欣笑着摇摇头,然后转向站在旁边的李民生。

李民生说:“根据你的吩咐,我们第六遍检查了所有的地质资料,没有问题。

昨天晚上我们还在某些敏感处又加了一层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几个小线段。

刘欣走到了点火电极的开关前,当把手指放到红色按钮上时,他停了一下,闭起了双眼像在祈祷,他嘴动了动,只有离他最近的李民生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

“爸爸……”

红色按钮按下了,没有任何声音和闪光,山谷还是原来的山谷,但在地下深处,在上万伏的电压下,点火电极在煤层中迸发出雪亮的高温电弧。投影屏幕上,放置点火电极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红点很快扩大,像滴在宣纸上的一滴红墨水。

刘欣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上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计算机根据“地老鼠”发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烧场模型,那是一个洋葱状的不断扩大的球体,洋葱的每一层代表一个等温层。高压空气泵在轰鸣,助燃空气从多个钻孔汹涌地注入煤层,燃烧场像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一样扩大着……一小时后,控制计算机启动了高压水泵,屏幕上的燃烧场像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样,形状变得扭曲复杂起来,但体积并没有缩小。

刘欣走出了帐篷,外面太阳已落山,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在黑下来山谷中回荡。

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围着一个直立的喷口,那喷口有一个油桶粗。人们为刘欣让开一条路,他走上了喷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两个工人,其中一个看到刘欣到来,便开始旋动喷口的开关轮,另一位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个火把,把它递给刘欣。随着开关轮的旋动,喷口中响起了一阵气流的嘶鸣声,这嘶鸣声急剧增大,像一个喉咙嘶哑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张紧张期待的脸在火把的光亮中时隐时现。刘欣又闭上双眼,再次默念了那两个字:

“爸爸……”

然后他把火把伸向喷口,点燃了人类第一口燃烧汽化煤井。

轰的一声,一根巨大的火柱腾空而起,猛窜至十几米高。那火柱紧接喷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纯蓝色,向上很快变成刺眼的黄色,再向上渐渐变红,它在半空中发出低沉强劲的啸声,离得最远的人都能感觉到它汹涌的热力,周围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远远望去,宛如黄土高原上空一盏灿烂的天灯!

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是局长,他握住刘欣的手说:“接受我这个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祝贺吧,你搞成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尽快把它灭掉。”

“您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它不能灭掉,我要让它一直燃着,让全国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国和全世界已经看到了,”局长指了指身后蜂拥而上的电视记者,“但你要知道,试验煤层和周围大煤层的最近距离不到二百米。”

“可在这些危险的位置,我们连打了三道防火帷幕,还有好几台高速钻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担心。这是部里的工程,我无权干涉,但任何一项新技术,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潜在的危险,在几十年中各种危险我见过不少,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担心……不过,”局长再次把手伸给了刘欣,“我还是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煤炭工业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会儿,“你父亲会很高兴的。”

以后的两天,又点燃了两个喷口,使火柱达到了三根。这时,试验煤层的产气量按标准供气压力计算已达每小时五十万立方米,相当于上百台大型煤气发生炉。

对地下煤层燃烧场的调节全部由计算机完成,燃烧场的面积严格控制在帷幕圈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以内,且界限稳定。应矿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烧场控制试验,刘欣在计算机上用鼠标画一个圈圈住燃烧,然后按住鼠标把这个圈缩小。随着外面高压泵轰鸣声的改变,在一个小时内,实际燃烧场的面积退到缩小的圈内。同时,在距离大煤层较近的危险方向上,又增加了两道长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刘欣没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接受记者采访和对外联络上。

国内外的许多大公司蜂拥而至,其中包括像杜邦和埃克森这样的巨头。

第三天,一个煤层灭火队员找到刘欣,说他们队长要累垮了。这两天阿力克带领灭火队发疯似的一遍遍地搞地下灭火演习;他还自做主张,租用国家遥感中心的一颗卫星监视这一地区的地表温度,他自己已连着三夜没睡觉,晚上在帷幕圈外面远远近近地转,一转就是一夜。

刘欣找到阿力克,看到这个强壮的汉子消瘦了许多,双眼红红的。“我睡不着,”

他说,“一合眼就做噩梦,看到大地上到处喷着这样的火柱子,像一个火的森林…

…”

刘欣说:“租用遥感卫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决定。阿力克,我以后还是很需要你的,虽然我觉得你的煤层灭火队不会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队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几天吧。”

“我现在离开?你疯了!”

“你在地火上面长大,对它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现在,我们虽然还控制不了像新疆煤矿地火那么大的燃烧场,但我们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个投入商业化运营的汽化煤田,到时候,那里的地火将在我们的控制中,你家乡的土地将布满美丽的葡萄园。”

“刘博士,我很敬重你,这也是我跟你干的原因,但你总是高估自己。对于地火,你还只是个孩子呢!”阿力克苦笑着,摇着头走了。

※※※

灾难是在第五天降临的。当时天刚亮,刘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着阿力克,他气喘吁吁,双眼发直,像得了热病,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他把一张激光打印机打出的照片举到刘欣归前,举得那么近,快挡住他的双眼了。那是一幅卫星发回的红外假彩色温度遥感照片,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刘欣看不懂,迷惑地望着他。

“走!”阿力克大吼一声,拉着刘欣的手冲出帐篷。刘欣跟着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刘欣越来越迷惑。首先,这是最安全的一个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试验煤层距大煤层有上千米远;其次,阿力克现在领他走得也太远了,他们已接近山顶,帷幕圈远远落在下面,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呢。到达山顶后,刘欣喘息着正要质问,却见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边更远的地方,刘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经过敏。但当他顺着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发现了远处山坡低处的草地有些异样:在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内的绿色比周围略深一些,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刘欣的心猛然抽紧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个暗绿色的圆跑去。

跑到那里后,刘欣跪在草地上看圆内的草,并把它们同圆外的相比较,发现这些草已蔫软,并倒伏在地,像被热水泼过一样。刘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地下的热力,在圆区域的中心,有一缕蒸气在刚刚出现的阳光中缓缓升起……

经过一个上午的紧急钻探,又施放了上千个“地老鼠”,刘欣终于确定了一个噩梦般的事实:大煤层着火了。燃烧的范围一时还无法确定,因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进速度只有每小时十几米,但大煤层比试验煤层深得多,它的燃烧热量透到了地表,说明已燃烧了相当长的时间,火场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烧的大煤层和试验煤层之间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带完好无损,地火是在这上千米隔离带的两边烧起来的,以至于有人提出大煤层的火同试验煤层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只是个安慰,连提出这个看法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随着勘探的深入,事情终于在深夜搞清楚了。

从试验煤层中伸出了八条狭窄的煤带,这些煤带最窄处只有半米,很难察觉。

其中五条煤带被防火帷幕截断,而有三条煤带呈向下的走向,刚刚爬到了帷幕的底部。这三条“煤蛇”中的两条中途中断了,但有一条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层。这些煤带实际是被煤填充的地层裂缝,裂缝都与地表相通,为燃烧提供了良好的供氧,于是,那条煤带成了连接试验煤层和大煤层的一根导火索。

这三条煤带都没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质资料上标明。事实上,这种狭长的煤带在煤矿地质上是极其罕见的,大自然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我没有办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这个工种项目的酬金对我太重要了!所以我没有尽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脸色苍白,回避着刘欣的目光。

现在,他们和阿古力站在隔开两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这又是一个早晨,矿山和山峰之间的草地已全部变成了深绿色,而昨天他们看到的那个圆形区域现在已成了焦黄色!蒸汽在山下弥漫,矿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对刘欣说:“我在新疆的煤矿灭火队和大批设备已乘专机到达太原,很快就到这里了。全国其它地区的力量也在向这儿集中。从现在的情况看,火势很凶,蔓延飞快!”

刘欣默默地看着阿古力,好大一会才低声问:“还有救吧?”

阿古力轻轻地摇摇头。

“你就告诉我,还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灭火……”

阿古力又摇摇头:“我有生以来一直在干那事,可地火还是烧毁了我的家乡。

我说过,在地火面前,你只是个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么,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光滑,比幽灵更莫测,它想去哪儿,凡人是拦不住的。这里是地下巨量的优质无烟煤,是魔鬼渴望了上亿年的东西。现在你把魔鬼放出来了,它将拥有无穷的能量和力量,这里的地火将比新疆的大百倍!”

刘欣抓住这个维吾尔汉子的双肩绝望地摇晃着:“告诉我还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说真话!”

“百分之零。”阿古力轻轻地说,“刘博士,你此生很难赎清自己的罪了。”

※※※

在局大楼里召开了紧急会议,莅会的除了矿务局主要领导和五个矿的矿长外,还有包括市长在内的市政府的一群忧心忡忡的官员。会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挥中心,中心总指挥由局长担任,刘欣和李民生都是领导小组的成员。

“我和李工将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还是请大家明白,我们现在都是罪犯。”刘欣说,李民生在一边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现在还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只干,别多想。”局长看着刘欣说,“知道最后这五个字是谁说的吗?你父亲。那时我是他队里的技术员,有一次为了达到当班的产量指标,我不顾他的警告,擅自扩大了采掘范围,结果造成工作面大量进水,队里二十几个人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当时大家的头灯都灭了,也不敢用打火机,一怕瓦斯,二怕消耗氧气,因为水已把那里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父亲这时告诉我,他记得上面是另一条巷道,顶板好像不太厚。然后我就听到他用镐挖顶板,我们几个也都摸到镐跟着他在黑暗中挖了起来。氧气越来越少,开始感到胸闷头晕,还有那黑暗,那是地面上的人见不到的绝对的黑暗,只有镐头撞击顶板的火星在闪动。当时对我来说,活着真是一种折磨,是你父亲支撑着我,他在黑暗中反复对我说那五个字:只干,别多想。不知挖了多长时间,当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时,顶板挖塌了一个洞,上面巷道防爆灯的光亮透射进来……后来你父亲告诉我,他不知道顶板有多厚,但那时人只能是:只干,别多想。这么多年,这五个字在我脑子中越刻越深,现在我替你父亲把它传给你了。”

会上,从全国各地紧急赶到的专家们很快制定了灭火方案。可供选择的手段不多,只有三个:一,隔绝地下火场的氧气;二,用灌浆帷幕切断火路;三,通过向地下火场大量注水灭火。这三个措施同时进行,但第一个方法早就证明难以奏效,因为通向地下的供氧通道极难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难堵死;第二个方法只对浅煤层火场有效,且速度太慢,赶不上地下火势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个灭火方法了。

消息仍然被封锁,灭火工作在悄悄进行。从仁丘油田紧急调来的大功率钻机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穿过煤城的公路,军队开进了矿山,天空出现了盘旋的直升机…

…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矿山,各种谣言开始像野火一样蔓延。

大型钻机在地下火场的火头上一字排开,钻孔完成后,上百台高压火泵开始向冒出青烟和热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矿山和城市生活区全部断水,这使得社会的不安和骚动进一步加剧。但注水结果令人鼓舞,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红色火场的前锋面出现了一个个以钻孔为中心的暗色圆圈,标志着注水在急剧降低火场温度。如果这一排圆圈连接起来,就有希望截断火势的蔓延。

但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势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高大钻塔旁边,来自油田的钻井队长找到了刘欣。

“刘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钻了!”他在钻机和高压泵的轰鸣声中大喊。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现在必须在火场上大量增加注水孔!”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压都在急剧增大,再钻下去要井喷的!”

“你胡说!这儿不是油田,地下没有高压油气层,怎么会井喷!”

“你懂什么!我要停钻撤人了!”

刘欣愤怒地抓住队长满是油污的衣领:“不行!我命令你钻下去!不会有井喷的!

听到了吗?不会!”

话音未落,钻塔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两人转头望去,只沉重的钻孔封瓦成两半飞了出来,一股黄黑色的浊流嘶鸣着从井口喷出,浊流中,折断的钻杆七零八落地飞出。在人们的惊叫声中,那股浊流的色调渐渐变浅,这是由于其中泥沙含量减少的缘故。后来它变成了雪白色,人们明白了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热后变成的高压蒸汽!刘欣看到了司钻的尸体被挂在钻塔高高的顶端,在白色的蒸汽冲击下疯狂地摇晃,时隐时现。而钻台上的另外三个工人已不见踪影!

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那条白色的巨龙的头部脱离了同地面的接触,渐渐升起,最后白色蒸汽全部升到了钻塔以上,仿佛横空出世的一个白发魔鬼,而这魔鬼同地面的井口之间,除了破损的井架之外竟空无一物!只能听到那可怕的啸声,以至于几个年轻工人以为井喷停了,犹豫地向钻台迈步,但刘欣死死抓住了他们中的两个,高喊:“不要命了!过热蒸汽!”

在场的工程师们很快明白了眼前这奇景的含义,但让其他人理解并不容易。同人们的常识相反,水蒸气是看不到的,人们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气在空气中冷凝后结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温高压下会形成可怕的过热蒸汽,其温度高达四五百度!

它不会很快冷凝,所以现在只能在钻塔上方才能看到它显形。这样的蒸汽平常只在火力发电厂的高压汽轮机中存在,它一旦从高压输汽管中喷出(这样的事故不止一次发生),可以在短时间内穿透一堵砖墙!人们惊恐地看到,刚才潮湿的井架在无形的过热蒸汽中很快被烤干了,几根悬在空中的粗橡胶管像蜡做的一样被熔化!这魔鬼蒸汽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巨响……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场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于灭火作用。

危急指挥部的全体成员来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矿四号井井口前。

“火场已逼近这个矿的采掘区,”阿古力说,“如果火头到达采掘区,矿井巷道将成为地火强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时地火火势将猛增许多倍……情况就是这样。”

他打住了话头,不安地望着局长和三矿的矿长,他知道采煤人最忌讳的是什么。

“现在井下情况怎么样?”局长不动声色地问。

“八个井的采煤和掘进工作都在正常进行,这主要是为了安定着想。”矿长回答。

“全部停产,井下人员立即撤出,然后,”局长停了下来,沉默了两三秒钟。

“封井。”局长终于说出了那两个最让采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声叫道,然后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理由,“封井……封井……社会马上就会乱起来,还有……”

“好了。”局长轻轻挥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说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李民生抱头蹲在地上,他的双肩在颤抖,但哭不出声来。矿山的领导者和工程师们面对井口默默地站着,宽阔的井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他们,就像二十多年前看着童年的刘欣一样。

他们在为这座百年老矿致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局总工程师低声打破沉默:“井下的设备,看看能弄出多少就弄出多少。”

“那么,”矿长说,“组织爆破队吧。”

局长点点头,“时间很紧,你们先干,我同时向部里请示。”

局党委书记说:“不能用工兵吗?用矿工组成的爆破队……怕要出问题。”

“考虑过,”矿长说:“但现在到达的工兵只有一个排,即使干一个井人力也远远不够,再说他们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业。”

……

距火场最近的四号井最先停产,当井下矿工一批批乘电轨车上到井口时,发现上百人的爆破队正围在一堆钻杆旁边等待着什么。人们上前去打听,但爆破队的矿工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们只是接到命令带着钻孔设备集合。突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个方向,一个车队正在朝井口开来,第一辆卡车上坐满了持枪的武警士兵,跳下车来为后面的卡车围出了一块停车场。后面有十一辆卡车,它们停下后,篷布很快被掀开,露出了上面整齐码放的黄色木箱,矿工们惊呆了,他们知道那是什么。

整整十卡车,是每箱24公斤装的硝酸铵二号矿井炸药,总重约有五十吨,最后一辆较小的卡车上有几捆用于绑药条的竹条,还堆着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矿工们知道那里面装的是电雷管。

刘欣和李民生刚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就看到刚任命的爆破队队长,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壮汉,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迎面走来。

“李工,这是让我们干什么?”队长问,同时展开图纸。

李民生指点着图纸,手微微发抖:“三条爆破带,每条长35米,具体位置在下面那张图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两种,装药量分别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斤,爆孔密度……”

“我问你要我们干什么!”

在队长那喷火的双眼的逼视下,李民生无声地低下头。

“弟兄们,他们要炸大巷!”队长转身冲人群高喊。矿工人群中一阵骚动,接着如一堵墙一样围逼上来,武警士兵组成半圆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车,但在那势不可挡的黑色人海的挤压下,警戒线弯曲变形,很快就要被冲破了。这一切都是在阴沉的无声中发生,只听到脚步的摩擦声和拉枪栓的声响。在最后关头,人群停止了涌动,矿工们看到局长和矿长出现在一辆卡车的踏板上。

“我十五岁就在这口井干了,你们要毁了它?!”一个老矿工高喊,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为了什么炸井?”

“现在矿上的日子已经很难了,你们还折腾什么?”

……

人群炸开了,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那落满煤灰的黑脸的海洋中,白色的牙齿十分醒目。局长冷静地等待着,人群在愤怒的声浪中又骚动起来,在即将再次失去控制时,他才开始说话。

“大家往那儿看,”他向井口旁边的一个小山丘指去。他的声音不高,但却使愤怒的声浪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两米多高,粗细不一。有一圈落满煤尘的石栏杆圈着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东西叫老炭柱,但你们知道吗,它立起来的时候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煤块。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张之洞总督在建矿典礼时立起的。它是让这百多年的风雨蚀成一根柱子了。这百多年,我们这个矿山经历了多少大灾大难,谁还能记得清呢?这时间不短啊同志们,四五辈人啊!这么长时间,我们总该记下些什么,总该学会些什么。如果实在什么也记不下,什么也学不会,总该记下和学会一样东西,那就是——”局长对着黑色的人海挥起双手,“天,塌不下来!”

人群在空气中凝固了,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中国的产业工人,中国的无产阶级,没有比我们的历史更长了,没有比我们经历的风雨和灾难更多了,煤矿工人的天塌了吗?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现在能站在这儿看那老炭柱,就是证明,我们的天塌不了!过去塌不了,将来也塌不了!

“说到难,有什么稀罕啊同志们,我们煤矿工人什么时候容易过?从老祖宗辈算起,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容易日子啊!你们再扳着指头算算,中国的,世界的,工业有多少种,工人有多少种,哪种比我们更难?没有,真的没有。难有什么稀罕?不难才怪,因为我们不但要顶起天,还要撑起地啊!怕难,我们早断子绝孙了!

“但社会和科学都在发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为我们想办法,这办法现在想出来了,我们有希望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要走出黑暗的矿井,在太阳底下,在蓝天底下采煤了!煤矿工人,将成为最让人羡慕的工作!这希望刚刚出现,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沟那几根冲天的大火柱!但正是这个努力,引发了一场灾难,关于这个,我们会对大家有个详细的交代,现在大家只需明白,这可能是煤矿工人的最后一难了,这是为我们美好明天付出的代价,就让我们抱成一团过这一难吧。我还是那句话,多少辈人都过来了,天塌不下来!”

人群默默地散去后,刘欣对局长说:“现在,我算真正认识了你和我父亲,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只干,别多想。”局长拍拍刘欣的肩膀,又在那里攥了一下。

※※※

四号井主巷道爆破工程开始一天后,刘欣和李民生并肩走在主巷道里,他们的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们正走过第一爆破带,昏暗的顶灯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顶上密密地布满了爆孔,引爆电线如彩色的瀑布从上面泻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讨厌矿井,恨矿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

但现在才知道,我已同它融为一体了,恨也罢,爱也罢,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们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刘欣说,“我们毕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阵亡吧。”

他们沉默下来,同时意识到,他们谈到了死。

这时阿古力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工,你看!”他指着巷道顶说。他指的是几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风用管,现在它们瘪下来了。

“天啊,什么时候停的通风?”李民生大惊失色。

“两个小时了。”

李民生用对讲机很快叫来了矿通风科科长和两名通风工程师。

“没法恢复通风了,李工,下面的通风设备:鼓风机、马达、防爆开关,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风科长说。

“你他妈的混蛋!谁让你们拆的,你他妈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态,破口大骂起来。

“李工,这是怎么讲话嘛!谁让拆?封井前尽可能多地转移井下设备可是局里的意思,停产安排会你我都是参加了的!我们的人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拆上来的设备有上百万元,就落你这一顿臭骂?再说井都封了,还通什么鸟风!”

李民生长叹一口气,直到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公布,因而出现了这样的不协调问题。

“这有什么?”通风科的人走后刘欣问,“通风不该停吗?这样不是还可以减少向地下的氧气流量?”

“刘博士,你真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接触到实际,你就什么都不懂了,真像李工说的,你只会做梦!”阿古力说。自煤层失火以来,他对刘欣一直没有客气过。

李民生解释:“这里的煤层是瓦斯高发区,通风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达时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开,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须再增加一条爆破带!”

“可,李工,上面第二条爆破带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条还没开工,地火距离南面的采区已很近了,把原计划的三条做完都怕来不及啊!”

“我……”刘欣小心地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用你们的话怎么说,这可是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着说,“刘博士还有拿不准的事儿?刘博士还有需问人才能决定的事儿?”

“我是说,现在这最深处的一条爆破带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这一条,这样一旦井下发生爆炸,至少还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这么做了。”李民生说,“爆破规模很大,引爆后巷道里的有毒气体和粉尘长时间散不去,让后面的施工无法进行。”

地火的的蔓延速度比预想的快,施工领导小组决定只打两条爆破带就引爆,尽快从井下撤出施工人员。天快黑时,大家正在离井口不远的生产楼中,围着一张图纸研究如何利用一条支巷最短距离引出起爆线,李民生突然说:“听!”

一声低沉的响声隐隐约约从地下传上来,像大地在打嗝。几秒钟后又一声。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区了!”阿古力紧张地说。

“不是说还有一段距离吗?”

没人回答,刘欣的地老鼠探测器已用完,现有落后的探测手段很难十分准确把握地火的位置和推进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对讲机,但任凭大喊,没有回答。

“我上井前见张队长干活时怕碰坏对讲机,把它和导线放一块儿了,下面几十台钻机同时干,声儿很大!”一个爆破队的矿工说。

李民生跳起来冲出生产楼,安全帽也没戴,叫了一辆电轨车,以最快速度向井下开去。当电轨车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间,追出来的刘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还在向他笑,他很长时间没笑过了。

地下又传来几声“打嗝”声,然后平静下来。

“刚才的一阵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刘欣问身边的一名工程师,对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话,它只会把煤层中更多的瓦斯释放出来!”

果然,一声冲天巨响,仿佛是地球在脚下爆炸了,井口立刻淹没于一片红色火焰之中。气浪把刘欣高高抛起,世界在他眼中疯狂旋转,同他一起飞落的是纷乱的石块和枕木,刘欣还看到了电轨车的一节车箱从井口的火焰中飞出来,像一粒被吐出的果核。刘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边纷纷掉下,他觉得每一块碎石上都有血……刘欣又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巨响,那是井下炸药被引爆的声音。失去知觉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滚滚的浓烟……

一年以后

刘欣仿佛行走在地狱中。整个天空都是黑色的烟云,太阳是一个刚刚能看见的暗红色圆盘。由于尘粒摩擦产生的静电,烟云中不时出现幽幽闪电,每次闪电出现时,地火之上的矿山就在青光中凸现出来,那图景一次次像用烙铁烙在他的脑海中。

烟尘是从矿山的一个个井口中冒出的,每个井口都吐出一根烟柱,那烟柱的底部映着地火狰狞的暗红光,向上渐变成黑色,如天地间一条条扭动的怪蛇。

公路是滚烫的,沥青路面熔化了,每走一步几乎要撕下刘欣的鞋底。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流和车辆,闷热的空气充满了硫磺味,还不时有雪花状的灰末从空中落下,每个人都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落满了白灰。道路拥挤不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一架直升机穿行在烟云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劝告人们不要惊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开始了,本计划在一年时间完成,但现在地火势头突然变猛,只得紧急加快进程。一切都乱了,法院对刘欣的庭审一再推迟,以至于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审间一时没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

公路以外的地面干燥开裂,裂纹又被厚厚的灰尘填满,脚踏上去扬起团团尘雾。

一个小池塘,冒出滚滚蒸气,黑色的水面上浮满了鱼和青蛙的尸体。现在是盛夏,可见不到一点绿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黄了,埋在灰尘中,树也都是死的,有些还冒出青烟,已变成木炭的枝桠像怪手一样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筑都已人去楼空,有些从窗子中冒出浓烟,刘欣看到了老鼠,它们被地火的热力从穴中赶出,数量惊人,大群大群地拥过路面……随着刘欣向矿山深处走去,越来越感受到地火的热力,这热力从他的脚踝沿身体升腾上来。空气更加闷热污浊,即使戴上面罩也难以呼吸。地火的热量在地面上并不均匀,刘欣本能地避开灼热的地面,能走的路越来越少了。地火热力突出的区域,建筑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时响起建筑物倒塌的巨响……刘欣已走到了井区,他走过一个竖井,那竖井已变成了地火的烟道,高大的井架被烧得通红,热流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尖啸声,滚滚热浪让他不得不远远绕行。选煤楼被浓烟吞没了,后面的煤山已燃烧多日,成了发出红光和火苗的一块巨大的火炭……

这里已看不到一个人了,刘欣的脚已烫起了泡,身上的的汗几乎流干,艰难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边缘,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向最后的目标走去。那个井口喷出的地火的红色光芒在召唤着他,他到了,他笑了。

刘欣转身朝井口对面的生产楼走去,还好,虽然从顶层的窗中冒出浓烟,但楼还没有着火。他走进开着的楼门,向旁边拐入一间宽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从窗上照进来,使这里充满了朦胧的红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红光中跃动,包括那一排衣箱。刘欣沿着这排衣箱走去,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号码,他很快找到了要找的那个。关于这衣箱他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刚调到这个采煤队当队长,这是最野的一个队,出名的难带。那些野小子们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本来嘛,看他在班前会上那可怜样儿,怯生生地要求把一个掉了的衣箱门钉上去,当然没人理他,小伙子们只顾在边上甩扑克说脏话,父亲只好说那你们给我找几个钉子我自己钉吧,有人扔给他几个钉子,父亲说再找个锤吧,这次真没人理他了。但接着,小伙子们突然哑雀无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用大姆指把那些钉子一根根轻松地按进木头中去!事情有了改变,小伙子们很快站在一排,敬畏地听着父亲的班前讲话……现在这箱子没锁,刘欣拉开后发现里面的衣物居然还在!他又笑了,心里想像着二十多年来用过父亲衣箱的那些矿工的模样。他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裤,再穿上同样厚的工作衣,这套衣服上涂满了厚厚的油泥,发出一股浓烈的、刘欣并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这味道使他真正镇静下来,并处于一种类似幸福的状态中。他接着穿上胶靴,然后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里面的矿灯拿出来,用袖子擦干灯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檐上。他又找电池,但没有,只好另开了一个衣箱,有。他把那块笨重的矿灯电池用皮带系到腰间,突然想到电池还没充电,毕竟矿上完全停产一年了。但他记得灯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对面,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在那儿看到灯房的女工们把冒着白烟的硫酸喷到电池上充电。但现在不行了,灯房笼罩在硫酸的黄烟之中。他庄重地戴上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面前,在那红光闪动的镜子中,他看到了父亲。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刘欣笑着说,转身走出楼,向喷着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后来有一名直升机驾驶员回忆说,他当时低空飞过二号井,在那一带做最后的巡视,好像看到井口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在井内地火的红光中呈一个黑色的剪影,他像是向井下走去,一转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

一百二十年后

(一个初中生的日记)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知道我上面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吗?今天我参观了煤炭博物馆。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

居然有固体的煤炭!

我们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个头盔,头盔上有一盏灯,那灯通过一根导线同挂在我们腰间的一个很重的长方形物体连着,我原以为那是一台电脑(也太大了些),谁想到那竟是这盏灯的电池!这么大的电池,能驱动一辆高速赛车的,却只用来点亮这盏小小的灯。我们还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师告诉我们,这是早期矿工的井下服装。有人问井下是什么意思,老师说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们上了一串行走在小铁轨上的铁车,有点像早期的火车,但小得多,上方有一根电线为车供电。车开动起来,很快钻进一个黑黑的洞口中。里面真黑,只有上方不时掠过一盏昏暗的小灯。我们头上的灯发出的光也很弱,只能看清周围人的脸。

风很大,在我们耳边呼啸,我们好像在向一个深渊坠下去。艾娜尖叫起来,讨厌,她就会这样叫。

“同学们,我们下井了!”老师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了,我们由这条较为宽大的隧洞进入了它的一个分支,这条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着头盔,我的脑袋早就碰起好几个包了。我们头灯的光圈来回晃着,但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几个女孩子又叫着说害怕。

过了一会儿,我们眼前的空间开阔了一些,这个空间有许多根柱子支撑着顶部。

在对面,我又看到许多光点,也是我们头盔上的这种灯发出的,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有许多人在工作,他们有的用一种钻杆很长的钻机在洞壁上打孔,那钻机不知是用什么驱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炸。有的人在用铁锹把什么看不清楚的黑色东西铲到轨道车上和传送皮带上,不时有一阵尘埃扬起,把他们隐没于其中,许多头灯在尘埃中划出一道道光柱……

“同学们,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采煤工作面,你们看到的是早期矿工工作的景象。”

有几个矿工向我们这方向走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全息图像,没有让路,几个矿工的身体和我互相穿过,我把他们看得很清楚,对看到的很吃惊。

“老师,那时的中国煤矿全部雇用黑人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将真实地体验一下当时采煤工作的空气,注意,只是体验,所以请大家从右衣袋中拿出呼吸面罩戴上。”

我们戴好面罩后,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孩子们注意,这是真实的,不是全息影像。”

一片黑尘飘过来,我们的头灯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惊奇看着光柱中密密的尘粒在纷飞闪亮。这时艾娜又惊叫起来,像合唱的领唱,好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她大叫起来,再后来,竟有男孩的声音加入进来!我扭头想笑他们,但看到他们的脸时自己也叫出声来,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只有呼吸面罩盖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这时我又听到一声尖叫,立刻汗毛直立:这是老师在叫!

“天啊,斯亚!你没戴面罩!”

斯亚真没戴面罩,他同那些全息矿工一样,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历史课上反复强调,学这门课的关键在于对过去时代的感觉,我想真正感觉一下。”他说着,黑脸上白牙一闪一闪的。

警报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不到一分钟,一辆水滴状微型悬浮车无声地停到我们中间,这种现代东西出现在这里真是煞风景。从车上下来两个医护人员,现在真正的煤尘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全息的还飘浮在周围,所以医生在穿过“煤尘”

时雪白的服装一尘不染。他们拉住斯亚往车里走。

“孩子,”一个医生盯着他说,“你的肺受到很严重的损伤,至少要住院一个星期,我们会通知你家长的。”

“等等!”斯亚叫道,手里抖动着那个精致的全隔绝内循环面罩,“一百多年前的矿工也戴这东西吗?”

“不要废话,快去医院!你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老师气急败坏地说。

“我和先辈是同样的人,为什么……”

斯亚没说完就被硬塞进车里。“这是博物馆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故,您要对此事负责的!”一个医生上车前指着老师严肃地说。悬浮车同来时一样无声地开走了。

我们继续参观,沮丧的老师说:“井下的每一项工作都充满危险,且需消耗巨大的体力。随便举个例子,这些铁支柱,在这个工作面的开采工作完成后,都要回收,这项工作叫放顶。”

我们看到一个矿工用铁锤击打支架中部的一个铁销,把支架拆为两段取下,然后把它扛走了。我和一个男孩试着搬已躺在地上的一个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

“放顶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因为在撤走支架的过程中,工作面顶板随时都会塌落……”

这时我们头顶发出不祥的摩擦声,我抬起头来,在矿灯的光圈中看到头顶刚撤走支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张开一个口子,我没来得及反应它们就塌了下来,大块岩石的全息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尘埃腾起遮住了一切。

“这个井下事故叫做冒顶。”老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家注意,伤人的岩石不只是来自上部……”

话音未落,我们旁边的一面岩壁竟垂直着向我们扑来,这一大面岩壁冲出相当的距离才化为一堆岩石砸下来,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手掌从地层中把它推出来一样。

岩石的全息影像把我们埋没了,一声巨响后我们的头灯全灭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儿们的尖叫声中,我又听到老师的声音。

“这个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种气体,它被封闭在岩层中,有巨大的气压。刚才我们看到的景像,就是工作面的岩壁抵挡不住这种压力,被它推出的情景。”

所有人的头灯又亮了,大家长出一口气,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有时高亢,如万马奔腾,有时低沉,好像几个巨人在耳语。

“孩子们注意,洪水来了!”

正当我们迷惑之际,不远处的一个巷道口喷出了一道粗大汹涌的洪流,整个工作面很快淹没在水中。我们看着浑浊的水升到膝盖上,然后又没过了腰部,水面反射着头灯的光芒,在顶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纹。水面上飘浮着被煤粉染黑的枕木,还有矿工的安全帽和饭盒……当水到达我的下巴时,我本能地长吸一口气,然后我全部没在水中了,只能看到自己头灯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黄,和下方不时升止的一串水泡。

“井下的洪水有多种来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矿井打通了地面的水源,但它比地面洪水对人生命的威胁大得多。”老师的声音在水下响着。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间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像一个肚子鼓鼓的大铁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给老师看。

“那是防爆开关,因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气体,防爆开关可避免一般开关产生的电火花。这关系到我们就要看到的可怕的井下危险……”

又一声巨响,但同前两次不一样,似乎是从我们体内发出,冲破我们的耳膜来到外面,来自四方的强大的冲击压缩着我的每一个细胞,在一股灼人的热浪中,我们都淹没于一片红色的光晕里,这光晕是周围的空气发出的,充满了井下的每一寸空间。移时,红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为在井下遇到它的人很难生还。”老师的声音像幽灵般在黑暗中回荡。

“过去的人来这样可怕地方,到底为了什么?”艾娜问。

“为了它。”老师举起一块黑石头,在我们头灯的光柱中,它的无数小平面闪闪发光。就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了固体的煤炭。

“孩子们,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纪中叶的煤矿,后来,出现了一些新的机械和技术,比如液压支架和切割煤层的大型机器等,这些设备在那个世纪的后二十年进入矿井,使井下的工作条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矿仍是一个工作环境恶劣充满危险的地方,直到……”

以后的事情就索然无味了,老师给我们讲汽化煤的历史,说这项技术是在八十年前全面投入应用的,那时,世界石油即将告罄,各大国为争夺仅有的油田陈兵中东,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是汽化煤技术拯救了世界……这我们都知道,没意思。

我们接着参观现代煤矿,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我们每天看到的从地下接出并通向远方的许多大管子么。不过这次我倒是第一次进入了那座中控大楼,看到了燃烧场的全息图,真大,还看到看监测地下燃烧场的中微子传感器和引力波雷达,还有激光钻机……也没意思。

老师在回顾这座煤矿的历史时,说一百多年前这里被失控的地火烧毁过,那火烧了十八年才扑灭,那段时期,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草木生烟,日月无光,人民流离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一次地下武器试验造成的,也有人说与当时的绿色和平组织有关。

我们不必留恋所谓过去的好时光,那个时候生活充满艰难危险和迷惘;我们也不必为今天的时代过分沮丧,因为今天,也总有一天会被人们称做是——过去的好时光。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完)

带上她的眼晴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实在累了,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象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柔的声音,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象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象橡皮泥一样软。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我豪爽地说。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这对我来说不容易,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

三天所见 > > 的话,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我们没有三天,只有两天。在时间上,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穷光蛋。但比那个二十世纪盲人的幸运的是,我和你的眼晴在三小时内可到达地球的仍何一个地方。”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两千多公里,乘电离层飞机用了15分钟就到了这儿。面前的塔克拉玛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晴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付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象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象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他们回地球渡假的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但后来由于用它“渡假”

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竟流行开来。最尖端的技术被采用,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现在,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他(她)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多带一双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由于渡假中的隐私等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再带双眼睛,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中,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象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当然,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二十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说他们象……” “罐头中的肉。”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耶!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象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笑着摇摇头,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象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

他该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儿去,啊,谢谢,看她的淡蓝色,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

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闻花,然后再给它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到我坚持停止时,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头,我发现已走出了好远,便回去拿丢在后面的背包,当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时,又听到了她的惊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觉得很可笑,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问她:“她们都叫什么?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右边那朵叫火苗,粉红色,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我有些感动了。

“你看,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象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这儿的世界?要是你再这么孩子气地多愁善感下去,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医生会让你永远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象……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不,别动,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轻轻地说:“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说:“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这方面的感觉都磨钝了。”

“怎么会呢?!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象是固态的,象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象是气态的,好象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薄啊!看看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吗?”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象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象在生活。”她说。

“我,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

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剌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

。”又接着哼下去,陶醉于其中,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月光 > >

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溶入月光……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象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我听不清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已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呜……

我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象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它,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的。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不哭了,(此处去掉一句),突然,她低声说: “听……” 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落日六号 ※※※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棵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只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浮。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只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它们是“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它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四年前,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是一个岩浆的湖泊,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远至乌鲁木奇,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在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大,“落日六号”的设计强度是不允许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飞船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穿过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连续面,并在大陆板块漂移的滑动面上停留了五个小时,然后开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长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凭感觉触摸飞船周围不断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质。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他们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飞船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条裂隙,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但是,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没有它,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

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透明地球 ※※※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完)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99.10。

坍缩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二百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三分钟了,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盘,

“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做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

“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做为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幼年。”他又走到省长面前,

“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悠然地抽了起来。

蓝移倒计时五十秒。

坍缩将在凌晨1时24分17秒时发生。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象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燥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象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丁仪同往常一样的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

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作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已膨胀了二百亿年的宇宙将在两年后转为坍缩。

现在,这两年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拔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使您分心的,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钱,只能向省里要了。

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

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位了。“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

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使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象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他说的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挖出一斗烟丝。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几声笑。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以后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只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但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无诗意的、烦锁的世界,我们整天象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象蚂蚁一样受到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象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到这一点,使您有点象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四年到二百亿年的时间上仍次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到你们想看的。”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坍缩。”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一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十五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十五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二百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工程师。

“小张,你也太不象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到。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 丁仪叮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来,她苍白的脸由于愤怒而胀红,双眼充满泪水。

“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同您的宇宙相比,父亲不算什么,但父亲对我重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缩,那不过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频率的一点点变化而已,这变化,甚至那光线,如果不是由精密仪器放大上万倍,谁都看不到!坍缩是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宇宙膨胀或坍缩,对我们有什么区别?!但父亲对我们是重要的,您明白吗?!”

当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谁发火时,她克制了自己,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丁仪叹息着摇摇头,对省长说:“是的,如您所说,两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他挥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划到一个圈里,然后指指物理学家们,“小的尺度是亿亿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学家们,“大的尺度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只能用想象来把握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有长江的洪水,有紧张的预算,有逝去的和还活着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们总要把这两个世界分开。 “可您看到它们是分开的。”省长说。

“不!基本粒子虽小,却组成了我们;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可即将发生的宇宙坍缩牵动着我们的什么吗?”

丁仪突然大笑起来,这笑除了神经质外,还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让人毛骨耸然。

“好吧,物理系的学生,请背诵您所记住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关系。”

省长象一个小学生那样顺从地背了起来:“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

“很好,但有谁真正理解呢?您吗?”丁仪问省长,然后转向台长,“您吗?”,转向埋头工作的工程师,“您吗?”,又转向大厅中的其他的技术人员,“你们吗?”,最后转向科学家们,“甚至你们?!不,你们都不理解。你们仍按绝对时空来思考宇宙,就象脚踏大地一样自然,绝对时空就是你们思想的大地,离开它你们对一切都无从把握。谈到宇宙的膨胀和坍缩,你们认为那只是太空中的星系在绝对的时间空间中散开和会聚。”

他说着,踱到那个玻璃陈列柜前,伸手打开柜门,把那个珍贵的星图盘拿了出来,放在手上抚mo着,欣赏着。台长万分担心地抬起两只手在星图盘下护着,这件宝物放在那儿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动一下。台长焦急地等着丁仪把星图盘放回原位,但他没有,而是一抬手,把星图盘扔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古老珍宝,在地毯上碎成了无数陶土块。

空气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鸡。只有丁仪还在悠然地踱着步,是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动的因素,他的话音仍不间断地响着。

“时空和物质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胀和坍缩包括整个时空,是的,朋友们,包括整个时间和空间!”

又响起了一声破裂声,这是一只玻璃水杯从一名物理学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们震惊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星图盘,而是丁仪话中的含义。 ※※※

“您是说……”一名宇宙学家死死地盯住丁仪,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的。”丁仪点点头,然后对省长说,“他们明白了。”

“那么,这就是统一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负时间参量的含义?!”一名物理学家恍然大悟地说。丁仪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些把它公布于世?!您太不负责任了!”另一名物理学家愤怒地说。

“有什么用?只能引起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对时空,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省长一头雾水地问。

“坍缩……”台长,同时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做梦似地喃喃地说。 “宇宙坍缩会对人类产生影响,是吗?” “影响?不,它将改变一切。” “能改变什么呢?” 科学家们都在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没人回答他。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 “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 “……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 “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巨型屏幕这时修好了,壮丽的宇宙出现在大家面前。为了使坍缩的出现更为直观,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由计算机进行变频处理,并对频率变化所产生的色彩效应进行了视觉上的夸张。现在所有的恒星和星系发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呈红色,象征着目前膨胀中宇宙的红移。当坍缩开始时,它们将同时变为蓝色。屏幕的一角显示出蓝移出现的倒计时:一百五十秒。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二百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三分钟了,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盘,“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做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做为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幼年。”他又走到省长面前,“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悠然地抽了起来。 蓝移倒计时五十秒。

“这不可能!”省长叫到,“从逻辑上这说不通,时间反演?一切都将反过来进行,难道我们倒着说话吗?这太难以想象了!” “您会适应的。” 蓝移倒计时四十秒。

“也就是说,以后的一切都是重复,那历史和人生变得多么乏味。”

“不会的,你将在另一个时间里,现在的过去将是您的未来,我们现在就在那时的未来里。您不可能记住未来,蓝移开始时,您的未来一片空白,对它,您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蓝移倒计时二十秒。 ※※※ “这不可能!”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快了,还有十几秒,十几秒后,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点,在那一点时间不存在。然后,?我们将进入坍缩宇宙。 蓝移倒计时八秒。 “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 蓝移倒计时五秒,四,三,二,一,零。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烦燥的红色变为空洞的白色…… 时间奇点……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点奇间时…… 色白的洞空为变色红的烦燥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零,一,二,三,四,秒五时计倒移蓝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秒八时计倒移蓝

“。宙宇缩坍入进将们我,后然。在存不间时点一那在,点奇间时个一过通将宙宇,后秒几十,秒几十有还,了快。梦说人痴是他为认会您,向流个一另有还间时起谈人有果如,然当所理么多…… (完)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99.7

鲸歌

沃纳大叔的这艘三千吨的豪华游艇上,除了他的八十名手下和两个皮肤黝黑的南美女郎外,还有二十五吨的高纯度海洛因,这是他在南美丛林中的提炼厂两年的产品。

两个月前,哥伦比亚政府军包围了提炼厂,为了抢出这批货,他的弟弟和另外三十多个手下在枪战中身亡。

他急需这批货换回的钱,他要再建一个提炼厂,这次可能建在波利维亚,甚至亚洲金三角,以使自己苦心经营了一生的毒品帝国维持下去。

但直到现在,已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货一克都没能运进美国大陆。

从海关进入根本不可能,自从中微子探测器发明以来,毒品是绝对藏不住的。

一年前他们曾把海洛因铸在每块十几吨重的进口钢坯的中心,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查出来。

后来,沃纳大叔想了一个很绝妙的办法:用一架轻型飞机,通常是便宜的赛斯纳型,载着大约五十公斤的货从迈阿密飞入,一过海岸,飞行员就身上绑着货跳伞。

这样虽然损失了一架小飞机,但那五十公斤货还是有很大赚头。这曾经是一个似乎战无不胜的办法,但后来美国人建起了由卫星和地面雷达构成的庞大的空中监视系统,这系统甚至能发现并跟踪跳伞的飞行员,以至于大叔的那些英勇的小伙子们还没着地就发现警察在地面上等着他们。

后来大叔又试着用小艇运货上岸,结果更糟:海岸警卫队的快艇全部装备着中微子探测器,只要从三千米之内对小艇扫描,就能发现它上面的毒品。

沃纳大叔甚至想到了用微型潜艇,但美国人完善了冷战时期的水下监测网,潜艇在距海岸很远就被发现。

沃纳大叔站在船头,望着大西洋平静的海面沉思着。他很少沉思,总是不用思考就知道怎样做,并不用思考就去做,现在看来事情确实变难了。

沃纳大叔完全不是媒体所描述的那种恶魔形象,而是一副圣诞老人的样子。除了那双犀利的眼晴外,他那圆胖的脸上总是露着甜密而豪爽的笑容。他从不亲自带武器,只是上衣口袋中装着一把精致的小刀,他用它既削水果又杀人,干这两件事时,他的脸上都露着种笑容。

沃纳大叔的这艘三千吨的豪华游艇上,除了他的八十名手下和两个皮肤黝黑的南美女郎外,还有二十五吨的高纯度海洛因,这是他在南美丛林中的提炼厂两年的产品。两个月前,哥伦比亚政府军包围了提炼厂,为了抢出这批货,他的弟弟和另外三十多个手下在枪战中身亡。他急需这批货换回的钱,他要再建一个提炼厂,这次可能建在波利维亚,甚至亚洲金三角,以使自己苦心经营了一生的毒品帝国维持下去。但直到现在,已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货一克都没能运进美国大陆。从海关进入根本不可能,自从中微子探测器发明以来,毒品是绝对藏不住的。一年前他们曾把海洛因铸在每块十几吨重的进口钢坯的中心,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查出来。后来,沃纳大叔想了一个很绝妙的办法:用一架轻型飞机,通常是便宜的赛斯纳型,载着大约五十公斤的货从迈阿密飞入,一过海岸,飞行员就身上绑着货跳伞。这样虽然损失了一架小飞机,但那五十公斤货还是有很大赚头。这曾经是一个似乎战无不胜的办法,但后来美国人建起了由卫星和地面雷达构成的庞大的空中监视系统,这系统甚至能发现并跟踪跳伞的飞行员,以至于大叔的那些英勇的小伙子们还没着地就发现警察在地面上等着他们。后来大叔又试着用小艇运货上岸,结果更糟:海岸警卫队的快艇全部装备着中微子探测器,只要从三千米之内对小艇扫描,就能发现它上面的毒品。沃纳大叔甚至想到了用微型潜艇,但美国人完善了冷战时期的水下监测网,潜艇在距海岸很远就被发现。

现在,沃纳大叔束手无策了,他恨科学家,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但从另一方面想,科学家也同样能帮助自己。于是,他让在美国读书的小儿子做这方面的努力,告诉他不要舍不得钱。今天上午,小沃纳从另一艘船上了游艇,告诉父亲他找到了要找的人,“他是个天才,爸爸,是我在加州理工认识的。”

沃纳的鼻子轻蔑地动了动,“哼,天才?你在加州理工已浪费了三年时间,并没有成为天才,天才真那么好找吗?” “可他真是天才,爸爸!”

沃纳转身坐在游艇前甲板的一张躺椅上,掏出那把精致的小刀削着一个波萝。那两个南美女郎走过来在他肉乎乎的肩膀上按摩着。小沃纳领来的人一直远远站在船舷边看大海,这时走过来。他看上去惊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细棍,细得很难让人相信能支撑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头,这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的感觉。

“戴维。霍普金斯博士,海洋生物学家。”小沃纳介绍说。

“听说您能帮我们的忙,先生。”沃纳脸上带着他那圣诞老人的笑说。

“是的,我能帮您把货运上海岸。”霍普金斯脸上无表情地说。 “用什么?”沃纳懒洋洋地问。

“鲸。”普霍金斯简短地回答。这时小沃纳挥了一下手,他的两个人抬来一件奇怪的东西。这是一个透明的小舱体,用类似透明塑料的某种材料做成,呈流线形,高一米,长两米,舱体的空间同小汽车里差不多大,里面有两个座位,座位前有带着一个微型屏幕的简单仪表盘,座位后面还有一定的空间,显然是为了放货用的。 “这个舱体能装两个人和约一吨的货。”霍普金斯说。

“那么这玩艺如何在水下走五百公路到达迈阿密海岸呢?” “鲸把它含在嘴里。”

沃纳狂笑起来,他那由细尖变粗放的笑用来表达几乎所有的感情:高兴、愤怒、怀疑、绝望、恐惧、悲哀。……每次的大笑都一样,代表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妙极了孩子,那么我得付给那头鲸鱼多少钱,它才能按我们说的方向游到我们要去的地点呢?”

“鲸不是鱼,它是海洋哺孔动物。您只需把钱付给我,我已在那头鲸的大脑中安放了生物电极,在它的大脑中还有一台计算机接收外部信号,并把它翻译成鲸的脑电波信号,这样在外部可以控制鲸的一切活动,就用这个装置。”霍普金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电视遥控器模样的东西。 沃纳更剧烈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孩子一定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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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啊。……哈哈……”他笑得弯下了腰,喘不过气来,手里的波萝掉在地上。“……哈哈……那个木偶,哦,皮诺曹,同一个老头儿让一头大鱼吃到肚子里……哈哈……”

“爸爸,您听他说下去,他的办法真能行!”小沃纳请求道。

“……啊哈哈哈……皮诺曹和那个老头儿在鱼肚子里过了很长时间,他们还在那里面……哈哈哈哈……在那里面点蜡烛……哈哈哈哈……”

沃纳突然止住了笑,他的狂笑消失之快,就象电灯关掉电源那样,可圣诞老人的微笑还留着。他问身后的一个女郎:“皮诺曹说谎后,怎么来着?” “鼻子变了长了。”女郎回答说。

沃纳站起来,一手拿着削波萝的小刀,一手托起霍普金斯的下巴,研究着他的鼻子,后者平静地看着他。“你们看他的鼻子在变长吗?”他微笑着问女郎们。

“在变长大叔!”她们中的一个娇滴滴地说,显然看别人的沃纳大叔手下倒霉是她们的一种乐趣。

“那我们帮帮他。”沃纳说着,他的儿子来不及阻拦,那把锋利的小刀就把霍普金斯的鼻子尖切下一块。血流了出来,但霍普金斯仍是那么平静,沃纳放开他的下巴后他仍垂手站在那儿任血向下流,仿佛鼻子不是长在他脑袋上。

“把这个天才放到这玩艺里面,扔到海里去。”沃纳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当两个南美大汉把普霍金斯塞进透明小舱后,沃纳把那个遥控器拾起来,从小舱的门递给霍普金斯,就象圣诞老人递给孩子一个玩具那样亲切,“拿着,叫来你那宝贝鲸鱼,……

哈哈哈。……“他又狂笑起来。当小舱在海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时,他收敛笑容,显出少有的严肃。 “你迟早得死在这上面。”他对儿子说。

透明小舱在海面上随波起伏,象一个汽泡那样脆弱而无助。

突然,游艇上的两个女郎惊叫起来,在距船舷二百多米处,海面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那水包以惊人的速度移动着,很快从正中分开化为两道巨浪,一条黑色的山脊在巨浪中出现了。

“这是一头蓝鲸,长四十八米,霍普金斯叫它波赛冬,希腊神话中海神的名字。”小沃纳伏在父亲耳边说。

山脊在距小舱几十米处消失了,接着它巨大的尾巴在海面竖立起来,象一面黑色的巨帆。很快,蓝鲸的巨头在小舱不远处出现,巨头张开大嘴,一下把小舱吞了进去,就象普通的鱼吃一块面包屑一样。然后,蓝鲸绕着游艇游了起来,那座生命的小山在海面庄严地移动,激起的巨浪冲击着游艇,发出轰轰的巨响。在这景象面前,即使象沃纳这样目空一切的人也感到了一种敬畏,那是人见到了神的感觉,这是大海神力的化身,是大自然神力的化身。蓝鲸绕着游艇游了一圈后,转向径直朝游艇冲来,它的巨头在船边伸出海面,船上的人清楚地看到它那粘着蚌壳的礁石般粗糙的皮肤,这时他们才真正体会到蓝鲸的巨大。接着蓝鲸张开了大嘴,把小舱吐了出来,小舱沿着一条几乎水平的线掠过船舷,滚落在甲板上。舱门打开,霍普金斯爬了出来,他鼻子上流出的血已把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但除此之外安然无恙。

“还不快叫医生来,没看到皮诺曹博士受伤了吗?!”沃纳大叫起来,好象霍普金斯的伤同他无关似的。 “我叫戴维。霍普金斯。”霍普金斯庄严地说。 “我就叫你皮诺曹。”沃纳又露出他那圣诞老人的笑。

几个小时后,沃纳和霍普金斯钻进了透明小舱。装在防水袋中的一吨海洛因放在座位后面。沃纳决定亲自去,他需要冒险来激活他血管中已呆滞的血液,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剌激的一次旅行。小舱被游艇上的水手用缆绳轻轻放到海面上,然后游艇慢慢地驶离小舱。

小舱里的两个人立刻感到了海的颠波,小舱有二分之一露出水面,大西洋的落日照进舱里。霍普金斯按动遥控器上的几个键,召唤蓝鲸。他们听到远处海水低沉的搅动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蓝鲸的大嘴出现在海面上,向他们压过来,小舱好象被飞速吸进一个黑洞中,光亮的空间迅速缩小,变成一条线,最?后消失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中,只听到卡地一声巨响,那是蓝鲸的巨牙合拢的撞击声。接着是一阵电梯下降时的失重感,表明蓝鲸在向深海潜去。

“妙极了皮诺曹,……哈哈哈……”沃纳在黑暗中又狂笑起来,表示或掩盖他的恐惧。

“我们点上蜡烛吧,先生。”霍普金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快乐自在,这是他的世界了。沃纳意识到了这点,恐惧又加深了一层。这时,小舱里一盏灯亮了起来,灯在小舱的顶部,发出蓝幽幽的冷光。

沃纳首先看到的是小舱外面的一排白色的柱子,那些柱子有一人多高,从底向头部渐渐变尖,上下交错组成了一道栅栏。他很快意识到这是蓝鲸的牙齿。小舱似乎放在一片柔软的泥沼上,那泥沼的表面还在不停地蠕动。上方象一个拱顶,可以看到一道道由巨大骨髂构成的拱梁。“泥沼地面”和上方的拱梁都向后倾斜,到达一个黑色的大洞口,那洞口也在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沃纳又开始神经质地大笑了,他知道那洞口是蓝鲸的嗓子眼。周围飘着一层湿雾,在灯的蓝光下,他们仿佛置身于神话里的魔洞中。

小舱里的小屏幕上显示出一幅巴哈马群岛和迈阿密海区的海图,霍普金斯开始用遥控器“驾驶”蓝鲸,海图上一条航迹开始露头,它精确地指向迈阿密海岸沃纳要去的地方。“航程开始了,波塞冬的速度很快,我们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霍普金斯说。

“我们在这里不会闷死吧?”沃纳尽量不显出他的担心。

“当然不会,我说过鲸是哺乳动物,它也呼吸氧气,我们周围有足够氧气,通过一个过滤装置我们就可以维持正常的呼吸。”

“皮诺曹,你真是个魔鬼!你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比如说,你怎样把控制电极和计算机放进这个大家伙的脑子中?”

“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首先需要麻醉它,所用的麻醉剂有五百公斤。这是一个耗资几十亿元的军事科研项目,我曾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波赛冬是美国海军的财产,在冷战时期用来向华约国家的海岸输送间谍和特种部队。我还主持过一些别的项目,比如,在海豚或鲨鱼的大脑中埋入电极,然后在它们身上绑上炸弹,使它们变成可控制的鱼雷。我为这个国家做了很多的事情,可后来,国防预算削减了,他们就把我一脚踢出来。我在离开研究院的时候,把波赛冬也一起带走了。这些年来,我和它游遍了各个大洋……”

“那么,皮诺曹,你用你的波赛冬干现在这件事,有没有道德上的,嗯,困扰呢?当然你会觉得我谈道德很可笑,但我在南美的提炼厂里有很多化学家和工程师,他们常常有这种困扰。”

“我一点没有,先生。人类用这些天真的动物为他们肮脏的战争服务,这已经是最大的不道德了。我为国家和军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资格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既然社会不给,只好自己来拿。”

“哈哈哈哈……对,只好自己拿!哈哈哈……”沃纳笑着,突然止住,“听,这是什么声音?!”

“是波赛冬的喷水声,它在呼吸。小舱里装有一个灵敏的声纳,能放大外面的所有声音。听……”

一阵嗡嗡声,夹杂着水击声,由小变大,然后又变小,渐渐消失。 “这是一艘万吨级的油轮。”

突然,前面两排巨牙缓缓动了起来,海水汹涌地涌了进来,发出轰轰的巨响,小舱很快被浸在水中。霍普金斯按动一个按键,小屏幕上的海图消失了,代之以复杂的波形,这是蓝鲸的脑电波。“哦,波赛波发现了鱼群,它要吃饭了。”蓝鲸的嘴张开了一个大口,小舱面对着深海漆黑的无底深渊。突然,鱼群出现了,它们蜂拥着进入了大口,猛烈地冲撞着小舱,小舱中两个人面前,全是在灯光中闪着耀眼银光的鱼群,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觉得这只是一个大珊瑚洞而已。卡地一声巨响,透过纷飞的鱼群,可隐约看到巨牙合扰了,但蓝鲸巨大的嘴唇还开着,这时响起一阵水流的尖啸声,鱼群突然倒退,退到巨牙的栅栏时被堵住,沃纳很快意识到这是鲸嘴里的海水在向外排,巨大的气压在把同鱼群一起冲入的海水压出去。他惊奇地看到,在鲸嘴产生的巨大压力下,水面垂直着从小舱边移过去。很快,鲸嘴里的海水排空了,吸入的鱼群变成乱蹦乱跳的一堆,堆在巨牙的栅栏前。小舱下的柔软的“地面”开始蠕动,这蠕动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排排飞快移动的波状起伏,鱼堆随着这起伏向后移去。当沃纳?明白了这是在干什么时,恐惧使他从头冷到了脚。

“放心,波赛冬不会把我们咽下去的。”霍普金斯明白沃纳恐惧的原因,“他能识别出我们,就象您吃瓜子能识别出皮和仁一样。小舱对它进食会有一定的影响,但它已习惯了。有时候鱼群很大,它在吃前可暂时把小舱吐出来。”

沃纳松了一口气,他还想狂笑,可已没有力气了。他呆呆地看着鱼堆慢慢地移过了纹丝不动的小舱,移向后面那黑暗的大洞,当二三吨重的那堆鱼在蓝鲸巨大的喉咙里消失时,响起了一阵山崩似的声音。

震惊使沃纳呆呆地沉默着,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霍普金斯突然推了推他:“听音乐吗?”说着他放大了声纳扬声器的音量。

沃纳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他不解地看着霍普金斯。 “这是波赛冬在唱歌,这是鲸歌。”

渐渐地,沃纳从这低沉的时断时续的轰鸣声中听出了某种节奏,甚至又听出了旋律……“它干什么,求偶吗?”

