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 - xp1024.com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


前言

选择

终于,这个故事从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光景。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一时刻——那就是这本对我来说重要到无以复加的图书出版纪念版、精装版时,我会用一种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笔触来写这份自序。

我曾以为我会下笔万言、滔滔不绝,可是此刻,我却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觉得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情绪,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提笔。

2009年,这个故事的合约已经到期,但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一向过得都是迷迷糊糊,每次出门没将自己搞丢这已经是万幸的事情,所以《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1》、《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2》的版权再也没有跟其他出版社签约,一直就这样留在我的手边。

从2009年到2012年4月之前的这段时光里,这两本书是没有任何再版、纪念版、典藏版的。

三年时光,他像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一直静默地守在我身边。这段静谧的时光之中,他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他。

终于,在2012年4月这个很好的春光里,我将他再次交付给你们。

2012年,大概是个很好的契机。

原本,已经不打算再写字的自己,因为太多的机缘巧合,还是重新回到了这个圈子里,这在序的后面,我会提到个中缘由。

在我沉寂的这段时光里,恰好过去与三家公司合作过的六七本图书都已经合约到期,且基本都到期一年之久,而《凉生》的版权更是已经到期三年之久。

我果然是只蜗牛,不仅写字慢,而且对自己的图书的打理也够慢,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米饭都跟我抱怨:米大、乐鼠、蜗牛米、鸡翅膀妞……为什么你的书,我们总是买不到啊!

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些书都已经合约到期超过一年了。圈子内的人都懂,一本图书的合约到期之后,版权重归作者,出版社不能再印刷出版,而即使是合约期之内存下的库存,根据合同也只可以在合约到期的半年之内销售光,如果没销售光,这些商品也必须尊重法律与契约,从市场撤出。

这是出于对作者的尊重和保护。

所以,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很多读者已经买不到此前的“凉生”系列、“段青衣”系列以及《梧桐那么伤》……

继续回到上面的话题,因为这是2012年,也因为这些图书的版权恰好到期,所以自己希望对未来的日子和作品统一规划,不希望再磨磨蹭蹭地写字,被你们焦急而恨铁不成钢地称呼为“蜗牛米”。所以,此后的作品(除了以前签约的)将不再分散在几家出版公司里面,而是会统一交付与安放。

交付的是我的心,安放的是我的青春。

此后,安静写字,简单生活,这是我的决定和选择。

六年

我不知道,2006年,这本书初版时的读者是否还在看我写的故事。

如果还在,那么,她一定是我古董级别的读者。我想,在她的面前,我除了开心,更多的还是感动,甚至还有些许的羞涩。

2005年的时候,我正式开始了写字的时光。那时,我给自己取了这个笔名“乐小米”,就是希望一点微末的事情都可以让自己满足快乐。

那时,我在一个叫四叶草的论坛上开始投稿,那时候,还有一本叫做《星光少女》的杂志。因为那本杂志,因为那个论坛,让我遇到了我写字生涯之中的两位良师益友,我一直昵称她们杜杜和若若,就如同她们称呼我小米一样。那时候,我是一个小小的写手,她们是小小的编辑,我们凭着对这个行业单纯的热爱,走在一起,腻在一起。

2005年,我的第一笔来自《星光少女》的稿费是62元钱。彼时还在念大一的我就默默计划着:嗯,要是一个月能写8个稿子的话,我就可以赚500块钱,这样我就可以解决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也不必跟父母伸手,多美好啊。

2005年,杜杜和若若还是底薪大概只有600元的小编辑。杜杜说,她当时什么都不会,不会去逢迎主编,不会去迎合大牌写手,只会在大堆大堆的读者来信之中找那些可以温暖她、鼓励她、支持她做这个行业的动力,或者翻阅无数论坛上的投稿找到她认为故事写得好的小孩。

而我,就是她从一堆文字里,翻捡出来的那个幸运的小孩。

那时的我们,除了对这个圈子的热爱,还有的一点点小私念就是——

杜杜:嗯,这个小家伙不错,写的稿子通过率比较好,我可以多赚点版面费!

米米:嗯嗯!跟着这个编辑不错,有肉吃呀有肉吃!请保佑我多赚几次62块钱!

——是的,这就是我们当初的全部,谁也不会预料到谁会成为怎样的人,谁也不会想到要将谁推到一个怎样的高度,甚至谁都不觉得谁会成就了谁。

因为,我们都是来自最草根的地方,没有令人艳羡到眼珠子都红掉的万众瞩目的出场。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自顾自地、带着卑微的小私心小杂念快乐地做着这份让我们的青春渐渐有了鲜活颜色的工作。

2006年,一本叫做《花火》的杂志,在杜杜手里开始诞生。于是,她挪走了我的一个发表在四叶草论坛上的稿子,名字就叫《走失在春暖花开》——那时候,我和她,谁也不知道这个稿子是否可以通过主编的终审。

一切都很幸运,就好像我注定会在2005年的四叶草论坛被她和若若发现,那个稿子最终过了主编大人的终审关。

很多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当时的四叶草论坛,没有杜杜和若若,如果没有主编大人的顺利终审,现在的我会在做着怎样的职业,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我想,我依然会过得平安顺利,但唯独不会遇到你们——这些在无数静寂暗夜之中给了我继续前行力量的你们。

我是个懒惰的作者,虽然62块大洋时代,我给自己规划了一个月写8个短篇稿子,可是事实证明,我一个月能写一个,就是灵感泉涌了。

所以,你们称我蜗牛,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此后写字的生涯里,每次写不出字时、因为琐事焦躁时、被读者骂写的故事狗屁不通失落时……就是你们在贴吧、在QQ上那些充满温度的留言,让我有了继续写字的勇气和动力。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人是笃定地喜欢我的。

所以,我得继续写字,因为这是我的快乐所在,也是很多人的等待所在。

2006年夏天,杜杜跟我说,米米,写一个2万字左右的故事吧。

我说,好!

于是,我很乖地写完交稿了。

杜杜看完后,说,你妹啊!你开了这么一个动人完美的开头,写了这么一个仓促的狗尾巴似的结局,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然后,她说,你慢慢写吧,不用去想字数,就将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完就是。

于是,这个故事,就是后来2006年平安夜出现在你们眼前的——《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1》。

那年平安夜,我第一次到了长沙,第一次见到了“活体”的杜杜和若若,还有嫣然和袅袅。

人来人往的步行街,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我这个600多度的大近视竟然捡到了50元钱!!!

杜杜说,这是我幸运的开始。

那年平安夜,她给我买了一串荸荠吃。

长沙的夜,很闹;夜晚中的我,很馋;而杜杜送给我的那串荸荠,很甜。

于是,即使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厚厚的时光,在这个静寂的青岛之夜,我似乎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个夜晚,她送我的那串荸荠的香甜。

唇齿之间,依然余香。

平安夜里,我和若若睡在一个房间,杜杜和袅袅、嫣然鬼混在一处。

那时候的若若,有一头黑而直的长发,在酒店洗完澡之后,她穿着白色的浴袍,给我倒水喝。

她是我见过的将高跟鞋和花裙子穿得最摇曳多姿的女子。因为她,我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用香水,学会了像个女人那样去穿高跟鞋……

她是所有编辑里面对我最“凶残”的,因为她是一个对待编辑工作很认真的人。

我这辈子,几乎所有被枪毙的稿子,都来源于她的魔爪之下——当然,也因为她,我才学会谨慎、学会永远不去洋洋自得地骄傲。

后来的路上,我也遇到了更多亲密的伙伴,她们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地陪伴着我的未来。

我最抱歉的事情是,制作《青城Ⅱ》的那段日子,让我们家女王木童鞋祸害着美编大人不停地加夜班。

我是个不算合格的作者,可却有人肯这样宠我。

我跟女王木说,我以后要听话,坚决不拖拉……

女王木还为此截图发了微博。

若若也叮嘱了我,说,以后跟着阿木的日子,不要再像以前那么自由散漫。要好好地跟着大家的工作节拍,否则,很多人都会为了你的一本书而加班加点的。

是的,这些年里,你们等过我的每一本书,或者每一个作者的书,它不仅仅是源于一个作者的心血,在排版、订校、编辑的那些环节,其实是一堆人在为此忙碌,为此付出。

时光之中,你们只看到了镁光灯前的我们,却看不到幕后我的这些伙伴的身影。

勇气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写好每一个故事,得到你们的喜欢。

并非是因为我多么想取悦于你们,而是就像前面所说过的那样——我曾是个草根少女,和我亲爱的草根编辑一起在这个梦想的圈子里摸爬滚打。大抵最初读我的故事的小孩,和我一样,多是来自草根阶层。

从她们的来信之中,我知道很多初中、高中的读者,都是省下了早餐钱,去买了署着我的名字的杂志和故事。

这种事情对一个人内心的触动,是不会小的。

当然,六七年光景过去,可能现在的读者已经不复以前的模样。她们生活得更好了,可是我却依然记得编辑告诉我的那些来信。

就这样,我希望我能写好每一个故事,不让你们失望。

因为我知道,有人愿意为看我的故事而饿肚子,我不能让读者饿着肚子还去读我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啊。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的短篇文章发表的杂志比较集中,数量也比较少的原因。

少,是因为想写好每个故事;集中于固定的几本杂志,是因为不想让读者为了买齐有我作品的杂志花费更多的钱。

好啦,写到这里,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怎么感觉这么圣母啊!

内心一声音说,蜗牛胖米啊,你明明就是一吃货!一懒虫!一财迷!你怎么就这么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而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诉我,人面对自己内心的丑恶需要勇气,而面对自己内心的善良也需要更多的勇气!因为世俗,因为人情冷暖,有些善良会被认为是虚假,连你自己都羞于相信,不敢笃定。

可是,我还是厚着脸皮写了出来,不是为了标榜自己,而是为了纪念与你们在一起的这六年,纪念那些曾经省下早餐钱买我故事的读者们。

不知道你们是否还在读我的故事,不知道你们现在过得怎样,可无论时光如何改变,无论此生我们是否能够见面,我都会记得最初你们给我的这些感动。

或许回想起当年的那段时光,此时长大了的你,会笑着说,当时真傻。

可对于我而言,无论时光如何老去,我都愿意相信,愿意记得,你们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孩,认真、执拗、孤单,有很多心事却无处诉说,只能在我以及无数像我这样的写手的故事里默默交流。

感谢你们给了我这段时光。

也感谢这段时光在我内心深处积累下的、自己都毫无觉察的巨大勇气,正是这份勇气,让我在此后,可以面对更大的风浪。

枷锁

人们常说,当你把某些东西看得太重,将来必为所累,必为所伤。

最开始写字,是因为喜欢。喜欢文字所表达出来的欢乐和悲伤,喜欢文字的各种美感,渐渐地,喜欢文字所带来的你们所给予的赞誉……

记得最开始写《凉生1》这个故事的时候,从不会去考虑我该用什么方式、什么修辞、什么手法来取悦于我的读者,仅仅就是在我的脑海里,有那么一个眉眼如画的少年,恬淡如水,安静如莲。

他在静寂的时空之中望着我,望着这个世界,于是,就像一场对望,在我的本能想象之中,有了这个故事。

而恰好,这个我喜欢的故事,喜欢的少年,也被你们所爱,所喜欢。

这种美好,不亚于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吧。

后来,渐渐地,因为在乎读者的感觉,人就变得谨慎,短篇写得极少,长篇也是如此,无非是希望,自己所写的东西,皆能被自己的读者所喜欢。

是的,在我的脑海里,那群省下早饭钱买我的图书和有我文字的杂志的读者,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就这样,写字从原本只是简单的喜欢,慢慢变成了一种压力,希冀能更多取悦自己的读者。

这本是无害的责任,只是一旦执着起来,人便少了最初喜欢写字时那种简单的乐趣,总会患得患失——看到批评看到不喜欢,人就变得小心翼翼和沉默,更多的是难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作者都经历过这段心路历程。

这不是我喜欢的状态,也不是我喜欢的我自己。

这种感觉在写《凉生2》的时候,尤为明显。我像是在走一段钢丝,小心翼翼希望维护这个故事的美好,却深知难以满足每个人的审美,这种感觉对于五年前的自己,是种煎熬。

后来,很多读者是先看《凉生2》,才看《凉生1》,然后她们说,感觉《凉生1》不如《凉生2》,这与一些《凉生1》的老读者的意见是相左的……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明白很多喜好源于人习惯性的先入为主。

你越是用力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容易走向极端。

如果写字都不再是一种快乐,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这便是后来,我停下了三年的一个原因。

是的,写字如果不再是我喜欢的事情,如果让我变得郁郁寡欢,如果让我小心翼翼,如果让我如履薄冰,我干吗还要再继续下去?

为了所谓的稿费?

为了所谓的名气?

这些对于水瓶座的人,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对我来说,一个女生,吃穿无忧,用度不愁,快乐似乎更重要一些。

就这样,带着一种心结,当然,亦有其他的原因,比如生病——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综合种种,我停止了写字,专心地过着我想要的平静生活。

那段日子和自己身边的朋友一起,没人在乎你曾是一个作者,曾经被许多人被喜欢或追捧。你只是他们身边的朋友,能做菜,太贪吃,小心眼儿,还色迷迷爱看帅哥,有点儿小暴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属手电筒的——总照别人的缺点却不看自己的缺点,还有点儿财迷兮兮……

可是没有关系,不是因为你的美好才喜欢你——这就是朋友。

有时候,人总是贪婪,我也曾那么希望,这么不美好的自己,也能被你们所接纳——比如某天我写了一篇自己都读不下去的故事,然后在QQ群里逼着你们说,哇塞,米大人,太好看了,你简直就是文曲星附身了吧。

然后,现实之中,你们捂着嘴巴不停地干呕,恨不能将昨夜的饭都给吐出来,然后心里骂着——乐蜗牛,你这个码字骗钱的坏人!

我果然是自恋狂……

其实,无论是离开还是在这个圈子里的时光,有一点我是非常感念的——那就是我曾经遇到过你们,我们在QQ上、贴吧里曾那么无所顾忌地说话聊天,你们曾给了我那么多的支持和鼓励。

我爱那段时光,曾经遇到过你们的时光。

旅程

我曾以为这段离去,会是无期。

我曾以为我再也不会去写故事,尽管在那些时光里,总有无数张面孔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有那么多灵感蜂拥而来,我都想将它们写到笔下,可遗憾的是,我却不想再看到自己写的字。

那些日子,我不上网,也不看自己写过的书,我试图忘掉自己曾经是一个热爱写字的姑娘。

只是,偶尔看着自己的手,会莫名失落一下。

因为,我曾用它像弹琴一样在电脑前,为自己“奏”过最爱的音符和篇章。

这种说法够矫情,够文艺了吧!

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不在文字圈了,我还是偶尔可以文艺一下下的。

直到那年春天,当我“消失”了许久之后,若若和杜杜几乎是从天而降来到青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才似乎从一场自顾自的梦境里醒了过来。

拥抱和眼泪,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之间绝不会缺少的东西。

其实,我消失的那些日子,是带着同两家公司的书约消失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青城Ⅱ》、《凉生3》以及《凤凰台上凤凰游》你们等了那么久的原因。

现在的我念及此事,除了感叹两家公司对我的包容和支持之外,也会感叹一下自己,如此财迷的自己,是何等的孤勇,竟然连深爱的、最爱的、亲爱的MONEY都不要了,一意孤行毫无责任感地放弃了写字这件事。

当然,也从这个角度,可以想象得到,当初的自己,决意离开时,确实是去意满满了——如果当初继续下去,依照我的身心健康程度,估计三年后的此刻,你们等到的不是我的归来,而是我去往了天堂的小路上。

嗯,不开玩笑了,其实写序是个严肃的事情,我总爱将严肃的事情搞得这么不正经,很抱歉。

那就等过两年,我心智稳重后,再出典藏版的时候,我写一个稳重而典雅的序,送给你们,送给自己吧。

当年若若和杜杜的到来,让我的心渐渐泛起涟漪。

很轻。

我知道,她们在等着我的归来。

于是我开始了思考,我还能写字吗?还会写字吗?还喜欢写字吗?

对的,最重要的是——我还喜欢写字吗?

答案是肯定的。

我喜欢写字,这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特长——另外,我还会做菜,我可以去开一家私房菜馆。

可即使答案如此直白,我却依然犹豫着——因为我还没从这场梦境中醒过来,我还爱着现实中那种真真实实的生活,欢笑是真实的,语言是真实的,痛是真实的,恨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直有半年的时间,我都沉溺在这个思考之中。

直到七个月后,一个叫某笙的孩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的世界才被真真实实地触动了!

她是我的读者。

她是你们中的一个。

她十七岁开始读我的故事,二十一岁那年,她找到我。

我以为她会说,你个死蜗牛,我的《凉生3》、我的《青城Ⅱ》、我的《凤凰台上凤凰游》都死哪里去了!

所以我拥抱了她一下,我说,对不起,让你等得失望了吧。

她给我的话却是,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你很好。

那几天,她一直在我的身边,安静得像一只猫,完全不是网络上我们彼此猥琐而刻薄的模样。

她说,小米,你要是不喜欢写字就不写了呗。

她说,那真的不重要。

她的到来,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就是有些人可能在等一场你故事的结局,而有些人,却在等一场你的消息。

我看着她,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时光——她虽不是我最开始的读者,却也是我的一个“老读者”。

从她们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成长的轨迹。

我最开始写字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喜欢写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写字会给我带来掌声,带来拥护,带来鼓励,带来……

我只知道,我喜欢写字。高中时代别人在听课,我却在作文本上书写着别人故事和悲欢,这些最初的故事现在还保留在许多厚厚的笔记本上。如我这么懒惰的人,却可以写满了那么多厚厚的笔记本;如我这么多动的人,居然可以在电脑前安坐十多个小时,就为了写一个故事。

……

2011年,我想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因为某笙。

也因为某笙身后的那群人。

因为有人等待,所以,我会有前行的勇气。

2012年,我开始了人生中一场新的旅程。

放下了你们给我的幸福与包袱,只想像最初写字那样:好好写自己想写的故事,恰好,你们也喜欢。

当然,你们也可以不喜欢。

可是,我却一定得让自己喜欢。

因为,它是我的爱好。

我依然会奢望每个故事会被你们喜欢,却已不会再执念于这种奢望之中,就好像我的私房菜馆,不可能人人会觉得我是最美好的大厨一样。

感谢这六年时光,经历过那么多起起落落,破茧成蝶还是破茧成蛾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们都有破茧飞翔的那一刻。

我知道,终有那么一天,我将老去,鸡翅膀妞这个称号将不再属于我。可是,我多么矫情地希望,在属于我和你们的这些时光里,我永远都是你们的鸡翅膀妞。

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我刚开始写字时那样。

01

凉生,就这么狭路相逢。

十三岁那年,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

我习惯在半夜睁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然而,在这黝黑的夜,一切只是徒劳。

夜只是这样隆重地罩满我身体,我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我想,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别人小说里所说的夜色如水的恬静美丽呢?我只能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柔肠百结的轻微叹息声,还有凉生熟睡时所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我看过凉生睡觉时的样子,他喜欢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这种柔和的粉色皮肤在魏家坪这一带孩子身上是极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识中,凉生是与我不同的,与整个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

我喜欢在他睡午觉时,用初生的嫩嫩的小草尖探到他的耳朵里,看他被痒醒,我就猫着小身子,躲在他床边,学我们家小咪猫叫几声。凉生眼都不睁,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姜生,别闹了,睡觉呢。

他叫凉生,我叫姜生。

四岁之前,他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瓜葛。

四岁那年,一个阳光洒满半个山坡的美丽午后,一脸疲色的母亲把一个如同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带到我面前,说,姜生,这是凉生,以后你就喊他哥。

四岁,尚是记忆模糊陆离的年龄,我的眼里只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么叫天灾人祸、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那些天里,魏家坪发生了一场惨烈异常的矿难,有四十八名矿工和两名记者遇难。在我眼里,魏家坪的天还是那样蓝,水还是那样清。所以当母亲把凉生带到我面前时,我一边甩着清脆的童音喊他凉生哥哥,一边背着母亲冲他做了一个奇丑的鬼脸。

可能是我做的鬼脸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把好看的凉生给吓哭了。

凉生哭的时候用胳膊挡住脸,努力地憋住声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来可没他这么斯文,他们都是直接张着大嘴巴,哭得歇斯底里惊天地泣鬼神。我对凉生的好感就是从他这斯文一哭开始的。

凉生刚来的时候,非常喜欢哭,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小声抽泣。

我就抱着枕头,挨到他枕头前,在暗夜中,瞪着眼睛看他哭。夜色浑浑,我只能看到他细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脑袋不停地抖。

我说,凉生你怕黑的话,那姜生陪你睡。

他似乎对我没有太多好感,边抽泣边抗议,谁怕黑了?

我就愣愣地站着看凉生哭。

他转身,眼睛红红的,他说,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条小鱼一样钻回被窝,挨到母亲身边,我说,妈妈,是不是城里人哭的感觉比吃糖块儿还幸福呢?

幸福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但母亲并没因此表扬我,她给我盖好被子,说,姜生,你记住,凉生是你哥!不是什么城里人!以后不能胡说,你一定要记住,凉生是你哥!

仿佛圣命难违一般,四岁时,我与凉生,六岁的凉生,狭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问,这个被唤作凉生的男孩,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我们家?

只能这样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2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之战。

凉生来之前,父亲总是很忙,只有过年的时候,他回家看爷爷奶奶,我才能见到他。如此一算,我们不过打过四个照面。他高瘦,一脸寡淡的表情,对我似乎也无太多喜爱。

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欢他。不过,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亲那样,老让自己孩子骑在脖子上坐大马,我想我还是可以喜欢他一小下的。

母亲看得出一个小女孩对男性家长宽厚怀抱的向往。依恋对于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不能抹杀的天性。所以,她总是一边忙碌着一边跟我说,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总在咱娘俩身边。他是个大记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为了咱娘俩啊。说完,她会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冲我笑,嘴角却是一个苦味道的弧线。

这样的话她一直说到凉生来到那天。从此,她便学会缄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废弃的枯井那样,深深缄默在更多的农活和操劳之中。

她给凉生做最好的饭菜,凉生却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带一丝胆怯,眼睛圆溜溜的,不时望向我。

母亲看着胃口恹恹的凉生,转脸对我说,姜生,你要让着哥哥啊。妈妈去医院看爸爸。

母亲走后,凉生问我,姜生,妈妈生气时会打小孩吗?

我摇了摇头,盯着他眼前的红烧肉直流口水,闭上眼,胡乱扒饭。我想闭上眼睛的话,土豆块我也能吃出红烧肉的味儿。果真如此,土豆块不仅有红烧肉的味儿,而且还和红烧肉一样软。我美滋滋地大嚼,睁开眼时却见,凉生正踮着脚,那么认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里夹红烧肉。

他冲我笑,说,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样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冲他做鬼脸,这次没把他吓哭。

吃过饭,我就带着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场上捉小虫子。北小武正在率领一帮小屁孩玩儿战争游戏,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边的凉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谁啊?你小女婿吗?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无心,甚至他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凉生的脸竟然红了,城市里的孩子,脸皮是这样的薄。

我把北小武从“碉堡”上拽下来,拉到凉生面前,说,他叫凉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着凉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这里的头儿。

凉生也笑,嘴角抹开一个无比漂亮的弧,阳光下,像个美丽的娃娃。

那天我们玩得很疯。孩子总是忘事,凉生那天下午一直很开心,他捉了最多的虫子,也忘记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后面唧唧歪歪,姜生啊,你们家怎么净是这么怪的名儿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头子叫姜凉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谁叫姜凉之,可凉生知道。小孩子喊对方家长名字通常多有骂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贫而已,凉生却不这么认为,他毫不客气地对北小武动了拳头。

他们俩厮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动手;凉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动手又动嘴,北小武被凉生咬得吱吱乱叫,他渐渐撑不住,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还不来救救我啊!

我本以为北小武身后那帮小屁孩会对凉生群起而攻之,没想到他们更小人,只在一边静静地看北小武落败,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风的话,凉生早被这些人殴打致残了。这是第一次我领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为。我去拉凉生,我说哥,咱走吧。别咬了。

那感觉就像邻居唤自己家的大黄狗,大黄,别咬了!走!

凉生咬得太过投入,所以当我的手伸向他面前时,他也毫不犹豫地落下牙齿。直到听到我的惨叫,他才惊觉,扔下一脸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我皱着的眉心渐渐地淡开,因为,我看到了凉生眼角惊慌失措的泪花。

我皱着眉说,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

矿难,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妈拉着几乎被毁容的北小武来到我家院子,她脸上皱起的纹可比北小武满脸牙印还要醒目。母亲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赔礼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脸牙印才从我面前消失。临走时,北小武他妈还从我家墙上拽去一大串红辣椒。

我因凉生挨了母亲的揍。

这是温善的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手。她一边用藤条打我一边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里的针啊!让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啊,非要整个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话全是说给凉生听的。她是个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说里描述的那种遭遇遗弃的女子一样,软弱唯诺。

藤条抽向胳膊上凉生咬下的伤口时,我就哆嗦成一团,在门帘后偷看的凉生就紧紧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软弱的母亲无助地举着鞭子。头发散着,泪水飘落。而四岁的小女儿永远理解不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苦。

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当他还只是魏家坪一个无能的穷教书先生时娶了她,相依为命。她为了奉养他卧病在床的父母,为了不给他添生计上的压力,在两次怀孕后,都无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说,对不起。这个男人流着眼泪对她发誓,将来他一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记者,却在外面有了新欢。那是一个同他一样有文化有层次有见识的女记者!他们幸福着,缠绵着,甜蜜着,陶醉着。

一个乡下的农妇却在遥远的魏家坪忍受着,痛苦着,挣扎着,等待着!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却不敢吭声,不敢哭也不敢闹。她明白,他没有同她离婚,就是因为公婆对她勤劳忍耐的喜爱与需要,以及她永远不会干涉他风生水起的私生活。

几天前,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记者爱人一同来魏家坪的煤矿进行采访写实,却被突发的矿难埋入井下。女记者死了,风花雪月没了。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如今躺在医院,生死难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个女人的儿子接到魏家坪抚养,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抚养。是的,他无需请求她,只需吩咐。

有种女子,一生可悲。生时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这个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此刻,她散着发,落着泪,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亲的事,我到十三岁以后才弄清楚,才理解过来。也是从十三岁起,我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在半夜睁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寻找那种美丽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经,就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亲责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说,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亲中年后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样地珍视我,她一生不曾拥有什么金玉珠宝,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宝。她把对前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爱,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旧罚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样孤单,我赤着脚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热乎乎的小身体偎在我的脚边。

半夜时分,凉生偷偷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他小声地唤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脸委屈,低下头,裸露的小脚趾不停地翘来翘去。

他扯过我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上面暗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结成暗红色的疖子。他问我,姜生,还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泪鼻涕擦满他干净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说,姜生,对不起啊。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泪,说,姜生,别哭了。都是凉生不好!凉生以后再也不让姜生受委屈了!否则,就让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说,还是别让月亮砸死你吧,以后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红烧肉砸死我吧!

我边说边用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嘴角,试图回味下午吃的红烧肉的味道。六岁的凉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后来我们上小学时,老师让大家谈理想,那帮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学家就是做宇航员,只有凉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说,他将来要做一个会做红烧肉的厨子,引得一帮学生狂笑,被老师罚在门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扰乱课堂纪律。

也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凉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来凉凉的井水,一言不发地给我洗脚。我的脚很小,凉生的手也很小。凉生说,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哦,否则脚会长成船那么大,长大了会没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说,我不怕,我有凉生,我有哥。

凉生不说话,把我从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觉的屋子里。

母亲早已睡着,梦里都有叹息。我就挨着凉生睡下,两颗黑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小咪蜷缩在我身边,我蜷缩在凉生身边。

我几乎忘了刚刚挨过鞭子,冲凉生没心没肺地笑,凉生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听话,快睡吧。

我睡时偷偷看了凉生一眼,月光如水,凉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凉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后,父亲从医院里回到家里,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完全残废,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经被截去。

我觉得这个新造型真奇特,不觉冲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脸。凉生狠狠瞪我,一头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痛哭流涕。

我很难明白,很难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在潜意识里觉察,我们家里的关系和别人家不同。

父亲已经口齿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对母亲呼来喝去。尽管母亲打过我,可我仍然爱她依恋她。所以,我很讨厌这个只知道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里玩儿时,都试图趁他不注意用小石头偷袭他,后来因为怕凉生不开心,只好作罢。

善良的母亲总把好吃的留给父亲和凉生。凉生负责给父亲喂饭,那本来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亲看到我把饭硬往父亲鼻孔里塞时,才换成凉生。

母亲已经惊觉,有一种朦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实,我也想做一个善良的天使,可是因为母亲的愁苦如同一种荼毒,让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纷纷风化消逝。

父亲总是舍不得吃,斜着脑袋,把好吃的留给凉生。而凉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给我。我问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一战,成就了凉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时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北小武脸上的牙痕已经变淡,我们依旧在草丛里捉虫子。北小武为了讨好凉生,从家里偷了他妈盛盐用的小陶罐,说是供霸主装蛐蛐用。

我看得出凉生很喜欢那个陶罐。他从工地上装来沙,埋入一块生姜,悄悄放在床底。我问他,这样就能生出蛐蛐?

凉生说,姜生,你真笨哪!蛐蛐只能是蛐蛐它妈生,姜它妈只能生姜。

我说,哦,狗是狗它妈生的,猫是猫它妈生的。那凉生一定是凉生他妈生的!可凉生,你妈呢?

凉生的眼睛变得忧伤,黑亮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幽幽的婴儿蓝。此时,母亲恰好经过,她摸摸凉生的头,说,姜生,你听好了,你俩都是妈生的。

我撇撇嘴,说,哦。

北小武用来讨好凉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妈做饭时发现自家盛盐的陶罐不见了,揪来北小武,好一顿家法处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风格再一次发扬光大,为了掩饰自己的通敌罪,硬说是凉生来家里玩,给偷走了。

北小武他妈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儿子来到我们家,将凉生的罪行夸大百倍,那阵势就跟八岁的凉生席卷了他们整个家一样。我突然身体发冷,小声说,哥,北小武他妈一来,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凉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说,姜生,反正你红烧肉没有白吃,长那么多脂肪,挨揍也不会疼的。

我觉得凉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给带坏了,变得如此小人。

母亲问凉生,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凉生无辜地摇头。

北小武他妈风一样蹿入我们家屋子,四处搜索,终于在凉生床底下发现了盛满沙子的陶罐,抱着陶罐冲出来,跟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母子似的,指着凉生大骂,就不是正路来的货,从小就这么手脚不干净。

我看着凉生的脸变红,眼神如同忧郁的海,心里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后替罪的总是我,家法处置的总是我。所以我就恶从胆边生,蹿过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脸,狠命地咬。

任凭大人怎么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得都不会哭了。北小武他妈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么就遇上你们这么一窝强盗!

凉生说,你把陶罐还给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他妈没办法,只好恨恨地把陶罐递给凉生,凉生看看里面的沙没有太多变动,就对我说,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时,我又成了邻居家的大黄狗。

05

北小武,我和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他妈拖着儿子哭着离开,说怎么碰到这么一窝子强盗!她边抹眼泪边从我家院墙上再次摘走两大串辣椒。

父亲坐着轮椅从堂屋闪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话:看你生的好女儿!

母亲的眼睛一阵红,闭上眼,泪水落下。她挥起巴掌,狠狠地挥向我的脸,说让你不学好,带坏了凉生。

一声巨亮的脆响过后,我的脸竟没任何感觉。我睁开眼发现,凉生挡在我面前,捂住半边脸,紧紧护住我,小声呻吟着,妈,别打姜生了,她从没犯错。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给我的,你要相信啊。

凉生的声音缥缈得可怕,堂屋里的父亲见母亲竟然错手打了自己的儿子,像一只发狂的雄狮一样扑出来。只是,他忘了,此时,他坐在轮椅上,是个废人!所以当他的半个身子撞出门后,重重抛空在院子里,只听咚的一声。

父亲再次被送进医院。

凉生也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浑身不能动的父亲只能用两只眼珠狠命地瞪母亲!母亲觉得无辜。

其实他们不知道,凉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数给了我。

每次,我们都会爬上屋顶,看月光如水,听虫儿低鸣。凉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个大碗里,带到屋顶上,端给我,一边微笑,一边看我狼吞虎咽。我问过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听虫鸣的时候,忘了听,凉生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地叫,那时的我,只是以为,那是另一种虫鸣的声音。

哦,还忘了说,因为母亲错打的那记耳光,凉生的右耳朵变得有些背。从那时起,我喊他哥时,不得不将声音大幅提高。为此我曾偷偷地哭,我说,哥,我宁愿是自己变成聋子。

凉生说,傻瓜,凉生是男孩子,没事。你是小姑娘,变成聋子会嫁不出去的。

父亲的再次入院,让本来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贫如洗。原先属于工伤,报社可负担,而这一次,是个人原因,报社不愿意继续填这个无底洞。

父亲躺在病床上,像一具了无生命的尸体。邻床病号的小女儿正在给她妈妈唱刚从学校学会的新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父亲可能看着眼热,便不顾一切催促母亲,凉生都超学龄了,你怎么当妈的,还不让他入学!

母亲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说,她会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说,我跟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是个跟屁虫,哭着跑回家找他妈。

不久,北小武他妈卖了几只母鸡,北小武背着新买的书包上学了。

也不久,我妈非法卖了自己的血,我跟凉生也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书包上学了。母亲本来不想让我读书的,我可怜兮兮地望着凉生,凉生说,姜生不读书,我也不读!

母亲无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卖血,我也就进了学校。进了学校,我和凉生学会了《社会主义好》那首歌,我们也唱给母亲听,她开心地笑,像一朵美丽的花。

可是,妈妈,请您原谅,那时的女儿,太年幼,尚不理解什么是卖血,女儿只是以为那和北小武他妈卖母鸡没什么两样……

06

凉生,就让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凉生读书很用功,因为老师说,读书是我们离开魏家坪唯一的路!凉生本来就不属于魏家坪,所以他极力想离开!而我,因为凉生要离开,所以也想离开。

我想吃凉生说的巧克力,我想去凉生所说的游乐场,还有公园。我想成为他所说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尽管,我觉得魏家坪的草场已经很美。

凉生埋在沙里的生姜发了芽,绿绿的,很娇嫩,凉生抱在手里,不肯给我,他说,姜生,别胡闹,你会弄坏它的,弄坏了,我们就看不了姜花了。

我问凉生,姜花好看吗?

凉生挠挠头,想了半天,说,我没看过。不过,姜生,肯定比你漂亮。

凉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却也是魏家坪妇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场矿难夺去了她们男人的命!她们认为,那场矿难完全是因为姜凉之和他的记者爱人进入矿井,他们的不伦之恋遭到天谴,所以矿井塌方,而她们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们认为凉生是不祥的,会给魏家坪和她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新的苦难!

因此,她们常常指使一些年龄较大的孩子,在放学路上找凉生麻烦。

有一次,凉生被那些少年给压在地上,泥土满身,血不断从他的额角渗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动那些人高马大的少年,就向河边洗衣的妇女哀求。我们年龄太小,并不知道,她们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们只会疯一样嚷嚷,那个该死的私生子,就让他死去好了!

那时,我的心是那样那样地疼,因为我看到,当凉生听到私生子这个字眼时,眼神变得那么凄伤那么痛楚。

我就像一只发疯的小狗一样,拼命地咬那些少年,他们的肩、他们的腿、他们的屁股,只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地咬。

我和凉生,只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样,无忧地生活,我们只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们兄妹咬过两次后,可能已经觉悟咬人是一门极其厉害的武功,他便决心好好研习这门秘籍,所以也不顾一切像我一样撕咬。

如此看来,北小武是个很仗义的男生!

可仗义对我们三个小屁孩来说,是这样微不足道。最终,我们三个被晾在地上,满身是伤。那一帮少年得意逃窜。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试图拉凉生的手,可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泪花不停在他眼角绽开,我趴在他耳边,大着声音,我说,哥,你别哭,你不喜欢她们这么说你,我们换一换就是,我做凉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别人骂我私生子!

凉生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泪水滚滚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凉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地笑,姜生,原来咬人是这么痛快。我抬头,看看他脸上隐约的暗伤,心里酸溜溜的,我想说,北小武,对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岁,凉生十二岁。

我们年少的生活就这样张牙舞爪地开始了。没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别人欺负凉生。

07

何满厚偷了我家的鸡。

可是年少时光总不会永恒,人总会长大,当我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时,我已经十三岁。我渐渐地明白我与凉生的关系,以及父亲的种种过往。

我依旧喊凉生哥,可是我看父亲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冽。我也能感觉到,轮椅上的父亲眼神已经变得闪烁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条无形的追命索。他已经很少在我面前对母亲大声说话,因为,此时的母亲,因为太多的操劳,已是风中残烛,生活的重负已让她过早衰竭。父亲似乎明白,如果母亲不幸离世,他将一无所有。

有时,母亲给他喂饭,遇到肉,他会示意让母亲也吃一口。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竟为他的善举而眼含泪花。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凉生的母亲,或者,我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亲,也不会为了生计,卖血掏空了身体,如同随时会凋谢的花。而凉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稳地生活在我家,享受母亲委曲求全的爱和奉献?

但是我却遗忘了凉生的感受,其实,他何尝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无从求救,无从呼吸。他的前世是她母亲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伤,他的今生是我母亲永远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内疚占据满他的生活。或许,他对我的疼爱也就是因为这份纠缠已久的内疚吧。

凉生埋入沙里的生姜只发芽,从来没开过花。我不止一次问他,世上真有姜花吗?

凉生的睫毛翘着,好看得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说,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旧在夜半时,极力张开,我透过夜色看清那些我总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浓重,注定一切只是徒劳。我并没觉察,我的瞳孔从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同凉生在一起,因为他什么事情都是让着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凉生内心有过怎样的凄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时候,跟着他开心地笑;在他仰望蓝天的时候,跟着他仰望蓝天;即便他在极其无聊的时候对我说“姜生,你猪”,我也会仰着纤巧的小下巴迎合着他,我就大着声音说,嗯,凉生,我是猪。这个时候,他总会用杨柳枝,轻轻敲一下我脑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后的阳光都凝固在他坚定而忧郁的眼睛里。

我安静地看着他侧光下的面孔。这时北小武从远处跑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凉生啊,姜生,何满厚偷你们家鸡了!你们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满厚是魏家坪最专业的白手起家之徒,简言之就是小偷。我却一直跟北小武说,北小武,我觉得何满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还有谁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样膘肥体壮啊?北小武说,奶奶的姜生,你当那是养猪啊!

现在“养猪专业户”何满厚在我家兼职偷鸡。等我反应过来,凉生已经奔出老远,北小武扯着我的手追在他后面。

我和北小武相继在凉生身后跑回家,门外全是人,院子里一片狼藉。柔弱的母亲在石磨前不停地喘息,残疾的父亲跌下轮椅,躺在院子里,几根鸡毛滑稽地挂在他的眉毛上。凉生不顾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么了?

我悄悄地躲在母亲身边,不知情由地同她一起流眼泪。凉生冲围观的人大吼,何满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强的脖子上。

何满厚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脑袋,懒洋洋的,我说了,刚才是黄鼠狼来偷的鸡!你们家怎么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凉生,别听这孬种的,我看到了,刚才是他把你爸摔下来的!何满厚,你什么时候变成黄鼠狼了……北小武的话还没扯上尾音,便被他妈一把捞进怀里,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样,吓了我一大跳。他妈干笑,小孩子知道什么,都说了,是黄鼠狼偷的。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着。在魏家坪,我们这个家庭的地位,远不如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母亲柔弱,父亲残疾,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欢凉生。

凉生的眼睛变得通红,满是委屈,他疯一样扑向何满厚,却被何满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执地爬起来,再次冲上去,却被围观的人拉扯开,他们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知轻重?你何叔能骗人吗?

何满厚一脸无辜,都告诉你了,你们家里不干净,闹黄鼠狼!说到这里,他啊呀一声惨叫起来——我的牙齿狠狠地嵌在他屁股上。他惨叫着大跳,试图挣脱,可我的牙却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妈绑在怀里仍不忘大叫,哇!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么时候偷着练到第十重了?

我冲着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为凉生报仇,我怎么知道何满厚穿了一条什么奇怪的裤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来了!

北小武他妈眼睁睁地看着我翻白眼,冲我妈叹气,你看吧,不让你收留那不干净的野种,现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闺女也跟着中邪了。

凉生掰开人群,他吼,你们闪开,闪开,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们怕他生事端,都紧紧勒住他,凉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着凉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样咧着嘴巴哭,我多么想喊他一声哥,我想说,凉生,咱不哭好吗?可看到满院狼藉的家,眼泪花掉了视线……

泪眼模糊中,我同何满厚一同被村里人抬到诊所里去……

08

以月亮的名义起誓:我们要学会坚强。

诊所的老头开着手电筒看了半天,一直捣鼓到半夜,也无法下手,最后冲何满厚叹气,怕是要把牙齿留你肉里了?

我当时真想杀了那老头,那牺牲的牙齿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满厚的。你凭什么对他怜悯叹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将少掉俩如花似玉的门牙,还有北小武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就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午夜的魏家坪上空传来何满厚的惨叫,我的牙齿竟然和他的屁股分开了。

我在诊所里狂漱口,诊所老头都烦了,当然以他的水平,绝不会明白,这将是我一生最龌龊的回忆。

离开时,何满厚的屁股上缠满绷带,而我踩着午夜的月光屁颠屁颠地小跑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凉生和他的影子,相对孤独着。他坐在石磨上,背对着我,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样的忧郁在他身上开出了伤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动着。我轻手轻脚地转到他眼前,摊开手,凉生抬头,一滴泪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泪,小声地喊他哥,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凉生一惊,他说,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吗?你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就跑回来了?你疯了?

我不做声,抬手,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泪。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姜生,你的牙齿没事儿吧?我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凉生说,姜生,你还没吃饭吧?说完他就跳下石磨,钻到屋子里。我安静地站在月亮底下。

凉生一会儿就给我弄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似乎有些内疚,说,姜生,家里没鸡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声不吭地吃着凉生做的面条,凉生看着我,眉头渐渐地紧。我冲他笑,我说哥,你煮的面真好吃!凉生的喉咙一紧,哭出了声音。就像他六岁那年,刚来魏家坪被我的鬼脸吓哭了那样,用胳膊挡住脸,大声地哭泣,他说,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将来一定天天都让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开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摊平他的眉心,指肚小心地摩挲过他好看的眉毛,我说,哥,答应姜生,以后不要再悲伤,好吗?

凉生望着我,目光忧郁而坚强。我端着大碗的面汤,踮着脚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凉生和我,开始学着如何长大,如何坚强。

凌晨的时候,我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她单薄的背上传来的温度,温暖着我的小腹。我认真地听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仿佛从她梦境飘出来的叹息声。

她轻微地转身,我便假寐不醒。母亲感觉到我在她身边,便起身,给我掖好被子,长长久久地看着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个梦境……

梦里我带她离开了魏家坪,给她养了好多母鸡,攒了好多鸡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满厚那样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负了……

09

魏家坪姜生的酸枣树。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北小武来喊我们。

他一进门就冲我笑,姜生,你的门牙没埋在何满厚那贼屁股里吗?

我给他一个国色天香的笑,露出洁白健康的小牙齿。北小武不由得赞叹出声来:凉生,你看你们家姜生真长了一口好牙齿。从何满厚的屁股里还能长出这么一口整齐的牙齿?真没想到!

北小武的话,差点儿让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粮食都归还给大地母亲。

凉生说,北小武,你别老是针对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个厉害的主儿,听说何满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没得罪我啊,我才不给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几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齿同何满厚的屁股之间的密切关系,令我不胜其烦。他说,姜生,你别生气啊,我换一个文雅一些的问题问你啊。最后一个。他信誓旦旦地说。

我一边咬着铅笔一边听他絮叨,我说,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说吧。

北小武挠挠脑袋,说,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满厚的屁股和你头连一起那么久,他就没放屁吗?

我说,你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你怎么不把头和他的屁股连一起试试?

结果下午,北小武的脸就和我们班一男生的屁股连一起了,起因是争夺魏家坪一块小凸地上的几棵酸枣树。酸枣树上结出来的酸枣是魏家坪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可口小零食,这个说来或许很多人会笑,但是,我们那时那地的物质确实贫乏如此。

枣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却很多,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确切地说是和尚尼姑多(他们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发恶战。女孩子对零食可能更情有独钟一些,所以,我对北小武说,那几棵酸枣树我要了,你给我占领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个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为我占领枣树遭到“异教徒”的反抗时,义不容辞地拉开了战火,当他的嘴巴咬在那个男生的屁股上时,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忘记了了解那个男生的饮食情况。

事后他一连三天不曾吃饭。凉生一直在安慰他几乎崩溃的心。我也安慰他,我说,北小武,选择屁股也是一门学问。这一次算你为国捐嘴好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北小武为什么那么倒霉,他咬的那个男生那天正在闹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觉刺激下,身体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语了三天后,突然跑到我家院子里,大喊,姜生,我现在终于想出来了,原来,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关于酸枣,魏家坪的孩子们一直没有达成共识,就连霸主凉生的意见他们都不太情愿接受,虽然明里答应了将酸枣留给我,但是当凉生去摘的时候,酸枣永远是青颜色的。

最后他们达成了君子协议,意思就是,如果凉生能把每条枣枝都刻上名字的话,他们就绝不再碰一粒酸枣。很明显这是不现实的。他们最终想要的就是,酸枣谁摘了谁吃。

我看了看凉生,凉生皱着眉头。我说,哥,你别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东西了,那么酸,难吃死了!

凉生拍拍我的脑袋,笑,转头冲他们,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好的,就这么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凉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凉生回来,父亲不停地用残肢扶着轮椅到门口张望,母亲悄声问我,你哥呢?

我摇头,我已经一下午没见到他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凉生回来了,满手划痕,匆忙地扒了几口饭,拿起手电筒就走了。我追到门外喊,哥,你去哪儿?

凉生冲我做了个鬼脸,说明天哥哥给你好东西看!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仍不见凉生的踪影。北小武喊我去学校,我抓起凉生的书包就匆匆离开了。我跟北小武说,完了,我哥失踪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转动了很久,拉着我朝小凸地的酸枣丛奔去。

阳光照在大地上,酸枣丛的绿地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

手电筒和小刀就在他手边。那个熟睡的少年便是凉生,我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扶过一条枝条,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条条如是!

北小武踹了凉生一脚,姜生,我妈没说错,你哥真中邪了!

凉生惊醒,当他看到我时,揉揉眼睛,说,姜生,从今天起,这些酸枣就是你的了。

那天后,魏家坪的酸枣都属于我了。那帮嘴馋的孩子看到每个纤细枝条上清晰的痕迹时都傻了。

我一直抱着凉生划伤的手哭,我说,凉生,你真傻。

凉生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说,是啊,姜生,你别哭了,本来人就长得难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10

老师,你就让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学校组织春游,每个人交十元钱。

凉生跟班主任说,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于学校里将每个班去的人数与班主任的工作业绩以及奖金挂钩,所以,班主任很不愿意,苦口婆心地劝导他说,凉生,你和姜生必须去!

回家路上,我边走边踢着小石头,我说,哥,我真想去春游啊。

凉生看看我,眉心渐渐地皱起,又渐渐地散开,他沉吟了半晌,说,好姜生,哥哥一定让你去!

第二天,凉生拉我去老师办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钱。凉生跟班主任说,他确实不能去春游!

班主任指着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钱,对凉生说,你别耽误班集体啊,要不,我去你家里做做工作?

