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虎兕 - xp1024.com
《凉州虎兕》


楔子

夜很黑,天空中没有星星,仅有的一丝月色,被乌云笼罩,光芒虽然微弱,却总是从云缝中顽强地钻出来。

就在这漆黑的上弦之夜,地面上一群人明火执仗,脚步匆匆,在追赶着什么人。在他们的前方不远处,一支火把一个年轻的男子举在手里,火焰迎着狂放的晚风,无力地摇曳着,却顽强地不肯熄灭,一如天空中的那一丝月光。

在苍茫的荒野上,这一点亮光,就如同萤火般微弱,但是却成为追赶者最明显的目标。

“阿爹,我困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年轻男子的怀里探出头来,仰视着自己的父亲。

年轻男子虽然抱着一个孩子,却依然步履坚定,故作轻松地对孩子说道:“困了就睡吧,睡醒了天就亮了,阿爹带你打猎去,你要吃什么,野兔子还是黄羊?上次你还自己抓了一只兔子的,记得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想吃阿娘做的饭。阿爹,我好久没见到阿娘了,她在哪儿呀?”

年轻男子神色一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笑着安慰儿子道:“你阿娘在家里呢,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小男孩不满地咕哝道:“又骗人,还以为我不知道。我们有一年没有回去了;阿爹,后面那些人,就是上次来家里抓大伯的人,是吗?他们又来抓我们了。”

“三郎不怕;”年轻男子看着儿子懂事的模样,不由心中暗痛;“那些人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根本追不上我们,不用天亮,就能甩掉他们。”

小男孩开始犯困了,眼皮子越来越重,却坚持着不肯睡去,喃喃地问道:“阿爹,他们为什么要抓大伯,大伯不是好人吗?”

年轻男子轻声斥道:“胡说,你大伯是清流名士,怎么会不是好人。你大伯得罪了一些很有势力的坏人,所以才会被迫害的。三郎,你长大了,要学你大伯,做一个心地正直的君子,要像你大伯和他的师长、朋友一样,不畏强暴……”

小男孩打断了父亲的话,俏皮地说道:“不要,我要学阿爹,阿爹最本事了,能对付那么多坏人,要不是阿爹打跑了那些坏人,大伯就被他们抓去了。”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颇为自得,他的虚荣心在儿子那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夜间行路,虽然有火光照明,终究只能看见三尺之地,年轻男子一边行路,一边与儿子说话,一时分心,突然觉得脚下一空,身子就不由自主向旁歪了过去。他行路时脚步颇快,这一下踩空,下意识地用力往下一顿,想要稳住身形,不料脚下却不是脚板踩实,而是脚踝边缘磕在硬土地里,立时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糟了!”年轻男子心中一惊;他曾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于跌打损伤颇为通晓,就刚才那一阵疼痛,他就知道是崴伤了脚踝。平时还没什么,几天功夫也就好了,可是现在却不同,身后一群恶犬紧追不舍,若行动不便,只怕父子二人性命难保。

年轻男子咬着牙支撑着走了一里多地,只觉得脚下疼痛钻心,几乎不能直立,再回头看时,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个时候,小男孩已经趴在父亲的怀里睡熟了;摸着儿子熟睡中的脸庞,年轻的男子心头一阵苦涩。被后面的人追到,父子二人恐怕难有幸理,不论如何,总要为儿子留一线生机,哪怕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

年轻男子将火把往脚下一丢,抱着儿子蹒跚地走进道旁的密林深处。

“三郎,三郎,醒醒……”小男孩在睡梦中被摇醒过来。

“阿爹,干什么?”

年轻男子强装出几分欢笑,对儿子道:“三郎,你就在这里睡着,不要出声,不要走动,等阿爹回来,好么?”

小男孩迷迷糊糊地问道:“阿爹要去哪里?”

年轻男子笑道:“不去哪里,阿爹去找些吃的,很快就回来。”

“好。”睡意正浓的孩子没有察觉父亲的异样,点点头,又习惯性地想趴到父亲怀里去。

年轻男子将儿子推了起来,沉声叮嘱道:“三郎,你要记得,自己姓岑,知道么,你姓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你姓岑,南阳人,记得么?”

小男孩在半睡半醒间还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说道:“阿爹真笨,我都七岁了,怎么会不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是岑家的好儿郎,对不对,阿爹?”

听到儿子还记得自己平时玩笑般的教导,年轻男子心头大慰,他将包裹里的衣服都拿了出来,一件件给孩子披上,披不上的就放在儿子脚边。

小男孩很快就趴在草堆里睡了过去。睡梦中,还在喃喃呓语,似乎看见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小脸上露出一丝欢快的笑容。

摸着儿子稚嫩的脸庞,年轻男子万分不舍,他几乎就想抱起孩子,带着一同离开,哪怕会面对不测,也要和父子两个一同承担。最后,还是理智压下了他心头的冲动。轻轻吟唱着儿子幼时听惯的童谣,再看一眼儿子睡梦中微微露出的笑意,年轻男子压住心头苦楚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密林。

林外道路上,火光渐渐远去,一群更多的火把从路上经过,很快追赶着前头的目标而去。没有人知道林子里还有一个正在熟睡中的孩子,这个孩子在睡梦中等着自己的父亲回来,等着回家与母亲相见。

黑夜过去,黎明降临。沉寂的山林在阳光中复苏,飞禽走兽离巢而出,它们惊奇地发现,它们的世界里闯进来一个奇怪的小男孩。

小男孩已经醒了,他缩在草堆里,抱着双膝坐着,目光直瞪瞪地望着林外,期盼着什么时候他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林中树下,或者还带着平时吃惯了的烤肉,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天光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一整天就要过去了——小男孩的父亲始终没有回来。

第一章 虎崽(一)

凉州的秋天很短。草原渐渐显出枯黄的时候,就意味着严酷的冬天不远了。祖祖辈辈生存在这里的羌人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囤积过冬的食物。精于骑射的羌人汉子开始拿起弓箭日夜追逐草原上大群的走兽。麋鹿、野马、等等等等。

天际边一阵低沉的闷雷隐约传来,很快,一队彪悍的骑兵如风而至;见到骑兵的装饰,牧民们纷纷退避。这是部落里的首领在狩猎,谁都不敢上前冒犯。不过,让牧民们好奇的是,开路骑兵当中,似乎不止自己部落的人。莫非有别的部落大人前来拜访么?

先发的骑兵逐渐四下散开,娴熟地驱赶着野兽向选定的猎场跑去。秋高草长,兽群数量庞大,很快就聚集起数百麋鹿和野马,在骑手的围追驱赶下只能困缩在一个不大的区域里,来回奔跑,却始终冲突不出。不远的后方,另一支数量更庞大的骑兵队伍地赶了上来,渐渐靠近猎场。

当先几匹健马加鞭飞驰,互相争逐,直到猎场当中才陆续收缰。跑在最前的健马高头长身,通身栗色,只有马蹄上一圈白毛;马鞍上,北宫伯玉披头散发,一身羌人常见的服饰,收住缰绳之后转身来斜瞥着后面赶来的几名同伴,大笑道:“董胖子,老子赢了,服气没有。”后面第二匹马上,载着精瘦的李文侯,同样笑道:“不服不行,董胖子,我早说过了,你的马是好马,可惜了,只要驮着你,天马下凡也跑不起来啊,哈哈哈哈……”

两人身后的第三匹马呼啸而至,堪堪在两人面前一收,嘶鸣声中人立而起。再看马上,一人端坐鞍桥不动,气定神闲,可知是娴于骑射之辈;只是看他体型,肥硕无比,两腿收在马镫里,看上去整个人几乎是方的,直让人为他胯下健马担忧,什么时候支撑不住就趴下去了。

那胖子竞逐输了,正黑着一张肥脸,听得前面的人嘲笑,怒火大盛,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异样,手中铁弓一张,嗡地一声,一支利箭带着呼啸的劲风,几乎贴着前方两人面颊飞过,准确地扎进猎场中一只麋鹿的脖颈,血光迸射,随即就是悲惨而短促的惨叫声。那胖子咧嘴一笑,也不管对方通红涨血的脸色,闷声说道:“跑得快又怎样,逃命呐?逃得过董某的箭么?”说话间脸上肥肉乱颤,配合着浑厚的腔调,给人一种憨痴的印象。

北宫伯玉气得须发皆张,大吼道:“董胖子,以为我弓箭不利吗?再比一个试试。看今日围猎谁的猎物更多。”

胖子仰天打了个哈哈,拍着鞍边的箭囊道:“好啊,我董卓一向胯带双弓,你们只一人一弓,老子也不占你便宜,你们两个一起来吧。”

“放你娘的屁,今日若要人相助,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北宫伯玉大喝一声道:“一刻钟为限,走!”两人十分默契地同时一踢马腹,向猎场中心疾驰而去。身后留下那精瘦身材的李文侯,挥舞着马鞭,遥指董卓喊道:“伯玉,拿出真本事来,杀杀董胖子的威风。”

话音未落,身后又有声音问道:“文侯,喊什么呢,仲颖和伯玉又争起来了?”李文侯者回头一看,身后两骑并肩徐行,却都是汉人打扮,一个长冠儒衫,只为了骑马方便将袖子和长摆收起束紧,鞍上空空如也,既无刀剑也无弓弩,分明是打算做个行猎的看客。另一个头顶毡帽,紧衣长靴,弓弩具备,英武之风不下羌人。…,

李文侯向儒衫者扬了扬鞭子,大笑道:“老边,你说董胖子和伯玉,哪次见面不要争个几回。”说着三人都大笑,“老边”指着远处奔驰的董卓和伯玉,说道:“伯玉是个直性子,可经不起仲颖的激将法。这番又上当了。”

李文侯惊讶道:“不会吧,公平比斗,怎么就上当了,上什么当了?”

“老边”一指猎场中两人,“既然限时一刻钟,就得看谁的箭更快些,你看。”

李文侯疑惑地望向场中奔驰的两人,只见那董卓在马鞍两边各悬挂一张劲弓,每每见到猎物时,不论在身左身右,左右趋射,毫不停滞。再看伯玉时,他右手持弓,策马疾驰,手中快箭如电,一招连珠箭看得人人喝彩。转眼间两人已各出十余箭,箭箭不空,只看场面,斗得旗鼓相当,难分胜负。文侯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端倪。

老边轻笑一声,问身旁的劲装汉人道:“文约,你看如何。”

韩文约眯了眯细小的双眼,冷笑道:“董胖子一向面憨心黑,阴险的很。伯玉中计也不止一回了。就是不长记性。”他脸型瘦长,双目本就细小,此刻眯着眼睛,更带出一股阴鸷气息。

文侯愈加不解,挠头苦笑道:“老边,文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老边与韩文约相视一笑,淡然道:“你看看他们两个的箭囊。”

李文侯凝视良久,猛地一拍大腿:“啊呀,董胖子带着两张弓,两个箭囊,伯玉却只带了一个,比到最后没了箭,岂不是输定了。”说着猛然朝猎场里冲去,扬着鞭子大喊:“王八蛋董胖子,你他娘地耍奸。”

老边和韩文约被李文侯的举动吓了一跳,见他不管不顾扑进去,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驱驰挽雕弓,西北射天狼。午后渐渐开始起风,围猎的队伍停在一处山岗下,准备立营。老边、韩文约等几个首领围坐一圈,吃着烤肉,董胖子和北宫伯玉比肩而坐,轮流共饮一个袋子里的奶酒,说笑声吵得人耳鼓嗡嗡直响。李文侯拿着尖刀帮几人割肉,韩文约一个人默默喝酒,老边四下观察着周围正在整理营寨的队伍;

老边是个读书人,这几人中他的随从最少,就是普通的贴身长随,身在湟中义从的领地,老边从不担心安全。这支队伍分属几个不同的首领,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都是湟中义从胡的部落大人,董卓是汉军校尉,率领的虽是自家私兵,却是仿效汉军装束,也符合他的身份,韩文约是本地土豪,他的人马不多,论精锐纪律却尤胜董卓私兵几分。就是这样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合作立营的时候竟然配合得十分默契,每一支人马划分出各自的营盘,看似独立又互为依托,看得出来,如此配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老边在观察四周,韩文约却在观察着围坐的几个人,突然伸手将手中的酒囊递到老边面前,待老边接过之后,说了一句:“河湟之兵,精悍绝伦,天下罕有对手。”老边会意地一笑,道:“是啊,若能善加统御,以兵法编练,必定是天下强兵。”

旁边李文侯不高兴地插话进来,嚷嚷道:“老边,这话我可不爱听,难不成,我和伯玉就统御不善?”北宫伯玉正在和董卓拼酒,听了李文侯的话,不由大笑道:“猴子,你别不服气,别看老边是个书生,论行军打仗,我的本事是不如他。”李文侯体型精瘦,虽然精于骑射,彪悍难当,但是骑在马上,远远看去活像一只大马猴,由此成了朋友间取笑的绰号。李文侯听多了也不生气,却笑着挑拨董卓道:“董胖子,你是正经的官军,你说我的兵怎么样?”…,

董卓斜乜了文侯一眼,闷声道:“将为兵胆,你的兵,当然跟你一样。”李文侯听着面上一喜,却见老边和韩文约都在偷笑,心里一琢磨,顿时大怒:“董胖子,你敢骂我。”举起尖刀挥舞两下,发现隔着火堆威胁不到董卓,便信手削下一只羊腿当做暗器砸了过去。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董卓接住羊腿狠狠咬了几口,转头对北宫伯玉说道:“石头,这次我过来找你,有一件要紧事,刚才在老营里,人多嘴杂,我不敢漏了口风。”

董卓话一出口,就把身边几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来。北宫伯玉皱了皱着眉头,沉声道:“说吧,你能从狄道那边亲自赶过来,一定是大事。”

董卓大口嚼着羊肉,用手指了指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含混不清地说道:“这几个月,你和文侯最好把手下的部众收拢起来,也不要再和参狼羌那边继续来往。”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面露疑惑,文约和老边却不约而同地扬起了眉头,老边凝声问道:“是不是泠护羌要对参狼羌动手?”泠护羌本名泠征,乃是新任护羌校尉,手握兵权,真正掌握着西北诸羌部落生死存亡。一听这话,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面色骤变,齐齐朝董卓望去,等待他的答案。

董卓憨厚地笑了笑,道:“还是老边聪明,一猜就中。对,泠征已经决定,明年开春自武都出兵,打算一举荡平参狼羌的老营。到时候,不但湟中义从,必定还会征集先零羌和白马羌的兵马助战。”

北宫伯玉将酒囊猛地一砸,立起身来大喝道:“他凭什么!”

韩文约冷笑道:“就凭他想立功封侯,升官发财。”

李文侯勃然大怒道:“升官发财他自己去,凭什么叫我们替他卖命打仗。看我们羌人儿郎的命不值钱吗?”

董卓没有接李文侯的话,伸手将北宫伯玉拉下来坐着,继续说道:“我过来就是给你们提个醒,免得临时生乱。到时候,你随便找个借口,说部落里发了马瘟也好,说粮食不够也好,随便出点人,糊弄过去就是了。我自然会帮你们说话。”

李文侯道:“他能信嘛?”

老边默默喝着酒,想了许久才说道:“等明年出兵的时候再说,那就晚了,要说的话,过冬之前就说,反正仲颖也在,就让伯玉、文侯给泠征发个求援书信,就说临近寒冬,牲畜突发瘟疫,口粮不足以过冬,求护羌校尉部发粮赈灾。先打好这个底,明年开春的时候,不管他出兵也罢,不出兵也罢,你们就继续叫苦求援,再有仲颖在旁说项,或许能减免你们两部的征兵数额。”

北宫伯玉听得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心眼多的数不过来。就这么办了。老董,这回又得麻烦你了。”

董卓嗨了一声,摆手说道:“你我之间说这个话干什么。”

韩文约听了老边的欺瞒之计,不禁颌首赞许,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不无忧虑地问董卓道:“仲颖,你与诸羌部落往来密切,凉州人尽皆知,万一泠征出兵不利,必然怀疑到你身上,此事不可不防啊。”

董卓一挥大手,不屑道:“泠征纵然知道,他一个新来乍到的书生,又能奈我何!”

北宫伯玉一拍大手,朗声道:“这话听着舒服。就冲董胖子这份心意,今天该猎一头老虎给胖子做个坐垫。”

董卓哈哈一笑:“就怕你给老虎叼了去。”

北宫伯玉一瞪眼,“我又不是老边!”

众人说笑间,猛然间一声虎啸,外围靠近山岭的从骑一片声喊叫起来。北宫伯玉大眼一瞪,不惊反喜:“真的有老虎。”

第二章 虎崽(二)

老虎是从山岭的密林中突然窜出来的,确切地说,是被北宫伯玉他们这些人的从骑惊出来的。安营扎寨最重斥候哨探,不论北宫伯玉还是董卓,都是在凉州打老了仗的人,部下精锐,不论是不是战时,斥候总是时刻环绕四周,离营地不远的密林更是探查的重点;不料一脚踩进了虎窝,一只从山岭上下来的吊睛白额猛虎,尾随着逃命的斥候扑了出来,顿时整个营地都惊动了。

老虎是百兽之王,即便飞将军李广那般豪杰,把卧虎石看成真老虎也吓出一身冷汗,何况眼下那些普通的士兵,再是精锐也不免手忙脚乱。但是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军人的天性就让他们稳定了下来;营地的战马面对兽王神威无不战战栗栗,自然不能骑乘,一众军士各自操起长矛,矛头锋芒闪亮,围成一圈,互相配合着将老虎困在了核心。一时间虎啸震天,声传旷野。

“不许放箭,不许放箭,射坏了虎皮老子就扒了你们的皮”北宫伯玉大步流星赶来。

声声虎啸,震得人五脏翻滚,离得越近,越是感受到猛虎的雄威。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冲得随后而来的韩文约和老边直皱眉头。看着核心中的大虫,爪拍尾剪,好几个士卒手中的长矛被打成两截,若非互相救援及时,怕不是就要伤到几个。

北宫伯玉哈哈一笑:“这畜生还敢逞凶。”说话间已经开弓搭箭,瞄准了场中跳跃不休的黄色身影。箭头透着森冷的寒光,在主人手中纹丝不动,静静等待着致命一击的那一刹那。北宫伯玉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猛虎身上,就在他轻轻放开弓弦,利箭激射而出的那一瞬间,草丛中猛然跃起一团黑影,兔起鹘落之间,离弦的利箭被黑影一裹而去。

“什么东西!”紧跟在北宫伯玉身后的李文侯惊讶失声,下意识地挥刀斩去,却忘记了他手中拿的乃是割肉时的匕首,长不过半尺,完全够不到黑影。只是这片刻的失误,黑影已然从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之间穿过,直扑向随后而来的董卓、老边、韩文约三人。

遇到老虎之前,三人原本是席地座饮,身上的配刀都卸了下来,此刻匆匆来看北宫伯玉射虎,哪里料到会有这等异变发生,竟然都是赤手空拳。董卓长年征战,他的反应也是三人中最快的,大腿一伸,虎步向前一跨,斗大的拳头夹带呼啸的风声砸向黑影。以董卓多年练武的根底,这一拳足有折木裂石之力,不管这黑影是何异兽,一旦被砸个结实,都难逃筋断骨折的下场。

就在董卓一拳即将击中黑影的一刻,拳头前方突然亮起一点寒光,董卓眼尖,猛地认出那是北宫伯玉刚刚被夺下的利箭,尖锐的箭头直挺挺朝向董卓的拳头正中,仿佛一开始就等着他自己撞上来。

“可恶。”董卓心中暗骂一声,猛地一收拳头,摊开蒲扇大手朝黑影抓去。电光火石之间,也顾不上去想这黑影怎么会作出这样奸诈狠辣的举动来。可惜,一招不慎,处处不及,那黑影比身形硕大的董卓灵活百倍,一个闪身,从董卓腋下钻了过去,毫不停留地直扑向他身后的老边和韩文约——这一帮人当中明显实力最弱的两个人。

老边是个文士,会骑马不会骑射,会舞剑却从未亲手杀过人,他的反应很慢,直到此刻还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万幸的是,黑影扑过来的方向明显离得韩文约比较近。韩文约一身本事却不在手脚功夫上,面对雷霆万钧之势扑过来的黑影,不免手忙脚乱,双手往外一推,感觉似乎抓住了什么,心中刚刚生出些安全的欣喜,猛然间就闻到一股不下于猛虎的腥臭味。…,

那黑影被韩文约伸手一拦,猛地长身而起,完全贴到韩文约身上,“嗷”地一声厉啸,张开大嘴,露出黄森森尖利的牙齿,朝韩文约的脖子咬了下去。韩文约大惊失色,慌乱间伸手一推,想把黑影从身边推出去,不料刚一发力,就惊觉双臂被爪子一类的东西死死扣住——竟然被那黑影反客为主给抓住了。

这一瞬间,韩文约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迸出“我命休矣”四个字。再然后,从身侧猛然传来一股大力的冲撞,一时间天旋地转;却是反应最慢的老边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两个人连带黑影同时倒地成了滚地葫芦。黑影的两只前臂被老边牢牢夹住,动弹不得,韩文约逃过一劫,立刻恢复了武人的本能,翻身而起,打算将黑影压在地上。

两人一怪挣扎之间,老边只觉右臂突然传来一阵彻骨钻心的疼痛,忍不住惨叫一声,一发力,顺着韩文约起身的力道将黑影掼了出去。

这个时候,北宫伯玉、李文侯、董卓听见老边叫声,无不心头一紧,齐齐扑了上来。适才初遇黑影,猝不及防下弄得个个手忙脚乱,更连累老兄弟受伤,三人无不是羞中带愧,此刻拳脚交加而下,自然是出了全力。那黑影虽然灵活,终究势单力孤,辗转腾挪之间终究不能悉数避开,被李文侯一拳砸中,嗷嗷怪叫着向圈外冲去,去的方向竟然就是被包围的那头吊睛白额猛虎。

老边缓过一口气来,眼见众人围攻黑影,焦虑万分地大喊道:“都住手,住手。”呼喊之际挣扎着爬了起来,冲到北宫等人身边,一个一个将他们拉住,由着黑影冲到猛虎身边。

“老边,为何阻挠我们。那小怪物咬的可是你。”李文侯不满地嚷嚷起来。

老边的右手手腕上缠着坚实的牛皮护腕,此刻,护腕上两排细小的空洞正不停地渗出鲜血。老边低头看了看,将右腕用力握住,延缓血液渗出,眼神却完全专注于蜷缩在老虎身边的那一团小小黑影上。“你们都没看出来吗?那是个人,还是个孩子。”老边喘着粗气,忍着手腕上钻心的疼痛说道。

孩子?!

北宫伯玉等人都楞了,回过头将那黑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看出了几分人的样子了;只是这个人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忍卒睹:长长的头发自头顶直垂至腰际,不梳不系,头发上沾满了尘土,结成一个又一个小疙瘩;一张脸被糊成一团的头发遮去了大半,露出来的也像是一团黑黝黝的木炭,教人分不清眼鼻。身上披着半块不知什么野兽的皮,显然没有经过硝制,皮上露出几块已经泛黑的血迹,彷佛从野兽身上剥下来就直接披上了身,只用一根木藤系在腰间。手脚裸露在外,又黑又脏,倒是指甲十分尖利,指节粗大,看来就是这一双手刚刚扣住了韩文约的双臂。北宫伯玉等人看的暗暗咂舌,这一副模样,哪里有半分像个人,难为老边竟然能在危急之间分辨得清楚。

老边缓步上前,试探着问了句:“孩子,孩子?你会说话吗?说……话。”

小孩往老虎身上又缩了缩,目光中透出浓重的警惕之色。他身后的老虎似乎感受到这股不安的情绪,冲着老边放出恐吓意味的吼叫声,惹得周边士卒又一阵骚动,手中长矛又往前递出几分。老边惊异于这猛虎似有通灵之性,居然会维护一个人类小孩子,再看到那猛虎的前爪已有几处血痕,最深的流血不止,心中恻然,挥了挥手道:“罢了,放他们去吧,终归是我们闯了他们的地盘。”…,

北宫伯玉闻言,一招大手,围成一圈的士卒缓缓变阵,排成一列在老边身前保护,放开了老虎归山的道路,却依然紧握着长矛警戒,预防老虎暴起伤人。

小孩见四周极有威胁的人群已然散开,再看了看不远处的北宫伯玉,死盯着他手中的弓箭——在小孩心里,这张弓才是最大的威胁。

北宫伯玉似乎也知道了这小孩的心思,将弓往身后一收,怒喝道:“看什么看,不想死的就快滚。”小孩被吓了一跳,又长久地盯着眼前的人群,最后慢慢抚了抚老虎的后背,转身就走。那猛虎亦步亦趋,一人一虎,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李文侯看了看老边,不舍地望着老虎消失的地方,咕哝道:“可惜了,多好的一张老虎皮。”

老边捂着右腕,疼得只抽冷气,撇着嘴看着李文侯,冷笑道:“那老虎腿上有伤,走不远,若是舍不得,不妨追上去。”

李文侯看看北宫伯玉和董卓,明显没有陪他同去的意思,只好缩了缩脖子,咕哝道:“不就一张老虎皮么。”

北宫伯玉大笑,下令众军道:“营盘往后退,离山脚远些,不知老虎走了没有。老边,走,我去给你上药。”韩文约手上抓着一支箭矢,心有余悸:“这小崽子好奸猾。”刚才搏斗之际,他抓住的东西就是北宫伯玉被夺走的利箭,那小孩扑击时顺手塞到韩文约手中,竟因此误导了他的判断,险些要了命。

老边解开右手护腕,裸露出伤口,两排牙痕,深入数分不等,真不知那小孩子如何长出这样一副好牙口,连生硬的老牛皮都能咬破。老边望着被暮色笼罩的山林,若有所思。

第三章 虎崽(三)

夜幕垂下,营地中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后一个个篝火相继燃起。老边拉起衣袖,让北宫伯玉帮着上药包扎;军中舞刀弄剑,带伤本是常事,也备有止血的药物。药粉触及伤口,疼得老边直抽冷气。众人默默不语,刚刚遇见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人虎同行,互相维护,真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一时三刻间,那个一身肮脏又灵活凶狠的小孩儿在众人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李文侯似乎还放不下那张没剥下来的上好虎皮,自顾自地说道:“那小孩儿真是邪门,看着不大,怎么会与老虎同行,直像一家人。莫非是山魑变的?”

老边“嘿嘿”一笑,因为疼痛,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若是山魑,今夜便来吃了你。”李文侯大怒:“怎么不是吃你,你还与他说话,他必定记得你。”

老边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道:“那个孩子,好似能听得懂我们说话。”远处山间传来声声低沉的虎啸,提醒着营中众人,老虎并未走远。李文侯不由自主地向啸声传来的方向瞥了几眼,立时瞪大了眼珠,手指着前方不停地乱抖,活像看见了鬼。韩文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那副样子,就像是动物突然见到自己的天敌。

一个小小的黑影的静静地站在几丈开外,随风舞动的篝火映照着黑黝黝的小脸,只能让人看到目中的一线精芒。那个小孩儿居然又回来了,无声无息地穿过大半个营地,直接出现在几个首领人物面前。

众人先是震惊,然后北宫伯玉就生出几分羞惭。在这里,属他和李文侯的兵马最多,营地的防务也是由他们麾下的湟中义从负责,现在居然让一个小孩子无声无息摸了进来,要是在战时,岂不是就等于被踹了中军大帐。

李文侯却是个大松心,完全没有北宫伯玉那么多想法,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小孩儿,你回来干什么?”话音未落,忽地想起应该还有一头猛虎才对,登时吓了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几声虎啸默契地在远处响起,遥远的距离让李文侯稍稍放下了心。

小孩儿一步步走近前来,仿佛看不见众人不善的目光,眼睛只盯着老边右腕上刚刚包扎起来的伤口。

老边是唯一被小孩儿伤到的人,却也是唯一不对小孩带有恶意的人,面带微笑道:“没关系,上过药了,很快就好。”说着还轻轻挥了挥右手。

小孩儿皱了皱鼻尖,然后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药囊,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呓语般的声音:“药?”小孩儿的声音很干涩,听得不大清楚,但是老边却大为兴奋,笑道:“小孩儿,你会说话,是吗?你会听我们说话,是吗?”

小孩儿没有回答,而是疑惑地又念了一遍,“药?”然后指了指老边的手,“好?”老边终于确定了这小孩儿是在和他说话,大为高兴:“是啊,药,包上,好了!”幼稚的语气,仿佛在逗弄一个刚刚学说话的婴儿,引得旁边几人都忍不住泛起笑意。

小孩儿不能理解众人的笑意,但是敏锐地感觉到,场中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向前走了两步,再一次指了指药囊:“药。”

老边皱起了眉头,他看得出来,这个小孩儿大约只有十岁出头,最多十一二岁,从他的言行举止判断,智力与其他孩童应该没有太多差别,可是为什么说话时却如此幼稚,如同刚刚学语的婴儿?是因为深处山林,没有人教他说话的缘故?可是他明明能听得懂别人的话语。老边的心里一个又一个疑问冒了出来。…,

连续说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小孩儿急了,又上前几步,惹得北宫伯玉和董卓都凝神戒备。“药……药……”小孩焦急地指着药囊。老边愈加疑惑,拾起药囊问道:“你想要这个?”

小孩儿的目光瞬间一亮,露出急切的渴盼,也就在这转眼之间,他的面容神态变得生动起来,真正让人感觉像是一个小孩子了。

远处的呼啸声再次传了过来,老边恍然大悟:“是你的老虎兄弟伤了,你想用药?”说着,毫不犹豫地将药囊递了过去。随着老边的举动,北宫伯玉诸人无不紧张起来,这个时候,老边已经走到那个小孩儿身畔不足三尺,万一那小孩儿凶性发作,暴起伤人还了得——韩文约可是差点就死在他嘴下。场中一时气息凝滞,杀机四伏。

小孩儿如野兽般的直觉立刻有了反应,猛地向后一退,身子微微伏了下来,随时都会暴起一击或者逃窜于草中。

老边微觉诧异,而后向北宫伯玉等人摇了摇头,让他们放松下来,自己又向前走了一小步,温和地说道:“拿去吧。”

小孩儿犹豫不决,不肯上前。老边干脆将药囊放在脚下,而后连退了五六步,拉开了和小孩儿的距离,只是用温和的笑容鼓励着满怀警惕的小孩儿。小孩儿环视着场中诸人,毫无预兆地向前一窜,抓起药囊翻身就跑,彷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野兽,很快就消失在草丛中。场中诸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语。

“这孩子,应该不是精怪,应该……是个人吧?”李文侯好似求证般看着老边。

老边默然而立,听着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低沉虎啸,突然回到篝火边,拔剑连砍,砍下一只大羊腿来,说道:“我过去看看那个孩子。”

北宫伯玉大惊:“你疯了,那边还有一头大虫,你过去岂不是连羊腿一块喂了它吃。”韩文约也劝道:“不过是个野孩子,与老虎为伴,山林为家,随他去吧。”

老边笑了笑,道:“或许就是缘法,我一见这孩子就觉得有缘。”众人闻言皆不以为然。这“缘法”一说随着佛教传播而广为人知,凉州是佛学入中土的第一站,凉州人知道佛教的不少,但是皈依信佛的还不甚多,北宫伯玉等人杀伐决断,更是不信佛家之言,对老边的说辞只差嗤之以鼻了。

老边提着羊腿,无奈地恳求道:“伯玉、胖子,跟我一块过去。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真给老虎叼了怎么办?”

“叼了去拉倒,省的给我招麻烦。”北宫伯玉愤愤不平地拿上硬木大弓和佩刀,站了起来;董卓呵呵一笑,在衣襟上抹了抹双手上沾的油污,提刀跟在老边和北宫伯玉身后。北宫伯玉还不忘叫上一队卫士跟随在后,以策万全。

山间夜路难行,纵然有虎啸声指引方向,依然容易陷入迷途;依然繁密的树木枝叶遮蔽了头顶的星空,山风带起阵阵寒意。

北宫伯玉在前方领着精干斥候开路,稍后些李文侯亲自打着火把照顾老边这个书生,口中不住怨念:“我可告诉你,一会儿要是老虎跳起来吃人,我可先走,莫怨我不救你。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朋友,白天再去不好么?”

老边边走边喘着粗气:“到了白天,怕是那孩子就走了。”

“不就是个野孩子,走了便走了。”李文侯扶着老边的胳膊,防着他突然什么时候就跌倒下去。…,

“说来容易,只是怕日后心中不安。”老边艰难地在茂密的杂草丛中跋涉,“那孩子听得懂人话,想来并不是自幼长于山中,必定是家中遭了变故才流落山林的。那孩子我一见就觉得亲近,能帮就该帮上一把。”

后面的董卓声如牛喘,仍大笑道:“老边,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婆婆妈妈。”他身宽体长,在狭隘茂密的林间行走,着实不轻松。李文侯、韩文约一块笑出声来,连老边自己也是自嘲地一笑。

进山二里有余,虎啸声渐行渐近,忽听前方开路的北宫伯玉低声喝道:“到了。”老边精神一振,疾步上前,只见北宫伯玉与几个斥候缩身在几株大树后面,扶着树干侧身前望。远处几株松树下,一蓬长草被踩得乱糟糟地倒伏于地,草丛间只能看见一个硕大的虎头,一根小臂粗似的尾巴自草丛另一边伸了出来,不是摇动。一个小小的黑影团在虎头边,似乎在安抚着不安的老虎。

山间忽然吹来一阵轻风,老虎猛地打了个响鼻,转头朝老边藏身的地方看了过来,发出阵阵不同于前的低吼声,表达着愤怒的威吓。虎头边的黑影咻地跃起,盯着老虎咆哮的方向,目中微露寒光。正在张望的老边一接触小孩儿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微觉诧异:“这孩子好锋锐的气息,目光所至,竟仿佛刀剑伤人。”他也没有多想,直接一步跨了出去,提起手上已经变冷的羊腿,轻声说道:“孩子,我来给你送吃的。你饿不饿?”

小孩儿默不作声,纹丝不动地站在老虎身边。老边等了一会儿,干脆将手上的羊腿抛了过去。小孩儿依然没有动静,趴在草丛里的老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鼻子在羊腿上嗅了一圈,张开血盆大口咬了下去。

老边凭着晃动晦暗的火光,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一孩一虎;此刻老虎大嚼着羊肉,硕大的虎头偶尔抬起来看看小孩儿,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询问。小孩儿拍拍老虎的额顶,老虎便不再理他,继续啃食着羊肉。简单的动作当中,彷佛就已经做了无数的交流——这是一个奇异的组合,人虎之间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

老边能感觉到对面的小孩儿稍稍去了些警惕之意,于是又上前几步,离得老虎更近了一些;身后的北宫伯玉吓了一跳,焦急地低声喊道:“老边,回来,快回来。”他尽力压低着声音,生怕激怒了对面的老虎。“所有人听着,弓箭上弦,一有不对就给我射死那老虎。”

“不要妄动,都不许动手。伯玉,让你的人靠后些。”老边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反而又向小孩儿靠近了几步。“你叫什么?”老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平和一些。

小孩儿茫然不解,摇了摇头,似乎听不懂。

老边微笑着指了指自己,他感觉到小孩儿的目光很凌厉,在夜间也应该能看到自己的动作;“我叫边章。他们都叫我老边。”他摆着头朝后面示意,把躲在树后边的几个朋友介绍给小孩儿。

小孩儿有了些反应,疑惑地伸手指了指老边,就像老边刚才自己指着自己。

老边笑着点了点头,“老边。”

“老……老……边?”

“对,你也可以这么叫我。”老边越发高兴起来,“你叫什么?”

小孩儿又沉默了。老边急的开始手脚并用,指手画脚地用肢体配合自己的语言:“你,你——叫——什——么?”

小孩儿突然指了指老虎脚边,“草……草……不好。”他将手指移到老虎前爪的伤口处,“药,血……”

老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老虎脚边一滩被揉碎的草叶,虎爪上的伤口却已经止了血。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明白了小孩的意思,那老虎伤了腿爪,进山之后不久就难以行动,小孩儿采了些草药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是老虎自救的本能,想用草止血,不能奏效,那小孩儿又趁黑摸进营地,看见了老边治伤的过程,于是想到讨了药来治老虎。这药粉止血功效颇好,对老虎竟也有效,现在老虎已经止了血了。

老边和小孩儿就这样比划着开始了艰难的交流,却把身后的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看的目瞪口等。最后,一声老虎的吼叫将两人的交流打断了。一只羊腿,已经被老虎啃得精光,连骨头都嚼碎成几段,可惜,似乎老虎还没有吃饱,一双大眼直盯着老边,将他吓出一身冷汗来。直到小孩抚摸着老虎的额顶将它安抚下来,老边才结结巴巴提出一个让所有人吓得跳起来的建议:“不够的话,我那里还有。”

第四章 虎崽(四)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很信任老边,于是真的答应了老边的邀请,一路跟了回来。让其他同行者无法接受的是,当老边帮助小孩儿给老虎包扎好伤口之后,连老虎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一瘸一拐地跟着回来,现在一点不见外地趴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美滋滋地吃肉。或许是因为畜生天性惧火,才没有靠近篝火堆。北宫伯玉、李文侯、董卓、韩文约四个大汉挤在一起,与老虎隔着火堆遥遥相望。面对一只凶性十足的老虎,任谁都坐不踏实,四个人心里将老边骂得狗血淋头。只有老边浑然不觉,一边逗着小孩儿吃肉,一边不忘喂着老虎。

一老一小“聊”得兴高采烈,对面的李文侯如坐针毡;自从回到营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老老实实趴着吃肉,似乎完全没有了威胁的老虎。摸了摸后颈的冷汗,他感觉后背都已经湿透了。“我还是回去睡了,吃饱了。”董卓一乜眼:“你真吃过了么?”

李文侯气急败坏,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没吃又怎样,当着老虎的面,你敢和它抢食吗?”董卓嘿然不语,被士兵们困住的老虎是一回事,近在咫尺的老虎又是另一回事,连北宫伯玉都时不时伸手摸一下刀,给自己找一点安全感。

“奇了,这虎崽子怎么就听老边的。”北宫伯玉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离得近了,篝火的映照下,那孩子的眉目唇鼻都看得很清楚,此刻他双手捧着一块羊肉嚼着,吃得满脸是油,眉眼间尽是开怀的笑容,小孩子的天真显露无疑,“就是脏了点,别的跟家里小娃娃也没什么不一样。”

北宫伯玉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上前切下一块肉来,试着递了过去。不料那孩子小脸一绷,身子直往后缩,忽地一下跳起来,变坐为蹲,彷佛随时准备跳跃一般,满脸狐疑地打量着靠上前来的北宫伯玉。北宫伯玉笑容一僵,拿着肉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尴尬万分。身后传来李文侯幸灾乐祸的低声嬉笑。

老边笑着接过肉去,递给了小孩儿,摸着他的头,终于让他放下了戒备,又坐了下来,也算是给北宫伯玉解了围。北宫伯玉在一片嬉笑声中坐回原地,很是不满道:“这小崽子,怎么只听老边的。”篝火边顿时爆发出轰然大笑。趴着的大老虎被笑声惊动,摇晃着脑袋看看篝火对面,又看看坐着的小孩儿,似乎觉得没什么事儿,将头又埋回了草里。

伴随着笑声,营地里的又恢复了热烈的气氛,喝酒吃肉,百无禁忌。

老边一个一个给小孩儿介绍着对面的几个人:那个北宫伯玉,个子很大,光长个子不长心眼;还有那个瘦的像猴的,叫李文侯,人如其名,很像吧?那个大胖子叫董卓,别看他一脸笑模样,可凶着,整天打仗,最喜欢杀人;还有那个成天眯缝着眼睛,好像没睡醒的,叫韩遂……老边的介绍引来众人一阵笑骂。

老边又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写了自己的姓,教小孩子念:“边,这个就是边,我——姓边,老边!”他知道小孩听不懂,指手画脚地比划着;“我——姓边,边……你,姓什么?姓——什么?”

其实老边不指望小孩儿回答,这样比划着说着,只是想先拉近一点两个人的关系,有更多的信任才好接着交流。不料小孩儿这次真的张口了。…,

“岑——”

“什么?”老边以为自己听岔了——这孩子真的回答了?

“岑——”这次的声音比先前更大声了。

老边欣喜若狂,大叫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啦?陈?岑?还是成?哪一个?”他见小孩儿听不明白,于是在地上将所有读音相近的姓氏都写了下来,指着问:“哪一个字?”

小孩茫然地在地上看了看,最后很坚定地指在了“岑”字上。

老边高兴坏了,手舞足蹈,将小孩儿抱到了怀里,又问:“你叫什么?叫什么名字。”但是这一次,小孩儿完全不明白了,茫然地摇着头。

“拿我叫你虎娃,好不好,虎娃儿!”老边考虑了半晌,终于从两丈之外已经睡着的老虎身上想到了主意。

小孩儿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没有反对。

天渐渐亮了。露水凝结在草尖上,压得草叶沉沉地弯下了腰。

营地里的人是被一阵震天的呼啸声惊醒过来的。老边睁开了眼睛,眼前篝火渐息,只剩下最底下的一簇小火苗还在随着晨风轻轻摇曳。小孩儿与老虎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老边心里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北宫伯玉、李文侯几人被虎啸惊醒,也很快聚拢了过来。

“那孩子呢?”北宫伯玉惊讶地问道。

…………

虎娃儿趴在长草深处,一动不动,黝黑的兽皮和长长的头发覆盖着他全身,仿佛化作了亘古不变的顽石;心跳与呼吸都压到了最低,一对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溪水边,一群野鹿正在饮水。

“嗷”地一声虎啸,群鹿受惊,四处奔逃,东一簇西一簇,躲避着突然出现的老虎。

可惜,老虎腿脚有伤,眼见得猛冲几步就越跑越慢,时间久了,野鹿竟然都不怕了,那老虎追几步,鹿群就跑几步,老虎停下喘气,野鹿也停下了盯着它看,这景象彷佛不是老虎捕食,而是群鹿戏虎,真应了一句老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虎娃儿依然纹丝不动,好像没有看到自己老虎朋友的窘境。人与虎,相隔十丈。

一只母鹿踱着小碎步走到了老虎与虎娃之间。老虎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向母鹿这边走近了一点。母鹿很自然地退远了一些。此刻,人与虎,相隔八丈。

猛虎越走越近,母鹿也越退离得虎娃越近。人与虎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难言的默契,就等着老虎拉近到某一个距离上;就在那一瞬间,老虎猛地一跃,扑向早已警惕的母鹿。母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后飞退。

可能是突然感觉到逃跑的方向上也有着莫名的危险,母鹿四足霍地一顿,就要转向;虎娃猝然跃起,就与猛虎扑食的动作一模一样;双手抓向母鹿,紧紧搂住,就与往常千百次做过的一样,张嘴咬在了母鹿的脖子上。

鲜血从唇间飞溅出来,有的流进喉咙里,一股血腥味直冲脑际。母鹿最后挣扎着猛跳了几步,但是虎娃死死咬着没有松口,他能感觉到,母鹿的气管里正在“嘶嘶”地往外冒气,喷出的空气伴着鲜血,激荡着他的口腔。

母鹿很快扑倒在地,四肢抽搐着,再也动弹不得。

虎娃用力勒了勒母鹿的脖子,没有反应;于是他慢慢站了起来,老虎也在这时候凑到了他身边。虎娃摸摸老虎的头,咧开沾满了血污的嘴,开心地大笑起来。随后,他就看见了被虎啸声引到营门口的老边。…,

老边、北宫伯玉、李文侯、韩遂、董卓,这几个见多识广之辈,此刻被一个生生咬死野鹿的十岁孩子惊得目瞪口呆。

虎娃拖着母鹿回到了营地边,将鹿尸丢在老边脚下,看着老边直乐,浑然不觉满嘴满牙的鲜血。

李文侯看着眼前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孩儿,面不改色地声声咬死一只鹿,此刻又站在面前咧着一张血盆大口,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韩文约遇险的那一幕,心里嘀咕着:“要是那一嘴真咬下去了,不知道怎么样。”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偷眼去看韩文约,就见一向冷静淡漠的韩文约一脸铁青,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脖子。

董卓却没想李文侯那么多,反倒是哈哈大笑:“这娃娃真不错,分进合击,趋敌入伏,竟然还懂得用兵法捕猎。”

老边缓过了片刻的震惊,弯下腰来平视着虎娃,微笑道:“你打猎的本领真好啊,是不是又饿了?”两个人经过大半夜的交流,已经掌握了一些诀窍,此刻连比划带说,虎娃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远处营地中央的篝火,和篝火上的野羊骨骸,又指了指脚下的母鹿,说道:“我……吃……你……吃。”

意思很浅显,北宫伯玉也明白了,笑道:“这小子还懂得礼尚往来。”

老边看着虎娃,虽然捕猎时凶狠凌厉,但是眉目间分明还是一团稚气,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说道:“孩子,你跟我回去好么?我教你读书,练武艺,不能一辈子在山里做野人呐。”这番话的意思就有些复杂,不是虎娃能轻易理解的;老边挥舞着双手比划了半天,累的满头是汗,终于让虎娃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老边期盼的目光中,虎娃却沉默了很久,目光不舍地看着匍匐在脚边的老虎。常言说,小孩儿的心肝眼珠都是透明的,很容易就能看出谁好谁不好;虎娃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心爱护他,跟着回去也没什么,还能有好吃的——昨晚上的烤羊肉是他记得的最好吃的东西。可是,身边的这个大家伙怎么办?自己和它在山里一直都做伴,分离不得的。

看着虎娃犹豫的目光,老边明白了,很是豪气地大手一挥:“没关系,这大老虎也跟我回去。”

北宫伯玉讶然道:“老边,这畜生胃口可不小,一顿一只羊都未必够,你养得活么?”

老边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我家庄园,前有河原,背靠山林,这老虎还不能自己打猎么。”

见到老边主意已定,虎娃开怀不已,北宫伯玉也不再劝说。李文侯却紧皱眉头,喃喃自语道:“不妥,好像不妥。”

见到一向没主见的李文侯突然有了主意,董卓大奇:“有什么不妥的?”

李文侯面带狡黠,不怀好意地笑道:“这老虎倒没什么不妥,是这小孩儿大大的不妥。”

老边一见李文侯面色就知道这小子冒出坏水来了,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不妥,养不活老虎,我还养不活一个孩子么?”

李文侯撮着下巴下的小胡子,坏笑道:“这孩子带了回去,嫂夫人问起,这孩子是你在外边跟谁生下来的,你却怎么说?”众人登时失笑,李文侯洋洋得意道:“看这孩子不过十岁出头,我记得老边你十年前在外为官,在新安当县令……”

第五章 幼虎(一)

“咻”地一箭,远处一只黄羊应声而倒,周围的羊群轰然逃散,留下被射死的黄羊尸身倒在空旷的草丛里。虎娃看得瞪大了眼珠子,瞧瞧山獐,又瞧瞧北宫伯玉,最后死死盯住他手上的弓箭。北宫伯玉只当做了件寻常小事,随意地把手上的硬弓塞到虎娃手里。

“怎么样,试试?”

虎娃没听懂,但是接过北宫伯玉递过来的箭支,看了看一旁的老边,也学着北宫伯玉的样子,搭箭上弦,用力一拉,竟然将硬弓拉开了六七分满。北宫伯玉惊“咦”一声,没想到这小子有如此臂力。这张硬弓是北宫伯玉专用,部落里能拉满这张弓的人屈指可数。

一箭放出,却离了目标五六步远;一只黄羊被身边略过的箭支吓了一跳,连连蹦出四五步之后,警惕地盯着虎娃。

一旁的李文侯指着虎娃哈哈大笑。

虎娃朝着李文侯咧了咧嘴,亮出了满嘴的黄牙,喉咙间“嗬嗬”做声;虎娃身边的大老虎也猛地跳了起来,朝着李文侯龇牙咧嘴;李文侯吓得缩了缩脖子,把笑声都憋回了肚子里。

老边拍拍虎娃的头,温言道:“没关系,再来。”

虎娃一路跑去将射丢的箭支捡了回来,看着硬弓想了很久,然后再次开弓,却瞄准了不远处的一株树干。第一箭射在树根上;第二箭射在树干中间;第三箭偏了些。

第四次开弓时,虎娃凝神屏息了很久,紧紧盯着树皮上被箭支扎出来的破口上。

别人都不知道,虎娃的眼力其实很好;他能够从一个山头看到另一个山头上的某棵树上,有多少只鸟儿。他能够同时准确地分辨出几十只鸟儿飞行的轨迹。隔着一百多步远,他能看清一只山獐的眼珠子是左转还是右转——这些都是他在山里生存下来的保证,别人并不知道;所以,当虎娃的第四箭准确射中原先树皮上的破口时,惹起众人一阵惊呼。

“蒙的,蒙的,这小子一定是蒙的!”李文侯不服气地大喊起来。

老边不满地瞪了李文侯一眼,鼓励虎娃道:“别理那只猴子,虎娃,再来,再试试射一只黄羊。”

虎娃看着上串下跳的李文侯,有些莫名其妙;他依着老边的意思,将箭头对准了远处正在吃草的黄羊。专注的目光,落在黄羊的脖颈上,那里是要害,也是捕食的时候,第一个要攻击的位置。

目光越过闪着寒光的箭头,落在黄羊的脖颈上,虎娃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气息,就好像过去用嘴咬破猎物喉管时候一样,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快——或许是为了得到食物的欣喜,为了得以生存的喜悦;又或者,纯粹是因为摧毁生命时所感受到的兴奋。

利箭破空而去,穿透了黄羊的喉管,带出一蓬鲜艳的血花。

北宫伯玉讶异万分,老边欣喜莫名,李文侯的喊叫声戛然而止,长大着嘴巴,好像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连董卓都吃了一惊,看着射中猎物之后欢呼雀跃,大步跑上去拖死羊的虎娃,对老边说道:“这小子……等长大了,你一定得把他送到我营里去。”

“仲颖,你这个话说早了吧,他才多大呀。”

董卓的胖脸上神色郑重,认真地道:“我可不是开玩笑。活了四十几年,头一天学箭就能在七八十步外一箭穿喉的,我只见过这小崽子一个。”…,

…………

冬日渐近,董卓带着麾下人马返回,他是以巡查边塞的名义出来的,总不能在一处耽搁太久;担任凉州刺史部从事的韩遂也差不多的情况,跟着董卓一起上路。老边却让李文侯留了下来,说是要办喜事——开春之后,李文侯要纳妾。

分别之际,李文侯为董卓、韩遂不能留下来吃酒很是感到惋惜,结果董卓“呵呵”一笑,粗着嗓子说道:“那有什么关系,自打认识你这只猴子,我都不记得吃过你几回纳妾酒了,少一次两次有什么大不了的。”惹得李文侯跳脚大骂。

整整一个冬天,虎娃都在老边的教导下,读书认字。虎娃说话的能力恢复得很快,到第二年开春时,已经能够只凭说话与人交流;虽然说得磕磕巴巴,多数时候都不能连贯成句,但是已经能让人听懂他的意思。

当初把虎娃带回去之后,北宫伯玉叫来了好几个胡娘,七手八脚地把虎娃摁在水里,上上下下搓洗了一遍。一团团黑乎乎的污垢顺水漂流,遮去了一大片的河面,连水中倒映的天光都被遮掩了过去。最后,终于洗出来一个皮肤黝黑,但是五官端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老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虎娃幼时应该也是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孩儿,小时候也像正常孩子一样学会说话、走路、认人,只是后来遭遇变故流落山林,才一点点生疏了说话的能力。虽然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虎娃的家世来历,但是对于一个小小年纪就孤身落入山林的孩子来说,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上苍的恩赐了。

对虎娃来说,读书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这个小虎崽儿现在大约十岁上下,若依寻常孩子,已经开蒙三四年了。可是于虎娃而言,他现在除了能写个“岑”字,别的字一概不认得。每到读书时,他头疼,老边也头疼。

没奈何,老边只好另辟蹊径,将至圣先师与门人子弟的言行编成浅白易懂的故事讲给虎娃听,算是潜移默化,一点点教会这只小老虎怎么做一个正常的汉朝人。这个路数,倒颇有些类似后世教三字经为儿童启蒙。

相较于老边,虎娃更喜欢找北宫伯玉,因为后者会教他骑马、射箭。

虎娃才十岁上下,身量不高,成年的高头大马是骑不了的。北宫伯玉专门为他找了一匹小马驹。原本还担心马儿性子烈,专程找了驯马人护在虎娃身边。不料这些安排全然多余。虎娃一上鞍,小马驹刚一尥蹶子,小虎崽就照着马脑袋来了一下,然后双臂死死勒住马脖子。不到一盏茶功夫,那小马驹就变得服服帖帖,哪怕虎娃下了马,它也不停地凑在虎娃身边,挨挨擦擦,死命卖乖讨好。

拍了拍小马驹的脑袋,虎娃朝北宫伯玉身边的一个大孩子咧嘴一笑,满脸期待地说道:“阿瑞,你说,比骑马。我骑这个,和你比。”

阿瑞是北宫伯玉的儿子,名字是老边取得,所谓“玉者,祥瑞之宝。”从他父亲的名字引申而出,取名北宫瑞。

北宫瑞大约十二三岁年纪,身子已经蹿到父亲的肩膀上,继承了父亲威武的相貌,骑的马比虎娃的小马驹大了一号。此刻他跟在父亲身边,对虎娃摇摇头道:“我不比,你这匹马叫踏雪乌骓,是我父亲亲自挑选的千里马,虽然小,跑起来可比我的马快多了。本来这匹马要留给我的。”话语中,对父亲的偏心很是不忿。…,

北宫伯玉翻手给了儿子一个爆栗,怒骂道:“没出息的小子,就算是千里马,怎么比都不敢比?虎娃才第一天学骑马,也就是刚刚在马鞍上做得稳罢了。你学骑马几年了?”

北宫瑞摸着脑袋,不敢违抗父命,只好应诺和虎娃比一次。临出发时,恶狠狠地对虎娃道:“就是你,害我白白挨了一次打。”

虎娃不明所以,问道:“你爹打你,你找我,干什么?”

北宫瑞伸手搂住虎娃的脖子,恶狠狠地低声说道:“不是你找我比赛,我怎么会挨打。说好了,这次不管输赢,你都得把手上那张硬木弓给我用几天。”

游牧部落虽然擅长骑射,但是工艺水平其实不高,部落里制作出来的弓箭,远远比不上中原朝廷军队的装备。北宫伯玉送给虎娃的硬弓是湟中部落里最好的几张弓之一,北宫瑞垂涎已久。他打的主意也好,用几天是用几天,到时候还不还就另说了,这么个小屁孩子,还不好骗?

虎娃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有借无还的主意,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就听见北宫伯玉那边一声断喝,赛马开始了。

北宫瑞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很快就把虎娃抛得远远的。

北宫伯玉没有说错,虎娃第一天学骑马,也就是刚刚在马鞍上坐的稳罢了。马儿一跑起来,立刻被甩得七颠八倒,只能俯下身子紧紧搂着马脖子。

一路跑去,虎娃被北宫瑞拉下了小一半的路程。北宫瑞回头时,与虎娃迎头相遇,得意地打了一声唿哨。这一声唿哨,虎娃没觉得怎样,他胯下的小马驹却生气了,昂然一声长嘶,猛地甩开四蹄,加速冲刺,跑到转头的地方时,不等虎娃操纵,自己就一个跳步,扭身朝北宫瑞追了上来,却险些把虎娃甩到地上去。

北宫瑞回头一看,猛吓了一大跳,连连加鞭。可是小马驹四蹄生风,通体乌黑的马身迅如电光,四蹄上一圈白毛,仿若蝶舞纷飞,带着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的虎娃越追越近。

先是追到只落一个身位,再然后半个身位。

终点近在眼前。北宫瑞心中一喜——这发疯的小马驹跑再快也来不及追上来了。他此刻全然没有了适才对着虎娃打唿哨的得意,说不定还在为刚才的轻狂后悔。

小马驹已经追得只差一马头,但是也没有剩下多少路程了。就在旁观者都以为北宫瑞将会险胜的时候,小马驹突然四蹄腾空,整个身躯横着撞在北宫瑞的坐骑上。北宫瑞猝不及防,胯下的马儿踉踉跄跄向外跌出了好几步;等到他稳住身形,坐稳马鞍时,小马驹已经当先越过终点,而且一路不停,一直朝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奔驰而去;

昂首声声嘶鸣,仿佛在发泄着胜利的喜悦。老虎也紧跟着马儿跑去,虎吼震天,一马一虎,互相应和,倒也叫一个马马虎虎。

北宫瑞气得直跳脚,大骂无耻。北宫伯玉却朗声笑道:“好马儿,这才是千里马该有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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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幼虎(二)

倏忽间,冬去春来,草原上草长鹰飞,也就是在这草长莺飞的好日子里,李文侯要娶第十个妾了,还真是一个圆满的数字。老边与北宫伯玉一起抵达时,李文侯亲自来迎接,出现在老边眼前的,就是一个全身装扮一新,喜气洋洋的新郎官。

“文侯啊,今日见你,我都有些糊涂了。”老边一见李文侯,不待他开口就抢先说道。边说边摇头叹气,面色既无奈又苦恼。

李文侯满脸的笑容登时一垮,“今日我有喜事,你不来恭喜,却糊涂什么?”他知道老边故弄玄虚,怕没有好话,语气中略带几分恐吓、几分求饶。

“我糊涂是因为我想不明白,你这次娶的丫头,是你女儿的玩伴呢,还是你孙女的玩伴?”老边故作苦苦思索状。北宫伯玉从旁落井下石道:“猴子,当心点,每次你娶妾,过后总是见你又瘦一圈,越发像猴子了。”

说起李文侯娶妾,朋友间有个笑谈,说是李文侯娶妾,就喜欢十来岁的小丫头,一连几个,还都是她女儿过去的玩伴;后来部落里有女儿的人家都精乖了,害得李文侯女儿堂堂部落族长之女,落得无人作伴。这个笑话是十年前传出来的,放到现在,李文侯大儿子去年都给他生下个小孙女了,再过十几年,李文侯娶妾可就真是从孙女的玩伴里挑了。

李文侯一张瘦脸涨的通红;大骂道:“谁像老边,被自家夫人管得死,出来外边,见着漂亮女娘都不敢多瞧一眼。”老边反唇相讥:“总好过你看见了就转不开脑袋。”男人之间,似乎总要这样打趣几回。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就一起进了部落大营。

从根源上说,湟中胡出自三百年前南迁的月氏胡一支,与羌人混居融合,风俗与习性大抵与羌人无二;归附汉庭之后,又难免受了汉人的影响;比如李文侯,就在自家聚落的中央位置,靠近河流的地方仿照汉家习惯建起了一座不大的庄园。李文侯是湟中仅次于北宫伯玉的部落大人,部落的聚居区十分广大;依照游牧习性,依水而居,沿河上下,逾千毡帐星罗棋布。

虎娃原本跟在老边身后亦步亦趋,等到老边落座,他的眼光很快就被周围成堆成山的肉食美味吸引去了。看着他满嘴流涎的样子,老边也不想拘着他,大手一挥,“去玩吧,今天这庄里的东西你想吃就吃,想拿就拿,随你的意。”

游牧部落,别的没有,酒肉是管够的,烤全羊、烤小牛、还有罕见的驼峰肉,看得小虎崽直流口水。对于虎娃来说,酒足饭饱就是最大的满足。许是从小到大和老虎一起吃饭的缘故,虎娃的肚肠养得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宽大几分,一顿饭没有两三斤肉根本不管饱。得了许可,小虎崽儿兴奋地扑到肉山里就不肯出来了。

时间一长,庄里的宾客都发现了有一个活泼好动,浑身使不完劲的孩子在庄子里窜来窜去,四处寻摸吃食,什么好吃的都不忘啃一口,吃得满嘴流油。羌胡大多豪爽好客,性情朴实,欢宴之际,宾主往往脱略形迹,豪饮欢畅;此刻看到这个旁若无人、吃得肚皮滚圆、小脸一副满足神情的孩子,无不是又笑又爱;又有几个没分寸爱玩闹的,就拿出奶酒哄着虎娃喝。

虎娃刚刚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是说的都是汉话,听不太懂羌胡人说的话;但是他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能直觉到周围的羌胡汉子们都没有恶意,反倒是透出一种微不可察的亲切感觉,于是来者不拒,不知深浅地灌了几大碗下肚,顿时天旋地转,脸蛋红扑扑地,连左脸颊上的两道伤疤都透出几分光亮。…,

看着他憨态可掬,几个劝酒的羌人汉子也知道麻烦了,四处张罗着找这孩子家里的大人。虎娃却摆着两只小虎爪,满嘴喷着酒气道:“没事,我自己回去,我知道。”其实他说的是汉话,羌胡人大都听不懂,虎娃却无知无觉,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往人堆里挤。这个时候他已然酒劲上头,眼前金星乱冒,看什么都是虚影乱晃,庄中嘈杂的声响在他耳中也彷佛远在天边,几不可闻。——使劲揉揉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罢了!醉醺醺的小老虎眼睛一眯,伸出自己的鼻子四下乱嗅。

在动物界中,老虎是最重视保护地盘的生物之一。它用尿液标示疆界,因此它的嗅觉对自己熟悉的气味非常敏感——虎娃的鼻子和老虎差不多。眼下眼睛瞧东西模模糊糊,他不知不觉又恢复了本性,开始用起嗅觉来。

于是,一个半眯着眼睛,仿佛在玩捉迷藏的小孩儿,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人群当中。前面摆着烤全羊?虎娃翘翘鼻尖,绕了过去。再前面一股股汗酸味,都不是!虎娃眯着眼看了看四周,转了个大圈朝另一边走了。

这一边……哪来的香味?好像不是吃的,更像是花香,这里种花了?虎娃努力地撑起已经有些睁不开的眼睛,透过眼缝瞧了瞧,看见了一个个头与他差不多的……女孩?“香味……你……你身上的?”虎娃迷迷糊糊地问道,还特意用力嗅了几下,确认自己没有认错。

吾麻被眼前突然出现,满嘴酒气的小酒鬼吓呆了。她心中暗酌:“常听阿妈说,男人喝醉了就会发疯,眼前这个是喝醉了吧,他不会打我吧?怎么还像狗儿一样拿鼻子乱嗅啊?”吾麻被自己吓得快哭出来了。关键的时候,阿爸又不在身边……

虎娃丝毫不理小姑娘那么多忧惧愁肠,不满地挥舞着手臂:“你味道太冲了,去,走开。都闻不到了。”

吾麻大怒。身为烧当羌良吾部落大人唯一的女儿,在父母身边受尽宠爱,哪里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她身上的香味,是用了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花浴之法才洗上去的,居然被奚落成“味道太冲”?小姑娘顿时忘记了害怕,双手一叉蛮腰,大发娇嗔。

这小姑娘难得也学过汉话,听虎娃是汉家人口音,不甘示弱地以汉话反驳道:“小醉鬼,你身上又是什么味道,都是酒臭!还敢骂我?”吾麻从来没有与外人吵过架,此番被人奚落,顿时觉得万分委屈,眼眶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看虎娃醉醺醺地,被骂了也没有反应,吾麻又气又急,抬起玉足,狠狠地踢在虎娃小腿骨上。“哎呦!”被踢的小虎崽虎皮虎骨,感觉像是挠了痒痒,踢人的小姑娘却忍不住蹲了下来,捂着足尖,疼得直抽冷气,蓄满眼眶的泪水霎时就滑落下来。

眼下的虎娃并不知道,他和吾麻的这一次相遇,后来在流传中演变成“小老虎用鼻子闻着闻着就找到了小母老虎”之类的谣言。现在的小老虎崽,还无法理解小母老虎是什么意思,他急于找人,对这个敢动脚踢他的小姑娘,其实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踢人把自己家踢伤了,太没用了。

绕过哭着鼻子的小姑娘,虎娃顺着气味拨开人群往前走,这一次,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熟悉的几个气味,有老边,还有北宫伯玉。他心中一喜,放开脚步,跌跌撞撞地就冲到了老边怀里。老边只觉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回过神时,虎娃已经趴在他怀里快睡着了。…,

北宫伯玉见状大乐:“好小子,会喝酒了。哪个王八蛋给他酒喝的。”

很快,又一个小身影几乎就跟着虎娃,也一路直奔过来,看见老边怀里咕哝哝自言自语说酒话的小醉鬼,先是一愣,而后满脸含泪地扑到北宫伯玉身边一个羌人大汉怀里,又哭又喊:“阿爸,那个小醉鬼,他骂我,还打我。”

看着小姑娘俏生生的手指分毫不差地指定虎娃,几个大人面面相觑。老边和吾麻的阿爸面露尴尬之色,其中又带着几分戏谑,听着小姑娘哭诉着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恩怨。北宫伯玉笑着问吾麻的阿爸:“迷钳兄弟,这个小女娘,就是你家吾麻?”

“是啊,当年你和老边都抱过她的。”迷钳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抚。

“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北宫伯玉叹道。

迷钳按着女儿的肩膀将她从里怀里推起来,满是慈爱地笑道:“你看看,见到北宫叔叔和老边伯伯,也不知道见礼,就知道哭鼻子,我平日怎么教的你?”

吾麻被父亲说的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突然指着老边怀里的小醉鬼,不满地继续申诉:“可是他骂我,还打我,你们都不管他,就管我。”

迷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敲了女儿一个爆栗:“那个小郎喝醉了,你与他较什么真?总得等他酒醒了再说。”

吾麻顿足娇嗔:“那说好了,等他醒了,阿爸要好好管他。”眼珠子一转,又要求老边道:“边伯伯也要多管管。”

北宫伯玉被吾麻的稚气言辞都得哈哈大笑:“好啊好啊,不只你阿爸管,老边管,我也管;依我说,等将来你就嫁给这个小虎崽子,从早到晚,天天管着他。”

第七章 幼虎(三)

北宫伯玉存心打趣,老边和迷钳都笑起来,吾麻腾地羞红了脸,顿足不依,撅着嘴不理北宫伯玉,闪身躲到父亲身后,却不敢再追着虎娃不依不饶了。

“新妇来拜见喽……”有李文侯的家奴高声唱起,引着一个年约十五六的秀丽少女走了过来。老边等人暂停了说笑,各归各座,迷钳坐在老边左手边,吾麻乖巧地蹲伏在父亲膝盖上,忍不住又去瞧瞧趴在老边怀里的虎娃,却见他睡得正香,已是万事不知了。“哼,邋里邋遢,醉鬼一个,以后最没出息的!”

李文侯的娶妾之礼办得热热闹闹,极有意思的是,他的这个娶妾礼,集羌、胡、汉三家之精华;迎亲时办得像汉家儿郎娶妾,进了门依然是胡人那一套豪爽之风,礼成之际新娘子没进洞房,却大大方方出来拜见各家亲友。这位新娘子出自归附李文侯的一个小部落,年纪虽不大,但是长身玉立,配上羌人繁复亮丽的女装,光彩照人,英风飒爽。到底是游牧部落的姑娘,看惯天高地阔,从一向艰难的日子里走过来的草原儿女,与中原汉家女郎大不相同。

老边、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的交情到底与旁人不同;李文侯亲自拉着新娘子介绍一番,新娘子也看出二人在此地位不同,神色间愈发热情,大碗奶酒一饮而尽,恭敬有礼却不失大气;老边不禁夸道:“文侯,眼光不错。”北宫伯玉却拿手肘撞李文侯胸口,戏谑道:“这等豪气的小娘,招架得住么?”一旁的吾麻却看着新娘子喝酒后酡红的面颊,还有她身上艳丽的服饰,双眼亮晶晶地:“新娘子好漂亮啊……”

虎娃这个时候酒力上来了,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胃里有东西翻涌上来,冲到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低吼声,仿佛山林中的猛虎,以啸声震慑周围的其他猛兽。周围的大人面面相觑,连新娘子也好奇地看着睡得小脸通红的虎娃。

吾麻很是不高兴;这个小醉鬼,刚才骂人还打人,现在又敢在这里吵吵,太不像话了。凭什么他这样胡闹都没事,自己被打哭了反而挨骂?小孩子虽然不喜欢被父母拿规矩管住,可有时也会拿自己不喜欢的那些规矩去管人——凭什么就我一个要守规矩?吾麻此刻正是这样的心态。

小姑娘“呼”地一下跳到虎娃面前,也不管他醉了根本听不见,脆生生凶巴巴地拉着虎娃耳朵大喊:“小醉鬼,你把新娘子都吓到了,你……你给我醒醒,听见没有?”

小老虎正沉浸在醉乡之中,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轻轻飘飘,整个人好似浮在了空气里,感觉不到外界任何的信息。眼前的世界一片茫然,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暖洋洋地很是舒服。正打算美美地伸个懒腰,突然耳朵上一痛,眼前景色剧变,从那茫然世界一下子跌回到了莽莽山林的中央,一种恐怖凶险的气息陡然包围了他,似乎正有一只凶兽躲在一边盯住了他。

危险的直觉让虎娃猛地醒转,赫然张目,从老边的怀里跳下地来,双手习惯成自然地张成虎爪状,面目狰狞地盯着危险传来的方向,表达恐吓的怒吼声从喉咙里激荡而出。再然后……

再然后,小老虎就看到一个被吓呆的小姑娘,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霎时一蹦三尺高,而后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扑到了父亲怀里——她人还没落地时,尖叫声和哭声已经响得惊天动地。…,

虎娃憨憨地看着周围,好像还是那个喜庆的院子;可是刚才那种被凶兽盯住的危机感是哪里来的?

吾麻在父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小小的身躯还在忍不住地颤抖着。现在她说什么也不敢去招惹小醉鬼了,连看都不敢看——那个小醉鬼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只大老虎嘛!说不定还会吃人。

两个小孩子之间的闹剧让周围的大人苦笑不得,迷钳安慰着自己的女儿,好半天也没让吾麻止住哭泣;老边有些尴尬,抓住小老虎就是好一通责备,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

两个孩子闹腾之际,北宫瑞陪着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似乎认得老边等人,先是十分恭谨的向老边、北宫伯玉、李文侯行礼问安,自报家门道:“吾诃子见过各位叔叔、伯伯。”一番礼节,大有汉人士子的风范。

老边听到“吾诃子”三个字,抬头仔细端详那少年,见他面相与迷钳有五六分相似,但是更加文雅秀气,透出一股读书人的气质。

“原来是吾诃子贤侄,免礼。”老边笑吟吟地扶起躬身行礼的吾诃子,笑着对迷钳道:“迷钳兄弟,你教导出来好一个少年郎君啊。”

迷钳嘴上客气两句,心里其实颇为自得;良吾部落归顺汉庭的时间甚早,他一向崇敬汉家学问,膝下二子一女,都学得汉学,为此不知花了多少精力,费了多少钱财。女儿吾麻娇憨刁蛮,小儿子吾习年纪尚幼,眼下都还看不出好坏来,但是长子吾诃子已然在汉学上有所成就,今日又得了老边的夸赞,迷钳大感欣慰,颇有不负苦心的感叹。

“父亲,妹妹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吾诃子向各位长辈行过礼后,才转身问起吾麻之事。他适才过来时,吾麻已经扑在迷钳怀里大哭,所以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但是问起来时,开口就是“妹妹被谁欺负了?”眼见得是极为维护手足,乃至有些护短。

吾麻从父亲怀里跳了出来,跑到兄长身边,抱着他的手臂,指着虎娃道:“就是他,他……他要吃我……”

吃?听到女儿控诉的话语,迷钳顿觉有些汗颜。这孩子,说的什么怪话?偷眼看看四周,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且不用说了,甚至那位新娘子都在抿嘴偷笑。

吾诃子却没有笑,他的目光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落在了虎娃脸上;看似平静的目光中,隐藏着淡淡的一抹怒意。虎娃与他目光一触,登时就是一个激灵。

这个人——好锐利!这是虎娃心中对吾诃子产生的第一个直觉印象,在那一身文雅的气息之下,隐藏着锋锐的意志,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稍不留意,就会伤人。

吾诃子缓步走到虎娃身边,吾麻紧紧拉住哥哥的手臂,躲在宽大的身形后面,有些畏缩地偷眼瞧着虎娃,似乎心有余悸。

“你是个男孩子吧?”吾诃子别有用意地明知故问。

虎娃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从眼神到四肢动作都透露出戒备之意。

吾诃子对虎娃的戒备神色视若无睹,平静地说道:“既然是男子汉,那么不管什么原因,欺负一个女孩子总是不应该的;恃强凌弱可不是男子汉该做的。我说的对么?”

岑风略想了想,又点点头。

“那好,既然你也觉得我说的对,那我们做个约定;”吾诃子终于露出了见到妹妹哭泣之后的第一丝笑意,“如果你能让我妹妹原谅你,那我也可以原谅你。”…,

虎娃没有立刻就回答,而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吾诃子,用他那还有些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思索着。

从吾诃子进来之后,他身上就显露出一种奇妙的气势;虽然在场众人,有许多都是他的长辈,但是吾诃子并没有如常人一般,因晚辈的身份就不自觉矮了一头。十二三岁年纪,却仿若大人一般;看他侃侃而谈,虽然都是对着虎娃这个小孩子说话,却让在场的大人们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原本更有发言权的大人们都下意识地没有开口,不知不觉间,就让吾诃子成了全场的中心。

第一个发觉到这一点的,就是老边;心中惊讶之余,再把吾诃子和北宫瑞一比,高下立判。如此青年俊彦,他日长成,绝非池中物——老边心里暗自称叹。

这边厢虎娃想了许久,抬起头注视着吾诃子,说道:“她可以,你,不用!”声音异常坚决。只因一见面时,虎娃就对吾诃子起了戒备之心,潜意识里将他当做了对立的一方,心中激起不服之意,因此回答的话语也强硬许多。

吾诃子不知道虎娃有着敏锐的直觉反应,只当他是孩提稚气话,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将妹妹从身后拉了出来,推到虎娃面前;“那好吧,我妹妹现在还没止住眼泪呢,你快些想办法吧。”

吾麻突然被推了出来,一下子又和那个“可怕的小醉鬼”面对面,顿时紧张地浑身颤抖,两只脚一个劲地想往后退。

“不怕,哥哥在这里,他不敢欺负你的。他要向你道歉呢。”吾诃子面对妹妹,就收敛了全部的锋芒,细声地安慰着吾麻。

不料虎娃却显出自己的硬气,一梗脖子,操着还不熟练的话语说道:“道歉是不行的……最多,只能帮她做件事情,算赔偿。要是不行,多几件也可以。”

吾诃子没想到虎娃还有着小孩子的执拗,虽然被反驳了一句,却也不为已甚,鼓励着吾麻道:“没关系,去吧,你要叫他做什么事情补偿你,尽管说。他要是不肯,哥哥帮你撑腰。”

吾麻听到兄长的保证,目光就是一亮,回过头盯着虎娃上下打量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脆生生地向虎娃下令道:“那好,你要帮我喂我的马儿,还要给我养的雀儿抓虫。要是都做好了,我们就算两清了。要是敢不干,哼,我就回来找我哥哥。”

纵然竭力装出一副凶相,但是奶声奶气的话音却实在叫人听不出一丝恶意。终究是个小丫头,也不是那种被娇养坏了的孩子,想了半天还是做的过家家一般的事情。众人眼角含笑,看着吾麻拖着虎娃往门外走去。

第八章 幼虎(四)

两个孩子之间充满稚气的恩怨,让原本喜庆的欢宴多出了几分笑闹的谈资;随着酒意渐酣,庄子里的气氛愈发浓烈,笑闹起哄,沸反盈天。这样的场景,本该继续开怀畅饮,宾客尽欢的时候,却偏偏有不速之客上门;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急切的传报声:“护羌校尉部从事程球大人到——”

唱名声回荡在庄园中,彷佛一颗顽石投入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从外及里,迅速传递着惊愕的情绪,所有的喧闹声转瞬间在庄园中消失了。这一年多来,护羌校尉这四个字已经变成了凉州羌胡部落共同厌恶的对象。话音犹在梁间,一行数人不待诸人延请,竟然直闯进来,一路走到前厅正中立定,顾盼之间,直视庄中羌胡豪酋如无物。这些人出现的突然,竟一时让人不知如何以对。

程球环顾四周,认得不少人都是湟中各部落豪酋大人,还有依附于湟中胡的一些附庸小种胡人。“一群草芥。”程球心中暗自鄙夷,“徒具敢战之名,却被本官区区数人震慑。果然,自段太尉屠灭三郡羌种,剩下的都是无胆鼠辈。”

“李文侯大人何在?”程球口中称呼大人,语气中殊无敬意,更兼拿腔作势,趾高气昂,令在场的凉州豪杰心生憎恶,却又慑于护羌部的权势,不敢声张,人人心头都憋着一口气。

其他人可以不理会程球,李文侯身为主人,不能不理;虽然被人打上门来搅闹了喜事,令他大为不满,却不得不忍着一口气,上前与程球见礼:“程从事,多时不见了,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请上座。”身为一部首领,李文侯的汉话说的字正腔圆,若非服饰装扮有异,已然看不出是一个胡人。

程球冷笑一声,当仁不让地坐上了主位,随即掏出一个锦囊高举于手中,高声道:“本官奉护羌校尉之命而来,有军令,专送湟中李文侯部。李大人,请验明火印封记之后就接令吧!”他高踞主位,俯视全场,分明是狐假虎威,依仗着护羌校尉权势,将李文侯堂堂一部大人视如部属一般。

李文侯看着信囊,眉头渐渐皱起:“不知泠护羌有何用得到我部之处?”

“大胆!”程球故作厉色,怒斥道,“此乃军令,你不接令,反而盘问再三,莫非想抗命不遵?”

李文侯满心屈辱,却不敢有所反应;他本就是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又畏惧护羌校尉麾下汉军,此刻被程球借势凌迫,一时惊惶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程从事,我湟中各部在年前曾上报灾情,恳请护羌部赈灾,却迟迟没有回音,如今灾情还没有过,校尉大人就下达军令,实在令人不解,于情于理,我们问一声总是应该的吧。”北宫伯玉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了出来,往李文侯身边一站,大声质问道

程球一声冷哼,轻蔑地笑道:“灾情?我一路行来,只看到你们牛羊马匹,漫山遍谷,却不曾见到有有什么灾情。”

北宫伯玉怒道:“怎么没有?去年入冬前,校尉董卓巡查边塞,路过湟中,我们就将灾情报与他了。贵使说我们漫山遍谷都是牛羊,怎么我身为本部大人,却从来不知道部落中还有许多牲畜?”北宫伯玉说得理直气壮,他们事先早有安排,就是要欺哄泠征的,岂能如此大意,被程球路过时随便就发现牲畜完好无缺?这程球分明是信口雌黄,偏生叫人拿他无可奈何。…,

“你是说建义校尉啊……”程球冷笑连连,怪声怪气地说道,“你们消息不甚灵通啊,建义校尉因谎报军情,被泠护羌严词训斥,本是要革职查办的,只因顾念他多年为国守边,许他戴罪立功,如今已迁任西域戊己校尉,不日就要西出玉门关上任了。”

闻听此言,老边、北宫伯玉、李文侯三人应声变色。董胖子被贬斥了?泠征这是要借董胖子立威啊。不仅是立给护羌部上下文武官吏看,也是立给凉州所有的羌胡部落看的——谁叫董卓与羌中部落首领交好呢?

“怎么样,李文侯大人,你还不接令吗?”程球阴笑着说道。

李文侯看看四周,心中暗自叹息,正要忍辱上前接令,不料北宫伯玉大手一扬,拦在他身前,抢先说道:“既有给李文侯的军令,不知可有给我的军令,若是有,便请贵使一并出示,也省的多跑一趟。”言讫,目光如电,直视程球双眼;他因董胖子受自己牵累而被贬,本就积了一肚子火气,加上程球阴阳怪气,仗势凌人,更是怒气勃发,双目之中,凶光毕露。

程球被他一瞪,心里一个咯噔,突然想起此刻终究是身在羌人部落,再看四周,人人都是面色不善,万一要是有人恼羞成怒……想及此处,程球终于想起来害怕,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面色颇不自然,,说道:“当然也有,也罢,既然与北宫大人巧遇于此,便一并出示与你。”

程球伸手入怀,掏出又一个锦囊来,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北宫伯玉大步上前,劈手就将锦囊夺了过来。程球惊怒交集,手指连点着北宫伯玉,气的声音都打哆嗦:“你……你、你……你怎么敢如此……”

北宫伯玉斜眼一乜,道:“难道,这不是与我的,还是贵使拿错了?”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拎着锦囊在程球面前摇晃,说不出的轻蔑之意。片刻之间,程球气焰全消,再也拿捏不住架子;眼见得场中羌胡豪酋个个都似看好戏般面露嘲讽,程球满面羞惭,猛地站起来,双袖一挥,也不管李文侯接不接令,急匆匆向门口冲去,他身边随从慌慌张张跟了上去。

一帮子羌胡大汉,哄笑着目送程球离去,内中吾诃子眼尖,一眼瞧见门口处,两个小小的身影手拉手正往门里走,头前的正是自己的妹妹吾麻,后面不情不愿被拖来的就是那个小虎娃,两个孩子恰好在大厅的门首处与程球一行人撞个正着。

“哪来的小崽子挡道。”程球身边一个随从抢上前一步,抬脚就踹,是要将刚才受的气全部发泄在眼前这两个小孩子身上。

厅里的吾诃子心头一紧,目眦欲裂,吾麻一个小小的女娃,被这么一脚踹实了,怕是立时就要重伤!迎面走进门的吾麻仍无所觉,她还在回头与虎娃说话,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训斥着什么。

幸好,她身边还有一只小老虎。

随从的黑脚离吾麻只有半尺不到的时候,岑风的脸色倏地变了,就好像当年在山林里,骤然遭遇危机的时候一样,一身汗毛倒竖,瞳孔一缩,凝视着飞踹来的黑脚;伸手将眼前那个碎嘴皮的小姑娘拉到身后,小老虎箭步上前,伸手一抓,将随从的脚踝牢牢抓在手里。随后欺身而进。

猛兽捕猎时,都懂得向猎物的要害处下手,小老虎也不例外。…,

左手第一拳,砸在飞腿的膝盖外侧,清脆的碎骨声清晰可闻;再一个跨步上前,刚刚松开对方脚踝的右手打出第二拳,彷如重锤一般砸在飞起的大腿腿胯处,那随从只感到一阵短暂的钻心疼痛,很快又没了知觉——整条大腿都没了知觉。

左手打出第三拳,准确地落在腰侧最下方的肋骨条上,肋骨断裂的声音,与甩马鞭的脆响差相仿佛;这一次随从没有失去知觉,真正感到痛彻骨髓,不由自主地侧着身子弯下腰来,不等他痛喊出声,小老虎的最后一拳冲天而起,带着前三拳蓄足的气势与劲力,毫不停滞地打在随从的下颌处。

这个时候,吾麻还因为小老虎那一拉而踉跄后退,眼前天旋地转;吾诃子惊骇之余,刚刚才往妹妹这边踏出了一步;厅中群豪的思维还停留在那随从朝小姑娘踹出的一脚,连一声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喊出来。

但是小老虎已经连续打出了四记重拳,疾风暴雨般凶辣狠厉的四拳,随从原本高大的身躯被最后一拳打的仰天飞起,跌落在他的主子程球身边,吐出一嘴的碎牙和鲜血,很痛快地晕了过去。

程球一干人全都惊得呆住了,他们注视着眼前还不到他们胸口高的小男孩,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眼神中满是掩盖不了的震惊与恐惧。

第九章 幼虎(五)

岑风静静地站在门首处,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他先是死盯着地上已经昏过去的随从,而后,缓缓抬头,将目光转移到了程球身上。

程球与小老虎目光一触,心头一阵颤缩,他感觉到自己好似被猛兽盯上,马上就要变成猎物一般。危险的直觉让程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小老虎龇牙咧嘴,冲着程球一干人就是一声虎啸——与真正的虎啸声毫无二致;这是他在山里时从自己的猛虎伙伴那里学来的,遇到敌对的兽群时,虎啸声表达着愤怒、威吓,也表达着身为百兽之王的尊严。

程球双腿一软,“扑”地一声,坐倒在地,脸上不见丝毫血色。

厅中上百位凉州豪杰,惊骇莫名,酒洒了,肉焦了,全然没有知觉,只顾着瞪大了眼珠子,盯住门首处那个虎踞傲立的小男孩。

最先清醒过来的居然还是程球,被一个小孩子俯视的滑稽场面让他感到倍受屈辱,挤出最后几分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狼狈万分,兀自强撑着面子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你可知道,本官……本官是朝廷官吏,你敢谋害朝廷官吏,罪同谋反……”程球颤颤索索地威胁着一个十岁的孩子,内心里却因为小老虎越来越凶狠的目光而恐惧万分。

百兽之王,岂是豚犬之辈可以威胁的?程球并不懂得这个道理,就好像他居然敢在李文侯家中,当着一帮虎狼之辈的面去威胁一部之豪酋,看似狐假虎威,威风八面,其实都是没有脑子的蠢物才会干的事情。

话说到一半,程球已经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但此时住口却已然晚了。

这里是李文侯的地盘,其他人都是客,不好开口,能开口的都是谁呢?北宫伯玉?他恨不得将程球拆骨扒皮;李文侯?再没骨头的凉州汉子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的冷屁股;吾诃子着紧自己的妹妹,只怕拿程球喂狗都不解恨……

最后还是老边站了出来。

“这是我家的孩子,程从事有话可以对老夫说,不用在一个十岁的娃娃面前耍威风。”老边平静地的话语将程球的脸皮完全撕了下来。

程球躲开小老虎的眼神,回头来跳脚大骂:“你又是什么东西,一条老狗也敢在……”他话没有说完,就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凌空打横了起来;四肢在半空中无力地挥舞着。

当着小老虎的面骂老边,和找死没有什么两样。程球的随从想要上前,被赶过来照顾妹妹的吾诃子联合北宫瑞等几个同龄的小子,三拳两脚放倒在地上。

最后还是老边喝止了凶相毕露的小老虎崽,命他将人放下,轻蔑地对惊魂未定的程球说道:“我叫边章,大家都叫我老边,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是可以回去找护羌营的人打听;就说,榆中县的老边,有所致意。”

老边说完,挥了挥手,就像赶退一只蝇虫:“现在,你可以滚了……”

程球带着满腔怨恨与恐惧离开了湟中。不过几日,老边也要带着虎娃回程了。送别之际,北宫伯玉偷偷问老边道:“当时在猴子家里,你何必出面去救程球?如今他回去,必定会与你为难。”

老边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北宫伯玉一眼,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不救他又如何,当真叫虎娃杀了他,岂不是死罪?”深邃的目光,仿佛看透了北宫伯玉的用心。…,

“我不是说虎娃;”北宫伯玉急忙辩解道,“我说的是迷钳家的那个小子。那小子当时恨不得活吃了程球。如果不是你拦住,即便虎娃不下手,他也不会轻饶了程球,偏偏就你出头,把那程球放走了。”

老边冷笑道:“你就这么急着想让迷钳与朝廷反目吗?”

北宫伯玉被说中了心思,不禁老脸一红;不过他和老边是过命的交情,二人之间也不须藏头露尾,便直说道:“让迷钳与朝廷反目有什么不好?你不看看他的良吾部落在什么地方?就在我们湟中北面,与东边的护羌营成两面夹击之势;万一有一日我们湟中部落与朝廷翻脸了,有这么一个亲近朝廷的良吾部,就活像一把刀子顶在我们的腰眼上,能不难受么?”

老边没有想到北宫伯玉会说的如此直白,当下面色就是一沉,微带怒意地说道:“你就迫不及待想反叛朝廷吗?”他能看得出来,自从程球搅闹李文侯娶妾礼之后,北宫伯玉就生出了某些不可言道的心思,这几日听他说话时,话里话外,都透出几分令人不安的意味。

北宫伯玉被问得一怔;“你以为我愿意这么想,造反是好玩的吗?”北宫伯玉被老边质问一句,心里也来了气,话音中颇有些气急败坏;“可是有泠征这么一个东西当护羌校尉,容不得我不做打算。你过去是怎么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总得为部落的儿郎们谋一条后路。”

见到北宫伯玉这么大的气性,老边亦自觉有些失言,于是放缓了语气劝道:“伯玉,事情还没有到你想的那个地步,泠征虽然好大喜功,但是人并不傻;当年处事不公,激起羌人叛乱的几任刺史、校尉都遭朝廷严惩,泠征不至于重蹈覆辙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北宫伯玉也平静了一些,冷笑道,“老边,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羌胡部落的难处;人人都说羌胡敢战、好战,谁又知道我们部落生计艰难,即便风调雨顺的年景,也只能勉强温饱罢了;泠征好大喜功,如果他频频征发我们部落壮丁出战,人丁死伤且不去说,就是供应军粮军需这一条,就能把我们拖垮。”

老边听了北宫伯玉的话,沉默了许久,最终没有再反驳他,只是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事情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北宫伯玉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对老边的安全有些担心;“程球这种人,小人心性,虎娃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只怕他不会轻易放过你。”

老边毫不在意地一笑:“若是得罪的是泠征,我还要担心,一个小小的护羌校尉部从事,怕他做什么?对了,今年五月十一,是我五十寿辰,到时候,我会邀请邻近的朋友聚一聚,你和文侯都要来啊。”

北宫伯玉有些惊异,笑道:“你倒还有心思做寿?”

老边哈哈大笑,自信地说道:“就是做给程球和泠征看的;若泠征不是十足的蠢物,他就该明白,不值得为了一个小小的从事,甚至从事身边的一个随从,就开罪于我。”

第十章 新家

返回榆中的道路走得颇不容易,难处不是别的,而是与虎娃寸步不离的那只猛虎。路上行人见到一只大虫大摇大摆在官道上行走,无不是大惊失色,继而退避三舍。也亏了老边人头熟,情面广,总算一路无事,安然回家。

到了榆中,虎娃才知道老边家中是何等豪富。榆中城外,一座占地十余亩的广大庄园,院墙耸立,望楼高起;庄园大门处人来人往,见了老边一行,虽然慑于猛虎而面露惊惶之色,但依然毕恭毕敬向老边行礼问安,想来必是他庄中仆户。

未到园门,里边已经得到了传报,一行十多人迎出门来,牵马的牵马,接担的接担,唯独虎娃身边的大老虎让人望而却步。虎娃没有寻常小孩心虚嗫嗫的神情,反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忙碌的人群,只是神情中隐约带着初到陌生地方时的警惕。

领头迎出门来的是一位与老边年纪相当的老者,虽然同样穿着仆人的粗布衣裳,但是地位明显高过一般的仆户,看他对老边态度恭敬,可是言谈间毫无拘谨卑下神色,不过当他看到虎娃和一头猛虎出现在面前,神色不免有些异样。

“边任,我离家这几个月,家中一切都好吗?”老边将马缰、马鞭递给一边的仆人,随口向老管家问道。

边任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将目光从猛虎身上收了回来,恭敬地答道:“家中一切都好。少爷在城中管理产业,夫人一直都住在庄子里,一切安泰。”

老边也看出老管家不安的神情,笑指猛虎道:“你不用怕它,先去厨下寻十几斤肉食来给那只大虫填填肚子。再去把家中的裁缝都找来,给那个小虎崽子做衣服。”

老管家应声而去,心头兀自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以后就把那只大虫养在庄子里看门?那倒不用再怕毛贼上门了。

老边朝虎娃招招手,招呼道:“虎娃,走,跟我进去。”

走进庄子里,猛虎引起的骚动就更大了,三五成群的仆人们硬着头皮给主人家见礼,然后飞也似地逃开,离得十几步远,朝猛虎和虎娃指指点点。

虎娃若无所觉,抬头四处张望,只觉得老边的家虽然不如李文侯家庄园那么大,但是漂亮许多。他身边那只畜生却有些不安,不时地四处乱嗅,喉咙里还嗬嗬做低沉的吼声。

虎娃被吼声惊动,伸手摸摸老虎的后颈,一边捋着毛,一边口中轻声喝道:“没事,没事,乖乖地……”老虎听话地安静下来,大脑袋在虎娃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惹得周围的仆人们又是一阵大惊小怪。

走到中堂门外的小院子,老边就不再往前走,因为那只大老虎不方便带进厅堂中去,只能让它窝在院子里。

虎娃挨着老虎身边蹲下,轻轻拍着脑袋,状态亲昵,不久就看见厅中走出来老边的夫人,与老边差不多年纪,才出门,一眼瞧见院子里趴着的大虫,当时就吓得驻足不敢上前。

老边早已想到自家夫人的反应,呵呵笑着上前,安抚道:“夫人,不用吃惊,那只大虫老实着呢,不会伤人的。”

边夫人是女流,胆子原本就小,哪里肯信老边的话?“我就没听说过,有老虎不吃人的。老爷,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老边笑着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有这个小虎崽子在,老虎就当真不吃人。”说着招呼虎娃:“过来,你见见我夫人,你该……”说到这里,老边忽然停顿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虎娃该叫自己的夫人什么呢?…,

在湟中的时候,北宫伯玉和董卓都取笑他,说这小虎崽子如此亲近老边,就像天生的父子俩,干脆,就认个义子罢了。可是自打初次见面,老边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虎娃就一口一个“老边”叫的顺溜,后来混熟了,也没有改口的意思,老边也是一副无所谓的心思,随着虎崽子高兴怎么叫去——可是现在怎么办?

把自家夫人往高了叫,那岂不是在虎崽子这里老边就平白矮了一辈?不往高了叫,又该叫什么?老边自己洒脱随性,却深知自家夫人出身大家,为人端庄严谨,哪能学自己一样陪着一个野孩子胡闹。

老边顿时就觉得有些头疼。

不管老边想些什么,小老虎已经走到了他们两人的身边。

边夫人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因为发现虎娃时身在羌中,虎娃身上的衣服都是羌人服饰,而且老边等一干大老爷们也不会替小孩子收拾,虎娃仍然还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普通的羌人孩子。脸颊上两道长长的伤痕破坏了虎娃原本清秀的面貌,他抬头仰视着边夫人,清澈的目光中,蕴含着一种微不可察的警惕意味,又有着直白单纯的好奇。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老边在到家之前,就已经给边夫人来过信,略略说起过虎娃的事情,此刻,边夫人以女性特有的直觉给虎娃下了判断,她有些怜惜地伸手抚了抚虎娃的左颊,问道:“孩子,你脸上的疤,还疼吗?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虎娃茫然地摇了摇头,指着脸上的疤,随口答了一声“狼”,就没有再多的话。

这个时候,虎娃也在注视着边夫人,端庄、和蔼,虽然只是初见,但是在他已经模糊混乱的记忆中,却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影子,与眼前的老妇人重叠起来;虽然年纪不符,但是给他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虎娃清澈的目光忽闪闪地眨动几下,仿佛是福至心灵,又或者是他单纯的心思里真正的直觉,他毫无征兆地开口喊了一声:“阿娘。”

“诶,好,好孩子。”边夫人先是一怔,随之喜笑颜开。她和老边只有一个儿子,叫边靖,眼下已经年近三旬,早就过了绕膝承欢的年纪,此刻被虎娃一声阿娘喊出了心底柔软的情绪,一时间母性大发。

老边原本还在尴尬呢,却见小老虎才说了两句话,三个字就惹得夫人老怀大慰,他脸上神情就有些古怪,嘴里似乎还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小马屁精”。

“不过这样也好,一见面就能让夫人这么喜欢,倒也不错。”老边心里想着。

“老爷,这孩子总得有个名字吧。”边夫人一边与虎娃交流一边问道。

老边上下打量着懵懵懂懂的小老虎,目光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大虫吸引了过去。

“这小子本姓岑,又成天跟着老虎晃荡,《易经》里说,风从虎,干脆以此为名好了,就叫岑风。”老边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既然因虎得名,那倒方便,连表字都有现成的了,等将来给他行过冠礼,就取表字——於菟,夫人你看怎么样?”

看着老边洋洋自得的模样,边夫人有些没好气地给了一个白眼。这个老头子,成日胡闹;看这名字取的,因虎名风也就罢了,怎么还取“於菟”二字做表字,“於菟”不就是老虎的别称吗,光图偷懒省事,生怕人家不知道虎娃是个虎崽子啊?

边夫人虽然翻了白眼,到底还是尊重老边这个一家之主,胡闹就胡闹吧,等虎娃长大了,该怨你的话,你自己接着。

于是,在光和二年的春天,小老虎有了名字,也有了一个新家。

第十一章 剑侠(一)

时间很快进入了五月,老边的五十寿宴渐渐近了。因为老边有意大张旗鼓,这次的寿宴着实热闹,刚刚进入五月,就已经陆陆续续有贺客上门。虎娃第一次知道了,老边原来有这么多朋友。

因为寿宴事务繁忙,老边连每日教虎娃读书的时间都少了,更多的时候,就是把他交给夫人和老管家照顾,后来来客日渐增多,而且能这么早来的,大都是老边最亲密的故交好友,接待时万不可怠慢的人,于是连边夫人和老管家都抽不开身来。

最后,只剩下老管家的大孙儿边续,因为和虎娃年纪相当,被授予陪伴虎娃的重任,除此之外,老边自己的亲孙子都还太小,跟不上小老虎整天跑跑闹闹的活泼劲。

虎娃初临贵境,懵懵懂懂,除了老边和边夫人,庄子里连人都认不全;边续年纪略大虎娃一两岁,他是在边家长大的,从小听祖父说起主人家的陈年往事,也见过不少来往边家的故交名士,现在跟着虎娃,就成了最好的解说者。

“小郎你瞧,是汉阳郡的阎忠先生来了,他是主人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年年都来咱们庄上住一阵子,每次他来,主人都很高兴,两个人常常谈天说地,一说就是一整天。”边续趴在院墙的墙头上,指着门外来的一位中年文士说道。

小老虎趴在边续的身边,看着门外的来客,还有亲自出门迎接的老边,也能感觉到边家人对来者的重视。这几日来客不少,多数来自金城、陇西、汉阳各郡的羌胡部落,有的是首领亲自来,有的是专门派使者送来贺礼,一个个不是客客气气,就是与老边亲热非常,但是能够让老边亲自出迎的,这些天来只有这阎忠先生一个。

边续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听我爷爷说,过几日,陇西郡的王国先生也要来,他可是凉州的大名士,比阎先生还有名气,当初,主人还想叫我拜在他门下读书呢。他在狄道城办得书院,是全凉州最好的。只是我爷爷舍不得我一个人离家太远,求了主人,不让我去。”

“你真走运……”虎娃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不习惯的缘故,虎娃除了在老边和边夫人面前,其他时候很少主动说话,给人一种沉默木讷的感觉,边夫人对此很是忧心,想方设法改变虎娃的习惯,但是暂时还不见成效。

边续疑惑地问道:“走运?为什么?”

虎娃看着远处正与阎忠寒暄的老边,闷闷地说道:“老边也总是叫我读书,可是没有人替我劝他……每天都要读书……”他说着就皱起了眉头。因为在山林中耽搁了几年时光,虎娃读书的进度远远落后于正常的大户孩子,如今连启蒙都算不上,老边虽然对别的事情无可无不可,但是对小老虎读书一事上,却十分上心,连日催促甚紧,虎娃现在听到“读书”二字,就心里犯怵。

边续和虎娃一块呆了几天,自然知道他心里烦着读书,但是又不敢违拗老边的意思,估计没少为读书的事情烦心,于是肚子里一个劲地偷笑。

说起庄中贺客,虎娃突然想起几个人来,问边续道:“阿续,你爷爷有没有说,北宫伯玉、李文侯会不会来?”

“当然会啊。咱们庄子里还专门给湟中部落的两位首领备有客房,我爷爷还吩咐手下人,这几日就要把庄后的马槽整理出来,湟中部落的首领要来,肯定有许多马要照料,他们现下就开始准备了。”不同于虎娃的沉默,边续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是一个极开朗的孩子。或许边夫人安排这样一个孩子跟着虎娃,也有着让虎娃潜移默化,改变习性的用意。…,

听到边续说起马,虎娃就想起了北宫伯玉送给他的踏雪乌骓马,不知道那小马驹怎么样了,来了边家庄,一连十几天都在头疼读书,好些日子没骑过马打过猎了;还有大老虎,被放养在庄后的山上,这几日只在山脚下见过几次,不知道它一个在山上,过得惯不惯?

小孩子没有定性,虎娃想到马儿,当即就跳下墙头,一路向庄后的马厩跑去,边续急急忙忙跟在后面,偏生就是跟不上,越拉越远,庄中人来人往,不一会就不见了虎娃;偏生虎娃跑走时一声不吭,边续又不知他要去哪里,跟丢之后,一时也不知从哪里找起。想到岑小郎最喜欢他的老虎兄弟,边续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后山山脚寻去,两个人就这么错开了。

边家庄的马厩在庄后的一片松林边上,连绵百余步,论地方,比庄园还要大得多。这几日颇有些羌胡部落的贺客前来,坐骑已经挤满了马厩,许多战马只能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

马厩是一排一排前后隔开的十几排土木矮房,虎娃的踏雪乌骓毕竟是千里驹,在马厩中待遇不差,被安置在中间地势最高处的一排,是最好的地方,享受着最好的草料。小老虎摸进马厩的时候发现,十几天不见,这小马驹居然胖了许多。

小老虎四处张望,只看见离马厩十几步远的松林下,一个马夫打扮的人斜倚着一颗松树,手里拎着酒壶,就着地上盘子里的熏肉,喝得正香;旁的就再没见到别的人。

小老虎也不以为意,伸手打算开马厩的门,将小马驹牵出来。不料手刚刚伸出去,耳后传来“咻”地一声破空响音,一块肉骨头激射而来,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马厩门的时候,不偏不倚地砸在门闩上,将虎娃吓了一跳。

虎娃的反应最是灵敏,完全不似一般的孩子,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几乎在同时就判断出骨头的来处,猛然回身,习惯成自然地摆出了戒备的姿势,目光紧紧盯住了树下仍在喝酒吃肉,仿佛毫无所觉的那个马夫。

虎娃的眼神极好,他清晰地看到,当自己摆出戒备姿势,并且盯住马夫时,对方的耳朵突然轻轻颤抖了几下,而后,那个马夫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酒壶,缓缓回过头来。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好似比老边还要更老一些,发色灰白,有些散乱,胡子拉渣,还沾着些酒水和油腻。这个老人满脸的皱纹,一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打量着虎娃,似乎有些醉眼朦胧。

似乎没有想到虎娃是个小孩子,那个老马夫有些诧异地问道:“小娃娃,你来马厩干什么?”

虎娃没有立即回答的话,依然警惕地盯着老马夫,戒备的姿势半点没有放松。这个看似风烛残年,已经开始枯朽的老人,让小老虎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危险气息。

老马夫不耐烦地说道:“问你话呢,小娃娃,你是谁,来马厩干什么?”