“不全是。海洋科学家们研究鲸歌有很长时间了,至今无法明了其含义。” “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含义。”

“恰恰相反,含义太深了,深到人类无法理解。科学家们认为这是一种音乐语言,但同时表达了许多人类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

鲸歌在响着,这是大海的灵魂在歌唱。鲸歌中,上古的闪电击打着的原始的海洋,生命如荧火在混沌的海水中闪现;鲸歌中,生命睁着好奇而畏惧的眼睛,用带着鳞片的脚,第一次从大海踏上火山还没熄灭的陆地;鲸歌中,恐龙帝国在寒冷中灭亡,时光飞逝,沧海桑田,智慧如小草,在冰川过后的初暖中萌生;鲸歌中,文明幽灵般出现在各个大陆,亚特兰蒂斯在闪光和巨响中沉入洋底……一次次海战,鲜血染红了大海;数不清的帝国诞生了,又灭亡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蓝鲸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象记忆唱着生命之歌,全然没有感觉到它含在嘴中的渺小的罪恶……

蓝鲸于午夜到达迈阿密海岸。以后的一切都惊人的顺利。为避免搁浅,蓝鲸在距海岸二百多米处停了下来。今夜月亮很好,沃纳和霍普金斯可清楚地看到岸上的棕榈树丛。接货的人有八个,都穿着轻便潜水服,很顺利地把这一吨货运到了岸上,并爽快地付了沃纳报出的最高价,还许诺以后有多少要多少。他们很惊奇这两个人和那个透明小舱能穿过严密的海上防线,甚至一开始不知他们是人是鬼(这时霍普金斯已操纵波赛冬远远游开了)。半小时后,接货的人已走远,霍普金斯唤回了蓝鲸,带着满满两手提箱美元现钞,他们踏上了归程。

“好极了皮诺曹!”沃纳兴高彩烈地说,“这次的收入全归你,以后的收入我们再按比例分成。你已经是一个千万富翁了皮诺曹!……哈哈哈……我们还要跑二十多趟才能把二十多吨的都出手。”

“可能用不了那么多趟,我觉得经过一些改进,我们一次可带二到三吨。” “哈哈哈哈……好极了皮诺曹!”

在海下平静的航程中,沃纳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霍普金斯推醒,他看看小屏幕上的海图和航迹,发现航程已走了三分之二,似乎没有什么异常。霍普金斯让他注意听,他听到了一艘海面航船的声音,在以前的航程中这已司空见贯,他不解地看看霍普金斯。但接着听下去,他知道事情不对:与以前不同,这次声音的大小没有变化。 那条船在跟着蓝鲸。 “多长时间了?”沃纳问。 “有半个小时了,这期间我变换了几次航向。”

“怎么会呢?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不会对一头鲸进行中微子扫描的。” “扫描又怎样,鲸上现在并没有毒品。”

“而且,要想收拾我们,在迈阿密海岸最方便,为什么要等到这时?”沃纳迷惑不解地看看屏幕上的海图,他们已越过了佛罗里达海峡,现在接近古巴海岸。

“波塞冬要换气了,我们不得不浮上海面,只十几秒钟就行了。”霍普金斯拿起了遥控器,沃纳慢慢地点点头,霍普金斯按动遥控器,他们感到一阵超重,蓝鲸上浮了,很快,他们听到了一阵浪声,鲸在海面上了。?突然,声纳中传来了一声闷响,小舱里感觉到一阵振动。接着又一声同样的响声,这次蓝鲸的振动变得疯狂起来,小舱在鲸嘴里来回滚动,几次重重地撞在巨牙上,发出了一阵破裂声,两个人几乎被撞昏过去。

“那船向我们开炮了!”霍普金斯惊叫道。他用遥控器极力稳住了蓝鲸,然后发出了下潜的指令,但蓝鲸没有执行这个指令,仍在海面上无目标地狂奔。霍普金斯感到了一阵颤抖,那颤抖发自蓝鲸庞大的身躯,这是痛疼的颤抖。 “我们快出去,不然就晚了!”沃纳大叫。

霍普金斯发出了吐出小舱的指令,这次蓝鲸执行了,小舱从它的嘴里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并很快浮上了海面。朝阳已在大西洋上升起,阳光使他们一时迷起了双眼。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双脚浸在水中,刚才在鲸牙上的猛烈撞击已把小舱撞出了几个破口,海水涌了进来。整个小舱已严重变形,他们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拉开舱门逃生。他们开始用一切可找到的东西堵口,甚至用上了手提箱中那一捆捆的钞票,但没有用,海水继续涌了进来,很快小舱中的水就有齐胸深了。在小舱下沉前的一刻,霍普金斯看到了那只船,那是一艘很大的船;他还看到了船头的那门形状奇怪的炮,看到了炮口火光一闪,看到了那发箭状的带绳子的炮弹击中了挣扎着的蓝鲸的脊背。

蓝鲸用最后的力气在海面翻起了巨浪,它的鲜血已使一大片海面变成了红色…… 小舱下沉了,在蓝鲸茫茫的红色的血雾中沉下去。 “我们死在谁手里?”当水已淹到下巴时,沃纳问。 “捕鲸船。”霍普金斯回答。 沃纳最后一次狂笑起来。

“国际公约早在五年前就全面禁止捕鲸了!这群狗娘养的!!”霍普金斯破口大骂。

沃纳继续狂笑着,“……哈哈哈哈……他们不讲道德……哈哈哈哈……

社会不给他们……哈哈哈哈……他们自己来拿……哈哈……自己来拿……

海水淹没了小舱中的一切,在残存的意识中,霍普金斯和沃纳听到了蓝鲸波塞冬又唱起了凝重的鲸歌,那生命最后的歌声穿透血色的海水,在大西洋中久久地回荡,回荡…… (完) 于娘子关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99.6)

混沌蝴蝶

在这天深夜,克雷计算机从一个终端收到了一个c语言原码软件,接着收到了要求编译的指令。

这个软件很庞大,事实是它见过的最大的软件,但这并没有使它兴奋。

它见过很多几百万行甚至几千万行的大程序,运行后才知其中大部分是机械的循环和象素转换,最后只是生成一份乏味的三维模型动画。

它启动了编译器,漠然地把一行行c代码翻译成由0和1组成的它自己的语言,把那长得难以想象的01链放到外存中。

它刚刚完成编译,立刻收到了执行的命令,它立刻把那刚吐出的01堆成的高山吸回内存,并从那堆庞大的乱麻中抽出了一根细细的线头,程序开始执行了。

立刻,克雷机倒吸了一口冷气,呼拉一下,那个程序瞬间生成了一百多万个高阶矩阵、三百多万个常微分方程和八百多万个偏微分方程!

这些数学怪物张着贪婪的大嘴等待着原始数据。很快,从另一个10兆速率的入口,一股数据的洪流汹涌而入,克雷机能隐约分辩出组成洪流的分子,它们是一组组的压力、温度和湿度参数。

这原始数据的洪流如炽热的岩浆,注入了矩阵和方程的海洋,立刻一切都沸腾起来!

克雷机一千多个cup进入了满负荷,内存里广阔的电子世界中,逻辑的台风在呼啸,数据大洋上浊浪淘天……这种状态持续了四十多分钟,这在克雷机看来有几个世纪那样长,它终于松了一口气,它的能力用到极限,刚刚能控制这个疯狂的世界,台风弱下来,大洋也渐渐平静,又过了一会儿,台风消失了,大洋凝固,且急剧缩小,最后,它的精华凝结成一粒微小的数据种子,在内存无边的虚空中发出缕缕金光,这粒种子化做几行数据显示在一楼的一台终端的屏幕上。

屏幕前,烈伊奇拿起了卫星电话。

四岁的卡佳是在儿童医院五楼的病房中听到最初的几声爆炸的,她看看窗外,夜空依旧。比爆炸声更响更可怕的是楼内人们纷乱的脚步声,仿佛使整座楼颤抖。这时妈妈艾琳娜抱起卡佳跑出去,混在楼道中的人群里向地下室方向跑去,而同她们一起跑出病房的父亲亚历山大和他的那位叫烈伊奇的俄国朋友同他们分开了,逆着人流向楼上跑去。艾琳娜没有注意他们,她这一年来把全部身心都放在卡佳身上。为了把女儿从尿毒症中拯救出来,她把自己的一个肾移植到卡佳身上,今天是卡佳出院的日子,女儿获得新生的喜悦使她对战争的爆发不太在意了。

但对亚历山大来说就大不一样了,爆炸响过之后,战争将占据他的全部生活。这时他和烈伊奇站在露天的楼顶上,环视着远方刚刚出现的几处火光,仰望着高射炮的曳光弹在夜中写出的一串串明亮的省略号。

“有一个笑话,”亚历山大说,“说的是一家人,有一个漂亮任性的女儿。有一天这家旁边建了一个兵营,驻了很多放荡不羁的大兵,那些大兵常挑逗那姑娘,这令他的父亲忧心重重。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女儿怀孕了!他听后长松一口气,欣慰地说:很好,总算发生了。” “这不是一个俄国式的笑话。”烈伊奇说。

“开始我也不太理解,但现在理解了,你害怕已久的事发生,有时是一种解脱。” “你不是神,亚历山大。” “这点总参谋部和国防部的那帮混蛋已提醒过我了。”

“这么说你找过政府了?他们不相信你能找到大气敏感点?” “你能相信吗?”

“以前也不信,但看到你的数学模型的运转后有些信了。”

“那里没人会仔细看那个数学模型,但他们主要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你好象不是反对党。”

“我什么都不是,我对政治没兴趣,也许是因为我在前几年的内战时期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吧。”

这时爆炸声停止了,但远方的火光更亮了,火光映照在市内最高的两座建筑上,它们处在萨瓦河的两边,一座是在新区的塞尔维亚社会党总部,它白色的楼体在火光中凸现出来;另一座是“贝尔格莱德人”大厦,它黑色的楼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看不清形状,仿佛是前者的一个奇怪的镜象。

“从理论上说你的模型也许能行,但你想过没有,要计算出一个可作用于这个国家天气的敏感点,并计算出作用方式,用南斯拉夫所拥有的最快的计算机,大概一个月也完成不了一次计算。”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要用你在杜布纳的那一台计算机。” “你凭什么肯定我会答应?”

“我没肯定。不过你爷爷是铁托的军事顾问,在苏捷斯卡战役中负过伤。” “好吧。但我如何得到全球大气的初始数据呢?”

“这是公开的,从国际气象网络上就能下载,这是全球所有气象卫星,以及参加国际气象观测网的地面及海面观测点的实时数据汇总,量很大,用电话线不行,你至少要有一条传输率大于1兆的专线。” “这我有。”

亚历山大把一个小号码箱递给烈伊奇,“神需要的一切都这里面,最重要的是那块光盘,上面刻录了我的大气模型软件,有六百多兆字节,一块盘刚能存下,是没编译过的c语言原码,在你们那台大机器上应该能运行的。还有一部卫星电话,和同这部电话相连的一个经过改装的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通过这个,你就能看到我在全球任何一处的精确位置。”

烈伊奇接过箱子说:“我连夜走,到罗马尼亚去赶飞往莫斯科的飞机,顺利的话,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用卫星电话告诉你那个神奇的敏感点,但我很怀疑它的效应真能按预定被放大,呼风唤雨毕竟是神的事。”

烈伊奇走后,亚历山大同妻子和女儿离开医院回家。车到萨瓦河与多瑙河的交汇处时,亚历山大把车停下,他们三人下车,默默地看着夜中的河水。

亚历山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说过,战争一爆发我就要离开家的。”

“你是害怕炸弹吗爸爸?带我走吧,我也怕,它的声儿真大!”卡佳说。

“不,亲爱的,我是去想法不让炸弹落到我们的土地上,爸爸去的地方可能很远,不能带卡佳,事实上爸爸现在也不知要去哪儿。”

“那你有什么办法不让炸弹落下来呢?你能召集强大的军队来保卫我们吗?”

“用不着卡佳,爸爸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在地球上某个特定的地方干某件特定的小事,比如说泼一盒热水或抽一支雪茄,就能让整个南斯拉夫笼罩在阴云和大雾中,让投炸弹的人和炸弹都看不到目标!” “干嘛跟孩子说这些?”,艾琳娜说。 “不要紧的,她就是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包括你。”

“在一年前,你曾到澳大利亚的海岸开动一架大鼓风机,并认为这能使干旱的埃塞比亚下大雨……”

“那次我是没成功,但并非是因为我的理论和数学模型有误,而是因为我没有足够快的计算机,等敏感点计算出来时,全球大气的演变早已使它不敏感了!““亚历山大,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梦里,我不拦你,我就是被你的这些梦想打动才嫁给你的……”回首往事,艾琳娜喑然神伤,她出生在一个波黑穆斯林家庭,五年前,当她逃出被围困的萨拉热窝同这个塞族的大学同学结合时,她那顽固的父亲和哥哥差点用冲锋枪杀了她。

把艾琳娜和卡佳送回家后,亚历山大驱车前往罗马尼亚,路很不好走,战争使路上多了许多关卡和塞车,他在第二天中午才通过边境。以后的路好走了许多,他在天没黑时就到达了布加勒斯特机场。 ※※※ 3月25日,杜布纳

莫斯科正北方向一百多公里,有一个小镇,在那里看不到莫斯科的颓废和衰落,整洁的小镇座落于美丽的绿荫和草地之中,这里时光停止了流动,可以看到列宁的塑像,在小镇的出口,那条穿过伏尔加河底的隧道口上方还有苏联时代的一行大字“劳动光荣”。小镇六万人口,几乎全部是科学家。这座小镇叫杜布纳,是前苏联的高科技和核武器研究中心。

小镇中有一座新建楼房,外表精致前卫,同周围的那些苏联时代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在小楼二层是一个全封闭的机房,机房内居然有一台美国造的克雷巨型计算机。

它虽然型号较老,当时也属于现已消失的巴统协议严格禁止向东方出口的设备。四年前,美、英、德、法等国提供资金,同俄罗斯联合建立了一个高科技研究中心,想用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研究环境吸引俄罗斯国内科学家,以阻止那些每月只能挣一百多美元的俄国核科学家流向非西方国家,同时西方还同俄罗斯共享中心的研究成果。这座楼房就是研究中心在杜布纳的一个分部。由于俄罗斯的大型计算机结构落后,操作困难,美国人在这里安装了这台克雷巨型机,巨型机由美国工程师控制着,在上面运行的软件都经过他们的审查。如果这台计算机有感觉的话,它一定会感到孤独,因为它在这儿安家的三年时间里,绝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空转和定时自检,只有在杜布纳的莫斯科大学电子学院的几个研究生通过一楼的终端传给它他几个计算程序,那些东西,它用熟睡时残留的神经就能解决。

在这天深夜,克雷计算机从一个终端收到了一个c语言原码软件,接着收到了要求编译的指令。这个软件很庞大,事实是它见过的最大的软件,但这并没有使它兴奋。它见过很多几百万行甚至几千万行的大程序,运行后才知其中大部分是机械的循环和象素转换,最后只是生成一份乏味的三维模型动画。它启动了编译器,漠然地把一行行c代码翻译成由0和1组成的它自己的语言,把那长得难以想象的01链放到外存中。它刚刚完成编译,立刻收到了执行的命令,它立刻把那刚吐出的01堆成的高山吸回内存,并从那堆庞大的乱麻中抽出了一根细细的线头,程序开始执行了。立刻,克雷机倒吸了一口冷气,呼拉一下,那个程序瞬间生成了一百多万个高阶矩阵、三百多万个常微分方程和八百多万个偏微分方程!这些数学怪物张着贪婪的大嘴等待着原始数据。很快,从另一个10兆速率的入口,一股数据的洪流汹涌而入,克雷机能隐约分辩出组成洪流的分子,它们是一组组的压力、温度和湿度参数。这原始数据的洪流如炽热的岩浆,注入了矩阵和方程的海洋,立刻一切都沸腾起来!克雷机一千多个cup进入了满负荷,内存里广阔的电子世界中,逻辑的台风在呼啸,数据大洋上浊浪淘天……这种状态持续了四十多分钟,这在克雷机看来有几个世纪那样长,它终于松了一口气,它的能力用到极限,刚刚能控制这个疯狂的世界,台风弱下来,大洋也渐渐平静,又过了一会儿,台风消失了,大洋凝固,且急剧缩小,最后,它的精华凝结成一粒微小的数据种子,在内存无边的虚空中发出缕缕金光,这粒种子化做几行数据显示在一楼的一台终端的屏幕上。屏幕前,烈伊奇拿起了卫星电话。

“第一个敏感点已出现,现正在由西经13度和15度,北纬22度和25度围成的区域内徘徊,作用方式:使该敏感点急剧降温。那里是,我看看,哦,去非洲吧,亚历山大!” ※※※ 3月27日,非洲,毛里塔尼亚

直升机低空掠过炎热的沙漠,热浪让亚历山大窒息。但这个黑人飞行员却满不在乎,一路说个不停。他对这个奇怪的白人很感兴趣,从努瓦克肖特机场一下班机这人就租了他的轻型直升机,然后从机场旁的一家饭店买了一个冰柜,又买了一大块冰放到冰柜中,把冰柜放进直升机,还带了让他带了一把大铁锤。这人说不出目的地,只是让直升机按他指的方向向内地沙漠飞去。他一路上一直把一部形状奇怪的大电话放在耳边,那电话还连着一个象游戏机一样的东西,那东西飞行员在为一支铜矿勘探队工作时见过,知道它是卫星全球定位仪。

“嗨,朋友,你好象是从开罗来的?!”飞行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用生硬的法语大声说。

“我从巴尔干来,在开罗换乘飞机。”亚历山大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说什么?是巴尔干吗?!那儿在打仗呢!” “好象是吧。”

耳机中,烈伊奇在六千公里外告诉亚历山大,他的位置指示清晰,敏感点现在很稳定,飘移很慢,距他只有五公里了。

“美国人在那里扔了很多炸弹,还有战斧导弹,呲----轰!喂,朋友,你知道一枚战斧多少钱吗?” “一百五十万美元吧,我想。” 亚历山大,注意,只有三千五百米了。

“哇,白人真阔气,干什么都阔气。那么多钱在这里可以建一个种植园,或一个水库,能养活很多人呢!” 亚历山大,三千米!

“美国为什么打仗?你不知道?!哦,听说米洛舍维奇在那个叫科索沃的地方杀人,杀了四十多人……” 两千米,亚历山大,它又漂移了,向左! “左转一些!”

“……什么?左转?好,好了吗?“好了吗烈伊奇,呵,过了些, “过了些,再向回转一下!” “你应该说清方位角……好了吗?!”

好了吗烈伊奇?好了亚历山大,正对,还有一千五百米! “好了,把定,谢谢朋友!”

“不用谢。你给的价钱公道!哦,刚才说杀了四十多人,可,你记得吗,前两年非洲也在杀人……” 一千米! “……在卢望达……” 五百米! “……杀了五十万人……” 一百米! “……谁管了?……” 亚历山大,你在敏感点上了! “降落!”

“……你们大概已经忘了那事儿……什么,降落?在这儿?好的!

但愿沙子别把滑撬陷住……好了,你到了,等会儿再出去,你会迷了眼的!”

亚力山大同黑人飞行员一起把冰柜抬到沙漠上,然后又把已开始溶化的大冰块取出来放到沙地上,四周,沙漠在热气中微微颤动。

“嘿,这玩艺烫手呢!”飞行员笑着说,亚历山大在冰块前举起了铁锤。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他半闭双眼,用塞尔维亚语默诵。然后,他挥动铁锤猛砸冰块,冰块很快碎成一片晶莹的碎块,在沙地上迅速溶化,如同飞逝的梦幻。一股沁人心肺的凉气升腾扩散开来,很快被这炎热的空气吞没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朋友?”飞行员看着这情景一脸茫然。

“一种仪式,一种图腾仪式,象你们在火上的舞蹈。”亚历山大擦着汗笑着说。

“那这仪式,还有你那神秘的咒语,是向你的神祈求什么?” “阴雨和大雾,盖住我遥远祖国的阴雨和大雾。” ※※※ 3月29日,贝尔格莱德

这是卡佳睡得最好的一夜。她新移植的肾脏有排异反应,发起烧来。妈妈让一个当护士的邻居给她注射了从医院带回来的抗排异针剂,她才好了些。更主要的是,昨天晚上爆炸声少多了,只有零星的两三声,公寓楼里的人们也没有半夜钻进地下室呆到天亮。第二天,卡佳才知道原因。

这天早晨卡佳起晚了,因为已是八点多了,外面天还很黑。卡佳来到阳台上,看到天阴了,天空灰蒙蒙的,树丛间有缕缕雾气在聚集。 “上帝啊……”艾琳娜看到这景象后,低低叫了一声。 “妈妈,是不是爸爸干的?”

“不太可能。不过天要是能连阴半个月的话,就有可能是他干的。” “爸爸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他是一只蝴蝶,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扑动翅膀。” “哪有他那么难看的蝴蝶?再说,我不喜欢阴天。” ※※※ 3月29日,北约空军1362号作战指令 发自:北约盟军空军司令部作战指挥中心

全文转发:南欧盟军司令部,美军南欧特遣部队司令部,第六舰队司令部

eam来源和nm来源(注1)的m441情报有误(见战场条件数据库asd119,气象部分),已更正于m483情报。 由此引起1351,1353,1357号作战指令变动如下。

以下部分转发前方攻击基地:意大利基地(科米索基地、阿维亚诺基地、利科纳基地、马达莱那岛基地、锡戈内拉基地,布林迪西基地),希腊基地(苏达基地、伊拉克翁基地、雅典基地、敦马科里基地) 并转发:地中海航空母舰战斗群

取消1351指令和1357指令中所有b3类弹药(注2)攻击,目标群:gh56,iit773,nt4412,bbh091145,lo88,1123rrt,691hj。(索引见目标数据库tag471)

保留1353指令b3类弹药攻击,目标群:pa851,ssf67(索引同上) 1351,1353,1357指令中a2类(注3)攻击指令不变。 以下转发阿维亚诺基地:

增加低空观测航次,对保留的b3类弹药攻击进行af3级效果评估。 绝密,原件无副本。 ※※※ 3月29日,杜布纳

亚力山大,亚力山大!听着,第二个敏感点已形成,在东经134度和133度,北纬29度和30度围成的区域内飘移,现在移动速度很快,但正在稳定下来。作用方式:剧烈扰动该点的海水。知道吗,它在海上。 ※※※ 3月31日,太平洋琉球群岛海面

海面很平静,象蓝色的缎子。这艘小渔船全速行驶着,航迹拖得很长。

在船的后甲板上,两个皮肤很黑的冲绳鱼民正在用防水纸包起一捆*zha药,并用长长的导线把插在zha药上的电雷管同起爆器连起来。亚力山大在旁边看着他们。他们边干活边聊天,由于亚力山大在旁边,他们说的是口音不正但很流利的英语,他们谈的仍是战争,现在全世界都在谈。

“我觉得这对我们有利,”他们中的一个说,“这开了一个先例,将来朝鲜或台湾有什么事,我们的七七舰队就和美国人的舰空母舰一起浩浩荡荡开过去了,那多威风!” “去他妈的美国人!一看见他们的基地就生气!”

“你是笨蛋,从小方面考虑,没有基地我们的鱼卖给谁,从大方面说,你是日本人,应该为日本的利益着想。”

“这要看话怎么说了,岩田君,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家十年前才从九洲过来,而我呢,祖祖辈辈都在冲绳,冲绳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你们同美国人一样,也是外来者。”

“广濑君,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那个大田知事不是个东西,他把好多你们这样的人都带坏了……哦,先生,好了。”

亚历山大把包好的zha药搬到船尾,把卫星电话放在耳边等待着。

“先生,你如果真想炸到鱼,听我的话,换个方向吧!” “我不想炸鱼,只想炸海水。”

“您花了钱,当然愿意怎么干都行,现在到冲绳来的游客中,您这样的怪人越来越多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已经在敏感点上了!扰动海水!! 亚历山大把zha药抛入海中。

“当心别让导线缠住螺旋浆!”一个冲绳人大喊,在甲板上盘成一盘的导线迅速放入海中。亚历山大把手指按在起爆按钮上。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海下传出,一根高大的水柱从船后三十多米处腾起,在阳光下白花花的水花很耀眼。水柱落下,海面上涌起大大的水包,但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我说过您什么也炸不到的。”一个冲绳人看着那块海面说。 ※※※ 4月1日,贝尔格莱德

“妈妈,连着三天阴天了,这次肯定是爸爸干的!”卡佳站在窗前说。

天上的云层已由前两天的灰白变成了灰黑色,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萨瓦河两边的一白一黑两幢最高建筑的顶部都隐没于云层中,小雨在下着。 艾琳娜仍然摇摇头,“我更相信是上帝干的。” ※※※ 4月1日,南斯拉夫上空,f117攻击编队 目标指示机:“黑美人黑美人,你已到达目标上空。”

f117:“独眼独眼,目标可视度为零,我高度4500,在云层上方。”

目标指示机:“我高度1800,在云层下面,刚刚试过激光制导照射,照射点可识别度低于攻击标准,雾太大。”

f117:“独眼,测试电视制导。“目标指示机:“正在测试……黑美人,可识别率刚刚达到攻击标准,你必须穿过云攻击,现在目标上空云底高2000。” f117:“我已做好攻击准备,独眼,请记录攻击效果。”

目标指示机:“黑美人黑美人,不能进入低空!云层下炮火很猛,且发现塔马拉迹象(注4:注4:塔玛拉是一种由捷克生产的雷达,采用先进独特的被动探测方式,据说能发现f117和b2两种隐形战机,深为北约空军所恐惧。)!”

f117:“独眼,我仍打算低空攻击,我们不能再次空手而归了!”

目标指示机:“黑美人,拉起来!记住指令中的作战原则,格兰特少校,你想上军事法庭吗?!”

格兰特把驾驶杆拉回怀中,再向右偏,f117棱角分明的黑色机体懒洋洋地抬起来,又笨拙地转了向,在一望无际的云层上向意大利方向飞去。格兰特在飞行头盔中叹了口气。

唉,在阿维亚诺基地起飞前,我是在下面这两颗马克12型激光滑翔炸弹上签了名的。 ※※※ 4月1日,北约空军1694号作战指令 发自:北约盟军空军司令部作战指挥中心

全文转发:南欧盟军司令部,美军南欧特遣部队司令部,第六舰队司令部

eam来源和nm来源的m769、m770情报再次有误,(见战场条件数据库asd123,气象部分),该来源情报可信度由t1级降至t3级。

由此引起1681至1690号作战指令变动如下,变动根据:nd224战场目标攻击效果空中评估报告,s24来源地面情报。

以下部分转发前方攻击基地:意大利基地(科米索基地、阿维亚诺基地、利科纳基地、马达莱那岛基地、锡戈内拉基地,布林迪西基地),希腊基地(苏达基地、伊拉克翁基地、雅典基地、敦马科里基地) 并转发:地中海航空母舰战斗群。

继续取消1681及后续作战指令中所有b3类弹药攻击,目标群:ta67至ta71,110lk、,tu81,gh1632,spt4418,mh703,br45至br67(索引见目标数据库tag471) 绝密,原件无副本。 ※※※ 4月2日,杜布纳

亚力山大,第三敏感点!区域:东经92度至93度,南纬76度至77度,很稳定,作用方式:急剧升高该点温度。

你得去南极了朋友。你首先赶到阿根廷的纳塔莱斯港,但别租船,来不及的!我在那里有个朋友,在上次南极臭氧空洞调查中他曾为考查队工作,他很有办法。他有私人飞机,可从纳塔莱斯港直接飞到敏感点所在的南极玛丽伯德地,在那里他可能还有落脚点。这次你追上敏感点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到时第二敏感点的作用可能已过去,我们只能让你的国家放晴两三天了。不过请放心,这个新敏感点很稳定,不会飘得太远,能维持很长时间,我想可能同南极的低温有关。更重要的是,它可多次作用!这样,你只要呆在那里(当然不会太舒适),至少能让阴云和大雾在半个月内盖住巴尔干! 干得很漂亮,亚力山大,令人难以相信的漂亮! ※※※ 4月4日,贝尔格莱德 “天晴了妈妈!”卡佳在阳台上看着蓝天高兴地说。

艾琳娜轻轻叹了口气,“亚力山大,你真的不是救世主。”

一声巨响传来,玻璃嗡嗡响,又一声巨响,天花板上落下了尘土。 “卡佳,我们该去地下室了!” “不嘛,我喜欢晴天!” ※※※ 4月6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好一个纯静的世界,真想永远呆在这儿。”亚力山大感叹到。

从飞机上两千多米的空中望下去,无际的冰原在低至地平线上的太阳下呈一种醉人的微蓝色。

驾驶飞机的是一个叫阿方索的健壮的阿根廷人,他看了亚力山大一眼说:“这种纯静马上就要消失。南极的旅游业发展很快,开始只是在设得兰群岛一带,现在要深入到内陆了。游客们乘船或飞机一群群地涌来。现在我的旅游公司很兴旺,我不会再象父辈那样去捕鱼或经营牧场了。”

“不只是旅游,你们的政府不是打算向这个大陆移民吗?”

“为什么不行?我们毕竟是离南极最近的国家!我看,世界迟早要为这个大陆打得头破血流,就象现在在巴尔干那样。”

这时,卫星电话中传来了烈伊奇的声音:“亚力山大,有了点麻烦,美国人把克雷机机房关闭了!” “你是说他们觉察到我们在的事?”

“完全没有,我只是对他们讲,我运行的是一个全球大气模拟软件,我并没说假话。

现在政府同西方的关系紧张,这个研究中心也不可能不受影响。你在那里呆下来等着,我会很快会把事情理顺的。”

飞机降落在雪原上,亚力山大看到前面有一间小屋,小屋用保温板材搭成,为防积雪,它是被四根柱子架空的地面上的。

“这是一支英国考察队留下的,我把它修整了一下,里面的食品和燃油够我们呆一个月的。”阿方索指着小屋说。 ※※※ 4月7日,贝尔格莱德

卡佳的排异反应又出现了,她发高烧,说胡话。而艾琳娜在卡佳出院时带回的针剂已用完了,她只得去医院拿。医院在城市的另一面,路很远。 今天仍是晴天。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再走吧。”卡佳从床上支起身来拉住妈妈。

“亲爱的,妈妈所知道的童话都给你讲完了,现在妈妈给你讲最后一个童话,卡佳已经长大了,以后妈妈不会再给卡佳讲童话了。”

“我听着呢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卡佳虑弱地躺下了。

“不,孩子,这个童话并不太久。在不太远的过去,也就是卡佳出生前的三四年吧,我们生活在一个比现在大得多的国家里,我们的国家几乎绵延了亚得里亚海的整个东岸。在这个国家里,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马其顿人、黑山人和波黑穆斯林,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和睦相处,情同手足……” “也包括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吗?”

“当然也包括他们。有一个叫铁托的强有力的人领导着我们的国家,我们强大自豪,有着丰富多彩的文化,受到了全世界的尊敬……” 艾琳娜湿润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一角蓝天。 “后来呢?”卡佳问。

艾琳娜站起身来,“孩子,我回来前你就在家躺着,轰炸来时听隔壁列特尼奇叔叔的话,记住,到地下室去时多穿衣服,那里又潮又冷,你的病会加重的。”说完她拿起包开门走了。 “那个国家后来呢?”卡佳冲妈妈的背影问。

家里的车已没有油了,艾琳娜只好乘出租汽车。等车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好几倍,但总算是等来了。路上还算顺利,街上的人和车都很少,可以看到远处冒起的几根烟柱。

到儿童医院后,她看到医院因轰炸停电了,护士们围着早产婴儿的密封保育箱用手工向里面输送氧。药品短缺,但卡佳要用的药还是拿到了。艾琳娜拿到药后急匆匆地往回赶,这次等车用了更长的时间,只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的人不多。

当艾琳娜从车窗中看到多瑙河时,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回家的路已走了一半。 天空万里无云,整座城市如同摆放在大地上的靶子。

“你不是救世主,亚力山大。”艾琳娜又在心中默默地说。

车走上了河上的大桥,桥上空荡荡的,车很快驶到了大桥中央。一阵凉爽的风从河面吹进车窗,艾琳娜并没有闻到硝烟味。除了那几根隐隐约约的烟柱外,城市的一切在明媚的阳光下显示得那么宁静,甚至比以前都宁静。 就在这时,艾琳娜看到了它。

她是在远处不高的空中看到它的,开始只是一个在蓝天背景上隐约闪现的黑点,后来能看到它细长的形状。它飞得不快,艾琳娜真的没想到它竟飞得那么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它飞到了河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降低了高度,贴着河面飞行,艾琳现在要向下才能看到它。它已很近,她看得更清了,它看上去那么光滑无害,根本不象报纸上描述的象一条恶鲨,倒象是从多瑙河中跃出的一条天真无邪的海豚……

战斧导弹击中了这座多瑙河上的大桥,并把它完全摧毁了。几天后人们清理那辆翻落在河中的公共汽车时,发现了车中有几具已烧焦的尸体,其中有一位女性,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手提包,包中放着两盒针剂,她把手提包保护得很好,那些针剂有一半没碎,盒上的药名也能看清,担任打捞工作的消防队员们觉得,那是一种很不常见的药。 ※※※ 4月7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我教你跳探戈吧!”阿方索说,于是他和亚力山大在雪地上跳起来。在这里,亚力山大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在这似乎是永恒的雪原黄昏中,他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战争。 “你跳得已很不错了,不过不是正宗的阿根廷探戈。” “我的头部动作总是做不好。”

“那是因为你不理解这些动作的含义。在阿根廷牛仔们最初跳探戈时头可能是不动的,但后来,那些围着看跳舞的牛仔嫉妒圈中的那些抱着漂亮姑娘跳舞的牛仔,就用石头打他们,所以以后在跳探戈时,你就不得不机警地转着头左顾右盼。”

笑过之后,亚力山大叹了口气,“是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 4月10日,杜布纳

亚历山大,事情更糟了,西方中止了在研究中心的所有合作项目,美国人要拆下克雷计算机并把它运走……我在想办法再找一台巨型机,杜布纳有一个核爆炸模拟中心,是一个军方机构,他们那里有巨型机。俄罗斯造的机器可能慢一些,但还是能胜任这些计算的。但这就需要把这事向上面反映,可能要反映到很高的层次。你再坚持两天,虽然现在不能跟踪了,但我相信敏感点还在南极! ※※※ 4月13日,贝尔格莱德

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在地面传来的低沉的爆炸声中,卡佳已奄奄一息。

邻居们想尽了办法,列特尼奇大叔在两天前就让自己的儿子到医院取药,但城里所有的医院都已没有抗排异药物了,这药只能从西欧进口,这在现在根本没有可能。 卡佳的妈妈一直没有消息。

卡佳在昏迷中不停地喊妈妈,但在她残存的意识中出现的却是爸爸,爸爸变成一只大蝴蝶,翅膀有足球场那么大,他在高空不停地扑动巨翅,阴云和浓雾散了,阳光照耀着城市和多瑙河…… “我喜欢晴天……”卡佳喃喃地说。 ※※※ 4月17日,杜布纳

亚历山大,我们失败了,我没得到巨型机。是的,我已向最高层反映了这事,通过科学院的渠道,但……不不不,他们没说不相信,也没说相信,信不信已不重要,我被解雇了,他们赶走一个院士,就象赶走一条狗一样,你问为什么?就因为我参与了这事……是的,他们是允许志愿军前往南斯拉夫,但我干的事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政治家,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就象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我们一样……别天真了,相信我,真的没有可能了,能在短时间完成如此复杂计算的计算机在全球也没几台……回家?不,别回去,卡佳……怎么对你说呢朋友,卡佳三天前死了,死于排异反应。艾琳娜八天前去医院给孩子拿药,没回来,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打通了你家的电话,只从你邻居那里听到这些。亚力山大,朋友,到莫斯科来吧!到我家里来,我们至少还有你的软件,它可以改变世界的!喂,喂,亚历山大! ………… ※※※ 4月14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阿方索,你先回阿根廷吧,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在雪原上的小屋前,亚历山大脸上挂着惨然的微笑说,“谢谢你做的一切,真的谢谢。”

“你不象烈伊奇所说的那样,是希腊人,”阿方索盯着亚历山大说,“你是南斯拉夫人,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但肯定同战争有关。” “就算是吧,都无关紧要了。”

“在你听收音机中新闻时的我就看出来了,那种表情在十多年前的马尔维纳斯岛上我见的多了,那时我是一名英勇作战的士兵,是的,我很英勇,整个阿根廷都很英勇,我们不缺勇敢和热情,只缺几枚飞鱼……我还记得投降的那天,岛上的天那个阴啊潮啊冷啊,还好,英国人允许我们带枪走……好了朋友,我过几天再回来,别远离屋子,最近可能有暴风。”

目送阿方索的飞机消失在南极白色的天空中,亚历山大转身走进小屋,从屋里提出了一个小桶。 他再也没有走进小屋。

亚历山大提着小桶,在南极大陆无际的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住了。 ……作用方式,急剧升高该点的温度。 他把桶打开,用已冻僵的手掏出打火机。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他点燃了桶中的汽油,然后坐在雪地上,看着升腾的火苗,这是普通的火苗,不是敏感点的火苗,不会给他的祖国带去阴云和浓雾了…… 少了一颗钉子,丢了一块蹄铁; 少了一块蹄铁,丢了一匹战马; 少了一匹战马,丢了一个骑手; 少了一个骑手,丢了一场胜利; 少了一场胜利,丢了一个国家。 ※※※ 7月10日,意大利,北约南欧盟军司令部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周未舞会又恢复了,终于可以脱下穿了三个多月的迷彩服,换上笔挺的军礼服了。在这个文艺复兴时代建成的大厅中,在豪华的大理石立柱间,在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的光芒下,将官的金星和校官的银星交相辉映。意大利上流社会的女士们不仅外表美艳动人,而且谈吐机智博学,如一朵朵鲜花点缀其间,加上流光溢彩的葡萄美洒,使这个夜晚如此醉人。现在,所有人都庆幸自己参加了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

当威斯利。克拉克将军在他的一群参谋校官陪同下出现时,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并不仅仅是对他在这场战争中功勋的颂扬。克拉克将军身材析长,一派孺雅风度,同上次战争中的斯瓦兹克普夫形成鲜明对照,深得女士们的青睐。

两曲华尔兹后,开始跳方块舞,这是在五角大楼中流行的一种舞,女士们大多不会,于是年轻军官们便热情地教她们。克拉克将军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就走出了大厅的侧门,来到一处湖边的葡萄园中。有一个人从大厅中跟了出来,同将军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将军沿着幽静的园中小路来到湖边,仿佛陶醉于这傍晚的湖光山色之中。 但他突然说:“你好,怀特中校。”

怀特没想到将军的第六感这么敏锐,赶紧快步上前立正敬礼,“您还认识我,将军?”

克拉克将军仍没有回头,“对你这三个月的工作我印象很深,中校,谢谢你,以及作战室所有的人。”

“将军,请原谅我的打扰,有件事想同您谈,这基本上是一个……私人事件,如果现在不谈,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请讲吧。”

“在攻击开始的几天里,目标区气象情报有些……不稳定。”

“不是不稳定,中校,是完全错误。连着三四天的阴雨和大雾,给我们带来很大被动。如果预报正确,我们会推迟首次攻击的。”

现在日落已有一段时间了,西方的天空还有一点暮光,远方的群山呈黑色的剪影,湖面如镜子般平静,湖中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优美的意大利船歌……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谈话实在太不协调了,但中校没办法,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

“可有些人抓住这事不放,参议院军备委员会质问过去三年空军气象情报系统那二十多亿美元预算是怎么花的,他们还组成了一个调查组,还要开听证会,好象想把这事闹大。” “我想闹不大的,但总要有人对此负责,中校。”

怀特汗如雨下,“这不公平,将军,谁都知道,气象预报是一件随机性很大的事,大气系统是一个超复杂的混沌系统,精确地预测它的行为几乎是不可能的…… “

“中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负责目标甄别工作的,同气象并无关系。”

“是的将军,但……负责巴尔干目标区气象情报的是驻欧空军司令部气象中心的戴维。凯瑟琳中校……嗯……您见过她的,她常到作战中心 来。”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麻省博士,”克拉克将军高兴地转过身来,“高高的个子,棕色皮肤,细长的腿,典型的地中海型美人儿。” “对对对,将军,我……” “中校,记得你刚才说过这是一个私人事件。” “……”

克拉克将军一脸严肃,“中校,我不但记得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已结了婚,还知道,嗯,你的妻子不是凯瑟琳中校。” “是的,将军,可……这儿也不是美国啊。”

克拉克将军想放声大笑,但忍住了,他实在不愿意破坏这幽静的美景。 ※※※

注1:分别指美国驻欧空军气象情报中心和美国国家气象局。 注2:指激光制导炸弹和电视制导炸弹。 注3:指战斧巡航导弹

注4:塔玛拉是一种由捷克生产的雷达,采用先进独特的被动探测方式,据说能发现f117和b2两种隐形战机,深为北约空军所恐惧。

西洋

西元1420年,非洲,索马利亚,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许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抗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著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象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做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象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是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逼人的精神长矛,这点真象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 西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欧的其他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在饭店中不出来。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来一次,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象每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抑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这么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一百年的协定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给英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是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元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候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冠买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慑于明舰队的强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十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十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领的三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四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二万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战役开始。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这样下去我们要误飞机了。”

“……郑和看准了欧军队进攻队形密集死板的特点,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军迟迟不出击,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欧军伤亡惨重,但进攻队形纹丝不乱,方队踏着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郑和沈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把暴雨般的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霰弹打在盔甲上,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音。欧军的队形乱了,开始是前一排方队,然后如同推dao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阵线大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向敌阵深处猛插,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迂回的英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人马相践,死伤无数……” “真的该走了,孩子!”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残阳中,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历的号角……巴黎战役,西欧联军大败,十万军队半数被歼,英王享利五世陨命沙场,上百个公爵伯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军的力量,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正在驶援的传闻,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以后……”

“以后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没完没了,我自己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与郑和做伴好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如果可能再回来,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 西元1997年7月2日,中国新大陆,纽约

“欢迎到中国新大陆!”海关小姐对我们甜密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温暖,但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感觉。

“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他说。 “一种习惯,就象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哪儿?南极洲吗?” “为什么不行?”

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逼人的进攻性,我已经习惯了,但又时时对此到感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想到这儿,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一切都那么大。半小时后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着大厦对儿子说。

“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爸爸。” “哈,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至少,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中国在联合国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那又怎么干?”我心不在焉地问,想着是先进去报到呢,还是先去公寓看看新房子。

儿子象往常一样,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国家元首提的建议:“联合国离开我们每年一百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想到这点,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他们都穿着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一个离我们较近的演讲者的话音传到我们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我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新大陆到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第三点,在经济上,新大陆和旧大陆……”

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把他从高台上一把揪了下来,“闭起你的狗嘴,你个臭分离分子!”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着,眼镜掉到地上摔碎了,“看到北爱的事,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北爱是租借地,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新大陆是印地安人的国土,旧大陆先生。”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冷笑地说。 “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着他说。

“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演讲者整整领带,仍不动声色。

“呸!做梦去吧!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行吗!?”儿子挥着拳头说,我赶紧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爸爸,他们在这儿这么倡狂,你不管吗?!”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们管得了吗?”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衫的人,在这儿他们算文雅,在费城和华盛顿,这些家伙剃了光头,胳膊上裹着带钢剌的护腕,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给您画张像好吗?”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一个白人姑娘,象所有欧洲移民一样,她穿着很朴素,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

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画面是一个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着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对于她是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我还想起了前妻,不是由于她们的相象,而是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就象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样,遥远而可望不可及,但象画中的姑娘一样,她仍胆怯地,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着自己……

那画上的姑娘背对着观众,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说。 “我们真的要走了,很对不起小姐。”

姑娘还想说什么,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别烦我们,走开!”

姑娘蹲下来,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身边,把钱递还到他面前。

“如果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如果……”她停了好一会儿,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您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歉!”我厉声说。

“凭什么?这些年他们象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资。” “但象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在盯着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魄!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到。

“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 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歉意。并同她一起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 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澎胀,象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个戴着头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他是伯明罕的一个矿工。”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这是他永远无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就是因为画和梦一样,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洲,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画油画的,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一样,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馆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歉。”

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馆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建于明朝中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袒煌的东方宫殿。

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象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象是在黑暗中伏视着我们的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着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旧书,有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

……其中很多是15世纪宗教欧洲宗教栽判所的禁书。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须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没有分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我们不象自己想象的那?贫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轻同胞们应该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更多谈的还是艺术,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最古老的源头,谈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象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还是有些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厅正面,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璃柜上,天鹅绒上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象我父亲给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中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象凝固了的梦一样。”

“象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块很小的岩石标本,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谦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

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着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像。他的一支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

这时,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他说。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谦,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想想我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您就会理解了。”

“孩子,”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你该成熟起来了。”我指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象他那样去开拓一切,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应该让你看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郑和了。” “我了解郑和,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比如说,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西欧再次远航,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强烈地吸引着他,就是这样,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气魄就好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

“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他是一个太监。”

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胡说!”儿子说。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过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转身看着巨像沉默下来。

“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教皇签定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狄忒……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裸体被塑造得那么完美,这是西洋文化对他们产生的第一次强烈震撼。对郑和来说,这震撼更是深入灵魂,他从来没有这样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中,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什么愿望?!” “回家。” “回家?!”

“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中他们知道了地球的形状,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于是,在征服欧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走,走啊走,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晴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出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大陆时,并不象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过了五年,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为了一体。”

儿子面对着巨像长久地沉思着,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沉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孩子,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是的,”艾米说,“想想,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里海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好望角,更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唉,历史啊,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象。”我感叹到。

“那么,爸爸,”儿子从沉思中醒来,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我和艾米相视一笑,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我们身后,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这又是新大陆多梦的一夜。

超新星纪元

这时,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这时,北京是地上的一座城。

在这座已是一片灯海的城市里,有一所小学校,在校园里的一间教室中,一个毕业班正在开毕业晚会,像每一个这种场合必不可少的,孩子们开始畅谈自己的理想,未来像美丽的花朵一样在他们眼前绽开。

班主任郑晨是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她问旁边的一个女孩儿,“晓梦,你呢?你长大想干什么?”那女孩儿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外想心事,她穿着朴素,眼睛大而有神,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成熟。

“家里困难,我将来只能读职业中学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那华华呢?”郑晨又问一个很帅的男孩儿,他的一双大眼睛总是不停地放出惊喜的光芒,仿佛世界在他的眼中,每时每刻都是一团刚刚爆发的五彩缤纷的焰火。

“未来太有意思了,我一时还想不出来,不管干什么,我都要成为最棒的!”

“其实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一个瘦弱的男孩儿说,他叫严井,因为戴着一付度数很高的近视镜,大家都管他叫眼镜,“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华华说:“用科学的方法就可以预测,有未来学家的。”

眼镜摇摇头:“正是科学告诉我们未来不可预测,那些未来学家以前做出的预测没有多少是准的,因为世界是一个混沌系统,混沌系统,三点水的沌,不是吃的混饨。”

“这你好像跟我说过,这儿蝴蝶拍一下翅膀,在地球那边就有一场风暴。” 眼镜点点头:“是的,混沌系统。” 华华说:“我的理想就是成为那只蝴蝶。”

眼镜又摇摇头:“你根本没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是蝴蝶,每只蝴蝶都是蝴蝶,每粒沙子和每滴雨水都是蝴蝶,所以世界才不可预测。”

“同学们,”班主任站起身来说:“我们最后看看自己的校园吧!”

于是孩子们走出了教室,同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一起漫步在校园中。这里的灯大都灭着,大都市的灯光从四周远远地照进来,使校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朦胧。孩子们走过了两幢教学楼,走过了办公楼,走过了图书馆,最后穿过那排梧桐树,来到操场上。这43个孩子站在操场的中央,围着他们年轻的老师,郑晨张开双臂,对着在城市的灯光中暗淡了许多的星空说: “孩子们,童年结束了。”

这似乎只是一个很小的故事,43个孩子,将离开这个宁静的小学校园,各自继续他们刚刚开始的人生旅程。 这似乎是一个极普通的夜,

在这个夜里,时间一如既往平静地流动着,“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不过是古希腊人的梦呓,在人们心中,时间的河一直是同一条,以永恒的节奏流个没完。所以,即使在这个夜里,这个叫地球行星上的名字叫人的炭基生物,在时间长河永恒感的籍慰下,仍能编织着已延续了无数代人的平静的梦。

这里有一个普通的小学校园,校园的操场上有43个13岁的孩子,同他们年轻的班主任一起仰望着星空。 苍穹上,冬夜的星座:

金牛座,猎户座和大犬座已沉到西方地平线下;夏季的星座:

天琴座,武仙座和天秤星座早已出现。一颗颗星如一只只遥远的眸子,从宇宙无边的夜海深处一眨一眨地看着人类世界,只是在今夜,

这来自宇宙的目光有些异样。 这时,人类所知道的历史已走到了尽头。 死星

在我们周围十光年的太空里,有大团的宇宙尘埃存在,这些尘埃象是漂浮在宇宙夜海中的乌云.正是这片星际尘埃,挡住了距地球八光年的一颗恒星,

那颗恒星直径是太阳的23倍, 质量是太阳的67倍。

现在它已进入了漫长演化的最后阶段, 离开主星序,

步入自己的晚年期, 我们把它称为死星。 如果它有记忆的话, 也无法记住自己的童年。

它诞生于五亿年前,

它的母亲是另一片星云。经过剧变的童年和骚动的青年时代,

核聚变的能量顶住了恒星外壳的坍缩,

死星进入了漫长的中年期, 它那童年时代以小时,

分钟甚至秒来计算的演化现在以亿年来计算了,

银河系广漠的星海又多了一个平静的光点 但如果飞近死星的表面,

就会发现这种平静是虚假的。这颗巨星的表面是核火焰的大洋,

炽热的火的巨浪发着红光咆啸撞击,

把高能粒子象暴雨般地撒向太空;

大得无法想象的能量从死星深深的中心涌上来,

在广阔的火海上翻起一团团剌目的涌浪; 火海之上,

核能的台风在一刻不停地刮着,

暗红色的等离子体在强磁场的扭曲下,

形成一根根上千万公里高的龙卷柱,

象伸向宇宙的红色海澡群......死星在人类看到的星空应该是很亮的,

它的视星等是-7.5,

如果不是它前方三光年处那片星际尘埃挡住它射向地球的光线的话,

将有一颗比最亮的恒星----天狼星还亮5

倍的星星照耀着人类历史, 在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颗星星能在地上映出人影。 那梦幻般的蓝色星光,

一定会使人类更加多愁善感。 死星平静地燃烧了四亿六千万年, 它的生命壮丽辉煌,

但冷酷的能量守恒定律使它的内部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氦的沉积,它那曾是能量源泉的心脏渐渐变暗,

死星老了。又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变化,

死星中心的核聚变已无法支撑沉重的外壳,

曾使死星诞生的万有引力现在干起了相反的事,

死星在引力之下坍缩成了一个致密的小球,

组成它的原子在不可思议的压强下被压碎,首先坍塌的是核心,

随后失去支撑的外壳也塌了下来, 猛烈地撞击致密的核心,

在一瞬间最后一次点燃了核聚变。 五亿年引力和火焰的史诗结束了,

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了宇宙, 死星化做亿万块碎片和尘埃。

强大的能量化为电磁辐射和高能粒子的洪流,

以光速涌向宇宙的各个方向。在死星爆发三年后,

能量的巨浪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那片星际尘埃, 向太阳扑来。 死星的强光越过了人马座三星后,

又在冷寂的而广漠的外太空走了四年,

终于到达了太阳系的外围。(这时,

那个小学班级的毕业晚会刚刚开始)。 死星的强光越过了冥王星,

在它那固态氮的蓝色晶体大地上激起一片蒸气; 很快,

强光又越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 使它们的星环变得晶莹透明;

越过了土星和木星,

高能粒子的狂风在它们的液体表面掀起一阵磷光;

死星的能量到达月球,

哥白尼环形山和雨海平原发出一片剌目的白光。又过了一秒钟,

在太空中行走了八年的死星的能量到达地球。 夜空骄阳 是中午了!!

这是孩子们视力恢复后的第一个感觉,刚才的强光出现得太突然,仿佛有谁突然打开了宇宙中一盏大电灯的开关,使他们暂时失明了。

这时是22点18分,但孩子们确实站在正午的晴空之下!抬头看看这万里碧空,

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绝不是人们过去看到的那种蓝天,

这天空蓝得惊人, 蓝得发黑,

如同超还原的彩色胶卷记录的色彩;而且这天空似乎纯净到极点,

仿佛是过去那略带灰白的天空被剥了一层皮,

这天空的纯蓝象皮下的鲜肉一样,

似乎马上就要流出血来。城市被阳光照得一片雪亮,

看看那个太阳,孩子们失声惊叫起来。 那不是人类的太阳!! 那个夜空中突然出现的太阳的强光使孩子们无法正视,

他们从指缝中瞄了几眼, 发现那个太阳不是圆的, 它没有形状,

事实上它的实体在地球上看去和星星一样是一个光点,

白色的强光从宇宙中的一个点迸发出来,

但由于它发出的光极强(视星等为-51.23 几乎是太阳的一倍),

所以看上去并不小, 它发出的光芒经大气的散射,

好象是西天悬着的一个巨大而剌目的毒蜘蛛。

操场上的孩子们还没回过神来,空中就出现了闪电,这是由于死星的射线电离大气造成的。长长的紫色电弧在纯蓝的天空中出现,越来越密,雷声震耳欲聋。

“快!回教室去!!”郑老师喊,孩子们纷纷向教学楼跑去,每个人都捂着头,阵阵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跑进教室后,孩子们都瑟瑟发抖地在老师的周围挤成一团。死星的光芒从一侧窗中透射进来,在地板投下明亮的方形;另一侧窗则透进闪电的光,那蓝紫色的电光在教室的这一半急骤地闪动。空气中开始充满了静电,

人的衣服上的金属小件,

都噼噼啪啪地闪起了小火花;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使人觉得浑身痒痒;周围的物体都象长了剌似的扎手。 死星在宇宙中照耀了1小时25分钟后, 突然消失了。现在,

只有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才能探测到死星的遗体——一颗飞速旋转的中子星,

它发出具有精确时间间隔的电磁脉冲。 孩子们把脸贴在教室的窗玻璃上,

从头至尾目睹了这没有日落的日落,这最怪异的黄昏。他们看到,天空的蓝色渐渐变深,很快成了夜幕将临时的蓝黑色。死星的光芒在收敛,在它的周围形成了一片暮曙光,这暮曙光最初占据了半个天空,很快缩小至围着死星的一圈,色彩由蓝紫色过渡到白色,这时天空的大部分已黑了下来,零星的星星开始出现。死星周围的光晕继续缩小,最后完全消失,死星这时已由一个光芒四射的光源变成了一个亮点,当星空完全重现时,它仍是最亮的一颗星,然后它的亮度继续减小,成了银河系中一颗普通的星星,5分钟后,死星完全消失在宇宙深渊中。

看到闪电停了,孩子们跑出教室,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荧光世界中,在黑色的夜空下,

外面的一切:树木、房屋、地面......全都发出蓝绿色的荧光,仿佛大地和它上面的一切都变成了半透明的玉石,

而大地的深处有一个月亮似的光源照上来,

把其光亮浸透于玉石之中。夜空中悬浮着发着绿光的云朵,

被死星惊动的鸟群像一群发着绿光的精灵从空中飞快掠过。最让孩子们震惊的是,他们自己也发出荧光,在黑暗中看去如负片上的图像,像一群幽灵。

“我说过嘛,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眼镜喃喃地说。

这时,教室里的灯亮了,周围城市的灯光也相继亮了起来,孩子们才意识到刚才停电了。随着灯光的出现,那无处不在的荧光消失了。孩子们原以为世界恢复了原状,但他们很快发现让人震惊的事情还没有完。

在东北方向的天边有一片红光,过了一会儿,那个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层,像刚刚出现的朝霞。 “这次是真的天亮了!” “胡说,还不到12点呢!”