凉生急忙摇头,老师,您别去!我们家穷,您别为难我妈。

班主任叹气,凉生,再穷也不穷在十元钱上,你是个好学生,老师相信你一定会交上钱的,好吗?

凉生叹气,拉着我离开。

改天上课时,班主任在班上说,昨天哪个同学在她办公室里拿走了十元钱,她心里有数,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凉生,此时凉生正在睡梦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推推凉生。凉生没理我,继续睡。自从凉生答应我一定要让我参加春游后,每天晚上,我就极少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想,他定是犯愁,夜里不能入眠,所以在课堂上睡得这么香。

班主任罚他站了半节课,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上面的话,意思很明显,她说的偷钱贼就是凉生。

春游前一天,凉生给我剪了一个极整齐的刘海儿,他端详了半天说,这样好看一些。然后又拉着我去镇上买新鞋,最终选好了一双红白色的小布鞋。他帮我穿在脚上,问我,合适吗?

我点头。他说,等哥有钱了,给你买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问他,哥,你从哪儿来的钱啊?凉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问那么多干吗?

春游时,凉生将十元钱郑重地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说,老师,我真不能去,让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着那十元钱,说凉生,这钱你从哪里拿的?

凉生只说,老师,求求你,就带我妹妹去吧!为了这次春游,她剪了头发,买了新鞋子。

班主任压住怒气,拿出一副好老师的姿态对这个失足男孩循循善诱,她说,凉生,你告诉老师,这钱如果是你偷老师的,老师不计较,老师给你们兄妹拿上钱就是,不要做小偷,那会毁掉你的一生的,凉生。

凉生低头,嗫嚅着,这钱就是我的。老师,求你带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几乎愤怒,我没空和你纠缠!凉生,等我回来再找你家长!你和姜生,想春游?做梦!

凉生紧紧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师,求求你了,带姜生去吧。

老师甩开了他的手。凉生愣愣愣地站着,我握住他的衣角,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脚上凉生给我买的新鞋子。

太阳升上了天空,偷吻了云彩,云彩满脸通红。

云朵下,凉生张着嘴巴,放声大哭,对不起,姜生,哥哥没有让你去成春游……

我依旧低着头,看着凉生给我新买的鞋子,伸出手,给凉生擦泪,我想说,你看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声哥,眼泪便滚落。

11

凉生,对不起。

班主任莫名丢失的十元钱,让凉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彻底灰白,他只是一再重复,说那钱是他自己的,但是从哪里来的,他却交代不出。

父亲脸上的皱纹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凉生,你过来。

凉生就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父亲用全身的力气撞向凉生,他痛苦地嘶吼着,我没生你这样的儿子!

就这样,凉生和残疾了的父亲一同躺在院子里,一同躺在班主任脚下。班主任有些讪讪,说了两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后便离开。

我扶起凉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冷淡地笑。

凉生抱着父亲哭。

夜里,同凉生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我问他,那钱是不是偷的?

凉生伸出手,上面布满层层的水泡。那时,我才知道,凉生为了让我能参加春游,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出门,独自一个人爬到废弃已久的煤矿里,挖出满满两担煤,后半夜里挑着两担煤,走长长一段寂静的山路,赶早到镇上的早市上卖。这便是为什么那些夜里我总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而他怕挖煤违法,所以不敢跟老师解释。

我小心地摩挲着他的手,问,还疼吗?

他摇头,说不疼。

我问他,你一个人在废矿井里,不怕吗?

他点头,说怕。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屋顶上,黑色的脑袋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放学路上,由于下过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浅流,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凉生不停地提示我,让我小心。

北小武说,姜生,我怎么记得以前你蹚这些水洼时痛快得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么时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实,我不想讨厌北小武,只是他老这么骂骂咧咧的,我确实难以适应。正当我想对北小武说几句什么话,却遇见了何满厚,他似乎刚从我家的方向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凉生,说我怎么看不出你也会偷东摸西啊?

北小武说,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话让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我拉着凉生就走。我说,哥,咱不理他!

这天夜里,对我无疑是恐惧异常的,母亲竟然半夜醒来突发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晕开在被子上,我惊恐地想喊凉生,却被母亲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凉。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满厚昨天似乎来过我们家里,我说,妈,何满厚来干吗了?他又欺负你了吗?

母亲平息住呼吸,说,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从那天起,我开始抢着帮母亲做家务和农活,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多做一点儿,她就可以减少一根白发,多一份健康。而母亲却不让我沾手,她是那样固执地不让我干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在和什么较劲。或者在她卑微的内心中,那个知书达理的女记者,是一把尖锐的刀,粉碎了她作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她宁愿自己粉碎,也要让我有一双城市女孩纤长的手,可以骄傲地活着。这样的话,她说不出,但我读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没下过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脸上没有“红二团”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脚纤长的女孩。而我的母亲却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里,她都不停地操劳,试图遗忘那些屈辱和伤害。看着她日渐孱弱的身体,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帮她拎水却被她生硬地夺下水桶,她说,这不是你该干的。声音冷淡毫无感情。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失去她,我从来没想过,如果失去了她我该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墙根底下哭,此时的小咪已经是一只老猫了。我仍旧叫它小咪,它仍旧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陪在我脚下。

凉生从外面担水回来,见到我哭,就拉住我,说,姜生,怎么又哭鼻子啊?谁欺负你了,你跟哥说。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凉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声安慰我,姜生,你别为妈妈难过,好吗?

我猛地推开凉生的手,我说,凉生,如果没有你妈,我妈不会活成这个样子!你是谁的儿子?你别这么假惺惺!

凉生愣在一边,他手里拿着刚摘下的酸枣,满满的一小把,紧紧握在手里。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拉过我的手,把酸枣放在我手里,一句话没说,担起水走进屋子。

掌心的酸枣在阳光下闪亮,刺得我眼睛发胀,我抱着小咪,呜呜地哭。

这时北小武进了门,他一见我这样,就喊,姜生,你家的猫死啦,你哭成这样?

我生气,抡起拳头打他,一颗酸枣从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捡起,放入嘴中,说,哎呀,奶奶的姜生,因为你这小狐狸,我可好几年没吃这玩意儿了!凉生真是脑子进了水,不过,能在每条枣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话让我心酸不已,两年前的影像不停地闪过眼前——酸枣丛的绿地上,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他用尽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他说,从此,这些酸枣树都是你的了。

他还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我跑进屋子,凉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无声息地抽动着。我紧紧拉住凉生的衣角,紧紧地拉住,什么话也不说。

当我同凉生只剩下忧伤时,我们发现除了努力地离开这个背负太多灰色记忆的魏家坪,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似乎,只有离开了魏家坪,那些横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凉生别无选择地走上了用功读书的道路,而彼时,北小武却因自己老爸几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地堕落,不愁没人为他买单。

12

姜生,哥哥会有办法的。

两年后,优异的成绩让我与凉生一同被一所市重点高中录取。

面对高额的学费,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傻傻地看着天空。说,燕子都回来了。

十五岁的我,望着凉生,眼睛透着伤,我说,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凉生拍拍我的脑袋,傻丫头啊,哥哥会有办法的。

中考后的夏季,每一个夜,都异常闷热,我睡不着,半夜走到凉生门前,我喊他,哥。却无人应声。我悄悄推开房门,却不见凉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阵酸,他又去那废弃的煤矿了吧。

凉生两个月的辛劳,终于拼凑出了我们的学费。收拾行李的时候,凉生执意要带上那罐从未开花的生姜。北小武就像颗空投的炸弹一样,飞进我们家院子,他说,姜生凉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俩一个学校。

我对着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发户老爹可真神通广大啊,给你砸了多少钱,才把你这棵地瓜花变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说,奶奶的,姜生,你长得倒是越来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来越臭!看来何满厚的屁股对你的影响还真大!

然后北小武又转身对凉生说,明天我爸开车送我去学校,捎着你俩吧。

凉生点头。

北小武走后,我跟凉生说,我说北小武就是这副德性,什么都想要跟你一样,可他行吗?

凉生说,怎么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发大财了吗?

我伸伸舌头,心想,原来,凉生这样清凉的孩子,也认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开着车把我们仨送到学校报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归国华侨一样,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俩,而我跟凉生就像被这兄弟俩拐卖的儿童。

下车后,我站在学校门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样无措。凉生站在我身后,他说,世界是这么大!姜生,我们要争气!

北小武也晃到我们眼前,说,是啊,姜生,你要争气,给咱魏家坪勾引回一个好女婿啊。

凉生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怒气冲冲地追打北小武,北小武抱头鼠窜。

我们的高中就这样张牙舞爪地开始了。但是,我很快乐,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对凉生翻白眼,再也不会有人骂他私生子,从此,他只是这所学校里一个单纯无忧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们交完钱,整理好宿舍,然后带着我们去了一个极好的酒店吃了一顿。他晃着酒杯对凉生说,凉生,今天起,北叔就是你干爹了,只要你保证能给干爹好好学,将来给干爹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你以后的学费,干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对北小武说,看到了没,正牌儿子没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肠子可真不少,呵呵。我说的花花肠子还指魏家坪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北叔发财后,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的事。当然,这是北小武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做的宣传。北小武眼露凶光,小手在桌下轻轻一捏,掐在我腿上,疼得我直冒眼泪,上半身却又得装淑女,微笑着看着他们仨。

凉生问我,姜生,你怎么哭了?

我连忙吃了一块辣子鸡,我说,没事,给辣的。

北叔又接回话去,指着我对凉生说,哦,还有姜生,以后你们俩的学费生活费,北叔全给你们付了!以后我们家小武有肉吃,你们就不会啃骨头!然后,他又转头对北小武说,不许回去跟你妈说啊。

北小武点头,贼贼地笑,爸,你就放心,没有钞票堵不住的嘴!

只是凉生,没有喊他干爹。

北叔走的时候,把一包东西留给凉生。打开后才发现,那是凉生用来交我们学费的零钞。北小武他爹交钱时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钱给我们交上了。

凉生盯着北小武他爹开车离开,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喊出那两个字。

13

北小武与凉生的金陵事变。

开学之后,是长达一周的军训。太阳集团也做出了高度的配合,不出一个月,我们便成了标准的南非土著。但是,凉生的皮肤还是那样的白净。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北小武说,凉生,你要是女孩,姜生这样的货色就只能属于半成品了,我绝不会对她再看一眼的,我这辈子就追你!

凉生皱起眉头,说北小武你少恶心人了。

我连声说,可不是吗?两个大男生,惺惺相惜的,恶心死人了。

北小武抱着面碗,看了我一眼,姜生,说你长得像半成品,你八成是不甘心了吧。不过,姜生,就咱俩从小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你就是原材料,你小武哥我也照单全收。

我不再理睬他,闷着头吃饭。北小武总是跟别人说,我们如何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如何私订终身,情比金坚一类的话,其实他也就是嘴贫,他对我的感情远远没有对他面前那碗面的感情深,所以他一边说着对我的“情深似海”,一边频频“外遇”。

军训第二天,他看上了我们班一个叫金陵的女孩子。他拉着凉生找到我,说,姜生,我以咱俩郎情妾意的感情发誓,我对你们班那个叫金陵的妞一见钟情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谁叫金陵,长什么模样。北小武就滔滔不绝地给我描述,他说,你看你们队伍里,那个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个就是。

我说,哦,知道了。可就算我愿意同你郎情妾意,人家金陵也未必愿意跟你一见钟情啊。

北小武说,姜生,我发誓保证你的正室夫人地位保持五十年不动摇,你就帮我介绍一下吧。

凉生笑,北小武啊,你还是动摇了我们家姜生的正室地位吧,或许她还能帮你。

我去找金陵的时候,面对着这个满眼纯净的女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皮条客。所以我没让她说一句话,就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一气说了出来,我说,一个叫北小武的男孩看上你了,他托我来告诉你一声。至于他什么样子,昨天你也该看到了,他来找过我……

金陵扑闪着晶亮的眼睛,脸红彤彤的,她说,那你让他自己来找我吧。

我将这个胜利的喜讯带给了北小武,北小武高兴得厉害,当天下午带着我和凉生去了肯德基,说是要大摆宴席请我和凉生大吃一顿。

进门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我同凉生坐在座位上装木鸡,伶俐可爱的北小武同学欢天喜地跑去点餐。

嘶嘶的冷气中,我正构思着,吃鸡翅膀的时候该从何处下口,或者吃汉堡的时候该用哪两个手指捏住。凉生在对面坐着,笑眯眯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姜生,你真馋。

我冲他鬼笑。凉生是那样地了解我的馋,说到馋,我不免想起了我家的小咪,我想可能因为跟这只猫混久了,人也变成了馋猫吧。

我抬头时,北小武端着一个盘子走来了,放到桌上,说,来,快吃吧!

我一看,盘子里面静静地盛着一杯小可乐、两杯免费白开水。我抬头,北小武那张热情洋溢的大脸正好排满我的眼前。

我说,北小武,这……就是大摆宴席啊?

北小武说,姜生,给你可乐喝就不错了,你少得瑟,人家金陵本来就看上我了,并不是你的功劳啊。我得精打细算了,不多久,我和金陵得结婚吧,得生孩子吧,得养家糊口吧……

凉生没理他,径直走到前台。我像小猫一样跟过去,我看着海报上的餐点,对凉生小声说,哥,好贵啊,我不吃了。

凉生犹豫了很久,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嘴里嘟嘟嚷嚷,要凉生点餐快一些。

凉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点数了一遍,他说,姜生,咱自己有钱,告诉哥哥,你想吃哪样?

我看了看,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我说,哥,就要那个胡萝卜面包吧。

凉生想了一会,将钱仔细放在点餐台前,对服务员说,给我妹妹一个香辣鸡堡。

凉生将那个小小的汉堡托在盘子里,小心翼翼地端着,冲我笑,说,姜生,你有汉堡吃了。

我们要入座时,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对面走来,飞速拦住凉生,仔细地盯着他,长久,如画一样的美目迷蒙如雾,随后,她莞尔一笑,说了一声,哦,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

北小武冲我嘀咕,凉生交桃花运了。

我对那个女子皱皱眉头,有些不高兴地说,认错人了就算了,没什么事情就走吧,我们还要吃饭呢。

那个女子淡淡一笑,看着我,还有我们桌上“丰富”的食物,离开了我们桌前。真的很奇怪,虽然我心里对这个莫名出现的女子充满烦躁,可是她的微笑却那样具有穿透力,仿佛她一笑,你的整个心脏也跟着她的笑容舒展开了一般。这种莫名的好感令人感到不安。

不多久,她就端着满满两份全家桶放到我们桌上,冲我们很温柔地笑,细腻的皮肤在衣服的珠光片映衬下美丽异常,她说,我叫宁信,安宁的宁,信任的信,就住在这附近,你们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就给我电话。说完,她将一张名片放在桌上,看了凉生一眼就离开了。她那湖蓝色的雪纺吊带裙如同一眼清泉,缓缓侵占了我们的整个夏季。

北小武将那张名片揣到自己衣兜里,他说,姜生,凉生,别嫌我小气啊,我的钱包昨晚在宿舍不知被谁偷去了。

我吃惊地看着北小武,我说,学校里也有小偷?

北小武说,姜生,你看你,太单纯了吧,学校里也有三六九啊,咱学校里连帮会都有,出个小偷有什么稀罕的。

凉生说,北小武,你快吃饭吧,不是今晚还要约会吗?别在这里吓我们家姜生了。什么样的孩子也都给你教坏了。

北小武说,反正你们俩住宿舍的时候要小心。到时,别说武哥我没提醒你们。

北小武在肯德基里自封武哥,可约会后回来整个人成了武大郎。

他跟我说,奶奶的姜生,金陵他奶奶的看上的是你哥,你今天是给我做媒还是给你哥做媒呢?

我就笑,我说怪不得,人家答应得那么痛快,看来还是我哥哥的魅力大啊。

北小武为此,一个星期不理睬凉生。每天半夜爬上宿舍楼顶唱歌,见了谁都说自己失恋了,到处扬言,要跟凉生决斗。

结果凉生用一支伊利小布丁就将他收买了,两个人在操场上走了一圈,我坐在石阶上远远看着,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走近时,北小武舔了舔嘴巴,说了一句至理名言:他说,爱情有什么味道,还不如一支小布丁呢。

14

姜生,做排骨还是乳猪?

军训过后,北小武进的是艺术班。不多久,他就有了流浪者的气质,衣服和饰品离不开重金属和涂鸦,看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真奇怪,学校总让我们普通班的学生注意衣着,却从来不干涉艺术班的生活,后来才知道,艺术这件事,都是钱砸出来的,艺术班的孩子都是有钱的孩子。

我们仨在不同的楼层,每次都是北小武下来喊我,我们再一起去一楼喊凉生。后来,我的虚荣心渐长,觉得一个男生在班门前喊我不过瘾,就跟他们商议了另一套方案,北小武先去一楼喊凉生,然后他们再一起到二楼喊我。

北小武一甩他的猫王头,说,姜生,奶奶的,你有大脑没?会不会统筹安排?下去上来,你想折腾死我?我下来喊你,凉生上来喊你,然后再一起走不就是了。奶奶的,你秀逗了?

北小武一顿奶奶的分析让我很难过,因为平时他的数学总是在10分线徘徊,怎么现实中却这么牛起来了?

凉生笑,姜生,我们一起去喊你就是。

北小武对凉生窃窃说,你看到没有,你妹妹脑袋开始成熟了,知道虚荣了,奶奶的,怎么身体也不见成熟,还跟个洗衣板似的。

凉生重重给了他一拳,少编排姜生!她不是你们艺术班的女孩儿!

吃饭时,我和凉生打了两份芹菜,北小武端了一份排骨。他看看我们,冲凉生没好气地说,咱爸不是给了我们仨一样的钱吗?凉生,你那么省干吗?用来包小蜜吗?说完,他把排骨推到我面前,把芹菜拉到自己眼前。

凉生不吭声,只是埋头吃饭。

我把排骨分给凉生和北小武,自己吃了很少。

吃完饭后,我跟北小武说,金陵跟我一个班。

北小武擦擦嘴巴说,金陵是谁?

我笑,北小武大概忘记了几天前他还要死要活的,每天爬到楼顶上鬼哭狼嚎了。凉生用眼睛示意我,少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其实,我倒觉得凉生错了,北小武当时喜欢上了金陵纯属荷尔蒙作祟。

操场上,北小武倒挂在双杠上,凉生斜坐在草地上,我在一边捉虫子,一边回忆着魏家坪时的年少时光。

北小武说,凉生,你不觉得姜生有些营养不良吗?你看她像不像小排骨啊?我怎么觉得捂住脑袋,摸起来绝对跟咱俩没什么两样!

凉生一把就把北小武从双杠上扯下来,挥起拳头,我说让你少对姜生胡言乱语!

北小武疼得呲牙咧嘴,翻身一脚,踢在凉生小腹上,奶奶的,我他奶奶的不也是关心姜生吗?奶奶的,她不光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边说他边压在凉生身上挥拳,你凭什么虐待我妹妹,凭什么只让她吃青菜?

凉生不还手,任凭北小武挥拳头。我一看连忙跑上前,猛推北小武,又捶又打,我说,北小武,你给我下来!你凭什么欺负凉生!

凉生不看我,抹了抹嘴角的血,说,姜生,你一边站着去!这里没你的事!

然后,我就乖乖地站在一边,看他们打架。他们打着打着就打累了,四肢无力地躺在草坪上,不停地喘息。

凉生有气无力地把头靠向北小武,他说,北小武,那你说,我应该把姜生喂成什么样子的女人?

北小武斜着脑袋,大口喘息,至少吧,得像我们艺术班里的那些女生,争取走路的时候,山峦起伏,波涛跌宕,看不到脚下的路!

凉生说,我靠,那不是女人,那是乳猪!

然后他们就一起笑,阳光铺在草坪上,一片碧绿中透着金黄。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凉生说荤话。

15

宁信,别来无恙。

北小武自从丢了钱包之后,就跟着我和凉生一起混饭吃,节俭了几日。后来他感觉顿顿青菜确实支撑不下去了,就打电话给他爸,哭诉了自己的遭遇。

我当时在一旁听着,那感觉就是一部民族的血泪史啊。北小武的父亲想都没想,立刻答应拨款赈灾。

北小武有钱后,立即花重金请我和凉生吃饭,说算是对前些日子肯德基事件的补偿。我对美食向来来者不拒,可能吃凉生做的水煮面吃多了的原因,总是觉得换一种口味,就是一种小幸福。当然,我不是说凉生的水煮面做得不好吃,只是猪也架不住天天吃水煮面啊,何况是味蕾如此丰富的我。

说起肯德基,我又想起了那个叫宁信的美丽女子。我就问北小武,你还记得宁信,还记得她给我们的电话号码吗?

宁信?北小武一时想不起,就直愣愣地看着我和凉生。

我说,就是那个穿湖蓝裙子的年轻女孩,上次请了我们吃肯德基。

一说吃的,北小武立刻恢复了记忆的天分,恍然大悟,说,我记起来了,就是对咱凉生大肆调戏的那个女的,对不对?唉,怎么她就不调戏我呢?其实奶奶的,我哪点儿长得不如凉生了?他一边说,一边看我。我当时正在以光速对他翻白眼。可能频率过大,让他忽视了我的白眼球。所以,他仍自顾自地说,这么说来,她曾经盛情款待过咱们,咱得好好回请她了,是不是,姜生?

凉生说,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但是,我还是认为,如果没必要的话,我们就不要联系她了。

凉生向来谨慎,我能理解。任何一个如他一样长大的孩子,都会这个样子,谨小慎微,对所有不确定的事或者人,避之不及。

北小武同意了凉生的意见,但还是翻出了宁信的名片,淡粉色的卡片,上面写着:宁信,别来无恙。然后就是电话号码。北小武说这个名片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名片,别来无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在找人吗?

凉生说,无论她什么意思,都与我们无关。北小武,你就不需要这么思考论证了。

凉生说的话我懂。北小武的思考论证能力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已经很强了。

当时我们开设自然课,老师带领我们学习天气,怎样测试气温、测试风向。老师说,大家测试风向的时候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用一个小物体抛一下,看看物体飘的方向,就可以知道吹东南风还是西北风了,然后要我们大家都试一下,看看哪个小朋友最聪明。

北小武从小就想表现得比凉生优秀,所以他忙不迭地捡起一枚小石子,抛向空中,然后对着老师喊,报告老师,今天刮的是上下风。

老师当场就昏厥了,她怎么也考虑不到,北小武的辩证思维能力这么高,按照他的思维来说,牛顿的万有引力说就该被推翻了,那落地砸到牛顿的苹果,不是地心引力所赐,而是北小武所说的上下风给吹下来的。

闲话一个小事情啊,当时,我在物理课上学到,地球是飞快地做自转运动的。自从那些课之后,我就一直发晕。我感觉地球自转的速度全集中到我的脑袋上了,我不晕都不行。从小愚昧的我,一直以为地球是四平八稳的太平星球。对于小农出身的我来说,和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一样,觉得太平安稳才是大计,为了安稳两字,甘愿卑微,甘愿卑贱,甘愿相信所有高高在上的衙门就是青天所在,甘愿流浪在城市中出卖廉价劳动力而被称为乡下老巴子。

怎么办呢?谁让我们是卑微的农民呢?

关于北小武的很多小破事儿,有时间一定都会跟大家细细谈起,先说我们第二次进肯德基吧,反正我是暴饮暴食了一顿,吹着凉凉的冷气,面对着大大的玻璃窗,很是惬意。我突然想起母亲,炎炎烈日下,她是不是又下地操劳了?小咪已经很老很老了,何满厚最近跟着北小武的父亲混得很不错,自然不会再去我们家偷鸡,可是会不会有别的人欺负她?

我看着凉生,他的眉眼那么清晰柔和,他在想什么呢?想父亲,还是想那盆从来没有开过花的生姜,还有魏家坪茂密的草场和我们大把大把年少的时光?

突然北小武指着斜对面一间大门紧闭的建筑大喊,说,姜生,你看,你看,上面写着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紧闭的大门,招牌上写着:宁信,别来无恙!很气派,规模很大的样子。

北小武啧啧道,怪不得呢?原来是这个样子,是一家俱乐部啊,奶奶的娱乐场所啊。

我很奇怪,就问他,怎么知道“宁信,别来无恙”是娱乐场所呢?北小武就说,奶奶的,你真傻,除了娱乐场所,还有什么其他场所是大白天关门的吗?

我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声,哦。我还是蛮佩服北小武的,虽然他总是奶奶的,奶奶的,让我不得安生。

回学校的时候,我特意跑到对面看了看,“宁信,别来无恙”的规模很大,我很难想象,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能经营得了这样规模了得的娱乐场所。

北小武说,怪不得她那一天对咱那么好呢,原来是想收买我们,让我们混迹娱乐场所啊,姜生做舞女,我和凉生做舞男,奶奶的,好恶毒啊。太恶毒了,幸亏被我们及早发现。

我突然想起那天,宁信清透标致的眉眼,我说,北小武,我觉得宁信没你说得那么坏的。你太小人了,总把人想得那么坏。

凉生一言不发,只顾走路,但是,我知道,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北小武说,凉生,你得多给你这个傻妹妹上上课,别让她总是没大脑,将来老上当受骗。

回到学校,在教学楼前遇到金陵,她冲我嫣然地笑,问我,姜生,你们去哪里了?这么热闹,三个人都在啊。凉生很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径自离开,北小武也沉默着离开。

金陵尴尬地看着我。我笑,冲她吐吐舌头,他们刚才吵架了,所以才这么没礼貌。你不要介意哦,男孩子就这样。

金陵点点头,一直看着凉生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前,对我笑,说,原来是这个样子。她说,姜生,替我跟凉生道个歉,为我当时给他和北小武制造的麻烦。其实,都是我的不好。

我说,什么麻烦?他们是兄弟俩,上一次的事情,早过去了,你也别过意不去了。北小武没受多大伤害,你放心好了。

金陵说,这样子就好。然后她就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往教室走。

16

小九,就这么锋芒毕露。

我和金陵慢慢地熟悉起来,北小武说,你少跟她接触,她肯定是为了接触凉生,才和你好的。这样工于心计的女孩子,太势利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鸟!

北小武的话中,不带脏字的很少,好在我耳朵的抗打击能力已经很强了。当时,我并不懂,其实,北小武一直很维护我,生怕我被伤害。所以,他才对我身边任何事物充满戒心。毕竟,我们仨是从魏家坪走出来的连根的小草。

我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对着北小武不怀好意地笑,说,北小武,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北小武也不跟我争论,他说他没那闲工夫。其实,我听凉生说过,北小武认识了一个叫小九的女孩,最近开始魂不守舍。

我问他,哪个班的?

北小武一副得意的表情,说,小九,小九能是学校盛得了的人物吗?

我想想也是,北小武喜欢的女生,绝对是跟他一样的小太妹,我说,北小武,你真有品位。

北小武说,姜生,我可没有凉生有品位啊。

我说,我哥怎么了?

北小武瞪大眼睛,你不知道?他跟未央,就是八班的未央,混得可亲昵了。我想他怎么一直不舍得给你吃呢,原来,都省下钱去哄未央妹妹了。

我吃了一惊,但脸上还是挤满了笑容,我说,可是,凉生怎么没跟我说呢。

北小武笑,说这是隐私,隐私,你懂个屁!说完,他看了看我,姜生,你不舒服吗?

我笑,我……不舒服什么?我有嫂子我高兴啊。奶奶的,我得回魏家坪放鞭炮啊。

北小武笑,奶奶的,你什么时候也会说粗话了!真他奶奶的,公鸡都会下蛋了。

我知道,在学校里,喜欢凉生的女孩不在少数。因为很多时候,都是我来充当她们的邮递员,早知道生意会这样红火,我就把它发展成一项业务了,每人收费五元。

我也知道未央,八班的未央,那个永远像公主一样,一切优秀,一切安好的女生。我捂着被子偷笑,觉得凉生真是好福气。

眼角,却是一片冰凉。

冰凉。

我问北小武,她们为什么喜欢凉生?

北小武说,凉生好看,成绩又好。

我问北小武,那我好看吗?

北小武说,好看啊。

我又问,那我成绩好吗?

北小武说,好啊。

我说,那为什么没人给我写情书啊?

北小武怪笑,因为男人都以为你也是个好看的男人啊!

凉生把我拉到一边,姜生,别听北小武乱说。因为你是好女孩,男孩子都怕吓着你。因为王子总是远远看着公主的。

我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老骗我,王子哪能远远地看着公主呢?王子看到漂亮的公主时,都会很热情地请她跳一支舞的。如果凉生,真像你说的那样,男孩子怕吓着好女孩,那我宁愿是个不好的女孩!

北小武冲凉生做鬼脸,说,看到了吧,凉生,咱的姜生长大了。

我想了想凉生那大把大把的情书,就对北小武说,北小武,如果将来凉生有了女朋友的话,我就孤单了。北小武,这样子吧,我就做你女朋友吧。

北小武一脸愕然,冲凉生说,看到了吧,营养缺成这样,奶奶的,让你给虐待得人都傻了。

我执拗地拉住北小武,我说,我没傻,我精神着呢,北小武,我是认真的,我做你女朋友吧!

凉生拉我,姜生,别胡闹。

我把刚接到的情书递给凉生,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哥,我没闹。

北小武冲我眨眼,得了,姜生,将来实在没人要你,奶奶的,我收容你就是了,别在这里像个小弃妇似的。

说完这话,我们已经来到校门,北小武说要带我们看看小九。

小九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孩子会被称为小太妹。小九几乎是用光速蹿到我们眼前,挂到北小武的胳膊上,像只栖息的蝙蝠,冲我们大笑,阳光晃在她玉石一样的小牙齿上,闪烁着耀眼的光。

北小武都有些不知所措,跟失了魂似的,好半天,才看明白,眼前这个五颜六色的女孩就是他的小九。

他很奇怪地问,小九,你不是总是穿一身黑寡妇装吗?怎么今天变成热带鱼了?

小九甩甩头上的非洲小辫,媚媚地笑,说,人家不是今天来见你朋友吗?得给你长面子,让他们印象深刻啊。

凉生张张嘴巴,问北小武,你……女朋友?

北小武就跟小九笑成一团,小九腰肢舒展,一身万国旗一样的彩装迎风招展,她冲凉生媚媚地笑,说,我是大家的女朋友。

奇怪的是,北小武竟没有一点儿不痛快的表情,反而觉得小九的话新鲜前卫,让他倍有面子,他指着我跟凉生说,小九,这是凉生和姜生。我最好的朋友。

小九冲我眉开眼笑,伸手拧北小武的耳朵,说,北小武,你真是一爷们儿,还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啊。可你身边有这么个漂亮的妞,以后我怎么放心得下?

北小武说,小九,你想什么呢?那是我妹妹。

小九哼了一声说,你当我白痴啊!这个年头,奶奶的,越是妹妹越有猫腻。

她的话令我感觉我跟北小武的兄妹相称,纯粹是为了掩饰我们非法的“奸夫淫妇”关系。

就在这一天,蛮横没有礼貌的小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斜插入我们仨的生活,锋芒毕露!

17

姜生,做我女朋友吧。

因为小九的出现,我们的三人行,从此成了四人行。小九每天都挂在北小武的胳膊上装蝙蝠,主题套装一天一更新,每一次都是那么醒目,标新立异,看得人眼球疼。

其实,我跟凉生并不愿意做俩灯泡,可一身绿毛龟装的小九说,大白天太阳高照,你们俩灯泡还能有多大排场?

我私下跟凉生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喜欢小九。

凉生说,没事,北小武也就三分钟热情。你忘了他追你们班金陵的时候了吗?一支小布丁他可以忘记金陵,我估计将来一支四个圈他就可以忘记小九。

我嘿嘿地笑,那我就安心地等待做替补吧。

小九的出现,占去了北小武的大半部分时间。我从来没看到北小武对哪个女孩有对小九这么上心过。但我觉得小九这个女孩有些不正常,北小武对她越好,她越对北小武不当事,北小武被她折腾坏了,对她稍微冷漠、开始不好的时候,她反倒一副甜蜜恋爱中宝贝的模样。

只不过,前一种情况居多,后一种情况很少。

他们经常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小九就倨傲地看着北小武,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我很想跟北小武说,小九这样的女孩,不值得他交往,但我没敢说,我一直感觉,凉生错了,小九在北小武心中的地位,绝不是一支四个圈可以比拟的。尽管,我一直一直对蝙蝠小九没有多大的好感。

小九也有不做蝙蝠的时候,那时,她会拖上一大帮子人,骑着冒黑烟的摩托到校门口等北小武,一片乌烟瘴气。

我躲在凉生背后。凉生对北小武说,我跟姜生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儿。

小九有些不愿意,说要玩大家一起玩儿,你半途退场算什么事儿?说完伸手拽住我胳膊,把我拽上摩托,发动马达。那帮人也跟着发动发达,跟在小九身后,飞驰而去。

我在小九身后瑟瑟发抖,不顾一切回头喊凉生。

小九通过反光镜看到身后疯狂追赶的凉生,说,姜生,你真福气,有那么好的哥!她说,姜生,把你哥给我吧。

风太大,她的话,还没在我耳边凝结,就被风吹散了。

小九他们停下车子。

凉生追上来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坚定地把我从小九身边拉到身后,小九,你谈你的恋爱,干吗骚扰我妹妹?

小九媚媚地笑,因为我喜欢上了妹妹的哥哥。

这句话正好被跑上来的北小武听到,他走上前,就给了小九一巴掌,鲜红的印子就像桃花一样盛开在小九好看的脸上。

小九的人立刻把北小武围住,小九依旧媚笑,让他们闪开,她对北小武说,我就是不爱你了。我就是喜欢凉生了。你以后别来纠缠我!我跟你,不过是玩玩而已,你不必当真。

北小武扯过我,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他说,小九,我也根本没喜欢过你!然后他就在我脸上狠狠地吻了一口。

我愣了。

凉生一把将北小武推倒在地,他说,你这个混蛋,别碰我妹妹!

北小武闷哼着,就是不还手。我看到小九的眼中有那么多忧伤的暗影在流窜,这样的眼神,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凉生。

小九他们一帮人飞车离开,只留下一路烟尘。

我拉起凉生,拉起北小武。

我说,北小武,我知道你难过,难过你就哭吧。

北小武擦擦嘴角的血迹,说,姜生,做我女朋友吧。

我看了看凉生,轻轻地点头。

我没有预料错,那个叫小九的女孩,确实是一把刀,锋利冷酷,就这么媚媚一笑,将我们三人的关系划开了裂隙。

我问凉生,为什么不开心我做北小武的女朋友?

凉生说,因为北小武并不喜欢你。

我问他,那哥,你是真的喜欢未央吗?

凉生看了我长久,并不说话。

我笑,说,未央真的很漂亮。哥,陶罐里的生姜开花了吗?

凉生摇头,他说,哥一直在等它开花呢。

我说,哥,我已经长大了,你就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了。

18

姜生说,小九,你奶奶的。

北小武的行头越来越时尚,他开始不满足在衣服上涂鸦,每天去物色墙壁,打算在墙上大作涂鸦。

每天,凉生给我准备好午饭,我就荡在北小武的自行车上,陪他寻找理想的墙壁。

北小武遇到喜欢的墙就会停下,然后在上面发疯似的乱画。其实,我根本没有从他的画上读出什么艺术气息来,我只是感觉他在思念小九,很疯狂地思念她。

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的话,我不会将喜欢压成碎片,让它在记忆中痛疼、褪色、消逝,我也会像北小武一样,这么疯狂地爱,这么疯狂地思念。

生生不息,不是指别的什么东西,是指爱。爱一个人,如果不让她知道,那和不爱没有多大区别。

每天看他发疯的人很多。也有很多次,我们被城管追得无路可逃,都是凉生意外出现,为我们解围。可北小武并不感谢凉生,他看凉生的眼睛冷得可怕。他指着凉生,是姜生要跟着我的,是她要喜欢我的,我可没求她!

凉生就狠狠把北小武压在墙上,他说,北小武,你不能欺负姜生。

北小武冲我笑,姜生,你看,是我和你谈恋爱还是咱仨谈恋爱啊。

路上的行人不停地指指点点,我羞愧难当,我冲凉生吼,我说,凉生,你滚!你滚啊!

凉生忧伤地望着我,并没放开北小武。

他的眼神让我心疼,我闭上眼,狠狠将书包扣在他头上,我忘记了,书包里有饭盒,里面是凉生给我准备的午饭。他递给我时,还嘱咐我,姜生,要多吃啊,饿瘦了,凉生心疼。

而此时这饭盒恰好重重落在凉生头上,鲜血顺着额角急急渗出,米饭肉汁散在他头上,和血液交织在一起。凉生有气无力指指我,对北小武说,拉开姜生,她晕血。说完这话他才安心昏过去。

医院里,凉生躺在床上,床单洁净,头上缠着白色纱布。

未央说,看不出啊,姜生,你这么瘦,手劲还真不小。

我知道未央在责备我。是的,凉生是她的,她有权利责备我。我看着凉生,他那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小时候,我总喜欢挨着他睡,蜷缩在他身边,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两个小脑袋紧紧靠着,就像俩朵相依为命顽强生长的冬菇一样。

时间这么匆匆过去,从此,再也不会有两颗紧紧挨在一起的小脑袋,那么顽强地相依为命。一朵冬菇,和另一朵冬菇,他们分别叫姜生和凉生。

姜生是妹妹,凉生是哥哥。

我默默走出病房,在医院的大厅里,歇斯底里地哭。

凉生说错了,其实,世界是这样的小啊!小到有些事情,永远只有一个选项。选择了,一生都不能变更。

北小武一个人喝闷酒,见了我,并不抬头。

他是那样忧愁,我坐在他对面,同他一起忧愁。他喝一杯,我喝一瓶。北小武笑,他说,姜生,你不用糟蹋自己,你就是把自己糟蹋死,我也没办法喜欢你。

我把啤酒倒在他头上,看他狼狈的样子,放声大笑,我说北小武,我真该求求你喜欢我啊。

我们都喝醉了。

醉了的北小武抱着桌子哭,边哭边喊,小九小九。

醉了的我就狠命敲桌子,我只哭,却不敢喊,看北小武喊得那么欢畅,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我就喊,冬菇啊冬菇。

最后服务员又给我和北小武上了一盘冬菇。

我们一筷子没动,可北小武还是不得不多付八块钱。

路上,他边走边晃,他说,奶奶的姜生,幸亏你喊冬菇,你要喊鲍鱼燕窝,奶奶的我非劈死你!

他晃回了学校,我晃去找小九。

我也是跟踪北小武很多次才知道小九的藏身之地,那个又脏又乱的地方。我门也不敲就一头扎进小九房里,我开口就是,奶奶的小九,你也就配这么脏的地方。

睁开眼睛,却见小九的脑袋被两个人拽着压在桌上,周围是一群男人。小九说,姜生,奶奶的,你快跑!快跑啊!

我说,小九,你奶奶的,我想跑,可小九,我喝大了,跑不动了。说到这儿,我就摇摇晃晃地冲一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男人走去,他长得真的很顺眼,那么好看那么好看,好看得就像那个令我心疼过无数次的梦境一般。我对他说,你让他们先闪闪,我有话跟小九说。

那个好看的男人吃惊地看着我,他似乎没想到,我一个小太妹会这么不长眼色。其实,他错了,我不是小太妹,我是一个好学生。只是,我也会难过也会不开心也会喝醉。

他对拽小九头发的人使了眼色,小九的脑袋就自由了。

我转了一个身,打了个饱嗝,我看不清小九在哪个方向,我只是估量着她的位置,我说,小九,你听好了!如果你敢对不起北小武!我……我……我就杀了你!说着我迈步冲向小九,可是脚下一软,直接撞在那个顺眼的男人怀里。有了依靠的感觉真舒服,然后我就痛快淋漓地在这个“依靠”身上大吐特吐,然后翻了翻白眼,晕了。

19

程天佑长得再像凉生,他也不是凉生啊。

醒来时,阳光突兀地充斥在周遭。酒精隔了夜,令人头疼欲裂,睁开眼睛,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很显然,这不是女生宿舍,也不是小九的小破屋,这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漂亮得充满危险的讯息。

当那个顺眼的男人把他明媚的大脸放在我眼前时,我的心咚咚地跳。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冲动,我是那样想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眉与眼,因为,在他的眉眼间,我看到了令自己心疼的影子,一个令我永生无法说思念的影子。就在昨夜里,看到他,恍惚着,我以为自己走进了那个令人心疼的梦境。而此刻,他却这么轮廓鲜明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日子,我疯狂地迷恋周星驰,所以我就自作聪明地想借用他电影里的桥段来缓冲这份尴尬。我冲他吹气,我说我没刷牙!

他冷淡地笑,嘴唇简洁有力地勾勒出一道弧,说,丫头,这个理由救不了你!

我出神地看着他,世界上的事情是这么奇妙,同样是单薄的唇型,在凉生的表情中表露着坚定,而在眼前这个男子脸上却透露着寡情。

他一副嘲笑的表情,很不屑地皱着眉头,你们现在的小女孩是不是都疯了?就这么喜欢作践自己啊。很刺激?很新潮?很吸引人?

我摇摇头,不是你想得那样,大叔。我说我得走了,我得上课,我怕昨晚老师查我夜不归宿,会杀死我的。我还想说,我怕凉生找不到我,会急疯了的。但我没说,凉生是鲠在我胸口的针,伴随着每一口呼吸而疼痛。只有呼吸停止了,痛疼才能停止。

他冷哼,别叫我大叔,我姓程。

哦,程大叔,可我真得回学校。

他被我气坏了,说,我叫天佑!不叫大叔,你听到没有?他一边说一边抓住我肩膀用力地摇,那时,我真怀疑他是某小吃摊上卖兰州拉面的,因我不小心吃了面没给钱而伺机报复我。

他边摇边吼,你昨天吐了我一身,你知不知道,我的衣服很贵啊!然后你胡搅蛮缠,喊我哥,非缠着我,要我带你回家!

我低头嘟哝,天佑大叔,我昨天吃的东西也很贵啊。吐在你身上我也心疼啊。

程天佑头都大了,说,姜生,你真难缠!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小九说的。他又一副很迷惑的表情看着我,问,你一个学生,怎么跟小九这样的小太妹纠缠在一起啊?

我摇摇头,一句两句说不清。说了你也不懂。

天佑说,你别一直盯着我看好不好?

我说,不好。你长一张脸不就是给人家看的吗?

程天佑开车将我送回学校,一路上,他没跟我说一句话。最后,在我死乞白赖地请求下,他帮我对学校撒了谎,说是,昨天他开车不小心碰到了我,昨晚将我送到医院,因此我没有回学校。

程天佑走的时候,问我,姜生,你多大?

我说,十六。

他淡淡一笑,十六岁的人还这么没心眼儿,真少见!

我冲他挥挥手,说,再见!

天佑深深一皱眉头,看着我,说,还是不见了吧。姜生,你是一个麻烦。

我不知道他说的没心眼和麻烦是指什么,但是下午小九就来学校找我,一身雪白,飘飘摇摇的,跟刚从古墓里走出来的小龙女一样,看得我浑身发冷,就跟穿着T恤逛北极一样冷。北小武在一边斜视了她一眼,冷哼,哎呀,怎么?从良了?

小九看了看他,并没说什么,转身对我说,姜生,走!今天姐姐请客!

我还没来得及看北小武一眼,就糊里糊涂跟她去了一家小饭馆。

饭桌上,小九说,姜生,你真是个好女孩。我说哪里好了。小九说,昨晚,幸亏是你,要不,我的手指就别想要了。

小九端详着自己的手,就像在看假肢一样,有些滑稽。

我慢吞吞地吸了一口果汁,小心地说,小九,程天佑不像坏人啊。

小九笑,好人和坏人没有界限的。她说,你昨天吐了他一身,他竟没生气,他要剁我手指,你就把你的手也伸出来让他剁。他一直惊讶地看着你,你就抱着他哭,一直喊他哥。你还哭着要他带你回家,回魏家坪,回去给你摘酸枣。姜生,你没看到,当时他的表情多么柔软,简直不像他。

我笑笑,我怎么不记得?

小九笑,不过,天佑的确和凉生有点儿像,都那么好看。

我说,那么,你是真的喜欢好看的凉生吗?

小九狠命吸了一口烟,笑,我不喜欢任何男人。然后她就一瓶一瓶地喝酒,不久,她就喝高了,抱着桌子哭。

我发现很多有心事的人喝完酒后都会哭。酒精是一种让人诚实的东西,尽管,它也如此令人颓废。

我问小九,你欠了天佑什么东西?

小九摆摆手,欠了很多很多钱。姜生,就算天佑拿你当宝贝,你也不能和他交往啊。程天佑长得再像凉生,他也不是凉生啊。他是这里有钱有势的人物啊。

我说,小九,你喝多了,开始乱说话了。

小九说,我没喝多。然后又抱着桌子哭,哭的时候,她喊一个人的名字,北小武。

那天夜里,在饭店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烟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思念的味道。

我将小九扶回家的时候,跟她说,小九啊,不管一个人以前经历了什么,或者遭遇了什么,当她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或者生活时,就该是崭新的一页了。小九,你和北小武也是一样。

小九哈哈大笑,奶奶的姜生,你什么时候成诗人了?

然后她就跌进了睡梦中。

灯光昏黄,小九睡觉时的样子,像一个温暖的天使。

20

两道伤痕,一种疼痛。

回到学校,凉生在学校门口,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见到我,急忙走上前,说,姜生,昨晚你去哪儿了?

我听他的声音中,有浓浓的鼻音,有些颤抖。他的眼睛红得一塌糊涂,额头上还有淡淡的伤痕,我用手轻轻地碰,问他,哥,还疼吗?

凉生轻轻地摇头。

我四岁那年,六岁的凉生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咬痕,此后的日子里,醒在我每夜的睡梦里,疼痛欲裂。

凉生十八岁这年,十六岁的我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伤痕,此后的日子里,也将醒在我每夜的睡梦里,疼痛欲裂。

两道伤痕,一种疼痛。

今天见北小武的时候,他还臭骂了我一顿,他说我没心没肝没肺,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凉生昨晚到处找你,你知道不知道他一个大男孩会害怕得哭啊。

我看着北小武,我知道,他同我、同凉生的感情。虽然,现在他因为小九同凉生基本决裂了,但并不影响他心底深处保留着的那份年少时的情谊。

我不知道一个男孩怎样才会哭,凉生,是因为很害怕吗?很害怕我遭遇了不幸吗?如果世界上真的少了一个叫姜生的女孩,凉生,你真的会难过吗?

会像小时候,我看到别人欺负你那样难过吗?

凉生说,姜生,你在想什么呢?快回宿舍吧。过一周就要考试了,你该好好准备了。也让北小武好好复习吧。

嗯,我轻轻点点头,和凉生一起回到校园里。

凉生没发现,此刻,我已经是一个心事满怀的女孩子了。有些事情,我渐渐地不同凉生谈了,譬如关于北小武的事情,关于小九的事情,还有那个叫程天佑的男子的事情。

回到宿舍,金陵小脸苍白,拉着我的手就问,姜生,你吓死我了。没事了吧,现在?