小老虎瞥了一眼小马驹,一字一句地沉声答道:“我来找我的马,这是我的马。”

“你是谁?我没见过你,这里的马,你不许动。”老马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转回头去,打算继续喝酒。

虎娃不肯退让,高声道:“这是我的马,我是……”说到这里,小老虎顿了顿,仔细想了想老边给自己取得名字,高声道:“我叫岑风,这匹马是我的,北宫伯玉送我的。”

老马夫根本不听虎娃说什么,拎着酒壶的手伸出来,朝身后挥舞着;“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我说了,这匹马除了庄子主人,谁来也不许动,赶紧走,赶紧走。”

好容易学会与人讲道理,反倒碰见一个不讲道理的,虎娃的暴脾气终于被惹出来了。

第十二章 剑侠(二)

丝毫不打算让步的小老虎板着一张小脸,伸手又去拉马厩的门闩。而后引来的就是一连几块大小不同的肉骨头。但是这一次虎娃早已做好了准备,拳打脚踢,将飞来的“暗器”一一打落,在老马夫惊讶地回身之前,一把拉开了马厩的门栏。

小老虎看也不看老马夫讶异的神情,自顾自地将小马驹牵了出来;乌骓马多日不见自己的主人,此刻一张长脸在虎娃的脖子上乱蹭,大是亲昵。虎娃也十分欣喜,他性格上沉默寡言,但是极重感情,对自己的伙伴,不管是人是兽,都依恋极深。

“小娃娃,没听见我的话吗,把马栓回去。”老马夫粗犷的声音在虎娃身后响起。

虎娃冷着脸回过头,老马夫已经一步步走了过来;左手拄着一根半人高的木杖,左腿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右手上没有再拎着酒壶,而是捏着一条老旧乌黑的皮马鞭。

“我的马,我的。”虎娃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所有权,同时也没有忘记对这个老马夫的警惕。虽然是边家庄的人,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还是一个瘸子,但是小老虎就是知道,这个老人很危险;这种危险不是针对小虎娃一个人的,而是一种天生具有的掌控别人生死的能力,就好像虎娃在山林里无数次见到的熊罴、饿狼、乃至毒蛇,这些凶物的危险不是针对某一个对象,而是所有被它们盯上的猎物。

老马夫毫无预兆地挥起马鞭,朝虎娃牵着缰绳的左手抽了下来;虎娃的面色霍地变了。

虎爪一缩,老马夫的一记马鞭就落到了空处,而后虎娃猛然一跃,扑向老马夫。对敌人的反击是深深刻在虎娃骨子里的本能,挨打不还手的乖孩子,不是这只小老虎的性格;他对老马夫的危险直觉,也让他在出手的第一刻就瞄准了对方的弱点——拄杖的左腿。

小老虎虽然是跟着猛虎在山林中生活,但是他毕竟是一个人,比不得老虎是山中天生的王者,要想生存下去,他不仅要学会老虎一往无前的威猛气势,还必须学会老虎所没有的狡诈与阴毒——这是他得以在山中生存的保障。不管对手是人是兽,攻击对方的弱点,总是没错的。

小老虎的速度和力量,让北宫伯玉、董卓都为之惊异,他骨子里深藏的野兽般凶戾的气息也让老边为之侧目;但是这一切都在老马夫面前失去了作用。虎娃迅猛的扑击连拐棍都没有摸到,迎接他的是当头抽下来的马鞭。老态龙钟的马夫,反应快得让虎娃差点吃了亏。

仗着身小灵敏,虎娃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当头的一鞭,一连退出十几步远,曲膝沉腰,虎目死死盯住老马夫的身影,目中透出凶戾的光芒。这一刻,小老虎仿佛又回到了在山林中厮杀求存的日子。

一老一小,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一旁的小马驹感觉到阵阵的不安,不停地打着响鼻,恐惧的本能让它一步步向后退去,想离得两个人更远一些。

踢踏的马蹄声是此刻场中唯一的声音,带着独特的韵律,牵动着场中两个对手的心神。小马驹一步一退,马蹄交错落在硬实的地面上,也落在老马夫和虎娃的心头上。沉闷的气氛压抑着虎娃的感官,对面那个站都站不稳的老头子,让他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感觉,就如同他第一次面对一头成年的熊罴,沉重的压迫感堆在他的心头。…,

虎娃对面的老马夫拄着拐棍,比一个正常人站得还稳;一个小小的孩子,对他而言没有丝毫压力,此刻他对虎娃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其中还带着外人无法知晓的巨大的欣喜。

小虎娃终究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即便经过大山的磨砺,依然不能与一个成了精的老头子比心性,承受不住心头压抑的感觉,他终于先动手了。一个看似弱小的身影,矫健地跳跃腾挪,围绕着老马夫孤独长立的身影,快速地移动着,试图寻找到弱点。但是每一次迎接他的,都是老马夫手中无处不在的马鞭。

凶戾的小老虎,只是依靠他的本能在战斗,只有血性和斗志,终究不能持久。虎娃越打越是心惊,越是焦急。他始终不能冲破马鞭的阻截,马鞭的影子就仿佛无处不在,老马夫只是随意地挥一挥手,连脚都不曾挪动一寸,就将小老虎逼得无计可施。

虎娃又气又急,从他的口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虎啸声。

久攻不下,虎娃愤怒之余,稍稍分了些心神,就被一鞭抽在肩上,清脆的响鞭声,伴随而来的是肩上火辣辣的疼痛;虎娃猛然翻身后退,老马夫依然静静地站立着,没有追击,两个人几乎又回到了原先对峙时的位置。不同的是,小老虎满头大汗,老马夫意态淡然,一番争斗,两人高下立判。但是老马夫眼里焕发出来的欣赏目光,越来越盛,仿佛在看着一件举世无双的瑰宝。

一个半大的孩子突然闯进了两个人的空间,有些敦实的身影,一边跑一边喊着:“王老头,你怎么敢打岑小郎,小郎是主人的义子,你怎么敢动手打他,我要禀告主人去。”

来的正是虎娃这些天形影不离的伙伴边续;他刚刚在后山脚下没见到虎娃,一路向庄子里寻回来,被虎娃发出的啸声吸引了过来,正好看到老马夫挥鞭抽中虎娃的一幕,急的大喊起来。

老马夫对边续的大呼小叫充耳不闻,反而对虎娃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说道:“你说你叫岑风?你这小娃娃,很不错。”

虎娃喘着气,没有答话,坚定的目光透露了他此刻的态度,随时都可以扑上去,再打一场,毫不畏惧老马夫鬼魅般的身手。百兽之王,可以输,可以死,不能怕。

但是老马夫已经不打算打下去了,他老脸上的微笑,将原先的压抑肃杀气氛驱散得干干净净,小马驹又主动地向虎娃走了过来,脑袋钻到虎娃的怀里拱着。

边续一溜烟跑过来,拉着虎娃想看他的肩膀,焦急地问道:“小郎,你没事吧,我们去找我爷爷,找主人,叫他们狠狠地惩治这个王老头。”边续都快急哭出来了,主人、老夫人、加上他的爷爷,三个人把岑小郎交给他,没想到没看主人不说,还叫小郎被一个马夫给打了,回去爷爷知道了,非得挨一顿痛揍不可。

老马夫好像这个时候才看见边续,皱着眉头说道:“小崽子,你刚才说什么,这个娃娃是老边的义子?”

边续愤怒地瞪着老马夫,全然不惧他手中仍在轻轻舞动的马鞭,愤然斥道:“王老头,你怎么敢对主人不恭,别以为你年纪大,就可以倚老卖老。主人和老夫人不会轻饶了你的。”边续从小受的教育里,上下尊卑就是不可触犯的第一条严律!北宫伯玉可以喊老边,李文侯、董卓、韩遂都可以喊老边,主人的那些朋友们都可以这么喊;就算是岑小郎喊老边时让边续大吃一惊,但是那也是主人许可的——你王老头怎么敢这样乱喊?

老马夫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喊他老边又怎样,我认识他四十多年了,只有他恭敬我的份,哪有颠倒过来的道理。岑小娃娃,走,和我一起去见见老边。”

第十三章 剑侠(三)

老边庄园的前厅越发热闹了,在厅下等候的,除了边家的家丁之外,还会有来客的随从。从这几日来访者的身份来看,能够在边家庄登堂入室的,不是大有身份,就是大有才学,总之都不是平凡之辈。所以无论怎么看,一个老马夫居然想要不经通报直入前厅,去见自己的主人,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守在厅外的家丁好说歹说,拦住了老马夫和虎娃,总算大家都知道虎娃在老边跟前的身份,这些家丁还算客气。边续一溜烟跑进厅里,向老边通报去了。临进去前,还朝虎娃挤眉弄眼,似是告诉虎娃,一定会在主人面前狠狠地告那老马夫一状。

不一时,里边的人出来,居然当真让老马夫进去了?看那老马夫似乎还有愤愤不平之意,仿佛在说不该让他在外面等候。前厅外顿时吓掉了一地的下巴。

虎娃被老马夫带着走进了前厅;甫一进去,就看见老边跪坐在主座,客座上,除了刚才见到的中年文士阎忠,居然还有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满面虬髯,宽口阔鼻,如同一座肉山堆在坐席上;虎娃认得,那是在湟中时见过的董胖子。整个前厅,此时只有这三个人,一个仆人都没有,连刚刚进来的边续都不见了踪影。

老马夫进了前厅,旁人一概不理,只向老边责问道:“老边,你好大的架子,居然敢叫我等在厅外。”

老边斜乜着老马夫,笑问道:“叫你等在厅外怎么了,委屈你了?有进思兄在这里,你的面子还能大过他去?”虽然话说的不客气,但是语气中流露的是一种好不见外的亲近熟稔。

老马夫很是不忿地指着阎忠说道:“你叫阎进思自己说,他敢叫我等他不敢?”

阎进思什么也没有说。打从老马夫一进来,阎忠的目光就投注在他的身上,起先是有些疑惑,继而惊诧莫名,最后又是一种遇到多年旧相识的惊喜。他伸手指着老马夫,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老边,回应他的,是老边肯定的微笑。

“王子师,你怎么在这里?!”阎忠失声喊道,一边说着,一边从坐席上站起来,大步走到老马夫身前,扶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王子师”这三个字一喊出来,厅中又起了一阵骚动。董胖子那座肉山摇晃着坐直起来,双手撑着身前的桌案,瞪大了眼珠,前倾着身子,仿佛要凑近一些将老马夫的脸看个明白。

阎忠可不管别人,一个劲地追问道:“子师兄,十年前你突然离开雒阳,从此销声匿迹,怎么却躲在老边这里,一点消息都不露;这些年,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呀?”

老马夫“嗨”地一声,摆手道:“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明,结果得罪了雒阳城中的权势之人,被人追得走投无路,只好躲到老边这里来了。”

阎忠能听出老马夫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所深藏的落寞与不甘,他犹疑地指着老马夫的拐棍问道:“子师兄,你的腿……”

“残了,离开雒阳的时候,叫一帮狗腿子追上了,结果被机弩射了一箭,伤了骨头,没治好。不过没关系,那帮狗腿子,一个也没活着回去……”

这个时候,一旁的董卓好似才刚刚醒过神来,失声道:“你真的是……王大侠……子师先生,你还认得我么?”…,

老马夫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到董卓面前,面带笑容,拿右手按了按董卓肚子上的肥肉,笑道:“我一进来就看见你了——董胖子,十几年没见,你怎么胖成这样。”

董卓混没在意老马夫的取笑,抖着两腮的肥肉,关切地说道:“子师先生,我可找了你好多年了,当初只听说你得罪了张让,又不为袁逢所喜,我本打算请你回凉州来,不料还未进京,就得到先生失踪的消息……”

董卓的话让阎忠听了惊讶莫名。阎忠只知道王子师当年得罪了人,逃出雒阳,不知去向,却没有想到,王子师得罪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一边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一边是士人领袖、四世三公家门的袁逢,寻常人得罪一家往往就意味着没有好下场,不料王子师一得罪就是两个,当真不是凡人。

老马夫随意地拍了拍董卓宽厚的肩膀,说道:“行了行了,当年的事情不说了,老夫知道,你董胖子恩怨分明,这份情谊,老夫记在心里。”

另一边,阎忠却不放过老边,不满地责问道:“老边,子师兄在你家中住了这些年,你怎么就能守口如瓶,一点都不和我们说呢?你这是落我们这帮老兄弟的脸呐。”

老边满腹委屈,指着老马夫说道:“怎么变成我的不是了,是他王子师自己不叫我说,躲在我庄上扮成马夫,隐姓埋名——今日还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出来见人呢。”说道这里,老边有些疑惑地问老马夫道:“我倒奇了,你这老东西怎么就转了性子,肯出来见人了呢?”

王子师哈哈大笑着,大步朝虎娃这边走来,口中高声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小娃娃。”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想要去拎虎娃的领子。

虎娃哪里肯被这个老马夫抓到,身子一缩一闪,灵敏地连退数步,背靠着厅柱,戒备地看着老马夫,还有那只悬在半空中的右手。王子师虽然武艺不凡,一根马鞭抽得小老虎辗转腾挪而不能躲避,但是终究是伤了一条腿的,对上身手敏捷,反应极快的小老虎,一时大意之下,竟叫虎娃躲了过去。

一招失手,王子师自觉在老朋友面前丢了颜面,一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腾地通红;一时有些恼羞成怒,正待再出手时,老边却窃笑连连,抬手招呼道:“虎娃,过来我这里。”竟是不给王子师再出手的机会。

虎娃警惕地防备着老马夫再有动作,脚下片刻不停,奔到老边身旁。有了老边的召唤,王子师只能收手而立,不满地瞪视着老边。

老边抬手按着小老虎的肩膀,戏谑地问王子师道:“子师兄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你说,你找我家这个小老虎崽子,做什么呢?”

王子师将拐棍往地上一顿,面容肃然,沉声道:“我看中这个小娃娃的天分,想收下他做徒弟。”

王子师一言既出,惊动了厅中所有人,只有小老虎不懂得“徒弟”二字的含义,兀自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老边、阎忠和董卓会如此动容。

小老虎不懂,不代表其他人不懂,老边等人更是深知眼前这个马夫打扮的老朋友是何等样人。如果让世人知道,他王子师要收徒传艺,只怕天下所有的游侠儿都会蜂拥而至。

老边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子师兄,你说的是真的?”

王子师冷哼一声,不满道:“衣钵传承,岂能戏言?”

老边点了点头,强压着心头的震惊,转头对虎娃说道:“於菟,你眼前这个人,是当世第一剑客,天下知名的燕山大侠,当年曾经匹马入祁连山,斩杀叛羌首领,全身而退——他的武艺可谓当世无双。现在,他想收你为徒,传授你武艺,你愿意学么?”

虎娃怔怔地看着郑重其事的老边,又回头看看王子师,想了许久,才问出一句让所有人无言以对的一个问题:“武艺……是要教我打架么?”

第十四章 授艺

虎娃拜师了,其实他并不懂得当世第一剑客、燕山大侠、天下无敌等等评语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拜师是老边的主意。

王子师,就是王越;他的名声,在凉州比在雒阳响亮得多。凉州的男子都是战士,能学得一身高强武艺,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更遑论拜在王子师的门下。虽然虎娃一身天赋,按照董卓的说法,就是天生的猛将种子,否则也不会被王子师看中,一心要收他为徒;但是虎娃自己再怎么扑腾,野路子功夫又怎么能和名师传授的武艺相比?想明白这一点,老边根本不等虎娃说出自己的意见,就答应了王子师的要求。

对小老虎来说,拜师学武的唯一好处就是,平时一天的读书功课,现在减少为半天;但是王子师授艺的第一个半天,就让原本有些欣喜的小老虎大叹倒霉,因为他发现,王越教的东西,其实很无聊。

一只明显是刚刚雕刻出来的木碗,用绳子穿过碗沿,悬吊在虎娃的右小臂上,碗里盛满了水。小手臂平直地伸出去,确保碗里的水不会因倾斜而洒出来,同时还要不断地挥舞右手握着的一柄奇特的长刀。

挥舞之时不得让水洒出来,刀锋还要劈出足够的力度;虎娃几乎连一下都做不到,挥舞不过三五刀,碗里的水就已经洒尽了。

“这算什么武艺,我不要耍把戏。”虎娃寒着一张小脸,愤愤不平地嚷道。小老虎并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好孩子,数年的山里生活,让他比一般孩子多出了几分主见。

而原本面对虎娃拙劣表现都保持平静的王越,却在听到虎娃的话之后骤然爆发出冲天的怒气:“什么叫把戏,什么叫把戏,这是最精妙的刀法,你居然把他当成街头卖艺的把戏!”

小老虎并不知道,王越心里有一道长年不能磨平的创伤;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王越,一心效仿前朝一剑斩楼兰的傅介子,凭着一身武艺博取功名利禄;不料却处处碰壁,根本遇不到当年汉昭帝、霍光一般慧眼识人的英主名臣,朝中达官贵人将他视如卖艺之徒,根本看不上这个有勇无谋,除了剑术一无所长的游侠儿;以致王越心灰意冷,最后得罪豪强权贵,狼狈逃出雒阳。

小老虎无心出口的“把戏”二字,恰恰刺中了王越心中长年未愈的伤口。

盛怒之下的王越,须发大张,势如猛虎凶兽,但是唯独吓不住小老虎。长刀一挥,甩开手臂上的木碗,刀锋横过数丈,一排数株小松木应声断折。

虎娃柱刀而立,理直气壮地说道:“用刀,不就是应该这样么,用个木碗挂在手臂上,练得又是什么刀法?”

王越暴跳如雷,挥舞着从不离手的马鞭,连连抽打着面前的空气,厉声道:“你这小崽子懂个屁;你刚才出那一刀的功夫,足够老子劈你一百刀;若是在高手面前,你小子已经死过一百次了。”

王越说着更是来气,上前一鞭抽向虎娃持刀的右手;虎娃想躲,哪里躲得开,手臂才稍稍一动,已经吃了一鞭。

“你出刀的时候,把手臂伸那么长干什么,生怕花的时间不够多,生怕出刀不够慢是吗?”王越将鞭梢指着虎娃的额头破口大骂,“你以为将来遇见的对手,都会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给你砍?你以为战场上两马相交的那一刻,能有多少时间给你出招?随便找个十岁的孩子,都能学你把木头砍断,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子教你的是杀人的本事,不是用来砍树的。”…,

虎娃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出乎王越意料的是,被骂过之后,小老虎竟忽而消敛了怒气,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倒插在地面上的长刀,若有所思。

这把长刀是董卓临走前所赠。董胖子与王越、老边交情极深,又曾帮着老边把小老虎捡回家来,可以说颇有渊源。王越收徒、虎娃拜师,董胖子说什么也要随一份贺礼;只是他此行是要西出玉门关赴任去的,临时得信说老边做寿,才拐来榆中,之前没有准备,一时找不到拿得出手的礼物,最后干脆解下自己的佩刀,塞到小老虎手里。

此刀与平时常见的环首刀不同,刀锋四尺余,比环首刀长了近一尺,自然也更重些,刀身上靠近刀背处隐约可见大团的乌黑色花斑,靠近刃处,又参杂亮银色的花纹,勾勒出云彩模样,通体看来,仿若连绵群山上飘荡着片片云彩。

王越当场抽出刀刃来看时,连呼好刀,问起来历,董卓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说是他年少时在家耕读,偶然从地里挖出来的。虽不知来历,却显见得是一柄不曾传世的宝刀。

阳光映照,刀身上黑白相间的花纹泛起幽深的光芒,但是虎娃的心神却不在刀上;刚才王越说的那一句“你出一刀的功夫,足够老子劈你一百刀”,给了小老虎极大的震动,他立时就想起了与王越初次见面时,那根诡异迅捷、如影随形的马鞭。

“那要怎么练?”虎娃再问王越时,已然没有了愤愤不平之色,而是多了几分诚恳之意。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也大大出乎王越的意料。

王越捡起摔在地上的木碗,递给虎娃;“盛满水,照刚才那样挂上,先直劈三百刀,若是练到三百刀后而滴水不漏,就换成横扫。”

或许是看在虎娃的诚恳态度上,这一次,王越没有简单粗暴地训斥,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小娃娃,老夫知道你灵敏有力,论身手,较一般的大人还强上几分;但是空有天赋而不知如何使用,那就是蛮牛一只——再有力气的蛮牛,最终也不过是屠夫案板上的肉。你现在,要学会控制,要学会在动手的时候,力道不少一分,不多半点,招式不长一寸,不短半分;若是将来有一日,你不论如何出招都能将力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就算有小成了。”

这一次,小老虎开始踏踏实实地照着王越的说法去练。虽然他还是做不到控制手中力道,不断将水洒出来,但是王越却只是默默看着,不再多加斥责。

太阳从东边山头来到天空的正中,地面上原本几丈长的树影慢慢缩短到一丈,又缩短到五尺,而后是三尺,最后全部缩回到树根处。几只松鼠跳跃着叫着,从松林的东头跳到西头,又从西头跑回东头;早晨时鸟儿从端立不动的小老虎头上飞过出去觅食,现在又从他的头顶上飞回了窝。小老虎就那样持续不断地重复着砍劈的动作。手腕抖动时,随着尖锐的刀刃破空声,总有些水珠洒落地上;每当木碗空时,小老虎就默默地又去盛满一碗回来。

“这个小娃娃,脾气比老子还暴烈几分,却能听得进别人的道理。小小年纪,殊为难得。”王越心中暗自思酌,“想不到,老夫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老天爷居然在这种时候把这么一棵好苗子送到眼前,老夫一身武艺,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第十五章 欢宴(一)

老边的寿辰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边家庄着实热闹了一场。北宫伯玉来了,李文侯来了,迷钳来了,陇西、武威、金城、汉阳各郡的羌氐部落首领十之六七都来了。除了一群披发左衽的羌胡汉子,还有许多峨冠博服的士子也都在这里。

汉阳郡阎忠、北地郡傅燮、敦煌郡盖勋、陇西郡王国、金城郡韩遂,无一不是凉州士人中的领袖人物。所谓华夷大防,在这里被模糊了界限,北地郡从事傅燮可以和羌人谈笑风生,汉阳郡守盖勋对羌人如亲人般随意,阎忠、王国就坐在一群羌胡首领中间高谈阔论,也不管周围的粗野汉子们听得懂听不懂。

老边很随意地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几案上,笑眯眯地看着厅堂中的汉胡人等,但凡有人来敬酒,他都来者不拒,今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韩文约和北宫伯玉分坐在老边左右,都喝得上了几分酒意。韩文约用手撑着桌案,让自己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眯着眼扫视着大厅中热闹的人群,衷心钦佩地对老边说道:“老边,我现在知道你做寿的用意了,你是拉着你的这些朋友……来吓唬泠征,对吗?”韩遂拿手指着厅堂中的一干贺客,促狭地说道。

老边微醺反问道:“你觉得能吓得住么?”

“当然能!”韩遂豪气地一挥手,却失去了支撑,差点趴到桌子上去;“这里不但有凉州豪强部落,还有许多知名的士人领袖,还有半个护羌营的武官;泠征虽然混蛋,但是的确很懂得做官,他要想坐稳护羌校尉的位子,就离不眼下厅堂里的这些人。他贬斥董胖子,是杀鸡儆猴,但是过犹不及啊,一个董胖子还罢了,要是再来动你,半个护羌营都要闹起来——泠征不会傻到自损根基。”

老边自得一笑,与韩遂举杯共饮。另一边的北宫伯玉喝得醉醺醺地,浑身冒汗,此时解开了衣衫,袒胸露腹,指着老边和韩遂说道:“你们两个,就是读书人坏了心肠,哪来这么多弯弯绕子。”说着说着,一个没坐稳,就歪倒在坐席上,惹得老边与韩遂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北宫伯玉撑着桌案坐了起来,恼怒地一瞪老边和韩遂,趁着酒意,旧事重提道:“老边,你既然能断定泠征不敢动你,当时在湟中,一刀把程球那小人宰了,岂不是痛快?”

老边在醉意中仍然保留三分清醒,却只当没听出北宫伯玉话中试探之意,只是打了个哈哈说道:“当时是文侯的好日子,咱们总得替文侯留几分体面。”

北宫伯玉大笑道:“那是那是,只当那程球运气好。”那随意从容的语气,好似刚才只是随口一说,让老边也怀疑自己多心了。

韩遂也是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伶俐人,虽然不知道老边和北宫伯玉打的什么机锋,但是也看出两个之间气氛不对,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道:“说起李文侯,听说他极宠爱新娶的那个小妾,走到哪里都带着,是真的吗?”

老边和北宫伯玉听了都笑;北宫伯玉戏谑道:“哪有假的,猴子和那个小娘子,那真是片刻也不得分离,这一路从湟中过来,我和他一起走了一路,只见他对豹娘子是俯首帖耳,呸!那一副奴才相——男人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韩遂好奇地问道:“豹娘子?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

北宫伯玉却好像想起了什么,本是戏谑的神情中多出了几分赞赏之意;“你不知道吧,那个小娘子可当真是女人中的豪杰。老边当时一见了就说,那个小娘子不简单,谁料还是低估了她。那小娘骑得烈马,挽得硬弓,尤其使得好双枪,安安静静的时候,看着像个秀气的大姑娘,动起手来,势如猎豹,两杆短枪,便是我对上了,一时也讨不得好处去……”说着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更别说文侯了,若是他们两口子练手,他会不会叫自家小夫人打下马去?到时候不知该有多丢脸。”

正说着呢,不防李文侯这时候正好走了过来,将北宫伯玉的话听了个正着,没好气地朝北宫伯玉虚踢一脚,嚷嚷道:“怎么着,看不起我,要不咱们出去练练去。”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大舌头,想来亦是喝出几分醉意来了。

北宫伯玉半转身斜瞥了李文侯一眼,怪笑着问道:“正好说起你来,你家那个豹娘子呢?要是她来,或许还能过上几招,至于你……”北宫伯玉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神色间满是不屑,气得李文侯直抓狂。

一旁的韩遂不理他二人的笑闹,打岔问道:“猴子,你家豹娘子呢?上次我走得匆忙,却没有见过。”

李文侯郁闷地一指老边:“你问他带回来的那个小崽子去。刚才开席没一会儿,那只小老虎伙着一个半大小子,加上一个五六岁没断奶的娃娃,死赖活赖,把我家那位拖走了。”

这下轮到老边好奇了,疑惑道:“虎娃身边那个半大小子我知道,是我家老管家的孙子,一向跟着虎娃的,可是哪里又多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娃娃?”

李文侯怪叫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不是你家么?”

不待老边答话,有人从李文侯身后走来,人未到,声先到,却是朝李文侯致歉:“李大人,刚才与岑小郎在一起的是小犬,一向顽劣惯了,每日里胡闹,不想来了边兄府上仍是旧习难改,搅扰了尊夫人,莫怪莫怪。”

老边歪过头朝李文侯身后望去,一时大笑道:“原来是南容兄,还有子邑兄;快来快来。”

李文侯回头看去,来的是两个中年文士,一个年纪大些,年近五旬,面色黝黑,颌下一捧长髯,看面容就是长年在外奔波不止的;另一个年纪小些,不到四十的年纪,白面短须,看他满脸歉意,想来刚才就是他在说话。这两个人李文侯只认识一个,就是那位年纪较大的,那是陇西郡名士,狄道书院的山长王国王子邑,另一位却不知姓名,但是看老边熟稔的称呼,想来也是老边故旧。

果然,老边站起身来,拉着两个人过来坐下,指着陌生的文士说道:“文侯,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北地郡的傅燮傅南容,曾是北地郡从事,近日刚刚被朝廷征拜为议郎,原本就要去上任了,却专程改道来榆中为我贺寿,,此情边某铭感五内。”最后几句话,老边却是对着傅燮说的。

傅燮连连谦让,口中对老边极是尊重。

李文侯却讶然道:“原来是南容先生当面,先生一举存活逾万北地羌人,仁义之名,李某久仰了。”

傅燮连道不敢,又带着歉意对李文侯说道:“李大人刚才所说的那个小娃娃,就是我家小犬傅干,小名别成,这孩子一向被我骄纵惯了,不知礼节;只因为到边先生府上那一日,偶然在庄外见到尊夫人纵马驰骋,英姿矫健,当时就被这孩子记在心里,对尊夫人极是崇拜,这几日又和岑小郎玩闹熟了,今日酒宴上我一时不察,让那孩子离了身边,不知如何就找上了岑小郎,磨着他来找尊夫人,想是要找她拜学骑射之术——搅扰之处,还望李大人海涵。”

李文侯听了为自家小夫人大感得意,用力摆动着手臂,作出一副很是大方的模样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小孩子嘛,有几个不淘气的。”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旁边吼道:“我才不是淘气呢!”

第十六章 欢宴(二)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尽显稚气,众人回头一看,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不知何时出现在老边坐席后方,双目圆睁,气鼓鼓地看着李文侯;他背后就是通往侧厅的小门,门后面陆续又走进来几个人,正是小老虎、边续两个带着李文侯家的豹娘子回来了。

傅燮一见这小娃娃,当时就板下脸来,呵斥道:“别成,不许无礼,还不过来。”众人一听便知,这娃娃就是傅燮家的小子傅干,原来是这么一个如珠玉般的纯真孩子,叫人一看就喜欢。

小傅干只顾着和李文侯生气,没有发现父亲也在,此时听到呵斥声,登时十分气灭了七八分,仍是委委屈屈地说道:“我真的不是淘气嘛,我是和虎大哥去学骑马,结果还是这位大姐姐厉害,虎哥、边哥骑马都跑不过她。”

听到小傅干喊豹娘子叫姐姐,其他人犹可,几个知道李文侯底细的,如老边、北宫、韩遂等人,无不是轰然大笑;饶是李文侯脸皮厚,也被小傅干这一番童言说得面红耳赤。

豹娘子今年芳龄十六,容颜俏丽,青春洋溢,若只从年纪论,小傅干叫一声姐姐倒也不错,可是从四十出头的李文侯那里论起,辈分可就乱了。要说老夫少妾倒也寻常,千不该万不该,豹娘子当初是李文侯女儿的闺中玩伴,也不知道当初是否管李文侯叫过叔叔的,此事在知根知底的北宫、老边等人那里,不知笑话了多少次了。

傅燮不知究里,没有跟着老边他们笑话李文侯,反倒为儿子的胡闹一再致歉。李文侯此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倒是豹娘子落落大方,和声答道:“南容先生不必如此,别成聪明伶俐,又长得这般俊俏,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豹娘子与傅燮一番客气,不料却被北宫伯玉听了个明白,怪笑着喊道:“喜欢小娃娃呀,好办呐,叫李文侯多下点功夫,你自己家生一个不就有了。”

这样的话拿来取笑一个女子,已经有些失礼了,王国、傅燮都不好附合,只有老边这样与李文侯关系亲密得不分彼此的老朋友,才会毫无顾忌地哄笑。

李文侯一张脸已经涨得如猴子屁股相仿佛,只是拿眼去瞪北宫伯玉和老边,一句话也接不上来;豹娘子却毫不在意,反而笑对北宫伯玉说道:“正好借叔叔吉言,叔叔是我家夫君的兄弟,若是我有了孩子,愿意让他拜叔叔做义父,不知叔叔意下如何?”

豹娘子一口一个叔叔叫着,意似恭谨,倒让北宫伯玉自觉自己有些太不正经,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戏谑的笑容一时僵在了脸上,当下干咳几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含糊地应道:“好好,挺好,挺好。”说话竟然都有了几分结巴。

老边和韩遂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国和傅燮也大为讶异,都在心中暗叹:“好厉害的一个小娘子。”

这边笑闹的间歇,王国指着虎娃问道:“老边,这孩子以前不曾见过,就是你家的小老虎吧?”

老边点头肯定了王国的询问,又示意虎娃上前见礼。

王国笑着拉起虎娃,啧啧叹道:“看着孩子面相,一股灵气深敛,若能善加教导,以后必成大器。”老边素知王国平日所学驳杂,也略知相人之术,听到王国称叹,喜不自胜,满口说道:“承子邑兄吉言,还需子邑兄今后也多加看顾这小子。”…,

王国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今日初次见面,也不曾带得见面礼,且记下,且记下。日后定当补上一份。”

老边打蛇随棍上,对王国大加吹捧:“虎娃,你还不谢谢子邑先生,他家里可是陇西豪富,随便拿出一件来,都不是寻常宝物,他今日金口一诺,可就是一份大人情哟。北宫伯玉送的千里马,董卓送的宝刀,子邑先生比他们两个都富有,你到时候可不要跟他客气。”

说起来,小老虎这还是第一次与王国见面,他有些怔怔地看着王国和老边两个一问一答,其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站在那里干瞪眼。

王国此刻也有了两三分酒意,正在兴头上,听了老边的夸赞,不疑有他,大包大揽道:“老边你这是挤兑我呀,行,就冲你今日这一番话,我就答应了!於菟贤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又是我有的,绝不吝啬。”

王国话音刚落,不等虎娃开口,老边先就两眼放光,正色道:“子邑兄豪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场这么多好朋友,可都是见证。”

王国为老边突如其来的兴奋神色而讶然,仔细一想刚才自己说的话,猛地一拍脑袋:“哎呀,上了你这老家伙的当了!”他指着老边佯装怒骂道:“你这老东西好不要脸,居然拿一个孩子做幌子使诈。几篇文章,值得你如此费心思么,脸都不要了?”

老边得意地一笑,复作正色道:“别人的文章不值,潜夫先生的文章,一定值,一张老脸又算什么?”

老边说到“潜夫先生”四个字,北宫伯玉、李文侯这样的羌胡部落首领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傅燮、韩遂等文士却无不是心中一震,神色间有些动容。

傅燮小心地问道:“老边,你说的,莫非是潜夫王符先生,那位‘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腋’的潜夫先生?”

傅燮问的话出自一个典故,说是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当年从度辽将军任上解官归乡,乡人仰慕其名,前往求见,一时宾客盈门,其中多有曾任二千石高官的显士,但皇甫规意态淡然,不为多礼;而王符一介布衣,中途来访,皇甫规扔下满堂宾客不管,亲自出迎;王符一生寥寥,不曾出仕,而且家境贫寒,连身上衣服都破破烂烂,腋下打满补丁,却得到凉州最富盛名的皇甫威明看重;于是有了“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腋”的说法。这句话在凉州流传甚广,凉州士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王符以一介布衣得到皇甫规的礼敬,自然是因为他的才学品性,堪称凉州士人冠冕,虽然他依然去世多年,但是说起潜夫先生时,依然会让凉州后辈士子肃然起敬。

王国极是郁闷地说道:“潜夫先生还能有几个?这老边,看中了我手上《潜夫论》的原本,多次巧取豪夺不得,如今竟然用上这等手段来。”

老边在旁笑而不语,今日他突发奇想,用小老虎做幌子,拿言语挤兑王国,终于找到了一观《潜夫论》的机会,此刻心中已然得意万分,也就不去理会王国贬鄙之词了。

一旁的傅燮惊喜道:“《潜夫论》流传不广,我也只看过些少几篇,不料子邑兄竟有原本在手?子邑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此佳作,怎么可以秘藏不以示人呢,这可有违潜夫先生作书之原意。”说起学问之事,傅燮也一改君子温和之风,有些埋怨起王国来。

王国故作灰心丧气之态,叹道:“罢了罢了,终究是我中了小人诡计,这《潜夫论》回头我就撰抄几份,分别送于你们,可好?”

老边这才拊掌大笑道:“早该如此,早该如此,王子邑知错能改,犹未晚也。”换来的却是王国连翻几个白眼。

第十七章 秘闻

好酒好肉依然流水价般往堂上送,一群豪客喝得上了兴头,欢闹声几乎掀了屋顶。

老边不去待客,自顾自与王国、傅燮一行人坐在一处谈笑,小傅干缠着虎娃讲山里的故事,但是虎娃本不善言辞,半天说不出什么,倒是边续讲起边家庄旧闻头头是道,很快吸引了小傅干的注意。豹娘子是真的喜欢小孩子,不去管自家夫君,却凑到傅干身边,不停地递送吃食亲手去喂;小傅干听得故事入了迷,浑然不觉,但有东西递到嘴边,张口就接。

正说笑间,阎忠带着汉阳郡守盖勋过来了。

盖勋字元固,敦煌郡广至县人,家世二千石,敦煌郡举为孝廉,先是任汉阳郡长史、凉州从事,年内又获升迁,任汉阳郡守。老边本与盖勋并不相熟,盖勋此番前来,却是由阎忠引见而来的。

盖勋初见老边时,便以晚辈之礼参见,吓了老边一大跳,后来听阎忠解释,才知道盖勋为人谦逊,一向如此;虽然屡劝盖勋不须多礼而不听,但是老边对盖勋的印象却很好,相识没有几日,已经如多年故交一般。

盖勋上前来,却不是找老边,只是与他略略打了个招呼,就像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道:“二位首领在此,盖某有事冒昧相求。”

“盖先生客气了,有什么事某家能帮得上忙的,定不推辞。”北宫伯玉也不问什么事情,先就答应了下来。虽说他二人只是近日在老边庄上初识,但是有阎忠的面子在,北宫伯玉也不好推辞,而且盖勋为人清廉,上任之后对汉阳郡诸羌部落视同一家,这般举动在羌乱频仍的凉州可谓殊为难得,也得到了北宫伯玉等羌胡首领的敬重。

只是盖勋说出来的事情,却当真让北宫伯玉好生为难。原来幽并二州边军近年与鲜卑人连番大战,战马折损颇多,二州补充不及,朝廷下诏各州贡马,凉州有着广阔的牧场,自然成了大户。汉阳郡民汉人多,羌人少,百姓多以耕渔为业,牧马者稀少,眼见得朝廷派下的军务完不成,正好遇上老边做寿的机会,结识了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等部落大人,这才开口相求,想从湟中各部买马。

按说以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实力,找出一两千匹战马并不是难事,若是过去,便是白送给盖勋也无妨,可是现如今局势有些微妙;年前时,湟中部落刚刚上报称部落中遭逢大灾,牲畜死亡无数,虽说护羌校尉部从泠征而下,谁也不信这些鬼话,但是到底不曾公开拆破湟中部落的谎言,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可要是这个时候,湟中部落大肆卖马给汉阳郡,那可就是公然撕破脸皮了,泠征恼怒之下会有何举动,实在难以逆料。

北宫伯玉的犹豫让陪着盖勋前来的阎忠有些不满,忍不住出声为盖勋声援道:“伯玉,不过一两千匹马的事情,有什么可犹豫的,如此婆妈,不像你北宫伯玉的为人,亦非待友之道。”

北宫伯玉面做无奈之色,苦笑着解释道:“不是我小气,实在是湟中部落刚刚遭了灾,牲畜死亡太多,这个事情,董胖子和老边都是知道的。”

“这些话你拿去骗泠征好了,不要在这里现眼。”阎忠一点面子都不给,气鼓鼓地挨着北宫伯玉身边坐下,拿眼睛直瞪他;“伯玉,你如今倒出息了,老边给你出的主意,你拿去蒙泠征也就罢了,怎么转过头还拿来对付我来了。”…,

北宫伯玉一怔,继而无奈地摸着自己的大头;他倒不为自己谎言被拆穿而尴尬,他和阎忠相交多年,也不用这般矫情,他只是有些气恼老边的大嘴巴;因为老边设计的事情,知道的就那么几个,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不会说,董胖子远在西域,韩遂事不关己也不会故意泄露,能把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到处去说的,自然只有始作俑者的老边。

见北宫伯玉瞪着自己,老边不以为意:“阎进思又不是外人,怕什么?若当真不好办,大可以托言是从塞外烧当羌故地的部落里转购而来的,不就可以交代过去了么?”

“也罢也罢,你老边怎么说就怎么办好了,只是有一条,盖先生取了马匹也就罢了,有些事情,不好传扬出去的,还望先生多多体谅我们这些人。”北宫伯玉说话时,看似醉意醺然的目光却一直牢牢地注视着盖勋。

盖勋怎么会不知北宫伯玉之意,当时满口允诺,绝不将此事外泄。

阎忠高兴地为北宫伯玉斟酒相敬,宽慰道:“伯玉,你大可放心,元固和泠征不是一路人。据我所知,泠征乃是宦官一派的党羽,元固品性高洁,岂能与他同流合污。”

北宫伯玉不置可否,似乎对泠征这个名字提也不愿意提,伸手接过阎忠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老边听到阎忠的话,目中精光一闪,顾问道:“泠征是宦官党羽,此言不知从何处而来?”

阎忠冷笑道:“雒阳城中哪里有什么秘密。”

老边突然问盖勋道:“泠征阿附阉党,在凉州倒行逆施,羌胡怨怼,朝廷莫非就不管么?”老边的疑问并非心血来潮,更不是无的放矢,实在是为了眼前凉州乱局心忧;连湟中义从这样归附已久的部落都已经心生不满,再发展下去,凉州必将重蹈二十年一大乱的轮回。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盖勋措手不及,一时有些嗫嗫,答道:“不瞒边先生,晚辈也曾为泠征之事上书朝廷,只是……让人压下来了。”

“是阉党阻隔言路?”老边蹙眉而视,面露怒色。

盖勋看了看老边的脸色,怅然一叹道:“并非阉党,而是……当朝司空袁逢。”

众人一时骇然!袁逢乃是豫州袁氏一脉,从他的曾祖父算起,四代人皆位及三公,乃士人一派的领袖人物,怎么会故意压下弹劾阉党党羽的奏章?士人与阉党争斗百年,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傅燮心直口快,第一个追问道:“这是为什么,莫非清流一派居然与阉党同流合污了不成?”

问到这里,盖勋面露难色,黯然住口不言,只是摇头轻叹。

阎忠接过话头,朗声道:“无须为难元固了,此事事涉其师长,他不好说。”

傅燮直言道:“那就请进思兄为我等解惑。”众人齐齐转头看着阎忠。

“此事说来怪异,其实一点都不复杂;”阎忠不去管盖勋为难的神色,只顾冷笑道;“不过是仿效春秋时郑伯克叔段的故智罢了。”

在座的除了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两个胡人之外,都是饱学才智之士,如何不知“郑伯克叔段”的典故?闻听此言,心头如遭雷震。只听见“喀嚓”一声脆响,却是耿直的傅燮忍不住心头怒火,愤而摔杯。

“朝廷诸公欲纵贼自败,却不曾想过,一旦激起巨变,遍地烽火,凉州生民涂炭吗?”傅燮振臂高呼,愤懑之色溢于言表。众人也同声附合,人人都是满腔义愤。

老边却没有说一句话,他只觉得自己心头一阵悲凉;突然他觉得很想笑,枉费自己为凉州之事夙夜难寐,不料在朝堂衮衮诸公眼里,凉州百万羌汉生民根本不值一提,他们想的的,只是如何创造一个攻讦宦官的机会。

“凉州人,都是叛贼,早就是叛贼了!”在众人激昂的话语声中,老边喃喃自语的声音轻而有力,震撼人心!

第十八章 故事

五月艳阳天,高挂空中的骄阳散发着光和热,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与悲凉之意。

边家庄的庄前有一条溪流自西向东南流过,春雪消融之后,溪水上涨,淙淙水声仿若从人们心头流过,带来萧索深寒。溪边的沙滩上,摆着一张桌案,酒菜齐备,桌前却只有一个眉头紧锁的老边;桌旁竖着木杆,白布为幡,悬挂其上,随着溪上吹来的凉风,微微摆动。

老边身后不远处,是满面肃容的老管家边任,剩下的就只有小老虎以及与他形影不离的边续。两个半大孩子感觉到眼下凝重的气氛,都紧紧抿着嘴唇,不发出丝毫声音。

小老虎在沉默中带着浓浓的疑惑;就在几天前,边家庄还是宾客盈门,喜庆欢宴的景象,老边的寿宴一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吃得一众豪客人人欢笑。亲朋故旧能够齐聚一堂,让老边很是开心,即便因为阎忠透露出来的秘闻令人气愤,但终究只是一时,没有坏了老边的心情。直到昨天中午,一名从汉阳赶来找寻盖勋的小吏带来了一个消息,终于搅散了喜庆的气氛。

段颎死了,死在雒阳的廷尉府监狱里——饮鸩自杀。人是四月中旬时就死了,直到五月上才传出确切消息,而后就是追问党羽,籍没其家。

段颎是什么人?凉州没有人不知道。当年凉州羌乱纷腾,皇甫规、张奂剿抚并用,却是屡降屡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根除祸患。但是段颎一出,一改两位前任的招抚之策,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期年间,斩西羌二万三千人,东羌三万八千人,俘获叛羌生民、牲畜无数;一时之间,连年作乱的羌胡部落被杀得几乎尽绝,纷纭腾空,谷静山空,这才有了近十年来凉州的太平景象。

虎娃听说过段颎这个名字,在湟中时,听北宫伯玉、李文侯这些羌胡首领们说;在边家庄时,听老边、阎忠、王国这些文士们谈天时说;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名字,在小老虎心里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威风赫赫的英雄,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将。

但是这个人,就突然死了。

更让虎娃困惑的是,不仅老边闻讯之后失魂落魄,就连前来边家庄赴宴的一群羌胡豪客,乃至所有的官军武官,无不是震惊之余感到茫然失措。这个噩耗,就彷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雨打风吹处,让好好一场寿宴,只剩下一片狼藉。

小老虎很是担忧地看着枯坐河滩的老边;一大早时,老边就吩咐人在溪边设祭,而后就枯坐在沙滩上,一言不发,留给旁人一个孤寂的背影。

虎娃伸手拉了拉边任的衣服下摆,轻声说道:“老边坐了好久了,阿娘该担心了。”

边任看了看老边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终究不敢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去,只好对已经忧心忡忡的虎娃解释道:“主人此刻正在难过,不要打扰他。你去对夫人说,不要担心,有我在这里看着,不会有事。”

虎娃却没有听老管家的话,去回禀边夫人,而是将忧虑的目光继续投在老边背影上,追问边任道:“老边为什么这么难过,段颎是老边的亲人么?”

边任摇了摇头,被虎娃的话引着,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二十多年前。

“段太尉是主人的恩主;”边任悠悠的话声,将身边两个正在倾听的半大孩子带回到当年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当年,凉州大乱,羌人部落群起反叛,段太尉当年还未曾发迹,但是已有知兵之名,于是朝廷任他为护羌校尉,领兵平叛。当时,主人是段太尉身边的参军。”…,

“逢义山、射虎谷、凡亭山,几番大战,主人都参与过。段太尉对主人也极为器重,后来主人不愿为官,从新安令任上退职返乡,段太尉专程相送。可以说,段太尉于主人,有知遇之恩。”

“这些事情,老边从来都不曾与我说过。”虎娃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老边对当年从军之事绝口不提。

边任随后道:“主人自从返乡之后,就很少提及当年护羌营中的事情。不过,前几日来赴宴的那些人,有许多都是主人当年在护羌营时结识的。那些羌胡部落大都是当年投降段太尉的义从,至于护羌营武官,更是主人当年的袍泽;这些人都与主人有几十年的交情。”

虎娃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日段颎死讯传来,几乎所有贺客都失魂落魄;因为这些人深究起来,都是段颎的门人故旧,恩主身死不得善终,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从身后传来“踢踏”之声,与常人脚步不同,虎娃回头看时,却是王越拄着拐棍,一步一瘸地走来。不理会边任的拦阻,王越一步步直走到溪边,从桌案上端起一杯酒,抬手一扬,晶莹的酒水在阳光下洒落,浸透了沙滩,很快消失不见。

“段太尉,一路走好。当年相救之恩,王某必有报偿。”王越向天怒吼道。

枯坐了半日的老边终于有了动作,回过头来看着王越,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子师,你是不是要走?”

看到老边终于开口说话,边任和虎娃赶忙上前。却听见王越笑道:“当年我受过段太尉救命之恩,如今他身死狱中,我不能相救,心里已是有愧,总不能连他家中妇孺都不管吧?”

段颎被罪身死,连家小都被贬徙戍边,此刻正往凉州而来。王越之意,正是要赶去照拂段颎家小。

“可恨那些清流,平日道貌岸然,其实狠毒刻薄;段颎死了便罢,竟然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王越恨声怒骂。段颎是边将出身,在朝中没有根基,于是依附于宦官,此事一直受到清流的攻讦;此番段颎就是受中常侍王甫的牵连而死,论及祸源,正是出自士人清流的手笔。

老边目光流动,默然沉思良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段颎被罪,他的家人就是罪人家属,王越要包庇他们,必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但是老边知道,王越是必定要去的,有些事情,也是一定要做的。

想了想,老边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我给你一封信,去北地郡找北地羌的首领沙东连,请他相助于你。”北地郡,正是段颎家人被贬徙之地,沙东连的北地羌正是当地饿地头蛇;事涉旧日恩主,老边也不能袖手旁观。

“放心吧,叫我去廷尉府救人或许做不到,若是在凉州照顾几个人也做不到,那我王越就该一头碰死了。”王越朗声言道,丝毫不将其中风险放在心上;“此事做完,我还须回来,这小老虎崽子还须我来教,否则,就白费了他的天分。”

老边嘴角边露出一天来的第一缕微笑,说道:“事情完了,就尽快回来,在凉州地面上,别的不敢说,要收藏一两个人,哪怕是朝廷钦犯,边家庄也藏得住。”

听老边仿效自己的言辞说话,王越爆出一阵冲天的大笑,尽显昔年天下第一剑侠风范。

与王越一番交谈,听着他豪迈的笑声,老边心中郁结稍去,长长吐了一口气,举杯而起,将酒水用力抛洒向溪流水面。

“太尉,一路走好,此生功业已成,当无憾矣!”

第十九章 来客

十二月的凉州,已经是白雪的世界,原野山川都裹上了一层银装。雪花依然飘飘絮絮,从空中不停地洒落。在这样的天气里,吸一口气都是冰凉彻骨,吐一口气都会凝结成冰花,实在不是出门的好时机。但是茫茫原野上,依然有一行人在策马奔驰。

迷钳扯了扯缰绳,拢住了马匹,人和马的口鼻中都往外喷吐着热气。凝目远望,边家庄已经隐约可见,青黑的院墙在天地浑然一体的白色世界中,清晰醒目。迷钳长长吐了口气,露出欣喜的笑容。

越是往边家庄走。道路越是整齐,似乎有人每天都清扫道路上的积雪,以便行走。走不多远,迷钳一行十多人就被一队巡逻的庄丁拦了下来。这伙庄丁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一言一行,透出精锐军队才有的严整彪悍意味,虽然在极寒的严冬,却人人精神抖擞。

迷钳道明来意,却并未立即获准进庄,直到有主事之人出来,认出迷钳才得以放行。规矩之严密,让久经行伍的迷钳也心中暗叹。

庄丁巡逻之地,离边家庄还有数里远近,但是已经进了庄子的范围,于是一行人按绺缓行;沿途每隔一段路程,就能看见一队巡视道路的庄丁。

迷钳又似随意,又似好奇地问道:“这位管事,我过去来往边家庄几次,都不曾见到这许多巡视的队伍,莫不是庄子里出了什么事?”

前来迎接的管事是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从面貌上看不出年纪,但是有许多沧桑之色;他听到迷钳发问之后答道:“迷钳大人,小人是庄中护卫的管事,专责保护庄园的安全。小的随主人姓边,单名一个伍字。刚才迷钳大人问起巡逻队伍的事情,只因近年来凉州盗贼蜂起,偶尔几次,有不开眼的竟然想朝边家庄下手,虽说被我们击退,不曾遭到损失,但是主人也下令,庄中的青壮男子人人都要参加操演,以备盗匪。”

“看你们这一队队的人,可真不少啊,操练得也不错,犹胜过寻常军伍,不过就是没见过血,欠缺历练。”迷钳衷心赞叹道。

听到迷钳的称赞,边伍刻板的面容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也没有再回应迷钳的话。

走近庄前,迷钳突然看见很奇异的一幕,让他不由停下了脚步。离庄子不远处,一群十几个人,正在光滑的冰面上挥刀互博。

多次来往边家庄的迷钳记得很清楚,边家庄门前有一条溪流,每逢冬日,河面就会结冰,此刻,那一群人就是站在结冰的河面上,挥舞着刀枪棍棒,互相搏斗;但是又并非真正的搏杀,而是较技演练。

身为凉州的老人,迷钳很清楚在冰面上行走是如何地困难,人在冰面上连站稳都难,更遑论还要比武较技?再仔细看时,却见那一群人大都脚底上绑着枯草打成的鞋底子,用以防滑,看着功效不错,竟然人人行走自如。但是迷钳注意到,冰面上的人中,还是有人没有绑上鞋底子的。

一个看着须发皆白的老人,似乎腿脚还有残疾,左手拄着拐棍,站在冰面上,巍然不动。这个老人没有参加搏斗,站在圈子外边,看着圈内搏斗之人,时不时呼喊训斥几句。圈子里搏斗的,都是一群年轻人,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都有,令迷钳啧啧称奇的是,这群正在搏斗的人当中,也有一个不曾绑上枯草鞋底子的人。…,

那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远远地看不清脸,他正处在一群人的圈子核心,周围舞刀弄棒的十几个人围着他,仿佛是一群人在围攻他一个。

迷钳越看越是佩服;这个年轻人舞动着手中一柄长刀,格挡着周围同伴的进攻,动作悠闲写意,游刃有余,他的步履也沉稳坚定,虽然没有打上草底子,在冰上却仿佛比其他人更加自如。有时偶尔一招强攻,就把某个围攻他的人逼得手忙脚乱,滑倒在地。每当此时,边上的老人就会大声训斥,听话音似乎在警告年轻人只能格挡进攻而不得还手。

“这个年轻人是谁——好高明的武艺。”迷钳问道。

边伍一直静静候在一旁,他自然知道庄前练武者的身份,轻声答道:“那使长刀的少年人,正是主人的义子,岑风小郎——迷钳大人早年也见过他几次,怎么不认得了?”

迷钳大感意外,喃喃自语道:“当年见他时,他只有十岁上下,如今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小老虎的真实年纪已然成谜,他自己不记得,老边也弄不清楚,迷钳说起来时,也只能说个大约的年纪。

远远看着在冰上大展身手,反过来戏弄着一群同伴的岑风,迷钳不由脱口赞道:“好个武艺超群的小郎君!”

迷钳本欲上前招呼岑风,不料被边伍拦住,解释道:“小郎君练武时,不论何人都不得打搅,这是小郎君师傅定下的规矩;那位师傅性情古怪暴烈,便是主人当面,也不敢招惹他的;迷钳大人,还是先进庄里,适才小的遣人通报,主人应该已经得到消息,正在恭候大驾。”

迷钳诧异于边家庄里还有人敢和老边叫板,但是此行来见老边实有要事,只好先放下招呼岑风的事情,跟着边伍进了庄子。

果然如边伍所料,甫一入庄,老边已经在厅前迎候,满面笑容地拱手为礼,问道:“迷钳兄,这大雪漫天,道路阻塞,却是什么风把迷钳兄吹来了?”

雪深严寒,户外难以久留,两个人略略一礼,老边就将迷钳迎入厅内。

到得厅中,老边与迷钳寒暄几句,却见迷钳神色沉重,颇有黯淡之意,便主动问道:“迷钳兄,这几日这么大的风雪,纵有急事,你遣一个人来报个信就是了,何劳你亲自跋涉数百里?”

迷钳闻言一怔,随后就是一阵苦笑,神色愈发黯然;“老边,你当我是专程是过来的么?”

这一问,倒让老边讶然不已;“难道不是?”

迷钳点了点头,举杯一饮而尽。凉州苦寒,州人都好酒,老边拿出来宽带迷钳的,就是清冽的烈酒,一杯下肚,从腹中烧起一团火热。

“我刚刚从白龙江回来。”迷钳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放,沉声说道,话中大有怨怼之意。

老边大惊道:“你说什么,白龙江?莫非秋时攻打参狼羌之战,至今才得收兵?”

“正是。”迷钳冷笑道,“泠护羌大张旗鼓,参狼羌避而不战,部族数万人顺白龙江逃入深山河谷。泠护羌见师出无功,恼怒之下不肯收兵,沿江进剿,却连连失利。直到初冬时,各部兵马实在支撑不住,联名劝谏,总算在所有人冻死之前退出了河谷。我此番是收兵返程,路过榆中,就拐过来看看你。”

迷钳说话时冷笑连连,面上怨愤之色几乎不加掩饰,一切自然都落入老边眼中。迷钳的良吾部落最是亲近朝廷,一向唯护羌营马首是瞻,不料竟也生出了怨怼之心。老边心头笼罩上一层浓浓的忧虑。

第二十章 托孤

“部落里近来可好?我也很长时间不曾见到诃子、吾麻了。”老边随意地问道。

说起儿女,迷钳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欢笑道:“都好都好,吾诃子转过年就十八了,长大了,他在部落的年轻人里边,威信很高,很快就能担当大事了。至于吾麻,唉,就是这个女儿最让我头疼啊。”

老边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小丫头有四五年没见了,该长大了,近来也听别人说起过,良吾部落的掌上明珠吾麻是个大美人,想来是求亲者太多,才让你头疼的?”

“那个小丫头,从小被她母亲和哥哥宠坏了,如今长大,越发管不得了;老边你说听别人说起那小丫头,那一定是听别人说她的诨号吧?叫什么?——母老虎!”迷钳苦笑道;“谁敢向她提亲啊,谁敢娶一头母老虎回去?我如今最烦心的就是这个小丫头了。”

听着老朋友的抱怨,老边很不厚道地嘿嘿怪笑。

良吾部落的吾麻大小姐,在金城郡的大小部落中那可是鼎鼎有名。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能够出名不外乎几个原因。首先,吾麻是个美女,虽然谈不上倾国倾城,但是饱受汉家儒学熏陶的她,比起寻常部落女子更多几分出众的气质,所谓富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吾麻与别家部落女儿的区别。

再者,这个读过书的部落大小姐同时还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走马骑射,半点不输给男子,或许会读书这一条在信奉武力的羌胡部落中未必受人待见,但是骑射高明就很不得了。

但是对所有认识吾麻大小姐的人来说,所谓能文能武,女中豪杰等等评语,都不如另一个诨号的名气来的大。

母老虎!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吾麻用一顿马鞭抽跑十几家求婚的使者,又在哥哥吾诃子的支持下,与亲自来求婚的十几个部落少主比试骑射,将所有求婚者逐一击败,大大羞辱了一番。从那以后,这位比试获胜后趾高气昂把所有求婚者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少女,就有了一个气势十足的诨号。

厅堂中炉火正盛,老边和迷钳两人不停地诉说着各自近年来的趣事,又不停地喝酒,谈话的气氛愈发热烈,但是只有知情者才能听出他们言辞中蕴涵的彻骨寒意。

“泠征做得太不像话了。当年段太尉刚刚遇害时,阉党气焰收敛了不少,泠征也老实了两年,没想到,事情过后,他竟然变本加厉。”老边已经是退职的闲人,不须顾忌官场上的忌讳,他在凉州人脉又广,其实不惧泠征,因此说起这位护羌校尉来,言辞中殊无敬意。

“从光和三年第一次出塞攻打参狼羌;光和四年出大小榆谷,横渡绝地二千里,征伐赐支河首;今年再征白龙江;无岁不征,无年不战。部落里的年轻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不瞒你说,良吾部落真有些撑不下去了。”或许是因为烈酒的作用,又或许是在老边家里本就不须掩藏提防什么,迷钳很放松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满和苦闷。

老边心下恻然,以他的性格,见不得朋友受难;“我在护羌营里认识人多,让他们帮良吾部落说说话。”

迷钳连连摆手,坚决地拒绝了老边:“不不不,真的不用了。泠征刻薄寡恩,在他手下做事本就不易,不要麻烦他们了。况且,你虽然与他们相交二十多年,但是人情这个东西,用一点就少一点;他们能在泠征面前护着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总要试一试,再这么下去,你良吾部落会被拖垮的。”

迷钳不知想起什么,一声冷笑,问道:“老边,你还记得当煎部落么?”

“记得,他们是烧当羌的一个分支,当年被段太尉击败,部族几乎被杀尽绝。剩下一些老弱投降之后,被安置在陇西与金城边界处。去年的时候,因为谋反被灭族了。”说起凉州羌胡部落,老边如数家珍;“当时发兵攻灭当煎部的,不就是你么?”

迷钳听到谋反二字,突然失声大笑,他伸直了手掌,扳着手指头数着数:“陇西郡狄道城,有护羌校尉部,陇西郡南界的临洮,还有南部都尉;金城郡西界,有西部都尉;汉阳郡有凉州刺史部;各部边军加起来,不下四万人。当煎部落有多少人?两千两百人。”

“我良吾部落出兵一千五百,当煎部落就被全族诛灭了;我当时把所有砍下的人头数了又数,两千两百人,还包括了老人、女人和孩子。一个两千两百人的小部落,深处数万大军的腹心之地,居然敢谋反,这话老边你信吗?”

老边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当煎部落谋反之事的真伪,凉州人尽皆知,不需要迷钳来问。这个部落出身不好,根基太浅,实力又太弱,最适合拿来立威。

老边听明白了迷钳的意思,去年可以是当煎部落谋反,焉知来年不会是良吾部落戴上谋反的帽子?汉庭在凉州驻有重兵,各部大人虽然对泠征多有义愤,但是却不敢轻举妄动;当煎部落灭族时无人敢动,如果有朝一日良吾部落出事,会有人来相助么?迷钳不敢冒这个险,良吾部落不可以得罪护羌校尉部。

“那你准备怎么办?”老边有些悲伤地问道;迷钳在凉州是公认的豪杰,他与人为善,也得到许多人的敬重,可是面对护羌校尉,面对汉庭这个庞然大物的压迫,却落得进退两难,委曲求全的地步,着实令人心酸。

说起自家事,迷钳反倒淡然了:“良吾部落看似强大,其实根基不稳。我们本是烧当羌分支中的小种,只因当年投靠段太尉较早,征战时吞并了一些部落,才得以壮大。我们和湟中义从那样扎根四五十年的大部落不一样,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们做不得……”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有大勇气,良吾部落不得不忍耐——我不能叫祖先传下的基业毁在我的手里,那样我就百死莫赎了。”迷钳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混着某种决心,一起吞进了腹中。

“我现在只发愁啊,吾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嫁,最小的儿子吾习还没有长大。”喝下了滋味莫名的一杯酒,迷钳突然就放开了心情,转而又说起家中琐事,“老边,你家里怎样?刚才我进庄之前,见到於菟那小子了,不得了,一个武艺超群的英武少年啊,我看得出来,凉州同辈儿郎里边,於菟是这个……”迷钳说着翘起大拇指用力扬了扬。

老边没好气地一摆手道:“你就别提那个老虎崽子了,说起来我是一肚子气。那混小子,只爱学武,不爱读书,每次看他练武时生龙活虎,转过脸进了书房立时就无精打采,学业进境极慢;叫我在王子邑、阎进思那里丢尽了脸。”

迷钳的目光突然有些闪动,哈哈一笑道:“老边,你也不要着急嘛;咱们凉州人大多好武,於菟纵然不爱读书,能学出一身好武艺,亦是可喜啊。总好过我家那个小母老虎。”说到这里,迷钳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失笑道:“说来,你家於菟和我家吾麻倒也有缘,当年第一次见面,还不认识呢,就闹得满堂皆惊;一个老虎崽,一个母老虎,还真能闹腾。”

迷钳看似随意,但是言辞中的试探之意几乎毫不掩饰,老边如何听不出来。

“吾麻那丫头,虽然任性了些,但是率真爽利,我还是很喜欢的。”老边不动声色地说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迷钳是回军途中,折道来访,却不能耽搁太久,午后大雪稍停,便即告辞离去。老边特意叫了虎娃一同相送。

看着迷钳一行渐行渐远,一直沉默的虎娃突然问道:“老边,迷钳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你怎么知道?”老边有些惊异,他与迷钳交谈半日,或许不难看出迷钳的重重心事,但是小老虎只在送别时短暂一唔,却如何能看穿迷钳的心思?

虎娃茫然地摇摇头,闷声道:“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我看他说话的样子,看他笑,都是假的,装出来的。”

老边怅然一叹,遥望着迷钳远去的背影,恻然道:“迷钳……就要死了……”

第二十一章 五年

迷钳的来访并未在虎娃心里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也不知道迷钳和老边达成的关于他的默契;这些年在边家庄,虎娃看惯了老边的朋友们来来去去,他并不觉得迷钳的这一次来访与之前其他访客有什么不同。

能够给小老虎留下印象的都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些边续经常在他耳朵边重复说起的事情。

光和二年初夏的那一场寿宴之后,王越离开了边家庄,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回来;虎娃问过他这大半年的时间去了哪里,但是王越没有说,老边也处之淡然,王越回来后,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每天除了教导虎娃练武,就是躲在马厩里喝酒,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光和三年的春天,王越回到边家庄不久,董胖子再一次出现在边家庄,与老边在一起欢饮数日,又离开了。后来虎娃知道,董胖子被免去了西域戊己校尉的职务;老边说其实是董胖子自己不干了。没有过几个月,又有消息传回来,董胖子恢复了官身,被征拜为河东郡太守。老边知道消息后,只笑骂了一句,具体骂得什么,虎娃没有听清楚,只记得似乎有“阉党”两个字。

同样是那一年的春天,老边带着虎娃出游,遍览凉州山川水土,在湟中部、良吾部、北地郡、陇西郡,拜访了许多人,还包括当时尚未创下母老虎威名的吾麻大小姐。不过,对虎娃而言,与吾麻的见面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从光和三年开始,凉州地域多出了许多盗匪,一开始三五成群,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到后来成百上千人拉帮结伙,横行无忌;边家庄几次遇警,但是都被庄中的护卫打散了去。也是从那时起,虎娃第一次认识了庄里的护卫首领边伍。

一切盗匪的起源,似乎都和那一年夏末出征参狼羌之战有关,但是小小年纪的虎娃并不太能确定。也是从边家庄遇警之后,老边再也不曾离开过边家庄,和一干朋友的联系渐渐少了。

光和四年、五年,虎娃都是在日复一日的练武和读书中度过的。除了边续整日喋喋不休在耳边聒噪,说着护羌校尉部征讨赐支河首和参狼谷的战事之外,虎娃就只记得老边的一些朋友如北宫伯玉、王国、阎忠等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仿佛整日在边家庄讨酒喝。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迷钳的偶尔来访,实在不能让虎娃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光和六年的炎夏。

迷钳真的死了,和麾下五百将士一起战死了。

良吾部落专程派使者来边家庄报信,就像几个月前迷钳来访时一样,虎娃根本没有在意突然出现的访客,依然在王越的督促下练武。不同的是,这一次,老边破天荒地中途将虎娃从练武场上叫了回来。

“老主人是二十天前出的事。”良吾部落的使者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人,看穿着他在部落中应当有些地位;此刻一张老脸上泪水纵横,悲泣不已;“去年参狼羌逃离参狼谷之后,就和白马羌的一些部落联合,盘踞在白龙江下游;今年初夏时,老主人奉泠护羌之命,出征武都郡,充任大军前锋。羌道城下一战,大破参狼、白马诸部,可是交战之时,主人却陷在了阵中……”

老边的心情没有特别地激动,因为事情已经在他意料之中;今年开春时,得到泠征再次出兵的消息,老边就一直在等待,虽然内心深处并不情愿,但是他确实一直在等着迷钳的死讯;这一切,在那个大学纷飞的日子里,就已经注定了。…,

“迷钳大人的后事,如何处置的?”

使者说道:“泠护羌派人送回了老主人和麾下将士的尸首,赠礼厚葬,还说要上奏朝廷,为主人追封义羌将军的封号,福荫子孙……”

老边猝然打断了使者的话,怒骂道:“人他妈都死了,要个狗屁的封号,有什么用?”

使者被吓了一跳,怔怔地不敢说话。虎娃心下茫然,他并不知道迷钳的突然死去,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心中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刁蛮而又善良的小丫头吾麻。

老边此刻怒火中烧,即便是半年前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他依然不能稍减一个老朋友骤然离去的悲伤。

过了许久,老边才再一次开口问道:“良吾部落中,现在情形如何,是谁主事?”

“是吾诃子小主人。”

老边单手扶额,被手掌遮住的目光无比深沉;“吾诃子才十八岁,能管得住么?”老边的问题别有深意;年前迷钳专程来访,其实是对老朋友郑重其事地托以后事,当时两人虽然未曾明说,但是心里已经有了默契。如今迷钳真的死了,老边也要践行自己的承诺。

使者瞧了瞧老边,又瞧了瞧一旁的虎娃,沉声道:“老主人出兵时,带走了部落中许多老资格的首领,都同老主人一起战死了。”使者的声音沉稳坚定,透着一股冷血的寒意。

老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使者一眼,知道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迷钳留给吾诃子的心腹。

“迷钳倒是做得好安排。”老边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没有丝毫的波动。迷钳战死,良吾部落元气大伤,加上他们一向支持泠征的立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泠征都应该有所表示;想来短时间内,护羌校尉部不会给良吾部落更多的压力。泠征赠礼厚葬,又上奏请封,就说明此计已经奏效;迷钳用自己和部落中五百条人命,给良吾部落换来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至于带上部落中老资历的首领一起去死,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迷钳壮士断腕,为的是良吾部落的未来,既然连自己的命都能舍弃,也就无须更多顾忌,否则,万一因为吾诃子压不住族中老人,引起良吾部落分裂,可就大违迷钳的本意了。

“吾诃子少主人叫小的带话来说,老主人临行前,就将吾麻大小姐和於菟小郎的事情交代明白了,如今老主人去世,他生前最重汉礼,三年内怕是都不能办……少主人命我来问边先生的意思。”使者试探着说道。

老边有些恼怒,因为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怀疑自己的信义,还是一个晚辈。

“边某说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於菟和吾麻的事情,是迷钳身前亲自与我定下的,即便我也死了,这个约定都是作数的。”老边说得斩钉截铁,更让使者明白了他的愤怒。

此刻,虎娃这个当事人却是唯一不明白事情真相的人,他听得自己和吾麻的名字被反复提起,只觉得一头雾水。等到良吾部落的使者千恭万敬,陪尽小心离开之后,虎娃终于对老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老边,你老是说起我和吾麻,到底是什么事情?”

老边回过头看看一连茫茫然的小老虎,突然有些想笑,又突然回过神来:这个事情好像也忘记和夫人商量一下了。想起自己那位把小老虎疼进骨子里的夫人,老边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那个……我替你订下个媳妇!”

第二十二章 反叛(一)

迷钳战死之事,对凉州局势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余波久久不散。原本已经与护羌校尉部貌合神离的凉州诸部首领,或多或少,心中都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

吾诃子平平稳稳接手了良吾部落大权,率部离开金城郡,渡过庄浪河,迁入武威郡南界;离护羌校尉部越来越远。而接到迷钳死讯的老边在沉默数日之后,下令将家中大部分财物搬入榆中县城,并且在城中的宅子里囤积粮食。

这一年,韩遂再次被征辟为凉州从事,当初在老边寿宴上向湟中部落买马的盖勋,受到新任凉州刺史左昌的重用,担任州司马,得到典兵之权;但是真实的消息是,这位左刺史其实于兵事一窍不通,所以才委任于盖勋。

朝野也有些风言,说左昌有自知之名,更兼知人善任,才是一方牧守之风范,不似同在凉州的某些纸上谈兵之辈,好为大言。但不论对泠征有什么攻讦,他总是稳稳当当地在护羌校尉的任上一直做到了第七年。

这一年,已是光和七年。二月,太平道教首张角起兵,反于河北。三十六方一时俱起,关东大乱。

三月,有诏拜北地郡太守皇甫嵩为左中郎将,率凉州边军一部东进,征讨黄巾贼。五月,以并州刺史董卓为东中郎将,代卢植进剿冀州黄巾。随着董卓上任,他的那些老部下——凉州边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一部也被抽调东进。骤然之间,凉州原有的官军就少了一半。

随后的几个月,老边带着家人住进了榆中城里。从关东传来的消息纷繁芜杂,时而说黄巾贼已经攻破关口,兵临雒阳城下,时而又说三大中郎将连战克捷,黄巾贼覆灭在即。时间逐渐进入了十一月,冬日的寒意笼罩着小小的榆中县城,也笼罩着疆土广阔的大汉王朝。

老边一如既往地教导虎娃读书,虎娃也一如既往的在王越那里学武,这个家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波澜不兴的状态。只有虎娃的敏感直觉能够看出老边心中浓重的焦虑,这一点连身为老边亲生儿子的边靖都体会不到。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老边焦虑心情之下的出气筒,虎娃在几个月来一直扮演着乖学生的角色,硬着头皮死啃书本。

如今的虎娃,身体已经完全长开,身材高大,站起来能比边靖高出一个头去。虎背猿腰,双臂修长有力,站如苍松,动如猛虎,一眼看去就是个伸手不凡的好汉子。在王越的锻炼之下,原先锋芒毕露的气质也有所收敛,若非脸颊上两道伤痕太过明显,不熟悉的人乍一看,只会当做一个憨厚质朴的少年郎。

只有老边和王越知道这个小老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至少,王越现在已经不敢拿马鞭对付这只小老虎了。人家都说老不以筋骨为能事,王越对此感触良多;可怜王越一把年纪,虎娃却完全不懂得尊老敬贤,一心只想着一报当年鞭打之仇。现在不拎着一把环首刀,王越都不敢继续陪着这只小虎崽子喂招了。更不用说在战马上,虎娃更是隐隐胜出一筹。

老边转而问边靖道:“今日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搬回榆中县城之后,虎娃与边靖的接触也越来越多;身为老边的独子,边靖已经三十出头,为人谨慎,处事细致周到;早在多年前,边靖就已经接手家中事务。老边极少出门,所有消息都是边靖在外打听之后带回来的。…,

边靖点头应道:“关东有消息传来,说是张角已经病死月余,豫州、兖州黄巾已被皇甫嵩、朱儁剿灭,眼下二人兵分两路,朱儁攻打南阳,皇甫嵩北上攻打广宗。至于董仲颖已经被降罪免职了。”

“仲颖还真是时运不济。若是一开始就独领一军也就罢了,偏偏是接任卢子干的职务。卢子干海内人望,无罪被诬,已然是犯了众怒,仲颖又偏偏背着个结交宦官的名声,卢子干旧部有几个会听他的。”老边为董卓的遭遇摇头叹息,“将帅不和,兵败宜然;却叫皇甫义真得了头功。”

边靖又道:“前几日阎先生有书信传回,说是皇甫嵩举荐他为信都令,负责安抚河北流民。”

老边幸灾乐祸地道:“让阎进思累去吧。黄巾之乱,波及八州,河北受创尤重,这副担子可不好扛呐!”

正说话间,有人通报:“韩文约先生来访。”老边大奇,急忙起身相迎,边靖与虎娃也随在身后。

到得中堂门前,韩文约也已经进了院子,一边还在扑打着身上的雪花,面上带着厚重的风尘之色。

老边将他迎了进来,问道:“月前听说文约你奉计上都,本以为要年底才能回来,怎么却这么快?”不怪老边由此一问;所谓奉计上都,就是各州郡每年底都要将州郡的账簿和官员考勤送进雒阳,由朝廷派员核验,说得简单些,就是去对账的。这种事情一向最为繁琐,尤其在贪财如命的当今天子治下,银钱之事更是不能出丝毫差错。加上凉州路途遥远,往年奉计上都者往往要滞留到年底,甚至年后才能回来,像韩遂这样一个多月就往返一趟的,却是少见。

韩遂苦笑道:“不瞒边兄,我这是闯了祸,提前躲回来的。”

老边大惊道:“你韩文约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也会闯祸?”

韩遂自嘲地一笑道:“说起来,天下间闯这个祸的人多了,不独我韩文约一个。”

老边没好气地道:“不要故弄玄虚,快说。若是有事,还需你我多加计议。”

韩遂收了面上的笑容,沉声道:“我在雒阳时,曾劝谏大将军何进,趁如今平叛之机,兵权在手,引大军诛杀宦官,还天下以清平。”

老边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珠,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文约,你何时变得如此大胆。雒阳城中不知多少宦官耳目,那何进又是个没主见的,万一消息传到宦官那里,你还回得来吗?”

韩遂无奈地一笑道:“所以啊,我这不是一路逃回来了么?那何进果然如你所说,就是个没主见的。如今他兵权在手,各路领兵大将都是世家高门出身,军中参赞军机者也多有当年遭党锢之祸的士人,无不是对宦官仇视入骨之辈,有这些人相助,诛杀宦官易如反掌。可笑那何进顾虑重重,若等到大乱平息,天子收回兵权,岂不是坐失良机?到时追悔莫及。”

老边看着韩遂痛陈利害,心下疑惑,道:“文约,这可不像你呀。往常说及朝廷乱像,唯有你最是冷静,如今怎么如此激烈?恨不得一朝屠灭宦官。”

韩遂被说中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叫泠征给逼的。这两年来,护羌校尉部对羌胡各部催逼愈发严厉。我身为凉州从事,虽然从中斡旋,可是凉州刺史部只有监察之权,终究不是正管,能帮上伯玉他们的也不多。我这是没有办法了——再这么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是想在大乱之前,至少先把泠征铲除掉——哪怕换个护羌校尉也好。”…,

“伯玉、文侯他们已经忍耐不了了吧?”老边话语中透出沉沉的忧虑。

韩遂点了点头,不无嘲讽地说道:“何止是湟中义从,河关、临洮、大小榆谷、临羌,甚至连已经迁到武威的吾诃子,护羌校尉部管辖的所有部落都在串联。泠征是在往火上浇油啊。回来时我从汉阳郡经过,听到消息,护羌校尉部打着平定黄巾的名号,要求各部贡献良马,征召兵员。”

老边怒道:“泠征小儿,真是不知死活。才消停了几个月,又忍不住了。他以为黄巾平定,凉州边军返回就万事无忧了么?那些兵马还没有回来呢!”

韩遂冷笑道:“恐怕就是因为这些即将回来的边军兵马,反而会逼着各部立即举事。”

老边默然。韩遂说的没有错;羌胡各部落对泠征和官府的怨言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而即将返回的边军也会给各部落大人带来极大的压力。他们会觉得,与其在边军返回之后面临更大的风险,倒不如赶在他们返回之前抢先举事,说不定还有机会。泠征依仗边军,反倒有可能弄巧成拙。

第二十三章 反叛(二)

老边和韩遂的忧虑并不是庸人自扰。

此时的凉州,朝廷的力量处于十多年来最薄弱的时刻。原本四、五万凉州边军,被皇甫嵩带走了一万人;董卓起复,又带去了将近一万人,剩余的兵马,十之六七驻扎在北方的安定、北地等郡,防备大漠中的鲜卑人。此刻泠征手中能够掌控的兵力,约略只在万人上下。而且,这一万人马并非都集中在护羌校尉部大本营狄道。如此一来,护羌校尉部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压制心怀异志的羌胡各部。

东汉时的凉州,汉胡之争延续逾百年,使得当地的局势复杂而敏感。大抵而言,凉州屡屡发生羌胡叛乱,最严重时波及凉、并、益三州乃至司隶,军事上的胜利使得大批羌胡部落得以迁入凉州地界;但是汉庭毕竟实力雄厚,最终总是能平定叛乱;而这个时候,已经迁入凉州的各个部落就不得不屈从于汉庭的统治。天长日久,便产生了大量内附的羌胡部落。

这些内附的部落不仅仅只是羌人,还包括了月氏胡、氐、狄等部落,例如北宫伯玉、李文侯所统领的湟中义从胡,就属于月氏胡的一支。内附的羌胡部落与汉人来往多了,生活习性也受汉人影响而改变,被汉人称为熟羌;但是羌人改变了生活习性,却改不了刚烈的性情,一旦遭遇不公往往啸聚滋事;当年被段颎屠灭的东西两路叛羌,其主力都是内附的熟羌部落。经历过许多次叛乱之后,汉庭不得不在凉州内地保留一支强大的军队镇守。

但是仅仅压制住内附部落还是不够的,因为与此同时,还有许多部落并未内迁,而是留居塞外,这些部落因为少与汉人来往,被称为生羌。如此一来,汉庭又不得不派出精兵驻防边塞;如金城郡西界的西部都尉,陇西临洮的南部都尉,都是为防备塞外生羌而设。

因为凉州独特的汉羌杂居的态势,造成汉军在凉州原本不多的兵力,就像洒胡椒面一样,分散在几个不同的方向;如今东调的凉州边军未归,泠征手里实际能掌控的兵力少之又少,护羌校尉部正处于十几年来最虚弱的时候,若是当真有人图谋不轨,眼下就是最佳的时机。

大势如此,纵然老边和韩遂都是凉州杰出的智谋之士,依然一筹莫展;二人正对坐唏嘘,又有人急忙进来禀报:“成公从事来访。”禀报声未落,一个年轻人不经延请,就急不可待地闯了进来,高声道:“边先生、边先生,出事了,快快带着家人离开榆中。”

年轻人边说边走了进来。这个人年约二十三四,面相俊朗,双目清明,身上带着凉州士人常有的英武之风;这个人虎娃也认识,乃是金城郡的从事成公英,其家与老边有通家之谊,也时常来老边府上做客。此人虽然年轻,但是睿智有识,处事冷静周到,更兼弓马娴熟,可谓文武双全,也是老边一向看重的年轻俊彦。

但是此刻,成公英脸上已经没有了往常的冷静,而是一片焦虑神色,疾声说道:“老边,今日一早,金城郡守陈懿召集郡兵,扬言老边你勾结湟中义从谋反,要来捉拿你,你还是快走吧。”

厅中众人一时大惊,老边注意到成公英话中带出来的明确信息,追问道:“你说什么,湟中义从已经反了么?”

成公英只怕自己耽误了时间,急匆匆解释道:“详情我也不知。只是昨夜有护羌校尉部从事程球匹马赶到允吾,与陈郡守密谈一夜,郡守今早就要点兵来榆中。我抢先快马来报信。事情紧急,耽误不得,最多一个时辰,郡兵就到榆中了。”…,

韩遂仍在犹疑:“我日前回到汉阳时曾闻讯,泠征率本部兵驻守河关,就近催督各部。却不曾听说湟中义从反叛……程球又是从哪里来的?”

老边略一思索,又问道:“程球到允吾时,是几个人,怎生模样?”

成公英说得急忙,此刻才细细回想昨夜之事,道:“程球是匹马而来。我听昨夜守城士卒说,他是深夜叩门,十分惶急。”

韩遂双目一凝,透出一道精光,似乎已经想到事情的关键。老边更是击掌断喝道:“北宫伯玉真的反了!”

韩遂冷笑道:“只怕泠征也早已丧命,否则他不至于叫郡守陈懿来捉拿老边,而是应该出兵救援泠征才对。”

老边不再迟疑,一叠声下令道:“靖儿,你率所有家丁上马,护着你母亲立即出城,不要去庄子,上庄子的后山,我会让虎娃先一步进山,山中有安身之所,他会给你带路。”

边靖迟疑道:“父亲,如今已经入冬,山中遍地积雪,如何安身,没有粮食,到了山里我们吃什么?还有家中的财物……”

老边怒斥道:“痴儿,身家性命尚且难保,还顾着财物!你教所有家丁随身带上粮食,能带多少带多少,但是不得迟误行程;城外庄中还有些许存粮,一并带上山去。此前我已叫虎娃在山中老虎窝旁搭起十多座草棚,有猛虎看守,无人可以靠近,此事只有我和虎娃还有少数几个家丁知道,那里可以权且容身。只需少待十余日,等湟中义从大军到时,自然就可以回乡。”

边靖惊疑道:“父亲怎知湟中大军必到,万一泠征没有死呢?万一北宫伯玉已经事败……”

老边对儿子的迟钝大为失望,怒道:“糊涂。若是泠征没死,北宫伯玉事败,他们要捉拿老夫只需一纸文书即可,何必金城郡守亲自出马?——陈懿是害怕湟中义从大军攻打允吾,又不想担上不战而逃,弃城不守的罪名,才打出捉拿为父的名号,其实是要逃命。”

边靖只是个平庸的书生,哪里想到如此紧急事态之下,其实暗藏玄机。就连成公英也没有想到,老边竟然从他三言两语之中,推断出事情的真相,有许多竟是连他这个亲身经历者都没有想到的。如此急智,让成公英大感叹服,连韩遂也在心中自叹弗如。

打发走边靖,老边转身看着仍在懵懂的小老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沉声道:“虎娃,我要你先上山去——现在大雪封山,道路难以辨识,你要先去探出一条安全的路径,好带你阿娘上山。”

虎娃从老边不同寻常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一丝凝重,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了!”

“你快去吧,我和你阿娘就在山下等你。”

虎娃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去。老边看着虎娃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莫名的感伤;这五六年来,他一直引着这只小老虎走正道,学做人。不料到头来自己却无端端就成了反贼。从此前路艰难,这只从山野中捡回来的小老虎崽,终究免不了要出笼吃人。

第二十四章 反叛(三)

大雪封山十几天,眼下雪花还在飘飘扬扬,从光秃秃的枝桠间往下落。虎娃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一步步朝山上走。

这条路是他走熟了的,自从来了边家庄,老虎就被安置在山林深处,他每次上山来找他的老朋友,走的都是这条路。虽然如今大雪封山,但是对虎娃而言,没膝的积雪也如平地一般。眼下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将每一步都踩实,是为了试出一条真正安全的路径。

老边和边夫人,还有庄子里的不少家眷,都是普通人,与一身虎气的小老虎还是没法比的。

顺着老路入山十里,群山环抱中,是一个小小的山坳,内中地势稍平,一溜建起十多座草棚,草棚周围垒起一摞摞的柴草,用干草覆盖其上,遮挡雨雪。这里就是老边事先建起来的藏身之地。

虎娃一脚踏进山坳,迎面就传来震天的虎啸声,一只斑斓猛虎猛然跃起,扑了过来。

“啊哈,你躲在这儿呢?说,最近有没有人来,没有被发现吧?”虎娃一边高兴地问道,一边伸手按住老虎的两只前爪,不让它扑到身上来。

老虎哪里能说话?一门心思只想往虎娃身上靠,吐着舌头想去舔他的脸,活像家养的猫儿一般。

“行了行了,不会说话就不说吧,老实点呆着;”虎娃松开虎爪,双手抱住虎头,把它摁在地上。这是他们两个从小就习惯的亲昵动作,只不过如今虎娃长大了,气力更胜往昔,要摁倒一只老虎更加轻而易举。

“我告诉你,我阿娘今天要上山来,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犯浑,不许犯楞,老实听话,要是吓着我阿娘,看我不揍烂你屁股!”虎娃恶狠狠地警告着,一点都不在乎所谓“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古训。

老虎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就在虎娃脚边挨挨擦擦,不肯稍离半步。

绕着草棚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异状,随即就转回头去接应老边。

回去的路上,古木参天,光秃秃的枝桠随风摇曳,枝上满是积雪。虎娃灵机一动,抽出刀来砍下枝桠,沿路插上作为标示。

一路走一路标记,花去了不少时辰,走到山前时,耳边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嘈杂人声。虎娃耳目极为聪敏,登时就分辨出来,这是有人厮杀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惨叫声。

虎娃心头剧震,抛下手中的枝桠一跃而起,拎着长刀快步疾冲,步伐轻捷,落脚处脚印深不过一寸,与上山时大不相同;所过之处,只见雪地上被踩得积雪飞溅,倏忽间,人就不见了踪影。

走到山前,虎娃凝目而视,只见山下官兵列成横阵,尚有不少官兵已经杀到山腰处,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向山上爬上来。目光所见,官军人数已不下五百之众。比边家庄的庄丁多出两倍不止。

原来,老边下令入山避难,虽然严令促行,但是府中女眷毕竟不少,边夫人也上了年纪,和一帮女眷、侍女走得慢;将将赶到后山,走到山腰时,官兵已然追到,循着上山的脚印,一路追杀上来。老边不得以,只得带着庄丁返身拦截。边夫人和女眷被众人护着,一步一跌地向山上爬,形容狼狈已极。

老边逃难入山,本就是急迫,只带出最心腹的几十名家丁,普通青壮却是顾不上了,如今与官军交战,人少的劣势便显现了出来;被官军杀得节节后退;所幸有王越在,一柄铁剑,连斩十余人,吓得官军推诿不敢上前,总算还能勉力撑持。…,

官军却是有备而来,眼见近战不利,后面一百余名弓箭手随即赶上,张弓乱射。立时就有十多名边家庄的庄丁伤亡,一时惨叫连天。王越持剑连冲了几次,怎奈箭雨密集,王越自己又伤了腿脚,身手不比当年年轻时候。

官军得了弓箭之助,士气大振,在将官的鼓动下,再次冲上山来。

虎娃看边夫人被追杀逼迫,早已是怒火冲天,又眼睁睁看着山间的庄丁被杀,立时双目充血,一声虎啸,挺刀冲下山来。啸声阵阵,震动树木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纷纷扬扬,几乎迷住了人眼。

虎娃奔行在山林间,穿梭如影,他感觉到年幼时的熟悉感觉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自己身上。那是一段充满了危机,也充满了血腥的时光,此刻突然找回的熟悉感觉,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身边突然多出了一道矫健迅捷的身影,虎娃回头一看,不是自己的老搭档猛虎兄弟又是谁?当下放声大笑,与猛虎并肩穿林而过;所到之处,官军见了老虎,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忘了抵敌;虎娃长刀舞动,当者辟易,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透官军原本松散的阵型,直扑到山脚下。

远远看见一群人聚拢在一处,簇拥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虎娃不知道这就是金城郡守陈懿,却也知道应该是官军的首领,当下虎目放光,挺刀猛扑出去。

猛虎下山,势不可挡。陈懿眼见山腰处的官军被杀散,已然心惊胆战,此刻突然见到一人一虎并肩杀出林来,凶恶狰狞,从所未见,登时三魂没了七魄;一迭声喊道:“拦住他,拦住他。”说着转身就要跑,心里却盼着身边的一干随从能够拦上一拦,为他争取一点时间。

可惜,陈懿并不知道虎娃是什么人,又练的什么刀。王越教导虎娃五年,只教了一种杀人的刀。决绝狠厉,一往无前,十步之内,山河变色。刀锋下的血腥,足以摧毁所有人的勇气。

二十步间,二十七名官军的血肉染出了一条刺目猩红的血路。长刀破围而出,眼前豁然开朗。陈懿被身后一片声的惨叫吓得心头颤颤,回过头时,虎娃已经扑到他身后不足三步处;出现在虎娃面前的,是一张惊恐万端的面孔。

周围的官兵已经吓得呆了。

虎娃毫无阻碍地一刀斩落,砍去了中平年凉州之乱中,第二个两千石高官的首级。

第二十五章 反叛(四)

陈懿死后第二天,北宫伯玉、李文侯亲率两千精骑冒雪而来,赶到榆中县城。也验证了老边的猜测,陈懿是得知叛军将至,所以才会做最后一搏,不料却死在小老虎刀下。

老边和北宫伯玉一起回到榆中县城时,县令已经弃城逃走,程球却命大,又或许是他早有打算,到榆中时并没有跟着陈懿攻山,而是直接进了榆中县城,如今再一次逃之夭夭。

回到家中时,家中的财物不出所料已经被盗劫了大半。边夫人等家眷都安排住进了县衙。既然杀了陈懿,坐实了反贼的名声,老边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了。

打量着破败空荡的庭院,北宫伯玉拍着老边的肩膀,沉声道:“老边,程球逃了,你这叛逆的罪名也逃不了了。和我们一起干吧。我知道你的本事,你来给我们领头。”

从北宫伯玉的骑兵赶到时,大雪就没有停歇过。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老边的心情也仿佛被大雪积压,沉重无比。过了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决定动手的?”

北宫伯玉面上略显苦涩,他能听得出来,老边心里对造反一事的排斥。“我们其实……事先根本就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动手。”迎着老边怀疑的目光,北宫伯玉苦笑道:“老边,你应该知道我们部落的习惯,入冬之后,大雪封路,各部落之间就断了联系。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动手?”

“那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反了,连泠征也杀了。”

北宫伯玉回想着数日前的事情,只能感叹是一连串的侥幸。“当时,泠征突然就带着四千多人马进驻安夷县城。召李文侯前去听令。你也知道,最近各部落都在串联,文侯也有份,他哪里敢去见泠征?可是安夷县城离文侯的老营只有二十多里。文侯的部下都分散在各自的草场过冬,当时手上能动用的兵马只剩下他老营里的一千多人。”

“所以,李文侯就铤而走险了?”老边反问的语气带有浓重的嘲笑意味。

北宫伯玉轻蔑地一笑:“李文侯一颗胆子,不比兔子大多少,要不是我在那里,他只会被泠征生吃了。”

老边鄙夷地冷笑道:“你们果然还是早有准备了。”

北宫伯玉被老边的神色激出了几分怒意,大声道:“从去年迷钳兄弟战死之后,谁不是对泠征提着十二万分的防备。否则的话,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

北宫伯玉越说越是激动,一边来回踱步,将积雪踢得四下飞溅,口沫横飞:“你以为泠征来安夷之前在干什么?他在河关召集陇西郡内的羌、狄各部首领会面,随即就把人扣下为质;我若不是提前带了人与文侯汇合,只怕湟中义从胡也要被他逐个击破,一网打尽了。”

老边也被泠征的胆大妄为惊呆了。在汉羌征战的历史中,不是没有汉军主官做过这样的事情。章和元年,护羌校尉张纡诱杀烧当羌各种落首领、头目及其亲属八百余人;建光元年,同样是护羌校尉马贤诱杀五同种首领卢忽;虽然一时成功,但是随后都引发了各部落的疯狂反扑。如今泠征又故技重施,即便成功,金城、陇西也将不得安宁。而且北宫伯玉的顾虑也确实有道理,从泠征先陇西而后湟中的部署来看,十之八九是要拿湟中义从来杀鸡儆猴。…,

“你们是怎么杀掉泠征的?”老边不再纠缠于该不该杀的问题,又问起事情的经过。

北宫伯玉冷静了一些,满是嘲讽地说道:“泠征是自己找死。我和李文侯商量了一个计策,教他带着部落属民向西迁移,作出一副要逃出边塞的样子。泠征并不知道我也在安夷,却害怕文侯一路向西与我的部落汇合,结果就带兵追了出来,实际上,文侯和我麾下的两千多骑兵都在我手上,就在半路上等着他。”

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北宫伯玉越发觉得可笑:“护羌校尉部的兵马一直号称凉州精锐,一开始我们也怕,心里没底——没想到一开战才知道,泠征自称善于用兵,其实就是个草包。我麾下两千人打了一个突袭,居然就把泠征的中军给踹了。四千多人,在大雪地里一个都没有跑出去。最后,只有留在安夷城里的程球跑了。”

老边长叹道:“杀了泠征,这一时倒是痛快了,就连我,因为虎娃杀了陈懿,也没有了退路;你们有没有想过,拿下金城容易,接下来怎么办?你和文侯的部众加起来,也就是一万人而已。”

北宫伯玉听老边语气已经动摇,不由大喜,兴奋地说道:“不止我和文侯。金城郡内所有部落,不管是出身烧当羌的、还是先零羌,又或是参狼羌,各部落很快就要起兵了。陇西那边,自河关到枹罕,甚至临洮,数百里地面,三十多个大小部落,都站在我们这一边。只等大军一起,陇西郡就只剩下治所狄道城了。”

北宫伯玉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朗声道:“只要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出去,汉阳、安定、北地、甚至武威和张掖的部落都会起兵呼应。四面八方一起动手,至少能聚集十多万大军。”

老边冷笑着走进正堂,随手拨开一些杂物,就在原先主位的地方躺了下去,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伸直了双腿侧卧着。

北宫伯玉跟了进来,见了老边的笑容不由疑惑地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老边将滚落一旁的扶几又扶了起来,斜倚在扶几上,满脸不以为然地说道:“一厢情愿,你想过没有,关东黄巾之乱行将平定,十几万官军随时可以西进。还有皇甫义真、董胖子,他们必定也会回来。大兵压境之下,有多少人还会舍出身家性命陪你造反?”

北宫伯玉一时语塞。

皇甫嵩的叔叔,是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他是将门之后,在凉州人脉也广,威望也高。而董卓少年从军,几十年来一直在凉州征战,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凉州的地理风俗。这两个人不同于泠征那种纸上谈兵的书生。放眼凉州,没有哪一个人能比这两位更善于用兵了。

北宫伯玉想到未来面临的强敌,也不由得直咬后槽牙,一筹莫展;“不瞒你说,原本我想着,若是举事不利,就退到西边去,只要打破了西部都尉大营,就能联络塞外诸羌部落,一同对抗朝廷大军;只是,我和文侯心里实在都没底。”

老边仰着头,默默地看着头顶的房梁,心里在思索着。走到这一步,回头是不可能了。程球跑了,虎娃斩杀陈懿的消息也是瞒不住的。不管跟不跟着北宫伯玉他们干,自己一家都已经是反贼了。

“现在就想着退路,还太早了些。”老边悠然说道,“而且,你把塞外生羌引进来,凉州各部都会不安的;内附诸部的实力远胜塞外生羌,他们才是最需要拉拢的对象。只不过,虽然泠征倒行逆施,诸部义愤,但是若不能给他们一个获胜的希望,那些部落首领很有可能还是会袖手旁观。”…,

北宫伯玉也是一部之首领,自然知道老边话中之意。近百年来,凉州羌胡叛乱屡兴屡败,覆灭的部落不知凡几;如今剩下来的,都是些最善于观望风色,见风使舵之辈。如果湟中义从部起事之后不能站稳脚跟,不仅不能得到其他部落的相助,只怕还会落一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那我们怎么办?现在大雪封路还好说,等明年开春雪化,官军也都部署好了,咱们时间不多。”

老边看着北宫伯玉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心里大觉快意;他因为受牵连而背上叛贼之名,心中原本不无怨气,此刻却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说白了很简单。咱们先把几个相熟的部落联合起来,先拿下金城郡;而后在官军反应过来之前,进取汉阳!”

北宫伯玉不解道:“取汉阳?那里是凉州治所所在,又靠近三辅,有那么容易拿下来么?”

老边胸中早有成算,翻身坐起,随手在地上的尘土中划出一份简单的凉州南部地图,指着说道:“能不能拿下稍后再说,但是从湟中义从乃至各部的前途而言,汉阳必须拿下来!”

“汉阳是凉州治所,周围陇西、武威、金城、安定、武都五郡环绕,是凉州腹心之地。拿下汉阳就能将各郡连成一片,互相呼应。再者,汉阳以东是陇山天险,若能拿下汉阳,就可以将官军堵在凉州的大门外。”

老边说完又躺了回去,自信地说道:“等拿下了汉阳,再回过头来召集诸部首领,一同举事,必定事半功倍。”

第二十六章 汉阳(一)

光和七年,黄巾叛乱给了大汉朝廷沉重的一击。朝廷派出南北两军精锐,又调集各路边军十余万人,由名将皇甫嵩、朱儁、卢植分路进剿,费时九个月,终于将蔓延关东八州的叛乱扑灭。其间卢植被诬获罪,董卓兵败免官,皇甫嵩、朱儁也曾一时失利,种种反复,让雒阳城中的天子一夕数惊。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黄巾之乱平定,荒唐的当朝天子随即下诏,将光和七年改元中平元年。中者中兴、平者太平,这个年号的寓意不可谓不吉祥。可惜的是,偏偏有人不给天子面子;这边改元诏书刚刚通传天下,凉州就传来了湟中义从叛乱,护羌校尉、金城太守先后殉国的消息。算算时间,湟中义从举事正好是在改元诏书下达的前一天。

一时之间,改元之诏沦为笑柄。但是朝廷上至天子,下至公卿百僚,已经顾不上被人看笑话这种小事了——凉州又反了!