那红云浩浩荡荡地飘过来,很快覆盖了半个夜空,这时孩子们才发现,那云本身就发光。当红云的前缘飘至中天时,他们看到那里由一条条巨大的光带组成的,像是从太空中垂下的无数条红色的帷幔,在缓缓地扭动变幻。 “是北极光呀!”有孩子喊。

由死星的辐射产生的极光很快布满了整个天空,在以后的两天,东半球的夜空都涌动着红色的光幔。 在死星出现的那个位置,

浮现出一小片的发光星云!这是超新星爆发后留下的尘埃,

死星残骸发出的高能电脉冲激发了它,

使其在可见光波长发出同步加速辐射,

人类才能看到它。星云现在还很小,初看上去只像一颗昏暗的星星,仔细看才能看出形状,但它在缓慢地长大,按照它的形状,人们称它为玫瑰星云。 从此, 玫瑰星云将照耀着人类历史,

直至这个继恐龙之后统治地球的物种毁灭或永生。 山谷世界

死星的出现对人类世界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从天文学的尺度来讲,说这次超新星爆发近在眼前已不准确,应该是近在睫毛上。但到了第二天,普通人已经重新埋头于自己平淡的生活了,人们对超新星的兴趣,仅限于玫瑰星云又长到了多大,形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关注已是休闲性质的了。

超新星爆发后的第三天,郑晨接到了校长的一个紧急通知,让她集合已放假的毕业班。郑晨很奇怪,这个班已正式毕业,按说已与她的学校没有什么关系了。当这个班的43个孩子又在他们的母校集合后,发现操场上有一辆大轿车在等着他们,车上下来3个人,其中那个负责的中年人叫张林,校长介绍说他们来自中央非常委员会。 “非常委员会?”这个名称让郑晨很困惑。

“是一个刚成立的机构。”张林简单地说,“您这个班的孩子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我们负责通知他们的家长,您对这个班比较熟悉,和他们一起去吧。不用拿什么东西了,现在就走。” “这么急?”郑晨吃惊地问。 “时间紧。”张林简单地说。

载着43个孩子的大轿车出了城,一直向西开。张林坐在郑晨的旁边,一上车就仔细地看这个班的学生登记表,看完后两眼直视着车的前方,沉默不语,另外两个年轻人也是一样,看着他们那凝重的神色,郑晨也不好问什么。这气氛也感染了孩子们,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车过了颐和园继续向西开,一直开到西山,又在从林间的僻静的山间公路上开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山谷里,山谷两边的山坡很平缓,到深秋,这里可能会有很多红叶的,但现在还是一片绿色。谷底流着一条小河,挽起裤脚就能走过去。车停在公路旁的一块空地上,这里已经停着一大片与这辆一模一样的大轿车,郑晨和她的学生们下了车,看到这里已聚集了一大片孩子,可能有上千名,他们看上去年龄都与这个班的孩子差不多。 一位负责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声讲话。

“孩子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要做一个大游戏!”

他显然不是一个常与孩子打交道的人,说这话时一脸严肃,没有一点做游戏的样子,但却在孩子们中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你们看,”他指指这个山谷,“这就是我们做游戏的场地。你们24个班级,每个班级将在这里分到一块地,面积有3到4平方公里,很不小了。你们每个班将在这块土地上,听着,将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一个小国家!”

他最后这句话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上千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焦聚在他身上。

“这个游戏为期15天,这15天时间你们将自己生活在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 孩子们欢呼起来。

“安静安静,听我说:在这24块国土上,已经放置了必需的生活资料,如帐篷、行军床、燃料、食品和饮用水,但这些物资并不是平均分配的,比如有的国土上帐篷比较多,食品比较少,有的则相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国土上总的生活物资的数量,是不够维持这么多天的生活的,你们将通过以下两个渠道获得生活物资:

“一,贸易,你们可以用自己多余的物资来换取自己短缺的物资,但即使这样,仍不可能使你们的小国家维持15天,因为生活物资的总量是不够的,这就需要你们——

“二:进行生产,这将是你们的小国家中主要的活动和任务。生产是在你们的国土上开荒,在开好的地上播下种子并浇上水。你们当然不可能等到田地里长出粮食,但根据你们开出的土地的数量的播种灌溉的质量,将能从游戏的指挥组这里换到相应数量的食品。这24个小国家是沿着这条小河分布的,它是你们的共同资源,你们将用小河的水灌溉开出的土地。

“国家的领导人由你们自己选举,每个国家有3位最高领导人,权力相等,国家的最高决策由他们共同做出。国家的行政机构由你们自己设置,你们自己决定国家的一切:如建设规划、对外政策等等,我们不会干涉,国家的公民可以自由流动,你觉得哪个国家好就可以去哪里。

“下面就到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去,首先给你们的国家起个名字,报到指挥组来,剩下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我只想告诉你们,这场游戏的限制很少很少,孩子们,这些小国家的命运和未来掌握在你们手里,希望你们使自己的小国家繁荣、壮大!”

这是孩子们见过的最棒的游戏了,他们一轰而散,纷纷奔向自己的国土。

在张林的带领下,郑晨的班级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国土,在这个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河滩和山坡各占一半,在河滩和山坡的交接处整齐地堆放着帐篷和食品等各种物资。孩子们向前跑去,在那堆物资中翻腾起来,把张林和郑晨甩在后面。郑晨听到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声,然后围成一圈看着什么,她走过去分开孩子们向地上看去,一时像见了鬼。 在一块绿色的篷布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冲锋枪。

郑晨对武器比较陌生,但她肯定这些不是玩具。她弯腰拿起其中的一枝,感到了沉甸甸的质感,闻到了一股枪油味,那钢制的枪身现出冷森森的蓝色光泽。她看到旁边还有三个绿色的金属箱,一个孩子打开其中的一个,露出了里面装着的黄灿灿的子弹。 “叔叔,这是真枪吗?”一个孩子问刚走过来的张林。

“当然,这种微型冲锋枪是我军最新装备的制式武器,它体积小重量轻,枪身可折叠,很适合孩子使用。”

“哇......”男孩子们兴奋地去拿枪,但郑晨厉声说:“别动!谁也不许碰这些东西!”然后转向质问张林:“这是怎么回事?”

张林淡淡地说:“做为一个国家,必需的物资中当然包括武器。” “你刚才说,适合孩子们......使用?”

“呵,你不必担心,”张林笑笑说,弯腰从弹药箱中拿出一排子弹,“这种子弹是没有杀伤力的,它实际上是粘在一小片塑料两侧的两小团金属丝,分量很轻,射出后速度很快减慢,击中人体也不会造成伤害。但这两团金属丝充有很强的静电,击中目标时会产生几十万伏的放电,会把人击倒并失去知觉,但其电流强度很小,被击中的人会很快恢复,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被电击怎么能不造成伤害?!”

“这种弹药最初是做为警用的,进行过大量的动物和人体试验,西方警察早在80年代就装备过这种子弹,有过大量的使用案例,从没有造成伤亡。” “如果打到眼睛上呢?” “可以戴上护目镜。” “如果被击中的人从高处摔下来呢?”

“我们特别选了比较平缓的地形......当然应该承认,绝对保证安全是很难的,但受伤的机会确实很小。”

“你们真的要把这些武器交给孩子们,并充许他们对别的孩子使用它?” 张林点点头。 郑晨的脸色变得苍白:“不能用玩具枪吗?”

张林摇摇头:“战争是国家历史中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我们必须尽可能制造一种真实的氛围,得出的结果才可靠。”

“结果?什么结果?!”郑晨惊恐在盯着张林,像在看一个怪物,“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郑老师,您冷静些,我们做得很节制了,据可靠情报,有一半国家让孩子们使用实弹。” “一半国家?全世界都做这种游戏?!”

郑晨用恍惚的眼神四下看看,似乎在确定她是不是处在恶梦中,然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撩了一下额前的乱发说:“请送我和孩子们回去。”

“这不可能,这个地区已经戒严了,我对您说过这个工作极其重要......”

郑晨再次失去控制:“我不管这些,我不充许你们这样做,做为一名教师,我有自己的责任和良心!”

“我们也有良心,但同样有更大的责任,正是这两样东西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张林用很真诚的目光看着郑晨,“请相信我们。” “送孩子们回去!!”郑晨不顾一切地大喊。 “请相信我们。”

这不高的话音是从郑晨身后传来的,她觉得这声音很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看到面前的孩子们都在呆呆地看着她身后的方向,她转过身来,看到这里已站了许多人,当她看清这些人时,更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了,这反而使她再次平静下来。这些人中,她认出了后面几位在电视上常见到的国家高级领导人,但她最先认出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他们是国家主席和国务院总理。 “有在恶梦中的感觉,是吗?”主席神情祥和地问。 郑晨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总理说:“这不奇怪,开始我们也有这种感觉,但很快就会适应的。”

主席的一句话使郑晨多少清醒过来:“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以后我们会对大家解释清楚这一切,到那时,老师同志,你会为你以前和现在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的。”

一行人开始向相邻的那片小国土走去,总理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转身对郑晨说:“年轻人,现在你要明白的只有一点: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同学们,给我们的小国家起个名字吧!”眼镜建议。

这时,太阳已在从山脊落下,给山谷中撒下了一层金辉。

“就叫太阳国吧!”华华说,看到大家一致赞同,他又说:“我们要画一面国旗。”

于是孩子们从那堆物资中找到一块白布,华华从带来的书包中拿出一支粗记号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这是太阳,谁有红色笔,把它涂上。” “这不成了日本旗吗?”有孩子说。

晓梦拿过笔来,在太阳中画上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张笑嘻嘻的嘴巴,又在太阳的周围画上了象征光芒的放射状线条,于是这面国旗也得到了孩子们的认同。在超新星纪元,这面雅拙的国旗被做为最珍贵的历史文物保存在国家历史博物馆。 “国歌呢?” “就用少先队的队歌吧。”

当太阳完全升出来时,孩子们在他们小小的国土中央举行了升旗仪式。

仪式结束后,张林问华华:“为什么首先想到设计国旗和国歌呢?”

“国家总得有一个,嗯,象征吧,总得让同学们看到国家吧,这样大家才有凝聚力!” 张林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什么。 “我们做的不对吗?”有孩子问。

张林说:“已经说过,你们自己决定这里的一切,照自己想的去做,我的任务只是观察,绝不干涉你们。”他又对旁边的郑晨说:“郑老师,你也是这样。”

然后孩子们选举国家领导人,过程很顺利,华华、眼镜和晓梦当选。华华让吕刚组建军队,结果班里的25个男孩子全是军队成员,其中的20个孩子领到了冲锋枪,吕刚安慰那5个怒气冲冲的没领到枪的男孩儿,答应这几天大家轮着拿枪。晓梦则任命林莎为卫生部长,让她管理生活物资中所有的药品并给可能出现的病人看病。其它的机构孩子们决定在国家的运行过程中依需要建立。

然后孩子们开始在新国土上安家,他们清理空地并在上面支起帐篷,当几个孩子钻进刚支起的第一顶帐篷,它倒了下来,把孩子们盖到里面,费了好大劲儿才钻出来,但这也让他们很开心。到中午时,他们终于支起了几顶帐篷,并把行军床搬进去,基本安顿下来。

在孩子们开始做午饭前,晓梦建议:应该把所有的食品和饮用水清点一下,对每天的消耗量做一个详细的计划。头两天的食品应尽量节省,因为开荒开始后,劳动强度更大,大家会吃得更多,还要考虑到开荒不顺利,不能从指挥组那里及时换到食品的情况。孩子们干了一上午活儿,胃口都出奇地好,现在又不让敞开吃,大家都很有意见,但晓梦还是晓之以理,用极大的耐心说服了大家。

张林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又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饭后,孩子们走访了邻国,与它们进行了一些易货贸易,用多余的帐篷和工具换来了较短缺的食品,同时了解了自己的国家所处的位置:他们在小河这一侧上游的邻国是银河共和国,下游邻国是巨人国,小河正对岸是伊妹儿国,它的上下游分别是蓝花国和毛毛虫国(分别以本国国土上的特色物产命名)。山谷中还有其它18个小国家,但距这里有一段距离,孩子们不太感兴趣。

其后的一天一夜是山谷世界的黄金时代,孩子们对新生活充满了兴奋和热情。第2天所有的小国家都开始在山坡上开荒,孩子们使用铁锹和锄头等简单工具,用塑料桶从小河中提水浇地。晚上,小河边燃起一堆堆篝火,山谷中回荡着孩子们的歌声和笑声,山谷世界这时完全是一个童话中美丽的田园国度。 但童话世界很快消失了,灰色的现实又回到了山谷。

随着新鲜感的消失,开荒劳动的强度开始显现出来,孩子们一天干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帐篷里倒在行军床上不想起来,晚上山谷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歌声和笑声了。

小国家之间的自然资源差别也显现出来,虽然相距不远,但有的国土土质松厚,开垦容易,有的则全是乱石,费半天劲也开不出多少地来。太阳国的国土属于最贫瘠之列,不但山坡上土质极差,最要命的是河滩太宽。指挥组有一个规定:较平整的河滩只能做为居住地,开荒必须在山坡上,在河滩里开出的地不被承认。有的国土山坡距小河较近,可以排成一个人链向山坡上传递水桶浇地,这是一个高效省力的办法。但太阳国宽宽的沙滩拉大了小河与山坡的距离,排不成人链,只能单人一桶桶地向坡上提水,劳动强度增大了许多。

眼镜这时提出了一个设想:在小河中用大石块筑一道坝,河水可以从坝上漫过或从石块的缝隙中流走,但水位也相应抬高了;再在山坡下挖一个大坑,用一条小水渠把河水引到坑里。于是太阳国抽调了10名壮劳力干这个工程。工程一开始就遭到了下游巨人国和蓝花国的强烈抗议,虽然眼镜反复向他们解释坝只是抬高了水位,河水仍从坝上流过,不会影响下游河段的流量和水位,但下游两国死活不答应。华华主张不管它们的抗议,工程照常进行。但晓梦经过仔细考虑后认为,应该搞好与邻国的关系,从长远考虑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小河是山谷世界的公共资源,与它有关的事情都很敏感,太阳国应该在山谷世界竖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眼镜则从实力方面考虑,虽然吕刚一再承诺一旦与下游两国爆发冲突,军队能保证国家的安全,但人家毕竟是两个国家,轻率挑起冲突是不理智的。于是,太阳国放弃了原工程计划,在不建坝的情况下挖了一条引水渠,这样水渠要比原设计挖得深一倍,引到山脚下坑里的水也比原来少得多,但还是使开荒效率提高了很多。

现在,太阳国似乎引起了指挥组的注意,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除张林外又增加了一个人。

第3天,各种纠纷和冲突在山谷世界急剧增多,大部分都是由自然资源分配和易货贸易引起的,孩子们对冲突的调解是没有什么技巧和耐心的,山谷中开始出现枪声。开始这些冲突都局限在小范围内,还没有扩大到整个山谷世界。在太阳国这一带,局势相对平静,但下午由饮水引起的冲突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

小河中的水浑浊不堪,不能饮用,而山谷世界中随生活物资配发的饮用水数量是一定的,但分配不匀,有的小国家zhan有的饮水数量是其它小国家的几倍甚至十几倍,这种分配的差别远大于其它物资,显然是策划者有意设置的。开荒的成果只能换取粮食而不能换饮水,所以在第2天以后,饮水问题成了一些小国家生存下去的关键,自然也成了冲突的焦点。在太阳国周围的5国中,银河共和国zhan有的饮水量最大,是其它小国家的近10倍。它对面的毛毛虫国饮水首先耗尽,那个小国家的孩子干什么都无计划,挥霍无度,开始因懒得去河里取水,洗脸洗手都用饮用水,结果早早就陷入困境。于是他们只好与河对岸的银河共和国谈判,想通过易货贸易来换取饮用水,但对方提出的要求让他们绝对无法接受:银河共和国要毛毛虫国用土地换水!

这天夜里,太阳国从对岸的伊妹儿国的一个孩子那里得知,毛毛虫国向他们借枪,一借就是10枝,还借子弹,并声称如果不借就向他们开战。毛毛虫国的45个孩子中就有37个男孩子,自恃军力雄厚,而伊妹儿国正相反,三分之二是女孩儿,根本打不了仗,他们不想惹麻烦,加上毛毛虫国答应他们的优厚条件,就把枪和子弹借给他们了。第二天中午,毛毛虫国的国土上响起了枪声,那些男孩子们在学习射击。

在太阳国紧急召开的国务会议上,华华这样分析形势:“毛毛虫国肯定要发起对银河共和国的战争,从军事实力上看,银河共和国肯定战败,被毛毛虫国吞并。毛毛虫国本来就有大片优良的山坡地,再拥有银河共和国的饮水和武器,那就十分强大了,迟早要找我们的麻烦,应该及早准备才好。”

晓梦说:“我们应该与伊妹儿国、巨人国和蓝花国结成联盟。”

华华说:“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趁战争爆发之前,把银河共和国也拉入联盟,

这样毛毛虫国就不敢发动战争了。”

眼镜摇摇头说:“世界战略格局的基本原理是势力均衡,你们违反了这个原理。” “大博士,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一个联盟,只有面对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威胁时,才是稳定的,面对的威胁太大或太小,这个联盟都会解体。再向上游的国家都离我们较远,我们6国是相对独立的系统,如果银河共和国也加入联盟,毛毛虫国就找不到谁结盟,必然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对联盟构不成威胁,联盟也就不稳定。再说,银河共和国自恃有那么多饮水,自高自大,会认为我们打它水的主意,也不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晓梦问:“那剩下的这三个国家愿意与我们结盟吗?”

华华说:“伊妹儿国没有问题,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毛毛虫国的威胁;至于其它两个国家,由我去说服他们。结盟符合他们的利益,加上在前面的水坝纠纷中,我国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想问题不大的。”

当天下午,华华出访相邻三国,他发挥了卓越的辩才,很快说服了这些小国家的领导人。他们在3国交界处的小河边开会,正式成立三国联盟。 这之后,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又增加了一个人。

指挥组设在山顶上的一个电视转播站里,从这儿可以俯视整个山谷世界。三国联盟成立的这天晚上,郑晨来到转播站的小院外。

现在,玫瑰星云在空中的可视面积已长到两个满月那样大,它在苍穹中发出庄严而神秘的蓝光,

这光芒照到大地上后就变成月光那样的银色, 有满月那样亮,

照亮了山谷中的每一个细节。玫瑰星云的面积和亮度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会一直增长,据天文学家预测,当它达到最大时,将占据天空五分之一的面积,地球的夜晚将如白天的阴天时那么亮,夜将消失。

郑晨将目光下移到星云光芒中的山谷。一天的劳累后,孩子们都睡了,下面只能看到零星的几点灯火。现在,郑晨已把自己完成投入了这项惊异的工作,不再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这时,原来用做转播站职工宿舍的那间小屋的门开了,张林走出来,来到郑晨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山谷,说:“郑老师,目前在所有的小国家中,你的班级是运行得最成功的,那些孩子素质很高。”

“你怎么说他们是最成功的?据我所知,在山谷最西边有一个小国家,现在已吞并了周围5个小国,形成了一个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都是原来5倍的国家,还在不停地扩张。”

“不,郑老师,这并不是我们所看重的,我们看重的是小国家自身建设的成就、自身的凝聚力、对自己所处的小世界的形势判断,以及由此所做出的长远决策等等。”

山谷世界的游戏是可以自由退出的,这两天,几乎每个小国家都有孩子上山来到指挥组,说他们不玩了,越来越没意思了,干活太累,孩子们还用枪打架,太吓人了。负责人对他们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好的,孩子,回家去吧。”于是他们被很快送回了家。但唯独太阳国无一个孩子退出,这是最为指挥者们看重的一点。 这时,山谷响起了一阵枪声。 “是太阳国的位置!”郑晨失声惊叫。

张林看了看说:“不,是在他们上游,毛毛虫国开始进攻银河共和国了。”

枪声变得密集起来,山谷中可以看到一片枪口喷出的火焰。

“你们真的打算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吗?我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了了。”郑晨的声音有些发颤。

“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就是现在,人类世界还是战争不断,我们不是照样生活吗?” “可他们是孩子!” “很快就不是了。”

在这天下午,毛毛虫国答应了银河共和国的交换条件,同意用未开恳的土地中最好的一块来交换饮水,但提出要举行一个土地交接仪式,双方各派出一支由20个男孩儿组成的仪仗队,银河共和国答应了这个条件。当双方的国家领导人和仪仗队正在举行升降旗仪式时,埋伏在周围的十多名毛毛虫国的男孩儿突然向银河共和国的仪仗队射击,毛毛虫国的仪仗队也端枪扫射,银河共和国的那20名男孩子在一片电火花中相继倒地,当10分钟后他们浑身麻木地醒来时,发现已成了毛毛虫国的战俘,自己的国土也全部落入敌手。在这段时间里,毛毛虫国的军队冲过河进攻银河共和国,对方只剩下6名男孩儿和二十多个女孩儿,枪全随仪仗队落入敌手,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

毛毛虫国吞并银河共和国后,果然立即对下游的三国联盟提出了领土要求,他们一时还不敢对三国发动军事进攻,只是打饮水这张牌,因为下游三国的饮水即将耗尽。

这时眼镜广博的知识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5个洗脸盒在底部钻许多小孔,分别装上石块摞起来,石块的直径由上往下仍次减小,这就做成了一个水过滤器。吕刚也提出一个净水方法:把野草和树叶捣成糊状,放入水中搅拌,让其沉淀后水就被净化,他说这是在随父亲看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时学到的。他们把用这两种方法处理后的水送到指挥组去鉴定,结果达到了饮用标准。这之后三国联盟反而可以向毛毛虫国出口饮水了。

毛毛虫国开始准备进攻三国联盟,他们的孩子们已无心去开荒,扩张领土已成了他们唯一的兴趣,也是未来食品的唯一来源,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小河上游传来消息,山谷最西边的星云帝国已连续吞并了13个国家,形成了一个超级大国,他们那人数达四百多的大军正沿山谷而下,声称要统一山谷世界。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毛毛虫国的领导人完全没有了吞并银河共和国时的魄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其结果是毛毛虫国乱做一团,最后作鸟兽散了,那些孩子们一半到上游去投了星云帝国,其余则找指挥组退出游戏回家了。三国联盟中的巨人国和蓝花国也随之解体,大部分也都退出了游戏,这样,只剩下太阳国在山谷的一端面对强敌。

太阳国的全体公民决心战斗到底保卫国家,孩子们对这十多天来他们撒下汗水的小小国土产生了感情,由此产生了让指挥组的大人们都惊叹的精神力量。

吕刚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太阳国的孩子们把那片宽阔河滩上的帐篷全部推dao,用各种杂物筑成了两道防线,分别位于这片河滩的东西两侧。河滩西侧首先迎敌的第一道防线上只布置了10个男孩儿,吕刚这样吩咐他们:“你们打完一梭子后,就喊‘没有子弹了!’,然后向回跑。”

防线刚布置完毕,星云帝国的军队就沿山谷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很快布满了原来银河共和国和毛毛虫国的国土。有个男孩子在用扩音器喊:

“喂,太阳国的孩子们,山谷世界已经被星云帝国统一,你们这些小可怜还玩个什么劲啊,快投降吧!别给脸不要脸!!”

回答他们的只有沉默,于是星云帝国开始进攻,太阳国第一道防线的孩子开始射击,进攻的帝国军队立刻卧倒,双方对射起来,太阳国防线的枪声渐渐稀下来,有一个孩子大喊:“没子弹了!快跑啊!”于是防线上的所有孩子起身向后跑去,“他们没子弹了!冲啊!!”帝国军队见状起身高呼着成群冲来,当他们冲到那片河滩开阔地的一半时,太阳国第二道防线的冲锋枪突然开火,帝国军队谇不及防,被打倒了一大片,后面的孩子见状向回跑,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待到那些被带电子弹击中的孩子们都爬起来后,星云帝国马上组织了第二次进攻。太阳国这时子弹真的不多了,他们看着那十倍与已的沿河边谨慎行进的大群帝国士兵,准备做最后的抵抗,这时有孩子惊呼:“天啊,他们还有直升机!”

真有一架直升机从山后飞来,在战场上空悬停,飞机上的扩音器中响起一个大人的声音: “孩子们!停止射击!游戏结束了!” 灾变

天刚黑下来时,三架载着54个孩子的直升机向市内飞去,这些孩子大部分是郑晨班级的。 直升机依次降落在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前,

这个建筑物外表是50年代建筑的朴素风格。山谷游戏指挥组的负责人和张林带领着这54个孩子进了大门,

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走廊尽头有一扇有着闪光黄铜把手的包着皮革的大门,

孩子们走近时, 门前两位哨兵轻轻把门打开,

他们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大厅。这是一个发生过很多大事的大厅,

在那些高大的立柱间, 仿佛游动着历史的幻影。

大厅中有3个人,他们是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和军队的总参谋长,

他们在这里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低声地谈着什么,当大厅的门开时,他们都转身看着孩子们。 带孩子们来的两位负责人走到主席和总理面前,

简短地低声汇报了几句。

“孩子们好!”主席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把你们当孩子了,历史要求你们在这十分钟时间里,从十三岁长到三十岁。首先请总理为大家介绍情况吧。”

总理说:“大家都知道,六天前发生了一次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你们肯定已对其过程了解得很详细,就不多说了,下面只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健康的影响。现在,我们已收到了来自各大洲的权威医学机构的信息,

他们同国内医学机构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完全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

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

年龄为13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12岁和12岁以下的孩子可百分之百修复,其余的人的机体受到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我们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还有两到三天。超新星在可见光波段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持续了两天,也就是天空中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两圈,所以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声音沉稳而冷峻,仿佛在说一件在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麻木之中,

他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 好长时间都不明白, 突然,

几乎在同时, 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因为那是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们也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这时,在国家心脏的这个大厅里,这54个孩子所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陌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断,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时,从那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玫瑰星云,它把蓝色的光芒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凝视着他们的一只怪异的巨眼。

那两天时间里,大地和海洋笼罩在密密的射线暴雨里,高能粒子以巨大的能量穿过人类的躯体,

穿过组成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

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 dna

双螺旋被撕开, 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仍在继续工作,

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击断,

已变异的基因现在不是复制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地球在旋转,

全人类在经历一场死亡淋浴, 在几十亿人的体内,

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 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

世界上13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紧接着又一个晴空霹雳,将使孩子们眼中这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使他们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郑晨首先醒悟过来:“总理,这些孩子们,如果我没有猜错,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 ”年轻的小学教师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是孩子, 怎么可能......” “那么, 年轻人, 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 应在全国范围内选拔的。”

“你认这可能吗?我们,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了。。。。。。与成人不一样,孩子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由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4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

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我们与世界各国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年轻的教师几乎要昏倒了。

主席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只了解平时的他们,并不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时刻,人,包括孩子,都有可能成为超人!”

主席转向这群对眼前的一切仍然处于茫然中的孩子,说: “是的,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 认识国家

一支小小的车队向北京近郊驶去,来到一处避静的周围有小山环绕的地方。车停了,主席和总理,还有三个孩子:华华、眼镜和晓梦下了车。

“孩子们,看。”主席指指前方,他们看到了一条铁路,只有单轨,上面停着长长的载货列车,那列车有首尾相接的许多列,太长了,成一个巨大的孤形从远方的小山脚下拐过去,看不到尽头。 “哇,这么长的火车!”华华喊道。

总理说:“这里共有11列货车,每列车有20节,共220节车皮。”

主席说:“这是一条环形试验铁路,是一个大圆圈,刚出厂的机车就在这条铁路上进行性能试验。”他指指最近的那一列火车,“去看看那上面装着什么。”

三个孩子向列车跑去,华华顺着梯子爬上了一节车皮,然后眼镜和小梦也爬了上去。他们站在装得满满一车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这一列车全满装着这种白色的袋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他们蹲下来,眼镜用手指在一个袋子上捅了个小洞,看到里面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针状颗粒,华华夹起一粒来用舌头舔了一下。 “当心有毒!”眼镜说。

“我觉得好像是味精。”晓梦说,也夹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尝出味精的味道?”华华怀疑地看着晓梦。

“确实是味精,你们看!”眼镜指着前面正面朝上的一排袋子,上面有醒目的大字,这种商标他们在电视广告上常见,但孩子们很难把电视上那个戴着高高白帽子的大师傅放进锅里的一点白粉未同眼前这白色的巨龙联系起来。他们在这白袋子上走到车皮的另一头,小心地跨过连接处,来到另一节车皮上,看看那满装的白色袋子,也是味精。他们又连着走过了3节车皮,上面都满载着大袋的味精,无疑,剩下的车皮装的也都是味精。对于看惯了汽车的孩子们来说,这一节火车车皮已经是十分巨大了,他们数了数,如刚才总理所说,整列货车共有二十节车皮,都满满地装着大袋味精。 “哇,太多了,全国的味精肯定都在这儿了!”

孩子们从梯子下到地面,看到主席和总理一行人正沿着铁道边的小路向他们走来,他们刚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却见到总理冲他们挥挥手,喊道:“再看看前面那些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于是3个孩子在小路上跑过了十多节车皮,跑过机车,来到与这辆火车间隔十几米的另一辆火车的车尾,爬到最后一节车皮的顶上。他们又看到了装满车皮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刚才看到的塑料袋,而是编织袋,袋子上标明是食盐。这袋子很难弄破,但有少量粉未漏了出来,他们用手指沾些尝尝,确实是盐。前面又是一条白色的长龙,这列火车的20节车箱上装的都是食盐。

孩子们下到铁路旁的小路上,又跑过了这列长长的火车,爬到第3列的车皮项上看,同第2列相同,这列火车的20节车箱上装的也全是食盐。他们又下来,跑去看第4列火车,还是满载着食盐。去看第5列火车时,晓梦说跑不动了,于是他们走着去,走过这20节车皮花了不少时间,第5列火车上也全是食盐。

站在第5列火车车皮的顶上向前望,他们有些泄气了:列车的长龙还是望不到头,弯成一个大孤形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小山后面。孩子们又走过了两列载满食盐的列车,第7列列车的头部已绕过了小山,站在车皮顶上终于可以看到这条列车长龙的尽头,他们数了数,前面还有4列火车!

3个孩子坐在车皮顶的盐袋上喘着气,眼镜说:“累死了,向回走吧,前面那几列肯定也都是盐!”

华华又站起来看了看:“哼,环球旅行,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个环形铁路大圆圈的一半,从哪面回去距离都一样!”

于是孩子们继续向前走,走过了一节又一节车皮,路途遥遥,真像环球旅行了。每个车皮他们不用爬上去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食盐,他们现在知道盐也有味,眼镜说那是海的味道。3个孩子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列火车,走出了那长长的阴影,眼前豁然开朗。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段空铁轨,铁轨的尽头就是那列停在环形铁路起点的满载味精的火车了,孩子们沿着空铁轨走去。

在环形铁路的起点上,主席和总理站在火车旁谈着什么,总理在说着,主席缓缓地点头,两人的脸色凝重严峻,显然已谈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身影与黑色的高大车体形成了一个凝重有力的构图,仿佛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当他们看到远远走来的孩子们时,神情立刻开朗起来,主席冲孩子们挥挥手。

华华低声说:“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和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很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好像天塌下来时也是乐观的;他们自己在一起时,那个严肃,让我觉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晓梦说:“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华华,你就不行。”

“我怎么了?我让小朋友们看到真实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控制自己并不是虚假!知道吗,你的情绪会影响周围的人,特别是孩子们,最易受影响,所以你以后要学着控制自己,这点你应该向眼镜学习。”

“他?哼,他脸上就比别人少一半神经,什么时候都那个表情。行了晓梦,你比大人们教我的都多。”

“真的,你没有发现大人们教的很少吗?只有这一天时间,他们为什么不抓紧呢?”

走在前面的眼镜转过身来,那“少一半神经”的脸上还是那付漠然的表情:“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难上的课,他们怕教错了。”

“孩子们辛苦了!今天下午你们可真走了不少的路,对看到的东西一定印象深刻吧?”主席对走到面前的孩子们说。

眼镜点点头说:“再普通的东西,数量大了就是成了不普通的奇迹。”

华华附合道:“是的,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味精和盐!”

主席和总理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总理说:“我们的问题是: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够我们国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长时间?” “起码一年吧。”眼镜不假思索地说。 总理摇摇头。 华华也摇头:“一年可吃不了,五年!” 总理又摇头。 “那是十年?”

总理说:“孩子们,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只够全国公民吃1天。” “1天?!”3

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华华对总理不自然地笑笑:“这......开玩笑吧?”

主席说:“按每人一天吃1克味精和10克盐,这每节车皮的载重量是60吨,这个国家有12亿公民。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你们自己算吧。”

3个孩子在脑子里吃力地数着那一长串0,终于知道这是真的。 “天啊!”华华说。 “天啊!”眼镜说。 “天啊!”晓梦说。

总理说:“这两天,我们总是在试图找到一个办法,使你们对自己国家的规模有一个感觉,这很不容易。但要领导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这种感觉是不行的。”

“实在对不起,孩子们,时间有限,只能给你们上这唯一的一堂课了。”主席沉重地对三个孩子,几个小时之后世界上最大国家的最高领导人说。 交接世界 这是公元世纪的最后一夜。

国家领导集体和他们的孩子继任者们再次相聚在中南海的那个大厅中。在过去的一天里,孩子们上了一堂人类历史上最难的课:试图在这一天内掌握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掌握的东西。

在古老的围墙外面,首都的灯海消失了,城市静静地躺在玫瑰星云的光辉下,与远方同样没有灯光的广阔大地溶为一体。此时,全世界的发电厂都小心翼翼地停止了运转,谁也不知道它们多少年以后才能重新启动。但由小型发电机维持的最基本的通讯系统仍在运转,收音机仍能收听到已换成童声的广播,世界突然变得广漠无边,但并没有崩溃。

在大厅里,两代国家领导人在做最后的告别。大人们的病情已很重,他们都发着高烧,步履艰难。每位大人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孩子继任者拉到身边,做最后的叮嘱。有些大人领导者只是在急促地不停地说,仿佛想把自己的全部记忆在这最后的几十分钟里移植到继任者的大脑里;另一些领导者则长时间默默无言,要说的话分量太重,

一时不知怎样说起。 总理对华华、眼镜和晓梦说:‘你们首先要做的事情,

是和全国各省取得联系, 他们同我们一样已有所准备。记住,

一定要和省一级领导机关联系,

再往下更细的事情由他们去做, 否则,

你们是绝对顾不过来的。下一步,

要确保全国孩子的基本生活,

这个国家将只有四亿左右的人口了, 只要组织得当,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这是不难做到的。但要记住,

再多的存粮也会吃光的, 要立刻着手恢复农业产,

尽你们的所能, 夏粮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秋粮能种多少就种多少; 工业生产的恢复要难得多,

但也要立刻着手干, 首先是交通, 然后是能源, 要知道,

没有这两样,

现有的大中城市将无法存在下去。对你们来说这些都很难,

但一定要试着干,不能等,

等不来什么了。六岁以上的孩子都要参加工作,

但这并不意味着停止学习, 相反,

不但要把你们现在的课程继续学下去, 还要学多的多的东西,

白天工作, 就在晚上学。这种学习应该是跳跃式的,

你们得提前学会很多只有大学才学的东西,

才能使社会各领域运转起来,孩子们,要准备吃苦啊。” 你们必须尽快使国家稳定下来,

使国民经济正常运转起来, 越快越好。因为据我们预测,

你们的注意力很快不得不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在三至五年内,

国家有很大的可能面对外敌入侵。” 总参谋长接着说:“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世界格局,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孩子控制的世界将重新失去理智,

现有的国际政治体系将全面崩溃,

世界将进入野蛮争霸时代,战争会再次成为解决国际问题的主要手段。战争一旦爆发,

将是全面的,

大规模的,战争的样式和技术水平大约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当,

虽然进程缓慢, 但战场广阔,

战况激烈残酷。北约一时不具备向亚洲投放大规模兵力的能力,

首批入侵可能来自近邻强国。所以,

军队的恢复也要立即进行, 且不能小于现有规模。” 参谋长伸出一只手,

他身后的一位大校军官把一只号码箱递给他。 ‘孩子们, 我们很高兴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

但这件例外。这是国家战略核武器的启动密码和技术资料。我们只给了你们一小部分,

但也是很不情愿的。这是把一支拉开栓的手枪放到了婴儿手里。可没有办法,

如果人家的孩子手里有了这东西而你们没有,那个亏中华民族是吃不起的。千万记住,

绝不能首先用它来打别人! 剩下的一切,

只能由你们来把握了。” 孩子们几双手同时伸来, 接住了那只沉甸甸的箱子。 只有主席还没说话, 大家这时都安静下来,

把目光会聚到他身上。 主席沉思良久才开口:“‘孩子们,在你们很小的时候,

大人们就教导你们: 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

这句话不对。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

才能成。事实上, 你们想干的大部分事, 不管多么努力,

是成不了的。你们的责任,

就是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

找出那一件能成的来。这极难, 但你们必须做到!” 总理转身向后, 领导者们向两边散开,

露出了他们身后的一张大桌子,

上面整齐在摆放着三十多部电话,

主席指着些电话说:“当世界交换完成时,各省的领导机构将通过这些电话同中央联系。这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大家要好好休息,

睡一会儿, 以后, 不会有很多睡觉的时间了。”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

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所以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主席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高一个层次,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好了,孩子们,我们该走了。” ‘我想同孩子们在一起.‘ 年轻的班主任郑晨说。 “小郑老师,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相信你的学生们! 姑娘,

你应该骄傲地离开这个世界,

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教师能与你相比,

你培养出了一个国家! ”

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溶入玫瑰星云银色的光芒之中。主席走在最后,他出门前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挥了挥手: “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全世界的大人们用最后的时间到最后聚集地去迎接死亡,这些被称为终聚地的地方大都很偏僻,很大一部分在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猛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创世纪 当只剩下他们时, 孩子们真的感觉累了,

五十多个孩子就在大厅里的长沙发和地毯上睡着了。 象透明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穿越宇宙,

时间在无声地流动着。。。。。。 当他们中的第一个人醒来时, 天还黑着。接着,

其他孩子也醒来了,

一个孩子无意中看到了大厅一角的那座大钟,

他失声惊叫起来, 其他的孩子也都看着钟呆住了。 他们睡了十多个小时,地球,

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世界了。 这一刻, 被后来的历史学家称为人类的‘精神奇点‘,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孤独的时刻。这巨大的孤独感如崩塌的天空死死压住了孩子们,

攫住了的他们每一个细胞。

“妈妈——”有个女孩失声叫了一声,所有的孩子都想哭,但—— 电话响了。 开始是那三十只电话中的一部, 紧接着两部,

三部。。。。。。分不清多少部电话在响了,

蜂鸣声汇成一片, 外部世界在呼唤,

提醒着孩子领导集体记起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没时间哭了。 ‘同志们, 进入工作岗位!‘ 华华大声说,

新的国家领导集体向电话走去。

蓝色的玫瑰星云仍然那么明亮,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这光芒透过高高的落地窗,这群小身躯被镀上了一层的银色光辉,与此同时,东方曙光初现,新世界将迎来她的第一次日出。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爱因斯坦赤道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

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樽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

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

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

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

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

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

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

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

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

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

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

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上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六十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桨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像力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像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焦聚在下面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下面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樽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撖: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

丁仪发疯似地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处,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变成了草?!”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份,清脆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 “看来,这真是梦了。”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 真空衰变

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轮侵蚀,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走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并拢笔直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 “你是谁?”有人问。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做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 “什么灾难?” “真空衰变。”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至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象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活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积迅速扩大,形成一个球形,这个低能级真空球的扩张很快就能达到光速,球中的质子和中子将在瞬间衰变,这使得球内的物质世界全部蒸发,一切归于毁灭……

“……以光速膨胀的低能级真空球将在0.03秒内毁灭地球,五个小时内毁灭太阳系,四年后毁灭最近的恒星,十万年后毁灭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阻止球体的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宇宙都难逃劫难。”排险者说,他的话正好接上了大多数人的思维,难道他能看到人类的思想?!排险者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囊括一切的姿式,“如果把我们的宇宙看做一个广阔的海洋,我们就是海中的鱼儿,我们周围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是那么清彻透明,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海水,是液体zha药,一粒火星就会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灾难。做为宇宙排险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火星燃到危险的温度前扑灭它。”

丁仪说:“这大概不太容易,我们已知的宇宙有二百亿光年半径,即使对于你们这样的超级文明,这也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

排险者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这笑同样毫无特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烬,恒星和星系,不过是仍然保持着些许温热的飘散的烟灰罢了,这是一个低能级的宇宙,你们看到的类星体之类的高能天体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级别的能量过程,如大质量物体坠入黑洞,其能级也比大爆炸低许多数量级。在目前的宇宙中,发生创世级别的能量过程的唯一机会,只能来自于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努力,这种努力会把大量的能量焦聚到一个微观点上,使这一点达到创世能级。所以,我们只需要监视宇宙中进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松田诚一问:“那么,你们是从何时起开始注意到人类呢?普朗克时代吗?” 排险者摇摇头。

“那么是牛顿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远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吧?”

“都不是。”排险者说:“宇宙排险系统的运行机制是这样的:它首先通过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传感器监视已有生命出现的世界,当发现这些世界中出现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时,传感器就发出警报,我这样的排险者在收到警报后将亲临那些世界监视其中的文明,但除非这些文明真要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我们是绝不会对其进行任何干予的。”

这时,在排险者的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正方形,约两米见方,正方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现实被挖了一个洞。几秒钟后,那黑色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地球影像,排险者指着影像说:“这就是放置在你们世界上方的传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这个传感器是在什么时候放置于地球的?”有人问。 “按你们的地质学纪年,在古生代未期的石炭纪。”

“古炭纪?!”“那就是……三亿年前了!”……人们纷纷惊呼。 “这……太早了些吧?”总工程师敬畏地问。

“早吗?不,是太晚了,当我们第一次到达石炭纪的地球,看到在广阔的冈瓦纳古陆上,皮肤湿滑的两栖动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泽中爬行时,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的相当长的岁月里,这个世界都有可能突然进化出技术文明,所以,传感器应该在古生代开始时的寒武纪或奥陶纪就放置在这里。”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来,充满了整个正方形,镜头在各大陆间移动,让人想到一双警惕巡视的眼睛。

排险者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未期拍摄的,距今37万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动,那双眼睛的视野固定在非洲大陆上,这个大陆正处于地球黑夜的一侧,看上去是一个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围绕的大墨块。显然大陆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这双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长,非洲大陆向前扑来,很快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观察者正在飞速冲向地球表面。陆地黑白相间的色彩渐渐在黑暗中显示出来,白色的是第四纪冰期的积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还是布满乱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像了。镜头继续拉近,一个雪原充满了画面,显示图像的正方形现在全变成白色了,是那种夜间雪地的灰白色,带着暗暗的淡蓝。在这雪原上有几个醒目的黑点,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几个人影,接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型都有些驼背,寒冷的夜风吹起他们长长的披肩乱发。图象再次变黑,一个人仰起的面孔充满了画面,在微弱的光线里无法看清这张面孔的细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颧骨很高,嘴唇长而薄。镜头继续拉近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离,一双深陷的眼睛充满了画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银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变形的星空。

图像定格,一声尖利的鸣叫响起,排险者告诉人们,预警系统报警了。 “为什么?”总工程师不解地问。

“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过了预警阀值,已对宇宙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为止,已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了十例这样的超限事件,符合报警条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只有当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出现时,预警系统才会报警。” “你们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吗?” 人们面面相窥,一片茫然。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

丁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要说也是这样,那个伟大的望星人!”

排险者接着说:“以后我就来到了你们的世界,监视着文明的进程,像是守护着一个玩火的孩子,周围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这孩子着迷,他不顾一切地把火越燃越烧旺,直到现在,宇宙已有被这火烧毁的危险。”

丁仪想了想,终于提出了人类科学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大统一模型,永远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终极奥秘?”

科学家们呆呆地盯着排险者,像一群在最后审判日里等待宣判的灵魂。

“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排险者淡淡地说。

松田诚一声音颤抖地问:“做为更高一级的文明,你们是如何承受这种悲哀的呢?”

“我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幸运儿,我们得到了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科学家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开始燃烧。

丁仪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说,真空衰变已被你们在宇宙的某处触发了?”

排险者摇摇头:“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的大统一模型,这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我可能会详细地讲给你们听。” “我们不能重复这种方式吗?”

排险者继续摇头:“时机已过,这个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复它。” “那请把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告诉人类!” 排险者还是摇头。

“求求你,这对我们很重要,不,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丁仪冲动地去抓排险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穿过了排险者的身体。 “知识密封准则不允许这样做。” “知识密封准则?!”

“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则之一,他不允许高级文明向低级文明传递知识(我们把这种行为叫知识的管道传递),低级文明只能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得到知识。”

丁仪大声说:“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准则:如果你们把大统一模型告诉所有渴求宇宙最终奥秘的文明,他们就不会试图通过创世能级的高能试验来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个大统一模型只是这个宇宙的,当你们得到它后就会知道,还存在着无数其它的宇宙,你们接着又会渴求得到制约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而大统一模型在技术上的应用会使你们拥有产生更高能量过程的手段,你们会试图用这种能量过程击穿不同宇宙间的壁垒,不同宇宙间的真空存在着能级差,这就会导致真空衰变,同时毁灭两个或更多的宇宙。知识的管道传递还会对接收它的低级文明产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后果和灾难,其原因大部分你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所以知识密封准则是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这个准则所说的知识不仅是宇宙的深层秘密,它是指所有你们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各个层次的知识:假设人类现在还不知道牛顿三定律或微积分,我也同样不能传授给你们。”

科学家们沉默了,在他们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阳熄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个宇宙顿时变成一个巨大的悲剧,这悲剧之大之广他们一时还无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细水长流地受其折磨,事实上他们知道,余生已无意义。

松田诚一瘫坐在草地上,说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心声,他们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仪突然打破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统一模型,又不违反知识密封准则。” 排险者对他点点头:“说说看。” “你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排险者说,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紧接着丁仪的话。 丁仪欣喜若狂:“你是说这可行?!” 排险者点点头。 真理祭坛

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巨大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风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强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稳定,在沙漠中的阵风里它有明显的摇晃。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论坛,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论坛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论坛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论坛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百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它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缘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身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国家元首,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国家的科学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身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唯一的快乐者。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当然有权恨我。” “我恨物理学!”

“可如果没有它,人类现在还是丛林和岩洞中愚钝的动物。”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毒品!”

“琳,把物理学称为毒品,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那几位国家元首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

美国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yu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高的东西。”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佰生,在上个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国家就有两千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真理的yu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变态,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

元首们面面相窥,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险者伸开双臂拥抱天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

“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苦笑。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美国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日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

美国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满了高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变态的yu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 “您是说……”

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望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加速器的一部分。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创世能级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启动后,暗红色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

“加速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内部的一切蒸发贻尽。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加速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一秒,真空球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高,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美国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蛾扑火的一瞬间?”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高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黄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色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极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飘渺的宇宙和谐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美国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满足自己的yu望,满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和谐美的变态yu望,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么区别?!”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 交换 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开始了。

第一批八位数字家沿着长长的坡道向真理祭坛上走去。这时,沙漠上没有一丝风,仿佛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寂静庞罩着一切,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那几条长影是这个凝固的世界中唯一能动的东西。

数学家们的身影消失在真理祭坛上,下面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首先听到祭坛上传来的排险者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音很清晰: “请提出问题。”

接着是一位数学家的声音:“我们想看到费尔玛和哥德巴赫两个猜想的最后证明。”

“好的,但证明很长,时间只够你们看关键的部分,其余用文字说明。”

排险者是如何向科学家们传授知识的,以后对人类一直是个谜。在远处的监视飞机上拍下的图像中,科学家们都在仰起头看着天空,而他们看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一个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外星人用某种思维波把信息直接输入到他们的大脑中。但实际情况比那要简单的多:排险者把信息投射在天空上,在真理祭坛上的人看来,整个地球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显示屏,而在祭坛之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真理祭坛上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说:“我们看完了。”

接着是排险者平静的回答:“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祭坛上隐隐传来了多个人的交谈声,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兴奋和喜悦,像是一群在黑暗的隧道中跋涉了一年的人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亮。

“……这完全是全新的……”,“……怎么可能……”,“……我以前在直觉上……”,“……天啊,真是……”

当十分钟就要结束时间,真理祭坛上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请接受我们八个人真诚的谢意。”

真理祭坛上闪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们看到八个等离子体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桔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从监视飞机上看,真理祭坛上只剩下排险者站在圆心。 “下一批!”他高声说。 在上万人的凝视下,又有十一个人走上了真理祭坛。 “请提出问题。”

“我们是古生物学家,想知道地球上恐龙灭绝的真正原因。”

古生物学家们开始仰望长空,但所用的时间比刚才数学家们短得多,很快有人对排险者说:“我们知道了,谢谢!” “你们还有十分钟。”

“……好了,七巧板对上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难道还有比这更……”

然后强光出现又消失,十一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飘起,很快消失在沙漠上空。

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走上真理祭坛,完成了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

一切都在庄严与宁静中进行,真理祭坛下面,预料中生离死别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全世界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心灵被深深地震摄了,人类在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魂洗礼。

一个白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太阳已在西方地平线处落下了一半,夕阳给真理祭坛撒上了一层金辉。物理学家们开始走向祭坛,他们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有八十六人。就在这一群人刚刚走上坡道时,从日出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寂静被一个童声打破了。

“爸爸!!”文文哭喊着从草坪上的人群中冲出来,一直跑到坡道前,冲进那群物理学家中,抱住了丁仪的腿,“爸爸,我不让你变成火球飞走!!”

丁仪轻轻抱起了女儿,问她:“文文,告诉爸爸,你能记起来的最让自己难受的事是什么?”

文文抽泣着想了几秒钟,说:“我一直在沙漠里长大,最……最想去动物园,上次爸爸去南方开会,带我去了那边的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可刚进去,你的电话就响了,说工作上有急事,那是个天然动物园,小孩儿一定要大们带着才能进去,我也只好跟你回去了,后来你再也没时间带我去。爸爸,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儿,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哭。”

丁仪说:“但是,好孩子,那个动物园你以后肯定有机会去,妈妈以后会带文文去的。爸爸现在也在一个大动物园的门口,那里面也有爸爸做梦都想看到的神奇的东西,而爸爸如果这次不去,以后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文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了爸爸一会儿,点点头说:“那……那爸爸就去吧。”

方琳走过来,从丁仪怀中抱走了女儿,眼睛看着前面矗立的真理祭坛说:“文文,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但他真的很想去那个动物园。”

丁仪两眼看着地面,用近乎祈求的声调说:“是的文文,爸爸真的很想去。”

方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丁仪说:“冷血的基本粒子,去完成你最后的碰撞吧,记住,我绝不会让你女儿成为物理学家的!”

这群人正要转身走去,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使他们又停了下来。 “松田君,你要再向上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话的是一位娇小美丽的日本姑娘,她此时站在坡道起点的草地上,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松田诚一从那群物理学家中走了出来,走到姑娘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泉子,还记得北海道那个寒冷的早晨吗?你说要出道题考验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问我,如果你的脸在火灾中被烧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将忠贞不逾地陪伴你一生。你听到这回答后很失望,说我并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会弄瞎自己的双眼,让一个美丽的泉子永远留在心中。” 泉子拿枪的手没有动,但美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松田诚一接着说:“所以,亲爱的,你深知美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现在,宇宙终极之美就在我面前,我能不看她一眼吗?” “你再向上走一步我就开枪!”

松田诚一对她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泉子,天上见。”然后转身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沿坡道走向真理祭坛,身后脆弱的枪声、脑浆溅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和柔软的躯体倒地的声音,都没使他们回头。

物理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祭坛那圆形的顶面,在圆心,排险者微笑着向他们致意。突然间,映着晚霞的天空消失了,地平线处的夕阳消失了,沙漠和草地都消失了,真理祭坛悬浮于无际的黑色太空中,这是创世前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排险者挥手指向一个方向,物理学家们看到在遥远的黑色深渊中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它开始小得难以看清,后来由一个亮点渐渐增大,开始具有面积和形状,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向这里漂来的旋涡星系。星系很快增大,显出它滂礴的气势。距离更近一些后,他们发现星系中的恒星都是数字和符号,它们组成的方程式构成了这金色星海中的一排排波浪。

宇宙大统一模型缓慢而庄严地从物理学家们的上空移过。

当八十六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升起时,方琳眼前一黑倒在草地上,她隐约听到文文的声音: “妈妈,那些哪个是爸爸?”

最后一个上真理祭坛的人是史蒂芬.霍金,他的电动轮椅沿着长长的坡道慢慢向上移动,像一只在树枝上爬行的昆虫。他那仿佛已抽去骨胳的绵软的身躯瘫陷在轮椅中,像一支在高温中变软且即将熔化的蜡烛。

轮椅终于开上了祭坛,在空旷的圆面上开到了排险者面前。这时,太阳落下了一段时间,暗蓝色的天空中有零星的星星出现,祭坛周围的沙漠和草地模糊了。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椅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 “先生?”霍金问。

仍是沉默,天空仍是一片空旷,在地球的几缕薄云后面,宇宙的群星正在涌现。 “先生?”霍金又问。 “博士,出口在您后面。”排险者说。 “这是答案吗?” 排险者摇摇头:“我是说您可以回去了。” “你不知道?”

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的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 尾声

十五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已被变成草原的昔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有一对母女正在交谈。母亲四十多岁,但白发已过早在出现在她的双鬓,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透出的,除了忧伤就是疲倦。女儿是一位苗条的少女,大而清彻的双眸中映着晶莹的星光。

母亲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两眼失神地看着模糊的地平线说:“文文,你当初报考你爸爸母校的物理系,现在又要攻读量子引力专业的博士学位,妈都没拦你。你可以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家,甚至可以把这门学科当做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妈求你了,千万不要越过那条线啊!”

文文仰望着灿烂的银河,说:“妈妈,你能想像,这一切都来自于二百亿年前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吗?宇宙早就越过那条线了。”

方琳站起来,抓着女儿的肩膀说:“孩子,求你别这样!” 文文双眼仍凝视着星空,一动不动。

“文文,你在听妈妈说话吗?你怎么了?!”方琳摇晃着女儿,文文的目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来,她盯着群星问: “妈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啊……不——”方琳彻底崩溃了,又跌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着,“孩子,别,别这样!”

文文终于收回了目光,蹲下来扶着妈妈的双肩,轻声问道:“那么,妈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使方琳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看着远方深思着,十五年前,就在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曾矗立过真理祭坛,再远些,爱因斯坦赤道曾穿过沙漠。

微风吹来,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纹,仿佛是星空下无际的骚动的人海,向整个宇宙无声地歌唱着。。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说。 2001.09.26 初稿于娘子关

地球大炮

随着各大陆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恶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极洲。南美突然崛起的两大强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取得了与他们在足球场上同样的地位,使得南极条约成为一纸空文。但人类的理智在另一方面取得了胜利,全球彻底销毁核武器的最后进程开始了,随着全球无核化的实现,人类对南极大陆的争夺变得安全了一些。 一、新固态

走在这个巨洞中,沈华北如同置身于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脚下,在核爆的高温中熔化的岩石已经冷却凝固,但仍有强劲的热力透过隔热靴底使脚板出汗。远处洞壁上还没有冷却的部分发着在黑暗中刚能看到的红光,如同这黑暗平原尽头的朦胧晨曦。沈华北的左边走着他的妻子赵文佳,前面是他们八岁的儿子沈渊,这孩子在笨重的防辐射服中仍蹦蹦跳跳。在他们周围,是联合国核查组的人员,他们密封服头盔上的头灯在黑暗中射出许多道长长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后销毁采用两种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这是位于中国的地下爆炸销毁点之一。

核查组组长凯文斯基从后面赶上来,他的头灯在洞底投下前面三人晃动的长影子,“沈博士,您怎么把一家子都带来了?这里可不是郊游的好去处。”

沈华北停下脚步,等着这位俄罗斯物理学家赶上来:“我妻子是销毁行动指挥中心的地质工程师,至于儿子,我想他喜欢这种地方。”

“我们的儿子总是对怪异和极端的东西着迷。”赵文佳对丈夫说,透过防辐射面罩,沈华北看到了她脸上忧虑的表情。

小男孩儿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说:“这个洞开始时才只有菜窖那么大点儿呢,两次就给炸成这么大了!想想原子弹的火球像个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儿呢!”

沈华北和赵文佳交换了一下眼色,前者面露微笑,后者脸上的忧虑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这次是八个娃娃!”凯文斯基笑着对沈渊说,然后转向沈华北:“沈博士,这正是我现在想要同您谈的:这次毁销的是八颗巨浪型潜射导弹的弹头,每颗当量十万吨级,这八颗核弹放在一个架子上呈正立方体布置......” “有什么问题吗?”