我点点头。

金陵说,没事就好。她想了半天又说,未央昨晚一直在我们宿舍等你呢。可能是你哥担心你吧。

我看着金陵瓷器一样白皙的脸庞,说,哦,知道了。金陵,你先睡吧。

那天晚上,我在未央宿舍门前的回廊处徘徊了很久很久,我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我想让她替我多照顾凉生,我想跟她说,抱歉,打扰了凉生那么久。

可是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就在离开魏家坪前,凉生,还是我的哥哥,我可以在他面前恣意妄为,而现在,属于年少时的大片时光就这么长了腿似的溜走了。

多伤感啊。

用北小武的话说,就是奶奶的多伤感啊。

所以奶奶的,那天夜里,我跟只不能见光的蝙蝠一样缩在洗手间里,低低地哭泣,直到睡着。梦里,小咪就在我赤裸的脚边,那么乖巧,那么柔顺,而我端着凉生做的面条大口大口地吃着,凉生在我身边,仰望着天上的月亮……

21

姜生,你的小脑袋里每天乱七八糟装些什么啊。

自从进入期末考试的复习阶段,每个学生都有了自己暑假生活的新盘算。

北小武盘算着如何从他老爹手里哄来更多的钱做盘缠去五台山剃度出家,他说,姜生啊,反正我也没人要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红红的,瞟向我身边的小九。

小九并没有理睬他,我知道她正在筹划着新的生活,如何还清程天佑的钱,如何忘记那些令人郁闷的过去。

金陵的计划是去一趟南京城,她说,她出生在南京,但是刚满一岁就跟父母分开了,后来再也没去过那座城,她很想看看,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我很赞同金陵的想法,因为我觉得六朝古都金粉斑驳的繁华,很适合金陵身上的那种气质。很柔和很大气。

至于凉生的心思,我并不去想,因为想了也没用的。隔了那么久,我早已猜不透他了吧。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就是想回魏家坪,回去看看苍老的母亲,看看魏家坪浓绿的草场,还有凉生为我画地为牢的那片酸枣林。

考试结束后,北小武跟我说,姜生,我考一百分没问题。

我说,那真恭喜啊。

他说,我是说八门课。

我说,我也是恭喜你八门课考一百分啊。

你这人真讨厌,我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这八门课在理想情况下才能一百。譬如老师心慈手软,我填上答案的那些题正确率百分之百……

我说,行了,你别说了,你还是去五台山吧。

北小武冷哼,姜生,你跟你哥一样没良心。说完这话,他停顿了一下,半晌,问我,姜生,凉生最近好吗?

我低头,看着脚尖,不做声。

其实,我也不知道凉生怎么样。

下午收拾行李的时候,凉生来找我。

他给我买了一瓶桔子汽水,递给我,说,姜生,咱什么时间回家啊?

我说,我想现在就回去,不过,你有事的话,就先忙,我在这里等你几天就是了。

凉生笑,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其他的安排,如果没有的话,咱就回家。

我说,那好吧,不过,我得先陪小九到处逛逛,然后回来找你,咱再回家。嗯,这样你也可以多跟未央多聊一会儿。

凉生笑了笑,说,未央早回家了,她说她考试得不好,心情不好,想早点儿回家。

我冲凉生撇撇嘴,怪不得你也想早点儿回家呢。

凉生摇摇头,叹气,姜生,你的小脑袋里每天乱七八糟装些什么啊。

我说,哥,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找小九了,估计她在学校门口等我了呢。

凉生点点头,说,你注意安全啊。

我头也顾不得点就急匆匆向校门口跑去了。

小九在校门口正像一个无头的苍蝇一样绕来绕去,我估计她是等久了。果不然,她见了我就大吼,她说,姜生,你他奶奶的进停尸房停尸了吗?这么晚才过来!

我冲她笑,说对不起啊,刚才跟凉生商量什么时候回家了,耽误了一下。小九,你就别生气了。

小九今天穿得很特别,一身华丽的黄色,跟一只大柠檬似的,确切地说,是一只正在生气的柠檬。如果再加俩黄色的翅膀的话,就像一只刚从鸡蛋壳里跑出来的小鸡仔。

我说,小九,我终于明白了北小武为什么对你这么念念不忘。因为你每次的造型都这么深入人心,他想忘都忘不了。

小九说,姜生,你少来,我不跟你贫了。咱先忙正事儿去吧。

22

如果出了什么麻烦,别说小九我没提醒过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次遇见程天佑,而且是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遇见的。

我和小九逛街逛到很晚,小九也没买什么东西,只是瞎逛。到了八点的时候,我才想起答应过金陵下午六点的时候,同凉生一起送她去车站。

我对小九说,这下子好了,金陵准生气了。

小九笑,说,反正姜生你已经将我得罪了,也不怕再得罪别人了。

我不理她,她就赔笑,说姜生,我带你去巷子弯吃小龙虾去。算是对你赔不是好吗?

巷子弯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但是很多小吃都集中在这里,来这里的人除了学生就是阶级最下层的人们。不过这里的美味也不是上层金贵能够轻易品尝到的。

我和小九说笑着拐进巷子弯,可一进巷子,我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程天佑,他苍白着脸,奄奄一息,周围是一群麻木的围观者,他们没有一人上前,更没有人肯拨一个电话。小九一看是他,拉起我就要转身离开。

我却固执地推开小九,中邪一样跑到程天佑身边,摇他的胳膊,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他虚弱地抬眼,看了看我,抖动着青紫的嘴唇,说,姜,姜生,给宁信打电话……说完就昏死过去。

我慌忙从他口袋里翻出手机,翻阅着那个叫宁信的女子的号码,拨了过去。声音颤抖得一塌糊涂,我说,你快来看看他吧,他在巷子弯……

电话挂断后,我才惊觉,宁信,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天佑手机上的宁信是不是就是我和凉生、北小武在肯德基遇见的那个女子,美丽如烟,温婉如玉,经营着一家让北小武很不以为意的大型娱乐场所——宁信,别来无恙。

我掏出手绢给程天佑止血,小九在我身边立着,毫无表情,她说,姜生,你这是何苦呢?怎么老往自己身上招麻烦啊,程天佑不是你能招惹的人,我跟你说了好多遍,你怎么就是不听啊!

我说,小九,我没招惹他,可是他被人伤成这个样子,都快死掉了,我们不能不管啊。

小九说,那好,我知道你是小菩萨,小仙女,可是姜生,将来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你别说小九我没提醒过你。

我看着程天佑的血沾满了整条手绢,心一抽一抽地痛。我说,小九,你别把事情都说得那么玄好吧。

小九摇头,什么话也不肯说。

宁信的车直接闯进了巷子弯,见到躺在地上的程天佑,她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让同来的人将他扶上了车。但是我可以看到她鼻尖上瞬间冒出的细密的汗,和她眼中滑出的不易觉察的心疼。

她将一沓钞票放在我掌心,说了声谢谢,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开车离开了。

那一刻,她似乎忘记了我们的一面之缘了。是我的脸孔让人易忘记,还是因为程天佑的伤,让她的眼睛忽视了别人的面孔?

我傻傻地站在巷子弯,小九拉起我就跑,她说,奶奶的姜生,你真傻,拿了这么多钱还不跑,想在这里被打劫啊。

小九的话,让我突然醒悟,我突然感觉,那个叫宁信的女子,是将一枚炸弹放入了我的手中。想到这里,我的背后泛起了一阵凉汗。

23

现在看来,他们好像开始和好了。

我跟小九说,魏家坪的天很蓝,水很清,草很绿。

小九接着补充了一句,人很傻。

我说,可能是吧。如果北小武喜欢你是一种很傻的行为的话。

小九笑,说,姜生啊,我是说你。宁信给你的钱,是你应得的,你帮她救了程天佑那个混蛋。她感谢你是应该的。你把钱存着干吗?要还她不成?

我轻轻点点头,我说,小九,我想救他,并不是因为钱,而是看到他伤成那个样子,我的心就疼。

小九冷笑,说,真动听,留着跟他说吧。不过,姜生,不是你小九姐我没提醒你啊,你这样的话肯定感动不了程天佑那样的货色,他们这些人早已经是汤水不进了,万事一个利字当头,你别把你的生活等同成他们这些人的生活。

我刚想说,小九,你真的想多了。北小武却出现了,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他说,姜生,你不回家了吗?我叔叔一会儿来接咱哪。

我奇怪地问,那你爸怎么不来?

北小武笑,我爸带何满厚他们一伙人去河北了,估计得年底才能回来,说是要在那里发展市场。

我说,哦,这个样子啊,那等等凉生吧。

北小武说,好吧,那咱等等吧。

最近一段日子,北小武同凉生的关系已经渐渐不那么势同水火,虽然依旧不说话,但是提起凉生,北小武的面孔已经不再那么扭曲了。

小九说,姜生,你回魏家坪了,以后就没人和我玩儿了。

我笑,反正就是一个月的事,不过,小九,反正你在这里也是自己一个人,不如跟我们仨一起回魏家坪吧。我带你去看看凉生给我占领的酸枣林!

小九竟欣然同意了,说好,我也不用整理行囊了,去了,穿你的衣服就是了。

我说,好的,这个是没问题的。

北小武冷笑,说,哎呀,姜生,你什么时候有火鸡装、黑寡妇装、小龙女装、柠檬装啦?人家小九可是喜欢主题套装的人啊。

小九给了她一拳,说,北小武,你想去五台山现在就可以去了,也不用跟你老爸那里骗钱,姜生现在就有很多钱给你!

北小武说,好了,小九,我不跟你贫了,你要去魏家坪,我怎么也得尽地主之谊啊,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剃度吧。

我听着北小武与小九你一言我一语的,感觉蛮开心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小九是因为什么原因总是躲着北小武,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好像开始和好了。

凉生拖着大大的行李袋来找我,见到北小武,竟不知所措起来,倒是北小武,不知是不是因为小九要去魏家坪的原因,突然对凉生热情起来,伸手帮凉生拿行李。

凉生的脸竟然变红了。

24

魏家坪的天空。

回到魏家坪,小九同我住在一起。

当她看到我们家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惊诧。四壁空空,两个沧桑的老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轮椅上。

凉生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帮父亲和母亲洗脚。他们苍老的皮肤和凉生年轻的皮肤一同映照在晶莹的水珠下,就如同时光一样永恒。

小九说,姜生,我一直知道你们家穷,但是,我没想到是这样穷。

我笑笑,我说,我同凉生的所有学费以及生活费都是北小武的父亲资助的,如果没有北小武的父亲,我想,凉生现在会更令人心疼的。

小九说,没想到臭屁北小武有一个这么可敬的老爸啊。

我笑,说,小九,你怎么什么事情都愿意升华呢?我倒愿意你说他老爸是个好人就行了,可敬还是留给那些大人物用吧。

我想了想又说,不过北小武的爸爸最可敬的事情在于他将何满厚带出了魏家坪,这样子,我们家的生活能更好过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特别记仇,多年前何满厚对我们家的祸害,我到现在竟然迟迟不忘。

好在小九没有问我,何满厚与我们家到底有什么渊源,否则,我又得花费力气给她解说。

我带小九去那片酸枣林,魏家坪的一切还是那副旧模样。小九吃酸枣的时候,赞不绝口,她说,哎,姜生,如果我有一个像凉生这样的哥哥那该多好啊。

很多女生都这么说,姜生,如果我有一个像凉生这样的哥哥该多好啊。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凉生是任何人的哥哥,也不要是姜生的哥哥。

酸枣真的很酸,到了心里,就剩下了涩。树枝上的字迹已经模糊,那个在枣林里昏睡到清晨的男孩子也已经长大。

长大是一种永难磨灭的痛疼。

只是当时同凉生一起捉虫子、吃红烧肉的时候我不懂。

我跟小九说,我得找个时间给金陵打电话。小九说,我的手机坏了,你还是用北小武的吧。

正说到这里,北小武拖着他的大屁股晃着手机冲我喊,姜生,姜生,快点儿,有人打电话找你啊!

在这里先允许我插一点儿别的话,关于北小武的大屁股的话。北小武的小身材长得不错,但是从小我就有些“好色”,五岁那年,我发现北小武的屁股长得比别得男生的大,所以我就当着魏家坪的所有孩子面前发扬了自己勤学好问的道德情操。我说,北小武啊,你的屁股怎么这么大?

结果北小武就哭了。

那天,他哭得特别伤心,好像我的话损害了他的自尊似的。

所以到现在我只能看着他的大屁股晃啊晃的,也不敢再提大屁股的事情了。北小武是一个比较爱臭美的男生。

现在他晃着大屁股来到我面前,告诉有电话找我。我诧异地看着他,又看着小九。我问北小武,是金陵吗?

因为除了金陵我想不出任何人会通过北小武来找我。

北小武摇摇头,说,不是,好像是一个叫什么什么程天佑的人。

小九急切地小声说,姜生,姜生,你千万别接!

我的手还是神出鬼没地伸向了北小武的面前,接起了电话。

25

小公子突发羊癫疯。

我小心翼翼对着听筒说了一声,喂。说不出为什么,那刻,我的心里流窜着一种细微的不安与忐忑,就如细细的绒雨粘过细软的草尖。只是那时我没有去思考,是因为这个尚属陌生却总是离奇相遇的男子吗?

程天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声音沙哑着,有些慵懒,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单薄的嘴唇上有些许干裂,因为前几日的重创。他说,姜生,是你吗?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睛圆溜溜地望向小九,小九的眼睛也溜溜圆地瞪着我。

电话那端程天佑确定了是我之后,竟突然大吼起来:姜生,你是猪吗?你把我手机给弄哪儿去了?!

手机?我突然愣住了。

程天佑还在电话那端吼,是啊,就是你拨宁信电话的那个手机……

我紧紧捂住电话,悄悄问小九,那天,我把程天佑的手机扔哪儿了?

小九吃惊地看着我,说,他半死不活中给你打电话,竟然只是为了一部破手机?那小少爷是不是跌管儿了(跌了脑袋的意思)?

我说,小九,我真忘了把他的手机给搁哪儿去了啊。小九,你不是说过程天佑是个厉害的角色吗?那我是不是玩儿完了啊?

小九说,那小公子还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儿,你跟他实话实说就是。

我就战战兢兢地挪开放在话筒上的手,程天佑可能吼累了,在电话彼端跟头小骡子似的喘粗气。我说,我当时太紧张了,真忘了把你手机给放哪儿去了,不过,我真的没自己留下……

程天佑打断了我的话,说,我知道你也不好意思留下,宁信给你的见义勇为的报酬也够多了,你的小手还想握多少钱啊?

他的话让我有些恼,我差一点儿脱口就说,去你奶奶的小公子吧,你姜大爷我好心救你小命就为你那几个破钱?你姜大爷现在穷得跟个大窟窿似的,那几个破钱算哪粒米啊?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跌脑子了?错,是我跌脑子了!救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当然这样的话,我是说不出来。我和小九不同,我是传统教育荼毒了的孩子,有事儿没事儿的总想迈着X型腿走淑女路线。所以尽管我目露凶光,狰狞可怕,声音却出奇的温柔平和,我说,你今天不是来要手机,是来索要宁信给我的报酬的吧?说实话,我还正不想要呢,急用,你就来拿,不急用,等姐姐我给你送回去……

程天佑在电话那端刚要发作,我就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女声传来,声音甜美婉转,她说,天佑,你干吗跟小孩子过不去啊?这话说完,那甜美的女声立刻又放大在话筒那端,她说,喂,是姜生吗?天佑可能疼痛的原因,所以总是四处找碴儿,你别委屈啊,他也不是光为手机的事情,他埋怨我前几天不该把你丢在巷子弯,这些日子有事儿没事儿的就给我找碴,担心你会遭到报复,遇到麻烦,所以费了好大周折才联系上你,手机也不过是个由头,他只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平安。姜生,他是好意的,你别生气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谁能把程天佑刚才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美化成这般模样,除了那个二十多岁就能把一个娱乐场所经营到省城数一数二规模的宁信,我想别无他人了吧?

当然,我也不是傻乎乎的主儿,宁信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对程天佑身体状况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宁信笑,说,姜生,开学了,你们几个过来玩儿啊。

我满口应承下来,然后就挂掉电话了。

小九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怎么回事啊?

我把手机还给北小武,说,没什么,就是小公子突发羊癫疯、狂犬病了。可小九,你说那手机到底让我给扔哪儿去了呢?

小九说,别想了,救了他就不错了。不过,姜生,我确实想不出,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啊?而且,姜生,我跟你说,程天佑可是个膘肥体壮的主儿,不是随便几个人能够撂倒的,所以我一直纳闷。

我望了望北小武,然后就对着小九笑,我说,你别说得这么玄乎,好吧?跟黑社会似的。

小九翻了翻白眼,难道姜生你以为我说白社会就对了?

我嘟了嘟嘴,反正程天佑可没有膘肥体壮的,你说得太失实了,我能不说你玄乎吗?

小九冷哼,姜生,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过是说小公子身手好罢了。一边儿去,以后我不跟你说程天佑的事情,说了,奶奶的,我就烦躁。

北小武说,小九,走,去我家吃饭去,别跟姜生讨论哲学了。

我拿着一根小草横在嘴巴上,冲北小武笑,我说,你让小九去你家吃什么?吃你家的冷灶台吗?

我说的都是真事,自从北小武他爹一夜之间暴富后,北小武他妈就开始精神失常。她几乎对着魏家坪的每个人都哭诉一番北叔在外面动了歪心思的事。上到在家躺着等死的病重老人,下到刚出生不久被家人抱到街上的小娃儿,很多孩子被她吓得嚎啕大哭,大街上儿啼声真是此起彼伏,比池塘里的青蛙还热闹。但是,魏家坪的人都说北小武他妈是被钱烧着了,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叔似乎并没和什么女人在魏家坪出没过,而且,也没跟北小武他妈离婚。北小武的母亲从此开始信神信佛信菩萨了,信了一会儿基督,然后又去信了一个刚在魏家坪流行起来的新教,叫什么拜玉皇大帝。从此常年不做饭,还神神秘秘地跟北小武说,妈这是不食人间烟火,等修行够了,就能变成七仙女儿啦。这番话弄得北小武哭笑不得,他对我说,姜生,感情这七仙女也跟咱政府领导似的,还能隔几年换届?

北小武被我说得一声不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有些过,连忙拉着北小武的小狗爪,说,走,一起去我家吃凉生煮的面条吧,还有荷包蛋呢。

26

前世,那只叫姜生的快乐的猫。

我们仨回家时,凉生正在给父亲捶腿,几分调皮地跟父亲说笑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父亲的眼神异常的安详,如同和煦的阳光一样抚过凉生年轻的脸庞,贪婪地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个生动的表情。

看着这幅画面,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地想,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场矿难的话,凉生应该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像个王子一样生活着。凉生小时候就曾经告诉过我,他四岁开始学钢琴。那些孩提的时光里,他常常会一大清早跑到我床前,把我叫醒,满脸兴奋地说,姜生,姜生,昨晚,我又梦到我的钢琴了。他说,姜生,等你长大,哥哥教你弹钢琴,让你也像一个公主一样坐在钢琴旁,好不好?

可是这些梦想也只能注定越来越远,当六岁的凉生来到了魏家坪,一切都已经变得缥缈起来,只是当时的凉生和姜生,他们那么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忧,小到以为长大了,梦就成真了。

就是此刻,我也想,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父亲抛弃了母亲抛弃了自己,也不要魏家坪的那场矿难,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只会和北小武这帮泥孩子一起厮混的野丫头,宁愿不知书不通理满口粗话,宁愿皮肤黝黑骨骼粗大一辈子做一个农妇,也不愿意凉生如现在一样,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凉生见我们回来了,说,爸爸妈妈都吃过饭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呢。四碗面条,就是时间长了,有些烂。

北小武嬉皮笑脸地拿起筷子,说,凉生,你就会做面条,就不会做点别的东西吃啊?

小九看看凉生,就去夺北小武手中的筷子,说,你这厮不吃就算了,别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唠唠叨叨的,有完没完啊?

什么叫雅俗共赏?小九的话就叫做雅俗共赏。我觉得没有人能像小九这样,没上过几天学,就能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厮”字说明了人家小九学问还是渊博的,能够运用上古人的措辞,这不叫雅么?一个“老娘们儿”听得我这样的俗人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难道不是大俗特俗吗?可偏偏人家就这么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也不产生歧义,普通话运用得也极其纯熟,所以说,以后我也不跟我那傻瓜语文老师学什么好词好句了,我听听小九说话也可以飞速进步了,说不准还可以出一本什么什么语录,什么什么文选的,糊弄一下视听,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凉生把自己碗中的那个鸡蛋夹到我的碗中,说,姜生,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突然转回神来,冲凉生笑,说,我在想出本语录文选什么的呢?

就你?北小武突然喷饭,跟凉生说,还记得不?咱姜大小姐的作文——看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八个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语文老师说什么来着?说:姜生,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么澎湃也不能把字给我澎湃掉了啊,你幼儿园的数学老师看到了,非吐血不可!

凉生偷偷笑了一下,说,北小武,你就安安静静吃你的饭吧,别惹姜生了。

我冲北小武恶狠狠地做了一个鬼脸。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姜生,北小武说,你们家有只猫,你一直拿着它当自己的命似的,我怎么没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让我兀自难过了一下。凉生看了看我难过的表情,对小九说,小咪已经去世了。然后他又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咱家小咪已经是只很幸福的小猫了,有你这么个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冲凉生笑,我说,哥,我知道。

同凉生一样,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每次我哭或者被母亲罚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小咪总是在我脚下,至今,我仍然记得它身体的温度,那么小小的、茸茸的一团,缩在我的脚边。有时候,它小小的鼻翼里喷出的热气暖暖地环绕在我的脚踝处,同凉生一样,它是我不开心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欢乐。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凉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场上,小咪安静地伏在草丛里,眼睛眯着,偶尔,睁睁眼,看看周围茂密的草。

我问凉生,来世,小咪会记得回来的路吗?

凉生说,傻丫头,哪有什么来世啊?

我突然变得跟小咪一样暴躁起来,我冲着凉生直跺脚,我说,你骗人,骗人,骗人!有来世的,就是有来世的!说着说着,我突然感到那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滚落在我淡粉色的唇角。

凉生傻傻地看着我流眼泪,说,姜生,你别哭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流眼泪的样子。

我擦擦眼泪,咧着嘴展开一个很难看的笑,说,凉生,来世,我不做妹妹了好吗?让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吗?

凉生一直一直不肯说话,月亮孤单地挂在天上,远远的,看不见人间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踪了,确切地说,是去世了。大人们经常说,猫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死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不让人看到。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猫儿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猫一样小心翼翼隐秘着自己的心思和伤口,生怕别人发现;而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狗一样有着那么忠于自己内心的眼睛,就是不说话,他们的眼神也能泄露出他们的世界。

那天晚上,凉生坐在石磨上温书,我在他身边坐着,晃着腿,仰望着星空,十三岁的年龄,我遇到了第一场离别,同小咪的离别。

我问凉生,我说哥,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吗?

凉生合上书,摇摇头。眼神清冽地看着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样,洁白而晶莹。

我说,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辈子是什么?

凉生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净瞎说。姜生啊,我看你可以给前街的王神婆做继承人了。不如以后,我就叫你姜大神婆吧?

我皱皱眉毛,冲他做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鬼脸,继续说,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我上辈子是一只猫,像小咪一样的猫。

我安静地看着凉生,月光下的凉生,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温润可亲。我说,凉生,你信吗?每个有哥哥的女孩,上辈子都是一只猫。

凉生不解地望着我,摇摇头,说,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姜生。

我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上辈子,你的那个妹妹不愿意来生还做你的妹妹,于是,就对她怀里那只叫姜生的猫说,姜生,来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世那只叫姜生的猫,变成了今生凉生的妹妹。

风吹过我绒细的小碎发,凉生的眼睛眨呀眨地看着我,说,那么姜生,我的前世是什么啊?

我翻了一个白眼,说,哥,你真笨,你前世还是凉生啊。

凉生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那我前世那个妹妹去哪儿了?

我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跳下石磨,谁去管你前世那个见鬼的妹妹啊?干吗要打扰那只叫姜生的猫啊?让她一辈子都不快乐!我讨厌你那个前世的妹妹!

凉生在我身后直摇头,说,姜生,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这么一套东西,还在自己跟自己生气?真是个傻大丫!

我不回头,一直往屋子里走……

凉生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多么伤心,眼泪多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满怀希望想去春游,却得到老师毫无余地的拒绝一样。那一刻,十三岁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里不能自拔:我深深地相信了,自己的前世,就是一只叫做姜生的快乐的猫,变成了今生再也无法开心的女孩。

只是,小咪,请你一定要记住凉生的模样,记住回来的路,来生,替我做凉生的妹妹好吗?

27

我咽下凉生给我夹到碗里的鸡蛋,北小武跟小九已经把面吃完了。

凉生看看我,说,姜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吃得那么慢啊?

北小武笑,说,她在想自己吃这么多饭也是浪费。你什么时候见到豆芽菜能吃成胖大海?

凉生瞪了北小武一眼,说,你少说话惹姜生了,她这么瘦,还不是被你给祸害的,整天遭受你的精神摧残蹂躏折磨……

小九笑,说,凉生,凉生,知道你词汇丰富了,可你要真想你家姜生肥,你就给她蜂蜜喝,不出俩月,她就不扁了。

我不满的冲他们翻白眼,我扁关你们什么事?我扁我乐意啊,你们想扁也扁不起来啊?

北小武哈哈的笑,说,那个,那个,姜生,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对你进行精神摧残了,我发现你现在都智障了,我和凉生本来就很扁,你是看不出来还是摸不出来啊?

小九在一旁咯咯的笑,凉生一听,脸都绿了,放下碗指着北小武就吼,你少在这里跟姜生说胡话!

北小武摇摇头,对着凉生赔笑,说,都大人了,再说,我也只是说说啊,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人,你干吗那么计较啊?真不义气。

小九也笑,说,姜生,以后,我和北小武再不编排你了,不过,姐姐我可真怕过个几年后,你想不开,去动手术受苦,还不如趁还没发育完全喝蜂蜜来的快!

说完,他们两个就溜出去了。

我把脸转向凉生,我说,哥,我是不是真的很难看啊?

凉生说,别听那俩烂人,他们的话听不得。姜生已经很好看了。

我吐吐舌头,慢吞吞的说,那,那万一我想更好看呢?

凉生一时语结,最后笑笑,说,我看,好像没有那个必要了吧?姜生,你听哥哥的,北小武那混球就是对你进行精神荼毒,你以后离那精神鸦片远一点。

我轻轻喊了凉生一声,哥。然后看看周围,确定父母都睡了,就小声说,你忘了,北小武是我男朋友啦。

凉生伸手推了一把我的脑袋,说,得了吧,那你绿帽子可是戴到家里来了。

我嘿嘿的笑,继续吃凉生做的面条。我抬头看了看凉生,我说,哥,要是我一辈子都能吃到你煮的面条就好了。

凉生说,少说胡话了,那还不腻死你?

我很固执的摇头,我说,要是,我一定吃不腻呢?

凉生笑,那好,我就给你煮一辈子面条吃。这简单的。

我摇摇头,我说,哥,你也学会骗人了。这样不好。

凉生有些着急,眉心微微的隆起,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说,是啊,不对。长大后,凉生有凉生的家,姜生也要有姜生的家,凉生会煮饭给别的人吃;也会有人给姜生煮饭吃。但是凉生却不可能给姜生煮一辈子饭吃,所以,凉生,你说谎了。

凉生愣了愣,笑了笑,隐隐约约,我发现他的眼睛涌起一股晶亮,他吸吸鼻子,笑着说自己好像感冒了,那股晶亮又陡然黯淡,消失。

晚上的时候,我们把凉席拖到院子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凉生在院子里垛起一些碎木头和湿草,燃起浓浓的烟,借此来薰走蚊子。

他给我打着扇子,自己的额头倒出现了一层晶莹的汗,他问我,姜生,今天有人打电话找你了么?

我奇怪的看着凉生,点点头。我说,是啊。一个朋友。

凉生笑,说看不出,我们的姜生也会交朋友了。

我笑,我本来就很多朋友啊,小九啊,金陵啊,还有我们宿舍的人啊,很多了。

说到金陵,我不禁想起,我该给她打个电话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南京没有,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遇到漂亮的男孩子?

凉生说,我知道,可是北小武说那个人是社会上的,不是我们学校的。我是担心你遇到坏人。

我吐吐舌头,说,反正我这么扁,坏人见了早跑了。

凉生哭笑不得,说,姜生,你那是什么破理论啊?

我说,哥,不是你想得那样,那男人丢手机了,问问我看到没有?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小九也一骨碌爬起来跟凉生说,姜生没骗你,那小公子每天乱花迷眼的,姜生这根豆芽算哪根葱哪根蒜啊?

凉生说,我只是问问。

我问凉生,哥,你回来后还没跟未央联系吧?小心那妞生气啊。

凉生用扇子拍拍我的脑袋,说,你每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

我看着凉生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却划开一个明媚的微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睡梦里,我是前世那只叫做姜生的猫,冷漠而骄傲。不懂眼泪,不懂心伤。

我也梦到了凉生,梦到他像一个王子一样,坐在一台钢琴边,纤长有型的指尖滑过黑白键盘,流水一样动人的音乐立时倾泻而下。他微笑着,嘴角一个淡淡的笑涡。钢琴旁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流云一样飘逸生动的青春。我不哭也不难过,嘴角划开一个明媚的微笑。因为,梦里,我只是一只叫做姜生的猫,冷漠而骄傲。

28

小九问我,姜生,你爸和你妈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看了看院子里正在推着父亲接受阳光的凉生,轻轻地给母亲梳理着头发,异常小心。现在,母亲头上的头发变得无比的脆弱和敏感。我生怕一用力,它们即将无情地脱落。就如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场突来的矿难一样无情,改变了凉生,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没回答小九。我很喜欢这一刻,我、母亲、凉生,安静的院子,还有高大树木上那些疯狂尖叫的知了。如果生命能在这一刻停驻,我会甘之如饴地享受这份不算美好的美好。因为这个时刻这里有我的家,有我最爱的两个人,我苍老的母亲和我亲爱的哥哥。

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变得一言不发?

是啊,破碎掉了的一生,还有什么语言能使它重新粘合吗?很多书本和很多言论教我们坚强。我觉得那是狗屁。只要眼泪不是从自己眼眶里流出,你就永远不知道眼泪多么苦涩。如果鲁迅让他笔下的祥林嫂坚强地活到新社会,我想我会立刻疯掉。所以,鲁迅还是一个很尊重人心的文人,他让祥林嫂疯了,死了。

而且,类似于我的母亲这样的人也学不会坚强,此时的我,倒宁愿她学会哭泣,也胜于现在的沉默。

很多人可能都想知道,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场矿难是如何平息下来的,那些死难者得到了怎样的赔偿。

11月30日,七煤公司一领导在接受采访时表示,1127矿难的主要原因归咎于井下矿工对规章制度执行不力,劳动者的素质离我们的要求还差很远。

同样,十二年前的那场矿难也被归咎给素质不高的劳动者了。当然,那个矿井的杨姓头头也因此在魏家坪这一带失去了竞争力。从此,魏家坪飞速进入了北小武他爹统治的时代——北叔时代。

小九问我,说,姜生,你别光发呆啊。你说程天佑是怎么捣鼓到小武的电话的?他怎么知道找他就能找到你了?

我将母亲推到房子里,冲小九笑了笑,说,因为我是北小武的正牌夫人啊。

小九嗤嗤鼻子,冷笑,说,去你个傻丫头,少在这发春了。姜生,我想在魏家坪四处逛逛,你陪我遛遛。

我爽快地答应了,我问小九,要不要喊上北小武啊?

小九说,不用了,咱俩女人的事,喊上一爷们儿干吗?

我最怕小九用“女人”这个词,她一用,我就感觉自己老了十几岁,跟那些失水的黄瓜似的。

我跟小九说,魏家坪除了草场很美,天很蓝,水很清澈,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地方。

小九笑,说,你还真当魏家坪是旅游胜地啊,我不过是随便溜达溜达。哎呀,姜生,你看,那是什么意思?她指了指一堵墙上的大标语。

“少生孩子多种树,少养孩子多养猪。”

我看了看也跟着小九笑起来,我说小九,这样的标语在农村多得是,这个还是很普通的教育人民计划生育和致富的标语。

吃晚饭的时候,小九把这个自己看到的那个好笑的标语跟凉生和北小武说了,她说,真是变态啊,这个养孩子跟养猪能等同起来吗?

凉生笑,说,姜生,你带小九去看什么不好,怎么带她去看那些东西啊。

我说,又不是我要她看的,是她自己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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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未央的到来,是毫无预兆的。

那天,北小武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说,北小武,我要找凉生。

凉生接完电话,眉眼间有很大一片阴云,久久挥不开。

我小声地问他,我说,哥,出什么事了吗?

凉生看看我,又看看小九,说,未央到县城了,我得去接她。说完凉生就甩开步子往外走。

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凉生在清水桥觉察到我的存在,转过身,很吃惊的看着我,他说,姜生,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清透的眉宇间那片浓浓的阴云,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我说,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凉生笑笑,我没有不高兴啊。

我突然哭起来,眼泪亮晶晶的挂满我的睫毛,我说,哥,你是不是怕未央看到咱们家这个样子会瞧不起你,以后会不和你在一起了?哥,我看出你不开心来了。

凉生的鼻子狠命吸了吸,揉了揉我的碎碎的头发,说,傻姑娘,快回家去吧。等哥哥回来。

凉生把未央接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在院门处,一直翘着脚等,直到凉生温柔明媚的笑容在夜空下出现,我才安静的坐回屋里。

北小武热烈的迎出门去,冲未央来了一个国色天香的笑,说,哎呀,大美女,你怎么不招呼一声,就这么跑来了?

未央淡淡的笑,打量着这座院落,又看看凉生。然后对北小武说,我就是暑假一个人在家特别闷得慌,才来这里看你们,还是在一起热闹。

三个人边说边走进门来。

小九说,看到你哥没,标准的有异性没人性。

我点点头,说,对,跟北小武一个德行!说完这话,我突然觉得悲哀,我想,我们仨一起玩到大,怎么到了现在,好像只有我自己是多余的?

未央进门后,惊讶的看着小九,说,这个人,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九媚媚的一笑,说,我整天在你们学校里乱转悠,你没见过都难。

可未央还是认真地思索着,说,我感觉不像是学校,可是在哪里,我确实又一时想不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

小九笑,说,跟着凉生混吃混喝来了。

未央就笑,跟凉生这样的穷人还能混出吃喝来,可真不容易啊?

小九显然不是很喜欢未央,所以语调也有些尖刻起来,凉生怎么穷了?好歹人家也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妹妹,卖了也值几个银子吧?

我听前半句时真开心,一听后半句,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所以,小九说完话,我连忙小声补充一句,我说,我哥不会把我卖了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九跟我说,姜生,你看到没有,未央进门后就一句话没跟你说,为什么呢?答案就是,这小娘们儿分明将你当成了假想敌。

我瞪大眼睛看着小九,我说,什么叫假想敌啊?

小九踢踢拖鞋,说,我靠,姜生,你就是一头猪,就是她把你想象成跟她竞争凉生的情敌呗。

看到我的脸突然红成一片,小九就笑,说,靠,姜生,你脸红什么?该脸红的是那妞,那妞估计把全天下女人都幻想成自己的假想敌,一个十足的妒妇。

小九这次的普通话有些不够圆熟,我硬生生的将她说的“妒妇”听成了“荡妇”,很吃惊而又敬佩的看着小九,刚想开口问问小九,这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才发现自己听错了。所以脸不由地更红了。北小武说得对,姜生开始长大了。

小九看着我的脸莫名的红了又红,说,靠,姜生,你怎么听什么都脸红?

不等我回答,就听未央在一边埋怨,我和小九偷偷跑过去听,她对凉生说,你看,三块九毛钱的牙刷就是没有六块五毛钱的好用,我的牙龈出血了都。

凉生解释到,你也看到了,那个超市里这种是最贵的了。如果你想把这里和你们省城比的话,你现在回家就好了。

我瞅了瞅小九,忿忿不平,我说,我才用九毛钱的牙刷。

小九冷笑,人比人,气死人啊。凉生那小子还真有志气。

说完就拉着我跟俩黄鼠狼似的溜一边去了。

睡前我去洗刷时,突然发现自己的牙刷竟然换了,高露洁的,蓝白相间,小巧的牙刷头,流线型的刷毛,很是精致。

凉生正好去北小武家里睡觉,看到我愣在院子里发呆,就问我,姜生,你发什么愣啊?

我说,是不是北小武他妈真成七仙女了,怎么我想什么就有什么呢?

我说这话,完全是因为北小武他妈对我进行过精神荼毒,前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发现了我的骨骼清奇,将来必列仙班,于是每天来动员我加入拜玉皇大帝。我当时是殊死抗争,最后,她就说,既然你还不曾参透,那么等我功德圆满,成为七仙女时,也让你和我享有同样的法术,就是想什么就能有什么吧。到那时,你自然会明白我们教是怎样的博大精深了。而今天我偷听了未央的抱怨,我就想,自己要是能用上一个三块九毛钱的牙刷就该偷着笑了。结果,现在,我牙缸里确实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只牙刷。

为此,我只能理解到,北小武他妈真修成七仙女了。

凉生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傻瓜,快刷牙去吧,看看好用不?

那时,我才知道,是凉生给未央买牙刷的时候,同时也给我买了一个。

我愣愣的看着凉生,嗓子里窜起一股浓浓的酸涩,一直抵达眼睛。

凉生说,我一直不知道牙刷的选择也很重要,今天听未央说了,我怕你用以前的那些牙刷对牙齿不好。你用用看吧。说完就去北小武家了。

30

未央在魏家坪的日子里,凉生一直劝她早些回家,可是未央一直在赌气似的,并不听凉生的劝说。

我问凉生,未央跟她家人怄气吗?这算离家出走吧?

凉生说,我只知道她这在跟家人怄气,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未央这女孩,哪里都好,就是性格太倔强了。

我一听,马上腆着笑,说,哥,那我呢?

凉生就笑,说,你?你有什么好的地方吗?

我一听,脸立刻阴沉起来。凉生就笑,说,姜生,你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实话。

他这么一说,我都快哭了。

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要不,你跟小九去劝劝未央,女孩子比较好说话的。

这时,小九插话了,她说,凉生,难道你就看不出那妞悍得很,我跟姜生哪能对付得了她呢?

北小武一听,脸都笑肿了,他说,小九,你就别逗了,要说,姜生肯定不是哪悍妇的对手,至于你,当那悍妇的祖宗都可以了,你还在这里乱得色什么啊?抖清纯啊?

小九的脸立刻狰狞起来,她冲北小武挥着细胳膊,你再给我拉,你再拉不出句人话来,奶奶的我掐死你!

北小武立刻讨饶起来,说,女大王,你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说了。

小九拉着我,说,姜生,咱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就一“妒妇”吗?咱还怕她不成,走!

我说,姐姐,我肯定不行,我见了未央我就打哆嗦。

小九轻蔑的笑,说,德行,你这样的要是生在万恶的旧社会,然后再摊上这么个“悍妇”做嫂子,小白菜都比你幸福!

我下了下决心,说,好的,我跟你去。再怎么着,我也不能被小九给看扁了不是?我问凉生,未央在哪儿呢?

凉生恍然大悟,说,我还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刚才还在屋子里呢。

为此,我们不得不分头去找未央。

我和小九在清水桥找到未央的时候,突然,风云剧变,天空突然降下倾盆大雨,不出半分钟,我和小九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我们冲未央喊,未央,未央。

可能她急着躲雨,并没往我们这个方向看,加上雨声太大,淹没了我们的呼喊。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未央凄惨尖锐的呼救声,此时,她已不在桥上,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清水桥一旦遇到雨天,桥面便异常的滑,经常有人从桥上掉入河中。

我就急切地望向河面,面对这样的暴雨,能见度变得异常低,当我发现未央的时候,她已经被骤起的浪头给卷到远处。那时,我什么都没想,大脑异常空白的跳下河。我没想自己很讨厌未央。没想万一我淹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凉生了。

我逆浪游到未央身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就要沉下河底了。我奋力拉住她在水中卷成束的长发,然后拼命的向岸边游。

雨,急剧的落下,蒙住我的视线,我的体力渐渐的变小。我听到小九在岸边疯狂的尖叫,她说,姜生,姜生,你千万别淹死啊。

游近河边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凉生跟北小武的影子,凉生几乎疯跑过来。这时,一阵大风推起一排浪头,突然,未央从我手中滑掉了,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失去意识。这时,凉生越来越近了。我脑子中竟然划过一个极其可笑的念头,如果,凉生来了,他会先救谁呢?是未央吧?想到这儿,一种骤然的痛疼密密麻麻的布满心脏。疼,特别的疼。这种痛疼使我骤然清醒,返回身去找未央,然后狠命的拽住她,狠命的朝岸边划,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真的可以“化悲痛为力量”。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未央拽到河岸,凉生正踉踉跄跄的赶到,我把未央的手放在他冰凉的手里,冲着他笑。然后缓缓闭上眼睛,自己慢慢慢慢的沉入河底……我确实需要这样来深深的憋上一口气,否则,我会,流泪。可我又不愿意别人看到我哭。

当我从河里钻出的时候,凉生正在河边一脸焦灼的给未央作按压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湿他们的脸,他们的发,他们的唇。也打湿了我的脸,我的发,我的唇。

我在河里静静的看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人鱼公主的故事。曾经她也在漫过胸膛的海水里飘荡着,看着公主将自己喜欢的王子带走。

最终,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滑了下来。

未央醒过来的时候,小九和北小武扶着她离开了。凉生在岸上安静的看着我,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也在我脸上肆意流淌。

我最怕他说,姜生,谢谢你。

可是,他确实这么说的,他说,姜生,谢谢你。

突然,一句话,就成了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以前,我以为,凉生同姜生,姜生同凉生,是永远不需要谢的。因为凉生就是姜生,姜生就是凉生。

我冲他吐吐舌头,我大着声音同凉生喊,未央没事吧?

凉生说,没事的,呛了一口水。小九他们把她扶回家了。

别人都可以忘记凉生右耳有些背,但是,我无法忘记。每次他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都是将左耳略微倾斜,而唯独听我的话时,他不需要这样,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他的右耳上的伤,所以,我总会大着声音,让他听清晰。

不知道凉生还记不记得,为此,我曾偷偷的哭,我说,哥,我宁愿是自己变成聋子。

而他说,傻瓜,凉生是男孩子,没事。你是小姑娘,变成聋子会嫁不出去的

我故作生气的问凉生说,刚才我沉下河底,你不怕我出事吗?

凉生说,不怕,因为你这个坏习惯从小就有,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沉在水底憋气。

可是,我不甘心,继续追问,可是我真的淹死了怎么办?

凉生一把把我拽到岸上,说,要那么多可是干嘛啊?有那么多可是,我就白做了你十二年哥哥了。

我上来就开始打哆嗦,我说,错了,我很快就十七了,你是做了我十三年哥哥了。

凉生就笑,用手给我挡雨。

我突然开始发冷,而且这种感觉也越来越清晰,我就说,凉生,我怎么这么冷啊?

凉生的手贴在我额头上说,姜生,坏了,你在发烧!

31

那天晚上,我被凉生从诊所背回来就一直在说胡话。我说自己真该一直活在清水河里,做一只水妖。我说自己不是人,是一只猫,一只叫姜生的猫。

凉生不停地给我喂姜汤,用湿毛巾给我退烧。

面对着凉生那么坏的脸色,小九和北小武都在一旁沉默着。父亲和母亲守在一边,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担心,因为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没有喜好的孤单之人了。

北小武他妈“七仙女”听说我病了,竟然也赶来了,看了看躺在床上说胡话的我就跟我妈说,我一早就跟你说了,这孩子要列仙班,我说对了吧?这是玉皇大帝在勾魂了,你们还是让她早登极乐吧,别折她的福了。

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听到她的话,我绝对会笑醒的,可是,当时,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手指不时地伸向空中,想去抓住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抓什么。

北小武他妈一看,说,看到了没,玉皇大帝抓她的手了。这就要走了,赶紧烧纸吧!

凉生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哐当将脸盆摔在地上,冲北小武他妈吼,你这个老妖婆再在这里瞎捣鼓,姜生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砍了你!

北小武推推搡搡地将他妈咪推出门,“七仙女”一听凉生要砍她,竟然尖锐地大笑,对北小武说,你听到没有,玉皇大帝终于要我了,我很快就要功德圆满了,我很快就要成为七仙女了……

北小武进门时,凉生说了一声,对不起。

北小武笑笑,说,我确实没想到,我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满脸。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中午了,凉生看我醒来,高兴得傻笑,跟吃了耗子药似的。

我说,哥,我怎么这么饿啊?

凉生连忙给我端来面条,说,来,我喂你吧。然后一口一口看我吃下,脸上一直跟抽筋似的笑。

我问他,未央呢?

他说,一大早让北小武送回家了。他想了想又说,你知道,未央的姐姐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狐疑地看着凉生。

凉生笑了笑,说,算了,等你好了,我再给你讲这件事情吧,以你现在的智商听也听不懂。说完,他吹了吹碗里的面条,继续喂我。

也非常奇怪,那时候,我竟然没有刨根寻底的兴趣。

凉生说,姜生,等你好些了,我想和北小武去打一个月的工,我们不能事事依靠着北叔叔,你说是吧?

我点点头,其实,我在想,我也该去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赚点钱,赔程天佑小公子一款手机,免得惹来一身臊气。

只是,程天佑跟宁信是什么关系呢?恋人?情人?小蜜与大款?富姐与小白脸……我越想越好奇。只是问小九的时候,她一脸不屑,说,关于小公子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一些的好。再说了,姐姐我又不是江湖百晓生,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养病的日子里,竟然很少笑,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北小武跟凉生说,八成你这个傻妹妹烧傻了,失去笑神经了。

所以他们开始极尽可能地逗我笑,北小武做出各种各样的怪样子,我竟然连笑的冲动都没有。

北小武说,姜生,你还记得吗?当时你抱着小咪去上课,咱老师说,摩擦这只猫的毛皮,可以产生电。你还记得咱班有个傻瓜怎么说的吗?

我摇摇头。

北小武就哈哈大笑,那傻瓜说,老师,那发电厂得养多少猫啊?哈哈哈哈哈,好笑不?

我摇摇头。

凉生说,北小武,你好像忘了给姜生补充上那个傻瓜的名字吧?

北小武很不乐意地看着凉生,跟我说,当然了,当时那个傻瓜也就是我。

我笑了一下,说,我好像记起来了。

小九把北小武拖到一边去,说,姜生,姐姐给你讲个笑话听,你一定要笑啊,我这辈子可就指着这个笑话活着的,说完,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大象正在森林里准备抽大麻,突然过来一只兔子。

兔子说:大象啊大象,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气多好啊,干吗抽那个害人的玩意儿啊?跟着我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吧!

大象想:兔子说得有道理,于是扔了手里的大麻和兔子一起奔跑了起来!

他们跑着跑着,看见老虎准备吸食古柯碱。

兔子又说:老虎啊老虎,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气多好啊,干吗抽那个害人的玩意儿啊?跟着我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吧!

于是大象、老虎跟着兔子在森林里跑了起来。它们跑着跑着,看见狮子正准备注射吗啡。

兔子又说:狮子啊狮子,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气多好啊,干吗抽注射那个害人的玩意儿啊?跟这我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吧!

狮子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毒品,走到了兔子面前,二话没说给了兔子几拳,打得兔子眼冒金星,倒在了地上。狮子又拿起毒品继续注射。

大象和老虎就纳闷啊,问狮子,人家兔子是为你好啊,你可以不听兔子的话,可是你干吗打人家兔子啊?

狮子轻蔑地一笑说:你们两个傻瓜,这王八蛋每次吃完摇头丸都带着我在森林里跟傻子一样瞎跑!

小九说完了也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一下,如果放在以前,我的嘴肯定笑得跟脸盆那么大。

突然,北小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么深情地看着我,说:姜生,我爱你。

小九愣了。

凉生愣了。

我也愣了。

然后我就大笑起来,笑得特别畅快,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指着北小武骂,我说,太好笑了,太好笑了,这是我能想到的世界上第二好笑的笑话。

北小武也笑了,他跟凉生说,你看,姜生不发傻了,姜生好了。

小九扶我去上厕所,她突然问我,姜生,什么是世界上第一大笑话,你知道吗?