从光武中兴至今,大汉的天子与臣工们已经数不清凉州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叛乱了。他们能够记住的是,为了平定凉州叛乱,最多的一次花费了二百四十亿钱,最少的一次花费了四十四亿钱——那一次是有天下最嗜杀的名将段颎坐镇。

现如今,凉州又反了,可是国库里已然是空了。平定黄巾之乱,三军有功将士的犒赏还未发放,如今哪里更有钱去平叛?大汉朝几乎所有的钱,都被那位投错了胎没能当上商贾的荒唐天子收进私囊去了。

于是金城反叛消息传到雒阳,前后三个月,朝廷不是在讨论调兵多少,由谁领兵,而是在讨论,平叛的钱粮军资从哪里来?现放着十多万刚刚历经战火考验的精锐大军,偏偏凑不齐出兵的粮饷。

天子为了保住“私产”,公卿大臣为了从天子私囊里抠出钱粮,打了三个月的口水官司,平白消磨了无数时光,错过了部署平叛的最佳时机。

常言道,此消彼长,朝廷一方的混乱,让老边等人大大松了口气。而且凉州事态的发展与老边的预估有些出入。北宫伯玉杀了泠征,竖起叛旗,旬日之间,席卷金城郡。但是周边各郡的羌胡部落并不都是袖手旁观。

汉阳郡的句就部、陇西郡的宋建部、甚至还有武威郡祖厉县的汉人大豪麴胜,这些人都在泠征死讯传来的第一天,就随即举兵,而且都打出了呼应湟中义从的旗号。拜这些不知真假的盟友所赐,各郡仅存的少许官军都龟缩城池固守,而未曾举事的众多部落,也纷纷敛兵自守,等于已经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朝廷举措不当,迁延时光,凉州局势又陷于混乱,给了湟中义从部从容部署的时间。

待到中平二年二月开春,老边他们招降纳叛,收容兼并郡中的小部落,已经召集起一支近三万人的大军。虽然军械不整,训练不熟,但是从数量上看,已经颇有浩荡之势。

二月末,三万人马陆续开拔,一路向东。一时之间,凉州各地,不论羌胡狄汉,各郡各城,乃至各个部落,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湟中义从的东征大军身上。

小老虎骑着已经长大、骨强筋健的踏雪乌骓马,跟在老边身旁,忍不住东张西望,打量着身旁的行军队伍。

这支队伍,除了湟中义从的一万生力军之外,其余人马都是最近三个月召集起来的。北宫伯玉、李文侯各自吞并了一些人,剩下的一些,都让老边收拢了起来,人数大约五六千人;这也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意思,毕竟老边已经被他们推举为主帅,身边没有一些嫡系兵马,也不像话。这些人有的是前来依附的小部落,更多的是无业游民,赶来混口饭吃。…,

虽然品流混杂,但是老边来者不拒,他先是用边家庄的精锐护卫家丁为班底,搭起了一支军队的架子,又把边伍派去统管练兵之事。边伍是积年的边军老卒,熟知行伍中事,又是边家庄庄丁的统领,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统管练兵之事。

安排好了边伍和一干庄丁,老边捎带着手,就把虎娃和成公英一起扔进营里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让虎娃亲眼看到了这支军队所起的变化。从刚刚召集起来时乱糟糟的一团,裁汰老弱,收编精强,分设战营与辎重营,令强弱各居其职;短短三个月,原本的乌合之众化作部伍分明,井然有序的军队。一支军队从无到有,其中的变化一点点呈现在小老虎的好奇目光下。这种神奇的变化,让虎娃对边伍充满了敬佩之意。

当然,这其中也不可忽略了小老虎的镇压之功。边伍虽然精于行伍之事,但是毕竟身份卑下,看着实力也不甚强,纯粹凭着老边的命令得居统兵之位,着实难以服众。后来搬出虎娃这尊杀神,当着五六千人的面,三招两式,放倒了十几个自视甚高的刁顽之辈,总算镇住了一帮桀骜不驯的凉州汉子。只是如此一来,虎娃的勇悍就在一干将士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加上虎娃不自觉显露出来的对军旅之事的好奇与热衷,时常混迹于军营,穿梭在军卒之中——不知不觉间,虎娃已经在这支临时组建的军队里获得了某种微妙的地位。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走在官道上,扬起漫天尘土。

经过三个月的耳濡目染,虎娃已经从边伍那里学到了不少军中不成文的学问。眼前的这支军队,虽然因为训练时日尚短,显得军容不齐——按照边伍的说法,只比散兵游勇略强几分——但是凉州多出悍将劲卒,五六千名精悍的凉州汉子,行进之间,依然透出一股彪悍的气息。

遥望前方,长龙般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从地形上看,此刻他们已经进入汉阳郡界。前方路上突然奔来几匹快马。虎娃眼尖,一眼认出,来者正是此前返回汉阳打探消息的韩文约。只是韩遂此刻冠斜衣散,形容狼狈,不知遭遇了什么事。

奔到近前,韩遂也看到了老边,收住缰绳,开口第一句话就惊叹道:“老边,差点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

第二十七章 汉阳(二)

韩遂本不是叛贼。湟中义从起事时,他依然还是凉州从事,正经的朝廷官吏。虽然他与老边、北宫伯玉等人过从甚密,甚至在老边出事的时候,他也适逢其会,但是知情者只有老边的几个心腹;与他照过面的陈懿已经死了,逃走的程球又不知道韩遂逃离雒阳,私会老边的事情,所以,直到此刻,韩遂依然保留着凉州从事的吏职。

老边与北宫伯玉定下东进之策以后,韩遂自告奋勇,要返回冀城,一来利用他的身份和人脉打探消息,二来也可以暗中协助湟中义从部攻城。在此番大军东进之前,韩遂已经返回冀城两个多月,也打探得不少消息,可以说是湟中义从部攻打汉阳郡最大的一招暗棋。不料如今大军刚刚进入汉阳,他居然就出事了。

看着韩遂的狼狈模样,老边就有些忍不住蹙眉;“文约,冀城中出了变故?你的人都没事吧?”韩遂的家人都在金城老家,但是为官在外,身边总会有人伺候。此刻跟在韩遂身边的不过三五人,想来就是有不少人落在了冀城里,没能跟出来。

“没跟出来的,都被盖元固抓起来了;不过,我的事情手下人大都不知情,盖元固不至于为难他们。”韩遂喘着大气说道。

老边神情越发凝重,追问道:“盖元固不是被左昌打发去阿阳平叛了么,什么时候回了冀城?”

“昨天。”韩遂不屑地冷笑道,“你们大军一动,左昌就吓了个半死,当即派人召回盖勋;此人当真是无耻已极,一张脸皮说不要就不要了。”韩遂在冀城两个多月,有心查探之下,冀城的大小事务,上至刺史、郡守的军政,下至街头巷尾流言,无不是了如指掌。因此,也对左昌的为人越发鄙夷。

依照汉庭制度,湟中义从反叛,身为主管的护羌校尉泠征战死,之后就是凉州刺史左昌要接过平叛守土的重任。但是左昌的所作所为却让人明白了什么叫做肆无忌惮。从得到叛乱消息的第一天起,左昌便下令,今年凉州各郡的赋税全部收归刺史部,充为军资,用于平叛。朝廷方面为了稳住局势,也咬紧牙关,从左近的三辅等地调集了一批辎重,以整编凉州剩余的边军。

数以千万计的钱粮如流水般汇聚到刺史部所在的冀城;随后,凉州的府库就仿佛开了口子的沙漏一般,不停地出现亏空。无数钱粮昼夜不停地从府库里漏出来,落入左昌极其一伙同党的私囊。至于平叛最要紧的军备等事,却根本无人理会。

盖勋心急如焚。几次当面直言警示左昌,并且上书朝廷,揭露左昌断盗军资;结果奏疏刚刚呈上,他就被左昌寻了个由头,打发到汉阳郡北界的阿阳县,去平定当地句就部落的反叛;其实就是要借叛军的手,铲除盖勋。

不料盖勋在阿阳打得有声有色,连番报捷;反倒是冀城这边,左昌面对汹涌而来的数万湟中义从大军,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居然还有脸再去恳求盖勋,请他回来救命。所以,也不怪韩遂如此轻蔑,直斥左昌“不要脸皮”。

“营营苟苟、反反复复,果真是小人一个。”老边同样对左昌抱以极大的不屑。若非深知左昌上不得台面,老边也不会信心满满地出征汉阳。“不过,你是怎么被发现的?盖元固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一回去就能查到你身上?”…,

说起此事,韩遂不由得有些丧气;“别提了,当初我回到冀城,恰逢盖勋被贬斥,城中人心浮动;我便暗中联络了一些武官,准备在你们大军到时,做一支奇兵来用。不料昨日盖勋一回来,当初信誓旦旦与我共进退的几个武官立时就变了卦,消息也就泄露了出去——是我小看了盖勋,没想到他在汉阳郡有如此威望,一回到冀城,就能稳住满城人心。”

“盖元固乃是凉州士人之冠冕,有此声名,其实不出意料。”虽然已经变成了敌人,老边却不吝于称赞盖勋的品行;“只不过,我们当初就是因为盖勋被贬,不在冀城,又有你在城中为内应,才会定下直取腹心,强攻冀城的策略;如今盖勋回来,此策已成泡影。看来,必须做些改变才好。”

“传令下去,大军止步,就地安营;今天不走了。”老边向身旁的边伍下令道,“再派人去后军,把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请过来,有军情商议。”

此番出兵,出于谨慎考虑,老边将自己的亲营选作前锋,亲自带队走在前面;毕竟湟中大军虽然兵力雄厚,其实并没有和朝廷大军作战的经验,老边亲自充当开路先锋,也是存了万一前方有何异变,可以及时处理的心思。

前锋一停,后方各军也依次停下脚步。军令一站接一站地传了下去,各营分别立寨,原本拖成一长列的队伍要先行收拢,然后分工,有人巡查警戒,有人伐木立栅,火头军埋锅造饭。很快,官道两旁就变得有些乱哄哄地。

三万人安营扎寨,诸般事务极是繁琐;不过这些事情早有军规定例,还有从上到下各级将官指挥,用不着老边操心。此刻真正让老边悬心的,还是冀城突然出现的变故。

冀城不仅是汉阳郡郡治,还是凉州刺史部治所,与护羌校尉部所在的狄道城一样,是是凉州最紧要的城池之一。因此,冀城的城防也是凉州最为严密的。

城墙险固、兵马众多还在其次,关键的是城中的人心。老边原本就极为看重盖勋,但是从韩遂失机之事看来,他自觉还是低估了盖勋在冀城的作用。有了一个盖勋,冀城上下,军民人等就有了主心骨;一座万众一心的城池,是最难以攻克的,不论胜败,都将付出极大的代价;眼下的湟中部落还没有和官军拼消耗的本钱。

过不多时,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相继赶到,见面就嚷道:“老边,怎么突然停下不走了。须知兵贵神速,耽搁久了,怕冀城要出变故。”他们嗓门大,喊得起劲,喊完了才发现了此刻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韩遂。

老边无奈地一叹,苦笑道:“冀城已经出了变故了。咱们定下的策略,怕是要改一改。”

第二十八章 汉阳(三)

“速取冀城,已然无望。打不打得下来另说,咱们人马不少,但是耗不起啊。不但兵马耗不起,粮草更耗不起。”老边略略说了盖勋返回冀城之后的变故,凭此下了判断,等着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反应。

因为事起突然,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大帐中只有最核心的几个首领。虎娃和成公英虽然陪侍在侧,但是还没有他们开口的资格。

韩遂办砸了事情,不好开口。李文侯一向没有主见,此刻犹豫着说道:“要不,咱们退回去?”北宫伯玉却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他也知道老边的判断在理,但心里总有些不甘心;“咱们出征的时候声势浩大,如今已然进了汉阳地界,总不能一仗都不打吧;

“现在就退回去当然不行。”老边凝神看着一幅粗略的凉州地形图,蹙眉深思;“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能速取冀城,汉阳这一仗就势必会胶着——夜长梦多啊,咱们不能把所有家当都压在汉阳,眼下的三万人马,最好分出一部分回守金城郡;一来先稳住根本,二来,也减少一些消耗。”

李文侯立刻主动站了出来,连连点头道:“老边说的是,咱们得先守好金城郡,才能徐图进取;不如,我带兵回去吧。”

老边和北宫伯玉不约而同,没好气地瞪了李文侯一眼。

北宫伯玉鄙夷道:“猴子,你就这么舍不得家里那个婆娘是不是?整天就抱着那么丁点家当舍不得放。”

李文侯满脸通红,急着为自己辩解道:“这不是老边说的么,要先固守后路。”

“找人看家还要你亲自回去?有你家那头母豹子不就够了。”北宫伯玉很不客气地拆穿了李文侯的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自打娶了那头母豹子,腿都软了,马都骑不惯了;这回出征,就看你推三阻四,尽想着让兄弟们出来拼命,你一个人躲在家里享清福是不是?想回去抱女人,门儿都没有!”

李文侯被说得低头满地找缝儿,老边和韩遂在一旁很不厚道地嘿嘿直笑。

“伯玉说的对,如今金城郡虽然空虚,但是武威、陇西的官军动弹不得,羌狄部落暂时也不会与我们为难;调兵回去,只是预防万一,不需要你这个一部大首领亲自回去。”老边忍住笑对李文侯说道,“你们各自抽调五千人回金城,有这一万人马,纵然有事,也足够支撑到我们回去。”

韩遂问道:“老边,你还是不放心周围那几个大部落是吗?”

老边点头应是,说道:“如今形势未明,他们骑墙观望,还不敢有所举动,可是万一我们在汉阳吃了败仗,甚至只要我们在汉阳与官军纠缠的时间久一点,就难保那些墙头草不会在我们背后来一刀。那我们的人头去向朝廷邀功请赏。”

“那汉阳这边怎么办?”北宫伯玉有些焦虑,“将人马调回金城,咱们手上就只剩下两万人,冀城就更不好打了。”

老边刚才深思熟虑,此刻已有成算;“冀城不好打,就不打。先对周围的几个县城动手。盖勋眼下只顾得上冀城,照顾不到整个汉阳郡。不过,冀城那边还是要去一趟的,总要亮明我们的态度,把咱们的旗号竖起来。”

说到这里,老边突然回头问韩遂道:“听说句就部落起兵之后,一直在阿阳县与盖勋交战,如今能联络上他们吗?”韩遂是凉州从事,在冀城任职日久,最熟悉汉阳周边的部落。老边想在汉阳郡拉拢盟友,还是要找韩遂打听。…,

“可以是可以,但是句就部落会不会来,就不一定了。其实,他们未必愿意和盖勋为敌。”韩遂斟酌着说辞。

北宫伯玉奇道:“不是说盖勋和他们在阿阳大战了两三个月,死伤极多么?这样算起来,两家理应成死仇了才对!”

韩遂摇着头解释道:“伯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句就部落和盖勋的关系很复杂。前几年,盖勋还在汉阳郡守任上的时候,曾经有大恩于句就部;若非泠征这些年倒行逆施,加上左昌在一旁点火浇油,激怒了句就部落首领滇吾,他们未必会反。据我所知,从盖勋到阿阳之后,每次出击时,滇吾总是避而不战,即便派人应战,也不曾真正出全力,只是应付场面罢了。”

韩遂一番解释,帐中诸人神情各异。老边面带微笑,神色中似带有几分赞赏之意,其余如北宫伯玉、李文侯、乃至成公英和虎娃,都是满脸惊异之色,实在觉得难以置信。

“还有这样的事?”北宫伯玉失声惊叹;“盖勋到底是何等样人——连敌人都礼让他三分。”

老边轻叹道:“这就是盖元固啊,所以,有他在,说什么我也不敢去打冀城。”

几个人正商量时,边伍在帐外求见。说起来,老边虽然平日里为人洒脱不羁,但是在军中时却极重军规,即便是边家庄中出身,也不敢稍有触犯。

听完边伍的禀报,老边几人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盖勋派人来下书?他来的也太快了吧?”北宫伯玉意似不信。

老边问边伍道:“能确定来人的身份么?”

边伍禀道:“来人自称是汉阳郡司马孔常。三十多岁年纪,身量不高。”

老边目视韩遂,意为询问。韩遂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是有这个人,虽然名声不显,但是一直追随盖勋办事。”

“叫他进来吧,我倒是很想知道,盖元固打算和我们说些什么?”老边意态悠闲,仿佛送来的还是故友传书。

边伍带进来是一位很普通的文士,貌不惊人。进帐之后略略有些紧张。

老边笑问道:“盖元固遣你来见我,所为何来啊?”

孔常定了定神,肃容说道:“在下原本是奉盖司马之命,率人捉拿叛党韩遂。临行之前,盖司马吩咐,若是捉到韩遂,即刻押解回城请功;若是捉不到韩遂,便要在下直来叛军营中下书。”

孔常说了一阵,只觉越说越是起兴,起先紧张的感觉也不翼而飞;他看也不看已然黑了老脸的韩遂,自顾自说道:“在下没有想到,韩遂溜得比兔子还快,紧赶慢赶,还是追丢了;只好依盖司马的吩咐,前来贵军下书。”

老边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北宫伯玉却极不满孔常的态度,厉声道:“什么书,战书?你们冀城里那点人,也敢出战?”

孔常不为所动,淡然道:“盖司马亲笔作书,指定交予叛贼首领,在下不才,没有资格拆看。”

北宫伯玉是个粗人,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对方是指着鼻子骂自己叛贼,登时大怒,就要上前杀人。老边急忙喝止道:“伯玉,不可莽撞,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北宫伯玉不好驳老边的面子,只能愤然怒视。

“行了,不要耍嘴皮子了,不然,连你自家的脑袋都要耍丢了。”老边没有因为对方的胆量和辩才就给出好脸色;“莫不成,你想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试试我军中刀剑锋利与否?既然是信使,赶紧呈上书信就是。”…,

孔常满不在意地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信囊来。

虎娃得了老边的示意,走上前去,伸手接信。小老虎与北宫伯玉性情相投,刚才听孔常出言侮辱,心里已是不满,此刻上前,一双虎目分毫不移地盯住了孔常;这小老虎是与凶兽猛虎为伴长大的,加之不久前刚刚杀人开戒,养得通身一股血腥气;此刻他心中带怒,一待走到近前,孔常只觉得被一头凶兽近身,浑身顿时毛骨悚然,直到虎娃回身走到老边身前,他才惊醒过来,手中信囊却不知何时已经被虎娃取去而不自知。回过神来,孔常便觉得后背微微有些凉意。

老边不去管孔常的窘态,拆开书信略略一瞧,顿时失笑:“这盖元固啊,还真有些意思。居然通篇书信为我说祸福之道,叫咱们早早退兵,面缚归降……”老边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帐中诸人一时哄笑。

正在说笑时,边伍却再次通报求见。进来后看了看孔常,走到老边身旁耳语了几句。

老边听完面无表情地挥手命边伍退下,略略一思酌,便冷笑着对孔常说道:“既然盖元固有心来书规劝,我们总得有个回复叫你带回去。你就和盖元固说,如果当初我们刚刚举事之际,左刺史能及时出兵,或许我们也不得不归降朝廷。可现如今再说这些,却已然晚了。你回去告诉盖元固,这一次,我们且给他几分薄面,暂且不攻冀城。可是今后总有再会之时,叫他好自为之吧。”

赶走了孔常,北宫伯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老边,你怎么就轻易答应不攻冀城了?”

老边无奈地一笑,颇有些自嘲地说道:“咱们是时运不济啊,出兵汉阳,一波三折……还未见到冀城城墙呢,又有个老朋友来找我了。”

“谁啊?”

“新任的护羌校尉夏育,我的老朋友了”老边怅然叹道,“他不但自己来看我,还带了一支精锐边军一块来——如今离冀城只有二百里了。”

第二十九章 博弈(一)

夏育策马进入冀城,一路向凉州刺史部衙署而去。沿路两旁的百姓见了,纷纷避让,同时也满含期望地注视着新任的护羌校尉大人。对于过去两三个月来,因为湟中叛军而人心惶惶的冀城而言,这位护羌校尉麾下的大军就是冀城最大的保障——就如同他们倚赖于盖勋盖司马一样。

夏育低头沉思,任由前面的马夫牵着马走,眼里并未注意到百姓流露出来的特殊情绪。自从大军抵达冀城,他已经是第二次去见凉州刺史左昌了。此番出征汉阳,夏育麾下有八千人马,粮草消耗颇多,眼见得随军的军粮将尽,只得来寻左昌求助。但是夏育心里对左昌的印象并不好。

夏育今年正好六十岁,戎马一生,见多识广,看人的眼光自然是有的;初见左昌时,他便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只不过,眼下的凉州府库依然掌握在左昌手里,夏育纵然不情愿,也不得不与左某人打交道。

夏育带着心中不满进了刺史衙署,不情不愿与左昌扯皮半天,说起军粮之事,左昌却推三阻四,到最后两手一摊,说是凉州本就贫瘠,府库所存钱粮目前都有用处,却无力再供给护羌校尉部。最后才建议,让夏育从护羌治所的狄道城调粮。

夏育几乎气破肚皮,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刚出刺史部衙署门前,就见门外等着一位文官,满面肃容,却是汉阳郡守、代行凉州司马的盖勋盖元固。

盖勋见了夏育出来,先与夏育施礼问安:“夏护羌,何故恚怒如此啊?”

夏育厌恶左昌,对盖勋的印象却极好,当下忍着怒气,和声道:“元固,你如何在这里,莫非是等着老夫不成?”

“正是!”

夏育奇道:“元固是有何急事,竟亲自相候?”

盖勋笑道:“夏护羌此来想是为了军粮之事吧?想必,左使君那里没有粮食给护羌营。”

听盖勋提起,夏育又被勾起怒火,愤然道:“我甫入汉阳时,便听说左昌盗卖军资,中饱私囊,原以为传言过甚,不足全信;却不料他如此肆无忌惮,当真将凉州府库盗取一空,眼下竟然连一粒粮食都拿不出来。贻误国家者,正此辈也!”

夏育是武人,老而弥辣,在刺史衙署的大门口,就大声直斥左昌罪过,发泄不满。全然不顾及给同僚留什么颜面。

盖勋看看左右,上前拉着夏育的手臂就往外走。边走便说道:“左昌名目张胆侵吞府库,将来自有朝廷法度予以惩治。夏护羌在此发怒,却于事无补。如今最紧要的,却是平叛;夏护羌暂时不宜与左昌结怨。”

盖勋说的道理,夏育其实都懂;他从军几四十年,深知兵凶战危,前线的将领,最害怕的不是当面的敌军,而是背后掣肘的小人。只是眼下的困军,由不得他不发怒:“我军中粮草旦夕将尽,拖延下去,只怕就要哗变了,还如何去平叛!”

盖勋从容一笑,再次小心地看看左右,附在夏育耳边说道:“夏护羌不必忧虑,在下手中却有一批粮食,不过,此事隐秘,连左昌都被我瞒过,还请夏护羌不要张扬。”

夏育更奇,追问道:“你汉阳郡的府库,就在左昌的眼皮子地下,你如何能瞒过他。元固,你莫要为了宽慰老夫,就大言相欺。”

盖勋被说中了一半心思,不由得有些尴尬,面对夏育探询到底的目光,只好直言相告:“不满护羌,粮食确实是有,足供八千人一月之用。眼下,我已向朝廷上书求援,请调三辅存粮入汉阳。只需撑过这一段时间,就可以度过难关了。”…,

“你的粮食究竟从何而来?”

盖勋坦然道:“在下家中殷富,在敦煌老家多有良田,每年收的田租不少,所以还有些存粮。”

“什么,这是你家的私粮?”夏育有些震惊了;他刚刚见过一个不顾国家之难,盗卖府库官粮的小人,骤然间又听到盖勋要拿出私粮来救急国事,两相比较,一时间感慨良多。

盖勋却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不妥之处,还在劝慰夏育道:“夏护羌也无需为左昌掣肘之事太过担忧。在下的奏疏上呈朝廷已久,如今凉州大乱,朝廷为大局计,定不会坐视左昌之辈继续扰乱平叛大计。想来,朝廷处置的诏命很快就会下来,到时候,左昌自身难保,如何再与护羌为难?”

夏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盖勋的目光满是钦佩之意:“一直听说盖元固廉正忠直,今日才知传言不虚。士不妄有名,古人诚不我欺啊。”

盖勋笑道:“夏护羌过誉了。军情紧急,此事也是不得不为之。只盼夏护羌出兵,能马到功成,就不枉费在下一片心意。”

“元固的意思,是想出兵迎击湟中叛军?”说起兵事,夏育的情绪就很快沉静下来。

盖勋应道:“正是。叛军大举东进,本意是要攻打冀城,还安排了叛党韩遂为内应;所幸奸谋败露,又正逢夏护羌大军来援,才得以震慑叛党,使其放弃冀城。但是冀城以西诸县,都在叛军兵锋之下,危如累卵。若不出兵击退叛军,只怕诸县百姓要受荼毒。”

夏育点头道:“元固此言,确实有理,怕只怕,我军力有不逮,难言必胜。万一战事不利,不仅救不得诸县百姓,反倒置冀城与危险之中。”

盖勋急忙劝道:“夏护羌有所不知,叛军得知护羌援兵赶到,徘徊不进,可知他们已经心生怯意;此前又将一万人马调回金城去了。眼下叛军在汉阳者,不过两万人马,而我军除了夏护羌的八千边军,尚有汉阳郡郡兵,亦不下七八千人;以此出战叛军两万乌合之众,胜算已然不小了。”

两个人边走边说,已经走到了盖勋的郡守府门前。

夏育停下脚步,沉吟半晌,似乎在仔细考虑盖勋的建议;但最后还是摇头道:“湟中义从的实力,我所深知,绝非乌合之众可比。而且……元固,你小觑了老边了。”

第三十章 博弈(二)

说起老边的时候,夏育的口气显得十分随意,透着一种熟稔与亲近。这种口气也被盖勋注意到了。盖勋一边延请夏育入府,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夏护羌与边章亦是故交吗?”

“老夫与他,相识三十年了。”夏育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感慨,仿佛在怀念着年轻时的时光;“元固,你也应该认识老边吧——可曾听说过他的出身来历?”

盖勋沉声道:“在下曾多方打听过,知道边章乃是当年段太尉麾下的参军。段太尉领护羌校尉职平定凉州羌乱时,边章亦曾于阵前效力,所以,他与护羌营出身的许多武官、部落首领都是故交。”

“仅此而已吗?你是否又知道,老边当年在护羌营中的名气?”说起当年故事,夏育的脸上带有一丝莫测的微笑。

这一问当真出乎盖勋的预料。

当年在边家庄第一次与老边相识,盖勋就对他充满了好奇:一个办一场寿宴,就能将大半个凉州的羌狄首领聚齐一堂,还将护羌营武官叫去一半;这样的人物,又岂是等闲?可是无论盖勋如何观察,都只觉得,老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些资历、人脉,有着年龄阅历所带来的经验和睿智——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见盖勋面露探询之色,夏育笑道:“当年段太尉在凉州时,麾下有汉、胡诸部兵马,又多得才俊之士相助;不过名声最广的,却是三个人,被人称作一文二武,雄于诸僚……老夫不才,忝在二武之一;另一位,就是后来接替段太尉,继任护羌校尉的田晏。”说起往事,夏育更多了几分神彩;“不过,若论才华,我和田晏加起来,‘二武’不及‘一文’呐!”

盖勋肃容道:“夏护羌所言那‘一文’,莫非就是边章?”

夏育笑叹道:“正是……那个时候,老边还不到三十岁;他虽是文士,但胸怀韬略,论兵战之计,当时段太尉麾下文武,无出其右者。更兼他熟知凉州地理风俗,段太尉对他也极是倚重;每有定计,必要咨询于他。”

“竟有这样的事!”盖勋讶然道,“如此说来,当真是我小觑了他。”

盖勋正在自省,夏育又给泼了一瓢冷水:“不仅仅是老边,还有湟中义从。元固可知道,湟中义从当年就是段太尉麾下实力最强的一支兵马。”

“湟中义从,竟然也是出身段太尉麾下的护羌营吗?”盖勋再一次受到震动,但随即有了新的疑惑;“不对啊,北宫伯玉与李文侯的年纪,不过四十上下,当年段太尉在凉州时,他们不过一稚子尔,如何能在护羌营效力?”

夏育笑道:“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父亲。当年湟中义从在凉州大乱之际,依然忠于朝廷,尤其是段太尉到任凉州,湟中部每战皆从,摧锋破阵,所向披靡,可谓声威赫赫。当年的凉州叛羌,不惧汉军本部,反而将湟中义从部视为劲敌。由此可知,湟中部落何其精悍善战。”

盖勋若有所思;原本在盖勋眼里,凉州各部落虽然大多彪悍敢战,但毕竟只是蛮夷,交战时徒仗一时血勇,不及汉军军阵严整、器械精良;正面交锋时,只要兵力相差不太悬殊,汉军必胜无疑。但是听了夏育说起当年湟中部落之旧事,盖勋才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夏育又说道:“三十多年了,当年那支湟中营的将士,虽然都已经老了,但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也是多年为国家戍守边塞,麾下人马不失为精锐。哪怕现在的湟中义从实力只及当年的一半,就足以称为劲敌。更兼他们与汉军并肩作战数十年,深知汉军之虚实,对付其他羌胡部落的法子,放在湟中部面前,恐怕是没有什么用的。”

“一个边章,加上一支湟中营大军,的确棘手啊。”盖勋喟然长叹;“奈何汉阳百姓,不免要遭兵火之劫。”

盖勋的一声叹息,说明他已经接受了夏育的劝告,不再抱有速胜叛军的念头。

“元固也不必太过担忧,我军虽然难言必胜,但是依托冀城坚守,足可以令叛军顿足不得东进。到时候,着急的应该是老边才对。只需我们沉住气,破敌制胜亦非难事。”夏育先是劝说盖勋谨慎,此时又出言宽慰盖勋。

盖勋精神一振,忙追问道:“夏护羌此言何意,敢请为在下解惑。”

夏育笑道:“元固出身凉州,又在凉州为官多年,还不知道羌胡部落的习性吗?而且,如今的凉州诸部,都经历过当年段太尉屠戮叛羌的凶戾,又有几人敢在胜负难料时就起兵反叛的?眼下湟中叛军气势正盛,各部落尚在骑墙观望,可若是老边他们不能在汉阳取胜,甚至吃上点亏,又将如何呢?”

盖勋恍然大悟:“不错不错,羌胡部落虽然大多桀骜不驯,但是自段太尉之后,便深惧官军之兵威;而且各部之间,也多有恩怨纠葛,难以同心协力;若是边章节节获胜,他们或许会闻风景从,可若是边章稍有失利,那些部落十之八九要落井下石的。”

夏育和盖勋说的,正是凉州羌胡部落的生存常态;各部落的顾虑,不仅仅在于官军兵威,更在于千百年来,羌胡一贯的弱肉强食之习性。各部落不仅顾忌官军,更顾忌周边的不同部落。因为不论哪个部落,一旦伤了元气,很快就会被其他部落瓜分吞并,这也是诸部坐视观望,不敢轻易出头的重要原因。

“当年段太尉杀人杀出来的威风,如今余威犹在啊!”

夏育先是微微叹息了一声,继而说道:“眼下着急的,其实是老边。只要我们大军在一日,叛军就会被牵制一日,目前未反的羌胡部落也会多迟疑一日。时日一久,必定生变;到时候,就是破敌制胜之时。而眼下,一动不如一静。”

“眼下要紧的,还要将朝廷在京畿驻军十余万的消息广为传扬,要让诸部首领知道,平叛大军随时可以西进,以此震慑诸部不轨之心。”盖勋细细思酌,为夏育之策做出补充;“除此之外,已经发生叛乱的陇西、武威等郡,也要坚壁清野,固守待援,不可轻易出战。”

夏育心情大好,突然又笑道:“如此说来,老夫还要多谢那左刺史。他断盗军资,府库钱粮不足,正是老夫固守不出的绝佳借口。否则,老夫还真不知如何向急于求成的朝廷交代。”

盖勋恍然大悟,笑指夏育道:“夏护羌怕是早就有这个打算,才会大闹刺史部衙署吧?”

二人同声大笑,各怀深意,可谓心照不宣。

第三十一章 博弈(三)

在此必须郑重道歉,因为我的职业原因,很难做到准时和大量的更新,比如前两天,出差、加班连着来,每天忙到晚上十点多回家。新手又不懂得提前存稿,只好时断时续。或许到下个月会好一点,起码国庆有时间可以多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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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夏育领兵来救冀城,湟中部三万大军东进的脚步戛然而止。大军原地盘桓数日之后,便即分兵:一部分人马掉头西向,返回金城郡;大军主力两万人突然拔营而起,又直扑冀城而来。这一举动,让夏育和盖勋骤然紧张起来。冀城内外,军民人等枕戈待旦。但是大军抵达冀城西北百余里处的平襄县时,却突然转向,折向西南,仿佛是故意耍弄夏育等人一般。

不提冀城上下的紧张忧惧,在湟中大军的队伍里,小老虎对老边的安排却感到一头雾水。他一直跟在老边身旁,几次张口想问,又不知从而说起。

还是老边细致,笑着说了句:“有话就说,什么时候也学会把话憋在肚子里了。”

小老虎想了想,问了一个最不明白问题:“老边,你为什么让李文侯率部为前锋,我看大家都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老边哑然失笑,“李文侯……我与他相识许多年,他确实从来不曾让人放心过。不过这一次,用他做前锋,却是得其所哉。”

小老虎大奇:“为什么?”

“就是因为李文侯的为人太过小心。”老边知道自己的话对李文侯而言不怎么好听,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李文侯胆子小,做事情谨慎太过,总是犹犹豫豫。但是这一次,正好要用到他谨慎犹豫的性格。”

说到这里,老边转过头,远远望着东边冀城的方向,悠然道:“我和夏育是多年的袍泽,素知此人刚毅坚韧,老而弥辣,最善于捕捉战机。我们眼下是孤军深入,离冀城太近,一个不小心,只怕就会给夏育占了便宜去。这种时候,恰恰需要李文侯那种过分小心的性格。”

虎娃其实还不大能明白这些;老边换了一个说法教他:“就好像你在山里的时候,见过老虎,也见过狐狸,应该是老虎比狐狸强,对吧?可是,老虎和狐狸遇到一只大刺猬的时候,又是谁强呢?”

这个解释就通俗易懂多了,小老虎恍然大悟。

“老虎要抓刺猬,必定受伤,却抵不过狐狸一个屁,就把刺猬熏晕过去了。”虎娃高兴地说道,“我明白了,李文侯就等于是狐狸的屁……”

老边脸上顿时神色变幻,好像在费劲地憋着什么。

过了好半晌,才拍拍虎娃的脑袋,岔开了关于老虎和狐狸的问题,郑重地说道:“所以你要记住,用兵打仗,首在选将,不管是什么样的性格、才能,每个人都有用得到的时候。”

“那我们真的是往陇西郡去么?”虎娃又冒出一个新的问题;老边作出掉头西进的决定时,虎娃就在大帐之中,此刻还如此问,自然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掉头去陇西郡是为了什么;因为眼下湟中义军最强的敌人,是在冀城,往陇西去,就等于把后背交给了夏育。

老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眼下在汉阳,我们和冀城、和夏育的护羌营之间,已经陷入了僵局,继续呆在汉阳,没有什么用;往陇西去,却有机会打破这个僵局,再次占据主动。”老边讲的很详细,不像是随口回答,更像是师长在用心地在教导晚辈。…,

“说到用兵,世人常说‘知己知彼’,又说‘料敌机先’,听着好像很不同寻常,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要分辨清楚敌我的动向。敌军的希望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若能分辨清楚,就可以对症下药,牵着敌军的鼻子走。”老边教导了小老虎好几年,深知这个小子虽然聪敏,但是极不耐烦那些文绉绉的话语,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来教导他。

自从起兵以来,老边就发现了小老虎一个难以为人察觉的优点。对于兵家战计、行伍军事,小老虎总是学习得非常快;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他看到的、听到的、别人有意教的,他自己无心想的——所有与军战相关的学问、经验融会贯通。

对比一下小老虎往日诵读诗书时无精打采的不成器模样,老边只能感叹,天之生人,自然各有其天分,不可强求——这个带着山林野性的老虎崽子,确实不是做博士的料。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认识,老边在军务闲暇之余,抓住每一个机会,给小老虎灌输用兵的学问。

虎娃并不知道老边有意更改了教导他的方向,此刻他正顺着老边的话语,苦苦思索着:“官军最怕我们做什么呢?他们重兵固守冀城,一定不会怕我们去攻城,难道是怕我们四处骚扰,去对付那些没有多少兵力把守的县城?那也不对啊……”

心里那么想着,小老虎不自觉就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那也不对啊……”

“什么不对?”老边笑吟吟地问。

小老虎挠了挠头,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夏育将兵马放在冀城不动,分明是不想管周遭县城的死活了;他是想和咱们耗下去么?”

老边心里颇觉欣慰;因为虎娃虽然一到边家就跟着王越习武,但是于兵学一道,从未涉猎,直到最近两三个月,才真正开始接触,短短时日,能够有现在的见解,已然不易。更多的东西和更高的层次,不是眼下的小老虎能够弄明白的;这块璞玉,还需要时日雕琢,也需要积累更多的经验。

“虽不中,亦不远矣……”老边面上带着从容的自信说道,“你说夏育不管周遭县城的死活,这个话没有错。凉州各郡的郡治才是一郡菁华所在,别的县城,最大的不过一千多人口,不足以供应我军的粮饷所需。即便我们将汉阳十几个县都打下来了,依然要从金城郡输送粮饷过来。如果长久地消耗下去,对我们极为不利。”

“不过,夏育打的主意太美了,老子可不上这个当。”老边突然一挥手,带出浓重的轻蔑之意;“夏育想等,想拖,我就让他等不得,拖不了!”

小老虎问道:“就是进陇西郡去?”

“对!只要我们进了陇西,汉军这场仗怎么打,就不是夏育一个人说了算了。”老边自得地一笑,“只要进了陇西郡,陇西郡守李相如就会帮着我们把夏育逼出来。”

小老虎愈发好奇,问道:“李相如是陇西郡守,是官家的人,怎么会帮着我们呢?”

老边笑道:“虎娃,我再教你一句话,你要牢牢记住。调兵遣将,不仅仅是调动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兵马,如果能调动敌人的将帅为你所用,那才是最杰出的用兵者,就如同……当年的段颎段太尉一样。”说到段颎时,老边原本高昂的兴致,一下子低落下来。

“说到底,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夏育最害怕的,是什么?是凉州的叛乱继续蔓延开来!他守在冀城不动如山,就是想镇住各郡心怀叵测的部落首领。可是这样做,也有一个坏处,万一叛乱已经开始蔓延了,万一有的部落首领依然举兵反叛,那么夏育为了维持官军的威慑力,就必须尽快出兵平灭叛党。否则的话,其他首领就不会再惧怕官军,凉州战局也将彻底糜烂。就好像你身边那只老虎,说是百兽之王,可万一连狐狸都镇压不住,只会被人当成病猫!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勾起更多的叛军,逼着夏育离开冀城。”

小老虎在兵事一道上,悟性极高,闻言顿时恍然:“比如说,陇西郡?”

老边抚须而笑:“对,陇西郡;想来,以李相如的为人,不会叫我们失望!”

第三十二章 先手

兵法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中所谓“知”者,涉及的内容极多极广;不仅仅在于兵力、钱粮、人口等等明面上的实力,还包括了敌我两军统帅的性情、才能,乃至于军心士气等等。

老边出身凉州,虽然蛰伏乡里多年,但是交游广阔,于凉州各色人等,所识极多,其中就包括了陇西郡太守李相如。

陇西李氏乃是凉州大姓,史上出过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李广,还有他含冤莫明,客死异乡的孙儿李陵。李相如便是出身于这样一个将门世家,其人能被老边寄予厚望,并非是他已经与湟中叛军安通款曲,而是因为,这个人的性格有老边可以利用之处。

自从泠征战死,陇西的军务就暂时压到了郡守李相如身上,而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呼应湟中部落反叛的河关羌人宋建所部。所幸,陇西郡治狄道城,也是护羌校尉部的治所,城中还有一些残余的护羌校尉部兵马,都归了李相如麾下;加上郡中的郡兵和狄道城中临时征集的壮丁,约得四五千人,平叛力所不及,守城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李相如虽然出身将门世家,却实在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得知湟中大军步步进逼,李相如想的的不是坚守城池,尽一方大吏的职责,他首先想的居然是逃。

当然,要逃也不能不管不顾,收拾了包裹就走。身为一郡之守,不仅要顾及脸面,也还要顾及日后弃城不守的责任。于是,新上任的护羌校尉夏育就成了李相如能找到的最好的挡箭牌。

从湟中大军踏进陇西地界的头一天起,即便城下还未见叛军半个人影,即便宋建所部依然滞留河关没有南下,李相如还是将求援书信一天数封地送往冀城。说来也怪,明明湟中大军就横亘在狄道城与冀城之间,李相如的求援信却能够一封不少地送到夏育案头。

所有的书信只有一个意思,催请护羌校尉发兵救援狄道,如若不然,他李相如就只能弃城了;到时候,可不怪李某人畏敌怯战,实在是有人见死不救。

“无耻小人!”看过李相如的书函,饶是盖勋这般谦谦君子,也不禁勃然变色。

相比于盖勋怒发冲冠,夏育却显得淡然许多;实在是因为他几十年戎马生涯,见过太多像李相如这样贪功诿过,又贪生怕死的官员。凉州之所以羌乱频仍,且总是征剿不力,一方牧守无能也是最关键的原因。

见夏育默然不语,盖勋更是焦虑,不顾仪态地嚷道:“夏护羌,此乃李相如推诿之计,更是叛贼诱敌之计,不能上这个当!”

“我知道。可是如果不救陇西,情况会更糟的。”夏育拨弄着手里的马鞭,眼睛却盯着大帐中挂着的凉州地势图;“李相如一旦弃城,陇西郡就会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各部落必然趁势而起,数百里土地,数十万生民,尽陷于贼手。”

“我不相信他李相如敢弃城不守。”盖勋虽在愤怒之时,还保留着充分的理智;“李相如不过是为将来之事预先留下个话柄,打算万一守不住狄道,将来好与护羌营打官司罢了;眼下还不至于立即就弃城的——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机会。”

夏育默然颌首。盖勋所言,和他心中猜想的差不多。而且李相如手中只有那么几千人马,又非精锐,守城尚可坚持,如果敢出城逃跑,原野之上,根本不足以当叛军一击;谅李相如不至于如此愚蠢。…,

“老夫更担心的,是老边会不会在陇西郡动什么手脚。”夏育沉声道,“他最相熟的部落首领,大都在金城、陇西、汉阳三郡,眼下汉阳郡已经稳住了,可是陇西那边就不好说了。元固,我们派往各部落的使者,都有消息了么?”

盖勋叹道:“陆续都回来了。汉阳郡内,除了已经反叛的滇吾死不悔改,其他各部实力都不强,见了我派去的人,个个拍着胸脯表忠心。安定、北地都还好,就是陇西那边,有些暧昧难明,想来都在观望。”

自从定下消耗湟中叛军之策,夏育和盖勋就陆续派出信使往各郡,以护羌校尉部的名义安集各部;一者抚慰,二者示威,三来也是探听各部消息;究其本意,自然是为了稳住蠢蠢欲动的各部落,好实现夏育针对湟中叛军的疲敌之计。眼下看来,情况比夏育、盖勋预料的更糟糕一些。

“陇西郡的羌狄部落最多,实力也最强,偏偏就是这个地方,情形也最糟。”夏育举着马鞭,用鞭梢在地图上陇西郡的西北部划了个圈;“泠征此前扣押陇西诸部首领,做得太过了。如今诸部首领,个个视朝廷为仇,偏偏也就是这些人,十之六七都与老边有交情。”

盖勋凝视着地图上陇西郡的方位,看着一个个代表着羌胡部落的标识,眉头紧锁;“河关的宋建所部距离湟中最近,当初他被扣押,也是因为北宫伯玉杀死泠征,他才得以逃走。陇西郡内,也唯有他举兵响应湟中。可眼下边章大军进入陇西,难保不会再有人附逆。”

大帐中又是长久的沉默,夏育突然问道:“你说,在陇西诸部眼中,是老边的面子大些,还是官军的威胁更大些?”

盖勋仔细了琢磨了一番,作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的判断:“眼下,湟中叛军离陇西诸部更近些,所以,恐怕也是边章的面子更大些吧?”

夏育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尽显无奈之意;“看来,咱们还是一厢情愿了;原以为,有冀城大军在,有关东十几万人马在,至少能稳住凉州几个月的时间。没想到,泠征留下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烂摊子。陇西诸部对朝廷的敌视,已非言辞所能消弭。眼下看来,若不能击破湟中叛军,陇西糜烂之势,已不可挽回。”

盖勋心中一惊,急忙道:“夏护羌,局势尚不至于如此。只要狄道城能够坚守,陇西之事尚有可为。”

“陇西的部落,一开始或许都有观望之心,可如果湟中大军到时,官军却毫无反应,那些心存观望者就会全部站到老边那一头去了。元固啊,要说陇西诸部的实力,老夫比你更熟悉。”夏育微微摇头怅然道,“如果老边能说服狄道以北诸部一同举兵,倾各部之力,至少能纠集两三万人马。到时候,数万人围攻狄道……如果守狄道城的是你,或许老夫还不用担心,凭你的本事,至少能撑过两个月——可是李相如能行吗?”

盖勋再一次沉默了。盖勋很清楚,羌胡秉性刚烈,泠征扣押诸部首领,对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能够忍耐到现在,他们已经是托了当年段太尉的福了……

夏育感叹道:“老边敢放着我们大军不管,掉头杀进陇西,确实是一个妙着。一步失着则步步受制,这局棋,眼下是让老边占去了先手。”

第三十三章 默契

湟中的两万大军终于出现在狄道城下,将不大的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旌旗招展之下,多的是披发左衽,面目狰狞的羌胡人,吓得城头上李相如心中颤颤。城下如潮的呐喊声中,狄道城死一般的寂静。

“看来,李相如是给咱们吓坏了。”李文侯盯着城头看了许久,连个人影都不见;“老边,你说狄道城里的官军是不是都吓跑了,怎么一个兵都不见?”

老边打量着高耸的城墙,随口答道:“跑是跑不了,不过是躲在城垛后边,不敢露头罢了。”为了一壮声势,老边事先便有安排,将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麾下最精锐的一万老卒调出来摆在城下。如今看来,果然镇住了狄道城中的李相如。

“老边,你说现在要是挥兵攻城,有没有机会拿下来?”北宫伯玉颇有些热切地问道;看了狄道城中的情景,北宫伯玉确实有些动心了。

老边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机会是有,不过破城的把握不大,不值得冒险。李相如胆子小,所以更会着紧城防,狄道城未必如我们所见这般松懈。”

北宫伯玉紧紧盯着城头,依然有些不甘。老边劝道:“伯玉,狄道城早晚是咱们囊中之物,现在无须多想;眼下要紧的,还是去见一见陇西诸部的首领们。”

一旁的韩遂接口道:“听说最近半个月,冀城中派出不少信使,往来于诸部之间,似乎急于拉拢各部,却不知成效如何?”

“盖勋他想什么呢?”李文侯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陇西郡的首领恨不得将泠征扒皮拆骨,盖勋想凭几句话就拉拢他们,做梦去吧。”

“好啊,他们越恨泠征,就应该越感激咱们;不是伯玉杀了泠征,他们眼下还是阶下囚,说不定连身家性命都不得保全。”老边欣然道,“盖勋派人,我们也派人,派人去河关、枹罕,甚至临洮,邀请各部首领相聚狄道城下,就说,我老边请客,邀他们赴宴。”

韩遂亦微笑道:“只是不知,能来几个?”

“我不贪多,三停之中,能来一停就好。”老边朗声一笑,说不出的自信——他也确实有理由自信。

应邀而来的陇西部落首领人数,大大超出了老边的期望。自临洮以北,几乎所有部落大豪都接受了邀请,一齐往狄道城赶来。消息只用了一天就传到冀城,令夏育、盖勋二人大惊失色。

老边是什么人?他是湟中叛军的首领,是凉州眼下最大的反贼之一。原本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偏偏却有这么多人应邀而至,说明了什么?虽然尚未真正举兵,但是陇西羌胡诸部真正的态度不言自明。

陇西郡已经危如累卵。

夏育被迫整兵出战;他必须在陇西诸部真正举兵之前,挽回事态。盖勋搜尽汉阳城中的粮草,又咬紧牙关从守城的郡兵中抽调出四千人,补进夏育军中,而留守的兵力,已然不足三千。

夏育对此表示担忧时,盖勋决然道:“若护羌能胜,冀城虽空无一人,亦安如泰山;若护羌不能胜,则凉州局势糜烂矣,届时群盗纷起,凭一座孤城,数千乌合之众,又能守得几日?”夏育一时为之动容。

二人深知其时局势已到得失交关之际,一心只顾大局,竟然将凉州刺史左昌抛在一旁不理。不过左昌此刻也是自身难保;盖勋弹劾奏疏终于引起朝廷正视,下诏免了左昌官职,接任的新刺史已然在路。朝廷邸报先一步到来,冀城之中,再无人理睬左昌,只凭着盖勋随心所欲。…,

夏育草草整编了补进来的四千汉阳兵,便即启程西进。合计一万两千人马,军容整肃,论军资器械,更不是湟中叛军可比。在盖勋想来,即便人数不及叛军,但实力却不弱几分,胜算应在五五之数。

临出发时,却又收到李相如发来新的书函;原来老边汇聚诸部首领,在狄道城下大张旗鼓,摆宴待客;而后发一封劝降书入城,劝告李相如道:“如今陇西诸部会盟城下,数日之间,十万大军可坐待立至;李太守乃凉州才俊,必能深通时势,早降免祸。”到了最后,还给了李相如一个承诺:“纵然太守抱忠君之意,心怀不贰,亦当为满城生民计;若能开城,边某必当遣人相送,归于朝廷,三军人等一毫不敢有所犯——此言天日可鉴。”

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吓唬他李相如,你给我睁大眼珠子看清楚了,我已经和陇西诸部会盟了,用不了几天,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给我早早投降。如果你不想背上投降叛贼的名声,也可以,你就带着兵马离开,将城池让出来,我保证不伤害你们,以礼相送。

如果说开头叫李相如投降还让对方有些不能接受的话,老边在最后提出的建议,就真正让李相如动心了。不过李相如也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蠢货,此前既然已经把夏育当做挡箭牌竖起来了,眼下又岂能不好好再利用一次?

于是,又一封求援书紧赶慢赶,在护羌营出兵之前,送到了夏育的手中。

可是夏育已经懒得再和李相如废话了。三两下撕碎了书信,大手一挥,一万两千将士鱼贯出营,踏上了老边为他们选定的道路。

狄道城下,老边得到护羌营大举出击的消息,微微一笑,先打发无关的诸部首领离开,随即拔营而起,大军一路向东,朝着护羌营的大军迎了上去。

狄道城中的李相如眼睁睁看着湟中大军从容离去,却丝毫不敢乱动。虽然老边说的陇西诸部会盟纯粹是唬人,但是这几日间,河关宋建却实实在在领着全族五千人马来与老边汇合。湟中大军东去,狄道城下,便只剩下宋建的人马在监视着李相如。

两支大军相向而行,越走越近。当双方斥候在夕阳下相遇时,两军的中军相隔五十里,老边和夏育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开始有条不紊地做大战前的准备;其间没有任何的试探。或许在老边和夏育眼里,两人之间已是熟稔之极,根本不需要做那些无聊的举动,徒然折损兵力。

两军大营之中,两位老朋友同时都在注视着地图。他们都是凉州本地人,又在凉州征战多年,凉州的地理风貌早已烂熟于心,看一看名字,就能想起那里的地形。地图上,就在两个大营之间,一个叫畜官亭的地方几乎同时映入两位主帅的眼帘。

就是那里,明日的决战之地。

第三十四章 虎威(一)

两军交战,战场的选择关乎生死存亡。不同于攻守城防或是遭遇战、伏击战,似老边与夏育之间面对面的交锋,双方能够共同选定一个战场,内中似乎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默契在起作用。若是换做两个不熟悉凉州地理的主帅,怕就要经过不断的试探、迂回,才能最后找到决战的战场。

这样的战场,也必定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地方。

畜官亭是一处驿所,官道从冀城蜿蜒西向,在这里一分为二,一条向西北的金城,一条向西面的陇西,,乃是汉阳往陇西、金城的咽喉之地。围绕着驿所,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镇;镇旁一溜小土丘。

夏育能看中这个地方,大半是因为畜官亭畔那一溜高出平地十数丈的土丘;土丘下荒凉的小集镇,镇子北边紧靠着渭水河,可保官军右翼无忧。这里有足够的地方给夏育布阵设防。自冀城出兵之前,夏育就已经盘算好了。官军比之湟中叛军,人数太少,加上叛军多骑兵,往来冲突,难以抵御;因此交战之际,官军首要便是先稳住阵脚,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畜官亭的地势,正合夏育所需。

因为离得畜官亭更近些,官军先老边一步抵达畜官亭,依托山丘和集镇布阵;夏育将中军设在土丘上,以俯视四方。等到老边率大军到时,官军将将布好阵势,严阵以待。

一道绵延的拒马阵横亘于官军阵前,拒马后方,遍布旌旗,严整的阵线森然相向,平静地面对着如潮而来的湟中大军。土丘之上尘土飞扬,只能隐约看见旗帜与少数人影,不知内中究竟。绣着护羌校尉官名的大纛矗立山头,却看不清大纛下是否就是夏育本人。

老边打量着官军的营盘,始终找不出可以利用的破绽,最后摇着头叹息道:“看来,夏育根本没打算去救狄道,也未必想和我们决战——他还是想拖延时间。指望他主动出击是不可能了”

李文侯犹疑道:“汉军最善于使用器械,看这营盘,防备得如此严密,咱们能冲得过去么?要是硬打,儿郎们损失可不小。”

“不好打也要打。再硬的骨头,也得吃下去!这是咱们出金城郡之后的第一仗,要是打输了,还怎么收服其他的部落?”韩遂细长的双目中,透出的尽是狠厉的光芒。

北宫伯玉见老边兀自沉吟,以为他在犹豫,便厉声劝道:“文约说得对,这一仗无论如何要打;如果能打掉护羌校尉部的人马,即便死伤多一些,也值得。打赢这一仗,咱们的声势就起来了,到时候各部落都会来投奔,还怕没有兵?”

老边一直在观察着官军的营盘,他知道韩遂和北宫伯玉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却始终下不了决心;自己一声令下,很可能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丧命,这个决定确实有些难下。他忽然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心中暗道:“所谓慈不掌兵,此言果然不虚。一军主帅,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北宫伯玉又催促道:“官军的营盘四周,地形开阔,偷袭是断然不成的,只能是强攻,咱们也没工夫在这里长久地耗下去;这种仗没什么别的办法,硬碰硬,打进去就是了。”

两军相遇,此刻再退走已然迟了,更何况眼下还是老边他们极力想收拢诸部人心,挑起诸部一同反叛的时候;一旦退走,则官军声势大张,而湟中部人心尽失。…,

“准备开战吧,伯玉、文侯,你们各率本部主力列阵于左右,张开我军两翼;新归附的部落和新兵留在中阵助势,中军以我的亲兵为主。”老边娴熟地下达军令,湟中大军随之渐渐展开了阵型。

北宫伯玉在左,正对官军的右翼。这一路紧靠着渭水河,战场回旋的余地不大;李文侯在右翼,战场远处是一片丘陵,林木繁密,若官军有后手,十之八九就在此处;故而老边特意分拨三千骑兵交予韩遂,命他紧跟在李文侯身后掠阵,以作接应。

待两军都布阵完妥,时间已经近午。阳光泼洒在原野广阔的原野上,原本暖洋洋的春日午后,却弥漫着肃杀之意。

老边的中军阵中,数十面大鼓一字排开。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大风,伴随着呜咽的风声,战场上第一声战鼓霍然响起。二里许长的战线上,数千骑兵如潮涌动,策马冲锋。

漫天箭雨从官军的阵地上升起,恍若一阵狂风,扫过湟中大军的前锋。连片的惨叫声和战马嘶鸣声被战鼓和呐喊声掩过。

因为时间不够的缘故,夏育的营盘并没有立起营围,但是整个营盘设置得非常有技巧。营盘的西面沿着土丘立起环形的阵势,外围一重又一重的拒马成为羌人骑兵最大的障碍。至于北面,与渭水河靠的太近,完全没有摆开战场的空间。

羌人的骑兵顶着漫天的飞矢冲到拒马前;因为是临时布阵,官军的拒马并不严密,两段拒马之间,留下可供两马并行的空隙,汉军的长矛手和弓弩手填塞其间,严阵以待。正对着拒马的骑兵纵马飞跃,试图跳过拒马,但是更多的的人重重摔下马来,被官军乱刀分尸。也有的骑兵冲入拒马阵中,强大的冲锋势头搅乱了汉军阵型,为后面的人赢得破坏拒马的时间。

冲锋的第一个浪头迅速变得破碎。人与马的尸体在拒马前垒起一层血肉的长墙。后面的骑兵前赴后继。第一层与第二层拒马之间,叛军与官军已经展开了血腥的厮杀。每时每刻都有人躺倒在血泊中。

于此同时,第二批冲锋的队伍也冲到了拒马前。一条条飞索套在了拒马的截木上,砍开桩进地面的木脚后,上千匹战马带着飞索狂奔,将一座座拒马拉到两旁。

箭支在头顶上划过,有官军的,也有叛军的,官军与叛军就在拒马之间展开血腥的争夺。上千条生命在这个血肉磨坊中被消耗。

老边站在己方阵地的最前沿,远远眺望着战场厮杀的中心。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

虎娃就站在老边身后,表情冷峻,只有一双虎目中射出炽热的光芒。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震天的鼓声震得他热血沸腾,只想跟着骑兵大军一起冲锋杀敌。但是在阵前站立了许久之后,他的血液渐渐冷却,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战场上的厮杀声、战鼓声突然远去,变得细不可闻,只剩下一队队人马在眼前奔驰;小老虎突然很惊奇地发现,他的脑海中似乎能够直觉到每一个战场的敌我优劣,每一支队伍的力量变化。他眼前仿佛看到,正在交战的两只军队仿佛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互相搏杀。更深一层,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两个人动作中的生涩之意,就好像两个很长时间没有动手打过架,又互相不熟悉的敌人,一边在拼杀,同时又都在犯错误。在某一些场面上,双方虽然打得激烈,但是都有些不知所措。…,

虎娃突然指了指离溪流较远一头的战场道:“那边,李文侯的兵马有点撑不住了。”

老边闻言一怔,顺着小老虎指的方向看去,尘土飞扬中,李文侯所部骑兵往来冲突,若隐若现;远处突然间爆发出来一阵高亢的喊声,而后李文侯的兵马纷纷退了下来。

老边不动声色,随口嘱咐几句,令旗摇动,又一支人马立刻堵上了缺口。战场上再度陷入了僵持。

“你怎么知道李文侯的兵马撑不住了?”老边有些疑惑地问道。

虎娃摇摇头,说不出来原因。那是一种独特的感觉。就好像他第一次拿刀与王越交手的时候一样,虽然力大无穷,速度灵敏,但是总是比王越慢上一拍,被动挨打。刚才看李文侯的骑兵攻击官军,也产生了同样的力不从心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

老边见没有答案,也不再深究。战场上局势紧迫,不是关心这种莫名其妙问题的时候。反正在他看来,身边这头小老虎时不时就会弄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出来。

韩遂趋马而至,忍受着战场上嘈杂的声浪,大声喊道:“李文侯那边被官军反扑了一阵,折了五六百人,没有打进去,已经退了下来。第二阵堵上去了,不过只能僵持,不敢再深入。那边地形对我们极为不利,骑兵攻不进去。若是下马步战,我们的器械又不如官军。”

老边似乎根本没听韩遂说什么,怒道:“你回来干什么,你的骑兵就是给李文侯掠阵的,你现下要盯住李文侯的侧翼,不要给官军钻了空子。”

韩遂愕然道:“官军兵马这么少,哪里还能分出兵来迂回李文侯的侧翼?”

“开战之后你看见官军的骑兵没有?”老边厉声道,“哨探回报时说过,夏育麾下有三千骑兵,你怎么不想一想,他们眼下到哪儿去了?能够藏下三千骑兵的地方,就是我军右翼的丘陵——李文侯的侧翼。我让你掠阵,就是为了给李文侯掩护的!”

韩遂面色刷地惨白,一言不发,拨马就走。

第三十五章 虎威(二)

韩遂还没有回到自己的阵地,夏育就已经出手了。土丘上旌旗摇动,从山后一派密林中转出一支彪悍的精锐骑兵,斜刺里杀进李文侯所部的腰肋处,将冲阵的湟中大军一分为二。

李文侯所部很快再次败退下来,已经冲到官军阵前的近千人马被拦截在外,处于官军两面夹击之下。所幸,此战中被划到韩遂麾下的成公英当机立断,不待韩遂回转,当即下令全军前进,替下已经混乱不堪的李文侯部,迎头截住官军骑兵的追杀。饶是如此,李文侯部下也折了二三百骑兵;冲到官军阵前的兵马更是一个都没有回来。

“右翼指望不上了。”老边接到败报,心中有些烦闷。转头再看中军,与官军成僵持态势,你来我往杀得好生热闹,其实两边都不曾发力。官军抱定主意死守,湟中叛军装模作样地佯攻。只有左翼的北宫伯玉,这一片战场紧靠渭水,无需顾忌侧翼被袭,北宫伯玉放心大胆地全军压上;虽然也遭到官军极力阻击,但是仍在步步推进。

拒马阵已然被砍开一段数十丈的缺口,北宫伯玉以骑兵在中路冲锋,每当重开一个口子,步军立时接上,护卫骑兵两翼,同时巩固缺口,而后骑兵整顿之后,再次冲锋。如此周而复始,居然被他冲破官军正面,深入二三百步。这一面的官军已然有溃散之势。

土丘上一声号角,一队官军从中军大纛附近赶过来支援。但是尚未赶到时,北宫伯玉正面的官军阵上一片喧哗,阵型轰然溃散。逾千官军朝后亡命奔逃。

北宫伯玉亲自指挥的攻势终于取得了效果。在麾下骑兵的簇拥下,北宫伯玉指挥着大军从缺口一拥而入,闯到了官军阵地的腹心处,没有了拒马鹿角的阻碍,眼前豁然开朗。

“儿郎们,放开手脚,给我杀。”北宫伯玉挥舞着环首刀,兴奋若狂。

但是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冲入官军阵地腹心不久,顺着山脚向前冲出数十步,眼前又是密密麻麻的拒马,拒马后方长矛短刀,森然相向。这里已经是土丘与畜官亭集镇相夹而成的一片荒石地,地形狭小,宽最多不过十余丈,根本无法发挥大军的兵力优势。集镇小小的街道,已经被土石封死,数百劲弩严阵以待。

前路不通,侧翼同样异变陡生。从山腰处起,原本赶来支援的那一支官军突然停下脚步,几乎转眼之间,数百面大楯被竖立起来——那些大楯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藏在那一片草地里。北宫伯玉向左右两面突进的道路都被封得严严实实。大楯之间,伸出一杆杆尖锐的长矛,锋锐的矛尖映射着正午的阳光,折射出狰狞的光芒。

北宫伯玉心下骇然。左边是集镇,再出去是渭水河,前方又是死路,右面是密不透风的楯墙。后方的骑兵不明就里,还在源源不断地冲进来。近千精骑拥挤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北宫伯玉原先以为自己突破了官军的防线,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夏育预先设好的阵中之阵。

大楯后方,飞起一片黑影。无数箭矢猛然落下,带起无数鲜艳的雪花。

老边目光一紧,失声道:“不好,伯玉中计了!”

大楯,高六尺余,宽约近四尺,厚木为面,背支斜杆,条木做框,可以用略略后仰的角度竖立在地面上;这是汉军野战时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军械。训练有素的精兵可以在十息之内完全支好一面大楯,横列成排,成为阻挡骑兵冲锋的简易木墙。配合长矛弓箭,会给正面冲锋的骑兵造成巨大伤亡。…,

大营前方,原先被北宫伯玉破开的缺口处,官军源源不断地从中军分兵过来,填进拒马之间的缺口,以最坚决的攻击一举杀散后续的骑兵。失去北宫伯玉的指挥,其麾下骑兵不仅很快就丢掉了缺口处的阵地,而且惊恐之下迅速溃散,朝本阵败退下来。官军也不追击,而是就地设防;在原先竖立拒马的地方,一道楯墙很快就凭空出现,完全封死了叛军救援北宫伯玉的通道,也等于封死了北宫伯玉出逃的通道。

狭小的空间内,一群群官军步卒手持长矛,将叛军骑兵逐个戳下马来,步步紧逼,挤压着北宫伯玉所部的空间。骑兵队伍失去了冲锋的速度,庞大的体积就成为弓箭的靶子,待宰的羔羊。

北宫伯玉急得连连大吼:“不要管前面,全部下马,步战,步战,杀出去。”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向前是死路,左右都有阻碍,官军劲弩更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北宫伯玉只有向后退。但是逾千战马转向,势必会造成混乱,只有下马步战,还可以用战马群堵塞后路。

夏育站在山顶,俯视着山丘下已经落入陷阱的叛军骑兵,捻须微笑。他确实有理由得意,这一下,至少能打掉叛军近千精锐骑兵,重挫叛军锐气。虽然北宫伯玉的反应让夏育微觉惊奇,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倒是有几分将才。”夏育淡淡地说了一句,就不再关注;因为北宫伯玉的应对并未出乎夏育的意料,最多也就是反应更快一点。征战四十年的老将所精心设下的陷阱,又岂能这么容易被打破。

在围困北宫伯玉的陷阱周围,夏育投入了近三千人马,为的就是集中力量歼敌一部。此前以骑兵逆袭李文侯,逼退叛军右翼,中路严防死守,利用地利层层设防,为的就是抽调更多兵力用于对付叛军的左翼。如今此计已然奏效,北宫伯玉所部主力被困,后军随即溃散——这一点也未出夏育的预料——只因羌胡兵马,最欠缺的就是纪律和韧性,夏育在凉州打了半辈子的仗,又岂能不知?

此刻北宫伯玉弃马步战,失去战马的优势,军械又不及汉军,只不过是凭着一股血勇之气苟延残喘罢了。

夏育只瞥了人群中的北宫伯玉一眼,就将目光投向了别处。现在能否全歼北宫伯玉,就看外围能够坚守多久。北宫伯玉杀不出来,留在外面的部下又大半溃散,少数死忠的亲信一次又一次向缺口处狂攻,却仿佛大浪拍石,迅速破碎消失,始终无法打破汉军的封堵。

北宫伯玉身边的人马已经越来越少了……

第三十六章 虎威(三)

叛军与官军的区别此刻展露无遗。官军在夏育的指挥下,每一次调动变化都有条不紊;左中右三条战线配合得天衣无缝,宛若一守乐章,曲音流畅,此起彼伏间悦耳动人。反观叛军各部,李文侯作战不力自不待言,韩遂临阵擅离职守更属幼稚。北宫伯玉深陷重围,也只有勇猛二字尚可自夸,但是其麾下大半人马失去指挥便自行溃散,更是让老边躁怒不已。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麾下陆续投入一万两千人攻击官军的阵势,若加上迎击官军骑兵的韩遂部,人数已经超过一万五千人。如今两部皆败,已然无力取胜,老边手里只剩下他自己的五千亲军可以调动,心中烦闷可想而知。

“如今的湟中义从,已非二十年前的湟中义从了。”老边心里默默感慨。不过眼前的战况已不容老边多想,必须尽快救出北宫伯玉再做道理,否则北宫伯玉一旦出事,湟中部落势必人心尽散——李文侯之声望不足以控制湟中众多的小部落首领。

老边的目光投注在亲军的队伍上。五千亲军是边伍依照汉军规制训练出来,别的不说,仅军容整肃一项,便大异于诸部——阵前乱战纷纭,溃兵回阵——亲军将士都不动如山;只是不知,待到与敌军交上手了又当如何?

“恐怕不行,边伍练兵尚可,临阵指挥调度亦能勉强胜任,但是自身勇武不足以服人。这支亲军还缺少一个能够身先士卒,激励军心士气,进而摧锋破阵的勇将。”老边心里默默思酌,最后将目光转到了身旁一直跃跃欲试的小老虎身上。

虎娃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前方成千上万人浴血厮杀,看得小老虎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老边将令,被拘在中军本阵。此刻见老边瞧着他,顿时一个激灵,心中狂喜起来。

小老虎焦急地看着老边,心里只觉等待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听到老边开口道:“虎娃,你带着人上去,把北宫伯玉救出来……”小老虎应声领命,转身就要上马。老边一时气结——老子话都没说完呢,你小子往哪儿走?

“给我回来!”老边一声断喝,震得小老虎不明所以,“你知道大军上去了该往哪里打么?没头苍蝇一般,怎么救人?”

虎娃既惊讶又无辜,手指着官军阵型的某一个点,疑惑地说道:“不是从那里冲进去么?”

老边神色一动,顺着小老虎的爪子一瞧,登时惊诧莫名。小老虎指的,正是官军左右两阵的交汇点,距离北宫伯玉被困之地有二百步之遥;这里也正是老边观察许久之后选定的突破点——我还没有说呢——这虎崽子怎么知道的?

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可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既然小老虎已经知道,老边也不赘言,又交待道:“你带三千骑兵去,冲开阵势之后,不可恋战,只管率军一路直扑,救出北宫伯玉,途中若有变故,多听边伍的安排;待救出人后,一切听北宫伯玉调遣,你自己不可莽撞。”

小老虎满口应是,急不可耐地上马就走。不一时,从亲军阵中分出三千骑兵,势如长龙,直奔官军阵地。老边猛然警醒,这小老虎平日里性情暴烈,除了自己和夫人再没有人降服得住,能指望他听从北宫伯玉乃至边伍的话么?老边思及此处,不禁自觉失策,不该贸然派出这个混小子去。只是兵马已动,如箭已离弦,眼下唯有寄希望于小老虎崽子不要在生死关头犯浑了。…,

战场上生死搏杀,两万人往来鏖战,扬起漫天黄沙,相隔十余步远就难辨敌我;这种情形恰好给了小老虎难得的机会。

左翼北宫伯玉的后军仍在舍生忘死地冲击官军战线,试图救出他们的首领,这一番恶战,惨烈尤胜先前,极大吸引了官军的注意。中路的叛军虽然欠缺大将主持,攻势不利,但是终究人数上占了优势,加上官军的注意力也不在此处,一时间也让湟中大军占了上风。

两路官军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小老虎的三千骑兵突然从中路兵马的背后抹了出来,直扑他事先选定的突破点。这一下大出官军的预料。

小老虎一马当先,冲在全军的最前面;眼前百十步远处,官军前沿将士的身形已经隐约可见了,而官军仿佛也刚刚醒觉有人冲阵,直到此刻,才有稀稀拉拉的箭矢飞落在虎娃身旁。

三千精骑几乎毫无阻挡地冲到官军阵线前,这时就开始出现了伤亡;因为这里也是一片连绵的楯墙,间杂长矛、劲弩,守得密不透风。夏育全军最精锐的兵马,最得力的器械都堆积在这个方向上,只求全歼北宫伯玉主力。

第一线骑兵撞上楯墙,死伤过半,余下的人都是见机得早,及时下马步战,否则不是在楯墙上撞得骨断筋折,就是被长矛劲弩击杀于阵前。两边军士隔着一面大楯交锋,激战片刻,虽然叛军在楯墙上破开数处缺口,却被官军以长矛劲弩封死,每当有大楯被叛军拉倒,楯后官军立时长矛乱刺,破楯的叛军将士往往应声倒地,不得前进半步。大楯之下,伏尸处处。

虎娃的动作却是所有人中最快的,踏雪乌骓冲到阵前,前蹄抬起,重重踏在大楯上,一声闷响,大楯略略一晃,依然矗立不动。大楯两侧伸出几杆长矛乱刺,虎娃长刀一扫,应声断折。小老虎随即下马,怒吼之下举刀扑向面前的楯墙。

“噗”地一声,刀刃没入楯面数寸,穿楯而过。虎娃见状大喜,可是往回一拔,居然拔它不动——刀刃竟然被卡在楯面上了。小老虎登时大怒,虎啸连天,握紧两个铜锤般的拳头,猛然向楯面一砸。

只听大楯上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清脆的碎裂声。马蹄全力一踏都不能损伤分毫的楯面上,立时现出十几道裂纹。

虎娃见状仰天大笑一声,第二拳随即又砸下,大楯猛地一震,似乎往地下陷了几分,大楯背后的木架尽皆折断,摇摇欲坠。楯面上被砸出一个水桶般大小的缺口,透过缺口看去,后面的官军个个面露惊色,不知所措。

不等官军反应过来,小老虎虎爪一伸,扣住楯面上的破口,双臂施力,左右一拉,口中大喝一声:“给我开!”随即就是一阵咔嚓嚓的破碎之声,数百斤硬木打造的大楯,被他生生撕成两半。

眼前,官军惊恐的面容纤毫毕现。

第三十七章 虎威(四)

混乱之中,小老虎耳朵一颤,听到几声细微的弓弦响声。战场上人声嘈杂,亏他听得分明,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将半边木楯横在身前。几乎刹那之间,木楯上同时扎上了五六支弩箭。小老虎心头微微一惊,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山林中被猛兽盯上的那种感觉。

抬头一看,目光穿过破碎的木楯缝隙,看见十几步外有数名官军弓弩手正紧张地上弦。原来是小老虎三拳破楯,声势太大,同时被数名官军弓弩手盯上。官军所用弩弓虽然射程不远,但是劲力极强,用于保护近战的步军,效果极佳。眼下弓弩手与小老虎相隔十余步,最适合弩弓发威,若非小老虎五感敏锐,反应迅捷,已然伤在弩箭之下。

见到官军仍在填装弩箭,小老虎焉能放过这等良机,右手抡圆了全力一抛,上百斤重的木楯残片猛然砸了出去,半空中带起风声呼啸,不偏不倚,正砸在官军弓弩手当中。那木楯硬木打造,百余斤的重量,加上小老虎全力一抛的冲力,威力岂同等闲?当场便砸死三名弓弩手,脑浆迸裂,红的白的登时流了一地。

幸存的官军哄然四散。小老虎顺手操起长刀——木楯碎裂时恰好落在脚下——刀锋起处,便是血雨腥风;十步之内,当者立毙。

虎娃对官军的劲弩仍有些心悸,左手上那半片木楯一时就舍不得放下来;好在他臂力过人,是被老边称作双臂各有一虎之力的怪胎,百十斤重的大家伙在他手里混若无物。这半片大楯舞动起来,威力不下巨锤铁棒,倒是与右手长刀相得益彰。

不一时,小老虎周遭三十步内,官军被屠戮一空。身后的湟中叛军紧跟着从破口处涌入。这一线的楯墙已然土崩瓦解。令叛军将士惊喜的是,官军在楯墙被击破之后,第二线的兵马竟然不堪一击,很快也跟着败退下去,其军心斗志与第一线防守楯墙的兵马彷如天壤之别,让身为敌对的叛军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其中缘由,此刻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领兵冲阵的小老虎,一个是目光如炬的老边,最后一个自然就是布阵之人——官军主帅夏育。

之前为了引诱北宫伯玉入彀而不令其生疑,在北宫伯玉全力攻击的左翼,相对的也就是官军右翼一线的兵马,确实是经过了殊死搏杀,力战许久才退了下去。因此才让北宫伯玉不疑有诈,一路直扑进来。北宫伯玉入彀之后,围堵他的官军都是事先埋伏好的生力军,才能迅速压制北宫伯玉的反扑,并且切断他的后路。但是,夏育手里并没有这么多的兵力。

官军终究只有一万多人马,将三千余人集中在一处,再刨掉设伏的三千骑兵,其他地方的兵力已然是捉襟见肘,中军防线更是空虚。故而一俟北宫伯玉入伏,官军变阵之际,夏育只能使用最早与北宫伯玉交手,却已然被打得半残的右翼残部来补充空虚的中军。现在,小老虎所攻击的,恰恰就是那支残兵所防御的阵地。一旦突破了第一线的楯墙,第二线的官军就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

这一变化老边看出来,不过那是凭着对官军实力的判断,还有老边对夏育的熟悉才推测出来的。而小老虎也能看出破绽来,就不知从何解释起了。

趋身前进,刀枪长矛如林如簇,迎面而来。小老虎一声断喝,长刀横过,木楯乱舞,一群好容易鼓足勇气冲上来的官军,顿时被杀得落花流水,根本无有能与拮抗者。小老虎趋步直进,刀锋所及,衣甲平过,血光迸射。官军被杀得立足不住,骇然逃散。…,

小老虎意气风发,披散的长发迎风飘舞。一座座木楯在他身后轰然倒下。

“冲进去,冲进去,不要停下。官军就要败了,杀进去,杀进去。”小老虎放声高呼,声音回荡在战场的空中,随即一马当先,杀进了官军第二道阵线。

这支疲兵没有给小老虎造成多少麻烦。三千人马杀进官军阵势腹心处,沿着山脚向左右突击。所到之处,官军阵形随即崩解,

小老虎没有停手,径向着北宫伯玉被围之地杀去;边伍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聚起数百人紧紧跟上,顺着小老虎打开的通道滚滚向前。就好像一股洪流,冲毁一切阻挡在面前的东西。

围困北宫伯玉的官军确是精锐,在万分危急之时,仍能分出一部,死命挡了上来。小老虎不惊反喜,挥刀而进,猛然扑进了官军的人群之中;他随着王越练刀数年,群战之法也是王越着意雕琢过的,直到今日才得以一试,如何不喜?只见他一路向着官军人群最密集处突进。庞杂的人流反而成了他的掩护。长刀不断地收割着生命;如同猛虎入羊群,从山脚到山腰,又从山腰杀下山脚,长刀之下,无一合之将——百余步间,生生杀就一条血路,连身后紧追不舍的叛军同袍都跟不上脚步。

阵势一破,之后的骑兵也无需再下马,而是源源不断地杀进官军阵地腹心,往来冲突,彻底搅乱官军的阵势。而原先围困北宫伯玉的三千官军,却还不及吃下北宫伯玉的千余人马,如今反而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境地。

混乱如涟漪一般在官军中扩散,由近及远,最终波及整个阵地。一面又一面大楯颓然倒下,最终整个楯墙轰然坍塌。官军的右翼最先崩溃,而后是中军,最后连一直占据上风,压着李文侯打的左翼也随之动摇;正与成公英、韩遂缠斗的官军骑兵断尾求生,抛下数百骑兵断后,余部掉头东撤,也只逃去千余人马;数千官军步卒却不似骑兵有脚力,逃脱不得,如潮水般向山丘顶上、向北面渭水河边溃散。

小老虎看见了狼狈不堪的北宫伯玉,他冲着满脸血污,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北宫伯玉兴奋地大喊道:“伯玉,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不要让官军逃了。我们顺着山脚追过去,他们没有马,跑不过我们的,追上去,把那些溃兵全部吃掉。官军完了,他们完了!”

“先抓住夏育才对。”北宫伯玉恨声不绝,死死盯着山头的夏育帅旗。

“管什么夏育,先吃掉官军的败兵才要紧;不能让他们讨回冀城去。冀城没了兵,就是咱们嘴边的肉,夏育没了兵,就是一头死老虎!”虎娃兴奋之下,头脑竟异乎寻常地清醒,只管一叠声下令仍在马上的叛军追杀官军败兵,只留下之前下马步战的将士围攻土丘,抓捕主帅夏育。

小老虎恣意的喊叫声远远传到了山丘顶上,夏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头上的白发无力地飘着,仿佛顷刻间就苍老了许多。

第三十八章 虎将

小老虎一战破敌,一步不停,纵兵四出,追杀官军骑兵,只留下满腔怒气的北宫伯玉继续围困夏育。踏雪乌骓极有灵性,这边恶战方休,那边就自己一路寻回到主人身边。酣战之际,小老虎下马步战,不及照顾坐骑,此刻见它自己回来,大喜过望,仔细一查,这家伙屁事没有,也不知道恶战之际躲在哪里?

时将近暮,畜官亭战场周围渐渐恢复了平静。此刻,从北宫伯玉以下,李文侯、韩遂、麴演、成公英,以及一些小部落头目都聚集到老边的大帐,人人喜气洋洋。

畜官亭一战战果极丰。从小老虎打破营盘救出北宫伯玉,官军的阵线就迅速崩溃。不仅仅是因为包围北宫伯玉的三千主力被击败,更多的原因,在于小老虎统帅的那一支骑兵。他们冲进营盘并且向四周推进的时候,每每总能打击到官军防御的最薄弱处,为正面鏖战的友军打开缺口。

于是,在后方的老边眼里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小老虎率兵所到之处,官军总是一触即溃,就好像原本一团乱糟糟的麻线,被人很干脆地一刀斩开。剩下的事情也就如水到渠成,只等着追击溃兵,争夺首级和缴获辎重。

直到日近西山,四面追击的各路人马才陆续回营。这一仗,湟中叛军虽然付出了两千多人阵亡,数千人负伤的代价,但是也彻底歼灭了夏育的护羌校尉部主力人马。斩首四千余级,俘获近三千人。若非老边及时下令,生俘官军加倍论功,只怕官军就剩不下几个活人了。

官军的营盘被攻破之后,丢弃了大量的军械辎重,其品质之佳,数量之多,让一向军械简陋的叛军首领们看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万分嫉妒此刻仍被困在土丘上的夏育。

官军溃散之后,老边并没有急着强攻山丘上的夏育中军,只命各军封锁道路,不许让夏育逃了。此刻,夏育的中军依然驻扎在山丘顶上,虽然依旧可以俯瞰全局,但是触目所及,已经不再是鏖战不休的战场,而是重重围困在四周的上万叛军人马。夏育只收拢得不到千人的残兵,拥挤在本就不甚宽大的山顶,既无器械,粮草又失,更关键的是,连水源都断了。现在只不过是等死罢了。

大帐里,只有老边和韩遂坐着,其他各部首领或站或走,即便时近深夜,也毫无倦意;一群人互相说笑,更多的是问及今日之收获,虽然损失不小,但是依然让人喜笑颜开,

老边也不去管别人,只是拿着一卷不知哪里来的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时不时陷入沉思。

忽见有中军小卒进来禀报道:“虎将军回来了。”

帐中之人不由一愣,面面相觑——虎将军是谁,咱们军中有这么个人么?没听说啊。

老边皱着眉头问道:“谁是虎将军?”

通禀的小卒一头冷汗。他刚才守在帐外,听得帐中北宫伯玉、李文侯等大首领一口一个喊着小老虎、老虎崽之类的话,也知道说的就是今天领兵破阵的那位小将军,刚才进来禀报,一时顺嘴,忘了小老虎的名字,脱口就把“虎将军”给喊了出来。也怪今日小老虎的表现太过惊人,让全军上下都惊骇不已。

听了小卒结结巴巴的解释,老边着实有些不知作何言语。

北宫伯玉一下跳了起来,乐呵呵地道:“那虎崽子回来啦,在哪儿呢,怎么不进来。”…,

也不知何以突然转了性子,外头的小老虎难得正老老实实站着等呢。北宫伯玉出来,上前一把抱住,搂着他脖子就往里拽。

“你小子,今天可露了一回大脸了,连老子命都是你救的。”

小老虎被勒得胸口喘不过来气,一张脸憋得通红,踉跄着被拖进大帐里来。一群首领、头目看见他一副憨态,都嬉笑连连,纷纷上前来,摸头的摸头,捶胸的捶胸,拍肩膀的拍肩膀,大为嘉许。

说起来,这些首领、头目都是老边的旧相识,论年纪,大都比小老虎大出十几二十岁,一直都把他当做晚辈子侄看待,其中有几个,还是当年在李文侯娶妾礼上,教过小老虎喝酒的,自然对他十分亲切。

北宫伯玉把小老虎拽到大帐中间,高声大喝道:“都静一静,听我说。”他是湟中义从大首领,此时振臂一呼,许多人都停止了笑闹,静静听他说话。

北宫伯玉一手搂着小老虎脖子,一手拍着他的胸口,大声道:“老边家里这个小老虎崽大家都认识,今天他救了老子的命,也帮着咱们打赢了这一仗,是个好样的。刚才有人管这小老虎叫虎将军,大家都只当是他说错了话。照我说,这虎崽子长大了,可不就是虎将军嘛!他说的没错,就是虎将军,是不是。”

众人由衷地赞同,齐声欢笑道:“没错,就是虎将军……”

“既是老虎,又是将军。”

北宫伯玉一拍小老虎的胸口,眉目间丝毫不掩饰欣赏之意,大喝道:“听见没有,从今往后,你小子也算有名号了,咱们凉州的虎将军!”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笑闹。

老边等着一群人闹够了,才开口招呼道:“虎娃,你过来。”

北宫伯玉只当老边也要开口夸赞,将小老虎推到了老边案前。可是小老虎是什么人,与老边相处六七年,日日见面,他又知觉敏锐,还能不知老边的性情?此刻见了老边神色,就知道不好;恐怕没有什么夸赞,反倒有一通臭骂。以前挨骂的时候,老边可都是先摆出这样一张冷脸来的。

老边放下手中看了多时的文书,悠然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最后一个回来?”

小老虎心里一怔,顿时知道不好,老老实实低头,低声道:“我去……追击官军了。”

“我命各军最多追击三十里便回,你追了多远啊?”老边追问了一句。

小老虎嗫嗫嚅嚅,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好半天才用蚊子般的声音道:“大概,大概……我也记不清了。”——半天功夫的事情哪有记不清的,分明是心虚才对——无怪乎刚才老老实实呆在帐外,原来是他早就知道要挨骂。

午时一战太过畅快,小老虎追击败兵,一不留神追出去上百里地,连战马都累死了好几十匹。那些个官军败兵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顺着官道东逃的步卒被全部斩杀、俘获,就是骑兵都险些没能逃出去;被小老虎和成公英两个一路赶到冀城,却连城门都不敢进,生恐被叛军骑兵趁势夺门,只好绕过城墙,一路向东。若非天色暗淡,小老虎还想不起回来。

老边一声冷哼,厉声训斥道:“记不清了?我去问问你营中司马,看他记不记得清?头一天领兵上阵,就违抗军令,好大的胆子!”

小老虎不敢顶嘴,挠着后脑勺,闷闷地不说话,心里却想到了成公英,难怪那家伙躲得飞快,打着处置俘虏的名义逃之夭夭………,

老边依然没有好脸色,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追击了大半日,战果如何?”

听到老边发问,小老虎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急忙答道:“我和成公英追击官军到冀城,在冀城东门外抓住了一伙人,有一个老头子自称是凉州新任刺史宋枭,今日才来上任的……”

帐中诸人闻言,皆面露惊色,而后又是大喜过望——今日等于一战捞到护羌校尉和凉州刺史两条大鱼——湟中义从的威风算是真正打出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那些人可有证据表明身份?”老边凝声问道;得到小老虎肯定的答复,老边又看了他呈上来的,从宋枭那里缴获的朝廷诏命与文书、印信等物,确然不假。

北宫伯玉热切地说道:“现在可好,凉州刺史给咱们抓了,夏育还被咱们困在山上,也就是等死了;我看也不用再等,明日天亮,各军四面围攻,最多一刻钟功夫,就能把夏育的脑袋提回来。到时候,再带上宋枭去打冀城。依我看,只需要把宋枭、夏育往城下一扔,就能吓破他左昌的胆子。”

北宫伯玉说得高兴,众人也是齐声附和,兴高采烈。

老边却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兴奋,刚才验过文书印信之后,他就在琢磨着如何利用宋枭来做一篇大文章;他思虑极快,心念电转间,已然有了成算;当下淡然一笑,摆摆手道:“不着急,留着夏育,咱们还有用。”

第三十九章 做戏

新任凉州刺史宋枭是个完完全全的书生。儒冠博服,白面长须,年纪约与老边相当。他此番前来上任,原本一路平安,不想就在冀城城墙已经遥遥在望之际,可巧被追击败兵的小老虎撞个正着。眼下深陷叛军营中,想到自己很可能就成为第一个没有上任就遇贼殉国的凉州刺史,心中大为悲苦,一张老脸皱得,让额头上的皱纹都更深了几分。

在叛军大营里,所见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羌胡大汉,粗鲁凶悍,不知礼仪,更不将宋枭这个新任的凉州刺史、二千石大吏放在眼里。不过宋枭好歹是朝廷一方大吏,又是多年读书读出来的,虽然手无束鸡之力,胸中却自有一点读书人的气度,还算从容淡定,没有在叛贼面前落了风度。

到了叛贼窝里,宋枭本自分必死,不料却独自一个被关了一天一夜,无人理睬,彷佛被人忘记了一般。直到第二天夜间,才有人来提他去见叛军主帅。

听到叛军主帅要见他,宋枭也还从容不迫,整了整衣衫,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架势来,把面前押送的兵丁视作无物;押送的兵卒都是老边多年使唤出来的心腹,不比寻常羌胡汉子不知轻重,对宋枭一番做作也不为意。

进了大帐,宋枭四处打量,只见帐中并无多少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高踞上座,低着头盯着一张纸在看,应该是一张书信之类;座下两个年轻人侍立两旁,再下来还有两个羌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坐着,大约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此外就不见旁人。

押送的兵丁禀报一声就退出了帐外,两个羌胡汉子一齐朝宋枭看过来,凶戾的目光让宋枭心内一寒;而后两个年轻人也转过头来——这两个年轻人宋枭都认得——正是将宋枭俘获的两个叛军小将。此刻在帐中重遇,其中一个尚好,面色平淡,看不出恶意,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少年郎却凶恶得怕人,脸上两道疤痕,衬着他的目光愈发凶厉。

如果说两个羌胡汉子不过是让宋枭心生寒意,那眼前的疤脸少年就让宋枭恐惧万分。就是这个少年,在冀城城下截住了他的车队,将他的随从亲信,还有护卫兵马上百人屠杀得干干净净。宋枭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少年浑身浴血,杀人杀得双目通红的景象——若非自己情急喊出官职身份,也必定要成刀下亡魂了。那满地残肢碎肉、血流成河的血腥一幕,是宋枭大半生都未曾见过的,在他心里留下难以忘怀的恐怖印象。

宋枭好容易提起来的一点心气,一见小老虎就被消磨得分毫不剩。

主座上,老边好容易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是新任刺史宋枭?”他的目光盯着宋枭脸上做作的神情,对此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洞若观火。

宋枭用鼻孔里哼了一声以作应答,眼神却不敢去看小老虎。

老边冷笑着点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杀你,明日天亮就放你回去。”他故意说出这一句话,足可以让装模做样的宋枭心防失守。

“此言当真?”宋枭几乎冲口而出,随即才发现自己过于急切,再看老边一副了然于胸的嘲讽神色,不由涨红了面皮。

老边笑吟吟道:“老夫虽是叛逆,也知道言而有信,不过放你回去容易,还需得你做一件事情。”…,

宋枭霎时冷静下来,沉声道:“若要宋某背叛朝廷,就不必多言了。宋某虽然惜生,却不敢有违忠孝之道。”

“放心放心,此事并不会有损宋使君清名。”老边满不在乎地说道,“此事其实与使君并无太多干系,只须使君写一纸书信送予陇西郡守李相如。信中说的什么都无所谓,只需能证明使君身份即可。”

宋枭冷静下来之后,头脑倒是比此前惴惴不安时候更加灵活,闻言心中生疑,问道:“阁下此话怎讲,莫非想用宋某威胁李郡守不成?”

老边笑着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北宫伯玉厉声道:“叫你写你就写,何来恁多废话!”

“休想!”宋枭自觉猜到老边等人的打算,强忍着心头畏惧,断然拒绝。

北宫伯玉立时大怒,上前揪住宋枭就要动手,却被老边喝止。

“宋使君,老夫请你修书于李相如,不过是为了替你留存几分体面。否则的话,你身在此间,朝廷诏书、印信俱在我手,我将诏书、印信送入狄道城,甚至将你绑了在狄道城下示众,难道就不能取信于李相如吗?”老边阴沉着脸说道。

宋枭在北宫伯玉面前又怕又羞,涨红了脸皮强辩道:“李相如一郡之长,岂能不知轻重,你们就算拿我为质,他也不会轻易投降。奉劝尔等早早死心。”

北宫伯玉不屑地大笑一声,用力将宋枭往地上一掼,冷笑道:“你当李相如是什么东西,怎知他不肯投降?不怕实话告诉你,自从我湟中大军击败夏育,李相如便遣人来商议投降,如今不过是拿你做个台阶给他下,有没有你的书信,狄道城都必破无疑。”

宋枭跌坐在地上,满身尘土,听到北宫伯玉的话,先是惊疑不定,而后突然大笑道:“这等虚张声势之计,也敢来骗我?李相如乃是朝廷二千石大吏,守土有责,若是你们打破城池也就罢了,若是敢不战而降,他真以为朝廷法令乃是虚设吗?到时候,不仅他自己罪责难逃,还将祸及满门。”

说起法令、道理来,北宫伯玉就真的没词了。宋枭见北宫伯玉无言以对,自以为说中对方的破绽,识破了叛军的阴谋,一时得意起来,坐在地上嘿嘿冷笑,心中诚然看不起北宫伯玉这等文智浅陋的蛮夷。

这个时候,老边开口了:“宋使君所言极是,汉家法令森严,李相如自然不敢轻犯——不过宋使君可知汉家军法中败馁之法?”

宋枭闻言一愣,他一介文士,读的是四书五经,学得是忠孝仁义,能知道几多军中法令?适才懂得用法令驳斥北宫伯玉,已属难得,要和老边论军法,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老边此问本也不需要宋枭作答,自顾自解释道:“败馁之法,乃是对兵败将帅之处置,罗列数十余条,视军情战况有轻有重,不一而足;不过其中亦有免罪之例。若以守城论,兵力不及敌之半者,困城百日而外无援兵,虽失城,亦不罪家属。”

“若是从河关宋建反叛之日算起,至今已有百余日;若是从宋建第一次兵临狄道城下算起,也有八十余日了。如今夏育兵败,虽说还有两三千人马,但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自保尚且不足,何谈能救狄道?我已派出一万人马围困狄道,只需再过十余日,李相如即便开城投降,亦无重罪。”…,

宋枭原本还在得意,此刻越听面色越是苍白;“一派胡言,弃土不守,罪莫大焉,军法岂能宽贷?”

老边大为失望,说道:“亏你是一州刺史,连法令都未曾学得通明;是真是假,你回去冀城一问便知。”口气中似乎已经不耐烦与宋枭这样无知之人说话。

宋枭犹想再说什么,老边却已然失去了兴致,挥手打发人带宋枭出去,随口吩咐道:“将他带去狄道城下,绕城三周示众;而后就送回冀城,记住了,扒光了衣衫,再赶进城去。再给盖勋送一封书信,就说夏育兵败,命在旦夕,李相如弃城在即;冀城内无兵马,外无救应,劝他早识时务,开城投降。”

宋枭吓得面色惨白;他是一州刺史,当了俘虏已然丢尽颜面,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光衣衫,今后还有什么脸面治理一州军民百姓?可惜这个时候,宋枭再想说什么都已然晚了,北宫伯玉深恨宋枭看清自己羌胡身份,此刻主动接过此事,满脸兴高采烈,推着宋枭出帐而去。

等到北宫伯玉押着宋枭离开,帐中诸人立时就收敛了神情;成公英不解地问道:“边先生,既然要放宋枭,又何必当众折辱于他?”

老边笑道:“自然是为了毁他声誉,让他无颜再治理凉州。”

成公英愈发不解,追问道:“宋枭一介书生,看着就是不同时务之辈,无足轻重,此事先生不会不知,为何多此一举?”

老边笑意愈浓,为成公英解释道:“当众折辱一州刺史,挫动冀城军心士气——不如此,又何以解释我等故意放回宋枭呢?”

成公英恍然大悟,却仍有些疑虑,沉吟不语。李文侯在旁接口问道:“就算咱们定下这个计策,那盖勋能上当么?”

“盖勋自然会想到其中有诈——应该是将信将疑吧!”老边冷静地分析着盖勋的性情;“以盖元固的性格,即便将信将疑之事,一旦涉及大义,则必然义无反顾。,如今的局面,不仅涉及陇西一郡之得失,还要加上夏育这个护羌校尉,盖元固岂能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老边突然问一旁从始至终都不说话的小老虎:“虎娃,你觉得依盖元固的性情,此计能够成功吗?”

小老虎闻言一愣,想了半晌,想起老边此前曾教过的一句话来:“君子可欺之以方。”

老边哈哈大笑,目中尽显欣然之意。

第四十章 盖勋

一支支队伍从城门洞鱼贯而出。盖勋站在城头看着即将随自己出征的五千兵马,神色颇为复杂。这支人马是盖勋费尽心力七拼八凑出来,既有原先汉阳郡郡兵,还有一些被打散之后,逃回冀城的夏育残部。畜官亭惨败的消息经过残兵的口传遍冀城,城中人心惶惶,连带着即将出征的人马也出现了军心不稳的迹象——在盖勋出任汉阳郡守后就从未有过。

新任刺史宋枭站在他身边,他是光着身子被救入冀城的,可以说是有汉以来,最丢脸的一州刺史。不过老边做事还算留了几分情面,将他上任的诏书、印信都还了回来,总算能平平安安接任。此刻宋枭神情十分犹豫,在心里挣扎许久之后,还是想再劝劝盖勋:“盖司马呀,本官还是觉得,不要轻易出兵为好。”虽然在老边的刻意安排下,宋枭受尽屈辱,但是对叛军的畏惧压过了报复屈辱的念头。

听到这样懦弱的话语,盖勋心里长叹了一口气;虽然看不起宋枭的文弱与不通兵事,但是多年养成的性格,还是让盖勋对宋枭保持着对待上官的尊重。

“使君,夏护羌乃是本州二千石大吏,又有典兵平叛之责,正需要使君与他同心戮力,才能尽快平定凉州之乱。如今他被围畜官亭,自使君在畜官亭闻讯之日算起,夏护羌也已经血战三日了。若是不去救援,万一夏护羌兵败军亡,朝廷追查下来,我们难免背上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

宋枭面色越发愁苦,想起曾经俘获过他的羌胡叛军,个个形容狰狞,心里越发畏惧;“可是,盖司马一走,这城中可就没有兵了呀。听闻冀城之北,尚有一支叛军游弋不去,万一他们趁冀城空虚前来攻打,那可怎么办呐?”

盖勋耐心地解释道:“使君勿忧。城中百姓不下三千户,尚可征集数千精壮,下官已经训练了他们两三个月,凭城固守是绰绰有余。北方那支叛军乃是烧当羌句就部落首领滇吾。我深知滇吾所部穷困不堪,虽然骑兵纵横,但是军械甲兵稀缺,根本无力攻城。使君只需依我旧制,每日多遣骑兵哨探,加强城头警戒,便可万无一失。”

宋枭仍是大不放心,再三劝道:“我在畜官亭时,虽然未亲眼目睹两军交战之状,但是只看胡虏营中兵马,便有近万人,盖司马只凭这五千郡兵,能救得夏护羌不能?如若不能救,还不如闭城固守,以待朝廷大军来援。”

盖勋见宋枭三番两次只想阻挠出兵,不由十分失望,又深怕宋枭再说下去,动摇了军心士气,便不再答话,只是一拱手,说了一句:“属下出兵去矣,使君万万小心保守冀城,以待属下凯旋而归。”

宋枭被盖勋堵了一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送他下城。

走到城门边,盖勋又觉得就此撇下一州之长官,确实失礼,想了想,还是提点了宋枭一句:“朝廷命使君抚凉州,正是为平叛之事而来,此事也是使君的本分,至于剿抚之策,使君还需尽早筹划。”

宋枭就是个迂腐书生,哪里知道什么征战剿抚?他想了又想,从他读过的书里找了又找,终于给盖勋提出一个荒唐的建议:“依本官之见,凉州自古多叛,其实都是因为当地百姓少读诗书,不知礼义。本官有意命人多多抄写《孝经》,令州中百姓家家诵读;只待百姓知晓忠孝之道,或许叛乱就可以停息了吧。”…,

盖勋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一州刺史啊?分明就是个给小孩子启蒙的酸书生嘛!凉州叛乱如火如荼,朝廷把一州之事交给这样的人,岂不是拿凉州上百万羌汉百姓的生死开玩笑嘛!

盖勋对宋枭彻底绝望了,胸中怒气难以抑制地向头顶涌上来,虽然知道不该指责上官,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腾腾的火气让他的声音都变得生硬起来。

“使君谬矣,西周时,姜太公封建齐国,数百年之后,齐国大臣崔杼弑君专权,祸乱国政;周公旦之子伯禽封为鲁侯,结果后来也有逆臣庆父谋国篡位。姜太公、周公旦都是上古大贤,齐鲁皆为礼仪之邦,此二国的学者还少吗?不是照样免不了乱臣贼子?如今凉州危急,使君不筹划平叛靖难之策,却想要靠几本书就平定叛乱?使君以为朝廷诸公会怎么看待此事?恕盖某不恭,此事断不可行!”

盖勋气呼呼地说完,转身就走。宋枭被盖勋的一阵批驳说得无言以对,也为盖勋的无礼面带愠色,一拂双袖,径自往州刺史衙署,依然将自己的建议写成奏章上奏朝廷,也想从朝廷那里多借几个书吏,好多抄几本书来。

不说宋枭固执己见,只说盖勋领兵离城,一路直奔畜官亭。知道救兵如救火,盖勋一路行军极快,但是也不忘防备叛军的偷袭。才离城二十里,就将手下骑兵的一半撒了出去,远远地环绕着大军四周,专一哨探道路,预防伏兵。

出兵救援夏育并不是盖勋的一时冲动。不出老边所料的是,对于宋枭带回来的消息,盖勋一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甚至更多倾向于是叛军故布疑阵。真正能让盖勋真心相信的,是他派出的斥候。

自从夏育出兵,盖勋便每日派出三五队斥候,走小路往来于狄道与冀城之间;一方面维持两地的消息通畅,一方面探查叛军动向——这也是早先和夏育商量好了的。畜官亭惨败的消息,在宋枭回来之前两天,就已经为盖勋所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盖勋就已经有了出兵救援的想法,不过一直不得确切消息,加之城中人心不稳,需要有人镇抚,才迟迟不得动身。

直到昨日宋枭回城,盖勋也才刚刚得到斥候的消息,畜官亭之战的第二天,确实有一支万人左右的叛军兵马,抵达狄道城下。与宋枭带回来的消息两相印证,盖勋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叛军的确分兵了,此外,老边所言李相如相约开城一事,恐怕十有八九也是真的——李相如此前种种作为给盖勋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若非李相如怯懦畏贼,陇西局势何至于败颓如斯?李相如身为陇西郡守,但凡肯为国事尽半分心力,夏育又何至于逼不得已出兵与叛军野战?如今护羌校尉部兵败,凉州局势急转直下,李相如生出降贼之心,实不出意料之外。只可恨,那奸贼竟然还打算钻朝廷法令的空子,逃脱重责。

眼下唯一能让盖勋安心的是,叛军分兵陇西,围困畜官亭的兵马便不会太多;与此前的探报相对比,叛军在畜官亭与夏育交战时,兵马约在两万人上下,如今分兵万人取狄道,再除去交战时的损耗,留守畜官亭的叛军最多不过六七千人——自己还有机会救出夏育。

——也仅仅是有机会罢了。

叛军刚刚击破夏育所部,声威正盛,即便分兵,兵力仍占优势,对于救援夏育之战,盖勋其实殊无把握。但是,盖勋终究还是来了——正如老边对他的判断:义之所在,义无反顾。

第四十一章 盖勋(二)

盖勋并不知道,就在畜官亭东面二十里处,北宫伯玉的数千精骑已经扫清了道路,就等着盖勋上门了。

以盖勋的推断,如果李相如真的与叛军勾连,如果夏育真的还有余力固守,那么叛军西进狄道,先取陇西自然是上策——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老边给出的假象,这些假象被隐藏在一些真实的消息背后。

老边在畜官亭给宋枭看了许多东西,有真有假。派往狄道的一万人马是真的,畜官亭被围住的夏育也是真的,但是除此之外,全都是假的。李相如相约开城的消息是假的,夏育麾下有两千以上残兵的消息也是假的;所以,从这两个假消息中推断出来的叛军动向自然也是假的。盖勋并不知道,老边从一开始就将他盖元固视作最重要的对手,李相如的狄道城就如同一颗挂在枝头无人能动的果实,只等成熟就会自动落到老边手里,何须急于动手?

为了对付盖勋,老边特意将原先调回从金城郡召回五千骑兵,急赴畜官亭助战。所幸路程不远,又多是骑兵,来回三四天功夫即到;这支兼程赶来的兵马自然疲惫不堪,不过老边也没有让他们出战,而是接过了畜官亭的防务,用于围困夏育残部。对盖勋一战,还是交给了此前参与畜官亭大战的兵马。

没有什么诡计、埋伏之类的安排,因为老边知道,要在汉阳郡地面,袭击汉阳郡守盖勋,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情。对付盖勋这样的人,死拼硬打的笨功夫,比任何奇谋诡计都可靠,尤其是眼下老边实力占据优势的时候。

北宫伯玉的大军是此战的前锋,此刻人马都在休整,但是他自己却闲不下来,他一直琢磨着今天的战事,始终想不明白,于是拉着小老虎问道:“虎娃,你说盖勋能上当么?”