“起爆前我从监视器中清楚地看到,在这个由核弹头构成的立方体正中,还有一个白色的球体。”

沈华北再次停住脚步,看着凯文斯基说:“博士,销毁条约规定了向地下放的东西不能少于多少,好像不禁止多放进去些什么。既然爆炸的当量用五种观测方式都核实无误,其它的事情应该是无所谓的。”

凯文斯基点点头:“这正是我在爆炸后才提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心。” “我想您听说过‘糖衣’吧。”

沈华北的话如同一句咒语,使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滞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指向各个方向的头灯光柱也都不再晃动了。由于谈话是通过防辐射服里的无线电对讲系统进行的,远处的人也都能清楚地听到沈华北的话。短暂的静止后,核查组的成员们从各个方向会聚过来,这些不同国籍的人大部分都是核武器研究领域的精英。

“那东西真的存在?”一个美国人盯着沈华北问,后者点点头。

据传说,上世纪中叶,在得知中国第一次核试验完成的消息后,*的第一个问题是:“那是核爆炸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问题问得很内行。裂变核弹的关键技术是向心压缩,核弹引爆时,裂变物质被包裹着它的常规zha药的爆炸力压缩成一个致密的球体,达到临界密度而引发剧烈的链式反应,产生核爆炸。这一切要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发生,对裂变物质的向心压缩必须极其精确,向心压力极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变物质还没有达到临界密度前将其炸散,那样的话所发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学爆炸。自核武器诞生以来,研究者们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设计出各种形状的压缩zha药,近年来,又尝试用最新技术通过各种手段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糖衣”就是这类技术设想中的一种。

“糖衣”是一种纳米材料,它用来在裂变弹中包裹核zha药,外面再包裹一层常规zha药。“糖衣”具有自动平衡分配周围压应力的功能,即使外层zha药爆炸时产生的压应力不均匀,经过“糖衣”的应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zha药仍能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

沈华北说:“你们看到的由八颗核弹头围绕的那个白色球体,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种合金材料,它将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压力。这是我们计划在整个销毁过程中进行的一项研究,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核弹全部消失后,短时期内地球上很难再产生这么大的瞬间压应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压力下试验材料会变成什么,会发生些什么,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希望通过这项研究,为‘糖衣’技术在民用领域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

一位联合国官员说:“你们应该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进去,那样我们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块钻石,耗资巨大的核销毁工程说不定变得有利可图呢。”

耳机里听到几声笑,没有技术背景的官员在这种场合总是受到轻蔑的。“八十万吨级核爆炸产生的压力,不知比将石墨转化为金刚石的压力大多少个数量级。”有人说。

沈渊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机中响起:“这大爆炸产生的当然不是金刚石,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吧:是黑洞!一个小小的黑洞!它将把我们都吸进去,把整个地球吸进去!通过它,我们将钻到一个更漂亮的宇宙中!”

“呵呵孩子,那这次核爆炸的压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儿子的小脑袋真的不同寻常!”凯文斯基说,“那么试验结果呢?那块合金变成了什么?我想你们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还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吧。”沈华北向前指指说。核爆炸使这个巨洞呈规则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面是一个小盆地,在远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动着几盏头灯,“那是‘糖衣’试验项目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觉像在走下一道长长的山坡。这时,凯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着蹲下来把双手贴着地面,“地下有振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会是核爆炸诱发的地震吧?”

赵文佳摇摇头:“销毁点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是经过反复勘测的,绝对不会诱发地震,这振动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后就出现了,持续不断直到现在,邓伊文博士说它与‘糖衣’试验有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随着他们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渐渐增强,直到使脚底发麻,仿佛大地深处有一个粗糙的*在疯狂旋转。当他们来到盆地中心时,那一小群人中有一个站起身来,他就是赵文佳刚才提到的邓伊文,材料核爆压缩试验项目的负责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沈华北指着邓伊文手中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问。

“钓鱼线,”邓博士说着,分开围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们正盯着地上的一个小洞看,那个洞出现在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表面,直径约十厘米,呈很规则的圆形,边缘十分光滑,像钻机打的孔,郑伊文手中的钓鱼线正源源不断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经放了一万多米了,还远没到底儿呢。经雷达探测,这洞已有三万多米深,还在不断延长。” “它是怎么来的?”有人问。

“那块被压缩后的试验合金钻出来的,它沉到地层中去了,就像石块在海面上沉下去一样,这震动就是它穿过致密的地层时传上来的。”

“哦天啊,这可真是奇迹!”凯文斯基惊叹说,“我还以认那块合金将不过是被核爆的高温蒸发掉呢。”

郑伊文说:“如果没有包裹‘糖衣’的话会是那样的结果,但这次它还没来得及被蒸发,就被‘糖衣’焦聚的向心压力压缩成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叫超固态比较合适,但物理学中已经有了这个名称,我们就叫它新固态吧。”

“您是说,这东西的比重与地层的比重相比,就如同石块与水的比重相比?”

“比那要大得多,石块在水中下沉主要是因为水是液体,水结冰后比重变化不大,但放在上面的石块就沉不下去。现在新固态物质竟然在固态的岩石中下沉,可见它的密度是多么惊人!” “您是说它成了中子星物质?”

郑伊文摇摇头:“我们现在还没有精确测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简并态物质小得多,这从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来。如果真是一块中子星物质,那么它在地层中的下沉将如同陨石坠入大气层一样块,那会引起火山爆发和大地震。它是介于普通固态和简并态之间的一种物质形态。” “它会一直沉到地心吗?”沈渊问。

“也许会吧,孩子,因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后,地层物质将变成液态的,那将更有利于它的下沉!” “真好玩儿真好玩!”

在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洞上的时候,沈华北一家三口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远远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脚下地面的震动外,这里很静,他们头灯的光柱照不了多远就溶于黑暗中,仿佛他们只是无际虚空中三个抽象的存在。他们把对讲系统调到私人频道,在这里,小沈渊将做出一个决定一生的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沈渊的父母面临着一个比离婚更糟的处境:他的爸爸现在已是血癌晚期。沈华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与所从事的核科学研究有关,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过半年了。幸运的是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他将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术出现。沈渊可以和父亲一起冬眠,然后再一同醒来,也可以同妈妈一起继续生活。从各方面考虑,显然后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孩子倾向于同爸爸一起到未来去,现在沈华北和赵文佳再次试图说服他。

“妈妈,我和你留下来,不同爸爸去睡觉了!”沈渊说。 “你改变主意了?!”赵文佳惊喜地问。

“是的,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去未来,现在就很好玩儿,比如刚才那个沉到地心去的东西,多好玩儿!”

“你决定了?”沈华北问,赵文佳瞪了他一眼,显然怕孩子又改变主意。

“当然!我去看那个洞了......”小沈渊说着向远处那头灯晃动的盆地中心跑去。

赵文佳看着孩子的背影,忧虑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好他,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梦中,也许未来真的更适合他。”

沈华北扶着妻子的双肩说:“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再说像我有什么不好,总要有爱做梦的那一类人。”

“生活在梦中没什么可怕,我就是因为这个爱上你的,但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孩子的另一面?他在学校竟然同时当上了两个班的班长!” “这我也是刚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权力欲像刀子一样锋利,而且不乏实现它的能力和手段,这与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这两种性格怎么可能融为一体呢?” “我更担心的是这种融合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孩子的身影已完全溶入远方那一群头灯中,他们将目光收回,都关掉头灯,将自己完全溶入黑暗中。

沈华北说:“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我所等待的技术,也许在明年就能出现,也许要等上一个世纪,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你再活四十年没有问题,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如果四十年后那项技术还没出现,也一定要让我苏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万不要让这一别成为永别。”

黑暗中赵文佳凄凉地笑笑:“到未来去见一个老太婆妻子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儿子?不过,像你说的,生活还得继续。”

他们就在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渡过了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明天,沈华北将进入无梦的长眠,赵文佳将和他们那个生活在梦中的孩子一起,继续沿着莫测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二、苏醒

他用了一整天时间才真正醒来,意识初萌时,世界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团白雾,十个小时后这白雾中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过了十个小时,他才辩认出那些影子是医生和护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没有时间感的,所以沈华北这时绝对肯定自己的冬眠时间仅是这模糊的一天,他认定冬眠维持系统在自己刚失去知觉后就出了故障。视力进一步恢复后,他打量了一下这间病房,很普通的白色墙壁,安在侧壁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形状看上去也很熟悉,这些似乎证实了他的感觉。但接下来他知道自己错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发出明亮的蓝光,并浮现出醒目的白字:

您好!承担您冬眠服务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于2089年破产,您的冬眠服务已全部移交绿云公司,您现在的冬眠编号是s368200402—118,并享有与大地公司所签定合同中的全部权利。您已经完成全部治疗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苏醒前被治愈,请接受绿云公司对您获得新生的祝贺。

您的冬眠时间为74年5个月7天零13小时,预付费用没有超支。 现在是2125年4月16日,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时代。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才渐渐恢复听力,并能够开口说话,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妻子和儿子呢?”

站在床边的那位瘦高的女医生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白纸:“沈先生,这是您妻子给您的信。”

我们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用纸写信了......沈华北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医生一眼,但当他用还有些麻木的双手展开那张纸后,得到了自己跨越时间的第二个证据:纸面一片空白,接着发出了蓝荧荧的光,字迹自上而下显示出来,很快铺满了纸面。他在进入冬眠前曾无数次想像过醒来后妻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但这封信的内容超出了他最怪异的想像: 亲爱的,你正处于危险中!(大字体)

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给你这封信的是郭医生,她是一个你可以信赖的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一切听她的安排。

请原谅我违背了诺言,没有在四十年后苏醒你。我们的渊儿已成为一个你无法想像的人,干了你无法想像的事,做为他的母亲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我伤透了心,已过去的一生对于我毫无意义,你保重吧。 “我儿子呢?沈渊呢?!”沈华北吃力地支起上身问。

“他五年前就死了。”医生的回答极其冷酷,丝毫不顾及这消息带给这位父亲的剌痛,接着她似乎多少觉察到这一点,安慰说:“您儿子也活了七十八岁。”

郭医生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沈华北:“这是你的新身份卡,里面存贮的信息都在刚才那封信上。”

沈华北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上面除了赵文佳那封简短的信外什么都没有,当他翻动纸张时,折皱的部分会发出水样的波纹,很像用手指按压他的时代的液晶显示器时发生的现象。郭医生伸手拿过那张纸,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纸上的显示被翻过一页,出现了一个表格。 “对不起,真正意义上的纸张已经不存在了。” 沈华北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森林已经不存在了。”她耸耸肩说,然后逐项指着表格上的内容:“你现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于2097年,父母双亡,也没有任何亲属,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现在的居住地在这里——这是宁夏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不过你去那里之前需要整容......千万不要与人谈起你儿子,更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渊的父亲!”

郭医生直起身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去这样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刚刚完成的治疗就全无意义了,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医生笑笑:“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好了,我们要抓紧时间,你先下床练习行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沈华北还想问什么,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撞门声,门被撞开后,有六七个人冲了进来,围在他的床边。这些人年龄各异,衣着也不相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顶奇怪的帽子,或戴在头上或拿在手中,这种帽子有齐肩宽的圆沿,很像过去农民戴的草帽;他们的另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戴着一个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进屋后已经把它从嘴上扯了下来。这些人齐盯着沈华北,脸色阴沉。

“这就是沈渊的父亲吗?”问话的人看上去是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像是有八十多岁了,不等医生回答,他朝周围的人点点头,“很像他儿子。医生,您已经尽到了对这个病人的责任,现在他属于我们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郭医生冷静地问。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护士说:“我,是我告诉他们的。” “你出卖病人?!”郭医生转身愤怒地盯着她。

“我很高兴这样做。”护士说,她那秀丽的脸庞被狞笑扭曲了。

一个年轻人揪住沈华北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冬眠带来的虚弱使他瘫在地上,一个姑娘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头几乎扎进他的肚子里,剧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虾似地弓起身体,那个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像竖一根竹杆似地想让他站住,看到不行后一松手,他又仰面摔倒在地,后脑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听到有人说:

“真好,那个杂种欠这个社会的,总算能够部分偿还了。”

“你们是谁?”沈华北无力地问,他在那些人的脚中间仰视着他们,好像在看着一群凶恶的巨人。

“你至少应该知道我,”老者冷笑着说,从下面向上看去,他的脸十分怪异,让沈华北胆寒,“我是邓伊文的儿子,邓洋。”

这个熟悉的名字使沈华北心里一动,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裤脚,激动地喊道:“我和你父亲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儿子还是同班同学,你不记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时......” “放开你的脏爪子!”邓洋吼道。

那个拖他下床的人蹲下来,把凶悍的脸凑近沈华北说:“听着小子,冬眠的年头儿是不算岁数的,他现在是你的长辈,你要表现出对长辈的尊敬。”

“要是沈渊活到现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邓洋大声说,引起了一阵哄笑,接着他挨个指着周围的人向他介绍:“在这个小伙子四岁时,他的父母同时死于中部断裂灾难;这姑娘的父母也同时在螺栓失落灾难中遇难,当时她还不到两岁;这几位,在得知用毕生的财富进行的投资化为乌有时,有的自杀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于我,被那个杂种诱骗,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都扔到那个该死的工程中,现在得到的只是世人的唾骂!” 躺在地板上的沈华北迷惑地摇着头,表示他听不懂。

“你面对的是一个法庭,一个由南极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组成的法庭!尽管这个国家的每个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们要独享这种惩罚的快感。真正的法庭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比你们那时还要复杂的多,所以我们才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让他们和那些律师扯一年淡之后宣布你无罪,就像他们对你儿子那样。我们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审判,当一小时后这个审判执行时,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于白血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周围的人又齐声狞笑起来。接着有两个人架起沈华北的双臂把他向门外拖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板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沈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在他被拖出门前,郭医生在后面说,他想回头再看看她,看看这个被妻子称为他在这个冷酷时代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这种被拖着的姿式使他无力回头,只听到她又说:“其实,你不必太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被拖出门后,听到医生在喊:“快把门关上,把空净器开大,你要把我们呛死吗?!”听她的口气,显然不再关心他的命运。

出门后,他才明白医生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空气中有一种剌鼻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他被拖着走过医院的走廊,出了大门后,那两个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着走。来到外面后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鲜空气,而是比医院大楼内更污浊更呛人的气体,他的肺里火辣辣的,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剧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时,听到旁边有人说:“给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执行前他就会完蛋。”接着有人给他的口鼻罩上了一个东西,虽然只是一种怪味代替了另一种,他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又听到有人说:“防护帽就不用给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这段时间里,紫外线什么的不会导致第二次白血病的。”这话又引起了其他的人一阵怪笑。当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泪的双眼视野清晰后,便抬起头来第一次打量未来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们都戴着被称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护帽的大草帽,他还注意到,虽然天气很热,但人们穿得都很严实,没有人露出皮肤。接着他看到了周围的世界,这里仿佛处于一个深深的峡谷中,这峡谷是由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构成的,说高耸入云一点都不夸张,这些高楼全都伸进半空中的灰云里,在狭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阳呈一团模糊的光晕在灰云后出现,那光晕移动着黑色的烟纹,他这才知道这遮盖天空的不是云而是烟尘。

“一个伟大的时代,不是吗?”邓洋说,他的那些同伙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被架着向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走去,形状有些变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车,大小同过去的小客车一样,能坐下这几个人。接着有两个人超过了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戴着头盔,身上的装束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华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并冲他们大喊起来: “救命!我被绑架了!救命!!”

那两个警察猛地回头,跑过来打量着沈华北,看了看他的病号服,又看了看他光着的双脚,其中一个问:“您是刚苏醒的冬眠人吧?” 沈华北无力地点点头:“他们绑架我......”

另一名警察对他点点头说:“先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这一时期苏醒的冬眠人数量很多,为安置你们占用了大量的社会保障资源,因而你们经常受到仇视和攻击。”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沈华北说,但那警察挥手打断了他。

“先生,您现在安全了。”然后那名警察转向邓洋一伙人,“这位先生显然还需要继续治疗,你们中的两个人送他回医院,这位警官将一同去了解情况,我同时通知你们,你们七个人已经因绑架罪被逮捕。”说着他抬起手腕对着上面的对讲机呼叫支援。

邓洋冲过去制止他:“等一下警官,我们不是那些迫害冬眠人的暴徒,你们看看这个人,不面熟吗?”

两个警察仔细地盯着沈华北看,还短暂地摘下他的呼吸膜以更好地辩认,“他......好像是米西西!” “不是米西西,他是沈渊的父亲!”

两个警察瞪大双眼在邓洋和沈华北之间来回看着,像是见了鬼。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说着,这过程中两个警察不时抬头朝沈华北这边看看,每次的目光都有变化,在最后一次朝这边投来的目光中,沈华北绝望地读出这些人已是邓洋一伙的同谋了。

两个警察走过来,没有朝沈华北看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地环视四周做放哨状,另一名径直走到邓洋面前说,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就当没看见吧,千万不要让公众注意到他,否则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让沈华北恐惧的不仅仅是警察话中的内容,还有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他显然不在乎让沈华北听到这些,好像他只是一件放在旁边的没有生命的物件。

那些人把沈华北塞进汽车,他们也都上了车,在车开的同时车窗的玻璃都变得不透明了,车是自动驾驶的,没有司机,前面也看不到可以手动的操纵杆件。一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仅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华北随口问: “谁是米西西?”

“一个电影明星,”坐在他旁边的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说,“因扮演你儿子而出名,沈渊和外星撒旦是目前影视媒体上出现最多的两个大反派角色。”

沈华北不安地挪挪身体,与她拉开一条缝,这时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了车窗下的一个按钮,窗玻璃立刻变得透明了。他向外看去,发现这辆车正行驶在一座巨大而复杂的环状立交桥上,桥上挤满了汽车,车与车的间距只有不到两米的样子。这景象令人恐惧之处是:这时并不是处于塞车状态,就在这塞车时才有的间距下,所有的车辆都在高速行驶,时速可能超过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使得整个立交桥像一个由汽车构成的疯狂大转盘。他们所在的这辆车正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向一个叉路口,在这辆车就要撞入另一条车流时,车流中正好有一个空档在迎接它,这种空档以令人难以觉察的速度在叉路口不断出现,使两条湍急的车流无缝地合为一体。沈华北早就注意到车是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已把公路的利用率发挥到极限。 后面有人伸手又把玻璃调暗了。

“你们真想在我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杀死我吗?”沈华北问。

坐在前排的邓洋回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那我就简单地给你讲讲吧。” 三、南极庭院

“想象力丰富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手无缚鸡之力,相反,那些把握历史走向的现实中的强者,大多只有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大脑,你儿子,是历史上少有的把这两者合为一体的人。在大多数时间,现实只是他幻想海洋中的一个小小的孤岛,但如果他愿意,可能随时把自己的世界翻转过来,使幻想成为小岛而现实成为海洋,在这两个海洋中他都是最出色的水手......”

“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沈华北打断邓洋说。

“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沈渊在现实中爬到了多高的位置,拥有了多大的权力,这使他有能力把自己最变态的狂想变成现实。可惜,社会没有及早发现这个危险。也许历史上曾有过他这样的人,但都像擦过地球的小行星一样,没能在这个世界上释放自己的能量就消失在茫茫太空中,不幸的是,历史给了你儿子用变态狂想制造灾难的机会。

“在你进入冬眠后的第五年,世界对南极大陆的争夺有了一个初步结果:这个大陆被确定为全球共同开发的区域,但各个大国都为自己争得了大面积的专属经济区。尽早使自己在南极大陆的经济区繁荣起来,并尽快开发那里的资源,是各大国摆脱因环境问题和资源枯竭而带来的经济衰退的唯一希望,‘未来在地球顶上’成为当时尽人皆知的口号。

“就在这时,你儿子提出了那个疯狂设想,声称这个设想的实现将使南极大陆变为这个国家的庭院,那时从北京去南极将比从北京去天津还方便。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旅行的时间要比去天津的短,消耗的能源和造成的污染都比去天津的少。那次著名的电视演讲开始时,全国观众都笑成一团,像在看滑稽剧,但他们很快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设想真的能行!这就是南极庭院设想,后来根据它开始了灾难性的南极庭院工程。” 说到这里,邓洋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接着说呀,南极庭院的设想是什么?”沈华北催促道。 “你会知道的。”邓洋冷冷地说。 “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沈渊的父亲,这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又盛行血统论了?”

“当然没有,但你儿子的无数次表白使血统论适合你们。当他变得举世闻名时,就真诚地宣称他思想和人格的绝大部分是在八岁前从父亲那里形成的,以后的岁月不过是进行一些知识细节方面的补充而已。他还声明,南极庭院设想的最初创造者也是父亲。”

“什么?!我?南极......庭院?!这简直是......”

“再听我说完最后一点:你还为南极庭院工程提供了技术基础。” “你指的什么?!”

“当然是新固态材料,没有它,南极庭院设想只是一个梦呓,而有了它,这个变态的狂想立刻变得现实了。”

沈华北困惑地摇摇头,他实在想像不出,那超高密度的新固态材料如何能把南极大陆变成这个国家的庭院。 这时车停了。 四、地狱之门

下车后,沈华北迎面看到一座奇怪的小山,山体呈单一铁锈色,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草。邓洋向小山一偏头说:“这是一座铁山,”看到沈华北惊奇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就是一大块铁。”沈华北举目四望,发现这样的铁山在附近还有几座,它们以怪异的色彩突兀在出现在这广阔的平原上,使这里有一种异域的景色。

沈华北这时已恢复到可以行走,他脚步蹒跚地随着这伙人走向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那个建筑物呈一个完美的圆柱形,有上百米高,表面光滑一体,没有任何开口。他们走近后,看到一扇沉重的铁门轰隆隆地向一边滑开,露出一个入口,一行人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密实地关上了。

在暗弱的灯光下,沈华北看到他们身处一个像是密封舱的地方,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长排像太空服一样的密封装,人们各自从墙上取下一套密封装穿了起来,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他也开始穿上其中的一件。在这过程中他四下打量,看到对面还有一扇紧闭的密封门,门上亮着一盏红灯,红灯旁边有一个发光的数码显示,他看出显示的是大气压值。当他那沉重的头盔被旋紧后,在面罩的右上角出现一块透明的液晶显示区,显示出飞快变化的数字和图形,他只看出那是这套密封服内部各个系统的自检情况。接着,他听到外面响起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什么设备启动了,然后注意到对面那扇门上方显示的大气压值在迅速减小,在大约三分钟后减到零,旁边的红灯转换为绿灯,门开了,露出这个密封建筑物黑洞洞的内部。沈华北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个由大气区域进入真空区域的过渡舱,如此说来,这个巨大圆柱体的内部是真空的。

一行人走进了那个入口,门又在后面关上了,他们身处浓浓的黑暗之中,有几个人密封服头盔上的灯亮了,黑暗中出现几道光柱,但照不了多远。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沈华北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向前走。”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声音,头灯的光晕在前方照出了一座小桥,不到一米宽,另一头伸进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有多长,桥下漆黑一片。沈华北迈着颤抖的双腿走上了小桥,密封服沉重的靴子踏在薄铁板桥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走出几米,回过头来想看看后面的人是否跟上来了,这时所有人的头灯同时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但这只持续了几秒钟,小桥的下面突然出现了蓝色的亮光。沈华北回头看,只有他上了桥,其他人都挤在桥边看着他,在从下向上照的蓝光中,他们像一群幽灵。他扶着桥边的栏杆向下看去,几乎使血液凝固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站在一口深井上。

这口井的直径约十米,井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环绕光圈,在黑暗中标示出深井的存在。他此时正站在横过井口的小桥的正中央,从这里看去,井深不见底,井壁上无数的光圈渐渐缩小,直至成为一点,他仿佛在伏视着一个发着蓝光的大靶标。

“现在开始执行审判,去偿还你儿子欠下的一切吧!”邓洋大声说,然后用手转动安装在桥头的一个转轮,嘴里念念有词:“为了我被滥用的青春和才华......”小桥倾斜了一个角度,沈华北抓住另一面的栏杆努力使自己站稳。

接着邓洋把转轮让给了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后者也用力转了一下:“为了我被熔化的爸爸妈妈......”小桥倾斜的角度又增加了一些。

转轮又传到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姑娘怒视着沈华北用力转动转轮:“为了我被蒸发的爸爸妈妈......”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从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抢过转轮:“为了我的钱、我的劳斯莱斯和林肯车、我的海滨别墅的和游泳池、为了我那被毁的生活,还有我那在寒冷的街头排队领救济的妻儿......”小桥已经转动了九十度,沈华北此时只能用手抓着上面的栏杆坐在下面的栏杆上。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扑过来同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一起转动转轮,他的病显然还没好利索,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下面的深井笑。小桥完全倾覆了,沈华北双手抓着栏杆倒吊在深井上方。

这时的他并没有多少恐惧,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地狱之门,自己不算长的一生闪电般地掠过脑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灰色的,在那些时光中记不起多少快乐和幸福;走向社会后,他在学术上取得了成功,发明了“糖衣”技术,但这并没有使生活接纳他;他在人际关系的蛛网中挣扎,却被越缠越紧,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爱情,婚姻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他打定主意永远不要孩子时,孩子来到了人世......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思想和梦想世界中的人,一个令大多数人讨厌的另类,从来不可能真正地溶入人群,他的生活是永远的离群索居,永远的逆水行舟,他曾寄希望于未来,但这就是未来了:已去世的妻子、已成为人类公敌的儿子、被污染的城市、这些充满变态仇恨的人......这一切已使他对这个时代和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本来他还打定主意,要在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他是一个累极了的行者,唯一渴望的解脱。

在井边那群人的欢呼声中,沈华北松开了双手,向那发着蓝光的命运的靶标坠下去。

他闭着眼睛沉浸的坠落的失重中,身体仿佛变得透明,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已离他而去。在这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首歌,这是父亲教他的一首古老的苏联歌曲,在他冬眠前的时代已没有人会唱了,后来他做为访问学者到莫斯科去,在那里希望找到知音,但这首歌在俄罗斯也失传了,所以这成了他自己的歌。在到达井底之前他也只能在心里吟唱一两个音符,但他相信,当自己的灵魂最后离开躯体时,这首歌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的......不知不觉中,这首旋律缓慢的歌已在他的心中唱出了一半,时间过去了好长,这时意识猛然警醒,他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飞快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光环。 坠落仍在继续。

“哈哈哈哈......”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狂笑声,“快死的人,感觉很不错吧?!”

他向下看,看到一串扑面而来的发着蓝光的同心圆,他不停地穿过最大的一个圆,在圆心处不断有新的小圆环出现并很快扩大;向上看,也是一个同心圆,但其运动是前一个画面的反演。 “这井有多深?”他问。

“放心,您总会到底的,井底是一块坚硬平滑的钢板,叭叽一下,你摔成的那张肉饼会比纸还薄的!哈哈哈哈......”

这时,他注意到面罩右上角的那块液晶显示区又出现了,有一行发着红光的字:

您现在已到达100公里深度,速度1.4公里/秒,您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由地壳进入地幔。

沈华北再次闭上双眼,这次他的脑海中不再有歌声,而是像一台冷静的计算机般飞快地思索着,当半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那块坚硬平滑的井底钢板并不存在,这口井没有底。 这是一条贯穿地球的隧道。 五、大隧道

“它是走切线,还是穿过地心?”沈华北问,只是思维以语言的形式冒了一下头。 “聪明的头脑,这么快就想到了!”邓洋惊叹道。

“很像他儿子。”有人跟着说,听上去可能是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

“是穿过地心,由中国的漠河穿过地球到达南极大陆的最东端南极半岛。”邓洋回答沈华北说。 “刚才那座城市是漠河?!” “是的,它因作为地球隧道起点而繁荣起来。” “据我所知,从那里贯穿地球应该到达阿根廷南部。” “不错,但隧道有轻微的弯曲。” “既然隧道是弯曲的,我会不会撞上井壁呢?”

“如果隧道笔直地直达阿根廷,你倒是肯定会撞上,那种笔直的地球隧道只有在贯穿两极之间的地轴上才能实现,这种与地轴成一定角度的隧道必须考虑地球的自转因素,它的弯曲正好能让你平滑地通过。” “呵,伟大的工程!”沈华北由衷地赞叹道。

您现在已到达300公里深度,速度2.4公里/秒,已进入地幔黏性物质区。

他看到自己穿过光圈的频率正在加快,下面和上面那两个同心圆的密度增加了许多。

邓洋说:“关于建造穿过地球的隧道,不是什么新想法,十八世纪就有两个人提出了这个设想,一位是叫莫泊都的数学家,另一位则是举世闻名的伏尔泰。到后来,法国天文学家佛兰马理翁又把这个计划重新提了出来,并且首先考虑了地球的自转因素......”

沈华北打断他问:“那你怎么说这想法是从我这里来的呢?”

“因为前面那些人不过是在做思想试验,而你的设想影响了一个人,这人后来用自己魔鬼般的才能促成了这个狂想的实现。” “可......我不记得向沈渊提起过这些。”

“真是个健忘的人,你做了一个后来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设想,却忘了。” “我真的想不起来。”

“那你总能想起那个叫贝加多的阿根廷人,还有他送给你儿子的生日礼物吧?”

您现在已到达1500公里深度,速度5.1公里/秒,已进入地幔刚性物质区。

沈华北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沈渊六岁的生日,沈华北请在北京的阿根廷物理学家贝加多博士到家里做客。当时南美两强已经崛起,阿根廷对南极大陆的大片陆地提出领土要求,并向南极大量移民,同时快速发展核武器,让全世界大惊失色。在后来的全球无核化进程中,阿根廷自然是以有核国家的身份加入联合国销毁委员会,沈华北和贝加多都是这个委员会中一个技术小组的专家。

那次贝加多给沈渊带来的礼物是一个地球仪,它是用一种最新的玻璃材料制成的,那种玻璃是阿根廷飞速发展的技术水平的一个体现,它的折射率与空气相同,因而看不出玻璃球的存在,地球仪上的大陆仿佛是悬浮在两极之间,沈渊很喜欢这个礼物。

在晚饭后的聊天中,贝加多拿出了一张国内的大报,让沈华北看上面的一幅政治漫画,画上一位阿根廷球星正在踢地球。

“我不喜欢这个,”贝加纳说,“中国人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好像只限于足球,并把这种了解引伸到国际政治上,阿根廷在你们的眼中也成了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国家。”

“您要知道,阿根廷毕竟是在地球上与中国相距最远的一个国家,你们正在地球的对面。”赵文佳微笑着说,从沈渊的手中拿过那个全透明的地球仪,在上面,中国和阿根廷隔着那个超透明的球体重叠在一起。

“其实我有个办法能够使两国更好地交流,”沈华北拿过地球仪说,“只需从中国挖一条通过地心贯穿地球的隧道就行了。”

贝加纳说:“那个隧道也有一万两千多公里长,并不比飞机航线短多少。”

“但旅行时间会短许多的,想想您带着旅行包从隧道的这一端跳进去......”

沈华北的本意是想把话题从政治上引开去,他成功了,贝加纳来了兴趣:“沈,你的思维方式总是与众不同......让我们看看:我跳进去后会一直加速,虽然我的加速度会随坠落深度的增加而减小,但确实会一直加速到地心,通过地心时我的速度达到最大值,加速度为零;然后开始减速上升,这种减速度的值会随着上升而不断增加,当到达地球的另一面阿根廷的地面时,我的速度正好为零。如果我想回中国,只需从那面再跳下去就行了,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南北半球之间做永恒的简谐振动,嗯,妙极了,可是旅行时间......” “让我们计算一下吧。”沈华北打开电脑。

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以地球理想的平均密度,从中国跳进地球隧道,穿过直径一万两千多公里的地球,坠落到阿根廷,需四十二分钟十二秒。 “快捷的旅行!”贝加纳高兴地说。 ......

您现在已到达2800公里深度,速度6.5公里/秒,您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进入地核。

坠落中的沈华北又听到邓洋说:“在那个晚上,你一定没有注意到,你的儿子瞪圆了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出神地听着你的话,你更不可能知道,他盯着床头的那个透明地球一夜没睡。当然,你对儿子的这种影响可能有过无数次,你在沈渊的心灵中播下了许多狂想的种子,这只是其中开出花朵的一颗。”

沈华北凝视着周围距自己四五米远处的那一圈飞速上升的井壁,高频掠过的环绕光圈使井壁的表面有些模糊。 “这是新固态材料吗?”他问。

“还能是其它什么?有什么别的材料具有建造这样的隧道的强度呢?”

“这样巨量的新固态物质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这种比重大得能沉入地层的材料怎样搬运和加工呢?”

“只能最简略地说说:新固态物质是通过连续不断的小型核爆炸生产出来的,核心技术当然是你的‘糖衣’,其生产线是庞大而复杂的;新固态材料有多种密度级别,较低密度的材料不会沉入地层,用它造出一个面积较大的基础,将高密度材料放置于其上,其压强被基础分散,就能够浮在地面上了,用类似的原理,也可以进行这种材料的运输;至于新固态材料的加工,技术更加复杂,以你的知识水平可能无法理解。总之新固态材料已经是一个庞大的产业,其经济规模超过了钢铁,它并不只是用于南极庭院工程。” “那么这条隧道是如何建成的呢?”

“首先告诉你一点:建构隧道的基本构件是井圈,每个井圈长约一百米,整条隧道是由大约二十四万个井圈连接而成。至于具体的施工过程,你是个聪明人,也许自己能想出来。”

您现在已到达4100公里深度,速度米7.5公里/秒,正处于液态地核中部。 “沉井?”

“是的,是用沉井工艺,首先从中国和南极将井圈沉入地层,并拼接成贯穿地球的一条线,第二步是将迸接后的井圈中的地层物质掏出,隧道就形成了。你在隧道入口的外面看到的那些铁山,就是由从隧道的地核部分中掏出的铁镍合金堆成的。具体的施工要由地下船来进行,这种能在地层中行驶的机器也是由新固态材料制造的,有的型号能在地核深度行驶,它们能在地层中使下沉的井圈定位。” “这样算下来,只需十二万个井圈。”

“超固态物质承受地球深处的压力和高温是没有问题的,但地下还有许多流动体,较浅处是流动的岩浆,更危险的是地核中的液态铁镍流,它们对隧道产生巨大的剪切冲击,新固态材料的强度能够承受这种冲击,但井圈之间的连接处就不行了,所以隧道由内外两层井圈构成,内层的井圈紧贴外层井圈,两层井圈间相互交错,这样就使隧道形成了足够的抗剪切强度。”

您现在已到达5400公里深度,速度米7.7公里/秒,正在接近固态地核。

“下面,我想你要告诉我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灾难了。” 六、灾难

“南极庭院工程的第一次灾难发生于二十五年前,那时工程进入最后的勘探设计阶段,需要进行大量的地下航行。在一次勘探航行中,一艘名叫“落日六号”的地下船在地幔中失事,并下沉到地核中,船上三名乘员中有两人遇难,只有一名年轻的女领航员幸存,她现在仍被封闭在地心中,将在狭窄的地下船中渡过余生。那艘船上的中微子通讯设备已失去发射功能,但可能仍能接收。顺便说一句:她的名字叫沈静,是您的孙女。” 沈华北的心抽搐了一下。

在这疯狂的速度下,井壁上的光圈在沈华北眼中已连为一体,使这巨井的井壁发出剌目的蓝光,正在其中飞速坠落的沈华北,仿佛在穿过时光隧道,进入那并不遥远但他不曾经历过的过去。

您现在已到达5800公里深度,速度7.8公里/秒,您已进入固态地核,正在接近地心!

“南极庭院工程进行到第六年,发生了惨烈的中部断裂灾难。前面说过,隧道是由内外两层相互交错的井圈构成,在装入内层井圈时,必须首先将已连接好的外层井圈中的地下物质掏空,以免两层井圈间混入杂质,影响它们之间贴合的紧密度。在施工中采用掏空一段外井圈放入一个内井圈的工艺,这就意味着在地核段的施工中,在一段外井圈被掏空而内井圈还未到位的这段时间里,包括接合部在内的两个外井圈将单独承受地核铁镍流的冲击。本来,两段井圈间的接合部采用十分坚固的铆接技术,在设计中,应该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承受铁镍流的冲击。但在进入地核四百九十多公里处,两段刚刚掏空的井圈处有一股异常强大的铁镍流,其流速是以前的大量勘探中观测到的最高值的五倍。强大的冲击力使两个井圈错位,高温高压的地核物质瞬时涌入隧道,并沿着已建成的隧道飞速上升。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作为工程总指挥的沈渊立刻下令关闭了位于古腾堡不连续面处的安全闸门,它被称为古腾堡闸。这时在闸门下近五百公里的隧道中,有两千五百多名工程人员在施工,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他们同时乘坐隧道中的高速升降机撤离,共有一百三十多部升降机,最后一辆升降机与沿隧道上升铁镍流保持着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最后只有六十一部升降机来得及通过古腾堡闸,其余都在闸门关闭后被四千多度高温的地核激流吞没,一千五百二十七人殒命地心。

“中部断裂灾难举世震惊,郑渊同时受到了两方面的强烈谴责:一方认为他完全可以等所有升降机都通过古腾堡闸时再关闭闸门,这时铁镍流距闸门还有三十公里,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来得及的。即使这道闸门没来得及关闭,在上面的莫霍不连续面(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处还有一道安全闸——莫霍闸。那些遇难者的极端愤怒的家属控告沈渊故意杀人罪。对此,沈渊在媒体面前只有一句话:‘我怕出漏子啊’这漏子确实出不得,有不止一部以南极庭院工程为题材的灾难片,其中最著名的是《铁泉》,在影片中有地核物质冲出地表的恶梦般的景象:一股铁镍液柱高高冲上同温层,在那个高度上散成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它发出的剌目白光使北半球的黑夜变成白昼,大地上下起了灼热的铁水的暴雨,亚洲大陆成了一口炼钢炉,人类最终面临恐龙的命运......这描述并不夸张,正因为如此,沈渊又面临着另一项与上面完全相反的指控:他应该更早些关闭古腾堡门,根本没有必要等那六十一部升降机通过。有更多的人支持这项指控,舆论给他安上了一项临时杜撰的罪名:因赎职而反人类罪。虽然在法律上两项指控最终都没有成立,但沈渊因此辞职,离开了南极庭院工程的指挥层,他拒绝了另外的任命,以后一直做为一名普通工程师在隧道中工作。” 这时,井壁发出的蓝光突然变成红色。

您现在已到达6300公里深度,速度8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心!

耳机里响起了邓洋的声音:“你现在已达到可以飞出地球的速度,却正处在这个星球的中心,地球正在围着你旋转,所有的海洋和大陆,所有的城市和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你旋转。”

沐浴在这庄严的红光中,沈华北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音乐,这次是一首宏伟的交响曲,他以第一宇宙速度穿过这发着红光的地心隧道,仿佛漂行在地球的血管中,这使他热血沸腾。

邓洋又说:“虽然新固态材料有良好的绝热性能,现在你周围的温度仍超过了一千五百度,你的密封服中的冷却系统正在全功率运行。” 井壁的红光只延续了十多秒钟,又变回宁静的蓝光。

您已通过地心,现在正在上升,并开始减速。您已经上升了500公里,速度7.8公里/秒,仍在固态地核中。

蓝光使沈华北冷静下来,他已适应了失重,现在缓缓地转动身体,使头部向着前进的方向,以找到上升的感觉。他问邓洋:“好象还有第三次灾难?”

“螺栓失落灾难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南极庭院工程已经完工,地球隧道已投入了正式运营,每时每刻都有地心列车穿行于其中。地心列车的车箱是直径八米长五十米的圆柱体,每列地心列车最多可由二百节车箱组成,可运载两万吨货物或近万名乘客,穿过地球的单程需四十二分钟,运输过程只是自由坠落,不消耗任何能源。

“当时,在漠河起点站,一名维修工人不小心将一颗直径不到十厘米的螺栓掉进隧道,这枚螺栓是用一种能够吸收电磁波的新材料制造的,因而没有被安全监测系统的雷达检测到。螺栓在隧道中一直坠落,穿过地球到达南极站,又从那里向回坠落,在到达地心时击中了一列正在向南极上升的地心列车。螺栓与列车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十六公里,这样的动能使它像一颗炸弹。它穿透了头两节车箱,把沿路的一切都汽化了,这两节车箱的爆炸,使整列列车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擦到井壁上,在一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大量的碎片在隧道中来回运行,有的一次次穿过整个地球,大部分则因撞击失去了部分速度,只是在地核附近摆动。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把隧道中的碎片完全清整干净,列车上的三千名乘客的遗体没有找到,地核段的高温已把他们彻底火化了。”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2200公里,速度7.5米/秒,已重新进入地核的液态部分。

“但最大的灾难还是这个超级工程本身,南极庭院工程在技术上是人类史无前例的壮举,而在经济上的愚蠢也是空前绝后的,直到现在,人们对这样一个在经济规划上近乎白痴的工程竟得以实施仍百思不得其解,沈渊那魔鬼般的才能固然起了作用,其根本原因可能还在于人们开发新大陆的狂热和对技术的盲目崇拜。在经济学上,南极庭院工程的完工之日,也就是它的死亡之时。虽然通过地球隧道的运输极其快捷,且几乎不消耗能量,用当时人们的话说:‘扔下去就到了。’或‘跳下去就到了。’,但由于工程巨大的投资,使得地心列车的运输费用极其昂贵,这抵消了它的快捷的长处,使得地心列车在与传统运输方式的竞争中没什么明显优势。”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3500公里,速度6.5公里/秒,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重新进入地幔。

“人类的南极梦很快破灭了,蜂拥而来的工业和过渡的开发很快毁掉了这个地球上仅存的洁净世界,使南极大陆与其它大陆一样成了一个弥漫着烟尘的垃圾场。南极上空的臭氧层被完全破坏,其影响波及全球,即使在北半球,强烈的紫外线已使人们必需加以防护才能出门,南极冰盖的加速溶化也使全球的海平面急剧升高。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后,人类的理智再次占了上风,联合国所有的成员国签署了新的南极公约,使人类全面撤出南极大陆,再次把南极变成人迹罕至的地方,期望那里的环境能够慢慢恢复。随着向南极运输需求的骤减,在螺栓失落灾难后,地心列车完全停止了运营,地球隧道被封闭,到现在已有八年了。但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经济灾难一直在持续,无数购买了南极庭院公司股票的人血本无归,引发了严重的社会动乱,投资的黑洞使国家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我们还在这场灾难的低谷中痛苦地徘徊着......好了,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的故事。”

随着速度的降低,井壁上本是稳定平滑的蓝光开始闪烁,渐渐地,周围的井壁能够分辩出单个的环绕光圈在掠过,向两个方向看,那密密的同心圆靶标又开始呈现出来。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4800公里,速度5.1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刚性物质区。 七、沈渊之死 “我儿子后来怎么样了?”沈华北问。

“隧道封闭后,沈渊做为留守人员呆在漠河起点站。有一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同女儿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他在这几年中一直过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每天都穿着密封服在地球隧道中来回坠落,睡觉都在里面,只有在吃饭和为密封服补充能量时才回到起点站。他每天要穿过地球三十次左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漠河和南极半岛间,做着周期为八十四分钟、振幅为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简谐振动。”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000公里,速度2.4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黏性物质区。

谁也不知道沈渊在这永恒的坠落中都干些什么,但据他的同事说,每次通过地心时,他都会通过中微子通讯设备与女儿打招呼,他更是常常在坠落中与女儿长谈,当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但生活在随着铁镍流在地核中运行的落日六号中的沈静应该是能够听到的。”

他的身体长时间处于失重状态中,但由于必需在起点站吃饭和给密封服充电,每天还要在地面经受两到三次的正常地球重力,这样的折腾使他年老的心脏变得很脆弱,他在一次坠落中死于心脏病,当时没人注意到,于是他的遗体又在地球隧道中运行了两天,密封服的能量耗尽,停止制冷,地球隧道成了他的火葬炉,遗体在最后一次通过地心时被烧成了灰。我相信,你儿子对于这个归宿是很满意的。”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200公里,速度1.4公里/秒,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进入地壳。注意,您正在接近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这也是我的归宿,对吗?”沈华北平静地问。

“你也应该感到满足,临死前,你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本来我们是想在不穿密封服的情况下把你扔进地球遂道的,但现在让你穿上了,完整地看到了你儿子创造的东西。”

“是的,我很满足,此生足矣,我真诚地谢谢各位了!”

没有回答,耳机中的嗡嗡声骤然消失,地球另一端的那几个复仇者中断了通讯。

沈华北看到上方的同心圆已经很稀疏了,他两三秒才能穿过一个光圈,而且这间隔还在急剧地拉长,这时耳机中响起了一声蜂鸣,面罩上显示: 您已经到达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他看到同心圆的圆心变空了,不再有新的光圈浮现,中间那个光圈越来越大,终于,他穿过了这最后一个蓝色光圈,以不太快的速度升向一道与隧道另一端一模一样的横过井口的小桥,小桥上站着几个穿密封服的人,在他升出井口时,这些人一起伸手抓住了他,把他拉上桥。

南极站的内部也处于黑暗之中,只有井壁上光圈的蓝光照上来。他抬起头,迎面看到上方悬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其直径比井口稍小,他走到小桥尽头的井边,再向上看,隐约看到上方有一排这样的圆柱体,他数出了四个,再后面的就隐没到高处的黑暗中了,他知道,这就是停运的地心列车。 八、南极

半小时后,沈华北同那几名救他命的警察一起,走出地球隧道的南极站,站在已没有积雪的南极平原上,远处可以看到被废弃的城市。低垂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投在这广阔而没有生气的大陆上。这里的空气比地球的另一端要好些,不用戴呼吸膜。

一名警官告诉沈华北,他们是在南极空城中留守的少数警务人员,接到郭医生的报警后,立刻赶到了南极站。当时井口是被封闭的,他们紧急联系地球遂道管理部门打开井盖,正好看见沈华北在蓝光中升向井口,仿佛从深海中浮出来一般。如果晚几秒钟,沈华北必死无疑,密封的井盖将挡住他,使他开始向北半球的另一次坠落,而在他再次通过地心之前,密封服的能量就会耗尽,他将像儿子一样在地心熔炉中化为灰烬。

“以邓洋为首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被逮捕,他们将被以杀人罪起诉,不过,”警官冷冷地盯着沈华北说,“我理解他们的感情。”

沈华北仍然沉浸在失重带来的眩晕中,他看着天边的太阳,长出一口气,又说了一句:“我此生足矣——”

“要是这样,您对自己今后的命运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另一名警官说。 “命运?”沈华北清醒过来,扭头看着那名警官。

“您不能在这个时代生活,否则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好在政府有一个时间移民计划,为了减轻人口对环境的压力,强制一部分人口进入冬眠,让他们到未来去生活,现在政府已经决定,您将做为时间移民的一员,重新进入冬眠,这一次要多长时间才能被苏醒,我可说不准。”

沈华北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对警官深深地鞠躬:“谢谢谢谢,我怎么总是这样幸运?”

“幸运?”警官不解地看着他说,“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冬眠移民,也不可能适应未来社会的生活,别说您这样来自过去的人了!”

沈华北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无所谓,关键是,我将看到地球遂道再次成为人类的骄傲!”

警官们发出了几声笑:“怎么可能呢?这个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只能永远做为你们父子俩的耻辱柱。”

“哈哈哈哈。。。。。。”沈华北大笑起来,失重的虚弱使他站立不稳,但在精神上他已亢奋到极点,“长城和金字塔都是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前者没能挡住北方骑马民族的入侵,后者也没能使其中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但时间使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有凝结于其上的人类精神永远光彩照人!”他指指身后高高耸立的地球遂道南极站,“与这条伟大的地心长城相比,你们这些哭哭啼啼的孟姜女是多么可怜!哈哈哈哈。。。。。。”

沈华北张开双臂,让南极的寒风吹透自己的身体,“渊儿,我们此生足矣——”他幸福地说。 尾声

沈华北再次苏醒是半个世纪以后,他醒来后,几乎经历了与五十年前的那次苏醒时一样的事:被一群陌生人带上车,进入地球遂道的漠河站,穿上密封服(令他不可理解的是,这密封服竟然比五十年前的那身笨重了许多。),再次被仍进地球遂道开始漫长的坠落。四十年之后,地球隧道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条由无数蓝色光圈标示出的不见底的深井。

不过这次,有一个人陪着他下坠,这是一个美丽姑娘,她自我介绍说是他的导游。

“导游?对了,我的预感对了,地球隧道真的成为长城和金字塔了!”坠落中的沈华北兴奋地说。

“不,地球隧道没有成为长城和金字塔,它成了——”导游姑娘在失重中拉着沈华北的手,小心地与他在坠落中保持着同步。 “成了什么?” “地球大炮!”

“什么?!”沈华北吃惊地打量着周围飞速掠过的井壁。

导游开始回忆:“在您冬眠后,全球的环境进一步恶化,污染和臭氧层破坏使各大陆最后的植被迅速消失,可呼吸的空气已成了商品......这时,要想拯球地球生态,只有关闭人类所有的重工业和能源工业。”

“那样也许能让地球生态恢复,却会使人类文明毁灭。”沈华北插嘴说。

“面对当时的惨状,真有许多人愿意做出这种选择。不过更多的人在寻找另外的出路,最可行的办法,是把地球上的所有工业转移到太空和月球上。” “那么,你们建立了太空电梯?” “没有,试了试才知道那比挖地球隧道还难。” “那么,发明了反重力飞船?” “更没有,倒是从理论上证明了它根本不可能。 “核动力火箭?”

“这倒是有,但其运输成本与传统火箭不相上下。如果用这些手段向太空转移工业,就又会发生地球遂道式的经济灾难了。”

“那么你们什么也转移不了了,这么说,”沈华北咧嘴苦笑,“上面是后人类时代了?”

导游没有回答,两人在沉默中向那无底深渊继续坠下去,周围飞掠而过的光环越来越密,最后井壁成为发出蓝光的平滑的一体。又过了十分钟,蓝光变成红光,他们默默地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通过地心,井壁很快又发出蓝光,导游姑娘灵巧地使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变为头向上的上升姿态,沈华北也笨拙地跟着这样做了。

“欧——”沈华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从面罩右上角的显示中,他看到现在他们的速度是每秒八点五公里。 通过地心后,他们仍在加速!

让沈华北惊恐的另一件事是:他感到了重力,在这穿过地球的坠落过程中,本应自始自终是失重的,可他真的感到了重力!科学家的直觉很快告诉他,这不是重力,是推力,正是这推力使他们克服了不断增长的地球引力保持加速。 “一定还记得凡尔纳的登月大炮吧。”导游突然问。

“小时候看过的最愚蠢的一本书。”沈华北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四下张望,想搞清这突然出现的怪事。

“一点儿都不愚蠢,用大炮进行发射,是人类大规模进入太空最理想最快捷的方式。” “除非你想在炮弹中被压成肉浆。”

“被压成肉浆是因为加速度太大,加速度太大是因为炮管太短,如果有足够长的炮管,炮弹就能以温柔的加速度射出去,就像您现在感觉到的一样。” “这么说,我们是在凡尔纳大炮里?” “我说过,它叫地球大炮。”

沈华北仰望着发出蓝光的隧道,努力把它想像成一根炮管,由于速度太快,井壁看上去浑然一体,已没有任何运动感了,他们仿佛一动不动地悬浮在这发着蓝光的巨管中。

“在您冬眠后的第四年,我们又研制出一种新型的新固态材料,除了具有以前这类材料的性质外,它还是优良的导体。现在,在这一半的地球隧道外表面,就缠绕着一圈用这种材料制成的粗导线,使这一半地球隧道变为一根长达六千三百公里的电磁线圈。” “线圈中的电流从哪里来?”

“地核中有强大丰富的电流,正是这些电流产生了地球的磁场。我们用地核船拖着那种新固态导线,在地核中拉了上百个大回路,每个回路都有几千公里长,用这些回路来采集地核中的电流,并将它会聚到隧道线圈上,使隧道中充满了强磁场。我们的密封服的肩部和腰部有两个超导线圈,线圈中的电流产生方向相反的磁场,推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由于继续加速,上升段很快要走完了,井壁再次发出红光。

“注意,现在我们的速度已达到每秒15公里,超过了第二宇宙速度,我们就要飞出炮口了!”

这时,在地球隧道的南极出口,停放地心列车的高大建筑早已拆除,地球隧道的圆形出口直接面对着天空,上面有一个密封盖板。扩音器中传出这样的声音:“游客们请注意,地球大炮将进行今天的第四十三次发射,请您戴上护目镜和耳塞,否则对您的视力和听觉将造成永久的损害。”

十秒钟后,隧道口的密封盖板哗地滑向一边,露出了直径十米的圆形井口,空气涌入真空的井内,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一声巨响,井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其亮度使南极天边低垂的太阳暗然失色,密封盖板又迅速滑回原位盖住井口,井内的抽气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抽空刚才盖板打开的三秒钟进入井内的空气,以准备下一次发射。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两颗拖着火尾的流星正在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南极深蓝色的苍穹中。

沈华北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看到隧道出口迎面扑来,速度太快,他不可能看清,只看到,身处其中的那条发着红光似乎通向无限高处的隧道在瞬间消失,代之以南极的蓝天,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快得像屏幕上两幅图像的切换。他猛地回头,看到脚下的大地正在急速退去,他认出了那座南极城市,那城市很快变成了一块蓝球场大小的长方形。抬起头,他看到天空的颜色正在迅速地由蓝变黑,速度之快像一块正在被调暗的屏幕。再低头,他看到了南极半岛狭长弯曲的形状,看到了围绕着半岛的大海。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火尾,看看身上才发现密封服的表面在燃烧,他被裹在一层薄薄的火焰中。看看在距他十几米处与他一起上升的导游,也被裹在火焰中,像一个拖着长长火尾的小怪物。巨大的空气阻力像一个巨掌狠狠在压在他的头上和肩上,但随着天空的变黑,这巨掌像被另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征服了,它的压力渐渐放松。低头看,南极大陆已显示出了完整的形状,邓洋惊喜地发现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白色。向远处看,地球已显示出了弧形,太阳正从地球边缘上移上来,在薄薄的大气层中散射出绚丽的暮曙光。再向上看,群星已在太空中出现,邓洋第一次见到如此晶莹灿烂的星星。身上的火光熄灭了,他们已冲出大气层,漂浮在寂静的太空中。邓洋有身轻如燕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密封服——太空服变薄了许多,表面的那层散热物质已在与大气的剧烈磨擦中蒸发了。这时,高速通过大气层时的通讯盲区已过,他的耳机中响起了导游的声音:

“穿过大气层时的阻力消耗了一部分速度,但我们现在的速度仍超过了逃逸值,我们正在飞离地球。你看那儿——”

沈华北指着下面已经变得很小的南极半岛,邓洋在地球隧道出口所在的位置看到了闪光,接着一颗拖着火尾的的流星从半岛缓慢地飞升而上,在飞出大气层后火光熄灭了。

“那是地球大炮刚刚发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将接我们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时每刻都同时运行着五六颗‘炮弹’,这样它每过八到十分钟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现在进入太空就如乘地铁一样便捷。在二十年前工业大迁移开始时,是发射最频繁的时期,炮管中往往同时有二十多颗‘炮弹’在加速,地球大炮以两三分钟一发的频率向太空急促地射击,一批批太空船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类向命运的庄严挑战,真是壮观!”

这时,沈华北在群星中发现了许多快速移动的星星,它们的运动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很容易看出来,那些东西一定就在地球轨道上。再细看,它们中相当一部分可以看出形状,有环形的,圆柱形的,还有多个形状组合而成的不规则体,像漆黑太空上精美的小饰件。

“那是宝山钢铁公司,”导游指着一个发光的圆环说,然后又依次指点着其它几个亮点:“那几个是中国石化,当然它们现在不处理石油了;那几个圆柱形的是欧洲冶金联合体;那些是用微波向地球供电的太阳能电站,发光的只是它们的控制中心,太阳能电池组和传输电能电能的天线阵列是看不到的......”

沈华北被这情景陶醉了,再看看下面蔚蓝色的地球,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参加过南极庭院工程的每一个人,故去的和健在的,都看看这些,他特别想到了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在所有人心目中永远年轻的女性。 “找到我的孙女了吗?”他问。

“没有,我们缺少在地核中进行远距离探测的技术,那是一个广阔的区域,谁也不知道铁镍流把她带到哪里了。” “能不能把我们看到的这些用中微子发向地心?” “一直在这么做呢,相信她会看到的。”

光荣与梦想

被推迟的奥运会

晨光已照亮了半个天空,西亚共和国的大地仍然笼罩在黑暗中,仿佛刚刚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层黑色的沉积物覆盖其上。

格兰特先生开着一辆装满垃圾的小卡车,驶出了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援基地的大门。基地雇用的西亚工人都走光了,这几天他们只好自己倒垃圾,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他们这些联合国留在西亚的最后一批人员将撤离,后天或更晚一些时候,战争将再次降临这个国家。

格兰特把车停到不远处的垃圾场旁边,下车后从车上抓起一个垃圾袋扔了出去,当他抓起第二个时,举在空中停了几秒钟,在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动的东西,那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儿,它微微跃动着,仿佛时时在否认着自己是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个太阳黑子。

一阵声响把格兰特的注意力拉回近处,他看到几个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刚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几块石头移动起来。那是几名每天必来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这个被封锁了十七年的国家已在饥饿中奄奄一息。

格兰特抬起头,已能够分辩出那个远方的黑点是一个跑动的人体,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这时觉得那个黑点像一只在火焰前舞动的小虫。

这时拾荒者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肠,他飞快地把香肠塞进嘴里,忘情地大嚼着,其它人呆呆地看着他,这让他们静止了几秒钟,但也只有几秒钟,他们紧接着又在撕开的垃圾袋中仔细翻找起来。在他们已被饥饿所麻木的意识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将升起的太阳更加光明。

格兰特再次抬起头,那个奔跑者更近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是个女性,她体形瘦削,在格兰特的第三个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摇曳的小树苗。当她近到喘息声都能听到时,仍听不到脚步声。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软跌坐在地。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皮肤黝黑,穿着破旧的运动背心和短裤。她的眼睛吸引了格兰特,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脸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种夜行的动物,与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这双眼睛中有某种东西在晨光中燃烧,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惧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这双眼睛上,与之相比那小小的脸盘和瘦成一根的身躯仿佛只是附属在果实上枯萎的枝叶。她脸色苍白地喘息着,听起来像远方的风声,她的嘴上泛一层白色的干皮。一名拾荒者冲她嘀咕了句什么,格兰特努力抓住这句西亚语的发音,大概听懂了: “辛妮,你又来晚了,别再指望别人给你留吃的!”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视的目光下移到撕开的垃圾袋上,很吃力,仿佛那无限远方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她。但饥饿感很快显现出来,她开始与其他人一样从垃圾里找吃的。现在,剩余的食物几乎已被拾完了,她只找到一个开了口的鱼罐头盒,抓出里面的几根鱼骨嚼了起来,然后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寻找,却昏倒在垃圾堆旁。格兰特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的浸满汗水的身体轻软得今人难以置信,仿佛是一条放在他手臂和膝盖上的布袋。

“是饿的,她多次这样了。”有人用很地道的英语对格兰特说,后者把辛妮轻轻地放在地上,站起身从驾驶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来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来。

“你家在那里?”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兰特用生硬的西亚语大声问。 “她是个哑巴。”

“她住的离这儿很远吗?”格兰特抬头问那个说英语的拾荒者,他戴着眼镜,留着杂乱的大胡子。

“不,就住在附近的难民营,但她每天早晨都要从这里跑到河边,再跑回来。”

“河边?!那来回......有十多公里呢!她神志不正常?”