我的眼睛突然酸涩,我永远没法告诉别人,世界上第一大笑话就是,姜生告诉凉生,我,爱,你。

小九眼睛也那么迷茫着,涔涔着泪光,她说,姜生,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就是北小武说,小九,我爱你!

她清秀迷幻的脸仰望着天空,说,姜生,你知道吗?这个暑假,我为什么来魏家坪?我想要一份回忆,单纯的关于我的,关于北小武的。

然后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因为,我很快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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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那天夜里,我没有睡,满脑子都是小九的眼睛,那么迷茫,涔涔着泪光。很久以来,对小九,从抵触到接受,从接受到喜欢。她是那样无赖地活着,没心没肺地笑啊,哭啊,飙车啊,满口脏话啊。其实,我很想告诉小九,你这个样子,你妈见了会难过的。可是小九告诉过我,她没有母亲,她六岁时,妈妈就死了。说这话的时候,小九叼着烟,烟雾缭绕着她白皙的皮肤,上面泛着几粒小雀斑,精致而可爱。

小九翻了一个身,她说,姜生,你睡了没?

我说,没。小九,我想起你白天说的话,心里就堵得慌,就睡不着。小九,你别走好吗?

小九说,姜生,你是个傻丫头,快睡觉吧,要不明天咱就没精力到魏家坪的草地上作威作福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凉生正在给父亲洗脸,晶莹的水珠在他细长的手指中闪着光,钻石一样。不知道他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咧着嘴不停地笑,脸上的皱纹刀刻一样。

我一边看,一边用凉生给我买的新牙刷刷牙,长了这么大,还真没用过这么贵的牙刷。所以,我不停地刷啊刷啊刷,牙膏的药香弥漫在清晨的阳光中,嘴巴里堆着满满的泡沫,我冲凉生笑,感觉眉毛和眼睛都飞起来了一样。

凉生给父亲擦干脸,然后很小心地在他下巴上涂满泡沫,小心翼翼地给他刮胡子。他看了看我,说,姜生,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跟只小猫似的。然后,停下手,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笑,爸,你看你和姜生,一只大花猫,一只小花猫,真不愧是父女俩啊。

父亲偷偷看我,笨笨地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

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不喊他,更不跟他搭腔。

小时候,他在我心里埋下了陌生和仇恨的种子,到现在,终是疏离。

可是,为什么此刻,我看着他满脸沧桑满脸落寞的样子,鼻子会酸。

如果,如果当年,他也像宠溺凉生一样宠溺我,哪怕是小时候多牵一次我的小手,多给我一个微笑,多给我一次温暖的怀抱,那么现在,我也会像凉生一样,腻在他身旁,像天下所有父亲膝下娇憨的小女儿那样,喊他爸爸,对他撒娇,看岁月在他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那么今天给他下巴涂上泡沫的是我,而拿着刀小心翼翼剃下他胡须的也是我。

可是,那时,他并没多给过我一个微笑,多给过我一次拥抱。所以,我只能酸着鼻子刷牙,然后让那些牙膏的泡沫被风吹散,如同我薄凉的童年一样。我冲父亲尴尬一笑,急忙地漱口,转身回屋。

我和小九躺在魏家坪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帮小孩在一起玩儿,他们就像刚从土里钻出来似的,灰着小脸蛋,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巴和小树叶。他们玩儿着我们曾经玩儿过的游戏,单着腿跳,相互对撞,然后倒在一起,有咧嘴哭的,也有咧嘴笑的。

我随手拔了一朵苦菜花别在小九头发上。云彩懒洋洋地从天空飘过,很久以前,我和凉生还有北小武他们,也像这帮孩子似的在这片草场上厮混。那时候,凉生取代了北小武成了魏家坪最斯文的小霸王。那时的他,有着最光洁白皙的皮肤,像个瓷娃娃一样,在魏家坪的草场上飞跑,汗流浃背。

我指着那些小孩对小九说,小九,我和凉生就是这么长大的。还有北小武,他曾经是这个草场上的霸王,直到凉生来到这里。

小九就笑,她说,姜生,你知道吗?看着这些小孩子,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北小武,尽管我认识他没有你久,但是,我真感觉自己是从他生命里完整走过一般。

小九这么一说,我不仅相信了她以前说的话,她说她也差一点儿成了诗人。

我说,是啊,看着这些孩子,我仿佛还能听到北小武他妈喊她吃饭时的情景呢。我和凉生就没这么幸福了,因为我们早已经回家煮饭去了。

我第一次煮饭的时候踩着板凳,那一天,凉生去县里参加红领巾竞赛,没有回来,所以我只好踩着小板凳往锅里添水煮饭,可是我却踩偏了,一头栽到门上,头上肿起一个好大的包,而且还星星点点地渗着血。母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吓坏了,一直抱着我哭,给我用锅灰涂抹我的伤口止血。可是我却没哭,只是扁着嘴,眼睛直溜溜地望着门外。我在等凉生,他答应我的,要给我买麦芽糖回来吃。那时,我们管麦芽糖叫大麦芽子,拇指肚大小的糖粒,一毛钱十块,如果和老板熟悉的话,他会给你多加一块。这种糖的香甜我一直记得,它从凉生的指端一直甜到我的舌尖,再到心里。凉生每一次买五块,一粒一粒地给我填到嘴里,微笑着看我吃。他从来不吃,因为不舍得。吃完后,我意犹未尽,总会像只小猫一样再去吮吸他手指上残留的甜味。凉生就看着我,笑。

那一天,凉生回来的时候,我挣脱了妈妈的怀抱,一直牵着他的衣角哭。直到凉生拿出大麦芽子我才止住了哭泣。凉生不停摩挲着我的头发,他说,姜生,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从那天起,凉生再也没让我碰过锅台,尽管他只会做面条,于是,我就日复一日地吃面条。

这时,小九突然坐了起来,她说,姜生,快中午了,凉生不会又给我们做面条吃吧!

我点了点头,说,小九,凉生就会做面条。

小九抓起一把野草往天上扬,她说,姜生啊姜生,来到你家,我还不如做一只吃草的兔子呢!

很久以前,凉生曾经问过我,他说,姜生,你是不是吃面条吃腻了?我摇摇头,说,没啊,怎么会呢?凉生说,哦,那就好,我就是怕你吃腻了。

其实,凉生,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我做饭,你一直记得那天我头上的大包和我扯着你衣角哭时的眼泪,而你自己,又只会做面条,所以,凉生,这么多年来,水煮面,是你疼我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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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小九离开的前一天,魏家坪下着小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雨天过后,彩虹挂上清水河,就是我们离别的日子。

当时,小九还问我,说,姜生,有酒不?

我说,家里没有,你要喝的话,我去小卖部给你买。

我和小九买了酒后并没回家,而是去了那片酸枣林。雨淅淅沥沥地下,淋湿了我们的头发。

小九问我,姜生,你有没有感觉,有很多时候,一个人对你越好,你就越内疚?

我想了想,点头。曾经,我用饭盒打伤了凉生,而凉生却没责怪我一句;我对他发脾气,抱怨他的母亲毁掉了我母亲一生的幸福,他只是傻傻地站着,不做声也不回嘴。当然,这些,我并没有说出来,它们已经烫伤了我的心,我就不想它们再烫伤我的舌头和双唇。

小九说,北小武那傻瓜对我越好,我就越内疚。他多看我一眼,我的心就多疼一次,所以,姜生,我得离开了。

说完,她将酒瓶缓缓地举起,我安静地听着,啤酒滑过她喉咙的声音。

小九说,姜生,其实,我并不愿意喝酒,抽烟,打架,飞车。有很多时候,看着你,看着金陵,看着未央,看着你们这样的小女孩,我就想,如果,如果,六岁那年,母亲没有离开我,现在,我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剪着清汤挂面似的头发,有一双温暖的小手,见到自己心仪的男生会偷偷脸红?可是,姜生,这些所有年少的美丽都离我好远好远,我就是见到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也只能像个小太妹那样大咧咧地轻狂着。

我身上有那么多不美好的过去。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身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巴,我洗啊洗的,可是任凭我怎么洗都也洗不掉,我搓着我的皮肤,直到它们发红,直到它们剥落,我看到了自己的骨头,我才明白,原来,我本身就是脏兮兮的,不是泥巴弄脏了我,而是我弄脏了泥巴。

说完,她就大口灌酒,然后,就大笑,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很纵情地朗诵着:

绿色的

酒瓶

粉色的

双唇

它们

交接的

地方,



那些

飘逝掉的

青春,

它们就那么华丽丽地走了,



剩下

可怜的

小九,

还有

可怜的

眼泪,

流啊

流……

我傻傻地看着她舞蹈着的身体,不知所措。小九冲我笑笑,雨水中,她的头发不再蓬松,而是那样温柔地贴在她的耳际。我说,小九,别喝了,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给你买酒了。

小九把脸凑到我眼前,用手扒着红红的眼睛给我看,她说,姜生,你真讨厌,我不喝酒,怎么能流出眼泪,没有眼泪,我怎么给你讲下面这个悲惨的故事呢?

那个时候,我和小九都没有发现,北小武正欢天喜地地奔来。

小九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她说,姜生,你看,我的眼泪都流光了,我得喝些酒,补充一下水份,好流泪。姜生啊,我来到你们家,我才知道,咱俩真是同命的姊妹啊。你父亲抛弃了你和你妈,而我妈却抛弃了我和父亲。

我怯怯地问,小九,你不是说,你六岁时,你妈就去世了吗?

小九将酒瓶扔在地上,捞起另一瓶继续喝,她说,姜生,你就一傻妞,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不是程天佑说,他喜欢你,你就真当自己是他的真命天女了!笨啊!说完,她用手指直戳我的脑袋。

我的脸腾然红成一片,我低声说,小九,你瞎说什么呢!

小九摇摇晃晃地看着我,笑,她说,姜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和北小武一样,都特蠢特傻特死心眼儿。姜生,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可是,我不会说,我怕你疼啊。

我说,小九,你醉了,咱回家吧,回家等北小武给我们带葱油饼和美林的烧鸡吃。

小九摇头,我不想吃,我就想吃我妈包的韭菜饺子,说完,她就哭了,她说,姜生,我宁愿她在我六岁那年死了!这么多年来,我恨她恨她!可是,姜生,我真想有个妈妈,我想跟她撒娇,跟她要漂亮衣服,让她把我打扮得像你们这些小妞这样清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

她说,姜生,有个秘密在我离开之前,我一定要告诉你,但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一定替我保守。

我点点头。

小九终于不哭了,扔掉酒瓶,擦干眼泪,安静地看着魏家坪的操场,她说,我六岁那年,妈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扔下我跟爸爸。后来,我长大了,长大后,我就找到那个将母亲带走的男人,跟他上了床!

我傻傻地看着小九,小九就笑,我知道我无耻我下贱,可我恨我的母亲!我想让她知道,那个男人根本不把她当真!我想让她痛苦,让她感受到这十年来我生活在对她的思念和渴望中是多么痛苦!可她竟那么平静地告诉我,她说她知道那个男人一直没有离婚,可是她就是喜欢他,没办法。说到这里,小九又哭了,她说,从此,我就跟形形*的男人一起鬼混,我当自己是一只鸡!我当自己是被她丢弃了的垃圾!直到碰到北小武……

她喊北小武名字的时候,声音抖动得一塌糊涂,她说,姜生,只有北小武从来没占我一点儿便宜。他就当我是一个纯粹的女孩子来喜欢,可是,姜生,你都看到了,我是多么坏多么糟糕的一个女孩子……

小九说完了,就安静地呆站在雨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那么长的沉默,她说,姜生,其实,我一直都想问问她,离开我这么多年,想起我的时候,会不会难过?说完,她抬头看着我,一瞬间,表情变得异常复杂。

我转身,只见,北小武愣愣地站在我们身边,雨水从他发梢滑落,悄无声息,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因为,昨天小九对他抱怨凉生总是煮面条,所以他今天一早就屁颠屁颠跑到县里去给小九买美林烧鸡和葱油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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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以前,我从来没仔细看过北小武,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北小武是那样好看,不同于凉生的清奇,而是有种邪气的美,可是此刻,那双黑眼仁里确是密密麻麻地布满惶惑和疼痛。

小九也呆呆地看着他。

雨点渐渐地密起来,小九的面容变得惨白,就像没有血液的玻璃美人一样站在北小武的对面。包从北小武的手里落到地上,他沉默着,用力地将身上的衣服脱掉,默默地将衣服撑在小九头上,对着我挤出一个笑容,姜生,拎着袋子,回家吃饭,看看你武哥给你带回什么来了!

然后他又用力冲小九笑,说,咱回家吃饭吧。别淋成落汤……鸡。最后一个字,北小武声音变得好细好细,几乎吞进了嗓子里。可是,我能看到,小九也能看到,他如墨玉般通透的瞳孔渐渐被一种血红包围、浸染,像极了当时的凉生,看着我和何满厚两个人被带走,歇斯底里喊我妹妹时的眼神,痛疼欲裂!

午饭时,我们三个一直在沉默。尽管北小武不停地冲小九笑,可是我觉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饭后,凉生悄悄问我,姜生,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哭,我说,小九真可怜。

凉生揉揉我细密的头发,说,姜生,别哭。小九不是还有北小武吗?

我仰起脸看着凉生,眼泪从我腮边滚落,哥,如果将来我受到伤害,你会像北小武守着小九那样,一直守着我吗?

凉生的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姜生,我当然不会像北小武那样。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因为,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看着凉生紧紧抿着的嘴唇,突然有一句话一下子蹦到我嗓子眼儿,可是我硬是生生地压了回去。我很想问问他,包括未央吗?可是我没问,我只是对着凉生傻乎乎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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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小九还是走了。

没有留下一句话,没跟我说,也没跟北小武说,更没跟凉生说。

睡觉前,我还跟她说,北小武那么好,你还会走吗?

小九笑着摇头,说,不会了,不走了。

那天夜里,我就给她讲北小武的事情,从他小时候,到他念高中,每一件有趣的事情我都给小九讲。我说,小九,你看,我替你在北小武的生命里走过了。我不愧是你的好姐妹吧?小九就笑。我突然难过起来,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天,我将凉生的事情也要对着未央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女子讲起,从他六岁时,我做鬼脸吓哭了他开始讲起,然后,我也要对她们说“你看,我替你从凉生的生命里走过了”吗?

小九说,姜生,我也给你讲讲小公子的事情吧,总算,我也替你在他的生命中走了几年。

程天佑?我皱起眉头,我说,小九,我才不要听他的事呢!我说,小九,我给你讲,北小武六年级的时候,上课看黄色被数学老师逮起来过,嘿嘿,被老师罚站,结果,他一直半蹲着,就是不敢站直,你知道为什么吗?说完我就哈哈哈地笑。

小九就皱着眉头,吃惊地看着我,姜生,你什么时候变成大欲女了?

我的脸腾然红了,半天,我才说,小九,你才是大欲女呢!那是因为北小武的裤子被凳子上的钉子给挂住了!他站直了的话,不就撕破裤子把屁股露出来了吗?他的屁股那么大!说到这里,我又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正色看着小九,你当是什么?

小九说,是我多心了。想想也是,那时,你丫多纯净,还是“娃哈哈”呢吧?还有,北小武那厮,那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发育成熟,怕是还分不清男女吧。说完,也大笑起来,整个夜空里只有孤独的月亮和我俩巫婆似的笑声。

我说,小九,我忘了告诉你,北小武最终还是站直了,是老师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拉直的。教室里只听到一种声音,便是北小武裤子的裂帛声。

小九说,那北小武就光着屁股在你们教室里了?那老师也太帝国主义列强了吧?

我得意地说,哪能啊?有我这么机智的人在,怎么能让北小武的贞洁不保呢?我用透明胶带又给他黏起来了。那时,数学老师还当堂表扬了我的机灵呢!说我将来会成为科学家。从此我就酷爱科学研究,直到后来我才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小九笑,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打击你对科学华丽丽地追求啊?

我叹气,后来自然课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各自做一个实验,选题、方案都自己定,结果那天我感冒了,就让北小武给我操刀了。结果北小武那厮给我做了一个超级华丽的实验。题目是:证明蜘蛛的耳朵是长在腿上的。材料:蜘蛛,白纸,桌子,小刀。步骤如下:第一步,将白纸放到桌子上,将蜘蛛放到白纸上,用力拍桌子并大吼,跑!蜘蛛就跑了。第二步,用小刀将蜘蛛的腿全割掉,然后放到白纸上,再次用力拍桌子大吼,跑!蜘蛛不动!由上可得,蜘蛛的耳朵是长在腿上的。

小九笑得直翻白眼,北小武这个白痴!那他自己做了个什么实验啊?

我说,他的题目是:证明姜生是科学白痴,进而证明数学老师有眼无珠外加青光眼白内障!材料就是:姜生的白痴科学实验报告。

小九破口而出,北小武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啊。太小人了。

我点点头,说,是的,小九,你也看出来了,北小武就是一个这么死心眼儿的家伙,别人对他不好,他死记住;别人对他的好,他也死记着。所以他认准了谁,那么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小九,别离开好吗?北小武,是个死心眼儿的小孩!

小九就笑,睫毛上挂满细密的泪光,她说,姜生,我给你讲一个小公子的笑话啊。三年前,小公子买了一只德牧,带出去会狗友,结果被一只小短腿的牛头梗给放倒了。后来他又买了一只藏獒,结果被另一个高干子弟弄的一只高加索犬给弄伤了。小公子就彻底恼了,最后,干脆花重金请人走私了一只西伯利亚野狼养着。结果,小公子被送进了医院。

那狼咬人?我看着小九,紧张地问。

小九哼了一声,咬人?没吃人就不错了。

我说,是啊,幸亏是养狗,如果小公子喜欢养猫的话,是不是就会走私一只老虎回家养着……

小九说,我还真巴不得呢,这样三年前,他就不是被送进医院而是送进陵园了。

我说,小九,你对小公子的成见可真够深的!

小九淡淡地说,姜生,或者,程天佑不是个坏人,但是,也绝对轮不到他做好人。好了,不说那么多了,快睡觉吧。

我听小九的话,很快就睡了。可我醒来的时候,小九已经离开了。

北小武一直问我,姜生,你跟我说说,小九去哪儿了?你跟我说说吧!

我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是的,我确实不知道,小九怎么会在选择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离开?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看看满天的星星,有没有觉得这满天的星星特别像北小武固执的眼睛?

北小武傻了一般开始自言自语,他对着昨天吃剩的葱油饼说,你跟我说说,小九去哪儿了?然后又对着那半只烤鸡说。最后他跑到墙角上,对着小九喝酒留下的酒瓶说。他说,你跟我说说,小九去哪儿了,你跟我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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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北小武对凉生说,他要回省城去找小九!他说,小九肯定回了她的小出租屋,除了那个小出租屋,她别无去处。

我忧伤的望着北小武,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个本来只会嬉皮笑脸游戏人家的男孩,突然长大,突然变得冷漠而忧伤。我又看看凉生,在此时,我仿佛懂得,为什么我的凉生,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总是盛满忧伤的光。

凉生拍拍北小武的肩膀,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我早就跟姜生商量好了,我想早回学校,一来可以复习功课,二来可以趁暑假打打工,增长增长见识!

可是,当我们回到省城,小九的出租房已经更换了铁锁。北小武一直在门前坐到半夜,才等到有人回来。而那个人,不是小九。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如同他的死心眼一样,小九是那样的倔强。

幸福就像一件浑然天成的瓷器,一旦碎裂,便不可能完好如初。

那天夜里,我和凉生跟着北小武来到“宁信,别来无恙!”

霓虹灯闪烁下,红男绿女,扭成一团,金属质感的音乐敲打着人的耳蜗。我并没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们这个方向。

凉生说,姜生,我出去打一个电话,你看好了北小武,别让他乱跑。

我点点头。

可是没等凉生走出门,北小武已经扭着身体转进了舞动的人群。我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傻瓜一样紧跟着他。疯狂的人群中,明灭不定的灯光下,我手足无措。可是北小武竟然忘记了我,早已不知扭到哪里去了。在人群的夹缝中,我只能随着舞动的人流,不断地躲闪,像个迷路的孩子。直到有一个身体介入我的面前,挡去了我前面的舞动的人群。他说,小家伙,你不该来这里!

我抬头,迷离的灯光勾勒出程天佑那张明媚的大脸,他带着几丝玩味的笑,皱着眉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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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要说什么,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出这片舞动的人海。霎那间,他的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力度,让我的脸红了起来。

他把我挤到一个安静的过道里,一直胳膊靠在墙上,俯着脸看我,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额头,温热的鼻息游走在我的发丝间,他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用力往后靠,闭着眼睛大声说,我来找小九!

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鼻子,轻盈而迅速,一脸坏笑,你看你这个样子,至于吗?我就那么不像好人吗?再说,姜生,你就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啊!你才十六哎,小孩子,就满脑子杂念,你们学校老师,是怎么教导你的?

我连忙睁开眼睛抢白了一句,我快十七了!不是小孩子!然后又慌忙的闭上眼睛!

他摇头笑,他说,姜生啊姜生,我就这么难看,以至于你都不想看我一眼吗?说着,他的脸越来越近,他说,姜生,你快睁开眼,你再不睁开眼,我就把脸贴你脸上了!

我确实不想他把脸贴我脸上,所以只有把眼睛睁开,我说,这样,总可以了吧!把你的脸拿开吧!

程天佑就笑,坏坏的那种,他感觉甚良好的说,姜生,怎么着,今天我也救了你一命吧!我告诉你,跟两个男人一起逛夜总会多危险!万一他们居心不良怎么办!你看,刚才为什么那个男孩子出去了,我估计他是去联系买家,准备将你卖掉!所以,从今天起,我们两个扯平了,你救了我一次,我也救了你一次,两清了!以后,不许你再像今天这样缠着我!

程天佑这番没大脑的理论把我弄恼了,我说,小公子,你有没有智商啊,今天晚上是你缠着我,不是我缠着你,再说,刚才走的那个人是我……

这个“哥”字还没出口,就被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给打断了,她说,程天佑!怪不得找不到你了!你竟和这个小狐狸精在这里鬼混!

我推开程天佑,冲着那女人笑,我说,你看咱俩站一起,谁比较像狐狸精啊?

程天佑一把拉住我,护在身后,他说,苏曼,她还是个孩子。你别在这里给人添笑话看。

那个女人狠狠地看着程天佑,说,你有种!然后从墙壁的小隔间上拿下维纳斯雕塑就向我打来,那一刻,我想起小时候,凉生对我说城市的女孩都那么斯文,原来,他骗了我。至少,这个,她就一点也不斯文。

雕塑落下的时候,程天佑将我护在身后,伸手去挡,但那女人好像炼过什么移花接木之类的武功秘籍,于是美人维纳斯哐当砸在程天佑脑门上,瓷片四裂!雪花一样漫进我的眼里。

剧痛之下,我尖锐的叫了起来。程天佑慌忙的转身,看着顿在地上紧紧捂住眼睛的我,迅速的将我抱起,冲向停车场。

他头上的血滴在我的脸上,温热。他说,姜生,你忍着点,我们这就到医院。姜生,忍着点,别哭。说完他就将我塞到车里,然后脱下衬衣包在头上,便开车边联系医生。

联系完医生后,他便腾出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姜生,别哭,咱们这就到了。这就到了!

迷糊中,我喊了一声,哥。

那时,我想,凉生,现在肯定在给未央打电话吧。他知不知道姜生受伤了呢?因为眼睛的剧痛,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37

我的眼睛缠着厚厚的纱布,眼前仿佛是一个白色的天堂。

我从床上爬起来,用手小心的触摸纱布。我想,完了,我不会瞎了吧?只知道红颜祸水,却不知像程天佑这样好看的男人也是祸水!

突然,有一双手抓住了我触摸纱布的手,声音因熬夜而导致略略的嘶哑,他说,别动,会感染的。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我不会失明吧?

程天佑冷哼,我也想你失明啊,这样我随便找个地方将你一扔,你也再找不到回来的路找我报仇!

我皱皱眉头,也学他冷哼,报仇?我对仇人向来采取漠视政策!某些人是被身边那些狂热的女人宠坏了吧?当自己是全天下女人的春药了?

程天佑一把将我推到在床上,说,姜生,你别跟我贫嘴,你再顶撞我,我就不给你治疗了!

我转身,将面孔朝里,我说,有本事你就将我扔出门去,我还真不稀罕你救我!我可怕自己的病还没好,就被你的狂热女子小分队给歼灭在医院里。哎,幸亏人的眼睛只长在脸上,要是眼睛周身全都是,我现在还不被缠成木乃伊!

我敢说,程天佑这厮绝对没碰上一个像我这么有智商的女子,所以,他总是一副很自得的样子。在同我一起的这十多个小时里,我用自己的智慧震撼了这个幼儿园小班还未毕业的男人。

我本来想给北小武打电话,告诉凉生,我在医院里,我怕他昨晚没找到我会担心。但最终,我没有打。我固执的想知道,凉生,会有多担心?他会害怕,会惶惑,会哭吗?

第三天,医生将纱布给我摘下来,眼前又是一片澄明的世界。就是眼睛里还残存着划伤时留下的红血丝,而且眼皮有些肿,有点像金鱼。

我在想,我怎么回去跟凉生说呢?说我因为遭遇一衰神男人而被误认为成第三者,惨遭殴打,住进医院?

程天佑接我出院的时候,头上还包着纱布。只是,他带着小运动帽给遮住了。并不影响他的魅力值。

当我们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却见到未央!

我,和,一个叫做程天佑的好看的年轻的男人,一大清早从医院里走出来,碰见了我的同年级同学。

而且,我还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眼睛红红的,眼皮肿肿的,由于程天佑的虐待,我还没吃早饭,就这么缥缥缈缈的走在未央面前,她会怎么想?

就在那一刻,我主动上前,澄清,我老远就冲未央打招呼,满脸微笑,我说,嘿,未央,怎么是你?我这住了两天院,挂得是眼科诊疗,嘿嘿,不是别的什么科,真是眼科。

未央微微一笑,并不搭言,对程天佑说,天佑哥,我听姐姐说,我同学姜生住院了,就过来看看,姐姐说,让我接她回家养几天,正好和我作伴呢!然后热情的拉着我的手,跟离别多年重逢的老战友似的,对我笑,说,对吧,姜生,一个暑假不见,可想死我了,说着,就将我往车上拉。

天佑笑,说,宁信是怎么知道的?那天,她不是没在夜总会么?

未央笑,你从夜总会风风火火的抱走一个人,我姐哪能不知道呢?

这时,我恍然大悟。凉生曾经问过我,知不知道未央的姐姐竟然是谁。我怎么也没想到,未央的姐姐竟然是宁信!我的心里突然打起小算盘,宁信是个有钱人,未央是她妹妹,凉生是未央的男朋友,我是凉生的妹妹,这么类推起来,我也算是半个小富婆。想到这里,我竟红光满面。

程天佑这个小人最终将我送上未央的贼车,自己一走了之。他说,姜生,再见!我皱了皱眉头,胡乱说了一句,程天佑,不见!

未央在车里像公主是的坐着,她说,姜生,你的眼睛还疼吗?

我看了看她,点点头,很奇怪,这是第一次她对我说话这么甜美。甜得我有些摸不着北。

未央埋怨我,你不在的时候也不给凉生和北小武打个电话,你不知道他们多着急,凉生差点将北小武吃掉,他一直咬定北小武将你弄丢了。

我说,哦。

未央笑,说,幸亏我姐姐,她让我打电话告诉他们,你这两天住在我家里,和我一起玩。凉生才安心下来。

啊?我看看未央。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提疑问。

未央笑,说,我总不能跟凉生说,你半夜被一个大男人抱走了吧,这个样子多不好听!是吧,姜生。

既然未央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点头。

未央说,一会儿回家就这么跟凉生说吧,这样,你还少生一些事。

我点点头。

离开前,我想起未央前些日子的离家出走,回头问她,未央,家里没事了吧?

未央一愣,说,没,没事了。

38

两天不见北小武,他也不再那么神志不清。坐在我们暂时租住的小屋露台上晒太阳,见到我,他说,姜生,你回来了?未央没来吗?

我摇摇头。我说,北小武,凉生去哪儿了?

北小武说,哦,忘了告诉你了,昨天,凉生找了一份零工,帮人推销咖啡。

我轻轻俯身,坐在北小武身边,我说,有小九的消息了吗?

北小武用力地吸吸鼻子,说,没有。然后,他就在地上不停地涂鸦,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水泥地面上,又瞬间蒸发。他抬头看看我,说,姜生,怎么办?我把小九给弄丢了。说完,像个孩子似的抱着膝盖哭。

我扯扯北小武的胳膊,我问他,你相不相信,小九会回来。

北小武抬起头看看我,眼泪鼻涕一大把,为什么小九会回来?姜生,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儿?姜生,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找她!姜生,我那么喜欢小九,就像你喜欢凉生那么喜欢!不,可能这两种感情不一样,但是,都是一样的一碰就疼啊。

我笑,我说是的。小九说,她两年后就回来,因为这个城市有她喜欢的男孩子。她等他能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时候,她就回来!

北小武就笑,说,姜生,你发誓你不骗我!

我点点头,说,我发誓!

我发誓,每个女孩子都希望有这么一个男子,可以像一座雕塑一样守在自己身旁,给自己像天神一样的保护。

凉生回来的时候,北小武正在擦眼泪。凉生看着我的眼睛,说,姜生,你的眼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我说,没什么,我跟着北小武一起学兔子。

凉生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这两天未央又欺负你了。

北小武推了凉生一把,别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未央欺负姜生,你还能替姜生出头不成?

北小武的话说得我心生荒凉,北小武有小九,凉生有未央,纵使他们再疼我,我们再也回不到童年,那时,他们俩是我的大马,我想骑谁就骑谁,我最喜欢用北小武做大马,因为,他和我年龄相仿,身量相当,骑起来容易。

凉生看了看北小武,说,反正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姜生!

夜里睡觉的时候,凉生给我点了一支蚊香,无奈地摇头,姜生,你就是只小猪,连蚊香都不能自己点,将来怎么照顾自己啊!

我正用手电筒照着看日历,抬头看看凉生,我说,哥,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个很重大很重大的日子啊?

凉生迷茫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啊。国庆?圣诞?元旦?好像都有一段距离吧。

我气鼓鼓地睡下,不理凉生。

凉生给我关上门,边关门边念叨,哎呀,到底是什么重大的日子呢?什么重大的日子呢?我怎么没有一点儿印象了呢?

凉生走了,我的眼泪也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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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北小武突然转变成了一个革命青年,开始和凉生一起做零工。

其实,我骗了他。

小九没有告诉我,她会回来的。只是,我不想北小武总是难过。但是,我那么相信,小九会回来的。

因为,如果我是小九的话,从天南到海北,再从海北到天南,当所有繁华红尘都斑驳落尽的时候,我会回来的。生命中最不能割舍的,就是最初萌生的感情,无论经历多少繁华,总记得那个陌上少年清秀的眉眼。

因为未央,我在宁信店里的冰吧做小收银员。偶尔,会见到程天佑,他看我的目光很游离,在他面前,我仿佛成了一个透明体。

我想起小九讲的关于他养狼的笑话就想笑,只是,一直也没有机会向他求证真伪。

一天下来,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数钱;最痛苦的事情也是数钱,因为点数整齐后,我得一分不剩地交给值班经理。

回去后,我就跟北小武讲,我说,北小武,你真不知道,粉生生的票子从自己手心里过,自己却留不下分文,这感觉有多么痛苦!

北小武说,别跟我说这个,我和凉生明天就要发工资了!我们一点儿都不痛苦。

凉生说,姜生,快睡觉吧,天不早了,小心脸上生痘痘。

哦,知道了。我晃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我说,哥,再见,哥,晚安。然后我仅存一线希望地转身,我说,哥,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个很重大很重大的日子?

结果他们的门已经紧紧关上了。

第二天,我怀着极大的委屈起床,却不见凉生和北小武。我想,开工资的动力就是大,平时也没见他们这么积极过。

凉生给我留下了早饭,一杯豆浆,两根油条。他在纸条上写着,姜生小朋友,我和北小武可能今晚不回来了,我们领工资后,可能直接去网吧玩通宵。落款是:你的凉生大朋友。

下午的时候,程天佑从我身边晃过两次,最后,停在我身边,审视着我的眼睛,半天,说,姜生,你没事了吧?

我笑笑,摇头,说,没事了。

程天佑思忖了一会儿,说,姜生,我挺对不住你的。

我说,真没什么,小公子,你别内疚了。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小公子都喊出来了,好在程天佑没感觉到。

他翻翻手中的烟盒说,姜生,我这个人从来没跟人道过歉,今天第一次,跟你道歉,我是想说,我请你吃个饭吧,这样我的内疚会轻一些,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没,我……只想跟你道个歉。真的。

我笑,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没有人记得。本来挺不开心的,好在今天能听你说这么好听的话。

这时,未央从门外直冲进来,脸色苍白,拉起我的胳膊就朝停在路边的车跑去。

我吃惊地看着她,我问她,出什么事了,未央?

她紧闭着嘴巴,直到车七拐八拐开到了一家叫“天心”的小诊所门前,她才跑进去,我紧跟在她身后,心,突然跌倒了谷底。

凉生,安静地躺在床上,左眼青紫,肿得老高,几乎和鼻梁一样高。北小武的身上也沾满血迹。脸上也有擦伤。他看着我,又看着未央。

未央紧紧握着凉生的手,心疼地落泪。

北小武说,我们今天发工资是在外面发的,被一群小混混给盯上了,我和凉生刚下班走到一个小巷子里,就被他们截住了。其实,给他们钱也就好了。可凉生死活不肯给。我的手机也被他们抢去了,刚才给你打电话用的是一个过路人的电话。

未央看着凉生,说,你怎么这么傻呢?

我低低地俯下身来,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伤处,我说,哥,很疼,是不是?

凉生摇摇头,用力扯出一个笑容给我看,可能扯痛了伤口,痛得直掉泪。

然后他伸出握得紧紧的右拳,缓缓地摊开在我面前,两张卷得不能再卷的粉红色钞票绽放在他的手心。他看着我,嘶哑着声音,姜生,其实,凉生一直记得这个很重大很重大的日子。凉生没有忘。只是,现在,哥哥没法给你买礼物了,你喜欢什么就自己买吧。这么快,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他用力挤笑容给我看,眼睛却因为疼痛急剧而流着泪。

我喊他哥,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凉生伸手给我拭泪,钞票从他掌心滚落到地上,他说,姜生,别哭,别人会笑话。生日时候是不能哭的。

凉生。

在我四岁时,你给我第一口红烧肉吃,那时的你,踩着凳子,踮着脚,晃着胖胖的小胳膊,往我碗里夹肉。从此,我喊你哥,从此,我是你的姜生,你是我的凉生。

九岁时,你在魏家坪那小片枣树林里刻下“姜生的酸枣树”,每根枝条如是!那时,露水浸湿你单薄的衣裳,黏着你柔软的发。你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

十七岁,你给了我一份礼物。这时的你,为了这份礼物,躺在床上,满身伤痕,只有漂亮的睫毛还是那样浓密。你说,姜生,别哭。我便泪水决堤!

那天晚上,将凉生送回家。在“宁信,别来无恙”我吸了第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是程天佑铁青的脸,他一把将我从沙发上捞起,夺过我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碎!

他说,姜生,你怎么能这样?叫姜生的女孩,不能作践自己,因为,姜花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倔强的花!

我说,你是小公子,你懂什么?然后我就在他肩膀上一直哭,我说,天佑,天佑,我保护不了他!可是我不愿意别人伤害他……

那一夜,我在程天佑的肩膀上哭得鼻青脸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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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凉生受伤的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我想着他昏迷中却一直喊我名字时的样子就心如刀割。

“宁信,别来无恙”里面,音乐一直很疯狂,霓虹灯歇斯底里的闪烁着,让人的眼前一片迷白,迷白。那一夜,我一直处于迷幻状态,脸上的皮肤被眼泪浸湿,生疼。嗓子里还残留着香烟辛辣的味道,不停的咳嗽。

小九曾经跟我说,姜生,小飞妹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夹着烟,烟火明明灭灭,在她手指中间,仿佛一道生命留下来的伤疤,明媚鲜亮。

是啊,我多么没有用。我连做坏女孩都做不了。

如果我是坏女孩,我就能同很多小混混厮混。如果有人欺负凉生,我就和那些小混混一起为他报仇!我不怕伤害,也不怕堕落。我是不是一个很傻瓜的小孩?很傻,我知道。可是,我多么不愿意别人伤害凉生啊。

我靠在程天佑的肩膀上,眼泪不断的流。视线迷糊掉的时候,我似乎能看到凉生对我笑,他清亮的眼睛,漂亮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姜生,姜生。

然后,我就在程天佑的肩膀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从程天佑的大床上醒来的。

陽光透过水蓝色的窗帘,撒在程天佑的脸上。他站在窗前,清晨的风吹过他的白衬衫,柔和的陽光短暂逗留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让他看到像一个童话里才能见到的王子,在清晨的城堡中,等待公主的到来。

那天清晨,我从他的侧影中读到一种孤独的味道。

可能是听到了我翻身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眼中原本淡淡的孤单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暧昧玩味的坏笑。他斜靠在窗户边,双手抱在胸前,说,姜生啊,你是不是特喜欢我的床啊?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纯洁的想法啊?我可还是黄花大闺男啊!我可是……

他这么一说,恶心得我跟摸黑刷完牙,开灯时却发现牙缸里盛着半个水淋淋的老鼠一般。我顺手扯起一枕头摔向他,我说,去你个黄花大龟蛋吧!去你个黄花大鸭蛋!

程天佑一手就挡开了,身手之利落,不是我能想象。原来小九没有骗我,他确实是跆拳道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现在这个跆拳道高手中的高手将我拎到窗户边上,用手按住我的脑袋,他说,姜生,你信不信我将你扔下去?

我吓得哭,却不肯求饶,嘴巴跟镶了生铁一样强硬。我说,你个黄花大龟蛋!你将我扔下去吧!反正你姜生奶奶活够了!

程天佑说,姜生,我就不信你不说软话!你不求饶,我就真扔下你去!反正在这个城市里,我就是王法我就是天!你还不求饶?不求饶我就像扔小猫一样扔下你去!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喜欢的人了!更别说保护他了!

我一听就明白了,昨晚在“宁信,别来无恙”,我对着他哭“天佑,天佑,我保护不了他!可是我不愿意别人伤害他”,这些话,让他以为我恋爱了。

所以我对着他很轻蔑的笑,也不跟他解释,我就是一直骂他,我说,程天佑,你个小儿智障,你个乌龟,你个猪头,你奶奶的快放开我啊!

事实证明,那些日子,我很想小九,所以语言总是带着她的风格。可是程天佑似乎跟我死磕,就是不肯放手。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期待我求饶,说软话。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在小公子的过往日记中,所有人都是对他充满敬畏的。而且,特别是女人,对他,多是又爱又恨。所以导致他严重的自恋成灾,以为没了他,全世界的春色就失去了半园之多。

我闭上眼,睫毛不停的抖动着,我直着脖子同他叫,程天佑,你奶奶的有种就摔死我,你敢摔死我,我就敢眼睛一眨不眨的横在地上。

程天佑很轻蔑的笑,姜生,这是十七楼啊,你家摔死的人还能眨眼?

我一怒之下,就用脚踹他,可能是踹疼了,他就猛扯我的胳膊,只听一声裂帛的声音,我的衣服被他活生生的撕裂了。

我愣了。

程天佑也愣了。

这时门铃响了,程天佑估计是真愣过头了,什么也不想就直愣愣的去开门,没问是谁,也没通过猫眼看。我连忙扯下床单抱在胸前。

苏曼如同一条鳝鱼滑了进来。一脸媚笑的冲着程天佑。直到看到我。她愣在了原地。足足半分钟。我的衣服七零八落,抱着床单可怜兮兮的站在程天佑身后。因为我刚才扯床单,床上一片凌乱。

程天佑连忙解释,他揉揉鼻子,眼睛瞟向窗外,说,苏曼,你别乱想,我们刚才在闹着玩。姜生还是个小孩子,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苏曼一头撞进程天佑怀里,不停的撕扯程天佑的衣服。她说,程天佑!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有这么一嗜好!你就这么喜欢飞机场?你喜欢一洗衣板么?你恋童癖么?你……

她的话让我自卑不已,下意识的紧了紧床单,专心致志的看着这个来势胸胸的女人,错,是来势汹汹的女人。

程天佑一把将她甩开,他脸色异常难看,他说,你闹够了没有?姜生是我的客人。你不要总是那么多龌龊的思想,你还是一女人吗?

苏曼笑,她说,你们俩这个样子跟我讲龌龊!程天佑,我算是瞎了眼!我本是来跟你好声道歉,宁信姐说,你是个好男人,我不该将你想得那么坏!可是,以前你同我分手,你说,如果你再年轻几岁,你一定会娶我!你说,我太年轻了。可是,眼前这个贱货难道比我老么?

她还没来得及狠狠瞪我,程天佑就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他说,苏曼,你给我嘴巴干净一点,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孩,你到底想闹腾什么!

苏曼的眼眶红成一片,她委屈的捂住脸,不敢相信的看着程天佑,她说,你打我,你竟然为了她……说完就冲程天佑扑来,发疯一样撕扯,只听到另一声裂帛的声音,程天佑的白衬衫被她撕扯掉一个袖子去。原来世界顶级名牌衣服同我身上的地摊货一样,都会被撕裂。衣服就是衣服,再名贵又如何?

当苏曼发现程天佑的脸色确实很坏的时候,哭着离开了。她走后,门如同一道敞开的伤口,凸现在我和程天佑面前。

程天佑走到我身边,他说,对不起,姜生,你看,总是这个样子。

我就笑,我说,程天佑,你真会跟人家小女孩开玩笑,你看刚才那女人。你说她丑,她可以去整容;你说她胖,她可以去抽脂;你说她旺仔小馒头,她可以去隆成中华大寿桃;你说她不高,她可以作接肢增高手术……可是你偏偏说她年龄小,你太毒了,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将你一脚踹你妈肚子里再等她几年……

我的话还没说完,程天佑就和我掐成了一团。

这时,宁信从敞开的门外走了进来,直愣愣的看着一身碎衣的程天佑和我,还有眼前的一片狼藉。她只有拼命的咳嗽,脸微微的红,一丝不愉快从她的眉梢闪过,可是她依旧微笑,说,你们这个样子,是不是太激烈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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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姜生,姑奶奶,我怎么可能跟你比呢

那次之后,我在宁信面前一直灰溜溜的,跟一只忘记了穿毛皮就溜达在街上的荷兰鼠。同时,我也恨死了程天佑。你看,我们多么郎情妾意的在苏曼和宁信面前亮相啊,放在古时候,我们俩早该被浸猪笼了,铁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还可以四处乱蹦达。

宁信对程天佑说,我不是故意进来的。只是,我找不到未央了。我以为她会在你这里。天佑,你知道未央这丫头,我怕她给你添麻烦。

程天佑就笑,脸上笼着一种很邪气的美,他说,宁信,你总是有道理的,黄鼠狼偷鸡,在你嘴里也会解释成黄鼠狼为了它病重的老母才无奈做贼。那么宁信,你为什么不昨晚就来?

宁信的眉心皱起,散开,然后,淡淡的笑,程天佑,你我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你想怎么说就随你怎么说,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三点了,我总不能这个时候来找你吧。恐怕那样的话,你更添堵。说完,她拿眼睛扫了我们这对衣冠不整的男女一眼。

那天,程天佑一直对宁信没有好气,他总觉得,今天,苏曼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宁信的挑唆。而此时的宁信,是来看好戏的。我直愣愣的看着他俩,从他们的表情中,我发现他们之间似乎亘着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似的。而且,面对程天佑的冷嘲热讽,宁信一直解释和避让。

宁信走的时候,我差一点告诉她,未央在陪我哥呢。可是这话最终被我咽下去了,因为,我被程天佑传染了,对宁信有着很大的戒心。我觉得她那么眼明心亮的女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未央在凉生那里呢?她周围发生什么风吹草动,她能察觉不到呢?这样的女人,委实令人敬畏,却令人难以与之接触。

她走后,我边揉着刚才被他弄红的胳膊,边傻笑,问程天佑,是不是宁信也是你的盲目崇拜者啊?

他一把将我扔在床上,他说,是你个老鼠屎!然后就冲到楼下衣柜里翻箱倒柜的找衣服。他这句话让我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确实有几分道理。就在几分钟前,我绝对不会将老鼠屎这么粗俗的话同程天佑这张天使一样精致的面孔联系到一起。

程天佑最后扔给我一个大T恤,说,换上!然后独自就走进了洗刷间。

我偷偷的跟着他身后,往洗刷间偷偷探头,我说,程天佑,你不会偷看吧?程天佑在刷牙,听完我的话,冲我展开一脸迷死人的笑,他说,姜生姐,姜大妈,姜奶奶,我寻思着去电影院看《无极》都比看你有内容,有剧情的多。说完继续刷牙。

我连忙躲回卧室,将程天佑的大T恤套在身上,原白色,质地非常绵软。我穿着它,不停的耸肩膀,试图让它不要显得太肥太大。

程天佑从洗刷间走出,一脸牙膏沫,看到我滑稽的样子,他就喷笑,他说,那个,姜生,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天使的身材,魔鬼的脸庞”啊!

我当时没听出什么不妥来,我以为他在颂赞我“天使的脸庞,魔鬼的身材”,心里还很不好意思,原来旺仔小馒头也可以魔鬼啊。我美滋滋的说,程天佑,你这样的人,家里怎么可能没有女人衣服呢?给我找一件吧,我不能这么上街啊!

我的话刚说完,程天佑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肚一样,无比的寒,一脸阴沉,他说,吃过猪肉的人一定要养猪吗?喝牛奶的人一定要养牛吗?姜生你是一头猪吗?以后少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会讨厌你的!

我端着脸看程天佑嘴巴上的牙膏泡沫,冷笑,我说,那你使劲讨厌我吧,这样我会开心死,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邪劲最近,总是跟你这样的猪纠缠不清。

那一个早晨,我同小公子唇枪舌剑,刀光剑影的。相互以猪侮辱对方,污辱完人格后,污辱智商……上至祖宗八代,下至未出世的曾子曾孙,甚至,我将程天佑家的抽水马桶都诅咒它下十八层地狱……总之能污辱的东西,我们都污辱完了,一个也没放过!半个都没放过!

程天佑靠在沙发边上喘息,嘴巴上的牙膏泡沫已经干掉,让他看起来更加滑稽。半天后,他说,姜生,我输了。你是我姑奶奶。以后,我不跟你做对了!

我一听,心里无比的爽,我那么希望这个小太岁能在我面前偃旗息鼓,他不讨厌,甚至有些可爱,但是,就是太自以为是。

可惜的是,我高兴得太早,程天佑就是一个阴狠的角色,他说,姜生,姑奶奶,我怎么可能跟你比呢?你那魔鬼的面孔一笑,全天下男人都打消了娶妻的想法,从此对女人断了念头,集体同性恋。你那天使的身材一秀,全天下再也没有BQ一词,从此人类绝种……

我还没来得及弄懂BQ一词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听得出,程天佑通篇鬼话都是在讥讽我,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床单蒙在他脑袋上,一顿痛揍,然后,飞奔出门。程天佑的声音歇斯底里在大楼里回荡,他说,姜生,我饶不了你!