小老虎瞥了北宫伯玉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过老边说的话,好像还没有错过。”

北宫伯玉出来的时候,死活要把小老虎带上;老边争执不过,只好将人派给了他。只是小老虎明显对这种蹲着等人的事情很不耐烦,在他的眼里,当斥候都比打这种仗有趣。

“这倒也是,老边肚子里,心肠多得能打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的。”北宫伯玉自言自语道。

小老虎牵着马一路遛着,北宫伯玉也知道这小子心里在烦些什么,心里带着坏笑,嘴里却是义气凌然,拍着胸脯道:“虎娃,我知道你不耐烦等人,你放心,待会儿打起来,你做前锋,咱们俩联手,一招就能把盖勋打趴下。”

小老虎压根不搭理他。打小时候起,小老虎就把北宫伯玉的心肝脾肺肾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这人一有机会就想捉弄他,越是他郁闷的时候就越是要逗弄,说起风凉话来一套一套的。听李文侯说,是因为自己小时候不给北宫伯玉面子,没吃他递过来的肉——尽他娘扯淡,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

细细的春雨突如其来,降临在渭水上游两岸。盖勋仰头望天,细小的雨点自天空中洒落,密密麻麻,难以追寻其轨迹。

雨水打在盖勋的脸庞上,顺着脸颊滑落。虽然他此刻面无表情,但是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心情仿佛此刻阴暗的天色,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凉州的叛乱一夜之间波及三郡,令凉州上上下下都感到措手不及。总领羌务的护羌校尉泠征战死,前任凉州刺史左昌只顾借机捞钱,平白错过了平叛的最佳时机。现在叛军势力大盛,金城郡全郡失陷,陇西郡明着竖起反旗的部落不多,但是谁都能看得出各部落都在蠢蠢欲动,风雨欲来;全郡也只剩下狄道城还有兵力固守;自武威郡以西,敦煌、张掖等郡都被隔断道路,音讯杳杳。现在,叛军主力全部杀到汉阳郡来了。…,

左昌被免,那是咎由自取,可是新来的宋枭又是个不靠谱的。继任的护羌校尉夏育一战大败,被叛军主力团团围困;当年跟随段颎段纪明纵横凉州的威风,如今也不太好使了。

最让盖勋担心的,其实还不是叛军的庞大兵力,而是两个人——头一个是边章,次一个是韩遂。这两个人都曾担当过官职,又都是凉州人,不仅熟知凉州风俗地理,而且深悉朝廷之情弊。尤其是边章,更是当年段纪明麾下参军,熟知官军作战战法;有他主掌叛军军务,更是令叛军如虎添翼。

“可笑朝廷诸公,至今只顾着争权夺利,浑不知凉州局势,危殆至此。”盖勋心里苦笑着,对朝廷,对天子,满怀失望之意。

“大人,天上下雨,是否命大军暂歇,待雨停之后再走?”有行军参军前来请示,打断了盖勋的思虑。

盖勋正声道:“些须小雨,何需停留。现在救兵如救火,片刻不得迟缓。命大军再赶三十里,天黑后再歇不迟。传令各军,务必努力,只等救出夏护羌之后,刺史大人必有重赏。”

虽然命令传了下去,但是并未见各军有振奋之色。所幸盖勋一向在汉阳有威望,犹能镇得住场面,没有酿成更大的乱子。但是冒雨赶路,前途未卜,不免还是挫伤了汉军的士气。

北宫伯玉麾下的斥候接连不断传回前路的消息,盖勋已经越来越近,两方的斥候已经开始了零星的遭遇战。或许是想在叛军反应过来之前打一个措手不及,官军突然加快了速度。

小老虎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略仰起头,远眺天际;雨势虽不大,但是绵绵密密,极目所至,一道雨帘垂落在天地之间。

“天助我也。”小老虎微微翘起的嘴角,流露出他喜悦而兴奋的心情。

北宫伯玉也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他抬头看看天,挥袖甩落沉浸在衣衫里的雨水,嘟囔了一声:“邪性,怎么这个时候下雨?”

“下雨不好么?”小老虎突然问道,“这个时候,要是咱们趁着雨势迎面朝盖旭冲过去,会怎么样?”

北宫伯玉先是一怔,随即大喜过望。

雨声会掩盖战马的马蹄声,潮湿的地面也不会让尘土扬起,雨天还会影响斥候的视线。而这样的雨势,对于满是骑兵的湟中大军而言,更加有利。

“来人,去后军给老边传信,前锋即将遇敌,我军将全力突袭,务求占据先机,一战而胜。请后军兵马速速赶来接应。”北宫伯玉当机立断,传下了军令。

四千多骑兵渐渐张开了阵型,由行军队列改变为随时都可以投入攻击的群矢之阵。一百多骑兵为一群,全军分裂成三十多群,各自错开;一旦开战,这些骑兵就会轮番冲击,展开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势。弥天大网已经向盖勋所部包抄上去。

第四十二章 盖勋(三)

战场上信息的传递,完全依靠斥候,如此就难免会出现偏差,就比如现在,官军与叛军之间,都没有正确认识到双方已经相距很近了。至少比小老虎所预料的要近得多。数千骑兵张开阵型走不出二里地,迎面突然从雨幕中冲出来一名官军的骑士。骤然与打头的北宫伯玉打了个照面;他先是一阵疑惑,随即发觉雨幕之中隐隐绰绰有许多人马,当时打了一个激灵,拨马就走。

北宫伯玉先是吃了一惊,想要截下对方时已经晚了。羌人的弓箭相较汉军而言,大都显得粗糙,尤其不能沾雨水,雨天之时都将弓弦卸了下来,直到接站前一刻才会接上。北宫伯玉没有料到这么快就遇见汉军,等他想起来时,才发觉所有人都未曾上弦,虽然神射手不少,此刻却没有人能及时射杀逃走的汉军。

北宫伯玉先是为汉军骑士逃走而焦虑,唯恐就此失去战机,片刻之后却猛然回过神来:汉军斥候既然在此,盖勋还能远吗?

想到此处,北宫伯玉当机立断,抽刀在手,大呼道:“儿郎们,汉军就在眼前,随我杀上去。各部随意冲杀,只要是汉军,只管放手去杀。”

众军将命令一层一层传到两翼和后方,数千精骑闻风而动,铁蹄声隆隆响起,如泰山压顶一般,向仍然毫不知情的汉军杀去。

盖勋仍然走在汉军队列的中央,此刻,汉军依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前方有敌军杀来,只是因为离得畜官亭将近,才由盖勋下令,逐渐改变阵型,进入戒备。相对于叛军抢占先机的行动,官军的动作仍显得不紧不慢。

战机稍纵即逝,就战场上临机决断而言,盖勋确实比不上北宫伯玉。

盖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觉雨声似乎变得更加密集了些。他有些奇怪地伸手试了试雨势,却发觉并没有变得更大。盖勋霍然心惊,猛地抬头凝视前方——声音不是从脚下来,而是从前方传来的。

一名汉军斥候冲出了雨幕,映入盖勋的眼帘;他面目狰狞,充满了不安和焦虑,一声凄厉的嘶喊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前路三里——敌袭——”

几乎是紧随着斥候的喊声,原本有些模糊雨水声陡然变得清晰可辨;那不是雨水落地的声音,而是千万马蹄的声音,犹如一阵闷雷,瞬间充斥在所有汉军耳中,掩过了天地间一切声音。

三里地,骑兵转眼即到。而官军此刻刚刚拆卸装载辎重的大车,开始分发甲械,队伍中甚至因此出现了一些纷乱。

冲出雨幕的叛军恰恰抓住了最佳的时机。直到这个时候,叛军中才终于有人喊出了第一声:“杀——”千万人应声呐喊,惊天动地。盖勋的脸刷地惨白,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前方的汉军一触即溃。叛军不仅仅从正面杀到,同时从道路两旁的田野里,不断地有叛军骑兵从雨幕中冲出来,从两翼扑进汉军的队列。在雨水的遮掩下,似乎到处都是叛军隐隐绰绰的人影,让一时惊慌的汉军只以为叛军无穷无尽,已经将他们完全包围了。

盖勋猛咬了一口舌尖,终于让自己清醒过来。看着眼前山崩海啸一般的溃兵,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苦。五千兵马是汉阳最后的一点兵力,一朝惨败,还拿什么去保守冀城?盖勋心里一横,振臂大呼道:“不要乱,随我来。拿起兵器,都随我来。本官带你们回冀城。”…,

盖勋身边仅存的十多名亲卫同声大喊。听到可以回冀城,又是一向有威信的盖勋盖司马的命令,总算还是召集起了附近五六百人的队伍来。

“列鱼丽阵……”盖勋嘶声怒吼。

数百官军分列成十余个小阵,对着如潮而至的叛军展开决死的反扑。

到了这种时候,官军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了。盖勋的反扑不过是回光返照——拼出官军最后一丝血勇——于大局丝毫无补。

最先溃散的是畜官亭战败后逃回的夏育旧部。这些人在畜官亭已经被叛军杀得心惊胆寒,早就身怀惧心;说来也巧,此刻他们当面撞见的,恰恰就是追杀了他们一路的小老虎,陡一见面,正如猫儿见虎,哪里还有反抗的心思?当时发一声喊,不是往前迎敌,而是不约而同地掉头跑路,却把己方的侧翼全部暴露出来。

天赐良机,岂能放过?小老虎根本想不到此战居然如此轻易,心中一时大乐,领着兵马一头撞进官军的肋部;只一个冲锋,就将官军队伍拦腰截断。

其实小老虎自己也知道,他是第二次领兵上阵,严格说来,他其实还不能做到将麾下兵马调教的如臂使指。不过小老虎自己有自己的办法。既然我指挥不好,也不能叫汉军有指挥。

不就是耍赖么,谁不会啊?

这种打法,断绝了汉军最后翻盘的机会。羌兵血勇,打发了性子往往势不可挡;官军严谨,甲械精良,最善于列阵而战。如今小老虎一通乱拳,彻底冲乱了官军的队伍,正适合羌人骑兵乱战冲杀。加上官军本身是猝然遇袭,惊惶失措之余更无斗志,不过片刻功夫,便哄然崩溃。

战场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官军,其混乱颓散更甚于当日在畜官亭之时。战场上,只剩下盖勋身边那数百人,犹在死战。北宫伯玉一时大意,被盖勋接连杀散几支骑兵,伤亡百余人。

发觉盖勋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北宫伯玉立时变阵,不再和官军硬拼,指挥精骑左右驰骋,箭如雨下。鱼丽阵阵型松散,攻击有余,防御不足,更兼仓促反击,弓弩长矛等防御骑兵的利器都是不足;此刻四面挨打,阵型渐渐散乱。北宫伯玉看准机会命麾下强行突入,一举将官军分割成数段,彻底粉碎了官军最后的反扑。

盖勋身边只剩下数十人,护着他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渭水河边,终于无路可走。周围的叛军团团围裹上来。

北宫伯玉纵马而出,大喝一声:“留下盖勋,老子活剐了他。”

盖勋身边的亲卫死死拦在盖勋身前;面对骑兵的冲杀,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还击,只能用血肉之躯为盖勋挡刀,前仆后继。很快,盖勋周围堆起了一摞的尸首。

待北宫伯玉冲到面前时,已经只剩下盖勋一人。此刻,盖元固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名士风范;头上长发散乱,面带血污,全然认不出本来面目,大腿上兀自扎着一支箭杆,依然血流不止。

盖勋踞坐于地,右手还紧握着自己的佩剑,冷漠地环视着围上来的叛军,用嘶哑的声音清晰地骂着:“狗反虏……狗反虏……”忽地眼前一暗,北宫伯玉已经站到他面前。

盖勋艰难地抬起手,举着长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北宫伯玉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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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说一句,我最近是在攒稿子……

第四十三章 盖勋(四)

“呛啷”一响,盖勋被北宫伯玉一脚踹翻,手中的剑也掉落在地,砸在满地的断箭残枪之中。汉阳郡已经完了,盖勋也彻底的绝望了,只剩下满腔的怒火和愤恨。

北宫伯玉丝毫不为盖勋目光中的愤怒所动。“盖元固,念在当初的交情上,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说,想怎么死?”北宫伯玉缓缓抽出了佩刀,刀口抵在盖勋的头顶上。

小老虎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记得当初在老边的寿宴上见过盖勋,也记得老边后来还谈论起这个人。他知道盖勋不是什么坏人,甚至还是凉州难得的好官,是凉州士林的领袖人物。但是小老虎没有阻止北宫伯玉,也阻止不了。身为叛贼,本就与盖勋势不两立。北宫伯玉与盖勋也曾有交情,未尝不知盖勋的为人,但是该下手时,亦不能容情。

泠征和陈懿死了便死了,咎由自取,没什么人为他们难过;但是该死的人死了之后,终究还要有不该死的人受到牵连,不得不死去。原来恶人作恶,到头来终究要好人也跟着付出代价。小老虎第一次明白过来,如今这个世道没什么公道可言。行善还是作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报应,要想活下去,只有像今日的北宫伯玉和自己一样,成为胜利者。

盖勋完全放弃了反抗,但是依然轻蔑地冷笑着,吃力地说道:“反虏,今日你且得意一时,朝廷大军到日,自当为我、为今日惨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到时,看你倾家覆族,才知悔不当初。”

“今日便是你死期,往后有什么事你总归是看不见了。”北宫伯玉沉声说完,手中的刀慢慢举起。

就在这个时候,小老虎的双耳突然捕捉到从东面传来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心念一动,转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右手也暗暗握住了刀柄。虽然听声音来的骑士不多,不可能在一两千人眼皮底下弄出什么花样,但是总归有备无患。北宫伯玉随即也发觉有人来到,也不再管已经无法动弹的盖勋,将目光投向远处尽头。

来骑渐渐近了,道路尽头几十名骑士的身影跃入眼帘,尽是羌人打扮。相隔百余步时,已经有湟中将士围了上去,不让来人靠近。双方剑拔弩张。

“前面不知是哪个部落的首领大人?在下句就部滇吾,恳请一见。”来人中一名高大汉子制止同伴妄动,放声高呼通名。

北宫伯玉和小老虎都大感惊奇。滇吾的句就部落是汉阳郡内一支较强的羌人部落,湟中举事之后,他是最先响应起兵的部落首领之一,数月来游弋于汉阳郡北部的阿阳县一带。因为金城与阿阳县相隔较远,老边一时不能分心,所以一直不曾有联络。不料今日他竟然轻骑深入战地,此举确然要冒着极大风险,也不知滇吾所为何来。

滇吾和北宫伯玉往日曾有数面之缘,不过并没有多少交情;不过看在同是反叛朝廷的同路人,北宫伯玉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细细打量一番,确认是滇吾本人到来,北宫伯玉排众而出,高声应道:“滇吾首领不是在阿阳县么,怎么今天有空到这里来?”

滇吾冒着风险轻骑赶来,本是有一件挂心的要事要办;此前他打听到官军在畜官亭惨败一阵,而后盖勋再次出兵,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今日沿路赶来,眼见官军不出所料地大败,但是却不知湟中部领兵者何人,心中亦在忐忑,此刻见了北宫伯玉,却是个旧识,心里一松,笑道:“原来是北宫大人在此,多时不见,一向可好?”…,

北宫伯玉可没有寒暄的打算,单刀直入说道:“这里却不是叙旧的地方,滇吾首领此来必定是有要事,有话请说——总不会只是恰好路过吧?”北宫伯玉说话间,已经暗暗打出手势,身边的亲兵心领神会,数十名骑兵分散奔驰,向滇吾来路哨探。兵凶战危,滇吾一行又来得突然,北宫伯玉总是要预防万一的。

滇吾看到北宫伯玉下属的行动,坦然说道:“北宫大人放心,我来这里只带了这些随从,并无更多兵马。此来,是为了向金城郡各位大人讨一个人情。”滇吾为显诚意,主动离开自己的队伍,一个人策马上前,来到北宫伯玉面前,也落到周围数百名湟中将士的人群里。这是极冒险的举动,此刻只要北宫伯玉一个眼色,顷刻间就能将滇吾乱刀分尸。

北宫伯玉丝毫不为所动;“有话请讲,我北宫伯玉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听闻盖勋盖先生领兵前来与各位首领争锋,不知胜负如何,盖先生又在何处?在下恳请与盖先生一见。”滇吾此来,其实只为了盖勋一人,他沿路遇到不少官军溃兵,只是却打听不到盖勋消息,眼下见了北宫伯玉,正好开口动问,心中只盼盖勋能在乱军中留下一条性命来。

“你要见盖勋,为什么?”北宫伯玉不说盖勋生死,先追问了一句。

滇吾听到北宫伯玉的追问,心里先松了一口气;北宫伯玉既然能这么问,说明盖勋此刻应该尚未丧命。“只求北宫大人能将盖先生交予我,滇吾与句就部落上下,足感大德,他日必定厚报。”

“把人交给你,你是想救人么?”北宫伯玉面上已然变了颜色,同时斜乜了不远处的盖勋一眼。

滇吾看到翻到在地的盖勋,慌忙下马,扑到跟前;他的举动引得湟中将士一阵紧张,纷纷举刀相向,却被北宫伯玉挥手制止。

见到盖勋暂无性命之危,滇吾顿时才松了口气;随即向北宫伯玉恳求道:“北宫大人,我滇吾今日只求一事,放了盖先生吧,只要放了盖先生,今后,北宫大人但有所命,句就部落自我滇吾以下,无有不从!”

北宫伯玉勃然大怒道:“滇吾,你发什么疯!你也是举兵反叛了的,他盖勋是官,我们是贼,你替他求情,莫非是要投靠官府?”

滇吾正色道:“北宫大人,我滇吾起兵以来,就没想过再投靠官府。但我只求今日能放过盖先生一次。”

小老虎眉头微皱,他看出滇吾为盖勋求情,其中必有隐衷。但是北宫伯玉却不理会许多,怒气腾腾说道:“你可知盖勋今日杀我多少儿郎,你可知道,若放他回冀城,他日攻城时,又该填上多少人命?”说着再次举刀,向盖勋当头斩下。

滇吾猛扑到盖勋身前,双臂死死抱住北宫伯玉持刀的右手,浑然不顾他的举动引起周围湟中将士的误会,急声大呼道:“战场之上,你死我活,本就是常理,又不是个人恩怨。今日我滇吾在此相求,用我句就部落三千人马,上万部众,换盖先生一命,还不行吗?”滇吾说到后来,情绪十分激动。

周围北宫伯玉的部下见到滇吾动手,群情骚动,立刻围裹上来。远处滇吾带来的几十个人身处人群之中,心下骇然不已,面面相觑。

小老虎闻言大讶,连北宫伯玉也从愤怒中冷静下来,一把推开,看着滇吾万分不解。此刻滇吾身处数千湟中将士包围之下,性命只在北宫伯玉一念之间;他为了一个盖勋甘冒如此大险,乃至置生死于度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老虎越发肯定滇吾此行必有隐情,于是沉声说到:“滇吾首领,你究竟为什么要替盖勋求情?若能说得出道理,事情还可以商议,若是说不出道理,就别怪我们得罪了。”

滇吾看看北宫伯玉,后者虽然依旧是怒目而视,但是并没有反对小老虎的话。滇吾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也是盖勋最后的机会;他崇敬地回望着此刻狼狈不堪,一身血污的盖勋,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们句就部落,欠了盖先生一千三百条命。”

第四十四章 盖勋(五)

北宫伯玉截杀盖勋之际,老边和韩遂带着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不是老边不看重盖勋,而是此战从盖勋离城之后就已经没有悬念了。要说治理地方、统御人心,盖勋胜过北宫伯玉百倍,连老边也自愧弗如;可要说决机两阵,沙场争衡,盖勋可就差远了。更何况,盖勋手下统领的不是临时征召的郡兵,就是大败溃逃的残兵,真正是一盘散沙;这样的军队,也就是盖勋还敢带着出城来救夏育。

果然不出所料,开战不到一刻钟,前方探马来报,官军开始溃散,虽然盖勋还在负隅顽抗,但是已经被北宫伯玉重兵围困,插翅难飞了。

“可惜了盖元固,竟然要毁在这里。”老边不由感叹,语出真挚。

韩遂冷笑道:“有什么好可惜的,盖元固枉称才智之士,自陷必死之局,可见浪得虚名。”

老边轻轻哂笑,没有反驳韩遂的话,而是说道:“盖元固为人如此,叫他明知有机会相救,却眼睁睁看着夏育身死,自保求全,那也不是盖元固了。”

韩遂对盖勋的作法其实大不以为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问道:“老边,解决了盖勋,冀城已经是空城一座,接下来怎么办?”

“冀城自然要先拿下来,若是有机会,可以劝说李相如开城,让出狄道,我们答应他安全离开也无妨。至于接下来么……会盟吧!”老边心中已经对今后的布局有了通盘打算,此刻缓缓说来,波澜不兴。

“会盟?”韩遂有些惊讶,“其他各部人马能听我们的么?”

老边微微一笑,流露出充分的自信来;“夏育一败,冀城一破,我们声势已成,朝廷一时再无力干涉凉州,原先骑墙观望的各部落只能追随我们起兵。我们是首义之师,兵力也最强,战果最丰;拿下冀城,凉州最富庶的一个郡就在我们手上了。其他各部有哪一家能与我们相比。主导盟会者,舍我其谁。”

韩遂也开怀大笑起来。

两人正谈论间,又有人来报,将滇吾求情之事一一禀明。老边闻讯讶然,一时沉吟不语。韩遂却目放精光,对老边说道:“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句就部落是汉阳实力最大的一部,附庸者也不少,看滇吾与盖勋纠缠不清,今后也未必会听从我们调遣;如今滇吾轻身而来,不如趁此机会将他杀了,句就部落必生内乱。届时再由我们将其吞并,汉阳郡可保无忧……”

…………

另一边,小老虎听了滇吾的话,十分不解;“这话又从何说起?”

“光和四年冬天,汉阳郡雪灾,我句就部落牛羊马匹死亡大半,陷入饥荒,每天都有人饿死、冻死……”回想起往事,滇吾一条昂藏大汉,忍不住眼圈泛红,“当时粮食不够,向官府求援又没有回信。我们实在撑不下去了。族中老少商量了两天两夜,决定将部落分开。老弱和伤残的一千三百族人迁往别处……”

北宫伯玉悚然动容。所谓老弱伤残迁往别处,那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将老弱伤残赶出部落,自生自灭,将更多的粮食留给壮年和孩子。这种驱赶很多时候并不是强迫,而是自愿;遇到大灾大难,挺不过去的关口,许多部落的老人、伤残,都会主动离开,好让其他人获得更多生存的机会,延续部落的血脉。…,

这很残酷,却是游牧部落生存的选择;同样身为部落的首领,北宫伯玉深刻地理解这种残酷。

“就在他们临走的那天早上,盖先生顶着暴风雪,赶到我们部落里,送来五十车粮食才把那一千三百人留了下来。那不是官府的赈济,而是盖先生自己的家产。”滇吾声泪俱下,三十多岁的汉子,咬牙切齿地一边哭着一边说,“从那天起,我们就知道,我们句就部落欠盖先生的不是那五十车粮食,而是一千三百条人命——我们要还的!”

“今天我滇吾不是一个人来求你们。我们句就部落一万老少,都在这里求你们。只当是我句就部落欠下二位的,如果二位愿意,就拿我句就部落一万条命,换盖先生一条命。”

滇吾的声音悲怆而嘶哑,震得人心头久久不能平息。句就部落的几十名骑兵此刻也挺起了胸膛,坦然无畏地站在数千湟中义从骑兵面前。

北宫伯玉默然良久,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向后摆了摆手;身后的骑兵默默地散开。

滇吾见状大喜,行了一个大礼,又慌忙飞奔到盖勋身前,蹲了下来,轻轻摇着盖勋的手臂,喊道:“盖先生,盖先生……”

盖勋失血过多,此时已经昏昏沉沉,全然不知滇吾的来到。被滇吾摇醒之后,艰难地睁开双目,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脸庞。

“是滇吾啊,你是……来……给老夫送行的么?多谢了!”盖勋自知死期将至,又是对着曾经的故交,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滇吾脸上兀自带着眼泪,嘴里却笑道:“不是,不是的盖先生,我带你出去,你安全了,我就是来带你离开的。”

盖勋疑惑地看了看滇吾,发觉他不是说谎,但是却不准备接受他的好意:“不必了。老夫是大汉的臣子,你已经是叛逆的贼子。老夫今日兵败,唯死而已,不需要你来救!”

盖勋吃力地撑起上身,靠在一株枯死的树木干上,从容道:“若你还念着往日的交情,就在我死后,把我埋在这棵枯树下。老夫九泉之下,足感大德。”

滇吾以为盖勋伤得昏沉了,在说胡话,忙笑着宽慰道:“盖先生,我没有骗你,你真的安全了,我这就带你回冀城。”说着,便伸手去扶盖勋,又命令手下将马牵来。

盖勋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滇吾,摸索着从地上抓起一支断箭,箭头抵着自己的咽喉;气喘吁吁,盯着滇吾喝道:“老夫何须一介反贼来救!国家有难,臣子力不能救,唯有一死而已!”

看见盖勋随时都会一箭自杀,滇吾惊得手足无措。

小老虎看着盖勋的死板劲,大是不耐烦,开弓搭箭,一箭正中盖勋手中的断箭箭头。断箭落地,只有箭尖在盖勋的下颌划了一道血痕。盖勋失去了自裁的机会,愤怒地大喊起来,又伸手去地上摸。滇吾扑上去死命抓住他的手。

小老虎上去老实不客气地在盖勋后颈上一敲,这位先生立刻老实了。

“行了,把他带走吧。”小老虎朝滇吾挥了挥手,“不过,北宫伯玉说得也对,不能让他回冀城,要不然,于我们攻城不利。你把他往东边带,直接送去三辅。他的旌旗我要收去,打冀城的时候或许有用。”

滇吾其实只要盖勋活命,至于送去哪里倒无所谓,何况他也知道攻打冀城于湟中部落而言事关重大,盖勋又是冀城军民的胆气所在,确实不能将他送回冀城去。当下朝小老虎感激地点了点头,将盖勋放在马鞍上,一路向东而去。…,

…………

“不妥啊……”老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韩遂的建议;“滇吾轻身来救盖勋,足可见此人重情重义,这样的人,必然深得句就部落人心;杀了他,句就部落就和我们不共戴天了。而且,滇吾毕竟是我们同道中人,无缘无故杀了他,于会盟之事也不利——若不能联合凉州诸部力量,何以对抗朝廷大军。”

韩遂目光一黯,默默不语,显见得颇有失望之色。

…………

盖勋的伤不重,但是失血不少,被小老虎敲了一记,一路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当他终于完全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在汉阳郡东界的陇山山下。

就在他昏迷的几天时间里,老边用缴获的盖勋旌旗等信物威吓冀城,终于迫使凉州刺史宋枭开城投降。老边也信守承诺,城中官吏人等一个不杀,全部送回三辅。此刻,这些人都在陇山下与盖勋汇合了。

盖勋醒来时,滇吾仍然守在他身边,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句“先生”。盖勋并不理睬他,冷漠地转过头去,连看都不想看他。

盖勋身边还有他的夫人和儿女,都是冀城投降之后,被老边一起送过来的。此刻见到盖勋冷面相对滇吾,心里都有些担心;因为直到此时,他们一行人都还在叛军队伍的“护送”之下,若是得罪了滇吾这个叛军头目,着实堪忧。

滇吾知道盖勋心中愤恨已极,又对句就部落参与叛乱感到失望,对他的冷漠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轻声道:“先生,前面过了陇关,就是三辅地界,滇吾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世事难料,当初与先生把酒言欢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只能说,天意弄人。如果……如果当初是先生做护羌校尉,或是凉州刺史就好了。凉州也不至于有今日。”

盖勋依然别过头,没有看滇吾一眼。

滇吾后退了几步,当着身边所有人跪在盖勋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再不发一眼,带着人马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盖勋才回过头来,看着滇吾离去的背影,心中万种滋味,终究还能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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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城城头上,老边扶着墙垛,默默眺望着夕阳。小老虎一脸疑惑地站在他身后。

“你为什么会答应滇吾,放走盖勋呢,不知道此人有多重要么?”

小老虎四下张望,眼前根本找不到共犯北宫伯玉,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老边转过身来,板着脸道:“说话呀。怎么不说话?”

小老虎撇撇嘴,满心不乐意地踢着脚下的地面,嘟囔道:“就是觉得,盖勋那样的人,不该死。”

老边神色木然,训斥道:“幼稚!”小老虎一缩头,不敢顶嘴,心里却依然不改初衷。

过了许久,老边才放缓了声音道:“不过,这次你有件事还是做得不错。”

小老虎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老边瞥了他一眼,悠然道:“你做主放了盖勋,就等于卖了滇吾一个人情。有这份人情在,就等于有了滇吾的尽心归附。”

“滇吾有那么重要吗?”小老虎并不觉的滇吾有什么出色的才能值得老边重视;句就部落说是起兵反叛,其实也是三心两意,尤其是面对盖勋的时候,从不曾尽力,亦不曾有什么出色的战绩。

老边微微一笑,耐心地教导小老虎道:“论才智,滇吾不及文约和君华,论勇武,他也不及你和北宫伯玉。但是他有他的长处。如果把一支大军比作一个人,韩遂、成公英就是一个人的头脑、才智,你和北宫伯玉,就是四肢,是爪牙。而滇吾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就是骨头。”

“一个人四肢无力,就不够强大,容易被欺负;若是头脑不清,就会做糊涂事,一事难成。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了骨头呢?连站都站不起来!那还能叫一个人吗?”老边盯着小老虎的眼睛,想要把自己的话完全刻在他的脑子里;“滇吾这样的硬骨头,其实就和盖勋一样,他们能够让一支军队、一座城池挺直了脊梁。”

第四十五章 汉贼(一)

拿下冀城,老边就已经拿下了整个汉阳郡。郡内再找不到任何汉军的踪影——除了畜官亭的夏育残部

冀城失陷的第二天,夏育水粮皆尽,主动投降了,随即被送来冀城——老边想见他。

冀城的州刺史衙署被叛军占据,此刻,老边、北宫伯玉、韩遂、李文侯、滇吾、还有小老虎都在这里,等着夏育前来。

夏育是被成公英押进来的。这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将。虽然被俘之后,衣甲散乱,颇有狼狈,但是张目四顾之际,依然目光凛然,没有堕了威风。

老边见夏育进来,微笑地喊着夏育的表字,招呼道:“蕃生,许多年不见了,别来无恙?”

夏育冷笑道:“我倒是无恙,二十年来升升降降,起起落落,也就是那么回事。倒是你,老来老来,居然做了贼。”

不管原先与夏育交情如何,也不管交战时又如何恨得咬牙切齿,此刻老边才是胜利者,自当有胜利者的大气包容,犯不着为了一句话生气。老边毫不为意,指了指堂中的人道:“这些人,许多人的父辈都是你的旧识,你不认识了吧?今日该好好叙叙旧。”

夏育如何不知老边的打算,这是要拿旧日交情,磨他的心志,目的还是想叫他投降。当下冷笑一声道:“有哪个不认识的?当初我和他们的父辈并肩杀敌,多少年的生死交情;他们长得也挺像他们老子的,猜也猜得出来吧。”

夏育踱着慢步,来到了李文侯身前,斜着眼打量了一番,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李嗣侯的儿子吧。当初你爹随段太尉出征逢义山,我和他在一个营里。你爹本来叫李嗣威,挺好的名字,可是他想封侯想疯了,给自己改了名叫李嗣侯;结果到底没有封侯啊。我当时还骗他说,想封侯就得读书,向太尉一样,文武双全,结果他一转眼就给你取了个名字叫李文侯。”

李文侯听夏育调侃自己的父亲,脸上已带了怒色,只是当场被一个俘虏几句话撩起火气,传出去叫人笑话,只能强忍着不说话,恨恨地将脸别到一边去。

夏育戏谑地一笑,又往前,就走到了北宫伯玉身边;这一次他倒是很仔细地将北宫伯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像,真像。”夏育摇头叹息道,“当初你父亲北宫伯和叔叔北宫玉是同胞兄弟,带着湟中义从一起入了护羌营,每战先登破敌,号称湟中双虎。你叔叔战死在了射虎谷,只剩下你父亲一人回了湟中。”

“我当初还见过你,当时只有十来岁年纪,如今看起来,相貌堂堂,倒也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风采。不过,要说打仗,你比令尊和令叔差远了。”夏育轻蔑地一笑道,“当年湟中义从何其威风;我驻守凡亭山时,被数万叛羌围困,那些羌人口口声声只找湟中义从;还笑话我们汉军说,湟中义从已经回师了,就凭你们汉军自己,能打仗不能?”

虽然被夏育小觑,但是听他夸赞湟中义从和父、叔的功绩,北宫伯玉依然与有荣焉。不料夏育接下来的话就万分刺耳了。

“可惜啊,当年杀得叛羌心惊胆战的湟中义从,如今也成了反贼!几十年忠义之名,荡然无存;北宫伯兄弟泉下蒙羞,若是有灵,焉能饶过你这不肖子孙!”

北宫伯玉霍然色变,作势就要动手杀人。夏育不以为意,反倒是轻蔑一笑,全然不理。…,

老边急忙喊道:“蕃生,不要迟延,快上来,我有话说。”

夏育冷笑道:“你要说什么话,我心知肚明。”他缓步朝老边走去,边走边说道:“你那些话,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我只问一句,当日在畜官亭下,那个打破我营盘的,是哪一个?”

老边有心笼络,就不想与夏育闹得太僵,听他问起此事,便顺着他的意思换了个话题,指着小老虎道:“正是我家的虎娃儿。”

夏育顺着老边所指一看,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登时怒道:“你做耍老夫不成?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济得甚用?”

小老虎一听夏育骂自己,登时就炸了,不等老边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劈手揪住夏育胸口,手臂一抬,竟然将夏育生生举了起来。“你骂什么?”

夏育两脚离地,胸口闷着一口气出不来,憋得老脸通红,伸手去扳小老虎的手掌,却哪里扳得动?

老边忙喝道:“虎娃,还不放手!”

小老虎看了看老边,又不满地瞪了夏育一眼,手掌一推;夏育从空中跌落下来,蹭蹭蹭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北宫伯玉、李文侯看小老虎替他们出气,都忍不住喜笑颜开。

“好小子,力气不小,就是野性太大,缺了些管教。”夏育平复着气息,仍不忘嘲讽小老虎与老边。

老边严厉地瞪了小老虎一眼,制止他继续胡闹,又对夏育道:“蕃生兄,我不曾瞒你,打破你营盘的就是这虎崽子。”

夏育见老边面色不像是作伪,看向小老虎时也郑重了几分,突然问道:“你当时怎么知道我阵中破绽?莫不是你蒙的?”虽然这么问,但是夏育自己也不信小老虎是蒙的。不仅仅是打破营盘的时候,只看小老虎能够陆续击破汉军各阵,每次都是一击即溃,就知道这个小老虎崽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只是,这年纪也太小了,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小老虎本来是对夏育没有好气,只是老边在一旁看着,作色让自己答话,也不好违拗,便随口道:“那有何不知的,你安排在那里的兵马,不论是军心士气,还是前后两阵兵力调动,都不如别处的汉军果决,分明就是个老大的破绽,不打的话岂不是傻子?”

小老虎随口而答,态度随意,但是说的也确实是真话。夏育从征四十年,见多识广,骗也骗不过;他此刻又是俘虏,也没有必要去骗。

听了小老虎的话,夏育的目光豁然一亮,满是欣赏之意,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可惜,可惜啊……”夏育摇头叹息,“可惜,这小子晚生了二十年,否则,放在段太尉麾下调教几年,他日军功封侯,不在话下。”夏育注视着小老虎说道。

小老虎不屑地一笑,斜乜了夏育一眼,将脸转过去,根本不想理他——你是小爷手下败将,还敢在这里评头论足?

第四十六章 汉贼(二)

夏育转身朝老边走去,就在案前坐了下来,与老边隔案对视:“有没有酒啊?便是死囚要上刑场了,也该给一顿酒喝。”

老边陪笑道:“言重啦,蕃生。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招呼客人,岂能无酒?”

夏育斜倚这案几,看着侍从们布上酒肉,看着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一边吃喝,一边毫不客气地瞪视着自己,却丝毫不放在心里。既已抱定了死志,心中便再无所惧;老边亲自为他斟上酒,他随意地举杯,一饮而尽。再斟再饮,如是三次。

老边放下酒壶,和声道:“蕃生,听闻你前几年因出征鲜卑兵败,失官问罪,故而一直郁郁不得志。怎么这一次,朝廷又把你找回来了?”老边话里话外,就是在抨击朝廷;对夏育这样曾经有大功于国的将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岂是敬贤养士之道?

夏育放下酒杯,动手从盘中撕下一块肉来,大口地嚼着,含含糊糊地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本就是朝廷制度。身为臣子,若遭惩处,应当首先自省,岂能怨望朝廷?”

“可是据我所知,当初你兵败塞北,实出于他人牵累。而且,其中还有宦官作祟?”

夏育挥舞着手上的肉骨头,朗声道:“什么牵累不牵累的。大军出征,胜负本是平常事,败了就是败了,哪有那么多借口?你反了就是反了,又何必说这许多言辞?休想我与你同流合污!”这一番话,全无做作,随口而出,反而透出异样的坚持。

老边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打混过去,说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个。我只是奇怪,你夏蕃生不是一个莽撞之人,为何这一次会孤军深入?”

夏育将啃剩下的骨头一丢,自己伸手想要倒酒,老边抢先拿过酒壶为他斟上。夏育毫不客气,端起来就喝,一杯酒下肚,惬意地长出一口气,方才说道:“哎呀,大意了,大意了。是老夫轻敌了。没有想到你居然敢放着冀城不管,全军掉头去陇西。也没有想到,会有李相如这样的无耻小人,为一己私利,坏了平叛大计;更没有想到,你手下有这么个小子……”说着,又是连着几杯酒下肚。

夏育指了指小老虎,话语中隐约透出一丝赞赏之意,“其实要说起来,这一仗不会比当初凡亭山那一次更危险,只是没有想到你手下有这么个小子,短短半日,就攻破了我的大营。你说你奇怪,我还奇怪呢,你怎么就敢径自去陇西呢,就不怕我直入金城,断你后路?”夏育喝得太急,已经有了些酒意,面上微醺,双目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边。

“你在冀城与左昌也打过交道,岂不知他的为人?你若要进金城,后路粮道只能从冀城过,有这么一个贪得无厌之辈掌控粮道,你敢孤军深入金城么?我调回金城一万人马,足可以支撑到你大军断粮的那一日。我却不同,陇西各部我多的是朋友,叫他们随我举兵或许不能,供应些粮草,轻而易举。”老边笑吟吟地说道。

“竖子误国!先有左昌,后有李相如,竖子误国啊!”夏育拍着案几痛喝一声,“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进不能料敌虚实,退不知同僚之昏庸,该当此败!”

老边劝道:“蕃生兄此败,非战之罪。实在是朝廷昏庸,任用非人,同僚无能,坐视迁延。否则,我也不能如此轻易入主冀城。”…,

夏育冷笑着将酒杯往案上一砸,“无需多言,夏某人平生不会诿过他人。与你说这些话,一则是为了了断当初的同袍之宜,二则是为了见一见当日破我营盘之人。如今二事已毕,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堂中诸人一起变色,怒目以视。老边心下大感失望——这夏育乃是凉州宿将,当年段颎麾下将佐,不是他的同僚就是他的后辈;如今凉州边军之中,许多人都曾经受过他的恩惠;若是能劝服夏育投降,于平定凉州大大有利——虽然夏育疾言厉色,极为藐视老边等叛逆,但是于老边而言,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

“蕃生兄,老夫不是天生反骨之辈,在座诸人,往昔也都曾经为大汉戍守边塞,更不用说湟中义从诸部,当年在段太尉麾下听命,为保大汉江山,不知流了多少血。你怎么就不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反,我为什么会变成反贼?”老边言辞诚恳,只盼着能激起夏育哪怕丝毫的疑问,就有机会再铺垫言辞,动摇他的心志。

但是夏育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君为叛贼,我为汉臣,汉贼不两立!其余无话可说!”一番决绝之言,直接堵死了老边所有的话头。

老边为之语塞,堂中其余人等一齐跳了起来,小老虎更是直接,手中宝刀出鞘,架在夏育脖子上,立时便要杀人。

夏育垂目在刀锋上扫了一眼,真心赞赏道:“果然是一柄好刀,配得上你。当日我在山上观战,知道你刀法过人,出刀极快——待会儿,由你来送老夫上路,不知可否?”

夏育的神情平淡而从容,之前与老边争辩时的疾言厉色也仿佛消失无踪。小老虎突然生出一些错觉,眼前夏育的身影,分明正与盖勋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重合。小老虎胸中一时激起的杀心,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夏育见小老虎沉吟不语,微觉失望,轻声笑道:“我只是不想让自己死得太难受,这样也不行吗?”

老边苦涩地说道:“蕃生兄何必如此?你若不愿留下,我可以送你回三辅。盖勋我都送走了,何妨多你一个?”

“盖勋是盖勋,我是我。”夏育拒绝了老边的好意,“老夫年已过六旬,本就时日无多。如今兵败被俘,更连累数千将士埋骨异乡,正当一死赎罪。若是苟活惜命,徒然惹人耻笑。大丈夫生不能立功名于朝廷,死亦当留清名于世间。”说罢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小老虎看了看老边,见到他点头示意,随即大步跟了出去。笑声越来越远,却始终回荡在堂上。

老边心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复杂思绪。

韩遂在老边身侧,轻声道:“夏护羌本志如此,老边,你也无须自责。”

老边面无表情,看着大门之外,轻声道:“我不是为了夏育的生死自责,而是为了我们。不知道如盖勋、夏育这般忠臣,还有多少?大汉朝气数未尽啊!”

第四十七章 练兵

中平二年三月末,湟中叛军攻陷冀城,汉阳全郡失陷。未几,陇西郡守李相如开城,只率部下数百人退往三辅,随即与宋枭、左昌一道被朝廷槛车征还。

四月中,各郡羌胡部落首领会盟于冀城,歃血为誓,约定共同进退,对抗官军;并举边章为盟主,北宫伯玉、韩遂为副贰;各部兵马悉听调遣,合计可胜兵十二三万,声势之广,从无先例。

消息传至关东,朝野震动。短短四个月,叛军连陷金城、汉阳、陇西三郡,杀前后两任护羌校尉,生擒两任凉州刺史。武威以西消息断绝,音讯全无。一夜之间,大半个凉州就没了。

直到此时,朝廷上才开始恐慌起来。天子终于回过神来,虽然如割肉一般痛心,但还是咬牙从私囊中挤出一些钱粮来,用于支付军饷。关东兵马加快西调;皇甫嵩临危受命,担负起平定叛乱的重任,其麾下平定黄巾的旧部如雒阳北军、凉、并二州边军的人马陆续抵达长安,五百里崤函险道上,运送粮食、军械等辎重的车队不绝于路,各种信使往来如梭。

与此同时,冀城郊外的一处大营里,小老虎与成公英两个人面对着上万的兵马,一个劲地直挠头。冀城盟誓之后,湟中义从胡声势大涨,前来投靠的小部落日渐增多;因为老边人脉广,情分深,许多小部落纷纷投入老边麾下。如今人马已经多达近万人。

兵马虽然多了,但是品流复杂,良莠不齐,自然需要整编训练。眼下小老虎就在为训练之事头疼不已。老边此刻就站在小老虎面前,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我已经让边伍相助你们练兵,你还烦恼什么?”老边故意责问道。

小老虎与一旁的成公英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老边还继续火上浇油:“这一万人马就交给你们了,分五千人为一营,你们各领其一;练兵之事无比抓紧。一个月后我要来校阅。”

“那……得练到什么样子才叫好呀?”小老虎已经几次领兵作战,但是于练兵一道,其实一头雾水;便是成公英,虽然有过编练金城郡兵的经验,可郡兵终究不是真正的精锐,如今要训练的是一支能与朝廷平叛大军相抗衡的兵马,他所知亦是有限。两个年轻小子都有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

“虎娃,你曾在畜官亭与官军骑兵交战,那些官军优劣如何?”对小老虎的疑问,老边并不明说,却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小老虎想了半晌,很中肯地说道:“精锐。”成公英也点头附和。别看与盖勋交战时那些官军临阵脱逃,那是经过一场惨败之后,又给小老虎追杀怕了的,胆魄已丧;但是此前在畜官亭恶战之际,这些官军骑兵侧袭李文侯所部,把握战机之准确,执行军令之坚决,令李文侯所部见之胆寒;若非成公英救援及时,湟中大军的右翼几乎被他们打垮,其战力确实不容小觑。

“这些官军尚不足以称之为精锐。”老边语出惊人,“真正的精锐,胜不骄、败不馁,胜而知止,败而不溃,愈战愈勇,愈挫愈强。”

小老虎和成公英一起撇嘴,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世上能有这样的军队么?

“我曾经见过一支军队;”老边仿佛能够看穿两个小子的心思,缓缓说道,“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已不能尽道其本色。那支军队,令旗之下,如臂使指,攻守之际,行云流水,不用明令而知进退分止;军中哪怕一个什长、伯长,都能明断战局,哪怕没有上峰的指令,也能在战场上作出最恰当的行动。这样的军队,哪怕在战场上被打散了,依然可以各自为战而不落下风。”…,

小老虎如听神话传奇,可是看老边的神色又不似作伪。老边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是小老虎与他相处数年,还是能判断出他此刻的确是认真的。

成公英忍不住问道:“真的有这样的军队么?”

老边点头道:“当然有,那是当年段太尉麾下的亲军。一营不到两千人马,营中哪怕最普通的武官,放到别的军中,至少都能胜任都尉一级军职。”

“只有不足两千人么?”成公英有些失望。

老边失笑道:“你还想要多少?如此强军,可不是树上结的果子,说有就有。这支亲军随着段太尉转战万里,虽说人数不多,但是前后历经百余战,未尝一败。不论战局如何艰险,只要亲军出战,必获全胜。”

小老虎想了又想,苦恼地说道:“这样的兵马,我可练不出来。”

老边抬手在虎头上凿了一个爆栗:“就凭你?段太尉平凉,朝廷聚天下之财力,集四州之英豪,文武才俊数不胜数,最终也只练出这么一支亲军来。你当兵才几日,还真是敢想啊!”

“那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小老虎极是不满,“明知道我练不出来,不如换人好了。”

老边很干脆地又是一个爆栗凿在小老虎额头上。虎崽子这下学乖了,抱着脑袋不再吭声。

成公英想笑却不敢笑,眼前的老虎崽子不但是个愣头青,而且还没长大,小孩子脾气,心眼也小,别回头背着老边找自己算账;于是主动转移老边的注意力:“边帅的意思,只是让我们知所不足,愈加精进吧?不是眼下练兵,边帅可有明示?”

三郡诸部会盟,老边是顺理成章的盟主,“边帅”的称呼自会盟之后就喊起来了。

“令行禁止乃是其一,这一条做不到,所谓强军也不必再提。”老边揉了揉手指头,心里感慨那颗虎头还真是结实;“若是在令行禁止之余,还能不论安危险阻始终军心如一,那就算有了几分强军的风范。”

成公英闻之肃然,小老虎虽然还抱着脑袋,同样若有所思。军心如一,说来简单,做起来千难万难。远的不说,便是夏育麾下三千精骑,能让小老虎称一声精锐的兵马,不是同样在一场溃败之后,军心尽丧么?最后被小老虎一场追杀,肝胆俱裂,再见时甚至不敢再战,夺路奔逃。

小老虎撇着嘴扫视着眼前的近万人马,虽然看着都是悍勇之士,但是阵中旗号驳杂,队伍参差不齐——这样的兵马练到何时才能军心如一啊?

第四十八章 练兵(二)

待老边走后,边伍走过来,拍拍小老虎肩膀,将他从沉思中叫醒过来,笑道:“别多想了,边帅说的强军,靠练兵是练不出来的,而是靠一场接一场的血战杀出来。唯有迭经沙场血战的百战之师,才能成就真正的精锐。”

小老虎看着边伍,那张面色黝黑的脸庞上涌现出一种坚定的自信,那是过去从未发现过,或者发现了却不曾看明白过的特殊气质。

小老虎福至心灵,突然问道:“边伍,你当年也是那一支亲军里的人吧——老边说的那支段太尉亲军?”

成公英吃了一惊,边伍亦是一怔,随即咧着嘴微笑起来。

小老虎没有猜错,过去的他久随王越练武,更多接触的是王越身上那种浓重的任侠之气,飞扬勇决,锋芒毕露;而边伍身上体现出来的,是军人特有的厚重、沉稳,其中包含着一往无前的坚定、百死不惧的坚韧。只有同样经历百战余生之人,才能理解边伍身上这种特殊的气质。即便以小老虎这般近乎野兽直觉的敏锐洞察力,也要在经历数次大战,开始蜕变为真正军人之后,才能发觉边伍与众不同之处。

“你没有猜错,怪不得主人一直对你的天分赞叹有加,说你见识敏锐。”说起私事,边伍又恢复了对老边的往日称呼;“当年凡亭山一战,是段太尉对叛羌的最后一场大战;我当时受了重伤,躺在死人堆里,同袍们都以为我死了,是主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救回一条命。后来护羌营功成名就,我无亲无故,就随着主人来到了边家。”

小老虎大喜道:“这么说,你懂得练出精兵来?”

边伍大笑:“我在段太尉麾下不过是个小卒,要想练出强兵,还需得你出力。”

小老虎半信半疑道:“我可什么都不懂啊,我能干什么?”

“替我撑腰。”边伍看似憨厚地笑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边伍说的不错,小老虎很快就知道什么叫做替他撑腰了——有人炸刺了。

边伍练兵的法子是将去曾经受过训练的边家庄庄丁分散各营之中,命所有人照着庄丁的样子照学照做。以老带新本是善法,无奈此法极是枯燥,同样的动作、操演要重复不停地做上千百遍。边伍的作法学自当年的段太尉,他并无临机应变之才,只能照搬照学,将当年自己经历过的照抄来用。这种做法在官军自然不成问题,官军营中规矩极严,而且最重上下尊卑,军法严密,无人胆敢反抗。但是同样的做法,在眼下的凉州军中,就不怎么好用了。

俗话说凉州多豪杰,军中多猛士。所谓豪杰猛士,往往都是难服人管的。能投入老边麾下的,十之八九都是羌胡,其习性本就是血勇有余,韧性不足,对比官军,他们是最不知道纪律为何物的军队。战斗之际虽然悍不畏死,但是只能打顺风仗,占据上风时如决堤之水,无可阻挡,稍有不利便即败颓,甚至僵持的时间多一些,都会让他们极不耐烦。在羌胡人眼里,所谓打仗,就是大伙一窝蜂一个冲锋,胜败分明,别的什么都是些乱七八糟没有的。

想要这样的人学会军中纪律,做到令行禁止,谈何容易?很快就有人嚷嚷不干了。队伍中一时骚乱起来。

边伍看着队伍中的骚动,神色木然。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羌人汉子,面有凶厉之相,不问可知是沾过血腥的,许是自认勇武,不耐烦学这些他认为虚头巴脑的玩意。…,

“练得什么鸟兵,还兵样子,当老子不曾打过仗,见过血么?”那大汉目中无人,自得地拍着胸脯;“还当练兵能有什么出奇地,练站练跑,光听着你们几个呼呼喝喝,这样就能杀人打仗?老子第一次上阵的时候,没学过别的,就知道开弓射箭,上马砍杀,一仗就剁了七个人头回来,老子还不懂得什么叫打仗吗?傻子才练这个!”

那大汉确实有一身蛮力,武艺也有些根底,一把就推倒带队的教官,登时不屑地哄笑起来。周围一些新投入军中的羌胡汉子跟着起哄。他们却不曾注意到,一些早前就跟随湟中大军,参与过畜官亭等大战的老卒都是一声不吭,悄然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砍七个人头就敢在这里咋呼,知道什么叫杀人如麻么?

众多老卒不约而同望向点兵台上那个少年,那张犹然显得稚嫩的脸庞上,隐约透着慑人的杀气与凶光。——那可是一场仗砍下上百颗人头还不知足的主,有他杵在这儿,你小子还敢犯楞——活腻味了是吧?

边伍也在看着小老虎,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笑意:“小郎,这可是你出头的时候。”他的目光仿佛能传递消息,总之让小老虎看懂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小老虎能压得住场面,成公英都差点,至少身手不及,镇不住唯力是视的羌胡汉子。

小老虎提着未出鞘的长刀,一步一步走下点兵台,所到之处,认识他的老卒纷纷退避,还自觉地帮着拦住其他兵卒,让出一条数尺宽的大路来。

闹事的大汉也看见了大步而来的小老虎。对上那一双虎目,就不自觉有些心寒——人终究不能和老虎比。

“你刚才说什么,傻子才练兵?”小老虎话语中没有丝毫善意,“你意思是说,小爷我也是傻子?”

那汉子被突然一问,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道:“小人是说,打仗靠的还是弓马武艺,学这些没用啊……”

“你武艺很好?”小老虎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那汉子振奋起一些精神,笑道:“不是小人自夸,要说弓马骑射,刀枪对阵,绝不输给旁人。”

小老虎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不轻不重,打得那汉子眼冒金星,所幸牙口都还保存得完好。

“小将军,你……你……”那汉子几乎被打蒙了。

小老虎笑得很开心,将长刀带鞘往地上一顿,抱着胳膊道:“你不是说武艺好么,小爷我试试。”

闹事的汉子突然目光就是一缩。刚才小老虎拿刀顿地,似乎也不见他如何使力,末端入地两寸余,此刻长刀就竖立在地面上,不倚不靠,纹丝不动。周围的兵卒多少会些武艺,眼光还有,瞧见小老虎这一手,顿时就咋舌,一时间鸦雀无声。

第四十九章 练兵(三)

以力服人还是以理服人?这种疑问从不曾出现在小老虎的脑子里。在那颗类似老虎更多于类似人类的脑袋里,以理服人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老边去做的。

于是,当小老虎揪着闹事者的领子,单手横举半空的时候,他心里想的都是得意。

一个八尺多高的壮硕大汉,二百斤的肥肉可不是假的,单手一抡就能甩出去三四丈,这还是人么?周围的新兵们全都老实了,规规矩矩和一干老卒站到了一处。

看到闹事者摔落地面,一堆肉山也似的身躯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成公英只抽冷气,瞧瞧对边伍说道:“伍管事,羌胡之辈多尚气好勇,宁折不屈,虎娃这样蛮横,不会适得其反吧?”成公英时常来往边家庄,对边伍也熟,用的还是当初在边家庄时的称呼。

边伍久历行伍,自然也想到此节,正自皱眉,却见小老虎满不在乎地抖抖手腕,顺手提起杵在地上的长刀,一边还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多少都会些武艺,说弓马娴熟也不是自夸;不过在我的麾下,不要拿这些出来招摇,小爷不看你们武艺。”

小老虎一双虎目扫视着周围的兵丁,语调沉稳,大异于往常;边伍心下一动,直觉自家这位小郎君还有话说,仿佛胸中已有成算,可以安抚已经有些忿忿不平的诸军将士。

“你们这些人,投入边帅麾下时间也不长久,最长的也就是三四个月;说起来,咱们这个营也只能算是刚刚成军,规矩未立;所以,今日小爷就是奉边帅之命给你们立规矩来了。咱们这个营里,最重的也就是规矩,说明白些,就是军法!武艺高强的,凉州有的是,但是边帅只要懂规矩,守军法的!”

小老虎朗声放言,毫不在乎地训斥着一干虎狼之徒;他缓步走回点兵台,俯视着面前的近万将士,目光从容而自信——彷佛他天生就应该站在这个高度。

“你们还得知道一件事情;咱们立营不久,不但军法不明,就连营中官职也不曾有人选;我也不骗你们,这人选就只能从你们这些人里边挑,不过还是那句话,边帅看重的,是军法,不是武艺。如果自以为武艺高强就该当出人头地的,也可以,两条路给你们选……”小老虎咄咄逼人,“要么,收拾包袱滚蛋,另找门路,去找那些能看重你们武艺的首领大人去;要么——打赢小爷我,小爷就把位置让给你,小爷下去替你出操!”

小老虎的话掷地有声,万军动容。成公英暗中焦虑,只觉着这个虎娃子怎么说话不经脑子?这近万大军,难保没有几个武艺过人的,即便一对一不是你对手,可是人一多起来,你小老虎纵然悍勇,双拳难敌四手,又能支撑过几个挑战者呢?

成公英将心中的忧虑偷偷对边伍说了,示意边伍出面缓和一二,却被边伍一个眼色制止了。

这个时候,边伍愈发欣赏小老虎了。此前小老虎领兵破阵,不过是匹夫之勇,对边伍这样打过十几二十年仗的老兵而言,并不曾少见,边伍也只当小老虎是一员冲锋陷阵的勇将看待;可是今日这一番举动,却着实让边伍刮目相看。

“这是为将者的气度,学是学不来的……”边伍心中感慨,将成公英和虎娃暗中做了对比;“成功君华虽然有文武才干,深得主人青睐,但是就治军御下而言,还是比不上小郎君的大气。”…,

成公英会着急,是因为他看不明白,这些跑来投靠老边的羌胡部落,其实大多都是没有出路的。眼看战乱方起,牧场早晚化作战场,没有根基的小部落,最容易被侵伐、吞并。若投靠别的首领,各部落自有嫡系,亲疏有别,未必有什么好结果;若要举族迁离,避开战火,就失去了草场田地这些立身之本,流落异乡者,最终也免不了寄人篱下。细细推究起来,只要离不开凉州的话,那么老边就是众多小部落最好的选择。

边伍看明白了,才放心地让自家小郎君出面震慑诸军。原本边伍的想法,只是借用小老虎的武勇压制军中悍勇之士,之后安抚军心等事,还是要自己出面的;不料小老虎的一番举动,效果奇佳,大大高出边伍的期望。

镇之以威,示之以诚,最后诱之以名利。一环套一环,足够镇住眼下的军心了。

“不知道小郎君哪里学来这些东西,莫非是主人有意交的?”边伍百思不得其解,“看这些将士们神色举动,似乎对小郎君已有畏服之意;虽说主人分设两营交给小郎和成功君华分领,但是小郎君此时出头,已收慑服军心之奇效若是再打上几仗,凭小郎的勇武,成功君华如何能压过他?只怕这支兵马最终只会是小郎一个人的。”

“开始操演!”小老虎朗声大呼,诸军闻风而动。这一次,却比之前操演时更加齐整了几分。到底是有多年训练出来的精锐家丁打底子,加上原有的两三千老卒亦在其中为骨干,新兵只要肯认真去学,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小老虎面色如水,不起一丝波澜;他就那么拄着长刀,站在高台上纹丝不动,只拿冷峻的目光凝视着台下操演的众军。从旭日初升,一直站到日上中天。这样的举动,对于饱经王越摧残的小老虎而言,轻而易举,但是在台下一干军士眼中,更增敬畏之意。

就如同边伍比较过成公英和小老虎之后想的那样,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气度,旁人学是学不来的。这种特殊的气质,或许是多年习武之沉淀,又或许是迭经血腥厮杀之后的洗练——就好似边伍身上那种军人的气息。

这个小将军,看着十来岁年纪,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

成公英从头到尾目睹了小老虎震慑诸军的行动,几乎为之惊骇;他随即自省,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像这个虎娃子一般。成公英莫名地想起了眼前少年的出身来历;百兽之王,睥睨万里——“虎兕出于柙”

第五十章 来使(一)

时间进入五月,晚春初夏,天候渐变,空气中多出一丝暑气。陇关以西往汉阳的官道上,来了一支孤独的队伍。队伍中只有十几个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不论衣装打扮还是神态举动,都在昭示旁人,这是一支难民的队伍。除了这些人,漫长的道路上,空空荡荡不见其他半个人影。

凉州大乱,汉阳失陷后官军大败,数以千记的败军向东逃窜;乱军过处,野无孑遗,出现逃难之人再正常不过;不过与其他难民不同的是,这些人并非东进去三辅,反而向西往叛贼盘踞的冀城而来。

骄阳当空,队伍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抬头看看天色,艰难地擦了把汗,口中嘟囔道:“见鬼的日头,才五月就这般毒;本……咱什么时候吃过这般苦头?”这男子面色白皙,颌下无须,分明是个男子,语调却矫揉绵软;一路上他总阴沉一张脸,虽是青天白日,让人看着他却感觉有些阴恻恻地。

旁边有人轻声道:“大人不要着急,此处离冀城不远,到晚间定然可以赶到城下。只是城池附近叛贼耳目众多,为防万一,还请大人千万小心,不要漏了行迹。”

一说一劝间,话语中透出不同寻常之处。但是周围的十几个人丝毫不见意外之色。

细细一看,这支队伍中有更多的细节泄露了破绽:同行十几个人,不曾见难民常有的菜色,虽然个个低眉顺眼,装出怯懦不安之色,但是体型健壮,四肢孔武有力。

这根本不是难民的队伍。

冀城渐行渐近,道路两旁已经可以看见农田了。田中不少农人伺弄庄稼,安宁景象一如往昔,却看不出刚刚经历战火的痕迹。此前官军与叛军的连番恶战,只在汉阳郡界左右,不曾靠近冀城,加之老边夺取冀城时行动迅捷、不战而下,冀城周边受到的冲击远远少于他处。

“这可奇了,不是说凉州大乱么,怎么冀城这里好似平静得很呐?”队伍中有人轻声说道。

此前说话的白面无须男子正是队伍的领头之人,此刻却默然不语,而是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景象,心中暗暗想道:“叛贼中颇有能人,方经恶战之余,便能安堵地方如故,看其行径不似寻常贼寇。此行成功与否,殊难预料。”

远处一支骑兵哨探沿路飞驰,直奔这支不似逃难的队伍而来。

……

半个月来,小老虎成日就泡在军营里,不怎么回去冀城了。其中固然有督促练兵之意,更多的却是他舍不得眼下自由自在的日子。每日练练兵,打打猎,日子过得何其舒坦,再没有没完没了的书要读了。正所谓脱开藩篱,遂得自在。老边训斥了几回,小老虎都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加上他自己事务繁忙,十几万人调配统筹,哪里分得开身?骂了几回,也就随这小子去了。

却说这一日,小老虎和成公英商议练兵之事,忽然边伍从掀帐而入,说道:“小郎,君华,营外的游骑哨探抓住了一伙可疑之人,从东边来,只说要见边帅,又不肯说出身份,神神秘秘的。”

“不肯说来历?是什么样的人?”小老虎随口问道。

边伍仔细想了想来人的模样,不太确定地说道:“领头的虽然衣衫褴褛,但是言行举止一看便是富贵之人,可是样子有些怪,白白净净,说话像是捏着嗓子,尖声尖气的,活像个娘们。”…,

“娘们?有意思,什么人会长的像娘们?”小老虎大感有趣,“去,把那个领头的带进来我瞧瞧。”

成公英突然插口道:“带进来之前,仔细搜身。”来人从东方来,又来历神秘,如今形势严峻,不能不小心从事,成公英心细,如此嘱咐了一句。

被带进来的是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却难掩身上一股阴柔之气。边伍神色古怪,走到小老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小老虎顿时虎目圆睁,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

“原来你就是宦官?宦官都像你这个样子么?你们真的没有那个……东西?”小老虎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成公英听了大吃一惊——伺候皇帝的宦官,怎么会来叛贼盘踞的冀城?

那男子听了小老虎的话,立时涨红了面皮,怒道:“小儿无礼!我自雒阳来此,要见边章先生,有大事相商。你可是边先生的部曲?还不赶紧进城去禀报,耽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小老虎脸一板,心下大为不喜;眼前之人如此盛气凌人,分明是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到了这里依然放恣如故。

小老虎一声冷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大的口气啊,小爷还没说什么,你倒指使起小爷来了!信不信,把你扒光了吊在旗杆上,叫我麾下兄弟们一起看看太监长什么模样,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宦官气得满面通红;成公英和边伍却暗暗好笑。小老虎脾气不好,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想的招尽是些大人不屑为之的恶作剧,却恰好打中宦官的软肋。

过了半晌,那宦官终于还是记得大事为重,强压着怒气道:“某家自雒阳而来,确有军情大事要见边章先生,烦请小将军通报一声。”

“老边事情忙,有什么事情先和我说。你叫什么,受何人差遣?要见老边,什么事?”小老虎不耐烦地说道。张角兄弟死后,老边眼下就是天下通缉的头号反贼,岂能任谁相见就见?小老虎历经变故之后,也不是过去懵懂无知的小儿,眼下自然要先行盘问一二。

那宦官面对小老虎,迟疑不语。

“不说就算了,拉出去,就当是奸细,斩首示众。”小老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边伍也配合,作势便要上前拿人。

小老虎无所谓的态度确实让宦官有些惊骇,他诚然不愿轻易泄露机密,但是眼下不说,只怕连正主的面都见不到。千里而来,连冀城都没进去就被杀了,岂不是死得冤枉?宦官忙高声喝道:“且慢动手,咱家是宫中小黄门左丰,奉命而来,有要事求见边帅……我可以相助你们你们打败皇甫嵩!”生死关头,这左丰说话倒也利索了许多。

“嗯……”小老虎心中一震,不自觉坐直了一些,“你说什么?你能帮我们打赢皇甫嵩——就凭你?”

朝廷委派皇甫嵩入关平叛,消息已然传到冀城;有皇甫嵩这员名将统帅,官军此番可谓来势汹汹,委实让老边等人有些头疼。小老虎虽是专心在城外练兵,却也多次听到众人谈论皇甫嵩之事,此刻听到左丰骤出大言,不由半信半疑。

“不不不,小人可没有这般本事。”左丰连连摆手,知道此刻一个应对不好,就得人头落地,“小人只是个传话的,但是雒阳城中有贵人愿意与边帅合作,一起对付皇甫嵩,必定能叫皇甫嵩一败涂地。”

小老虎盯着左丰的眼睛追问道:“那个贵人是谁?”

感觉到小老虎的如刀目光,左丰只觉得喉咙上寒意彻骨,仿佛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口水,左丰终究还是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强忍着死亡的恐惧开口道:“别的事,小人就当真不敢在这里说了,必须见了边帅才行。”

小老虎目光一凝,双眸开合之间,左丰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利刃来来回回切割了无数次,浑身上下汗如泉涌。

小老虎突然一笑道:“也好,看你的样子或许说的是真话,那就等见了老边再说吧!”

第五十一章 来使(二)

左丰站在堂中,神情镇定,但是一看到屹立老边身侧的小老虎,就不自觉地心里打一个冷颤,于是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将脸别到一边去;时间一长,就给人一种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心虚感觉,气势上不免弱了一头。

此刻,堂中除了左丰,只有老边、北宫伯玉、韩遂、李文侯和小老虎五人。适才见了老边之后,左丰就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和盘托出;他竟然是奉十常侍之一,大长秋赵忠之命前来,只为与老边等人联络,想与凉州叛军联手,合谋对付皇甫嵩。

众人闻言大感惊讶。赵忠是十常侍中为首之人,深得天子信任;老边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二者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赵忠突然派人来见,又要对付朝廷最信重的大将,怎不叫人匪夷所思。

老边神色淡然,也不知他信是不信,沉声问道:“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左丰听到老边的疑问,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这是小人离开雒阳之前,专程去董仲颖处求来的书信,边帅一看便知。”

小老虎接过书信,转递给老边。这不是老边摆架子,只因事情未明,还是要防备着左丰一二。

看了看封皮,老边笑道:“只听说仲颖兵败广宗,被免职问罪,不想这么快就搭上了宦官的贼船,看来,起复在望了。”

左丰听得贼船二字,心里大为不忿,暗自酌道:“这老头好生无礼,眼下,你们才真正是贼。却敢来骂我等。若是在雒阳,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心里虽这样想着,但是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反而恭敬地说道:“董中郎将与边帅是旧相识,边帅定然认识他的笔迹,只需一观书信,便知小人身份真伪。”

老边打开信略扫了一眼,信中只道让老边早早归降朝廷,面缚请罪,别无其他说辞;这也是应有之义,如此一来,即便信函落入别人手中,也不能以此问董卓私通反贼之罪。这封信要紧的不是信中做何说辞,而是确认了是董卓笔迹,也就证明了左丰的身份。

老边将信往案上一丢,随口道:“好吧,你就说说,赵忠究竟做何打算?

“赵常侍已有成算。只要边帅领兵东进,皇甫嵩军中大小消息都会送于边帅知晓,如此岂不是稳操胜券。再不济,边帅大可不必与皇甫嵩交战,只须在三辅相持一个月,有赵常侍在朝中使力,亦可叫皇甫嵩背上作战不力的罪名,免官下狱。”左丰信口道来,似乎陷害一个领兵大将不过是轻易之事。

老边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兵凶战危,谁也不敢担保长胜不败。此事风险太大……而且,我也信不过赵忠。”

左丰言辞一滞,随即又堆起笑容劝道:“边帅三思啊,皇甫嵩熟知凉州地理风俗,于贵部实为劲敌;若能除掉他,于贵部极为有利……”

老边挥手打断左丰的话,断然道:“这些废话不用你说,我比你更明白!我只问你,构陷皇甫嵩之事,只是赵忠一个人的主意吗?”

左丰面色一怔,一时犹豫起来。

“若只是赵忠一人主意,那老夫只能婉拒好意了。”老边悠然说道。

“这是为何?”左丰惊疑不定,心念电转,思索应对之策,一边故意追问,好拖延时间。

老边慢条斯理道:“老夫虽在边陲,也知道左侍曾一语而诬陷卢子干获罪,诚可谓言辞如刀,换了赵忠,自然是更胜一筹——但是近视不同往日啊!皇甫嵩国之重将,又新立大功,深得天子信任。只凭赵忠一人,不值得我十万大军冒险。”…,

左丰被当面揭短,心里万分愤懑,本待拂袖而起,猛抬头看见老边和韩遂似笑非笑的神情,猛地一醒;若说宦官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他略一思酌,立刻明白这是对方在试探自己的诚意,也是在考量自己的实力。若是当真拂袖而去,就说明自己并不是真的看重与凉州叛军的联盟,同时也说明赵忠的确势单力孤,不过一己私念而已。

想到此处,左丰自然知道该如何作答;“既然边帅如此坦诚,小人也不妨直言,张常侍一向与大长秋交好,不论何事,都不见外的……”

老边目光一凝,随即微笑道:“多谢左侍相告,不过,老夫依然不知你所言是真是假。这十万大军,带出去容易,万一事有不谐,带回来可就难了。不知左侍可有什么办法,为老夫解疑啊?”

老边这么说,便是已经有了联盟的意愿了,于是左丰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边帅之意如何,便请明言。”

老边开怀大笑道:“好说好说,此事也不难,老夫所领兵马已有十余万众,如今粮草不足,还需赵常侍相助,先送十万石粮草来,才好出征。”

众人被老边的狮子大开口吓了一跳。十万石粮草,若分到十万大军中去,最多也不够一个月的吃用,看似不多;但是凉州叛军各部,十之八九是羌胡部落,别的没有,牲畜极多,多以牛羊肉为食,粮食的负担并没有中原军队那么重。此刻老边开口就要十万石粮食,分明就不是真心索取,只是要为难左丰罢了。

果然,左丰面上已有苦涩之意,叹道:“边帅这是强人所难啊!十万石粮草,即便是有,运过来都要动用上千辆大车;如今三辅大军云集,却如何将这么多粮食运来汉阳?”

老边对左丰的诉苦视若无睹,淡然道:“十万大军,生死攸关,须不是小事。十万石粮草,只是要看一看赵常侍的诚意。若不然,我十万大军,凭什么白白给十常侍当刀使?”

左丰还要再说,老边却不给他机会,断然道:“请左侍暂且歇息,好好想想。若不好决定,也可以修书回雒阳去问一问赵常侍的意思。这个事情,老夫不着急!”

打发走了左丰,韩遂满腹的不解,问老边道:“赵忠想与我们联手除掉皇甫嵩,于我们来说确是一件好事。老边你提的条件如此苛刻,不怕对方翻脸么?”

老边从容一笑道:“不会,如今是赵忠有求于我们,他不会这么快就翻脸的。少不得,也要讨价还价一番。”

韩遂有些难以置信,说道:“我年前在雒阳,曾听说皇甫嵩因赵忠祖宅逾制,上奏弹劾,得罪了赵忠;赵忠虽然想接我们的手报仇,但是也不至于说有求于我们,更不至于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吧?”

老边笑道:“文约,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你刚才没有听说吗,张让也参与此事了。如果只是为些许私人恩怨,凭赵忠在天子那里所受的宠信,哪里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何必连张让也参与进来?十常侍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派人来见我们,还动用了仲颖这颗棋子?即便十常侍再受宠信,勾结叛贼的罪名,他们也是担不起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老边略一沉吟,反问韩遂道:“文约,你可还记得,年前你在雒阳,劝何进诛杀宦官时,是怎么说的?”…,

韩遂料不到老边有此一问,心下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为了兵权。十常侍对付皇甫嵩,只是为了争兵权。”

老边大笑道:“正是此意。皇甫嵩是被何进与朝中公卿举荐为将的,自然而然被归入何进一党;如今十常侍与何进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之际,岂能让何进的党羽掌控兵权?皇甫嵩一日不除,只怕十常侍睡觉都不得安枕。”

知道了十常侍有求于己,韩遂心下释然,更多了几分快意;又问道:“如果十常侍答应给我们送粮,我们真的要出兵么?”

老边沉吟良久,心中拿定了主意,却先问北宫伯玉道:“伯玉,你看如何,我们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北宫伯玉拍了拍额头,想着老边和韩遂的对话,有些烦恼;“我是搞不清楚朝廷里的事情了,听你们的意思,是那些宦官要拿我们当刀使。不过要我说,如果有人能在皇甫嵩背后捅上一刀,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再说了,要是真有粮食送上门来,凭什么不要——就怕他们不答应。”

李文侯接口道:“说得也是,皇甫嵩来平叛,我们总归是要和他们见真章的,不论有没有宦官合作,这一仗都免不了了。”

老边微笑着点了点头,颇似赞许:“我们也不怕他们翻脸,若是赵忠反悔,我们就把左丰扣下,到时候,绑了去交给皇甫嵩;即便十常侍依仗天子宠信,推脱了罪名,也必定会引发何进与十常侍更多的争斗;此事不论成与不成,都于我们有利。”

韩遂深为赞同,决然说道:“老边所言不错,此事大有可为。如今皇甫嵩入关,立足未稳,我们正该先发制人。如果张让、赵忠确有诚意,将皇甫嵩的军机泄露给我们,那我们的胜算确实不小。真到了皇甫嵩免职之际,汉军免不了军心动摇,说不定,我们还能趁机在三辅站稳脚跟。”

老边闻言与韩遂相视大笑,只因二人与自己意见相合,不免欣喜,忽然半开玩笑地问小老虎道:“虎娃,你说呢,我们要不要答应与十常侍合作呀?”

小老虎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是真有粮食白送,答应了也无妨;总归大军是我们的,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这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继而就是一阵轰然大笑。老边骂道:“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学得恁般无赖!”

第五十二章 来使(三)

五月已近初夏,白昼渐长,五更过后,晨曦已经在东方天际稍露微芒。在微明的天光中,长安城古朴的城墙显露出曾经雄伟的轮廓。没有多久,路上行人就多了起来。服徭役的役夫、传送消息的驿卒、还有不少消息嗅觉灵敏,试图在战事中寻找商机的商贩……林林总总,各色人等,如同百川归流,朝着长安城流动。

几匹快马在驿道上飞驰;马是好马,人是轻骑,挥鞭催马,将一波又一波人抛在了后面,一路马不停蹄地奔到长安城下。

“站住,马上何人,不知皇甫将军军令吗?非为兵事急务者,严禁城中驰马,还不下来。”一个城门尉在门洞下严词怒斥,扬手令骑者止步。如今三辅各地驻扎数万雄师,刁斗森严,长安城又是左车骑将军皇甫嵩临时治所所在,更是军规严厉;眼前的几名骑士身着常服,又无标示,理应不是军中人,岂能容许他们驰马入城?

当先一名骑士扬起手中令符,朗声道:“大将军府门下曹来长安公干,有紧急军情。快快放行。”

城门尉不为所动,大步上前索要过令符,仔细验证,确定是真,这才下令搬开拦门鹿角,放人进去。

进城之后,一行数骑片刻不停,直闯皇甫嵩衙署门前,亮出大将军令符,对守在门前的门下曹喝道:“大将军府来使,有要事求见皇甫将军,速速通报。”

门下曹不敢怠慢,上前道:“不知来使是何人,请告知姓名,也好通报。”

骑士中一名年近五旬的中年人朗声道:“你就说南阳何颙在此。”

门下曹匆匆入内,不多时,就见中门大开,一群人肃立于门内,一位英武的老将踏出门来,拱手见礼,欣然道:“不料是伯求先生驾临,嵩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原来竟是皇甫嵩领着麾下大小文武官吏一起出迎。

何颙欣然下马,他虽是布衣,但是对皇甫嵩的大礼居之不疑,从容拾阶而上,与皇甫嵩对面见礼寒暄,又一同携手入府。门下曹看得暗暗纳罕:这个何颙貌不惊人,却好大的面子。

何颙完全当得起这个面子。

何颙年轻时,因为义气深重,替故友报父仇,从而显名于太学;后来因为与陈蕃、李膺关系密切,党锢祸起之际,他也遭到了宦官的通缉。但是也正由于党锢之祸,让何颙成就了一生的传奇。

党锢之祸爆发后,无数声名远播的士人、学者遭到迫害;何颙虽然也是被通缉的党人,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四处躲避宦官党羽,反而挺身而出,四处奔走,联络各地有志之士,为那些流亡的士人、学者们提供保护,营救被宦官捕获的党人。

因为何颙不顾生死,为党人四处奔走,使他在民间赢得了极大的名声;不论士民贵庶、贤与不肖,许多人感于他的正气义行,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为他提供帮助。身为被通缉的党人,何颙居然得以在豫州、荆州公开活动,却没有一个知情者去举报。

世家高门弟子钦慕其豪侠义烈之风,纷纷与之结交。四世三公的袁氏之后袁本初、权宦之后的曹操曹孟德,都为何颙营救党人的事业而奔走。何颙为营救被捕的党人,多次潜入国都雒阳,就在宦官的眼皮子底下活动而不为人知,期间都是袁绍、曹操等人利用家族势力为其提供掩护。可以说,当年营救党人的各方人士,大多都是在何颙的四处奔走之下互相联络起来的。…,

自去年黄巾之乱爆发,天子下诏赦免党人,以安抚士大夫的势力。那些曾经逃亡边鄙的党人士大夫们纷纷起复,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这些起复的党人中间,不知多少人受过何颙的保护、救助,自然对其涌泉相报。如此一来,何颙在关东的名声愈发响亮,隐约成为党人势力的核心人物。就连兵权在握的何进大将军,为了笼络士人,也放下身段结纳何颙,辟为司空府掾。

何颙智谋过人,被何进倚为智囊,如今突然手持大将军令符出现在长安,必然有大事;皇甫嵩对此心知肚明,迎接何颙入门之后,就遣散门下官吏,留何颙一人内室密谈。

“伯求先生,此事从何得知?可有确信?”皇甫嵩脸色异常凝重,何颙给他带来的消息的确不好。大将出征在外,最担忧的不是前方强敌,而是后方掣肘。如今后方不仅掣肘,甚至与叛军联手设计自己,一个不慎,不仅自己身败名裂,就是这数万大军都可能遭遇灭顶之灾,由不得皇甫嵩不紧张。

“虽然只有一个笼统的消息,但此事千真万确。”何颙肯定地点头道,“我来时,张让已上奏天子,借口黄巾之乱后,关东民生凋敝,处处饥荒;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饥民,重演黄巾祸事,应当加紧赈灾安抚,保住关东腹心之地的平安。”

“天子已然准奏,将部分军粮分置于州郡,许州郡官吏支应赈灾;十常侍趁机弄鬼,调用的都是京畿各县的存粮;长安急需的军粮反而要从徐州、豫州调运,半个月内,不会有军粮送来长安了。可笑天子还称叹张让忠忱。”

皇甫嵩越听面色越是阴沉,最后已是一片铁青。自从凉州乱起,朝廷就一直向长安运送粮草辎重,但是数万大军每日消耗极大,能够存下的粮食并不多。十常侍设计将军粮停运半个月,差不多就能把长安现今的存粮消耗一空。半个月之后,大军的生死存亡,可就这要被这帮阉宦捏在手中了。这帮丑类,当真阴险奸猾至极!

“这个消息是谁传出来的,可知道十常侍还有什么举动没有?”皇甫嵩焦急地问道。

何颙想起消息来源,嘴角上带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对皇甫嵩道:“送消息的那个人,你一定猜不到。”随后附耳说出一个人名来。

皇甫嵩讶然道:“怎么是他?他不是阉党的党羽么?”

何颙冷笑道:“此人面似忠厚,心怀诡诈。依他所言,并不清楚十常侍确切的阴谋手段,可是以我想来,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明白说出来——他是在阉党与大将军之间两头下注。”

皇甫嵩点了点头,心知何颙所说是实,于是又问道:“阉党居心叵测,不知大将军可有应对之计。大军出战在外,万一阉党掣肘,战事不利,嵩一人被降罪事小,这数万大军存亡事大。”

何颙微笑着为皇甫嵩宽心,说道:“义真将军无需担忧,大将军已从荆州、豫州调运了一批粮草,走武关送至长安,五六天内即到,足供大军十日之用。后续粮草也会源源不断而来。断不能叫十常侍奸计得逞。”

皇甫嵩稍稍放了些心,沉吟道:“阉党若只是在后掣肘,还无须深惧,怕只怕,他们已经与凉州叛军有所勾结。若果真如此,十常侍断我粮道,叛军近日必定也会有所举动,好与十常侍暗中呼应。”

“义真将军若能早有防备,大将军那边也能心安不少。”何颙赞许地看着眼前的当朝名将,“来时大将军曾明言:朝廷上,有大将军府为义真当之;前线之事,则尽付于义真一人。将军务必小心,不能让阉党有机会从中生事。”

皇甫嵩朗声应诺,但是心中颇怀隐忧。阉党在暗,自己在明;而且战阵攻伐,岂有万全之道。究竟该如何防止阉党的阴谋呢?

第五十三章 遭遇(一)

***第二次上新书分类推荐,自我恭喜下***明儿起每日两更。存稿足够。

右扶风,渭水河南岸;伯长张绣横枪立马坡上,麾下百余骑兵列队于坡下静候军令。

北面不远就是淙淙东流的渭水河,在阳光映照下波光粼粼。南面,秦岭高山遥遥在望。东面极远处就是陈仓城。四目所及,除了自己麾下的百余骑兵,再也看不见一个人。自凉州叛乱之后,雍凉道绝,越是靠近凉州,道路越显荒寂。

“娘的,这哪里有半个人影,非得要我出来哨探。”张绣心中愤愤不平。

自从皇甫嵩得到何颙示警,连夜命前线陈仓、美阳、武功各县驻军派出精锐哨探,巡查地面。陈仓是出汉阳直入三辅的必经之路,叛军如今云集冀城,若要有所举动,从这条路走最是方便。

驻守陈仓的是原先董卓麾下大将张济,如今调至皇甫嵩帐下效力。可但凡领兵将领,不论名将庸将,对麾下军队都难免有嫡庶之分,这也是古今常理。张济是董卓带出来的凉州土著将领,在皇甫嵩心中的分量,自然就比不上他自己亲自带出来的麴义、梁衍这些心腹。于是原先董卓麾下的张济、段煨等人就分别被派出西线镇守;张济守陈仓、段煨守美阳,互为犄角,乃是三辅讨逆大军的最前线。

张绣是张济的亲侄儿,凉州大乱之际,张绣家乡祖厉县有豪强麴胜趁势作乱,杀害祖厉县长;张绣心怀不忿,于是招合少年勇士,一举斩杀了麴胜,由此名显州郡。但是后来叛乱愈演愈烈,到冀城被围时,张绣心知事不可为,便带领麾下少年义勇来三辅投奔了叔父张济。不料到了这里才知道,叔父的恩主董卓失势,叔父本人也受了牵连,不受皇甫嵩重用,不免心中郁郁。

“不管了,再往散关一探究竟,若还是无人,便回陈仓复命。”张绣奔下山坡,打一声唿哨,百余骑兵尾随着他直奔散关而去。

张绣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陈仓县西界的散关附近,已经有一支叛军人马悄悄潜入,三千精骑,悄无声息地沿着秦岭北麓群山的山脚下潜行。

“哨探回报说,官军的粮队已经出了散关,再出去,一路都是坦途,没有伏兵,可以动手了。”成公英眉头紧锁,掩不住地忧虑之色。虽然十常侍不曾使诈,但是此处距离陈仓太近,一个不好就会让官军知觉。

小老虎想了想,与成公英商议:“一会儿到了约定的地方,我带些人去陈仓方向查探,你领着大部人马去劫粮;官军护粮的兵马不多,你手脚快些。那些阉人答应过,护粮的主官是他们的人,不会死命抵抗,也不会烧粮。若是陈仓这边官军有异动,我会派人报讯的。”

成公英与小老虎也是相识多年,他年纪大些,看着小老虎长大的,自居兄长身份,不愿小老虎涉险,笑道:“还是我去哨探吧。你留在后边统领大军。”

小老虎不满地一撇嘴:“区区三千骑兵,算什么大军?再说我鼻子比你灵,万一有什么不对,总能比你更早些醒觉——就这么定了!”除非在老边和边夫人面前,否则小老虎做事一贯主见极强,成公英此时也只能摇头苦笑。

话说小老虎与成公英此来,其实是为了接收赵忠答应赠送凉州叛军的五万石粮草而来。此前老边提出以十万石粮草换大军起兵,本是有意扯皮,拖延时间,不料十常侍一党对此事极为迫切,左丰派出快马与赵忠联络,只过了十余日便再次求见,几乎全盘答应了老边的条件。老边闻讯讶异于宦官的紧迫,顿时明白过来,朝堂上大将军何进与宦官之争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十万石粮草,对于权势熏天的宦官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而已。比起滔天的权势,区区些许钱粮又算得了什么?

当然,以十常侍的奸猾秉性,也不会名目张胆将粮食往叛贼的大营里运。依赵忠的安排,第一批五万石粮草将会以三辅汉军粮饷的名义从汉中启运,经散关运往陈仓。不过运粮的路线、时间已然全盘告知老边一伙,官府押粮的官员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若无意外的话,眼下那五万石粮草已经过了散关,正“等着”小老虎一伙前去劫夺。

不过老边依然谨慎,为防万一,命先锋北宫伯玉统帅大军驻足陇山,寸步不前;只派出小老虎和成公英两个,先领着三千精骑往散关一探究竟。临行之际,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务必步步为营,不要头脑发热——其实更多的是在警告一向跳脱不定性的虎崽子。

虽然再三谨慎小心,但是最终的结果却出乎意料地顺利。当成公英的人马刚刚在官道上与运粮队伍遭遇时,数千人的护粮兵丁和民夫一声惊叫,扭头就往回跑,成公英纵兵追捕,只抓住了两千多民夫,余人转眼间逃得干干净净。满地装担的粮草,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五万石粮食,差不多就是后世一百三十多万斤;因为蜀道艰难,只能肩挑手抬,一担不到二百斤;成公英看着几千副挑子,挠头苦笑。

“所有人小心戒备,先把抓来的人看牢了。”成公英很快就冷静下来,迅速发出指令,“即刻命人回陇关,向北宫大人报讯,就说粮食已经到手,并无差错,但是只恐陈仓官军知觉,请他尽快进兵,掩护我们。”

成公英嘱咐完了,却猛地省起:“行前老边交待过,阉宦意欲我们和皇甫嵩死拼,说不定故意泄露消息与官军,万一此刻有官军前来,岂不是要糟?”

想及此处,成公英不敢迟疑,嘱咐副将留在原地看守,又分出一千人,亲自带着去寻小老虎。他却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小部同样出自凉州,却归属朝廷的精锐骑兵正朝他们的方向急速赶来。两支互不知情的人马很快就会遭遇,凉州叛军与三辅官军的大战,将会由两个同样初出茅庐的小将率先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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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遭遇(二)

就在成公英动身之际,小老虎和张绣的两支队伍已经迎面撞在了一起。

双方的遭遇十分地突然。小老虎和张绣两个都将手中的人马远远发散出去,好尽可能发现敌人的踪影,身边只留下十几名从骑;结果当张绣带着身边仅有的十来名骑兵从路旁山丘脚下转出来时,赫然发现,一支人数相当的队伍已经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了山丘下。

突然的遭遇让双方都是一阵惊愕。看到对方明显不是自己人的装扮,小老虎与张绣同时朝对方发起了冲锋。这种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转身后退,只能让自己变成对方的箭靶子。

距离太近了,来不及张弓搭箭,只有用刀枪分出胜负。

两支人马呼喊着朝对方杀去,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嗜血的兴奋;双方同样出自凉州,都曾经经历过在凉州残酷的战斗,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两家人数都不多,第一次交锋的过程短暂而激烈。张绣第一眼就找上了惯于冲锋在前的小老虎。张绣是凉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祖厉平叛,千里投奔三辅,只凭手中一杆长枪,一路杀将过来,不知扫落多少强贼恶党;在他眼里,小老虎这种十来岁的小毛头,实在不能称之为对手。

相对于张绣的长枪,小老虎用的长刀只能算短兵器,就马上交战而言,完全处在劣势。

两马迎头相遇之际,张绣一声轻叱,手中的长枪犹如毒蛇吐信,直刺小老虎胸口,倏忽间已到面前。没有任何花巧,只有速度和精确。对面的少年叛将似乎没有反应,张绣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只要再眨一眨眼睛,下一刹那就可以将对手刺落马下。

小老虎看着刺来的枪头,甚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枪尖上一点凌冽的寒光。张绣极尽速度和自信的一枪,在小老虎眼里毫无威胁可言。持刀的右腕毫无预兆地一抖,长刀以极小的幅度扬起,刀背准确地在枪头处一拍。

“铛”的一声轻响,在骑兵冲锋的呼喊声中似乎微不足道,但是已经荡开了张绣志在必得的一枪。在几乎成功的那一刹那失手,让张绣的心神出现了极短暂的一丝错愕。枪杆上传来的力量之大,令人想象不到会是如此微小的动作所带来的。

荡开张绣长枪,小老虎没有丝毫留情,刀锋轻转,同样一个小幅度的挥刀动作,向着张绣迎面斩去。凌厉的杀招与之前微小的动作幅度十分不相称,这也是王越数年来精心教导的马战刀法,不靠腰力、无需蓄势,只凭着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为小老虎的特质设计的刀法。

动作幅度越小,出招的速度就越快。这是王越正式教小老虎用刀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在凉州打仗,最常见的就是骑兵交锋。两马交错时,能有多少时间给你出招?一击不中,等你变招时,就已经和对方错过了。什么花招都是虚的,靠的就是你的速度和临机应变的反应。”王越当初就是这么说着,给小老虎手臂上挂上了水碗。

“你的臂力和韧劲比常人强得多,只靠着臂力出刀,就足够杀伤敌人,这是你的天赋。你的臂力让你可以用更小的动作,更快的速度,发出与常人相当的杀伤力;只要能练出来,将来遇到马上交锋时,除非对手早有准备,否则,没有几个人能在你手中撑过一个回合。”…,

小老虎将老王越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也一直是这么干的。张绣所引以为傲的速度与精准,在小老虎面前被彻底地打碎了。张绣在交手的第一回合就陷于下风。

迎面斩来的刀锋让张绣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从后脊梁升起一股寒意,透彻心肺。娴熟的马术和过人的反应救了张绣一命,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仰身,整个人向后躺在了马背上;刀锋几乎就从他鼻尖上掠过,锋寒彻骨。

小老虎心中也不由一怔;马上交锋果然只有一次出招的机会,这个对手,颇有些能耐。

两支人马的第一次冲锋,两边各自倒下了三名骑士。

看着对面肃然而立的少年,想起刚才致命的一刀,冷汗浸透了张绣的后背;他突然犹豫了,几乎失去了再次面对小老虎发起冲锋的勇气。

张绣犹豫了,小老虎可没有。长刀随之高举,而后决然向前挥下;“杀——”

猛虎出笼,身后的骑兵毫不犹豫地挥刀跟上。

“就算被砍杀了,总好过被人吓死!”张绣暗一咬牙,挺枪而上,两支骑兵再次相对冲锋。

生死只在一刹那间。

张绣已经不敢再和小老虎比速度、比力量。于是,只有比技巧。枪头一晃,缨绺飞散,抖出一个炫目的枪花。这样的招式虽然好看,其实重防御多于进攻。张绣已经对杀死小老虎不报什么希望,这一招只为了乱小老虎耳目,阻挡对方的杀招,或许还能争取那么一丝机会。

唯一的一丝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散乱的枪花犹如一团青幽的火焰,猛然在小老虎眼前炸开。小老虎心中微微冷笑,甚至还有闲心仔细观察着张绣面上混合了恐惧与希望的古怪的表情。

长刀刀背再一次准确地拍在枪头上,这一次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冰冷刚硬的刀锋,在这一刹那仿佛变得温柔许多,轻轻贴在了枪杆上。摔碎了王越不知多少只喝水吃饭的碗以后,小老虎对力量的控制,已经是独步凉州。

刀背贴上枪杆的瞬间,刀柄轻轻一转,改正握为反握。刀背紧贴着枪杆一环,刀口已经抢进了张绣枪势的内圈。张绣的双眼陡然瞪得滚圆——他的枪杆已经不受控制了。

人在反握刀柄时,刀身可以紧贴着小手臂。小老虎正是用刀身和小臂将张绣的长枪牢牢夹在中间。

又是一招,张绣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变招了。两马交头相错,他连抽回长枪的机会都没有了。小老虎扣死了张绣的长枪,抢进内圈的刀口已然朝向张绣的面门,仿佛是等着张绣自己把脸撞过来。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随意。

张绣的反应证明了他的确是凉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眼见长枪被制,对方刀锋已到面前,他果断地撒手抛开长枪,脚下一蹬,腰上一挺,向马鞍外侧翻滚落地。虽然狼狈,却又躲过了一记杀招。

连续两刀失手,这一次小老虎终于惊“咦”了一声。拨转马头,只见张绣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不顾满头满身的尘土,撒腿就跑。他麾下仅存的几名部下也急忙趋马上前救护;说来也是张绣命好,身旁就有一匹刚刚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张绣慌忙抓住,翻身而上,也不多话,大喊一声:“快走。”便快马加鞭,当先逃亡。

小老虎与张绣的遭遇战,两个回合,张绣丢枪落马,狼狈奔逃。

第五十五章 对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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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绣已经被吓得昏了头了。

转身逃跑的张绣将后背暴露给了他的敌人。但是不跑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他完全不是小老虎的对手,不跑还是死。

小老虎一夹马腹,胯下的乌骓马一声长嘶,载着他飞速追了上去。不需要他下令,麾下的骑兵立时紧紧跟上。短暂的交锋也惊动了双方各自的同袍,原本散开的哨骑纷纷聚拢过来,三五成群,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方向爆发同样激烈而短促的战斗。

小老虎紧盯着一路逃亡的张绣;对方一连两次从自己刀下逃命,让他大为不忿。小老虎胯下的千里马远胜过其他同袍,追击一路之后已经变成小老虎一人突前,其余人却被越拉越远。但是同样的,他和张绣之间的距离却变得更近了。

收刀归鞘,小老虎坐在颠簸的马鞍上,稳稳地拉开了手中的硬木弓。瞄准了那个一再从他刀下逃命的官军将领。

利箭划破长空,带着小老虎绝对的自信,如闪电刺向张绣的后心。从小老虎第一次开弓射箭杀人,他从未失过手,这一次本不当例外。但是今天的张绣仿佛受了上天庇护,就在小老虎松弦的那一刹那,一名张绣的部属纵马拦在了张绣的身后。

那纯粹就是一个意外。战马奔驰,尤其是多匹战马混在一起奔驰的时候,马匹之间总会互相影响,甚至因为速度太快无法操纵而发生碰撞;因此,骑兵冲锋之际,总是将队列散开一些,避免因马匹的意外而自乱阵脚。张绣的部下都随着他纵马奔逃,那个突然纵马挡住张绣后背的骑士,原本是为了避开身旁的战友,才调整了路线。就是这一番阴错阳差,使得张绣逃过一劫。

小老虎的箭不仅精准,而且有力。利箭从后背洞穿前胸,几乎透体而出。强大的惯性带着中箭之人猛地前扑,从马前摔落,最后竟被自己的战马践踏过去,当场毙命。

张绣听得耳边的惨叫声,回头一瞥,正好看见自己部下摔落马前的一幕,心下剧震;眼见后面小老虎又要开弓,张绣一个闪身,从马鞍上翻到一侧,紧紧贴着战马的身侧,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暴露在小老虎的箭下。

其余几个官军骑兵同样被惨叫声引得回头去看,却发现小老虎自己一个人当先在前,其余叛军都被甩到身后数十步的地方了。一个念头不由地从他们心中浮现。

“好机会,回头杀掉那个叛将,他落单了!”有人大喊了一声。这些斥候多数是官军中老卒充任,都曾在战场上厮混半生,自然明白战场上一个人落单是什么下场。

仅存的五六名官军骑士齐声应和。张绣制止不及,眼看的自己的部下纷纷拨马回头,急的大喊道:“回来回来……”却哪里来得及?

小老虎突见官军竟敢回头,先是一愣,随即泛起一丝冷笑;将硬弓放入马鞍一旁的弓袋,右手已经握紧了长刀的刀柄。

数十步的距离,在全力对面冲锋的骑兵眼里,转瞬即逝。与敌方第一匹马交错的瞬间,小老虎长刀出鞘,刀光宛如电光,一闪即逝,只在对方眼中留下几道刺目的青芒。

一阵急促的金铁交击声响过,呐喊声戛然而止,四颗头颅随着血光冲天而起,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滚落尘埃。幸存的两个也并不好过,一人身上背了一道刀伤,惊魂未定之时,就已经被后面赶来的小老虎部下围杀当场。这些人不是张绣,六个人并力冲锋,换来的只是小老虎不屑一顾的嘲讽;马蹄过处,只剩下遍地的血腥。…,

张绣紧紧抱住马脖子,紧闭双目,不敢回头去看。那个少年的武艺只有他亲身见识过,那一副杀人时从容写意的神态,带给张绣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惧。那些部下是没有机会的,只会枉送了性命。

张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他娘的是哪里冒出来的怪物?”所幸,六名部下的冲锋还是稍稍延缓了小老虎追击的速度,当踏雪乌骓马的速度再起提起来的时候,张绣已经跑出二百步远。

沿路奔逃,张绣即便不惜马力地狂奔,但是背后的马蹄声依然越逼越近。张绣心中一片悲凉;当初从军时何等豪情满腹,可是第一次与敌人交锋,就要命丧于此了么?对方不再放箭,莫不是还想赶上来生擒自己?如果这样,那还不如翻身拼了,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总好过被人生擒活捉,落得窝窝囊囊。

想到此处,张绣按一咬牙,正要翻身坐回马鞍,突然又觉得不对。身后的马蹄声突然停下了。虽然只差了二三十步远,但是对方却是就那么停下了。张绣偷眼一瞧,果然,那个少年已经收住了缰绳,停驻在官道的一处缓坡上;他好像并没有再看自己,而是注视着更远方。

张绣心中疑云顿起:“他在看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他翻身坐回马鞍,往前看时,立时一怔,随即欣喜若狂。

远处十余里外,陈仓县城已然在望;县城西面的原野上,数千官军缓步向前推进,部伍分明,前锋的骑兵已经摆出了警戒的阵势。

张绣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支兵马并非自己的叔父张济麾下,莫非是官军主力西进了?

如此多的汉军兵马前出陈仓,又加强了戒备,分明是已经察觉了凉州叛军的动向。或许用不了多久,皇甫嵩的主力大军也会赶到了。

望着黑压压一片的官军人马,小老虎停住了脚步,遥望着官军的队伍默默思索着。与眼前的官军主力相比,那个逃走的官军小将已经不重要了。小老虎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敌人;那些人与夏育的兵马不同,比盖勋的兵马更是强出许多,其中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这些兵马跟随皇甫嵩出征关东,转战数千里,摧锋破敌,攻必克,战必胜。这是大小数十场恶战打出来的自信,是用数十万黄巾军的鲜血浸染出来的威风。这是凉州叛军最强大的对手。

不一时,成公英的大队人马随后赶到,分列于左右。官军也发现了坡上的叛军精骑,随即令旗舞动,立时停住了脚步,两军相隔三里地面,遥相对峙。

成公英望着眼前威严肃杀的队伍,一时间心头沉重;“这就是皇甫嵩的人马么?”

“害怕啦?”小老虎平静地问了一句。成公英没有反对,越是通晓兵事之人,越是能看出眼前官军的可怕之处,只有无知者才能无畏。

“等着,我去验一验这些官军的成色。”小老虎漫不经心地嘱咐了一句,随即一声轻叱,汗血马如离弦之箭,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疾驰而去。

一个人,一匹马,迎着官军数千马步军的阵列,疾驰而去。

离得一箭之地时,小老虎收住了马缰,傲然注视着打头的官军大队骑军。

已经冲进官军队伍的张绣惊得目瞪口呆,死死盯着一人一马拦住道路的小老虎;他简直怀疑,难道自己是败给了一个疯子?…,

不等官军前锋将领下令,小老虎已经先开口了,洪亮的声音远远传到一二里外,让官军的前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对面官军听着,我们凉州义军主帅听说你们远道而来,特意命我在此等候,奉上一份见面礼——收好了!”

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之前,迅捷无比地扎进了官军前锋一名伯长的咽喉,箭头入肉,溅起一蓬血花;官军伯长的双目无神地眨了眨,落马身死。

神来一箭,震慑千军。

这么远的距离,已经超出平常弓箭手的射程了;所有汉军都被这凌厉的一箭震动了。随即,一众骑军群情骚动;一见面就被射死一名同袍,而且这个少年还如此嚣张地单骑拦路,简直是当面打了汉军一记响亮耳光。

最前方的数十名骑兵扬鞭策马,朝小老虎冲了过来。

小老虎丝毫不以为意,大笑道:“大礼未完,还有两箭,收好不要丢了!”