“不,她在训练。”看到格兰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着说:“她是西亚共和国的马拉松冠军。”

“哦......可这个国家,好象有很多年没有全国体育比赛了吧?” “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辛妮已经缓了过来,自己拿着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边的格兰特叹息着摇摇头说:“是啊,哪里都有生活在梦想中的人。” “我就曾是一个。”拾荒者说。 “你英语讲的很好。”

“我曾是西亚大学的英美文学教授,是十七年的制裁和封锁让我们丢失了所有的梦想,最后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指指那些仍在垃圾中翻找的其他拾荒者说,辛妮的昏倒似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现在帷一的梦想,就是你们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来。”

格兰特悲伤地看着辛妮说:“她这样会要了自己的命的。”

“有什么区别?”英美文学教授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两三天后战争再次爆发时,你们都走了,国际救援断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们要么被炸死,要么被饿死。”

“但愿战争快些结束吧,我想会的,西亚的人民已经厌战了,这个国家已经是一盘散沙。”

“那倒是,我们只想有饭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个在垃圾堆中专心翻找的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他就是个逃兵。”

这时,仍然靠在格兰特臂弯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着不远处联合国救援基地的那几幢白色的临时建筑,用两手比划着。“她好像想进去。”教授说。

“她能听到吗?”格兰特问,看到教授点点头,他转向辛妮,一只手比划着,用生疏的西亚语对她说:“你不能,不能进去,我再给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来了,明天我们走了。”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了几个西亚文字,教授看了看说:“她想进去在你们的电视上看奥运会开幕式。”他悲哀地摇摇头,“这孩子,已不可救药了。” “奥运会开幕推迟了一天。”格兰特说。 “因为战争?”

“怎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格兰特吃惊地看看周围的人说。 “奥运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教授又耸耸肩。

这时,一阵嘶哑的引擎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辆只有在西亚才能看到的旧式大客车从公路上开了过来,停在垃圾场边上,车上跳下一个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他冲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这儿吗?威弟娅.辛妮!”

辛妮想站起来,但腿一软又跌坐在地,那人走过来看到了她:“孩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还认识我吗?” 辛妮点点头。 “你们是哪儿的?”教授看看那人问。

“我是克雷尔,国家体育运动局局长。”那人回答说,然后把辛妮从地上扶起来。 “这个国家还有体育运动局?”格兰特惊奇地问。

克雷尔手扶辛妮,看着初升的太阳一字一顿地说:“西亚共和国什么都有,先生,至少将会什么都有的!”说完,扶着辛妮向大客车走去。

上车后,看着软瘫在破旧座椅上的辛妮,克雷尔回忆起一年前他与这个女孩子相识的情景。

那个傍晚,克雷尔下班后走出体育运动局那幢陈旧的三层办公楼,疲惫地拉开他那辆老伏尔加的车门,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头他看到了辛妮。她冲他比划着,要上他的车,他很惊奇,但她那诚挚的目光让人信任,于是就让她上了车,并按她指的方向开。

“你,哦,你是西亚人吗?”克雷尔问,他的问题是有道理的,长期进行某些体育项目训练的人,会给自己留下明显的特征,这特征不仅仅是在身型上,还有精神状态上的,虽然辛妮穿着西亚女性常穿的宽大的长衫,克雷尔专家的眼睛还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这种特征,但克雷尔不相信,在这个已十几年处于贫穷饥饿状态的国家里,还有人从事那种运动。 辛妮点点头。

车在辛妮的指引下开到了首都体育场,下车后,辛妮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请您看我跑一次马拉松!”在体育场跑道的起点,辛妮脱下了长衫,露出她后来一直穿着的旧运动衫和短裤,当克雷尔示意计时开始后,她步伐轻捷地跑了起来,这时克雷尔已经确信,这孩子是一块难得的长跑好材料,这反而使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悲哀。

这座能够容纳八万人的西亚共和国最大的体育场现在完全荒废了,杂草和尘土盖住了跑道,西边有一个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袭中被重磅炸弹炸开的,残阳正从豁口中落下,给体育场巨大阴影上方的看台投下一道如血的余辉。

战前,西亚共和国的体育曾有过辉煌的时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以及随后延续至今的封锁和制裁,使得体育在这个国家成了一种巨大的奢侈。国家对体育的投入已压缩到最小,仅仅是为了能零星派出几名运动员参加国际比赛,以满足对外宣传的需要。但近年来,随着这个国家生存环境的日益严酷,这一点投入也消失了,运动员们都不知漂落何处,国家体育运动局仅剩四名工作人员,随时都可能被撤销。

夕阳在西方落下,一轮昏黄的满月又从东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时而没入阴影,时而跑进如水的月光中,在这如古罗马斗兽场遗址般荒凉的巨大废墟中,回荡着她那轻轻的脚步声。克雷尔觉得,她是来自过去美好时代的一个幻影,时光在这月光下的废墟中倒流,一丝早已消逝的感觉又回到克雷尔的心中,他不由泪流满面。

当月光照亮了大半个体育场时,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达了终点。她没有去做缓解运动,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克雷尔,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细长的雕像。

“两小时十六分三十秒,考虑场内和场外道路的差别,再加三分钟,仍是迄今为止的全国最好成绩。”

辛妮笑了一下。马拉松运动员的特点之一就是表情呆滞,这是他们在训练和比赛中长时间忍受单调的体力消耗的缘故,但克雷尔发现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动人,但这笑容却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来。他呆立着,使自己也变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声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后,他才回过神来,把手表戴回腕上,低声说: “孩子,你生错了时候。” 辛妮平静地点点头。

克雷尔弯腰拾起地上的长衫,走过去递给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划着,克雷尔看懂了,她说自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她接过衣服,转身走去,很快消失在体育场巨大的阴影中。

大客车向市郊方向驶去,辛妮在座椅上绵软无力地随着颠簸摇晃,疲乏和虚弱令她晕晕欲睡,但后座上一个人的一句话使她猛醒过来: “萨里,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到监狱里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后看,看到了那个被叫做萨里的人。她立刻认出了他,但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曾是西亚共和国最耀眼的体育明星。亚力克.萨里是西亚在封锁期间在国际大赛中获得获牌的三个运动员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击锦标赛上获得男子飞碟双多向射击的金牌,当时成为全国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记得他乘趟篷汽车通过中心大街时那光辉的形象。眼前的萨里骨瘦如柴,苍白的脸上有好几道伤疤,他裹着一件肮脏的囚服,在这并不寒冷的早晨瑟瑟发抖。

克雷尔说:“他去做一个走私集团头目的保镖,人家看上了他的枪法。” “我不想饿死。”萨里说。

“可是你差点儿被饿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饱的今天,监狱里会是什么样子?那里每天都有人饿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长先生,您把我保释出来确实救了我一命,可这是为什么?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机场,至于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召集各个运动项目原国家队的队员。”

车停了,又上来好几个人,与大部分西亚人一样,他们都面黄肌瘦,衣服破旧,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饥饿和贫穷醒目地写在他们的脸上,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们都个子很高,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们的憔悴感,他们在车里弯着腰,像一排离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虾。辛妮很快认出这都是原国家男蓝的球员。

“嗨,各位,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克雷尔向他们打招呼。

“在我们有力气给您讲述之前,局长先生,先让大家吃一顿早餐吧!”,“是啊,做为高级官员您体会不到挨饿的滋味,到现在您还在吃体育,可我们吃什么呢?我们一天的配给,只够吃一顿的。”,“就这一顿也快没有了,人道主义救援已经停止了!”,“没关系,再等等吧,战争一爆发,黑市上就又有人肉卖了!”......

就在男蓝队员们七嘴八舌诉苦的时候,辛妮挨个打量他们,发现她最想见的那个人没有来,克雷尔代她提出了这个问题:“穆拉德呢?”对,加里。

穆拉德,西亚共和国的乔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克雷尔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娅呢?”辛妮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想起她是原国家女蓝队员,穆拉德的妻子。 “他们死在一起。” “天啊,这是怎么了?”

“您应该问问这世道是怎么了......他们和我们一样,除了打球什么都不会,这些年只有挨饿,可他们不该要孩子,那孩子刚出生局势就恶化了,配给又减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个月,死于营养不良,或者说是饿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们闹到半夜,吵一会儿哭一会儿,后来安静下来,竟做起饭来,然后两人就默默地吃饭,终于吃了这些年来的第一顿饱饭,您知道他们的饭量,把后半月的配给都吃光了。天亮后,邻居发现他们不知吃了什么毒药一起死在床上。”

一车人陷入沉默,直到车再次停下又上来一个人时,才有人说:“哇,终于见到一个不挨饿的了。”上来的是一位娇艳的女郎,染成红色的头发像一团火,描着很深的眼影和口红,衣着俗艳而暴露,同这一车的贫困形成鲜明对比。 “大概不止吃饱吧,她过的好着呢!”又有人说。

“也不一定,现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饥饿之城,红灯区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噢,不,穷鬼,”女郎冲说话的人浪笑了一下说,“我主要为联合国维和部队服务。”

车里响起了几声笑,但很快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淹没了。“莱丽,你应该多少知道些廉耻!”克雷尔厉声说。

“噢,克雷尔大叔,不管有没有廉耻,谁饿死后身上都会长出蛆来。”女郎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说,在辛妮身边坐了下来。

辛妮瞪圆双眼盯着她,天啊,这就是温德尔.莱丽?!这就是那个曾获得世界体操锦标赛铜牌的纯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亚体育之花?!

在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钟后,汽车开进了首都机场的停机坪,已经有两辆大客车先到了,它们拉来的也都是前国家队的运动员,加上这辆车,共有七十多人,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蓝球队、一支男子足球队和十一个其它竞赛项目的运动员。

跑道的起点停着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机,在西亚领空被划为禁飞区的十多年里,它显然是这个机场降落过的最大和最豪华的飞机。克雷尔领着西亚共和国的运动员们来到飞机前面,从舱门中走出几位西装鞋革履的外国人,当他们走到舷梯中部时,其中一位挥手对下面的人群大声说了一句什么,运动员们吃惊地认出,这人是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主席,但最让他们震惊的还是克雷尔翻译过来的那句话:

“各位,我代表国际社会到西亚共和国来,来接你们参加第二十九届奥运会!” 北京 原来北京是这样的!

当车队进入市区后,辛妮感叹道。这个遥远的城市本来与她——一个身处西亚共和国的贫穷饥饿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关系的,但奥运会在几年前就使北京成为她心中的圣地。辛妮对北京了解很少,仅限于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色彩灰暗的武侠片,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宁静的城市,她无法把这座城市与宏大壮丽的奥运会联系起来。她无数次梦到过奥运会和北京,但两者从未在同一个梦中出现过,在一些梦里,她像飞鸟般掠过宏伟的奥运赛场上的人海,在另一些梦里她则穿行于想象中的北京那些迷宫般的小胡同中和旧城墙下,寻找着奥运赛场,但从来没有找到过。

辛妮瞪大双眼看着车窗外,寻找她想象中的胡同和城墙,但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崭新的现代化高层建筑群,这林立的高楼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像刚开封的新玩具,像一夜之间冲天长出的白嫩的巨大植物。这时,在辛妮的脑海中,奥运会和北京才完美地结合起来。

这到达新世界的兴奋感像云缝中的太阳露了一下头,在辛妮的心中投下一线光亮,但阴郁的乌云很快又遮盖了一切。

与世界各大媒体想当然的报道不同,当西亚共和国的运动员们得知自己将参加奥运会时,并没有什么兴奋和喜悦。像其他西亚人一样,十多年的苦难使他们对命运不抱任何幻想,使他们对一切意外都报有一种麻木的冷静,不管这意外是好是坏,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紧外壳保护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甚至没有人提出问题,就连那些理所当然的问题,如没参加过任何预选赛如何进入奥运会,都没有人提出。他们只是默默地走上飞机,麻木而又敏感地静观着事情的发展。

辛妮走进空荡荡的宽敞机舱后,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并一直注意着这里发生的事。她看到国际奥委会主席把克雷尔和西亚代表团的几位官员召集到一等舱中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任何动静。运动员们也在沉默中静静地等待,终于看到克雷尔走了出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着一张纸核对名单。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的脸看,那是一张平静的脸。这平静是第一个征兆,它告诉辛妮:事情不对。很快她那敏感的眼睛又发现了第二个征兆:克雷尔拿着名单返回一等舱时,用空着的一支手去开紧闭着的舱门,尽管那支手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把手,他的双眼仍平视着前方而没有向下看,仿佛一时失明了似的。这时,辛妮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事情不对。

在机舱里大家吃了一顿饱饭,每人都吃了两到三份航空餐,这些西亚人的饭量让那几名中国空姐很吃惊。然后飞机起飞了,辛妮透过舷窗,看着云海很快覆盖西亚的大地,这云海在整个航程中都很少散开,仿佛在下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疑谜。

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后,等了足有两个小时,换上统一服装的西亚体育代表团才走出机舱。当他们进入到达大厅后,立刻被一阵闪光灯的风暴照得睁不开眼。大厅中黑压压挤满了记者,他们在代表团周围拚命拥挤着,像一群看到猎物的饿狼,但总是小心地与他们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使代表团行走在一小圈移动的空地中央,仿佛他们周围有一种无形力场把记者们排斥开来。更让辛妮和其他西亚人心里发毛的是,没有人提问,大厅中只有闪光灯的咔嚓声和拥挤的人们鞋底磨擦地板的沙沙声。走出大厅时,辛妮听到空中的轰鸣,抬头看到三架小型直升机悬在半空,不知是警戒还是拍照。运送代表团的大客车只有两辆,但却有十几辆警车护送,还有一支武装警察的摩托车队。当车驶上机场到市区的公路时,辛妮和其他西亚运动员发现了一件更让他们震惊的事:路被清空封闭了,看不到一辆车! 事情真的不对。

到达奥运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当西亚运动员们走下汽车时,他们心中的疑惑变成了恐惧:奥运村里一片死寂,几十幢整齐的运动员公寓楼大多黑着灯,当他们走向帷一一座亮灯的公寓楼时,辛妮注意到远处一个小广场中央的一排高高的旗杆,那些旗杆上没有国旗,像一长排冬日的枯树。在外面,城市的灯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喧响声隐隐传来,更加衬托了奥运村诡异的寂静,辛妮打了个寒战,这里让她想到了陵墓。

在运动员公寓的接待厅中,身为代表团团长的克雷尔对运动员们讲了一段简短的话:“请大家到各自的房间,晚饭在一小时后会送到房间里,今天晚上任何人不得外出,一定要好好休息,在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将代表西亚共和国参加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

辛妮和克雷尔、萨里同乘一个电梯,她听到萨里低声问团长:“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们真相?难道......和平视窗设想真要实现了?”

“明天你就会明白一切,我们应该让大家至少有一个晚上能睡好。” 和平视窗

辛妮仰望着雄伟的奥林匹克体育场,短暂的幸福和陶醉暂时掩盖了紧张和恐惧。不管未来几天发生什么,她已来到了所有运动员梦中的圣地,此生足矣。

但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越来越像是一个阴沉而怪异的梦。早晨,西亚共和国代表团的车队从奥运村出发前往奥林匹克体育场,连接两地的宽阔公路旁聚集着人山人海,但辛妮看到,人群中没有鲜花彩旗和汽球,也没有欢笑和欢呼,这成千上万人集体沉默着,用同一种严峻的表情目送着车队,昨天那种让辛妮冷颤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觉得这像葬礼。

奥林匹克体育场外面十分空旷,有两道森严的警戒线,当车队驶过时,组成警戒线的武警士兵们整齐地敬礼。车队在体育场的东大门停下,运动员们下车后,克雷尔团长召集他们站成了一个方阵。辛妮站在方阵的第一排,她仔细地搜索着体育场内传出的声音,但什么也没有听到,这巨大的建筑内部一片寂静。克雷尔从车上拿出了一面宽大的西亚共和国国旗,先后招呼萨里和另外两名较有建树的运动员出列,递给他们每人国旗的一角,当他在队列中寻找第四个人时,站在前排的莱丽自己走出来,从克雷尔的手中拿过国旗的最后一角,但克雷尔摇摇头,把国旗从莱丽手中拉了出来,递给了他随便选中的一个女运动员。这巨大的羞辱使莱丽涨红了脸,她恼怒地盯了团长几秒钟,最后还是转身回到了队列中。四名运动员把国旗展开来,北京的微风在旗面上拂出道道波纹,国旗旁边的克雷尔对着运动员方阵庄严地说:

“西亚的孩子们,振作起来!现在,我们代表苦难的祖国,进入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会场!”

在国旗的引导下,西亚共和国的运动员方阵开始行进,很快进入了体育场东大门高大的门廊中。门廊很长,像一条隧道,辛妮走在方阵的前排,与其他运动员一起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入口,她的心在狂跳,在她的意识中,入口那边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和人生在那边等着她。

尽管有了精神准备,当辛妮通过入口看到体育场的全景时,还是浑身僵住了,只是在后面方阵的推送下机械地迈步前行,这时避免精神崩溃的帷一办法就是保持这两天一直笼罩着她的感觉:这是一场恶梦。而她现在看到的已经很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面对着一个完全空旷的体育场。

九点钟的太阳照亮了这巨大体育场的一半,西亚人仿佛行进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盆地中,这荒凉的世界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震惊的眩晕过去后,辛妮看到宽阔的运动场的另一面有东西在动,很快看出那是另一个运动员方阵,正与他们相向行进,那个方阵也由一面四个运动员抬着的大旗帜指引着,阳光下辛妮辩认出那是一面星条旗。与以往进入奥运会场时乱哄哄的样子不同,美国运动员的方阵十分整齐,成一个整体方块以一种威严的节奏起伏着,像进攻中的古罗马军团。

在运动场中央,两个方阵行进到相距几十米时开始转向,最后面向简单的主席台停了下来,一切陷入寂静,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

有一个人从运动场的一侧向主席台走来,他那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看台间回荡,像恐怖读秒声。来人不是国际奥委会主席,而是联合国秘书长。那个瘦削的巴西老人缓缓地走上主席台,注视着远处的两国运动员方阵,沉默了半分钟之久才开始讲话,经过巨大的音响系统,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整个苍穹。

“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将只有美利坚合众国和西亚共和国两个国家参加,它将代替这两国间即将爆发的战争。

“如果美国获胜,西亚共和国必须履行最后通谍中的条款,这个国家将被彻底解除武装,并将被分解为三个独立的国家,原西亚政府中的战犯将受到国际法庭的审判。

“如果西亚共和国获胜,战争将中止,目前处于对西亚攻击状态的美国及其盟国军队将全部撤离,联合国将取消对西亚共和国的经济制裁,并欢迎其回到国际社会中来。

秘书长把目光投向西亚运动员方阵:“你们能够预测,在这届奥运会中,西亚共和国必败,但也请你们注意另一个事实:如果战争爆发,西亚共和国同样注定要战败,而那时,交战双方,特别是你们的国家,将付出血的代价。

“也许你们会认为,这届奥运会只是为西亚共和国的投降寻找一个借口,不是这样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西亚体育代表团仅以一块金牌之差负于美国的话,虽然西亚仍被认为是战败,但结果已大不相同:这个国家不会被肢解,现政府也可以继续存在,同时保留常备军队,西亚所要做的,只是销毁自己的生化武器和支付仅为最后通谍中数量三分之一的战争赔款。当然,这种情况也不太可能出现,但西亚运动员在每个单项上获得的每一块金牌,都能为失败的西亚争得一定的权利。美西两国在联合国的框架下经过极其艰难的谈判所达成的协议中,对这一切制定了详细的条款。而对于西亚来说,获得金牌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亚力克.萨里和温德尔.莱丽,就分别在射击和体操上zhan有一定的优势。”

秘书长把目光从西亚运动员方阵上移开,仰望着北京夏日的睛空:“这就是联合国和平视窗计划的第一次实施,是人类在新千年中为消灭战争进行的伟大试验!

“和平视窗计划的名称来自于尊敬的比尔.盖茨先生,在新世纪到来之时,为了使微软的智慧和财富有一个更加伟大的用处,盖茨先生主持了一个宏大的软件项目,开发一个巨型模拟软件,使其能够在巨型计算机上用数字方式真实地再现各种规模的战争,最后达到在国家间用数字战争代替真实战争的目的,这个软件被命名为和平视窗。众所周知,这个设想失败了。首先,目前的软件技术还远没有达到能够全面模拟极其复杂的现代战争的程度,但设想失败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在目前的国际政治条件下,软件初始数据的输入,以及交战国对模拟结果的认可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尽管计划在投入巨资后失败了,但盖茨先生所种下的思想种子却生根发芽,并迅速成长起来。他使我们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思维方向,即如果人类不能在短时间内消灭战争,至少可以让它以另一种较为无害的、尊重生命的方式进行。于是,在国际社会的一至赞同下,联合国再次启动了和平视窗计划。这是人类社会在社会学和国际政治上的阿波罗登月,五年来,各国有无数的政治家、社会学者、法律学者、伦理学者、自然科学家、军事家和其它各界人士为这个伟大的计划贡献了自己的智慧。

“和平视窗计划的关键是找出一个战争替代物,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较为忠实地反映各交战国的综合国力;二、能够在一个被各交战国和国际社会认可的规则下进行战争模拟。计划的研究者们很快想到了奥林匹克运动会。单项体育,如足球,其水平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实力关系不大。但奥运动会的众多体育项目做为一个整体,其总的水平却能相当准确地反映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同时,体育做为人类最古老的一项活动,已经建立了被全人类认可的完善的竞赛规则,而奥林匹克运动会到目前为止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和影响最大的人类聚会。这就使得奥运会成为模拟战争最理想的工具。

“古希腊的奥运先哲们和上世纪的顾拜旦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所创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有一天会对人类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而你们,这些从事本来十分单纯的体育运动的人们,更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突然肩负如此重大的使命。但历史已经把你们推到这里,请不要回避。千年之后再回首,现在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而你们,和平视窗的先驱者,将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这时,又有两个人沿着跑道向主席台走来,其中一人是国际奥委会主席,另一人竟是身穿迷彩服的军人,他举着燃烧的火炬,肩上有四颗将星。走上主席台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乔治.韦斯特,美国陆军上将,美军西亚战场司令官。再过五分钟,最后通谍就将到期,如果没有和平视窗,我将下令开始对西亚共和国的第一波空中打击,但现在,我将点燃奥运圣火。”然后,他向刚刚升起的五环旗敬礼,转身走上了通向大火炬的长长的阶梯。他以军人的步伐稳健地攀登着,上身和手中的火炬一直保持着笔直,最后,他在运动员们的眼中变成了巨大的奥运火炬下的一个小黑点,韦斯特将军向全世界举起了手中的火炬,庄严地静止几秒钟后,点燃了奥运圣火。

运动员们听到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奥林匹克的火焰在蓝天上燃烧起来,没有欢呼,没有鸽群,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那团古老的巨火在呼呼作响,仿佛是掠过苍穹的浩荡天风。 两个国家的奥运会

开幕式后各项比赛全面展开,在首批赛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蓝球,由西亚共和国临时组建的国家队对美国梦之队。与开幕式不同,看台上挤满了观众,大部分是记者,其中体育记者只占很小的比例,主要是从西亚前线蜂拥而来的战地记者。与以住的任何球赛都不同,没有人喧哗,甚至很少有人说话,球赛在寂静中进行,只能听到蓝球击地的咚咚声和球鞋底磨擦地板的吱吱声。当上半场快结束时,已经没有人再看比分显示板了。梦之队的那些蓝球精灵们像几支黑色的大鸟在球场上轻盈地翱翔,仿佛是在一首听不见的轻扬乐曲中跳着梦之舞,而西亚队只是混进这场唯美舞蹈中的一些杂质,试图对舞蹈产生一些干扰,但梦之舞似乎没有感觉到杂质的存在,如水银之河一般顺畅地流下去......中场休息时,西亚队年迈的教练挥着瘦骨嶙嶙的拳头,嘶哑地咳嗽着,对精神和体力都要耗尽的球员们说:“不要垮掉,孩子们,不要让他们可怜我们!”但他们还是被可怜了,下半场进行到一半时,有很多观众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离开了。当终场的锣声响起后,梦之队黑色的蓝球舞蹈家们离开球场,西亚队的球员们仍呆立在原地不动,像潮水退后沉淀下来的沙子。过了好长时间,中锋才清醒过来,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另一个球员则跑到蓝架下,虚弱地大口吐着酸水......

在以后的比赛中,西亚共和国在所有项目上都全面败北,这本在预料之中,但败的那么惨不忍睹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其实,即使在战后的被封锁阶段,西亚体育还是有一定实力的,近年来随着局势的恶化,政府无暇顾及体育,原来勉强维持的商业体育俱乐部也全部消失,这些参加奥运动会的运动员们已有三四年时间没有进行任何训练。同时,他们除体育外没有其它一技之长,大多在西亚的苦难岁月中沦为最穷的人,几年的饥饿和疾病使这些人已不具备做为运动员的起码体格。

奥运会的赛程在沉闷中已走完大半,这时的民意调查表明,即使是美国观众,也希望看到西亚运动员出现奇迹,人们把创造奇迹的希望寄托在两个西亚人身上,他们是莱丽和萨里。全世界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出场。

然而,在随后到来的体***赛中,莱丽还是让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还算娴熟,但体力和力量已经不行,多次失误,在她最具优势的平衡木上也掉下来两次,根本无法与美国队那些如彩色弹簧般灵捷的体操天使们相匹敌。体操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之前,在进入赛场的路上,辛妮听到了莱丽和教练的对话: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腾跃?”教练问,“以前你从来没有完全做成过它,高低杠并不是你的强项。” “这次会成。”莱丽冷冷地说。 “别傻了!你就是高低杠自选动作拿满分又怎样?” “最后得分与美国女孩儿的差距会小些。”

“那又怎么样?听我的,做我制定的那套动作,稳当地做完就行了,现在玩儿命没有意思的。”

莱丽冷笑了一下:“您真的关心我这条命吗,说真的,我都不关心了。”

比赛开始,当莱丽跃上高低杠后,辛妮立刻看出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了。她身上的某种无形的桎锢已经消失,比赛对于她已不是一种使命,而是一种渲泻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杠间翻飞,动作渐渐疯狂起来。观众席上出现了少有的赞叹声,但场内的体操专家们都一脸惊恐地站了起来,美国队那几位美丽的体操天使大惊失色地拥在一起,他们都知道,这个西亚姑娘在玩儿命。当做到高难度的卡曼琳腾跃时,莱丽完全沉浸在她的疯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体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杠腾回高杠时失手了,头向下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杠下的地板上,坐在看台头一排的辛妮听到了脊椎骨断裂轻脆的卡啪声......

克雷尔抱着一面西亚国旗追上了担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莱丽的手中,这正是开幕式上引导西亚共和国运动员方阵的那面旗帜,莱丽死死地抓着那个旗角,她并不知道自己抓着什么,她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天空,苍白的脸庞因剧痛而不断抽搐,血从嘴角流出来,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国旗上。

“有一点我们可能没想到,”国际奥委会主席对记者们说,“当运动员成为战士后,体育也会流血。”

其实,人们对莱丽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体炒作的结果。莱丽的优秀只是相对的,即使她超常发挥,实力也比美国队相差很远。但萨里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军,而与其它项目相比,停止几年训练对一个射击运动员的影响相对要小一些。虽然美国是世界射击运动强国,在萨里的男子飞碟射击项目上也实力雄厚,曾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破飞碟双向射击世界纪录。但自从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奥运会上取得该项目的铜牌后,水平就停滞不前。这次参赛的选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击锦标赛上负于萨里,只拿到铜牌。所以,西亚共和国有很大希望能拿到这一块金牌,这将给本届奥运会的最后一个下午带来一个高潮。

前往射击比赛场的最后一段路,萨里是被西亚人高抬着走过的,西亚代表团的运动员们在周围向他欢呼,这时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神明,周围簇拥的摄像记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这情景,如果这时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认为西亚已取得了整个奥运动会的胜利。在亚洲大陆遥远的另一端,西亚共和国的三千万国民聚集在电视机和收音机前,等待着他们帷一的英雄带给他们最后的安慰。但萨里一直很平静,面无表情。

在射击比赛场的入口处,克雷尔郑重地对刚刚被放下来的萨里说:“你当然知道这场比赛的意义,如果我们至少拿到一块金牌,并由此为战后的国家争得一点权利,那么这场虚拟战争对西亚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萨里点点头,冷冷地说:“所以,我向国家提出参赛的条件是理所当然的:我要五百万美元。”

萨里的话像一盆冰水,把围绕着他的热情一下子浇灭了,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萨里,你疯了吗?”克雷尔低声问。

“我很正常,与我给国家带来的利益相比,我要的并不多。这笔钱只是为了我今后能到一个喜欢的地方安静地渡过后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后,国家会考虑给予奖励的。”

“克雷尔先生,您真的认为这个即将消失的国家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吗?不,我现在就要,否则拒绝比赛。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后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赛则同样会成为拒绝为独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后者在西方更值钱。”

萨里与克雷尔长时间地对视着,后者终于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请等一下。”然后他挤出人群,远远地拿出手机打起电话来。 “萨里,你这是叛国!”西亚代表团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亲是为国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中阵亡,那时我才八岁,我和母亲只从政府那里拿到一千二百西亚元的抚恤金,之后物价飞涨,那点儿钱还不够我们吃两个星期的饱饭。”萨里从肩取下其他西亚运动员为他披上的国旗,抓在手中大声质问:“国家?国家是什么?如果是一块面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间房子能为我们挡住风雨吗?!西亚的有钱人早就跑到国外躲避战火了,只剩下我们这些穷鬼还在政府编织的爱国主义神话里等死!”

这时,克雷尔已经打完了电话,他挤进人群来到萨里面前:“我已经请示过了,萨里,你是在尽一个西亚公民应尽的业务,政府不能付你这笔钱。” “很好。”萨里点点头,把国旗塞到克雷尔怀里。

“电话一直打到总统那里,他说,如果一个国家只有雇佣军才为它战斗,那它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萨里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去,兴奋的记者们跟着他蜂涌而去。

以手捧国旗的克雷尔为中心,西亚代表团长时间默立着,仿佛在为什么默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射击场内响起了枪声,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奥运历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这枪声使西亚人渐渐回到现实,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刚才跟随萨里的大群记者也跑了回来,把几百个镜头一起对准了这个人。

威弟娅.辛妮,将参加一小时后开始的本届奥运会的最后一个项目:女子马拉松。

记者们知道辛妮是哑巴,谁都不提问,只是互相低声说着什么,像在观看一个没见过的小动物。在人群和镜头的包围中,这个黑瘦的西亚女孩儿恐惧地睁大双眼,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被一群猎犬逼到墙角的小鹿。幸好克雷尔拉起她挤出重围,登上了开往主体育场的汽车。

他们很快到达了奥林匹克体育场,这里将在傍晚举行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的闭幕式,也是马拉松的起点和终点。下车后,他们立刻被更多的记者包围了,辛妮显得更加恐惧和不安,紧紧靠在克雷尔身上,克雷尔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带着辛妮走进一间空着的运动员休息室,把几乎令她精神崩溃的喧闹关在外面。

克雷尔拿了一纸杯水走到惊魂未定的辛妮面前,在她眼前张开紧攥着的另一只手,辛妮看到掌心上放着一片白色的药片,她盯着药片看了几秒钟,又惊恐地看看克雷尔,摇摇头。

“吃了。”克雷尔以不可抗拒的口气说,又放缓声音:“相信我,没有关系的。”

辛妮犹豫地拿起药片放进嘴里,尝到了酸酸的味道,她接过克雷尔递过来的水,把药片送了下去。几秒钟后,休息室的门轻轻开了,克雷尔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身材愧梧的身影,他盯着那人看了半天,才吃惊地认出了他。

来人是韦斯特将军,在开幕式上点燃圣火的人,已对西亚共和国做好攻击准备的五十万大军的统帅。这时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双手捧着一个纸盒子。 “请您出去。”克雷尔怒视着他说。 “我想同辛妮谈谈。” “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英语。”

“您可以为我翻译,谢谢。”将军对克雷尔微微躬身,他那凝重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 “我说过请您出去!”克雷尔说着把辛妮挡在身后。

将军没有回答,用一支有力的手臂轻轻地把克雷尔拔开,蹲在辛妮前面脱下了她的一只运动鞋。 “您要干什么?!”克雷尔喊道。

将军站起身,把那只运动鞋举到克雷尔面前:“这是刚在北京的运动商店里买的吧?穿这样非定做的新鞋跑马拉松,不到二十公里脚就会打泡。”说完他又蹲下身,把辛妮的另一只鞋了脱下来,一挥手把两只鞋都扔出去,然后他拿起放在旁边的纸盒打开来,露出一双雪白的运动鞋,他把那双鞋捧到辛妮面前:“孩子,这是我个人送给你的礼物,是耐克公司的一个特别车间为你定做的,那个车间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马拉松鞋。”

克雷尔这时想起来了,三天前的晚上,有两个自称是耐克公司技师的人来到奥运村辛妮的房间,用三维扫描仪为她扫描脚模。他看得出这确实是一双顶级的马拉松鞋,定做这样一双鞋的价格至少要上万美元。

将军开始给辛妮穿鞋:“马拉松是一项很美的运动,我也很喜欢,还是中尉的时候我曾在陆军运动会上拿过冠军,噢,不是马拉松,是铁人三顶。”鞋穿好后,他微笑着示意辛妮起来试试,辛妮站起来走了几步,那鞋轻软而富有弹性,与脚贴合极好,仿佛是她双脚的一部分。

将军转身走去,克雷尔跟着他到了门口,说:“谢谢您。”

将军站住,但没有转过身来:“说实话,我更希望叛逃的不是萨里而是辛妮。”

“这就不可理解了,”克雷尔说,“辛妮的成绩在西亚是最好的,但在世界上排名连前二十都进不了,更别提和埃玛比了。” 将军继续走去,留下一句话:“我害怕她的眼睛。” 马拉松

新闻媒体早就把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称为寂静的奥运会,辛妮看到,开幕式时广阔而空旷的体育场现在已被由十万人组成的人海所覆盖,但寂静依旧。这人海中的寂静是最沉重的寂静,辛妮之所以没有在精神上被压垮,是因为埃玛的出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西亚共和国在模拟战争中的彻底失败已成定局,萨里的离去使西亚人在精神上也彻底垮掉了,西亚体育代表团已先于他们的国家四分五裂了。代表团中的一些有钱或有关系的官员已经不知去向,哪里也去不了的运动员们则把自己关在奥运村公寓的房间里,等待着命运的发落。没有人还有精神去观看最后一场比赛和参加闭幕式。当辛妮走向起跑点时,只有克雷尔陪着她,在十万人的注视下,她显得那么孤单弱小,像飘落在广阔运动场中的一片小枯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与她那可怜的对手相反,弗朗西丝.埃玛是被前呼后拥着走向起跑点的,她的教练班子有五个人,包括一位著名的运动生理学家,医疗保健组由六个医生和营养专家组成,仅负责她跑鞋和服装的就有三个人。埃玛现在确实已成为半人半神的名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有人根据世界女子马拉松最好成绩的增长速度预言,除去射击和棋类等非体力竞赛,马拉松将是女子超过男子的第一个运动项目。这个预言在三年前的芝加哥国际马拉松大赛上变为现实:埃玛创造了超过男子的世界最好成绩。对此,一些男性体育评论员酸溜溜地认为,这是男女分赛所至,在那次女子比赛的过程中风速条件明显比男子好,如果当时斯科特(男子冠军)与她们一同跑,一定能超过埃玛的。这个自我安慰的神话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被打破了,男女混合跑完全程,埃玛到达终点时把斯科特拉下了五百多米,并首次使马拉松的世界最好成绩降到两小时以下,她由此成为本世纪初最为耀眼的运动明星,被称为地球神鹿。

这个叫埃玛的黑人女孩儿一直是辛妮心中的太阳,在自己那几件可怜的财产中,她最珍爱的是一本破旧的剪贴薄,里面收集着她从旧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上百张埃玛的照片,她在难民营的窄小的上铺旁边,贴着一张大大的埃玛的彩色运动照,那是一本挂历中的一张。辛妮去年在货摊上看到了那本挂历,但她买不起,就等着别人买,她跟踪了一个买主,看着那个杂货店主把新挂历挂到柜台边的墙上。埃玛的照片在三月那张,辛妮就渴望地等了三个月,她常常跑到杂货店去,趁人不注意掀开前面的画页看一眼埃玛那张,在四月一日清晨,她终于从店主那里得到了那张已成为废页的挂历,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现在,在起跑点上,辛妮偷偷打量着距自己几米远处的对手,这时体育场和人海都已在辛妮的眼中隐去,只有埃玛在那里,辛妮觉得她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光晕,她在光晕中呼吸着世外的空气,沐浴着世外的阳光,尘世的灰尘一粒都落不到她身上。

这时,克雷尔轻轻一推使辛妮警醒过来,他低声说:“别被她吓住,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观察过,她的心理素质很差。”听到这话,辛妮转过脸瞪大眼睛看着他,克雷尔读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曾和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竞赛并战胜了他们,但这又怎么样?那一次她没有任何压力,但这次不同,这是一次她绝对不能失败的比赛!”他斜着瞟了埃玛一眼,声音又压低了些,“她肯定要采取先发制人的战术,起跑后达到最高速度,企图在前十公里甩开你,记住,一开始就咬住她,让她在领跑中消耗,只要在前二十公里跟住她,她的精神就会崩溃!” 辛妮恐慌地摇摇头。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药会帮助你!那是一种任何药检都检测不出的药,像核燃料一样强有力,难道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你已经是世界冠军了孩子!”

这时,辛妮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一种通过奔跑来释放某种东西的强烈yu望。她又看了一眼埃玛,后者已做完了辛妮从未见过的冗长而专业的准备活动,与她并肩站在起跑线后面,埃玛一直高傲地昂着头,从未向辛妮这边看过一眼,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样。

发令枪终于响了,辛妮和埃玛并排跑了出去,开始以稳定的速度绕场一周。她们所到之处,观众都站了起来,在看台上形成一道汹涌的人浪,人群站起的声音像远方沉闷的滚雷,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人们默默地看着她们跑过。

在以往的训练中,每次起跑后辛妮总是感到一种安宁,仿佛她跑起来后就暂时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世界,进入了自己的时空,那里是她的乐园。但这次,她的心中却充满了焦虑,她渴望尽快跑完这一圈,进入体育场外的世界,她渴望尽快到达一个地方,那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一种叫gmh—6的药。

她奔跑在医院昏暗的走廊中,空气中有剌鼻的药味,但她知道,医院里已经没有多少药能给病人了,走廊边靠墙坐着和躺着许多无助的病人,他们的呻吟声在她耳中转瞬即逝。妈妈躺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同样昏暗的病房中,在病床肮脏的床单上她的皮肤白得剌眼,这是一种濒死的白色,就在这白皮肤上正有点点血珠渗出,护士已懒得去擦,妈妈周围的床单湿了殷红的一圈。这是最近有很多人患上的怪病,据说是由于最近那次轰炸中一种含铀的炸弹引起的。刚才,医生对辛妮说妈妈没救了,即使医院有那种药,也只是再维持几天而已。辛妮在医生面前拚命地比划着,问现在哪里还有那种药,医生费了很大劲儿才搞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种联合国救援机构的医生们最近带来的药,也许在市郊的救援基地有。辛妮从自己的书包中抓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一起伸到医生面前,她那双大眼睛中透出的燃烧的焦虑和渴望让医生叹了口气,那是西欧的新药,连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算了吧孩子,那药不是给你们这样的穷人用的,其实,饿死和病死有什么区别?好好,我给你写……

辛妮跑出了医院的大门,好高好宏伟的大门啊,门的上方燃着圣火,像天国的明灯。她记得三天前自己曾跟随着国旗通过这道大门,现在,祖国的运动员方阵在哪儿?现在引导她的不是国旗,是埃玛,她心中的神。正如克雷尔所料,一出大门,埃玛开始迅速加速,她像一片轻盈的黑羽毛,被辛妮感觉不到的强风吹送着,她那双xiu长的腿仿佛不是在推动自己奔跑,而只是抓住地面避免自己飞到空中。辛妮努力地跟上埃玛,她必须跟上,她自己的两脚在驱动着妈妈的生命之轮。这是首都的大街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阔了?旁边有华丽的高楼和绿色的草坪,但却没有弹坑。路的两边人山人海,那些人整洁白净,显然都是些能吃饱饭的人。她想搭上一辆车,但这一天戒严,说是有空袭,路上几乎没有车,好象只有那辆在埃玛前面时隐时现的引导车,可以看到上面对着她们的几台摄像机。辛妮的意识深处知道自己不能搭那辆车,原因……很清楚,她已经到过那里了,她已经跑到联合国救援基地了,在一幢白房子里,她给那些医生们看那张写着药名的纸,噢,不,一名会讲西亚语的医生对她说,不,这种药不属于救援品,你需要买的,哦,你当然买不起,我都买不起。那么,埃玛你还跑什么?我得不到那药了,妈妈……当然,我们要跑下去的,要快些回到妈妈那里,让她再最后看我一眼,让我再最后看她一眼。想到这里辛妮心里焦虑的火又烧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加速了,赶上了埃玛,几乎要超过她了——让她在领跑中消耗!辛妮想起了克雷尔的嘱附,又减速跟到埃玛身后。埃玛觉察到辛妮的举动,立刻开始了第二轮加速,她们已经跑出了五公里,这个西亚毛孩子还没有被甩掉,埃玛有些恼怒了,地球神鹿显示出疯狂的一面,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在辛妮前面燃烧。辛妮也跟着加速,她必须跟上埃玛,她希望埃玛再快些,她想妈妈……啊,不对,路不对,埃玛这是要去哪里?前方远处那根剌入天空的巨针是什么?电视塔?首都的电视塔好象早就被炸塌了。但不管去哪里,她要跟着埃玛,跟着她心中的神......她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浑身泥土和汗水的辛妮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妈妈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被盖在一张白布下,有两个人正想移走遗体,但辛妮像发狂的小野兽似地阻挠着,他们只好作罢。那个给她写药名的医生说:“好吧,孩子,你可以陪妈妈在这里呆一晚上,明天我们为你料理母亲的后事,然后你就得离开了,我知道你没地方可去,但这里是医院,孩子,现在谁都不容易。”于是辛妮静静地坐在妈妈的遗体旁,看着白布上有几点血渍出现,后来惨白的月光从窗中照进来,血渍在月光中变成了黑色。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月光已移到了墙上,有人进门开了灯,辛妮没有看那人,只觉得他过来抓住了自己的手,那双粗糙的手按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地过了一会儿,她听那人说:“五十二下。”她的手被轻轻放下,那人又说:“天黑前我在楼上远远看着你跑过来,他们说你到救援基地去了,今天没有车的,那你就是跑去的?再跑回来,二十公里左右,才用了一小时十几分钟,这还要算上你在救援基地里耽误的时间,而你的心跳现在已恢复到每分钟五十二下。辛妮,其实我早注意到你了,现在更证实了你的天赋。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斯特姆.奥卡,体育教师,带过你们班的体育课。你这个学期没来上学,是因为妈妈的病?哦,就在你妈妈去世时,我的孙子在楼上出生了,辛妮,人生就是这样,来去匆匆。你真想像妈妈这样,在贫穷中挣扎一辈子,最后就这么凄惨地离开人世?”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辛妮,她终于从恍惚状态中醒来,看了奥卡一眼,认出了这个清瘦的中年人,她缓缓地摇摇头。“很好,孩子,你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你可以站在宏伟的奥运赛场中央的领奖台上,全世界的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你,我们苦难的祖国的国旗也会因你而升起。”辛妮的眼中并没有放出光来,但她很注意地听着,“关键在于,你打算吃苦吗?”辛妮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在吃苦,但我说的苦不一样,孩子,那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你肯定能忍受吗?”辛妮站了起来,更坚定地点点头,“好,辛妮,跟我走吧。”

埃玛保持着恒定的高速度,她的动作精确划一,像一道进入死循环的程序,像一架奔驰的机器。辛妮也想把自己变成机器,但是不可能。她在寻找着下一个目的地,而目的地消失了,这让她恐惧。但她竟然支撑下来了,她竟然跟上了地球神鹿,她知道那神奇的药起了作用,她能感觉到它在自己的血管中燃烧,给她无尽的能量。路线转向九十度,她们跑到了这条叫长安街的世界上最宽的大街。应该更宽的,因为路的两侧应该是无际的沙漠。在延续几年的每天不少于20公里的训练中,辛妮最喜欢的就是城外的这条路。每天,辽远的沙漠在清晨的暗色中显得平滑而柔软,那条青色的公路笔直在伸向天边,世界显得极其简单,而且只有她一个人,那轮在公路尽头升起的太阳也像是属于她一人的。那段日子,虽然训练是严酷的,辛妮仍生活得很愉快。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由回头看她一眼,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哑女孩儿的脸色居然是红润的。与其它女孩一色儿的菜色面容相比,并不漂亮的她显得动人了许多。辛妮自己也很惊奇,在这个饥饿国度里她竟然能吃饱!奥卡把辛妮安置在学校的一间空闲的教工宿舍中,每天吃的饭奥卡都亲自给她送来,面包土豆之类的主食管够,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还不时有奶酪、牛羊肉和鸡旦之类的营养,这类东西只能在黑市上买到,且贵得像黄金,辛妮不知道奥卡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做为教师,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自己吃一个星期的饱饭。辛妮问过好几次,但他总是假装不懂她的哑语......

在亚洲大陆的另一端,西亚共和国已处于分裂的边缘,政府已经瘫痪,已被宣布为战犯的人都开始潜逃,普通公民则麻木地等待着。少数还在看奥运马拉松直播的人开始把消息传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回到电视机和收音机前。

路更宽了,宽得辛妮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奔跑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左边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东方古代建筑,她知道那后面是一个古代大帝国的宏伟王宫;右边的广场上是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广阔国家的国旗,辛妮最初以为这是一个王国,但人们告诉她这也是一个共和国,而且遭受过比她自己的共和国更大的苦难。这时她看到了红色的标志牌从身边移过,上书“二十一公里”,马拉松半程已过,辛妮仍紧跟着埃玛。埃玛回头看了辛妮一眼,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对手。辛妮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很是震惊:眼中的傲慢已荡然无存,辛妮从中看到了——恐惧。辛妮在心里大喊:埃玛,我的神,你怕什么?我必须跟上你!虽是没有目的地的路,可辛妮有东西要逃避,她要逃开奥卡老师家的那些人,他们正在学校等着她呢!他们推着奥卡来到她的住处,来的有奥卡的抱着婴儿的妻子,有他的三个兄弟,还有其他几个辛妮不认识的亲戚。他们指着辛妮愤怒地质问奥卡,这个野孩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奥卡说她是马拉松天才!他们说奥卡是混旦,在这每天都有人饿死的时代,谁还会想起马拉松?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不可救药的梦想家,可你不该把那本老版古兰经买掉,那上面的字用金粉写成,很值钱,可那是祖传的宝物,全家挨饿这么长时间都没舍得卖。而你竟用那些钱供这个小哑巴过起公主一样的日子来,你自己的孙子还没奶吃呢!你没有听到他整夜哭吗?你看看他瘦成了什么样子......后来有传言说,辛妮是奥卡和威伊娜(辛妮的母亲)的私生子。开始,这种说法似乎不成立,因为在辛妮出生的前后几年,威伊娜一直居住在一座北方的城市中,这是有据可查的,而那段时间,奥卡做为一名陆军少尉正在南方参加第一次西亚战争,还负过伤。但又有传言说,奥卡的战争经历是他自己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根本没有参加过战争,也没有去过南方战线,在第一次战争时期,他实际上是和威伊娜在北方渡过的。

三十公里,辛妮仍然紧跟着埃玛。赛况传出,举世关注,空中出现了两架摄像直升机。在西亚共和国,所有人都聚集在电视机和收音机前,屏住呼吸注视着这最后的马拉松。

这时,缺氧造成的贫血已使世界在辛妮的眼中已变成了一团黑雾,她感觉到心跳如连续的爆炸,每一次都使胸腔剧疼,大地如同绵花,踏上去没有着落。她知道,那片药的作用已经过去。黑雾中冒出金星,金星合为一团,那是奥运圣火。我的火要灭了,辛妮想,要灭了。韦斯特将军举着火炬,露着父亲般的微笑,辛妮,要想让火不灭,你得把自己点燃,你想燃烧自己吗?点燃我吧!辛妮大喊,将军伸过火炬,辛妮感觉自己轰地燃烧起来......

那天夜里,辛妮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到教工宿舍奥卡的房间去,他几天前就从家里搬出来住了。辛妮用哑语说:我要走了,老师回家吧,让小孙子有奶吃。奥卡摇摇头,他的头发这几天变得花白,辛妮,你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你非走不可吗?你还是觉得我为你所做的这些没理由?那好吧,我给你一个理由: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是你父亲,我只是在赎罪而已。辛妮本来对那些传言半信半疑,听到奥卡这话她全信了,她并没有扑到父亲怀里哭,他欠她们母女的太多了,这使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那仍然是辛妮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她毕竟有爸爸了。

这时,有一个女孩子的哭声隐隐传来,是埃玛,竟是埃玛,她边跑边哭,断续地说着什么,那几个词很简单,只有初一文化程度的辛妮几乎都能听懂:“上帝......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辛妮这时几乎要可怜她了,我的神,你要跑下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目的地。埃玛得到了回答,那声音是从她右耳中的微型耳机传出的,不是上帝,是她的主教练。“别怕,我们能肯定她已经耗尽体力了,她现在是在拚命,而你的潜力还很大,需要的只是冷静一下。听着,埃玛,慢下来,让她领跑。”

当埃玛慢下来时,辛妮曾有过短暂的兴奋感,但当她觉察到埃玛紧跟在自己身后时,才意识到已遇到了致命的一招。辛妮目前只有三个选择:一是随对手慢下来,形成两人慢速并行的局面,这将使埃玛在体力和心理上都得到恢复;二是以现有速度领跑,这样埃玛将有机会在心理上得到恢复(这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以上任何一种选择,都将使埃玛恢复她做为马拉松巨星的超一流战斗力,在最后一段距离的决斗中辛妮必败无疑。唯一取胜的希望是第三种选择:迅速加速,甩开对手。以辛妮目前已经耗尽的体力,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她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开始加速。即使对于经验丰富的长跑运动员,领跑也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正因为如此,在马拉松比赛的大部分赛程中,参赛者都是分成若干个集团以一种约定速度并行前进,每个集团中如有人发起挑衅开始加速,除非他(她)有把握最后甩开对手,否则只能做为领跑者,成为其跟随者通向胜利的垫脚石。而辛妮的比赛经验几乎为零,当前面的道路无遮挡地展现在她面前,夏天的热风迎面扑来时,她像一名跟着一艘小艇在大洋中游泳的人,那小艇突然消失,只有她漂浮在无际的波涛之中。她争需一个心理上的依托,一个目的地,或一个目的,她找到了,她要去父亲那里。

奥卡把辛妮送到郊区的一名失业的田径教练那里,让教练对她的训练进行一段时间的指导。五天后,辛妮就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她立刻赶回去,只拿到了斯特姆.奥卡的骨灰盒。辛妮在最后那段日子里看着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但她不知道,她这一段的训练是靠他卖血支撑的。辛妮走后,奥卡在一次上体育课时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站起来。同妈妈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样,辛妮静坐在学校的那个小房间里,惨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父亲的骨灰上。但时间不长,门被撞开了,奥卡的妻子和那群亲戚闯了进来,逼问辛妮奥卡给她留下了什么东西,同时在屋里乱翻起来。学校的老校长跟了进来,斥责他们不要胡来,这时有人在辛妮的枕头下找到了奥卡留给辛妮的一件新运动衫,里面缝了一个口袋,撕开那个口袋拿出一个信封,上面注明是给辛妮的遗产。看来奥卡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了。老校长一把抢过了信封,说辛妮是奥卡老师的女儿,有权得到它!双方正在争执中,奥卡的妻子端着骨灰盒贴着耳朵不停地晃,说里面好像有个金属东西,肯定是结婚戒指!话音未落骨灰盒就被抢去,白色的骨灰被倒了一桌子,一群人在里面翻找着。辛妮惨叫一声扑过去,被推dao在地,她爬起来又扑过去时,有人已经在骨灰里找到了那块金属,但他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他的手被划破了,血在沾满了骨灰的手掌上流出了醒目的一道。老校长小心地把那东西从地上拾起来,那是一块小小的菱形金属片,尖角锋利异常,他告诉大家,这是一块手榴弹的弹片。天啊,这么说奥卡真的在南方打过仗?!有人惊呼道。一阵沉默后,他们看出了这事的含义:辛妮,奥卡不是你父亲,你也不是他女儿,你没权继承他的遗产!校长撕开了信封,说让我们看看奥卡老师留下了什么吧,他从信封中抽出了一张白纸,在一群人的注视下,他盯着白纸看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庄重地说:“一笔丰厚的遗产,”奥卡的妻子一把从他手中抢去了那张纸,老校长接着说出了后半句话:“可惜只有辛妮能得到它。”一群人盯着纸片也看了好长时间,最后,奥卡的妻子困惑地看看辛妮,把纸片递给她,辛妮看到纸片上只有几个字,那是她的老师、教练、虽不是父亲但她愿意成为其女儿的人,用尽生命的最后力气写下的,笔迹力透纸背: 光荣与梦想

辛妮以自己的极限速度跑出了三公里,没能甩掉埃玛。这段时间,有领跑者做为依托,埃玛的心理稳定下来,她由一名惊慌失措的女孩儿重新变回为一名马拉松巨星,地球神鹿唤醒了自己沉睡的力量,开始反击了。一阵疯狂加速后,她超过了辛妮,并将两人的间距很快拉大。看着埃玛渐渐消失的背影,力竭的辛妮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三十五公里的标志牌出现,还有七公里,这段距离对辛妮已是无限长了。她似乎在粘液中奔跑,速度很快减下来,最后变得几乎像行走一般。这时,她在路边的人群中看到了西亚体育代表团,她的同伴们在对她喊着,她听不到声音,但从口形看出他们在喊什么: 辛妮,跑到头!!

辛妮看到了克雷尔,他拚命冲她挥着双拳,其中的一只手中攥着一个小药瓶,给辛妮的那片神力无比的药就是从这瓶中拿出的,这只是一瓶维生素c。

辛妮看到前方道路两旁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用手指着左上方,形成一片手臂的森林。他们指着路边一面巨大的显示屏,辛妮抬头看去,她认出了显示屏上出现的地方,那是西亚共和国首都的英雄广场,她每天早晨的训练都是从那里起跑的。现在,广场上一片沸腾的人海。镜头移近,她又认出了所有人的口形,那几十万同胞在一起高呼: 辛妮,跑到头!!

接着辛妮听到了声音,这是两侧的观众发出的,这成千上万名中国人居然在短时间内同时学会了一句西亚语,这届奥运会的寂静被打破了,他们齐声高喊呼: 辛妮,跑到头!!

黑雾又笼罩了辛妮的双眼,韦斯特将军在黑雾中出现,手拿已经熄灭的火炬:辛妮,你的圣火要灭了,你燃尽了自己。一团红光浮现,奥卡举着燃烧的火炬站起身来:不,孩子,还有东西可以燃烧,记得我留给你的遗产吗?韦斯特笑着摇摇头:别再燃烧了,辛妮,你不是圣女贞德,一切都已失败,燃尽一切,你什么都得不到。奥卡挥动火炬,火焰乌乌做响:不,孩子,分裂的祖国正因你而重新联为一体,你的圣火不能灭!辛妮冲奥卡大喊:点燃它!!奥卡把手中的火炬伸向前来。 轰然一声,光荣与梦想熊熊燃烧起来。

埃玛冲过终点后,体育场中的十万人静静地等待着。这时北京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闪电两次击中了体育场的避雷针,闪出耀眼的火球。十分钟后,辛妮进入了体育场,步伐沉重地绕场一周后越过终点线,然后扑倒在地。十万人同时站了起来,同全世界一起注视着静卧在体育场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片死寂中,只有奥运圣火在暴雨前的急风中轰轰做响。当人们把一面五环旗和一面西亚共和国的国旗盖在辛妮已没有生命的身体上时,吃惊地发现她竟面带微笑。 她实现了自己的光荣与梦想。 跑到头的国家

“这届伟大的奥运会标志着一个新纪元的开始,和平视窗将使人类最终抛弃野蛮进入真正的文明,人类的道德水平将与技术进步同步上升。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但终于来到了!从此,一个国家的体育水平将是其国力的重要标志,而竞技体育的最高水平是以全民的体育普及为基础的,所以,各国将把用于军备的巨大开支转移到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上,将出现一种新的更为健康文明的社会生活和国际政治形式。人类大同的理想社会还很遥远,但它的光辉已照到我们身上!”