我很怕程天佑,小九说过,他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如今我却在小太岁的脑壳上动了土,错,不是动土,简直就是动了一座山。万一他弄死我,我真的就含笑九泉了,我还没来得及对我那苍老而病重的母亲尽孝,而且,凉生的伤还那么严重,我还得看着他好起来,所以,就目前的国际战况来看,我绝对不能栽在程天佑罪恶的小手里面。

所以,我跑出程天佑的老窝,就天使一样的横穿马路,连闯红灯,飞奔到“宁信,别来无恙”,跟宁信请了假,我说还有一个周就要开学了,我得复习一下功课。宁信看着我几乎及膝的大T恤,淡淡一笑,说好,等你开学后,有机会就来,这里永远对你姜生打开。那天,她多给了我一千块钱,说是给凉生看病。我当时犯嘀咕,她原来知道凉生受伤了,知道的话,就应该知道未央会同凉生、北小武一起的。

程天佑说的对,宁信今天早晨,极有可能是来看戏的,所谓的找未央,只不过是个借口。可是,为什么未央不在,她会到程天佑这里寻找,说是怕未央给程天佑添麻烦呢?

唉,程天佑这个男人,真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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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小武说,姜生,你昨晚不在,凉生一直不安心。未央告诉他,你去帮她姐姐收账,晚上才不回来的。他才安心的睡了。他说,姜生,你说,咱家凉生不会被毁容吧?

我摇摇脑袋,怎么会呢?不会的。其实,我的心里那么酸,凉生这么好的男孩,为什么他们还要欺负他呢?我恨他们!

北小武看了看我身上的大T恤,倒退了三步,他说,奶奶的姜生,你这是穿戏服唱大戏呢?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一直穿着小公子的衣服,所以悄悄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算换下这身行头。在门口碰到未央,她看看我,也是淡淡一笑,扫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说,姜生,如果凉生知道你在外面玩得这么疯,他该怎么想呢?

我说,未央,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真的不是。随后,我给她乌七八糟的解释了一通,最后发现,自己越解释越糊涂,到现在,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模样。未央还是淡淡一笑,眼里很明显有熬夜留下的红血丝,她说,姜生,当我没看见,你自便吧。

我看着未央离开,那时候,我非常想找到程天佑,跟他说一句心里话,这句话,我估计只有他能懂,我想跟他说,程天佑,我发现,其实,未央和宁信都是一个调调的女生。是的,她们的心思仿佛是遥邈的海,你看不见底,更望不到边。

当然,凉生和北小武肯定不会同意我这样的意见,她是凉生的纯洁小天使,是北小武的冷艳小校花。如果我这么对金陵说,金陵这妞肯定会说,姜生,你这是嫉妒未央。

是的,我嫉妒。

我说过,前生,我是一只叫做姜生的猫,而我也固执的认为,凉生前世的妹妹,不甘心在今生还做妹妹,所以,她对那只叫做姜生的猫说,姜生,来世,你替我做凉生的妹妹好么?后来,她用一条肥鱼收买了那只叫姜生的傻猫。所以,今生,姜生这只傻猫变成了一个叫做姜生的傻女孩,做了凉生的妹妹。而前世那个只能做凉生妹妹的女孩,却在今生,成了可以随意喜欢凉生的女孩。我固执的认为,这个女孩,就是未央。

或者,还可以是别的谁,只要你的名字不是姜生。不是那个吃了十三年凉生做的水煮面的姜生;不是那个月亮底下赤着脚丫替一个叫凉生的小男孩挨罚站的姜生;不是那个吃大麦芽糖吃到贪婪的吮吸凉生手指的姜生;不是那个为了凉生可以同那些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少年厮打的姜生;不是那个月亮底下让凉生撕心裂肺喊妹妹的姜生……只要你不是,你都可以喜欢那个叫凉生的少年。

我一直想在某个时空可以交错的时候,找到那只叫姜生的傻猫,问问它,如果知道今生会这么忧伤,还会不会为了一条肥鱼,做一个这样的交换?

用一条肥鱼,交换这永远无法说喜欢的一生。

这些想法,我都不能跟别人说,他们会笑话我是傻瓜,世上哪有什么猫?世上哪有什么前世今生?哪有那么多冥冥注定?

北小武一直都说我是个傻瓜,可是,现在的我们都是傻瓜。他在等一个叫做小九的女孩,而这个女孩,可能一生都不会再回来。或许,在不久的某一年,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在异地寂静的深夜里,她会不会想起,曾经有一个叫做北小武的男生,对自己那么痴狂?会不会想起他,也会清泪一把?还是,在冰冷的岁月里,她已忘记?

当然,我同北小武的伤心,是未央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这七天,她一直陪在凉生身边,给他清理伤口,照顾他起居。常常她给他从书上或者报纸上读一些笑话,凉生总是安静的听,安静的笑。未央也笑,像一朵盛开在凉生身边漂亮的百合花。

这个时候,陽光总会洒满我的脸,我的发,我的衣裳。我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凉生清透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慢慢的消肿,看着他的手臂一天一天的恢复。听着未央给他讲的笑话。他们笑,我也笑。

尽管我没太听明白是一个怎样的笑话,但是我生怕错过了同凉生经历的每一个开心和快乐。生怕很多年后,我就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和他在同一个时刻笑,在同一个时刻哭。那么多年啊,我们如同并生在一起的两颗冬菇,倔强而顽强的相依相偎。那些在魏家坪的暗夜里,两颗连根的冬菇,拔了任何一颗,另一颗都会感觉到疼痛,那是一种连体的疼痛啊!

凉生对未央示意,他嘴巴轻轻的动,他说,未央,你看我床下有一个小陶罐。你帮我拿出来好么?

未央就俯下身,帮他从床下拿出那个陶罐。疑惑的看着凉生,问他,这是什么?

凉生笑,说,很多年前,我种过一株植物。

未央呆呆的看着陶罐里绿油油的植物,转而笑,那是什么植物呢?

凉生眼睛晶莹起来,他笑了笑,可能是伤口还疼,所以他的笑容在那一刻显得有些呆滞,他说,未央,这是一株姜花。

姜花?未央的身体明显一震,但是脸上还是堆着笑,她看似爱惜的抚摸着这株绿油油的植物,漫不经心的问,这株姜花陪你多久了?

凉生想都没想就回答,快十三年了吧。

未央的嘴角荡开一个极其美丽的弧,她说,那它叫姜花,为什么不开花呢?

凉生望着窗外,我紧紧躲到一边,他说,未央,有些花,注定无法开放。就如这盆姜花,我每天能够看到它绿油油的样子,已经很开心了。并不指望它能够开花。不过,未央,听说,姜花很美,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总之,那么灿烂,你如果看到,一定会喜欢上。真的,未央。

未央笑,我知道,就像你那个妹妹,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石头见了也沉不下大海……呃,真遗憾,那以后,它还会开花么?

凉生愣了一愣,笑,说,未央,其实,我告诉你,这是一盆永远无法盛开的姜花,它永远都不可能开花的。

未央紧紧盯着凉生清凉的眼睛,她说,为什么呢?

凉生叹了一口气,他说,未央,你别问那么多了,总之,这是一株注定悲伤的姜花,永远不可能绽放。有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的。譬如,你喜欢上一个男生,为什么?譬如北小武会对小九不死不休,这是为什么?譬如,你对姜生那么冷淡,她却会在江边不顾生命将你救上岸,这是为什么?

未央淡淡一笑,她说,凉生,我觉得姜生之所以救我上来,并不是因为她想救我,而是因为,她怕知道,当凉生你跳下水,你会先救谁?说完,她的眼睛如同一张密密的网,紧紧拢住凉生的眼,她说,凉生,你会先救谁?

凉生说,未央,我累了,我不愿意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对不起。

未央冷冷的笑,说,算了,我一点都不通人情,毕竟她是你的亲生妹妹,骨肉相连,怎么可能要你为了我,放弃救姜生呢?我真不通人情。

凉生沉默了半天,他说,未央,你帮我从陶罐里拿出一粒沙,替我扔掉,好吗?

未央说,凉生,你说过,这么多年,你都会每天都要从这个陶罐里拿出一粒沙,然后扔掉。可是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倒掉好了。未央说完这话,抬头,直到看到凉生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才改口,一脸谦和的温柔,声音盛满了甜蜜,她说,凉生,对不起,我只是开一下玩笑。你的想法,我怎么会干涉呢?

我在窗外安静的看他们对话,凉生总是将那只健康的耳朵侧向未央。原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姜生每时每刻记得,凉生听力有问题,只有姜生对他说话的时候,会将声音扬得比往日高。因为,只有姜生,不愿意凉生时刻侧着耳朵听她说话,因为这会提醒她记起,儿时的凉生,为自己挡掉的那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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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没有程天佑这只猪来聒噪我,我的生活十分的惬意

开学之后,凉生的伤势还没有康复。我和北小武像两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边。哦,忘了说,我给凉生买了一顶帽子,那是我到耐克专卖里溜达了半天后,才下了很大的狠心才买下的,我担心开学后,凉生脸上的伤不能痊愈,就这样走在校园里会让他感到为难。

凉生,一直都是一个脸皮很薄的男孩子。这个,我一直记得。

有了这顶帽子,凉生只要将帽沿拉底,就可以挡住脸上的伤,这个样子,他就可以从容的走在校园里。当然,这种经验是我从程天佑那里学来的。听未央说,程天佑最近一直等在“宁信别来无恙”守株待兔呢。

北小武对我私底下说,他说,姜生,你看,这是刮得什么风?未央最近对你可是关怀倍加呢。你说,她怎么了?难道,真的要为咱们凉生从良了?

我说,北小武,你的嘴巴能不能干净一些,什么叫从良,你少来诋毁凉生!

北小武嘿嘿的笑,他说,姜生,原来你还是承认凉生和未央的关系,还承认未央是你哥哥的媳妇儿。我以为你这些日子被金陵那丫头罐了迷魂汤,要帮她抢夺凉生呢?

我吃惊的看着北小武,怎么?金陵也喜欢凉生?不会吧?

北小武就笑,奶奶的姜生,你就一傻子,那么你说,金陵为什么整天粘着你,有这个必要吗?

我说,金陵是因为同我的关系好啊。我们之间有友谊的,北小武,你不能因为小九的离开,心里就这么阴暗,见不得人世间的美好可爱!

北小武冷笑两声,他说,姜生,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欺骗你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这一点,我想,凉生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为你能幸福和快乐,不辞奔命的话,我不如凉生。但是,凉生可能欺骗你,我却不能骗你,从小到大,我当你是妹妹,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偏见来影响你呢?再说,朋友是那么重要的财富,我怎么可能妨害呢?可是,你看金陵,难道你就一点看不出,她和你并不是因为友谊,而是,你,姜生,是她走向凉生的桥梁,我这样说,你总能懂吧。

我撇了撇嘴,说,我懂,可是,北小武,你绝对金陵有成见的。如果,你能好好的接触一下,你会发现,她远比你想象的可爱的多。

北小武说,好吧,奶奶的我也不过是发表自己的意见的。

北小武离开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我曾经听未央对凉生说过,小九以前在“宁信,别来无恙”混过一段时日。这也就是为什么暑假的时候,未央来到魏家坪见到小九,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诉北小武。我想告诉他,是因为,或许,他能从宁信那里得知小九的去向。但是,我怕这件事情又称为他的新伤,让他更加难受。我想,既然凉生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合适告诉北小武的话,他一定会告诉他,如果不合适的话,他也就不会说。我就看凉生怎么做吧。

一个多月后,凉生脸上的伤,基本消退了。又恢复了本来的清秀。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无比的温暖,就像一个小太阳。未央就是太阳下面的花朵。而姜生,却只能是墙角树荫下的一棵小草儿。

很多男生都说,凉生那顶帽子很漂亮。凉生对他们笑,说是姜生给我弄得高仿品。嗯,我当时就是这么跟凉生说的,我怕他知道我花了那么多钱,会心疼。

那之后,很多男生都对我殷勤不已,我想,他们大概是想知道,从那里能买得到这么真的高仿品。或者,他们都想,如果我成了他们的女朋友,这个样子,他们就可以花几百块钱从头到尾买一身耐克了。哼,美死他们!

这个世界上,你确实要相信:一份价钱一分货!

当然强买强卖不在此列。

那些日子,我一直过得蛮悠闲的,没有程天佑这只猪来聒噪我,我的生活十分的惬意。我时不时对北小武这个心理阴暗的少年讲一点社会主义的春风化雨,期待他的幼小心灵不至于因为小九的离开而变得太畸形。但是,依旧有令我讨厌的事情,就是各类试卷比高一的时候厚了很多。高一的时候顶多算是中雪,到了高二的时候,简直就是大雪纷飞。就是这样,那些老师还不忘吓唬我们,他们说,这点试卷算什么?到了高三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冰雹!

其实,这些卷子怎么可能和可爱的雪相比较呢?雪可以堆雪人、打雪仗,这些试卷能吗?不能。它只能让很多孩子,在高中的时候,就满头白发,小鼻梁上架上个眼镜。多深刻的戕害啊。所以,我刚才的破比喻,简直是对雪的一种玷污。

即使生活这样烦杂,我的生活依然趣味十足,我和金陵依旧会跑到篮球场上,看那些疯奔的篮球超男们炫耀球技。兴奋的小脸通红。

其中有个男孩子还对我和金陵青眼有加过,时不时跟我们讨论一下时事政治,讨论一下拉登那么恐怖是不是因为基因突变;小布什长得那么畸形,和英国的查尔斯王子真是遥相辉映;杨钰莹那辆红色保时捷到底是初恋的爱情见证还是什么该浸猪笼的包养关系所赐……不过那个男生太水中月雾中花,分不清他到底对我和金陵哪一个的眼更青一些,这差点导致我和金陵之间产生内讧,最后,我们俩个人再也不跟他说禅轮道。最后一次说国际局势的时候,我和金陵分别表现出了极大的拜金主义,我说,杨小姐为一辆保时捷才肯献身,其实已经很矜持了。我这样的,就是你开了一拖拉机来,我也会拜倒在你的拖拉机面前。金陵说的更恐怖,她说,拖拉机?你骑一辆单车过来,我就献身!结果把那小子听得吐了一升血,大呼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和金陵每人一脚,把他踹在篮球场上。飞奔而去。当然,我们是看到副校长正在篮球场边上,否则我们哪敢这么嚣张。

其实,这种立场不分明的男生,真的蛮可恶,这让我想起程天佑。他就认为自己那么受欢迎么?是不是全天下女人没了他,就得集体自杀?

想程天佑的时候,我就会想小九。我不知道她独自一人飘零在外,是不是受了更多的漂泊之苦。如果我能见到她,我一定要告诉她,北小武过得很不好,因为他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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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同程天佑经历,我都告诉过金陵。那个年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分享自己秘密的小姐妹。

金陵说,果真有这样的男孩,会像极了凉生?我说,是啊,至少在我眼中,他同凉生很像。我告诉她,曾经,最初,在KFC,宁信就将凉生错认,当时,我和北小武都不知道她将他错认成谁,直到我认识了程天佑,才知道,那天,宁信应该是将凉生错认成了程天佑吧。其实,他们两个人也不是特别像,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惊讶了呢。

开学后,再见程天佑,是在学校门口,我拉着金陵出来买小贴画。刚对着贴画上的帅哥们大流口水,就见程天佑那张黑脸贴在我耳边。他说,我可爱的小姜生,很久不见,你还好吧?我一听是他的声音,手都抽搐了。拉起金陵,撒腿就跑。却被程天佑一把拉住。他说,姜生,今天我非用被单憋死你小样!让你跟我斗!说完就将我拽上车,我当时虽然挣扎,却不敢太用力,我怕我的衣服在大庭广众面前被这混球撕裂。

程天佑载着我扬长而去,我回头,只见金陵急得直跺脚。我转头对程天佑说,你会害我缺勤的!你这只大脑长在屁股上的猪!

程天佑冷冷的笑,冰冷着脸,黝黑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得意。浑身散发着一种邪气的诱惑,我的脸不争气的红了起来。他笑,缺勤?好像你没逃过课似的!都要被人用床单勒死的人了,还在这里惦记上课,真是好学生啊。说完,他猛踩油门,敞篷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我紧紧抓住扶手,唯恐自己被摔下去,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人世间的美好就晃到阎罗殿上报名。

我说,程天佑,你这是去哪儿!

程天佑笑,不去哪儿,就是我活够了,想在高速路上自杀!觉得一个人太寂寞,只好拉你来做陪葬!这样黄泉路上我们两个人可以双栖双飞,姜生,同我这样的帅哥一起,不是你这样的花痴一直都会有的梦想么?现在多好,我来帮你圆梦了!说这话的时候,风正扬起他额前的发,露出他饱满的额头。我当时,真想拿锤子在它上面敲一个洞。看他还嚣张不。

结果,在高速路上,他接完一个电话,就对我笑,他说,姜生,我有事儿,不陪你玩了,我就是估摸着高中生活压力太大,带你出来兜兜风,让你放松一下。你看你,紧张什么,我怎么会杀死你呢?杀死你太有辱我的英明了。说完将手机扔在车前,冲我美滋滋的露着大牙笑。

我随手捡起他的手机,扔了出去,转头也冲他美滋滋的露着大牙笑。偷偷说一声,这种奢侈的行径让我兴奋的手心直冒汗。做有钱人过瘾,在有钱人身边,时不时地帮扔点手机之类的东西更过瘾。

程天佑的脸都变形了,他两只眼睛几乎冒出火来,他说,姜生,一会儿回家,我非用床单勒死你!我让你跟我作对!

我一声不吭,反正我是要被勒死的人了,无论是床单还是被单,都没有活路了,还是任凭他用各种语言来威胁我吧。正在我大义凛然准备慷慨就义的时候,程天佑的小跑车却在回去的路上抛锚了!

傍晚时分,我和程天佑跟两只孤单的猫一样,等在这人烟稀少的外环上。程天佑时不时踢这辆车一脚,然后舔舔干裂的嘴唇,看看我,说,姜生,姜生,招惹你真是我的灾难!你说你手贱么?你是不是也是穷疯了,有仇富情节啊?你干吗要将手机给我扔掉?你看现在,我们向谁求助!

我边哭边骂他,我说,程天佑,你才是我的灾难呢!我一碰到你我就倒霉,你干吗总是招惹我啊?今天我又夜不归宿了,我会被开除的,你是猪吗?我仇富怎么了?你有本事也像我这样穷疯了好了!

那天夜里,程天佑在路边没截到一辆车,那些司机都不曾停下。我在车上冷笑,我说,德行,看看你的样子,跟车匪路霸似的,谁会停下呢?除非他们脑子想不开,想被打劫?

然后程天佑就将我提留到马路上,让我去拦车。结果,我左折腾右折腾,也没拦到车。真奇怪,那些车本来跑得半死不活的,当司机一看到我明媚的小手,立时变成了飞车超人了。真看不出我的手还有动力作用,可以做太阳能了。

程天佑就在我身后冷笑,说,看到了吧,人家现在这年头,营养跟得上,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那个不是出落的身板是身板,模样是模样,随便拉出一个来,不是明星就是模特。谁跟你似的,跟生在六零年似的。快快快给我回来吧,别站在那里跟小纸片似的,给我丢人现眼了,那些司机又不是瞎子傻瓜,会以为一洗衣板有魅力啊!

我回瞪了他一眼,我说,你去死吧,有本事你就搬一奶牛过来给你拦车!

程天佑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得了,嘴犟的家伙,等回家我被单床单一起用,非将你勒死不可!

……就这样,我和程天佑没截到一辆车,却相互讥讽着彼此,不亦乐乎。

那一夜,我和程天佑在大马路上看了一晚上星星。

星空下的程天佑皮肤如同月光一样,看得人眼花。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翻了翻白眼,看了看程天佑,笑,真是浪漫大了。

程天佑看看我,没说话,脑袋靠在方向盘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强势的男人无奈的样子。我心里无比的懊悔,真是的,我难道真的手贱么?扔什么手机啊?扔也该把他扔出车外。现在好了,在公路上浪漫吧。想着想着,人就迷迷登登地睡着了。

夜晚总是比白天清冷很多的,我在睡梦中一直喊冷。程天佑将自己的衬衫脱下来紧紧裹在我身上,然后紧紧的将我抱在怀里。迷迷糊糊中,我听他说,姜生,对不起。声音很小,仿佛我的错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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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却见凉生和金陵远远的守在门口等我。我的心咯噔一下,落在地上。

从头到尾,凉生看到我从一个陌生男子的车上下来,然后看着那个陌生男子的手轻轻拂过我的长发,然后再眼睁睁的看着他开车离开。尽管,这一切都是一个远远的背影。可是,当我走近凉生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他眼中隐忍了良久的泪光,他一直看着我,眼圈是一层令人心疼的红,他说,姜生,她这么说你,我不信!可是现在……你怎么可以这样作践自己啊?你就是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你可以跟哥哥说,哥哥就是不上学了,下来打工,哪怕下来去抢,下来去偷,我也会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你怎么可以这样,姜生?我怎么跟爸爸妈妈说啊,都是我没看好你。说完,他就蹲在地上,喉咙间是一种压抑的声息,仿佛从骨头里剥裂出来,比哭泣的声音还令人难受。

我上前扶他,满心难过,我说,哥哥,不是你想得那样,真的不是。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没有你听说的那么坏!真的,凉生。有凉生在,姜生怎么会做坏女孩呢?说着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是的,有凉生在,姜生怎么舍得去做坏女孩呢?

凉生扬起头,看着我焦急的眼,伸出手,饱满冰凉的指端,划过我的脸庞,他念念,姜生,你怎么学会说谎呢?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出学校。我重重倒在地上,一直喊他的名字,凉生,凉生。

凉生,你怎么会不相信呢?有凉生在,姜生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坏女孩的。

金陵上前扶我,被我一把推开,我说,你少这样假惺惺,你怎么能对凉生这样编排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从今天起,我讨厌你,你再也不要跟我见面了,我们不是朋友了!

金陵委屈的看着我,直摇头,她说,姜生,我没跟凉生说你和天佑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清楚,他一直都问我,是不是你上几次的夜不归宿都是跟程天佑一起,可是我一直没回答啊,我只是告诉他,你被别人劫走了,结果,我们沿着学校找了一个晚上,网吧,旅馆、酒吧、歌舞厅,我那么担心你……姜生,我怎么会编排你呢?

我冷淡的笑,你怎么会?可是,金陵,我那几次夜不归宿的真实原因也只有你知道,可现在,凉生知道了,你说,难道是我自己告诉他的吗?我说,北小武说的真没错,你真不是一个好人!说完,重重一把将她推开,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晚上,我一直没见到凉生,便和北小武四处寻找,我对北小武说,我怎么也没想到金陵会是那样的人,太陰险了!

北小武淡淡的笑,陰险谈不上,不地道倒是肯定的。

我们来到“宁信,别来无恙”的时候,却撞见了更惊人的一幕。

大厅的回廊处,几树亚热带常绿盆栽前,两个清丽无比的女子,冷冷的对峙着。宁信伸手拉住未央,眼睛里闪过丝丝痛楚的神情,她说,你不能跟那些客人一起喝酒,你看你刚才的样子,像什么?

未央扬手闪开了她的牵制,灯光映在她粉嫩的脸上,她极其轻蔑的冲宁信笑,我有你这样的姐姐,怎么可能像什么呢?我除了像**,我还能像什么?

宁信的眼睛噙满泪水,我从来都不相信,宁信这样的女孩,也会流眼泪。未央拿着酒瓶冲那些客人走去,被宁信死死拉住,她将酒全泼在宁信脸上,怎么了,为什么你可以去做婊子,我就不能……

没等她的话还没说完,满脸酒水的宁信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冲未央喊,你滚,你滚!我这里容不下你这样身娇肉贵的大小姐!你滚!

未央用手捂住脸,反手给了宁信一巴掌,冷淡的笑,你就是一婊子,你凭什么教训我?我告诉你,你没这个资格。说完,甩手走。

当她看到我和北小武就近在眼前时,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我看了看对面的宁信,她正在对着玻璃窗发呆,强忍着泪水,擦掉脸上的酒水,不想被外人看到。我和北小武一声不吭的带着流泪的未央离开了“宁信,别来无恙”。

那天夜里,未央一直在我面前哭。她红着眼睛看着我,她说,姜生,其实我和你一样,都不是什么幸福的小孩。

未央这么一说,我就难过。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一些等爱的小孩,流浪在不同的街道,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给自己一双手的人,可以带着我们走向幸福的街。

我静静的坐在未央身边,看她流眼泪。很多时候,我嫉妒过她,但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只是一个不幸福的小孩。随便一句安慰,就会流眼泪。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未央同宁信之间的矛盾。原来,九年前,宁信跟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厮混在一起,然后,在外面给这个男人做了二奶。这件事情惹怒了病重的父母,就这样,急火攻心的愤怒中,他们相继去世,本来尚好的家业也因此败落下来。

未央说,姜生,你说,我该原谅这个姐姐吗?我能原谅这个姐姐吗?虽然,这么多年来,都是她一直供我花销,供我一切的一切,可是,我每当想起父亲和母亲,每当我在那个热闹的会所里,看到那些寻欢的人色迷迷的眼神,我就会无比的恨她!

我望着未央,心里一阵难过。以前,我一直没明白,宁信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业绩,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可是要说,这样的事情也能让父母双双被气死,倒是不太妥贴,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吧。除非她们的父母是无比刚烈的性子。

北小武说,未央,好歹,她也是你的姐姐,你不该对她那样。每个人都年轻过,都会犯下错误,你不该对你姐姐那么坏。

未央一直不说话。漂亮的眼睛望向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说,姜生,凉生去哪儿了?

她一问,我的心无比的酸楚,我摇摇头,我说,我在一直找凉生呢。我惹他生气了,未央,我是混蛋。

未央跳下台阶,擦干眼泪,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姜生,我们一起去找凉生吧,我想,我应该知道他在那里,说完,就拉着我们向中心街走去。

我们是在中心街的一个雕塑下找到凉生,他一直躲在下面,安静的坐着,安静的流眼泪。他身后的雕塑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一片草坪上。拿着小木枝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个雕塑时,凉生愣了半天,他指着雕塑对北小武说,你看,这个小女孩,像不像我们姜生小时候在在魏家坪草地上捉蛐蛐的样子啊?那时,北小武也惊叹,说真像,真的很像啊。

如今,凉生自己一个人孤单的坐在中心街雕塑下,陪伴他的不是姜生,而是一个和姜生小时候酷似的青铜雕塑。凉生,你在想什么呢?想那个小时候一直躲在你身后的小姜生吗?想她怎么可以转眼就变坏么?可是,凉生,你要相信姜生啊,她有一个凉生这样好的哥哥,她不敢更不舍得变坏,因为她害怕凉生伤心。这个世界上,在她心中,有什么可以同凉生的眼泪相比呢?

我落落的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一声,哥,然后就抽泣起来,我说,我和北小武找了你一天了。我说,哥,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夜不归宿啊,那些晚上,我一直都和未央在一起,她不是也打电话告诉过你吗?

凉生抬起清凉的眼睛看着我,泪眼冥蒙,他说,姜生,你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怎么这么喜欢撒谎?

我急切的拉过未央来,我说,哥,你可以问问未央,前几次,我没回去,是不是都同未央在一起,她还给你打过电话呢。

未央看了看我,叹气,上前去拉凉生,她说,你别生气了。怎么说,姜生也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和自由的,你不能总是拘束她。然后,她又看看我,说,姜生,你去哪里我不知道,上几次是你要我帮你骗你哥哥,我明明知道你那样子不好,但是,我更不愿意凉生伤心,所以,我就帮着你骗他……

我吃惊的看着未央,刚才在我面前还那么委屈的流眼泪,现在突然对我说,是我要她帮我骗凉生。明明以前是她要我对凉生说在她家的,说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测,今天,却又对我来这一套。

她清澈的眼神,让人忘记了她刚刚难过的哭过,她上前来拉我,说,快跟凉生道个歉吧,别让他难受了。

我发狠的推了她一把!她软软的倒在凉生怀里,眼睛犹如羊羔一般无辜。

凉生扶住未央,他说,姜生,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这么说不也是为了你好!如果真的要你由着性子疯,将来受伤害的是你自己啊!

我指着未央问凉生,你竟然相信她,不相信我?

凉生清凉的眼睛仿佛深海一样的颜色,他说,姜生,该看到的,我也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如果你是别的什么人,我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话,可是,你是姜生,你是我的妹妹,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就往死里难受,你知道不知道……

我指着凉生就骂,我说去你妈的凉生,我是你妹妹?你算我哪门子哥哥?去你的奶奶的往死里难受!我就告诉你,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用不着你像教育失足少年一样教育我,告诉你,我不稀罕!

说完,我就跑开了,北小武上来挡我,被我一把推开了,我也没看他是否受伤,就兀自的跑向漆黑的夜里,眼泪跟花生似的,落了下来。

凉生竟然不肯相信。

姜生怎么会做坏女孩呢?他不相信,以为有他这样的哥哥,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可是,今天,我却骂了他,天知道当时我多么难受啊。从小到大,凉生不曾给我半点委屈,而今天,他宁肯相信未央,也不肯相信姜生!

身后,却听未央对凉生说,我去劝劝姜生,你别担心。我会好好劝她的。说完就听着她追着我的脚步而来。未央不愧是练过舞蹈的,很快就追上了我。

我发狠的看着她,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我同北小武都对你那么好,当你是朋友,你怎么这样对我!边说,我边流眼泪。

未央笑,她看看不远处的凉生,转脸对我说,我也不愿意伤害你,但是,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件我得不到!可是,偏偏凉生,偏偏程天佑!偏偏这两个男人都拿你当宝贝!你有什么好的?你什么都不如我,你不过就是一农村妞!说白了你就是一村姑,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对你百依百顺?而拿我当空气!

我吃惊的看着未央,看着她清丽的脸庞。看着她脸上从容的微笑,她转头,将脸上最单纯的微笑抛给不远处的凉生和北小武,他们此时正在幽幽的望着我和未央。我仿佛可以看到凉生焦虑的眼神,盛满了忧伤。

未央笑,她说,你不过是放一个暑假,程天佑就跟一只没头的苍蝇似的,谁能看不出来。不过就是两面之缘,他就那么喜欢你!可是我从小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在他身边长大,我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我。直到,我遇到凉生,我以为,有了他我对程天佑的喜欢可以在凉生身上公德圆满。可是,那天,在魏家坪,你发高烧,我也发高烧,凉生却一直守在你身边。难道妹妹要比女朋友重要么?所以,姜生,你根本不知道我多么讨厌你,多么恨你!说完,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面带笑容,狠狠的弄疼了我。

我吃力的往后退,她却依旧笑,她说,姜生,十三年养一盆姜花,每一天拿出一粒砂,十三个三百六十五天,十三个三百六十五粒砂,他丢掉了砂,却丢不了牵挂!还有,说到这里,她轻轻附在我耳边,说,姜生,我跟你说,凉生这次受伤,是我找人打的!因为我看不惯他为了你的生日而这样奔忙!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生日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现在,我都告诉你了,姜生,你打我啊!

我愣在原地,看着未央巧笑如花。她看着不远处的凉生,转脸对我笑,她说,姜生,你打我啊!你这就去告诉凉生,是我找人打的他,看看他相不相信你啊!说完,她就笑,笑得那么开心,仿佛一个孩子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糖果。

就在那一夜,中新街离凉生不到五十米的距离,我的心碎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淋漓!我狠狠的推倒未央,看着未央将无辜的眼神投向奔来的凉生,看着她一脸柔软的依赖和无助。我头也不回,狠狠奔离这条伤心的街。

46

高二,那个被称为“大雪纷飞”的一年,时光仿佛弹指,匆匆划过我们的指端。因为中心街那个夜晚,我和凉生的关系变得那样疏离。

北小武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屋,搬出了学校宿舍。他说,学校宿舍熄灯太早,而他想好好学习,想多学一会儿。我知道他不是说笑。我也知道,他是为了小九。在高中的年月里,我们不知道用怎样的姿态才能拥抱住幸福。只是看了很多的故事,都这样教育了我们,所有的幸福都会在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得以功德圆满。

北小武想给小九一个更加坚实的肩膀,所以,他只有让自己的基础更加坚实。而这份坚实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好好学习。好像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系,可是我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权且这样吧。

很多时候,北小武温书的时候,都会突然大笑出声音。他将小草扔我腿上,嘴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他说,哎,姜生,你说,如果我真考上大学,小九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合上书本,看看空旷的操场,然后看看他,摇头。小九会说什么?已经一年多,没有她的消息,我不敢忘记这个穿着一套套主题套装从我生命中走过的女孩,不敢忘记她抽烟时孤独的模样,不敢忘记她喝酒时流泪的模样。可是,我却不敢记起她说话时夸张的模样,我怕想起她眉毛飞舞时的生动表情,心就会难过得不成模样。

北小武眯着眼睛倒在草地上,陽光晃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明晃晃的,他笑,说,姜生,你奶奶的真是猪。我觉得吧,我家小九会这么说:我靠,北小武,我就一文盲,居然还泡上你这么个大学生!我靠,我这不是荼毒生灵么?说完,北小武就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他抬头看看我,说,姜生,我从来没听到任何一个女孩,将“我靠”两字说的跟小九一样悦耳动听,仿佛是从她嘴巴里开出的花儿一样。

北小武是个傻瓜,他以为他咧着嘴对着我笑,我就看不出他眼圈发红,看不到他眼角零散的泪影。

我想逗他开心,所以,我就用书本拍拍他的脑袋,说,切,我还以为小九会说,奶奶的北小武,是不是中国普及十六年义务教育了,轮到你这个猪头上大学了!

北小武听了,就捞着我的胳膊狠狠掐了一把,如果不是因为不远处的篮球场上站满养眼养心的小哥哥们,我早就鬼哭狼嚎的叫起来。但是为了我巨大的帅哥梦想,我只好四平八稳的看着胳膊被北小武这个卑鄙小人给捏肿了。

北小武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他说,哎,姜生,你看,肿了。你说以后那些健美运动员也不用整天累死累活的运动,都到我这里,我挨个掐几把,都就掐的肿出肌肉块来了。

我冷笑,一边冲胳膊吹气消肿,一边瞟向篮球场上的帅哥,还得腾出嘴巴来还应付着北小武的傻瓜问题,我说,我靠,以你这样伟大的智商,你还考什么大学,今下午就下学发展个“掐掐”肌肉馆,这生意还不风靡全球?然后申请一个专利,后半生,你就是比尔盖茨第二了。别的事情你也甭担心了,光跟你妈坐在炕头上数钞票就行了。

说完这话,我才发现,自己多么惦记小九。连说话的方式,都带有她的味道。虽然,我们不曾深交,但是,这么多年来,小九是唯一一个能走到我心深处的女孩。我也相信,对于小九来说,我也是同样的重要过。

可是,北小武真是小人,他听完了我的赞美,并没有因为像小九就对我手下留情,他瞪着两只眼睛看了我半天,笑了笑,然后小爪子一伸,又在我另一只胳膊上狠狠掐了一大把。

那一整天,我耸着两只胳膊像一只大龙虾似的在校园里晃荡过来晃荡过去,别提多么丢人现眼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凉生在我的身旁,他肯定会冲北小武凶。也就是因为凉生不在我的身边,北小武才敢这么气焰嚣张的欺负我。

想起凉生的时候,我的嘴角会上翘,淡淡的一个弧,很缥缈;眉心间却有两道深深的皱印,只是我不自知。

在校园里,经常会看到凉生,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如果是以前,我总会雀跃的跑到他眼前,亮着声音喊他哥,然后没心没肺的闹腾他一会儿。而现在,如果碰见了,我们也说话,也跟没事似的说说笑笑。但是总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不疼不痒的事情。

原来,我是一个这样小心眼的人。一直不曾走出那个午夜,不曾走出那条伤心的街。一直走不出凉生给我的不信任和未央给我的伤害。

那天的凉生,那天的未央,那天中心街上那个小女孩的雕塑,仿佛历历在目。那天夜里我回到宿舍,在金陵的身边大哭。我诅咒未央,怪凉生的不信任,怪北小武的不仗义,大哭大闹,泪水满脸,仿佛整个世界都辜负了我一样。唯独没有对金陵道歉,似乎我的咽喉对“对不起”三个字特别吝啬。或者,我怕这三个字太矫情。

金陵也跟着我难过,给我打洗脸水,她说,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姜生,你是猪么?然后将大毛巾捂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擦。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对金陵说过“对不起”。可是,我相信,任何人都知道,我多么内疚。我也相信,很多人都这样任性过;伤害过自己身边的朋友。抱歉或者对不起,说出来的时候,会不会令他们心酸呢?不如就这样留在自己心里,让自己慢慢的心酸吧。

金陵选择的是文科,同凉生和未央一样。我选择的是理科,从我初中学政治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脱离这份“拗口”到让我生不如死的学科。后来,我就这么如愿以偿了。北小武讥笑我大脑长在直肠上,不会转弯。

这个恶心的破比喻让我一个周都处于反胃的状态中不能自拔。

高二的生活呼啸而过时,我才知道,原来,时间真的就像流水,永远走的悄无声息。很多时光,很多人,永远只能存在记忆里,渐渐淡成一个影像,哪怕这样的现实会令你疼痛。但是,毕竟随时光走远了。

譬如,魏家坪草场上,那个叫凉生的小男孩,曾经像母鸡一样护着一个叫姜生的小女孩。

这个恶心的破比喻让我一个周都处于反胃的状态中不能自拔。

47

高二暑假的时候,我没有回魏家坪。我不想吃凉生做的水煮面,我怕吃着吃着我就会神经质的流眼泪。你们看,我的眼泪是这样不值钱,说流下来,就会流下来。

凉生同北小武走的时候,一直回头看我。他说,姜生,爸妈身体都不好,其实,我觉得你该回去看看他们的。

我抿嘴,低头,声音变得异常细小,我说,我会回去的,但是,现在我不想回去。

金陵跟凉生说,你不用担心,我会找滚姜生的。

凉生点点头,他说,那好,只是姜生,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吃饭,别饿瘦了。还有,好好照顾自己。

北小武说,凉生,你是不是觉得姜生是弱智啊?她这一年不是自己过得挺欢实的吗?别瞎担心了,快走吧。咱们的小姜花很快就有护花使者了。咱们快走吧。

凉生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花钱放到我的手里,看了看我,没说什么。然后,他就同北小武一同离开了。魏家坪的绿草地在顷刻间,突然变得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我看着凉生的背影,将手放在自己眼前不停的晃。晃啊晃的,我以为就将自己给晃醒了。然后这十四年,仿佛就是一场长长的梦。梦的这端是我此刻的疼痛,梦的彼端是我四岁前魏家坪碧澄澄的天空。我想,这肯定是一个梦,梦醒了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四岁的小女孩,脚边偎着一只叫小咪的猫。很多时候,我会赤着脚丫奔跑在魏家坪的操场上,同北小武那帮小P孩一起占山为王,过家家。永远永远没有魏家坪那场惨烈的矿难,也没有一个清秀的仿佛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小孩走进我的命运转轮,他叫凉生。

金陵拉着我那只晃来晃去的手,回到校园,我才知道,凉生同魏家坪的矿难不是梦,而是永远存在着或者存在过的人和事,不可变更。

我真傻。

满满一个暑假,我都在金陵的带动下发奋读书,当然也发奋的吃蘑菇,金陵说,她奶奶说,蘑菇是有益菌。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都快吃成一棵水灵的小蘑菇了。

金陵是一个特别用心的女孩,但是神经太容易紧张。离高考还有一年时间,而在她这里仿佛已经奔赴了考场。那段日子弄得我也有些神经失常,常常看着新闻联播的俩主持人在台上一唱一和的时候,就开始想物理题,想这俩主持人若是碰撞后,会向那个方向移动呢?碰撞做了多少功?产生多少热?根据动量守恒定律还是动能守恒定理呢?

金陵摸摸我的脑袋,说还好,人还挺正常的,幸亏你没想化学题,你要是想把俩主持人放到玻璃杯里加硫酸,化学反应式怎么写的话,我就吓疯了,我一定四条腿跑到一精一神科医院给你挂专家门诊。

我笑,你当我数学学得不好啊,你明明是八条腿么?说完我就晕过去了。

那天,我是学习学过了头,中暑了。所以胡言乱语,说金陵八条腿。当然,金陵本来被我的回答吓哭了,但是一看我晕倒,又惊吓过度,哭不出来了。加上平时我给她灌输的镇定、临危不乱等等良好的美德,所以在我晕倒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也不顾的哭了,拎起一桶水浇到我身上。

透心凉啊。

所以,我幽幽的醒了过来,晃晃脑袋,更像老革命党人一样不畏强暴,我说,你就是给我灌辣椒水,你也是八条腿。

那天,金陵将我拖到小诊所里,经过哪些“蒙古”医生的检查证明,我中暑了,外加吃到毒蘑菇,产生了臆想症。

我指着那个蒙古大夫说,胡说,你才吃到毒蘑菇了呢,我中午吃的是美洲豹。

那个蒙古大夫人很搞,边给我打葡萄糖边问我,说,那你今晚想吃什么呢,非洲象小姐?

我嘿嘿的笑,说,不吃了,不吃了,我晚上就变成秃鹫了,最近秃鹫们都在减肥,要选秃鹫小姐,夺冠了就可以进军好莱坞,跟小汤哥演情侣档……

当然,这一些都是我清醒了后,金陵告诉我的,她说,那一整晚,她被我吓得又哭又笑的,真难受。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什么蘑菇了,当然,更不像金陵同学那样发疯的学习了。我怕真将自己逼疯了,样子比较难看。

这件事情我告诉过程天佑。然后看着他张着血盆大口狂笑五分钟。那个表情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就叫气吞山河,估计老祖宗造出这么一个词,就是为了形容千年后,我眼前男子这个夸张的嘴巴的。

第六分钟的时候,我问程天佑,你笑完了没有?

程天佑才将嘴巴抿成樱桃状,含情脉脉的看着我,半天,他说,其实,姜生,你也就是一花痴,还总在我面前装清高。你看你吃了毒蘑菇,变成秃鹫,都不忘记对着靓汤帅哥发花痴,有你这样的女人么?

我说,我就是花痴怎么了,我就是对全天下所有男人都花痴,就是对哥哥你有抗体怎么了?你气不顺了是吧?气不顺了,你也去吃毒蘑菇啊?

程天佑叹气,唉,我被你已经毒得要死要活得了,毒蘑菇就免了吧,留着你老慢慢享用,这次变秃鹫,下次变雄鹰……等你变完了七十二变,就飞到天庭上面去,老天爷就封你做第二个孙悟空。

我冷笑,程天佑,等我变成孙悟空,先将你这货色打回你猪八戒的原形,免得你整天自恋的以为自己是全天下女人的春药似的!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情况下,程天佑的房间变得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其实,我接受他的邀请,来他家玩,完全是为了享受空调,顺便吃他冰箱里的冰激凌的。每次享受空调的美好时光总是在唇槍舌剑中度过。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同程天佑呆在一起,就给火药上了槍膛,不发射也得走火。

真无奈。

好在冰激凌还是很好吃,还能补偿一下我“幼嫩”心灵遭受的创伤。

我吃冰激凌的时候,程天佑就在打扫战场,他边收拾,边将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他说,姜生,你不觉得我们这个样子不好么?我们多大了都,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吵架呢?多丢脸的事情。

我说,我就是小孩子,你是大叔。总的来说,是你在装嫩,不是我。当然,丢脸的也是你,不是我。别总是用我们这个词哈,我们之间有代沟的,很严重的代沟。

……唉,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下子,连可爱的冰激凌也加入了我们的战争。战争的结局是,我胜利了。但是,被我用冰激凌给弄脏的床单毛巾被等等等一切东西,包括程天佑身上的那身皮,都得由我来打扫战场。

整整一天,我都在程天佑的家里,跟个小怨妇似的,不停的洗东西,满手满脸的肥皂泡沫。幸亏有空调,我没有中暑。程天佑那个可恶的男人,一直背对着我,悠闲得对着落地窗,对眼前的海景赞不绝口,同时,还向我炫耀手里冰激凌的味道不错。

我被程天佑的衣服床单摧残了一天,回到出租屋,四肢僵硬无比,一直躺在床上做僵尸。

金陵刚看完政治试题,见到我的时候,一直大笑,说,那啥,程天佑不至于摧残了你这一祖国的花朵了吧,你别吓我!

我将枕头扔她脸上,我说,你想什么呢?你才十七岁多一些,怎么满脑子不纯洁的思想啊?那真是要摧残的话也得我摧残他,不是吗?

金陵抱着枕头笑,唉,你这个破说法,还没有我的说法纯洁呢!

我横着脸不理她。她抱着政治试题依在我身边,神秘兮兮的问我,姜生,你和程天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么?

我没好气地说,开心个屁!说完了又觉得这话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至少我在他家吃冰激凌的时候很开心的。所以就马马虎虎的说了一句,还行吧。

金陵就笑,说,那么,姜生,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呢?

她这句话让我噎了半天,愣是没回过神来。

48

高三开学前,我并没有回家。

北小武告诉我,凉生经常在清水河桥上发愣,他说,姜生,凉生等你回家等了一个暑假。

北小武提前半个月来到学校的,我们租住的房子隔了两条街。金陵问我,高三开课后,是住在外面还是回学校住宿舍呢?我想了半天,说,我得问问凉生,如果他不允许我住在外面的话,我只能会宿舍。

金陵说,姜生,我很想你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你不在的话,我容易害怕。

我就笑,那你干脆同我一起搬回宿舍好了。

金陵叹气,说,我的成绩又不像你的成绩那样好,所以我必须“开夜车”,才能有考大学的希望。如果回宿舍的话,熄灯那么早,我估计,我是没什么希望了。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我说,金陵,你干脆和北小武住一起得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考虑什么性别问题,我只是觉得反正两个比较熟悉的人,恰好住一起,有个照应。有的时候我就是嘴巴比大脑快,完全属于白痴行径。

金陵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说,姜生,你太不纯洁了!

我当时还没转过弯儿来,我说,怎么不纯洁了?我就说让你跟北小武住一起我就不纯洁了?我说,我又没说要你们住一起做什么不纯洁的事情啊?

我刚说完这句话,北小武就抱着一个大西瓜跑进来了,他说,姜生,怎么做不纯洁的事情了?你俩在说什么呢?

金陵看看北小武,脸变得通红。她说,没,没,没什么。

北小武看看我,我当时绝对是吃毒蘑菇留下的后遗症,整一个大舌头。我说,就是你和金陵要是住在一起,也不会做什么不纯洁的事。

下面就是长长的死寂,北小武跟金陵面对面看了老半天,又看了看我眉飞色舞的表情,一直没回过神来。直到北小武怀中的大西瓜“吧唧”一声摔在地上。我才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说一些不算很地道的话。

金陵慌忙上来收拾西瓜。北小武说,金陵,你别听姜生胡扯,她从小就脑子有问题。

他这么说,惹得我特别不开心,北小武这话说得也太过分,你从小就是医生了?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就脑子有问题了?

当然,我没来得及这么说,北小武就窜出门去了,说是要给他老爸打电话,不知道他老爸这一年多都在河北干什么,怎么一直不回家。

我看着金陵,鬼鬼一笑,我说,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有时候,脑子就是有点不够用的。

金陵笑,我哪能当真呢,你嘴巴就是吐不出象牙来!说完又跑到桌子旁边温书。电风扇呼啦啦的转着,汗水还是从我的脸上淌下来。我突然很怀念程天佑家的小空调。我想起母亲,估计,病床上的她从来不知道“空凋”为何物吧。想起她,我总是无比难过。仰起脸,不让眼泪流出来。

下午同金陵一起逛街的时候,金陵买了一份半岛都市报。她说,她最近开始买彩票了,想看看中奖号码。

我就笑,我说我从来不会将你和买彩票这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啊,金陵你是不是中邪了?你有这么需要钱么?