两声弦响,又是两名官军骑士应声倒地。追出来的官军齐声惊呼,悚然收缰驻马,不敢再追。

小老虎拨马便走。他的马是千里马,疾行如风,很快就远离了官军的阵列。官军骑士慑于神箭之威,不敢再深追,无奈地停下了脚步,不甘地向小老虎的背影怒吼狂骂。

小老虎放声高呼道:“大礼送到,无需客气,不必送了!”一阵阵狂放恣意的笑声飘荡在空中,映衬着官军无奈的叫嚣。

“疯子,真他娘的疯子!”目送着小老虎远去,张绣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

第五十六章 对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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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坡上,成公英望着城下阵势森严的官军,面色凝重;虽然小老虎一箭立威,虽然他身边也有上千精锐骑兵,但是仍不能稍减他心头的沉重。小老虎耀武扬威而还,回到本阵之时脸上已然了无笑意,更多的却是专注,凝神观察着官军的阵势。

经过少许骚乱,官军再一次沉寂下来,而后一板一眼地展开了阵型。风中隐约可闻官军各级佐官的传令声。

“打不进去。”小老虎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成公英却听懂了。小老虎的意思是,凭着眼下刚刚抵达的人马,哪怕将三千人全部填进去,也不可能打破官军的阵势。

成公英沉声道:“这个阵势排的严密,不知道主将是谁,用兵颇为老道。”他凝目眺望着官军的大旗,一个“徐”字迎风摇动。

“凉州边军中不曾听说有姓徐的大将,或许是从洛阳南北军中调来的……只听说南军里有个叫徐荣的,官拜材官校尉,辽东人,跟着皇甫嵩在关东平叛,又随调来了三辅——对面的或许就是徐荣吧。”成公英虽然年轻,但是久为老边所器重,多曾参赞军机,宦官源源不断送来的官军军情他也多有接触,是以对皇甫嵩军中将吏颇为熟稔。

“徐荣?没听说过,官军中还真有不少将才。”说的轻松,但是语气中有掩盖不了的沉重。只看对面排兵布阵之严谨,凉州各路人马中,能有这种本事的人屈指可数。可是对面的那个徐荣,在官军中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名声。素来为凉州人所熟知的大将如董卓、张济、段煨都没有出现。若是只比统兵人才,凉州叛军这边已然输了一筹。

“看他们的布阵,厚实严密,意在防御;看起来,官军是不想这么快与我们打上一场。”成公英冷静地分析着官军的意图。

成公英也曾多年指挥金城郡兵剿匪平叛,虽然战事规模都不大,但是对官军的作战方式也多有了解;略一思酌便明白过来:“是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后方有没有援军,所以才会以稳为主。这个徐荣用兵,倒是谨慎。”

“我们后续的兵马什么时候能到?”小老虎有些急切地问道。

成公英道:“离我们最近的,是前军北宫伯玉统领的两万人马,离我们还有数十里地,他们要护送着辎重一起走,至少还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到。后面是边先生亲自统帅的五万中军,现下可能还在陇县——翻越陇山的路不太好走。估计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才能抵达陈仓。”

“这么说,今天是没机会打起来了?”小老虎有些遗憾地说道。

成公英道:“虎娃,还是不可大意,徐荣不知我们的底细,我们也不知道官军是否有后援赶来,还是先稳住阵脚再说。等边先生大军到来在做计较。

小老虎虽说心中颇为遗憾,但是也知道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沉声下令道:“全军后撤十里,沿河安营。”他心里自有盘算:官军有陈仓城为依托,立营方便,看今日徐荣前出陈仓城数里布阵,想来皇甫嵩是打算以陈仓城为中军立寨。而凉州的大军却是远道而来,又无城池关隘为依托,只能立起野营;而立营之时也是最容易受到侵袭的时候,所以应当趁官军主力未到,抢先把营垒立起来,让后续的大军主力有一个立足之地,免得事到临头才惊惶失措。…,

“虎娃,你带着虎字营的人留下,监视官军。”成公英嘱咐道,“边先生可吩咐过,不许你逞强,虎字营在这里的只有一千多人,看住对面的官军就行,可不是叫你去拼命的。”

老边收拢了近万部众之后,将人马一分为二,交给小老虎和成公英分别统领,算是老边这个主帅的亲军。因为小老虎在畜官亭闯下“虎将军”的名号,他统领的那五千人马也就顺理成章被称作虎字营。

“虎字营”练兵之际,边伍趁着小老虎扬威校场的机会,将汉军的许多规矩都强行搬到了“虎字营”来;虽然因为羌人生性浪漫,不适应繁密严苛的军法而闹出许多麻烦,但是在小老虎的压制之下,边伍还是把军法严格确定了下来。此时来援的一千多人都是虎字营中的老卒,这些人跟随小老虎数次出战,本就心悦诚服,可以说是虎字营中最严整、也是最坚韧的一支队伍;

原本遮断官道的千余凉州骑兵如退潮的潮水一般向后退去,只留下少许斥候远远观望。

陈仓城下,徐荣神情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思片刻,才吩咐人道:“将刚才那个逃回来的哨骑伯长带过来。”

不一时,满身尘土的张绣被带了过来,神情落寞,十分丧气。眼见得这一副狼狈相,徐荣身边的亲卫都暗暗偷笑,殊不知,这还是来前张绣整理过衣甲,否则形象更是不堪。

徐荣却没有笑,他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哪里会在乎一副表象?斥候哨骑是一支军队中真正的精锐,也是们面对最多危险的一批人;在他看来,能够当上斥候就足以证明张绣是个不错的军人,他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也是真本事——狼狈一点算什么?军人还是要看实力,不是衣装,在战场上,一场恶战打下来,有几个还能衣冠整洁的?

“卑职讨贼校尉麾下伯长张绣,见过校尉。”张绣自报官职从属,讨贼校尉是他叔父张济的官职。

看到张绣虽然形容狼狈,但是行礼不缺,徐荣微微颌首道:“免礼吧,张绣,你适才与叛军哨骑交过手,是吗?”

“是。”想起自己交手的对象,张绣心中仍然止不住一寒。

“那依你看,叛军实力如何?你详细说来。”

虽然不愿意,但是张绣依然将自己遇见小老虎之后看到的一切细细想了一遍,拱手禀报:“依卑职所见,叛军大多都是凉州羌胡部落出身,生性彪悍敢战,精于骑射马战之术。不过叛军军械衣甲远不及我军,虽然骑兵众多,但是手中器械多是简易的长矛,少有环首刀之类利器。正因为兵甲不利,难以久战;若是大军正面相对,除非我军兵力与之相差悬殊,否则,我军稳操胜券。”

徐荣听张绣说得头头是道,眼中透出欣赏之意,颇为称许;这是个人才,多加雕琢,他日必能独当一面。

“刚才追逐你而来,又在我军阵前拦路杀人的,是什么人?”徐荣想起适才连折三名军官,也对叛军中出现这样勇悍的人物感到心惊,于是在此向张绣追问。

张绣想起那个脸上带疤的少年,心内一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平静地说道:“卑职也不知其人是谁,只知道此人武艺极高明,卑职麾下六名精锐哨骑围攻于他,竟不能阻挡他片刻。若非校尉大军赶来,卑职今日必定难逃一死。”

张绣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叛军所在,只见千百骑兵群中,那个少年驻马阵前,独自断后,身旁千百凉州勇士,竟然无有一人可与比肩。那个身影,即便相隔一二里路,看不清面貌,但是落在张绣眼里,竟然是如此深刻。

“大人,那个少年此刻就在叛军阵前。想来,其人在叛军中名位不低,若派人打探,必能得知详情。”

徐荣只是一时对小老虎好奇,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摆了摆手道:“算了,一二勇士,纵然武艺高明,放在千军万马之中,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左车骑将军亲自统帅大军,明日便到,我们这里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至于那少年的虚实,等来日交手便知。”

第五十七章 对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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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一个多月时间过去,盛夏七月,即便是号称“僻处西北、其地常凉”的凉州,也浮动着难耐的炎热气息。陈仓郊外,汉军与凉州叛军的对峙依然在继续,破局之日仿佛遥遥无期。

陈仓城内,皇甫嵩忧思难去,独自一个坐在临时充任中军大帐的县衙大堂内,身旁不见一人。面前的桌案上,一张绘着雍凉地势图的绢帛平铺开来,皇甫嵩的手指缓缓在地图上滑动,不时地点上一点。

一连点了十几处地方后,皇甫嵩收手端坐,目光却牢牢锁定了地图上陈仓城的位置。

“一月时光,十几处遭劫,这些阉宦当真肆无忌惮。”皇甫嵩愤然自语。

这一个多月来,皇甫嵩用兵极不顺利。自从得到何颙示警,皇甫嵩便自警觉,每有举动,无不是小心谨慎,唯恐被人钻了空子。但越是如此,便越觉束手束脚,全无平定黄巾时犀利决绝的用兵风范。

皇甫嵩原本是打算留守长安,先稳固三辅腹心之地的安全,等到关东兵马悉数抵达,有了兵力的优势再行西进。但是雒阳城中随即就谣传皇甫嵩怯敌避战,又传出叛军主力即将大掠三辅的传闻。虽说有大将军竭力为其辩解,但是天子已然被十常侍说动,再加上信都令阎忠逃亡之事被揭举,皇甫嵩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偏生这个时候得到叛军大举东进,驻屯陇山的消息,皇甫嵩只好提前进军陈仓,堵截叛军人马,但是官军能够出征的人马却比皇甫嵩预想的要少了近半。

更让皇甫嵩忧虑的是,后路粮道与三辅诸县不断地遭到叛军的袭扰。凉州多马,叛军骑兵极多,往来如风,四出袭击官军,而且每战的目的都极为精确,一击即中。皇甫嵩抵达陈仓后的十天里,后路粮道屡屡被劫,粮草辎重损失无数。

如此情况,即便傻子也知道军中有人给叛军传递消息。皇甫嵩暗暗查访,也知道了几个嫌疑之人,奈何嫌疑之人身份颇高,他虽为主将,没有确凿的实证,也无法下手处置。百般无奈之下,皇甫嵩只能加强了粮道的戒备。如此一来,官军兵力被牵制太多,却让叛军愈发张狂起来。

眼见粮道有官军严防死守,叛军便转而骚扰三辅境内的县城,起先只在陈仓周边,后来甚至深入到左冯翊进内,一时间三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诸县县城即便是大白天也不敢开门。

皇甫嵩试着派出精锐骑兵前去剿杀,不料兵马方才出动,对面的叛军主力随即大举出击,攻打官军外围营寨;皇甫嵩本就是仓促出兵,兵力不足,又抽调兵马护卫粮道,搜捕叛军游骑,竟然根本派不出人马接应,只能将收缩兵马,眼睁睁看着叛军接连烧毁数个小寨,耀武扬威而还。

直到这时,皇甫嵩才真正明白过来,十常侍一党为了除掉他,究竟下了多大的本钱。

……

相较于皇甫嵩左支右绌的处境,凉州诸部联军的大营里,气氛就热烈多了。一个多月接连不断地劫夺官军粮饷,甚至攻破了陈仓相邻的几座县城,每一次都能满载而归,那些部落首领丝毫不觉征战之苦,反而时不时就寻老边打探消息,只想让自家儿郎多出战几回。

享用着官军的粮饷,瓜分县城中劫夺而来的财物,大营之中处处欢歌笑舞。…,

大帐之内,除了老边,韩文约、北宫伯玉、李文侯都在,此外还有滇吾、宋建、杨驹等一干羌胡部落首领十余人。暑气炙人,一干人等袒胸露腹,说得兴高采烈;有那么几位说话大着舌头,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声音却更显洪亮。

“老边,没想到跟着你打仗会这般痛快。”说话的是陇西羌人首领宋建,此刻醉眼迷离,摘掉了帽子,一颗大光头隐隐透着红光,仿佛脑门上都透出一股酒气来;“别的不说,光是这几日抢来的钱粮,足够我部落中过上三四个月了。”宋建是陇西最大的部落首领,又是第一个响应湟中部落起兵,故而位在上首,在老边这里也最能说的上话。

诸部联军只是一个松散的同盟,没有严格的地位高下之分,老边、韩遂、北宫伯玉、李文侯这些金城出身的核心人物隐然为首,其余人就是依照各部落自身实力排定座次。眼下大帐之中,能坐在老边近处的只有宋建、滇吾、杨驹数人。

滇吾是汉阳句就部落首领,论实力、地位与宋建在陇西时相当,不过自从放走盖勋,他虽然死心塌地跟随老边,但是从此就变得沉默寡言,甚少说话。

杨驹是汉阳仇池氐国国王,虽然顶着一个王号,其实也就是一个内附的氐人部落首领,不同的是,杨驹这一支氐人汉化极深,已然有了自己的城池、官制,虽然还显粗糙,却与半牧半耕的其他羌人部落大大不同。

杨驹为人豪爽而谦逊,许是知道自己在联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一直尽力交好各部落首领大人,是一个十分活跃热络之人,在一帮小部落当中很吃得开。此刻听到宋建夸奖老边,杨驹笑道:“宋首领说的是,那皇甫嵩枉称名将,还不是在边帅面前一筹莫展。这一个月来,官军的粮饷辎重倒有一半落到咱们手中,照这么打下去,只怕皇甫嵩没有被我们打败,他的数万人马自己就活活饿死了。”

帐中一阵哄笑,有人就说道:“边帅用兵胜过皇甫嵩不止一筹,此番皇甫嵩是要倒霉了。”这就是公然拍老边的马屁了。

老边喝着酒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一笑,便过去了;他早过知天命之年,些许马屁话在他听来如清风过耳,实不足以让他絮怀。

成公英掀帐进来,附在老边耳旁说了几句,老边点头示意,成公英随即转身便要离开。

北宫伯玉一口叫住,说道:“君华,你也来喝几杯,走那么快做什么?”

成公英笑道:“营中防务尚未布置妥当,君华不敢懈怠。”

宋建拍着光亮亮的脑门,插口道:“布置防务有什么要紧的,皇甫嵩被咱们逼得缩在陈仓城里不敢露头,你小子用不着这么着紧。来来来,陪老夫喝几杯再走……”说着就像去拉成公英坐下。

老边摆手打断道:“宋兄弟不可大意呀,这一次是皇甫嵩受人掣肘,咱们胜之不武,更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官军。那皇甫嵩最喜欢出其不意,万一大意之下被他翻了盘,咱们可就成笑话了。”说着向成公英示意,让他赶紧下去安排,不要在这里陪着几个醉鬼闲磕牙。

宋建也不知听没听见老边的话,抬头不见了成公英,不满地咕哝了几句,突然又问老边道:“老边,咱们在这里也盘桓许多时日了,那皇甫嵩眼看是不敢应战,不如咱们就干脆杀上门去,早早收拾了官军得了。”

“好呀,老夫正有此意啊。”老边笑吟吟答道。

宋建只是趁着酒意随口一说,哪里知道老边居然就同意了,反倒让帐中诸人都吃了一惊。

这里边,只有北宫伯玉最是高兴,依他的脾气,早在皇甫嵩分兵保护粮道的时候,就该趁势进兵,逼迫官军决战了,结果却拖了这十几天,呆在营中少有举动,着实让他气闷。

“老边,什么时候动手,我做前锋。”北宫伯玉拍着胸脯抢打头阵。

老边嘿嘿一笑,很是随意地说了一句:“明天。”

第五十八章 伏击

午后的陈仓城东北,一支五六千人的队伍缓缓前行。经过了十多日的长途跋涉,终于进入陈仓县境内;虽然离陈仓城还有数十里地,但是钜鹿太守郭典终于还是心中一轻,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阴郁一口吐尽。

郭典本是三辅冯翊人,黄巾之乱时,随皇甫嵩平叛有功;广宗之战大破张梁,郭典因功被保举为钜鹿郡守,率郡兵协助皇甫嵩攻打下曲阳,击斩张宝。战后论功,郭典成为皇甫嵩帐下仅有的三位得以封侯的部属之一。如今皇甫嵩典兵西州平叛,朝廷诏命各州征发青壮为兵,支援三辅。郭典身为皇甫嵩旧部,更是义不容辞,他从钜鹿郡静心挑选五千青壮,亲自护送来到三辅。

途中风餐露宿,一番辛苦自不待言,进入三辅之后,更听闻叛军不断骚扰后路,郭典心中就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老上司皇甫嵩的艰难处境,郭典心知肚明,偏生毫无办法为旧主分忧。郭典心中亦为此大感烦闷,一路上严令部属加强警戒,不予叛贼可乘之机,如今十停路走了九停,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目光所及极远处隐约可见的陈仓县城,都让郭典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全军止步,就地埋锅造饭,吃过饭后加紧赶一程,天黑之前赶到陈仓县城,到时候再歇息。”郭典的命令一层一层传了下去。劳累了大半天的青壮们欣喜地欢呼一声,各自行动,埋锅的埋锅,取水的取水,忙做一团。一路看押的数百郡兵也都放松了警戒,散去了队伍。

郭典看着一下子就散乱的队伍,宽容地笑了笑,也不去训斥。自河北到关中,数千里路,加上有人故意刁难,着实不是一段轻松的行程。

原本从冀州钜鹿往三辅,最便捷的路程就是穿过壶关,横过河东郡,到风陵渡过河,直抵华阴,这一路多为坦途,不需要走五百里崤函险道。只是如今的河东太守乃是十常侍心腹党羽,十常侍明里暗里掣肘皇甫嵩,故意拖延粮运已是尽人皆知之事;从冀州西去的粮草和援兵在经过河东时,多有受到刁难而延误行程的;郭典为防万一,不得已舍易取难,经函谷关入三辅,一路上平添了无数辛苦。如今最艰难的一段行程已经过去,郭典心情轻松了不少,面对部下些许放纵,也不愿做这个恶人。

“快些吃饭,吃过饭后,分发器械军甲。到了陈仓,就是战场,从现在起,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郭典微笑着督促部下们。

郭典这一路行来,军士的甲胄器械都是收拢起来以驮马或车辆运送;一来减轻将士们的负担,二来也防止军中心怀不满者有了器械而暴起作乱。如今百姓困苦,没有几个人愿意从征打仗的,说军中有心怀不满者,并非危言耸听。不过如今进了关中,身后的函谷关和北面的黄河隔断了这些人回乡的道路,暴乱的风险倒是小了许多。

“快点快点,别默默蹭蹭的。我跟你们说过,跟着左车骑将军打仗,那是你的福气。知道左车骑将军是谁吗?就是平定了黄巾之乱的皇甫义真将军;那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跟着他就是等着打胜仗的,那可都是立功的机会;若是能立下军功,朝廷必有重赏。说不定等你们打完仗的时候,一个个都能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郭典粗着嗓门大声吆喝着。与这些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说话,太文雅了他们可听不懂。

“瞧瞧我,当初跟着皇甫将军入关的时候,也就是个屁大的小官,现在呢,钜鹿郡太守,云阳亭侯。所以我说啊,都不要愁眉苦脸的,打起精神来,这是你们几辈子都等不来的机会。”

或许是出身军伍的关系,郭典的声音很洪亮,传得很远,连远处山头上的小老虎都能隐约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郭典这一路人马的行程,在两天前就已经被小老虎打听得清清楚楚。郭典是皇甫嵩旧部,此番率人增援皇甫嵩,他这一路援兵人马最多,也最是惹人注意,加上他故意舍近求远,明着与十常侍作对,早就让十常侍一方恨得牙根痒痒。消息很快就被人秘密送到老边手中,小老虎此来,正是奉老边之命前来截杀;到此刻为止,他已经在陈仓城附近等候了两日了。

此战,小老虎的虎字营五千骑兵全部出动,所幸有官军内线相助,躲了两日消息始终未曾走漏。此刻,五千精骑就躲藏在离官道不足五里地的密林里。小老虎亲自出马,悄悄靠近到一里地远的一处山头上,就近观察。或许是以为离前线尚远,郭典此刻的警惕心极低,根本不曾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危险。

“回去告诉边伍,等看见官道上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行动。切记,不许喧哗,不许乱了阵势,慢慢靠近过来;必须等我下令才能出击。”小老虎轻声将命令下给身边的亲兵。亲兵点头应诺,轻手轻脚直到退下山头,才上马奔驰而去。

行走了大半日的郭典所部早已饥肠辘辘,当炊烟升起时,闻着一点点散发开的麦香味,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生出急切的心情,就等着开锅的那一刻。郭典在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也不再多话,坐在一张简易的胡床上,笑吟吟地看着属下忙前忙后,等着开锅吃饭;与麾下士卒同吃同住,是郭典从皇甫嵩那里学来的统兵之法,他也一直秉承不移。

没有人注意到,数里之外的一处密林里,突然惊起一群鸟雀。耳边淙淙流动的渭河水,掩盖了远处微不可察的阵阵马蹄声。

当麦香味最浓郁的时候,锅盖掀开,各营各部的士卒纷涌而上,分成一个个人堆,将上百口大锅围得严严实实,人人都恨不得抢到第一口的是自己。

“啊哈,今日火烧的足啊,这都开锅了,瞧这麦粥,还在滚着呢。”正在拥挤的兵士中有人说着俏皮话。

一个围在锅前的老卒突然愣愣地盯着锅里仍在翻滚的麦粥,粥汤的边沿处清晰可见一圈圈跳动的波纹。老卒猛地站了起来,惊恐地四下张望着,当视线转向南边一片丘陵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片刻的失神之后,老卒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一个箭步上前,抬脚踹翻了大锅,就在同伴或愤怒、或惊讶的目光中,仰天大吼道:“敌袭,敌袭。太守大人,南边敌袭——”

只比老卒的提醒迟了刹那光景,就在郭典将目光转向南面时,一名骠悍的凉州骑士跃马跳上山丘顶上,出现在郭典惊愕的目光中。

战马片刻不停,飞驰下了山丘。他的身后,精锐的凉州骑兵一群一群地跃出丘陵,挟风雷之势,扑进毫无准备的官军阵中。

四周围响起连片的惨叫声、哭叫声。没有郭典所说的军功、前程,有的只是血腥的杀戮——毫不留情的屠杀。没有器械,没有衣甲,甚至还饿着肚子的官军毫无还手之力,才稍一接触,就已经兵败如山倒。活着的人四处奔逃,却在骑兵的追杀之下成片成片地倒下。

郭典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一面倒的战场。就在叛军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远去;他听不见叛军恣意的喊杀声,听不见部下惨死的哀嚎声,甚至听不见亲卫们哭喊着叫他撤离的惊吼声。

目光扫过一群群纵横驰骋的叛军骑兵,最后聚焦在一个挥刀纵马的少年叛军身上。郭典残存的最后一丝心智,全部用来确定了这个少年的身份——他就是这支叛军的首领。

带着彻底的绝望,郭典抽出腰间的佩剑,徒步冲向那个少年,他眼中唯一的活物。但是只走出了不到十步,他就被斜刺里杀出的一名叛军骑士撞倒,而后上百匹战马从他身上践踏过去——他的举动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引起小老虎的注意。

中平二年七月,凉州叛军入三辅之后与官军的第一次交锋;千里来援的钜鹿郡太守、云阳亭侯郭典战死,所部兵马死者四千五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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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怠战(一)

****今日第二更****

话分两头,早在小老虎伏击郭典的当天清晨,老边就指挥凉州诸部联军点兵五万大举出击;五万人马在原野上铺陈开来,真可谓无边无际。人言马嘶之声,不绝于耳,一道宽厚的战线很快出现在陈仓城的西面。

因为多是骑兵的缘故,凉州兵的阵线拉得很开,五万人马拉开了十几里宽的战线,不仅可以更好地发挥骑兵的机动力优势,相对松散的阵型也更便于骑兵出击。

宽大的战场正面也同样有利于凉州联军发挥兵力上的优势。此刻在陈仓的官军全部加起来,也还不到五万人,皇甫嵩能派出来迎战的自然就更少,人数上的劣势让官军从上到下,都感受沉沉的压力。

凉州联军布阵未定,他们的对面,三万多官军将士也正源源不断从营寨中涌出来,有条不紊地展开阵势。指挥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声如鼎沸;无数令旗迎风招展,旗分五色,在数万人扬起的漫天尘土中依然清晰可辨,将各军各营分列地清清楚楚。

皇甫嵩站在城楼上,遥望着如彩云涌动的军阵,默然不语。自从来到陈仓之后,叛军一直回避主力决战,今日这突然大举出击,让他心中不免狐疑。

不过,皇甫嵩再三考虑之后,还是下令出兵迎战。因为,眼下的战局已经对皇甫嵩越来越不利;弹劾皇甫嵩避战畏敌的奏疏无日无之。雒阳大将军府传来的消息,若不能短时间内设法扭转局面,朝廷随时都有可能临阵易将。

皇甫嵩本就筹划着如何能大胜一场,挽回局势;如今叛贼主动送上门来,虽说其间可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但是同样也是皇甫嵩的一个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弃。毕竟,战场上的胜负谁也说不得准,皇甫嵩有充分的自信,即便叛贼有甚诡计,只要到了正面交锋的时候,他都可以一举将其摧毁——眼前的数万精锐之师就是皇甫嵩的底气所在。

凉州联军的阵地中央,老边驻马于大纛之下,也同皇甫嵩一样,在默默观察着眼前的战场。

官军人数不多,老边凭经验判断,约计三万四五千人,而且大半都是步军,摆开的阵型严密厚实,比己方松散宽大的阵线缩水了一大截。但是老边丝毫不敢小觑了眼前的对手。

官军器械精良,是其面对凉州联军最大的优势之一;中央最前沿的是南军的材官营,以大楯、拒马等等防备骑兵的器械,扎下稳固的阵脚。坚甲重枪,森然相向。材官营之后,阵地中央,无数弓弩手在旗影之下若隐若现。两翼各有数千甲骑,人批重甲,马覆轻铠,全然不同于凉州骑兵的甲械简陋。更外围,尚有两支人数不明的快马轻骑,往来游弋。

“皇甫嵩到底是咱们凉州出去的,看他布阵,分明是熟知凉州羌胡战法,才能针锋相对。”老边悠然说道。

除了派往左右翼担当主将的宋建、滇吾之外,其余重要的首领此刻都集中在中军大纛之下。北宫伯玉、李文侯、韩遂、杨驹、成公英,簇拥在老边身旁。

北宫伯玉所部是中军前阵,这是凉州联军中战力最强的一支人马,杨驹的人马紧随其后。李文侯和韩遂被老边安排做第二线,视战况随时支援前线。成公英统率五千本部人马充任中军护卫。

此刻大战未起,北宫伯玉等人才得以聚集大纛之下,与老边一道观察官军阵势。…,

李文侯看过官军列阵,不由咋舌道:“没想到皇甫嵩把大阵排得这么密实,比畜官亭时候夏育更甚一筹,这可怎么打?”

众人一时默然。此前皇甫嵩处处受制,官军仿佛不堪一击,所以才引得凉州军中人人奋勇,希图一战而下;如今真正见识了官军军容,才知道皇甫嵩委实不是浪得虚名,他麾下这支兵马经历过关东无数血战,诚可谓当今最精锐的强军。

北宫伯玉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对面的军阵,想找出一个破绽而不可得,不由气闷起来;“眼下看也看不出来,老边,不如我让儿郎们上去试探试探,看看官军虚实?”

老边笑道:“不必,头阵交给宋建和滇吾去打,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守住中军,只要对面官军不动,你就不许动。”

北宫伯玉当场就跳起来了;“什么,叫我就站在那儿干看着?老边,昨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呀。你说……”

“我说什么啦?”老边似笑非笑;“你要打前阵,我不是答应你了么,别的我好想什么都没说吧?”

北宫伯玉一时愕然,指着老边说不出话来。内里只有韩遂、成公英略知老边的打算,心里一阵偷笑。

老边不理北宫伯玉,转而对成公英道:“君华,你再派人去两翼,叮嘱宋建和滇吾两位大人,千万不要忘记我昨日交待之事,务必依令而行。”

成公英领命而去。

北宫伯玉突然有些明白过来,狐疑道:“老边,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几十年的老朋友,北宫伯玉也不知被老边捉弄过多少回,对老边行事的习惯也是熟悉得很了。

老边与韩遂相视而笑。

“伯玉啊,此战胜负,并不在这一处战场上,所以眼下还不是你出力的时候。”老边微笑道,“莫怪我此前一直瞒着你,其实不仅是你,全军之中也只有文约、君华略知此事。实在是怕走漏了消息。”

“那你现在总能说了吧。”北宫伯玉没好气地说道。

韩遂失笑之余插口道:“伯玉你怎么如此粗疏,这几日大帐之中分明少了一个人,你怎么就没发觉呢?”

北宫伯玉一怔,随即恍然:“虎娃儿?他不是带着边伍去偷袭三辅诸县了么,难不成还有什么大的举动?”

“很大的举动,若此事能成,离皇甫嵩罢帅之日就不远了。”韩遂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兴奋之意。

正说话间,对面官军阵中鼓角齐鸣,北宫伯玉诸人闻声纷纷归阵。一场恶战似乎一触即发。

老边的心神却已然脱离了眼前的战场,他的目光越过陈仓县城,遥望着东面极远处的天际间,心中念叨着那个一向不让他省心的小老虎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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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怠战(二)

哈哈哈哈,到家了,今日首更。第二更稿子备好,不过么……吃过饭再说。

官军大阵中央,一座云车高高耸立,皇甫嵩扶栏而立,战场的局面尽收眼底。

两军之间最早的交锋是从外围开始的,双方的快马轻骑互相追逐绞杀,杀得血流成河;那也是整个战场唯一一次真正的战斗。随着轻骑损失越来越大,双发逐渐脱离接触,可是凉州联军主力的动向却显得十分诡异。

联军的中军始终纹丝不动,而左右两翼却忽进忽退,只用弓箭骚扰,但始终没有发起真正的攻击。皇甫嵩曾派出一部分甲骑追击,结果凉州人调转马头,一溜烟跑回自己的阵地。甲骑速度慢追不上,才跑到双方阵地之间时,凉州人已经跑回原地,严阵以待了。皇甫嵩只能将出击的兵马召回来。

一场仗打得黏黏糊糊,如此折腾了几个来回,时间已经近午;兵力雄厚的凉州联军抱定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宗旨,皇甫嵩尽自着急,却又不敢主动出击。

经过小半日的交战,凉州叛军颇显实力,军中将帅的指挥也是娴熟流畅,虽然进退之间偶尔也有些滞涩,也是因为叛军各部原本互不熟悉,又不谙军规军法所致。若是只论用兵调度,叛军一干将帅在皇甫嵩心里已经成为值得重视的对手。

皇甫嵩越发狐疑,心中一种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叛贼究竟有何图谋?皇甫嵩一遍遍地想着自己此战的部属,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此刻出战的官军将兵力尽力收缩成一团,配以精良器械,一座大阵可谓铜墙铁壁,叛军想打大阵的主意是万万不能。与此同时,皇甫嵩还留下近万兵马守备后方的营盘,以防叛军迂回偷袭,要紧之处都有重兵镇守。而且,军中被怀疑与叛军勾连的一干将校佐官都已经被剥夺掌兵之权,出战之前更是被皇甫嵩找了个由头看管起来,压根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思前想后,皇甫嵩自觉没有给叛军留下什么漏洞好钻。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渐自中天西移;战场上依然你来我往打得不温不火。陈仓城中突然出来一名手持令旗的骑士,匆匆奔到大纛之下,顶着震耳欲聋的鼓声向皇甫嵩禀报了一个噩耗。皇甫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目透射出噬人的凶光。

“阉贼不得好死……”皇甫嵩从牙关缝里迸出几个杀气腾腾的字眼来。一股郁气堵塞着他的胸口,满腹怒火憋胀不得吐出;突然心口处就是一阵剧痛,胸腹间血气上涌,口中就多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皇甫嵩猛然清醒过来,环顾四周,众多部下关切地看着他——现在万不能动摇军心!皇甫嵩心里发一发狠,强把口中的血沫吞咽下去。

“传令下去,准备收兵。中军先撤,两翼甲骑断后。”皇甫嵩怀着满腔愤懑与无奈,下令鸣金。

此时凉州联军的两翼仍在不断地试探,可就在他们又一次前出骚扰之际,官军阵中令旗磨动,数千弓弩手蜂拥而出,越过材官营进入一线,随即就是漫天乱箭。这一下大出凉州兵意料之外,猝不及防下连折了数百人,仓皇后退。

后方联军阵中很快响起一阵号角,这代表着随时准备出击迎敌的号令;各部人马蓄势待发。不料官军一击得手,却并不纠缠,弓弩手匆忙退入阵中,在前方材官营的护佑下缓缓后退。随后不久,官军的中军阵开始全线后撤,整齐有序地从十多个营门整列而入,很快营门关闭,数万官军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中军全部入营之后,两翼甲骑分左右退走,此时营门关闭,两路甲骑绕营而过,却是直奔后寨。短短一刻钟,三万多官军如云散风消,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战场;从头到尾未见丝毫纷乱,让对面的凉州联军无机可趁。

“好厉害啊,皇甫义真名不虚传,只看他这一番行军布阵,数万大军如臂使指,可谓行云流水,老夫自叹弗如啊。”老边只在官军退兵时怔了片刻,却压根就没有追击的打算,反而有闲心点评敌军之优劣,对皇甫嵩治军之才大加赞赏。

北宫伯玉快马而来,赶到大纛之下,劈头就问道:“皇甫嵩怎么就退兵了?”

老边抬头眺望远方,只见东南方数十里外,山峦间升起一道浓密的狼烟,心中已然明了,对北宫伯玉笑道:“虎娃得手了,此战皇甫嵩不败而败,再打也没有意思了。”

北宫伯玉闻言惊愕不已。

老边大手一挥,喝道:“退兵。”

……

陈仓之战的消息在第二天迅速传开。五千人马尚未到战场,便一战覆灭,对朝廷造成的震动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十常侍一伙如同闻着了血腥的蝇虫,纷拥群起,大肆抨击皇甫嵩御敌不力;一战未胜不说,还死掉了一个两千石大吏,对于朝廷而言,这是黄巾之乱后再未曾有过的耻辱。反观大将军何进一方,被这个噩耗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朝堂上一时失声。

雒阳城中,弥漫着纷乱的气息。

月前刚刚被起复征拜为议郎的盖勋缓步行走在宫城甬道中,这里是朝臣上朝时通往未央宫的必经之路,今日天子临时下诏举行大朝会,此时在盖勋身侧和前后,也有三三两两的朝臣正同向而行。

“盖议郎请慢行一步。”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盖勋。回头看时,一位是司空府掾何颙,还有一位是同为立朝议郎的袁绍。

看见这两个人,盖勋面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元固先生,听闻昨日天子召见先生,不知对皇甫嵩之事,可有何言语?”袁绍急切地追问道;袁本初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性格慷慨豪迈,历经党锢之祸后,他已然是反宦官势力的骨干中坚,因此也对皇甫嵩去留之事最为关切。

盖勋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语。一旁的何颙目光一凝,已经知道盖勋之意,四下里看了看,故意放缓了脚步,与身旁的其他官员拉开了距离,前后十余丈内,只有他们三人聚在一处。

盖勋面对着袁绍与何颙关切的目光,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地道:“昨日觐见天子,所问的多是雍凉平叛之事,确实有提及皇甫嵩,只怕,皇甫嵩的帅位是保不住了。”

何、袁二人面色一黯,何颙连声叹息道:“义真这一次太大意了。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叛军钻了空子,还折了一个两千石郡守。十常侍如今是将这个把柄抓得死死的,叫我们都无从为他辩驳。”

袁绍怒道:“此战分明有阉党从中作梗,天子何以偏听偏信!不论如何,必须保住皇甫将军;且不说兵权归属,事关社稷兴衰,单说一个临阵易帅,便对平叛大计极为不利。我们必须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盖勋回忆着昨日觐见天子时的情景,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叹息着说道:“适才觐见陛下,与陛下长谈许久,以我观之,陛下虽然年轻,但十分聪明,见事明白,宽厚容人;只可惜被一群阉宦小人围绕在身边,蒙蔽了耳目。不过,仅仅就皇甫嵩之事而言,陛下似乎早已洞悉十常侍攻讦皇甫将军的用心,但是却并不在意,反似有意推波助澜……”

“什么?”袁绍与何颙愕然失声。

第六十一章 朝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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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何颙难得失去了冷静高呼起来,随即发觉自己失态,忙又压低了声音;“元固先生,你所言有何凭证么?”

盖勋瞧瞧四周,亦低声说道:“昨日觐见天子,小黄门蹇硕侍立,言及皇甫嵩时,蹇硕插口说皇甫嵩怀不轨之心,私放逆贼阎忠。我出言为皇甫嵩分辨,天子不置可否,随后又命蹇硕遣人清查谣言出处。”

何颙呆立半晌,随即苦笑道:“派阉宦去查,能查出什么好事来,皇甫义真大难临头了。”

袁绍愤然道:“天子何以如此昏聩,平凉之战,除皇甫义真外,更有何人能胜任?罢免皇甫,岂不就是弃凉州三千里河山于不顾?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袁绍一叠声的发问,听在何颙耳中,却恍若惊雷,让他突然警醒,想起一件大事来。这个事情虽然尚未摆上台面,但是在有心人眼里,已然是暗流涌动。

“我明白了,天子是有意打压大将军。”何颙语气凝重,缓缓说道。

“不至于吧,大将军虽掌兵权,但根基尚浅,何以就被天子猜忌?”袁绍对何颙的猜测不敢苟同。当朝的大将军何进出身一个没落豪强之家,族中上朔数世无一人仕官,家中经商为业,贩猪卖肉,乃至于被人蔑称为屠户;全凭其妹受宠封后,何进一门才得以显贵。虽然如今执掌兵权,但是根基极浅,一度依附于十常侍。后来靠着清流士大夫的帮助才得以摆脱宦官的控制,自立门户。可以说,何进一家兴衰荣辱全在天子一念之间,其势力还不足以让天子如此警惕。

何颙摇头苦笑道:“对当今天子而言,何进不足虑,但是天子考虑的,乃是百年之后——立储……”说到最后两个字,何颙的声音低沉得连袁绍与盖勋都几乎听不见。

……

当天的朝会几乎吵成了一锅粥。

十常侍一党给皇甫嵩安上的罪名就是畏贼不前,处置失机,以至钜鹿郡守郭典兵败。而何进一党则翻出近一个月的老账,指责十常侍党羽有意拖延援兵与军需辎重,贻误战机。

高高在上的御座上,天子刘宏斜倚着御案,单手支颌,毫无顾忌地乐呵呵笑着,仿佛在看着一出猴戏。一方是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一党,另一方是欲壑难填的宦官,在刘宏眼里,都是那么令人生厌。不过,若是两家不相斗,作为天子的他又如何掌控朝权呢?

历史上,刘宏驾崩后,其谥号为“灵”,从谥法而言,这是个恶谥;但是就这位孝灵皇帝本身而言,他不失为一个有才华,又有足够政治手腕控制朝政的皇帝。

在刘宏心里,对于是否撤换皇甫嵩这件事,其实是无可无不可的;皇甫嵩有功宿将,才华自然是有的,但是大汉朝廷能打仗的将军多得是,不见得离了皇甫嵩就不行;所以,真正决定皇甫嵩去留的,其实还是政治。既然牵扯到朝堂的政局,那事态就决不能脱离天子的掌控。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大将军打的什么主意么?他要掌控兵权,还不是为了他亲外甥的储君之位。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十常侍是什么德行么?这些狗奴才贪心如狼,但是用来看门守户还是不错的。”刘宏心里默默地想着,因为酒色过度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透出毫不掩饰的戏谑嘲讽之色。…,

“你们斗得越激烈越好,放心吧,有朕替你们两家压阵,谁都咬不死谁的。咬到最后,还不是要朕出面替你们裁夺胜负?”殿中群臣吵得沸反盈天,但是刘宏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在他眼里,不管士大夫还是外戚,或者是宦官,都是只顾自己私利,满朝上下,真正的纯臣也就是那么三五人罢了。真要对比起来,士大夫和外戚的一干党羽们,怕是不比他们口口声声谩骂的宦官阉党好到哪里去。

天子看热闹不发话,殿中群臣越发没了约束,争吵的话题越拉越远,乃至于将当年第一次党锢之祸的事情也扯了出来,将已经身死的大宦官曹节、王甫等人也都扯了出来。从日出吵到日中,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

这样的混乱,是何进、何颙愿意看到的,却不利于十常侍一党。现在皇甫嵩还是平叛大军主帅,若吵不出一个结果来,那皇甫嵩自然还能在帅位上坐下去。

张让是今天的立朝侍奉太监,眼见得事态已经不受控制,扳倒皇甫嵩的计划被搅得一团糟,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自觉地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只是偷眼去看天子,却见天子此刻正专注地听着殿中大臣们互相揭发隐私,听到精彩有趣的地方,似乎还伴随着击节叫好的动作。

再等了一会儿,眼见得天子还没有叫停的意思,张让只好硬着头皮凑到刘宏身边,拿出一副一心为公的态度,指着殿中群臣道:“陛下,这些朝臣们争吵了一个上午了,还是没个结果,而且喧哗殿中,不顾仪态,实在是有失体统,陛下你看……”

刘宏笑嘻嘻地斜乜着凑到近前的这张老脸;在士大夫的评论中,说道宦官,曾有“不男不女、阴阳不辨”的说法,其实说得有些偏颇。宦官在年轻时,其实还是比较明显的一副男子相,换上常服,只要不开口说话,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来。但是这个“阴阳不辨”的说法在宦官上了年纪之后,就十分贴切了;颌下无一根须毛,又满脸爬满皱纹,乍一看,确实一副老妪模样。

“阿父,不着急么,看他们吵架多好玩啊,比我在金谷园玩的那些把戏都有趣多了。我还真不知道,满朝大臣,平时一本正经,原来私底下有这么多龌蹉事情。要是不吵这一架,朕眼前还真就不知道呢。”

张让在人前威风八面,但是在天子面前,就是一副十足的奴婢相;他们十常侍虽然跋扈,但是有一条都是牢牢记得的,他们的所有权势富贵都来自于天子。这也是为什么历代皇帝总喜欢依赖宦官的原因——这些阉人确实比士大夫好控制。

听到大老板发话,张让讪讪地笑笑,不敢再说什么;他侍奉刘宏十多年,可以说深知这位天子的秉性习惯,刚才一见刘宏的目光面色,张让就知道,万不可以在此时忤逆天子之意。

张让心中有些遗憾,将目光转会大殿正中时,眼角余光却看见一名小黄门从大殿侧门悄悄溜了进来,躲到御座旁的一根大柱子后面,朝自己张望。

张让认得,那是自己最心腹之人。原本外朝的大朝会,因为事关朝廷军机,都是要封闭殿堂的,但是如今十常侍势大,宫中一切都操纵于他们手中,平日里或许还装装样子守点规矩,不过真要到了紧要关头,什么规矩都形同虚设。张让见到那个小黄门进来就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拖延不得的大事。…,

张让瞧瞧挪动脚步,来到柱子后面,小黄门急忙递过一道奏疏,轻声道:“三辅战报。”

张让眉头一扬,忙不迭地打开来看,眼光略略一扫,顿时心头大喜;只是他城府极深,面上喜色一闪而逝,面无表情地挥手斥退小黄门,而后急趋步到刘宏身侧,递上奏疏,故意高声唱道:“陛下,长安送来新的军报,请陛下御览。”

张让的声音很大,殿中有一半的人都听到了。先是大将军何进,而后是三公九卿和三府府掾,然后就是一众立朝议郎、大夫。原本喧哗的大殿,顷刻间就变得一片死寂。众大臣目光灼灼,都死死盯住张让手中那一道薄薄的奏疏。不论是哪一派人,都清楚的认识到,这道奏疏就是打破眼下僵局的关键。但是一看到张让那面无表情的冷脸,何进一派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天子刘宏接过奏疏,打开来看了一眼,接着就是不住地冷笑,似乎心中一股怒气正压抑不住地往上涌来;将奏疏略看了一遍,刘宏就厌恶地将奏疏一甩,直接扔到张让的怀里,厉声喝道:“你来念他们听!”

天子越是愤怒,张让心头越是高兴,但是面上依然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仿佛正为天子之怒而战战兢兢。

“……七月初十,左车骑与贼人战,不胜;复闻郭典败报,趁夜退兵,宵遁美阳……贼兵大盛东向,兵锋已到武功……”

此时,只有张让阴柔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梁柱之间,其余一片死寂。

战死一个二千石大吏已是重责难负,如今稍有不利,便擅自退兵,放任叛军深入三辅腹地,更是罪上加罪!朝堂上,公卿大臣们都有些疑惑了:皇甫嵩,你到底在干什么?!

何进面色铁青,何颙面带不忿,不论何种表情,他们都知道,事情怕是无可挽回了。

“派人告诉皇甫嵩,朕没有耐心了;限他十日之内击破叛贼!廷尉府,准备一辆囚车先送去军前给皇甫嵩,剩下的事情,叫他自己看着办!”天子刘宏一字一句,话音深沉得如同由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第六十二章 义真

天子严旨掷下,大将军府上下忧心忡忡。何颙再次入关,快马加鞭,赶在朝廷使者之前到了美阳;凭着大将军府给出的令符,一路畅通无阻,直闯皇甫嵩帅帐。

何颙进了大帐,却见皇甫嵩正俯身查看地势图,混不理有人闯进帐来。何颙劈头问道:“义真,你到底想干什么?”说话间,何颙面上神色变幻,有愤怒,有忧心,更多的是不解和焦虑。

是啊,你皇甫嵩到底想干什么?雒阳朝堂上,不论是阉党还是清流,不论是为此幸灾乐祸的还是心急如焚的,都想问一句:皇甫嵩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明已经是风雨飘摇,随时帅位不保了,你竟然还敢私自退兵,放纵叛贼深入凉州腹地,岂不是罪上加罪?

皇甫嵩抬头看着何颙,淡然反问道:“伯求以为老夫想干什么?莫非连你都以为,老夫是怯敌畏战,甚至如阉贼所说,心怀不轨么?”

何颙一时语塞;此时的皇甫嵩,较之在长安时憔悴了许多,鬓间已多出几许霜色。

“义真,你可知道,郭典兵败的战报送到雒阳,天子震怒,已然下了诏命,让你十日内击破叛贼,否则即下廷尉府论罪;我抢在使者之前赶来,就是让你先有个准备,若有破敌之法,早早施为,千万不可耽搁。”何颙沉声说道。

“十天?”皇甫嵩摇头叹道,“太短了;即便依我部署一切顺利,非有数月之功,亦不能平定叛贼。”

何颙心焦万分,愤然道:“哪里还有数月时光,天子诏命明日便到!”

皇甫嵩好似没有看到何颙的焦急神色,指着地图向他招手道:“伯求,你来看。从长安道陈仓,路程几近四百里,运道太长,难以处处分守,又有阉党小人助贼为祸,故意向贼人放开道路,使叛贼能从容攻击后路粮道;此处着实不利于大军决战。而今退回美阳,运道便缩短了一半,更能与贼人久持下去。”

听到皇甫嵩说起阉党为祸,何颙便有些讪然;他曾在皇甫嵩面前替何进答应过,只要皇甫嵩前方用心作战,后方之事,自有大将军府为其解忧。不料阉党勾结叛贼,使粮道屡屡遭劫,不仅延误了军机,皇甫嵩也在朝堂上遭遇了莫名的压力。细究起来,实是大将军府处置不力,有误所托。

想到这里,何颙心下带了几分歉疚,语气也缓和下来;“义真,如今再言久持,已非良计。你可只有十日时间了,当求破敌之计为上;哪怕打一场小小的胜仗,也有助于你摆脱危局。”

皇甫嵩注视着何颙焦虑的面容,微笑叹道:“伯求,你还是小看了凉州叛军;在朝诸公,乃至于老夫,此前都小看了叛军——此辈绝非轻易可破者。”

何颙急道:“叛军如何,何某管不着,要紧的是义真你,十日不能破贼,你可就要身陷囹圄了。”

皇甫嵩却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急,悠然道:“老夫知道,陈仓一战未能取胜,便已然失去了先机。若只为我一人荣辱,强要进兵或死守陈仓,只怕要把我麾下数万精兵赔个干净;届时不仅三辅受祸,却叫继任者拿什么去平叛?”

何颙闻言动容,他此刻已然明白了皇甫嵩的用心,不禁叹道:“义真,你就不曾想过你自己么?一旦因兵败而入囹圄,你平定黄巾的功勋和名望便尽付流水了。”…,

皇甫嵩坦然道:“那又何妨?老夫将兵马带回美阳,将所有罪名一个人抗下,继任者便可依托美阳从容部署平叛之计;此乃国之大事。至于老夫,不过凉州一老卒尔,生死荣辱,与国家大计相比,何足道哉?”

何颙一时语塞;从凉州叛乱起,到后来兴兵平叛,继而力保皇甫嵩,何颙的心思其实更多是为了大将军扩大势力,为清流士大夫争取权力,归根结底,只为打击铲除阉宦而已。他从未有过如皇甫嵩这般纯粹的心思。面对这样心底无私的坦荡,何颙发觉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一点心思,在一位谋国而无暇谋身的老将军面前,显得无比阴暗龌龊。

“将军高义,何某惭愧莫名;此前无知失礼之处,望义真莫要怪罪。”

皇甫嵩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诚恳地说道:“老夫获罪已不可免,此后朝廷必要另择贤能,继续平叛。老夫有几句话本想交待继任之人,唯恐到时就没有机会,还望伯求代为转告。”

“将军请说,何某一定带到。”

“此番凉州反叛,与以往大不相同;贼人推举朝廷故吏为帅,如边章、韩遂等辈,都曾久历官场,故而深知朝廷之虚实,万不可将其与往昔蛮夷之辈等同视之。”皇甫嵩目光深沉,语气异常凝重,“老夫曾久闻边章之名,他曾是段纪明麾下参军,深谙兵事,非轻易可破者。朝廷须做长久相持的打算。总归一句话,朝廷一定要有耐心;朝廷的实力胜过叛贼百倍,越是持久,越是有利。”

何颙肃容道:“是,何某记下了。不论朝廷择何人为将,在下一定将此言转告。”

皇甫嵩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凉州羌汉混居,民情不同于关东,朝廷应多重用凉州边军,可收奇效。”

说到这里,皇甫嵩突然轻松地一笑,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对何颙笑道:“好了,老夫要说的只有这些了。临走之前,老夫还要整备好美阳的防务,总不好留下一个烂摊子交给后来者。”

“义真将军为国不暇谋身,何某回去雒阳,定要联络有志之士,力保将军。”何颙决然说道。

皇甫嵩没有答话,何颙这一番心意,决绝坚定,令人无法推辞。他走出大帐,目视着天空中一抹斜阳,夕阳余光照耀下,正是隐约可见的叛军营寨。

“可惜了,此番不能成功,却是受小人陷害,非战之罪。不过,边章确实是一位劲敌,看他能利用阉人与大将军的矛盾,从容设计,将阉党的力量借用到极处,让老夫处处受制。不知道将来还有机会与他交手不能?”

第六十三章 阎忠(一)

七月末,汉庭以左车骑将军皇甫嵩讨贼不利,免其职,槛车征还。何颙践行了自己的承诺,联络朝中清流士大夫共保皇甫嵩,天子许之,褫夺皇甫嵩官职,保留爵位而削减封户;总算是免了皇甫嵩的牢狱之灾。八月,汉天子下诏,以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接替皇甫嵩出征雍凉。

消息传到凉州联军大营,老边不禁为之感慨。

皇甫嵩国之良将,名下无虚,老边与他交手月余,虽然时日不长,却也能略窥他几分用兵之长才。从陈仓退兵,沿途数百里地面,老边尽发军中精骑,昼夜轮番袭扰,却始终无机可趁。只凭这一手,就足以让老边钦佩。事后想想,老边也不由为自己庆幸,若非有十常侍从旁掣肘,又泄露军机,凉州联军未必是皇甫嵩的对手。

幸好,这样的对手,却被汉庭自己给废了。至于张温?一儒生尔,怎么能与皇甫嵩相提并论?

老边费尽心思,终于赶走了皇甫嵩这个凉州人,但是很快,他的大帐中又迎来了另一个凉州人;那是一个老朋友,汉阳人阎忠、阎进思。

从黄巾之乱起,阎忠跟随皇甫嵩往关东平叛,与老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相见。这一次到老边军中,也是偶然;却是凉州联军的斥候在哨探时,偶然于一条小路上撞见。一开始斥候见阎忠孤身一人鬼鬼祟祟,穿行于林间小路,只当是官军细作,立时便要动手杀人。

阎忠一介文士,哪里能与如狼似虎的兵卒对抗,眼见要命丧当场,他急中生智喊出老边的名号,自称是边帅派出去的细作,刚刚准备回营,有要事回见边帅,于是被斥候押回营中盘问。他与老边本就是朋友,盘问之际鬼扯两三句,说老边往昔之事分毫不差,因此得以过关,总算见着了老边。

见到老朋友,老边很是高兴,于大帐之中设宴款待;因为大军分别立营,北宫伯玉等人散在别处,老边也不去叫他们,宽大的帅帐中,只有两个老头子对饮。一边喝一边说起分别之后的旧事。

老边好奇地问道:“进思兄,我出兵三辅之前,曾听说你意图谋反,被朝廷通缉,从皇甫嵩军中潜逃,不知去向;怎么如今却在这里?”

阎忠不停地给自己灌酒,间歇叹道:“一言难尽呐!”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仿佛许多时不曾吃过东西一般。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本是平叛功臣,怎么转眼就成了谋逆重犯了呢?”老边听他吞吞吐吐,大为不满;“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怎么活像饿死鬼一样。”

阎忠头也不抬,嘴里含着东西,话音含混不清:“自从入关之后,我已经三日不曾好好吃过饭了,若不是侥幸到你这里来,只怕再过两日就当真饿死了。”

看着老朋友一副狼狈相,老边好笑道:“这么说来,你当真是犯了谋逆大案了?没想到啊,我手提数万雄师,举兵反叛也就算了,没想到进思兄身在关东,身边无一兵一卒,也敢谋反;进思兄果真胆气粗豪,佩服,佩服……”老边心情大好,有意打趣。

阎忠听得差点骂娘,冲老边直翻白眼;“你个老东西休要说风凉话。你手中数万人马分明是一帮乌合之众,凭此些许兵马,能占据半个凉州已是天幸,岂能成大事!”

老边闻言愕然;“莫非进思兄别有良策?”…,

“你知道我是因何背上谋逆罪名的?”阎忠一番风卷残云,终于酒足饭饱,慢条斯理说起自己的事情来。

老边没好气道:“在我这里弄什么玄虚,快讲!”

“我曾劝皇甫嵩提兵入雒阳,兵谏皇阙!”阎忠半是得意半是惋惜地说起自己的壮举。

老边大吃一惊,只觉难以置信,偏生阎忠神色又不似作伪,不由骇然道:“你怎么敢如此做?”

看到老边惊讶失态,阎忠愈发得意,嘿嘿直笑。

老边会感到惊骇,自然是因为阎忠所为太过匪夷所思。皇甫嵩平定黄巾之乱,大功告成,朝廷施以重赏,倍加倚重;当时的皇甫嵩正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阎忠选在这种时候去劝反,岂不是脑子坏掉了?

阎忠的脑子自然没有坏,所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阎进思就是这样的非常之人。当时皇甫嵩收兵河北,准备返回雒阳之际,阎忠对皇甫嵩说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故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几以发。今将军遭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

皇甫嵩听得莫名其妙,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什么叫难得之运,易骇之机?皇甫嵩听不明白,就问阎忠:“何谓也?”——你到底想说什么,明白讲吧,别故弄玄虚了!

阎忠其实就是下了个钩,想引皇甫嵩继续说下去,于是心中窃喜,继续说道:“天道无亲,百姓与能。今将军受钺于暮春,收功于末冬。兵动若神,谋不再计,摧强易于折枯,消坚甚于汤雪,旬月之间,神兵电埽,封尸刻石,南向以报,威德震本朝,风声驰海外,虽汤、武之举,未有高将军者也。今身建不赏之功,体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

这一番话,把皇甫嵩给抬得很高,把他平定黄巾之乱的功劳,与商汤、周武比肩了。而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吓唬皇甫嵩,说他建立如此大功,所谓功高震主,只怕朝廷容不下他。

皇甫嵩却沉得住气,没有给阎忠吓住,他很诚恳地说道:“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我老老实实为国尽忠,有什么可害怕的?

阎忠不以为然,拿出当年的韩信来举例;他说当年的韩信只为了刘邦一时知遇之恩,不知道早作良图以求自保,放弃了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机会,最后落得身死未央宫,后悔都迟了——这就是将军的前车之鉴啊。

给皇甫嵩下过一剂猛药,阎忠随即就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他说:“今主上势弱于刘、项,将军权重于淮阴,……征冀方之士,动七州之众,羽檄先驰于前,大军响振于后,蹈流漳河,饮马孟津,诛阉官之罪,除群凶之积……功业已就,天下已顺,然后请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移宝器于将兴,推亡汉于已坠,实神机之至会,风发之良时也。……昏主之下,难以久居,不赏之功,谗人侧目,如不早图,后悔无及。”

这一番话,把皇甫嵩吓出一身冷汗来。

第六十四章 阎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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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胆子不小,只是阎忠的话实在太过吓人。前面一半说提兵入京诛杀阉宦,也还罢了,当今清流士大夫估计没一个不这么想的;可是后面那些话,是一个大汉臣子该说的么?“示以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

这些话,估计只有刚刚被皇甫嵩诛杀的太平道首领才敢想吧?

“所以皇甫嵩不敢答应,你就跑了?”老边听过此事,只能佩服阎忠的胆量;“是皇甫嵩故意放你逃走的吧?”

阎忠面带愧色,颓然道:“数万大军,铜墙铁壁,没有皇甫义真纵容,我哪能出得来?”

老边随手给阎忠斟上酒,说道:“可惜你的事情终究还是被人揭举了,阉宦一党也用此事大做文章;说不定,此番天子撤免皇甫嵩,也有这个缘故在里边。”

“是啊,是我拖累了义真……”阎忠抬手将碗中酒水灌下,双目失神,飘忽迷离,已然酒意上了头了。

老边安慰他道:“也不干进思兄的事,阉宦欲除皇甫嵩兵权,即便没有此事,依然会设下别的奸计。”他不说还好,一说此事,引得阎忠勃然大怒。

“老边,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可以和阉党合作呢?不但你自己,还有伯玉、文侯他们,都是被阉党的党羽逼着反叛的,怎么到头来,你们反倒和阉党勾结,陷害国家大将?阎忠醉意已深,意气激发,状如撒泼一般。

老边哭笑不得,偏偏又不能发作——跟一个醉鬼怎么计较?“行了行了,军国大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一阵好劝,老边亲自安排阎忠在营里住下。

阎忠浑浑噩噩间被扶到榻上躺下,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老边,你以为凭你半个凉州,十几万乌合之众,就能对抗全天下吗?你就没想过……你们出路何在?”

老边悚然心惊,再凝目注视阎忠,却见他目光散乱,找不着焦点,分明还在醉中;但是口中兀自嘟囔道:“非常之谋,不施于有常之势……人未忘主……天不佑逆……天不佑逆啊!”阎忠反反复复,只是念叨这几句话,不多时酒力上来,昏睡过去。

老边听着阎忠的醉话,默然良久。这些话老边都曾经听过,就是阎忠转述的,皇甫嵩拒绝兵谏时所说的理由。这些话,给了老边极大的触动。

“人未忘主……有常之势……”老边在心里默默品味着,信步向营外走去。不知不觉间,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的美阳城下,营寨相连,旌旗如云堆雾聚,兵戈杀气如有实质。

老边恍然醒过神来,看看左右,却见小老虎正侍立一旁,满脸关切地看着他。

“虎娃?你不在营中,跑这里来做什么?”

小老虎挠挠头,暗骂自己心思太重:“没什么,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出来,我叫你你也不答应,护卫又都不在,我就跟上来了。”

老边这才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经走出营门半里地了,不由自失一笑:“我没什么事,放心吧。”

小老虎“哦”了一声,回头看边伍已经带了护卫从营门出来,他便转身往回走。…,

老边突然又叫住他:“虎娃,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的出路?”

小老虎愣愣地停住脚步,看着老边,不明所以。

老边眺望着美阳城,指着那一片连绵十余里的营寨说道:“官军的兵马越来越多了,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兵马就会变得比我们更多。可见朝廷的实力不是我们能比的,这场仗打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你觉得,我们的出路应该在哪儿呢?”

不等小老虎回答,老边就自顾自说了下去:“皇甫嵩说的没错啊,非常之谋,不施于有常之势;人未忘主……人未忘主啊。大汉朝气数未尽,凭着我们凉州一隅之地,不可能对抗整个天下。如今朝廷已经认真起来,他们拿出全部实力来对付我们,今后的仗可就难打了。”

说到打仗,小老虎就有话说了:“怕什么,管他有多少官军,便是来十万人马,我也能杀光他。夏育、皇甫嵩都败了,美阳城下那些官军,迟早也会被我们打败的。”

“即便能打胜又如何,真的能立足三辅么?我原先的打算,是要先挫败官军的征剿,而后与朝廷谈判,割据凉州郡县,徐徐积蓄力量,观望天下形势,以定取舍进退之道。可是眼下看来,朝廷并不那么容易屈服。这场仗会越打越大……独木难支啊,如果这个时候关东再有类似黄巾之乱的变故就好了……”老边缓缓说道;他今日与阎忠一席话,受感触不小,却把一直以来所盘算的事情对小老虎一一道来。

小老虎紧蹙眉头;老边所言之事实在太大,牵涉到大汉朝廷当前的国策,涉及天下形势之变幻,还不是目前的小老虎能够弄明白的。

老边忽然失笑,暗道自己糊涂;这头小老虎崽子,眼下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虽则在兵事上颇有天分,毕竟还是个孩子,见识未广,经验欠缺,哪里能通晓天下大势?原本就需要自己慢慢教他,眼下却反过来问他的主意,岂不是问道于盲。看来是自己忧心过甚,以至于心志恍惚了。

摇头笑叹间,老边就准备回去,不料小老虎这时却开口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不论怎样,总要先打败了官军。万一输了,想什么都没用。”

老边愕然而立,突然大笑起来——自己想的太多,还真是钻了牛角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自己作何盘算,总要先击败官军才有机会,否则一切休提!

大笑之余,老边抬手按着小老虎的脑壳就是一阵揉搓——这是从小到大老边夸奖小老虎时的习惯动作——拍了拍小老虎的后脑勺,老边欣然道:“虎娃,你比我强啊。”

小老虎可不敢反抗,被老边揉的一脸苦笑,更有些莫名其妙。

老边笑指美阳城道:“听说董胖子这次也到美阳来了,官拜破虏将军,跟着张温来对付我们。这个胖子,明明是托了我们的福才咸鱼翻身,来了却不打个招呼。虎娃,你说怎么办呐?”

那还用想?小老虎按着腰间宝刀,不假思索地道:“我去剁了他那一身肥肉下酒!”

第六十五章 夜战(一)

夜已深沉,小老虎抬头看看天色,空中浓云密布。今天入夜不久便下了一场雨,天上雨云未散,不见半点星月之光。地面上处处积水,空气显得有些湿润,闷闷地,将人窒出一身的湿汗。林间风大,扫过枯枝岩穴,呜咽作响,掩盖了许多声音。

小老虎与麾下三千精锐人马掩藏在密林深处,忍受着林中浓重的湿气和成群的蚊虫,默默地等待着;小老虎不经意地回过头,凝视着左手边一处幽暗的山林;虽然在夜色的笼罩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成公英与其麾下的英字营五千人马就在那里。

对面就是连绵不绝的官军营寨。此刻已入深夜,营中灯火阑珊,只能依稀分辨出大体的轮廓。看着随风摇曳的火光,小老虎突然有些恍惚,脑海深处泛起一些破碎的记忆,似乎记起了当年的某些经历。他拍拍额头,驱散了心中的杂念——眼下可是大战当前。

董胖子回来雍凉,却没有跟往日的朋友打招呼,这让老边很生气;于是,凉州联军主动找上门来了。今夜不仅是老边麾下直属的虎字营和英字营出动,还有北宫伯玉、李文侯、滇吾,都点选部下精锐之一部,要夜袭官军营寨。

入夜时的大雨掩护了凉州联军的行动,眼下,几路人马大抵都已经进入指定的位置,就等着发动雷霆一击。

彷如永恒的暗夜消磨着众人的耐心,小老虎也不例外,他站在全军的最前沿,紧挨着密林的边缘,时不时翘首北望,那里是预定发起第一次袭击的地点。夜色茫茫,除了偶尔几声夜枭鸣叫,原野上万籁俱寂。

风中突然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声响,似真似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嘈杂声一开始仿若远在天边,却在一刹那间,就闯到面前,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开始了!

正北方的一处官军大营突然传出激烈的喊杀声,沸反盈天,震耳欲聋。北边天际间,陆陆续续就出现了一些散乱的火点,只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火势都不甚大;火光影影绰绰,闪得营内更觉混乱。喊杀声一再扩大,感觉被攻击的大营已经全部乱了起来。这个时候,小老虎伏兵左近的官军营盘也开始出现嘈杂的声响。很快,一队人马开出了营盘,赶往北面支援。

鱼儿上钩了——小老虎大喜。

这一次袭击,经过老边的精心筹划;第一个被袭的官军营寨属于凉州刺史耿鄙——这是老边他们反叛之后面对的第三任凉州刺史了。耿鄙的军队来自安定、北地还有武都等三郡,这三郡未曾被叛军占据,还有不少郡兵可以征召,一些羌胡部落也应征而来。经过几个月的整合,耿鄙麾下有了大约五六千人马,颇有战力。这一次张温接替皇甫嵩出征,天子假节钺,节制西州诸郡兵,耿鄙也率部前来听用。不料今日午后才抵达美阳,辛辛苦苦立好营寨,才到后半夜就遭夜袭。

并不是老边对凉州刺史有什么特别的关照,实在是形势使然。只因耿鄙的兵马都是从诸郡七拼八凑起来的,赶到美阳后,张温又给他补充了一些人,也都是各郡县来援的郡国兵,论战力远远不及其余各部官军,加之又是新近抵达,一路上走得人困马乏,岂不正是最好的目标?

战况也确实如老边所料,耿鄙所部几乎没有防范,主攻的北宫伯玉稍一发力,耿鄙所部便即不敌,很快就被北宫伯玉杀进营盘深处,引起全军的混乱。…,

官军的大营分作四个部分;美阳城西是荡寇将军周慎的兵马,所统辖大都是皇甫嵩旧部;城西南是董卓,距离凉州联军营盘最近;城西北就是眼下被偷袭的耿鄙所部。主帅张温则高踞美阳城,处于前方诸营的拱卫之下。眼下耿鄙大营岌岌可危,其余各营都被惊动,距离最近的周慎随即派出兵马救援——也正是小老虎看到的那支援兵。

小老虎就守在周慎大营与耿鄙大营之间;从周慎营中出来的官军都打着火把,星星点点,汇成一条火龙;至少三千人马排成细长的队列,只顾急步赶路,将薄弱的侧面完全暴露在小老虎面前。

“这样的仗比之前对付郭典时候还简单。”小老虎心里冷笑一声,随即发出一声唿哨;六百骑精锐应声而起,腾地跃出密林,在官军惊愕的目光下,迅如猛虎般扑杀过来,将官军队列一举冲散,分割成数段。官军中倒也有能人,几名武官高声呼喊着,分别收拢人马,要结阵自守。他们虽是步军,但是结成阵势,凭借精良的甲械,足可与叛军骑兵对抗。有人主持,官军迅速稳住了军心,向武官所在处靠拢。

眼看散乱的官军就要结成几个小的阵势出来,不料密林中又一队骑兵冲杀出来,兵分数路,向集结起来的官军猛冲。人数虽少,气势却不弱,如排山倒海一般而来;行将集结的官军无力对抗,阵势未成就被冲得四散流离。这一下,官军完全乱了起来。

小老虎一反常态,没有亲自出击。此前,他将三千精骑分作五队,依次部署,就是要视官军援兵的多寡来决定投入的兵力。刚刚杀出去的不过是前面两队人马,以有心算无心之下,一举击溃官军。小老虎见状,干脆就按下剩余三路人马不动,自己好整以暇地看着部下扫荡战场。

不得不说,小老虎于兵事上确实有着过人的天分。黑夜之中最惧乱战,凉州联军夜袭本是占据先机,正该以整击乱,若是陷入乱战,就等于将主动权拱手相让,此乃智者所不取。黑夜之中不比白天,军队放出去,不到战事结束很难再收回来,万一有变,再集结军队可就晚了;小老虎分次出击,在后方留下了足够的军队,正是为了预防万一。他虽然领兵未久,但是在战场上已经颇为老道,与平时的表现大不相同。

周慎派出的援兵被杀得星散流离,尸首枕籍于路。正在这时,从周慎大营后方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一支精悍的人马从斜刺里杀将出来,正面迎上了正在四处追杀官军败兵的小老虎部下。

耀目的火光映照着高高竖起的大旗,随风舞动的旗帜上,一个斗大的“孙”字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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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看见个孙字,大伙不必猜就知道了吧,鼎足三家之中的一家正式出场了,虽然这位死得早,但是他给儿子留下的软硬实力可不小,也是三国前期一等一的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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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夜战(二)

大旗下,数十甲骑簇拥着一员大将,奋勇冲阵,势不可挡;后面无数步军相随,如浪头滚滚,掩杀而至。虎字营正在追杀溃散的官军,猛然又遭遇这一支生力军,抵挡不住,一连被杀了八、九十骑,余部纷纷后退。局面瞬时逆转过来。

“吴郡孙坚在此,逆贼受死!”旗下大将厉声大喝,声震于野。小老虎凝目注视,见那孙坚容貌英伟,满面肃容,顾盼之间,悍勇之气溢于言表。随着他一声大喝,身边骑将四散开来,各领一部人马剿杀虎字营。虽然在黑夜中,其麾下兵马却丝毫不乱,显见得是百战精锐。

小老虎仰天长啸,擎刀在手,势如猛虎出林;身后一千八百精骑紧紧相随,跟随小老虎身后第一阵六百骑兵更是凉州军中罕见的甲骑。这六百骑兵都装备着从官军缴获而来的铁甲与马铠,是虎字营仅有的重甲骑士。奔驰之间,爆发出冲天的杀气。

孙坚麾下都是步军,又是仓促前来救援,一开始只不过凭着人数的优势,出其不意才占据上风;而今小老虎的生力军一出,战局再次突变。孙坚麾下几员将领被杀得节节败退,被凉州精骑冲散了队伍,互相不能应援,只能各自苦战。小老虎独率六百铁骑如楔子般钻进孙坚军阵中央,挡者披靡,如离弦之箭,直射孙坚大旗之所在。

孙坚身旁尚有十余骑将,眼见小老虎来得凶猛,齐齐怒喝,策马上前拦截。当先两人,一个手持双刀,一个双舞铁鞭,一左一右,直奔小老虎面前。小老虎夷然无惧,挥刀迎上。

手持双刀的汉将右手闪出一蓬耀眼的刀花,左手刀隐在其后,宛若毒蛇待机而噬,从小老虎的右手边杀到。用铁鞭者侧身扬起双鞭,半举于空中,沉重的铁鞭蓄势而不发,只等着冲到小老虎左手边时凛烈一击。两个人分列左右,气息却隐然宛若一人,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三匹马越来越近,浓烈的杀机被压抑至极点,三马交错之际,骤然迸发。

小老虎看也不看铁鞭汉将,一声轻喝,长刀刀芒闪现,刺入双刀将舞起的刀光之中。双鞭汉将不由心中大喜,双臂猛然发力,手中铁鞭从小老虎额头的上前方斜着砸了下来。双鞭一前一后,却是欺负小老虎双拳难敌四手——小老虎此刻出刀对付双刀汉将,如何还能分神来应对双鞭盖顶?纵然躲得过一鞭,也躲不过第二鞭,稍有差错,便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双鞭汉将正在窃喜,双目余光却瞥见一个刀柄突然横了过来。

小老虎一刀点在汉将刀光之中,长刀竟毫无停滞,轻描淡写般拖后半尺,刀身一横,刀柄无巧不巧正撞在双鞭汉将砸下来的第一根铁鞭上。

本是两件短兵刃的交击,却发出“铛”地一声巨响,声若洪钟。双鞭汉将的右手虎口剧震,铁鞭猛然向后荡起,几欲脱手而出;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勇将,强按下心头的惊骇,第二鞭依旧去势不止,半空掠过的鞭影没有出现丝毫偏差,朝着小老虎的天灵盖砸下。

铁鞭过处,空气中隐隐带出雷音。双鞭汉将依然对自己有着充分的自信,对面这个少年叛将或许有几分小巧功夫,但是他以一敌二,能挡下自己第一鞭,必定也到了强弩之末,如何能挡住第二鞭?

心念电闪之际,忽觉自己的铁鞭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按一提,随即一股莫可与抗的巨力传来,刹那之间,左手的铁鞭已经脱手而去。铁鞭上带来的惯性几乎将他撤离马鞍,若非及时放手,只怕早已落马了。…,

双鞭汉将先是为莫名失去兵器而失神,随即就是好一阵后怕;眼下叛军数百铁骑汹涌而来,一旦落马,只怕连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非要被战马活活踩死不可。只是现在也不好受,一招失手,他便身陷叛军甲骑群中,四周围不间断的有兵刃招呼过来,他手中只剩得一根铁鞭,四下招架不住,可真正体会了一次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不一时,身上就挂了好几道彩。

双鞭汉将陷入包围,与他并驾齐驱的同袍也不好受。

小老虎一刀点中双刀汉将的刀光之中,不仅一刀破去炫目耀眼的刀花,而且准之又准地点中了隐藏在刀光之后的左手刀。也正是那一下,叫双刀汉将叫苦不迭;他的刀法本就是蓄势在后,待机而噬,小老虎点中左手刀的那一刹那,正是他蓄势到极处,招式将发而未发的时候,活像一条准备捕猎的毒蛇,瞅准机会刚刚伸头出来,立时就被人掐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小老虎那轻轻一刀几乎叫他憋出血来。

想要和王越教导出来的小老虎比技巧,他还差了点。

也正是双刀汉将一招失机,不仅自己后继无力,也连累同袍判断失误,一招受制。两个汉将此时不约而同在想:这个少年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怎的这般妖孽?

小老虎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厉害;他刚才以一敌二,都是一招制敌,看似轻松,其实已经拼尽全力,将他自身的天赋神力与王越教导的对战技巧发挥到了极致。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孙坚一见自己的部下联手对敌,却走不上一招就落了下风,登时惊骇莫名;他深知两个部下的武艺,两将联手却出而无功,让他对小老虎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孙坚麾下的近卫骑将本欲上前阻截,却相继落入虎字营甲骑的围攻,命在旦夕;其余步卒更是在甲骑冲杀之下左右不能相顾。此刻,孙坚面前已经空无一人。眼见对方一步不停直奔自己而来,孙坚不由心中一紧——他已有许多时不曾有过紧张的感觉了。

紧了紧手中的古锭刀,孙坚定下心神,目视着迎面冲来的小老虎。四目相交,都看到了对方的无穷斗志和宁死不退的决心。战阵之上,你死我活,非生即死,对于真正的勇士而言,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小老虎挥刀而进,直冲到孙坚面前,兜头就是一刀斩下。

第六十七章 夜战(三)

两刀对斩,火花四溅。两匹战马齐声哀鸣,四蹄顿地,被这一刀之力震得生生止步。

小老虎若无其事,挥刀再斩;对面的孙坚却吃不住劲了,一条右臂又酸又麻,在两刀相触的刹那间几乎失去了知觉。可眼下情形已经容不得孙坚喘息,小老虎出刀太快,第二刀转瞬间已到面前。孙坚下意识地双手握刀横架,直觉有滔天巨浪打下,身子一晃,已然失去了重心。

冷不防耳边破空之声大作,孙坚心下一惊,凭着多年厮杀的经验,将头一偏,一道凌厉的鞭影从头上扫过;“锵”地一声,却是小老虎用左手上的铁鞭将孙坚头上赤帻扫落。

孙坚几乎落马。

小老虎手起刀落,就要斩孙坚于马下。正在这时,斜刺里一匹快马冲到,一杆蛇矛如长蛇出洞,在小老虎刀口上一架;小老虎力大,刀势不止,干脆不再收刀,而是压着矛杆下落,打在孙坚肩头。孙坚痛得一声厉叫,翻身落马。矛杆的主人则是力道用尽,胸中气息逆走,闷哼一声,勉力将蛇矛收了回去。

这一下救了孙坚的命。因为小老虎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莫看小老虎此前力挫双将,鞭打孙坚,其实已经将一身精气神运用到极致,不论气力还是技巧,均已竭尽所能。未能一击斩杀孙坚,一身锐气便由盛转衰。

孙坚就是趁着小老虎调气的空档,策马而逃——小老虎没有追。

孙坚麾下的兵马依然被打散打残,残部大多被虎字营分割包围,不死即降。一员骑将手挺长枪,决围而出,大喊道:“司马速走,我与德谋断后。”

孙坚浑若不觉,披头散发冲着大营方向怒吼道:“周将军,贼人就在门外,为何不出兵,为何不出兵!”

蛇矛汉将大急吼道:“义公,你带文台速走,不要迟误。”

原本陷入重围的双刀将与“单鞭将”舍出性命,从虎字营的包围中杀将出来,浑身带伤,似血葫芦一般。二人不顾伤势,上前拉住孙坚的马缰,一个牵马一个拉人,将孙坚横拖竖拽,逃往后寨。只留下“德谋”与“义公”二将并肩而立,面对着团团围裹上来的凉州兵。

小老虎始终面带冷笑,端立不动,对孙坚逃走视若无睹;在他的眼里,对方的部众已然死伤殆尽,孙坚等人品秩似也不高,放他逃走也无所谓。

直到孙坚残部被斩尽杀绝,虎字营围住两名汉将,小老虎回过头瞥了一眼远处大寨寨门所在——除了最早派出的三千援兵,大寨中再未见一兵一卒出来。

“亏小爷放过那几个汉将做饵,没想到等了半天居然见死不救——无胆鼠辈。”

再看看身处虎字营包围之下的两名汉将,小老虎也为二人的胆气所服;自从见识过夏育、盖勋等人的风骨,小老虎就很佩服有骨气、有担当的豪杰人物,此时也有心放过二人,便朗声道:“你们上司已经逃了,再做反抗也是无谓,放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

两名汉将对视一眼,突然齐声大喝,手提枪矛,催马直取小老虎。二人身陷死局,此刻只想着拉一个叛军首领垫背,故而一出手就是以命搏命的杀招,浑然不顾自身破绽。十步之内,杀气盈溢,笼罩着似若毫无防备的小老虎。

虎字营将兵惊怒交加,不约而同地围裹上来。小老虎冷哼一声,刀口微抬,面前便洒出一片刀光。虽然王越教导小老虎时,讲求刀法实用,杀伐为先,但是炫目华丽的刀法小老虎也不是不会。此刻一出手,一片雪练光芒圈住了攻来的一枪一矛;两名汉将看得眼花目炫,恍惚之间,各自在肋下挨了一记重击,滚落马鞍。原来却是小老虎用刀背将他二人打落下来。…,

周围的虎字营兵士冲上来,七手八脚给两人套上绳索;想起他二人绝境之中还敢对自家主将下杀手,众军无不是怒火满腔,一边捆绑一边下阴手。两个汉将早已是强弩之末,又摔得头晕眼花,无力反抗,片刻间就被揍得鼻青脸肿。

小老虎也不管部下暗中施暴,下马来将尘埃中汉将使的蛇矛提了起来;适才交手之际,他便发觉这杆蛇矛颇有些不同,此刻一入手,小老虎便一声惊叹;仔细端详,这蛇矛的矛杆竟是精铁打造,无怪乎沉重异常。小老虎在手中掂了掂,只觉长短轻重十分凑手,而且通身铁制,必然结实耐用,顿时满心欢喜。只因凉州贫瘠,又少铁匠,根本造不出这等精良兵器。

“这蛇矛不错。”小老虎对使矛的汉将说道,“你的力气不小,能使得动这么沉重的兵刃——你叫什么名字?”

汉将此刻已然被绑缚一团,跪倒在地,却用力仰起头来厉声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右北平程普!”

另一个汉将更是不堪,他挣扎得厉害,此刻不但被绑,还被按倒在地上,听到小老虎问话,也高声道:“某家是辽西韩当!叛贼,今日我兵败被俘,唯死而已,休得如此羞辱于我。”

小老虎嗤笑道:“打了败仗的还敢嘴硬!惹小爷不痛快,先打碎你满嘴牙!”

韩当怒急大吼:“小贼,你有种现在就把我杀了,若不然,他日定将你碎尸万段……”

小老虎一撇嘴:“把他嘴堵上!”手下兵丁应声动手,将泥土草根塞了韩当满嘴。程普虽然恨极,却不愿受辱,只能怒目而视。

小老虎呵呵一笑道:“你的兵刃,小爷使得很顺手,小爷正好缺一件长兵,这杆蛇矛就归我了;今日我也不杀你们,就算拿这杆蛇矛换你们两个的命。滚吧!”

一挥手,就有虎字营将士拖起韩当、程普二人,也不给他们松绑,推推搡搡,就那么绑着绳索赶走了。

小老虎随手将蛇矛舞了个花式,突然又想到:还得去找王越,不知道能教我使矛不能?

眼见周慎大营始终悄然无声,大门紧闭,小老虎也不多留,指挥部下打扫战场后,便即退走。半路上,成公英麾下兵马纷纷从林中显身,两军合流。小老虎笑道:“成公,那周慎胆子太小,亏你埋伏了半夜,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成公英却不觉可惜,冷笑道:“那周慎见死不救,他麾下将佐必生嫌隙,我们也不算无功而返。”

“不知道北宫和李文侯那边打得怎么样了?”小老虎两边张望。北宫伯玉攻打耿鄙,李文侯却被派去袭击董胖子的军营。此前小老虎只看到北宫伯玉势如破竹,董胖子的大营那边却没什么动静,也不知胜败如何。

成公英笑道:“放心吧,李文侯虽然不是董胖子对手,但是他为人小心,不论胜败,都不会将自身置于险地;何况还有滇吾首领在旁接应。

小老虎一想也是,便放下心思,伸着懒腰道:“回去睡觉了,困死了。不知道今天晚上究竟杀了多少官军?成公,你说今晚官军战败,汉朝皇帝会不会立马就革了张温的职,就好像皇甫嵩一样?”

“这我怎么知道?”成公英笑道,“不过张温上任才几天呐,汉庭不至于如此儿戏吧……”

小老虎一瞪眼:“你们不是都说汉朝皇帝是个荒唐糊涂之辈么?”

第六十八章 僵局(一)

亮银色的光芒划出锋锐的弧线,“嚓”地一声脆响,一杆马槊被从中斩断,北宫伯玉拨马急退,发觉小老虎并未追击,才停下脚步,看着手中的两截短杆苦笑不已。周围一圈虎字营将士轰然叫好,为自己的主帅喝彩。

看着对面横矛立马的小老虎,北宫伯玉万般无奈地摇头长叹。

“虎娃,你小子以前是不是就练过长兵?”北宫伯玉质疑道。

小老虎不屑道:“北宫,你输了便输了,怎么还想找借口不成?我都和你说不下八百遍了,王越老头只教过我剑术,这长矛以前我只见过人使,也就是这几日才找你学的。”

这时就有虎字营的将士起哄:“北宫首领,打不过我们虎将军就认输,又不把你怎地。”

“就是,虎将军以前连趁手的长兵器都找不着,军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虎将军只用长刀的?偏你硬说我家将军骗人。讲话须得讲理。”

北宫伯玉又羞又怒,高声喝道:“行了行了行了,老子就是随口一问,偏偏招你们这么多话来。军营之中高声喧哗,都没个样子了,不知道军法了?散了散了散了!”

众人不理,反倒齐声嘘他,声音鼎沸。

小老虎得意一笑,说道:“北宫,你也别想着以势压人,先前说好的,你输了须给我二百匹好马,还得由着我自己挑。这个话我营里的兄弟可都听见了。”

北宫伯玉一瞪眼:“老子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

“说得好!”小老虎将蛇矛往地上一顿,“弟兄们听好了,营中伯长以上武官,统统跟北宫首领去他营里,自己挑马。别给他客气,你就是看中了他北宫伯玉的坐骑,小爷我也给你抢过来。”

“放你娘的屁!”北宫伯玉气急败坏,但是周围众人兴高采烈,齐声欢呼,将他的笑骂声完全淹没。

当日夜战袭营已经过去了十几天,自从当夜小老虎抢回一杆铁脊蛇矛,回营便琢磨着如何练一练长兵器的功夫。小老虎经过多次上阵的经验,他发觉长兵器虽然不及马刀轻便灵活,在乱军丛中更是累赘,但是也有其长处;至少杀伤的范围就大了不少,运用好了,威力不下于自己用刀之时。

只可惜王越腿脚不便,对兵事也无兴趣,故而一直留在榆中县看守边家庄,不曾跟来。小老虎思来想去,似乎营中只有北宫伯玉会使槊,其中技巧大抵与蛇矛异曲同工,便找他请教。一开始北宫伯玉还满心欢喜,因为小老虎自从武艺大成,至今未逢敌手,平时北宫伯玉也不敢稍撄其锋;如今这小虎崽子来学使长兵,岂不是送上门来给他收拾?

北宫伯玉只高兴了三天,而后就悔之无及。

头一天小老虎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灰头土脸的模样让北宫伯玉高兴了整一天。第二天小老虎就稳住了阵脚,第三天居然就能在北宫伯玉的强攻之下招架得滴水不漏。虽然还是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已经让北宫伯玉不能再轻易占到便宜了。

这个时候,北宫伯玉已经开始咋舌了;可接下来还有叫他吃惊的。

短短十天,小老虎就将马上槊法掌握得七七八八,与北宫伯玉打得有来有往,游刃有余了。而后他就扔了马槊,真正开始用蛇矛;这个时候,才真正显现出小老虎在学武上的天分来。小老虎因为当年王越的教导,最精通使力发力的技巧,虽然当初用的是刀,但是一法通、百法通;他先学会使马槊,就掌握了长兵器的特点,此时再使起蛇矛来,转圜间圆润贯通,浑不似新学乍练。而且蛇矛的锋刃比马槊要长,两边开刃,多出了削砍的功用,也与刀剑类似,小老虎使来更增威力。…,

到了这个时候,小老虎的长兵器已经小有所成,虽不敢说多么精熟,但是用来对付北宫伯玉已经绰绰有余了。这一下,北宫伯玉就坐不住了。

北宫伯玉好面子,不服输,要他承认小老虎这个“徒弟”比他更强,那是万万不能。为了这个事情,他居然不顾身份地与虎字营里的一干军官斗嘴,三言两语,话赶话地就被逼着要与小老虎手上见真章;否则他北宫大首领以后还怎么在众人面前充老大?

这个时候,小老虎就说了:“要比也成,得有彩头。不然我们俩平白打一架,岂不是给那帮猴崽子看了猴戏?”

北宫伯玉大怒:“那帮猴崽子还不是你手下带出来的。你小子得了便宜卖乖,还敢说这种话,要脸不要脸?”这个话北宫伯玉可不能明说,只能心里暗暗感叹,当年那个见了人话都说不利索,一派纯真的小娃娃,生生给老边那个不正经的老东西带坏了。

“老子还怕你不成,说,要什么做彩头?你小子又能拿出什么来?”北宫伯玉自我感觉良好,而且即便感觉不好,也要输人不输阵不是?

小老虎咧嘴一笑:“我知道你营中有好马,我若赢了也不多要,两百匹,不过得由着我选;若是我输了,老边分给我的六百件骑兵甲具我都送给你。”

这个赌注由不得北宫伯玉不动心。凉州义军最缺甲具器械,历次大战缴获的也不多,北宫伯玉营里也只分的七八百件,若是一次把虎字营的六百件甲具都拿回去,那他部下势必实力大增。

北宫伯玉登时头脑发热,应了下来。而比试的结果叫北宫伯玉欲哭无泪;不过十几个回合,就让小老虎削断了马槊——这还比什么?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虎字营高高兴兴牵回来二百匹西域良驹;这伙土匪还挑剔,七挑八拣,好半天才算完事,叫北宫伯玉几乎气炸了肚皮。

小老虎学着老边的样子,占便宜之后就是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拱手对北宫伯玉道:“承惠承惠,这回是你兵器不利,下次有机会,换一根好一点的马槊,咱们不妨再比一比。”

北宫伯玉气得直翻白眼,猛一顿足,掉头就走。

众人正自笑闹,突然大营正中传来阵阵鼓角声,号角悠扬,鼓点顿挫如雷。

——沉寂了十多天后,老边升帐了!

第六十九章 僵局(二)

老边军法颇严,升帐号角响起,所有大将,凡是没有其他军务的,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到中军帐,违者严惩。虽然老边只是以盟主身份主持军务,但是他人脉广,情面大,做事公道,各部首领也都服他,遵从其命不敢稍有违拗;故而,军规军纪也很少在首领大人身上使用。眼下的凉州义军,还算是军容整肃,秩序分明。

虎字营是老边亲军,营地距离中军帐最近,小老虎和北宫伯玉也是最早来到帐中的大将。走进大帐,内里除了老边,还有韩遂和成公英在。老边低头看着几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离得太远也看不清内容。

过不多时,各部首领陆续赶到,各自落座。

老边抬头看看大伙,先笑道:“你们这一个个,怎么看着都胖了不少?看起来,这十几天来你们是尽顾着吃喝玩乐了。”

宋建笑道:“一场夜战,北宫兄弟吃肉,你家虎崽子喝汤,咱们这些兄弟什么都没捞着,还不许我们回家吃自己的?”

众人无不笑出声来。这也是老边为人独特的魅力,不仅是他生性不羁,更关键的是他能放下身段,即便是一群被人视作无知蛮夷的羌胡首领,他照样能有说有笑,聊天打屁,从不拿他们当外人。

老边笑过,挥手止住帐中笑闹,肃容道:“玩笑话先不说了,这里有几份军报,是我让君华搜集来的,费了不少功夫——君华,你和诸位首领说说。”

成公英应声站起身来,从老边手中接过绢帛,那都是他亲手整理出来的探报详略:“我军细作这十几日来一直在美阳附近探查消息,据报,当日夜战之后,官军一直有援兵陆续赶到,其中有关东诸州戍卒,还有雒阳北军兵马——细作在美阳城下看见射声营旗号。”

北宫伯玉凝目看着成公英手中的绢帛,问道:“官军在美阳究竟有多少兵力,可曾探查明白?”

“详细数目尚不可知,不过从探报可以推测,官军兵力至少不下六万人。而且援兵源源不绝,不出一个月,就会超过七万人。”成公英说得很肯定,说明他没少在其中下功夫。

大帐中一片吸气的声响,不少人都为官军的庞大兵力而担忧;即便是老边、韩遂的脸上,也有了凝重之色。

七万人;这个数字已经和杀入关中的凉州联军兵力相当了。

三郡兴兵之际,各部联盟,号称可胜兵十二三万,但是那只是一个大略的估数;各部落不可能将所有的男丁都送到战场上去。

老边出兵三辅,远离凉州本土作战,北面的武威、安定等郡尚属朝廷所辖,这个方向上的威胁不可不防;此外还有粮饷补给的限制。因此各部落都只是派出部分兵力出战,虽然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精锐主力,但是兵力上就难免有些不足。当初越过陇山进入三辅的凉州联军,总计七万五千余人,经过几个月来的大小战事,颇有些折损,眼下可用之兵也不过就是七万出头。

再过一个月,官军的兵力也将有七万人。凉州军原本在器械上就不如官军,要是连兵力上的优势都没有了,这场仗还怎么打?而且没听成公英说么,官军援兵源源不断,保不齐什么时候,兵力就会变成八万、九万。

想及此处,在座的首领大人们都有些心神不宁。…,

“要不,咱们先撤回凉州去吧。”李文侯有些迟疑地说道,“官军实力太强,咱们又远离凉州,兵马太少。倒不如回凉州去,本乡本土,能动用的兵马也更多。”

李文侯几句话说完,大帐里不少人就神色一动,似乎也抱有同样的心思。韩遂双眉一扬,似乎有话想说,却被老边挥手阻止了。

“先不急着说这个,君华那边还有别的消息,先听一听。”

成公英得老边示意,又继续说道:“不仅是美阳方向,还有武威方向,酒泉太守黄衍与张掖、敦煌各郡太守联兵,合三郡郡兵、羌胡义从骑士九千人南下;三郡兵马举黄衍为帅,意欲进犯金城。据闻,武威郡的兵马也会在半途加入。”

成公英话音未落,诸部首领已然骚动起来。如果说美阳城下官军增兵之事还可以缓议,那北面各郡联兵南下,就是迫在眉睫的危机。金城郡是首兴义兵之地,是老边、韩遂、北宫、李文虎这些义军核心人物的老巢;连老巢都有了危险,还怎么放心在三辅征战?

众人纷纷望向老边;这个时候倒没有人急着说话,毕竟金城也是老边的故乡,他自己自然会有区处。不料老边还是一脸淡然,说道:“不止这些,还有,听完了咱们一并商量。”

怎么还有?众人心下疑惑——官军的动作也太多了吧?

“不仅仅是北面,南面也有消息传回来。”成公英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此前被咱们逼出狄道城的李相如也回来了;这个人也算神通广大,丢了陇西郡,居然逃过了朝廷的惩戒,将罪名都叫泠征、夏育和左昌给背去了。据说朝廷许他戴罪立功,从武都、汉中征集兵马,还有蛮、夷部落助战,进驻武都郡,随时要北上进犯陇西。其麾下兵马已有七八千之众。”

宋建猛地跳起来,高声道:“老边,文侯说的不错,咱们还是先退兵吧。回了凉州,就是咱们自己的地盘,打起来有把握。咱们犯不着在这里陪官军耗着!”一时不少人出声应和。

老边突然呵呵直笑,手指帐中诸人道:“你们啊你们,我不是说了嘛,听完了再做商议,怎么一个个急哄哄的,火烧到毛了?”

怎么,刚才听到那么多还不算完不成?众人心中惴惴——官军几路并举,已然难以招架,再要多出别的兵马,恐怕大伙连保住本乡本土的信心都没有了。

还好,接下来成公英说了一句话,让众人提着的心都放了些下来:“适才说的都是坏消息,下面说一说好消息!”

第七十章 僵局(三)

“这个月初,汉中板楯蛮造反,断绝两川出川道路;李相如所部粮饷皆仰赖两川,如今粮道断绝,只能困守武都,短时间里无法出兵。”成公英说道这里,朝宋建等陇西出身的首领大人挤了挤眼睛;“听说粮道被断之后,李相如部下的蛮、夷部落兵马军心浮动,几乎闹出哗变。”

宋建等人心中一松,却又心里鄙薄:怎么小小年纪,说话就这么大喘气?老边提一句你说一句,麻利点一次说完不成么?

成公英不知道众人腹诽,转而说道:“不仅陇西无忧,武威一路官军也难以成事。我们在武威其实还有一路盟军,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北宫伯玉突然神色一动,问道:“这一路盟军,莫非与老边家的虎崽子有关?”说话时却盯着在座的小老虎,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几个知道内情的,如韩遂、李文侯都醒过神来,看着小老虎的目光就就变得有些不同寻常。“是良吾部落么?”李文侯耐不住性子就问了出来,“莫不是那头母老虎?”

不等成公英回答,老边哈哈一笑,算是默认了众人的猜测。

迷钳与老边相约,为吾麻和小老虎定下婚约,一开始只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口头约定。后来迷钳战死,吾诃子远迁武威,就有意无意间把这个婚约泄露了出来;这自然是吾诃子有心算计,故意将此事传扬出来,好将婚约坐实。老边浮沉半生,见识过不知多少鬼蜮人心,吾诃子这点小算盘他自然洞若观火:迷钳战死,良吾部落元气大伤,确实需要稳定人心;有了一个婚约,就等于和老边拉近了关系,有了老边的面子放在那里,也省得一些大部落趁机打良吾部的主意。

老边本就无意毁弃婚约,虽然恼于吾诃子成心算计,但是顾及与迷钳当初的交情,老边对吾诃子的小动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正是这个缘故,小老虎订婚之事很快就传遍了凉州。

北宫伯玉故意用力拍着小老虎的肩膀,活像拿刀剁着肉酱:“到底是你大舅子,不会眼睁睁就看着妹夫吃亏;这回可算帮了咱们大忙了。”

众人就看着小老虎嬉笑不已,其中一半是为了小老虎的尴尬模样,还有一半,自然是想起了那位吾麻大小姐的“赫赫声威”。那样一位小女娘,可不是谁都有福气消受的。此时难免就有人想:莫非老边早就知道会有今日,算到有朝一日需要良吾部落出兵相助,所以才早早给这虎崽子定下了婚约?

李文侯却担忧道:“迷钳兄弟战死之后,良吾部落就伤了元气,如今才过去两年光景,只怕还不能回复吧?凭良吾部落的实力,能抵挡住河西四郡联军进犯么?”

老边笑道:“文侯,你莫看小看了吾诃子,那个娃娃,心思可不小,比当年迷钳兄弟在时,更胜三分。”

“吾诃子与我家那个小崽子年纪相当,如今也还不到二十岁吧?”北宫伯玉疑道,“怎么就当得起老边你如此夸赞?”

老边笑道:“当得起,当得起,你若是知道他这两年的作为,就会知道,这个娃娃一点都不简单。不是我看不起你家瑞儿,可他们两个实在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老边素来明智,大伙都佩服他博闻多识,听他如此赞誉一个年仅弱冠的少年,不由让人不生出浓重的兴趣。…,

“你们可知,那吾诃子初到武威,就甘词厚币,贿赂武威郡守梁书,交好各级官吏。没有一年功夫,武威上上下下,人人都说良吾部落吾诃子宽厚大方。”老边说起吾诃子来神色颇有些复杂,“后来,我等在金城举兵,也不知吾诃子那娃娃给梁书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就让梁书认定了他是忠于汉庭的忠贞之士,还许吾诃子募集羌胡诸部义勇之士,驻防武威、金城郡界,防范我大军北上。”

大帐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有李文侯开口道:“那岂不是说,他吾诃子可以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还不叫朝廷提防?”

老边冷笑道:“不止如此。那娃娃的心计比你我想象的可要更深一分。”老边的话语中,对吾诃子其人透出十二分的重视之意,甚至带有警惕的意味。因为这个与北宫瑞同龄的弱冠少年,行事之老辣阴狠,大大超出了他的年纪给人的印象;即便是以老边的见多识广,似吾诃子这般人物,也只见过三五人罢了,其中吾诃子还是最年轻的。

尤其是老边起兵之后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吾诃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手持武威郡守梁书募集义勇的政令文书,吾诃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改募集为征召,大肆吞并武威郡内的小部落;各部落稍有不从,就被冠以意欲从贼的罪名,彻底剿灭;再用缴获所得财物,收买贿赂一些大部落首领。短短数月时光,良吾部落实力飞涨,兵力扩充了一倍有余;加上吾诃子合纵连横,收买联络的一些大部落首领,在羌胡部落中构筑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良吾部落俨然成为武威南界诸部盟主。

直到这个时候,梁书才如梦方醒,可惜良吾部落羽翼已丰,呈现尾大不掉之势。

“吾诃子已经答应,若是黄衍兵马南下,良吾部落便会出兵;如今他麾下有兵马逾万,即便不能取胜,也足可以迟滞朝廷兵马。也就是说,良吾部落已经准备入伙了。”成公英扬了扬手中的绢帛道,“而且,此前刚刚有消息传回来,吾诃子为表诚意,已然派出五百人马,前来美阳城下助战。”

一听此言,众人真正心神大定——并不是良吾部落五百人马有多大作用——美阳城下七万联军,也不缺这么一点援兵;但是这些人马一到,就等于良吾部落表明了心迹,要死心塌地与老边他们站在一起了。

老边突然指着小老虎说道:“良吾部落的援兵明日便到,虎娃,你代表我去迎接他们一下。”

小老虎一愣:“为什么叫我去?”

北宫伯玉促狭笑道:“你是良吾部落的女婿,你不去又该谁去?”话音刚落,帐中一片轻笑声、

老边也诡笑道:“你去了方便,那些援兵的主将,与你是熟人。”

“谁啊?”

“你媳妇!”

第七十一章 吾麻(一)

小老虎迎风站在道旁;他的脸上,嘴是撇的,眼是斜的,额头皱着,眉毛耷拉着——总而言之就是一张臭脸,连那两道伤疤都弯曲着没有精神。

虎字营的将士大都有眼力劲,此刻都离得他远远地。

吾麻这个名字,打从去年开始就老是出现在小老虎的耳朵边。不过,拥有这个名字的小女娘,小老虎其实只见过三次——每次都没什么好事。

“那个碎嘴丫头,什么时候就成我媳妇了?”小老虎心里怨念不止,“凉州这么大,可着就她一个女娘不成?”小老虎曾经这么问过老边,结果老边很是理所当然地来了一句:“你以为你自己什么德行,能找着这么漂亮的女娘,该是你上辈子积德了。这里边还有我天大的面子在。”

一席话,说得小老虎郁闷不已。那么个碎嘴皮子的小丫头,谁受得了啊?小老虎固执于当年留下的不良印象,对自己的媳妇的百般看不上眼。管教、念叨、没完没了的命令……这就是每一次见到小老虎时,吾麻大小姐的习惯。是的,就是习惯,打从当年在李文侯家里第一次认识小老虎,吾麻就养成了管教小老虎的习惯。

想想一个女孩子揪着自己不放,指手画脚的样子,小老虎就忍不住想打哆嗦。小老虎觉得,眼下宁可奔波几十里去美阳城下打探消息,也好过去接人。可惜,老边当场就将他的那点逆反心思无情镇压:“你小子给我老老实实滚去接你媳妇,少在我面前炸刺!”

“小爷现在是一军主将,哪能再像过去一样让你指手画脚,那样的话,小爷颜面何存?以后还怎么带兵?”小老虎心中颇有忧虑,左右看看自己麾下的雄武将士,总算有了点底气。

道路的尽头处扬起一片烟尘,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跃入眼帘。精骑快马,奔驰如风,渐行渐近,其队伍虽散而不乱,行动如一;那一股过于常人的精气神,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骑兵无一不是千挑万选,只差没有在脑门上写下“精锐”两个字。

队伍前头,一名青衣骑士越众在前,劲装束服,胯下一匹青骢马,奔驰间迅捷飘逸,神骏不下于小老虎的踏雪乌骓。转眼间,骑兵队驰至面前,前列的青衣骑士直奔到离小老虎不足一丈处,才一提马缰,止住奔势。青骢马被勒得前蹄一抬,猛然顿地,带起一团尘土,吹得小老虎满头满脸都是。

小老虎顿时勃然大怒,正待开口,突然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笑道:“嘻嘻,好个灰头土脸的虎将军。”

听到这个声音,小老虎登时心头一凉;偷眼一看,马上骑士虽是身着男子装束,但是眉带三分妩媚,眼透一点清纯,俏鼻微挺见刁蛮,朱唇轻抿知娇嗔;虽不似汉家女郎娇柔扶柳,却更有羌胡儿女飒爽英姿。眼前这位,不是那赫赫有名的母老虎吾麻大小姐,却是哪个?