这番讲话是国际奥委会主席在飞往西亚共和国的专机上发表的,他同奥委会的其他主要成员去西亚庆祝和平视窗计划的第一次成功。同机的还有从北京返回的西亚体育代表团,以及美国体育代表团的部分成员,后者都参加过比赛,他们不但获得了奥运金牌,还得到了总统颁发的自由勋章,因而都显得荣光焕发。

奥委会主席指着美国代表团说:“你们是人类战争史上最崇高的战胜者,我想,从苦难中解脱出来的西亚人民会把你们当做英雄欢迎的!”他又转向西亚代表团方向:“你们也不是失败者,这届奥运会没有失败者,你们都是人类战胜野蛮的勇士,用体育为世界赢来了和平。”

两国运动员们相互握手致意,开始还很勉强,后来大家都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一起。

这时机长走了过来,神色严峻地对所有人宣布:“先生们,西亚上空已经被宣布为飞行危险区,我们是在邻国降落还是返回北京,请你们尽快决定。” 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对西亚的全面军事打击已经启动,现在正在进行第一轮空袭。”

人们花了很时间才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你们背信弃义!!”一名西亚运动员指着美国代表团怒吼。克雷尔站起身制止了冲动的西亚运动员们:“大家冷静,我想,背信弃义的可能是我们西亚人。”

“是的,”机长说,“据我们刚得到的消息,按和平视窗协议接管首都的多国部队遭遇猛烈抵抗。”

“可......西亚军队已经解散了,所有的重武器都收缴了啊。”奥委会主席说。

“但轻武器都散落到民间,现在,如果有一阵狂风吹开西亚所有的屋顶,您会看到每扇窗前都有一个射手。”

“这是为什么?”奥委会主席泪如雨下,抓着克雷尔激动地说:“你们的城市将是一片火海,你们的人民将血流成河,母亲将失去孩子,孩子将失去父亲,活下来的人将在垃圾堆中寻找食物......而最后,你们还是注定彻底战败,所有的结果还是一样。”

“这就是命运了。”克雷尔微笑着对主席说,然后转向所有人,“其实我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和平视窗计划只是个美丽的童话,竞赛代替不了战争,就像葡萄酒代替不了鲜血。”他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的云海,“至于西亚共和国,她只是像辛妮一样,想跑到头而已。”

亚力克.萨里辗转回到战火中的祖国,已是战争爆发一个星期后了。

奥运动会闭幕式之后,在雷雨中的看台上,萨里站了很久,他凝视着辛妮倒下的地方,最后自语道:“我,还是回家吧。”

首都保卫战正处于最后阶段,城市已大半失陷,虽然大势已去,但从外地增援的部队仍源源不断地进入仍在战斗的城区,这些部队由杂乱的各种人组成,有穿军装的,更多的是扛枪的平民。萨里向一名军官要一枝冲锋枪,那人认出了他,笑着说:“呵呵,我们可请不起救世主了。”

“不,普通一兵。”萨里微笑着说,接过了枪,加入了高唱国歌的队伍,在被火光映红了一半的夜空下,在颤动的土地上,向激战中的城市走去。 2003年3月7日 于娘子关

镜子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乎不定的实在图像再次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再次浮现并清晰起来。 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两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五十,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锋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份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枝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在专心评价笔尖削出的形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锋能记起的首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会没遇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的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四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开一次会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沉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以为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说的绝对是真的:”陈继峰笑了笑,好象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追捕的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沉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的谈话地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合唱,说话凑到耳根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接连发生,他给我们来过八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组里的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地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着等陈继锋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象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支烟,陈继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沈着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 “您的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峰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方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中说。 陈继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机掉到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我查查,是三万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长没动,陈继峰却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这座大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显示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峰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片,都证实了目标所说的。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

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对手的诡异更令他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峰看到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这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是待审期较长的犯人。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道:“这儿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个。喂,别以为是爷们欺负你来的晚,”他用大姆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鲍哥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像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儿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他转向那人,恭敬地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地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进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道,“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松了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

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突然散开,飞快地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门开了,刚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进来,他厌恶地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那儿把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在那里等着他,来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戴着一付宽眼镜,拎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冷冷地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断的探视室,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猜出了来人是哪一方面的。但对方的第一句话让他吃惊地抬起头,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的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应该是低声说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象他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开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着开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时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经执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的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懒得说出来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到一年。”

宋诚仍沉默着,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 大案

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都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缺上不会有什么损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气地离去,帷一的收获就是对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来,而且走得很好。这应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多年后成为国内最年轻的省纪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儿都细心指点,终于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谢的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是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地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客厅布置给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简单和简朴,但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俱价值百万;墙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液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小小的清纯空间中缓缓飘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自己当时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啊。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焦聚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仅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得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的膝盖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个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表现得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紧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诚地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青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啊。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的这番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别是年轻的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在组织会议上他从没有为你说过什么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文件材料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而艰难调查取证,资料充分而详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纪检干部要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幸啊......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像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嗯......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却是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起宏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浸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地展现的你的面前,这张网上的每一根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料,竟拿在这个人的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长从容地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象要难过得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个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地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以前他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发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欺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的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

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反复强调,其含意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除了国内,还涉及到外资方伙同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钒土矿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的太大,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的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宠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划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什么其它更可怕的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哪管它洪水涛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在各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幼稚的表现。”

首长沈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要做好项目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

混帐!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得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这么一个没有党性没有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啊。然后首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绝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腐败大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你看够嘛?”

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从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反腐英雄,将做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学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种东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里,我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地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到你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人,慢走。”

宋诚后来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长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以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于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讲清楚,真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创世爆炸像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烟火,但这个图像是完全错误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于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前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暂时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倒霉!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的这样多又在行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汽,罐皮都被割开了口子,里面的汽体全部蒸发,受害人就是在车里的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像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为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你在哪里?把情况再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

宋诚:“我们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儿。”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的缘故,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结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绝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响,不可能像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未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时,来到这座城市渡过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驱车赶回北京。罗罗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它是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它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的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果是一个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的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扔给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得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他施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许多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会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地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像,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跃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地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着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mei的低笑。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做为帷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像十分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的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到他的车里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车开回机关,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作,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汽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察的一位密友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从其它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它凶手的可能性。这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已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武器来诬陷他,那他是绝对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来陷害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惑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像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就将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就不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想当然地把死做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鼠......

“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了宋诚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手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

“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

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的东西,目前在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振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存贮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中的一块cpu,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存贮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我们的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存贮起来并进行运算,就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

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谦我说了这么多的莫名其妙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象八杆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在计算机里让它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得大突破,很像上世纪初那阵儿,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拔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型。这种模拟被称为镜像模拟,因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程,如同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像。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像模拟方式为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型的数据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那只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会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像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

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了起来,这时门无声地开了,走进两个神色阴沈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地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细地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市公安局长陈继峰,第二人是省纪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峰则将头向门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一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谈谈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继峰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地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地沉吟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地默立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峰,“继峰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是密谈都深藏不漏。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峰,“都领会得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会得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变得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附身靠近白冰,郑重地说:“年轻人,今天,我们把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说起,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的问题吗?对宇宙的镜像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的某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以在原子级别上构建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始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初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么它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出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等,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资料量同样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材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他沉稳迟缓的外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对话不甚了了的陈继峰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像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下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像睁开了一只惺松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接口,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题组成,标题是: 请选择创世起爆参数:

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拉出一行行资料组,每组约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十八个参数确定,参数的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炸的参数组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有多少组目前还是个谜。这里显示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钮: 引爆 取消

白冰点了引爆按钮。屏幕上只剩下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时没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了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反复重复着,频率很快,仿佛是一首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账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红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下来,并渐渐变暗,屏幕上的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距大爆炸已经一百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成黑了下来,“好,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接口,一个程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十一个基本粒子。”他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十个粒子结成了五个粒子对,互相环绕对方运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两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一毫米;还有一个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一百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峰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接口,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了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一百五十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峰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太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各个方向延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像滚动在广阔镜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接口,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半径约四百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四百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哇,它还在自转耶!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的壮观!我们就把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耶!”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四百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四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朗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状态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三比十一。”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数根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色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资料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上面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一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的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五千亿光年;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它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与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之后,宇宙又显示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看每个人,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着创世游戏,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个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像吸毒似地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直玩儿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的最后一次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

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下拉到底,选择了最后的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大爆炸。新生的宇宙在蓝光中急剧膨账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一百九十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二百亿光年,宏观维数是三;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量是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这个宇宙中,普朗克常数是六点六二六......”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基础的。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八万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

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的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至范围——”

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时太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

白冰在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

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过了两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是真实尺度的图像,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些事,我把以前存贮的坐标调出来吧。”

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一万米高吧。”下面大陆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像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

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是圆形的,也有其它较复杂的形状,与其它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而不是随水流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

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他很快地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像初春的冰块分崩离析,“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

古陆的各个碎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

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向前移动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地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

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令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峰点点头:“那种东西像儿戏,在实际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地互相看看。

白冰指着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是应该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景,我们再前后移动五百年......”

白冰小心地微移鼠标,屏幕上的海岸在白昼和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变化,沙滩的尽头出现过几个小棚屋,时而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几个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过。” “怎么会呢?”

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了......阿伽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伽门侬的面具?kao!” 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丛的荫影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著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且被沙尘和汗水弄成一缕缕的,远远看去像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穆斯林村庄不远,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

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三次偷别人的饼。”

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监狱的地点和时间都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向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点,又向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过都白费劲儿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呆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惊奇地面面相窥。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在大屋子里,一张很宽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海图?),桌旁围着几个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由于很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督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说:“这个人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儿钱,与其从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战史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在当时这人的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海战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峰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海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像真实的历史。”首长沈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开始陷入郁闷中,我发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有一大半是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用他们的权势为自己竖碑立传且成功了;而那些为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三分之二都默默地惨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像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沈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像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像中将时间调到现在。”

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标上的滑块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蓝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1207镜像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了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工业体系,只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地区仍处于贫困线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着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就不用说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根本不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儿,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

他说着突然变得恼怒起来,“你们干嘛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嘛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完了嘛!......好了,现在我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的地球的数字镜像,他们也在镜像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

陈继峰打破沉默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资料,资料是可以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资料进行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存贮着整个世界的镜像,所有资料都是可以随意提取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峰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地展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所在这幢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沉兵正在点上一支烟;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正在发生的现实滞后零点一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

屏幕上,门开了,陈继峰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向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视点紧跟着他,像有人用摄像机在跟踪拍摄。镜像画面上,陈继峰进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像三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峰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示出了正在等待中的另外四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峰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

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由于镜像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贮的,所以我们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峰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处理接口,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键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处理软件,将拷贝的资料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那折叠的张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元。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

白冰说着关闭了图像处理软件,又回到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峰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了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的陈继峰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做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的中央,陈继峰仿佛被它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白冰使画面静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象是在陈继峰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拎着那个水果篮站在那里,好象刚进来,陈继峰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总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想亲自来的,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峰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人大代表了!”来人说着,将果篮放到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峰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温总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来人走后,陈继峰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蓝的水果全倒出来,从蓝底拿出那张支票放进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地看了陈继峰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黑道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充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峰这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元?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有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火灿烂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公寓卧室后,显示出一幅令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儿正在和一白一黑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儿子是怎样花你的钱了吗?” 陈继峰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撖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有想过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吗?”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像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

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场。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哪儿呢?让媒体将这一切曝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帷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张互相联结在一起大网,哪一根线都动不得啊,我没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帷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见宋诚,找到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的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与世。”

“很对,那时,庞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华日之下。到那时,光明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

“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沈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哪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镜像,就是使所有黑暗完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地球镜像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吕陈二人说:“好象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像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谁都没有见过他那么敏捷,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一个错误提示窗口跳了出来: stack overflo......

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让我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 吧。”

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一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需将上层的现场资料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内存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哦。”首长点点头。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哦——”首长又点点头,他哦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而小心翼翼,好象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首长缓缓地说,“你们赢了。”

白冰看看陈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住手。”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了,“把枪放下,”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

“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首长低沈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知道报恩的狗!一条永远也不会背判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

白冰平静地说:“杀我没用的,如果你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

白冰摇摇头:“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到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吧。” 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宋诚庄严地说。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所有罪恶。” 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

首长又点点头,说:“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这话使其它的人都微微一楞,宋诚说:“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博斗将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首长轻声问。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能解释一下吗?”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设想一下,如果dna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那样的话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础——变异,正是由dna的错误产生的。”

首长对白冰点点头:“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yu望为基础的,清水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宋诚轻蔑地说。

“也不尽然。”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好象下了决心说下去:“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要也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的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

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的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yu望放到一边,做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

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折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张继峰说:“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已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

然后转向陈吕二人,“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骇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道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象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项目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它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记,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样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它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它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楞过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实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做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称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做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的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近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桔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睛衣着检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象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著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

“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着,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她,一双手给男孩儿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上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时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彻,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个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彻,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象是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那个,让他的脸庞充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彻、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的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从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付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院内道岗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要走之际,他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哦,把枪留下。”

哨兵楞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把再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三万五千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

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两千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俱,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充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著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的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它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五年后就开始了,在前二十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五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六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三万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五千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干什么怎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三万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镜像时代 五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五十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呼起来。这里放置着五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十台虚拟机,共有五十个创世模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问: “万有引力常数?” “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 “普朗克常数?” “六点六二六!” “电子电量?” “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 “一加一?”他庄重在吻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于二,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2004.09.24 于娘子关

命 运

我们是在距地球180万公里处发现那颗小行星的,它的直径约有10公里,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它缓缓地转动着,表面的许多小切面反射着阳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飞船上的计算机显示,它的轨道与地球相交,再过18天,这块太空巨石就要附落在墨西哥湾附近了!

地球的监视系统应该在一年前就注意到它了,但我们没有听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我们同地球联系,在应有的5秒钟延时后,耳机中仍是一片寂静。我们又试了多次,没有收到任何回答,仿佛整个人类世界都休克了,而就在十分钟前我们还与地球通过话。这件事比小行星的出现更令我们震惊。

二十天前,我和爱玛租了这艘小飞船在太空中渡蜜月,这是一艘老式的传统动力飞船,在宇宙航行的时空跃迁时代,这个蜗牛一般慢的老古懂显得很浪漫很有情调。我们游览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又到月球上旅行,接着从月球又向外飞了一百多万公里,整个行程如田园牧歌般浪漫而顺利。但就在我们即将返回时,一切突然变得如此诡异。

但那颗小行星就在我们前方五十公里处,凸现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上,像放在黑天鹅绒上的展品那样现实,我确信自己不是在恶梦中。 “我们得做些什么!”我说。

同以前一样,一旦我做出行动的决定,爱玛总能想出行动的细节:“我们可以把飞船上的一台发动机向它发射出去,这样可以把它炸离轨道。”

计算机的模拟表明这是可行的,但必须在二十四分钟内完成,如果小行星再向前运行一段的话就晚了。

我们没有再犹豫,驾驶飞船与小行星拉开100公里的安全距离,然后向计算机发出指令。飞船尾部的一台发动机与船体脱离,我们透过舷窗,看着那个小小的圆柱体尾部喷出一道淡蓝色火焰向小行星方向飞去,火焰很快变成了一个闪耀的小星星,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撞到那块太空中漂浮的巨石上。一道强光闪过后,从小行星上出现了一个火球,飞快膨胀,仿佛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向我们猛扑过来的太阳。就在这火球似乎要把我们的飞船吞没之际,它停止了膨胀,急剧缩小并消失了。小行星又在太空中显现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爆炸的发动机在它上面炸出了一个凹坑,按比例看坑的直径至少有三千米。有许多小光点从小行星上放射状地飞散,那是被炸飞的岩石碎片,其中一片从飞船很近处掠过。这时,计算机正在对小行星的轨道进行重新测定,我们紧张地等待着。

“变轨成功,小行星将不会撞击地球表面,它将在58037公里轨道被地球捕获,成为一颗地球卫星。”

我和爱玛激动地拥抱,“飞船租赁公司会让我们赔发动机吗?”爱玛半开玩笑地问。

“他们敢向救世主提出这个要求?再说,我们拥有这颗小行星的所有权,上面的矿藏会使我们成为亿万富翁的!”

带着救世主的喜悦和自豪,我们用剩下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但再次同地球联系,仍没有回音,这使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实在想像不出我们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只有一台发动机,我们的飞船加速很慢,小行星超过了飞船,很快消失在地球方向。一直在屏幕上观察小行星的爱玛突然惊叫起来: “天啊,地球!你看地球!!”

我向地球方向看去,在这个距离上,它只有棒球大小,看着那个晶莹的蓝色球体,我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爱玛让我看屏幕上放大的图象,我扫了一眼后立刻大惊失色:地球上的大陆都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形状。

我们向计算机求助,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白垩纪晚期地球的大陆形状和分布,其中最大的那一块就是冈瓦纳古陆。” “白垩纪?距现在有多长时间?!”

“约6500万年。不过您的问题的提法可能有误,各种迹象表明,现在就是白垩纪了。”

计算机是对的,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地球方向一片寂静,因为人类还没有出现。

在我们的时代,人类利用时空跃迁方式进行恒星际的航行,恒星际飞船每次发射都在发射点留下了一个或几个时空蛀洞,这些蛀洞漂浮于地球周围的太空中,如果行星际飞船不慎误入它,则会在瞬间被抛到几万光年的远方,时间也会向前或向后跳跃很漫长的一段。后来,经过改进的恒星际飞船留下的蛀洞消除了空间性质,只有时间性质,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蛀洞,你的空间位置不会改变,但会产生时间跳跃。这种蛀洞的危险性大大减小,如果不慎误入它,只要沿原航线回航,从相反的方向再次通过它,就会精确地回到原来的时间。

我们就是误入了这样一个时间蛀洞,当时竟丝毫没有感觉到。

误入时间蛀洞的事故时有发生,但向后跳跃的飞船都返回了,其中的有一艘行星采矿飞船竟跳跃到了寒武纪,宇航员们看到了一个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地球,海洋还没有出现,陆地上岩浆横流。跳跃到未来的飞船都没有回来,这倒使现在的人们很乐观地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地球政府最关心的还是向过去的跳跃,有严格的法令,规定误入蛀洞的飞船必须返回,如果因蛀洞漂移而回不来的(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必须航行到距地球足够远的太空中自毁,以避免改变地球历史。

“天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爱玛惊叫道,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转眼间,我们由救世主变成了魔鬼。

“不要怕亲爱的,并不是每一个微扰动都能触发蝴蝶效应。”我安慰她。

“微扰动?我们干的事还叫微扰动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计算机:“这是白垩纪晚期?”

计算机给了肯定的回答,我们都明白,刚才我们推开的,就是毁灭恐龙的那颗小行星。

沉默了好一阵,爱玛低声说:“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调转航向,使飞船精确地沿原航线驶去。 “回去干什么?接受审判吗?”我叹口气说。

“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还有审判者,还有人类,我们死也安心了。”

我笑着摇摇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爱玛,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人类文明领先于地球上的其它物种那么远?为什么像蚂蚁或海豚之类的动物,虽然也有一定的社会结构或智能,但其文明程度连我们的零头都达不到?要知道,物种进化的机会是均等的。” “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是万物之灵,宇宙选择了我们。我们的文明发展到现在,这个自信是应该有的!我们将要返回的世界也许与来时有所不同,但人类肯定会有,文明也会有!”

爱玛也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但愿如此吧。”

再次穿过时间蛀洞时我们感觉到了,宇宙消失又出现,这过程极其短暂,像是太空眨了一下眼,难怪上次穿过时我们没有觉察到。在穿过蛀洞的一瞬间,一直寂静无声的地球方向立刻传来了噪杂的无线电信号,但我们的兴奋马上转为失望,那些信号听上去是一阵阵低沉的鸣叫声,我们和计算机都完全无法理解。我们向地球呼叫,仍然没有回答。再看监视屏上的地球图像,大陆又恢复成我们熟悉的形状,这使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有蝴蝶效应,也不会是天翻地覆的。

我们的小飞船用仅有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两天后进入近地轨道。飞船上剩下的燃料刚够我们完成降落。我们溅落靠近澳洲的太平洋上,飞船很快沉了下去,我们靠一个小救生筏浮在海面上。这时正是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四下看看,海是熟悉的海,天是熟悉的天,这世界似乎没什么变化。

我们在海上漂了半个小时后,远远看到了一艘大船,我们打信号弹呼救,那船便向这个方向驶来。

“啊,真的还有人类!”爱玛喊道,眼中涌出激动的泪花。

“我说过人类是万物之灵,总会登上地球文明之巅的。”我说。

“但现在的世界肯定不是我们出发时的世界了,看那船的样子,人类可能还没有进入技术时代呢。”爱玛有些恐惧地说。

那艘船的外形很古老,绝不是我们生活过的现代世界的船只,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在技术上落后,我注意到那船没有帆,不知它用的是什么动力。

大船驶到我们近前,停了下来,从船舷抛下一个绳梯,我和爱玛沿梯爬上了船。我们看到船员都皮肤黝黑,看不出是什么人种,穿着粗糙的很有苍桑感的衣服。我向他们说话,他们不回答,其中一位示意我们跟他走。

我们沿着长长的台阶登上了船中央的一个塔形建筑,这里是全船的制高点。那名船员把我们领到一位体格强壮、有着银色胡须的老人面前,并向我们说了一句话,我们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戴在胸前的计算机听懂了,它说:“这是一种类似于古拉丁语的语言,虽有些差别,但可以理解,意思是:这是我们的船长。”船长也向我们说了一句话,计算机翻译道:“你们怎么敢独自在海里漂?不怕被吃掉吗?!”

“吃掉?被什么?”我不解地问,计算机把我的话翻译过去。

船长指指前面的海面,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海面上薄薄的晨雾散射出一片黄色的阳光。这时我看到,刚才还十分平静的海面上涌现出一个个大浪包,浪包很快破裂,一头体形巨大的怪兽跃出海面,接着又钻出一头,随着哗哗的水声,海面上很快出现了一大群怪兽。现在,我和爱玛都明白了我们在6500万年前干的那件事的后果。 恐龙一直活到现在。

一只恐龙向我们的船游来,在船边停住了,它那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可怖的山峰,我们都处于这山峰的阴影中,在那灰色的滑腻皮肤下,我看到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血脉,像缠绕在那灰色山峰上的藤蔓。恐龙粗大的脖胫向前探出,它那巨大的头颅就悬在我们上方,海水像暴雨般从上面泻到甲板上,那一双巨大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在那阴冷的目光下我们的血液几乎凝固了。爱玛浑身颤抖着紧紧贴住我。 “不要怕,它不会伤人的,这儿是动物园。”船长说。

果然,这条恐龙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转身游走了,它激起的涌浪轰轰地拍打着船帮,使船摇晃起来。这时我们看到远方的海面上也有一条这样的大船,有两只恐龙正向那条大船游去。 “你们驯化了恐龙?!真了不起!”爱玛兴奋地说。

我也十分激动:“是啊,我们原以为,恐龙生存下来会对人类的进化造成威胁,现在看来这反而使人类文明更加强大!”

爱玛点点头:“是啊!恐龙为人类工作显然比牛和马强多了,它们可以不费劲儿地搬走一座小山呢!亲爱的,你说的对,人真是万物之灵!从此以后,我也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了!”

计算机把我们的话都翻译了,船长呆呆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些迷惑,“这儿是动物园,它们不伤人的。”他又喃喃地说。

这时我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天海连线处,有一片高大的柱状物,那些巨柱的高度是惊人的,白色的云层在它们的半腰处漂浮。我们从这里看去,像是蚂蚁看着一片大森林,我问船长那是什么。 “楼群,岸上的高楼群。”船长淡淡地说。 “天啊,那楼有多高?”爱玛惊叫道。 “有一万个你这么高吧。”船长说。 “一万多米的高楼?那楼有几千层吧?”我问。 船长摇摇头:“不,只有百层左右。”

“那每层就有上百米高?!那是多么宏伟的宫殿!”爱玛由衷地赞叹着。 “伟大的文明,伟大的人类文明!!”我欢呼起来。 “那些高楼是游客建的。”船长说。

“游客?是啊,您说这里是动物园,可是游客吗?你们显然不是游客。”我问。 “可能是时间还早,动物园还没有开门吧。”爱玛说。

船长用惊诧的目光看看我们,又转头看看远处海面上那些恐龙。他这个动作使我们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面前这些人类的这种木讷的表情也使我们迷惑。这时,从那群恐龙那边发出了一阵吼叫声,这声音我们感觉很熟悉,这是我们在太空中从地球发出的无线电波里听到的声音;再看看那上万米高的巨楼,我的脑海中炸响了一声惊雷,爱玛在旁边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她也一定同我一样明白了这一切。

宇宙并没有选择人类,在我们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在地球上达到巅峰,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而我们以人类的自负把偶然当成了必然。现在,大自然掷出的进化硬币翻到了另一面。 我们确实处于地球文明的动物园里,但恐龙是游客。

我两腿一软,与爱玛一起跌坐在甲板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只听到计算机在翻译船长的话:

“你们的长相很精致,与我们在一起吧,你们会被批准成为观赏人的。”

“观赏人?”我木然地问,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又看到了海天连线处的巨城,听到爱玛喃喃地说:“不,我想上岸。。。。。。” “你疯了?!上岸后你们会成为菜人的!” “菜人?”

“就是做为食品的人,那座城市每天要供应几千名菜人呢!只有在动物园中做观赏人,才不会被吃掉,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标。”

这时,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阴森的冰窖,我们彻底绝望了。我已失去了活下去信心,开始打算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爱玛却突然用手指向天空,高声说:“看!”

那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它刚才隐没于朝阳的光芒中,现在才可以看清。它的运行速度很快,在空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在动,仔细看看,它不只是一个光点,还显出一定的大小。

“那是魔星,”船长说,“游客中的一位科学家说,它们对它进行了仔细的研究,确定那颗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直冲地球而来的,救世主用一次强烈的爆炸推开了它,使游客们的先祖免遭灭绝,现在,在摩星的表面上还留一个爆炸产生的凹坑。看那儿......”船长指指远方的巨城,指向城中最高大的一幢尖顶巨楼,“那就是大教堂,游客们在里面朝拜救世主。” “你们知道我们的来历吗?”

船长摇摇头,他不感兴趣,好奇心只属于巅峰物种,他们没有任何好奇心,就像在我们的世界里蚂蚁和蜜蜂没有好奇心一样。

我说,对爱玛又对自己,可能还对这些不可能理解我的人:“进化的命运是冷酷的,人类曾经生在幸运中而不知幸运,但现在,比起蚂蚁和蜜蜂来,我们仍有更多的机会,我们应该抓住这些机会,不向命运屈服。”

爱玛说:“是的,我们既然已经无意中改变过地球历史,那就再改变一次吧。”

我看看远方那耸入云霄的大教堂,然后指着海面上的恐龙群问船长:“他们......那些游客,很崇拜救世主,是吗?” 船长点点头:“对它们来说,救世主是至高无上的。”

我和爱玛通过视网膜屏幕接通了胸前的计算机,检索飞船的航行记录,发现我们在6500万年前改变小行星轨道的过程,包括数据和图像,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你会讲它们的语言吗?”爱玛问船长,后者点点头。

“那好,”我说,“告诉它们,我们就是推开魔星的救世主,我们可以向它们出示确切的证据。” 船长和船员们呆呆地看着我们。

“快一些!以后我再告诉你们人类的另一个故事,现在请快一些把我的话告诉它们!”

船长双手在嘴连围成喇叭状,向那些恐龙喊了起来,比起恐龙的吼叫,他的声音纤细而微弱,很难相信这是同一种语言。

但那群恐龙同时停止了戏耍,一起向我们转过头来,接着,都向我们的大船游过来。 于娘子关

人和吞食者

一、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漂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着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漂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一亿公里。以后的三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做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官,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徒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到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梭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儿,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根,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盯着上校,一支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ε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六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按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儿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五万公里,‘轮胎’宽为一万公里,内圆直径为三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 “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晰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漂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蹈,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支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ε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至。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圈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者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的包括水和空气在内的资源被掠夺一空,同时,由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从而‘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态,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二、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谴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最后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玲珑剔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相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粗陋笨重,他那晰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十米高。他自己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炸,然后由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声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

大牙乐呵呵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悄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式,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骼在大牙嘴里裂碎时轻脆的卡啪声。半分钟后,大牙扑地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蓝球大小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 “这不可理解吗?”

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

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做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儿的小吃。” 三、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

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看上去像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溶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能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儿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图,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多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

“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五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五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拔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卷成一团,仔细辩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未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这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来时,女王只唤醒了帝国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员,其它的都已在寒冷中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都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未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九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渡过了一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万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着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个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的卵形小容器,这就是一本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

“但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

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四、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两次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唯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在兴奋地手舞足蹈。

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yu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奇怪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者有了细致深刻的了解,现在这大量的资料通过这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料,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象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其不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着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有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做为聚变燃料。吞食者上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艺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它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这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五、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

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脊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太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十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的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六、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井中,吊索飞快地向井中放下去,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转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 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溶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

“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费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五十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埋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三千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五百万枚核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量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每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六千米深度,这样当上层核弹耗尽,月球推进面被剥去三千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燥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一百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冥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ε星开始的六万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徒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七、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四十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人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淡淡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

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已与地球的自转轴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

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轨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椭圆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再有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我们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十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五千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至。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至,这震动使平原蒙上起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急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牙喃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圈,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自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者速度极限值的三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者灵活三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定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

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狡诈的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肠实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狡诈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冲锋枪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

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着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无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

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五十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粒钢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头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三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五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四百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眩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渡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

“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尽核弹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四百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画面,这是一个飞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脉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五千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剌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料,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四十小时的时间,自转发行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

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下,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者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在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嘎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做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钢丝绳上,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淘天巨浪所吞没。

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人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十四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五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投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士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的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尾声: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鳞鳞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嗯,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份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份已经很淡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一万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 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

“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岩浆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岩浆河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着蛛网般的岩浆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一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杆长度的拐枚颤颤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一个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

大牙喑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枚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

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辩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儿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都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着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谦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仿得维妙维俏。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枚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力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龙——”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争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问。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未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唯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让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支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做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的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 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在细细地看着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像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的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只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

大牙轮流着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说。 “?”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做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

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枚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中起飞,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深蓝色。在稀薄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更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搔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一个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2002.09.01 于娘子关

思想者

太阳

他仍记得34年前第一次看到思云山天文台时的感觉,当救护车翻过一道山梁后,思云山的主峰在远方出现,观象台的球形屋顶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像镶在主峰上的几粒珍珠。

那时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是一名脑外科见习医生,做为主治医生的助手,到天文台来抢救一位不能搬运的重伤员,那是一名到这里做访问研究的英国学者,散步时不慎跃下山崖摔伤了脑部。到达天文台后,他们为伤员做了颅骨穿剌,吸出了部分淤血,降低了脑压,当病人改善到能搬运的状态后,便用救护车送他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的手术。

离开天文台时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护车上搬运病人时,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那几座球顶的观象台,它们的位置组合似乎有某种晦涩的含意,如月光下的巨石阵。在一种他在以后的一生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观象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开灯,但有无数小信号灯在亮着,他感觉是从有月亮的星空走进了没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细细的一缕月光从球顶的一道缝隙透下来,投在高大的天文望远镜上,用银色的线条不完整地勾画出它的轮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广场中央一件抽象的现代艺术品。

他轻步走到望远镜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装置,其复杂超出了他的想象,正在他寻找着可以把眼睛凑上去的镜头时,从门那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这是太阳望远镜,没有目镜的。”

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苗条身影走进门来,很轻盈,仿佛从月光中飘来的一片羽毛。这女孩子走到他面前,他感到了她带来的一股轻风。

“传统的太阳望远镜,是把影像投在一块幕板上,现在大多是在显示器上看了。。。。。。医生,您好像对这里很感兴趣。”

他点点头:“天文台,总是一个超脱和空灵的地方,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那您干嘛要从事医学呢?噢,我这么问很不礼貌的。”

“医学并不仅仅是锁碎的技术,有时它也很空灵,比如我所学的脑医学。”

“哦?您用手术刀打开大脑,能看到思想?”她说,他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她的笑容,想起了那从未见过的投射到幕板上的太阳,消去了逼人的光焰,只留下温柔的灿烂,不由心动了一下。他也笑了笑,并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我,尽量看吧。不过你想想,那用一支手就能托起的蘑菇状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从某种哲学观点看,这个宇宙比你所观察的宇宙更为宏大,因为你的宇宙虽然有几百亿光年大,但好像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我的宇宙无限,因为思想无限。”

“呵,不是每个人的思想都是无限的,但医生,您可真像是有无限想像的人。至于天文学,它真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空灵,在几千年前的尼罗河畔和几百年前的远航船上,它曾是一门很实用的技术,那时的天文学家,往往长年累月在星图上标注成千上万颗恒星的位置,把一生消耗在星星的人口普查中。就是现在,天文学的具体研究工作大多也是枯燥乏味没有诗意的,比如我从事的项目,我研究恒星的闪烁,没完没了地观测记录再观测再记录,很不超脱,也不空灵。”

他惊奇地扬起眉毛:“恒星在闪烁吗?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看到她笑而不语,他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噢,我当然知道那是大气折射。”

她点点头:“不过呢,作为一个视觉比喻这还真形象,去掉基础恒量,只显示输出能量波动的差值,闪烁中的恒星看起来还真是那个样子。” “是由于黑子、斑耀什么的引起的吗?”

她收起笑容,庄严地摇摇头:“不,这是恒星总体能量输出的波动,其动因要深刻的多,如同一盏电灯,它的光度变化不是由于周围的飞蛾,而是由于电压的波动。当然恒星的闪烁波动是很微小的,只有十分精密的观测仪器才能觉察出来,要不我们早被太阳的闪烁烤焦了。研究这种闪烁,是了解恒星的深层结构的一种手段。” “你已经发现了什么?”

“还远不到发现什么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观测了一颗最容易观测的恒星——太阳的闪烁,这种观测可能要持续数年,同时把观测目标由近至远,逐步扩展到其它恒星。。。。。。知道吗,我们可能花十几年的时间在宇宙中采集标本,然后才谈得上归纳和发现。这是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但我想我会一直把它做下去的,用一生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你并不真觉得天文学枯燥。”

“我觉得自己在从事一项很美的事业,走进恒星世界,就像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花园,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不相同。。。。。。您肯定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奇怪,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她说着,似乎是无意识地向墙上指指,向那方向看去,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很抽象,画面只是一条连续起伏的粗线。注意到他在看什么时,她转身走过去从墙上取下那幅画递给他,他发现那条起伏的粗线是用思云山上的雨花石镶嵌而成的。

“很好看,但这表现的是什么呢?一排邻接的山峰吗?”

“最近我们观测到太阳的一次闪烁,其剧烈的程度和波动方式在近年来的观测中都十分罕见,这幅画就是它那次闪烁时辐射能量波动的曲线。呵,我散步时喜欢收集山上的雨花石,所以。。。。。。”

但此时吸引他的是另一条曲线,那是信号灯的弱光在她身躯的一侧勾出的一道光边,而她的其余部分都与周围的暗影溶为一体。如同一位卓越的国画大师在一张完全空白的宣纸上信手勾出的一条飘逸的墨线,仅由于这条柔美曲线的灵气,宣纸上所有的一尘不染的空白立刻充满了生机和内涵。。。。。。在山外他生活的那座大都市里,每时每刻都有上百万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在追逐着浮华和虚荣,像一大群做布朗运动的分子,没有给思想留出哪怕一瞬间的宁静。但谁能想到,在这远离尘嚣的思云山上,却有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在长久地凝视星空。。。。。。

“你能从宇宙中感受到这样的美,真是难得,也很幸运。”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把画递还给她,但她轻轻地推了回来。

“送给您做个纪念吧,医生,威尔逊教授是我的导师,谢谢你们救了他。”

十分钟后,救护车在月光中驶离了天文台。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了思云山上。 时光之一

直到结婚时,他才彻底放弃了与时光抗衡的努力。这一天,他把自己单身宿舍的东西都搬到了新婚公寓,除了几件不适于两人共享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拿到了医院的办公室,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其中有那幅雨花石镶嵌画,看着那条多彩的曲线,他突然想到,思云山之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人马座α星

这是医院里年青人组织的一次春游,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以后这类事越来越不可能请他参加了。这次旅行的组织者故弄玄虚,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车窗的帘子紧紧拉上,到达目的地下车后让大家猜这是哪儿,第一个猜中者会有一份不错的奖励。他一下车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语。

思云山的主峰就在前面,峰顶上那几个珍珠似的球形屋顶在阳光下闪亮。

当有人猜对这个地方后,他对领队说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个熟人,然后径自沿着那条通向山顶的盘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没有说谎,但心里也清楚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她并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十年后她不太可能还在这里。其实他压根就没想走进去,只是想远远地看看那个地方,十年前在那里,他那阳光灿烂燥热异常的心灵泻进了第一缕月光。

一小时后他登上了山顶,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驳退色的白色栅栏旁,他默默地看着那些观象台,这里变化不大,他很快便认出了那座曾经进去过的圆顶建筑。他在草地上的一块方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出神地看着那扇已被岁月留下痕迹的铁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着那珍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画面:那铁门半开着,一缕如水的月光中,飘进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梦中,以至于现实的奇迹出现时并不吃惊:那个观象台的铁门真的开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现的羽毛飘进阳光里,她那轻盈的身影匆匆而去,进入了相邻的另一座观象台。这过程只有十几秒钟,但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五分钟后,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看到她,她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一样,对此他并不惊奇,但转念一想已经十年了,那时在月光和信号灯弱光中隐现的她与现在应该不太一样,这让他很困惑。

她见到他时很惊喜,但除了惊喜似乎没有更多的东西:“医生,您知道我是在各个天文台巡回搞观测项目的,一年只能有半个月在这里,又遇上了您,看来我们真有缘份!”她轻易地说出了最后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感觉: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不过,想到十年后她还能认出自己,也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谈了几句那个脑部受伤的英国学者后来的情况,然后他问:“你还在研究恒星闪烁吗?”

“是的。对太阳闪烁的观测进行了两年,然后我们转向其它恒星,您容易理解,这时所需的观测手段与对太阳的观测完全不同,项目没有新的资金,中断了好几年,我们三年前才重新恢复了这个项目,现在正在观测的恒星有二十五颗,数量和范围还在扩大。” “那你一定又创作了不少雨花石画。”

他这十年中从记忆深处无数次浮现的那月光中的笑容,这时在阳光下出现了:“啊,您还记得那个!是的,我每次来思云山还是喜欢收集雨花石,您来看吧!”

她带他走进了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座观象台,他迎面看到一架高大的望远镜,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阳望远镜,但周围的电脑设备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时留下来的。她带他来到一面高大的弧形墙前,他在墙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镶嵌画。每幅画都只是一条波动曲线,长短不一,有的平缓如海波,有的徒峭如一排高低错落的塔松。

她挨个告诉他这些波形都来自哪些恒星,“这些闪烁我们称为恒星的a类闪烁,类闪烁与恒星频繁出现的其它闪烁的区别,除了其能量波动的剧烈程度大几个数量级外,其闪烁的波形在数学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摇摇头:“你们这些基础理论科学家们时常在谈论数学上的美感,这种感觉好像是你们的专利,比如你们认为很美的麦克斯韦方程,我曾经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儿。。。。。。”

像十年前一样,她突然又变得庄严了:“这种美像水晶,很硬,很纯,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画中的一幅,说:“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态,他又说:“就是你十年前送给我的那幅太阳闪烁的波形图呀。”

“可。。。。。。这是人马座α星的一次a类闪烁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观测到的。”

他相信她表现出的迷惑是真诚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波形他太熟悉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够按顺序回忆出组成那条曲线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状。他不想让她知道,在过去十年里,除去他结婚的最后一年,他一直把这幅画挂在单身宿舍的墙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熄灯后窗外透进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画,这时他就开始默数那组成曲线的雨花石,让自己的目光像一个甲虫沿着曲线爬行,一般来说,当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时他就睡着了,在梦中继续沿着那条来自太阳的曲线漫步,像踏着块块彩石过一条永远见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够查到十年前的那条太阳闪烁曲线吗?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当然能,”她用很特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如此清晰地记得那日期有些吃惊。她来到电脑前,很快调出了那列太阳闪烁波形,然后又调出了墙上的那幅画上的人马座α星闪烁波形,立刻在屏幕前呆住了。 两列波形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当沉默延长到无法忍受时,他试探着说:“也许,这两颗恒星的结构相同,所以闪烁的波形也相同,你说过,a类闪烁是恒星深层结构的反映。”

“它们虽同处主星序,光谱型也同为g2,但结构并不完全相同。关键在于,就是结构相同的两颗恒星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都是榕树,您见过长得完全相同的两棵吗?如此复杂的波形竟然完全重叠,这就相当于有两棵连最未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样的大榕树。”

“也许,真有两棵一模一样的大榕树。”他安慰说,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她轻轻地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目光中除了刚才的震惊又多了恐惧。 “天啊。”她说。 “什么?”他关切地问。 “您。。。。。。想过时间吗?”

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她的想法:“据我所知,人马座α星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这距离好象是。。。。。。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惊攫住,这话仿佛是别人通过她的嘴说出的。

现在事情清楚了:两个相同的闪烁出现的时间相距8年零6个月,正好是光在两颗恒星间往返一趟的所需的时间。当太阳的闪烁光线在4.25年后传到人马座α星时,后者发生了相同的闪烁,又过了同样长的时间,人马座α星的闪烁光线传回来,被观测到。

她又伏在计算机上进行了一阵演算,自语道:“即使把这些年来两颗恒星的相互退行考虑进去,结果仍能精确地对上。”

“让你如此不安我很抱谦,不过这毕竟是一件无法进一步证实的事,不必太为此烦恼吧。”他又想安慰她。

“无法进一步证实吗?也不一定: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仍在太空中传播,也许会再次导致一颗恒星产生相同的闪烁。” “比人马座α星再远些的下一颗恒星是。。。。。。”

“巴纳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无法进行闪烁观测;再下一颗,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样太暗,不能观测;再往远,莱兰21185,2.52秒差距,还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们能看到的最亮的恒星了,有多远?”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现在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经到了那里,也许天狼星已经闪烁过了。” “但它闪烁的光线还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达这里。”

她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摇着头笑了笑:“呵,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太可笑了!”

“你是说,做为一名天文学家,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做为脑外科医生,如果您同别人讨论思想是来自大脑还是心脏,有什么感觉?”

他无话可说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远。他克制了朝她要电话号码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十年后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别后,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风吹拂着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唤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别的感觉,阳光仿佛变成了月光,那片轻盈的羽毛正离他远去。。。。。。像一个落水者极力抓住一根稻草,他决意要维持他们之间那蛛丝般的联系,几乎是本能地,他冲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后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

她停脚步下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他:“那我们就还在这里见面!” 时光之二

婚姻使他进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彻底改变生活的是孩子,自从孩子出生后,生活的列车突然由慢车变成特快,越过一个又一个沿途车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赶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闭上双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顾自睡去。但同许多在火车上睡觉的旅客一样,心灵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时钟仍在走动,使他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一分钟醒来。

这天深夜,妻儿都已睡熟,他难以入睡,一种神秘的冲动使他披衣来到阳台上。他仰望着在城市的光雾中暗淡了许多的星空,在寻找着,找什么呢?好一会儿他才在心里回答自己:找天狼星。这时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七年已经过去,现在,距他和她相约的那个日子只有两天了。 天狼星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路面很滑,最后一段路出租车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云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实上,她赴约的可能性为零,理由很简单:天狼星不可能像17年前的太阳那样闪烁。在这7年里,他涉猎了大量的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知识,7年前那个发现的可笑让他无地自容,她没有当场嘲笑,也让他感激万分。现在想想,她当时那种认真的样子,不过是一种得体的礼貌而已,7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味分别时她的那句诺言,越来越从中体会出一种调侃的意味。。。。。。随着天文观测向太空轨道的转移,思云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里的建筑变成了渡假别墅,在这个季节已空无一人,他到那儿去干什么?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这7

年的岁月显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轻松地登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返回的念头,继续向前走。 在这人生过半之际,就让自己最后追一次梦吧。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时,真以为是幻觉。天文台旧址前的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与积雪的山地背景融为一体,最初很难分辩,但她看到他时就向这边跑过来,这使他远远看到了那片飞过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着,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除了长发换成短发,她没变太多,7

年不是太长的时间,对于恒星的一生来说连弹指一挥间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星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医生,我本来不抱希望能见到您,我来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诺言,或者说满足一个心愿。” “我也是。”他点点头。

“我甚至,甚至差点错过了观测时间,但我没有真正忘记这事,只是把它放到记忆中一个很深的地方,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只听到阵阵松涛声在山间回荡。“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他终于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她点点头:“闪烁波形与17年前太阳那次和7年前人马座α星那次精确重叠,一模一样,闪烁发生的时间也很精确。这是孔子三号太空望远镜的观测结果,不会有错的。”

他们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松涛声在起伏轰响,他觉得这声音已从群山间盘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间,仿佛是宇宙间的某种力量在进行着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打破沉默,似乎只是为了摆脱这种恐惧。

“但这种事情,这种已超出了所有现有理论的怪异,要想让科学界严肃地面对它,还需要更多的观测和证据。”

他说:“我知道,下一个可观测的恒星是。。。。。。”

“本来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观测,但五年前该星的亮度急剧减弱到可测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际尘埃所致,这样,下一次只能观测天鹰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远?”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阳闪烁信号刚刚到达那颗恒星。” “这就是说,还要再等将近17年?” 她缓缓地点点头:“人生苦短啊。”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他那被冬风吹得发干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是啊,人生苦短。” 她说:“但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这样相约一次。”

这话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难道又要分别17年?!

“请您原谅,我现在心里很乱,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拂开被风吹到额前的短发说,然后看透了他的心思,动人地笑了起来,“当然,我给您我的电话和邮箱,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以后常联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飘渺大洋上的航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着摇摇头,指指后面的圆顶渡假别墅:“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儿,别担心,这里有电,还有一户很好的人家,是常驻山里的护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静,很长时间的安静。”

他们很快分手,他沿着积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云山的顶峰上久久地目送着他,他们都准备好了这17年的等待。 时光之三

在第三次从思云山返回后,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没有多少个17年了,宇宙的广漠使光都慢得像蜗牛,生命更是灰尘般微不足道。

在这17年的头5年里他和她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电子邮件,有时也打电话,但从未见过面,她居住在另一个很远的城市。以后,他们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巅峰,他成为著名脑医学专家和这个大医院的院长,她则成为国家科学院院土。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来,同时他明白,同一个已取得学术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学家,过多地谈论那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神话般的事件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和她相互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到17年过完一半时,这联系完全断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可能中断的纽带,那就是在广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们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达。 河鼓二星

他和她在思云山主峰见面时正是深夜,双方都想早来些以免让对方等自己,所以都在凌晨3点多攀上山来。他们各自的飞行车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山顶,但两人都不不约而同地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走上山来,显然都想找回过去的感觉。

自从十年前被划为自然保护区后,思云山成了这世界上少有的越来越荒凉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渡假别墅已成为一片被藤蔓覆盖的废墟,他和她就在这星光下的废墟间相见。他最近还在电视上见过她,所以已熟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今夜没有月亮,无论怎样想象,他都觉得面前的她还是34年前那个月光中的少女,她的双眸映着星光,让他的心溶化在往昔的感觉中。

她说:“我们先不要谈河鼓二好吗?这几年我在主持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观测恒星间a类闪烁的传递。”

“呵,我一直以为你不敢触及这个发现,或干脆把它忘了呢。”

“怎么会呢?真实的存在就应该去正视,其实就是经典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描述的宇宙,其离奇和怪异已经不可思议了。。。。。。这几年的观测发现,a类闪烁的传递是恒星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颗恒星在发生初始的a类闪烁,周围的恒星再把这个闪烁传递开去,任何一颗恒星都可能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它恒星闪烁的传递者,所以整个星际看起来很像是雨中泛起无数圈涟漪的池塘。。。。。。怎么,你并不感到吃惊?”

“我只是感到不解:仅观测了四颗恒星的闪烁传递就用了三十多年,你们怎么可能。。。。。。” “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一个办法。”

“我想。。。。。。是不是这样:寻找一些相互之间相距很近的恒星来观测,比如两颗恒星a和b,它们距地球都有一万光年,但它们之相相距仅5光年,这样你们就能用5年时间观察到它们一万年前的一次闪烁传递。”

“你真的是聪明人!银河系内有上千亿颗恒星,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这类恒星对。”

他笑了笑,并像34年前一样,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说着,打开背上山来的一个旅行包,拿出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团胡乱团起的渔网,对着天空时,透过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断断续续的星光。他打开手电,她看到那东西是由无数米粒大小的小球组成的,每个小球都伸出数目不等的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细杆与其它小球相连,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网架系统。他关上手电,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网架底座上的一个开关,网架中突然充满了快速移动的光点,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装进了几万只荧火虫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细看,她发现光点最初都是由某一个小球发出,然后向周围的小球传递,每时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发出原始光点,或传递别的小球发出的光点,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比喻:雨中的池塘。

“这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吗?!啊,真美,难道。。。。。。你已经预见到这一切?!”

“我确实猜测恒星闪烁传递是宇宙间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是仅凭直觉。但这个东西不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我们院里有一个脑科学研究项目,用三维全息分子显微定位技术,研究大脑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这就是一小部分右脑皮层的神经元信号传递模型,当然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她着迷地盯着这个星光窜动的球体:“这就是意识吗?”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组合产生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一样,意识也只是由巨量的简单连接产生的,这些神经元间的简单连接聚集到一个巨大的数量,就产生了意识,换句话说,意识,就是超巨量的节点间的信号传递。”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星光灿烂的大脑模型,在他们周围的宇宙深渊中,飘浮着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和银河系外的千亿个恒星系,在这无数的恒星之间,无数的a类闪烁正在传递。 她轻声说:“天快亮了,我们等着看日出吧。”

于是他们靠着一堵断墙坐下来,看着放在前面的大脑模型,那闪闪的荧光有一种强烈的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思想者

她逆着一条苍茫的灰色大河飞行,这是时光之河,她在飞向时间的源头,群星像寒冷的冰碛漂浮在太空中。她飞得很快,扑动一下双翅就越过上亿年时光。宇宙在缩小,群星在会聚,背景辐射在剧增,百亿年过去了,群星的冰碛开始在能量之海中溶化,很快消散为自由的粒子,后来粒子也变为纯能。太空开始发光,最初是暗红色,她仿佛潜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后来光芒急剧增强,由暗红变成桔黄,再变为剌目的纯蓝,她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管中飞行,物质粒子已完全溶解于能量之海中。透过这炫目的空间,她看到宇宙的边界球面如巨掌般收拢,她悬浮在这已收缩到只有一间大厅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着奇点的来临。终于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点中了。

一阵寒意袭来,她发现自己站立在广阔的白色平原上,上面是无限广阔的黑色虚空。看看脚下,地面是纯白色的,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透明胶液。她向前走,来到一条鲜红的河流边,河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红色的河水在膜下涌动。她离开大地飞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远处分了叉,还有许多条树枝状的血河,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河网。再上升,血河细化为白色大地上的血丝,而大地仍是一望无际。她向前飞去,前面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海洋,飞到海洋上空时她才发现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为它深而完全透明,广阔海底的山脉历历在目,这些水晶状的山脉呈放射状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边。。。。。。她拚命上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向下看,这时整个宇宙已一览无遗。 这宇宙是一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来,额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没睡,一直在身边默默地看着她,他们前面的草地上,大脑模型已耗完了电池,穿行于其中的星光熄灭了。 在他们上方,星空依旧。 “‘他’在想什么?”她突然问。 “现在吗?” “在这34年里。”

“源于太阳的那次闪烁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经元冲动,这种冲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点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只有传遍全宇宙的冲动才能成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们耗尽了一生时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瞬间冲动?”她迷茫地说,仿佛仍在梦中。

“耗尽整个人类文明的寿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觉。”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呵,我是说‘他’之外全是虚无,‘他’就是一切,还在想,也许还做梦,梦见什么呢。。。。。。”

“我们还是别试图做哲学家吧!”他一挥手像赶走什么似地说。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靠着的断墙上直起身说:“按照现代宇宙学的宇宙暴胀理论,在膨胀的宇宙中,从某一点发出的光线永远也不可能传遍宇宙。”

“这就是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觉。”

她两眼平视着无限远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我们有吗?”

她的这个问题令他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时,思云山的从林中传来了第一声鸟鸣,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晨光。

“我有过。”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过,那是34年前,在这个山峰上的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月光中羽毛般轻盈的身影,一双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一次闪烁,并很快传遍了他的整个心灵宇宙,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闪烁一直没有消失。这个过程更加宏伟壮丽,大脑中所包含的那个宇宙,要比这个星光灿烂的已膨胀了150亿年的外部宇宙更为宏大,外部宇宙虽然广阔,毕竟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思想无限。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星开始隐没,思云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轮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盖的天文台废墟中,这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着东方,等待着那个光辉灿烂的脑细胞升出地平线。 2002.07.24 于娘子关

天使时代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

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篷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

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

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

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

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拔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

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裁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焦树。

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焦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桔瓣。

。。。。。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晰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拔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 上篇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却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

象一根老树枝似地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

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主席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伊塔在身旁就坐后说:“伊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浅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伊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伊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的生物。这时,这门学科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indos

xp一样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篷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拔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裁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焦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焦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桔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主席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做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邻的其它两个受灾的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伊塔博士,”美国代表说,“做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伊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伊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未。。。。。。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伊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了后让孩子们吃。。。。。。” 会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主席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万啊。。。。。。”伊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伊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主席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伊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伊塔郑重地说:“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桑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伊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干树枝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神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伊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主席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过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吃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他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伊塔对主席说,主席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桑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还从树上扯树叶,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谦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您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伊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状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们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yu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龃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伊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伊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地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的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伊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了“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主席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桔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焦聚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 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生命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选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土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伊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伊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主席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伊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伊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象和照片,伊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膘悍,两眼放光,与伊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溶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伊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伊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伊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们表现出了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传说的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

黛丽丝在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伊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伊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从孩子头部流出的鲜血的泊泊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妙为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碟: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碟,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

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 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来回以军人标准的步伐踱着,

“在西点, 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

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

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 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 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 那里也有这种惩罚,

我一次也没受过, 倒是在高年级时,

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

安纳波利斯不喜欢, 西点不喜欢,

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 思考, 特别是象您那样思考,

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

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林肯号舰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艘、还有三艘看不见的“肛鱼”

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舰队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

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战争中航空舰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舰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如海湾和科索沃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这样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是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伊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象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伊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客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伊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地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历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伊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地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了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伊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伊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

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骄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晴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神奇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 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

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足够了,将军。”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重新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船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在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而是四万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两万个个体!立刻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娇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旁边的是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催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的基础!”

“您对电视上的话背的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他们的文化中,对人为干与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们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象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着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燃烧弹,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火焰的温度可以烧化钢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地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 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 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

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 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

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

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

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

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

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肩炸成两半,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的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象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冲锋枪怒吼着,象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

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 所有攻击机起飞! 快!!”