金陵说,是啊是啊,我无比的需要钱啊,要不,姜生,我把你拐卖了吧?拐卖到深山里找个人家卖掉。

我扯过她手中的报纸,晃过来遮太阳。夏天的太阳真令人无奈,我又不懂得如何去防晒,而且,我也没有凉生那么好的皮肤,怎么晒都晒不黑。我并没注意到报纸上方蔡依林性感小照片正好贴在我的额头上。金陵惊叫,天哪,那是蔡依林么?

我拿下报纸,翻开,看到她的相片,我并没像金陵那么吃惊。金陵比我还古董,她极少看娱乐方面的东西,倒是我以前跟着小九鬼魂鬼混的,对八卦方面还是小有掌握,这个掌握也只限于我比金陵多知道了蔡依林的“七十二巨变”而已,说白了,对娱乐界,我也是菜鸟一只。

其实,记得蔡依林的巨变,完全是因为小九。那天,在肯德基,她正在一边喝可乐,一边看杂志。突然,她当时指着“变身”后的蔡依林对我说,姜生,姜生,你看,原来的平胸小天后,如今也好浩瀚啊!将来,这就是你的榜样!

我斜斜眼珠子,闷着声音说,我才不稀罕呢。你少来祸害我了。

小九笑,头也没抬,迎合着我,说,是啊,是啊,咱才不学她,要那些“违章建筑”呢!

她这一句违章建筑令我将刚吸入口中的可乐一下子全喷洒到她那张小脸上了。那天,她穿的特飘摇,说是这套主题套装叫“山雨欲来风满楼”,说实话,小九的心是满玲珑的,虽然她没有读过什么书。我一边用餐巾纸给她擦脸一边道歉,我说,小九,我没想到,山雨这么快就到你楼上了。

小九的脸涨得跟包子似的,她说,奶奶的姜生!

如今,报纸上,蔡小姐,依然风情万千。可是,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叫小九的女孩,对我凶巴巴的喊,奶奶的姜生。

合起报纸的时候,我突然在娱乐板块,蔡依林的左下角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苏曼!

我连忙扯开报纸,傻傻的看,奶奶的,我才知道,苏……苏……苏曼原来也是一颗小星星啊。虽然不是什么大腕,但也是玉女明星啊。

49

四十九 世界上,爱分为三种,爱,不爱,还有,不能爱!

得知了苏曼是“著名”的玉女小星星后,我突然觉得人生特别不真实。我跟金陵说,怎么,我觉得,前面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好像是在拍电影,在演戏呢。我竟然和“著名”的玉女明星演过对手戏?太不真实了。金陵,我今晚会失眠的。这个世界太神奇了。

金陵说,这有什么神奇的,其实你最神奇的倒不是那个苏曼,我觉得,最神奇的是,你竟然跟程天佑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在一起。

她这么一说,我直直的从床上蹦起来,我说,我跟他在一起?这绝对是绯闻!

金陵笑成一团,说,真要命,姜生,你该不是把自己当什么玉女明星了吧?还绯闻呢?这个词也是你能说的?

我问她,金陵,你才多大啊,就这么关心那些钻石王老五?难道想把自己早早嫁入豪门?

金陵先是一愣,然后说,程天佑嘛,这片地方的人,哪个不知晓呢?只是,一直觉得这样的人该活在传闻中,不该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说完就沉默了。

我突然想起小九对程天佑的评价,她说,程天佑就算不是坏人,绝对也谈不上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就问金陵,我说,金陵,那么,你觉得,程天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金陵张张嘴巴,最后摇头,说,我又没接触过,我不知道。

我轻轻哦了一声,就埋头睡着了。

自从得知苏曼是明星之后,我就对“宁信,别来无恙”产生了极大的敬畏感,我怕我一进去,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是明星啊,就我一小村姑,在那里傻站着收钱,多尴尬啊。还有,程天佑,居然还对苏曼动过手,如果这事情闹到八卦上去,算是什么呢?明星被打事件么?

突然间,我发现,小九以前给我的忠告,她说,不要我跟程天佑有任何的关联。我当时就觉得她危言耸听。我一直以为,程天佑,就是程天佑,一个很像凉生的男孩子。一个总是跟我针尖对麦芒的小人。现在,我才知道,小九是对的,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生活的圈子,有苏曼这样的小明星,有宁信那样美丽而神秘的女子,住的是最高级地段最昂贵的公寓。而且,据小九说,这个公寓不过是他自己常在的而已。他们家族势力在这个省城里是盘根错节。那么既然这样,我算什么?

朋友?两个身分地位差异这么大的人,会成为朋友?

或者,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不过,他是生命给我的假象;而我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好像,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其实,我跟程天佑的关系,并不是金陵想象的那样亲密。譬如在“宁信,别来无恙“,程天佑每次来,顶多是对我笑一下,最多不过,走到收银台对我打个招呼。至于未央所谓的魂不守舍更是无从谈起。

有时候,想起他黝黑而闪烁的眼眸,我的心也会突然沉下去。生活似乎总是喜欢跟我开玩笑。

第一次,上帝给了我一件心爱的礼物,他说,你不能碰。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没为什么,这是人伦规定。世间万物皆有法度,对你,孩子,也不能例外。

第二次,上帝似乎特别仁慈,又给我一件礼物,和第一件很相似。他说,你还是不能碰!

我没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份衬不起这份华贵。灰姑娘之所以成为传奇,是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灰姑娘。水晶鞋的童话,只能上演这一次,所以轮不到我。

我问金陵,你有喜欢过什么人么?

金陵当时一直看着我,两只黑黑的眼睛在月光下忽闪忽闪的,异常美丽。她将下巴搁在我的胳膊上,悄悄说,有过。

我说,是凉生么?

金陵笑着摇摇头,说,其实,我并没有喜欢过凉生,不过是他的样子……她说到这里,将嘴边的话深深压了下去。

我说,那么,是北小武?

她吐吐舌头,说,别瞎说了,都不是的。姜生,你还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的更好的。

我突然紧张了起来,问她,你不会也是喜欢程天佑吧?

金陵说,得了,姜生,你还真当程天佑是万人迷啊?别跟我开玩笑了,我才对你的程大公子没兴趣,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欣赏好了。

我吐吐舌头,这个吐舌头的动作似乎也是毒蘑菇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我说,金陵,你说这个世界上的爱,分为几种啊?

金陵说,爱和不爱,两种。

我说,你错了。世界上,爱分为三种,爱,不爱,还有,不能爱!

上帝就给了我这么两个不能爱的礼物。我却拒绝不了。

睡觉前,我想起程天佑,想起那天同他掐架时,他说的那个词,所以,就戳了金陵一下,我说,金陵啊,BQ是什么意思?

BQ?金陵转身看着我,什么BQ啊?

我说,就是上次,程天佑说我的话呢,他说我“天使的身材一秀,全天下再也没有BQ一词,从此人类绝种”。反正就是这样的话。

BQ? 金陵冥思苦想。我在她身边也冥思苦想,直到我们双双入睡。睡梦里,满脑子英文字母B和Q在跳舞。

50

程天佑来找我的时候,我问他,BQ是什么意思啊?

我当时眼睛清澈的跟长白山的雪莲似的,问得程天佑直翻白眼。他胡乱的说了一句,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你需要这么好问么?高考又不考BQ。

我说,程天佑,你不告诉我,奶奶的,我就一辈子不理你了。

程天佑笑,揉揉我的脑袋,说,别说得跟真的似的,恐怕我告诉了你是什么意思,你才会这辈子不理我了。说完,他话锋一转,说,姜生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我眨眨眼,还能怎么样?人模狗样呗。

程天佑这次并没跟我吵架,他只是看着我,笑笑,他低头看看车前的小人偶红红的脸蛋,半天后,他声音无比缓慢的说,姜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一个男孩子,不,确切的说,你是一个男人,你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你会怎么做?

我翻了翻白眼,很轻蔑的笑,这么低智商的问题还拿来问我,当然我不能这么跟他说,我说,还能怎么做?我总得先跟她说,我喜欢你,然后再做该做的吧!哪能说做就做!

程天佑拿起车上的杂志“吧唧”砸在我的脑袋上,他说,真看不出,姜生,你这女孩,脑子里怎么净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下手真狠,我捂着脑袋,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我说,我哪里乱七八糟了?我说的不对么?难道能说做就做么?就算你为她做一百件事情,做一万件事情,但是,你不说,你喜欢她,你做的再多也是白做!女孩子就是千般矜持嘛,难道你做来做去的同她打哑谜,让她去猜谜底么?我喜欢你这句话,总应该由男孩子先说的!要不,全天下干脆统一性别好了,干吗还要有男女之分,男女男女,先男后女,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你不懂么?

程天佑被我说愣了。事实证明,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应该是这个整天在我面前标榜黄花大龟蛋的他。小样,想什么去了!

他说,姜生欸,对不起。是不是很疼啊?

我冷哼,不疼的话,我干吗做兔子?不疼的话,你就使劲往自己的脑袋上抡!

程天佑说,姜生,你看,我们这两年来,见面的时间不过了了。我生活在你的生活之外,而你也生活在我的生活之外。我们见面了,一定要吵得天翻地覆么?我们只能这样吵架才能证明对方生活在彼此的心里么?再说,今天我来,绝对不是跟你吵架的,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最近可能暂时要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

我作声,其实,程天佑说得对,这两年时间,我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数清楚。挺自卑的想一下,或者,只有他特别闲来无事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吧。想这样的事情总是令人无比烦恼,所以,我笑笑,问他,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啊?

他说,就是最近,最近的这段日子。然后,他就沉默,沉默了半天后,他说,姜生,我不放心你。

我说,程天佑,你这个小人,你绝对有什么事情来求我!要不,你怎么可能对我说软话啊?难道地球不自转了?还是太陽突然从西边升起来了?难道江河逆流了?

他叹气,姜生,你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好了,不跟你说了。高三的生活很苦,你注意身体啊。天也渐渐冷了,你千万多穿点衣服,别感冒。还有,如果,你不是特别缺钱的话,就不要到“宁信,别来无恙”打工了;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

我嘿嘿的笑,看着他,说,你别说那么多了,你说这么多,我突然很不适应。怎么跟生离死别了似的。程天佑,你不是杀人了吧?要躲到外面去。

程天佑推了我一把,说,去你个乌鸦嘴吧!

他这么一推,我的脑袋哐当装在车窗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我说,奶奶的,程天佑,你搞谋杀啊!你将我撞傻了我还要不要考大学啊!

他嘿嘿的笑,说撞傻了的话,我收留你!乐得便宜让你捡这么大一个大帅哥。

我揉揉自己撞疼的地方,没好气地对他说,你都一老头子,还帅哥呢?这年头真流行装嫩。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苏曼,然后问他,我说,程天佑,苏曼居然是明星哎。这么长时间跟你说话,也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这个惊叹。

程天佑笑,说,是啊,明星,多么光彩照人的角色。可是,这又怎样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她挺适合的,女明星嫁入豪门,将又成就一段历史佳话啊。说完,我就美滋滋的笑起来。

程天佑的脸拉得跟马一样长,他伸手想再推我一把,又担心弄疼我,只好将手晃在半空中,他说,我娶她,你做小么?

他这句话,我很久才反应过来,心跳的特别厉害,不敢看他的眼睛。程天佑真不是一个好人,无心说一句话,便让我欢喜伤心一齐来。

程天佑说,他前段日子不在这个城市,因为外出了,所以错过了我的生日,想给我补上。他问我,姜生,你有什么愿望啊?我帮你实现?

我当时听得特别开心,我想,如果这句话是上帝跟我说的,我该有多开心呢?那样子,我会告诉他,我一定要让他帮我实现,为了这个愿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程天佑毕竟不是上帝,他只是凡俗间一个男子,所以,我只能跟他说一些比较切合实际的愿望,我说,我想弹弹钢琴。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小,我生怕会遭到程天佑的讥笑。但是没人知道我又多么渴望知道,指尖触碰黑白琴键是什么感觉。很久很久的以前,凉生就告诉过我,钢琴这个名词,我觉得特别美。我经常会梦到,弹钢琴的凉生,他细长的手指翩跹在黑白琴键上,眼睛里流淌着一种叫做美好的深情。很小的时候,他说,他一定要教我弹钢琴。可是,就目前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

每次想到凉生,我的心就隐隐的难过,隐隐的泛疼。想起去年生日的时候,凉生那场令人心伤的遭遇,想起他手掌心中攥成团的粉红色的钞票……一切情景,仿佛历历在目。这样的感觉,真让人难以平稳的喘息。

程天佑温柔的看着我,笑,说,姜生,那,你会弹钢琴?

我摇摇头,说,不会。

可能我不该莫名其妙的有这种想法吧。我仰着脸对程天佑笑,我说,算我突然脑子进水了,要不,你就给我放焰火看吧。

我这两样要求,都提的比较诗意,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如果我们真的在这个城市里放焰火,那么很快我们俩就被城管给逮走了,还要处于罚款。可能最近,我言情看多了,大脑有些扭曲。

程天佑抬手看看手表,说,姜生,不早了,你赶紧回学校吧。我有事先走了。你的愿望这么简单,真是小孩。等下次,我来找你。

51

夜里回宿舍的时候,感觉特别孤单。金陵在外面租房子住,我都没有说知心话的人了。白天上课的时候,同她偷偷传小纸条。问她,房子里有没有闹鬼啊?其实我的本意是想将她下回宿舍里,同我住在一起。金陵就在课堂上冲我做鬼脸,结果被老师给发现了,被罚到操场上跑圈。

他们常说,世界上最毒妇人心。其实,说这个话的人肯定没有上过学,读过书。当然,我可没说,世界上最毒的是某些老师的心啊!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说!

去开水房打热水回来,在宿舍的走廊处,碰到未央。她看着我,表情淡淡,没有厌倦更没有欢喜。她说,姜生,你怎么老躲我啊?

这句话说得我特别来气,我能不躲么?我怎么也想多活几年。这又不是战争年代,需要我争先恐后的去英勇就义。我低头,错开她的视线,我说,我不能总是招惹你,让你烦吧?我再没有大脑,我也得记得你老人家给我的教育不是?

未央将书抱在胸前,对我笑,说,姜生,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记仇了!

我翻翻白眼,他奶奶的,又来跟我扯哲理,要是我用热水烫你一下,看你记不记仇!而且,她用来烫我的,估计是沸油,而不是沸水。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她虽然这样伤害过我,可仍然不影响她的漂亮。走廊淡黄色的灯光下,她确实漂亮的令人眼花。或者,她的坏只是针对我,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她是好人。

我只能这样理解了。

未央见我沉默不语,就拎过我手中的暖瓶,拉住我的手说,姜生,对不起,我知道,我当时不该那样对你,可是当时我太冲动了,可能这就是嫉妒心吧。其实,我更不愿意伤害凉生,毕竟,我喜欢他。那天看到他伤成那个样子,我心里也自责的要死。我从小生活在一个人人宠着我的家庭里,见不得别人比我多半分。所以,姜生,我伤害了你。也伤害过凉生。但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姜生,你能懂么?

我傻乎乎的看着她,我这个人就是背,见不得别人道歉,见不得别人说软话。她这样一说,我竟然觉得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扰乱了她的生活。所以,我说,其实,我并没觉得你坏,你也不用说这么多。

未央笑,她说,这一年多来,凉生一直挺内疚的,他觉得当时自己不该那样凶你,毕竟你是大人了。

她这话说得我有些莫名,凉生再怎么凶我,还不是拜她所赐?怎么折折回回的,所有事情的不该,都轮到我和凉生身上了。

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我将暖瓶从她手里拿过来,并没有邀请她进宿舍。可是,她却像游鱼一样跟进来。我看看她,你有什么事情么?

未央笑笑,没什么,只是过来坐坐。

那天,她一直在我们宿舍坐到11点,同我们宿舍人一起起哄,谈了很多明星的八卦绯闻。我们宿舍的人问她,是不是她跟一个叫苏曼的女明星很熟悉?

她说笑,说,你们想要签名的话,我给你们去要。

那些女生立刻来精神了,纷纷表示想得到她的签名。我一直不是很明白,明星的签名到底有什么用。大家都这么热衷。住在金陵上铺的女生是一个叫于文的女孩,在我们宿舍里,算是新人类。跟北小武一样,都是艺术生呢,艺术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随意的穿着打扮,而且不会轻易被学校处分。但是要说搞怪的话,她绝对不是小九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她探下头来问未央,听说,那个苏曼被一富商包养,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啊?

未央看看我,淡淡的笑,什么包养?她那是恋爱,不过对方只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罢了,那些八卦爆料,你们不要那么相信。

大家一听都来劲了,一个劲地问,他们现在还在一起么?

未央看了看爬在床上看书的我,笑,这个,你们还是别问我了,问问姜生吧,她好像比我跟那个有钱人要熟悉。

未央的话让我愣了一会儿,同宿舍的人叽叽喳喳个不停,问我,姜生,姜生,快给我们讲讲苏曼和那个有钱人的事情啊。

我说,我有什么可知道的,我不认识苏曼,更不认识什么有钱人,你们还是问未央吧,给你们要苏曼签名的是未央,不是我。我可不够这个档次。说完就钻进被窝里了。秋天的夜晚,空气有些凉。

未央笑了笑,对于文说,得了,咱们的姜生生气了,就是小心眼。开不得玩笑。然后她看看金陵空荡荡的床铺,一脸狐疑,问我,金陵今晚怎么不在?

我翻身看看她,说,金陵这个学期,不住宿舍了。

未央就笑,她早该不住这里了。然后很礼貌的跟我们宿舍人道别,说是一定帮她们跟苏曼要签名相片。她走的时候,轻轻地附在我的耳边说,姜生,以后少跟金陵在一起,那妞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小九没区别,都是混出来的小孩。

未央的话听得我背后直发凉,我发现在她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好人。她说金陵不是好人,那金陵就不是好人了么?我对未央真是无奈到家了,谁愿意别人在自己面前,对自己的好朋友指手画脚呢?

52

程天佑很久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每天,太阳晃到头顶的时候,我们从教室里走出来,然后跟着摇摇晃晃的阳光一起,晃进食堂。我很少和凉生一起吃饭。他最近可能因为学习的压力比较大,瘦了不少,这样单薄的晃在太阳底下,令人心疼。

金陵的饭量很小,我的饭量却出奇的大。我想准是从小让凉生做的水煮面给充着了,胃口变的特别大。想到这里我就特郁闷,我想,如果,以后,我跟别的男生约会时,吃的比他们都多,他们是不是会被我的豪情吓跑呢?因为心情郁闷,所以我又多吃了不少饭。然后,上午学的东西全部跟着饭吃到肚子里了,大脑空空的。

金陵的眼圈有些发黑,有点熊猫的造型,看起来有些可笑,其实我对她真有些想不通,她整天熬夜的拼命学习,却总隔三差五的缺勤。尽管我同她不在一个教室里了,但是,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从高一就这样。以前,我特别羡慕她说不来上课就不来上课的勇气。当时,在我眼里,这完全是江湖女侠的豪迈和魄力。而她解释是因为奶奶的身体不好。

吃过午饭后,我和金陵回教室,在楼阶口遇见了北小武,他挎着一个背包,里面装满东西,鼓鼓囊囊的。我奇怪的问,你这是打算野营去?

北小武摇头,哪能,高考革命尚未成功,小武同志仍须努力啊。我整理起这些东西,是因为最近我妈身体不好,总是来电话,让我回去看看她。说完,他紧接着又问我,姜生,你们重点班做的那份黄岗试题借我看看好不?我好带回家去看。

我看着北小武,发了一会儿愣。这个曾经八门课冲击一百分的天才对我说这样有深度的话,我有些不很适应。回答的时候也有些结结巴巴的。我说,有有有……有啊,你……你你……跟跟……我我我来拿……拿吧。

北小武看了看我,转脸问金陵,她……她她,她……这这这是……怎怎么了?

金陵摇摇头,说,我……我不……不知道啊!

北小武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姜生,你今天中午是不是吃豆芽吃多了,没好好的咀嚼一下,结果豆芽勾在一起了,把你的舌头也给勾抽风了!

我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没有凉生在我身边,北小武俨然成了一暴君。

我恨死这些总是喜欢抽我脑袋的人了!

可是,我还是乖乖的捂着脑袋回教室给北小武拿黄岗练习题。当高考成了一门艺术,黄岗便成了艺术的里程碑,而我们就是匍匐在里程碑下挣扎的小灵魂。哎呀,你真不知道,每天,那些老师一给我们发这样那样的练习题的时候,脸上表情别提有多美了,就好像在给我们灌蜂王浆似的。我每天将那些试卷反复在手里掂量,我想起那个词,洛阳纸贵。我想如果现在的纸变贵的话,绝不是因为某个相如同学又写出了绝世好文章,绝对是因为拿来印刷试题印刷的。

我看着这些试卷就像起了树林,那么多大树被砍倒了,原来就是用来做成纸张,印成试卷折磨我们的啊!

我的思维总是跳跃性那么大,语文老师经常表扬我,说我联想力丰富,这样的人,高考作文一定得高分。可能我被她表扬过头了,一骄傲,尾巴翘得特别高。从此以后,无论写什么体裁的文章都是写得仙气飘飘的,连议论文都不放过变通成神话故事来写。看得语文老师心惊胆战。更可怕的是,我这个人总是一根筋到底,还把这种仙气飘飘的精神,发展到英语作文上面去了,只要一写英语作文,哪怕是介绍学校景色,我的开头都是:“Long

long

ago,那里那里住着一个神仙,这个神仙来到我们校园,一看,哇塞,这景色好漂亮啊……”英语老师最后眼都看直了,实在背不住了,也不管我写这样的文章查牛津大字典多么辛苦,对我的批评是劈头盖脸的,吓得我直哆嗦。他说,姜生,你能不能不要写神仙神仙神仙!我哆嗦着答应了,后来我写作文就改成了:“Long

long

ago,那里那里住着一个精灵,这个精灵来到我们校园,一看,哇塞,这景色好漂亮啊……”这下,英语老师彻底抓狂了。这件事情后来传为笑谈,凉生曾过来找过我,他问我,姜生,你最近都吃什么东西了?我连忙澄清,我说,我绝对没有吃毒蘑菇。凉生笑笑,说,我知道,我是担心,你最近吃的不好,营养跟不上……

善良的凉生并没有说出下面那句“导致你大脑秀豆”,凉生就是这样一个男孩,永远舍不得对任何人说任何刻薄的话。

我的神仙情节最后让语文老师给治愈了,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因为她不小心的一句表扬而走火入魔。所以经常让我拎着作文本去她办公室接受垂训。可是,当时,我受毒害太深了,加上大脑向来缺少火候,并不理睬她曲折委婉的教诲。最后,她急哭,她说,姜生,我求求你了好不好,收起你的想象力来吧。

她这么直白的表示了自己的想法,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不是讨厌我用神仙一次,而是不原意我用想象力。其实他们早说嘛,害得我每次都得寻思半天神仙的同义词来减轻文章的乏味感,从精灵到灵魂到魔鬼到阎王,就差拉出黑白无常来了。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绝对是学习给累着了,导致脑萎缩。所以才会傻傻的,愣愣的,跟个小白痴一样。

学习的压力日渐增大,我决定辞去在“宁信,别来无恙”的小兼职工作,但是,我没想到,就在这个决定之后,所有的事情在这里结成了结,然后汹涌而来。

53

在“宁信,别来无恙”,我遇见了苏曼。

一直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个女人,当知道她是明星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还是很光彩照人的。我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却被她喊住,她说,姜生,你最近好么?

自己的名字从一个明星嘴巴里喊出来,感觉特别不真实。未央说的对,我就是一小村姑,见不了大世面,所以,当苏曼喊住我的时候,我特别手足无措。就傻乎乎的站在她面前。

幸好宁信从里面走出来,见到我,微笑着招呼,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她总是一个有心思的女子,能让任何人都感觉到她的善意,而且不温不火。哪怕你知道她的精明,都会被她的笑容和声音给感动上一番,觉得特别贴心。我昨天给过她电话,说要来找她,有点事情。因为她总是很忙,我怕不提前跟她招呼,在这里也找不到她。

我跟她说,我最近学习的压力很大,暂时不想在这里兼职了,想好好的度过高考前剩下的这几个月。

她很理解的同意了,而且笑了笑,说,姜生,其实,我老早就想让你停下工作了,但是一直忙,也没有时间跟你说。我一直怕影响你的学习。然后就拖着我的手走进她楼上的办公室,说了很多亲密的话。

苏曼再次走到我眼前的时候,宁信看看她笑了一下,看看手上的表,说,苏曼哪,恐怕我今天不能陪你去了,你得另找人了。然后,又看看我,问,唉,姜生,你又时间么?有时间的话,就替我陪苏曼参加一个小活动吧。然后很歉意地看着我和苏曼。

苏曼看着宁信,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好啊,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请得动姜大小姐。

尽管我不喜欢苏曼,但是,对于宁信的要求,我不知道该怎样拒绝,最终我还是同意跟苏曼一起。

我在“宁信,别来无恙”等了苏曼一小时,才见她从化妆间里走出来,发髻梳得高高的,嘴唇上涂着鲜亮的唇蜜。她挑挑眉毛冲我笑笑,说,姜生,我漂亮么?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点点头。她是漂亮的。奶奶的,在程天佑身边的女孩子,哪个不漂亮?记得我刚到省城读高中的时候,看着校园里那些漂亮鲜艳的小女孩,还问过凉生,我说,哥哥,如果我穿上漂亮衣服,是不是也很好看啊?

凉生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他说,我们的姜生,怎样都漂亮。

现在想想,凉生骗了我。如果我真的足够漂亮,那么,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女孩子总是在我面前经过,而且骄傲的像一只孔雀?

唉,我确实该回家好好的自卑一番,她们穿着漂亮而金贵的衣裳,总是某个大品牌的最新款式,而我,连买一只两块五毛钱的杂牌唇膏都要犹豫好久。奶奶的,今天我没带唇膏,就这样像一棵失水的小葱似的跟在水蜜桃苏曼身后,一同上了车。

车上,苏曼并没同我讲话,车里的空气异常冷漠。我无比的怀念在程天佑车上的时光,那场面跟两国交战似的,别提有多么火热了,就差同归于尽了。

车行二十分钟,在一座大厦前停下了。门童赶紧走上来帮开车门,苏曼挽着流苏披肩,仪态万方的从车里下来。我倒是没穿礼服,却还是很狼狈的碰到了脑袋,真不明白,最近我的脑袋怎么这么受爱戴,动不动就伤着了。

跟着苏曼走进大厅的时候,我突然傻了。眼前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端着酒杯,交谈着,苏曼进门的时候,一圈人围了上来,闪光灯亮成一片。苏曼在人前,真是仪态万方,脸上的笑容始终淡定从容,完全不是台下那份刻薄的模样。我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白体恤蓝牛仔,我似乎才该是焦点。好在,他们根本没有留意我。

苏曼紧紧拉住我,她对我笑,姜生,你跟好我就是了,不用担心。

我当时真傻,就这样跟着她走。其实,我该早点离开才对,她这么讨厌我,怎么可能让我好过。

当我看到她笑意盈盈的拉着我走向那个熟悉的影子时,突来的不安让我感觉到事情的不妙。她喊,程先生,好久不见。

程天佑微笑着转身,当他看见我在苏曼身边的时候,脸色异常难看。我抬头看看苏曼,看看现场的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苏曼签约五湖星文化娱乐公司。

现场的记者似乎从程天佑的脸色上嗅出了微妙的变化,紧接着闪过灯在我的脸上不停闪烁。程天佑将酒杯扔在地上,冲开人群,将我紧紧拦在怀里,阻止他们继续给我拍照,他对身后的保安说,拿下他们的相机!

他的这个举动令很多记者表示不满,他似乎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大吼,斯文之气荡然无存,他说,我可以还给你们相机,但是我告诉你们,她还是个孩子,要是她的相片登报或者上网,你们没有一个人会好过!然后他转身恶狠狠的盯着苏曼,说,包括你!

苏曼冷笑,衣服鱼死网破的模样,不等下面乱成一团的记者发问,她先开腔,你们以后不要再问我,是不是同五湖星的老板程先生有什么关系,你们看到了,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包养这两个字轮不到我身上!要说包养,怕你们该问问现场这个小妹妹了吧?然后,她冲我冷笑,姜生,你躲什么躲!有本事做,没本事承认么?

我被突来的状况给弄懵了,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我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在此刻,我唯一可以依赖的是程天佑,所以,我将脑袋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唯恐他离开,我被这无端飞来的横祸压身。

程天佑紧紧地将我护在身后,飞快地将西服脱下来,挡住我的脑袋,护着我走出了乱糟糟的大厅。保安将记者们挡在身后,可是我仍能感觉身后有无数的闪光灯在闪烁。生活在那一刻乱成一锅粥。我的眼泪滚了下来。

程天佑一言不发,将我带上车。他看着我流眼泪,递给我一方纸巾,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可能是怒火所致。他说,姜生,你没事吧?被吓坏了是吧?唉,都是我不好,给你弄来了这么多麻烦事。

我边抽泣边摇头,我说,程先生啊,我觉得我好像犯了很大的错误,让你损失很大的样子!

程天佑对程先生这个称呼似乎很不适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看我红肿的眼睛,叹气,说,姜生,咱们回家吧!

54

一直以来,只有凉生对我这样说过,他说,姜生,咱们回家吧!

小的时候,在魏家坪的草地上,每当烟筒开始燃起青烟,小孩子便被自己的家人喊回家里吃饭,只剩下我同凉生。凉生这时,就会拉着我的小手,说,姜生,别玩泥巴了,咱们回家吧!

初中的时候,母亲从邻村一收破烂的老头那里,给我们买了一辆自行车。虽然车子很久,但是,我和凉生却高兴了很久。每到放学,凉生就在我们教室门前等我,他见到我,就笑,说,走,姜生,咱们回家吧。这个时候,我就会跳上他的单车。车子总是吱吱嘎嘎的乱响,北小武从我们的身后飞车而来,他总是嘲笑我,哎呀,姜生,你好好减肥吧,看这辆可怜的车子,都快被你坐毁了。我在车上冲着他做鬼脸。凉生微笑,回头,说,姜生,别听他的,咱们回家!

而现在,我跟凉生已经很少说这样的话,再也不会有两个快乐的小孩,凉生牵着姜生的手,一起回家。

回家,家里有凉生做的水煮面,家里还有一只瘦瘦的小猫叫小咪。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程天佑一边驾车一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真温暖,温暖的像一个家。其实,他是以为我在为刚才经历的事情流泪。他并不知道,我的所有眼泪都与一个叫凉生的男孩有关。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完全的撤痛我的神经。

车行了很久,在一群别墅区减慢了速度。我擦擦眼泪,问程天佑,我说,程先生,我只听金陵说过往深山老林里贩卖女孩的,没见过往别墅区里贩卖的啊。

金陵?程天佑皱皱眉毛,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啊?他仿佛又一时想不起来,看看我,说,你命好呗,那姜生,如果,将你贩卖到这里给我做媳妇好不好啊?

他这样一说,我的脸立时红了起来。程天佑笑,说,姜生,你还是别叫我程先生了,我会觉得自己好老啊,我不就比你大那么几岁么?你以后还是叫我天佑吧?

天知道我当时怎么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我竟然出口就是,我叫你佑佑吧?说完,就兀自大笑起来。程天佑也笑,他知道我在同他开玩笑。好像很少人这么同他开玩笑,所以,他听了这么低劣的玩笑也肯笑得很开心。

车子七拐八拐,终于驶进一个院子里。自动门敞开的那一瞬间,我看了看程天佑,我说,呃,这是你的家?

程天佑点点头,很奇怪的看着我,眼神似乎是在询问,有什么不妥么?

我吐吐舌头说,唉,有钱人。一直以来,在我眼中,北小武就是小公子哥了。如今上帝又塞给我一个更巨大的公子哥。我才发现自己与凉生的生活是多么微渺。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曾是那样幸福。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触碰了琴键。

程天佑将我带到三楼,距离阳台很近的地方,绿色蔓藤爬满了窗台。淡绿色的透明窗帘在风中翻飞,梦境一样。

一架白色的钢琴坐落在阳台边,周围只有鸟鸣声,显得格外安静。

程天佑将我拉到钢琴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琴键,一窜流淌如水的音符跳入我的耳朵中。他对着我微笑,说,姜生,伸出手来。

我看着他,就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乖乖的伸出手,他绕到我的身后,双手温柔的覆盖在我的手上,轻轻地,带着我,一个一个落在键盘上,音乐在我们两人的指端放缓了节奏。他的呼吸声缠绕在我的耳边,与钢琴声、鸟鸣声混成一体。

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公主。我轻轻地回头,对着程天佑笑,眼睛中依稀有泪,我非常想告诉他,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倒了钢琴的黑白键盘。

凉生,我的指尖终于替你触碰倒了钢琴的黑白键盘。

很久之前,每次看到凉生在乐器行外的玻璃窗前对着钢琴发呆,我总是想,如果我有钱,我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凉生买一架钢琴。我总是觉得像凉生这样气质的男孩,就应该坐在钢琴边,像王子一样,演奏最优雅的旋律。嘴角微微上翘,将最美好的微笑在琴声中绽放。

程天佑问我,姜生,好听么?

我点点头。

程天佑的手从我的手上挪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掌心出汗了。

程天佑问我,你知道,我们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吗?

我点点头,傻乎乎的说,叫钢琴曲呗。

唉,想想,我当时的回答真够煞风景的,好在程天佑的心脏有足够的抗击打能力,他还是面带微笑的对着我,说,姜生,那叫《水边的阿狄丽娜》。

那天夜里,程天佑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家教特别严,父亲总是让他跟弟弟两人学这学那得,他本来并没有什么钢琴天赋,但是硬生生的被父亲逼成了半个钢琴神童。

那是程天佑第一次跟我讲他的童年,他说起往事的时候,眼神特别深情,令人恍惚不已。

55

那天夜里,程天佑拉着我到院子里放烟花。明亮的烟火在天空展开最美丽的光彩,然后陨落。我在程天佑身边开心的像个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整个夜空只有烟花绽放的声音和我欢呼的声音。

可能太开心了,所以我就抢过程天佑手中的烟花,自己亲手点燃,结果,我可怜的程天佑,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嫉妒你的好看,更不是嫉妒你衣服的漂亮,可能是烟火嫉妒了,也可能是我摆放的方位不对,要不就是这个烟花时假冒伪劣产品。所以,它不顾一切将烟火冲到了程天佑的GiorgioArmani西服上,程天佑的脸都绿了,这个小男人似乎对衣服特别情有独钟,容不得半点伤害。我当然不是对Armani这件金秋限量上市的西服心存嫉妒,非要烧毁了它不可。确实是火不长眼睛。

我甩了甩腿,想独自溜进屋子,却被程天佑一把抓住,我想,完了,上次为了一部手机,都想将我用被单勒死,这次我更是死翘翘了。

但是程天佑却出奇的好脾气,他说,姜生,你今天开心么?

我看着他,点点头,我确实挺开心的。尽管下午的时候,因为苏曼,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是,在这里,这个叫程天佑的男子,却满足了我两个愿望。这两个愿望虽然微小,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那样重要。他们说,只有见识过烟火和爱情的人,才知道人世间的美好与凄凉。如今,这两样我都领教了。算不算功德圆满呢?

我仰望着天空,烟花灿烂过后,果真什么都不留。

程天佑穿着破着大洞的Armani陪着我站在院子里,久久。

秋天的夜晚,凉意习习,有种浸入骨髓的感觉。我望着孤单单的天空,眉心皱的很紧很紧,其实,我何必欺骗自己呢?我确实不快乐,我确实不开心。但是我一直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快乐,学习开心。我需要走多久,才能对这份遗憾释怀呢?

程天佑说,姜生,你不要皱眉头,这会让你很早就成了老太婆的。

我合上眼睛,试图将眼泪压入瞳孔中,嘴角微微笑,张开眼睛,看着天佑,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小老太,因为,天佑,我的心事已经是一片浩渺的海。

天佑笑,说没关系,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我冲着天佑很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说,天佑,你说,世界上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令你想弹指老去?

天佑激将手插入口袋,看着脚下,转身走进屋里,在灯光下,他对这我微笑,他说,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我想,一定是你,姜生。

天佑的话,让我愣了很久,很久。

那天夜里,我做梦,梦到了两颗连根生长的冬菇。原来,那两颗冬菇,一颗给了未央,一颗给了天佑。它们之间,什么也不能留。

56

程天佑说,他一直以来,不大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他不想给我带来麻烦。他说,姜生,我怕自己给不了你安全,所以,我很少去找你,尽管,我总是很想你。但是他没想到,他所有的坚持因为苏曼完全成了泡影。

他说,姜生,我很担心你?

我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小傻瓜,小九肯定告诉你了,我不是个好人。

我特别实在的点了点头。小九不在这个城市了,所以,我也不必担心程天佑听到这样的话而去找她的麻烦。

程天佑就笑,他说,我的傻丫头,你难道就不能说几句假话逗我开心么?

我说,假话逗你开心?好啊,我最会说假话了。然后我眯着眼睛看着他,我说,程天佑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最大的帅哥啦!

程天佑笑,说,姜生,我真拿你没办法啊。

他看着我说,姜生,我不在这个城市是这段时间里,你答应我,一定不要离开你们学校。我不是吓唬你,我不算什么好人,很多人跟我有仇,但是他们不一定冲着我来,因为他们不敢,但是你,姜生,你不同,我怕别人会伤害到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很认真的看着他,说,程天佑啊,你是不是写黑社会的,或者,是不是你的娱乐公司最近在投资拍黑社会有关的电影啊?

程天佑叹气,好了,姜生,我不吓唬你了。你也见过我在巷子弯的遭遇。他们带了枪,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活着。而这件仇事并非因为我起的,而是几年前的一件煤矿惨案,我不过是想知道,那场矿难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一场意外,就被那些不知来路的人几乎灭口。这件事情的仇恨本来不深,甚至几乎与我无关,你想想,我身上还有比这严重更多的复杂的事情。所以,姜生,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杀了苏曼!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程天佑说的话的严重性,我只是当听一个传奇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我说,天佑,天佑,怎么你还去查案啊?难道你是卧底么?

程天佑无奈的摇摇头,说,好了好了,姜生,跟你说话,是我最大的失败,你先睡觉吧,我明天得火速送你回学校。我明天就要暂时离开一下了。

我嘟嘟嘴巴,很不解的望着他,你去干什么啊?

程天佑刮刮我的鼻梁,说,去采人参!然后就哈哈大笑,说,笨蛋姜生,你不要问那么多了,我是奉了“太上皇”的命令出去找一个人,你还是早早休息吧!

隔天早晨,我回宿舍的时候,正好碰上未央,她抱着课本去教室,看到我的时候,她笑得特别甜,她说,姜生,昨天你哥哥让我给你送水果,我在你宿舍等到大半夜啊,都没见你回来。你说,我今天该怎么跟凉生说啊?

我的心一沉,嘴巴却很冷淡,我说,随你说好了,反正凉生拜你所赐,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也不差这一次失望。

未央笑,说,姜生,你别总是这样,把我想的那么坏。我都跟你道歉了。我不是故意的。这次,我一定不会跟凉生说,我发誓。

我笑,你还是照实跟凉生说吧,免得再翻口供,让我在我哥面前更抬不起头来!说完,就跑回宿舍整理课本,准备回教室上课。

宿舍里碰见金陵,她正在收拾床铺。见到我,打了一声招呼,就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了。我问她,咿,金陵,你昨晚在宿舍么?

金陵抬抬头,看看我,脸上的神色不怎么好,笑起来竟也觉得勉强。可能是我被程天佑的话弄得神经兮兮的,所以,看任何人的时候都觉得他们与往常不太一样。

金陵说,是啊,昨天晚上我住在宿舍。我以为会见到你呢。她看着我,皱皱眉头,说,姜生,唉,怎么事情这样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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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得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但是我也没问,金陵的脾气我太了解了,如果她不自己先说出来的事情,就是你问她一千遍一万遍,她也不会说一个字的。我估计,她这样的人放到抗战年代,绝对是红色革命人士。辣椒水老虎凳在她面前,她也绝对不改改脸色。我这个人就不行了,按北小武的说法,我如果出在抗战年代,绝对是小汉奸一个。我虽然承认自己有些小人行径和阴暗心理,但是真不愿意被北小武这样奚落。大家都会美化现实,北小武不会。

北小武最近一直背着一个大包,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背着大包不嫌累得慌,我们可是压得眼睛疼哪。

北小武说,姜生,你就事儿多。我是随时打算回家,我跟你说过了我妈妈身体不好。

这件事我告诉了凉生,我问他,咱妈最近身体好么?凉生摇摇头,说,不是很好的样子,不过,姜生,你别担心,妈妈不会有事的。

我说我不担心,然后跟他说北小武的母亲最近一直在生病。我问他,如果北小武回家看他妈妈的话,咱们要不要也跟着回去。怎么说,北小武他妈还留给你一个陶罐呢。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低下去,我说,哥,其实我想回家看看妈妈。

凉生点点头,说,说,好,姜生,等哥哥带你回家。

57

总的来说,我是一个比较热爱生活的人,所以,我并没有听程天佑的话,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星期六的下午,我找不到金陵,就将在教室里啃书的北小武拽出了校门。北小武一脸不乐意,说姜生,我考不上大学,你给我担当哈。

我白了他一眼,这个世界真疯狂,难道就因为我这次拉他外出,耽误几个小时,他就考不上大学了么?

我手里有一沓请假条,然后我经常模仿老师的签名,这样子,就能从传达室混过去,否则,他们不让学生在下午上课时间轻易出大门的,这个破规定是从我们读高三的时候,学校才设定的,以前还是很自由的。

估计那看门的老大爷对我印象也比较深刻了。我几乎每周都“患”一种新病,老大爷的同情心是那么强,觉得好好的一小姑娘,怎么这么多病多灾的,所以他每次看到我都会问,姑娘,你这次又得什么病了?

一旦我两周以上不得病,老大爷就会在校园里乱溜达,然后,碰见我就喊,哎,那个小姑娘啊,你怎么最近不得病了?

金陵当时在我身边,说,这老头是不是被你折腾傻了?

我说,没有,他顶多是毒蘑菇吃多了。

后来特别熟悉了,我几乎都不用请假条了,只要我的大脸往传达室的玻璃窗前这么一搁,就相当于一张请假条了。这份待遇让北小武羡慕不已。离开学校的时候,老大爷又笑眯眯的问我,小姑娘,你又得了什么病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逃课,我逃课的重要目的就是出来溜达溜达,巷子弯的小龙虾和田螺都很不错,但是我最想吃的就是烤地瓜。以前我们小的时候,在魏家坪,总是一窝小孩子,在凉生和北小武的带领下,跑到别人的地里去,偷地瓜。然后带到魏家坪的草地上,用砖头架在一起,然后烤着吃。

58

我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北小武这么说的。

原因是我请何满厚吃了一顿好饭,还带着他去医院检查了伤口。医生说,没有大事,并没伤到骨头,可能就是太过疼痛,所以患者不敢走路,等吃几副药,治疗一段时间,他会康复的。我帮他买了药,还替他换了一身行头。最终还将他安置到北小武隔壁的一家空房里,让他暂时安身。所有的花费都是从宁信曾经给我的一笔钱里面支出来的。这笔钱我一直没动,我想找一天还给宁信,因为,当时,我救下伤痕累累的程天佑,并不是为了什么奖赏,而是因为这个男子,有像极了凉生的眉眼。还有,我确实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北小武说,姜生,你何必那么好呢?你忘记了他是一个坏蛋么?

我低头,说,怎么说,我们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何况他现在太惨了,难道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流落街头不成?

北小武说,反正,姜生,我心里艮得荒。好人也不是你这样当的。

我说,那反正他腿好了,咱就让他回魏家坪就是,又不是要照顾他一辈子,他还有老婆孩子呢。我不过是不想看到别人的可怜样。

北小武说,好吧,希望,将来我们不要比他更可怜就行了。

其实,北小武还是一个好小孩的,他隔天,就帮何满厚去旧货市场买回一个轮椅来。何满厚有些受宠若惊。

北小武冷笑,说,别那么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我不过是想你早点好起来,早点离开这里,我可没有姜生那份菩萨心肠啊。

一个周后,我将收留何满厚的事情告诉了凉生,他的嘴巴张得好大,一脸不信任的看着我,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说,姜生,你这么好心肠啊。

他的话令我万分不满,我一直都是好心肠的,难道他到今天才发现不成。

结果凉生又说,他说,姜生,其实未央一直很难受,她觉得可能那天不该戳穿你,让你对她那么痛恨,其实,她当时确实是为了你好。你既然能原谅何满厚,就原谅未央吧。我倒觉得,如果她帮你隐瞒,才是对你的不好呢。

凉生的话,让我脑袋都大了。我最厌恶的就是别人跟我提起中心街那个伤心的午夜。我以为我会慢慢忘记,而凉生也会慢慢忘记。可是,未央总是适时地兴风作浪一把,死扯着那个过往不放。

59

我的生活似乎没有象程天佑担心的那样被扰乱,可能我不太看娱乐周刊一类的八卦杂志,也不会知晓,到底有没有什么八卦涉及到我这棵小青草。譬如香艳至极的标题:玉女明星遭遇清纯幼齿,富商如何抉择?

哎呀,不说了,乱七八糟的。我现在的大脑又开始短路了。

学校还是一个相对纯净的地方,至少能暂时地将我同这样的流言蜚语隔离开来,我去给何满厚送饭的时候,没有遇见北小武,我本来想喊着他一起回学校找凉生,然后一起商量一下,怎样给金陵过生日。

回学校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回到学校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一个与程天佑有着十二分相象的人,他冲我微笑,眼神却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尽管他在压制这种敌意,但是,这份敌意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突现了出来。

他喊我姜生。

我吃惊地看着他,讷讷,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嘴角荡开一个极诱惑人的弧度,眼眸中隐隐闪着淡淡的蔚蓝,有些鬼魅的气质,不如程天佑的黝黑纯净,更不是凉生的清澈透亮,他修长的手指在轮椅上来来回回地画圈圈,阳光洒在他略长的头发上,在脸上留下丝丝的光影。更让人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如果不是因为对他太过惊诧,我真该拉着金陵来对眼前的男孩,好好的花痴一下。在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阴翳,令人发寒。

他看了我良久,才说话,声音很温柔,就象一个秀气的女孩子,但是可以听得出那是故作的温柔,因为声线中透着一份让人疏离的薄凉,他说,因为我叫天恩啊,程天佑是我哥啊。很多人都说,哥哥有了一个很美丽的小女友。原来真的很好看啊。他把手伸向我,微笑,微笑。

然后,他说,姜生啊,你能不能把我扶起来,我想站一下。

我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握住他伸来的手,可当我发现他空荡荡的裤管时,背后泛一阵刺骨的冰凉,我惊惶地退后,声音颤抖得一塌糊涂,说,天……恩,你,你……的腿……

天恩就笑,笑得特别畅快,然后他冷冷地看着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扶不起是吧?你们谁都扶不起我来!然后他拖过我的手臂,狠狠地在我手上咬下一口,我直疼得缩回,手上泛起一个红红的牙印,渗着血丝,我的眼睛开始冒泪。他继续大笑,说,姜生,我今天是给你留下一个印,做一个标记,标记着从今天起,你就是属于我的。我就是告诉你,程天佑能拥有的,我程天恩一样能拥有!