话说起来,别看小老虎武艺超群,在战场上耀武扬威无人可制,其实在吾麻大小姐面前,他从小到大都是弱势。许是第一次相识发生的事情,让他从小就有了心理阴影,在吾麻大小姐面前不自觉就矮了一头。

不行,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在女人面前低三下四地?尤其是近日,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逢人便说当年婚宴上的往事,说起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虎,如何在吾麻小姐面前服服帖帖,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模样。这让小老虎着实羞恼——小爷当时还狠狠收拾了程球一顿,顺带替李文侯出了口气,这个事情你们怎么不说?…,

小老虎自己琢磨着心思,吾麻大小姐其实也有许多话要问:“老虎,你为什么要向我阿爹提亲,我们两个以前做朋友不是做的好好的吗?”

“那又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阿爹和老边两个人偷偷摸摸商量好的。”小老虎说起来可没半点好气,“你以为我想啊?”后面那半句,是小老虎脱口而出,里边含着他一肚子的不满和怨气。

老边常说小老虎傻,因为他说话不过脑子;如今他一张嘴就验证了老边的评断。

吾麻大小姐气得俏脸通红:“我就知道,老边叔叔和你,你们和那些来提亲的部落都是一样的,根本就是贪图我们良吾部落的势力,根本就心思不纯!也好,今日说开了也好,我吾麻可不是你们手里的棋子,可以随意摆弄的——我这就带人回去!虎将军,劳烦你回禀老边叔叔,就说吾麻失礼,不及当面告辞,望他恕罪。还有,也请他放心,就算婚约不成,我们良吾部落也不会失信背约,河西四郡兵马,良吾部自会抵挡,绝不放其入金城。”

说完,小丫头拨马就想离开,却把小老虎吓了一跳;老边让他来接人,没想到一见面吾麻就想走,听口气好像还是被自己气走的。这要让老边知道,哪里有好果子吃。

小老虎想也没想,伸手就去抓吾麻的马缰。小老虎的力气堪比猛虎,就这么伸手一拉,青骢马一声哀鸣,硕大的马头被拉得生生扭了回来。

马鞍上,小丫头恼怒不已,抬起手来就是一鞭,朝着小老虎的脑袋狠狠抽了下来。其实这只是吾麻羞怒之余,下意识地随手挥鞭,想赶退小老虎,以便离开,鞭上并无多少力道;但是小老虎近来疆场搏杀惯了,神经时刻处在紧张状态,眼见一鞭打来,恍惚间就以为是敌人出招。条件反射一般地伸手一抓,就将马鞭的鞭梢抓了个结实。

一个是随手挥鞭,一个是无意抵挡,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的巨大实力差距就显现无疑。小老虎臂有一虎之力,抓住鞭梢就顺手往怀里一拽,发招的力道、技巧与他在战场上夺人兵器时毫无二致。

吾麻毕竟是个女儿家,哪里能与小老虎这样的怪物比力气?她一时失神下没有来得及长鞭脱手,骤然被一股巨力拉扯,竟然连鞭带人一齐被扯下马鞍;她只觉刹那间天地倾倒,只来得及一声惊叫,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起摔落,落地一个踉跄,就倚靠在一个结实宽厚的胸膛上。

小老虎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具柔软而修长的娇躯已然被他抱了个满怀;鼻端丝丝幽香,环绕不去……

第七十二章 吾麻(二)

吾麻的脸红得快烧起来了,好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脸上,惶然间飘飘乎欲醉。追随她而来的数百良吾骑兵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珠,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呼。虽是轻呼,五百人的声音聚集一处,动静可就小不了了。吾麻被一声惊醒,伸手一推,就想挣扎出来。

结果一推再推,彷如蚍蜉撼树,小老虎巍然不动,吾麻又急又气,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其实不是小老虎趁机轻薄,而是他根本就没有缓过神来。从小到大,小老虎从未亲近过同龄女子,一直都是在王越的练武场和老边的读书房之间打转。此时骤然抱了一个温香满怀,一时间倒把他自己给懵住了;弄得一个四肢僵硬,把吾麻大小姐环抱怀中不得动弹。

直到吾麻转过身,拿马鞭在他脸上一打,小老虎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撒手,看着满面通红的吾麻,手足无措。吾麻骂了一句“你混蛋”;而后理也不理小老虎,玉足一顿,扭头上马,就要加鞭离开。

吾麻心里羞愤交加,却没有什么人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绪芜杂,。

以前她的父亲迷钳在世的时候,良吾部落虽然根基未稳,但是实力强大,吾麻又是迷钳掌上明珠,引得许多部落前来求亲。不过吾麻大小姐眼界太高,一个也看不上眼。后来迷钳战死,良吾部落元气大伤,原先上赶着与良吾部落攀关系的人立时翻了面皮,而那些长时间赖在良吾部落求亲之人更是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虽然其中也有小老虎与她定亲的缘故,但是也不能不说是各部落太过势利,叫吾麻看清了人情冷暖。

到了后来,吾麻从哥哥吾诃子那里知道了婚约之事;小丫头不知道其父与老边定亲的真实用意,心中却不免钻了牛角尖,将老边和小老虎也看做与其他求亲者一般心思,都只为了拉拢良吾部落强大实力,并非真心实意。有了这样的心思,见面之际自然就对小老虎没有好脸色。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偏生小老虎说话不经脑子,说的那一句浑话犹如火上浇油,彻底叫吾麻暴怒起来了:好啊,心思不纯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公然承认?既然不想,何必来结这个亲?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了这一门亲事只是为了拉拢良吾部落,与你本意不符;那也好,咱们敞开了说清楚,良吾部落不背盟约就是了,这门亲,姑奶奶正不想结呢!

女人心,海底针;吾麻大小姐一番误会,其实正说明了她外表故作大气之余,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

吾麻打马而走,青骢马撒开四蹄狂奔,似乎也怕了暴力无礼的小老虎,只想离得他远远地。转眼间,就跑出百余步远。

坏了,那小媳妇要跑……小老虎慌了,顾不得再细细品味适才温软芬香的美妙,踩蹬上马,快马加鞭就追上去。只留下虎字营和良吾骑兵呆立原地,大眼瞪小眼。

这小俩口究竟闹哪样啊?

踏雪乌骓到底是千里良驹,脚力不凡,落后一百多步距离,可跑不上三里地就追了一个头尾相及。青骢马回头一望,正瞧见小老虎虎着一张脸,立时一声哀鸣,将吃奶的劲都使出来,猛然又加快了脚步。

吾麻更是不忿,挥手扬鞭,朝后边乱打,鞭鞭不离小老虎的头脸。嘴里还骂着:“你追过来干什么,混蛋,你混蛋……”小老虎只顾抬手格挡,护住了头脸,手臂上却挨了好几下;饶是他皮糙肉厚,也禁不住火辣辣地疼——吾麻大小姐这一次可是真打了。…,

小老虎疼得龇牙咧嘴,偏生又不敢反击。“你别走,停下,我有话跟你说……”面对吾麻大小姐,小老虎就显得嘴笨,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吾麻哪里肯听他的,手上乱鞭痛打,一边还不停催促青骢马快跑。

就这么挨打,也不是个事情啊,老边还等着自己把人接回去呢!

小老虎暗暗咬牙,双足一踢马腹,踏雪乌骓一声长嘶,奋蹄前窜,顿时与青骢马跑了一个并驾齐驱。不等吾麻反应过来,小老虎伸手一握,趁着挥鞭打来之际,将她的手腕握个正着,随即使了个巧劲往回拉。吾麻一声惊叫,不等她挣扎,就被小老虎一把拉起,从青骢马上被拉到了踏雪乌骓的背上。

等吾麻大小姐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侧坐在乌骓马的马鞍上,又被某只老虎抱了个结实。吾麻又羞又气,急怒攻心,奋力扭动挣扎着,心里想道:“你这混蛋,看我把你一起颠下马去!”

小老虎心中一惊,口中连忙道:“你别动,会摔下去的……”眼见吾麻不听劝,小老虎发一发狠,干脆双臂一拢,环住蛮腰,连她的双臂也被箍在其中。吾麻连连挣扎,奈何小老虎双臂力大,这么一发力,顿时就如铁打铜铸,哪里挣得动?

原来,小老虎这是被逼得急了,唯恐不能留下吾麻,情急之下,却想起了适才拉她下马时的情景;当时自己无意间一抱,似乎就制得那她动弹不得,眼下这丫头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发疯,好似全然听不见人言;小老虎没有办法,干脆就再抱一次好了。当然,小老虎心里想来,自己只是为了留住这丫头,完成老边的命令,不过潜意识里是不是还怀念着刚才温香满怀的曼妙,可就说不清楚了。

只是眼下这一抱,吾麻侧坐鞍前,二人臂、股交叠,小老虎的口鼻气息喷吐在吾麻颈间耳畔,浓烈的雄性气息几乎将吾麻的五官六识淹没。饶是吾麻大小姐大气豪爽,洒脱不羁,也落得娇羞满面。一开始还能发发娇蛮劲想推开小老虎,片刻之后便娇躯颤颤,浑身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混蛋,放开我……”吾麻手足无力,只剩下言语威胁,却同样娇慵无力,落入耳中,软绵绵煞是好听。

小老虎膝盖轻轻一顶乌骓马,马儿心有灵犀,调头就往回跑。青骢马傻乎乎跑了一段,惊觉马背上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做了俘虏,落入那个凶巴巴野兽般男人的怀里;青骢马停下脚步想了想,又一溜小跑回来,低眉顺眼地跟在踏雪乌骓的身后。

一路奔回,五百良吾骑兵看着同骑而回的两个人,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心里不由就想:咱们家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恬静过?这姑爷,太厉害了!

虎字营的将士们更是嘻嘻哈哈,互相挤眉弄眼,面带得色,仿佛与有荣焉。

只有吾麻又羞又恼,偏生无力挣扎,只能将脸低得几乎藏进胸口里,不敢见人;低声向小老虎哀求道:“你快放开,这么多人看着……我答应你不走了还不行吗?”

温言软语,全无之前的刁蛮彪悍,却将小老虎挠得心里直痒痒。低头一看,只见这丫头双颊一片通红,直透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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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吾麻(三)

小老虎看着怀中玉人的娇羞神态,有些发呆。在他的印象里,吾麻从来不曾显露过这个样子;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依言放开了吾麻。

吾麻一俟脱得自由,慌忙跳下马鞍,深恐那只老虎突然反悔。而后,快步回到了青骢马身边。小老虎心里一咯噔,焦急地大叫一声:“喂,你说了不走,跟我回去见老边的。”

吾麻猛回头一瞪,脸上已经不见丝毫娇羞神态,一双凤目透出重重杀气,刺得小老虎暗自心惊。“我答应的事情,自然算数,这一点你放心;不过见老边之前,先要和你算清楚这笔账!”吾麻一声娇叱,从青骢马马鞍旁抽出一柄宝剑,抬手朝小老虎胸膛刺来。

这一剑狠辣、准确,剑锋不曾丝毫闪动,凶狠决绝,一往无前。小老虎被吓了一跳——这丫头是真想杀人啊!小老虎心中纳闷:我怎么你了,至于一出手就想要我的命么?

为什么杀人这件事情可以慢慢想,锋利的剑刃却转瞬即到,容不得小老虎慢慢来。轻轻一拨马,踏雪乌骓一个小跳就跳出了剑锋的范围。小老虎喊道:“你这丫头真疯了……”

吾麻冷哼一声,快步上前乱剑砍下,口中乱喊道:“砍死你个淫贼,砍死你个臭老虎……”

小老虎被明晃晃的剑光闪得眼花缭乱,拨马就跑;一边跑一边威胁道:“你再不住手,再不住手我可要还手了。”

吾麻也是气糊涂了,也不上马,而是迈开脚步徒步追杀,言辞间更是分毫不让:“你倒是还手啊,你有能耐就拿出你的刀来,姑奶奶还怕你不成!”

还手?真拿着一把宝刀去砍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种事在小老虎脑子里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不论是身为男子的天性,还是王越、老边多年来的教导,从来都不会让他生出打女人的念头来——可是眼下不还手又该怎么办?

小老虎一时为之气沮,这话说满了,少不得又得让那丫头耻笑。

“你不是说还手吗,来啊?连刀都不敢拔出来么,连个女人都不是对手,你好意思自称老虎,老虎有像你这么怂样子的么?你改个名字叫病猫岂不是更好!”吾麻不负小老虎所望,脚下追不上踏雪乌骓,嘴上却片刻也不放过小老虎。

这一刻,小老虎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明悟,就好像练武时突然打破了瓶颈,对武学有了新的认识;他此刻心中的明悟,让他对女人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谁说我是老虎,女人才他娘的是真老虎!”小老虎一朝悟道,也不管什么面子了,快马加鞭,抱头鼠窜。与其和女人争斗,他宁可回去挨老边一顿训还更轻松些。

吾麻追出百余步,眼看着乌骓马绝尘而去,愤愤不平地停下脚步,以剑柱地,一手扶腰,累得直喘气。青骢马眼看着自家主人大发雌威,几下就赶跑了那个大魔头,登时又来了精神,昂头挺胸跑回主人身边,奋蹄长嘶;那意思仿佛是说:赶紧上来,咱们追杀那个败军之将去……

小老虎快马加鞭跑回大营,营门处卫兵认得是虎将军,赶忙放行,一边还奇怪:虎将军怎么这般狼狈,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将军,也有害怕的时候?活像被鬼吓着了似的。

才入大营,迎头撞见北宫伯玉在巡营,见了小老虎大奇道:“怎么了虎娃,不是去接你媳妇么,怎么活像碰见鬼了?出什么事了,你媳妇呢?”北宫伯玉虽则嘴上不留情,其实语气中深藏着关切之意。…,

小老虎心有余悸,回头看看营门外,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很快就到了营门下——不是吾麻是谁?青骢马脚力不凡,与乌骓马跑了一个前后脚。

“守住门,不许她擅自入营!”小老虎朝守门卫兵大喝道。守门卫兵不知端的,也不认识吾麻,当下长矛一挺,拦下了青骢马。

吾麻怒叱道:“臭老虎,有种的出来,躲在里边算什么?老虎变了病猫不说,现在还想变成缩头乌龟不成?”

守门卫兵一听,居然是个女娘,还敢大言不惭辱骂虎将军,顿时出头怒喝道:“哪来的疯婆娘,虎将军也是你能骂的?还不下马受缚,听候发落。”

吾麻正火冒三丈呢,挥手一剑,只听咔嚓一声,守门卫兵的长矛全都应声折断。吾麻的佩剑是其兄吾诃子花费重金求购而来的精钢宝剑,不说削铁如泥,砍断长矛木杆却实在不是难事。

有人竟敢在大营门口动刀动剑,让几个卫兵大惊失色;有人发一声喊,门前的卫兵一齐涌上来,就要动手抓人。

这个时候,北宫伯玉大喝道:“统统住手,她是边帅请来的客人。还不退下!”几个卫兵闻言大讶,虽然不解,但依然从命退下。

北宫伯玉这时瞧瞧大眼瞪小眼的小老虎和吾麻,脸上浮现出一副欠揍的表情;他一把将小老虎从马上拽下来,搂住他脖子高声道:“虎娃,那不是你媳妇么,你不去接进来,站在这儿干什么?那是你媳妇,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怕什么……”虽然是凑在小老虎耳朵边说话,可是那声音大得,巴不得全大营几万人都能听见。

吾麻策马入营,一对俏目死死盯着手足无措的小老虎,一步步走近前来;手中宝剑闪现着凌冽刺眼的凶光。

小老虎现在就想扭头而走,偏生北宫伯玉不怀好意,一双手臂牢牢抓着不放。

眼瞅着疯丫头越走越近,几乎就能感觉到剑锋的寒意了,小老虎心里一发狠,双手反抓住北宫伯玉的双臂,而后用力一扭一推……小老虎本能不与女人动手,可是对上北宫伯玉就没有什么障碍了;何况北宫伯玉分明也是居心不良,小老虎哪里还能跟他客气?这一下突然发力,就想两头猛虎从左右同时扑到,北宫伯玉被推得一个趔趄,老实不客气地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一招得手,小老虎片刻不停,转身就跑!

吾麻娇喝一声:“小贼,看你往哪里跑!”一踢马腹,青骢马欢天喜地朝小老虎冲来,就想看主人痛打落水狗。

这一次形势逆转,却是小老虎地马下徒步奔跑,吾麻大小姐策马穷追。眼看就要追上,面前突然来了小老虎的救星——

“吾麻侄女,什么事如此生气啊?”猛听见这句话,小老虎精神大振;虽然以前最怕这个声音唠叨,但是此刻,这个声音于小老虎而言不啻于天籁。

抬头一看,老边正笑吟吟站在数十步外,看着小俩口打闹;眉眼间尽是慈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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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兵计(一)

看见老边,吾麻拉住了缰绳,有些不好意思地一抿嘴,收起宝剑,跳下马鞍。小老虎长长舒了口气,见吾麻朝老边走来,赶紧退到路旁。吾麻经过时斜乜了小老虎一眼,目光中的恫吓之意显露无疑;小老虎目不斜视,装起了瞎子和哑巴。

“吾麻见过边伯伯,伯伯别来无恙?”吾麻躬身问好,举手投足间,尽可见其良好的礼仪修养,可想而知她对汉家学问所知颇深,言行举止更似一个汉家闺秀,而不是羌人女郎。

“好好好,都好。”老边笑得见眉不见眼,“吾麻呀,我家那个老虎是个憨娃,不懂得人情世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包涵呀。毕竟是两口子,有话好好说么,打打杀杀多不好?”

一句话把吾麻说得一怔,随即俏脸通红;这一次可不是装的,而是真正在长辈面前羞红了脸。“边伯伯,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样说起话来不着调?”

“丫头又胡说了,老夫从来有一说一,平生不见半句虚言。所谓大丈夫言而有信,哪里有说话不着调的时候?”老边赶紧为自己辩解,言辞间意味深长。

吾麻是个聪明姑娘,哪能听不出老边话里的意思?可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回头瞪着小老虎,拿目光剜老虎肉。小老虎双眼望天,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吾麻随着老边进了大帐,小老虎转身想跑,不料老边断然一喝:“虎娃,干什么去,跟我过来!”小老虎心里叫苦,不敢违拗老边的意思,只好回过头来,盯着吾麻似两道刀剑般的目光跟进大帐来。

进了大帐,小俩口自动自觉地分开,一左一右,离得足有八丈远。

老边莞尔一笑,也不去多说什么;毕竟是两个小家伙之间的事情,提点两句到了火候就好,说多了恐怕适得其反。

“吾麻侄女,你哥哥叫你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吾麻惊讶道:“边伯伯,我还不曾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老边呵呵一笑道:“人老成精了嘛,若是没有要紧之事,区区五百援兵,随便一个小头领过来也就是了,你哥哥怎么会让你亲自来?”

吾麻不由面上一红,刚才她惊讶之余,心里正好就想着“人老成精”这句话,不料被老边一口说出;面对长辈,就难免有些尴尬。好在她也是个洒脱性子,很快就将尴尬抛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予老边:“边伯伯,这是我哥哥亲笔书信,让我一定亲手交给你,不得有丝毫泄露。”

听她说得郑重,老边面色一凝,打开信囊看了一遍,面色微变。沉吟片刻,便下令道:“去请几位大首领过来。”帐外自有令兵应声而去。

传下号令,老边看了看不解的吾麻,又看看一旁装死的小老虎,笑呵呵地说道:“虎娃,吾麻刚来我们大营,你带着她去安顿一下。”

小老虎面皮一紧,脱口问道:“安顿在哪里?”

老边装模作样考虑了半晌,笑道:“良吾部落的兵马不过五百人,并不太多,你虎字营地方广大,完全安置得下来嘛。我看,就安置在你营中吧!”

小老虎闻言一怔,随即愕然望向吾麻,却见这丫头满脸冷笑盯着自己——这种目光小老虎实在太过熟悉了——就与他的老虎同伴捕食时候的目光毫无二致……小老虎直想抽自己的嘴巴两下:你说你好端端问什么问,直接带了人下去安置不就行了么?到时候大可把这丫头赶到后营马厩里去住,即便老边问起,也可以一推二五六。现在可好,老边一声令下,这丫头岂不是就跟自己耗上了?一个不好,连虎字营都要给她翻过天来。

小老虎张口结舌半天,嘴唇蠕动却不敢开口,没奈何,只能垂头丧气带着吾麻大小姐回自己大营。

老边看着两人的背影,面露笑意;对吾麻这丫头,老边是越看越喜欢——还真没给自家的虎崽子挑错媳妇。

打发走两个小的,老边的目光转回吾诃子的信上,笑容渐渐隐去,转而换上了一副沉重的神色。正自沉思之际,帐外韩遂、掀帐而入;不多时,北宫、李文侯、宋建等一干大首领相继来到。旁人还好,北宫伯玉却是下巴红肿一片,还不停地揉着手腕,不时龇牙咧嘴一番——小老虎发起狠来还真没几个人能受得住。

不过眼下可没有人会关心北宫伯玉的伤情;见老边面色沉重,韩遂忙问道:“老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老边拈起信来沉声说道:“良吾部落的吾诃子来信,武威北部出现螟虫为害,而且虫灾逐步南移,算算时日,应该进入金城、汉阳境内了。”

帐中先是一片沉寂,随之大哗。

螟虫,食稻禾。《史记·龟策列传》曰:“螟虫岁生,五谷不成。”虽然不似蝗虫般所过处寸草不生,但是其危害却不弱于蝗虫几分。如今是八月间,已近秋收时节,此时发生螟虫,凉州势必粮食减产,严重者更有可能发生饥荒。若是往常年景,各部落凭着牛羊马匹,熬一熬还能渡过难关;可如今大军出征在外,粮草所耗弥广,一旦发生大灾,局势可就严重了。

“老边,消息属实么?”李文侯最是焦急,第一个问了出来。

老边点头应道:“应该不假。吾诃子让吾麻亲自送信,就是怕消息传播太快,动摇了前线军心。如今我们和良吾部落唇齿相依,吾诃子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那可怎么办?”李文侯急了,“如今秋粮还在地里,万一歉收,甚至绝收,咱们可就麻烦了。”

凉州联军绝大多数出自部落,本就生计艰难,更谈不上囤积粮草。大军出征数月,军粮供应日渐艰难,原本还指望着今年的秋粮,可万一螟虫大起,秋粮指望不上,不出一个月,全军便要断粮了。

“叫大伙来,就是商量一下,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老边不似李文侯,依然还保持着平静的神态,环视帐中。

李文侯大急道:“还能怎么办?撤兵吧!咱们不比官军,他们背后还有一整个关东在支撑,我们可没有那么雄厚的家底。”

李文侯说的在情在理,其余首领大多也心怀戚戚,皆有所意动;便是一向强硬的北宫伯玉、宋建两人也微微颌首。

老边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等待更多的意见;一旁的韩遂目光一闪,断然道:“万万不能此时退兵!”他说的斩钉截铁,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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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兵计(二)

“现在撤兵,太早了。”韩遂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断然道,“现在只是八月,离入冬大寒还有三个多月,现在一撤,官军尾随着我们进入凉州,会有足够的作战时间;稍有差池,我们很有可能一溃千里。”

众首领一时恍然。大伙都在凉州生活了半辈子,对凉州的天候地理自然熟悉得很。西凉苦寒,尤其是入冬之后,朔风一起,滴水成冰,恶劣的天候就是诸部联军最好的盟友。可是眼下离入冬还早,官军此时进入凉州,就有了充分的时间,从容调度部署,展开平叛之战;到那个时候,诸部联军既不敢解散大军,又因为虫灾而断绝粮草供应,可真就是进退两难了。

“文约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在这里继续熬着?”宋建有些迟疑地问道。

韩遂点头应是;宋建追问道:“那得熬到什么时候?”

“至少……要拖过这两个月,等秋收结束了再说。”韩遂算算日子,给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信心动摇的答案。

果然,宋建也着急起来:“那怎么行呢?我营中的粮食,最多再支撑一个月,万一真的秋粮绝收,儿郎们岂不是要饿死在美阳城下?”

“可是现在退兵,不仅大好局面一朝尽丧,连凉州老家都难以长保。”韩遂亦坚持己见。

李文侯插口道:“可要是断送掉这里的数万大军,凉州不是同样不可保么?”

宋建附和道:“说的是啊,退回凉州,总好有机会,好过现在这样,一筹莫展在这里等着挨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吵作一团。

“咱们在三辅能不能找到粮食?”纷乱之际,一向不言不语的滇吾难得开口,用他沉闷的声音问道。

韩遂正与宋建、李文侯吵得面红耳赤,闻言不由一怔,略一思索,突然目光发亮:“对啊,有一个地方或许有粮……”他一时激动,声音不觉大了几分,让众人都停下不再说话。

“武功城……”韩遂指着地图说道,“皇甫嵩去职之前,在武功城布下重兵,囤积军粮百万石。那里防卫太严,咱们一直不敢动手;可是自从咱们夜袭美阳城大营之后,张温为了弥补美阳的损失,将武功城的兵马调走了近半,至今不曾补充。若是能打下武功,城中屯粮足够我们支持到明年开春。”说到这里,韩遂忙转头问成公英道:“君华,你一直执掌军机消息,有没有武功城的探报?”

成公英略一思索,答道:“武功城的消息一直不曾断绝;张温调兵之后,武功城里确实再没有补充过兵力;若是消息无误,眼下武功城中最多不过五千守军。”

“五千人,倒是值得一试。”韩遂看看老边,又转回头以眼神询问各部首领。

其他人各自思索没有说话,只有北宫伯玉断然反对:“不行,这个账可不是这么算的。武功城守兵不多,可是美阳城距离武功城不足百里,援兵最多两三天便到。到时候内外夹击,咱们要吃大亏。”

韩遂急道:“怎么会呢;武功县城的防务只是皇甫嵩临时布置,并非险要关隘,我们六七万人马一齐动手围攻,一鼓作气,半天就能拿下城池。到时候就算美阳援兵来了,也无济于事。”

“太冒险了,文约,你这是想当然……拿着几万条人命去冒险,不值得!”…,

“打仗哪里有万无一失的?咱们一直不曾对武功动手,官军的防备必定有所松懈;所谓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到的。”

……韩遂与李文侯、宋建吵过,现在眼看着又要和北宫伯玉吵起来了。

“老边,你倒是说句话呀!”眼看争吵没个结果,韩遂和北宫伯玉谁也说服不了谁,李文侯很是着急,忙开口提醒老边。

老边的沉思被打断,恍然回过神来,瞧瞧帐中诸人——大伙却都在望着他。老边有些不好意思,自嘲地一笑:“你们都在吵什么?”

众人为之绝倒……

李文侯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将众人的意思一一分说,而后眼巴巴等着老边出主意。

老边轻笑道:“大家说的都有些道理……”

北宫伯玉不满道:“老边,眼下可不是和稀泥的时候。”

“谁说我和稀泥了?我说的是认真的,你们说的确实都有道理。”老边肃容道,“现在就退兵,肯定是不行的,原因刚才文约说得很清楚了;不过,全军围攻武功,也确实是冒险,眼下还不到我们孤注一掷的时候……”

老边侃侃而谈,看似附和了每一个人的意见,其实又把众人提出的计划都给否决了,说的一干人等疑惑不解;若非素来信服老边的才干,加上起兵之后老边算无遗策,屡战屡捷,只怕大伙都已经不耐烦这些废话了。

“武功城虽然不能打,但此城确实是眼下一个要紧之地。咱们还是得拿它作一篇文章!”老边终于说到正题,言语间从容自信,显然智珠在握。

每次老边露出这样的神情,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制胜的把握;众人一时都急切起来。

老边指着地图说道:“咱们眼下不能再美阳城拖得太久,可是又必须将官军钉死在三辅,不能让官军在我们撤兵之际衔尾穷追。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予官军重创,使其没有胆量追击我们。”

“可眼下官军龟缩在大营里不出来,要是强攻营垒,咱们损失可就大了。”众人疑惑不解——要是有办法打击官军的话,哪里还有眼下的烦恼?

老边笑道:“所以才要在武功县城作一篇文章。刚才伯玉不是说,武功县城离美阳太近,美阳城援兵随时会到么?”

老边说的如此直白,众人也都是打老了仗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包围武功县城,将美阳的官军引出来!”

“不错!武功与美阳,一南一北,是此地通往三辅的两条要道。当初皇甫嵩退守美阳,却不忘在武功驻扎重兵,正是为此。”老边的手指在地图上武功与长安之间来回巡梭,“若是武功一破,我们大可以绕开美阳,直取长安。因此,武功一旦告急,官军就不得不救,如此一来,主动权尽在我军之手,我军进退腾挪,大可随心所欲!幸亏他张温不通兵事,被咱们吓破了胆,只顾保守美阳大营,才给了我们这么好的机会!”

韩遂的目光在地图上来来回回扫视着,心里微微觉得有些不甘心:“如此一来,咱们只是在武功城下与官军硬碰硬打一场就算了么?我看倒不如干脆打下武功城,缴获更多,于我们也更有利。”

老边微微一笑,安慰韩遂道:“文约,两军阵前,要分清轻重缓急;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消耗官军的实力;若是不能击破官军主力,不论我们做什么,都难免束手束脚。”…,

韩遂苦笑道:“我知道,是我心急了……”

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一次,咱们也不是面对面和官军硬碰,你肩上也有一副重担。”

“还有什么?”

老边说道:“虽说我有把握让张温出兵救援武功,但是也不能确定,官军究竟会做何部署。所以我决意将兵马一分为二。其中一部留在武功城下,正面阻击官军援兵;另一部先隐藏起来,视官军的举动,再做应对。”

“官军的兵马毕竟不少,谁也不知道张温究竟会派出多少援兵来武功。如果来得援兵少了,隐藏的伏兵就尾随在官军援兵之后,两面夹击,必获全胜……”老边指着地图上的美阳城说道,“……如果官军大举出动,我们就不适合与之硬拼,到时候让武功城下的兵马步步后撤,拖住官军,隐藏的伏兵却要转向直扑美阳城下,趁虚荡平了官军营寨,也不失为一场大胜。”

“不错,官军的顾忌太多,破绽也太多,如此安排的话,只要官军一动,必定顾此失彼。”一旁的北宫伯玉将老边的话听了个明白,韩遂还没有明白,他就已经看出个中奥妙来了。

韩遂也恍然明白过来。

老边又道:“正面武功城下,我留下伯玉和宋建两支大军,我亲自带虎字营和文侯的兵马从旁接应。而文约你、加上滇吾所部、君华的英字营、还有仇池氐王杨驹四路人马前去埋伏;以文约为主将。你们最要紧的,是要判明官军的动向,而后施以应对之策。切记切记,一定要再三小心,不要着急——谋定而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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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武功(一)

武功城西北面,官道自天际蜿蜒而来;道旁高冈之上,老边收缰驻马,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一马平川的原野。天候已近初秋,但是原野间,丝毫看不见往年习以为常的金黄色。皇甫嵩临走之前放的一把大火,让焦黑的炭灰代替了原先丰收的颜色。

三辅的西部,原本就人烟稀少,经过这一场大战,必定会愈发荒凉起来。老边心里默默想着心事,他的脚下,一团又一团烟尘在原野上升腾起来。

数万骑兵聚云堆雪,漫山遍野而来。烟尘遮天蔽日,滚滚向前,很快就将武功县城完全笼罩其中。

凄厉的号角声从第一股烟尘出现在地平线上开始,就始终回响在武功城头,绵延不绝。直至数万大军在城下聚拢,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小小的武功县就如同深陷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旦夕不保。号角声越发凄厉,似乎在传递着城中军民的情绪——从一开始的焦虑,到眼下的近乎绝望。

很快有探报来向老边禀报,说在凉州联军合围之前,有十多匹快马自城中驰出,分路逃散。

老边问道:“各部斥候可曾依令行事?”

斥候禀道:“依边帅之命,斩杀其中大半,只放走了三、四人。”

老边点头称许,挥退斥候,微笑着对陪在身边的小老虎和吾麻说道:“虽说我们围攻武功县城是作假,不过总得装得更像一些,否则张温岂能上当。”

吾麻抿嘴笑道:“若我是张温,看见那几个筋疲力尽,侥幸逃出生天的斥候,也不会怀疑这些人是边伯伯故意放去美阳报信的。”

老边哈哈一笑,对吾麻的机敏颇为称许。另一边的小老虎却显得异样地沉默。

“老虎,发什么愣啊?”吾麻故意挑他说话;自从被老边安排住进虎字营之后,吾麻倒是没有再提着剑追砍小老虎,不过却堂而皇之将她的主帐立在了小老虎大帐之畔。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以整治小老虎为乐事,让小老虎几次在部下面前出丑;偏偏这吾麻大小姐又得老边的喜爱,让小老虎连告状的地方都没有;最后闹得小老虎几乎不敢回营。

现在,吾麻得了老边的赞许,小姑娘心里一美,又忍不住要逗弄那只憨老虎。

小老虎却理都不理身边的丫头片子,对老边建议道:“前面一拨报信的放过去了,接下来,是不是该封死武功县城了?不如让我的虎字营去吧!”

老边斜乜了虎崽子一眼,悠然道:“虎字营是我手中的利器,岂能做这些小事?我已经让边伍去主持斥候营,他会把事情做好的。你小子给我老实呆着,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发觉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老边看穿,小老虎不由得心里一苦,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看吾麻,这位大小姐果然也明白过来,小嘴一撅,眼中已经露出浓重的不满。

小老虎心念电转,忙又问老边道:“咱们这么大张旗鼓,万一张温被咱们吓破了胆,躲在美阳城里不出援兵怎么办?”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小老虎已经大抵了解了吾麻大小姐的秉性;这丫头虽然刁蛮任性,整治起人来手段百出,但是却极有分寸,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任性而耽误军机大事。此刻小老虎故意问起军务,再看偷偷去看吾麻,这小丫头果然不出所料,虽是面上怒色愈浓,却能强忍着没有发作。…,

老边虽然人老成精,但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眼下,他就不知道小老虎这一问,其实是他与吾麻小丫头之间的又一场暗战;于是坦然答道:“如果眼下官军的主帅是董卓那个胖子,我不会用这条计策;因为董胖子对我们太过熟悉了,很难瞒过他,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那你会怎么做?”小老虎忙追问道。

老边扬鞭指着不远处的武功城,肃容道:“我会照韩文约所说的,直接动手,全力以赴攻打武功,抢在董胖子的援兵之前,拿下城池。对付董胖子这样的对手,手段直接明白一些,反而更好。”

“那对付张温就有用吗?”小老虎又问道。

“张温与董胖子不一样。这个人是名门之后,虽然名气很大,但是有名无实,至少在兵事上,他是一窍不通。”老边从容一笑,“而最要紧的,是汉家天子与朝廷大臣的掣肘。这个人能顶替皇甫义真出任大军主帅,是因为他既不属于阉宦一党,又不属于大将军一党,因其中立,才能在执掌兵权之后让两派都暂且放心;可是也正因其中立,两头都靠不着,所以才会更加谨慎小心。”

老边一直都在悉心教导小老虎,此刻为他详细解说,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只是眼下的小老虎心有旁骛,到有一半的心思放在吾麻这个“对手”身上,老边教的东西他能学到多少就不知道了。

“武功城是三辅要害之地,也是长安与诸陵的西方屏障,一旦有失,则长安震动。”老边的目光离开了武功城,投向北面遥远的天际;“皇甫义真前车之鉴,张温又岂敢冒这样大的风险?虎娃,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是知彼,敌方主帅的为人性情,也是极重要的一条。兵书上常说攻心为上,攻心不仅是对敌人的军心、民心,还包括其主帅的一己用心。”

小老虎若有所思;他原本就对用兵之道极为上心,此刻听老边一席话,大有所得,不由得就全副心神沉浸其中,连身旁吾麻大小姐这位“大敌”都抛诸脑后。

“如果,我们的对手是皇甫嵩,又会怎样呢?”小老虎在沉思之际,不自觉喃喃出声。

老边大笑道:“如果是皇甫义真领兵,岂能落下武功城这么大的破绽?我们又哪里能凭此定计设伏呢?”

小老虎恍然惊醒,自己想想不由也是好笑,很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直笑。他并没有发觉,一旁的吾麻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是眼神与以往大不相同,其中的愤懑之意淡化了不少,更多的却是刚刚从心底涌出来的好奇与探究之色。

这个憨老虎,说起兵家之事的时候,似乎与平常大不一样;刚才凝神沉思的样子……挺像那么回事的,跟父亲、哥哥想事情时的模样,还真有点像……吾麻大小姐心里,憨老虎留下的不良印象似乎有了一丝改变。

第七十七章 武功(二)

小老虎的担忧没有成为现实;围城次日,即有探报传回消息,美阳城下官军派出大军增援武功,粗计援兵不下三万人,军中打出荡寇将军周慎旗号。小老虎明显感觉到,老边再三确认过官军主将姓名之后,神情放松了不少;而且他随后便下令,派出信使送信于韩遂,让韩遂务必严密监视美阳方向,提防官军异动。

联想到昨日两人的谈话,小老虎不用猜也知道,老边真正要提防的,只有董胖子一个。即便已经知道了,这支援兵当中没有董胖子,也没有董胖子麾下任何一个将佐,老边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他给韩遂的军令里边直截了当地说了:尔等设伏之兵无须急切于围歼周慎,大军出击之前,务必探查明白美阳城下官军动向,是否还有第二路援兵,以确保此战万无一失。

韩文约那边部署妥当,武功城下的大军却没有立即撤围;美阳距离武功近百里路途,除非不惜体力地急行赶路,否则一天之内决计到不了武功,因此老边并不着急。

“官军是黎明时分出兵,若是一路不停歇,傍晚时就能到武功城下;当真如此的话,等他们赶到武功,也该累趴下了,或许还能免了我们许多手脚。可惜,官军中也不尽是笨蛋,不会让我们平白占了便宜。”一切按计而行,老边轻松之余,也有闲暇与小老虎说笑。

小老虎应道:“老边,你说大军不急着动,是不是也防着武功城里的官军出来报信?”

老边闻言欣慰地一笑:“你能想到这一条,可见长进了不少。你说的不错,行百里者半九十,用兵之时,哪怕你已经胜券在握,仍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战场上瞬息万变,稍有差池,不仅功亏一篑,更有甚者,落得一败涂地也不足为奇。”

整整一个白天,探马哨骑往来不绝,将官军援兵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至老边手中。不出老边所料,周慎一路小心翼翼,一日行军五十里,到了午后,两军的斥候开始有了零星的遭遇战。周慎当即下令扎营,就地休整,不肯再往前走了。

得知官军动向,老边淡然笑道:“这位荡寇将军,用兵倒是沉稳持重,还真能沉得住气。”听似褒奖的话语,但语气之中,毫不掩饰轻蔑的意味;“传令武功城下各部,明日五更拔营,迎击周慎。”

暮色将临,小老虎离开了中军帐,返回虎字营;后面吾麻立刻追了出来,与他并骑而行。小老虎一路上默不作声,目光凝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吾麻几次想要开口,可是看看小老虎沉思的模样,又几次忍了下来。

直到进了虎字营营门,守门卫士齐声行礼,才将小老虎惊醒过来。吾麻抿嘴笑道:“憨老虎,你刚才在想些什么,想得那么入神,我走到你身边你都不知道,万一我是个刺客,你岂不是没命了?我可真没有想过像你这么憨的家伙也能当将军的。”

面对吾麻的取笑,小老虎摸摸后脑勺,随口答道:“我知道是你,所以没在意。”

吾麻不相信,俏鼻冷冷一哼,表达着她的不满:“你眼睛都不抬一下,连我的人影都看不到,就能知道是我?说谎也要编好了再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小老虎闷着头往自己的大帐走去,闷声说道:“不信就算了,你身上的香味,我一闻就知道,哪里用得着看?”…,

吾麻闻言不由脚下一顿,愣怔了半晌,一张俏脸眼看着泛起红潮,瞬即布满双颊,直透耳根。一双美目扑闪着,目光死死盯住小老虎的背影,瞳孔中散发出七分嗔怒、三分杀气。

小老虎还不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兀自蒙着头往大帐走;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娇叱带着一声龙吟,随即就感到后背上冷森森的气息从脊梁骨直透而下。骇然回头,一道剑光当头劈下。

急切之间,小老虎无暇多想,本能地欺身而进,抬手抓住吾麻的手腕,化解了当头而来的一剑。“喂喂喂,你干什么?我现在又没得罪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动起手来了,你这丫头真是好没道理!”

吾麻想抽回手,用力拽了两回却纹丝不动,怒斥道:“你还敢问我,你自己刚才说什么了你不知道?我要活劈了你这小淫贼!”

小老虎被骂得莫名其妙,讶然道:“我说什么了?不就是说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你还敢说,我杀了你!”吾麻又气又羞,双目含泪;眼看不能抽回长剑,抬起腿来朝着小淫贼的腹下来了一记膝撞。

小老虎吓了一跳,心想这丫头怎么又开始发疯了,居然下这么重的手!当即发力一推,将疯丫头推开数步,躲开了足以让他断子绝孙的膝撞,愤然道:“闻到你身上味道怎么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你身上的香味了,别说你,我见过的人,几乎每一个我都能记住他们身上的味道,有什么奇怪的,用得着你喊打喊杀?”

小老虎说的确实是实话,他这个本事,是小时候在山林里,跟着他的老虎兄弟学会的,已然是他不为人知的一种天赋,只是今天无意间说了出来。不过这个憨老虎不知道,哪怕是说实话,也得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说的时机不对,自然而然就会招来吾麻大小姐的宝剑。

“你说什么,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就一直记得?”吾麻大小姐听过解释,突然芳心一颤,将这句话细细品味了几遍,突然间就觉得双颊一片火热,但细究起来却与刚才羞愤交加的情形不同。吾麻虽是刁蛮,终究还是一个善良天真爱做梦的小姑娘。

两个人间的气氛突然就缓和了下来。吾麻大小姐目中杀气尽消,娇嗔道:“谁要你一直记得!”小姑娘虽然嘴硬,但是手中宝剑已然归鞘。

小丫头态度骤变,却让小老虎感到有些突然;其实从前一天开始,吾麻大小姐对小老虎的态度就已经好了许多,只不过憨老虎不解风情,懵懂不知不说,现在竟而还有些不习惯起来。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空气中涌动着几分暧昧,两个人心间又存了几许尴尬。

“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时候,吾麻身为女孩子,却比小老虎更懂得找台阶下;她蓄意重提旧话,悄无声息地就化解了两个人之间的尴尬。

小老虎呆了呆,不觉有些疑惑,刚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吾麻着恼:“问你话呢?”听似心生嗔怒,实则软语娇柔,即便小老虎的迟钝懵懂,也不由心神微漾。

定了定神,小老虎答道:“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如果我是周慎,这一仗该怎么打?”

第七十八章 趣闹

这是昨晚欠的,晚些还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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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周慎是你的敌人,你再怎么想,他的军队也不会交给你来指挥,你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吾麻故意取笑小老虎,心里却想着:哎呀,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说了那么一句,我就下不了手了?

小老虎哪里知道对面的疯丫头在琢磨什么心思,他转身回头往自己的大帐走去,边走边说道:“老边这么教过我,打仗的时候,如果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敌军会干什么,想明白了就可以针锋相对。”

吾麻不自觉地跟在小老虎后边走,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你又不是周慎,怎么能猜到他想做什么?万一猜错了,岂不是要输得很惨?”

“是,老边也说过,我本事不到,还不能用这种取巧的办法。”小老虎掀帐而入。小老虎的大帐里,陈设非常地简单,一张皮子硝制的毛毯往地上一铺就是床,旁边一个木箱笼,装着不少竹简,是老边要求他读的书;帐门旁摆放着鞍具、甲械,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吾麻不知不觉就跟着小老虎进了大帐,随口说道:“那你还想,想多了就傻了。”

小老虎不服气地喝道:“你懂什么,就是因为我想事情慢,才要多想。”

“那你想出什么来没有?”取笑打击小老虎,已经成了吾麻习惯性的举动。

“没有……”小老虎闷声答道。

吾麻嘻嘻一笑,为自己智商上的优势而感到得意:“就说你是憨老虎,果然是脑子笨。”

知道自己说不过疯丫头,小老虎冷哼一声,沉默以对,不与她做口舌之争。

吾麻高兴起来,说得更来劲了:“憨老虎,你说周慎晚上会不会来劫寨呀,你看我们和官军的营寨只隔了不到四十里了。”

小老虎一撇嘴,将腰上长刀解下,挂在门旁的架子上。

吾麻自顾自往下说着:“不如,我们去劫了周慎的营寨也好,四十里路,两个时辰就到,到时候正好是半夜……”

小老虎听着听着,渐渐有些回过味来,突然开口打断吾麻继续构思她的设想:“我说,吾麻丫头,你以前没上过战场吧?”

“嗯……”吾麻一时不察,随口就暴露了自己底细。

小老虎嘿嘿一笑,顿时心神大畅,心情颇有些类似后世《夜航船》中那位想伸一伸腿的僧人。

“你什么意思?!”吾麻醒过神来,登时大嗔。

小老虎脸上那副志得意满的表情,让吾麻怎么也压抑不住揍人的冲动:“没什么意思,随口问问……原来只是嘴皮子厉害——纸上谈兵。”后面一句话虽然只是低声咕哝,但是大帐之中,两个人能离得多远?结果一字不差被吾麻大小姐听得明明白白。

小老虎那一张嘴,不惟口才不好,还总是没遮没拦,尤其是在吾麻大小姐面前,更是惹祸的根苗。真要从头里说,吾麻与小老虎第一次相识就没留下好印象,岂不也是因为那张破嘴。

小老虎说自己想事情慢,所以常常话说出口才知道不对,当他说出纸上谈兵之后,才猛地反应古来,电般转身,盯着吾麻手中的宝剑。

出奇地是,这一次疯丫头居然不吵不闹,安静得让小老虎觉得怪异;他将目光从宝剑转到吾麻脸上,只见疯丫头眶中含泪,眼圈通红,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小丫头瞪视着小老虎,目光里虽然还有嗔怒之意,但是更多的却是委屈……小老虎心里有些发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挡住疯丫头拿剑砍人,却对眼下这种情形手足无措。

“你……你哭什么?”小老虎艰难地开了口,不料一句话就让吾麻强忍住的泪水决了堤。

“谁哭了,谁哭了,我才不哭……”吾麻抹着眼泪,呛声不肯示弱。她一向心高气傲,而且一身学问武艺,自问处处不输男子,哪想到在小老虎这里居然被评了一句“纸上谈兵”。偏偏憨老虎又说得不错,她虽然弓马娴熟,但是的确没有上过战场,对小老虎的评判,居然一点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对于一心想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将所有男子都压下去的吾麻大小姐而言,面对这样的评价怎么能好受?

如果是一般刁蛮任性的女孩子,不论对错先胡搅蛮缠一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吾麻却又不同;用老边对她的评价来说,虽然被父兄宠得有些任性,但是却很知道分寸,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蛮横之人。这也是老边一直喜欢吾麻的原因,这样有些强势、又有学问、又知道分寸的女孩子,倒是很适合自己家里那个好武厌文的憨虎崽。

老边心里觉得两个小家伙登对,小老虎此刻却是头疼不已,只想离得疯丫头远远的。这一会哭一会笑,猛不丁就拔剑砍人的疯丫头,也太难伺候了。

女孩子的心思,不好猜啊……

吾麻泪眼婆娑,看小老虎却半天没反应,吾麻心里不由气苦:要是在家里,哥哥早就来安慰我了……不对,要是在家里,你这憨老虎敢这么欺负我,早就让哥哥揍趴下了!

吾麻玉足一顿,扭身出帐而去。小老虎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吾麻远离的背影发呆。

不解地摸摸自己的硬脑壳,小老虎大觉气闷,往毛毯子上一躺,双眼直勾勾盯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吾麻大小姐一边走,一边心里还想着:你个憨老虎说我纸上谈兵,要不然我就自己带了良吾部落的五百骑兵劫营去。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啊,老边伯伯军规严,没有军令,五百骑兵连大营都出去。而且老边伯伯已经定下明日决战之策,要是我擅自行动,成不成功且另说,要是坏了老边伯伯的大计,可就太对不起人了……

思来想去,终究没有个好主意,最后一声娇哼,不自觉开口痛骂道:“总之就是那个憨老虎最坏!”不料声音有些大了,她身边许多虎字营将士愕然看过来,一帮大老爷们心思不纯,就想着:憨老虎?莫非咱们家虎将军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

于是,一个个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笑嘻嘻地看着路过的吾麻大小姐。吓得小姑娘落荒而逃。

第七十九章 入彀(一)

战争不会因为一对少男少女的心事而改变。天刚破晓,武功城下三万兵马拔营而起,伴随着嘈杂的喧嚣,滚滚向西。中平年凉州之乱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恶战,就要在今日打响。

大军以北宫伯玉和宋建为前锋,左右并进;老边自领虎字营押后,李文侯所部五千人在虎字营西侧以为策应。

小老虎与吾麻都紧跟在老边身旁,但是两个人有意无意间,总是离得远远的,中间隔着一个老边。小丫头从一出兵起便心神不宁,几次偷眼去看,只见那憨老虎满面肃容,注视着虎字营的队伍,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更没有往她这边认真瞧上一眼;吾麻心里大感不忿。昨晚被小老虎气到,小丫头愤愤不平了整夜,原以为到了早上,憨老虎会来给自己道歉——就好像小时候,不论对错总是憨老虎先低头——谁料直到大军拔营,走了半路,那憨老虎一声不吭,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在虎字营上。

“丫头,你看虎字营军容,比起其他几支兵马如何?”老边不知什么时候策马到了吾麻身边,开口一问,将兀自沉思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好不到哪里去!”吾麻还生着虎字营主将的气,哪里能有好话。

老边不以为意,似乎并不是真的想问吾麻的评价,他悠然道:“将为兵胆,军有主则士卒安;一支军队就好像一个人,也会有不同的性格、习惯,而且往往是受到一军主将的影响。所以军中才会有一句俗话,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老边说完,悠然打马而去,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吾麻琢磨着老边的话,心有所触;抬眼再看虎字营,她突然发现,这支队伍出奇地安静,没有笑闹,不见交头接耳,四五千人的队伍里,每一个人都在沉默中行进。在四周嘈杂的喧嚣之中,这支沉默的队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与周围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的部众相比,虎字营安静得有些可怕。这些人的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吾麻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了小老虎身上。

“对了,就是那个憨老虎的样子;好像一下子有了几千个憨老虎一样。”吾麻的目光一亮,为自己看到的景象感到好笑。可是很快地,她就笑不出来了。

五千名沉默寡言的战士,一支与主将气质相融的大军;那个憨老虎已经在虎字营将士心里深深地烙下了他的印记。这是他的军队,只会是他的。

吾麻的内心突然感受到一种剧烈的震撼;她第一次知道了,一支真正的军队,一个真正的将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那个憨老虎,已经不是小时候印象里那个憨憨傻傻、对她唯唯诺诺的小男孩了。

小丫头心里顿觉若有所失。

…………

越是前行,大军的气氛越是凝重,队伍中嘈杂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大战当前,三万人同心一致汇聚而成的沉重气息,压迫在所有人的心头,叫人开口不得。当远处也隐约可见尘头扬起时,中军扬起高亢的号角声,众人心头累加的沉重心绪终于宣泄而出。将佐高声下令,令兵往来奔驰,各路人马纷纷骚动起来。

前军北宫伯玉和宋建几乎同时出击,扬起的尘土犹如两道黄龙,好似凉州军阵中伸出的两条臂膀,朝着官军痛击过去。

没有列阵,没有试探,更不会有叫阵与寒暄,官军和叛军的战斗从他们互相看多对方时就立即展开。…,

大军右翼的北宫伯玉先声夺人,官军左翼前锋尚不及应对,就被湟中义从的冲锋打穿了阵型。北宫伯玉的战术一如既往,集中攻击一点,一旦击破,全军随即跟上,从破口处涌入敌军阵势的腹地。官军左翼前锋只抵抗了片刻不到,随即奔散。

另一面,左翼的宋建在攻势上比湟中义从不遑多让。数千骑兵分为数路,齐头并进,以群锋之阵冲向官军右翼;比起湟中义从取其一点、无坚不摧的作战方式,宋建的河关羌骑就如同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照着官军前锋当头拍下。几乎就是一瞬间,官军的第一线就被打得支离破碎,顷刻间湮没无踪。

后方的老边驻马于高坡,指着战场悠然道:“官军的反应太慢了,周慎似乎没有想到我军会主动前来迎战,其前锋根本就来不及列好阵势。如今官军前阵已乱,要是就此打成乱战,则官军优势不再,对我们可就更有利了。”

小老虎也在观察着官军的动向。眼前这支官军,确实有些反应迟钝,不说比不上皇甫嵩统兵之时,同样也比不上畜官亭之战时,夏育所统领的那支护羌营。周慎所统帅的,大多是皇甫嵩的嫡系旧部,其中既有汉朝南北军精锐,也有皇甫嵩亲自带出来的凉州豪杰,论实力,可谓冠于天下,可是在周慎手里,却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周慎比皇甫嵩,差的远了。”看过北宫伯玉和宋建摧锋破阵如等闲,小老虎心里给周慎下了个定语。“若是实力相当,正面交锋,我可以战而胜之。”小老虎同时为自己和周慎作了一个比较,内心深处自信满满。

远处,湟中义从已经杀到官军的第二阵,再过去,距离周慎中军大纛,只剩下一步之遥。

“儿郎们,杀进去,活捉周慎!”北宫伯玉意气风发,挥军直进。也就是这个时候,官军阵中突然分散出六七支步军,每一支计人数可一二百人,尽皆斗具精良,长枪重甲,执盾而战。这些步军分散开来,避过湟中义从正面突击的前锋,从侧面撞进阵中。

那些重甲步军结成一个又一个小而坚固的战阵,拦在湟中义从冲锋的道路上,飞驰的战马撞在盾甲上,非死即残,盾甲后方的官军步卒承受着千钧之重的撞击,依然寸步不乱,恰如水中磐石,在激流中屹立不动。官军的阵势就仿佛一个沙漏,只开了一个不大的口子,放过小小的细流,却让更多的沙子囤积在漏斗之中,猬集在一起。正飞驰突进的湟中义从所部骤然停顿下来。

两阵之间,此消彼长,湟中义从一停,官军随即反击。六七个步军小阵齐声发喊,朝着拥挤在一起的湟中义从骑兵杀去。湟中骑兵冲势一停,威力就丧失大半,而官军步卒甲械精良,无坚不摧,竟而一路杀透骑兵阵势。

湟中义从的第一波攻势就此被击溃。大大超出了北宫伯玉的预料。

对面官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吼叫声:“陷阵——陷阵——”一杆“徐”字战旗矗立于阵中,阵前,湟中义从尸首枕籍。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刚刚突破官军右翼的宋建也遭遇了强力的阻击;两支骑兵从左右杀到,侧击河关羌骑;这两支骑兵出乎意料地彪悍,竟尤甚于以悍勇自矜的羌胡骑士。原本散开数道锋线的河关羌骑,不自觉间被挤压得向中间靠拢。就在宋建察觉到危险之际,面前豁然开朗,一道楯墙凭空出现。大楯之后,长矛如林。

谁能这么快布好抵御骑兵的阵势来?

不等宋建下令,大楯之后,一片乌云腾地升起半空。乌云之中,利箭如雨,如疾风暴雨般落在河关羌骑的头顶。原本代表着胜利的欢呼声,转眼化作死亡的哀鸣。

一击之下,河关羌骑驻足不前。大楯之后,一面“麴”字旗迎风招展,傲然而立。

一“徐”一“麴”,两面战旗如定海神针,生生挡住了凉州联军狂涛骇浪般的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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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入彀(二)

“官军颇有能将——不愧是皇甫嵩一手带出来的精锐。”老边对前线的失利宛若未觉,反倒悠然称赞起敌将来。虽然进攻不利,但是湟中、河关两部并无大损;所谓失利,不过是让官军争取到机会得以站稳脚跟罢了。今日一战,取胜之策也不在于北宫伯玉和宋建身上,他们只是为了吸引官军的注意力;接下来的仗,还有的打,而局势都还在老边的预料之中。

徐、麴二将的反击只是为周慎的中军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时间。正面冲突不入,北宫伯玉和宋建不约而同下令麾下骑兵左右迂回;两支严防死守的官军虽然坚如磐石,无奈凉州骑兵流动如水,很快就转过了徐、麴二将的阵地,扑向后方。此时,官军前锋溃散下来的残部仍然混乱不堪,不仅拦不住湟中、河关羌骑的猛攻,反倒在逃亡之际冲乱了自家中军。

在众多乱兵的搅动之下,原本还算齐整的中军队伍也开始散乱,中军的阵脚渐次松动。

官军危急之际,大纛之下猛然杀出一彪人马,不管不顾地撞开自家阵势,将已经乱作一团的友军拨开两旁,终于及时从乱军丛中冲出来,当面迎上了汹涌而来的凉州羌骑。一杆红旗带动数百人马,在凉州联军的骑兵阵中往来冲杀;红旗之下,一员勇将手持古锭刀,高呼酣战,所向披靡。

如果小老虎能走近过来看,就会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夜袭之际与他交过手的“江东猛虎”孙坚、孙文台。

高坡之上,老边依然不动声色地凝神观察着官军阵中;等了半晌,却见不到有其他官军能够整军迎战,周慎中军出现骚乱之后,一时弹压不住,未能整军迎战。湟中、河关两部精骑步步推进,杀得官军止不住脚——奋勇抵抗的三路官军人马反而被隔离在外,渐渐陷入凉州联军的重围之中。

“三万大军,只有三千人迎战,周慎带得好兵啊!”老边轻蔑地一笑,隔着两军交战的战场对周慎冷嘲热讽。

小老虎也在观察着战场。北宫伯玉和宋建都是久经战阵之辈,在战场上的决断迅速而准确,死死压制住了官军;不过官军也不会束手待毙,看那危急之际挺身而出的三路人马就知道,一旦官军稳住阵脚,他们的抵抗将会异常地坚韧。

“官军的中后阵似乎稳住了,是不是叫北宫他们收回来一点?”小老虎提醒道。

其实不用小老虎说,老边也已经看出来了。周慎的中军虽然一直在退,但是已经渐渐摆脱了松散混乱的局面;尤其是中军阵前布下的环刀手,毫不留情地将溃散的逃兵一刀一个,斩杀当场。溃兵也为满地血腥所震慑,眼见后退不得,纷纷横下心来转身迎战;也亏了是皇甫嵩一手带出来的精锐兵马,虽然一时慌乱,血勇之气犹在,竟而渐渐稳住了阵脚。湟中、河关骑兵的迅猛攻势逐渐被迟滞。

高坡之上,凉州军的战鼓声倏地一变,号角声悠扬天际,长短不一,将老边的军令传达下去。追杀周慎中军的湟中、河关两部骑兵同时止步,转向后退;反而将官军闪了个措手不及。这个时候最难受的就是周慎,原本乱局之中,好容易咬紧牙关整顿好阵势,为此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眼看着可以反戈一击了,不料凉州兵说退就退,让他一拳打在了空处。…,

两部骑兵一退,拉开了与周慎中军的距离,兵力更加厚实,令正在阻击的孙坚和徐、麴二将压力陡增。三部人马不约而同开始后退,试图杀开血路,与中军汇合。周慎的中军也随之大举压上,几路人马绞成一团乱麻;战场上鼓角响阵,厮杀呐喊声响彻云霄,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论纪律,羌氐之兵还是不及官军,其中差距,不是旬日之间就能改变的。”老边轻轻摇头,叹息着说道。此刻在战场上,湟中、河关两部并不落下风,但是老边对两部兵马的表现依然微觉失望。

当官军整顿好阵势之后,凉州军先声夺人取得的优势很快就付诸流水。相比于官军的攻守有序,湟中、河关两部骑兵的攻势显得杂乱无章;更兼凉州联军依然以部落之别来划分编制,各营屯之间号令不一,进退无序,极难形成合力,以至于常常出现各部各自为战的窘境。许多羌胡汉子打着打着便热血上头,只管猛冲猛杀,浑不顾军令指挥,先就乱了阵脚。

所幸北宫伯玉和宋建都是老于军伍,混战之中仍能控制住局面,但是战场上的局势不再是凉州联军一边倒的优势,逐渐陷入缠战的僵局。

“虎娃,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支真正的强军么?”老边望着越发惨烈的战场,面色肃然,其中有着说不出的怅然。

“记得。”小老虎说道,“令旗之下,如臂使指,攻守之际,行云流水,不用明令而知进退分止;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你说过,当年只有段颎段太尉曾经练出这样的精兵。”

“是啊,有生以来,如此精锐只见过那么一支……”老边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飞扬的年代,“现在回想起来,我其实一直都很想指挥那样一支军队。”

那样的军队,真的存在么?小老虎不敢肯定,他听着老边的感慨声,将目光投注在山坡脚下的虎字营身上——他的军队依然沉默地等在那里。

“传令,叫伯玉和宋建两个人再收一收,将那三路孤军放回去。”老边收起缅怀的情绪,恢复了一军主帅的果毅,“不要把周慎逼得太狠,官军已然入彀;拖一拖时间,等文约赶到,覆灭周慎所部,易如反掌——现在不值得与他们拼消耗。”

高坡上现在并无旁人,小老虎就充当了传令兵的角色;其实也不需要他远赴阵中传令,只要将老边的意思传给不远处的鼓角队伍便可,他领命转身欲走,老边又突然喝止道:“等一下!”

小老虎讶然回头,却见老边满面惊愕;他的目光盯着远处远处,越过正自激战的战场,落在更加遥远的原野尽头。

小老虎顺着老边的目光望去,愕然看到周慎大军的背后,一股烟尘从天地交际之间冒起,遮天蔽日,迅速向战场靠近过来。漫漫黄沙之中,闪现着凉州联军的战旗,长羽雕翎,古朴粗旷,与官军旗号大不相同。

“韩文约怎么来得这么早?”老边喃喃自语,隐约可以听出他话中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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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败象

韩遂伏兵出现,不仅老边看到了,官军也很快发现了。金鼓声骤然大乱,即便是凉州联军,虽然听不懂其中所代表的真实含义,也能听出他们此刻的惊惶失措。

周慎的中军止步不前,前后矛盾的指令让官军将士无所适从。韩遂的伏兵对周慎而言,就是一场灾难。句就部落、英字营和韩遂的嫡系部众三路并进,全线出击;上万骑兵如风卷地,抢入官军后阵。官军不及反应,更兼后阵中有大半都是辎重等辅兵,本就不善于作战,使得情形更加不堪。凉州骑兵一到,如汤泼雪,官军迅即被湮没无踪;伴随着震天的惨叫声,官军后阵顷刻间血流成河。

吾麻看着友军一击而胜,迅速占据上风,高兴地举臂欢呼:“哈哈,官军被我们两面夹击,一下子就垮了。老虎,你看到没有……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啊?”

不仅是小老虎没有高兴的神色,连老边的面上也不见丝毫轻松;“文约来得太早,太心急了,时机不对。官军此刻锐气未失,还有抵抗的余力;这一来,我们虽能取胜,但是付出的代价恐怕要比我预料的打的多。”老边轻声感叹,既是自言自语,又是有意说与小老虎听。

“不如把李文侯的兵马放出去;韩遂那边失了战机,换做从我们正面打出击打垮官军,也是一样的。”小老虎对两方优劣做了一番比较,如此建议道。

老边略一思酌,摇头道:“现在还不行,我原本想由湟中、河关两部拖住周慎,消耗其锐气,让官军在战场上陷得更深一些,再由韩遂所部一锤定音。如今韩遂来得太早,周慎的主力中军仍然是一支生力军,元气未失;还是等一等,我军两路夹击,周慎顾此失彼,等他真正露出破绽来,再动李文侯不迟。”

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讨论,吾麻怔怔地在一旁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地盯着小老虎的脸庞一个劲地端详;她突然发觉自己还真有些看不懂这个憨老虎,好似一到了战场了,就变得与平时截然不同了。这种时候,小老虎给她的感觉,和她哥哥吾诃子的形象越来越有重合的趋势。

听到老边拒绝,小老虎默然不语,目光又回到战场上。韩遂伏兵一参战,北宫伯玉和宋建压力大减,就地展开反击。官军慌乱之余,除了周慎中军大纛附近,其余兵马相继溃乱。战场的局势再次倾向凉州联军,几乎呈一边倒的态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老虎心里突然生出一丝莫名的警兆,仿佛有什么危险正在向凉州联军袭来。小老虎压抑住内心的忧虑,一双虎目巡视着已成乱阵的战场;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已经被围多时的孙坚。

三部官军被围,孙坚的兵力最少,熬到现在,已经后力不继。麾下人马仅余不足二百人,而且大多已经筋疲力尽。若非北宫伯玉和宋建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周慎中军上面,孙坚只怕早已经被围杀当场。

但是即便如此,孙坚也支持不了多久了。环顾身畔,祖茂、韩当、程普、黄盖四将无不带伤,幸存的士卒人人气喘如牛,疲累欲死——这一支人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文台,回不去了,我们的后路让叛贼堵死了;周将军自身难保,怕是顾不上我们了。”程普回望着后方中军所在,一番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黄盖等三将犹然指挥着部下死战,将孙坚和程普两个护在中间。…,

“文台,不能再战了,突围吧!不然兄弟们都要死在这里了。”祖茂扯着嗓子大吼,同时挥舞着双刀,机械地砍杀着面前的凉州兵;此刻战场上声震连天,震耳欲聋,若不是全力吼叫,只怕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

孙坚此刻也几乎到了极限;他率数百人正面迎击凉州军的攻势,以弱当强,打到这一步,已然大大超乎他自己的预料。此战,孙坚身当前锋,排众在前,受到的伤势其实比程、黄诸将都更重,若非众将士保护,根本就撑不到现在。此刻,孙坚浑身上下衣甲破碎,血污斑斑,精钢打造的古锭宝刀,刀刃上都砍出了几个缺口。身上几处伤口,虽不在要害上,但是不断流失的鲜血,让孙坚身上的气力一点一点地消失。

望着身后几乎陷于崩溃的中军大阵,再看看周围人人带伤的部下,孙坚仰天怒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无力回天啊!”个中悲愤之意,感染着部下一众将士,无不动容。

程普劝道:“文台,周将军不听你言,轻兵急进,故有此败,你已经尽力了。”

孙坚猛然抬头,目光所及,远处高坡上一杆大纛迎风而立。孙坚深深望了一眼大纛之下模糊不可辨的几个人影,似乎要将他们印在脑海深处。而后愤然高呼道:“将士们,随我杀出去……”

孙坚当先冲阵,虽是强弩之末,犹然不减勇烈之风,一身凌冽虎威,凉州军当者披靡。身后一众部下齐声呐喊,尾随着主将杀透凉州军军阵。

孙坚突围的方向并不是往后去与中军汇合,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朝着凉州军的后方杀去。凉州兵一时不防,被他一连杀出数百步,突然压力一松,凉州兵纷纷朝两旁闪避,放了孙坚过去;骤然离开重围,孙坚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面前一支官军,尽是步卒,列阵而守。阵中一杆“徐”字旗,犹然傲立不倒。

孙坚突围,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学没头的苍蝇乱撞;在他之前拦截叛军的两路人马,此刻都犹然死战,左翼这一路离得孙坚所部只有数百步远近,孙坚如何看不见?此刻两部人马都是孤军深陷,合则力强,突围的把握自然更大一些。

“徐校尉,徐校尉,我是孙坚……”未到阵前,孙坚便高声大呼,表明身份。

步军阵随即打开一个缺口,放了孙坚进去。阵内,徐荣惊喜道:“孙司马,没想到是你亲自来援;中军情形如何?”

徐荣距离中军太远,而且甫一开战就陷入重围,千军万马之中,虽只相隔不上二里地,却只能听到中军那边越来越乱的号角声,加上震耳欲聋的呐喊厮杀声,根本无从判断战局。

孙坚厉声道:“叛贼在我军身后设伏,伏兵一出,中军已然大乱;周将军已无力支援我等,徐校尉,快退吧,再迟一步,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八十二章 董卓(一)

不题孙坚与徐荣力求自救,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李文侯出击了;五千生力军风驰电擎,从北宫伯玉和宋建两军之间的穿插过去,直取汉军的中央要害。凉州联军正面的攻势变成了三路并进——老边放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周慎的中军本就左支右绌,为抵挡北宫伯玉和宋建的攻击早已竭尽全力;现在李文侯数千精骑排山倒海而来,官军终于再无力抵抗,彻底垮掉了;各部人马的纷纷溃散,如大堤崩决,再也挡不住凉州联军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北宫、李文侯、宋建三部骑兵几乎同时抢入,如肆虐的洪水一般四下扫荡。

老边捻须微笑,朝小老虎笑道:“虎娃,看来今日一战,是用不着你的虎字营了。”

小老虎出奇地没有反应,他的内心深处,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没有什么道理,但就是盘桓心头,挥之不去。眼下官军已然败散,只剩下周慎大纛附近仍有抵抗,但也是困兽之斗,即便苟延残喘亦不能持续太久。

到底还有什么能让自己不安的呢?

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是小老虎依然确信自己内心的直觉判断;这种直觉洞察危险的能力,在他小时候曾经几次救过他的命。小老虎紧蹙眉头,凝目眺望着四周,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极目所至,除了激战中的战场,到处风平浪静。就在韩遂三路骑兵的背后,仇池氐王杨驹的近万步卒也正自赶来,只要这支步军一到,就将彻底堵死官军北逃的道路,周慎再无生理。

“他娘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小老虎有心向老边示警,偏偏又说不出具体根由,心头愈发烦躁起来。

“憨老虎,不就是一时没有上阵的机会么,值得你这么苦恼?莫非你还怕你的虎字营将来都没有机会打仗了?”吾麻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小老虎,心里还在默数着他额头上紧蹙起来的皱纹。

……

就在小老虎的视线之外,在战场的北面,在韩遂所部的更北面十余里的地方,一支上万人的骑兵蜂拥于道路原野之上;虽然经过连夜的奔驰,面上些许疲惫之色却丝毫掩盖不住这支兵马的彪悍气息。乌压压的一片人海,却是一派死寂,只剩下战马的喘息与嘶鸣声偶尔响起。

驻马高坡,董卓肥胖的身躯端坐马鞍,却没有丝毫痴肥笨拙的模样,一身粗蛮勇悍的形象,令常人望而生畏。俯视着脚下万骑簇拥,董卓目中难免带上了十足的得意之色;这些人马,就是他立足大汉朝官场政界的本钱。这些骑兵可不是羌胡部落的乌合之众,而是真正甲械精良,又迭经血战历练出来的凉州边军精锐;偌大个凉州,能拥有如此雄兵者寥寥无几。

虽然离得战场已经极近,但是董卓丝毫不见急迫之色,反倒是悠然驻马,一边整顿队伍,一边静候前线消息。董卓还要等,等到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能让他一战成功的时机。

自从凉州联军围攻武功城,董卓就敏锐地认识到其中必然有诈。正如老边所说的,董卓对凉州联军的一干首领都太熟悉了,对凉州羌胡诸部的实力乃至行军作战的习惯也太熟悉了;他甚至不需要什么详细的消息探报,只凭他的经验,就足可以判断出凉州军的真实动向。

凉州人马虽多,却不善攻城,老边也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可以拿人命去填一座城的人。所以,围攻武功城,必然是虚!但是在主帅张温那里,董卓的话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断,不足为凭。于是,周慎出兵了;张温因为董卓那几句话,料定他畏贼怯战,恐贻误战机,勒令他留下守城。而董卓却抗命出兵了。…,

既然劝不住张温,既然周慎十之八九要落败,那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捞点好处。董卓的心思如同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般,抛下步军和辎重,集中了麾下所有骑兵,做放手一搏。现在,他就等在战场外十余里之地,如狼群中狡猾的狼王,盯着自己的目标,静静地等待机会;只有一击必胜,他才能为自己捞取足够的军功,也才能巩固他在美阳城中的地位。至于周慎——老子管他死活!

远处一骑飞驰而来,却是前线的斥候送来军情探报。董卓细细听过之后,面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色:“周慎失机被围,危在旦夕,是该本将军出马的时候了。”董卓话音刚落,身后一众部下无不精神一振。

董卓回过身来,先唤出自己的族侄:“董越,你率三千精骑出左路,张济、樊稠为副,取叛贼成公英部。”董越应诺退下。

董卓又叫自己的老部下:“段煨,你也率三千精骑,出右路,我让李傕、郭汜辅助你,一旦破敌,务必全歼叛贼滇吾所部。”

最后,董卓一指人群中一条身高九尺的昂藏大汉,笑道:“华雄,你不是一向自恃勇武冠绝关西么?今日本将军给你个机会!你率三千精骑为中军前锋,老夫和牛辅两人亲自为你压阵。你给老夫把韩文约的人头取回来,届时算你头功!”

华雄声音洪亮,大喜道:“多谢将军关照,这头功,属下取定了。”

“说得好,有志气!”董卓扬鞭南指,高声道:“记住了,当面叛贼第一阵,就是仇池氐王杨驹,尔等三路人马并力击破杨驹之后,必须依我号令,分路攻击诸部叛贼,救出荡寇将军——此战有进无退,畏贼不前者斩,违令乱军者,斩!”

众将轰然应和。

“你们记住,老子一个俘虏也不要,只凭人头论功!”董卓厉声道:“凉州叛贼首领,今日毕集武功城下,若能一战成功,足可扬名天下!诸位,各自努力,博取功名只在今日!”

一声令下,上万精骑各依队伍,分做三路长蛇阵,如利箭离弦,直指武功。

董卓俯瞰众军,不时将目光投向南面,心中默念:“老边、文约,没想到我们几个朋友,居然还有兵戎相见的一日。不过尔等是贼,董某是官,说不得,只好对不住朋友了。我在官场上如今也是如履薄冰,美阳军中,连一个小小的军司马也敢起心害我;若不是董某人手中这支精兵尚可依仗,只怕今日连我尸首都不知何在了。为今之计,只好拿你们的人头为董某人铺路了——你们去死,总好过让我董某人死。”

第八十三章 董卓(二)

这个时候,李文侯刚刚投入战场不久,周慎仓促布下的阵地也才刚刚被打破;如果没有发生变故,最多一刻钟之后,周慎麾下三万官军就将彻底溃散,最多一个时辰,就会被凉州联军全歼于此。

但是,董卓来了!

三路铁骑,逾万虎狼之师的全力一击。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血腥的杀戮。被韩遂抛在身后的杨驹所部上万步卒毫无反抗的余地,被董卓轻而易举撕成了碎片。华雄更是一举击破杨驹的中军;失去指挥的凉州联军几乎在遭到攻击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崩溃了。

数千败兵被驱赶着,惊恐万状地向南奔逃,冲乱了韩遂、滇吾等人的骑军。韩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望着眼前如蚁群般的败兵,他的面色变得惨白,口中犹自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不会有官军伏兵的,我明明……明明在美阳城外守了一天,官军怎么会有伏兵出来,怎么可以有伏兵出来!”

身边有韩遂亲信家将焦急万分,劝道:“主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官军伏兵已经击破了氐王杨驹,咱们的阵势已经被败军冲乱了,赶紧走吧……”

韩遂猛然揪住家将的衣领,大吼道:“不会有伏兵的!这里不应该有伏兵的;这里最多只是疑兵……对了,就是虚张声势,是官军虚张声势!杨驹无能,被官军一支疑兵给吓得败逃了!去下令,让成公英、滇吾的兵马都靠拢过来,杀退官军,杀退官军。”骤逢巨变,韩遂只觉一腔心血尽付东流,几乎要丧失了理智。

这个时候,不论是韩遂,还是滇吾,又或是成公英的英字营,都已经深陷于战场,在完全击破周慎中军之前,根本就抽身不得。董卓到底是边军宿将,这蓄谋已久的一击,精确地把握住了稍纵即逝的战机。这原本也是老边赋予韩遂的任务,可惜的是,韩遂急于求成,没能做到一锤定音,如今反倒让董卓做了渔翁,他自己和周慎成了相争的河蚌。

韩遂仍在怒吼着让滇吾和成公英来援之际,华雄一马当先,周身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杀进韩遂骑军阵中。宛若杀神降世,一团团璀璨刀光从他手中爆发出来,刀声呜咽,仿佛能破开长空,刀锋所及,人马俱碎;华雄马过之处,只留下遍地的残肢碎肉,血流成河。

华雄大发凶威,董越、段煨两名董卓的爱将亦不遑多让;他们不及华雄的勇武,但是多年征战,用兵老辣凶狠,敌军哪怕稍露出些许破绽都会被他们死死抓住,一击而胜,更何况如今的凉州联军兀自泥足深陷,连转身迎战都来不及。

东侧的英字营一触即退,甚至在杨驹败兵刚刚冲到身后时,成公英就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成公英虽然年轻,但是面对强敌突袭,却比韩遂更加冷静老到;千钧一发之际,成公英及时变阵,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抛下已经陷入战场太深的上千人马,抢先一步收拢兵力,大军随即向东移往战场外侧,避过了乱冲乱撞的杨驹败兵,也避过了随之杀到的董越所部。两军随即面对面厮杀在一处。

韩遂的西面,滇吾的运气就不如成公英。句就部落仍然不脱羌胡兵马纪律不佳的弊病,败军一到,立时被冲乱了队伍;而后段煨精骑杀到,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滇吾被自家败兵裹挟着,向西溃退。所幸的是,滇吾这一退,让出了道路,使得原先被拦住截杀的周慎所部逃出生天,一群濒临崩溃的官军争先恐后向北奔逃,反而将段煨所部精骑冲乱,阻挡了段煨追杀滇吾的机会。滇吾逃出生天,句就部落折兵近半,狼狈逃离了战场。

成公英和滇吾自身难保,韩遂无人去救。华雄所部就如同一柄剔骨尖刀,庖丁解牛般将韩遂的兵马拆得支离破碎,成片成片地被屠杀。而华雄本人就是尖刀最锋利的尖刃,直插向韩遂的心口要害。

韩遂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一群忠心的家将簇拥着,亡命奔逃;华雄在后紧追不舍。沿路所有韩遂部下纷纷辟易,不敢稍撄其锋。

此时,原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周慎所部见到援兵,后路也重新被打通,登时士气大振;不少官军兵马竟而又稳住了阵脚。韩遂等人逆向南下,越是靠近周慎大纛所在,官军的抵抗就越激烈,也越有秩序;一时间步履艰难。回头看时,华雄已经越来越近了。

华雄身后,董卓与女婿牛辅紧跟着赶到战场。见了乱战局面,董卓面色凝重,沉声道:“传令段煨、董越,不要追击,收兵回来,协助华雄围杀韩遂。务必赶在老边来援之前,全歼韩遂所部!”随后又喊他女婿:“牛辅,你率五百人去找寻荡寇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牛辅迟疑道:“岳父,这里只剩下不足千骑,我带去五百人,就无人护卫你的安全了。”

董卓拍拍挂在马鞍旁的弓箭,断喝道:“罗嗦什么,找到周慎要紧。我但有这两杆弓在,谁能近我?”这一仗,虽然官军折损不小,但是只要能救出周慎,董卓便是有功无罪;若能再取得几个叛军首领的人头,董卓就是此番平叛的头功。就算冒一点险,也是值得的。

段煨、董越两军一收,与华雄三路合兵,朝韩遂压了过来;韩遂立时就感觉到压力大增。再往前行不过数十步,前头有人大喊道:“主人,前头官军阵势严密,弟兄们冲不过去了!”

乍听此言,韩遂面如死灰。

眼前,北宫伯玉、宋建和李文侯的旗号已经清晰可见,只要再杀出数百步,韩遂就可以与正面攻击的三部人马汇合,从而保住一条命;偏生原本被两路夹击的周慎所部,此刻就成了横亘韩遂面前,虽然阵地摇摇欲坠,偏偏又一时拿不下来。董卓的突然来援,给周慎部下将士带来了无限希望,也让他们爆发出最后一丝血勇之气,固守阵地,死战不退。

英字营从董越背后牵制,却成效不佳。杨驹的败军一时收拢不及,四处乱窜,搅乱了成公英的打算。

咫尺天涯,北宫伯玉和宋建心中焦急,却只能眼看着韩遂残部被董卓的兵马一点一点绞杀、碾碎。

第八十四章 虎狼(一)

周末第一更答应过的,还有三更。

一阵突厄的号角声在大军后方响起,短促而沉闷,与其他军队惯用的号角都不相同。这种声音沉闷短促,但回声极长,数个号角一起吹响的时候,听来仿佛是一声野兽的怒吼,好似山林深处一声虎啸,震慑人心。

北宫伯玉等人愕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是虎字营的数千精骑列成锋矢之阵,风驰电擎般席卷而来。锋矢的箭头处,正是那头小老虎,手挺铁脊蛇矛,直取李文侯大军后路而来。虎字营是老边派出来救人的,时间紧迫,小老虎干脆就取了最近的一条道路,也就是李文侯所在的中路。

李文侯见了,霎时冷汗布满额头;他部下数千人马分散在将近一里宽的战线上,正自与周慎所部纠缠,虎字营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等他们杀到官军阵前的时候,先就把李文侯的部下冲散一半了。李文侯扯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所有人都给老子让开,让开!让那头老虎崽子过去!”

令旗磨动,数千李部湟中骑兵手忙脚乱地向两边逃开,如波开浪裂,放出了一条近百步宽的道路。

小老虎从李文侯身边飞掠而过,一声招呼都不打,只听见声声长啸,回荡在众人耳中。

“虎字营,跟着我,跟着我!”一声虎啸,小老虎将自己化作一杆锋利的长矛,楔入官军阵中。铁脊蛇矛突刺马前,手腕一抖,矛身微微鼓荡,将面前的刀枪剑戟荡开两旁;锋刃幻出十几道光芒,转瞬间十几颗头颅离颈飞起。马前的官军如同秋日的麦秆,接连不断地倒下。李文侯面前坚韧不可破的官军阵形,被小老虎匹马冲开一个缺口。

虎字营将士这时也不再沉默,他们高声呼喝着,烘衬着自家主将的威势,紧随着小老虎的脚步杀进官军阵中。滚滚洪流,势不可挡,冲垮了官军最后一道防线,也摧毁了周慎所部的最后一点坚持。此刻,李文侯兀自在后阵跳脚大骂:“你个小崽子,有你这么打仗的么!想把老子也一快给杀了呀!”

小老虎抬头看时,周慎的荡寇将军大旗已在面前。原来,周慎所部迭遭重创,兵力溃散大半,此前便只剩得中军部分兵马在抵抗,阵型单薄,外线一破,深入百余步就是周慎大旗所在。

旗下有数骑将佐拍马迎了上来,刀枪并举,想要将小老虎拦下来。

小老虎一声冷笑,大喝一声:“死去!”蛇矛一挺,或扫或刺,泛起阵阵凌冽杀机。迎上来的官军将佐来得及看到眼前一闪而过的冷厉锋芒,下一刻,便纷纷落马。

小老虎一步不停,直杀到荡寇将军旗下,虎目一扫,周围只有几个低级将佐和十几名亲兵,周慎早已不知去向。

失望之余,小老虎不甘地发出一声虎啸,蛇矛乱扫,周围周慎部下将佐、亲兵惨叫连天,血雨如瀑,顷刻间只留下满地的残肢断臂。小老虎杀尽大旗周围官军,振臂一拳,重重砸在大旗旗杆上,只听“喀嚓嚓”一片碎裂声响,大旗颓然倒地,落于尘埃。

虎字营之后,湟中、河关诸部人马随之杀入;小老虎举目四顾,到处都是混战、屠杀。大旗一倒,官军士气已丧,已然一败涂地。

这时,北面有数十骑兵来到,人人狼狈不堪;背后又一队百余骑紧追不舍。只是这个时候,双方却都被蜂拥逃难的官军败兵围裹着,步履维艰。…,

前面逃跑的,正是韩遂;他被华雄赶上,一阵乱战,只剩下二三十人,死命护着他逃走,留下断后的亲卫被华雄杀得尽绝,却不曾多阻挡华雄片刻。此刻眼看着又要被追上,却正好与小老虎相遇。

见到虎字营,韩遂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虎娃,救我,救我……”其声凄厉不忍猝闻,更似带上了几分哭腔。

未及逃到虎字营阵中,华雄已然拍马赶上,韩遂身边的几个护卫挡不住一招半式就被斩落马下,余下十余人哄然逃走,再不敢抵敌。韩遂只剩得孤家寡人,发疯般抽打着坐骑,一边不停地喊着:“虎娃,救我……”此刻的韩遂,须发散乱,声带哭腔,衣甲凌乱,更兼其上一片片血污,形容狼狈不堪,再无丝毫往昔名士风范。

华雄此时也见到前方不远处的虎字营,心里登时大急,唯恐让韩遂逃去;于是再无顾忌,一声大喝:“挡我者死!”声如晴空霹雳,大刀横过,血如泉涌,将面前周慎的败兵斩杀十余人,扫出了一条通路来——韩遂已经近在咫尺。

华雄一夹马腹,赶到韩遂身后,大刀照着韩遂后脑猛然劈下。韩遂听到耳畔马蹄声急,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华雄那开天辟地般的一刀,当头而下。韩遂心胆皆裂,吓得惊叫出声来,人往马背上一伏,闭目待死。

生死交关之际,前方又一阵马蹄声趋近;耳畔传来小老虎一声怒喝:“死!”一杆蛇矛如毒蛇吐信,刺破长空,径取华雄心口。

华雄双瞳猛地一缩,危险的感觉瞬时在心头闪现。刹那之间,华雄就知道,对方这一矛一往无前,来势极快,若是自己继续一刀劈下去,固然杀得韩遂,也必将丧命矛下。虽说头功重赏诱人,但是总得留住一条命才行。无奈之下,华雄收住刀势,反手一撩,拨开了蛇矛;随即刀锋再转,以刀尖刺向来将——杀不得韩遂就拿你来抵命!

按华雄想来,凭自己的力道,以刀架矛,足可将长矛荡开数尺,若是敌将臂力稍逊,说不得一刀之下,长矛便要脱手而出。如此一来,是万万来不及格挡自己回刀这一刺的。若是平常,华雄的想法确实不错;可惜,他遇到的是王越调教出来的小老虎。

蛇矛被长刀一撩,只偏开尺许;小老虎轻轻一抖,长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弹指间便回原路,分毫不差地照着华雄胸口刺来。

华雄心头剧震,暗叫一声不好;他对军中器械极为熟悉,自然知道蛇矛通长丈七八尺,至少也比他的大刀更长两尺余,如此对刺,先死的就是自己。华雄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长矛已到身前。亏得华雄确实有本事,所谓武艺关西第一,亦非虚言,电光火石之间,仍能急中应变,将庞大的身躯生生一扭,侧过身来,险而又险避过了这如毒蛇般诡异的一矛。

两马交错,华雄逃得一命,后背上已经汗津津布满了冷汗。回头打量来将,唇边没毛,头上一顶软盔,额前胎毛未脱,分明是个孩子。

华雄又惊又怒,喝问道:“来将是谁?报上名来!”

第八十五章 虎狼(二)

不骗人,这是周末第二更,虽然事情多的出乎预料,但是说好的四更绝不少。哪怕到后半夜,也要把剩下两更写出来。

小老虎以沉默回应华雄。这是小老虎的习惯,对阵之际,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击败对手。华雄没有等到回应,面色也沉了下来,目中凶光乍现,大刀微垂,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冷艳光芒。

两马对峙,渊渟岳峙。两个人都以武艺称雄于军中,如今狭路相逢,都从对方身上觉察到异样的气息。两个人周围,已经是一片混乱的战场。溃散的败兵,追杀的铁骑,各路人马混战厮杀,没有丝毫秩序可言。但出奇的是,华雄与小老虎身边,数丈方圆之内,没有一兵一卒敢闯进来。

二人一个要杀韩遂,一个要救韩遂,仓促间对过一招,华雄固然因为一时不慎而被吓出一身冷汗,小老虎却也并不轻松。华雄的大刀势大力沉,刀法凌厉惨烈,绝非庸手;甚至可以说,华雄是王越之外,小老虎见过的第一个高手,武艺比孙坚尤胜三分。

四目相对,场中澎湃着慑人的杀机。二人默然对立,似乎都在等待着出手的时机。

小老虎的背后,华雄麾下的十数名骑兵愕然停步。原来小老虎和华雄对过一招,二人错马而过,互相换了位置。此刻对面而立,小老虎是在原先华雄所在的方位,却把后背暴露了出来;他的身后,就是原先一直追随华雄冲锋陷阵的官军骑兵。

那十多名官军骑兵为二人间异样的杀气所惊,一时停步不前。但片刻之后就稳住了心神,目视着小老虎全无防范的后背,无不露出兴奋的神色。能够与华校尉对峙,必定是叛军中有名的勇将,若能趁着他与华校尉对峙的时候攻其不备,拿下首级,岂不就是一场现成的大功?

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发一声喊,齐齐拍马而上,刀枪并举;十几匹马,前后参差不一,但目标却是一样,直取小老虎后心。

华雄目光一凝,手中大刀更紧握几分,胯下战马慭慭嘶鸣,跃跃欲试,随时都会扑杀过来。这个时候,小老虎已然陷入两面夹击的窘境;之前为救援韩遂,小老虎抛开部下,快马加鞭,利用踏雪乌骓的速度疾驰而至,才险而又险地救下韩遂。此刻韩遂逃出生天,可是虎字营尚在百余步之外,眼见得是来不及救援自家的主将了。

转眼间,背后的官军骑兵离得小老虎越来越近,手中枪戟几乎就要刺入小老虎的后心;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脸上几乎同时流露出即将成功的喜悦与兴奋。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华雄一声厉喝,趋马而前,手中大刀一抡,斜斩小老虎脖颈,惨烈血腥的气息随刀势爆发出来。也同样就是这个时候,小老虎身形猛然一动,反身挥矛,尺许长的蛇形矛刃,洒出一片冷森森带着浓郁死亡气息的光芒。

漫天血雨!

铁脊蛇矛连削带斩,顷刻间划出不下二十记斩削。妄图捡便宜的十几名官军骑兵,脸上喜悦神色尚不及消退,就连人代马都被斩成数段,残躯断肢,与漫天血雨一同洒落尘埃。

下一刻,华雄拍马杀到,刀出如风,一往无前,便是大山也会被这一刀劈成两半。此时,小老虎依然回身向后,仿佛已来不及回过头来,抵挡华雄这势在必得的一刀。不远处,飞驰而来的虎字营将士惊骇莫名,却来不及救援,无不是吓得面无人色。…,

躲得过吗?如此凌厉的一刀,不论面对的是什么,都会一刀两断。即便是要害躲过这一刀,刀锋落下,只怕连马都会被斩成两截!

众人惊骇的目光下,蛇矛的铁杆从小老虎腋下激射而出,铁杆末端的后锥不偏不倚,正撞在大刀的刀背上。“铛”地一声巨响,那声音激烈而尖厉,彷如用利刺刺人的耳膜,刺得人双耳生疼。

大刀被这一记倒撞,巨力之下,登时收势不住,偏开数尺,从小老虎身边落下。虎字营众将士眼见自家主将化险为夷,一时忘神,齐声欢呼起来。

华雄一招失手,不由为之惊愕。他与小老虎过招,一开始虽然落了下风,但是还能用轻敌不察为自己掩饰;可是刚才那一刀,蓄势待机,可以说是华雄巅峰极致的一刀,更有部下在后牵制,本是势在必得,却还是被小老虎一招破去。这不由得华雄不惊愕万分。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明明毛都没长齐,怎么会有如此武艺?华雄甚至想扪心自问,莫非真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华雄一时感慨,小老虎却不给他感慨的机会。二人刚才的交手,各自全力一击,势大力沉,不仅震得各自虎口发麻,连胯下坐骑都承受不住;踏雪乌骓还好些,毕竟是伫立于原地,四蹄踩得结实,不过四肢微微一颤,便即站稳。华雄座下的战马却没有乌骓马的神骏,又是全力冲锋之下,轻而不稳,骤然遭到巨力侵袭,哀鸣一声,四蹄几乎软倒,踉跄着连连退出十多步,才稳住身形。

这个时候,小老虎与华雄相隔不过两丈许。华雄一招失手,锐气已消,小老虎却是连斩十余人,又一招退敌,气焰大盛。此消彼长,则攻守势易;小老虎一夹马腹,仰天一声虎啸,乌骓马轻轻一跃,已到华雄面前,铁脊蛇矛挟带着滔天杀气与血腥,破空而至,径取华雄面门。

马鞍上,华雄将将稳住身形,不及回过神来,铁脊蛇矛风卷如雷,已到面前。森然的刃锋上,犹然可以嗅到被斩杀的官军骑兵留下的血腥气息。隐约间,华雄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眼前刺来的不是一杆蛇矛,而是一条活生生的巨蟒,正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只待择人而噬。

华雄终究不是庸手,性命交关之际,也爆发出十二分的斗志。大刀横起,刀锋自下而上掠过半空,反斩出去。这一斩,不是斩向冷冰冰的蛇矛,而是斩向他错觉中的噬人巨蟒,斩向巨蟒的头颅,要将那凶兽斩落尘埃。

这是两个虎狼之将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

第八十六章 虎狼(三)

虽然会更,但是建议各位书友还是不要等了,会很迟的,明儿起床再看吧

两匹马走马灯似的转着圈,马鞍上,小老虎与华雄尽出全力,招招凶狠。蛇矛与大刀一连串的交击,刺耳的金铁碰击声远远传开去,几乎压住了场中数万人的厮杀呐喊。周围的两军将士,看得目瞪口呆。

华雄的刀法自千军万马的沙场搏杀中练就,天生带有一种悍勇的气息,一刀斩出,勇往直前,刀锋之下,生死立判。若是面对寻常人等,甚至无需真正交手,只凭刀势中蕴含的惨烈气息,就足以让人心惊胆裂,不战自败。但是此刻,他面对的是小老虎。

不论华雄刀势如何凌厉决绝,始终不能撼动小老虎半分心志。若论经历过的惨烈血腥,谁能比得过自小生存于山野,不断地与天地自然抗争、在猛兽毒蛇环视下挣扎求存的小老虎?小小年纪,就面对过无数山中猛兽的小老虎,如今长大,又迭经沙场血战,岂能轻易被人吓住?

丈八蛇矛在小老虎手里轻若无物,甚至使出了几分灵动的感觉;宛若毒蛇吐信,倏忽百变,难以捉摸。

小老虎自小学的是刀,如今以刀法入矛法,自然就带上了几分刀法中的断斩决绝之意;丈八蛇矛在他手中,更多的是削砍,就好像使得一杆加长了的马刀一般。如此一来,招数虽是灵异诡变,却又不脱狠辣决绝。这种特殊的技巧,大大出乎华雄的预料,应对之时,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过得十几招,华雄渐渐落入了下风。

这样的现实,让华雄有些不能接受。华雄并不知道,小老虎的武技出自天下第一剑客王越,他的武艺,从一开始就注重速度与技巧;每一招每一式,都不依成法,随性而为,而且反应灵敏,变招极快。而华雄的刀法既是以气势见长,大开大阖,虽然凌厉慑人,但动作太大,不免就慢了几分,对上小老虎的灵动迅捷,仿佛就被生生克制住了一般。加上小老虎双臂神力,让华雄最大的优势也化为乌有。两相对比,优劣立现。饶是华雄不甘示弱,怒吼连连,却依然逐渐被压制下去。

就在两人生死搏杀之际,周围的战局又是一变。经过许多时的混战,双方溃散的兵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运气好的被友军收容,稍作整顿,又返身投入战场。战场局势逐步变得清晰起来。清除了横亘战场当中的溃兵,湟中、河关诸部人马与董卓麾下段煨、董越等部正面相遇,全线交锋。小老虎与华雄交战圈子周围,虎字营与华雄部下也已然绞杀在一起。

局势更加分明,战况亦更加激烈起来。现在,两方人马正面交锋,不同于之前的设伏突袭;以力角力,力强者胜,来不得半点虚假,更容不得半分侥幸。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人倒在血泊中,双方都在不停地流血,也在不停地让对方流更多的血,只看最后谁会支撑不住。

一场蓄谋良久的大战,最终演变成一场血腥残忍的消耗战。这是老边不愿意看到的,同样也是董卓所不愿为的。

一声悠长的号角在北面响起,经过短促的停顿之后,又是一声,悠悠扬扬,直上天际。

号角声传到华雄耳中,他不禁就是一怔。此刻他已全盘落入下风,面对小老虎诡异多变的招数,只剩得招架之功,而无分毫还手之力;正自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听到代表着撤退的号角声,心中惊诧之余,手上不由缓了一缓。…,

这一缓就是破绽,原先吞吐不定的铁脊蛇矛,蒙地向前一刺,仿佛一刹间,又长出数尺,抢入华雄刀势之内,隔开大刀,分心便刺。

这一下是小老虎等待已久的良机,蓄势而发,一改此前诡异灵动的套路,以雷霆万钧之势,务求一击必杀。

生死关头,华雄怒吼连天,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也爆发出武人特有的血性。大刀刀势不退反进,斩向小老虎的手臂。竟要在必死的绝境之下,以自己一命,换取小老虎一条手臂。

如此决绝狠厉,让小老虎也为之一叹;手腕一抖,力随意转,蛇矛去势顿时一变。“铿锵”一声巨响,荡开了华雄斩来的一刀,却也失去了将其一击毙命的良机。蛇矛的尖端破甲刺入华雄胸腹之间寸许,在胸膛上划开一道尺许长的创口,鲜血四溅。

华雄剧痛不可抑制,惨叫连天,倒拖着大刀往圈外逃去。小老虎紧追不舍,华雄一干部下纷纷打马相救,凭血肉之躯阻拦小老虎和虎字营的追杀,付出上百条人命,终于救出华雄,逃离战场。

小老虎追出一程,斜刺里又一支董卓人马杀到,却是段煨后撤之际惊觉华雄兵败遇险,赶来相救,拦住虎字营一番混战。而后眼看着华雄败兵去远,而河关宋建、湟中李文侯两部人马又已赶到,段煨不肯恋战,当即收兵退走。小老虎丢了几乎到嘴的肥肉,气得怪叫连连,却只能将气撒在段煨留下断后的兵马身上,前后斩杀段煨七八百人,也算是伤到了段煨所部的元气。

段煨、华雄逃走,小老虎无计可施,回过头来,却见右路有英字营与北宫伯玉的旗号,两路人马正与两支官军缠斗。小老虎见状不由精神一振,一声唿哨,带着虎字营就扑了过去。

与英字营缠斗的,正是董卓族侄董越。成公英在骤然遇袭之际,及时收拢兵马,乃是后路伏兵之中,唯一一支尚可支撑作战的兵马;稳住阵脚之后,便即反击董越,牵制其不得分兵围杀中路的韩遂。不料韩遂兵败太快,被华雄赶杀一阵,不知去向,董越随即回师,全力与英字营鏖战。战至中途,侧翼又不知哪里冒出一支官军来,一阵冲杀,英字营独立难支,节节败退。所幸小老虎一举击破周慎中军,打开道路,北宫伯玉所部也趁势破阵而出,赶来救援,让成公英稳住了阵脚。

那董越却比不上段煨知机识时务,占据优势之际不舍得罢手,就此慢了一步;北宫伯玉一到,与成公英联手,将董越死死缠住,走脱不得。

等到小老虎击退华雄、段煨,虎字营又兴匆匆地朝董越所部杀奔而来。

第八十七章 落幕

到底是赶出来了,也把武功城下这一仗写完了

虎字营杀入战团,董越所部就如同雪上加霜,处境越发艰难起来。

虎字营真正是兵如其名,在自家主将的影响下,营中士卒如狼似虎;虽然时日不长,但是有小老虎这么一个勇冠三军的主将在,虎字营将士隐约都以凉州第一强军自诩。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自从大军杀出金城郡,先战畜官亭,再破盖勋,而后伏杀郭典,夜袭美阳,虎字营确实表现出一支强军的风范。

既然是强军,自然有相当的战斗力,何况眼下官军败退,虎字营所面对的,其实就是一场顺风仗;与英字营、湟中义从三路夹击,董越孤军不过数千骑兵,如何抵挡?顷刻间一败涂地。麾下张济、樊稠各率本部人马分路奔逃,董越也抛下大军,只带着少数亲信夺路而走。亏的这支人马都是骑兵,人人都有脚力,又在平原开阔之地,虽然溃败,还是有不少人逃出生天。

董越一逃,官军四散,到处都是两军骑兵,一方想跑,一方想追,往来奔走,缠斗不休。小老虎对于打落水狗毫无兴趣,眼见官军四散,心里顿觉无趣,干脆将人马四散,分头追杀败兵,自己只带了二三百骑,一路径去寻找成公英。小老虎看得出来,英字营经此一场恶战,元气大伤,而且乱战之中,也不知成公英本人是否安好。抓住几个英字营将士一问,却大都说不清主将去处。

将将走到战场深处,迎面有一员官军骑将,单枪匹马从凉州兵重围中杀出,正好和小老虎打了一个照面,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咦,怎么好像见过?”小老虎见了来人也是一怔,只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对面的官军骑将一见小老虎,想也不想,拨马往斜刺里逃走。可是他与小老虎骤然相逢,间隔不过数丈,他的马又哪里有踏雪乌骓来得快?