战斗警报尖利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群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群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飞人群中在一阵闪光后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戴,一道简单但严酷的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舰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

到3

个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群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能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装备的“海标枪”

、“海麻雀”和“标准”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2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的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

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象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庞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上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恶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的自已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声,那是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舰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涌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分发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步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摄了,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着舰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饶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射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板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

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舰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

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南越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的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的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战士的身影,ak冲锋枪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zha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祥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支巨兽的脚步,一步步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 现在, 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象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象,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冲锋枪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象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支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遂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是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做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没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利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微观尽头

今天夜里, 人类将试图击破夸克。 这个壮举将在位于罗布泊的东方核子中心完成。

核子中心看上去只是沙漠 中一群优雅的白色建筑,

巨大的加速器建在沙漠地下深处的遂道中, 加速器的 周长有150公里。

在附近专门建了一座100万千瓦的核电厂为加速器供电,

但要完成今天的试验还远远不够,

只能从西北电网临时调来电力。 今天, 加速器将 把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

这是宇宙大爆炸开始时的能量, 是万物 创生时的能量, 在这难以想象的能量下,

目前已知的物质最小单位夸克将被撞 碎, 人类将窥见物质世界最深层的秘密。 核子中心的控制大厅中人不多,

其中有目前世界上最杰出的两位理论物理 学家,

他们代表着目前对物质深层结构研究的两个不同的学派。

其中之一是美 国人赫尔曼。 琼斯, 他认为夸克是物质的最小单位,

不可能被击破; 另一位是 中国人丁仪, 他的理论认为物质无限可分。

控制大厅中还有负责加速器运行的 总工程师, 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名记者。

其他众多的工作人员都在地下深处的几 十间分控室内, 控制大厅只能看到综合后的数据。

这里最让人惊奇的人物是一 们叫迪夏提的哈萨克族牧羊老人,

他的村庄就在核子中心加速器的圆周内, 在 昨天的野餐中, 物理学家们吃了他的烤全羊,

并坚持把他请来。 他们认为这个 物理学的伟大时刻, 也是全人类的伟大时刻,

所以应该有一个最不懂物理学的 人到场。 加速器已经启动,

大显示屏上的能量曲线象刚苏醒的蚯蚓一样懒洋洋地爬 着, 向标志着临界能量的红线升去,

那就是击碎夸克所需的能量。 ‘电视为什么不转播?‘

丁仪指着大厅一角的一台电视机问, 电视中正转播 着一场人山人海的足球赛。

这位物理学家从北京到这儿一直身着一件蓝工作服, 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勤杂工。 ‘丁博士, 我们并非世界中心, 试验结果出来后,

能出一条三十秒的小新闻 就不错了。‘ 总工程师说。 ‘麻木, 难以置信的麻木。‘ 丁仪摇摇头说。 ‘但这是生存之必须。‘ 琼斯说, 他一副颓废派打扮,

头发老长, 还不时从 衣袋中掏出一个银制酒瓶喝一口。 ‘我很不幸地不麻木,

所以难以生存下去。‘ 他说着掏出了一张纸, 在空中晃着, ‘先生们,

这是我的遗书。‘ 语惊四座, 记者们立刻围着了琼斯。 ‘这个试验结束后,

物质世界将不再有什么可以探索的秘密。 物理学将在一 个小时内完结! 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未日,

我的物理学啊, 你这个冷酷的情 人, 你已穷尽之后我如活得下去!‘ 丁仪不以为然地说:

‘这话在牛顿时代和爱因斯坦时代都有人说过, 比如上 世纪的马克斯。玻恩和史蒂芬。霍金,

但物理学并没有结束, 将来也不会结束。 您很快就会看到, 夸克将被击破,

我们在通向无的阶梯上又踏上一节。 我是来 迎接自己世界的早晨!‘ ‘您这是抄袭*的理论, 丁博士,

他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物质无限可 分的思想了。‘ 琼斯反唇相讥。 ‘你们过分沉缅于自己的思想了。 ‘总工程师插进来说,

‘通过阳光同一时刻 在埃及和希腊的干井中不同的投影,

可以推测出地球是圆的, 甚至由此可以计 算出它的直径,

但只有麦哲伦的旅行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

你们这些理论物理 学家以前只是呆在井里,

今天我们才要在微观世界做真正的环球航行!‘ 大屏幕上, 能量曲线接近了那条红线。

外面的世界似乎觉察到了这沙漠深 处涌动的巨大能量, 一群鸟儿从红柳丛中惊飞,

在夜空中久久盘旋, 远方传来 阵阵狼叫......终于, 能量曲线越过了红线,

加速器中的粒子已获得了撞击夸克所需的能量,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获得的最高能量的粒子。

控制计算机立刻把这些超能粒子引出了加速器周长150

公路的环道, 进入一条支线, 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靶标飞去。

在这极限能量的轰击下,

靶标立刻迸发出一场粒子辐射的暴雨。

无数个传感器睁大眼睛盯着这场暴雨,

它们能在一瞬间分辩出暴雨中几个颜色稍有不同的雨滴,

正是从这几个雨滴的组合中, 超级计算机将判断出 是否发生了撞击夸克的事件,

并进一步判断夸克是否被撞碎。 超能粒在源源不断地产生, 加速器中的撞击在持续,

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 超能粒子击中夸克的几率是很小的,

他们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 ‘哦, 来自远方的朋友们, ‘ 迪夏提老人打破沉默,

‘十多年前, 这些东西 开始修建时我就在这里。 那时工地上有上万人,

钢铁和水泥堆得象山一样高, 还有几百个象大楼一样高的线圈,

他们告诉我那是电磁铁......我不明白,

这样多的钱和物, 这样多的人力, 能灌溉多少沙漠,

使那里长满萄葡和哈密瓜, 可你们干的事情, 谁都不明白。‘ ‘迪夏提大爷, 我们在寻求物质世界最深的秘密,

这比什么都重要!‘ 丁仪 说。 ‘我没有读过多少书, 但我知道,

你们这些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 在找世界 上最小的沙粒。‘

哈萨克老牧人对粒子物理出色的定义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 ‘妙极了! ‘ 琼斯在得到翻译后叫起来, ‘他认为, ‘

他指指丁仪, ‘沙粒要 多小就有多小; 而我认为, 存在最小的沙粒,

这粒沙子不能再小了, 用最强有 力的锤都不可能砸碎它。 尊敬的迪夏提大爷,

您认为我们谁对呢?‘ 迪夏提在听完翻译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你们也不可能知道, 世界万物 究竟是怎么回事, 凡人哪能搞清呢?‘ ‘这么说, 您是一位不可知论者?‘ 丁仪问。 老牧人饱经风霜的双眼沉浸在梦幻和回忆中,

‘世界真让人想不出啊! 从小, 我就赶着羊群在无边的戈壁沙漠中寻找青草。

多少个夜晚, 我和羊群躺在野外, 看着满天的星星。 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的啊,

晶亮晶亮的啊, 象姑娘黑发中的宝 石; 夜不深时, 身下的戈壁还是热的, 轻风一阵阵的,

象它的呼吸......这时世界是活的,

就象一个熟睡的大娃娃。 这时不用耳朵, 而用心听,

你就能听到 一个声音, 那声音充满天地之间, 那是真主的声音,

只有他才知道世界究竟是 怎么回事。‘ 这时, 蜂鸣器剌耳地响了, 这是发生夸克撞击事件的信号,

人们都转向大 屏幕, 物理学的最后审判日到了,

人类争论了三千年的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 超级计算机的分析数据如洪水般在屏幕上涌出,

两位理论物理学家马上发 现事情不对, 他们困惑地摇摇头。 结果并没有显示夸克被撞碎, 但也没有显示它保持完整,

试验数据完全不 可理解。 突然, 有人惊叫了一声, 那是夏迪提,

这里只有他对大屏幕上撞击夸克的 数据不感兴趣, 仍站在窗边。 ‘天啊, 外面怎么了,

你们快过来看啊!‘ ‘夏迪提大爷, 请别打扰我们!‘ 总工程师不耐烦地说,

但夏迪提的另一句 话使所有人都转过身来。 ‘天......天怎么了!!‘ 一片白光透进窗来, 大厅中的人们向外看去,

他们不相信自已的眼睛: 整 个夜空变成了乳白色! 人们冲出了大厅, 外面,

在广阔的戈壁之上, 乳白色的 苍穹发着柔和的白光, 象一片牛奶海洋,

地球仿佛处于一个巨大的白色蛋壳的 中心! 当人们的双眼适应了这些时,

他们发现乳白色的天空中有一群群的小黑 点, 仔细观察了那些黑点的位置后, 他们真要发疯了。 ‘真主啊, 那些黑点......是星星!!‘

夏迪提喊出了每个人都看到但又不敢相信的结论。 他们在看着宇宙的负片。 震惊之中,

有人从窗外注意到了大厅中的那台正在转播球赛的电视机, 屏 幕上的情形证明了他们不是在做梦:

千里之外的体育场也笼罩在一片白光中, 看台上的几万人都惊恐地仰望着天空......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首先镇静下来的总工程师问。 ‘刚才里面那个鸣声响起来的时候。‘ 夏迪提说。 人们沉默了, 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到琼斯和丁仪身上,

希望这两位自爱因斯 坦以来最杰出的物理学家,

能对眼前这恶梦般的现实做出那怕一点点的解释。 两位物理学家已不看天空了, 他们在低头沉思着。

丁仪首先抬起头来仰望 着乳白色的宇宙,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早该想到的。‘ 琼斯也抬起头来, 望着丁仪: ‘是的,

这就是超统一理论方程中那个变量的 含义!‘ ‘你们在说什么?!‘ 总工程师喊到。 ‘工程师, 我们的环球航行成功了!‘ 丁仪笑着说。 ‘你是说, 我们的试验导致了这一切?!‘ ‘事实正是!‘ 琼斯说, 同时掏出了那个银酒瓶,

‘现在麦哲伦知道了, 地球 是圆的。‘ ‘圆......的?!‘

其他的人都困惑地看着两位物理学家。 ‘地球是圆的, 从其表面任一点一直向前走,

就会回到原点。 现在我们知道 了宇宙的时空形状, 很类似, 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

当走到微观尽头时, 就回到了整个宏观。 加速器刚才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

于是其力量作用到最 大的结构上, 把整个宇宙反转了。 ‘ 琼斯解释说。 丁仪说: ‘琼斯博士, 您可以活下去了, 物理学没有完结,

才刚刚开始, 就 象人类知道地球形状后, 地理学刚刚开始一样。

我们都错了, 要说最接近事实 的论述, 是夏迪斯大爷刚才做出的, 我虽不相信真主,

但宇宙之深奥之神奇远 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我想起来了, 上世纪,

英国人阿瑟。克拉克在科幻中提出过宇宙负片 的概念, 但谁会想到它成为现实呢? ‘ ‘可现在怎么办?‘ 总工程师问。 ‘现在很好, 我很乐意生活在负片宇宙中,

它和反转前的同样美, 不是吗?‘ 琼斯喝干了瓶中的酒, 微醉着伸开双臂拥抱整个新宇宙。 ‘可你们看......‘

总工程师从窗口指了指大厅里的电视, 体育场里惊恐的 骚动在加剧, 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在人海中漫延开来。

从这个画面上可以想象, 整个人类世界正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轰击靶标。 ‘ 丁仪对总工程师说。

在第一次夸克撞击事件发生后, 为 了分析结果,

控制计算机已中止了超能粒子对靶标的轰击。 ‘你疯了?!鬼知道第二次夸克撞击事件会产生什么效应?

也许会造成宇宙坍 缩或大爆炸!‘ ‘不会的! 前面的现象已证明了超统一方程的正确,

我们知道下一次撞击会 发生什么。‘ 琼斯说。 加速器中的超能粒子再次被引向靶标,

人们期待着粒子的暴雨中那几滴不 同颜色雨点的出现。 1 分钟, 2 分钟......10分钟...... 各种曲线和数据在大屏幕上懒洋洋在滚动着,

什么都没发生。 电视屏幕上, 体育场中的人海已失去了控制,

在乳白色的天空下, 人们无 目标地乱撞, 互相践踏......图象抖动了一下,

电视信号中断了, 屏幕上只有一片荒漠一样的雪花。

宇宙的突变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想象,

超出了他们的精神承受力, 世界处于疯狂的边缘。 蜂鸣器第二次响了, 夸克第二次被击中。 没有任何预兆, 比眨眼的速度更快, 宇宙再次被反转,

漆黑的夜空, 晶莹 的星群, 人类的宇宙又回来了。 ‘天啊, 你们在干真主的事!‘ 迪夏提大爷说。

核子中心的人们这时都聚集 在外面的戈壁滩上, 聚集在醉人的星空下。 ‘是的,

对物质本原的不懈探索使我们拥有了上帝的力量,

这真是做梦都 想不到的。 ‘ 琼斯说。 ‘但我们仍是人, 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呢?‘

丁仪说。 夜空中, 群星灿烂, 那听不见的乐曲充满整个宇宙。 ‘真主啊......‘

迪夏提大爷对着星空伏下身来。

西 洋

公元1420年, 非洲, 索马里, 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 现在, 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

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 他面前,

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

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 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

‘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

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

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 大人。‘ 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

站着远航统帅部的 全体, 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众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 继续向前走。‘ 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

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 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 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

他肯定死了; 我们也给圣上 搞到了足够的珍宝, 该回航了。‘ ‘不, 如果天圆地方, 大海就应有边缘,

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 郑和 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 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搞圣命, 大人!‘ ‘我意已决, 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

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 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

接着有更多的出 鞘声, 那是郑和卫士的剑, 然后一切都沉默着,

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 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

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 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 郑和大声发令。 公元1420年6 月10日, 明朝舰队浩浩荡荡,

的乐声中升起, 在旗的上 缘接触杆顶时, 时钟刚刚走过零点, 这时,

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 我也只能站最后排,

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 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 静静地,

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 伦夏夜, 潮湿多雾, 雾在街灯的黄光中象轻纱般飘过,

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 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

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 半生的地方, 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

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 青春和梦想, 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 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 但我还是说服领导,

早早调到新大 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 对自己的前途来说,

早走比晚走好; 但内心

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

她虽 是中国人, 但做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

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 留住她,

就象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

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 更

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 个国家; 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

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 他认

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 家存在下去; 特别是北爱问题,

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 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

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

尽管我是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长矛,

这点真象他妈妈, 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

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

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

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 中, 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公元1997年7月1日, 欧洲, 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 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

还能感受到英国 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

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 西 欧的其它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 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

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

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

没精打采地躺 在机场饭店中不出来。但儿子硬拉着我去看古战场。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

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 过多少次了, 特别是在去年,

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 来一次, 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

现在又开始了。象每 次一样, 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

慷慨激抑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 ‘1421年8 月, 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 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 爸爸累了, 这次就算了吧。‘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

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

你们这些政 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么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

一百年的协议到期了, 我们就把北爱还 给英国,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

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是一样,

同欧洲人友善相待, 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杀,

东西方只有一战!

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候联合对敌,

还颁布了赦罪法令,

凡此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

教会出卖神职,

甚至把教皇的金冠买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

结成军事同盟。摄于明舰队的强大, 西欧海军不敢出战,

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

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

十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

当时欧洲人集结了十万大军,

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领的三万英军,

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四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二万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

巴黎战役开始。

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

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

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

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

从明军阵地看去, 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

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这样下去我们要误飞机了。‘ ‘......郑和看准了欧军队进攻队形密集死板的特点,

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军迟迟不出击,

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

欧军伤亡惨重, 但进攻队形纹丝不乱,

方队踏着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

郑和沉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把暴雨般的霰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

霰弹打在盔甲上,

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音。欧军的队形乱了,

开始是前一排方队, 然后如同推dao了多米诺骨牌,

整个阵线大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

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

向敌阵深处猛插, 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

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 迂回的英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

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 人马相践, 死伤无数......。‘ ‘真的该走了, 孩子!‘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 在如血的残阳中,

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历的号角......巴黎战役, 西欧联军大败,

十万军队半数被歼, 英王享利五世陨命沙场,

上百个公爵伯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

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军的力量,

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

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正在驶援的传闻,

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 以后......‘ ‘以后我都知道, 以前的也都知道, 你要没完没了,

我自己走了, 你一个人 留在这里与郑和做伴好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 如果可能再回来,

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公元1997年7 月2 日, 中国新大陆, 纽约 ‘欢迎到中国新大陆!‘ 海关小姐对我们甜密地一笑,

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 温暖, 但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么感觉。 ‘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

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 他说。 ‘一种习惯, 就象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哪儿? 南极洲吗?‘ ‘为什么不行?‘ 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咄逼人的进攻性,

我已经习惯了, 但又

时时对此到感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

想 到这儿, 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

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 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 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

一切都那么大。半小时后 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

我指着大厦对儿子说。

‘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

爸爸。‘ ‘哈, 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至少, 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

中国在联合国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那又该怎么干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

想着是先进去报到呢, 还是先去公寓 看看新房子。 儿子象往常一样,

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国家元首提的建议:‘联合国离 开我们每年一百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 想到这点,

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 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

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 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

他们都穿着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

一个离我们较近的 演讲者的话音传到我们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灭后,

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 这以后的几 个世纪, 我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

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 后面, 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

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 而直到现在, 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

新大陆到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 它的渊源在旧大陆, 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 第三点,

在经济上, 新大陆和旧大陆......‘ 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

把他从高台上一把 揪了下来, ‘闭起你的狗嘴, 你个臭分离分子!‘

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着, 眼镜 掉到地上摔碎了, ‘看到北爱的事,

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 北爱是租借地,

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 ‘新大陆是印地安人的国土, 旧大陆先生。‘

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 冷 笑地说。 ‘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着他说。 ‘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 演讲者整整领带,

仍不动声色。 ‘呸! 做梦去吧! 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 行吗!?‘

儿子挥着拳头说, 我赶紧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爸爸, 他们在这儿这么猖狂, 你不管吗?!‘

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 你看看吧, 我们管得了吗?‘

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 衫的人, 在这儿他们算文雅, 在费城和华盛顿,

这些家伙剃了光头, 胳膊上裹 着带钢剌的护腕, 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 给您画张像好吗?‘

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 一个白人姑娘, 象所有欧洲移民一样, 她穿着很朴素,

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 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 画面 是一个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

她渴望地看着远处的一所小房子, 那房子 对于她是那么遥远, 那么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

我还想起了前妻, 不是由 于她们的相象,

而是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 就象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样, 遥远而可望不可及,

但象画中的姑娘一样, 她 仍胆怯地,

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着自己......那画上的姑娘背对着观众,

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

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对不起, 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很快的先生, 真的很快。‘姑娘说。 ‘我们真的要走了, 很对不起小姐。‘ 姑娘还想说什么,

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 别烦我 们, 走开!‘ 姑娘蹲下来, 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

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 身边, 把钱递还到他面前。 ‘如果打扰了你们, 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

如果......‘她停 了好一会儿,

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

您还会这样对待 我吗?‘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 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谦!‘我厉声说。 ‘凭什么? 这些年他们象蝗虫一样涌进来,

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 先生,

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 拿最低的工 资。‘ ‘但象你这样的, 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在盯着儿子, 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

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 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 突然兴奋地抱住我, ‘哈哈! 爸爸,

你早就该有这种气 魄! 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

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 ‘滚,

滚得远远的!‘ 我冲他吼到。 ‘好, 我滚。‘ 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

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 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 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儿,

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

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谦意。并同她一起 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 英国人,

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 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 今年才到北爱来。

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 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澎胀,

象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 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

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

画面上有一个戴着头灯安全帽,

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 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 他是伯明翰的一个矿工。‘

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 这是他永远无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

就是因为画和梦 一样, 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

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

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 洲, 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

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为了生活, 我最后还是要 画油画的, 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 先生,

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 一样, 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 你到过故宫博物馆吗?

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 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 不, 我坚持,

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谦。‘ 同旧大陆一样,

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馆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 建于明朝中期, 位于纽约东南部,

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 是一片金 碧辉煌的东方宫殿。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

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 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 却有这么多城门,

远不象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 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

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 正因为如此, 我们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 如果没有新大陆, 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 这不一定, 但至少, 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 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 人不多,

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 大厅中回荡,

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

好象是在黑暗 中伏视着我们的一个个巨人,

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

......其中很多是15世纪宗教欧洲

宗教栽判所的禁书。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 他读的你们的书,

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 他有指南针,

却没有远航必须的欧洲精确钟表;

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

却没有欧洲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

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 比如在地理学上,

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

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 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

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 我们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贫乏。

我那些自悲的年轻同胞们应该 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更多谈的还是艺术,

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 我们谈中国画 最古老的源头,

谈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

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象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

我永远为您祝福,

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 但我的还是有些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 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

这里灯光很亮, 人也很 多。古老的大厅正面, 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

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 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

焦聚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 璃柜上, 天鹅绒上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

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 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

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 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 我说。 ‘不是的, 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

包含着多少故事。就象我父亲给 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 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

这是多么长的时间, 这时间 中能有多少个人生? 这些东西就象凝固了的梦一样。‘ ‘象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

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 块很小的岩石标本,

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

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可我坚持说 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谦意,

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 里, 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 真奇怪,

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 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

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 最后, 我们来到了纽约港, 隔着一片海水,

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 像。他的一支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 天已黑了,

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 火辉煌,

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

使他成为屹 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 这时, 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

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 他说。他走到艾米面前, 向她伸出手, ‘我向你道谦,

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 想想我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

您就会理解了。‘ ‘孩子,‘ 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 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你该成熟起来了。‘ 我指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

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 想象他那样去开拓一切,

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 应该让 你看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郑和了。‘ ‘我了解郑和, 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

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比如说, 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

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 从西欧再次远航, 跨越大西洋, 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

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 神秘 的大西洋强烈地吸引着他, 就是这样,

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 的气魄就好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 ‘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 首先,

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 他是 一个太监。‘ 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你胡说!‘

儿子说。但很快, 他似乎想起 了他看过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

转身看着巨像沉默下来。 ‘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 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

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 教皇签定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

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 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腊风格的雕塑,

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

佛洛狄忒......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裸体被 塑造得那么完美,

这是西洋文化对他们产生的第一次强烈振撼。对郑和来说, 这振撼更是深入灵魂,

他从来没有这样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 自己的 不完美。以后, 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中,

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 世界越来越陌生, 最后,

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什么?‘ ‘回家。‘ ‘回家?!‘ ‘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

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 中他们知道了地球的形状, 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

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 于是, 在征服欧洲后不久, 明朝舰队就向西,

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 走, 走啊走, 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

一双双眼晴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 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 陆地出现了,

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 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

出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 大陆时,

并不象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

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

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

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 又过了五年,

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

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为一体。‘ 儿子面对着巨像长久地沉思着,

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沉思,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孩子,

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

其中有很多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是的,‘艾米说,‘想想, 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

最远只航行到索马 里海岸就返回, 后来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 好望角, 更说不定,

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唉,历史啊, 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象。‘ 我感叹到。 ‘那么, 爸爸, ‘ 儿子从沉思中醒来,

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我和艾米相视一笑, 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我们身后, 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

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 这又是新大陆多梦的一夜。

后记:郑和如果一直向前航行,以后的历史会怎样?这是无数个中国人魂牵梦绕的问题。历史学家们的看法是:郑和远航的目的是落后的,只是为了“布皇恩于天下“(寻找建文帝?),而不是为了贸易和征服。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即使明朝船队航行到西欧甚至美洲,也不会有大的做为。但笔者的看法是:人的思想在新环境中是会变化的,如果郑和真的航行到西欧,他必然会接触到西方的思想和科学,这是东方文化撞击西方文化,同以后人家的文化撞击我们完全不同,必然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另外,在真实的历史中,郑和远航中曾两次用兵,其中至少有一次是针对一个国家的。

在这篇科幻描写的世界里,中华文化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和地域范围,但那不是一个理想社会,

它面临着比我们的现实更多的问题,更大的危机和危险。现在重读一遍,发现这个世界造得很笨拙,同时,我自己也不喜欢中很重的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色彩。 1999.2.1于娘子关

纤维

“喂,你走错纤维了!”

这是我到达这个世界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正驾驶着这架f-18返回罗斯福号,这是在大西洋上空的一次正常的巡逻飞行,突然就闯进了这里,尽管我把加力开到最大,我的歼击机悬在这巨大的透明穹顶下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固定住了,还有外面那颗巨大的黄色星球,围绕着星球的那纸一样薄的巨环在它的表面投下阴影。我不像那些傻瓜,我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梦,我知道这是现实,理智和冷静是我的长项,正因为如此我才通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飞上了f-18。

“请到意外闯入者登记处!当然,你得先下飞机。”那声音又在我的耳机中说。 我看看下面,飞机现在悬停的高度足有50米。 “跳下来,这里重力不大!”

果然如此,我打开舱盖,双腿使劲想站起来,却跳了起来,整个人像乘了弹射座椅似地飞出了座舱,轻轻地飘落在地。我看到在光洁的玻璃地面上有几个人在闲逛,他们让我感到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太寻常了,这些人的穿着和长相,就是走在纽约大街上都不会引起注意的,但这种地方,这种寻常反而让人感觉怪异。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登记处,那里除了那个登记员外已经有了3个人,可能都是与我一样的意外闯入者,我走了过去。

“姓名?”那个登记员问,那人又黑又瘦,一付地球上低级公务员的样子,“如果你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就用翻译器。”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那一堆形状奇怪的设备,“不过我想用不着,我们的纤维都是相邻的。” “戴维.斯科特”我回答,接着问:“这是哪儿?”

“这儿是纤维中转站,您不必沮丧,走错纤维是常有的事。您的职业?” 我指着外面那个有环的黄色星球:“那,那是哪儿?”

登记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面带倦容,无精打采,显然每天都在处理这类事,见这类人,已厌烦了,“当然是地球了。”他说。

“那怎么会是地球?!”我惊叫起来,但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现在是什么时间?” “您是问今天的日期吗?2001年1月20日,您的职业?” “您肯定吗?!”

“什么?日期?当然肯定,今天是美国新总统就职的日子。”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了些归宿感,他们肯定是地球人。

“戈尔那个白痴,怎么能当选总统?”旁边那3位中的一个披着棕色大衣的人说。 “您搞错了,当选总统的是布什。”我对他说。 他坚持说是戈尔,我们吵了起来。

“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后面的一个男人说,他穿着一件很古典的外套。

“他们两个的纤维距离较近。”登记员解释说,又问我:“您的职业,先生?”

“先别扯什么职业,我想知道这是哪儿?外面这个星球绝不是地球,地球怎么会是黄色的?!”

“说的对!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你拿我们当白痴吗?”

披棕色大衣人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无奈地摇摇头:“您最后这句话是蛀洞产生以来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立刻对披棕色大衣的人产生了亲切感,问他:“您也是走错纤维的吗?”尽管我自己也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他点点头:“这两位也都是。” “您是乘飞机进来的?”

他摇摇头:“早上跑步跑进来的,他们两位的情况有些不同,但都类似:走着走着,突然一切都变了,就到了这儿。”

我理解地点点头:“所以你们一定明白我的话:外面那个星球绝不是地球!” 他们3个都频频点头,我得意地看了登记员一眼。 “地球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拿我们当白痴?!”

披棕色大衣人重复道。 我也连连点头。 “连白痴都知道,地球从太空中看是深紫色的!”

在我发呆的当儿,穿古典外套的人说:“您可能是色盲吧?” 我又点头,“或者真是个白痴。”

穿古典外套的人接着说:“谁都知道地球的色彩是由其大气的散射特性和海洋的反射特性决定的,这就决定了它的色彩应该是。。。。。。” 我不停地点头,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着也对我点头。 “。。。。。。是深灰色。”

“你们都是白痴吗?”那个姑娘第一次说话了,她身材袅窕面容姣好,如果我这时不是心烦意乱,会被她吸引住的,“谁都知道地球是粉红色的!它的天空是粉红色的,海洋也是,你们没听过这首歌吗:‘我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儿、蓝色的云彩像我的双眸、粉红的晴空像我的脸旦儿。。。。。。’” “您的职业?”登记员又问我。

我冲他大喊起来:“别急着问他妈的什么职业,告诉我这是哪儿?!这儿不是地球!就算你们的地球是黄色的,那个环是怎么回事?” 这下我们4

个走错纤维的人达成了一致,他们3个都同意说地球没有环,只有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有环。 姑娘说:“地球只不过是有3个卫星而已。” “地球只有一颗卫星!!”我冲她大叫。

“那你们谈情说爱时是多么乏味,你们怎么能体会到两人手拉手在海边上,一月二月和三月给你们在沙滩上投下6个影子的浪漫。”

穿古典外套的人说:“我觉得那情形除了恐怖外没什么浪漫,谁都知道地球没有卫星。” 姑娘说:“那你们谈情说爱就更乏味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两人在海滩上看着木星升起,乏味?”

我不解地看着他:“木星?木星怎么了?你们谈恋爱时还能看到木星?” “您是个瞎子吗?!” “我是个飞行员,我的眼睛比你们谁都好!”

“那您怎么会看不到一颗准恒星呢?您怎么这么看着我?您难道不知道木星的质量已经很大,其引力在八千万年前引发了内部的核反应,变成了一颗准恒星吗?您难道不知道恐龙因此而灭绝吗?!您没有上过学吗?就算如此,您总看到过木星单独升起那银色的黎明吧?您总看到木星与太阳一同落下时那诗一般的黄昏吧?唉,您这个人啊。”

我感觉像来到了疯人院,便转向登记员:“你刚才问我的职业,好吧,我是美国空军少校飞行员。” “哇!”姑娘大叫起来,“您是美国人?” 我点点头。

“那您一定是角斗士吧!我早看到您不一般,我叫哇哇妮,印度人,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角斗士?那和美国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我知道美国国会是打算取消角斗士和角斗场的,但现在这个法案不是还没通过吗?再说布什与他老子一样,是个嗜血者,他上台法案就更没希望通过了。您觉得我没有见识是吗?最近的一次在亚特兰大奥角会我可是去了的,唉,买不起票,只在最次的座位上看了一场最次的角斗,那叫什么?两人扭成一团,刀都掉了,一点儿血都没见。” “您说的是古罗马的事吧?”

“古罗马?呸,那个绵软的时代,那个没有男人的时代,那时最重的刑罚就是让罪犯看看杀鸡,他百分之百会晕过去。”她温情地向我靠过来,“你就是角斗士。”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甚至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于是又转向了登记员:“您还想问什么?”

登记员冲我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10个人应该互相配合,事情就能快点完。”

我、哇哇妮,披棕色大衣的人和穿古典外套的人都四下看看:“我们只有5个人啊?”

“‘5’是什么?”登记员一脸茫然,“你们4个加上我不就是10个吗?”

“你真是白痴吗?”穿古典外套的人说:“如果不识数我就教你,达达加1才是10!” 这次轮到我不识数了,“什么是达达?”

“你的手指和脚指加起来是多少?10个;如果砍去一个,随便手指或脚指,就剩达达个了。”

我点点头:“达达是19,那你们是20进制,他们,”我指指登记员,“是5进制。”

“你就是角斗士。。。。。。”哇哇妮用亲呢地手指触摸着我的脸说,感觉很舒服。

穿古典外套的人轻蔑地看了一眼登记员:“多么愚蠢的数制,你有两只手和两只脚,计数时却只利用了四分之一。”

登记员大声反驳:“你才愚蠢呢!如果你用一只手上的指头就能计数,干嘛还要把你的另一个爪子和两个蹄子都伸出来?!”

我问大家:“那你们的计算机的数制呢?你们都有电脑吧?” 我们再次达成了一致,他们都说是二进制。

披棕色大衣的人说:“这是很自然的,要不计算机就很难发明出来。因为只有两种状态:豆子掉进竹片的洞中或没掉进去。” 我又迷惑了:“。。。。。。竹片?豆子?”

“看来你真的没上过学,不过周文王发明计算机的事应该属于常识。” “周文王?那个东方的巫师?”

“你说话要有分寸,怎么能这样形容控制论的创始人?” “那计算机。。。。。。您是指的中国的算盘吧?”

“什么算盘,那是计算机!占地面积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用竹片和松木制造,以黄豆做为运算介质,要一百多头牛才能启动呢!可它的cpu做得很精致,只有一座小楼那么大,其中竹制的累加器是工艺上的绝活。” “怎么编程序呢?”

“在竹片上打眼呀?那个出土的青铜钻头现在还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馆里呢!周文王开发的易经3.2,有上百万行代码,钻出的竹条有上千公里长呢。。。。。。” “你就是角斗士。。。。。。”哇哇妮依偎着我说。

登记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先登记好吗?之后我再试着向你们解释这一切。”

我看着外面那黄色的有环的地球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明白一些了,我不是没上过学,我知道一些量子力学。” “我也明白一些了。”

穿古典外套的人说:“看来,量子力学的多宇宙解释是正确的。”

披棕色大衣的人是这几个人中看上去最有学问的,他点点头说:“一个量子系统每做出一个选择,宇宙就分裂为两个或几个,包含了这个选择的所有可能,由此产生了众多的平行宇宙,这是量子多态迭加放大到宏观宇宙的结果。”

登记员说:“我们把这些平行宇宙叫纤维,整个宇宙就是这样一个纤维丛,你们都来自临近的纤维,所以你们的世界比较相似。”

我说:“至少我们都能听懂的彼此的语言。”刚说完,哇哇妮就部分否定了我的话。

“妙名其莫!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她最没学问,但最可爱,而且我相信,那个词在她的纤维中就是那个顺序,她又冲我温柔地一笑:“你就是角斗士。” “你们打通了纤维?”我问登记员。

他点点头:“只是超光速航行的附带效应,那些蛀洞很小,会很快消失的,但同时也有新的出现,特别是当你们的纤维都进入超光速宇航时代时,蛀洞就更多了,那时会有更多的人走错门的。” “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不能驻留在我们的纤维,登记后只能把你们送回原纤维。”

哇哇妮对登记员说:“我想让角斗士和我一起回到我的纤维。”

“他要愿意当然行,只要不留在这个纤维就行,”他指了一下黄地球。 我说:“我要回自己的纤维。” “你的地球是什么颜色的?”哇哇妮问我。 “蓝色,还点缀着雪白的云。”

“真难看!跟我回粉色的地球吧!”哇哇妮摇着我矫滴滴地说。 “我觉得好看,我要回自己的纤维。”我冷冷地说。

我们很快登记完了,哇哇妮对登记员说:“能给件纪念品吗?”

“拿个纤维镜走吧,你们每人都可以拿一个。”登记员指着远处玻璃地板上散放着的几个球体说,“分别之前把球上的导线互相连接一下,回到你们的纤维后,就可以看到相关纤维的图像。”

哇哇妮惊喜说:“如果我和角斗士的球联一下,那我回去后可以看到角斗士的纤维了?!” “不仅如此,我说过是相关纤维,不止一个。”

我对登记员的话不太明白,但还是拿了一个球,把上面的导线与哇哇妮的球连了一下,听

到一声表示完成的蜂鸣后,就回到了我的f-18上,座舱里免强能放下那个球。几分钟后,纤维中转站和黄色地球都在瞬间消失,我又回到了大西洋上空,看到了熟悉的蓝天和大海,当我在罗斯福号上降落时,塔台的人说我没有耽误时间,还说无线电联系也没有中断过。

但那个球证明我到过另一个纤维,我设法偷偷从机舱中拿回了球。当天晚上,航母在波士顿靠岸了,我把那个球带到军官宿舍。当我从大袋子中把它拿出来时,球上果然显示出了清晰的图像,我看到了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哇哇妮正在一座晶莹的水晶山的山脚下闲逛。我转动球体,看到另一个半球在显示着另一幅图像,仍是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但画面上除了哇哇妮外还有一个人,那人穿着美国空军的飞行夹克,那人是我。

其实事情很简单:当我做出了不随哇哇妮走的决定时,宇宙分裂为二,我看到的是另一种可能的纤维宇宙。

纤维镜伴随了我的一生,我看着我和哇哇妮在粉红色的地球上恩恩爱爱,隐居水晶山,白头到老,生了一大群粉红色的娃娃。

就是在哇哇妮孤身回到的那个纤维,她也没有忘记我。在我们走错纤维30周年那天,我在球体相应的一面上看到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亲密地在海边散步,一月二月和三月把他们的6个影子投在沙滩上,这时哇哇妮在球体中向我回过头来,她的眸子已不像蓝色的云,脸旦也不再像纷红色的天空,但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分明听见她说: “你就是角斗士!”

信使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

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 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

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 但做不到。

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 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

和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

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

他以光速奔跑......现在, 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

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 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

有两件事使他不安: 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 这个由普朗克开始,

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 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性, ‘上帝不掷骰子.‘,

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语。

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进展,

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

另一件事是原子弹。 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

甚至战争也过去很长时间了,

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 现在才痛起来。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

只是说明了质量和能量的关系, 事实上,

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

他自己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

但她不知道, 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

他的忧虑要深远的多。

最近的睡梦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 象洪水, 象火山,

终于有一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

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声。 以后,

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

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 他试图跑出这荒原, 但它太大了,

无边无际。 后来他看到了海, 残阳中呈血色的海,

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

这时, 一个问题, 象退潮时黑色的 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人类还有未来吗?

这问题象烈火一样煎熬着他, 他已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 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

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 后来的三天,

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 那人总是准时到来,

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

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 他才慢慢地离去。

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

也许听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

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 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 外面下起雨来。

从窗口看下去,

年轻人站到了这里唯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 后来雨大了,

那棵在秋天已很稀疏的树档不住雨了。 老人停下了琴,

想让他早些走, 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

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

老人放下提琴, 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

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 哦, 喜欢听, 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 老人转身走回去。

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儿, 双眼望着无限远处,

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 后来, 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

他慢慢转过身, 恍惚地走进门, 走上楼去,

好象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 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

他走了进去。 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 没有回头,

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

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 老人心中有一丝谦意。

他拉的不好, 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旋曲,

拉得常常走调, 有时, 他忘记了一个段落,

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 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 很旧了,

音也不准。 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

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页一个普通的夜晚, 这时,

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 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

人类的未来就象这秋天的夜雨一样阴暗而迷蒙。

就在这夜、这雨中,

莫札特的回旋曲从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 又到九点了。 老人停下了琴,

想起了那个年轻人, 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

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 你明天还来听吧.‘ 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 但没有转身,‘不了, 教授, 您明天有客人.‘

他拉开门, 又象想起了什么,‘哦对, 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

那时您还拉琴吗?‘ 老人点点头。 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好, 那我还会来的, 谢谢.‘ 第二天雨没停, 但晚上真有客人来, 是以色列大使。

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已民族的国家,

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

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

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 他坚决拒绝了。

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 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

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 哦, 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 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 这是严格保密的, 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

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可奇怪的问题,‘那么,

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 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 但既然您拒绝了,

我就不想再打扰了, 我们都会理解的, 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 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

就把这困惑忘记了。 琴声刚刚响起, 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 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

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

‘你明天还来听吧.‘ 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 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象还会下雨, 这是连阴天.‘ ‘是的, 明天会下雨, 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

后来还会下一天, 您拉琴时也下, 我会上来听;

雨要一直要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 觉得年轻人很幽默, 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

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 第二天晚上没雨,

他在楼下听琴; 第三天外面下雨, 他上来听;

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 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

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 拿着一把小提琴。 他没说什么,

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 不, 我用不着别的琴了.‘ 老人摆摆手说。

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

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 他都谢绝了,

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 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 对不起教授,

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 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 没有弦!

再仔细一看, 弦是有的, 但是极细, 如蛛丝一般。

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 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

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 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 弦没断,

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

他把弓放上去, 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

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 这时, 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 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 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

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 慢得象晨风吹动的薄雾;

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

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 能量之风浩荡吹过,

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

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 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

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

但他们也知道, 每当琴声响起时,

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 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

面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

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

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

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

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要回那把琴,

他又象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 每天深夜,

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 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 老眼昏花,

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

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

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 在黑暗中,

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 入睡前, 老人象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

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 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

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

只是到了现在, 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 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

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 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 真对不起教授, 绝对不行。

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 他有些明白了。 双手托起那把琴, 他问:

‘那么这个, 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 他现在站在窗前, 窗外, 银河横贯长空,

群星灿烂, 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

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

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 是回忆。 ‘我是信使, 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

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

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 在他的一生中,

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 正因为如此,

他才超越别人之上, 首先窥见了她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 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 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 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 原子弹,

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 在我们的时代,

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

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

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 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 ‘我知道, 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 一,

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 二, 按照您的公式,

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 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宽容地笑了, ‘哦, 理论是灰色的, ‘,

他微微叹息,‘我的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 好吧, 孩子,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

象每一个了确了人生最后凤愿的老者一样,

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 他可以真正休息了。 ‘孩子,

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

本世纪九十年代末,

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国际公约,

又过了五十年, 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

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 ‘我该走了,

为了听您的音乐, 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 我还要去三个时代,

见五个人, 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

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 他没说的还有:

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

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 他转过身来微笑着, 似乎带着谦意。 ‘教授, 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 已是深夜,

街上没什么人。 年轻人开始 脱下衣服, 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

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 那显然是他的时代的衣服。

他没有象老人想象的那样化做一道白光离去,

而是崐沿一条斜线争速向上升去。 几秒钟后,

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 他上 升的速度很恒定, 没有加速过程。 很明显, 不是他在上升,

而是地球在转动, 他是绝对静止的, 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

老人猜测, 他可能使自已 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

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 看着时间急流滚滚 而过, 愿意的话, 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 慢慢地转身,

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

圆圆的肥皂泡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她)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显然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喑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迷漫着沙尘,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漂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明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小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做飞播造林研究用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还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这么大份量,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少份量,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仍放在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屁股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妈妈的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妈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爸爸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圆圆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子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在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个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反来复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扳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枪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但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学生,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手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还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

“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的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

“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将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漂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了。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圆圆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

“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像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个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漂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的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气,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漂渺的梦想,和你妈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做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做为自己的没有虚渡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她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一下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停止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规划和努力。”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次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恶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这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两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份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迷漫在家里的每个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呼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

“市长先生,您的女儿。。。。。。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长度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的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地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大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粘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当然是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的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呗。”

“NONO!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怜利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迷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做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班主任说的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赚我浪费,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像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的。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我目前能周转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

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投资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已为它想好了名字,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溶液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小手儿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渡过余生,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彻,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配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中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浆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个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的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漂浮着。虽然巨泡的进气口已经消失,它的膨胀却没有停止,这是由于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中的空气膨胀的缘故。渐渐地,巨泡占据了半个天空!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座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们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溶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着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支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搔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现在,他一贯认为是虚幻象征的肥皂泡已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现实,而透过它看到的现实世界反倒变得虚幻了。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市长的司机从车里拿出一根铁棍,抡得呜呜作响击打膜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这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最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浆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

“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们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添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它部分的飞液正在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大楼的楼顶看着大泡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做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土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你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份,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定,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飞液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是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公里,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汽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汽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汽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汽泡浩浩荡荡地漂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漂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汽泡长河!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汽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停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前两天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汽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月亮是由无数个巨型汽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中将它分辩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汽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汽泡巨大而清晰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汽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汽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汽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汽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新怡人,雨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地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儿无数次走过,曾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心里响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发现,这歌真的在响着。这时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没于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楼的二楼,是她的家,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圆圆来到楼前,看到周围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长得很好。地边有一辆小工具车,车上装有大铁桶,显然是用来从远处运水浇地的。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这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活的气息,它在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令圆圆向往。

圆圆走上了扫得很干净的楼梯,轻轻地推开家门,看到灯下头发花白的父亲,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着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着那个圆圆在孩子时代装肥皂液的小瓶儿,还有那个小小的塑料吹环,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中国太阳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

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

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

“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

“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

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

“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唯一参照物。

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

“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

“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嚎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还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附近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抽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周围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充满着对雨的乞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有时候。

一阵干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淹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个目标: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 “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绑绑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zha药。”国强说,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着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儿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开始真像做恶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二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看到人们用脸盒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他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乎乎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美丽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找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做盲流谴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抬上来时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 “进城去,那里灯更多......”

人生第二个目标: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

水娃惊叹说,国强说的没错,城里的灯真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以前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儿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罗。”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蔑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位置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打扮起来,走出门去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陆名海,大伙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一个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没太阳时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陆海收伞:这伞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陆海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扑地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份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像,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陆海再插上电源的插销时,银布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在伸展开来,很快又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薄薄的硬硬的,轻敲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陆海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得坚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陆海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钱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陆海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陆海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陆海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

“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陆海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愦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陆海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陆海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它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陆海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次遇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陆海,但扭头一看,见陆海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陆海,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陆海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陆海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陆海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儿,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陆海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的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夜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陆海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陆海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陆海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陆海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撖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镜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问。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这......太吓人了。”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柱与地面支撑,据这位著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恶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支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支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氢氟酸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如果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陆海的太阳灶上。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干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

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纷烦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周围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阔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口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两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围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起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好像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陆海!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陆海,在他的记忆中,陆海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陆海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陆海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陆海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陆海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 “看来咱们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

“是的是的,都不错!”陆海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充满了机遇。”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充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寻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付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陆海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

陆海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关键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问了一个陆海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

陆海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拍水娃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陆海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陆海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陆海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肋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陆海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在这一天,陆海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漂浮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撖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折,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未......陆海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

“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

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天安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周围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在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桔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央,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芒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连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的那么平淡渺小。

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陆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陆海。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陆海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

“是我们的太阳,特别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

“但中国太阳也遇到了大问题,”陆海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它们有什么差别吗?” “左边那个亮一些。”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可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 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陆海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诚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

一阵笑声响起,“陆总,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有人气愤地喊道。

陆海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如果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对方没理他,接着对陆海说: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du!”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

陆海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陆海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慢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陆海说,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陆海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立刻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彻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

陆海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蜘蛛人做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陆海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支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每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

陆海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唯一镇定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奇怪了。

陆海问:“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容易吗?”

“如果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

“说得好!宇航训练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

前宇航员仰视着陆海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

陆海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做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入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陆海耳边低声说:“陆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关键之处挑明。” “嗯?”陆海询问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

陆海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入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陆海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

陆海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入了座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训练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 镜面农夫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升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嗄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训练,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充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眠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唯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来回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夫”。这些“农夫”们的世界是奇特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周围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形状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徒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致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夫”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去了!” ......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为期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 在银色在大地上我遥望家乡 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 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 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

“镜面农夫”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形状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如果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除了进行姿态和形状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状调整时大的多,这时“镜面农夫”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入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陆海,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

但“镜面农夫”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陆海所设想的使命:证明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需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夫”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每天从三万六千公里的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

“镜面农夫”做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涌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夫”们忘记了。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上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太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兴趣,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干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如何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维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豪灯塔......水娃惊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状调整发动机。每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常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状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美丽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

许多年前做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如果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东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多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干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比如溶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

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入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夫”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象,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象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暴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陆海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

水娃突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陆海:“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 陆海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

陆海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陆海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来回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太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自愿者的。”

陆海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

“陆部长,二十年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陆海感概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如果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没有区别,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 陆海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陆海突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

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 与陆海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

陆海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

“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掠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海失态地大叫起来。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和......”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允许二十个人去自杀。”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最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已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漂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掠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

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

陆海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凝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它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夫”。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

陆海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

做为告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 水娃回答:“很远,娘。”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充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周围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溶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淹没。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陆海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入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掠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入冬眠;四十五年后它将掠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苏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掠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眠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于娘子关



这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白垩纪晚期普通的一天,真的不可能搞清是哪一天了,但确实是普通的一天,这一天的地球,是在平静中渡过的。

那时各大陆的形状和位置与现在大不相同,恐龙主要分布在两块大陆上,其一是冈瓦纳古陆,它在几亿年前原本是地球上唯一的完整大陆,现在经过分裂,面积已大为减小,但仍有现在的非洲和南美洲合起来那么大;其二是罗拉西亚大陆,是从冈瓦纳古陆分裂出去的一块大陆,后来形成现在的北美洲。

在这一天,在所有的大陆上,所有的生命都在为生存而奔波,在这蒙昧之中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自己到哪里去,当白垩纪的太阳升到正空时,当苏铁植物的大叶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缩到最小时,它们只关心从哪里找到自己今天的午餐。

一头霸王龙找到了自己的午餐,它此时正处于冈瓦纳古陆的中部地区,在一片高大的苏铁林中的一块阳光明媚的空地上。它的午餐是一条刚刚抓到的肥硕的大蜥蜴,它用两只大爪把那只拚命扭动的蜥蜴一下撕成两半,把尾巴那一半扔进大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这时它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就在距霸王龙左脚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蚂蚁的小镇,镇子大部分处于地下,里面生活着一千多只蚂蚁。今年的旱季很长,日子越来越难了,它们已经连着两天挨饿了。

霸王龙吃完后,后退两步,满意地躺在树荫里睡午觉了。他的倒卧使小镇产生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涌到地面的蚂蚁们看到霸王龙的身躯像远方一道高大的山脉,不一会儿地震又发生了,只见那道山脉在大地上来回滚动着,霸王龙把一支巨爪伸进嘴里,在巨牙间使劲抠着,蚂蚁们很快明白了恐龙睡不着的原因:牙缝里塞了肉,很难受。

蚂蚁小镇的镇长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它攀上一棵小草,向下面的蚁群发出一股气味语言,气味所到之处,蚂蚁们理解了镇长的意思,也发出气味把这信息更广地传播开来,蚁群中触角挥动,出现了一阵兴奋的浪潮。随后,在镇长的率领下,蚁群向霸王龙行进,在地面上形成了几道黑色的小溪。

十分钟后,蚂蚁们便跟着镇长开始登上恐龙的巨爪。霸王龙看到了前臂上的蚁群,挥起另一支手臂要把它们扫下去。它挥起的巨掌如一片乌云瞬间遮住了正午的太阳,蚁群所在的前臂平原立刻暗了下来。蚂蚁们惊恐地仰望着空中的巨掌,急剧挥动着它们的触须,镇长则抬起前爪指着恐龙的大嘴,其它的蚂蚁也学着镇长的样子,一起指着恐龙的嘴。霸王龙楞了几秒钟,似乎明白了蚂蚁的意思。它想了想,把举着的那只爪子放了下来,前臂平原上立刻云开日出。霸王龙张开大嘴,将爪子的一根指头搭到它的巨牙上,形成了一座沟通前臂平原与巨牙的桥梁。蚂蚁犹豫着,镇长首先向指头走去,蚁群随后跟上。

一群蚂蚁很快走到了手指的尽头,它们站在那光滑的圆锥形指尖上,充满敬畏地向恐龙的嘴里看了一眼,它们仿佛面对着一个处于雷雨前的暗夜中的世界,一阵充满血腥味的潮湿的大风迎面刮来,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有隆隆的雷声传来。当蚂蚁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的远方有一大片更黑的区域,那片区域的边界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好半天蚂蚁们才明白那是恐龙的嗓子眼儿,隆隆的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这声音是从那大黑洞的深处霸王龙庞大的胃发出的。蚂蚁们惊恐地收回目光,纷纷从指尖爬上了恐龙的巨牙,然后沿着牙面那白色的光滑峭壁爬下去。在宽大的牙缝中,蚂蚁们开始用它们有力的双颚撕咬卡在那里的粉红色的蜥蜴肉。这时霸王龙已经把指头搭到了上排牙上,后来的蚂蚁在持续不断地爬上去,然后进入牙缝中吃肉,这使得上牙的情景仿佛是下牙的镜像。在恐龙的十几道牙缝中,有上千只蚂蚁在忙碌着。很快,牙缝中的残肉被剔得干干净净。

霸王龙牙齿间的不适感消失了,恐龙还没有进化到能说声谢谢的地步,它只是快意地长出一口气,一时间突然出现的飓风掠过两排巨牙,把所有的蚂蚁都吹了出去。蚁群像一片黑色的灰尘纷纷从空中飘落,由于它们身体极轻,都安然无恙地降落在距霸王龙头部一米多远的地方。饱餐一顿的蚂蚁们心满意足地向小镇的入口走去,而消除了齿间不适的霸王龙,又打了一个滚回到凉爽的树荫里,舒适地睡去。

地球在静静地转动着,太阳无声地滑向西方,苏铁植物的影子在悄悄拉长,林间有蝴蝶和小飞虫在静静地飞着,在远方,远古大洋上的浪花拍打着冈瓦纳古陆的海岸......

没有人知道,在这宁静的一刻,地球的历史已被扭向另一个方向。

一、信息时代

与此同时,蚂蚁世界也进入了先进的信息时代。蚂蚁世界的能源动力与恐龙世界完全不同,它们不使用石油和煤炭,而是采集风力和太阳能。

在蚂蚁城市中能看到大量的风力发电机,外形和大小与我们的孩子玩的纸风车相仿;城市的建筑表面都是一种光亮的黑色材料,那是太阳能电池。

蚂蚁世界的另一个重要技术是用生物工程制造的动力肌肉,这种动力肌肉的外形像一根根粗电缆,注入营养液后就能够进行各种频率的伸缩以产生动力,蚂蚁的汽车和飞机都是由这种动力肌肉做为发动机的。

蚂蚁也有计算机,它们都是米粒大小的圆粒,与恐龙的计算机不同,没有任何集成电路,所有的计算都是由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完成。

蚂蚁计算机没有显示屏,它用化学气味输出信息,这些极其复杂精细的气味只有蚂蚁能够分辩,蚂蚁的感觉可以把这些气味翻译成数据、语言和图像。

这些粒状化学计算机同样联成了庞大的网络,只是它们之间的联网不是通过光纤和电波,而是通过化学气味,计算机之间用气味语言来交换信息。

蚂蚁社会的结构与我们今天的见到蚁群大不相同,反倒更像我们人类。

由于采用生物工程生产胚胎,蚁后在生殖繁衍后代中的作用已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在蚂蚁社会中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重要性。

时光飞逝,五万年过去了。

恐龙和蚂蚁的相互依存关系一直延续下来,两个物种一同创造了白垩纪文明,跨越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机时代、电气时代、原子时代,现在进入了信息时代。

恐龙在各大陆上建起了巨大的城市,这些城市中有上万米高的大楼,站在它们的楼顶向下看,就像坐在我们的高空飞机上鸟瞰一样,可以看到云层几乎贴着大地。这些巨楼站立在云海之上,下面的云很密时,总是处于万里晴空之中的顶层的恐龙就会打电话问底层的门卫,下面是不是在下雨,以决定它们下班回家时要不要带伞。它们的伞也很大,像我们马戏团的顶棚。它们的汽车每一辆都有我们的一幢楼房那么大,行驶时地面在颤动。恐龙的飞机像我们的*那么大,飞行时如惊雷滚过长空,并在地面上投下大大的影子。恐龙还进入了太空进行探险,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着它们大量的卫星和飞船,这些航天器同样是庞然大物,在地面上就能看出其形状。恐龙的世界是由庞大而复杂的计算机网络连在一起的,它们的计算机键盘上的每一个键都有我们的电脑屏幕那么大,而它们的电脑屏幕像我们的一面墙那么宽。

与此同时,蚂蚁世界也进入了先进的信息时代。蚂蚁世界的能源动力与恐龙世界完全不同,它们不使用石油和煤炭,而是采集风力和太阳能。在蚂蚁城市中能看到大量的风力发电机,外形和大小与我们的孩子玩的纸风车相仿;城市的建筑表面都是一种光亮的黑色材料,那是太阳能电池。蚂蚁世界的另一个重要技术是用生物工程制造的动力肌肉,这种动力肌肉的外形像一根根粗电缆,注入营养液后就能够进行各种频率的伸缩以产生动力,蚂蚁的汽车和飞机都是由这种动力肌肉做为发动机的。蚂蚁也有计算机,它们都是米粒大小的圆粒,与恐龙的计算机不同,没有任何集成电路,所有的计算都是由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完成。蚂蚁计算机没有显示屏,它用化学气味输出信息,这些极其复杂精细的气味只有蚂蚁能够分辩,蚂蚁的感觉可以把这些气味翻译成数据、语言和图像。这些粒状化学计算机同样联成了庞大的网络,只是它们之间的联网不是通过光纤和电波,而是通过化学气味,计算机之间用气味语言来交换信息。蚂蚁社会的结构与我们今天的见到蚁群大不相同,反倒更像我们人类。由于采用生物工程生产胚胎,蚁后在生殖繁衍后代中的作用已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在蚂蚁社会中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重要性。

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形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四肢笨拙的恐龙依赖蚂蚁的精细操作技能,在恐龙世界的所有工厂中,都有大量的蚂蚁在工作,它们主要从事恐龙工人无法胜任的微小零件的制造、精密设备和仪器的操作、维护和维修等。蚂蚁在恐龙社会发挥重要作用的另一个重要领域是医学,恐龙的所有手术仍然由蚂蚁医师们进入它们那巨大的内脏来实施,蚂蚁拥有了许多精密的医疗设备,包括微小的激光手术刀、能够在恐龙血管中行驶并清淤的微型潜艇等。

冈瓦纳大陆上的蚂蚁帝国最后统一了各个大陆上的未开化的蚂蚁部落,建立了名叫蚂蚁联邦的覆盖整个地球的蚂蚁世界。

与蚂蚁世界相反,原本统一的恐龙帝国却发生了分裂,罗拉西亚大陆独立,建立了另一个庞大的恐龙国家——罗拉西亚共和国。后来经过上千年的扩张,冈瓦纳帝国占据了原生印度、原生南极和原生澳大利亚,而罗拉西亚共和国则把自己的版图扩张至原生亚洲和原生欧洲两个大陆。冈瓦纳帝国主要由霸王龙组成,而罗拉西亚共和国主要龙种是暴龙,双方在领土扩张的漫长历史中不断爆发战争。但在最近的两百年,随着核时代的到来,战争却停止了。这完全是核威摄的结果,两个大国都存贮了大量的热核武器,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核弹会使地球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放射性熔炉。正是对共同毁灭的恐惧,使白垩纪地球维持了这针尖上的可怕和平。

随着时间的流逝,恐龙社会在地球上急剧膨胀,它们的人口迅速增加,各个大陆变得拥挤起来,环境污染和核战争两大威胁变得日益严重。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的裂痕再次出现,白垩纪文明庞罩在一层不祥的阴云之中。

在刚刚闭幕的本年度龙蚁峰会上,蚂蚁世界要求恐龙世界采取断然措施,销毁所有核武器,保护环境和限制人口增长,在要求被拒绝后,白垩纪世界中的所有蚂蚁全体罢工。

二、蚂蚁罢工

冈瓦纳帝国首都,在高耸入云的皇宫中的一间宽阔的蓝色大厅中,达达斯皇帝躺在一张大沙发上,用大爪捂着左眼,不时痛苦地呻吟一声。围着它站着几头恐龙,它们是:国务大臣巴巴特、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科学大臣尼尼坎博士,医疗大臣维维克医生。

维维克医生欠身看着皇帝说:“殿下,您的左眼已经发炎了,急需手术,但现在找不到动眼科手术的蚂蚁医生,只能用抗生素药物维持,这样下去,您的这只眼睛有失明的危险。”

“见鬼!”皇帝咬牙切齿地说,接着问医生:“全国的医院都没有蚂蚁医生了吗?”

维维克点点头:“是的殿下,大量需要手术的病人得不到治疗,已经引起了一定的社会恐慌。”

“大概更大的恐慌不是来自于此吧。”皇帝说着,转向国务大臣。

巴巴特欠一下身说:“当然,殿下。现在,全国有三分之二的工厂已经停工,有几个城市还停电,罗拉西亚共和国的情况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那些恐龙能够操纵的机器和生产线也停下来了吗?”

“是的殿下,在制造业,比如汽车制造之类,如果精细的小部件造不出来,那些恐龙能够生产的大部件也无法装配成能够使用的成品,所以也都停止生产了。在另外一些工业部门,如化工和发电,蚂蚁罢工刚开始还影响不大,但后来随着设备故障的增加,维修又跟不上,瘫痪的工厂越来越多。”

皇帝暴跳如雷:“混旦!龙蚁峰会刚结束,我们就命令你们在全国范围内对恐龙产业工人进行紧急培训,以使它们能够逐步胜任原来由蚂蚁从事的精细操作。” “殿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对于伟大的冈瓦纳帝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上,冈瓦纳恐龙经历过比这大的多的危机,有多少次敌众我寡的血战,多少次扑灭覆盖整个大陆的森林大火,多少次在大陆板块运动后岩浆横流的大地上生存下来......” “但,殿下,这次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只要勤学苦练,恐龙也能拥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们的世界不会因此而屈服于那些小虫子的要挟!”

“我将让您看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国务大臣说着,张开它的大爪,把两根红色的电线放到沙发上,“殿下,您能试着做一个维修机器设备最基本的操作:把这两根导线接起来吗?”