关于天佑有一个弟弟的事情,小九曾说过,她说,天佑虽然难缠,但是唯独对他的弟弟确实出奇的好,因为他弟弟更是出了名的鬼难缠,那才叫真正的可怕。他处处攀比着程天佑,无非就是因为,在他们年少时,有一次,他爬梯子,上阁楼捉鸽子,程天佑在下面给他扶着梯子,一群鸽子受惊起飞的时候,从程天佑的眼前掠过,程天佑一时松手,梯子倒下,程天恩从三楼重重摔下,这一次灾难,导致了他下肢终生残疾。

小九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告诉我,怨恨真是一个魔鬼啊,姜生。

怨恨确实是一个魔鬼,可是原谅谈何容易呢?尤其面对那些本应该是最亲爱的人带来的伤害。

就象小九不能原谅她的母亲,我不能原谅父亲,而天恩不能原谅天佑一般。

程天恩看着我一脸惊慌地杵在原地,,轻轻地笑,声音恢复了原先的柔和,他拉过我的手,看着上面红肿的咬痕,说,姜生,你不必害怕,我是千万分不会伤害自己的东西的,这不过是一个标记而已。我就有一个这样的爱好,是我的东西,我千分小心,万分小心地做上标记,我怕程天佑跟我抢。说到程天佑,他竟然流泪,象个无辜的小孩,无助地看着我。

我将手迅速地抽回,转身离开,却被程天恩一把抓住,他从身后拿出厚厚的一沓相片,还有一沓厚厚的报纸,说,怎么,姜生,你不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你看看这些相片,这些报纸,如果我要伤害你的话,我早就将这些东西发到你们学校每个角落里了。我哥哥是不怕的,可是你,姜生,你该怎么办呢?然后,他继续笑,很开心的模样,把报纸和相片统统扔给身后的人,说,将它们都毁了吧,别吓坏我们的小姜生。然后,他轻轻地在我手背上一吻,吓得我一身冷汗,急忙将手抽回。

他抬头,微笑,说,姜生,有没有人告诉你,第一次吻你的时候,吻你手的那个男孩,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呢?

我看着他,感觉天都压在我的头顶上,呼吸特别困难。程天恩笑,说,看,姜生,你还是回教室好好放松一下吧。还有,他轻轻地说,还有,有空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我没等他的话落下最后的章,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飞身离开了这个恶梦一样的地方。我并没留意,从车上下来一群人,他们赶到程天恩的身后,将他扶起,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最终,他们被程天恩给摇手制止。

或许,真如他所说的,姜生,我不会伤害你的。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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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这个名字太罪恶了,就是在睡梦里,都让我难于幸免它的荼毒。

程天恩的出现让我心有余悸,那晚,我没有去上晚自习,也忘记了同凉生和北小武谈论怎样给金陵庆祝生日的事情,而是独自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直发冷,梦魇随行。

那个该死的程天恩,活生生地将我这么一个热爱生活满腔热情的小青年给吓成了林黛玉。

金陵那天晚上也很早回了宿舍,她看着我病恹恹的模样,问我,姜生,姜生,你怎么了?

我就抱着金陵哭,我给她看我手上的伤口,我说,从小到大,他奶奶的,就没有人像程天恩这龟孙子这么折腾我。我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从小就没肉吃啊,怎么对肉这么感兴趣啊。再说,我顶多也是一个小排骨,有什么好啃的啊?

金陵不知道是不是看了我的伤口的原因,身体一直在发抖。她握着我的手,久久不能言语。我想,金陵这样的女孩,跟我一样,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估计,程天恩的彪悍行径也将她给吓傻了。

我最后靠着金陵睡着了,而且很安稳。当有一个人在你睡觉的时候,守护在你身边,你总会觉得特别安全。迷糊中,我仿佛仍能看见她靠在床栏前,手里抱着历史书,嘴巴轻轻地开开合合背诵着历史题,但是,我似乎感觉她更像在梦呓,傻傻地念叨着,天恩,天恩。

唉,这个名字太罪恶了,就是在睡梦里,都让我难以幸免它的荼毒。
61

北小武终于象疯一样奔回了魏家坪,因为,他母亲这次不是病重,而是病危。我同凉生也跟着他疯奔回家。

那个本来张扬的女人躺在自家的大屋里,瘦得不成人形。

我突然想起,她往日的凌厉样来,到别人家去,不带点东西,是不肯离开的。同北叔吵架,每日每天都不死不休的感觉。

北小武抱着她呜呜地哭,他喊她,妈,妈,我是小武啊,咱们去医院吧。

北小武的妈妈就睁开眼,看着他,脸上透出星星点点的欣慰来。他们的亲戚全都在周围,唯独北叔没有从河北赶回来。

北小武不顾一切拨通他父亲的电话号码,号啕大哭,他说,爸啊,爸,你快回来吧,妈妈不行了,就是以前她再不对,你也原谅她吧。

北叔一直对北小武的母亲心有成见,原因是她总是无中生有给他添了很多的麻烦,她总是四处宣扬她的不幸,宣扬北小武父亲的负心。可是,眼下看来,北小武的父亲并没有给北小武搬回什么小姨娘来,所以,这很多年来,他们夫妻的关系很僵。

电话那端,北叔似乎也哭了,但是,他并没有应承要回来,只是说,他对不起她,让北小武替他好好陪陪她吧。

北小武最后对他的父亲破口大骂,骂他不是男人,骂他小肚鸡肠,骂着骂着还是哭,还是哀求父亲回来。我同凉生看着北小武鼻涕眼泪流成一团,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心里特别难受。北小武见求不动父亲,最后,将手机哐当摔在墙上。

一时之间,四分五裂。

北小武的母亲最终闭上了双眼。

她没有去医院,她跟北小武说,她今天喝了一点农药,因为病痛确实太辛苦了。她说,她要去天宫做七仙女了。那时候,她的意志已经迷幻了,可是,当众人给她灌绿豆水解毒的时候,她的牙齿却咬得死死的,紧紧的。

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她为什么要喝农药,因为,她求死的决心是这样的大。而她又没喝太多,因为,她非常想见见她的儿子。她从小骄傲到大的儿子。

在她停止呼吸前的一段时间,她特别清醒。那时,只有我同北小武陪在她身边,别人都去忙着准备她的后事去了。而凉生,先回家照顾母亲去了。

她对北小武说,其实,并不是她对他父亲造谣,她干枯的手拂过北小武的脸,她说,孩子,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妈妈和爸爸的事情,不是你们小孩子看得那么通透的。然后,她残喘着,说,小武啊,这一辈子,你得做个好人啊,不要象妈妈这样,更不要象你爸爸。然后她看了看我,有些迟疑,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她说,你爸爸,这辈子想出人头地,所以一直是不择手段。很多年前,魏家坪的那场矿难,埋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五十条人命啊……只是为了从姓杨的手里夺过煤矿的开采权……

我当时象傻了一样站在原地,我突然能理解,为什么北叔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好,对凉生这么好,对魏家坪所有的小孩都不错。原因是他内心的惶恐,内心的不安,时时刻刻灼烧着他,让他不得不对我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孩子做一些补偿,这个样子,他的良心才能得以安慰。

原来,金钱是这样的牛B,可以让人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就在这一刻,我对美好世界残存不多的本真又坍塌了一半。

北小武也停止了哭泣,傻傻地看着母亲。他根本不愿意相信,此刻母亲所说的一切。他同凉生,同我,本来是最好的朋友,而现在,却成了有着这样渊源的仇人。而他的父亲,那个一直令他敬重的男子,顷刻之间,竟然成了一个身负血案的杀人凶手。

北小武的母亲在停止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紧紧抓住了北小武的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她说,小武啊,无论别人和我多么恨你父亲,你都不要恨他啊,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啊……话说到这里,她就不停地喘息,喘息,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到最终,她也没将剩下的话说完整,就离开了。

是啊,世界上哪有子女有痛恨父母的权力。或者,我对父亲的痛恨也是这样没有理由的,毕竟,他赐给了我生命。

62

北小武母亲的离世,让冬天特别早地到来了。

北小武变得异常沉默,常常对着书本发呆。每次,从他们班门口经过的时候,看着他那个样子,我的心就无比酸楚。我想,如果,如果小九看到了,会不会心疼,会不会不流泪呢?

他一直没有再联络他的父亲,而我也没有将北小武母亲临终前的话告诉凉生,,我宁愿那只是她说的疯话。我不想凉生再次难过,事情过了那么久了,很多事情都可以随时间湮灭掉。

雪花随着圣诞的到来,来到了北方的城市。北方一直缺少南方的山明水秀之色。但是,每年冬天的时候,北方的雪确实漂亮得异常。

我同程天佑好象很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动听的话,是不是还是算数的。我想,如果是算数的,那又怎样?我喜欢他么?想同他在一起么?我还记得在别墅的那个夜晚,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很温暖的掌心,很明净的微笑。至少,在黑白键盘流淌的悦耳音符中,我感觉到了很大的开心和幸福感。

我想,我一定一定好好记住那个夜晚,对我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当天,谁是王子,我能记住那个夜晚的瑰丽和梦幻就已经足够温暖的了。美好的回忆就象一枚叶子,搁置在你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等待垂垂老去的那天,然后,你再拿出来看看。当苍老的你,如果还因为这枚宝贵的叶子,会象一个少女一样微笑时,那么,这一生,总算没有白白地经过。

下课后,雪地里就堆满了脚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高中生活,下雪是一件蛮令人开心的事情。

记得高中的第一年,我第一次意识到圣诞这么一个美好的节日时,我曾经跟凉生赖着要礼物。凉生最终在学校周围的小饭馆里,请我吃了一道糖醋里脊。从那天后,我就开始有一些很白痴的念头,我想如果天天是圣诞该多好啊,那样,我得吃多少糖醋里脊。

这样的话,我没有说给凉生听,我怕他心疼。

心疼我是一个拿着糖醋里脊或者红烧肉做终极理想的孩子。

这件事情,我偷偷说给北小武听过。北小武请了我吃了小半月的糖醋里脊,直到那个叫小九的女生出现,他忘记了他背负的责任,大脑直接成了空壳,将我扔在一边,天天同小九腻歪在一起。

或许,我对小九最初的不喜欢,可能也与吃不到糖醋里脊有关。

唉,私下里,我真是一个小人。

中午的时候,在宿舍里,金陵给我削好一个苹果,放在手里,说,姜生啊,圣诞节的时候,要吃一个苹果,那么,下面的日子,你便会平平安安,你所想的事情也都会有完美的结果。

我冲她吐吐舌头,多少年了,我吃了无数的苹果,也没见得我生活得多么平安啊。但是,我仍然对金陵的好心表示感谢。毕竟我得好好表现一下自己是一个心存美丽愿望的女孩不是。

下午的时候,我也学着金陵的样子,送给北小武跟凉生每人一个红苹果,他们都为我的体贴表现得无比开心,双双当着我的面,在冰冷的雪地里啃苹果。结果,他们双双啃出一条虫子来。

我的手怎么就这么背呢,刚从学校的商店挑的两个苹果。千挑万挑,竟然都挑了两个长了虫子的?我发誓,它们的表面光滑无比,艳丽无比,根本看不到任何疤痕和虫眼。

北小武把虫子捞出来,扔在地上,活活冻死了,然后他继续大嚼。我想他一定是记起,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因为小九也曾经说过,圣诞的时候,你一定要吃苹果。不过她的版本是,如果,圣诞节的时候,你吃苹果,你所期望遇见的人,就会平平安安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且,终身,他都将平平安安的。而且,你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忘了说,小九就是在那个圣诞,啃着苹果满街乱晃的时候,遇见北小武的。北小武看见她红得跟胡萝卜一样的小手,搭讪了一句,你这样不冷么?三九天的啃苹果。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

所以,小九一直都这么跟北小武说,跟我们说,她说,圣诞节的时候,你一定要吃苹果。

北小武,现在在我面前一口一口地嚼着苹果,我知道,他肯定也想起了小九,否则,他不会嚼着嚼着,眼圈就渐渐地变红了。

我扯扯他的衣裳,说,咱们今晚就去金陵那里聚会吧!毕竟是圣诞夜了,一起祈祷一下,咱们明年都能金榜高中。

我提议到金陵那里去,是因为去北小武那里不方便,因为何满厚就在他的对面。我知道凉生不喜欢见到他,而我,虽然救了他,但是,我也不愿意见到他。有些人,总是你的伤,让你不愿意面对。

当天傍晚,我们四个人均跟自己的班主任,请了病假,说是吃苹果吃得肚子疼,要去诊所里检查一下。现在想想,当时幸亏我们的学校没有诊所,要不,我们怎么可能有这样美好而简单的借口呢。

当天晚上,我们象雀跃的小鸟一样,飞出了校门。我们准备先到超市里去买点水果零食可乐一类的东西,再飞奔金陵的小窝。唉,我真没出息,一提吃的,脚上就跟长了烽火轮一样。

学校门前三十米处是公路,路灯象一个个沉默的少年,对心事缄默不语,雪花依旧在空中飘飞,如同上帝撒向人间的花瓣。我的视线就在这漫天雪花和灯光下变得迷离起来,脚步突然迟疑了起来,因为正对着学校的路灯下,我看到了一个孤单的人影,在灯下不停地徘徊,徘徊,心事满怀的模样。

不仅是我,我身边的北小武也停住了步子,我转脸,看着他,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鼻尖开始冒汗,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肩膀上,时间仿佛就定格在那一秒钟。

当路灯下的那个人影站住,抬头的那一刻,北小武再也停不住脚步,象发疯一样跑过去,他的声音抖动得厉害,几乎压抑地嘶哑,他喊,小九。

是的,是的。

是小九。

怎么会是小九。

竟然会是小九!

我看着北小武抱起那个孤单的女子时,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讨厌啊,怎么圣诞节让人流眼泪呢。

我们的小九,北小武的小九,她竟然回来了!

在这个下着雪花的圣诞,她象一片洁白的雪花飘落在我们面前,一身洁白,似乎全世界的纷扰都与她无干。

我的眼泪不住院地往外流,小九,小九,她真的回来了。

如果,如果,如果你也想遇到一份久违的幸福,那么圣诞节的时候,请你一定要完整地吃一个苹果,那么你等待的人,一定会在某个飘雪的圣诞,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63

在金陵的房间里,红红的炉火映着我们三个年轻人红彤彤的脸庞。凉生同金陵在厨房里弄火锅材料,我在桌子前做大灯泡,对着小九傻笑。她瘦了不少,不象以前那样圆润了,但是似乎更清丽了。

凉生在厨房里喊我,我很不情愿地挪到厨房里,看着凉生,我说,干什么啊?小九回来,我还想多看几眼呢。

凉生说,好姜生,你怎么就这么愿意做大灯泡呢?

我偷偷从他摆好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瓜条,塞到嘴巴里,笑,说,哥,关键是小九不象未央那么难伺候,你看我什么时候给你和未央做电灯泡了?我敢么?我早就给未央掐死喂鸟了。再说了,我是北小武的正室夫人,这都是众所周知的,我家相公纳小妾了,我能不去看看么?

凉生无奈地笑,将一块蜜饯放到我的嘴巴里,他说,姜生,你别对未央有那么多的意见,其实,她的人不错。好人家的女孩子,总是性格乖张一些,但是,总的来说,她还是不错的。

我撇撇嘴,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才不要你管呢。说完,我又打算跑到小九跟北小武面前见证他们的喜悦时刻。

凉生拉住我说,姜生,走,咱们到陽台上看雪花。你别去凑热闹了好不好?

我同凉生到陽台上看雪花。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空气也不是特别的冰冷。我仰着脸,雪花落在我的眉毛上,不久,溶化消逝,就象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凉生站在我的身边,穿着厚厚的棉衣,鼻尖红彤彤的。我看着看着,眼睛就发酸。他奶奶的,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苹果,愿望怎么就永远不能实现呢?是不是,我就是那个上帝遗忘了的小孩,永远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糖?

凉生看了看我,他说,姜生,姜生,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他这么一问,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抱着他哇哇的哭,就象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哭,很多年后的现在,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怀抱,更不是我可以取暖的怀抱。尽管在那些没有忧虑的年代,这个怀抱给了我世界上最大的温暖。但是,这终究是不属于姜生的,不属于那个叫姜生的小孩的。我一边哭一边呓语着“哥哥”两个字。因为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做对白,找不出任何借口来解释我的眼泪和悲哀。

凉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却不知道怎样来安慰。雪花划过他天使一样的面容,落进我的衣领中。我的身体抖了一下。

凉生说,姜生,你是不是冷啊?要不,咱们回屋吧。

我摇摇头,说,哥哥,我想多和你呆在一起看一会儿雪。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很少和凉生单独呆在一起,以前同凉生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看着天空,问了他很多傻问题。有一次,下雪的时候,放学的路上,他一直牵着我的小手,唯恐我滑倒。那时,我看着天空的飘雪,问他,哥哥,你说,天空为什么会下雪啊?是不是有什么神仙不开心了?

凉生愣了一会儿,对着我笑,说,是啊,有神仙不开心了。

我说,那哥哥,是哪个神仙不开心了呢?他为什么不开心?当时,我只知道,七夕的时候,牛郎织女相会的时候,因为悲伤,他们会流眼泪。

凉生将我背过清水河,那时的清水河特别的滑,每年,总是有一些小孩从桥上滑下去,很多小孩就这样失去了生命。凉生说,我的小命很重要,因为,我得留着小命将来吃他给我做的红烧肉。

凉生将我背过河,又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案,他说,因为天上的雪王子喜欢上了我们的姜生,但是,他却注定不能娶她,因为,神仙是不能和凡人结合的。每当他想姜生的时候,就会下一场雪,只希望,雪花能替他到凡间来陪伴他的姜生。

我当时听得心里美美的,臭美的觉得自己的魅力真大,连神仙都对自己动了凡心。但还是撅着嘴巴,对凉生说,我才不是他的姜生呢,我是凉生的姜生。

凉生就笑,眼底闪过隐隐约约的悲伤,这是我发现不了的悲伤,就如同我心底的悲伤一样,永远见不了天日。

我看着厨房里金陵在忙碌,抬起眼睛,望着凉生,嘴巴轻轻地蠕动,声音异常干涩,我喊了他一声,哥。

凉生低头看看我,轻轻应了一声。

我的眼泪汨汨流下,我说,哥哥,天空为什么会下雪啊?是不是有什么神仙不开心了?

凉生的身体一振,他的眼圈也红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我,声音无比的低沉,似乎是在压抑了很多心事一般,句句艰难,他说,因为……天上有一个……叫做……雪王子的神仙,他……喜欢上了我们的……姜生,但是,他却注定不能……娶她,甚至……不能去爱……她,因为,神仙是不能和凡人结合的……

说到这里,凉生的眼泪就狠狠地流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灼痛了我的皮肤,一寸一寸,迅速灼烧到我的心脏,顿时,四分五裂,疼痛就象崩地裂的伤,不可扼制地侵吞了我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

凉生,一边流泪,一边艰难地说完最后的话,他嘴唇颤抖不已,每一字,每一句,仿佛是蹦出来的一般,他说,每当……雪王子……想姜生的时候,就会向人间……抛散……一场雪。只希望,雪花能替他到凡间来陪伴他的姜生。因为,他难过,因为……姜生啊……对不起……雪王子爱不起你……

雪地里,我听到凉生的心跳,还有他无助的眼泪,就这样滴满我的脸。

64

那一夜,我们五个人凑在一起吃火锅,平安夜,谁来佑我们平安?我的凉生,还有北小武,以及小九的眼睛都红得跟兔子一样。

在雪地里,我最先收起了哭泣,就象刚才没流过眼泪一样,我对凉生笑,我说,哥哥,小九回来了,我们该开心才是啊!我不好,不该流眼泪,我只是一想小九受过那么多伤害,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我开心,开心就会流眼泪……

凉生仰着脸,看着天空。雪已初睛,他揉揉眼睛,说,没事,没事,只是,我刚才想起了你的小时候,就觉得没多让你多吃几顿红烧肉,所以,难过,就哭了。姜生,你别难过啊,今天是圣诞节,我们得开心呢。

金陵看看我,又看看北小武,再看看凉生和小九。最后,小九打破了沉默,她将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拿起筷子,冲我们吼,说,奶奶的,你们都哭什么?你们的小九姑奶奶回来了,多喜庆的事儿啊,你们还一个一个多愁善感地给我装兔子,小心我把你们仨给涮火锅!

她这么一说,气氛突然轻松了好多,我们都动起筷子,跟猪一样吃起火锅来。红红的辣椒油,吃得我们直冒汗。

小九回来了,我那么开心。可是当她一直在我们面前沉默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心里特别难受,而现在,她突然又活蹦乱跳地抖出那副小飞妹的“嘴脸”来,我的心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我觉得无比的开心,原来过了这么久,属于我的人和物,一切都没有改变。

夜里,凉生和北小武回到北小武的出租屋里。金陵睡在靠近暖气片的地板上,我和小九挤在床上,说了一晚上的话,我们都是无比的累。我将脑袋靠在小九的胳膊上,我轻轻地喊她的名字,我说,小九,小九。

我吐吐舌头,我说,小九,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

小九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奶奶的,你还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把我们家小武还是原封不动地给我保留着啊!

我笑,鼻子有些酸,这个没良心的小九,她就不想北小武的好。我说,是啊,是啊,我可怕动了你心爱的小妾,你回来了拿来刀把我大卸八块。

小九笑,奶奶的姜生,你的嘴真甜。然后她伏在我耳朵边小声地问,姜生,凉生跟未央分手了么?怎么换了一妞?她指了指睡在地板上的金陵,说,这妞好眼熟啊。

我说,小九,你认识她的,你忘记了么,以前,北小武还琵琶别抱地喜欢过这妞啊,你认识他的。

小九说,我知道我认识她,我的意思是,以前我没留意,怎么现在看了,才发现,她太眼熟了,但是我又想不起到底以前我们在哪里见过面。然后她胡乱地把被子盖在身上,说,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奶奶的,这样就挺好的。说完就呼呼大睡了。

65

我一直想,是不是小九回来了,北小武就可以放弃他考上大学的梦想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变得比以前还用功,而且搬回了宿舍,把自己的小窝腾给了小九。

我跟小九笑,看样子,你注定要做状元夫人了。

小九笑,切,状元夫人,你不会说,就别弄出这些来路不明的词来糊弄我这个文盲。这叫诰命夫人,不叫会么状元夫人。你还皇帝夫人呢!说完特别鄙视地看了我一眼。

我本来打算让小九跟金陵住一起,因为何满厚就住在北小武的对面,我总觉得这样不太方便。对了,何满厚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宁信给我留下的钱,似乎也刚好花尽了,我想等元旦过后,就让腿脚利落的他赶紧回魏家坪吧。

而且,我觉得何满厚确实不是个好人,每次我和金陵去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总是有些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如果说,是青春期的小女孩,心理太过敏感了,我也只好承认,但是他的眼神确实让人感觉特别不舒服。

或者北小武说得对,我不该将一个白眼狼救回家。

不过,我还是没有将自己的不放心说出来,因为何满厚最近一直不在出租屋,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样,小九住在那里,比较稳妥一些。

经常过来看小九,看到她跟北小武在阳台上对着彼此吹“仙气”,小九对着北小武吹一口“仙气”,说,变,变成猪!

北小武就将自己的鼻子戳扁,扮成猪的模样。小九就很开心地哈哈大笑。冬日的寒气在她脸上涂上粉红的胭脂色,让她看起来,非常漂亮。她在北小武面前笑得跟个孩子一样。

北小武扮猪扮够了,就对着小九吹了一品仙气,说,变,变小鸡蛋!

小九就踹北小武,说,你奶奶的,你才是鸡蛋呢!

看他俩掐架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程天佑。以前,我们俩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两句话,我们就掐成了一团。程天佑绝对没有北小武可爱,北小武总是让着小九,而程天佑总是想在我面前装霸王。

可是,最终,我们不再吵架了。他却象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一样。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叫做程天佑的人,他不过是我大脑中的一个想象,我自欺欺人地欺骗着自己,有一个叫做程天佑的男子,他象极了凉生,他爱着我,喜欢着我。

我看着北小武同小九,他们那么幸福地说笑着。我也在远处跟着傻傻地笑,我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象小九一样幸福。

想到幸福两个字,我的手背就隐隐作痛。我抬起手臂,程天恩给我咬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了牙痕,在我光滑的手背上,看得我心一直发冷。

再次遇见程天恩,是在金陵的房子外,那天,我给金陵去送准考证。周末有考试,而这丫头今天没有来让课。我不得不将准考证给她送到房子里去。总不能让她耽误了明天的考试不是。

程天恩从我身后移出来,他喊我,姜生,声音无比温柔,却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转头,看见他,坐在轮椅上,冲着我很善意地微笑,他裹着厚厚的围巾,头发很飘逸地落在围巾上,让他看起来好象是画中的男子一般好看。他说,怎么,姜生,这么快就将我忘记了?

我收起了自己的花痴,转身想跑。却见两个男子从巷子里走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一阵哆嗦,停住了脚步。

程天恩对那两个男子摆摆手,故作生气的表情,说,你们这个样子,把我的姜生吓坏了怎么办?然后他慢慢地靠近我,说,姜生,我们真是缘分啊,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说的就是你和我吧。来,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口,还疼么?我当时真是不该那样,弄疼了你,你不知道,回去之后,我的心多么难过。我自责啊。

说完,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试图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

我当时已经把他逼疯了,我当时想,大不了奶奶的我英勇就义,也不要再受这个变态的小公子的骚扰,这样下去,我非发疯不可。所以,我甩开手之后,就冲他吼,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心理变态啊?你到底有完没完了?你非要看着姑奶奶死在你面前你才开心是吧?

程天恩看着我,并没为我的反应而有任何吃惊的表情,他拍拍巴掌,说,精彩,真精彩!多么个性的小姑娘啊,怪不得程天佑会喜欢。说完,他对着同来的人笑,说,姜生,怎么办,你刚才不冲我发脾气的话,我本来想将你让给我哥哥,可是,你发脾气了,你好威风了,我就喜欢上你了。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程天恩确实是一个疯子,而且疯得不轻。他身上有一种将人逼到窒息的鬼魅气息,就象一种黑暗的势力一样,不知不觉间,扰乱你所有的生活,所有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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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略带幽蓝的眼神,感觉自己的心跌到了谷底。

他说,姜生,你别这么幽怨地看着我,好象我虐待了你一样,我怎么舍得呢?你有什么事你就去办吧,然后他转动轮椅,转身离开。离开时,还不忘回头给我一个魅惑至极的笑,他说,姜生哦,我想你的时候,就会找到你的,别躲我,我会难过的,难过的话,我容易冲动,冲动的话,我容易做傻事。说完,他象鬼魅一样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踉踉跄跄地走进金陵的房子,她面容也苍白,看到我,她艰难地笑了笑,说,姜生,你怎么来了?

我说,给你送考试证件。

然后说了几句话,我就离开了。程天恩好象是一片巨大的乌云,在我的心里投下了极其浓重的阴影。

66

考虑过后,有几天讲评试卷的时间,这两天,我们就比较轻松。

我似乎没有受到程天恩这个疯子的影响,成绩依旧强劲,班主任很满意地看着我,说,姜生,你跟你哥,将会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好好考!

由他的话看来,凉生的成绩肯定也不错。北叔曾以说过,姜凉之是魏家坪唯一的文化人,姜生,凉生,你们俩将来会是魏家坪更大的文化人。

我从来不敢想象,北叔居然是那场灾难的制造者,从来不敢想象。我只以为那是上天给我和凉生的命运带来的纠结所在,并没有想到,导致了我家族悲剧的会是北叔。

一直以来,我很犹豫,要不要告诉凉生,要不要让他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能将我退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个黄昏么?

如果,没有这场矿难,凉生应该很幸福地成长在城市里,象个王子一样,无忧无虑,不需要经历那么多的辛苦和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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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会在那个阳光挂满半个山坡的美丽午后,和小咪一起等待妈妈从外面农作回来,然后甜甜地喊她一声妈妈。那么她这一生,虽然委屈,但不至于象现在这么苦痛。

我可以对着魏家坪上任何一个小男孩做鬼脸,他们都不会象你一样,被我难看的鬼脸吓得大哭,用胳膊挡住脸,努力地憋住声息,凉生,至今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样。当时我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再让你流泪了。

这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对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萌生的最初心愿。也将是她一生不会变更的心愿。

金陵的成绩似乎并不如意,她埋在宿舍的铺上哭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突然抬头,望着我,她说,姜生,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跟我讲实话。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变得那么严肃,但我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

金陵说,姜生,你喜欢过么?你真真正天上地喜欢过么?

我难过地点点头。

金陵说,那么你会为你喜欢的人做任何事情么?

我还是点点头。是的,如果他能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金陵笑,擦擦眼泪,说,那么姜生,你有好朋友么?

我点点头,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了,你和小九,都是对我很重要的朋友。

金陵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忧伤,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生怕错过了我脸上的任何表情,她说,那么你会为了你喜欢的人伤害你的朋友么?

我先愣了一下,然后笑,说,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呢?当然不会了。而且这样的假设也根本不可能存在。那,那金陵,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你这些问题都与你成绩有关呢?还是与牛顿三定律有关呢?

金陵收住眼泪,说,姜生,你讨厌。我不是理科生,别跟我讲什么“牛顿三定律”。

我并没有关心金陵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因为北小武在宿舍楼下等着我,今天我们要到他那里找小九,他考得不错,想“大宴宾客”。

67

当我同北小武兴冲冲地来到小九的屋外时,就听到小九发疯的呼救声。北小武将手中的水果扔了一地,疯一样冲上楼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

推开房门,却看见何满厚正将小九死死地压在身下,撕扯她的衣服,小九的头发乱成一团,脸肿得老高,可能是被何满厚给打伤的。

北小武疯一样地将何满厚揪起来,狠狠踹在地上。何满厚没有想到我们会回来,他可能认为这个屋子已经换了人。就象我根本不会想到,他会突然回到出租屋一样。

小九躲在我的身后,嘴角噙着血丝。她象一个受惊的小鹿一样,惊恐地看着北小武同何满厚摔打成一团。

何满厚虽然不高,但是年富力强。所以尽管北小武很高,但是毕竟精瘦,也占不了太大的上风。

我的脸上热辣辣的,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给北小武造成的,所以,羞愤之下,我抡起暖瓶“咣当”砸在何满厚后脑勺上,何满厚重重倒在地上,不停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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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小武冲我吼,他说,姜生,你他妈的给我看看你救的白眼狼。说完,他将小九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给她擦脸上的伤,小九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挣脱着要离开这里。

何满厚在地上咧着嘴冲北小武笑,他晃着肥胖的手指指着北小武,不就一鸡窝出来的女人,你这疯小子跟我急什么?

北小武伸出手给了何满厚几拳,他象疯了一样,眼睛血红。他说,你再给我侮辱小九,我废了你!

何满厚仍然笑,晃着脑袋冲北小武指手划脚,很吃惊却很轻蔑的表情,怎么,这是你女人?

北小武说,他妈的,我是你北爷爷,她就是你北奶奶!

何满厚笑得特别开心,整个楼里,只有他疯狂的笑声,他指着小九,说,北小武,你们北家真他妈是一窝畜生!你爸玩完了的烂货,再扔给你,你他娘的,还拿着当宝贝啊!

他的话,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何满厚得意地笑,说,怎么了,你会不知道,这婊子的妈现在还在河北伺候你老子吧,而这婊子还是小雏儿一个的时候,就跟你爸上了床,整个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你爸太不是人了,怎么弄了一顶绿帽子扣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何满厚越说越得意,根本上没留意自己的血已经淌了一志。

北小武象雕塑一样呆立在原地。小九的脸变得煞白。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北小武竟然是将她妈妈带走的那个男人的儿子,而她曾经的不堪,本来渐渐被子我们淡忘,在今天却被更清晰地放大在北小武面前,更重要的是,那个老男人,居然是她喜欢的男孩的父亲。就在这一刻,小九崩溃了,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就冲出门外了。

北小武的血液已经开始倒流了,整个脸都变得扭曲起来,他狠狠地将拳头砸在门上,鲜血直流,然后,他不顾一切冲出门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找小九。我只是觉得他象一头发疯的雄狮,充满了危险。

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乱了,何满厚在地上苟延残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觉得这一刻,世界是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突然不见了阳光。

从那天起,我一直生活在自责之中,我觉得是我的傻,导致了小九同北小武的不幸。我真的特别痛恨我自己,我如果有那么多同情心,为什么非要滥用在那个叫做何满厚的小瘪三身上。就因为我的同情心泛滥,我间接伤害了小九,伤害了北小武。

那些日子,彷徨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将我的整个心脏都装在里面,除了彷徨还是彷徨。我想要的快乐和幸福,就好象在命运的反手和覆手之间。我本来开心的在反手的幸福中微笑,在覆手之下,一切全都失去。

我找不到小九,也找不到北小武。我天天在学校的围墙边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象着北小武带着小九回来。然后,他们幸福地对我笑,说,傻姜生,那只是你的一个噩梦。

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出现,我所见到的只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这个城市里穿行,如同流水一样,不知道装载着谁的喜悦抑或悲哀。

因为北小武的母亲已经去世,而北小武的父亲也找不到具体的联系方式,学校也无法找到北小武,更无法找到他的家长进行思想教育。

我问凉生,我说,哥,我是不是一个很讨厌的女孩啊?我怎么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说,我害了北小武,我害了小九……

凉生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说,姜生,别胡说,北小武不会怪你的。这样的事情,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我就哭了,我说,哥,北小武都骂我了,他说是我害了小九。哥,其实我不想这样的,我真不想这样的,我那么希望他们幸福。

68

北小武是在春节放假前回到学校的。他回来参加了考试,也接受了学校的处分。

我和凉生去找他的时候,他根本不肯看我。我站在凉生的身边,无比的委屈。凉生问他,小九也回来了么?

北小武点点头,不说话。

我张张嘴巴,想同他说话,却被凉生轻轻地拉住。凉生说,那有时间,我们去看看小九,她现在在哪里?

北小武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小九说,她想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凉生,你别担心我了,我没事的。说完,他连看我都没看,就离开了。

我抬头看看凉生,凉生转过脸,看着我,眼睛水一样湿润,他说,姜生,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凉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就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是在小巷子变碰到小九的,她正陪着一个疯疯傻傻的中年女人在吃小龙虾。那个女人坐在她对面,小九很耐心地给她剥开壳,放在她嘴边。中年女人吃得很快,眼睛直直地盯着小九手中的每一只龙虾。小九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安静得就象一个没有童话发生的秋天一般,阳光和煦,轻风拂面。

当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抬头,看着我,眼神中有些迷茫。似乎,我的出现,又让她想起那个夜晚的不堪。又让她想起了那些污秽不堪的往事,所以,她迟疑了很久,才同我打招呼。她说,姜生,你们要放寒假了吧?

我点点头,我说,小九,对不起。

小九笑,你有什么做错的呢,北小武不该怪你的。然后,她笑笑,说,姜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其实,她的笑容并不如她的语言那样坚强,我能看出她眉头间的伤痕。能看到她的犹豫和忐忑。小九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清澈干净的眼睛,它们从来藏不住心事。

小九指指对面的中年妇女对我说,我妈。

两个字,简短明了,可能她怕多一个字自己的声音都会多一份颤动,尽管她百般掩饰,我仍能听出她声音中的哭意来。

那一天,我和小九坐在巷子弯的小店里,为小九的母亲剥龙虾。阳光辗转过巷子弯狭窄的过道,划过小九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很久之前,我也常同小九来巷子弯,对这里的美食进行疯狂的打捞,就好象两个饿死鬼似的。那个时候的小九,会化浓妆,染着鲜红的指甲,穿着各类主题的衣服,她对每一个过往的男子评头论足。常常,吐出的烟圈呛得我直流眼泪。

如今的小九,安安静静地坐在巷子弯,沉默不语。

那一天,我才知道,小九的母亲跟着北小武的父亲在河北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北小武的父亲去河北是为了躲牢狱之灾。那天,在巷子弯发生的惨案,就是程天佑被枪击的事情就是北小武的父亲撺掇何满厚做的。因为,程天佑企图查清十四年前,魏家坪的那场矿难。我不明白,为什么程天佑会同魏空坪的矿难扯上关系,或者为什么他会对魏家坪的矿难这么感兴趣。小九说,为了钱吧。似乎程家很有意愿将势力扩展到魏家坪,然后对那些煤矿很感兴趣,而北小武的父亲又是魏家坪的势力人物,所以要想侵吞了魏家坪的煤矿,必须先清了北小武的父亲。所以,程家可能顺藤摸瓜,摸到了北小武父亲十四年前的那段黑暗历史,作为要挟。然后,北小武的父亲决心做鱼死网破的一拼,来到省城对程天佑下了毒手,以示对程家的警示。他们随后就逃往河北。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程天估没有死。那天,在巷子弯,我同小九救了他。

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小九说得对,程天估虽然象凉生,但是,他毕竟不是凉生。在凉生的心里,我是百分之百的位置,而在程天佑心里,我似乎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因为他的心那么大,装了太多东西,他有太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的欲望。所以,可以分给我的地方,就变得那么小。

我没有告诉小九,我与程天佑的事情,更没有告诉她,我终于遇见了一下更象魔鬼的人物,他就是程天恩。

小九的母亲疯了,是因为北小武的父亲最终将她给遗弃了。她跟他受尽了漂泊之苦,抛家弃女,最终陪他流亡。而最终当程天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的父亲却用她堵在了程天佑的枪口上,自己逃跑了。

就在程天佑错开枪口那一瞬间,子弹从她胳膊处划过,她的精神就在那一刻崩溃了。说到这里,小九哭了。可是她的母亲却木木地坐在对面,贪婪地看着小九手里的龙虾,并没有看到她女儿脸上的泪水。

人世间,总是有太多的爱情幻灭。她因一份不可寄托的爱,毁掉了一个家,以及一个花一样的女孩。我不知道小九心里恨不恨她。是不是恨过了,剩下的只有悲悯的血缘亲情。

69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6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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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春节的时候,北小武没有回家,因为他没有家,更因为,他想留下来陪着小九。那个叫小九的女孩,她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神和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没有人舍得失去她,舍得失去她美好的一切。

我同凉生回家之前,帮金陵把宿舍的全部行李都搬到了她的出租屋。金陵说,姜生,我提前祝福你新年快乐了,你要保重。

我拥抱了她一下,笑,我说,宝贝金,你也要保重啊,等我回来,咱们再凑到一起吃火锅啊。

那天我很不开心,因为凉生让我等了很久才出现,他身后还跟着未央。

我突然想趣了十八相送这个名词,需要这么缠绵么?光天化日的。

金陵笑,说,姜生,你公平一点好不好?人家两个人什么都没干,你就给人家冠上光天化日缠绵这样的大帽子。嘿嘿,姜生,似乎很多妹妹都喜欢吃哥哥的飞醋,你说,有这样的必要么?

我不理她,也冲着凉生黑着脸。凉生说,姜生,你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就是快站成化石了。

未央笑笑,对凉生说,我们的姜生就是词汇量丰富,联想能力强。然后她很亲亲热地抱了我一下,说,宝贝,春节快乐啊!等回来,一起到“宁信,别来无恙”HAPPY啊。

她这热情的拥抱,真让我消受不起,我真不愿意她总是当着凉生的面对我这么亲热,好象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姐妹似的。然后,背地里却给我使小心眼。我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笑的情况,如果是在古代,将未央送进后宫里,绝对是一把争宠的好手,而且,她的个个对手都会死得很惨。当然,我更惨了,那时候,我恐怕连进宫都进不了,就让别的人给丢进护城河里了。

在车上,凉生见我一个人在傻乎乎地发愣,就推了我一把,他说,姜生,你想什么呢,一脸花痴的模样?

我吐吐舌头,对他笑,我说,哥啊,我刚才想,我没进后宫就被人扔进护城河里了。然后,我在替自己可惜,你想,要是当朝皇帝恰好是一个大帅哥,我这不就错失了一辈子的好姻缘?

凉生笑,说,姜生,我真怕了你了,什么大脑啊,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么?

我说,想啊,我还想,如果我是女皇的话,我该怎样扩充我的后宫,怎样防止那些男妃们相互争宠,防止他们将一些漂亮的男妃在进宫的路上给我抛进护城河里。

凉生把头靠在车窗边,不住地笑。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继续笑。

我说,有什么好笑的嘛,难道哥哥,你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么?如果你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会喜欢未央呢?其实,哥哥,你不要总笑我浅薄,要说起来,你比我还要浅薄!

凉生点点头,说,好了,姜生,我浅薄好不好,最不喜欢你说我跟未央了。

我皱眉,为什么?难道我说她坏话了么?

凉生说,姜生,你别急,我只是不想你谈起她不开心。一个让你那么不开心的人,你没必要总是将她提起的,不值得。

我本来想跟他争论,这是什么破理论!那个叫未央的女生注定这辈子就是要活在我的生活里了。既然你将她带进了我的生活,又要让我对她视而不见,到底是我该将眼睛瞎掉还是让她去学隐身术呢?最终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新年快到了,我不想再同凉生闹别扭。我们之间,在过去的两年,有太多的不开心发生了。再说,我只有半年,就要同凉生相隔天涯——我没法保证,大学,我们会读到一起去。所以,我宁愿现在百般珍惜他的笑容,将来没有他的冬天里,我就把他的笑容放在心里,好好取暖。

整个冬天,我一直在母亲的被窝里取暖。我象一只小猫一样靠在她的身边。凉生弄了很多的柴火,将整个小屋弄得暖烘烘的。这似乎是一个很温暖的寒假。

凉生,母亲,两个最亲爱的人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我和凉生围着炉火给母亲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母亲微笑着看着我,脸上的微笑很动人,似乎现在这暖融融的氛围,让她感到了无限的满足。只是,在半夜里,她咳嗽得特别厉害,整个人似乎失去了呼吸一般。

除夕夜的时候,吃过了饺子,母亲破天荒给我和凉生封了红包。我打开来看,却见里面躺着一张崭新的一百元。凉生的红包里也是。这种红包是母亲用红手绢缝制的,她说这样看起来比较吉利。财富是不能外露的,否则这一生都不会有福气。

母亲还很害羞地说,这钱是她将一大包零钱拿到银行里兑换的。她说,姜生啊,现在银行数零钱竟然还收费了!你们知道吗?她看着我们,想从我们这里知道确切的答案,生怕银行的人欺骗她。

我的眼睛酸酸的,连忙转过眼去,盯着电视,生怕眼泪落在母亲眼前。这二百元,几乎是靠病床上的母亲给别人穿项链换来的,每穿十根项链五分钱。需要耗费很大的时间,她将一毛一分的钱全部积攒起来,然后再拖着生病的身体到县城的银行里,给我同凉生换成两张崭新的一百元。只是因为,新的整钱看起来,才好看,才够吉利。

当时,我的心无比酸楚,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没有足够的能力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母亲似乎有些疲惫,看着我和沉默的凉生,靠在枕头上,说,你们都长大了,姜生也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总该买点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她又看着凉生,说,凉生啊,妈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让你晚上了两年学,这样,你大学毕业就二十四岁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底子,无法给你盖新瓦房,给你娶媳妇,一切只能摞在你的肩上,看你自己努力了。妈欠了你两年时间啊,让你将来的生活会很紧张……

凉生偷偷地擦眼泪,他说,妈,你别这么说,说了我的心怪酸的,不是过年么?就该高高兴兴的,等凉生将来工作了,一定将你接到城里去,一定给你在城里买一栋房子,也让你逛公园逛超市,让你坐公交车……说完这些,他就深深地低下了头。

71

回学校的时候,我给北小武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凉生今年学会了炸年糕,金灿灿的,黏黏甜甜的。他围着锅台忙,我在他身边坐在小板凳上吃。

凉生揉揉被油烟熏红的眼睛,问我味道怎么样。我吃得跟猪似的,嘴里却还说,还行,也就这么回事儿吧!

凉生说,哦!

本来是要给北小武拿一些“也就是这么回事儿”的年糕,可是我嘴巴一抽风,全都给塞进自己肚子里了,为此还肚子痛了三天,直在床上打滚。凉生那三天只肯给我喂白开水,不让我吃饭,他说,年糕这东西在腹内下坠,你消化完全好了才能好起来。结果,那三天把我饿得死去活来的,一冬天长的膘全在那三天给饿没了。

可能是小九最近过得很好,所以,北小武见到我的时候,还象一个猴子似的,不停地将手伸向我的包里,乱捞。捞出什么来,就啃什么,他说,姜生,奶奶的,这个春节我就跟杨白劳似的,快饿毁了!

我和凉生提前了两天回学校,就是为了与北小武与小九能在一起厮混上两天。我们将所有东西拎到北小武的出租屋。一个很漂亮的二居室。最大的遗憾,就是离学校比较远。没关系,总的来说,北小武还是一个小大款。他可以打车来回,不必象我一样,为一只两块五毛钱的润唇膏犹豫上半天。

我问北小武,怎么不见小九呢?

北小武说,小九不住在这儿啊。

我说,哎呀,我给忘了,你们这样可是童男女的小感情,纯洁!说完了,我就后悔,我本来是想开玩笑,现在却觉得是在讽刺小九。

好在北小武并不是太敏感的人,所以,他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样不舒服的地方。他一边吃我们带来的东西,一边让我和凉生看他最近的大作。

北小武的绘画天赋确实不错,今天我才小小地震撼了一下。以前,我觉得他不过是胡搞八搞的,信手乱涂而已。

靠近北面的房间里,没有陽光。北小武一个寒假的画作全部在这里,每一张画上都是小九清瘦的模样,有她微笑的,发呆的,玩PS机的,还有一张是睡着的,这张睡着的,本来是背对着我们的,可能北小武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画,甚至不想让小九看到,但是我的手就是喜欢乱抽筋,总是喜欢翻东西,估计在我周围,我唯一没有翻过的,便是凉生的小陶罐。

睡着了的小九,象是一个天使。长长的眼睫毛,舒展着,长发散在枕头上,手靠在脸颊处,眉心有些皱,可能是梦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北小武见我翻过了这张画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看看他,说,很好看的,小九怎么样都好看的,北小武,你画得真不错。突然,我的嘴巴又比大脑反应快了,我说出了一个很神奇的想法,我说,北小武,你没给她画那啥人体写真么?

我当时绝对没有什么龌龊的想法,我只是前几天看电视看到了那部传说中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被上面的故事给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又觉得北小武同小九的故事也够凄惨的,所以就这么类比了一个露丝和杰克。

可是我的话把北小武给问傻了,他绝对不会想到,某一天,我也会问出这么色情的问题。其实,色情么?不是现在都说,那是人体艺术么?要不就是人体文化。总之,他们都说是艺术的、文化的,干嘛我说出来就是色情的呢?

凉生慌忙地将我搬出屋子,搬到客厅里,让我好好晒一晒社会主义陽光。他大概知道我是想起了《泰坦尼克号》上的桥段,当时我还指着露丝问凉生,你们男人是不是喜欢这一类型的女生啊?当时凉生说,他去厕所,就逃过了我这么变态的问题。凉生觉得,我似乎很缺少男女大防这一种意识,所以,他想用社会主义陽光帮我驱赶掉因为《泰坦尼克号》而残留在身上的资本主义陰霾。

下午的时候,北小武打电话找到了小九。

小九来的时候,带了一身雪花,海蓝色的围巾更显得她脸色的清白。她看见我同凉生,忙说,新年好啊,新年好啊。还没等我回问她,她就伸出手来,鬼笑,说,拿红包啊,拿红包!