敌在当面,小老虎更不会轻易放过;看这骑将能单枪匹马破围而出,亦非寻常人物,不管是谁,总要先拿下再说。当下一拍乌骓马,三两步从后赶上,举矛就刺。对方似乎是眼见逃脱不得,横下心来回身力战,可是久战力疲,哪里是小老虎对手?三招两式被小老虎架开长枪,伸手揪住对方甲上的束带,一把拖离马鞍,掼在地上。而后虎字营士卒一拥而上,将其摁倒在地,绑得结结实实。

“押回营中,叫人看住了,回头我要问话。”小老虎心念成公英的安危,无暇细究,随口就打发人把俘虏送回去。

小老虎往来走了一回,还是未见成公英人在何处,反倒又撞见了一支官军残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小老虎有过一面之缘的“江东猛虎”孙坚。

原来,孙坚与徐荣汇合之后,并力突围,奈何周围凉州兵太多,并力太厚,几次突围都被挡了回来。正自绝望之际,恰逢董卓来援。孙坚、徐荣趁机杀出重围,从战场边缘处向北疾奔;当时董卓兵马声势浩大,吸引了凉州军各部的注意力,竟叫孙、徐二人成功逃走,沿途还收拢了数百溃兵,士气稍振。

成公英与董越鏖战之际,从侧翼袭击英字营的,正是这一部人马。原本孙、徐二人还打算击溃英字营后,与董越汇合;不料董卓无意与老边他们硬拼,很快退走,董越所部更是兵败溃散,生生把他们两个晾在凉州大军阵中。…,

所幸大军乱战之际,英字营损失不小,也不能尽数拦截官军败兵,孙、徐二人本来还暗自庆幸,或许能趁乱逃离,不料迎面撞上一头老虎。

美阳城下夜袭一战,孙坚是见识过小老虎的赫赫凶威,若说毫无顾忌,自然是骗人。如果是平时气力完足的时候,或许孙坚还会试着一报当夜之辱,可如今血战之余,身陷重围,众人都已筋疲力尽;此时撞见这么一头真猛虎,让孙坚这头“江东猛虎”也是有苦难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双刀将祖茂;他心知此刻再做迁延,所有人都要死于此地,当下厉喝一声道:“德谋,带文台先走。”随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舞动双刀,直扑小老虎面前。

孙坚大惊,拍马就要上前,却被程普一把拉住缰绳,急声劝道:“文台,留此无益,速速离开,不要辜负了大荣的牺牲。”

孙坚厉声道:“孙文台岂是弃众独逃之人,今日有死而已!”几次挣不脱程普,孙坚惊怒交加,举刀就要斩杀程普。身边黄盖、韩当一起扑上去,徐荣也在旁厉声道:“徒死无益,孙司马当留取此身,为来日复仇计!”众人七手八脚,架着孙坚夺路而走。孙坚、徐荣麾下十数名亲兵则抱定死志,留守断后。

孙坚怒吼连连,回过头来看时,只见祖茂力不能支,被那少年叛将一矛搠死于马下;部下十几名亲兵,相继落马。孙坚悲愤交加,目视祖茂落马之处,目眶欲裂,痛心大呼:“大荣,我必要为你报仇!杀我手足者,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小老虎一矛搠死祖茂,正要再追,不防斜刺里一群乱军冲来,拦住了去路,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逃出生天。

第八十八章 俱伤

武功城下轰轰烈烈的一战,跌宕起伏,几番反复之后,最终汉军和凉州联军打得两败俱伤。

大战结束时,官军在战场上留下了超过一万三千具的尸首,其中十之八九都属于周慎麾下人马,又以步卒居多。只因为周慎遇伏之后,从头到尾都是被动挨打,全军溃散之后,骑兵或许还能依仗脚力觅得一线生机,步卒却是深陷阵中,面对凉州联军的铁骑,无路可逃。再加上董卓突袭,击溃了韩遂与滇吾两部人马,危急之际,北宫、宋建、李文侯等人急于救援韩遂,根本就无心收拢俘虏,挡在他们路上的官军步卒,不论是抵抗的还是逃跑的,亦或是有心投降的,全都成了铁蹄下的亡魂。

董卓的部下损失也不小;原本他的精骑突袭韩遂,大占上风,却不料小老虎来得凶猛,虎字营和英字营又是出乎预料地坚韧,最终董越所部三千人折损了大半,只逃出来六七百骑。

段煨、华雄两部损失倒不大,不过华雄本人被小老虎一矛削成重伤,没有一两个月是养不好了——董卓为此大发雷霆;华雄是他最喜爱的勇将,论武艺在他麾下号称第一,从征以来大小数十仗不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再细加追问,得知伤了华雄的是一个脸上带疤,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小将,董卓登时了然,返回美阳的路上,不住口地痛骂小老虎和老边。

除了战死者,尚有一些运气好的官军败兵成了俘虏。那些人大多都在战场边缘,溃散之际,逃往四野,虽然最终逃不脱凉州铁骑的追捕,但是总比那些被屠杀的同袍命好一些。

这一仗,官军损失的不仅是兵力,更令人痛心的,是众多军中将佐的损失。周慎指挥的都是当初皇甫嵩一手带出来的嫡系精锐,军中将佐无不是一刀一枪从平定黄巾的战场上搏杀出来的,乃是汉军中的骨干。经此一战,三万人全军覆没,还连带折损了数名中郎将、校尉,至于都尉、都伯以下武官,战死、被俘者数以十计。

可以说,武功城下一战之后,皇甫嵩的嫡系人马——也是汉朝最精锐的大军——被彻底葬送。后来消息传到雒阳,皇甫嵩当时就痛心呕血,随即生了一场大病。

近年崭露头角的汉军骁将孙坚身带重伤而还,从江东跟着他一路走来的老兄弟祖茂被杀,让孙坚对凉州叛军愈发仇恨;而董卓麾下,也有一个当时并不起眼,但是后来闯下偌大名声的小将被生擒活捉,那便是张济的侄儿张绣。

张绣与小老虎曾于陈仓城外有一面之缘,侥幸从小老虎手中逃脱;此战中,张绣随着叔父张济出征,董越兵败之际,张济能够领残兵突围,便是因为张绣以身断后的缘故。不料张绣时运不济,突围时撞见了小老虎;当时他马力已乏,逃走不得,被小老虎当场擒下。当时张绣认出了小老虎这个凶神,可是小老虎却不大记得张绣;直至战罢回营,偶然想起还有个俘虏,提出来一问,才知道竟是“熟人”。

不过,此时的张绣还只是一介后生晚辈,不过背着张济侄儿的身份,才能让人重视几分。相比起张绣来,校尉麴义才是真正的大鱼。麴义正是大战之初,以孤军拦截宋建之人;他麾下兵马骁勇善战,死守不退,在乱军之中,居然一直坚持到周慎全军败散,他深陷重围,自知突围无望,干脆把心一横,就带着部下投降了老边。…,

老边得知麴义主动归降,大喜过望。麴义本就是凉州人,出自金城大族,与老边却是同乡。说起这个麴义,他本人是远近闻名的骁将,当年曾游历羌中,通晓羌胡战法,麾下领千余宗族家兵,在金城郡中更是号称骁勇善战第一。后来皇甫嵩入关征讨黄巾,麴义从征入关。

老边见了麴义,一番详谈才知道,平定黄巾之乱以后,麴义原本是想留在冀州任职的,只因为凉州之乱闹得太大,皇甫嵩有鉴于老边麾下诸部的强悍实力,不得已才召集旧部悍将,以求万全。麴义抹不开老上司的面子,才再次从征。本以为能够一战成功,也算是风风光光衣锦还乡;不料出征之后却是重重波折。

先是老上司皇甫嵩免职,新来的主将周慎出身雒阳中军,与麴义这样出身边军的将领不免有些隔阂,让麴义受了不少闲气。麴义本就心高气傲,早就忍耐不住有些怨言,如今兵败武功,走投无路,想起自己和老边是同乡,往年也曾有数面之缘,干脆就带着麾下宗兵投入老边麾下。

得了麴义这样的猛将,虽说一时还不能尽信,但是老边依然欢喜不已,也将此战惨痛损失带来的阴霾消减了不少。

算来算去,最可惜的还是跑了周慎。从官军俘虏那里得知,周慎在董卓援兵刚到时,便抛下大军和旗号,带着少许亲信弃军而逃,不知去向。联想到董卓在未露败象之际就主动退走,不难猜到当时情形,定是因为安然救出了周慎,才会让董卓有此举动。

虽然惋惜,老边也无可奈何。因为官军虽然损失极大,但是凉州诸部的损失也不小,大战之余,已经无力再图大举。

韩遂部下折兵十之六七,句就部落滇吾折兵过半,英字营同样折兵过半,连成公英都身带重伤。当时小老虎到处寻不到成公英,就是因为英字营将士在解围之后,立刻就把自家主将送回大营救治,却与小老虎擦身而过。

战后计点兵马,仅韩遂伏兵一路,就折损上万人,加上正面湟中、河关两部的损失,凉州联军战死者不下万人,带伤者不计其数——就连凶威赫赫的虎字营也在此战中损失了七百多骑。万幸的是,最终董卓主动退走,逃散的联军人马大多还能重新收拢起来。

不过,对于凉州联军而言,此战最大的损失,却是仇池氐王杨驹的战死。大战之际,杨驹带着近万步卒跟在韩遂身后,为大军接应;董卓一到,这支步军人马首当其冲。乱战之中,华雄突入杨驹中军,当场将杨驹斩于马下,连首级都被华雄割下带了去。后来打扫战场,老边他们只能凭借杨驹身上的服饰勉强辨别出身份,但是杨驹尸身已然被马蹄踩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这也是联军会盟以来,第一个战死的大首领,消息传开,联军士气大挫。

第八十九章 思归(一)

杨驹在凉州联军诸多大首领中,是最坚定的主战者。

杨驹的仇池氐国,是由氐人建立的一个小国家,内附汉廷已经历时百余年。原本其国在凉州西南界,地近蛮荒,内附之后几经迁徙,最终在仇池落脚,传至今日。仇池位于陇山西麓,乃是汉阳郡东界,隔着陇山与三辅的陈仓县比邻。可以说,仇池氐国既是从凉州东进三辅的必经之路,也是凉州反叛之后,面对朝廷平叛大军的第一线。

因为种种缘故,杨驹就成了凉州联军之中,最坚定的主战派;不仅支持老边主动出兵,同样也支持韩遂继续驻兵三辅,与官军对峙。武功之战的目的既然是消耗官军实力,自然也得到杨驹的极力赞成。谁知他竟然会折在武功城下。

杨驹的人头,让董卓在官军的功劳簿上添了浓重的一笔,任谁也不能抹杀。

老边等人为董卓如何会突然出现在武功而困惑不解。好在这一场大战,也俘虏了一些董卓部下,虽然品秩不高,不能知晓军机秘要,但是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难。

董卓是在周慎出兵当天的夜里出营的。万余骑兵,摸黑走了一夜,幸亏军中多有熟知道路的雍凉土著,否则非走迷路了不可。而且也就是在大军行进之际,偶然发现了韩遂伏兵的踪迹,悄然蹑在身后,最终突袭成功,打破韩遂。

简单地说,董卓就是吊在韩遂身后跟上来的,而韩遂对此毫无察觉。

老边是在大帐之中,当着所有首领的面审问的俘虏。老边问一句,俘虏答一句;俘虏答一句,韩遂的脸就涨红一分;到最后,涨得变成一张黑脸,头都不敢抬。这个时候,韩遂不用看就能明白在座众人目光中的含义;充满了愤怒、怨恨,更多的还是不屑和嘲讽。

战前分兵,老边一再叮嘱,务必警惕美阳大营的官军别出诡计,让韩遂再三谨慎小心。结果偏偏就是因为韩遂的一时大意,几乎断送了联军的大好局面。

韩遂是在当天入夜之前拔营追击周慎的,与董卓的兵马几乎就是前后脚来开了美阳。如果韩遂能多出哪怕半点耐心,再等一等看一看,就可以第一时间发现董卓大军的异常举动。董卓是跟着韩遂来到武功的,前后几十里路途,哪怕韩遂当时更多一点点谨慎小心,也足以发现尾随在后的董卓大军,至不济也不会落得如今惨败的下场。

可惜的是,世上没有许多如果。当周慎明显要落入老边陷阱之中的时候,韩遂眼里只剩下战功,只剩下一战成功之后的声威大盛,风光一时的美妙前景。在韩遂心里,只要能立下大功,就可以在军中有更高的威信,说话时也有更多的底气;也才有机会实现胸中的抱负。

如今这一切,都已成空。

韩遂兵败,他好容易凭着往日名望聚集起来的人马死伤无数,只剩下不足千人;一向支持他的杨驹战死,仇池氐国的大军也损失殆尽,让韩遂失了军中奥援。更要紧的是,经此一战,所有羌胡首领都发现,虽然韩遂颇懂得练兵之道,但是并无临机应变之才。

同为金城郡名士,和老边比起来,韩遂明显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对于唯力是视的凉州人而言,不懂得打仗,就是最大的无能。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个道理,唯有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舔血的凉州人理解得最深。…,

问清楚此战的来龙去脉,大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过了半晌,老边突然开口,淡然问道:“杨驹兄弟一去,仇池国该是他的儿子当家。他的儿子是叫杨千万吧,当初我曾经见过,却不知道多大年纪?”

滇吾是汉阳人,与杨驹一向交好,便说道:“是,是叫杨千万,是家里的大儿子,今年该有二十出头了。”

“还年轻啊,仇池氐国不但失了一个氐王,还丢了几千人马,老夫就怕那小子会撑不住场面。”老边揉着额头,话声有些喑哑;“今后,大伙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

众人心头沉重,默默点头。杨驹在军中人员不错,而今横死沙场,诸部首领不免都有些感伤。

“今日一战,咱们斩杀官军一万三千人,俘虏的官军……刨去重伤残疾,能活下来的大约一万两千人。”老边低垂着目光说道,“依老夫的意思,这一万两千人里边,分出一半,送去仇池。仇池氐国今番伤了元气,若无外援,十几年都恢复不过来。”

滇吾与杨驹关系最好,点头道:“应该的。杨驹兄弟在天有灵,必当感激边帅。”滇吾是极重情义、恩怨分明之人,这几句话也是出于肺腑。

老边摇了摇头,叹道:“我倒宁可杨驹兄弟活着,也不要这么多俘虏。”顿了顿,老边又道:“滇吾首领麾下损失也大,老夫做主分出两千俘虏给你。至于其他四千俘虏,大伙商量着分了吧。虎字营和英字营就不必了。”

“可是官军未必都愿意归附……”滇吾有些为难地说道。

老边失声一笑,淡然道:“你们也都是一部首领,又不是没杀过人的娃娃,还用我教你们怎么做吗?”

滇吾闻言愕然;他突然从老边眼里,看到了无穷的杀气。滇吾明白过来,是今日一战的巨大损失,让老边一改往日宽厚秉性,而多出了几分暴虐。说起来,这样的变化反倒让老边看着更像一个大军统帅,更像一个武人。

帐中又有人说道:“英字营今日折损也不小,虎将军又立大功,怎么可以不算他们一份……”

老边挥手打断话语,虽然平淡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此事不必再议,起兵以来,老夫收的缴获也不少,足以弥补两营的损失……今日一战,是老夫轻敌,故有此大损,岂能厚颜再瓜分缴获?”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一旁的韩遂霍地站起身来,在众人目视之下疾步退出帐外,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第九十章 思归(二)

老边目送着韩遂离开,默默地没有出声;从始至终他没有对韩遂的失误做一个字的指责,但是这比不意味着老边心里真的毫无芥蒂。只不过,老边自认为是一军主帅,韩遂有错,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这个主帅用人不明,将一个不合适的人选放在了一个极重要的位置上。

老边在骨子里是个既有担当之人,武功一战惨胜如败,他自认要担上一半的责任,又如何能够口出而言,去指责旁人?但反过来说,韩遂失机,实为大过,若是不加追究,又如何能服众?现在韩遂知耻而去,让老边省得难做,也使得他心里的芥蒂少了几分。

韩遂走后,帐中的气氛莫名就活跃了一些,几个首领看老边一时无话,于是又凑在一堆,商量着如何分配今日的缴获和俘虏。几个人互不相让,直言快语,争得很是激烈;不过到底还是袍泽,也顾及安坐上首的老边,众人也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吵起来。

老边听他们争了许久还争不出一个结果,也懒得再听,却喊过呆坐一旁无所事事的小老虎,轻声道:“虎娃,今日你其实又是首功,不过我不能奖赏你,你不会怪我吧?”

小老虎坦然摇了摇头,却为他人担心:“成公英今天打得很是出彩,你瞧伏兵那一路,只有他坚持到最后,自己还挨了两刀;他若是也不奖赏,那岂不是白白挨刀子了?”

老边微笑道:“你和君华都算我的嫡系,虎字营和英字营也因此得过不少好处。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有的时候,你们也不得不吃一点亏,甚至要受很大的委屈。”

小老虎疑惑道:“就好像现在吗?”

“对。”老边很果断地回答道。

“为什么?”

老边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悄悄指了指仍在争论的一干首领,轻声道:“为了他们,为了人心。”

小老虎茫然地瞧了瞧争论不休的一群人,半晌不能想明白:“为了他们的人心,只是为了他们高兴么?我不明白——对成公也不公平。”

老边轻声斥道:“什么是公平?公平不公平,哪里有一个标准,还不是在于人心。你觉得我对成公不公平,可是他们却会觉得这样做才算处事公道。所谓公平二字,全在于你怎么看,怎么想。”

“难不成就该惯着、哄着他们?”小老虎不服气,声音稍稍有些大,被老边狠狠一瞪,又缩了回去。

“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情,当然要讲究一个分寸。”老边看着小老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我让他们觉得处事公道,所以我才能做名副其实的主帅;但是我既然是主帅,那不仅能够施予恩惠,自然也能施与惩罚。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违了我的法度,我也能名正言顺予以严惩。因为他们既然在瓜分缴获的时候享受了公平,自然也要在军法面前恪守公平。”

小老虎挠着头,觉得老边教的这些东西,比王越教的最艰深的剑法还要难懂。

老边也没有指望小老虎一朝顿悟,他教导一番上位者的道理之后,又说道:“今日一战虽然艰苦,但是你却不能休息,明日一早,虎字营就要拔营,先一步回汉阳去。你不是担心君华的伤势么,那就带上他一起,回冀城去养伤。君华复原之前,英字营暂时归你统领,也和你一起回汉阳去。”…,

小老虎讶然道:“老边,你要退兵?”这一次小老虎没有压抑住声音,却把其他几位首领都给惊动了。听到“退兵”二字,众人也像小老虎一般惊讶,暂时都没有了争抢的心思,都把目光转向老边身上。

“老边,真的要退兵了?”李文侯是一力主张回守凉州的,对退兵之事也最是急切,忍耐不住第一个问了出来。

老边肃容道:“不错,今日一战,咱们损耗官军的目的已经达成,而且自身也伤了元气,无力再攻美阳;既然再打下去也是无益,不如就着手安排退路,免得临时慌乱。”

这是出兵三辅以来,老边第一次主动说起退兵之事。此前因为退兵还是继续坚持而产生的争论,今日也没有再出现在大帐之中。众人也都知道,今日一战确实损失极大,一时之间难以恢复,图谋三辅之事暂时无望;而且老边一向见事精明,鲜有差错,既然连他都觉得应该退兵,那就肯定是到了非退不可的时候。

见到众人默认了退兵的决定,老边就顺势做了安排:“文侯,过两日你就率本部人马回守陈仓,那是我军回凉州的必经之路,你务必要小心在意。陈仓城里要随时囤积大军十日的军粮,以备不时之需。”

而后老边出乎众人预料地点了麴义的名字,他喊着麴义的表字说道:“建公,你部下人马损失不小,不如先一步跟着我家虎娃回去,驻军陇西郡氐道城,与冀城成犄角之势;一来休整,二来,替我盯紧了陇西临洮一带;临洮是董胖子的老家,东南方又直面武都郡——武都郡里如今还盘踞着一个李相如。建公,你要提防有人弄鬼,尤其是李相如,决不能给他可乘之机;我从冀城给你划拨一些钱粮,由你自行招募兵马,但是有一条,在我大军回凉州之前,决不能放李相如踏进陇西。”

麴义是刚刚投降过来的官军将领,老边对他如此信重,让诸位首领无不讶然,更有几位心思阴沉些的,不免忧心忡忡。氐道是陇西东南门户,与武都相距极近,离冀城也不远;万一麴义勾结李相如,大军一日一夜就能杀到冀城。老边如此安排,即便是为了示信于麴义,也不该如此行险吧?

老边人老成精,如何不知道众人的心思,但他却不以为意,反倒激了麴义一句:“怎么,建公是担心压不住那李相如?不用担心,我让虎字营驻扎冀城,若氐道支持不住,建公可以向我家虎娃求援。”

麴义是心高气傲之人,当下一瞪眼道:“边帅小觑麴某了,我行伍十余年,若是不能对付一个弃城而逃的李相如,还要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相助,岂不是将脸皮都丢尽了?”

麴义高傲,嘴巴也没遮拦,一句“乳臭未干”,当时就惹恼了小老虎,虎目一瞪,反唇相讥道:“我还当今日武功城外,你早就已经把脸皮丢光了,没想到还留了几层。”

麴义气得直翻白眼。

第九十一章 夜语

小老虎与麴义的嘴皮仗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老边安排好退兵事宜,很快就散了帐。众人离去,小老虎却被老边留了下来。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看看左右无人,老边才开口说道:“虎娃,你这次回汉阳,还要带上一个人回去。”

小老虎看着老边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就是一咯噔,问道:“谁啊?”

“吾麻丫头,还能有谁?”老边笑眯眯地盯着小老虎,想看看他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的反应。

小老虎不出所料,一听见疯丫头的名字立时面露苦色,有心拒绝;可是看着老边那一副明显是“笑里藏刀”的笑容,又几次不敢张口。打小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忤逆老边的意思,根本就是自找苦吃,老头子有的是办法整治自己。

想了想,小老虎还是不甘心,试探着问道:“为什么要带着她呀,她就那么几百号人马,放在哪里都不顶事……”

老边一挥手打断了小老虎的话,故作惊奇地反问道:“那丫头是你媳妇,你不带着谁带着,瞧你这话,问得可怪了。”

“可是……可是……”小老虎抓耳挠腮,想寻摸出一个借口来。“可是……对了,我和成公英都走了,虎字营和英字营都不在你身边,应该留下吾麻来保护你才对。”小老虎喜滋滋地找到了一个自以为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边脸一沉,佯怒道:“你不是才说她那几百号人马不顶事的么?现放着几万大军在这里,要是都不能保护我周全,多出这几百人有什么用?”

小老虎心里叫苦不迭,深为自己失言而后悔——好端端地贬低良吾部落的兵马干什么,早知道该夸啊!

看着小老虎坐立不安的模样,老边面上淡然,肚子里都快笑抽筋了;小老虎眼下这般模样,就好像一个三尺蒙童,为了种种原因,在父母长辈面前耍着滑头;小孩子的把戏拙劣而幼稚,明明被大人一眼看穿而不自知,兀自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每每惹来长辈一阵发噱。

“行了,别瞎琢磨了!”老边一拍小老虎的虎头,拿出家长作风一锤定音;“叫你带上你就带上,哪儿那么多话?吾麻丫头不但跟你回汉阳,有机会还得回金城。将来你们总要成亲的,成亲之前,总得让你阿娘也见一见吧?”

说起边夫人,小老虎彻底没声儿了。

“走吧,陪我出去走一走。骑马骑了一天,晚上又坐了半夜,腿都肿了。”老边站起身来,朝帐外走去。

小老虎按下郁闷心思,亦步亦趋跟在老边身后。不太分明的月光下,老边身后拖出长长的黯淡影子,随着他行走的身形,在地上摇晃着。

“明天,阎进思会和你一起回去汉阳。他如今是朝廷通缉的反贼,又是个文弱书生,路上,你多照顾他一点。”

“哦,知道了。”小老虎闷闷地答道,还在为与吾麻这一路行程而烦心。

老边背着手,随意地在营中散着步,周围只有一些隐约的火光,联军将士经过一日苦战,大都已经疲累至极,躺下睡了。周围此起彼伏的,都是这一群厮杀汉子的打鼾声。这时老边才突然发觉身后小老虎的异样,闷声不乐,不像往常一样跳脱不定。

“真没出息,以后别是个怕老婆的。”老边猜到小老虎心思,暗自鄙夷。…,

二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竟而走到了大营寨门前。门下似乎有个人影,端立不动,不知是谁。老边就着门前点起的篝火,凝目细辨,认出竟是半途离席而去的韩文约。韩遂此时站在门下,背对着老边,一身落寞,远远地凝视着原野上的浓重墨色,不知道在一片黑暗之中,究竟能让他看到什么?

老边走到身后,韩遂已然知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继续远眺着寨门之外,久久之后才开口道:“老边,你应该……已经做好回师的准备了吧?”

“现在的情形,不回去又能如何?”老边学着韩遂的样子,将目光投向遥远空寂的黑暗。浓重的夜色,仿佛有着莫名的重量,压在两个人心头,让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喑哑深沉;内中是脱不去的忧虑。

“是啊……该回去了……”韩遂似述实叹,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他与老边并肩而立,完全没有了大帐之中那种尴尬的气氛。从小老虎的角度看过去,这两个人的背影,竟是如此地相似。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踏足三辅。”韩遂悠然叹道,“有些可惜了呀……”

老边比韩遂多了几分坦然,说道:“没有什么可惜的,如今时机不对,天时不与,人力难回,现在,确实还不是我们的机会。”

听到老边的话,韩遂胸中悲从中来,似乎有万千的情绪想要宣泄出来,却不知从何说起。默然半晌,一腔悲愤只化作一声长叹:“凉州人……太苦了,为什么我们不论如何努力,就是找不到一条出路呢?老边你说天时不与,可是我们能够等到你说的天时么?”

“我不知道。”老边回答得很快,干脆得让韩遂都有些讶异;“天下已经要乱了,今时不同往日,从黄巾之乱就可以知道,确实要大乱了。所谓时机,就算你我等不到,总有人能够等到。”

韩遂为之失笑,指着身后正发呆的小老虎道:“让这小子接着等?”

老边一乜眼,满是得意神色:“你羡慕也没用,谁叫你天生注定只有当岳父的命,一连生了六个,都是丫头。”

韩遂恼羞成怒:“这小子也不是你生的……”

“有本事你也捡一个去……”两个老朋友一斗嘴,原先满腔悲沧情怀霎时无影无踪。小老虎被殃及池鱼,被两个人夹在中间,挨了一头一脸的口水。

韩遂突然道:“老边,不是我说,我家里那么多丫头,不如你挑一个,让这头老虎崽子给我做女婿怎么样?”

老边没好气道:“我家虎娃早几年前就定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韩遂幽然一笑:“定亲,我怎么觉得,吾家那丫头,不像是个媳妇,更像是咱们手里的……”

韩遂的笑容有些诡异,话未说完就被老边打断了。不满地瞪视了韩遂一眼,老边若无其事地对小老虎道:“虎娃,明日你绝早就要拔营,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明天一早,和吾麻一起上路,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可不许你再犯浑。”

小老虎听到韩遂说起吾麻,就不自觉有些上心,偏生被老边突然打断了;他不敢违拗老边的意思,只好应了一声,转头离开。

等小老虎走远,老边回过头来斥道:“文约,有些话心照不宣就好,怎么可以说出来,还是当着虎娃的面。”

韩遂不以为意地一笑:“那有什么,良吾部落那小子肯把亲妹妹送来,本就是存了心思,用吾麻丫头来做人质。这件事情,但凡明白人一看就知道。”

老边道:“虽然有这个意思,但是那两个孩子的婚事,是我和迷钳兄弟定下来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容更改。吾诃子把他妹妹当什么我不管,在我这里,吾麻就是虎娃的媳妇,将来他们成亲的时候,也少不得要在我面前行大礼的。而且,我确实很喜欢吾麻那丫头的性子,会是虎娃的良配。”

韩遂却想起吾诃子的事情来,阴恻恻一笑:“你喜欢那小丫头,却不一定喜欢那小子吧?要不然,又何必叫吾麻跟着虎娃回去?你分明还在防着那吾家那小子。”

“那个小子,我当初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如今长大了,越发不得了了,看他在武威所作所为,诚有枭雄之风。”说起吾诃子,老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阴沉。

韩遂突然想起了什么,面带冷笑说道:“这一次咱们回军凉州,其实是不败而败,大军声威难保受挫;你说消息传开之后,那小子又会起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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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降将(一)

大战刚刚结束,还有两章过渡章节

九月初秋,小老虎又一次翻过陇山;想起自己几个月前与成公英偷偷摸摸带着几千人过陇山,往散关“劫取”粮食的场景,再看看此刻还躺在车厢里不能下地的成公英,饶是小老虎心宽不知愁滋味,也不禁有些唏嘘。

因为要照顾成公英的伤势,小老虎这一路上走得不快,离开美阳七八天,才回到汉阳地界。这一路上,虎字营和英字营七千多骑兵浩浩荡荡,沿途宵小远遁,倒还太平。

阎忠打量着道旁的风景,叹道:“回来之前曾听人说,凉州大乱,盗匪横行,百姓无以安居,流离失所。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实。我就说嘛,凭老边的手段,要说治理凉州井井有条或许不能,可要是弄得盗匪流寇横行,可就成笑话了。”

阎忠此时就坐在搭载成公英的马车车辕上,悠然自得地拍打着膝盖,意态悠闲。也不是小老虎小气,找不出多一辆马车给阎忠;实际上,阎忠的车驾是老边亲自叮嘱安排下的,在这一路人马中是最好的,比成公英这个病号的待遇还要高上半筹。只不过,这位阎进思先生是个闲不住的主,一路走了几天,找不着人说话,可把他憋了个半死。看着营中,一群武夫,连找个识字的都难,吾麻丫头倒是有一肚子汉家学问,可是那一个青春活泼的小丫头,天马行空惯了的,一个念头能跑出十万八千里,阎老先生哪能跟她聊到一起去?成公英本来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惜受了伤,如今还不能下地,多说几句话就喘。

找来找去,竟然只有小老虎最合适。这小子看似大大咧咧,与寻常武夫没什么两样,但是阎忠知道,这小子肚子里其实还是有些货的。别的不说,就凭老边这六七年的教导,哪怕真是一块木头,也该开窍了。于是,每日寻小老虎说话,就成了阎先生一路上唯一的消遣。而小老虎一路上,经常就是骑着马护在成公英的马车旁,阎先生于是也干脆弃了自己的马车,蹭到成公英车上来了。

“凉州是一块宝地啊,俗话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关西将门,其实十之八九都出自凉州。”阎忠感叹着说道,“虎娃,你可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么?”

小老虎沉默地摇了摇头,这几天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好,始终闷闷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阎忠寻他说话,其实大多数都是阎忠在说,小老虎在听,却很少有开口的兴趣;仿佛就是一个最好的听众。

阎忠也习惯了小老虎的做派,自顾自地说下去:“关东出相,十之八九,是读书读出来的。雒阳太学里边,太学生有七成是关东人,次则江表,再次则两川。这些人,都是卿相的种子,也就是这一类人,从光武皇帝光复大汉天下,一百余年间,始终霸占着朝堂。这些人,不过是仗着父辈余荫,论才学品性,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说到这里,阎忠突然轻声吟唱起来:“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清白寒素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唱到最后一句时,阎忠稍稍放大了声音,反复吟唱,透露出浓浓的讽刺意味;“高第良将怯如鸡……高第良将怯如鸡……”

“什么是良将?良将岂能从高第之门选辟而出?小老虎你说,良将该从何而出?”阎忠兴之所至,浑忘了小老虎近日化身闷葫芦,突然开口相问。…,

“打出来的,是打出来的……”阎忠此时陷入了自己的兴奋情绪候中去,有些失态地高声嚷叫起来;“自古以来,哪一个良将不是一仗接一仗打出来的,从没上过战阵,从没杀过人,甚至骑个马都七倒八歪的人,怎么会是良将?”

小老虎看着激动不已的阎忠,微微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对于阎忠莫名其妙爆发出来的激烈反应不置一词。因为从美阳离开的时候,老边就特意交代过,说阎忠这老小子,在关东的时候受了点刺激,情绪上难免有些不对,叫小老虎不要理睬,由他自己闹腾去,小老虎只要保护他周全就好。

这一路行来,阎忠果然如老边所言,时不时就会激动一番,指斥天下是非,不能自已,小老虎已然见怪不怪了。其实,要是小老虎知道,这位阎进思先生,在北宫伯玉反叛之前,就敢孤身一人鼓动当时朝廷第一功勋名将皇甫嵩谋反,就会更清楚地知道他的不凡之处。毕竟,这位可是在北宫伯玉、老边等人之前,抢先一步当上大汉朝谋反逆贼的凉州人。

阎忠正自说自话的时候,从马车后面传来清脆的喊叫声:“憨老虎,你等等,等等我。”吾麻小丫头策马而来,边跑边喊,带着若有若无的娇嗔之意,喊得小老虎直皱眉头。

这一路上,小老虎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清脆娇柔的声音;这也是他一路愁眉不展的直接原因。话说回来,你当小老虎一直守在成公英马车旁是因为忧心袍泽伤情么?成公英伤势虽重,其实并无危险,小老虎也不是那种婆婆妈妈、杞人忧天之辈;以他的性情,岂能整日守着成公英寸步不离?

说穿了,这是小老虎拿成公英当幌子,做挡箭牌呢。在美阳相处的那几日,小老虎基本摸清了疯丫头性格中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懂分寸,知进退;不该说话就绝不说话,不该闹的时候绝对是个乖巧守礼的大家闺秀。现在成公英伤得下不了地,只能静养,受不得吵闹,小丫头一到他马车前便即自觉收敛三分,连说话声音都会小下去。

以小老虎对战机把握能力之精到,一俟发现了成公英的妙用,如何还不懂得善加利用?这几日他守着成公英,一副袍泽义重的模样,其实倒有一大半是装给疯丫头看的。

这一招原本十分有效,路上一连走了几日,小丫头轻易都不来搅扰;可今日不知为了什么,小丫头一路大呼小叫而来,语带嗔怒,全无顾忌;眼看着绝好的护身符失了效用,小老虎本能地就皱紧了眉头。

第九十三章 降将(二)

不论小老虎如何头疼,吾麻还是赶了上来。小姑娘怒气冲冲,似乎是来兴师问罪一般:“小老虎,后边那两个降将,你到底管不管?”

小老虎无奈道:“又怎么了?”

“就是那个麴义,非说我的人乱了行伍秩序。”吾麻小丫头愤愤不平,“我不过是想让我的人走快一些罢了,谁叫他麴义的人马走得那样慢吞吞地?”

小老虎心下一动,问道:“你是想越过麴义的队列,走到前面来?”

“是啊。”吾麻丫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

“不行。”小老虎一口否决了,“行军之时最要紧的就是部伍分明,你怎么可以随意就越过前军的队伍,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吾麻气急道:“怎么不可以,只不过是叫他麴义先让一让,由我先过,把他的位置让出来给我,谁前谁后还不是一样的?还有你,为什么非把我的人马安排到队伍的尾巴去,除了断后的那个张绣,就是我良吾部落的人马拉在最后面。”

吾麻说者无心,小老虎听者有意,心里就是一紧;小老虎是这一路归师实质上的主将,行军队伍自然由他编排,将良吾部落人马远远安排到后面,也是他的主意,其中用心不言自明,却被小丫头无心之下一语道破。

小老虎心里揣着鬼,不敢答话,吾麻小丫头却不依不饶:“那个麴义,说起话来好不气人,说什么我们良吾部落一点都不懂规矩,还笑话我们都是乌合之众,只会好勇斗狠,到底是蛮夷……你不觉得他太过分了吗?”

小老虎慢慢琢磨了一通,点了点头:“说的是过分了点,不过,说到军法那一条,他没有说错……”

吾麻一怔,而后就大发娇嗔,心里说不出的委屈:“怎么你也这么说,连你也伙着那些人来气我……”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抬手就是一鞭打在小老虎背上。这一下浑若无力,没有丝毫的火气,更多的是小情人间一种暧昧的亲昵举动。

小老虎是虎皮虎骨,就当是挠痒痒一般,嘴里还继续讨人嫌:“麴义说的确实没有错,行军之际,最忌乱了队伍,他让良吾部落守规矩,怎么能是错呢?”

“你还说,就是故意气我!”吾麻气不过,一连又是几鞭,给小老虎背上挠痒痒。

小老虎作势躲闪着,好像真的在害怕疯丫头的鞭子;他如今也发现了,有时候不与疯丫头针锋相对,顺着一点,自己的麻烦会更少一点。“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吾麻作势喝道:“你下令,让我的人马走在麴义前面,靠近中军来。”

“不行,队伍已经定下来了,不能朝令夕改。”小老虎一口回绝,心里却不免有些发虚。

吾麻没想到小老虎回绝得这般干脆,眼珠子一转,又道:“那你就下令,严惩麴义,他故意诋毁羞辱友军,要他赔礼道歉。”

“那就更不行了,麴义又没有做错!”小老虎又是一口回绝,这一次却是理直气壮。

吾麻一时气急,刁蛮之气发作起来,鞭子没头没脑抽过去,这一下却真正带了几分火气,打得小老虎四下躲闪,最后干脆一拉马缰,躲开一旁,拉开了和疯丫头的距离。

两个人打打闹闹,阎忠在一旁乐呵呵地看了好一场热闹;心里也暗自琢磨:“这个小老虎崽子,看似懵懵懂懂,其实心里却明白得很。虽然对小丫头的刁蛮性子处处忍让,但是遇到军务大事,却能坚持己见,寸步不让,不为一己之好恶亲疏而有所偏袒;如此性情,殊为难得。说起来,这两个小家伙还真有相似之处,都是小事随性,大事端方的性子,若只论品性,还真是般配——老边果然是慧如炬。”…,

两个小家伙正自打闹不休,后面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员骑将疾驰而来。来到近前,却见大军主将被小丫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几乎要抱头鼠窜,登时愕然不知所措。还是小老虎眼尖,发觉来人,急忙一停,伸手捉住吾麻的纤纤玉腕,半是告饶半是责备地说道:“张绣来了,必定是有事找我,不许胡闹了。”

吾麻回头看见张绣,登时就不管小老虎了,却把气都往张绣头上撒:“张绣,刚才你就和麴义合伙欺负我,现在还要到老虎这里来,是来告状的不成?”

张绣满脸苦涩,不知如何作答,幸好还有小老虎为他解围,斥责道:“吾麻,不要胡闹,张绣为全军押后,来找我自然是有事,怎么会为了你那一点小事来告状?”

吾麻嗔怒道:“我才不信,你问他,是不是来告状的?”

吾张绣忙一抱拳,对小老虎道:“虎将军,适才吾麻小姐在后军与麴校尉起了些争执,虽说不是大事,后军却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没能跟上中军;属下有些不放心,才来禀报虎将军……”

吾麻一皱鼻子,娇喝道:“说得好听,你这么快赶来这里,还不是怕本姑娘到老虎这里来告状,才眼巴巴跑了来,说是禀报,是来看风色的吧?”

张绣被说中心思,不由面上一红。他是新来降将,虽然看老边和眼前这位虎将军的意思,对他颇为坦诚信任,但是放在张绣自己的心里,终不免心思重了一些,有点过于谨小慎微的意思。

小老虎拦到不依不饶的吾麻身前,断然道:“吾麻,我相信张绣兄弟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许再胡闹了。扰乱行伍,本来就是你不对。”

小老虎的脾气直来直去,说话也不留情面,吾麻被说得又羞又气,万般委屈在心头,眼圈登时就红了;她不愿在人前无理取闹,更见不得小老虎一副不讲情面的模样,一打马鞭,青骢马绝尘而去。

小老虎怔怔看着小丫头拍马而去,心里亦有些无奈。身后的张绣更是心中忐忑,不知眼下该做何言语,只能手足无措地呆在一旁。

阎忠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个小冤家的争执,他既然也觉着小老虎和吾麻确实是良配,便难得地出言帮了小老虎一把:“虎娃,你愣着干什么,现在不追上去哄那丫头,回头更有得你罪受。”

小老虎疑惑不解地看了看阎忠,猛地恍然大悟,打马追着吾麻而去。

张绣发现自家主将一句交代都没有,就那么追着小女孩跑了,登时目瞪口呆。

阎忠扬手挥开马蹄扬起的尘土,笑了笑,转而对张绣道:“小将军,你就是张济的侄儿张绣?”

张绣回过神来,朝阎忠一拱手道:“晚辈张绣,见过阎先生。叔父曾多次提及阎先生,说先生是汉阳名士,今日得见,是张绣之幸。”

阎忠不以为意地笑道:“不必如此多礼,我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礼数,来来去去,烦人得很。”

张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由自主又往小老虎离去的方向看去,但也只能看到一路的黄尘和滚滚向前的大军队伍,再难辨小老虎的人影。

阎忠看到张绣的举动,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淡然笑道:“张绣,你其实不用如此重的的心思;那只老虎看着年幼,但处事公道明白,不会因为那小丫头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就有所偏袒,你大可以放宽心。你瞧瞧麴建公,他就比你明白得多;明明是他得罪小丫头更深,可是他根本就不来。”

张绣郝然道:“是晚辈失态了。”

阎忠又道:“既然来了,左右无事,不如你和我说说美阳城的事情,董仲颖在美阳,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第九十四章 降将(三)

这是补上周五的那一章。小老虎要过上一段不怎么舒心的太平日子,很快又要有大仗要打了

张绣一惊,动容道:“先生为何这么说?”

阎忠笑而反问:“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老边是放了你回去的。”

张绣眼神一黯,不觉长叹了一口气,万般苦涩在心头。

老边得知张绣身份之后,确实放了他回去,但是没有两天,张绣又自己回来了,而且是被逼着逃出来的。武功之战,官军被俘的将佐除了投降的,其余全部被杀,唯独张绣完好无损地回来,岂能不让人起疑?

张绣犹然记得,刚刚回到美阳时,叔父张济喜出望外,在营中摆下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可是到了当天夜里,情况就变了。各营上下纷纷传言,说是张绣已经投降叛贼,回来是为刺探机密而来,否则那么多被俘将官,为何只有他一个能回来?张家叔侄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但是到了第二天,传言已经变成董卓与叛贼暗中勾结,所以才能救回自己部下;甚至武功之战的惨败,也有董卓在其中做的手脚,最后又自己出面救回周慎,好卖个人情。否则的话,为何能够瞒过叛贼耳目,及时赶到救援?

谣言愈演愈烈,终于让张济意识到不好;当时董卓被请去张温帐中议事,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传令提审张绣。张济知道不好,与一众袍泽一商量,横下心来送张绣离开,对外却只说张绣逃了。

张绣回到美阳还不足一日,就被逼得孤身逃亡,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可去,没奈何,只好照着叔父张济所言,又回到老边这里。张济是董卓的老部下,与老边有过数面之缘,得了张济亲笔书信,老边也不疑有他,收留了张绣,还将他分派到小老虎营中。此时小老虎已经上路两天了,张绣紧赶慢赶,在郿县赶上了队伍。

“董仲颖虽然毛病不少,但是护短这一条却是人尽皆知的;连他都保不住你,可想而知,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阎忠没有幸灾乐祸,神情中更多的是一种嘲讽的意味,对官军中尔虞我诈,强敌面前还互相算计拆台的行径极为不齿。

“阎先生明见,晚辈当时一逃,却坐实了勾连叛……边帅的罪名,晚辈想来,既然已经背上了罪名,倒不如干脆真的反了吧,那一边……已经是回不去了。”张绣由衷欧感叹,但是话里隐约仍有为自己辩解之意。

阎忠听出了张绣的意思,也不去说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幸亏你当时逃了出来,否则不但自身难保,还要牵累到董仲颖。”

张绣讶然道:“先生何出此言?”

阎忠淡然一笑,他曾随皇甫嵩平叛,不论朝堂上,还是军中,种种龌蹉,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说董卓被请去议事,随即就有人来抓你,哪有那么巧的事?分明是有人支开董卓,好拿你开刀。你在军中不过是小小都伯,真要查你,又何必大动干戈?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从你身上找到把柄,真正要对付的,是董仲颖。”

听此一说,张绣恍然大悟,愤然道:“那些人痴心妄想!军中上下,谁不知道董将军对大汉的忠心,晚辈的事情更与董将军无关,他们便是抓了我,也牵扯不到董将军身上。”

阎忠冷笑道:“三木之下,何患无辞?你要是当真落到他们手上,要什么供词没有?真到了那个时候,董仲颖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至于你,只怕连尸首都不知在何处了。”…,

张绣回想起自己逃亡前后的情景,再一对照阎忠的说辞,心中登时了然,禁不住冷汗涟涟。怪不得自己的叔父和一干军中将领如此急迫,怪不得董将军的那个女婿李儒当时会自作主张,原来他们都是深知其中险峻,才会急急忙忙送自己出逃。

“想不到,张温等辈如此歹毒心肠,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定叫他们百倍奉还。”张绣咬牙切齿地说道。

阎忠笑道:“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既然来了,还是安安心心在这里呆着吧。天下渐乱,以后未必没有洗刷你冤屈的机会。而且,以董仲颖的心计手段,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能善罢甘休?这个仇是结的越发深了。”

“晚辈走投无路,能得边帅收留,虎将军待我也与旧日同袍一般无二,在下岂能不尽心力。至于洗刷冤屈,怕是没有机会了。”张绣苦笑着说道。

“罢了,你看前面,老虎和那丫头一起回来了,你要和那丫头见面,脸上须不好看,还是避她一避。不过你也大可放心,那丫头虽然娇蛮,其实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一直与你为难的。”阎忠笑着让张绣回去,张绣确实也不愿再与吾麻朝面,应声而退。

注视着张绣离开的背影,阎忠摇了摇头,心中暗叹:“这个张绣,心思也太重了一些,如此谨小慎微,一句话也不敢说错;比起麴义的傲气豪迈,真是天差地别。不过看他说起张温时的恨意,倒还不失大丈夫的烈性。”

正自思酌,前头小老虎带着吾麻并骑而归。看吾麻丫头眉开眼笑的模样,分明是被哄得开心,而小老虎脸上微见郁闷之色,想来是又被小丫头趁机整治了一通。

“阎伯伯好,伯伯怎么也在这里?”小丫头心情极好,远远地就和阎忠打招呼。

阎忠揶揄道:“好嘛,你这丫头,刚才在这边闹了半晌,原来都不曾看见我么?”

吾麻脸上一红,大感羞惭;她自幼学得汉家学问,虽然娇蛮,但是在长辈面前,最是守礼,不料刚才一时气急,只顾着和小老虎争闹,却把一旁的阎忠给忽略了。

阎忠看小丫头脸上羞红,继续打趣道:“小丫头,你刚才是不是为了麴义之事才与虎娃置气的?其实没有必要,麴义奉命要去氐道驻守,再走一程就要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到时候还能有人拦着你么?”

“哎呀,我怎么忘记了……”吾麻这才惊觉,自己一番搅闹,其实都是多此一举,还被阎忠看了热闹,一时大羞。

“老虎,咱们可说定了,等麴义一走,我的人马就要紧跟着中军,不许再把我安排到别处去。”吾麻边说边跑,一路往自己部落人马所在而去。她自觉在阎忠面前丢了面子,眼下却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

小老虎闻言,面色又苦了几分。

阎忠却笑道:“虎娃,这回我是相信老边的话了,这丫头,确实与你般配。”

……小老虎的脸上已经苦的发黑了。

第九十五章 肩负

麴义中途作别,自领一部人马去了氐道驻守;小老虎带着大军一路迤逦而行,其间吃了多少吾麻的苦头自不必提。到九月中,终于看到了冀城的城墙。不等小老虎松一口气,阎忠就突然提出,要离开冀城,带了家眷迁居别处。

小老虎不由讶然,拉住阎忠问道:“阎先生,冀城不就是你老家么,怎么突然就要迁走呢?”

阎忠笑道:“老边既然打算撤军,汉阳郡迟早要化作一片战场,冀城又是汉阳郡治所在,首当其冲,难免一场大仗要打。老夫却是钦犯呐,不趁此时太平之际离开,还留在这里等死么?”

小老虎决然道:“阎先生担心过头了,老边虽然从美阳撤兵,但是我们在凉州还有十万大军,官军即便来了,也绝打不到冀城。”

“十万大军,哪来的十万大军?”阎忠对小老虎的想法并不认同,摇头轻叹;“诸部人马不过是乌合之众,等到朝廷大兵压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所谓十万大军,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可能,当初会盟的时候,各部有多少人马,老边是一个个点校过的;真要出全力一战,至少能得十二三万人马。”小老虎反驳道。

阎忠轻蔑地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会盟的时候,老边刚刚大败夏育,攻破汉阳,湟中义从声威赫赫,老边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那个时候,自然是要多少兵就有多少兵。可是现在,诸部兵马在美阳城下大伤元气,一无所得地退了回来,这情势可就又有不同了。谁又知道,当初参加会盟的人里边,会出现多少墙头草之类的人物?”

小老虎心下一动,当初初起兵时各部冷眼旁观的往事浮现眼前;但是他仍未深信,说道:“老边虽然退兵,但是又不曾吃败仗,当初参加盟会那许多人,都是当众订下盟约的,不少人又是老边的朋友……”

“你这孩子,经历过这么多事了,怎么还如此天真?”阎忠嗤笑道,“什么盟约,什么朋友?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靠。除了你自己手里的兵,你再不会有别的人马可用。”

小老虎面色一变,但是却不知如何反驳,一时无言以对。

阎忠悠然道:“我还知道,凉州发生了螟灾,今年的收成是指望不上了。今年冬天,各部落都只能咬紧牙关苦撑。可就算撑过了冬天,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到那个时候,如果官军拿着大批的粮草来招诱各部投降,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能继续支持老边?”

“十万大军,到底还是别人家的,兵马再多,兵权不握在自己手上,终究是假的。”阎忠的话音仿佛自地底九幽而来,阴恻恻地,寒澈肌骨。

过得片刻,小老虎从茫然无措中回过神来,目光又趋坚定,说道:“老边会有办法的!”

阎忠朗声笑道:“当然,老边大才,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自然会有办法。不过……”阎忠话锋一转,目光灼灼注视着小老虎,肃容道:“虎娃,你也应该长大了。”

“什么?”小老虎一怔,不解阎忠话中深意。

“老夫今年刚好五十岁,论年纪,老边比我大了六岁,那今年就是五十六了。”阎忠悠悠说道,“五十六岁的人,虽然身体尚好,终究比不得年轻人,不能在终日奔波不休了。你不觉得,应该多为老边分担一些么?”…,

小老虎心头一震;阎忠的话让他发现了一个始终不曾正视过的问题,让他一时为之失神。

“我们都叫他老边,却不曾想过,他真的有一天会老。虎娃,你是老边最看重的人,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将来有一天,老边的事业,也唯有你能够承继下去。”阎忠抬手拍了拍小老虎的肩膀,“你应该长大了,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着老边。”

“你要知道,老边和你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再不能回头,只能一路走下去。稍有差池,就是倾家灭族之祸。不仅仅是你和老边,还有老边的家人亲眷,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小老虎猛然想起了榆中的边家庄,边家庄里的阿娘、边任、边继,许许多多人。

“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老夫看得出来,老边不仅将虎字营交给你,其实英字营的将士也都服你。也只有你能为老边掌住这支军队。乱世之中,兵权就是命根子,只有强兵在手,才能保住老边,保住边家。老边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你手上。”阎忠的手一直按在小老虎的肩膀上,很用力地按着,让小老虎感觉到如山一般的重负。

“你的肩膀,要担负起更多的东西来——你要长大啊,虎娃。”

阎忠走了,带着所有的家眷亲人离开,除了些许浮财随身,其余田产家业一概抛弃,走得无比洒脱。小老虎问他:“若是将来老边问起来,该去哪里找你呢?”

阎忠哈哈一笑道:“老边才不会这么问呢;他是凉州的地里鬼,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不知道?老夫虽说是狡兔三窟,但是那些个老窝在什么地方,老边不问都能猜到。只不过,依老边的脾气,不会轻易去麻烦朋友罢了。”

……

送走了阎忠,小老虎很是失落了几天。阎忠临走前说的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冀城城中,一切关系前线军务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在运行。自从诸部会盟之后,冀城就是联军的大本营,城中还有不少老边留下的亲信家人在主持,前线所需粮草供应也是从这里启运。可以说,这里就是凉州诸部联军的命脉所在。

如此重地,小老虎也不敢轻忽,每日巡查城防,侦测四野,不再是那一副无所用心的模样;成公英和吾麻等亲近之人突然就发现,小老虎似乎一夜之间就沉稳了许多,却不知究竟所为何来。

时光流逝,凉州太平无事,转眼间过了十月。

从前线传来的消息,联军开始陆续撤兵;军中一些小的部落,受损耗太大的部落,先期返回,经汉阳回转各部落领地去了。前线只剩下最大的几位首领在与汉军对峙,兵马也只剩下不足四万人。

反观美阳城中,官军经过武功大败,加紧了调兵遣将,援兵陆续赶到,兵力已达五万以上,凉州联军兵力上的优势不复存在——小老虎不禁为老边的安危担忧。

十一月,夜有流星,自东北向西横过天际,声震如雷,落于西南;冀城中满城皆惊。

小老虎也被惊动,披甲而起,立于冀城城头,遥望着东北方的天际,久久不语。

第九十六章 乱局(一)

清晨的阳光洒在冀城的城门下。数千昂藏大汉森然林立于城下,人马皆静寂无声。小老虎一身戎装,在城门洞里与成公英拱手作别。

“成公,我离开之后,冀城就只剩下你的英字营了,你要多加小心。轻易不要离开城池,免得出什么变故。”小老虎面色凝重,向成公英嘱咐道。

成公英的伤势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已经好了大半,不过气色仍有些虚弱,此时他正为小老虎心血来潮般的决定而心存忧虑;“虎娃,老边交代我们守好冀城,无事不可擅动;如今美阳前线并没有特别的消息传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立即出兵?送往陇关的粮草,只是为了方便大军回程时取用,数量不多,根本不需要虎字营全军出动——总不至于,你也相信城里那些荒诞的谣言?”

成公英说的谣言,是在昨日夜间流星横空之后突然出现的,一大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流星起自东北,落于西面,分明是对西州不利。其中深意,隐隐约约就指向了如今实际上控制了西凉中心地域的诸部联军。

小老虎肃容道:“和谣言没有关系,但是我确实放心不下。老边在美阳拖得太久了,原本一个月前他们就该撤回来的。”

成公英闻言目光闪动,欲言又止;他是知道老边在美阳城下又坚持一个月的真正原因,但是此刻人多耳杂,却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转念一想,成公英干脆压下了解释的念头;在他想来,美阳城下并不会当真出什么变故,而且老边定下的归期也就在这两三日间;让小老虎去陇山,也能加强陇关的防御,不仅接应老边大军,还能安下小老虎的心,一举两得,倒也没有阻止的必要。更何况,小老虎一向有主见,拿定的主意成公英也阻止不了。

“成公,你也不用那么担心嘛,我去陇关,也是要押运粮草去接应老边他们撤军的,不算抗命不遵;就算老边真要责罚,也是我一个人担了,绝不会牵扯到你头上的。”小老虎不解成公英的用心,因为他担心老边军令,便大包大揽,想宽成公英的心。

成公英白眼一翻,心里那叫一个膈应;“你这小子,如此拙劣的借口,以为当真能骗过老边不成?要不是老边宠溺,凭你犯得军法,即便不斩了你这颗虎头,光是打军棍也该把屁股打烂了。这一个月看你沉稳了不少,还有些奇怪,可到底是本性难移,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说出来非惹毛了眼前的老虎崽子不可。

“好了,你回去吧,把冀城看牢了就好,别的事情,看我的!”小老虎一拍胸口,自信满满地说道;“倒是城里那些谣言,传得也太快了,天还没有亮就传得满城都是,我觉得不对劲,你要好好查一查。”

成公英冷笑道:“不过是一些无胆鼠辈在弄鬼,放心吧,有我在,冀城翻不了天;等老边回来,我一定把一座完完整整的冀城交到他手上。”

小老虎大笑:“我就喜欢你这种脾气;难怪老边都说,你的脾气其实跟我很像。”

“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你。别的且不说,就说违抗军令这一条,凭你犯下的过错,换成是我的话,早该斩首号令了。”成公英似笑非笑,还是隐晦地劝谏了小老虎一句。…,

小老虎其实也有自知之明,听到成公英如此打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这时,城内街道上马蹄声响起,一把清脆的声音从城内传来:“老虎,你怎么说走就走,都不通知我一声?”来人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小老虎闻声色变;成公英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趁着说话之人未到近前,压低声音别有深意地说道:“我说,你这么急匆匆地出兵,到底有多少是为了挂念老边,又有多少是为了躲开那丫头呀?”说完不等恼羞成怒的小老虎发作,怪笑一声,转身就走,把地方让给了正趋马赶来的吾麻大小姐。

“老虎……”吾麻走到面前,不等她多说什么,小老虎闷声抢着说道:“时辰晚了,我该出兵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说着就想往外跑。

吾麻一怔,待反应过来,小老虎已经跑出城门洞了。小丫头气急败坏,拍马赶上,一把揪住小老虎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说几句话的功夫都不肯?”

“没……没有……不是……”小老虎结结巴巴地否认。开什么玩笑,这种责问怎么敢认下来,不想活了?

吾麻俏脸一板,抢白道:“没有的话,跑得那么快?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刁蛮成性,大小姐脾气伺候不来?你放心,要是不愿意,从今以后我再不烦你就是。”小丫头说着说着,眼里就含上了泪水,晶莹碧透。

小老虎在吾麻面前本就是问三句都憋不出一个屁来的,此时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小丫头眼里的泪水,不自觉有些心疼。

“给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吾麻将一件物事往小老虎怀里一丢,转身就走。

小老虎拿起来一看,却是一顶刚刚做好的头盔。外包精铁,内衬软皮,做工精细,显见得下了不少功夫。抬头再看吾麻——小丫头一骑飞去,只留下一串蹄声,人却看不见了。

小老虎默立半晌,摘下自己头上的软盔,小心翼翼地将吾麻给的心头盔戴上,只觉大小尺寸正合适,仿佛量身定做一般。小老虎隐约感到内心深处的欢喜之意,就想着该认真将头盔系好才对。可是该当小老虎出丑,越是认真越是手忙脚乱,舞刀弄枪时灵活自如的双手此刻显得笨拙无比,系了半天,打成一个难看的死结,头盔反倒歪了一边去了。

身后一群部下有些人就憋不住笑出来。小老虎拿眼一瞪,回头想想,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正自和头盔较劲呢,门洞里就听见“噗呲”一声轻笑,愕然望去,吾麻大小姐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从幽暗的门洞中显露出来,明媚的阳光之下,肌肤生华,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娇颜在目,小老虎便有些发怔,醒过神来,发觉自己还在笨手笨脚和一顶头盔较劲,登时尴尬不已。

吾麻轻移玉足,来到小老虎马前,似喜似嗔地轻喝道:“还不下来。”

小老虎老老实实滚鞍下马,站到吾麻面前,由着小丫头仔细帮他整理盔缨系带,将他的头盔戴的端端正正。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城下的虎字营将士们可就大煞风景了,一个个挤眉弄眼,更有人故意冲着自家主将打起唿哨来,登时就把一对少年少女惊醒。

吾麻回过神来,突然惊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妻子为远行的丈夫整理行装,越想越羞,狠狠剜了小老虎一眼,转身落荒而逃。只留下小老虎怔怔地看着美丽的背影发呆。

城头上,偷偷摸摸躲在城垛后边的成公英摸着下巴,很是没品地想着:“这一对小冤家,明明是成日里针锋相对的,怎么突然就对上眼了……这虎崽子,有点深藏不露啊……”

今天还是一更,但是说好加倍补得,决不食言,一定会补,大伙可以记在账上

第九十七章 乱局(二)

因为是运送粮车,小老虎一行走得很慢,直到第二日日上中天时,才进入陇县境内。远远望去,拔地而起的陇山横断东西,绵延起伏,仿佛原野上突然隆起的一道田垅。山起似垄,是为陇山之名的由来。农人垒起田垅用以分割田野,陇山则是上天用以分割无垠的大地。

小老虎极目远眺,官道蜿蜒向前延伸,直至陇山脚下;山口上一座关城,居高临下,俯瞰东西,扼守着雍凉咽喉。

小老虎仔细分辨着陇关关城上的旗号,依然是凉州诸部联军所属,旗帜飘扬,并无异状;他才刚刚放下心来,就突见前路一骑飞驰而来,马蹄促促,马上骑士一见虎字营旗号,就急切地朝大旗下奔来。见了这等情状,小老虎不由得心里又是一紧。

来骑亮出身份,却是陇关派往冀城的信使。此刻见了小老虎旗号,便急忙来参见,一脸的惶急之色。

不等小老虎开口,来使就说出一个让人心胆欲裂的噩耗;“虎将军……前线兵败,不少败兵一路直冲到陇关关下。”

小老虎大急,一叠声追问道:“什么败兵,是哪一部的人马?有没有前线确切消息,边帅他们人呢?”

信使被问得懵了,结结巴巴答道:“关上还没有边帅的消息……那些败兵约有二三百人,陆陆续续来的……里边有句就、河关、湟中义从,各部落的都有;可是大都不知道前线的消息。只听说……听说边帅昨日下令撤兵的时候,被官军偷袭了。许多人马都溃散了。”

“怎么会溃散的,老边怎么可能会被人偷袭?”小老虎心神激荡,冲着信使怒吼,吼得对方面色惨白,冷汗涟涟。

“老边不会输的,那些官军绝没有这个本事!”小老虎不停地安慰自己。在小老虎的心里,老边就是睿智的化身,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怎么可能会失败?可是陇关城下出现的溃兵又是怎么回事?

小老虎感到自己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楚。虽然他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说老边是不会输给官军的,但是心里的不安和焦虑却越来越浓。

“不要管粮食了,叫陇关上派人来接就是。”小老虎心下一横,已然有了决断;仰天大喝道:“虎字营,虎字营——跟我走!”

虎字营将士闻声响应。踏雪乌骓一马当先,数千精骑紧随其后,势如长龙卷地直奔陇关。守关将士一见是虎字营兵马,不敢怠慢,急忙开门迎接,可是小老虎理都不理,人马一步不停,穿关而过。

陇关东门下,数百溃兵因为关门不开入不得关,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对着陇关城头大骂不休。突然见到关门大开,人人欣喜若狂,拥挤着就要入关;不料门内一声暴喝:“谁敢挡小爷的路,滚开!”声若贲虎,震得人双耳轰鸣,不能自持。

城门内,小老虎一骑飞出,拦在城壕边上,环视着一众狼狈不堪的败兵,厉声喝问道:“有谁知道军前消息的?”

众败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言。

“有谁知道中军各位首领消息的?”小老虎又问一声,依然无人应答。

“有谁知道来袭官军底细的?”小老虎目光愈发阴冷,杀机毕现;“一问三不知,可见你们这伙人就是最先逃亡的,依军法,此谓乱军;乱军者——斩!”一声断喝,杀气腾腾。…,

关上关下,闻之哗然。尤其是一众败兵,人人面如土色。

小老虎这张脸,军中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尤其是迭经血战之后,谁不知道边帅身边有一头猛虎;谁不知道这头老虎会吃人?

历次大战,谁杀人最多,谁战功最丰,又是谁凶名最盛?舍虎字营的虎将军更有何人?

——这头老虎真的会杀人的!

“虎将军,虎将军,我是北宫首领帐下的,我知道,我知道……”人群中终于有人醒过神来,慌忙应道。

小老虎目光如电,一眼就认准了出声之人,拿手一指道:“你出来说!知道什么?”

人群中出来一个衣甲破烂、披头散发的骑卒,的确是湟中义从胡装扮;听他战战兢兢说道:“小的知道……知道是哪一路官军……”

听他说得结结巴巴,小老虎焦急之下大不耐烦,厉声道:“到底是谁?”

“是……是董卓,是董卓的人马……他们突然就出现在官道两边,咱们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小人侥幸,从乱军中冲出来,就一路到了陇关。别的……别的事就不知道了。”

小老虎追问道:“你们大首领北宫伯玉呢?你们又是在哪里遇袭的,说清楚!”

“不知道,小的并不是大首领亲军,遇袭的时候,也不曾见到大首领。官军……董卓是在郿县县城西边偷袭我们的。当时我们不少人都还说,过了郿县就可以放下一半心了,谁知道……”

“郿县,郿县离陇关快有三百里地,你们一日一夜就跑到这里,倒是够快!”小老虎冷笑一声,盯着一帮溃兵,面色大为不善。那些溃兵心里发虚,不敢抬头。

“滚开,别挡小爷的路。”小老虎知道在眼前这一帮溃兵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更无心纠缠,当下一声厉喝,喝开人群,拍马向东而去。身后蹄声如雷,数千精骑从门洞内喷涌而出,紧随着主将的身影,再一次杀进三辅地界。

而这一次,前路茫茫,吉凶难测。

行不过数十里,眼前突然尘头大起,显见得是一大股军马迅速靠近过来。

小老虎目光一凝,将蛇矛一横,众军不须听令便自行展开阵型,前锋当道不动,后军依次左右散开,形如白鹤展翅,不一时,就列成一个简易的鹤翼之阵。翼展三四里远近,各屯各营,部伍分明。

前面赶来的军队也发觉到拦路的虎字营,号角声远远响起,大军止步不前,相隔二三里路,很快也摆开阵势。

看到对面大军打出的旗号,正暗自戒备的小老虎心下一松,却又疑云顿起。

“李文侯——你不守陈仓,怎么会跑来这里?”小老虎声音洪亮,回荡于四野,也远远向对面传去。

第九十八章 乱局(三)

这一更补昨天的,话说我对本周两次断更已经无可自辩,比李文侯还尴尬今天还有三更,补足本周欠账。

对面军中旌旗摇动,很快,李文侯就出现在军阵前面。远远一看,李文侯喜从心起,大喊道:“虎娃,你怎么会来这里?看见你,总算是放下心了。”一边说着,李文侯打马向虎字营一方跑来。

小老虎策马迎上,来到面前,不等李文侯说话,先劈头问道:“老边让你守陈仓,稳固大军后路,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老边呢?其他各路大军都在哪里?”

李文侯被这一通气势汹汹的追问给问懵了,脸上的神色夹带了三分尴尬,三分羞惭,更有三分慌乱;“我也不知道,老边说昨天退兵,让我在陈仓城里等着接应,谁知道昨天晚上就有溃兵冲到陈仓城下,说是大军溃败了……我就带了人马出去寻找老边他们,可是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然后……”

小老虎大怒:“老边他们在郿县遇袭,你去找人,怎么会找到陇山脚下来?”

李文侯一噎,脸上便有些讪讪地。陇山在陈仓以西百余里,郿县在陈仓东面百余里,这南辕北辙的事情,让小老虎一语道破,着实脸上有些不好看。

“你既然说找了一夜,到底找到些什么?有没有老边他们的消息?”小老虎没心思和李文侯计较,他眼下对战场的情况一无所知,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准确的消息。

李文侯后背上冷汗都下来了。因为小老虎问话之际,蛇矛就提在手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锋锐的矛尖只在李文侯的马头前游弋。李文侯本就心里发虚,暗中就想着:我要是说不知道老边消息,这只老虎崽子会不会一怒之下就拿我开刀?

暗暗吞咽下口水,李文侯犹疑着说道:“我昨夜确实去找过老边,不过出了陈仓城不到三十里,就撞见一支官军的精锐骑兵,混战了一阵,也没有结果;尔后就听沿途的败兵说,前线大败,又传说到处都是官军人马,无穷无尽,已经遮断了东去的道路。我担心陈仓城也保不住了,就……就……”

小老虎听出了李文侯未尽之意,怒极反笑:“所以你就扔下老边、北宫他们不管,自己一路跑回陇山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着,干脆就跑回金城,跑回湟中躲起来?”

面对小老虎的质问,李文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满面羞惭。

小老虎也不多话,冷笑道:“我现在要去救人,没工夫和你磨蹭,叫你的人把路让出来。”

李文侯忙不迭地下令,湟中骑兵闻风而动,向两旁分开,如波开浪裂,让出了一条大路。

小老虎长矛举天,连声大呼:“虎字营……虎字营……”身后数千将士挥舞着兵刃,齐声吼叫,应和着自家主将。阵阵声浪如潮扑面,李文侯与其麾下一干人马无不色变。对比虎字营的锐气如虹,再想想自己面对敌军闻风退走的举动,李文侯心里愈发自觉卑猥。

“跟着我,跟着我!”小老虎一夹马腹,当先东去;数千精骑滚滚向前。如雷蹄声,敲打在李文侯和一干湟中骑兵的心头。眼见得虎字营人马过尽,剩下湟中所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众人都拿眼去看自家大首领。

李文侯此时正在心里和自己较劲,面色阴晴不定。过得好半晌,终于一咬牙,调转马头,紧追虎字营而去。“跟上,跟上。老子行伍二十年,怎么能让一个小儿辈看清了。儿郎们,都跟我回去,接应老边。”…,

小老虎走了一程,有人来禀报,说身后李文侯的湟中部跟上来了。小老虎一声冷笑:“李文侯胆子小了点,总算还有点骨气。”说完也不再去管,只顾一路东去,任由李文侯跟在身后。

一路行来,越是靠近陈仓,路上的溃兵就越多,少则百十人,多则五六百人,一丛丛,一群群,惊惶失措,只顾着向西亡命奔逃。偶尔能见到一两支官军的骑兵,都只有百十人的队伍,却朝着数以百计的溃兵发起攻击;甚至于面对几股溃兵,上千人的队伍,也敢坚决地冲锋,以至于小老虎不止一次看到上前凉州兵被一两百名官军杀得四散溃逃的场景。

“这这这……真是兵败如山倒啊……”李文侯看着眼前的景象,面色苍白,失神地喃喃自语。

小老虎可没有李文侯那么多的感慨。对于小老虎而言,最紧要的是找到老边。可是眼下乱军四散的局面,哪里去探听老边的消息?走一路,打一路,沿途歼灭驱散了数支官军骑兵,每打破一支官军,小老虎必要抓几个人来问消息;可不论是官军军官,还是凉州军力的小头目,无一人能说出老边等几位大首领的确切消息。

秋冬时节,昼短夜长,将近陈仓县城时,眼看着天色就暗了下来,小老虎愈发焦急起来。极目四顾,只见暮色苍茫,间或有厮杀声随风而来,却难知究竟。

此刻的小老虎,已经有些乱了分寸;从小到大,他都跟着老边,不论是读书、习武,再到后来反叛、上阵杀敌,都有老边在他身旁指点,小老虎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现在突然失去了老边的指导,又骤然面对如此险境,小老虎第一次感觉到心中的茫然无措,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方向。

“多派些人,四处去找,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李文侯胆子小,也比常人多出几分心细,已然察觉到小老虎的情绪不对,忙劝道:“虎娃,天色晚了,一到天黑,对面连人都看不清,还怎么找?不如先去陈仓县城驻扎,老边他们若能脱险,十有八九也会往陈仓去。”

小老虎正自焦急,闻言先就狠狠瞪了李文侯一眼,心中暗骂:你既然知道陈仓要紧,怎么还弃城而去?

李文侯也知道眼前这头虎崽子眼下心气不顺,被瞪得心里直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劝道:“虎娃,不要大意啊,昨夜与我交战的官军,正是董胖子麾下人马,我担心董胖子还在附近没走。咱们奔走了一天,儿郎们都累的不行,眼下还是先站稳了脚跟再说。”

小老虎冷哼一声:“我们累,官军就不累吗,老边他们就不累吗?从昨天开始,他们已经打了一天一夜了。不管是官军,还是老边、北宫,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咱们虽说跑了一天,反倒还是生力军。救兵如救火,我们能等,老边未必能等。”

李文侯被说得无言以对,眼看着天色黑了下来,小老虎兀自不肯罢休,心中暗自忧虑。这时,突然又有哨骑来报,陈仓城大门紧闭,不肯结纳我军。再一打听,原来是城中几个大户,得知诸部联军在郿县兵败,李文侯又弃城而走,便纠集各家家丁,控制了全城,闭门紧守,等候官军到来。适才虎字营几名斥候靠近城门,被城上一顿乱箭,人人带伤而回。

闻讯小老虎还不怎地,李文侯面子上却挂不住了。这一天下来,他先是被小老虎明讥暗讽一通,本就难堪,眼下陈仓县城里出的这个事情,又是因为他弃城不守才引起的,于他而言,又是老大一个羞辱。

“他娘的,几个富户,加起来几百个家丁也敢炸毛,等老子去打破城门,血洗了他陈仓城。”李文侯怒声大喝。

第九十九章 乱局(四)

这是今天原本该更的,还有两更

李文侯咋咋呼呼,小老虎理都没理他。这个时候天就快要黑下来了,而陈仓城中一帮人明显已经有所戒备,此时想要夜战攻城,风险太大,小老虎一心只想找人,岂肯陪李文侯去冒险?

大军沿官道疾行,将将来到陈仓城外时,又有斥候来报,有一队官军人马到陈仓城外叫门,约略二三百人。小老虎心下一动,抬手一扬,全军应时止步。小老虎对李文侯道:“我先靠上去查看究竟,你的人马暂时留在这里,不要靠近,免得被官军知觉。”

说着,小老虎一声唿哨,虎字营人人噤声,放缓缰绳,悄悄向陈仓城靠近过去。李文侯在后观看虎字营的行动,心下不免郝然:“这小虎崽子,短短时日就练出这般令行禁止的精兵,竟生生把我的湟中义从给比了下去。”他心里既知不及,便按下心思,依小老虎的嘱咐,自率大军押后,等待小老虎的消息。

另一边,虎字营大军悄然靠近陈仓城门,门下果然有数百官军骑兵正在叫门。城上也有人应答,却似乎不信官军身份,心怀警惕,好半天了仍在不断地问话。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上城下,都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却不防虎字营趁着夜色遮掩,悄然靠近。城头上的几点灯火成为小老虎最好的指路明灯。

片刻之后,城上似乎确认了门下官军身份,城门缓缓打开。远处,小老虎看着敞开的城门,目中凶光乍现。就在官军人马刚刚进入城门洞的时候,小老虎一声暴喝:“虎字营,跟我冲!血洗陈仓城!”

数千骑兵跃出黑暗的夜色,如潮水般涌向城门。夜色笼罩下,只听到马蹄声震天动地,却不知来犯敌军多少,城上城下乱作一团,城头上猛然响起慌乱的金鼓声,城下尚未进门的骑兵一窝蜂向内拥挤,在门洞里挤得进退不得。

小老虎一如既往,当先杀进官军人丛中,蛇矛锋刃上寒光闪烁,锋芒所至,带起一片血雨腥风。城门洞里只剩下官军骑兵的惨叫哀鸣。

踏雪乌骓踩着遍地血腥冲入城内,后面虎字营将士赶上,骇然发现城门洞里人马尸首堆积数层,后续大军竟然一时不能得进。可是再抬头一看,自家主将的身影已经到了城里,身边却无一人一骑相随,面前却有满城敌对的军民。

一众将士又急又惊,前面数十人慌忙下马,手抬肩扛,搬开尸首,不一时清出一条只能容下匹马通过的通道来。后面的虎字营人马鱼贯而入。才杀进城里,只见城内火光点点,到处都是慌乱的人群。再找自家主将,却骇然发现,那一人一马已然杀透长街,傲然屹立在县衙大门前。

虽只一人一马,却无人敢撄其锋,沉重的县衙大门飞快地在小老虎面前关闭。虽然只是小试锋芒,小老虎这傲立敌群的风姿已然深深刻在虎字营将士的心目之中。

“虎将军……虎将军……”一种将士振臂高呼,一队队人马趁势杀入,沿途清剿城中的溃散兵勇。顷刻之间,陈仓城陷入一片火海。

等到李文侯赶来时,看着城门洞里人马俱碎的尸首,再看沿街血流成河、尸首枕籍的惨烈景况,不由得暗暗咂舌。再往前走,来到县衙门前,却见县衙大门已被大火烧坏,不少虎字营将士冒烟突火,杀进衙署中,里面的抵抗声音很快低落下去。…,

小老虎并没有进入县衙,而是留在大门之外,此刻正听着一名士卒禀报着什么。

李文侯打马上前,还不及说话,就听见小老虎急声道:“李文侯,刚才一队官军中,有十多人逃出北门;我部下有人听见,逃走的官军出城不久,便吹响了号角。”

李文侯虽然胆小,但是从征数十年,见识可不少,闻言神情一凛,急道:“附近还有大股官军,号角声不是求援,便是示警。”

小老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陈仓城里的事情就交给你,我去追杀逃走的官军。”

李文侯闻言大急:“万万不可;现在天色已黑,你又不知道官军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官军有多少兵力,这样贸贸然追上去,万一官军有什么陷阱,可怎么得了?不行不行,太冒险了。”

李文侯连声反对,小老虎却自有主张,断然道:“纵然有风险也要去。这附近既然还有官军兵马,就说明也有我们的人马,说不定,正是老边他们。”

李文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继续劝道:“虎娃,你太想当然了,且不说附近会不会有我们凉州军马在,只说眼下,你根本不知道官军有多少兵力,万一是大股官军在,你追上去岂不是自送虎口?”

小老虎冷笑道:“美阳到这里,有多少路程?官军即便要来,又能来几个?我虎字营有四千多人,足以制敌。你说我自送虎口,岂不知,我才是老虎!”小老虎声若洪钟,透出无穷的自信;“我走之后,陈仓城就交给你来守,不论有没有我的消息,明天天亮之前,决不能再丢了陈仓!”

小老虎言毕,不再理会李文侯的阻扰,扬声发令,一路直出北门。一路走,身边的传令兵一路吹响号角,深沉绵长,回荡在陈仓城上空。

虎字营将士纷纷向号角声响起处聚集,待小老虎冲出北门时,已经聚集起三千多人。身后仍有部下源源不断冲出街巷,尾随而来。

听到小老虎以无比的自信喊出“我才是老虎!”李文侯心神剧震,看着小老虎就仿佛真的看到一头下山猛虎;这一刻,他在小老虎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百兽之王的风范;他怔怔地看着小老虎扬声发令,绝尘而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自嘲地一笑:这小子……

夜色深沉,天上一弯弦月,刚刚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地面上,虎字营借着微弱的一点月光,顺着官军逃兵的方向急起直追,浑不顾奔波竟日的疲累。茫茫夜色,前路莫测,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散发着猛虎般气势的少年。

第一百章 重创(一)

入秋的凉州很冷,夜风刮在人的脸上,干硬、生冷,仿佛能透过毛孔,吹进人的五脏六腑。吹得久了,就会直打哆嗦。但是小老虎却恍若未觉。

自从离开陈仓城,小老虎心里就一直紧绷着一根弦;他不是李文侯想象的那种病急乱投医的惶然,也不是没头的苍蝇乱撞,他从官军逃兵的动向里,敏锐地察觉到了战机。官军在郿县一战成功,却不依不饶追杀了上百里,直到夜间还恋栈不去;如此做法,实在大有违常理,也正说明他们找到了值得追杀的目标。

凉州诸部联军,还有比老边更重要的人物么?没有了!小老虎可以清楚地判断出,老边一定就在左近,即便不是老边,也会是联军中重要的大首领。

官军的马蹄印一路向北,离城二十余里,前方传来如潮般声响,点点火光隐约可见。远处的原野上,火光明显分作两路,又互相搅缠在一起;厮杀声传入耳中,小老虎不由心神一振,不自觉加快了速度。踏雪乌骓化作暗夜中一道清风,卷向面前的战场。

虽然虎字营已是强弩之末,但是眼前正交战的两军也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小老虎的判断不错,官军追杀百余里,全靠着郿县大胜带来的一口气在支撑,面对突入其来的虎字营,他们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欲望。

虎字营尚未赶到战场,官军便在凄厉的号角声中迅速后退。

虎字营几乎踩着官军断后人马的后脚跟来到战场;目送着官军离开,点点火光,愈行愈远,在天际之间摇曳,仿若星辰。小老虎也无心去追,拍马来到此前与官军交战的凉州军阵前。

“虎字营在此,对面是哪一路人马,哪位大首领在?”小老虎高声大呼。对面的凉州军原本仍在戒备,闻听小老虎的喊声,立时就骚动起来。不一时,阵中有人打马出来,大喊道:“是虎字营吗,你们主将虎将军在哪里?”

小老虎眼尖,就着昏暗的火光,认出来人正是北宫伯玉,大喜道:“北宫伯玉,是我,老边在哪里?”说着纵马上前,来到北宫伯玉面前。

北宫伯玉此时可谓狼狈不堪,衣甲上处处血污,头盔已然不见踪影,长发披散,额头上还隐约可见创口。骤然见到小老虎,北宫伯玉惊喜交加,拉住他手臂说道:“真是你这小虎崽子,你不是在冀城么,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虎字营都来了么?”

小老虎焦急半日,此刻终于见到一个相熟的大首领,心下也自高兴,忙问北宫伯玉道:“老边在哪儿,是和你在一起么?”

北宫伯玉道:“在,在,老边就在后面……”

小老虎听到一个“在”字,已然心下狂喜,不等北宫伯玉说完,拍马就往阵中闯去。进到阵地中央,一杆大旗竖立,周围有北宫伯玉麾下数百亲卫围成一个圈子以作拱卫——老边就斜倚着大旗的旗杆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看到小老虎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却没有起身。老边身旁,还有一个边伍,随身照料。但是其余首领如韩遂、宋建等人一个也不见。

小老虎眼里却只关心老边一个,看见老边的虚弱模样,小老虎大惊失色。快步奔到近前,急切地问道:“老边,你怎么受伤了,伤在哪里?边伍,这是怎么回事?北宫伯玉……北宫伯玉……”…,

老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半是安慰半是斥责地说道:“不过是中了一箭,皮肉伤,没什么要紧的,你咋咋呼呼地干什么?”

“什么人干的?我……我活剐了他。”小老虎一时气急。

“还能是谁,当然是董胖子。”老边神色淡然,仿若眼下受伤的不是自己;“虎娃,有机会的话,记得替我还那董胖子一箭。”

“我去活剐了他!”小老虎怒喝一声,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小老虎此刻怒急攻心,气势汹汹而去,便是北宫伯玉、边伍等人也一时慑于虎威,不敢上前阻拦。这个时候的小老虎,就是一头真正被激怒的猛虎,只待噬人;周身虎威赫赫,任谁都不敢近他身前。

“站住!”老边皱着眉头,轻声喝道;他失血过多,已然十分虚弱,这一声轻喝,也是中气不足,声音显得轻浮飘忽。但是就这么一声毫无力道的轻喝,却能生生定住小老虎的脚步。

“和董胖子的账自然要算,但不是眼下……”老边略带责备的目光让小老虎稍稍冷静了一些,“我军大败之后,急需休整,眼下你虎字营是唯一的生力军,要给全军断后,不许擅离。”

小老虎愤懑不已,又不敢违背老边将令,一时怒火中烧,几乎咬碎了后怖。

“对了,你从西面来,可曾见到李文侯?”老边又问了一句。

“李文侯?见到了!”小老虎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眼下就在陈仓城里。”

北宫伯玉在旁,闻言惊怒不已:“什么,他眼下还在陈仓城里?那他早先到哪里去了?”

“早先我是在陇山下碰见他的……”小老虎一向实诚,三言两语,将李文侯这一日来的举动一五一十说了。

北宫伯玉勃然大怒,怒骂道:“李文侯混账!”

老边却不动声色,淡然下令:“虎字营断后,全军向西,到陈仓城下扎营。有什么事情,到了城里再说。”

随着老边的命令,各部人马相继起行,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缓慢地向陈仓城挪动。这是一支伤痕累累的军队,全军上下四五千人,几乎无一人不带伤;交战之际被厮杀声掩盖的伤者痛苦的呻吟声,此刻也充斥于耳中。重重惨状,不忍卒睹,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免暗自恻然。

有了虎字营断后,而且官军亦是久战疲惫,不愿意直面虎字营这样强悍的生力军,返回陈仓的一路倒是平平安安。

大军将到城下时,城里的李文侯已经得了消息,策马出城来迎,迎面就撞见北宫伯玉;二人面对面时,不等李文侯开口,北宫伯玉上前就是一记老拳,结结实实砸在李文侯的鼻梁上。

李文侯被打得一个趔趄,眼前天旋地转,扑地一声,仰面倒地。霎时间,血花飙现,染红了前襟。

“猴子,你个混账东西,害得我们好苦!”北宫伯玉怒火满腔,指着李文侯的鼻子破口大骂!

第一百零一章 重创(二)

OK,欠账还清了……

北宫伯玉的怒火并非无因。

自从郿县遇袭兵败,他和老边两个收拾起数千残兵,一路奔走,来到陈仓;原是打算着陈仓城里还有李文侯的四五千人马,更有早前囤积下来的粮草,败兵可以在此地得以喘息。不料紧赶慢赶,赶到陈仓城下时,却惊觉陈仓城已然失守。李文侯大军不知所踪,城池已经落入他人之手。

这一下,却让老边和北宫伯玉进退两难;他们奔走一夜,兵马已然疲惫不堪,而且遇袭之后,辎重粮草尺寸不留——饿着肚子却怎么走回凉州去?也就是这么一耽搁,让后面董卓的骑兵追了上来。

两军一场混战,一直打到夜里。凉州军几次濒临绝境,总算官军奔驰百里而来,同样也是筋疲力尽,这才让老边他们咬着牙苦苦支撑下来,等到了虎字营的援兵。但是老边却受了箭伤,若非边伍在旁救护,几乎丧命。

“老边叫你守好陈仓,守好陈仓,可是你呢,你到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北宫伯玉揪住李文侯的衣襟,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多少兄弟和官军苦战,那时候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自己跑了?”北宫伯玉怒气冲天,神态狰狞,周围一干湟中部兵马,不论是李文侯部下还是北宫伯玉部下,都噤若寒蝉。

李文侯满面羞惭,不敢答话。

老边看不过去,示意小老虎上前将两人分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文约、宋建他们生死未卜,官军大队人马随后就到,眼下先想办法安全地撤回去才是头等大事。”老边虽然虚弱,但是言行举止间,依然不失大军统帅的威严和果断决绝。

北宫伯玉冷哼一声,依言松开了李文侯的衣襟。李文侯这时才开口道:“老边,伯玉,这一次是我对不起兄弟,我无话可说……只等回去凉州,让老边以军法处置,我绝无二话。”

李文侯诚恳认错,北宫伯玉却怒气未息,不加理睬,转身走回老边面前,沉声道:“老边,其他几位首领眼下都没了音讯,是不是派人去找?”

老边颌首道:“你说的是,我会让边伍派出精锐的斥候哨探,往不同的方向去打探消息,若见到各路首领,便让他们立即设法回转凉州,不要在三辅地界迁延。我们这一路人马也不能在陈仓久留。董胖子所部虽然一时被虎字营吓走,但是官军后续的人马很快就会赶到。郿县一战我们受了重创,张温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北宫伯玉忧心忡忡:“眼下各部大军都失散了,若是没有了陈仓为屏障,官军一路杀进凉州,我们却怎么抵挡?”

老边苦笑道:“还是先顾眼前吧!文侯,你派人去陈仓城的粮仓,取足了我们大军回程所需的粮草,剩下带不走的,全都烧掉,一粒也不要留给官军。”

李文侯应声而去,老边又对小老虎道:“虎娃,你马上派人联络君华,让他将冀城的存粮运往榆中,能运多少运多少,运不走的,也一样给我烧了。只留下路上的口粮就行。”

北宫伯玉大惊道:“老边,怎么连冀城也不守?难道官军一到,就要把汉阳郡拱手相让不成?”

“对,让出来,把汉阳郡的城池全都让出来。”老边斩钉截铁地说道,“城池可以让,但是钱粮一分一毫都不能让。我们不能坚壁,却要清野,官军即便拿到汉阳,也不能轻易进取金城。”…,

北宫伯玉惊怒道:“为什么,让出陈仓也就罢了,我们还有陇山天险,背靠汉阳,据守陇关,官军休想踏进凉州半步。”

“守不住的!你去问问诸部联军,去问问那些首领们,哪一个部落的儿郎能比官军更擅长攻城守城?留守城池与官军消耗,正中他们下怀。”老边说得激动,不由连声咳嗽;“汉阳虽然富庶,但是离三辅太近,必不能久守。让出汉阳,把官军引到金城,不仅加大官军的消耗,而且官军后方数百里地面,都可以任由我军铁骑驰骋。”

老边虽然逃了一路,但是并没有乱了分寸。他一路都在思索战局,一路上将此后的战局走向推演得七七八八;此刻说来条理分明。

北宫伯玉兀自不甘心道:“至于到这一步么?”

老边指了指周围狼狈不堪的将士们,苦笑道:“你瞧瞧他们,就知道是不是已经到了这一步。”

北宫伯玉环视四周,一时失言。

这一仗,凉州军确实输的太惨。董卓趁老边撤兵之际断然出兵,却不去碰断后的北宫伯玉精锐,反而从小路迂回,在郿县附近突然袭击了凉州军的中军。此举大出老边的意料,中军宋建部迅速溃败,令人再一次认识到羌胡部落悍勇有余、韧性不足的特点。

宋建一败,董卓大军回头截杀断后的北宫伯玉,双方一场恶战,北宫伯玉丢掉近半人马,舍命杀出一条血路。董卓在阵中发现老边的身影,率军紧追不舍。

混战之中,宋建和大军前锋滇吾各自为战,且战且走,很快与老边失了联络;与宋建同在中军的韩遂也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还在宋建军中。而北宫伯玉所部,迭经血战,好容易到了陈仓城下,不想又让李文侯摆了一道;战至天黑,大军七零八落,如今只剩得三四千人,而且人人带伤,无力再战。即便还有些逃散的人马或许还有机会回来,但是人数也不会太多。

计点全军,仅仅北宫伯玉麾下就折损了不下五千人。如果加上宋建、滇吾所部的损失,凉州联军这两日来的损失已经不下于武功城下那一番大战。

更为重要的是,眼下遭遇的是一场切切实实的惨败;这一战大败之后,也将凉州军在武功之战中取得的些微优势丧失殆尽。经此一败,凉州各部落难免人心浮动——这才是老边最为担心的事情——官军大兵压境之际,此后的局势将愈发艰难。

战火将不可避免地再一次烧进凉州。

第一百零二章 备战

官军的行动比老边预想的要慢得多,老边退回凉州的一路上,都没有再遇到麻烦。直到断后的虎字营也退过陇关之后,官军的前锋才施施然抵达被烧毁的陈仓县城。李文侯放的一把火,不仅烧毁了粮仓,火势还蔓延全城;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一座数百年的古城烧做一片白地,只剩下几堵光秃秃的城墙,被烟熏成黑色。

大军安然退返冀城,暂作休整。沿途得了几个好消息,宋建、滇吾两路人马都安全脱险,绕道返回凉州。虽然折损不少兵力,但是主要的几位首领,包括韩遂在内都安然无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军在冀城休整,小老虎却一刻也不得清闲;老边甫一到冀城,就下令虎字营整顿兵备,最好的军械都优先补充给虎字营,不够的时候,还从其余各营搜刮,以满足虎字营一家的需要,闹得各营各部都有不少怨言,说老边偏袒自家人太过。

一片怨声载道之下,几位大首领却都默不作声。而小老虎自从回到冀城之日起,就一反常态,将全部心力都放到军务之中,片刻不敢懈怠。对于老边给虎字营的优待,小老虎不仅没有丝毫得意,心里反而越发紧张起来。小老虎比常人更了解老边的为人,是绝不会因私废公的;眼下越是优待虎字营,就说明不久之后的大战中,虎字营承担的任务就越重。

存了这种念头,小老虎在紧张之余,更多了几分兴奋。自从起兵以来,虽然小老虎几次摧锋破阵,乃至力挽狂澜,闯下偌大的名声,但总归是在老边的制约之下,让野性难驯的小老虎不免有些束手束脚的感觉。而这一次,小老虎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或许接下来的大战,可以让他有机会放手大干一场;少年人所特有的锐气,让他的心里萌发出对此战更多的祈盼之意。

大军休整三日,老边只管将军械物资往虎字营里送,至于虎字营如何备战,全都交给小老虎自己,最多只是派成公英帮衬一把。直到第三日上,老边才派人传小老虎去议事。

小老虎闻听老边传召,心下猜测,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或许就要来了,顿时就觉得一团火在胸口烧的正旺,心下一片火热,寸步不停就往老边中军赶去。

来到门外,就听见里面老边的声音,虽然还是中气不足,却不像前几日那般虚弱:“让滇吾和宋建两位首领各自返回领地,不要来冀城了。陇西郡河关紧邻金城郡南界,又是他宋建的老巢,乃是第一要紧之地,让宋建首领务必谨守,以为金城屏障。至于陇西郡其他的城池,大可以让给李相如;哪怕是狄道城也可以不要,万万不可为了一城一地与官军死拼。”

帐内有人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来,片刻不停,上马疾驰而去。小老虎听到老边将令,心知官军已经有了动作,想来大战一触即发,心里愈发按捺不住,掀帐而入。

进的大帐,却见北宫伯玉、李文侯、成公英几个都在,还有一个韩文约,却是昨日刚刚赶回来。

大帐上座,老边斜倚着几案,面色仍有些苍白,此时还在叮嘱另一名信使道:“阿阳县屏障武威吾诃子所部的右翼,一旦有失,不仅武威形势大坏,官军更能从北面直接威胁河湟;你去见滇吾首领时,务必与他分说明白,我不要他与官军死战,但是必须拖住官军一个月。”…,

信使领诺,正要离去时,老边看看小老虎,突然猛醒过来,叫住信使道:“先等一等……虎娃,你亲自写一封信给滇吾,将阿阳县得失紧要之处说明白,再从你虎字营里派一个人去送信。告诉滇吾,我要他至少坚持一个月——过这一个月,哪怕他要投降也尽可由他。”

“让我写信?”小老虎一头雾水。

老边点了点头,对小老虎解释道:“你上次和北宫伯玉放走了盖勋,卖了滇吾好大的情面;如今情势急迫,这个人情,该让滇吾还了。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凭你们两个的人情,足可以让他下死力相助;哪怕被人耻笑我们挟恩图报,也顾不得了。”

交代过小老虎,老边又问成公英道:“君华,今日可有官军确切的消息?”

成公英禀道:“斥候来报,张温大军已经进驻陈仓,以周慎为前锋,率军三万越过陇山。依边帅之命,陇关已然弃守。眼下,周慎的人马应该全部过了陇山了。”

老边冷笑道:“好一个周慎,在武功城下丢了三万人马,不仅没有问罪,反倒又得三万人马。看来,此人在朝中的靠山很是硬实。”

成公英也笑道:“那周慎似乎急于雪耻,过了陇山之后,一步不停,只带了前军万余人就直扑仇池,据报,仇池氐国已然投降了。”

成公英话音方落,帐内北宫伯玉等人讶然失色,面上大有忧虑之意。仇池氐国上一任国王杨驹乃是凉州联军大首领之一,武功之战时为官军斩于阵中,尸首都不得保全。仇池氐国可以说与朝廷仇深似海,不料眼下竟然头一个投降了官军。以杨驹当年在凉州联军中的地位之高,如今其后人却举国投降,此举不免会给联军诸部带来极不好的影响。

老边眯着双眼,面带冷笑;“王师一到,仇池氐国第一个响应归顺;以杨家与朝廷的血海深仇,尚且要投降,更何况他人?这个消息一传开,只怕不少人就要动心思了。杨家如此义举,大有利于朝廷平定凉州,想必张温也不是傻子,不会薄待了杨家。杨家算是保住了。”

说到这里,老边忽然道:“仇池氐国是杨驹的儿子杨千万当家吧?好聪明的小子!先有一个吾诃子,如今又有一个杨千万,如今的年轻人,是一个比一个出色啊。”

北宫伯玉强作笑颜道:“老边,你自己家里就养着一头老虎,怎么还羡慕别家的孩子?”

老边瞥了一眼小老虎,只见这小子坐在案边,一封信直到此刻还不曾下笔,兀自愁眉苦脸、抓耳挠腮。老边不由气结:“匹夫之勇罢了,将来能不能长进,还得再看。”

小老虎察觉到老边的不满,自知受了无妄之灾,赶紧将头一缩,大气都不敢喘。

第一百零三章 内争

中平二年十一月,反叛已近一年的凉州叛军,从三辅地界退回凉州。从中平改元之年掀起叛乱,凉州诸部如疾风烈火一般,短短三个月便席卷三郡;而后又深入三辅腹地兴风作浪。朝廷调集精兵悍将无数前往镇压,不仅平叛未果,反倒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在黄巾之乱时风管无限的名将如皇甫嵩等辈,面对叛军一筹莫展,一朝英名尽丧。

美阳城下,数万叛军云集;明堂上,汉天子焦头烂额。美阳城距离长安不到二百里路程,长安城四周,更有历代汉家天子陵寝,都处于叛军兵锋之下。这平叛之战,要是打到连祖坟都被人给扒了,雒阳城中那位九五之尊的脸皮也等于被剥得干干净净;至于刚刚改元的中平年号,更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笑话,被留在史书上贻笑后人。

所以,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一向以荒唐面目示人的当今天子,难得地为国事操心起来。或许这个时候,天子又会想念起因为种种原因被他放逐冷落,乃至迫害致死的“凉州三明”。整整半年时光,朝堂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凉州、三辅,集中在美阳;雒阳城里的气氛异常地冷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郿县之战结束。凉州叛军大败亏输,逃回凉州;平叛大军杀进凉州,汉阳各部以仇池氐国为首,望风归降。叛军首脑甚至放弃汉阳,一路逃回老巢金城去了;以此看来,或许用不了一个月,金城郡就可以平定了。

现在好了,满天云雾散了。从关东到关西,从朝堂到军前,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人人喜笑颜开——这里面,唯独没有董卓。

十一月十三,就在郿县之战后的第七天,老边放弃冀城,大军西撤榆中。十一月十四,周慎大军收复冀城,次日,张温的中军也赶到了冀城。

八万大军汇集汉阳,兵强马壮。不战而收复汉阳,令军中上上下下,士气高涨;汉阳乃是凉州精华所在,冀城又是汉阳的精华所在,如此重地,叛军却一箭不发,拱手让出,可想而知,叛军在兵败之后,已经虚弱到何等地步。再瞧瞧大军进入汉阳之后,各部接踵来降的局面,不少人都猜测,此后的平叛之战,就是一路走一路收降过去就可以了?

董卓对此冷眼旁观;听到其余各营主将议论,昨日又收降哪个部落,今日又收复哪座城池,还有人猜测征讨金城贼巢时谁做前锋等等;董卓始终一言不发,只在心底冷笑。刚到冀城时,董卓曾向张温进言,说过不该小看了凉州叛军,可张温似乎没有听进去。董卓也知道,自己往日和老边等人的关系太过敏感,军中不少人至今还在怀疑他;如此情势下,张温也未必能听信自己的言辞,多说多错,不如闭口不言——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听不听全在你自己。

张温进了冀城之后,中军就设在原来的刺史部衙署;入城第二日,张温升帐议事,此时众将人人奋勇,争着喊着,要即刻发兵,征讨金城;唯独董卓端坐不动,满脸横肉耷拉着,仿佛没有半点精神;眯缝着一双长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上座的张温笑吟吟地面对众将的请战,目光却时不时瞟到董卓身上。平叛大军能有今日的大好局面,功劳有大半要记在董卓身上;从武功城下救出周慎,到郿县一战大破叛军,董卓几次三番力挽狂澜。凭着屡次建立的殊勋,董卓在军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大帐之下,董卓位在首席,比起与他品秩相同的荡寇将军周慎还高出半截,只有新任凉州刺史耿鄙与他地位相当,座位也是在董卓的对面。…,

张温虽然明面上给足了董卓面子,但是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人。在张温的眼里,董卓不过是个粗野无知的武夫;这种人不通道德文章,不知礼义廉耻,只是因为如今平叛战事才不得已而重用之,说到底,与一把刀没什么区别。但是对于眼下的战事,张温还不得不听一听董卓的意见。

“仲颖啊,你看众将都在请战,唯独你一言不发;老夫看你若有所思,不知对此战有何见解啊?”眼见得董卓始终不发一语,张温等的有些不耐烦,干脆开口点将。

帐中诸人的目光一时都汇聚到董卓身上。

董卓漫不经心地张开双目,瞧了上首的张温一眼,又看看身旁一干同僚,洒然一笑道:“末将哪有什么见解,说来说去,不过还是昨日与车骑将军说的那些陈词滥调——不说也罢。”不阴不阳地,就顶了张温一下。

张温面色一凝,心头暗自火起,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捻须微笑道:“怎么是陈词滥调呢?董破虏昨日提醒老夫要步步为营,先稳固汉阳局面,明年开春再图进取——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且不论对错与否,却实实在在是出于一副公心啊。”

董卓闻言心下一凛,嘴角边就挂上了一丝冷笑。这张温好阴毒的心思,看似对他嘉勉,其实是把他放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上;如今全军上下,人人争先奋勇,唯独他董卓出来泼冷水,岂能不犯了众怒?

更何况,平叛之战打到现在,真正立功的也只有董卓一人,早就引得众将暗中嫉妒;如今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在面前,你董卓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挠,究竟是何居心?说句诛心的话,难不成,这凉州地面上,只许你董卓一个人立功么?

董卓看破张温用心,只在心里冷笑,面对众将神色各异,他眼睛一眯,再不答话——却生生把张温晾在那里,不由好生尴尬。

董卓不说话,却有人不放过他。下首人群当中,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车骑将军此言差矣,董卓之言,不仅大谬,更有惑乱军心、贻误战机之嫌,请车骑将军明察。”

乍听此言,满座皆惊,董卓更是一扫慵懒的假象,双目猛地一张,凶光闪烁;凌厉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下首一个年轻将领身上。

“孙坚,你不过军中一介小吏,怎敢在此信口雌黄,污蔑军中大将?”董卓话音阴冷低沉,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将出来。

孙坚怒气塞胸,气得满脸通红;他以历次平叛之功,步步高升,如今是张温军中司马,独掌一军,却被董卓贬低为一介小吏——其中蔑视之意,溢于言表。

“我乃军中司马,也有掌军之责,张车骑召我议事,如何说不的话?反倒是你董卓,身为军中大将,不思平叛之大计,只为一己私心,妖言惑众,贻误军机,论罪当斩!”孙坚声色俱厉,将胸中怒火一毫不剩地向董卓宣泄。

董卓目中凶光愈盛,面上笑容阴森,原本就是满脸横肉,此刻越发狰狞起来;听他冷笑道:“你想杀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想来杀我?!”最后一句,董卓是怒吼出来的。

“当初在美阳的时候,你就三番五次蛊惑车骑将军杀我,莫以为董某人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董卓沙哑的声音仿若恶兽低沉的吼声,“你不过是一个私盐贩子,走得狗屎运道立了些许微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想拿我董某人垫脚,邀赏幸进——想瞎了你的眼!”…,

孙坚暴跳如雷;他出身寒微,少年时随父行商,可到底是清白人家,竟然被董卓蔑称为“私盐贩子”,污蔑鄙视无以复加。盛怒之下,孙坚双指如戟,指着董卓道:“董卓,车骑将军大帐之内,岂容你血口喷人。军前议事,你妄言无礼,又犯一条军法!”孙坚说着,向张温一拱手,厉声道:“车骑将军,董卓狂悖不法,孙坚请令,行军法,以儆三军。”

不等张温说话,董卓先就拍案而起,怒喝道:“孙坚小儿,老夫从军几四十年,在我面前,哪里有你一个后生小辈放肆的份?你一个后进小辈,不知上下尊卑,欺凌军中大将,妄想一步登天踩到我头上去,还嫌早了点!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杀得我不能?”