达达斯皇帝大爪的每根指头都有半米长,比茶杯还粗,那两根直径三毫米的电线,在它看来比我们眼中的头发丝还细,它费了很大劲,蹲在那里把两眼紧凑在沙发上,试图把那两根电线捏起来,爪子粗大的锥形指甲像几颗小炮弹般光滑,夹起的电线最终都滑落下去,剥开电线的胶皮进行连接更是谈不上了。皇帝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一挥爪子把电线扫到地上。

“就算是您最终练就了这接线的细功夫,还是无法进行维修工作,我们这粗大的手指不可能伸进那些只有蚂蚁才能钻进去的精密机器中。”

“唉——”科学大臣尼尼坎长叹一声,感慨地说:“早在八百年前,先皇就看到了恐龙世界对蚂蚁细微操作技能的依赖所产生的危险,并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研究新的技术和设备以摆脱这种依赖,但恕我冒昧,在包括殿下在位的这两个世纪,这种努力几乎停止了,我们舒适地躺在蚂蚁服务的温床上,忘记了居安思危。”

“我没有躺在谁的温床上!”皇帝举起两只大爪愤怒地说,“事实上,先皇看到的那种危险也无数次在我的恶梦中出现,”它用一根粗指头抵着尼尼坎的前胸,“但你要知道,先皇摆脱对蚂蚁技能依赖的努力是因为失败而停止的,在罗拉西亚共和国也一样!”

“是这样,殿下!”国务大臣点点头,指指地上的电线对尼尼坎说:“博士,您不可能不知道,要想让恐龙顺利地完成接线操作,这两根电线必须有十至十五厘米粗!即使具有这样大的形体,我们也不可能想像一部内部盘着像小树那么粗的电线的移动电话,或者同样的一台电脑。与此类似,要想由恐龙操作和维护,有一半的机器设备必须造得比现在大百倍甚至几百倍,这样,资源和能源的消耗也相应地是现在的几百倍,这是恐龙世界的经济根本无法承受的!”

科学大臣点点头承认了上面的说法:“是的,更要命的是,有些设备的部件是不可能大型化的,比如光学和电磁波通讯设备,包括光波在内的电磁波的波长,决定了调制和处理它们的部件一定是微小的。没有微小部件,怎么可能想像会有计算机和网络?在分子生物学和基因工程的研究和生产方面也是类似的。”

医疗大臣说:“我们的医疗也离不开蚂蚁,没有他们,恐龙的外科手术无法想像。”

科学大臣总结道:“龙蚁联盟是大自然在进化中的一项选择,它的意义是十分深远的,没有这种联盟,地球上的文明根本不可能出现,我们绝不能容忍蚂蚁破坏这个联盟。” “可现在我们怎么办呢?”皇帝摊开双爪看看大家问。

一直沉默的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说话了:“殿下,蚂蚁联邦固然有它们的优势,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力量,蚂蚁世界的城市比我们娃娃的积木玩具还小,我们撒泡尿就能把它冲跨!帝国应该使用这种力量。”

皇帝点点头,对元帅说:“好吧,你命令总参谋部制定一个行动方案,毁灭几座蚂蚁城市,给他们一个警告!”

“元帅,”国务大臣拉住正要离去的洛洛加说,“关键是要与罗拉西亚协调好。”

“对!”皇帝点点头,“要与它们同时行动,以防让多多米做好人,把蚂蚁联邦拉到罗拉西亚那边去。”

三、最后的战争

“在我们的那三座城市被摧毁后,为避免更大的损失,蚂蚁联邦已经暂时结束罢工,恢复在恐龙世界的工作。现在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要么蚂蚁消灭恐龙;要么整个地球文明一起毁灭!”

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卡奇卡在议会讲坛上对议员们说。

“我同意最高执政官的看法。”蚂蚁参议员比卢比在自己的座位上挥动着触角说,“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地球生物圈只有两个命运:或者被恐龙大工业产生的污染完全毒化,或者在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两个恐龙大国间的核战争中被完全毁灭!”

它们的话在蚂蚁议员们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对,是做最后抉择的时候了!”“消灭恐龙,拯球文明!”“行动吧!行动吧!!”......

“请大家冷静一下!”蚂蚁联邦的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挥动触角平息了喧哗,“要知道,蚂蚁和恐龙的共生关系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龙蚁联盟是地球文明的基础,当然也是蚂蚁文明的基础,如果这个联盟突然消失,并且其中的一方恐龙文明被消灭,蚂蚁文明真的能够独自存在下去吗?大家都知道,在龙蚁联盟中,恐龙从蚂蚁这里得到的东西一直是很明确很具体的,而蚂蚁从恐龙那里得到的,除了基本的生活物资外,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思想和科技知识,对于蚂蚁文明来说,后者显然是更重要的,蚂蚁也许能够成为出色的工程师,但永远也成不了科学家!因为蚂蚁大脑的生理结构决定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恐龙的两样东西:好奇心和想像力。”

比卢比参议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好奇心和想像力?咄咄,博士,您以为这是两样好东西吗?正是这两样东西,使恐龙成为一种神经兮兮的动物,使它们的情绪变幻不定,喜怒无常,整天在胡思乱想的白日梦中浪费时光。”

“但,参议员,正是这种变幻不定和胡思乱想,才使灵感和创造成为可能,才使以探索宇宙最深层规律的理论研究成为可能,而后者是技术进步的基础,”

“好了好了——”卡奇卡不耐烦地打断乔耶博士的话,“现在不是进行这种无聊的学术讨论的时候,博士,蚂蚁世界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是消灭恐龙,还是与它们一起毁灭?” 乔耶无言以对。 卡奇卡转向若列,点头示意。

若列元帅走上讲坛:“我想让大家看一样小东西,这也是我们不依赖恐龙老师而进行的技术发明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项。”

在元帅的示意下,有两只蚂蚁拿上来两小条薄薄的白色片状物,像两片小纸屑,若列介绍说:“这是蚂蚁最传统的武器——雷粒的一种最新型号,这种片状的雷粒,是联邦的军事工程师们专为这场终极战争研制的。”它挥了一下触须,又有四只蚂蚁抬上来两小段导线,就是在恐龙的机器中最常见的那种,一段是红色的,另一段为绿色。它们把这两段导线放到一个支架上,然后把那两片白色的小条分别缠到两段导线的中部,小条紧紧地贴在导线上,像在上面缠了两圈白胶布。但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两圈小白条突然开始变色,分别变成与它们所缠的导线一样的颜色,一条变红一条变绿,很快,它们就与所缠的导线溶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辩出来。卡奇卡说:“这就是联邦的最新武器:变色雷粒。它们一旦安装到位,恐龙是绝对无法发现的!”约两分钟后雷粒爆炸,啪啪两声脆响后,两段导线都被齐齐切断。

“届时,联邦将出动由一亿只蚂蚁组成的大军,它们中的一部分是目前正在恐龙世界工作的蚂蚁,另一部分则正在潜入恐龙世界。这支大军将在恐龙的机器内部的导线上,安装两亿片变色雷粒!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线行动。”

“哇,真是一个宠伟的计划!”比卢比参议员赞叹道,引发了议员们一阵由衷的附和声。

“同时进行的另一个行动也同样宏伟!联邦将出动另一支由两千万蚂蚁组成的大军,潜入五百万恐龙的头颅,在它们的大脑主血管上安装雷粒。这五百万头恐龙是地球上几十亿恐龙中的精英部分,它们包括国家领导层、科学家、关键岗位上的技术人员和操作人员等,这些恐龙一旦被消灭,整个恐龙世界就像失去了大脑,所以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脑行动。”

“计划的最精彩之处是对恐龙世界打击的同时性!”卡奇卡接着说,“安放在恐龙世界机器中的那两亿颗雷粒,和布设在恐龙大脑中的五百万颗雷粒,将在同一时刻爆炸!这一时刻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秒钟!这使得恐龙世界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能得到其它部分的救援和替代,整个恐龙社会将像大洋中部一艘被抽掉了船底的大船,飞快地沉下去!那时,我们就是真正的地球统治者了。”

“尊敬的卡奇卡执政官,能否告诉我们那一伟大时刻的具体时间?”比卢比问,拚命抑制着自己的兴奋。 “所有雷粒的引爆时间,将设定在一个月后的午夜。” 蚂蚁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乔耶博士拚命地挥动触须,想让众蚂蚁安静下来,但欢呼声经久不息,他大喝了一声,才使大家安静下来把目光转向它。

“够了!你们都疯了?!”乔耶大喊道,“恐龙世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超巨型系统,这个系统如果在一瞬间全面崩溃,会产生我们难以预测的后果。”

“博士,除了恐龙世界的毁灭和蚂蚁联邦在地球上的最后胜利,您能告诉大家还会有什么别的后果吗?”卡奇卡问。 “我说过,难以预测!”

“又来了,乔耶书呆子,您那一套我们都厌烦了。”比卢比说,其它的议员对首席科学家扫了大家的兴也纷纷表示不满。

若列走过来用前爪拍拍乔耶,元帅是一只冷静的蚂蚁,也是刚才少数没有同大家一起欢呼的蚂蚁之一,“博士,我理解您的忧虑,其实这种担心我们也有过,我想恐龙的核武器失控算是最可能的一个吧。但不用担心,虽然两个恐龙大国的核武器系统都全部由恐龙控制,日常少量由蚂蚁进行的维护工作也在恐龙的严密监视之下,但对于蚂蚁特种部队来说,进入其内部也不是一件难事。我们在核武器系统中安放的雷粒数量将比别的系统多一倍,当那一时刻过后,核武器系统会同其它系统一样全面瘫痪,不会造成很大的灾难。”

乔耶叹了口气:“元帅,事情要复杂得多,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真的了解恐龙世界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的蚂蚁都愣了一下,卡奇卡看着乔耶说:“博士,蚂蚁遍及恐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且上万年来一直如此!您怎么能提出一个如此愚蠢的问题?!”

乔耶缓缓地摇摇触须:“蚂蚁和恐龙毕竟是两个差异巨大的物种,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直觉告诉我,恐龙世界肯定存在着某些蚂蚁完全不知晓的巨大秘密。”

“如果您提不出什么具体的来,那就等于没说。”比卢比不以为然地说。

乔耶说:“为此,我请求建立一个信息收集系统,具体的计划是:当你们每向恐龙的大脑中布设一颗雷粒,同时也向它的耳蜗中安装一个窃听器,我将领导一个部门监听和分析这些窃听器发回的信息,以期能尽快发现一些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四、雷粒

通讯大厦是巨石城信息网络的中心,担负着首都同全国的信息处理和交换义务。在冈瓦纳帝国共有上百个这样的网络中心,构成了帝国庞大信息网络的主干。

一支蚂蚁小分队已经进入了信息网络中心的一台服务器内部,它们由上百支蚂蚁组成,在五个小时前沿着一根供水管潜入通信大厦,然后又从地板上一道极小的缝隙进入了服务器机房,最后由通风孔进入这台报务器内部。在恐龙巨大的建筑和机器中,蚂蚁是通行无阻的。听到有恐龙走来,蚂蚁们赶紧躲到比他们的城市中的足球场还大的主板下面,它们听到机柜的门打开来,透过主板上的小孔,看到一面放大镜遮住了整个天空,放大镜中扭曲地映出了恐龙工程师的一只巨大的眼睛。这时蚂蚁们胆战心惊,但最后恐龙并没有发现它们。恐龙工程师没有发现蚂蚁刚刚布设的几十颗雷粒,那些小小的薄片已与贴于其上的导线颜色浑然一体,根本不可能分辩出来。在十几根不同颜色和粗细的导线上都贴上了薄片雷粒。还有几张薄片雷粒贴在电路板上,这些雷粒具有更高级的变色功能,它能在不同的位置变出不同的颜色,与下面的电路板精确对应,天衣无缝,比贴在导线上的雷粒更难发现。这种雷粒并不会爆炸,当到达设定的时间后,它会流出几滴强酸,将电路板上的蚀刻电路溶断。

机柜的门关上后,服务器中的世界立刻进入夜晚,只有一个电源指示灯像一颗绿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冷却扇的嗡嗡声和硬盘哒哒的轻响反而加剧了这个世界的宁静。

不久,在信息网络中心的每台服务器中,都有一支蚂蚁小部队完成了雷粒的布设。

在广阔的外部世界,在各个大陆上,有上亿只蚂蚁正在恐龙世界的无数大机器中干着同样的事。

这天夜里,冈瓦纳恐龙帝国皇帝达达斯做了一个恶梦,它梦见黑压压的一大片蚂蚁从鼻孔爬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又从嘴里成长长的一列爬出来,出来的每只蚂蚁嘴里都衔着一块东西,那是自己被咬碎的内脏。蚂蚁们扔下碎块后又从鼻孔钻进去,形成了一个不停循环的大圈......

达达斯皇帝的梦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此时,真的有两只蚂蚁正在钻进它的鼻孔,这两只兵蚁在白天就潜入了它的卧室,藏在枕头下等待机会。在鼻孔呼吸大风的呼啸声中,它们很有经验地在纵横交错的鼻毛丛林间悬浮着行走,以免触发恐龙的喷涕。它们很快通过了鼻腔,沿着以前在无数次手术中早已熟悉的道路来到了眼球后面。蚂蚁们顺着半透明的视觉神经前行,向着大脑进发。有时,薄薄的隔膜挡住了通路,它们就在上面咬出洞穿过它,那洞极小,恐龙感觉不到。三个蚂蚁终于到达了大脑,大脑静静地悬浮于脑液中,像一个神秘的独立生命体。蚂蚁们仔细寻找着,很快找到了那根粗大的脑血管,它是供应大脑血液的主要通道。一只蚂蚁打开了微小的头灯,很快找到了大脑的主血管,另一只蚂蚁把一颗黄色的雷粒贴在血管透明的外壁上。然后它们从大脑部分撤出,在潮湿黑暗的头颅中沿着另一条曲折的道路向斜下方爬行,很快到达耳部,来到耳膜前,有一丝亮光从半透明的耳膜透进来,经过耳蜗放大的外界微小的声音在耳膜上轰轰作响。两只蚂蚁开始在耳膜下安装窃听器。

达达斯皇帝的恶梦还在继续,梦中自己的内脏已被完全掏空,有更多的蚂蚁钻了进去,要用自己的身体当蚁穴......当它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时,那两只蚂蚁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无声地从鼻孔中爬出来,爬下床,从地板上撤出了卧室。

达达斯皇帝沉重地翻了个身,再次进入了仍然被恶梦困扰的睡眠。

五、海神和明月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执政官卡奇卡和联邦军队总司令若列元帅正在指挥着毁灭恐龙世界的巨大行动。有两个大屏幕分别显示着断线行动和断脑行动的进展情况。 “看起来一切顺利。”若列对卡奇卡说。

这时,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走了进来。卡奇卡对它打招呼说:

“啊,乔耶博士,有一个星期没看见您了!一直在忙着分析窃听到的信息吗?看您那严肃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要告诉我们了?”

乔耶点点触须:“是的,我必须立刻和你们两位谈谈。” “我们很忙,请您简短一些。”

“我想让二位听一段录音,是在昨天召开的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首脑会议上,我们窃听到的达达斯和多多米的对话。”

卡奇卡不耐烦地说:“这次会议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们都知道两国在裁减核武器问题上又谈崩了,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这更证明了我们行动的正确,必须在恐龙世界的核大战爆发之前消灭它们。”

乔耶说:“您说的是新闻公告,而我要你们听的是它们秘密进行的会谈的细节,这中间,透露出一件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事。” 录音开始播放。 ......

多多米:“达达斯殿下,您真的认为蚂蚁会那么容易屈服吗?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回到恐龙世界复工只是缓兵之计,蚂蚁联邦一定在策划着针对恐龙世界的重大阴谋。”

达达斯:“多多米总统,您以为我愚蠢到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吗?但与罗拉西亚的‘明月’进入负计时的事相比,蚂蚁的威胁,甚至你们的核威胁,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多多米:“是的是的,比起蚂蚁威胁和核战争的危险,‘明月’和‘海神’当然是地球文明更大的危险,那我们就先谈这个问题吧:在‘明月’的事情上指责我们是不恰当的,是‘海神’首先进入了负计时!” ......

“停停停,”卡奇卡挥挥触角说,“博士,我听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

乔耶暂停了录音机后说:“这段对话中有两个重要信息:它们提到的‘明月’和‘海神’是什么?负计时又是什么?”

“博士,恐龙高层领导者的谈话中常常出现各种古怪的代号,您干嘛要在这上面疑神疑鬼?”

“从它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这是很危险的两样东西,能够对整个地球世界构成威胁。”

“从逻辑上说这是不可能的。博士,能够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东西一定是一个很大的设施,这样的设施如果存在,蚂蚁联邦不可能不知道。”

“执政官,我同意您的看法:地球上不可能有大的设施能瞒过蚂蚁而存在,但简单的规模较小的设施却有可能,它不需要蚂蚁的维护就能正常运行,比如一颗单独的洲际导弹,就可以在没有蚂蚁参与的情况下长期待命并随时可以发射。也许,‘明月’和‘海神’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要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了,这种小设施是不可能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我刚说过,即使能量最高的热核炸弹,要想毁灭地球也需要上万枚。”

乔耶有几秒钟没有说话,然后它把头凑近卡奇卡,它们触须交错,眼睛几乎撞在一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执政官,核弹真的是目前地球上能量最高的武器吗?” “博士,这是常识啊!”

乔耶缩回头来,点点触须:“不错,是常识,这就是蚂蚁思维致命的缺陷,我们的思想只局限于常识,而恐龙则在时时盯着未知的新领域。” “那都是些与现实无关纯科学领域。”

“那我就提醒你们一件与现实有关的事:还记得三年前夜空中突然出现的那个新太阳吗?”

卡奇卡和若列当然记得,那件亘古未有的事给它们的印象太深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南半球的正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新太阳,世界在瞬间变成白昼。那太阳的光芒十分强烈,直视它会导致暂时的失明。那个太阳大约亮了二十秒钟就熄灭了,它辐射的热量使得那个严冬之夜变得像夏天般闷热,突然融化的积雪产生的洪水淹没了好几座城市。这件事当时令蚂蚁们很震惊,它们去问恐龙是怎么回事,但恐龙科学家们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缺乏好奇心的蚂蚁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当时,蚂蚁所进行的观测所得到的帷一能确定的结果是:那个新太阳出现在太阳系内,距地球约一个天文单位。”

卡奇卡仍不以为然:“博士,您所提到的事情仍然与现实无关,就算那种能量真的存在,您也无法证明恐龙已经把它弄到地球上来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请你们接着听下面的录音吧。”乔耶说着,又启动了录音机。 ......

达达斯:“我们这场游戏太危险了,危险得超出了可以忍受的上限,罗拉西亚应该立刻停止‘明月’的负计时,或至少将其改为正计时,如果这样,冈瓦纳也会跟着做的。”

多多米:“应该是冈瓦纳首先停止‘海神’的负计时,如果这样,罗拉西亚也会跟着做的。”

达达斯:“是罗拉西亚首先启动‘明月’的负计时的!”

多多米:“可是,殿下,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如果冈瓦纳的飞船没有在太空中做那件事,‘明月’和‘海神’根本就不会存在!那个魔鬼早已沿着慧星轨道飞出太阳系,与地球无关了!” 达达斯:“那是为了科学研究的需要......”

多多米:“够了!到现在您还在重复这种无耻的谎言!是冈瓦纳帝国把地球文明推到了悬崖边缘,你们这些罪犯没有资格对罗拉西亚提出任何要求!”

达达斯:“看来罗拉西亚共和国是不打算首先作出让步了?” 多多米:“冈瓦纳帝国打算吗?” 达达斯:“那好吧,看来我们都不在乎地球的毁灭。” 多多米:“如果你们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

达达斯:“呵呵呵,好的好的,恐龙本来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种族。” ......

乔耶停止了播放,问卡奇卡和若列:“我想,二位已经注意到了对话中提到的那个日期。”

“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若列回忆着,“就是那个新太阳出现的日子。”

“是的,把所有这一切联系起来,不知你们有什么感觉,但我感到毛骨悚然。” 卡奇卡说:“我们不反对您尽力搞清这件事。”

乔耶叹了口气:“谈何容易!搞清这个秘密的最好办法,是到恐龙的军事网络中查询,但蚂蚁的计算机与恐龙的在结构上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虽然能够随意进入恐龙计算机的硬件部分,却至今不能从软件上入侵,否则,怎么会用窃听这样的笨办法来搜集情报呢?而用这种方式,在短时间内揭开这个秘密是不可能的。”

“好吧,博士,我会提供您从事这个调查所需要的力量,但这件事不能影响我们正在进行的对恐龙的全面战争,现在帷一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就是让恐龙帝国继续存在下去。我觉得您一直生活在幻觉中,这对联邦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是不利的。” 乔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第二天他就失踪了。

六、恐龙世界的毁灭

两只兵蚁悄悄地从冈瓦纳帝国皇宫大门的底缝中爬出,它们是负责在皇宫的计算机系统和恐龙的头颅中布设雷粒的三千只蚂蚁中最后撤出的两只。爬出门缝后,它们开始爬下那高大的台阶,就在第一级台阶笔直的悬崖上,它们看到了一个向上爬的蚂蚁的身影。

“咦,那不是乔耶博士吗?!”一只兵蚁吃惊地对另一只说。

“联邦首席科学家?不错,是他!”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怎么看他怪怪的?”一只兵蚁看着乔耶爬进门缝中后说。

“事情有些不对,你的对讲机呢?快向长官报告!”

达达斯皇帝正在主持一个由帝国主要大臣参加的会议,一个秘书走进来通报:蚂蚁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紧急求见皇帝。

“让它等一等,开完会再说。”达达斯一挥爪说。

秘书出去不长时间又回来了:“它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坚持要立即见您,并且要求国务大臣、科学大臣和帝国军队总司令也在场。”

“混旦,这个小虫虫怎么这么没礼貌?!让它等着,要不就滚!”

“可它......”秘书看了看在座的大臣们,伏到皇帝耳边低声说:“它说自己已从蚂蚁联邦叛逃。”

国务大臣插话说:“乔耶是蚂蚁联邦领导层的重要成员,它的思维方式似乎也与其它蚂蚁不太一样,它这样来,可能真有什么紧急重要的事。”

“那好,就让它到这里来吧。”达达斯指指会议桌宽大的桌面说。

“我为拯救地球而来。”乔耶站在会议桌光滑的平原上,对周围高山似的恐龙说,翻译器把它的气味语言译成恐龙语,由一个看不见的扩音器播放出来。

“哼,好大的口气,地球现在很好嘛。”达达斯冷笑了一声说。

“您很快就不这么认为了。我首先要各位回答一个问题:‘明月’和‘海神’是什么?”

恐龙们顿时警觉起来,互相交换着目光,乔耶周围的高山一时陷入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达达斯才反问:“我们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殿下,如果它们真是我预料的那种东西,我也会向你们透露一个关系到恐龙世界生死存亡的超级秘密,你们会认为这种交换是值得的。”

“如果它们不是你预料的那种东西呢?”达达斯阴沉地问。

“那我就不会告诉你们那个超级秘密,你们也可以杀死我或者永远不让我离开这里,以保住你们的秘密。不管怎样,大家都没有什么损失。”

达达斯沉默了几秒钟,对坐在会议桌左边的帝国科学大臣点点头:“告诉它。”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若列元帅放下电话,神色严峻地对卡奇卡执政官说:“已经发现了乔耶的行踪,看来我们的预测是对的,这家伙判逃了。”

“雷粒的布设行动进行的怎么样了?”

“断线行动已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断脑行动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

卡奇卡转向显示着世界地图的大屏幕,看着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各个大陆,沉默了几秒钟后说:“让地球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吧,十分钟后引爆!”

听完了几位恐龙大臣的叙述,震惊使乔耶头昏目眩,一时站立不稳,更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博士?您是否可以按照刚才的承诺,告诉我们您的那个秘密?”达达斯问。

乔耶如梦初醒:“这太......太可怕了!!你们简直是魔鬼!不过,蚂蚁也是魔鬼......快,立刻给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去电话!”

“您还没有回答......”

“殿下,没有时间公布什么秘密了!它们已经知道我到这里来,随时都会提前行动,恐龙世界的毁灭已是千均一发,整个地球的毁灭将紧跟其后!相信我吧,快打电话!快!!”

“好吧。”恐龙皇帝拿起会议桌上的电话,乔耶心急如焚地看着它的粗指头一个一个地按动着电话机上那硕大的按键,随后从达达斯爪中的话筒中隐约听到了接通的信号声,几秒钟后信号声停止,它知道卡奇卡已在另一端拿起了那小如米粒的电话,话筒中很快传来了它的声音:

“喂,谁呀?”

达达斯对着话筒说:“是卡奇卡执政官吗?我是达达斯,现在......”

正在这时,乔耶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卡哒声,像是许多钟表的秒针同时走动了一下,它知道,这是从恐龙们的头颅中传出的雷粒的爆炸声,所有的恐龙同时僵住了,这一刻的现实像被定格,达达斯爪中的话筒重重地摔在距乔耶不远处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所有的恐龙都轰然倒下,桌面平原晃动了几下,那些恐龙高山消失后,地平线处显得空旷了。乔耶爬上电话的耳机,里面仍在传出卡奇卡的声音:

“喂,我是卡奇卡,您有什么事吗?喂......”

耳机的音膜在这声音中振动着,使站在上面的乔耶浑身发麻,它大喊:“执政官!我是乔耶!!”与刚才不同,它发出的气味语言没有被转化成声音,因而也无法被线路另一端的卡奇卡听到,皇宫的翻译系统已经被雷粒破坏了。乔耶没有再说话,它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接着,大厅内所有的灯都灭了,这时已是傍晚,这里的一切陷入昏暗之中。乔耶向着最近的一个窗子爬去,远处城市交通的喧哗声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很像刚才恐龙倒下前的僵滞状态。当乔耶越过会议桌的边缘向下爬时,外面开始有种种不和谐的声音传进来,先是远远的恐龙的跑动声和惊叫声,乔耶知道这声音来自皇宫外面,因为皇宫内肯定已经没有活着的恐龙了,它们都死于自己头颅中的雷粒;然后,远处的城市有警报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不长时间就消失了;当乔耶在地板上向着窗子爬过一半路程时,远处开始传来隐约的爆炸声。它终于爬上了窗子,向外看去,巨石城尽收眼底,傍晚的城市庞罩在一片黑暗中,可以看到几根细长的烟柱升上还没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后来更多的烟柱出现了,在某些烟柱的根部出现了火光,城市的轮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起火点越来越多,火光透过窗子,在乔耶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映出跳动的暗红色光影。

七、终极威摄

“我们成功了!!”若列元帅看着大屏幕上红光闪烁的世界地图兴奋地喊道,“恐龙世界已彻底瘫痪,它们的信息系统已经完全中断,所有的城市都已断电,被雷粒所破坏的车辆已堵死了所有的道路,火灾正在到处出现和蔓延。断脑行动已经消灭了四百多万恐龙世界的重要领导成员,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的首脑机构已不存在,这两个恐龙大国已陷入没有大脑的休克状态,整个社会一片混乱。”

“这还只是开始,”卡奇卡说,“所有的恐龙城市已经断水,存粮也将很快被这些食量很大的居民吃光,那时候真正致命的时刻才到来,大批恐龙将弃城而出,在没有交通工具和道路堵塞的情况下,它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真正疏散开来,它们的食量太大了,至少有一半的恐龙将在找到足够的食物之前饿死。其实,在恐龙弃城之际,它们的技术社会就已经彻底崩溃,恐龙世界已退回到低技术的农业时代了。”

“两个大国的核武器系统怎么样了?”有蚂蚁问。

若列回答:“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恐龙的所有核武器,包括洲际导弹和战略轰炸机,都在我们大量雷粒的破坏下成了一堆废铁,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核事故或核污染。”

“好极了,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们只需等待恐龙世界自行灭亡就可以了!”卡奇卡兴高采烈地说。

正在这时,有蚂蚁报告,说乔耶博士回来了,急着要见卡奇卡和若列。当疲惫不堪的首席科学家走进指挥中心时,卡奇卡愤怒地斥责道:

“博士,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蚂蚁联邦的伟大事业,你将受到严厉的审判!”

“当你们听完我已得知的一切时,就明白到底谁该受到审判了。”乔耶冷冷地说。

“你到冈瓦纳皇帝那里去干什么了?”若列问。

“我从它那里知道了‘明月’和‘海神’到底是什么。”

博士的这句话使蚂蚁们亢奋的情绪顿时冷了下来,它们专注地把目光集中在乔耶身上。

乔耶看看四周问:“首先,这里有没有谁知道反物质是什么?”

蚂蚁们沉默了一会儿,卡奇卡说:“我知道一些:反物质是恐龙物理学家们猜想中的一种物质,它的原子中的粒子电荷与我们世界中的物质相反。反物质一旦与我们世界的正物质相接触,双方的质量就全部转化为能量。”

乔耶点点触须说,“现在大家知道有比核武器更厉害的东西了,在同样的质量下,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量要比核弹大几千倍!”

“但这和那神秘的‘明月’‘海神’有什么关系?”

“请听我接着说: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南半球的夜间突然出现的新太阳吗?这次闪光是从一个沿慧星轨道进入太阳系的小天体上发出的,那个天体直径还不到三十公里,只是漂浮在太空中的一个小石块。但它是由反物质构成的!在它经过小行星带时,与一块陨石相撞,陨石与反物质发生湮灭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产生了那次闪光。当时,罗拉西亚和冈瓦纳都发射了探测器,也都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这次湮灭产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反物质碎片,这些碎片都飞散到太空之中。恐龙天文学家很快定位了几块碎片,这并不是很困难,因为在小行星带以内,太阳风中的正粒子会与反物质产生湮灭,使那些碎片表面发出一种特殊的光。那时正值罗拉西亚和冈瓦军备竞赛的高峰期,于是,两个恐龙大国同时产生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想法:采集一些反物质碎片带回地球,做为一种威力远在核弹之上的超级武器威摄对方......”

“等等等等,”卡奇卡打断了乔耶的话,“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既然反物质与正物质接触后会发生湮灭,那它们用什么容器来存贮它并把它带回地球呢?”

乔耶接着说:“恐龙天文学发现,那个反物质天体的相当大一部分是反物质铁,它们在太空中定位的碎片也都是反物质铁。反物质铁与我们世界的铁一样,能受到磁场的作用,这就为解决存贮问题提供了可能,这使得恐龙有可能制造一种容器,容器的内部为真空,并产生一个强大的约束磁场,把要存贮的反物质牢牢约束在容器的正中,避免它与容器的内壁相接触,这样就可以对反物质进行存贮,并能够将它运送或投放到任何地方。当然,这种想法最初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要想用这种容器将反物质带回地球,则是一个极其疯狂和危险的举动,但疯狂是恐龙的本性,称霸世界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它们真的那么做了!

“是冈瓦纳帝国首先走出了这通向地狱的第一步。它们设计并制造了磁约束容器,它是一个空心球,在采集反物质碎片时,这个空心球分成两个半球,分别固定在飞船在两支机械臂上,飞船缓慢地接近反物质碎片,机械臂举着两个半球极其小心地向碎片合拢,最后将碎片扣在空心球中,在两个半球合拢的同时,球内由超导体产生的约束磁场开始工作,将碎片约束在球体正中,然后,飞船就将这个球体带回了地球。

“冈瓦纳飞船载着球体容器进入地球大气层,那块碎片重达四十五吨,如果在大气层内湮灭,将使九十吨的正反物质在大气层内转化为纯能,这巨大的能量将毁灭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罗拉西亚恐龙当然不想与冈瓦纳帝国玉石俱焚同归与尽,所以它们眼巴巴地看着那艘飞船降落在海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疯狂达到了颠峰:冈瓦纳飞船降落后,在海上将那个球体容器转载到一艘大货轮上,这艘船叫海神号,以后恐龙也就将它所运载的反物质碎片称为‘海神’了。这艘大船不是驶回冈瓦纳,而是驶向罗拉西亚大陆,最后停泊在罗拉西亚最大的港口上!在整个航程中,罗拉西亚不敢对这艘毁灭之船进行任何拦截,只能听之任之,那艘船进入港口如入无人之境。海神号停泊后,船上的恐龙乘直升机返回冈瓦纳,把船遗弃在港口。罗拉西亚恐龙对海神号敬若神明,不敢对它有任何轻举妄动,因为它们知道,冈瓦纳帝国可以遥控球体容器,随时关闭容器内的约束磁场,使那块反物质与容器接触而发生湮灭。如果这事发生,整个世界的毁灭在所难免,但最先毁灭的是罗拉西亚大陆,大陆上的一切将在海岸出现的一轮死亡太阳的烈焰中瞬间化为灰烬。那真是罗拉西亚共和国最黑暗的日子,而冈瓦纳帝国手握地球的生命之弦,变得无比猖狂,不断地向罗拉西亚提出领土要求,并命令其解除核武装。”

但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冈瓦纳的海神行动仅一个月后,罗拉西亚采取了同样的行动,用同样的技术从太空中将第二块反物质碎片带回地球,并做了与冈瓦纳帝国同样的事:将其装载到一艘叫明月号的货轮上,运到了冈瓦纳大陆最大的港口。”

于是,恐龙世界再次形成了平衡,这是终极威摄下的平衡,地球已被推到了毁灭的边缘上。”

为了避免世界性的恐慌,海神行动和明月行动都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即使在恐龙世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它的底细。这两个行动都使用了不惜成本的高可靠性设备,同时使可替换的模块结构,同时系统的规模不大,所以完全不需要蚂蚁的维护,蚂蚁联邦也就至今对此一无所知。”

乔耶的叙述使统帅部所有的蚂蚁都极为震惊,它们从胜利的巅峰一下子跌入了恐惧的深渊,卡奇卡说:“这不只是疯狂,是变态!这样以整个世界共同毁灭为基础的终极威摄,已完全失去了任何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只是彻底的变态!”

“博士,这就是您所推崇的恐龙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产生的结果。”若列元帅讥讽地说。

“别扯远了,还是回到世界面临的极度危险中来吧。”乔耶说:“我要谈到两个恐龙大国元首曾提到的‘负计时’了。为了避免在对方这种先发制人的打击下无还手之力,两个恐龙大国几乎同时对‘海神’和‘明月’采取了一种新的待命方式,这就是所谓‘负计时’。这以后,本土遥控站不再用于对反物质容器发出引爆信号,相反,它发出的是解除引爆的信号;而球形容器则每时每刻都处于引爆倒计时状态,只有在收到本土遥控站的解除信号后,它才中断本次倒计时,重新复位,从零开始新的一轮倒计时,并等待着下一次的解除信号。每次的解除信号由冈瓦纳皇帝和罗拉西亚总统亲自发出。这样,当某一方遭受对方先发制人的打击而陷入瘫痪后,解除信号就无法发出,球形容器就会完成倒计时引爆反物质。这种待命方式使先发制人的打击等于自杀,使得敌人的存在成为自己存在的必要条件,同时,也使地球面临的危险上升了一个等级,‘负计时’是这场终极威摄中最为疯狂,或用执政官的话说,最为变态的部分。”

统帅部再次陷入死寂之中。卡奇卡首先打破沉寂,它的气味语声有些颤抖:

“这就是说,‘海神’和‘明月’现在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解除信号?”

乔耶点点触须:“也许是两个永远不会发出的信号。”

“您是说,冈瓦纳和罗拉西亚的遥控站已经被我们的雷粒破坏了?!”若列问。

“是的。达达斯告诉了冈瓦纳遥控站的位置,也告之我他们侦察到的罗拉西亚遥控站的位置,我回来后在断线行动的数据库中查询,发现这是两个很小的信号发射站,由于其用途不明,我们只在其中的通讯设备里布设了很少的雷粒,冈瓦纳遥控站中布设了三十五颗,罗拉西亚遥控站中布设了二十六颗,总共切断六十一根导线。虽数量不多,但足以使这两个遥控站的信号发射设备完全失效。”

“每次倒计时有多长时间?”

“三天时间,六十六十小时,罗拉西亚和冈瓦纳的倒计时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一般解除信号是在倒计时开始后的二十二小时发出的,这次倒计时已过去二十小时,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

若列说,“如果我们知道解除信号的具体内容,就能够自己建立一个发射台,不停地中断‘海神’和‘明月’的倒计时了。”

“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恐龙没有告诉我信号的内容,只是说那个信号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长密码,每次都在变化,其算法只存贮在遥控站的计算机中,我想现在已没有恐龙知道了。”

“这就是说,只有这两个遥控站能够发出解除信号了。”

“我想是这样。”

卡奇卡迅速思考了一下说:“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快修复它们了。”

八、遥控站战役

冈瓦纳帝国发射解除信号的遥控站位于巨石城远郊的一片荒漠之中。这是一幢顶端有复杂天线的不大的建筑,看上去像个气象站似的毫不起眼。遥控站的守卫很松懈,只有一个排的恐龙在把守,而这些守卫者主要是为了防止偶尔路过的本国恐龙无意中的闯入,并不担心敌国的间谍和破坏分子。因为,比起冈瓦纳来,罗拉西亚更愿意保证这个地方的安全。

除去守卫者外,负责遥控站日常工作的只有五个恐龙,包括一名工程师、三名操作员和一名维修技师。它们同守卫者一样,对这个站的用途全然不知。

遥控站的控制室里有一个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倒计时,从六十六小时开始递减。但这个倒计时从未减到四十四小时以下,每到这个时间(通常是早晨),另一个空着的屏幕上就出现了帝国皇帝达达斯的影像,皇帝每次只说一句简短的话: “我命令,发信号。”

这时,值班操作员就会立正回答:“是!殿下!”然后移动操作台上的鼠标,点击一下电脑屏幕上的“发射”图标,大屏幕上就会显示出如下信息:

解除信号已发出——收到本次解除成功的回复信号——倒计时重置

然后,屏幕上重新显示出“66:00”的数字,并开始递减。

在另一个屏幕上,皇帝很专注地看着这一切的进行,直到重置的倒计时开始,它才像松了一口气似地离开了。从皇帝关注信号发出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个信号极其重要,但这些普通恐龙操作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信号每天都推迟了一次地球的死刑。

这一天,两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中断了,信号发射机出了故障。遥控站配备的是高可靠性设备,且有冗余备份,像这样包括备份系统在内的整个设备都因故障停机,肯定不是自然或偶然因素所至。工程师和技师立刻查找故障,很快发现有几根导线断了,而那些导线只有蚂蚁才能接上。于是它们立刻向上级打电话,请求派蚂蚁维修工来,这才发现电话已不通了。它们继续查找故障,发现了更多的断线,而这时,距皇帝命令发信号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恐龙们只好自己动手接线,但那些细线它们的粗爪很难接上,五头恐龙心急如焚。虽然电话不通,但它们相信通讯很快就会恢复,在倒计时减到四十四小时时,皇帝一定会出现在那个屏幕上。两年来,在恐龙们的意识中,皇帝的出现如同太阳升起一般成了铁打不动的规律。但今天,太阳虽升起了,皇帝却没有出现,倒计时的时钟数码第一次减到了四十四以下,还在以同样恒定的速度继续减少着。

后来恐龙们知道,不可能再指望蚂蚁了,因为发射机就是它们破坏的。从巨石城逃出来的恐龙开始经过这里,从那些惊魂未定的恐龙那里,遥控站的恐龙们知道了首都的情况,知道了蚂蚁已经用雷粒破坏了恐龙帝国所有的机器,恐龙世界已经陷入瘫痪。

但在遥控站工作的都是尽心尽责的恐龙,它们继续试图接上已断的导线。但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机器中大部分断线所在的地方,恐龙粗大的爪子根本伸不进去,那几根露在外面的断线的线头在它们那粗笨的手指间跳来跳去,就是凑不到一起。

“唉,这些该死的蚂蚁!”恐龙技师揉揉发酸的双眼,骂了一声。

这时,工程师瞪大了双眼,它真的看到了蚂蚁!那是由百只左右的蚂蚁组成的小队伍,正在操作台白色的台面上急速行进,领队的蚂蚁对着恐龙高喊:

“喂,我们是来帮你们修机器的!我们是来帮你们接线的!!我们是来......”

恐龙这时没有打开气味语言翻译器,因而也听不到蚂蚁的话,其实就是听到了它们也不会相信,对蚂蚁的仇恨此时占据了它们的整个心灵。恐龙们用它们的爪子在控制台上蚂蚁所在的位置拍着拈着,嘴里咬牙切齿地嘟囔着:“让你们放雷粒!让你们破坏机器......”白色的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污迹,这些蚂蚁都被拈碎了。

“报告执政官,遥控站内的恐龙攻击蚂蚁维修队,把它们消灭在控制台上了!”在距遥控站五十米远的一棵小草下,从遥控站中侥幸逃回来的一只蚂蚁对卡奇卡说。蚂蚁联邦统帅部的大部分成员都在这里。

“执政官,我们必须设法与遥控站的恐龙交流,说明我们的来意!”乔耶说。

“怎么交流?它们不听我们说话,根本就不打开翻译器!” “能不能打电话试试?”有蚂蚁建议。

“早试过了,恐龙的整个通讯系统已被破坏,与蚂蚁联邦的电话网完全断开,电话根本打不通!”

若列说:“大家应该知道蚂蚁的一项古老的技艺,在蒸汽机时代之前的漫长岁月,先祖用队列排出字来与恐龙交流。” “目前在这里已集结了多少部队?” “十个陆军师,大约十五万蚂蚁。” “这能排出多少个字来呢?”

“这要看字的大小了,为了让恐龙在一定的距离上也能看清,最多也就是十几个字吧。”

“好吧,”卡奇卡想了一下,“就排出以下的字句:我们来帮你们修机器,这台机器能拯救世界。” “蚂蚁又来了!这次好多耶!”

在遥控站的门前,恐龙士兵们看到有一个蚂蚁方阵正在向这里逼近,方阵约有三四米见方,随着地面的凸凹起伏,像一面在地上飘动的黑色旗帜。 “它们要进攻我们吗?” “不像,这队形好奇怪。”

蚂蚁方阵渐渐近了,一头眼尖的恐龙惊叫起来:“哇,那里面有字耶!!”

另一头恐龙一字一顿地念着:“我、们、来、帮、你、们、修、机、器,这、台、机、器、能、拯、救、世、界。”

“听说在古代蚂蚁就是这样与我们的先祖交谈的,现在亲眼看见了!”有头恐龙赞叹说。

“扯旦!”少尉一摆触须说,“不要中它们的诡计,去,把热水器中所有的热水都倒到盆里端来。”

恐龙士兵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它们的话太奇怪了,这台机器怎么能拯救世界?”“谁的世界?我们的还是它们的?”“这台机器发出的信号想必是很重要的。”“是啊,要不为什么每天都由皇帝亲自下命令发出呢?”

“白痴!”中尉训斥道,“到现在你们还相信蚂蚁?就因为我们对它们的轻信,它们已经摧毁了帝国!这是地球上最卑鄙最阴险的虫虫,我们决不再上它们的当了!快,去倒热水!”

很快,恐龙士兵们搬出了五大盆热水,五个士兵每人端一盆,一字排开向蚂蚁方阵走去,同时把热水泼向方阵。滚烫的水花在弥漫的蒸汽中飞溅,地上的那行黑色字迹被冲散了,字阵的蚂蚁被烫死大半。

“与恐龙交流已不可能,现在帷一的选择,就是强攻遥控站,将其占领后修好机器,我们自己发出解除信号。”卡奇卡看着远处腾起的蒸汽说。

“蚂蚁强攻恐龙的建筑?!”若列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卡奇卡,“这在军事上简直是发疯!”

“没办法,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这个建筑规模不大,且处于孤立状态,短时间内得不到增援,我们集结可能集结的最大力量,是有可能攻下它的!” “看远处那是些什么?好像是蚂蚁的超级行走车!”

听到哨兵的喊声,少尉举起望远镜,看到远方的荒原上果然有一长排黑色的东西在移动,再细看,那确实是哨兵所说的东西。蚂蚁的交通工具一般都很小,但出于军事方面的特殊需要,它们也造出了一些与它们的身体相比极其巨大的车辆,这就是超级行走车。每辆这样的车约有我们的三轮车大小,这在蚂蚁的眼中无疑是庞然大物,与我们眼中的万吨*一样。超级行走车没有轮子,而是仿照蚂蚁用六条机械腿行走,所以能够快速穿越复杂的地形。每辆超级行走车可以搭载几十万只蚂蚁。

“开枪,打那些车!”少尉命令。恐龙士兵用它们仅有的一挺轻机枪向远处的行走车射击,一排子弹在沙地上激起道道尘柱,走在最前面的那辆车的一条前腿被打断了,一下子翻倒在地,剩下的五条机械腿仍在不停地挥动着。从打开侧盖的车箱里滚出许多黑色的圆球,每一个有我们的足球那么大,那是一团团的蚂蚁!这些黑球滚到地面后很快散开来,就像在水中溶化的咖啡块一样。又有两辆行走车被击中停了下来,穿透车箱的子弹并不能杀死多少蚂蚁,黑色的蚁团纷纷从车箱中滚落到地面。 “唉,要是有门炮就好了!”一名恐龙士兵说。 “是啊,有手榴弹也行啊。” “火焰喷射器最管用!”

“好了,不要废话了,你们数数有多少辆行走车!”少尉放下望远镜,指着前方说。 “天啊,足有二三百辆啊!”

“我看蚂蚁联邦在冈瓦纳大陆的超级行走车都开到这里了。”

“这就是说,这里集结了上亿只蚂蚁!”少尉说,“可以肯定,蚂蚁要强攻遥控站了!” “少尉,我们冲过去,捣毁那些虫虫车!” “不行,我们的机枪和步枪对它们没有多少杀伤力。” “我们还有发电用的汽油,冲过去烧它们!”

少尉冷静地摇摇头:“那也只能烧掉一部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卫遥控站,下面,听我的安排......”

“执政官,元帅,前方空军观察机报告,恐龙们正在挖壕沟,以遥控站为圆心挖了两圈壕沟。它们正在引来附近一条小河的水灌满外圈壕沟,还搬出了几个大油桶,向内圈的壕沟中倒汽油!” “立刻发起进攻!”

蚁群开始向遥控站移动,黑压压一片,仿佛是空中的云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这景象让遥控站中的恐龙们胆战心惊。

蚁群的前锋到达已经注满水的第一道壕沟边,最前边的蚂蚁没有停留,直接爬进了水中,后面的蚂蚁踏着它们的身体爬进稍靠前些的水中,很快,水面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浮膜,这浮膜在迅速向水壕的内侧扩展。恐龙士兵们都戴上了密封头盔以防蚂蚁钻进体内,它们在水壕的内侧用铁锹向蚁群撒土,还大盆大盆地泼热水,但这些作用都不大,那层黑色浮膜很快覆盖了整个水面,蚁群踏着浮膜如黑色的洪水般涌了过来,恐龙们只得撤到第二道壕沟之内,并点燃了壕沟中的汽油。一圈熊熊烈火将遥控站围了起来。

蚁群到达火沟后,在沟边堆叠起来,形成了一道蚁坝。蚁坝不断增高,最后高达两米多,在火沟外面形成一堵黑色的墙。接着,蚁坝整体开始向火沟移动,它的表面在火光中蠕动着,仿佛是一条黑色的巨蟒。在烈火的烘烤中,蚁坝的表面冒出了青烟,空气中充满了剌鼻的焦味,蚁坝表面被烤焦的蚂蚁不停地滚落下去,掉进火沟烧着了,在火沟的外缘形成了一圈奇异的绿火,蚁坝的表面则不断地被一层新蚂蚁代替,整个蚁坝仍坚定地站立在火沟边上。这时,大批蚂蚁从蚁坝的另一侧登上顶端,聚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大蚁球,其大小与一小时前从超级行走车上滚下的那些相当,每个蚁球包含了一个师的蚂蚁兵力。这些黑色的球体从蚁坝的顶端滚下去,有一些被大火吞没了,但大部分借着冲力滚过了火沟,到达沟的另一侧。在穿越烈火的过程中,这些蚁球的外层都被烧焦了,但那无数只蚂蚁仍互相紧抓着不放,在蚁球外面形成了一层焦壳,保护了内层的蚂蚁。滚上火沟对岸的蚁球很快达到了上千个,它们外部的焦壳很快裂开,球体溶散成蚁群,黑压压地拥上遥控站的台阶。

守卫遥控站的恐龙士兵们的精神完成崩溃了,它们不顾少尉的阻拦,夺门而出,绕到建筑物后面,沿着正在包围遥控站的蚁群尚未填充的一条通道狂奔而去。

蚁群涌入了遥控站的底层,然后涌上楼梯,进入控制室。同时,蚁群也爬上了建筑的外墙,由窗户进入,一时间这幢建筑的下半截变成了黑色的。

控制室中还有六头恐龙,它们是少尉、工程师、维修技师和三名操作员。它们惊恐地看着蚂蚁从门、窗和所有的缝隙进入这个房间,仿佛整幢建筑被浸在蚂蚁之海中,黑色的海水正在从各处渗进来。它们看看窗外,发现这蚂蚁之海真的存在,目力所及之处,大地都被黑色的蚁群所覆盖,遥控站只是这蚂蚁海洋中的一个孤岛。

蚁群很快淹没了控制室的大部分地板,在控制台前留下了一个空圈,六头恐龙就站在空圈中。工程师赶紧取出翻译器,打开开关时立刻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是蚂蚁联邦的最高执政官,已没有时间向您详细说明一切,您只需要知道,如果遥控站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发出信号,地球将被毁灭。”

工程师向四周看看,黑压压的全是蚂蚁,按照翻译器上的方向指示,它看到控制台上有三只蚂蚁,刚才的话就是其中的一只说出的。它对那三只蚂蚁摇摇头: “发射机坏了。”

“我们的技工已经接好了所有的断线,修好了机器,请立即启动机器发信号!” 工程师再次摇头:“没电了。” “你们不是有备用发电机吗?”

“是的,自从外部电力中断后,我们一直用汽油发电机供电,但现在没有油了,汽油都倒进外面的壕沟中点烧光了。。。。。。世界真的会在十分钟后毁灭吗?”

翻译器中传出了卡奇卡的回答:“如果发不出信号,是的!”

卡奇卡看看窗外,发现外面的火已经灭了,这证实了少尉的话,壕沟中也没有剩油了。他转身问若列: “倒计时还剩多长时间?”

若列一直在看着表,他回答说:“还剩五分钟三十秒,执政官。”

乔耶说:“刚刚接到电话,罗拉西亚那边已经失败了,守卫遥控站的恐龙在蚂蚁军队的进攻中炸毁了遥控站,对‘明月’的解除信号已不可能发出,五分钟后它将引爆。”

若列平静地说:“‘海神’也一样,执政官,一切都完了。”

恐龙们并没有听明白这三位蚂蚁联邦的最高领导者在说什么,工程师说:“我们可以到附近去找汽油,距这里五公里有一个村庄,快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回来。”

卡奇卡无力地挥了挥触须:“去吧,你们都去吧,想去哪就去哪儿。”

六头恐龙鱼贯而出,工程师在门口停下脚步,问了刚才少尉问的同一个问题:“几分钟后地球真的会毁灭吗?”

蚂蚁联邦的最高执政官对它做出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工程师,什么东西都有毁灭的一天。”

“呵,我第一次听蚂蚁说出这么有哲学意味的话。”工程师说,转身走去。

卡奇卡再次走到控制台的边缘,对地板上黑压压一片的蚂蚁军队说:“迅速向全军将士传我的话:遥控站附近的部队立刻到这幢建筑的地下室隐蔽,远处的部队就地寻找缝隙和孔洞藏身,蚂蚁联邦政府最后告诉全体公民的话是:世界未日到了,大家各自保重吧。” “执政官,元帅,我们一起去地下室吧!”卡奇卡说。

“不,您快去吧,博士。我们已犯了文明史上最大的错误,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

“是的,博士,”若列说,“虽然不太可能,还是希望您能把文明的火种保存下去。”

乔耶同卡奇卡和若列分别碰了碰触须,这是蚂蚁世界的最高礼仪,然后它转身混入了控制室中正在快速离去的蚁群。

蚂蚁军队离开后,控制室内一片宁静,卡奇卡向窗子爬去,若列跟着它。两只蚂蚁爬到窗前时,正好看到了一幅奇景:此时是夜色将尽的凌晨,天空中有一轮残月。突然,月牙的方向在瞬间转动了一个角度,同时亮度急剧增强,直到那银光变得电弧般剌目,把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正在疏散的蚁群,都照得毫发毕现。 “怎么回事?太阳的亮度增强了吗?”若列好奇地问。

“不,元帅,是又出现了一个新太阳,月球在反射着它的光芒,那个太阳在罗拉西亚出现,正在把那个大陆烧焦。” “冈瓦纳的太阳也该出现了。” “这不是吗,来了。”

更强在光芒从西方射来,很快淹没了一切。在被高温汽化之前,两只蚂蚁看到有一轮雪亮的太阳从西方的地平线上迅速升起,那太阳的体积急剧膨胀,最后占剧了半个天空,大地上的一切在瞬间燃烧起来。反物质湮灭的海岸距这里有上千公里,冲击波要几十分钟后才能到达,但在这之前,一切都早已在烈火中结束了。 这是白垩纪的最后一天。

九、漫漫长夜

寒冬已持续了三千年。

在一个稍微暖和一些的正午,冈瓦纳大陆中部,两只蚂蚁从深深的蚁穴中爬到地面。在没有生气的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阳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晕,大地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下,偶尔有一块岩石从雪中露出,黑乎乎的格外醒目,极目望去,远方的山脉也是白色的。

蚂蚁a转过身来,打量着一个巨大的骨架,这种大骨架在大地上到处都有,由于也是白色的,同雪混在一起,从远处不易看到。但从这个角度看,在天空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 “听说这种动物叫恐龙。”蚂蚁a说。

蚂蚁b转过身来,也凝视着天空中的骨架:“昨天夜里你听它们讲那个关于神奇时代传说了吗?” “听了,它们说在几千年前,蚂蚁有过辉煌的时代。”

“是啊,它们说,那时的蚂蚁不是住在地下的洞穴中,而是生活在地面的大城市里,它们也不是由蚁后来生育,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那个传说里面说,那个神奇时代是蚂蚁和恐龙一起创造的,恐龙没有灵巧的手,蚂蚁就为它们干细活儿;蚂蚁没有灵活的思想,恐龙就想出了神奇的技术。”

“那个神奇的时代啊,蚂蚁和恐龙造出了许多大机器,建造了许多大城市,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 “你听懂了传说中关于那个世界毁灭的部分了吗?”

“听不太懂,好像很复杂的:恐龙世界里爆发了战争,蚂蚁和恐龙之间也爆发了战争......再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两个太阳。”

蚂蚁a在寒风中打着抖:“唉,现在要是有个新太阳有多好啊!”

“你不懂的!那两个太阳很可怕,把陆地上的一切都烧毁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么冷呢?”

“这很复杂,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两个新太阳出现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世界上确实很热,据说太阳附近的大地都融成岩浆了!但后来,新太阳爆炸时激起的尘埃在空中遮住了旧太阳的阳光,世界就变冷了,变得比那两个太阳出现前还冷的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恐龙那么大个儿,在那可怕的时代自然都死光了,但有一部分蚂蚁钻到地下,活了下来。”

“听说就在不久前蚂蚁还识字的,现在,我们都不认识字了,那些古代留下来的书谁也读不了了。”

“我们在退化,照这样下去,蚂蚁很快就会退化成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筑穴觅食的小虫子了。”

“那有什么不好?在这艰难时代,懂的少些就舒服些。” “那倒也是。” ......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世界又温暖起来,别的什么动物又建立起一个神奇时代?”

“有可能,我觉得那种动物应该既有足够大的大脑,又有灵巧的双手。”

“是的,但不能像恐龙这么大,它们吃的太多,生活会很难。” “也不能像我们这么小,脑子不够大。” “唉,这种神奇的动物怎么会出现呢?”

“我想会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会出现,我告诉你吧,什么都会出现的。”

诗 云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地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彻,对于做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汽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汽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汽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汽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了。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均匀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圆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呤诗者很烦。呤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伟大的——李白。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做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 “你是一件礼物!”

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腭,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很有些苍桑感。

“神不吃虫虫,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虫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虽然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虫,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正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的展示震撖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撖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支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虫?!” 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也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它们建立联系......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虫,在这个宇宙中,对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的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拚命挣扎,从衣服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漂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上面扫描了一遍。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们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辩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它语言,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鼓捣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虫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支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虫;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虫;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虫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虫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他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贮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虫,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支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做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虫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的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虫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迷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整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撖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真诚地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为了消谴,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皮宵。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彻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曲倦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地在液球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地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轻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颤,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颤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两手放到焚化口的蓝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换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像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从蓝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成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未。”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做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的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进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到达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仍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气候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了。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已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又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就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起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中地球名酒,这是它们酿制的正宗的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药草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呤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 “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

“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虫,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井。”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支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未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所有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嘛?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儿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儿针走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虫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做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所有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方首,或者说,嗯,我想想,10

的172次方首!”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方个!!你个白痴虫虫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远呢!差10

的92次方倍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虫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迭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方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而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睛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纯能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的。”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之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剔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肖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它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以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做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那粗放的嗓音惊起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虫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虫,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账虫虫,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裂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他妈妈的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预想的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溶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的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它的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了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许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那里后,将做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并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一场恶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划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由于自转的原因,地球的南北极地轴有轻微的拉长,这就使得空心地球的两极地区保持了过去的寒冷状态。低重力下的雪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住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着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做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级,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名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上?)坠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合适一些。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坠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连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晕,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鳞鳞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连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量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

的40次方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唉,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在半空中卷成一团,悲伤地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呈胎儿状,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虫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的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的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虫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诗云中的那些好诗目前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人类今后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02.12.09 于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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