见过财迷的,没见过这么财迷的。

那天下午,我们到朱老大饺子村吃的饭。听说朱老大的老板是一个女的,从沂蒙老区走出来的,似乎下过岗,然后白手起家,创造了朱老大的神话。我一向敬畏那些炼油一精一明强干而不妥协的女子,有时候,女人身上表现出的那种坚韧,是令很多男人都汗颜的。如果不是未央,我宁愿相信宁信是自己闯出的天地。

那天吃饺子的时候,我一边吃一边念金刚经。我祈祷将来自己也能那么出息,至少,这样,我就可以拿出钱来,让很多我这样的小孩衣食无忧。尽管这些年来,入世了,“神六”上天了,但是,魏家坪还是一个很贫穷的地方。而且还有很多地方依然贫穷着,还有很多地方的小孩光着屁一股赤着脚,还有很多的母亲象我妈妈一样,无法得到该拥有的福利和保障。

朱老大的灯光真漂亮,那么多穿金戴银的男男女女在这里的包间里一掷千金。红男绿女的生活,永远不必辛苦。

凉生问我,姜生,你不是说,今天金陵也会回来么?

我抬头,看着他,说,不知道,反正她没回来不是?可能明天吧?哥,你不关心未央,怎么关心起金陵来了?

凉生刚想说什么就被小九打断了,她说,姜生,那个金陵,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在程天恩身边的时候见过她,听说,他们似乎曾经有过感情,只是,后来程天恩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好象就……

小九现在说话特别注意,她这样吞吞吐吐的,无非就是不愿意凉生和北小武太过清楚有一些事情。当然,北小武和凉生当时正在海吞水饺,并不关心这个陌生的,叫做程天恩的名字。

那天吃过晚饭,我跟着小九回到她的出租屋。见到她母亲,正在给布娃娃梳头发,她一边梳,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说,小九啊,小九啊,妈妈给你梳头发啦。

小九走过去,说,妈,你早睡吧!

她就连忙把布娃娃抱在怀里,低着眼睛看小九,满眼伤痕,她说,别将我的小九带走,我错了,我以后不会把她弄丢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把她开丢了,我的小九……

小九抽抽鼻子,给她的房间关了灯。巨大的黑暗包裹着她们母女。小九的妈妈缩成一团将布娃娃抱在怀里。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苦楚和不知所措。

“小九,妈妈再也不会将你弄丢了。”可以不可以,当作是一个母亲对于自己曾经对遗弃女儿最大的愧疚呢?

72

从小九那里,我得知了关于金陵的很多事情。她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她跟着奶奶过日子。从十一二岁的时候起,便经历了一段很“飞”的进往。未央并没有骗我,金陵同小九一样,都有过一段零散不堪的青春过往。

可是,我还是那么喜欢金陵。有时候,我们走过的路,常常会令自己充满幻灭感。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是故意的自暴自弃过。如果有千万分的宠爱,我们宁愿自己象一个公主一样骄傲地优雅着。

金陵认识了程天恩是因为初二时,久居外地的程天恩到她们学校借读。那时的程天恩读高二,是一个纯白色的男孩。总有这么一个男子是魔力无限的。金陵喜欢上了这个长头发的男孩,喜欢上了他身上独有的那种清爽的气息。也是因为程天恩,她变得无比的乖净,彻底地蜕变成蝶。

只要有一个男子,能象王子一样,给我们足够的关注与担待,我们便能穿上玻璃鞋,就象童话中,那样爱和生活。

可是,后来程天恩发生了那样的不幸……至于他们之间现在到底怎样,小九也不是很清楚。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在金陵的门外遇到过程天恩。当时,我只是以为程天恩是跟踪我,没有想到他同金陵的关系。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金陵的眼泪,也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她在高一的时候,对凉生最初的好感。因为凉生身上,有着程天恩曾经的影子。

我们总是这样,一厢情愿的,将自己不能割舍的喜欢,转到那个与心爱过的男子或女子有着相似的眉眼的人的身上,企图在他们身上延续那份不可企及或已消失的爱和眷恋。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金陵同程天恩这个魔鬼一样的男子脱离关系。

可是,第二天,在“宁信,别来无恙”,我还没来得及跟金陵说几句知心的话,警察就将整个大厅团团包围了。

一时间,整个大厅的灯全部光亮起来。

这是宁信为庆祝未央的生日举行的“清纯派对”,来的人大多同未央有关,或者同宁信有关,没有任何一个客人。为了今天的派对,宁信停业了一天。很显然,她对这个小妹妹的宠爱很深,可是,就当我们戴着面具踏着音乐节拍时,警察就将整个大厅包围了。

当时,金陵的脸色异常苍白。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力道太大,我的关节有些吃疼。

为首的警察问,谁是这里的主管。宁信从人群里落落地走出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她这里,也会遭遇这样的突击。虽说最近有新书记上任,换了一批领导,但是她已经打通了这批人的门路,现在的场面,令她也感到奇怪。好在,今天是为了未央举行派对,这个PUB里面不会有任何藏污纳垢的事情发生,所以,她也极其从容地走了出来。

警察拿出相关证件,要求现场所有人不许离开。我看看四周,都已经被警察包围住,而且他们还带着槍,谁这么想不开,敢跑着离开啊?万一他们一高兴,啪一槍将我给击毙了,还得说我是拒捕,所以导致了槍击事件。我他奶奶的可就光荣了殉职了啊。

这时候,四个警察牵着四条狗走了进来。我从小就怕狗,可是,我觉得做吃皇狼的狗可真幸福啊,永远不用象小老百姓的狗那样狗心惶惶,担心打狗的铁钳将自己夹得脑浆涂地,惨死街头,总之,非常非常非常之无比凄惨。唉,吃皇狼的狗啊。什么时候,姜生这样的小孩能有你一半幸福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缉毒犬。因为,当他们在一堆衣服里翻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变得兴奋不已。他们把狗牵开,从那件粉红色的羊呢大衣中,翻出了三包白色粉末。

他们扬起手中的衣服,冲所有人喊,这是谁的衣服?

这是未央的衣服,这件漂亮的单品,让我和小九在陽光百货的橱窗外看得流了一下午口水。所以,当未央送我和凉生回家那天穿着这件衣服,我才知道灰姑娘同公主的区别。灰姑娘因为王子的仁慈才变成了幸福的公主,而公主呢,她本身就是公主,本身就是无限幸福无限荣耀。

可怜的我,现在连灰姑娘都不是。

未央还没开口,就见宁信将衣服拿了过来,穿在身上,系好纽扣,将双手抬起,那些警察给她戴上手铐,她连看未央都不看一眼,就离开了整个大厅。

未央站在大厅里,呆若木鸡,看着姐姐被子带走。

警察又做了更详尽的搜查,对我们这些人做了详细的询问。我们这些人,大多是学生或者底子干净的朋友,只有小九曾经有过不好的纪录,所以,警察对她的询问时间也比较长一些。

后来,没有新的发现,警察们便离开了。

就在警察离开那一刻,周围的人都散尽,很少人过来安慰未央。小九也悄悄地离开了,北小武紧紧跟在她身后,金陵的唇色发白,被远处的程天恩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也离开了。程天恩似乎并不关心我的存在,就随着金陵离开了。

未央的眼睛如果犀利的剑,直插我身上。她走上前,举起手,给了我一巴掌。我当时就愣了,我本来还在想灰姑娘和公主的区别,就被她这一耳光给打傻了。

凉生一把推开她,紧紧护在我的面前,他并没有想到,未央会有这样的举动,这是他永远也不能理解的,同样,我也无法理解。

未央说,姜生,人在做,天在看!你何必这么毁我!

凉生这才明白,她怀疑是我将毒品放在她的口袋里,陷害她,因为她自认为在这个大厅里,没有人对她有我这样深的怨恨。可是,她也太抬高我的智商了吧?我估计自己绝对没有这份智慧研究这样的毒计。再说,我也就是不喜欢她,要谈恨,她还真不够资格。而且,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去买这么多毒品给她塞到衣服里?还有能力提前联系好警察局一唱一和地来抓一个现场?她当这是封红包呢?有那么多钱,我会去买那件粉红色的羊呢外套的,这才是王道!

可是,这女人也太狠了,一巴掌将我打得不成人形。

我估计,我上辈子做猫的时候,可能不小心抓了她很多次,以至于她总是想将我给人道毁灭了。

她可能很不满意凉生这么袒护我,所以她也冲凉生吼,你这么袒护你妹妹,你为什么不去喜欢她!不去娶她!你们这对乱一伦的猪!给我滚!

她的话说中了我的痛处,所以我就很配合地流眼泪。

凉生拉着我就离开了“宁信,别来无恙”,离开前,他说,未央,你给我记好了,你骂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你少给我侮辱姜生!

未央瞪着眼,吼,我侮辱她怎么了?侮辱她怎么了?你打我啊!凉生啊凉生,这两年多,你当我是白痴么,你当我是傻子么?你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么?我喜欢你,所以,你一皱眉,一眨眼,我都能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一个将感情隐藏得很好的男孩,所以,别人都以为你对我好,可是,你对我好吗?我根本他妈的就不如你陶罐里的那棵生姜!未央同凉生,未央同凉生,本来就是一个给人看的假象!对不对!只不过是你太不敢面对你的妹妹了,凉生啊,你真不是人!

她一边流泪一边抓凉生的和,尖锐的指尖,在凉生的手背上抓出淋漓的血痕。凉生没有反抗,任凭她抓扯,脸上的泪痕明明暗暗。我看了异常难过,上去拉未央,我说,未央,未央,你别不要凉生啊,他那么喜欢你。

未央将所有的戾气都爆发在我身上,她狠命地踹了我一脚。小腹剧痛得厉害,我就直直地倒下,收银台尖锐的桌角,直直抵上了我的后脑,眼前,一片暗红。只有凉生痛苦的呼唤,顺着额角温热的鲜血,爆破在我的耳际。

73

她不会失忆吧?

这是我清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小九问凉生,一脸担忧之色。

我靠,我的生命力那么强,怎么能让未央给摧残死了呢。我心里这么想,可是头部传来的剧痛,让我想呕吐。如果可以失忆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失忆多好啊,我可以忘记那张刻在我生命里的脸。

凉生见我醒来,慌忙找医生。

医生给我体检了一下,说,没有关系的,小丫头命大。

凉生一再追问,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直到医生再三肯定,他才放下心来,来到我的床边,他说,姜生,你还好么?

我笑,因为我怕他担心,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头皮就做死的疼痛。我的眼泪就被这样的疼痛给揪了出来。

凉生说,姜生,我知道你疼啊,你别哭啊,都是我不好啊。说完,他就用手轻轻擦我的眼泪。冰凉和指尖触过我的脸庞,我仿佛嗅到童年时麦芽糖的香。

小九看着我,一脸的难过,她说,姜生,然后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她吸吸鼻子说,姜生,你好好养病啊。不用怕花钱,北小武他妈留给他的钱够一百个你住院的!千万养好身体,未央让你受的气,姐姐我帮你还给她!

我下意识地摇摇脑袋,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我忘记了自己头部受了重创。我说,小九,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倒不是我突然原谅了未央,是我想起那天她绝望的眼神。那样的绝望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所以,我知道她当时多么痛苦,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伤疤,却要自己亲手揭开。她就是有千般的不对,但这一切,似乎有源于她对凉生绝望的喜欢。

下面的几天里,凉生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身边温书,偶尔抬头,对着我发呆。金陵来看过我几次,每一次脸色都那么苍白,苍白得好象没有灵魂一样。

未央来的时候,是在第三天的下午。

她仿佛做贼一般,走进我的病房,不带任何声息。那时凉生正在帮我擦脸。不知道未央练过什么鬼功夫,她当时给我这一耳光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的脑袋飞下了身体了一样。我对着凉生笑,我说,哥啊,我是不是很象猪头?

凉生说,哦,有这么好看的猪头吗?真新鲜。

当我看到未央站在门口的时候,我也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哦,真是新鲜啊。确实是这个样子,难道她嫌将我踹进了医院还不够,还想将我踹进太平间?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发抖。生活多么美好啊,我还真舍不得就这样挂进太平间里去呢。

凉生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未央,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指着门外,说,请不要打扰我妹妹,她在生病呢。

未央张了张嘴巴,喊他凉生。只是两个字,她就沉默了。

凉生生硬地转过头,不肯看她。他一边给我擦脸,一边说,我不想把话重复第二遍,这会让我看低了你的小姐身份的。

未央一直站在门口。

我看了很不忍心,就说,哥,你别这样,未央来找你,一定有事的。

我真是一只猪,一只伤疤没好也会忘了痛的猪。

未央摇摇头,她说,姜生,我不是来找凉生的,我只是来看看你。姜生,对不起,我并不想那样伤害你。我真不是那样的坏女孩。

我说,我没关系了。很快就出院了,你不用担心。怪就怪我当时重心不稳,如果我重心稳的话,也只是挨你一脚罢了。

未央说,姜生,真的请你原谅,我当时傻了,当时我情绪太激动了,我……

我说,难道要我骂你,你才相信我真的不再在意了吗?

未央沉默。

我笑笑,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跟凉生出去说吧。然后我就看看凉生,我希望他能原谅未央。以前,我真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可是,我确实也想不出凉生该同怎样的女子在一起,我才能欢心。所以,未央,何尝不是很适合凉生的人呢?如果不是心底有着这样的缠绵,怎么可能在一起这么久呢?唉,这一撞好象把我撞聪明了,开始明白有些无可奈何必须要面对的。

未央将水果和花放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她说,凉生,我有事情要同姜生单独说,请你离开一会儿好么?

凉生迟疑了一会儿,估计他是怕未央再对我下毒手。

其实,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未央为什么一直讨厌我,这完全是因为她对凉生的喜欢。就象她说的,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坏女孩。有谁天生就那么坏呢?

我跟凉生说,哥哥,你先出去一下吧。一会儿未央就去找你了。

凉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出门了。

74

七十四、原来这个世界上比我和凉生还传奇的事情还多的是啊

未央的手抚过我的额头,她温柔的样子,突然令我不适应起来。她说,姜生,在求你之前,请让我先道歉。对不起,姜生,我不想让你这么惨。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做过了什么。以前,我只是不愿意凉生总是把你看得那么重要,所以,我想尽办法,让他觉得你不好……可能,我的心理有问题。我总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我的。就象我的姐姐,我怨了她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正视她的无奈,和伤口……你看,她苦笑了一下,我总是说自己不是坏女孩,却总是做出那么多令人痛恨的事情。唉……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她说,姜生,有一件事情,千万请你相信,我怎么也不会沾上毒品的,可是,那些毒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衣兜里,我真是无从知道,大家的衣服都挂在那里,为什么单单是我的呢?而我姐姐,我不愿意相信,她真的跟这毒品有关,她那么谨慎的人,就是真的捣鼓这些东西,也不可能这么马虎大意,所以,姜生,你得相信,这千真万确是一种陷害啊。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去相信,如果是陷害的话,那为什么要陷害未央,她又没得罪什么人,要说得罪的话,只是得罪了我,可是,我真够不上陷害她的档次。所以我说,未央,你应该明白,奶奶的杀了我,我都弄不出那东西啊?

未央说,我也知道,也想明白了,不可能是你,所以我错了。现在不管怎样了,反正我姐姐替我进去了,姜生啊,哪个大富之家的弟子是干净的呢?我担心姐姐她以前的一些事情,就算牵扯不出前事,一百多克冰毒啊,足够她枪毙两次的……所以,姜生啊,姜生,你找找程天佑吧,让他救救我姐姐啊?

程天佑?我看看未央,喃喃,我找不到他,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你不是有他的电话么?你可以找他啊。

未央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她说,我联系过他了,他可能换号码了,我问程天恩他的新号码,可是程天恩说他也没有天佑的新号码。

她说起程天恩,我突然想起什么,我说,未央,既然程天佑能办得了的事情,你何不让程家的人出面帮你办呢?譬如,程天恩,或者程天佑的父亲……反正都是一家人。

未央叹气,说,你根本不清楚,姜生,程家是不会帮宁信姐的,因为,宁信姐姐曾经跟天佑的父亲……说到这里,她很吃力的,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她说,宁信给程天佑的父亲做过情妇,所以整个程氏家族对宁信有很大的成见,因为天佑的母亲也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总之无论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还是程家人对这个程太太特别厚爱,程家人的态度都是支持正房夫人的。最后程天佑的父亲迫于家庭的压力用一座皇宫般的PUB送给宁信,断了这份关系。

我当时立刻又花痴了一把,我想,怎么没有人肯送我一个皇宫一般的PUB呢?程天佑送给我一次看烟花的机会,我都幸福晕了。要是送给我一个皇宫,我还不得幸福到大卸八块。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我说,那个,未央,既然宁信曾经对不起程天佑的妈妈,那么程天佑怎么可能帮她呢?

未央低下头,说,其实,姜生,我也不想骗你,因为程天佑和宁信象我们这样年轻的时候,曾经很深地相爱过!只是因为,后来,父亲的公司因为经营不善破产了,姐姐为了帮父亲还债,才同那个男人走在了一起。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程天佑的父亲!你知道吗,程天佑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同凉生一样,也曾干净地走在校园里,笑容纯净。

我靠,当时我听得简直热血沸腾,原来这个世界上比我和凉生还传奇的事情多的是啊!原来大富之家,果真是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未央走的时候,一直心酸不已。她唯一的期望就是程天佑能原谅她姐姐,并施以援手。我也心酸,因为,我一直觉得宁信不简单,但是我不知道她那么不容易。尽管,我明白,关于苏曼的很多事情,可能都是她撺掇的,因为她有这样的高智商,苏曼顶多就是一会移动的花瓶而已。可是,我仍然不能恨她。

但是,我确实没有程天佑的任何联系方式。

75

七十五小九懂得朋友算个屁,还不如自己的小命重要

三个月后,宁信最终被判了死刑。

这对未央来说,无疑是睛天霹雳。她说,姜生,姜生,我该怎么办啊?宁信绝对是无辜的啊!

我看着她,心里异常难受,胸口特别堵。

那天,凉生陪着未央去看宁信,我独自去了巷子弯。

噢,忘了说,凉生同未央和好了。

在医院里的那天,我跟谅生说,我说,哥,你别恨未央了好么?我说,凉生,你一定要相信啊,今生那些爱你很深的女孩,前生一定是你的妹妹;只因为前生的心愿不能实现,才留到了今生偿还。所以,无论她犯了怎样的错,你也要原谅她。因为,前生,她爱得太辛苦,太绝望。

同样,不要伤害那些爱着你的女孩,就算她不是因你而失去翅膀的天使,她也是前世你疼过、宠过的妹妹。只为了“妹妹”两个字,你怎么可以舍得?

凉生看着我,默默落泪。是不是我说得太过宿命,可是,我也是一个妹妹,一个不能喜欢自己哥哥的妹妹。

在巷子弯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孤独。因为,在这里,我总是能感觉到程天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去了那么久。

北小武的父亲依旧在逃亡的路上,有家不能回,有儿子不能承欢膝下。所有贪念产生的时候,毁灭也埋下了伏笔。

我想程天佑,我想,如果他知道了宁信的事情,会不会难过。那个他最初喜欢过的女孩?因为人世沧桑,八面玲珑,最终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刑场。

当我经过巷子弯最狭窄的一段胡同时,身后有人在温柔地喊我,他说,姜生,怎么,这么长时间,你还好吧?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个不阴不阳的声音来自谁的嗓子。除了程天恩,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发冷。

我回头,却见小九站在他身边,小脸苍白。

我说,程天恩,你不要再欺负小九!你欺负我一个人,已经够了!

天恩就笑,拉着小九的手,说,姜生,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伤害女孩子了,而且,小九这么乖静,我怎么舍得伤害她呢?然后对着小九笑,说,是吧,小九?

小九镇定地看着我,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呼吸起伏很大的样子。

天恩看了看我,说,呀,姜生,你怎么不去替我哥哥看看宁信呢?怎么说,她也是我哥哥的前任小情人,你这个后来者一定上要在她死前拜祭一下才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这个死残废!!

天恩脸上依旧保持着最温和的笑容,说,唉,姜生,你最不乖了,可是,我还是那么喜欢你啊。你说你这样的女孩子,让人怎么能不喜欢呢?但是,你确实该去看看宁信的,因为,她是替你去死的!!他看看小九,一脸微笑,说,是吧,小九?

小九的脸愈加苍白,不肯看我。天恩身后的一个男人猛地扯起小九的头发,让她的脸对着我。天恩似乎很满意他手下的做法,手有节奏地敲打着轮椅,说,唉,小九,这就对了。你以前挺乖的,不能被姜生带坏了哈。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程天恩,但是我能看出他眼中报复的快乐来。他看着我,怎么,姜生,很迷惑是吧?他看着小九,说,来,小九,给咱们的姜大小姐讲讲。

小九的眼泪滚滚而下,她闭着眼,不肯看程天恩。

天恩叹气,对我说,姜生,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你看看,唉,小九本来是将冰毒藏在你衣服里的,因为嘛,我想看看我哥哥会怎样焦急,看看他会怎样救你。哈哈,一百克冰毒啊,新官上任的日子,恐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吧。其实,姜生,我还真舍不得你死啊,我相信,我哥哥救得了你的,如果他救不了的话,只能说他无能!就象我一样无论,永远长不出双腿,永远走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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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说越激动,几乎从轮椅上跳下来。失去双腿,似乎是他永远的痛苦。

我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可是,我不相信,是小九做的这件事,我不相信!而且,小九,小九并没有放在我衣服里啊,所以,我一直摇头,我说,程天恩,你撒谎!

程天恩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他说,姜生,其实,你没交什么朋友,你不要以为小九就是那么好的一鸟!倒是金陵那笨丫头,我一直让她帮我这么做,可是她死活不肯。唉,看来,她不爱我了,嫌弃我是没腿的人。还是小九好,小九乖啊,小九懂得朋友算个屁啊,还不如自己的小命重要。是不是,小九?

他回头看着小九,小九被身后的人牵制着,只是闭着眼睛流泪,不肯看我。

可是,可是,小九,你看看我啊,看看姜生啊,你告诉我啊,程天恩说的话都是假话啊,你怎么可以……怎么能……

程天恩一把将小九推到我身上。我扶小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生怕自己残存的信任就这么瓦解。

程天恩说,姜生,别看了。小九确实将冰毒放到你的衣服里了,所以我很满意啊,所以我不伤害她啊,她是乖的,可恶的是金陵,她这个笨蛋,竟然敢紧跟着将冰毒从你口袋里拿出来,给我胡乱放到别人衣服里。不过也好,总算也是同程天佑有关系的人。好了,姜生,你好好跟你的小九谈谈心吧,明天,我就将她和她妈妈送到别的城市去,这是我答应她的,我一定做到!

说完,他身边的人就推着他离开了。离开前,他又说了一句话,他说,姜生,我答应别人的事,我一定做到!我说过的话,我也一定做到!你是我程天恩的,不是程天佑的!说完,微笑着离开了。

76

那天,在巷子弯。小九收住了眼泪,说,姜生,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咱们不必互相埋怨!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我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小九会拿着最锋利的匕首,割破了我的心脏,眼睁睁地看着我,鲜血直流。

我很想问她,她将毒品放在我的衣服里的那刻,有没有想过我们曾经的好,有没有想过,如果金陵没有将毒品拿到别人的衣服里,那么面对死刑的将是我。将是那个同她一起哭过笑过的姜生。

我没有问她,因为,我突然感觉到世界一片灰白,不知道什么还可以作为我的最终信任。或许,我不该埋怨小九,就象她所说,这是我们的命,不必埋怨。

那天,我和小九背道分开,她走向了路的北方,我走向了路的南方。我是这样地不争气,眼泪就这样翻飞在春天的风里。我没有小九的洒脱与坚强。我不能面对着背叛和无视却走得慷慨从容。原来,果真如此,巷子弯,最终也是我们命运扭转之地。从此,两不相干。

我想去见见宁信,我想跟她说说一切的真相。我不想人世间突然消失了一个八面玲珑的无辜女子。

可是,当未央费尽周折,让我见到了宁信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宁信。她竟然还是那么平静。她说,我早知道的。

原来,那天,在巷子弯,小九说得很对,她说,象宁信这样的七窍玲珑心,怎么可能看不穿这事情的通透呢?只不过,第一,她明白,她未必有能力扳倒程天恩;第二,她欠程天佑的,程天恩又是程天佑最愧对的人。她最初是为了未央顶罪,最后却是为了程天恩顶罪。

小九说,姜生,你没必要再去折腾了。宁信完全是心甘情愿的。

当时,我很想问问小九,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对你的好,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自作贱呢?可是我没有问,我怕小九冷笑着回答,说是。这会让我肝胆俱裂。

宁信说,姜生,要凉生替我照顾好未央。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我给她什么,包括程天佑,我都舍得。可是,我们姐妹没有这个福气。说完,她落泪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哭。她说,姜生,不要告诉程天佑这件事情,我不想让他煎熬。程天佑再坚强,私下里也不过是一个玩性十足的男孩子。还有,姜生,同程天佑这样的男子在一起,你必须好好保护好你自己……

宁信被带走的时候,一直反复强调,她说,姜生,一定不要告诉程天佑这件事的真相,不要!

那天,从看守所出来,我突然很怕见到阳光。

最终的最终,就象小九说的那样,这是我们彼此的命。这件事的真相将永远在这个玲珑的女子心里,将永远见不了天日了。

77

那段日子里,凉生一直陪在未央身边。幸福的样子,大抵就是这个模样吧。可是,我的心依旧还是隐隐地痛。

小九和她的母亲离开了这个城市,就这样消失了。关于宁信的事,只有我知、金陵知。她搬回了宿舍,经常在噩梦中醒来,她一直喊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当作不知道,她曾为了我,将毒品放到了别人的衣服里。她当时并不知道放到谁的衣服,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当时想的,可能只是保护我。

她曾经爱过一个男子,叫程天恩。

她现在还爱着那个男子,让她不能释怀。

每日每夜,我们都抱着巨大的心事入眠。

梦里,小九对着我哭,她说,姜生,对不起,我真不愿意伤害你啊。

她的眉眼那么清秀,让我忘记了第一次见她时她是怎样的情景,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象一只蝙蝠一样挂在北小武身上,眉眼如花。

我安慰她,不要她难过。我明白,她在巷子弯,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她宁愿我恨她也不愿意我跟她一起悲哀。

程天恩一定拿她母亲作为要挟,她才违心地做了这一切。我们曾经是那样好的朋友,怎么可能说伤害就伤害呢?

小九在我的梦里变得越加透明,就象一个淡淡的影像,最终消失在我眼角的泪水里。小九,我可不可以当作,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只是,这一生,未必再相见。

小九离开的原因,我并没有告诉北小武。

我只是说,小九会回来的,等她淡化了所有的伤。如果,你下一个圣诞的时候,再吃一个苹果,她就会象去年那样,出现在飘雪的路灯下。我说,北小武,你相信吗?

北小武没有说话,他依旧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画画,等待高考的到来。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呢?

所有等爱的小孩,都会在下雪的圣诞,抱着一个红红的苹果,等待心中的公主或王子,再次翩然而来。

母亲去世的消息,在高考前传到了校园。我疯狂地从教室里奔出,横冲直闯,凉生拦住我,他说,姜生,你要冷静,我们这就回家!

我盯着凉生,所有因为母亲而产生的怨毒都集聚在我的心口,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如果没有凉生,就没有母亲奔命的操劳,更不会这么早地离世。所以,我冲着凉生,口不择言,那又不是你亲妈!说完疯跑出校园。

凉生紧紧追上,从身后紧紧抱住我,他的声音那样的痛苦,好姜生,你冷静,哥哥这就带你回家。

回到家,见到母亲的遗体,她的身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满脸青菜色。我突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还是那么丰腴美丽。仿佛一夕之间,她便残缺。

我轻轻地用手碰她的手,希望她再象以前那样,能够醒来,看看我,说,姜生,你回来了?学习是不是很累啊?

可是,她没有,她就那样佝偻地躺着,脸上毫无血色。

我一声都不哭,倒是凉生,靠在父亲身边,哭得那么厉害。

因为高考,母亲下葬后,我和凉生便匆匆返校,那时候,我突然学会了一个新的句子,叫做,来不及悲伤。

离开家时,父亲坐在轮椅上,一夜苍老。他一寸一寸挪到我身边,举起没有手掌的残肢,象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试图拉住我的衣角,他哆嗦着,声音断断续续,喊了一声,孩……孩子,便老泪混浊,沿着他脸上的皱纹,顿时间沧海桑田。

我看了他一眼,心里那么酸,却仍旧没喊他一声爸,更没有留步。

凉生清澈的眼里蓄满泪水,久久不灭。

78

再见天佑,已经高考结束。

我在校门前见到他,看见在门外徘徊的他,他低着头,似乎满眼心事。那一刻,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来找我的。长久的不见,突然有种千山万水的感觉。我喊他,他却匆匆地转身,企图离开。

我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拦住他,满眼询问,说,你为什么躲着我?

程天佑看着我,满眼慌乱,甚至还夹杂着微微的仇恨,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窒息。

这时,程天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的微笑那么甜蜜,仿佛是一个纯洁的天使。他说,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姜生啊,原来,你也认识姜生啊。他喊我名字时,仿佛喊自己生死相许的情人一般。

我突然觉得事情变得玄妙,不由得紧张起来,拉住程天佑的衣袖,我说,天佑,天佑,你说话啊。

天佑望着我,那双如同凉生一般的眼,装满了忧伤。这是第一次,我打这个强势的男人眼中,读到了绝望的表情。

天恩拉住我的衣角,继续装作无辜的样子,他笑,对天佑说,哥,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再把姜生带给你看呢,没想到,今天居然,就让你们这样见面了。他很害羞地问程天佑说,姜生很漂亮吧,哥?我们认识了快三年了,她一直这么漂亮。

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他,我说,你是个疯子!疯子!

天恩哀伤地望着我,很不相信的表情,拉着我的衣角,姜生,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对我?你不是说永远都和我一起吗?姜生!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他说,姜生,你的手上还有我的印记,我们说一辈子死也要在一起的啊。说完他就拉起我的手,太阳下,他留给我的伤痕闪着微弱的光,映在程天佑眼里,是越来越冷的冰冷与沉痛。

我狠狠甩开他,我知道,我与天佑陷入了他的套。他利用天佑的内疚和对他的纵容,假惺惺地告诉天佑,他有一个女朋友,交往了三年,然后要求天佑来看看我。可是,天佑啊天佑,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天佑从我身边离开,在我耳朵边上留下这样的话,姜生,你给我好好对天恩,否则,我决饶不了你!

夏日的熏风吹过他微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是恨还是痛。但是有一点可以清楚,他相信了天恩的话。

我觉得天昏地暗,我一直一直地盼望程天佑回来,一直希望告诉他,这些日子里,我过得多么不好。我是那样地信任过与依赖着他,可事情竟然在他回来的这一刻变成了这种模样,我失去理智一样对着他们吼,你们他妈的都是疯子,你们一家全是疯子!

天恩受惊吓一般,绝望地看着天佑,说,哥哥,姜生她变心了!姜生她怎么会变心了呢?说完,疯一样打开轮椅冲向马路!

天佑吓坏了,摔下手里的烟,不顾一切地将天恩扑倒,一时间,天恩被他重重地扑倒在地,脸重重地划在轮椅上,鲜血淋漓。程天佑心疼地看着天恩,一边胡乱地给他止血一边说,好天恩,姜生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相信哥哥!

几乎昏迷的天恩张着善良的眼睛,望着天佑,满眼信任。

天佑一把拉起我,他的声音生硬异常,姜生,你答应天恩的你一定要做到!

我一字一句地说,天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天佑硬起心肠,不肯看我满眼的泪水,他说,今天,天恩跟朋友说好了,要把女朋友带给他们看,你不是答应了吗?你既然喜欢这么做,就必须为你所做的事情担当起来!说完就把我拽向车。

我死命地后退,不肯就范,我恨死了程天佑,大骂他是疯子是猪。程天佑的手紧紧锁住我的胳膊,他的眼睛开始冒火,说,姜生,你别任性了!否则,我不客气了!

这时,凉生和北小武从学校里走出来,凉生一见我被欺负,飞快地冲上来,给了天佑狠狠的一拳。北小武把我从天佑手上救下来,就在我刚要站稳时,就见一群人冲上来,拿着刀将我们包围了。

天恩象个疯子一样指着凉生和北小武对天佑哭喊,哥哥,就是因为这些男人,姜生变心了!

79

我和凉生还有北小武就这样被一群人劫持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三年前,小九家的一幕重演。

天佑看着头发凄乱的我,满眼哀伤,可当他望向可怜的天恩时,目光就变得凌厉起来,他托着我的下巴,狠狠地,几乎要捏碎了一般,他问我,他两的手指导,你想要谁的?

我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抵在凉生的手指上,不觉哀求起来,涕泪俱下,我说,天佑,天佑啊,求求你,求求你,别伤害他们,我求求你了!

天佑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他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让我这样性格的人不顾一切地哀求于他,他冷冷地看着我,牙齿几乎咬碎,一字一字,那么艰难地说,姜生,你这辈子都不许对天恩变心!

我嚎啕大哭,我拉着他的手,却触碰不到一点往昔的温度,我说,天佑,天佑,只要你不伤害我哥,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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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生听了我的话,发疯一样挣扎,他说,姜生,姜生,你傻啊!然后就冲程天佑吼,你们杀了我吧!

天佑冷冷地看着凉生,满眼血红,说,想死,很容易!说完从手下手里,拿过刀,拎着向凉生走去。

我紧紧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地哀求他,天佑,天佑,你若伤害了他,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一辈子都不原谅!

天佑的眼睛抖动了,眼里出现了蒙蒙雾气。三年前,我象一个迷途的精灵,夜深时分,昏昏地赖在他身上,一脸无助和依赖地喊他哥。我求他带我回家。我睡在他的大床上,象个小无赖一样令他头疼。令他这样冷漠的人,说出了“如果世上一个人会令他弹指老去,那一定是你,姜生“这样的话。

可是,我却忘了,天恩是一个魔鬼!!

他一见天佑心软了,便不顾一切冲到窗前,打算往下跳,被一群人抱住了。他无助地哀嚎,他说,姜生变心了,你们让我去死吧!我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让我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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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的泣血呼喊,让天佑眼睛里的火苗再次升腾!

他紧紧地盯着我,说,姜生,你真能永远对天恩不变心?!

我迷幻一般,只顾着点头,我说,我能,我能,我真的能啊!

他说,好!我留下你的誓言!可是,你也得给我一份凭据!

我惊恐地望着天佑,不知道什么才是他所说的凭据。天佑慢慢指着凉生和北小武,说,他俩的手指你要谁的做你誓言的凭据?给我用手指出来!

我疯狂地扯住他,我说,天佑啊天佑,我谁的都不要啊,求求你了,不要啊!!

天佑是那样的冷酷,他不肯看我,声音冰冷无情,说,不选择就是两个都要了?

我看着他们举起刀,大哭,我说,我要,我要啊。我要……我要……。我……要北小武的!最终我的手指指着北小武,眼睛却留下了血一样的泪水。

天佑给他们一个眼神,只听到凉生一声惨叫,他的中指和食指从此离开了他的身体!!

我看着凉生,看着他额头上因为疼痛流下的豆大的汗珠。我想起小九的话,她说,程天佑长得再象凉生,他也不是凉生!他说,姜生,你不能同程天佑交往的!!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疼痛到消失了一样的,我抱着凉生哭,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给他缠伤口。一寸一缕,都是我无尽的愧疚和心疼。我宁愿死去的是我,也不愿意凉生遭遇这样的苦痛!!!

衣服被我撕扯到露出了皮肤,可是,我仍然中邪一样地撕扯着,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没有羞耻只有麻木。天佑将衣服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试图安抚我疯狂的情绪,他难过地说,姜生,你不能怪我,我只想天恩幸福!!

我抬起头看着他,笑,那么仔细地抚摸着他的每一根手指,然后狠狠地咬下,直到鲜血满嘴,天佑宁可发抖也不挣脱。

我说,天佑,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象你这样伤害我那么深!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象你这样伤害凉生!

凉生?天佑的脸色突然间变了,他抓起我的肩膀,用力摇,说,姜生,姜生,你说什么?他叫什么?

我说,他叫凉生,他是我哥!

天佑声音开始发抖,姜……姜凉之是你们的什么人!

我说,他是凉生的父亲。到现在,我仍不愿意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因为他带给我和母亲太多的伤害。

天佑疯一样一把甩开那些压住凉生的人,拾起凉生在地上的断指,抱着凉生就冲出了门。

我紧紧地拖住程天佑的腿,我说,你还想怎样伤害他啊!

因为我的牵绊,程天佑抱着凉生从楼梯口重重地摔下,我只看到凉生的头重重地撞在栏杆上,鲜血一地……

80

天佑很久之前就跟我说,他最近很忙,将会离开这个城市,就不能陪我了。那天,他还给我放过烟花,我们在那个别墅的院子里,笑容如花。我还问过他要忙什么,他说,忙着找一个人。

一个他小姑姑最亲爱的儿子。

因为,他的小姑姑曾经和一个有妇之夫产生了纠缠,生下了一个孩子。爷爷一怒之下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十四年前,一场突来的灾难,小姑姑去世了,那个男人也成了残疾。爷爷那时太固执,不肯收养他们的孩子……多年后,爷爷老了,总是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女儿,也开始惦记自己流落他乡的小外孙,便要他四处打听。

可是,那时,天佑并没有告诉我,他要找的那个孩子,叫,凉生。

凉生安静地躺在医院里,面容安静,不见丝毫的痛苦的表情。就象他小时候睡着了一样,眉眼那么生动,尽管很苍白。

我隔着监控室的玻璃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无比的痛楚。天佑在我的身后,悄无声息。我不肯看他,不肯跟他说话,我不知道如何来原谅他,原谅自己。

凉生的眼睛有时是张开的,可是一片茫然。我就在玻璃窗上,重复地写“哥哥“这个词。一笔一画地慢慢写,我多希望他可以看到,多希望他能马上好起来。

凉生。

哥哥。

我相信凉生能看到的,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大团大团的雾气。如果,如果,他当真没有意识,又怎么会流泪?

等凉生的病情稳定之后,我和北小武回到了家。我一直在想,小九说的话,他说,怨恨是一个魔鬼。

而我对父亲和凉生,何曾没有怨恨过呢?我却这样痛恨天恩,天恩不过是我心理陰影的一个放大而已。其实,我是这样想做一个天使。

我问北小武,你恨我那天的选择吗?

北小武摇摇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凉生。

可是,我终究是伤害了他。

祭奠了母亲,回到家时,父亲在院门前不停地张望。直到见到我的影子,他才低着头,象个犯错误错的小孩子一样,用手扶着笨拙的轮椅,悄悄地回到家中。

残红的夕陽下,他已垂垂老矣。

我想,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喊住他,喊他一声“爸”,然,用柔软的手握住他伸向我的那双残肢,因为,十八年的陌生,在他老去那刻,是多么想同自己的孩子亲近啊,我会听他哆嗦着嘴唇,半天,喊出那个字节——孩子。然后我也流泪,他也流泪,我们象一对失散十八年的父女那样抱头哭泣。

可是,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父亲早在母亲去世前就因肢体感染去世了。所谓母亲死后与他见面的情节,都是我一厢情愿地杜撰。我以为,他能等我,我以为他足够地硬朗,完全可以等到我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可是,我却错了,母亲说过,父亲去世的那天夜里,一直哆哆嗦嗦地喊我的名字,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姜生,他的小女儿。

在他生前,我没喊他一声爸。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其实,我多么想他,多么需要他。

我依旧会爸到屋顶上看星星。

我想象着,凉生,就在我家里,他随时可能闻端着红烧肉爬到屋顶上,喊我一声,姜生。然后看着我象小猫一样,将红烧肉全部吃到肚子里。然后,我们就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一边看星星一边许愿。

我该许一个怎样的愿望呢?

我就许,凉生,你不是我的哥哥吧?

我开始流泪,开始想凉生,六岁的凉生,就这样起进了我的院子,他喊我姜生。我冲他做鬼脸,把好看的他吓哭了。

冬天的夜里,我挨着他睡,黑色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我们的小脑袋就这样在冬天的夜里紧紧地挨着,象两颗顽强生长的冬菇那样。

两颗冬菇长大了,之间却什么也不能留。

凉生的生姜一直没有开花。

他曾问过我,姜生,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不开花啊?

我摇头。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说,因为它知道了他的秘密,一个永远也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一个那样忧伤的秘密。所以,它也学会了忧伤,便永远地告别了花期。

我没有告诉凉生,初一班主任那十元钱是我偷的,它一直在我的枕头里,我是那么希望自己有能力让凉生也参加那次春游。

因为,我那说不出来的秘密,同凉生的一样,是无时无尽的忧伤。

我能每天在他面前傻瓜一样地笑,却挡不住自己痛苦时流下的泪。他能倒尽陶罐里所有的沙,却倒不尽对一个叫姜生的小女孩的牵挂。

81

凉生做了接指手术,总算没有成为残废。可是,由于脑部的重创,却失去了记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有一个陶罐,陶罐里盛满沙,长着一株植物,叫姜花。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将通知书展开在凉生面前,给他看。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看着那印着厦门大学的通知书发呆。然后,他的手指划过通知书上有我名字的第一行,轻轻地念,姜生。

姜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遮盖上了大片大片的雾气。

我突然很开心,我觉得,这样,凉生失却了记忆,就不必再为曾经的所有苦楚而心酸,在这里,在程家,他会有自己全新的生活,只是,生活中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姜生的女孩子喊他哥。

九月份,我离开了这个地方,远赴厦门。金陵考去了青岛,未央和北小武都分别考在省城里的一所大学里,就在我们高中对面。

.

未央不想离开,是因为凉生。

北小武说,他也不能离开,因为他要在这里,他担心,如果去了别的地方,小九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他。

而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只有两个字,不留!

是的,什么也不留!

在上火车的前一刻,程天佑错开重重的人海,跑到我的面前,汗水黏湿了他的头发,他拉住我拖行李的手,说,姜生,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勇气同你说话,可是,姜生,说完,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上面结着黑色的血迹。他说,姜生,你还记得巷子弯时,用过的这个手机么?记得我那个暑假对你的无理取闹么?其实,这个手机根本没有丢,只是,只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给你打电话……如果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用这么蹩脚的方式,只为了能跟那个女孩子说一句话,你明白他的心么?话末,他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一直沉默,直到他眼中希望的火花变得零散,他叹气说,对不起,我伤害了你。我不再奢望其他,只是,姜生,请你原谅我好吗?

我说,天佑,这十八年,我走过很多路,过了很多桥,看过很多风景,却只爱过一个人,一个长得很象凉生的人,那就是你,天佑!你懂吗?

天佑愣了一会儿,说,我懂。这二十五年,我做过很多坏事,欺负过很多人,阅历过很多女人,也只爱了一个人,一个把我当成凉生来喜欢的人,就是你,姜生。

我说,天佑,给我一段时间,好吗?如果,我再走四年的路,再过四年的桥,再看四年的风景,如果我还能想得起你的眉眼,还能想得起回来的路,我一定回来找你。

天佑松开手,说,我给你四年的时间。在这四年里,我不再做坏事,不再欺负人,不再阅历别的女人,我等你想起我的眉眼,等你想起回来的路,等你回到我身边。

他说,姜生,这样好吗?

82

从此,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唯一联系着我们的,是一张银行卡。程天佑总是将钱给我划到那张卡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哪怕电话的问候。

常常,会会惦记,凉生过得好不好。

很多时候,我想跟凉生说说话,我想告诉他,我学会了使用香水,也用很温润晶亮的唇蜜,学会了穿高跟鞋,但是容易脚疼。我大多时候,还是穿平底鞋。魏家坪出来的小姑娘还是改不了原有的习惯。

还有呢,有很多男孩子,对我献殷勤,但是,他们都没有程天佑象你。我也在他们的单车上,穿过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他们也喊我姜生,可是都没有你喊的那么好听。他们送给我玫瑰花,送给我很多漂亮的礼物,可是,却没有一个男子请我吃红烧肉和糖醋里脊。硬将我当兔子,给我喂蔬菜沙拉。说是女孩子得保持体形,天哪,凉生,你是知道的,我又多么瘦,而且你也知道的,我是猪,所以,每次和他们从馆子里出来,我都会找遍了周围的街道,却吃那些碎杂的小吃。我找不到卖烤地瓜的地方,所以久别了那种香。

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大三的时候,我选修的是声乐。我终于学会了弹钢琴,虽然只是皮毛。

我也终于象一个城市的小姑娘那样生活,却并不是很快乐。

我没有谈恋爱,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在原来的地方,有一个象极了你的男子,他在等我回家。

他那么象你,有着与你相似的眉和眼。

凉生,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过往,就象你从来不曾在我生活中经过一样,这样,我们是不是扯平了呢?

这样,我们的将来是不是会很开心呢?

还有,凉生,我很快要回到原来的城市了,因为,我毕业了。因为,四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仍然找不到比程天佑更象你的人。

我将会见到你,见到金陵,见到北小武,见到未央,还有,程天佑。

当然,我不知道,小九有没有回来。我希望她已经回来了,其实,我早已经在梦里原谅了她流泪的眼。

不过,我回家的时候,你不要问我的名字,反正你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一个叫姜生的女孩子,曾在你的生命中走过,她喊你哥哥,是你曾经最痛不可止的心事。

未央说,不要让你记起我,记起我是谁,这样,我们都会很幸福。你的外祖父也是这么要求我的。

我答应了。

我没法不答应。

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你的眼睛中闪烁过任何忧伤的光。

那太残忍。

可是,凉生,我总觉得,你在欺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失去记忆。你只是想,要我忘记,那些不能背负的记忆。你只是想告诉我,你的记忆是纯白的,没有任何关于姜生的记忆。这样,我便可以更好地生活,不必因为两个人共有的伤痕而自苦。

883

在第四年的夏季,我回到程天佑所在的城市。

当他在机场对我展开怀抱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凉生的模样,爱情,就是一场令人心疼和心动的替代。

我没有接受他的拥抱,因为,突然之音,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变得有些陌生。

程天佑帮我拿行囊,在车上,他一直看着我,他说,姜生,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我说,哪能呢,不过,幸亏你没有换手机号码,如果换了的话,我肯定漂泊在外,回不了家了。

晚饭的时候,我见了很多人。他们都还是我熟悉的面孔。我唯独没有见到凉生,我也不敢问。因为从四年前开始,凉生便不该是我再关心的人。

晚上的时候,我终是忍不住,问程天佑,凉生呢?

程天佑忍了很久,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他说,姜生,我告诉你,你不能难过,好吗?

他真笨,他这么一说,我就已经开始难过了。

他说,凉生走丢了。

原来,在我去厦门上学后不久,凉生就走丢了。因为,程天佑的爷爷,为了能彻底让凉生忘记那段不该有的过往,将那棵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姜花给搬走了。

当凉生睡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那罐姜花不见了,就四处寻找。几乎翻遍了整个屋子,所有的人都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姜花存在过。

结果,他仍然四处寻找,最后一次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流着眼泪,问他,你怎么可以把凉生给弄丢了呢?

程天佑说,对不起,姜生,这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凉生,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我相信程天佑,他说一定能找到,那就一定能找到。

常常,面对着空空的城市,我常常想,到底,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男孩子走过,我喊他凉生,他喊我姜生。

凉生是哥哥,姜生是妹妹。

或者,这只是一场梦,很长很长的梦呢?

工作之余,我总是走过曾经经过的街,走过的桥,希望能找到那个象雪一样清冷的男孩。我和程天佑一起,在院子里,栽了大片大片的姜花。我希望,一直在寻找姜花的凉生,能找到回来的路。

如果,你在长长的街上,看到一个四处寻觅的男孩,他有着忧伤而漂亮的双目,请你记得,一定帮我问问,他是不是叫凉生?如果他冷了,请你帮我给他加一件旧衣,如果他饿了,请你帮我给他一片干粮。最重要的是,请你告诉他,那个叫姜生的女孩,一直在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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