董卓这番话,听似一时怒急攻心,其实大有深意;大帐之中,许多人都与董卓一般,是长年在雒阳中军或凉州边军任职,都是两军中的老人;孙坚却是出自江东,是因为黄巾之乱时立过大功,有了名声,才被张温点将,从征西凉。说起来,不论中军还是边军,孙坚都算新来乍到,从心底里,就让诸将生出亲疏远近之别。而孙坚自己的脾气也确实太臭,一身傲气,自视极高,自信得近乎于狂妄,否则也不至于屡次与董卓争执;董卓说他不知上下尊卑,欺凌前辈,隐约间就说中了帐内许多人的心思,暗地里祸水东引,让孙坚不知不觉间就站到了许多人的对立面。

董卓、孙坚两个吵得面红脖子粗,若非帐内不许佩刀,只怕两个人就该拿出刀子砍杀起来。就是眼下没有刀子,两人也几乎撸袖子打起来,却让周围众将拦住。大帐内登时就有些乱了套了。

张温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虽然看不起董卓,但是如今还有依赖董卓的地方,如何能凭着孙坚几句话,一点可有可无的罪名,就动刀杀人?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大帐,张温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心头一点怒火越烧越旺。此时他不仅对董卓不满,同样对孙坚也是大增厌憎之意。在张温想来,董卓有一条说得不错,你孙坚是什么东西,钱塘小吏出身,说起来还不如董卓,凭什么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实在狂的没边了。车骑将军须是我张某人,我怎么做,用得着你来教我么?

第一百零四章 私心

中军大帐里虽然闹了一场,但是有张温这个车骑将军压着,终究大事化小,没有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董卓出了中军帐,一路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大营;营中有一干部下出来迎接,可董卓看也不看,一言不发地回了大帐。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互相议论道:“将军如何这么大的气性,谁敢招惹我们将军?”

一时议论不出结果来,最后都把目光投在董卓的女婿李儒身上。

李儒年近四旬,从相貌上看,一派文质彬彬的模样;他也是凉州人,娶了董卓的次女为妻,从此成为董卓心腹谋士。李儒此人手无束鸡之力,论勇武比不上华雄、段煨等人的一根手指头,但是于鬼蜮权谋、阴窥人心等事,却极有心得。董卓营中诸将十之八九都是粗野的厮杀汉,面对李儒这种终日与阴谋为伍之辈,难免不自在;所以众将没有几个喜欢李儒。

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眼下这种情形,董卓分明是积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此时谁敢触董卓眉头谁倒霉,唯一还敢在董卓面前说话的,也就剩下一个李儒了。

李儒心里明白,董卓如此大的火气,今日中军帐中必然出了变故;他身为董卓谋主,此刻该是他出力的时候,也顾不得董卓正在气头上,抬脚就跟进了董卓的大帐。

一进帐中,就听见董卓拍案大骂:“竖子孙坚,安敢欺我,来日必杀此小人。”一旁正有亲随煮茶,被董卓的怒骂声吓得一怔,捧着茶壶手足无措。

李儒上前接过茶水,示意亲随下去,自己亲手煮过,奉茶给董卓,笑问道:“岳父,为何如此忿忿不平?”

董卓接过茶碗,扬手往地上一摔,摔得四分五裂,茶汤溅了半身,口中怒骂道:“孙坚狂悖,张温荒唐,西凉之事必败于此辈之手。”

李儒不动声色地劝道:“孙坚小儿一向与岳父为难,他终究身处下僚,与岳父的差距何止天地之别,岳父不值得为这样的无名小辈动怒。将来若是得便,找个机会,废了此人也就是了。”

董卓冷笑道:“废了他?有张温在一旁袒护,只有他得寸进尺,老夫却只能忍气吞声。”

“岳父何出此言?”

董卓恨声道:“孙坚以下犯上,污蔑上官,罪莫大焉;论军法,便是就地斩了也不为过,可张温却置若罔闻,不痛不痒地责备两句,就轻轻放过。这等行径,明为劝解,其实不是袒护又是什么?”

李儒目光一闪,心下已是了然,冷笑道:“听闻朝廷上早有议论,要加封张车骑为太尉,如今平叛大军节节胜利……看来,张车骑命中确该有三公之份。”

说及此事,董卓怒火更盛三分,心下对张温愈发不满:“郿县之战,那也是老夫的功劳!”

李儒忙赔笑道:“那是自然,岳父力挽狂澜,这平叛首功,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去的。不过……以小婿浅见,张温此时心里只会念着即将到手的太尉一职,唯恐出什么差池,丢了三公之位,所以才会处处息事宁人。岳父若此时与孙坚斤斤计较,不免被张车骑误解,以为岳父是故意与他为难,似乎……”

听李儒欲言又止,董卓怒目圆瞪,喝道:“似乎什么?——有话直说,别在我这里卖关子。”

李儒微微一笑,轻声道:“不是时候。”…,

“嗯?”董卓眉头一扬,心下更激出几分火气来,但是到底心机深沉,压住火气仔细一想,顿时明白了李儒的意思。

“果然,眼下不是时候。”董卓阴沉着脸,闷声闷气地自言自语。挡人官路,犹如杀人父母,张温眼下最想平平安安将太尉一职弄到手,此时与他作对,直如杀父之仇一般;为一个小小孙坚,得罪眼下风头正盛的车骑将军——未来的太尉大人——的确不值得。

董卓虽然想明白了这一条,可他也是嚣张跋扈惯了的,更兼今日在中军大帐里,受的气也不止这一条,这一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强忍下来,心头却更增烦躁之意,对张温和孙坚的恨意也越发深了。

李儒知道董卓心气不顺,眼珠一转,就想着引开话题,有意问道:“岳父,今日商议用兵之事,不知结果如何?小婿看其余各营将官,人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哼哼,迫不及待?他们是迫不及待要赶着送死!”说起今日军议,董卓冷笑连连,原本稍有压抑的怒火,似乎又有重燃之势。

李儒忙追问道:“岳父何出此言,莫非,张车骑执意进兵,想要速胜?”

董卓既然一力主张持重求稳,自然也是与麾下一干文武商议过的;他营中将佐,十之八九出身凉州,自然深知凉州各部的虚实,也都是支持董卓采取持重之策的——李儒也不例外。此刻听董卓说张温等人是赶着送死,自然猜到董卓的持重之策没有被采纳。

“不错,军令已下,明日大军便要拔营。”董卓想起张温的部署,脸色越发阴沉,几乎要拧出水来,眼角处青筋暴跳,显然在强压着怒火。

李儒是深知这个老岳父为人的,一见这模样,便知道事有不妙,恐怕张温下给自己老岳父的军令,又犯了他的心里的忌讳。

“明日出兵,周慎所部直取金城;耿鄙北出阿阳县,驱逐句就部落之后,西进武威,与酒泉太守黄衍合力剿灭良吾部;至于老夫……哼哼”董卓一边咬着后怖一边说着,话语中隐现杀机,仿佛立时就要杀人;“老夫要南下陇西,接应李相如,助他收复狄道!”

李儒闻言一怔,有些难以置信:“什么?”

董卓突然狂笑起来:“你也不相信是不是?老夫堂堂破虏将军,军中宿将,麾下上万雄师,居然让我去接应李相如——李相如一个畏贼如虎的鼠辈,叫我董卓去接应他?”董卓一边笑,一边骂,满脸狰狞,笑声里是说不尽的愤懑。

李儒默默无言,心底的不满油然而深,更为董卓不值。所谓接应李相如,收复陇西,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明白人都知道,这是张温有意在打压董卓了。既然是接应、相助,自然是董卓为辅,李相如为主;董卓用兵之时,要处处迁就李相如大军的动向。可怜董卓麾下上万人马,都是百战余生的边军精锐,竟然沦落到给一帮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打下手。更可气的是,到头来拿下狄道,收复陇西,最大的功劳还都是李相如的,至少明面上是以李相如为主。

“张温匹夫,欺人太甚!”董卓指着张温中军方向,放声怒骂。说起来,今日与孙坚相争,其实只是小事;因为眼下的孙坚,不过一个小小的军司马,还不被董卓放在眼里,将来有机会,捎带手收拾了也就是了——真正让董卓怒发欲狂的,却是张温明目张胆的打压。…,

想到自己屡立战功,甚至张温能够顺利晋升三公之职,都有自己的功劳在其中;可如今有功不赏不说,更要公然打压,唯恐自己更立新功——处事如此不公,怎不让董卓对张温恨之入骨?

李儒捻须不语,沉思了半晌,问董卓道:“依岳父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

董卓回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闻言冷笑一声,面色森然道:“张温处事不公,我岂能忍气吞声,任由他摆布?老夫麾下上万精兵,须是听我的,却不是听他张温的。他有他的军令,到时候战阵之上,该怎么打,还不是老夫自己拿主意?”

李儒面色微变:“岳父的意思,是要抗命?”

“什么叫抗命?战局瞬息万变,谁敢说事事都能尽如他张温之意?战场上有什么意外,也是寻常之事?”董卓阴沉沉道,“李相如识趣也就罢了,若是不识趣,老夫先抢了狄道城,到时候城门一关,让他独自一个和叛贼拼命去!”

李儒看着董卓阴森狰狞的面孔,长叹了口气,说道:“岳父,张温如此不公,固然可恶,但此事可不仅仅关系张温一个人呐!岳父还需三思而后行。”

董卓闻言,转头看着李儒,阴沉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婿,目光便有些不善。

李儒被董卓盯得心里直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岳父你可曾想过,那周慎、耿鄙、李相如,背后都站着什么人?”

董卓被问得一怔,略一思索,随即恍然大悟,脱口言道:“老夫却气糊涂了,若非你提醒,险些酿成大祸。”

李儒暗自抹一把冷汗,还要给自己的岳父找台阶下:“岳父只是一时气愤,未曾深思罢了,岂能当真不知道其中的轻重?”

董卓默然半晌,长长地吐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怒火一次都吐个干净。

李儒幽幽说道:“周慎是大将军的心腹,自不待言;耿鄙出身世家名门,乃清流士大夫一党;而李相如,人人皆知他是宦官党羽。这三个人虽说无能,但是身后的靠山太硬,岳父不宜与之为敌。”

“老夫知道。”董卓神色黯然,“只是气不过,叵耐张温,卖三家人情,却拿老夫给人垫脚。”

李儒强笑着劝道:“岳父也不比烦恼,郿县一战,岳父已然是首功,功劳尽自够了——风头太劲也不是好事。既然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功劳让了与李相如、周慎等辈……”

董卓默然颌首,好半晌,又突然冷笑道:“是不是功劳,还得两说……”

李儒见董卓已经从失落中恢复过来,心头一松,跟着笑道:“岳父所言极是,张温分兵进剿,其实太小看了凉州诸部。若是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是稍有迁延,到了寒冬腊月,朔风大起之时,这胜负之数可就说不定了……凉州的冬天,可是难熬得很呐!”

翁婿二人一起低声冷笑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葵园(一)

撤出冀城,老边将大军带往自己的老家榆中。这里是汉阳与金城两郡的交界处,也是官军入金城的必经之路。一旦榆中失守,背后就是一马平川,金城郡内各县——包括各部落的牧场,都将处于官军铁蹄之下。但是榆中毕竟只是一座边鄙小县,城防不备,甲兵不完,连守军都是新败之师;如此情况下,能否守住榆中,谁都没有把握。

榆中城头上,老边和韩遂两个并肩而立;他们两个为榆中之战商讨了半天,越是商量,越是觉得没有把握,说到最后,两个人都不免心中郁闷,干脆沉默不言。

沉默了半晌,韩遂突然开口道:“不如,我去大小榆谷走一趟……”

老边闻言悚然一惊,脱口而出道:“断然不行!引狼入室,遗祸无穷!”

“可我们没有办法的了。”韩遂焦虑不安地说道,“官军五路并进,宋建、滇吾、吾诃子三路人马都被牵制,自保尚且不及;其余各部落兵微力寡,官军一到,不投降都是好的了。你说眼下还有谁能来帮我们?”

“那也不行!一旦放开边塞,生羌入关,便是群狼入室,凉州从此无宁日。”老边有些激动,连声咳嗽着;他的伤势一直不见大好,可是眼下军情紧急,也容不得他安心休养,只能带着伤那么拖着。

韩遂对老边的谨慎有些不以为然:“烧当老王若要从大小榆谷入关,必须从湟中过;那里是伯玉和文侯的老巢,有他们守着烧当羌的后路,还怕烧当王翻了天不成?生羌所求者,不过是钱粮财物,到时候击退官军,拿出点钱财打发他们离开就是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呐!生羌诸部生计艰难,进了凉州,看到这么多肥美的牧场、田园,无数的钱粮金谷,还能用一点点小钱打发走么?更何况,你也说生羌诸部要经过湟中才能东进,伯玉他们与烧当部落结怨极深,岂能任由烧当羌兵马过境?到时候,别援兵没有请来,反倒请了一群的仇人来,后院起火,可就闹笑话了。”老边顺了顺胸中烦闷的气息,伸手在伤口处摸了摸,觉得疼痛更多了几分,不禁微微蹙眉。

韩遂没有察觉到老边的动作,而是为老边刚才的话而陷入沉思。他们两人刚才所争论的,是要不要去请大小榆谷的烧当羌王前来相助。

烧当羌是西羌各种落当中的第一大族,从先秦至今,繁衍支系,有一百五十余种落,分散在凉州边塞内外。天长日久,各部落或兴或败,逐渐与王庭离心而自行其是;但是作为烧当羌兴盛发展的发源地,留守大小榆谷的那一支部落始终被认为是烧当羌的正宗嫡系子孙。而留守塞外、被汉人称之为生羌的诸部落,大抵都遵奉大小榆谷的烧当王为共主。

韩遂就是想请大小榆谷的烧当羌王前来相助。这个建议,韩遂从冀城开始,前后向老边提过两三次;韩遂在金城郡和凉州刺史部出仕的时候,与烧当羌王相识,颇有些交情,自信可以请到烧当羌的援兵,救眼前的燃眉之急——但是老边始终没有松口。

塞外生羌和塞内的熟羌是不一样的。塞内诸部落,都是生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本乡本土作战,保护的是自己的家园。如果将塞外生羌引进来,那就是狼进了羊群,只怕还没有到前线,就先把金城百姓祸害尽了。…,

而且塞外苦寒,比起凉州界内,要艰苦得多,生羌诸部原本就对塞内的肥沃牧场、田园垂涎三尺;凉州各部未曾反叛的时候,打得最多的仗,就是协助汉庭抵御生羌部落入关劫掠。如今要是主动把生羌诸部请进来,到时候人家赖着不走怎么办?凉州界内的牧场都是有主的,生羌部落进来,要想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抢夺草场——他们还能抢谁的?还不是抢的熟羌部落的?牧场是一个部落的根本,与部落生死存亡息息相关,这等大事,不要说五百年前是兄弟,就算如今还是亲兄弟,只怕也要打破头的。到时候,凉州可就彻底乱了。

因为这种种缘由,老边对韩遂招引烧当生羌来援的建议再三予以拒绝;他将此中情弊向韩遂一一分说明白了,但是韩遂心里却另有见解,觉得老边是在杞人忧天。不过,韩遂也没有别的办法;老边才是诸部落一致认可的主帅,他不答应,韩遂也无法自行其是。至于北宫伯玉和李文侯,本就对塞外生羌心怀戒惧,自然更不会赞成韩遂的想法。

“那眼下这一仗怎么打呢?周慎有三万大军,即便不及当初皇甫嵩留下的嫡系人马,那也是汉庭在关东的精锐,咱们在榆中城里的人马,还不到一万人。你总不会以为,凭榆中县的城墙,能挡住三万精锐官军吧?”韩遂有些不满地说道。

老边淡然一笑,手指着城池东面那一派高起的山岭说道:“若是官军稳守汉阳,囤积粮草辎重,等明年开春再与我军决战,或许我会听你的,与烧当羌王联络求援;可眼下他们急于求成,周慎三万人马孤军急进,就给了我们机会。”

“机会?”韩遂笑道,“你想靠着你家的老虎崽子来抓住这个机会么?那小子,连做件狐裘都想不起你的份,能指望他?”韩遂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惹得老边为之失笑。

所谓狐裘的事情,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小老虎并没有跟着老边返回榆中,兵马自冀城西归,将到榆中时,老边下令,让虎字营、英字营离开大队人马,不守榆中,另有派遣处。军令之下,小老虎自然无有不遵,不过临别之际,他却突然跑来找老边,递过来一件狐裘。

“我不能回榆中,老边,你把这件狐裘带回去给我阿娘吧。”小老虎说起阿娘来,憨憨的神态,满是诚恳;“这是我一年来自己打的狐狸,在冀城的时候找高手匠人做的。”

如此孝心可嘉,老边当然大是赞赏,可是在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翻来覆去将狐裘看了半天,老边问道:“这狐裘是你自己猎的狐狸,给你阿娘做得?”

“是啊。”

老边蹙眉半晌,伸手到小老虎面前:“那我的呢?”

小老虎面上笑容一僵:“我这一年倒有大半的时候在打仗,哪有多少工夫去猎狐狸,只够给阿娘做一件……”

老边一听——什么,没有我的份?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那颗虎头凿了一个爆栗,吓得小老虎拔腿就跑,险些连虎字营的部下都顾不上了。

不过分别之后,回榆中的路上,老边又觉得不对了。原来吾麻大小姐带来的数百良吾骑兵堂而皇之代替了原先虎字营的位置,始终围绕护卫在老边的中军四周,将老边身畔百步之内守得密不透风。…,

老边倒不觉得吾麻一个小丫头会有什么坏心眼,不过依然惊奇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带着兵把我的中军围得水泄不通地?”

吾麻却答道:“不是我要这么干的,是那头老虎交代的。”

老边当时还打趣道:“我不是听说你们俩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么,见了面说不上三句就能吵翻了,怎么如今你还听那老虎崽子的?”

吾麻当时就红了脸,但还是为老边解释道:“老虎说,虎字营和英字营一直都是边伯伯你的亲军,本来是要保护你安全的。上一次在美阳,虎字营和英字营不在你身边,才让你受了伤,这一次边伯伯你又把两个营都派出去了;老虎不放心你,特意交代我,让良吾部落的兵马一刻都不能离开边伯伯身边,要保护好你。”

饶是老边已经到了看透世情的年纪,听到吾麻转述的一番话,仍是不自觉眼眶一热——我家的小老虎崽子,原来长大了……

“虎娃应该已经到葵园峡了吧?”韩遂一句话将老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回过神来,老边突然发现,眼角竟有些湿润,不由暗中自嘲一声:“真是老了。”

韩遂不知老边内心的温暖思绪,仍自言自语道:“咱门这些人的生死,可都在那老虎崽子手上了。”

第一百零六章 葵园(二)

清晨的阳光遍洒黄河两岸,踏雪乌骓在河滩上飞驰,铁蹄踩踏下,泥土四溅。小老虎在马鞍上扬鞭大呼道:“成公,官军来了,到榆中县城了。”

成公英俯身看着平铺在河滩石上的地图,比了比冀城到榆中的道路,口中喃喃自语道:“官军来得太急了吧?”他抬头看着已经来到面前的小老虎,认真地问道:“官军全部都到了么,他们的兵力是如何布置的?”

小老虎翻身下马,低头凝视着地图,地图画的很简易,不过是大体标明了各县各城之间的方位距离,还有一些河流与山峦的走向。小老虎指着地图上榆中县的东面,那里是一派连绵的山岭:“官军大队已经过了东山,后面的辎重被拉得很远,还在山岭东面。斥候探查回来的消息说,官军辎重车辆太多,载物又重,东山道路崎岖,他们一时半会过不去。”

榆中县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中间是一片凹地,地形就仿佛一个马鞍一般;榆中县城就处于马鞍中间处,地势最低的地方。东南面一派山岭,正是汉阳与金城的交界,也就是小老虎和成公英两人所说的东山;虽然此山地势不是甚高,但山间道路狭小,不适合军中运送辎重的大车通行。

成公英又喜又惊,官军如此大意,那支辎重队伍分明就是主动把脖子伸到他们刀口下;他不免犹疑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小老虎也正有此担心,看着地图陷入沉思。两个人在心里猜测着官军的真实用意,默默不语。就在小老虎和成公英两人四周,数千虎字营和英字营将士遍布峡谷上下,三五成群,连绵十余里。虽然有数千人在,但是军法森严之下,没有人胆敢大声喧哗,偶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被流水声淹没。滔滔黄河穿葵园峡而过,众人耳畔只能听见河水奔腾咆哮,响声如雷。

小老虎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道:“官军若是有诈,他想诈谁?”

这句话似乎在问成公英,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成公英却听得明白,转念一想,哑然失笑道:“对了,是我们钻了牛角尖了;官军应该不晓得有我们这支兵马埋伏在外,又怎么会煞费苦心,安排一个陷阱出来呢?除非他知道我们这一路人马不在榆中,而在外游弋。”

“即便是我们自己军中,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我们两个营的去向……”小老虎话锋一转道,“成公,这两天营里有没有异样,周围有没有人发现我们?”

成公英道:“不会有人发现的,四周我都安排了可靠之人昼夜巡查,偶有经过的牧民旅人,都被监押下来了。营中更是每日晨昏两次点卯,没有人能私下离开而不被察觉。”

“这么说,官军就应该不知道我们在葵园峡里。”小老虎自言自语道,“我们在葵园峡的下段,离榆中县城已经几十里路了,如此偏僻的地方,官军一时半会儿,还找不过来。”

成公英点头赞道:“不错,榆中县是紧要的咽喉之地,我军又是经过大败的残军,按道理来说,老边既然想固守榆中,本应该将所有兵力集中起来,尽全力保守要道。可是他却把我们两个营六千多人马都派了出来,用兵之胆魄,连我都觉得难以置信,更何况周慎。”

小老虎轻蔑地冷笑道:“如果周慎真有这么聪明,也不至于在武功城下被打得全军覆没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其中利弊逐一剖析,渐渐都安下心来;既然不再担心官军有诈,那如今还滞留东山不进的官军辎重队伍,在小老虎和成公英眼里,就已然变成了一块大肥肉,不咬上一口,怎能甘心?

成公英悠然道:“周慎如此急于进兵,想来既是为了一雪武功城下之耻,也想赶在十二月天气大寒之前结束战事的想法。看天色,这一两天就该下雪了,再过十几天,大雪封路,再想攻城可就不易了。”

小老虎抬头看看成公英,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一笑。小老虎笑道:“这么说来,这一仗,可以打?”

成公英肃容道:“当然可以打,而且必须打!老边把我们两个营放出来,就是做放手一搏,而不是和官军对峙拼消耗。再者说,看周慎用兵如此急迫,想必他也不会迁延时日,等他在榆中城下布置完毕,就会立即攻城——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罢了——榆中城防尚不完备,凉州军又一向不善于攻守城池,老边他未必能守得住多久。”

“那就不必犹豫了。”小老虎豁然起身,毅然决然道,“全军整备,先让兄弟们饱餐一顿,立刻出兵。限午时三刻,赶到东山脚下。”

成公英讶然道:“老虎,你是打算拿官军的辎重营开刀问斩呐?”

小老虎冷哼一声,肃然道:“不但是辎重营,还有周慎。从陈仓一路退回来,小爷我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天就要拿周慎开刀,顺便也给小爷我出出气。”

成公英无奈地一笑,对小老虎时不时冒出来的孩子气早已见惯不怪。低头看了看地图,成公英却道:“拿辎重营开刀,似乎也不必我们两营都出战。”

小老虎奇道:“成公,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是不是?”两个人相处日久,小老虎也发现,自己的这个搭档和老边呆的久了,心性也越发像了,都是那种满肚子弯弯绕的人,能叫人半天都绕出来。

成公英一翻白眼,没好气地瞪了小老虎一眼,却见他满不在乎,全无所觉,只好将一口气憋回了肚子;他指着地图上榆中与东山之间的道路说道:“从榆中到东山,只有不到二十里地,即便东山道路难行,大军疾行也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赶到。我们须得防备官军闻讯赶来增援,最好分出一支兵马来,堵截官军援兵。”

小老虎顺着成公英手指的地方瞧了瞧,猛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成公,你说我们捎带手把官军的援兵也给收拾了成不成?”

“啊?”成公英一时失声,被小老虎胆大妄为的想法惊得目瞪口呆。

第一百零七章 胆魄(一)

说好今天两更,不过第二更可能要在后半夜,估计只有夜猫子能熬到那时候

成公英带着英字营扑进官军的队伍群中,用最短的时间堵住了东山的山口,将官军的辎重营截为两段。已经进山的小半辎重营慌乱地吼叫着,想要回头冲出山口,却被英字营一阵乱箭乱刀,打退了回去。山路狭小,英字营占住了地利,山路上的官军拥挤在一起,行进尚且不易,更遑论能冲杀出来。

回过头来,成公英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山外官军的乱象。

凉州军来的太过突然,让官军猝不及防。虎字营三面包抄,排山倒海一般,顷刻间就粉碎了官军护卫人马的抵抗。官军将士或许不缺乏抵抗的勇气和能力,但是突如其来的袭击,先就让辎重营里的随军民夫慌乱起来;民夫的慌乱也进而影响到了军士,使得护卫人马来不及组成阵势抵抗,只能散在四周,各自为战。

踏雪乌骓和它背上的主人无疑仍是战场上最显眼的存在。小老虎人如其名,如猛虎下山,在乱军之中往来驱驰,丈八蛇矛吞吐着冷厉的寒光,冰冷地收割着生命。乌骓马所到之处,官军本就微弱的抵抗迅速消融;沿官道数里方圆的地面上,败逃的军士和民夫密集如蚁群,又似没了头的苍蝇,四处乱撞。

这些官军都是武功之战以后才从关东调遣过来的,先就是带着讨平黄巾的一股锐气而来,而后郿县大捷,一路势如破竹杀进凉州,所到之处望风而降,最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军中从上到下,满心只想着一鼓作气平了凉州,哪里知道虎字营的悍勇?常言说骄兵必败,正谓此时也;虎字营、英字营四面夹击,辎重营一触即溃,毫无还手之力,成群成群的溃兵被践踏于铁蹄之下。

……

“你真的想留在这里等官军的援兵?”成公英仍有些不死心地说道,“官军辎重营被毁,周慎恐怕都要疯了,接下来要来的恐怕不只是援兵,而是抱着必杀之心来讨伐我们的大军。”

“来就来好了,就怕他们不来呢。”小老虎满不在乎。偷袭辎重营的仗打得很没有难度,不到半个时辰,就只剩下打扫战场的份了。几百辆大车被抛弃在道路上,车里满满当当都是粮草、军械。原本依成公英的意思,打赢了就赶紧走了,那些粮草军械,能带一点就带点,剩下的一把火烧掉就是了。可是小老虎不知犯了什么犟性,带着大军就守在东山山口不走了。

成公英为之气结:“那可是几万精锐之师,你真以为咱们两个营就是天下无敌了?”

“那你说怎么办呢?”小老虎脸上带着异样的神情,像是一个得知了某种秘密的小孩子,在别人面前故弄玄虚,故意想看别人无知而着急的模样;他的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脸上几乎绷不住笑容。

成公英可不像小老虎,大战之际还能若无其事地开玩笑,而是焦急地说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撤走。这条路是官军的粮道,不夺回来,他如何能放心攻打榆中?用不了多久,官军大队人马就会赶来,我们的任务是在后方牵制官军,而不是和他们死磕。”

小老虎呵呵笑起来,他看着成公英着急的模样,很有一点诡计得逞的幼稚快感,但是又和普通小孩子一样,憋不住心里的秘密。“成公,你是没弄明白老边的意思啊——我们两营几千人马放在外边,就为了牵制一下官军的后路吗?你也太小看老边了。”…,

成公英被说得愣住了,他一直都没有想过,他们两个营出来,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如今大军惨败而归,一仗不打就丢了整个汉阳郡,联军中除了寥寥几个部落之外,都是望风而降,眼见得如今连金城郡都岌岌可危了;这种危急时刻,能够牵制住官军,保住榆中这个金城郡门户都已经是不容易了,难道老边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老虎,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老虎不答,却反问道:“你说,周慎丢了这么多辎重,他营中的粮食够吃几天的?”

成公英道:“周慎轻兵急进,士卒随身能带的粮食肯定不多,能支撑过两三天都不容易了……”说到这里,成公英似有所悟,默然思索起立。

“你是想,把东山路口堵住,让周慎饿死在榆中城下。”成公英猛然叫了起来,“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周慎狗急跳墙,强攻榆中县城怎么办?”

小老虎冷笑道:“周慎要是能豁得出去,老边把榆中县城让给他又何妨?只要离开之前,把榆中城里的存粮也一并毁了就是。”

成公英悚然心惊:“那也太狠了,榆中城里的粮食,都是千辛万苦积攒起来的,也是榆中城内各军仅有的口粮了。”

“老边教我兵法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在战场上必须下得了狠心。”小老虎平静地说道,“打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连成千上万的人命都能舍得,还舍不得一点钱粮?没有了粮食,大可以退到湟中去,咬咬牙,总可以熬过去,总比丢了命强。可是周慎的大军没了粮食,又能撑过几天?”

成公英骇然看着小老虎,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人在经过了一年多来的风风雨雨之后,似乎有了惊人的成长;此刻竟然能以这么理性的态度述说着如此冷酷的事实。

“这是老边交代你的么?”成公英仍有些不相信小老虎的变化,像往常一样猜测,是不是老边早就对小老虎有过交代。或许,这才是一贯以来,所有人对小老虎的看法。

“说什么笑话呢?”小老虎诧异地笑道,“出来之前,谁能想到周慎会犯这么大的错误,谁能知道咱们一出手就能毁了官军所有的辎重?老边又不是神仙,哪能事先就交代我?”

成公英惊骇道:“那你都是自己猜的?你的胆子也太……”

“什么叫猜的?这就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小老虎打断了成公英的话,“我已经派人回去送信了。老边得到消息,肯定会与我做一样的想法。周慎不打榆中城便罢,若是当真孤注一掷,就让他饿死在榆中城里好了——看看最后是谁熬不下去。”

成公英此时心神激荡,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小老虎的自信决绝;他就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虎崽子在老边面前唯唯诺诺一副鹌鹑相,一离开老边,就变得这么有主意。

第一百零八章 胆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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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慢慢向西边落下,染红了天际的云彩。小老虎与成公英并肩站在东山一处山岭上,翘首西望,极目所至,只见到天边瑰丽的晚霞,映红了人脸,群山四野,静悄悄毫无动静。

“奇怪,怎么周慎就不来了?难不成他真的那么蠢,这种时候还敢去打榆中县城?”小老虎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景象,心中有些憋闷。

成公英忍不住就白了小老虎一眼;如今他们孤军在外,要是官军大举来犯,躲都来不及,怎么还有人盼着与官军照面的?直到此时,成公英还是极不赞成小老虎的冒险之策,奈何小老虎才是这一路大军的主将,成公英反对不得,不过却不妨碍他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

“出来的时候老边不是交代过么,如果榆中县城吃紧,他会在城里燃起烽火,向我们报讯。如今既然不见烽火,那就说明榆中县城无碍。”成公英眯着双眼,忍受着直视阳光带来的不适,“老虎,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周慎被逼的急了,全军掉头来对付我们怎么办?就算我们占了地利,这么死磕也是没有胜算的。”

小老虎满不在乎地说道:“他来了才好呢。他若是全军回头,老边自然会在背后跟上来。到时候我就放开东山山口,让周慎前军出来;只要有了生路,官军就不会死战,到时候有我们在前骚扰,老边在后追袭,等周慎回到冀城的时候,至少要丢下一半人马。”

听着小老虎煞有介事地推演战局,成公英有些难以置信,质疑道:“老虎,你是不是太想当然了?除非你能隔着几十里地随时与老边通报消息,否则内外两路人马,如何能做到配合无间?万一周慎大军离开的时候,老边没有出城追击呢?甚至只要他稍稍犹豫一二,都会错失良机,而我们却要遭遇灭顶之灾。”

成公英的疑问不是无的放矢;大军新败,数万官军兵临城下,战事的主动权并不在老边手里。如果得知官军突然掉头离开,是个人都会考虑,会不会是个陷阱?只要存了犹疑之心,老边就不可能第一时间追上官军;到时候官军后路无忧,就可以全力向前,对虎字营和英字营来说,除非能及时退走,否则必将陷入与官军的苦战,甚至深陷重围也不是不可能。

小老虎冷笑道:“周慎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成公英急道:“你这是轻敌!周慎终归是一员宿将,岂能将他想的这般无知?”

“这不是轻敌!”小老虎肃容道,“我不是说周慎不能或者不懂,我是说,他根本不敢。”

成公英惊愕不解。

“你想一想,周慎营里的粮食,只够他支撑两三天的,再从冀城运粮,且不说道路能不能打通,等消息传回去,再从冀城调集粮食运过来,时间上先就来不及了;周慎眼下最着急的,就是给他的大军找一条退路。最要紧的,是给他周大将军自己找一条生路。”小老虎侃侃而谈道,“要想伏击老边,能不能成功尚且两说,他至少就要多耽搁一天时间;而且即便叫他设计成功,又能如何,没有了粮食,大军还不是等着饿死?以现在官军的境况,多呆半天都要冒天大的风险,他周慎有那么大的胆子,用自己的命去搏老边的命?”

成公英愕然半晌,喃喃说道:“你怎么想到这些的?”小老虎这般模样,实在大大颠覆了成公英心里对他往昔的印象。成公英并不知道,哪怕是老边,也曾为小老虎在战场上的惊人洞察力而动容。…,

小老虎瞥了他一眼,很没道德地说道:“很简单的事情,老边肯定能想到,连我都能想到,你怎么就想不到?”登时将成公英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乎憋了一肚子的气。

过了好半晌,成公英才理顺了气,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照你说的,周慎如今是进退两难,必死无疑了?”

小老虎摸着自己脸上的两道疤,若有所思;这是最近才养成的动作,每当思考问题的时候,总喜欢去摸自己脸上的那两道疤痕。想了半晌,小老虎才悠然说道:“未必,如果是我的话……一得到辎重营被劫的消息,我就会立刻南下,往南一百多里就是狄道城;大军只要过了陇水,就安全了。到时候,他可以和已经进驻陇西的董胖子、李相如所部汇合……”小老虎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面色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不一会儿,他猛地在地上一跳,懊恼地一拳击掌,咬着牙叫道:“他娘的,那狗娘养的周慎想跑——我说他怎么对辎重营不闻不问,一个兵也不往东山派……”

“什么?”成公英被小老虎一惊一乍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小老虎却没时间理会成公英了,他一路狂奔下山,到山脚时甫一立定,仰天大喝:“虎字营——英字营——集合,集合!所有人马,所有人马——”

山脚下,原本正四散休整的两营人马很快就骚动起来。不论是正在辎重大车里寻摸军械的,还是在战场上发着死人财的,一个个闻风即动,不一时,就在小老虎面前集结完毕。

直到此时,成公英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还不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就见小老虎扯过踏雪乌骓,翻身上马,提起铁脊蛇矛向天一举,大吼道:“所有人——跟我走!”

“老虎,你发得什么疯?”成公英累得跟死狗相似,暗自咒骂着;旁边有亲随牵过他的马来,成公英手脚并用爬上马鞍,待他坐稳时,小老虎一骑绝尘,早已跑得远了。身边一群群骑兵滚滚向前,紧随着小老虎而去。

两营数千精骑,扬起漫天烟尘。不再需要之前的谨慎,不再需要掩藏他们的身影;铁蹄踩出如雷的声响,沸反盈天。烟尘卷起,随风涌动,向榆中城下的官军笼罩过去。

此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红色的阳光在每一个将士的身上披上了血色的衣装。

第一百零九章 生路(一)

冬日昼短,眼见夕阳方才落山,不一时天便已擦黑。昏暗的天光下,一支官军的队伍蹒跚于道路,好像沾染了傍晚时的暮气,人人都无精打采。

孙坚驻马道旁,打量着自己属下的军队,既有些怒其不争的愤然,又有些无计可施的无奈;现在的孙坚,无比怀念当初的那些老部下。从他初任县吏讨伐山贼开始,一步一步拉扯起一支精悍敢战的队伍来,到最后在黄巾之乱中大放光彩;那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倾注了孙坚无数心血。可自从来到凉州,接二连三的惨败,他的心腹嫡系早已经丧失殆尽。

眼下的这支队伍,是他在武功之战后新接手的。虽然也都是参加过黄巾之乱的老卒,但是比起当初那些老兄弟来,总觉得少了一点精气神;用程普、韩当这些老部下的话来说,如今这支军队,胜不得,也败不得;胜则易骄,败则气馁,一点都比不上当初一路跟随孙坚走来,经历过千锤百炼的精兵;必须好好捶打一番,才能得力。

就好像要佐证程普他们的评价,从今日午间得到辎重营被袭,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从周慎以下一干将士,原本还为了平叛大功即将告成而兴高采烈,登时就像当头挨了一瓢冷水,一个个都慌了神。吵吵嚷嚷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下时也没吵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周慎下令,让孙坚带着本部人马到东山路口布防,侦测叛军动向,除此之外,竟也是一筹莫展。

前头一骑飞来,却是前锋韩当,来到近前禀道:“文台,前面就是路口,再往里进就是东山山路,现在天色已晚,是不是先停下来,明日天明再进?”山路崎岖狭小,地形复杂,大军夜行山路容易出事,是以韩当有此一问。

孙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回头往榆中城的方向看了看;此时相隔已远,自然看不清什么,只能见到大营所在处,一派火光映红了天际。

孙坚轻蔑地一笑,不只是对周慎还是对谁,而后才才下令道:“让众军就地扎营,夜间严加防备。”韩当领命欲走,又被孙坚叫住:“义公,扎营之后,你多派斥候巡视四方,另外……多派些人,密切注意大营动向。”

韩当愕然道:“夜间派斥候巡哨自然是常理,可是要我监视大营动向,又是何意?”

孙坚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不想让你我兄弟糊里糊涂就做了别人的挡箭牌、替死鬼。”

韩当面色剧变,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文台你此言何意,莫非周荡寇欲对我们不利?”

“周慎或许不是存心谋害我等,不过是想让我们替他挡灾,好方便他跑路罢了。”孙坚说起周慎时满脸不屑之色,“你我兄弟一心为国平难,却不能稀里糊涂为周慎这等人送了自家性命;你且莫多问,先去将营盘安好,而后去寻德谋、公覆一起过来,我有话商议。”

韩当面色凝重,应了一声,打马离去。

安扎营盘,布置巡哨等事,自然有韩当这样的下属去做,孙坚一个人默然立马,遥对着黑暗的群山四野,眉头紧蹙。自从武功城下一战之后,孙坚就已经看透了周慎的为人;此人不仅才具不足,更是胆小怯懦,同样身为武人,孙坚自觉,居于此人帐下,实在是平生一大耻辱。而周慎现在打的那点小算盘,孙坚自然也是明明白白看见眼里,洞若观火。…,

一个人做了一次贼没有被抓住,就会忍不住做下第二次;周慎当了一次逃兵没有被问罪,自然还会想着做第二次。在武功城下时,他敢扔下三万大军不管,自己跑路,如今自然也不会忌惮于牺牲孙坚所部三千人,为自己挡灾。

“你要逃出生路,你自去便是,偏偏要拿我孙文台做挡箭牌,当我孙某人看不穿你那点小心思么?却把我看得忒轻了。”

孙坚满怀义愤地思酌着;但忽然间,他感觉到有一丝异常的响动自远处传来。作为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孙坚的警觉性是敏锐的,一觉有异,蓦然惊起,立时便发现,自己胯下的战马有些焦躁不安,摇头晃脑,两只前蹄不停地在地上刨着。很快,一阵阵轻微的震动自地面传来,越来越大,眨眼间便厉害了十倍不止。

孙坚大惊失色,拍马急趋后阵,放声大呼道:“敌袭,敌袭,全军戒备——”

孙坚不向前阵而向后阵,自有他的道理。敌军自前方而来,来势既快且猛,转眼间就到眼前,不用猜就知道,必定是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敌军如此迅捷,即便孙坚赶去前军,也来不及了,反倒是后军还有机会布开阵势。至于前军,一切都只能仰仗韩当自己了。

事实不出孙坚所料,前军韩当所部在虎字营的突袭面前一触即溃。小老虎领衔冲锋,就好像刀穿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官军的队伍,将韩当的前军冲为两段。

眼前这支军队已经没有了当初美阳城下孤军面对虎字营时的锋锐,更没有了武功城下浴血奋战,敢于面对十倍强敌逆势而进的悍勇。接二连三的败仗,原本那支坚韧和勇猛并存的军队早已丧失殆尽,原先那种百折不回的气质,也彻底消失了。

小老虎一路直扑进敌军的腹心处,才遭遇了一点微弱的抵抗。看到面前冲出来的敌将,小老虎眼前一亮,神情中带有一点诧异,更多的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哈哈,居然还是老熟人。怎么,你有打出一杆新的长矛来了?”

来人正是当初在美阳城下被小老虎打翻在地的程普程德谋,话说,他当初的兵器现在可还在小老虎手中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程普自知单打独斗不是对手,指挥着一群部下围裹上来,满心只想拿下小老虎,碎尸万段。

小老虎当初一人面对孙坚部下数将围攻尚且不惧,如今身旁有兵有将,兵力更多于程普,更惧何来?虎字营铁骑纵横,很快就将程普所部撕成碎片。英字营紧随其后,数千铁骑,如墙而进,轻易地碾碎了孙坚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抵抗。

孙坚身在阵中,看着凉州铁骑往来纵横,将他的部下分割包围,一点一点地吞噬,只觉心如刀绞。如果是当初的那一支强兵,何至于一触即溃?如果是当初那一支强兵,何至于让叛贼如此张狂。

耳听得小老虎在阵中大呼小叫,孙坚气得双目充血。自入凉州以来,那个叛军小贼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蒙受耻辱。数千袍泽死在他的刀下,老兄弟祖茂更是因为那小贼,而惨死于自己眼前。那小贼,仿佛就成了他孙文台命中的克星一般。而今夜一战,更是一笔化不开的血债!

小老虎并不知道孙坚已经将自己恨之入骨;当然,即便知道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在意——虽然就他自己而言,并不会对战场上的敌人抱有太多的私人恩怨。眼下的小老虎,心思已经不在孙坚这支偏师身上;他的目光,正牢牢盯着远在榆中城下的周慎所部。

“他娘的,这里一开打,周慎那边就该知道消息了,也不知还有机会没有?”小老虎满心恨恨,下手更重了三分。“虎字营,跟我走,不要停下,不要停下,跟我抓大鱼去!”小老虎杀尽身旁官军,举矛大喝。眼前这支官军已经被杀得溃散,不足以对虎字营构成威胁,放过也无妨——可不能让真正的大鱼给溜掉了。

当然,小老虎敢于扔下孙坚大军不管,也是因为身后还有一支英字营。以成公英的细致,加上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自然会替小老虎收拾好身后的残局。即便小老虎不管,孙坚也难免得在成公英手里被扒掉一层皮。

第一百一十章 生路(二)

喧嚣声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小老虎用力拍打着踏雪乌骓的马臀,心里火烧火燎地着急。他大口喘着粗气,却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为了把胸口冒上来,一直熏燎着嗓子眼的火气吐出去。

与孙坚的短促交战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但是却等于给周慎报了信。小老虎可以肯定,周慎一定会在自己大军杀到之前得到消息;现在他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赶到榆中城下,要让周慎即便得到了消息,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这是一个适合夜战的日子,虽然不是月望之日,天空中的月亮也只剩下了一半的脸庞,但是月光依然清亮。月明星稀,天空中没有一丝的云彩,月华洒落,照出了一支如乌云般堆聚的骑兵队伍,似被狂风吹动,漫山遍野向西推移。

小老虎催马疾行,不知不觉间,眼前豁然开朗。此地距离榆中城七八里远近,一座大营南北连绵十余里,横亘在县城与虎字营之间。大营里灯火通明,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一些人影晃动。

“难道周慎还没有走,是我猜错了?”小老虎心中暗念。身后一群将士围拢上来,人人都打量着眼前的大营,各带惊疑之色。

小老虎断喝道:“全军分阵,做三重鹤翼,左右展开,只看我中军旗号,无令不得妄动。”他一声令下,各营迅即行动起来。此刻就看出边伍当初推行汉军军法的好处来——各营各屯部伍分明,变阵之际井然有序,不需要小老虎多费半点心思。当然,其中也少不得小老虎勇力绝伦,每战争功,才足以服众。

“全军举火!”小老虎断然下令。适才行军之时,只凭月光分辨道路,再有就是各营各屯主官身边会举起火把,分别各自队伍,故而一路疾驰到官军大营前,火光依然是稀稀拉拉。此刻小老虎下令,各人身上大抵都有火种,不一时举起三千多支火把来,起先只是三三两两,很快就汇聚起一道烈火长墙,星星点点,繁若银河。

官军大营中那些隐约可见的人影似乎出现了慌乱,有人开始乱跑起来,但是放在整个大营之中,那么一点人又是少得可怜。

小老虎瞪着一对虎目,眉头皱起一个川字,又扬声下令道:“都给我喊,告诉周慎,我们虎字营来了,爷爷来取他的脑袋了——都给我喊。”

一群部下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高呼;原先还按着小老虎的原话来喊,结果一帮粗汉喊着喊着,居然喊出兴致来,渐渐演变成骂战挑衅,什么脏话、浑话一股脑往外冒,将周慎与官军贬得一文不值,也骂得狗血淋头。

大营中依然静静悄悄,没有丝毫的响动。

小老虎心下了然,愤然骂道:“他娘的周慎,果然跑了,比小爷料想的还快一步。”不过此刻再骂也是无用,小老虎一挥长矛,随意点了营中一个屯长说道:“带着你的人,给我去烧了官军大营,能看见什么烧什么,记住了,火势要大,要让榆中城里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地。”言毕一拨马头,向南驰去。

来之前小老虎就已经想明白了,周慎不跑便罢,要跑就只能往陇西跑。官军中存粮不多,经不起消耗,更不敢拖延时间,只有向南过陇水,走狄道,与李相如、董卓汇合最是方便,沿途也没有强敌拦路。若是走北路绕道武威,不说葵园峡滩险水急,难以渡河,也不说过了河会不会撞见良吾部落和句就部落,单单路程就要远上一半;官军已经是惊弓之鸟,胆气尽丧,不会有胆子走这条路。…,

大火在身后的官军大营燃烧起来,迅速蔓延,不能遏止。猛烈的火势也印证了小老虎的判断,大营里已经空了,仅存的那一点兵,用来迷惑他人耳目尚可,却连阻止一小队凉州兵放火的实力都没有。不一时,火势高张,冲天而起。

“榆中城里,老边他们应该看到了,再加上我中午时就派人禀报过伏击辎重营的消息,他们应该知道我已经来了。”小老虎心里默默想着,对胯下乌骓马却更催促得急了;“也不知道姓周的跑了几时了?这狗娘养的,打仗的本事没有,逃跑的时候倒有鬼主意,连老边都给他瞒过了。”

追出不上十里地,前头突然有哨骑大喊道:“找到官军踪迹了。”

小老虎精神大振,一声唿哨,大军齐齐催发马力,追赶上前——也顾不得自家战马一日间已奔驰上百里,早已累得不行。

大道上,千余官军列阵于路,战战兢兢面对着漫山遍野而来的虎字营。

小老虎见了这支官军模样,心里先就冷笑,大喝一声道:“螳臂挡车,不知死活的东西。虎字营,杀过去,一个不留。”

虎字营来时阵势已然展开,小老虎一声令下,中军未动,两翼先行包抄。两道火龙左右并进,不但遮断了左右,更向官军的后路包抄过去。列阵的官军瞧在眼里,只见到密密麻麻,多如繁星的火把,眼看就要将自己包围了。

留下断后的官军本就心怀犹疑,士气低迷,眼下又是仓促夜战,早已经是人心浮动;小老虎一上来就摆出一副包围全歼的架势,虎字营数千骑兵气势汹汹,如雷的蹄声一阵阵敲打在官军心头,彻底打没了官军的军心斗志。骑马的军官先一步转身就跑,想趁着虎字营尚未合围,夺路逃生;马军紧随其后,却苦了阵前的步军只能殿后,一时间惊怒喝骂之声不绝于耳,官军自己先就乱了。

小老虎哈哈大笑,眼前的景象正是他最期盼的,此前他杀气腾腾,下令“一个不留”,也正是为了恐吓官军,乱其军心;却不想官军上下如此脓包,还没有接战,就自行溃散了。

“兄弟们,瞧见了没有,官军已经吓破胆了!他们几万人马,不过是一群脓包软蛋,赶上去,拿住周慎,就是头功,小爷亲自去边帅那里请赏。”小老虎放声高呼,鼓舞着部下的士气;“今夜一战,不论拿到首级还是擒住活口,全都加倍论功,加倍论功。”

小老虎振臂一呼,虎字营中群起响应,人人奋勇。

什么叫加倍论功?看官军这副怂样,可知是一盘散沙,这种局面,正是破竹之势,一场大胜已经被虎字营攥紧在手心里了;不需要再有什么苦战力战,只要能赶到官军面前,放手去杀就是——那几万官军,都不是人,都是钱呐!

钱之一物,连鬼都能驱使推磨,自然也能叫人化身虎狼,一往无前——虎字营这一群粗汉兵丁,眼里都快冒出红光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路(三)

周慎并没有走出多远,从他得到后路被断的消息,到傍晚时差遣孙坚断后,再到小老虎率大军追袭而至,官军主力人马刚刚离开大营不过十多里地。如此仓促的逃离,近三万人拥挤在道路上,可想而知会产生多么巨大的混乱。

虎字营追杀着殿后的千余官军,被追杀的官军争先恐后地逃跑,被一路驱赶着,奔向前方。不出三五里地,就追上了官军的大队。

逃回来的败兵慌不择路,拥入大队的友军之中,就如同一滴水落入烫热的油锅,立时鼎沸。败兵们冲进了友军的队伍中,也将自己的恐慌完全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袍泽。仓皇撤军时的惶恐、深夜行军的惊惧,前途未卜的煎熬——所有负面的情绪早就累积在心头;虎字营的出现、溃兵的恐慌只不过是点燃干柴的最后一点火星,让官军的绝望情绪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绝望的情绪有着匪夷所思的感染力,混乱犹如水面的涟漪,从官军的后阵迅速向前方蔓延;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逃命。每一个人都在吼叫着,惊恐万状地奔跑起来,茫无头绪地寻找着那尚不知何在的生路。

虎字营的骑兵犹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挥舞的长矛战刀,泛起冷厉无情的光芒,将一个个找寻生路的官军将士送上死亡的道路。血腥的屠戮才是这个寒夜真正的旋律,成千上万人临死前的绝望哀嚎,不过是乐章中毫不起眼的陪衬。

小老虎离开大道,纵马冲上道旁的山坡,俯视着脚下的战场;他的面前,两支大军已经搅成了一锅粥。官军是混乱的,虽然兵力十倍于虎字营,但是大军分散,在道路上拉出了前后近十里长的队伍,后军一乱,前方的军令再不能传到后方,更遑论能够组织反击。成群的官兵互相推挤着朝前方逃命,所到之处,混乱就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官军乱,虎字营一路追杀,竟然也跟着乱了起来。这种乱不是丧失了士气之后的崩溃,而是大军放纵之后的疯狂。一群凉州兵早就被小老虎重赏的许诺激红了眼,此刻眼看着官军成群结队地逃跑,黑压压一片,放眼望去,但见人头滚滚,落在凉州兵眼里,就都成了金灿灿的钱帛。当此情形,谁还能记得军令、军纪?追杀的队伍只顾寻着官军溃兵最多的地方杀去,在溃兵人潮之中,随波逐流,越跑越散。所幸官军早已失去斗志,亦无人指挥,否则的话,此时反戈一击,虎字营便要吃大亏。

“一群狗娘养的混账东西,都昏了头了?!”小老虎被部下的拙劣表现气得暴跳如雷。

“小郎,还是你那道军令惹的祸,双倍论功,一颗人头抵两颗,这笔赏钱发下来,恐怕老主人都要心疼半天的。”小老虎身边有人笑谑道。

小老虎回头一看,原来还是有一些没昏头的人,始终跟随在他身边这些人里边,好几个是边家庄庄丁出身,其余都是由边伍精心挑选的亲兵,终日不离左右的。这些人其实并不多,小老虎数来数去,只数了不到二十个;不由悻悻然:“失策了……早该知道这帮子眼皮浅,见不得钱的。”

“不管他们了,要死要活随他们去,跟我走,抓周慎去。”小老虎发脾气道。身边有人讶然不已:“什么,虎将军,就咱们这些人去抓周慎?”…,

小老虎眼睛一乜:“废话,抓一个窝囊废,还要许多人手不成?小爷一根手指头都能摁死他姓周的。再说了,那姓周的是荡寇将军,官军在凉州,除了张温和董胖子,往下数就是他了,抓住他一个,抵得上一万个人头。”

小老虎话音刚落,就有人惊呼道:“这么值钱,那么说来,再加上一倍,岂不就是两万个人头了?这赏钱可该多少啊?”小老虎闻言愕然,只觉得嗓子眼突然就被胸膛里涌出来的一股气给噎住了,忍不住直翻白眼。

“去你娘的赏钱!”小老虎不管不顾,拍马疾行,嘴里还气急败坏地骂道:“去他娘的加倍论功!”一干子部下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忍不住哄然大笑,嘻嘻哈哈地追赶着自家主将去了。

官军的败兵太多了,小老虎行不多时,就陷入了人群洪流之中,蛇矛之下不知饱饮多少鲜血,杀得小老虎手都软了,但是堵在前头的官军似乎总不见少。一群杀尽,又有一群,冲散一股溃兵,前方还有不知多少溃兵;月光之下,目力所及,官道左右影影瞳瞳,到处都是人影,数之不尽,杀之不绝。

“可恶!哪来这么多人,叫小爷上哪里找周慎去?”小老虎再次杀透一群溃兵队伍,来到稍空旷处,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样近乎无休无止的杀人,似乎比一场恶战还要来得累。回头看看,身后的亲兵又少了几个,却是冲杀的时候运气不好,或是不慎落马,或是被溃兵反击杀死。活着跟来的,也都累得气喘吁吁。虎字营毕竟是奔波了一整日,此前只靠着捉拿周慎、成就大功这一个巨大的诱惑刺激着,才能咬牙坚持下来;如今眼见得大功无望,顿时就气沮心懈,疲惫感也重新袭来。

“小郎,怎么办,眼下官军大乱,行伍不分,怕是找不到周慎了。”一个边家庄庄丁不无沮丧地说道。

小老虎不甘地瞪视着南方,所见只有一派漆黑的夜色,耳畔还有断断续续的嘈杂声,但是却无从分辨究竟;只好恨恨地说道:“算他周慎命好,居然又给他逃出生天……算你小子命不好,两万个人头的赏钱——以后再说吧!”

小老虎的调侃,也算是苦中作乐,说完,自己倒先笑起来了。笑声未歇,突然就见西南方一片丘陵后边,火光大盛;转眼间一条火龙飞舞而出,朝官军溃兵席卷过来。火光映照之下,小老虎远远看去,将旗号衣饰看得分明,来得竟然都是湟中义从骑兵。

前方的溃兵原以为已经逃出生天,不料半路又杀出一支伏兵,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四下逃散。这一场杀戮,却是早有预谋,又恰好是在官军逃得气力不继的时候,比起此前虎字营突袭时的场面更加酷烈几分。

小老虎精神一振,拍马上前,大声自报家门;不一时,湟中骑兵里一队人马排众而出,来到小老虎面前。火光之下,北宫伯玉笑得见眉不见眼,一扫兵败之初的颓然,上前拍打着小老虎的胸膛大笑道:“老边说的不错,你这小崽子果然来了。”

小老虎大惊道:“什么,老边早就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路(四)

“连你都知道周慎要跑,老边又岂能不知?”在周围无数惨叫声与厮杀声的映衬下,北宫伯玉欢喜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小老虎有些郁闷;原来他防火烧营,追袭周慎等等都是多此一举,老边早就摆下伏兵,等着周慎入彀了。

“不但是我,猴子也来了,你瞧着吧,就算周慎自己跑了,也得把三万大军留下来。”北宫伯玉意气风发,仗打到这个份上,胜负早定,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指挥追杀,只要在这里等着,与小老虎说说闲话就可以了。回想起此前榆中城内人心惶惶的一幕,北宫伯玉也不禁心生感叹。

更远处,原来越多的火光在原野上闪现,照亮了一片天空。

“李文侯发动了。”北宫伯玉指了指火光出现的地方,“这小子,一辈子改不了胆小如鼠的毛病,仗都打到这个地步了,还如此小心。”小老虎顺着北宫伯玉指的方向望去,亦不由莞尔。

远处那一支湟中兵,成百上千人的队伍抱成一团,往来移动。看着不像是追杀溃兵,反倒像正在和势均力敌的对手交战,将兵力完全集中在一起。这么一来,就留出了不少的空档,让官军溃兵得以逃脱。

“老边说的对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文侯这一辈子,就是这模样了。”北宫伯玉感慨地贬损自己的老朋友,还诡笑着朝小老虎挤眼睛;“你不在榆中不知道吧,前一段日子咱们退回榆中城的时候,李文侯家那条母豹子带着一千人马来救援,李文侯一见他小老婆,居然抱着人哭,真他娘是把男人的脸皮都丢尽了。”

“不会吧?”小老虎皱皱眉头,随口敷衍着北宫伯玉;他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真是没有什么打听的兴趣,眼下还为走脱了周慎而心怀不满呢。

北宫伯玉就不一样了,怪笑着道:“怎么不会,全凉州的人可都知道了,李文侯自打娶了那母豹子,这么多年了,竟然再没有新娶一个妾侍进门……”

小老虎眼皮耷拉着,乜眼看着北宫伯玉,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北宫伯玉哈哈一笑,笑容极是欣喜;这一仗大胜,凉州的局面一下子就翻过来一半,北宫伯玉自然是高兴坏了,心情轻松之下,才多了调侃老朋友的心思,否则的话,此刻就该愁眉苦脸应对官军攻城才对。

“险些忘了,出来的时候老边交代,这一仗打完,你立刻就回去榆中一趟,事情紧急。”

小老虎疑惑道:“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北宫伯玉两手一摊:“出来的急,没问。不过今日有武威的信使过来,应该与你那个大舅子有关系。”

吾诃子能有什么事儿?小老虎心下疑惑。吾诃子在武威这几年,干得风生水起,手下近万人马,兵强马壮,河西四郡官军联手才勉强压制住他,若要剿灭却是不能了。如果说有危险,那也是之前官军大举进剿凉州的时候才有危险;如今周慎惨败,老边稳住了金城,吾诃子的南面就安稳了。至于东面,有滇吾的句就部落在,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有问题。既然后路无忧,吾诃子难道还应付不了河西四郡的兵马么?难不成,是滇吾那边有事?

小老虎暗自琢磨着,北宫伯玉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对着星火遍布的战场指指点点,意态悠闲。…,

远处突然有巨大的喧嚣声传来,一开始只是一群人乱糟糟地喊,没有一会儿,声音就变得越来越整齐,清晰地传到小老虎耳中:“捉住周慎,捉住周慎……”

小老虎豁然惊醒,抬头一看,之间战场上有一支官军的小队伍正斜刺里往东奔去,所到之处,无不卷起阵阵波澜。凉州军的火把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不约而同地朝着那支官军队伍涌去,连远处李文侯的大队人马也开始朝这边移动过来。

“周慎,他还没走?”小老虎大为兴奋,立时就把武威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提起蛇矛就走。北宫伯玉想拦都来不及,眼看着那小虎崽子一阵风似地杀进乱军丛中。

踏雪乌骓马快,在场的湟中兵十之八九又都认识这位勇冠三军的虎将军,小老虎所到之处,友军纷纷避让,少许不长眼的官军溃兵挡路,眨眼间就伏尸与地。

小老虎一步不停,转眼就追上了那支已经成为凉州兵众矢之的的官军。

一打照面,小老虎就见官军人群中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军,虽然形容狼狈了些,但是高出其余官军不止一等的装扮,让小老虎立时确认了目标。

“不管你是真是假,先给小爷留下人头来。”小老虎一声大喝,也不顾身边无一人一骑相随,单枪匹马上前拿人。

那位顶盔贯甲的将军还真就是周慎;从虎字营追上后军开始,这位擅长逃跑的仁兄就打算故技重施,抛下大军独自逃命;奈何今夜他周某人的运道实在不好,黑灯瞎火地道路难辨,大军一乱,更是彻底找不到路,一群亲卫护着他,被乱军裹挟而走——最后居然被李文侯的伏兵给堵个正着。往南不通,只好掉头没命地往东跑;不想这里却有一头猛虎在等着,吓得周慎魂飞魄散。

周慎是见过小老虎的,只不过小老虎当时不知道罢了。武功城下一战,小老虎带着虎字营做最后一击,摧枯拉朽般破阵而入;当时周慎立在大纛之下,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对手舞蛇矛当先破阵的叛军小贼印象极深。此刻骤见小老虎当道而立,顿时如堕冰窖。

“走,走,快走!”周慎手忙脚乱拨转马头,想另寻出路。

却有亲卫将领厉声道:“将军,那小贼只一个人,杀了他,前头或许有路。”言毕不等周慎做主,拍马迎上小老虎,身后十几名亲卫也一拥而上。

“你知道个屁!回来!”周慎拦不住自己一干亲卫,又气又急,更多七分惊吓,干脆自己一个人掉头跑路,连一直护着他的亲卫也给扔下不管了。

小老虎眼中流露轻蔑嘲讽之色,冷笑一声,手中蛇矛应声而动:“小爷手下只有死路,哪有生路?”

十几名亲卫将士哪里放在小老虎眼里?踏雪乌骓一声长嘶,人马排众而出,顷刻间闯透所有人的阻拦。马蹄扬起的烟尘,笼罩了身后倒伏于地的十几具尸首。这十多人竟是拦不住小老虎一人一马片刻时间。

杀透人群,周慎逃跑的身影落入眼帘。小老虎一声冷笑,弃矛取弓,清脆的弓弦响声在嘈杂的战场上几乎微不可闻。一道厉芒从周慎颈后穿入,于黑夜中绽放出一朵腥红的血花。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决绝

周慎仰面朝天躺在泥土地上,生命正随着咽喉上泉涌而出的鲜血一点点地流失,战场上的喧嚣声骤然远去,天上的星月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只剩下一张少年人的脸,正冷漠地俯视着他。周慎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股血水从口中喷涌而出,将他一张脸染得狰狞可怖。

小老虎虽然与周慎几度交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周慎,眼前这个躺在泥地里满头满脸血污的人,没有丝毫汉军大将的风采。小老虎冷漠地看着躺在他脚下的敌人,对周慎费劲最后一丝力气投过来的怨毒目光视若无睹。

“你就是周慎?”小老虎问了一句,自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不过他也不需要答案,这句问话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至于对方是不是真的周慎,小老虎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这种接二连三被自己打败,在战场上表现一贯拙劣的对手,永远不可能被小老虎放在眼里。

看着周慎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小老虎不再等待,冷漠地抽出长刀,挥手斩下。

……

《汉书·灵帝纪》载:中平二年十一月,荡寇将军周慎围榆中,金城贼边章伏兵葵园峡,伺官军轻进,断周慎运道,尽焚军资。慎军大乱,夜走陇西,道为贼所破;边章既杀周慎,悬头榆中城上,贼势遂以复强,从此滋蔓。

……

时光进入十一月的末尾,凉州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漫天飞舞的雪花阻断了十步之外的所有视线,北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原野,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号。

阿阳县城里,滇吾裹着厚厚的毡子,一边烤着火,口鼻中止不住地呼着水汽。“真他娘的冷啊,元固先生,你说今年的天气怎么就这么邪性,之前迟迟不下雪,一下雪又冷得冻掉鼻子。”滇吾似乎有些着凉,说话时鼻子里嗡嗡响着,话声有些沉闷。

滇吾的面前,赫然就坐着当年的汉阳郡太守、凉州军司马盖勋盖元固。一年多不见,盖勋似乎比往日更苍老了些,但是精神上也还健旺;此刻他正抱着一只酒囊大口地喝着酒,喝几口就扔过来给滇吾。

滇吾摇摇头,放下酒囊说道:“不行,这刚刚温过的酒,一会儿就冷了,我现在可不敢喝。”

“句就部落的大首领,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娇贵,轻易得了病不说,连口酒都喝不得了?”盖勋寒着一张脸冷嘲热讽,“这么点风雪,能比当年那场雪灾的时候更冷么?”

滇吾看似病怏怏没有精神的目光里突然精芒一闪,立时消逝不见,唉声叹气道:“比不得当年了,武功一战,我受了重伤,当时差点以为熬不过来了,后来虽然治好了,身子却垮了。元固先生,看来我也是没几年好活了,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希望先生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能帮的就伸手帮句就部落一把。”

盖老先生怒从心头起,跳起来指着滇吾鼻子骂道:“你还有脸提当年的情分,老夫瞎了眼,居然千辛万苦拿粮食救了一伙叛贼。滇吾,你也不要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玩这些鬼把戏,你还差了点。老夫只要你一句准话,如今大军压境,你降是不降?你若是投降,老夫拿人头担保,对句就部落过往附逆之事,既往不咎。”

老先生的确是气坏了;自打来了阿阳县,本以为凭自己往日与滇吾的情分,再加上如今叛贼式微的形势,劝降滇吾十拿九稳。谁料一到阿阳县城,他老先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滇吾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一个“降”字。到后来盖勋逼得急了,这一向豪爽大气的滇吾大首领居然就装起病来——这都是跟谁学的?…,

今日听到滇吾还在死样活气地说着废话装可怜,盖勋彻底愤怒了,完全丧失了继续蘑菇下去的耐心,干脆就把话给挑明了,逼着滇吾立时给个明白话。

滇吾抱着酒囊沉默了半晌,他心里也觉得,这样对待整个部落曾经的大恩人,实在是万分对不起盖勋。“元固先生,你能不能与我说句实话,那个新任的凉州刺史耿鄙,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他领着两万人兵临阿阳,又打算如何对付我?”

“他是天子钦命凉州刺史,你是凉州有数的反贼,你说他的大军是来干什么的?”盖勋硬邦邦地回答道。

滇吾冷笑道:“元固先生,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还想问什么?”

滇吾肃容道:“我只想知道,耿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和泠征、左昌一副德行?”

盖勋面色微变,没有答话。耿鄙是何等样人,盖勋之见过一面之后就心知肚明;但是君子不在人后道人短长,也不能当着滇吾的面说瞎话,一时之间倒有些两难起来。

滇吾也不是笨蛋,一看盖勋为难的神色就猜到了几分,惨然一笑道:“看来也是一路货色,朝廷里就找不出一个好人来当凉州刺史了么?”

盖勋听滇吾话中意思不对,冷然道:“滇吾,你什么意思?”

滇吾注视着盖勋,坚定而诚恳地说道:“当初送先生过陇山时,滇吾曾经说过,如果当初是先生担任凉州刺史或者护羌校尉就好了……如今我还是要说,如果今日就任凉州,领兵来阿阳的是元固先生你,我滇吾二话不说,自缚往先生帐下请降,可是耿鄙么——句就部落受过一次贪官污吏的苦,已经够了,今后不想再委屈着自己!”

盖勋气得须发皆张,怒骂道:“滇吾,你这蛮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以为老夫来这里劝降你是为了我自己立功受赏么?我是为了救你句就部落上万条人命。耿刺史两万大军就在三十里外,大军一到,泰山压顶,就是你句就部落倾覆之时——你到底明不明白?”

“如今天寒地冻,耿鄙两万人马露宿于野外,应该不怎么好过吧?”滇吾没有被盖勋的话吓住,“我其实很不明白,阿阳离冀城不过百余里地,比榆中城可近多了。听说荡寇将军周慎大军都已经到了榆中城下了,为什么耿鄙的人马却磨磨蹭蹭,直到今天还没有走到阿阳城下?”

盖勋闻言一怔,看着滇吾有些玩味的笑容,面色渐渐变得铁青:“滇吾,你究竟想说什么?”

滇吾坦然道:“我不想蒙骗先生;先生也应该知道,凉州各部落之间其实都有些关系,扯都扯不清楚,而如今耿刺史麾下,也有不少羌胡部落在效力;所以,我就知道了些耿刺史军中的消息——大军如今的境况,似乎不是很好?”

盖勋的脸冷得犹如屋外的冰雪,森然道:“所以你才有恃无恐?你觉得,大汉朝也只有耿鄙这么一支军队?”

滇吾面容一肃,端端正正跪坐着,学着汉人的礼节向盖勋行了一个大礼,肃然道:“先生,我知道你是汉庭官员中难得的好人,我一直敬重你。但是我滇吾也曾在汉阳会盟时对天立誓,绝不背叛兄弟。如今边帅对我诚心相待,我滇吾又岂能言而无信?而且,汉家朝廷对我们凉州诸部落视若猪狗,盘剥苛虐;我滇吾大好男儿,岂能向一帮小人低头!”

盖勋怔怔地看着滇吾,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坚执——那是对朝廷彻底失望之后的决绝。盖勋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仿佛看到凉州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在坚定而有力地挣脱朝廷的控制,而且在今后的日子里,还将与朝廷越离越远。

第一百一十四章 烈火(一)

大家都知道,每到周五我总是很忙,今天这一章是勉强赶出来的,自己也不知道质量如何;反正是过度章,大伙将就看

盖勋从阿阳城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滇吾与他送别,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来的时候一骑马,二三从人,去的时候,依然如此,空手而归。盖勋并不为自己没能劝降而沮丧;一城一地,一个部族的去留并不能让盖勋耿耿于怀,真正让盖勋忧思不去的,其实是滇吾当日斩钉截铁的那一番话。

盖勋是凉州本地土著,上百年来,凉州的屡次叛乱的情形,他如数家珍。每每想及自己的家乡总是长久地陷于战火,难得有清净之日,盖勋就不由慨然感伤;但是再想到朝廷与凉州诸多贪官污吏的行径,盖勋又是愤懑难平。盖勋想不明白,朝廷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凉州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问题,可朝廷上下却总是不能吸取教训,每每重蹈覆辙?

一路走一路想,盖勋的眉头越蹙越紧,直到走回耿鄙的大营,都没有醒过神来。守门士卒的一声厉喝将盖勋唤醒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营垒,兀自神情茫然。盖勋如今是朝中议郎,因为熟悉凉州事务被张温请来,做了张温的参军;从人亮明了身份,自然通行无阻地进了大营。

大营不得驰马,盖勋牵马而行,进得大营不远,却看见有人迎面走来;来人面带三分油滑,眼露七分贪婪,让盖勋一见就心生厌憎。冷哼一声,盖勋就要绕道避开。不想对面来人却主动迎了上来。

“原来是盖参军当面,程球有礼了;参军此行辛苦,不知可曾劝降了反贼滇吾?”来人语带轻佻,其中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之意。若是小老虎在这里,或许还能记得,当初曾被十岁的他吓得几乎尿裤子的这位程从事;却不知他当初逃得大难,又如何混到了耿鄙身边。

“程主簿察言观色的本事,又有长进啊,想来在耿刺史面前,愈发受宠了。”盖勋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程球捻着胡须,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程某别的本事没有,于观人察微一道还是有些心得。我在护羌校尉部时,也曾见过滇吾那狗贼;此人天生反骨,似忠实奸,盖参军要去劝降,某就断言此去必定无功,奈何参军不信,执意要去;辛苦奔波,白忙一场,可惜可惜。”

盖勋半点都不愿意与这等小人废话,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大步离去,眼角都不看那程球一眼。

程球得志猖狂,在盖勋背后喊道:“耿使君正在大营相候,等着盖参军消息,参军还是早些去得好!”

盖勋仿若未闻,径自往中军而去。此前在阿阳县时,从滇吾那里得到一个极重要的消息,耿鄙军中分明有人与滇吾暗通款曲;此事不可不说与耿鄙知晓。

程球看着盖勋离开的背影,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透出三分怨毒,还有三分不屑。君子与小人,原本就是水火不容,泾渭分明的两种人。盖勋与程球撞在一起,自然也免不得结下深怨。

悄悄朝盖勋的背影啐了一口,程球正要离开,又被人叫住:“程主簿慢走,马某有事相询。”

撑起一听见这声音,先就面色一沉,转过身来,极不耐烦地喝道:“马腾,我早就与你说过,军粮军资因大雪阻路稍有中断,你们耐心等着就是了,怎么还三番五次来我这里搅闹,有完没完?”…,

来的人身材魁梧,形容粗犷,在程球面前一站,足足高出一个头去。马腾站在程球面前,怒目而视,朗声道:“程主簿,你说的似乎不对吧?军粮减半,军饷断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不是你说一句稍有中断能交代得过去的。”

“放肆,程某是军中主簿,钱粮事务我自会处理。如今大雪阻路,运道中断,暂时减一些钱粮,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耿使君也是同意了的——何须你来指手画脚?”程球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跳着脚说道。

马腾性情暴烈,一把揪住程球的袖子,扯着他往大营里看,气愤难平地说道:“你自己去看一看,天寒地冻,军中将士都在忍饥受冻!出兵之前,耿使君答应的冬衣在哪里?张车骑发下来的赏钱又在哪里?”

程球手无束鸡之力,哪里经得起马腾拉扯?马腾稍稍一用力,就将程球扯得双足悬空而起,只能伸直了足尖点地,狼狈万分,恼怒不已:“马寿成,你给我松手,大营之中,怎敢如此放肆……”

马腾不依不饶,哪里会怕程球这等色厉内荏之辈?他越说越是怒气难抑:“别以为旁人不知道你那点龌蹉行径!将士们须是为国效力,千里从征,你却敢克扣粮饷,中饱私囊,良心何在?我不怕告诉你,将士们已经是群情激愤,你再不发粮饷,眼看就要哗变了!”

马腾与程球相争,只在中军帐前不远,周围守卫和往来的将士不少,不少人闻声而至,围观两人争执,许多人看着程球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程球当着许多人的面,被马腾如小儿般教训,恼羞成怒,涨红了面皮,尖声叫嚷道:“马寿成,你这羌蛮,与我松手!你是营中司马,营中哗不哗变,正是你该管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已经和你说过了,粮饷之事,我是禀明了耿使君的,没有粮饷就是没有,你再胡闹也没有用!我告诉你,你若是懂事的,就回去安抚好那一伙羌蛮子,若是真闹出事情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腾怒从心头起,抬手就是一拳砸在程球鼻子上。只听见喀嚓一声,程球的鼻子上恰如红花绽放,登时天旋地转,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周围还有人忘形地一声大喝:“打得好!”

马腾揍过程球,兀自怒气不息,厉声道:“你既然说是禀明过使君的,那我亲自去寻使君问个清楚;莫非耿使君当真要饿死我们不成?”马腾言毕大踏步走到中军帐前,守帐将士畏畏缩缩,有心阻拦却又不敢;马腾不管不顾就要掀帐而入,不想帐内先有人摔了帐帘疾步而出,险些撞个满怀。仔细一看,却是车骑将军麾下的参军盖勋。

盖勋此时满面怒容,神情激愤,出得帐来,又回身指着帐门大骂道:“耿鄙,凉州之事,必要坏在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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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烈火(二)

盖勋骂过耿鄙,愤然离营而去。外面风雪交加,盖勋却一刻也不想在大营停留,只觉得再留于此地,面对耿鄙、程球这等腌臜之人,平白污了耳目;他一路往南走,一路想着,务必将耿鄙所作所为告知主帅张温,哪怕临阵换将犯了兵家大忌也顾不得了。若是任由耿鄙为所欲为,朝廷好容易才扳回来的局面,又要付诸东流。

风雪迷眼,盖勋只顾埋头赶路,却没有留意到,道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五六骑不知来历的哨探正在静悄悄地观察着他。

“虎将军,道上那几个人刚刚从耿鄙大营里出来,要不要将他们拿下,拷问一番?”

风雪交加,远处只能勉强看清人影,小老虎运足了目力,也看不清盖勋的面貌,也不知道是遇见了熟人;不过略作思索,小老虎还是拒绝了抓人的建议:“不必了,抓了人,难免惊动耿鄙,现在还不是时候。”

成公英也跟在小老虎身边,此时满脸警惕,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口中劝说道:“这里离耿鄙的大营太近了,万一遇见官军的哨探,可不是好玩的。老虎,你是一军主将,不该冒险,还是赶紧回去吧。”

小老虎摇了摇头,微笑道:“哪有你说的你那么严重?你看我们一路过来,可曾见到一个官军哨探没有?放心吧,我看耿鄙的军心士气,都已经懈怠了,如今大风大雪,更不会有哨探出来。”

“兵家大事,岂能一厢情愿?你怎么知道耿鄙大营里一个勤快的都没有?”成公英愠道,“打探消息,是军中斥候的事情,你一个主将,怎么可以轻身犯险,还如此满不在乎,回头边帅知道了,岂能饶你?”成公英自知是劝不动小老虎,只能拿出老边来吓唬他。

小老虎一听“老边”两个字,面色微苦,很快就换上了一副笑脸,半是解释半是讨好地说道:“成公,话不能这么说啊,你也知道兵家大事,稍稍出点差错就要人命,我能不知道吗?只是那耿鄙的动向实在有些诡异,我不亲自来看看,确实有些不放心——这么点事儿,跟老边有什么好说的?”

成公英可不会被小老虎的装模作样给打动,依然虎着脸道:“不就是行军迟缓么,眼下这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不利于攻城,也是情有可原的,有什么奇怪的?”

小老虎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断然道:“绝不是因为天气。你想一想,从冀城到阿阳,路途比榆中要近得多。眼下周慎人头都已经挂在榆中城头上了,可为什么耿鄙的兵马却还迟迟不动?现在是风雪交加,可之前十几天,他们都在干什么?”

小老虎一连几个问题,让成公英也不自觉陷入沉思。句就部落在武功、郿县都吃了大亏,滇吾手里能用的兵马只剩下四五千人,阿阳县的城防也不会比榆中更好,耿鄙为什么一直不动手,拖延到今日?

“若是我来统帅这支官军,最多三天就能拿下阿阳县。”小老虎不容置疑地说道,“滇吾若是识相,带着人马撤走或许还能苟活一阵,若是死守阿阳不走,眼下连骨头都该喂狗了。可是你瞧瞧现在,耿鄙扎营在三十里外,滇吾也老神在在地守在阿阳城里,好像两家都商量好了似的,谁都不动手。”

成公英悚然心惊:“老虎,你的意思是,滇吾已经和官军勾结起来了?”成公英脸上,忧虑之色,溢于言表。如果句就部落真的反水,官军就可以安安稳稳守住汉阳全郡;虽然周慎的三万大军覆没,但是老边他们依然会被堵死在金城郡里出不来,时刻面临官军的三路包围。…,

“不会,最起码,不应该这么快。”小老虎断然道,“老边退兵之前,曾经给滇吾下令,要他至少坚持一个月;老边看人一向准,既然他相信滇吾,那滇吾就不会是轻易反水的人。我倒是觉得,应该是耿鄙这边出了问题。”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有把握么?”成公英依然不敢放心。

小老虎笑道:“你瞧瞧耿鄙大军眼下的举动不就知道了,咱们一路闯到离大营不足十里地,都看不见一个官军斥候,可见官军已经是懈怠至极;这样的军队,军心士气能好到哪儿去?”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成公英有些急迫地说道,“人心难测,可不能全指望着滇吾能与我们讲义气。不如及早动手,只要击破耿鄙,就算滇吾真有异心,也是无用。”

小老虎惊奇不已:“成公,以前都是你劝我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唯恐出什么岔子。怎么今天倒是你急着动兵?”

成公英没好气道:“我这不是担心夜长梦多嘛!”

“我知道,我知道……”小老虎满不在乎地说道,“可是眼下不行。咱们刚刚在榆中一场苦战,又马不停蹄地赶来阿阳,连口气都没喘过,弟兄们都累得不行了。不但是人,营里累死累残的战马都有不少了。再等一等,好歹让营里的兄弟恢复点力气再说。”

“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小老虎带着孩提式的狡黠神情笑道:“咱们来得快,恐怕周慎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我是想,等耿鄙得到榆中的战报之后再说——你说耿鄙要是知道周慎大败,他会怎么做?”

成公英可是真正的聪明人,哪有不明白的?他没好气地对小老虎道:“你在榆中追杀周慎捡了便宜,如今是不是还上瘾了?”

“这叫什么话?”小老虎将脸一板,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是耿鄙自己有志气,有本事,就算是我,也未必能找到机会。可要是他不争气,真把一个大屁股端端正正摆在咱们面前,咱们还能跟他客气,不下脚踹上一回?”

……

不说小老虎琢磨着寻机踹耿鄙的屁股,只说盖勋一路南行,跋涉了两天才回到冀城。这一路风雪交加,甚是艰难,直到看见冀城城墙,一行人才长长舒了口气。正要打叠精神进城,却见城下有数名骑士,顶风冒雪而至,不一时就到盖勋面前。

盖勋心中疑惑,上前拦路问道:“尔等是何人,要去哪里?”

来骑收住马缰,内里却有人认识盖勋,忙答道:“原来是盖参军,小的是太尉身边亲随,奉太尉之命,有紧急军务,要往耿刺史大营一行。”

“太尉?”盖勋欣然道,“原来我离开这几日,张车骑又得高升,是朝廷钦命到了么?”

“正是。”说起自家主人高升,身为张温亲随,自然与有荣焉。

盖勋笑道:“该当为太尉大人贺喜。你们这一路匆匆,又是为什么?”

马上骑士面有难色,盖勋也不以为意,笑道:“也罢,若是机密军情,我不问就是;若是能说的,回头太尉大人自会告诉我。”

那信使就苦笑道:“参军大人说笑了,大人既是参军,自然不会对你隐瞒军情,说了也无妨;只不过此事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荡寇将军周慎在榆中大败,周将军以身殉国,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了。”

“什么?”盖勋闻讯骇然,面色惨白,一阵阵晕眩袭来,几乎坐不稳马鞍。

第一百一十六章 烈火(三)

必须道歉,今天本来要补一章的,却忙得没有时间,只能一更了,不过欠帐还是记得的

天上的雪花依然在纷纷扬扬地落下,狂风拉扯着毛皮搭建的帐篷,随时都会将帐篷连根拔起。帐篷外滴水成冰,帐内即使燃起了火盆,依然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偶尔有寒风从帐门的缝隙里穿进来,就会让人忍不住一个哆嗦。

马腾俯卧在皮毯子上,面色铁青,额上冷汗涟涟而下;他的目光深沉地凝视着火盆里摇曳的火苗,只觉得自己胸口处也有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要焚尽心中所有的不平。烈火烧得马腾身心滚烫,在这冰寒彻骨的冬日,都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马腾的后背裸露着,脊背上血迹斑斑;几个老兄弟围在马腾四周,有的在帮马腾上药,有人嘴里骂骂咧咧,有人目光阴冷而沉默不语,人人都面带不忿之色。

“寿成兄,耿鄙如此责罚于你,可想而知,定是与那程球小人勾结一处;看来,克扣贪墨粮饷之事,那耿鄙也是有份。”有人愤然说道。

“你说的是废话,谁不知道耿鄙与程球是一丘之貉?还用你这个时候来说?”

先前说话的汉子勃然色变,瞪大了牛眼喝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不是废话?”这些人都是马腾的老兄弟,马腾因为追讨粮饷之事,被耿鄙强安上扰乱大营,冲撞上官的罪名,重责了二十脊杖,带伤而归;一众兄弟义愤填膺,说话的语气都爆烈了许多,一句话说得冲了,几乎就当着马腾的面吵起来。

“要我说,耿鄙如此薄待我等兄弟,我们何必再为他卖命?倒不如……”话说到一半,说话者突然住口不言,目光在帐中诸人之间游移,闪烁不定。

“倒不如什么?杨秋,你有话倒是说明白了。”此前瞪眼的汉子性子粗直,猜不透对方欲言又止的深意,不由大声嚷道。

其他人却都听出了杨秋的意思,面色都有些古怪,互相看了看,眼神中都有些许试探之意。

“杨秋,你不要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马某人世代忠良,不敢走这条路。”马腾强忍着疼痛,一口堵死了杨秋接下去的话;“我知道,你在安定时,与句就部落离得近,你们两家素有交往,现在也不曾断了联络。不过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事,却是万万不能容许的。你若是真做下法理不容的事情来,莫怪我绝了往昔的情分。”

马腾说得斩钉截铁,一干老兄弟都知道他的脾性,脸上都有些不自然;杨秋讪讪地为自己辩解道:“寿成兄,看你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地,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着,既然耿鄙看不上我们,我们倒不如……倒不如各回各家,图个自在,何必留在这里,天寒地冻地,白白受罪。”

要说帐中诸人,虽然在杨秋的诱导之下,不免生出一丝不可言说的心思来,但是真正敢做的也没几个,倒是杨秋后来为自己辩解的话,真正说到了各人的心坎上。见马腾没有明确反对,各人都不禁抛开了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热闹处,唾沫横飞,群情激愤,恨不得立时就带了人马,离开此地,回自家地盘上快活去。

众人中,只有马腾阴沉着脸,没有吭声。马腾不是蠢人,他知道这一段时日来,众人对耿鄙、程球的不满日甚一日;这种不满可不是凭他几句呵斥就能压制得住的——却与此前杨秋用言语试探的情形不同。…,

马腾不想说话,偏生有人不让他置身事外,很快就将矛头转到他身上来;“寿成兄,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一伙人,一向为你马首是瞻的。”说话的正是此前对杨秋瞪眼睛的粗野汉子。他一句话,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马腾身上。

马腾瞥了那汉子一眼,淡然说道:“梁兴,就算我说走,你走得了么?你家在三辅,离这汉阳几百里地,眼下又是暴雪,你手下两千人,有几个能活着走回去的?”马腾平静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浓重的不甘与无奈。

梁兴面色一僵,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却不再说什么各回各家的话了。其余众人都若有所思,帐中一时沉默下来。

这些人都是雍凉土著,或是出自汉化的羌胡部落,或是某地的大族,无一不是一方豪强;平日里在家乡横行惯了,一时激愤,热血上头,想事情就不仔细;此刻听到马腾的话,才猛地想起,如今在大营之中都上顿不接下顿,若是真的离营而去,只怕走不到半路,就该饿死了。

“他娘的,早知道耿鄙是这等腌臜小人,老子跑来趟这个浑水干什么?在蓝田老家自由自在岂不是好?”梁兴性子粗豪,忍不住又开口大骂起来。众人心有戚戚,或唉声叹气,或出言附和,却对眼下的局面束手无策。

正自着恼的时候,突然有人掀开帐门进来,带进一股寒风,吹得众人禁不住直打冷颤。梁兴正要开骂,抬头一看,却是自己一伙的兄弟,马腾的远房族弟马玩。梁兴瞪着眼睛笑骂道:“老弟,你着得哪门子急?这么大冷的天,居然跑得一头一脸是汗。”

马腾抬头看时,只见自己的族弟满头大汗,一脸的惶急之色。

马玩与马腾虽是同族,但是相隔已远,此番一同从军才得以相识;不过马腾为人厚道仗义,极得人心,连梁兴、杨秋这样异姓之人都能倾心相交,何况马玩?虽只短暂相处,但是已经让马玩为之倾心。今日马腾因受过杖刑行动不便,就让马玩替他在中军帐点卯。此时见马玩神色有异,马腾心里就是一咯噔,顿生不详之念。

“大兄,冀城传来消息,荡寇将军周慎在榆中城下全军覆没;张太尉召各军返回冀城……”马玩结结巴巴地说道,“耿使君下令撤兵,命我等断后。”

“什么?”众人震惊不已。梁兴却是第一个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姓耿的想让我们替他断后?”

马玩讷讷应是;梁兴怒发冲冠,喝道:“我们营中都饿了十几天了,他克扣了我们粮饷还不够,如今有事,却叫我们替他断后挡灾——姓耿的欺人太甚!”

杨秋也趁机鼓动道:“不要管他,我们自己先拔营走了就是。”

马玩满脸无措,急声道:“可是……我回来之前,耿使君就已经下令拔营,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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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烈火(四)

耿鄙的一万多人马簇拥在白皑皑的雪原上,乱糟糟的队伍从大营向外一路延伸。绝大多数人对撤退之事没有丝毫的准备,刚刚一接到命令,就被驱赶着离开了大营。各种甲械军资,不论是该丢下的、不该丢掉的,胡乱扔了一地。

隔着被放弃的营地,另一群人冷眼旁观,目送着耿鄙一伙人仓惶逃命。马腾被梁兴和马玩左右搀扶着,立在帐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逃走的友军,满面寒霜,目中直欲喷出火来。

“大兄,咱们怎么办呐?”马玩忧惧之色溢于言表,“耿使君给咱们留下的粮食,还不够吃一天的。咱们守在这里,岂不是等死吗?”

马腾没有答话,梁兴先就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怕什么?他耿鄙跑了,咱们也走。回头叫兄弟们吃一顿饱的,立刻开拔上路,说不准,还能赶在耿鄙前面先回冀城;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给谁断后呢?”

杨秋阴恻恻道:“你要想死,你自己去,别拖上我们大家伙。”

梁兴大怒,就想转身找杨秋算账,奈何肩上还搭着马腾一只胳膊,他不敢转身,只好回头拿眼去瞪杨秋:“姓杨的,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会说人话不会?有话就直说。”

“耿鄙命寿成兄和我们留下来断后,你却要先赶回冀城——你赶回去干什么?上赶着回去领一个违抗军令之罪,好叫耿鄙拿我们的人头号令三军是不是?”

梁兴说不过杨秋,气得直瞪眼,杨秋却压根不理他;“寿成兄,你看耿鄙大军乱的那副样子,怕是没有两天功夫,根本回不了冀城;他走上两天,咱们就得守两天的后路——这两天可不好过啊。”杨秋的眼睛一直往马腾脸上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马腾的神色。

马腾默然,脸色异常地凝重,好半晌才说道:“你和滇吾有交情,大伙都是知道的;如今也只有靠你出力了……麻烦老弟去和滇吾说一声,请他给个薄面。”

杨秋目中透出一丝希冀的光芒,小心地问道:“我该怎么与滇吾说呢?”

马腾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说道:“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这两天时间里,两家各自约束兵马,相安无事就好——仅此而已……”

杨秋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这事好办……”顿了一顿,杨秋悄悄打量了马腾的脸色,又压低声音,带着试探的意味说道:“寿成兄,不如我安排一下,你和滇吾兄弟见一面……”

马腾不等杨秋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断然道:“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求两家相安无事——仅此而已!”马腾的语气很重,特别是说道“仅此而已”四个字的时候,凌厉的目光直视着杨秋,让杨秋生不起任何反对的心思。

“那好吧……”杨秋的神色有些讪讪,心中不免抱憾。

马腾又吩咐梁兴和马玩等人:“回头叫各营把粮食整点一番,省着点。营中伤病的战马,就杀了吧——先熬过这两天再说。”而后又嘱咐了一些营务之事,马腾老于行伍,一番布置井井有条,各人依言而行,原本因为耿鄙临阵撤兵而有些慌乱的军心,也稍稍稳定了些。

待大小事务安排已定,马腾就觉得背上挨过脊杖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便转身要回帐,马玩、梁兴两个还是亲自搀扶着他。不想才一转身,突然就听到南边不远处猛然响起一声炸雷,随即就是铺天盖地的呐喊厮杀声传来,回荡在原野上。…,

马腾霍然惊奇,挣开旁人的搀扶,回头来看。只见南边道路尽头,丘陵深处腾起数道浓重的黑烟;因为隔得远了,只能看见有无数旌旗磨动,精锐骑兵纵横其间。再看仔细些,还在视线之内的耿鄙所部后军已见散乱之势,陆续有人扭头往回跑;先是三三两两,很快就变成百十成群,最后轰然四散。更往前头,耿鄙的中军和前军就看不分明了。

“愣着干什么,耿使君遇袭,各人立刻回营,整顿兵马备战;快去……快去!”马腾将身边的一干人一个个拍打过去,推搡着将人赶回营去。

所谓将为兵胆,一个杰出的将领,必须有临机应变之能。留守的官军在马腾的指挥之下,闻风而起,不一时就各自整顿出营。虽然兵马分属诸将,还不能号令如一,但是比起耿鄙大军的现状来,却好了不知多少。

耿鄙的大军已经完全溃散了。与世上所有的败阵之军一样,队伍四散不能复合,溃散的兵将丢盔卸甲,不管眼前有路无路,只懂得抱头鼠窜。

兵过一万,无边无际;面前溃兵却不止一万,四散奔逃,更是漫山遍野;马腾知道眼下已是生死交关之际,心下发狠,忍住背上的伤痛,强自镇定地大声下令道:“杨秋、梁兴,你们去右路,马玩,跟着我;我们左右迂回,让开中间大路,侧击贼兵,务必拦住他们!”

众将轰然领诺,两路大军迂回左右,兵势如龙,似双臂环抱,要保住双臂之间溃散的友军;而两路人马的前锋,就如同探出去的双拳,仿佛两记勾拳,迎上来袭的敌军。

事发突然,马腾情急定计,这已是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但马腾还是低估了眼前局势的险恶程度。两路人马冲出不过一二里,就遇到大股溃兵从两翼退了下来;骑兵冲势为之一滞。

“大兄,溃兵太多了,过不去了……”马玩焦虑万分。骑兵作战首重速度,一旦停滞下来,就等于被捆上了双脚,还如何能够作战?

马腾心下亦是焦急,抬目远望,只见两翼退下来的溃兵身后,有大队凉州兵在驱赶。那支凉州军旗号也怪,两杆大旗,这边一杆旗帜上七扭八歪绣着一只四足走兽,看形象有三分像虎,却更有七分像猫;没名没姓,不像寻常大旗那样绣着主将名号……那边更靠近杨秋所部的叛贼,大旗上倒是绣着一个英字,可是凉州叛军中从不曾听说有姓英的大将。

两杆大旗看得马腾莫名其妙;不过眼下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一见凉州军举动,马腾心中了然:“两翼的溃兵都是叛贼有意驱赶过来的;对面的贼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敏锐;我们这边才一有举动,他便有应对之策,如此老辣用兵,也不知是哪一部大首领来了?”

溃兵越来越多,冲动阵脚,马腾所部的队伍也开始散乱起来;紧随其后的凉州兵步步紧逼,就仿若猛虎在山,只等着马腾露出破绽,就要猛扑上来,展露它锋利的爪牙。

马腾对凉州军的用心了然于胸,心知此刻可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当下暗咬牙关,大喝道:“听我号令,乱军临阵脱逃,依军法当斩,众将士,给我杀!”

马玩与一众部下闻言愕然,纷纷注视着马腾,目光中都有询问之意。

杀?杀谁啊?眼前的可都是友军呐!

马腾不再多话,举起环首刀,朝着马前一刀斩下。刀口下,一身熟悉的衣甲,还有一张依稀熟悉的面孔,充满了惊恐的神色。

“杀!”马腾艰难地扯开喉咙,喊出了满是血腥的一个字——喉咙间似乎涌起一股滞涩的血腥味。

我知道,我知道,还差一更要补,不会忘记的……我尽力

第一百一十八章 烈火(五)

赶出来了,第一次在明天上班的情况下熬夜,不过不能言而无信不是?

举起的屠刀向往昔的战友砍下,每砍一刀,马腾就觉得心口上一阵抽痛。溃散的官军完全料想不到,他们还没有逃出叛军的追杀,就要面对着自己人所施与的残酷杀戮。

逃跑的脚步被生生遏止了,许多溃兵在两面夹击之下濒临绝望,徘徊两端,游走于绝境,不论是路的哪一头,都意味着死亡。绝望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战场两头,哭声震天。

溃兵被阻挡了脚步,连带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凉州军也被挡住了。相隔数百步远,小老虎举目遥望,发现另一头的官军已经稳住了阵脚。

“嗯,有点本事……”小老虎低声自语,语气平静得近乎于冷淡;经过榆中城下的一场屠杀,眼前的这点杀戮于他而言,只是等闲罢了。小老虎更有兴趣的,还是此刻领兵拦在对面的官军将领。

“没机会了,先撤吧,今天这一仗也够耿鄙受得了。”小老虎随口吩咐身边的掌旗官。虎字营大旗摇动,旗帜上猫腾虎跃;远处英字大旗舞动相和,两营各自收住人马,徐徐后退,不一时就退过发起伏击的丘陵地带,消失在远处。

眼见得叛军去远,马腾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即命部下收拢溃兵,掩护大军退入营寨。所幸耿鄙此前走得急,大营寨栅都来不及拆除,略作收拾,还可以将就着安营扎寨。只是损失了不少军资器械,许多将士都只能露天宿营;一时之间,呼痛喊疼的,说饿道冷的,还有唉声叹气的,种种哀声此起彼伏。

马腾正忙着安顿败军,突然耿鄙派人来召;马腾将事情交代一二,便即往见。

耿鄙经过一场大败,中军大帐的帐篷等物事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立不起中军帐,只用几块长长的麻布围在四周,充作中军,四周围几十名卫士,有的丢盔,有的卸甲,就没有一个衣甲完整之人,大多数人手中也没有兵刃。

马腾进到中军,却见马玩也在。上首处耿鄙满面肃容,目光死盯着马腾看,似乎努力要装出一副严厉肃然模样,偏偏目光中又有些闪缩。马腾不觉有异,依足了军礼参见,还未开口,就听见耿鄙出言喝道:“马腾,你可知罪?”

马腾闻言愕然,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耿鄙,又看到耿鄙身边阴恻恻恍如毒蛇般的程球,心里就是一咯噔,直觉事情不对。再看先一步进来的马玩,却见他满脸惶急,不知所措。

上首耿鄙又喝一声道:“马腾,本府问你话,你顾盼左右而不答,是藐视本府吗?”

马腾压下心头的惊愕,躬身答道:“属下岂敢;使君出言问罪,属下心中着实不解,一时失神,故而犹疑——并非有意怠慢。”意识到耿鄙、程球心怀不善,马腾提起十二万分小心,面子上也做足了姿态,将身段放得极低。

耿鄙冷笑道:“你还有不解?我问你,适才大军遇袭之时,你为何迁延不救?大军回转之时,你为何杀戮友军?莫非,你是与叛贼早有勾结?”

马腾心头剧震,霍地抬起头来,怒视耿鄙、程球二人,心头一股火焰骤然高张,几欲喷涌而出。“你们的命是老子救得,这两万大军都是我与一干兄弟豁出命去救回来的,如今竟而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如此恩将仇报,究竟是为什么?”几个念头在马腾心里沸腾不休,几乎就忍耐不住要脱口问出来。…,

程球在旁皮笑肉不笑,说话的声音阴森森地:“若不是有人与叛贼勾结,叛贼又岂能潜入大营附近?若非有人通报消息,叛贼又岂能知晓我军撤军的时机,暗中设伏,以致我军大败?若非有人图谋不轨,为何在我大军退回大营时,故意与叛贼携手,两面夹击我军?”

马腾脑中轰然一响,好似钟鼓齐鸣,震得他目眩耳鸣。马腾一下子明白了;耿鄙与程球这一唱一和,颠倒黑白、以功为罪,原来只为了给这一场大败找一个替罪羊。否则这一场大败,伤亡、逃散者近万人,若没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却怎么遮掩得过去?

既然是替罪羊,自然不能是耿鄙耿使君,当然也不会是程球程主簿;找来找去,除了一向与耿、程二人不睦的马腾,还能有谁?或许,再加上他营中一干素来桀骜不驯的豪强与部落首领,分量就更足了。

“耿使君,你扪心自问,如此倒行逆施,良心能安否?”马腾双目充血,盛怒之下须发皆张,面朝着耿鄙一步步抢上前去。

耿鄙一介书生,哪里扛得住马腾这等声威,惊慌失措之下,一叠声喊道:“左右卫士,愣着干什么,还不将马腾这乱贼拿下。”

四周卫士待命已久,纷纷上前,刀光烁烁,举刀便砍,竟是要当场杀人灭口。

马腾尚在盛怒,浑然不觉大难临头,眼里只有一个耿鄙;一旁的马玩惊骇莫名,冲上来一把抱住马腾,大喊道:“大兄,快走!”眼角突见刀光落下,忙一转身,将马腾护住,背上先就挨了一刀,立时惨呼出声。

马腾猛然惊醒过来,就见到数柄环首刀朝自己当头斩下,当下暴喝一声,避过刀锋,随手扭住一名卫士手腕,用力一扳。只听咔嚓一响,那卫士凄厉地痛呼起来,确实手腕腕骨被生生折断。

马腾抢过一柄环首刀来,反刃相向。一刀斩下,就是一蓬刺目的血花溅起;此前为阻击叛军而杀戮友军将士之时,他尚且心怀不忍,此刻再次下手,杀得还是自家袍泽,但是心里已然没有了丝毫顾惜,只留下满腔熊熊烈火,随着那绝情绝义的一刀,彻底爆发出来。

“杀了他,杀了他!”程球在旁惊恐万状,连声大呼。

一众卫士围攻之下,马腾连连后退;他毕竟只有一人,又要护着受伤的马玩,一身武艺施展不开,渐渐落了下风。

马腾一边招架,且战且退,堪堪退到幕布旁,外面却又钻进几个甲士来;却是耿鄙、程球唯恐人少杀不得马腾,在四周都布置好了足够的人手。这些人一进来,便对马腾、马玩成合围之势,局势愈发危急了。

马玩重伤无力,被马腾舍命护着,眼见事情危急,大喊道:“大兄,大兄,放下我,你一个人才能杀出去,找兄弟们为我报仇!”

马腾苦苦招架着四周卫士的围攻,口中兀自骂道:“你少废话!”

程球却在人群之外阴阳怪气道:“你们两个,今日一个也走不得。”他话音未落,帐外就有人高喝道:“属下杨秋、梁兴,前来求见!”

马腾精神一振,大喝道:“求个屁见,你们两个再不来,老子就死在这里了!”马玩更几乎哭出声来:“耿鄙要杀大兄,耿鄙要杀我们!”

话音方落,帐外顿起骚乱。只听梁兴一声怒喝:“谁敢杀我兄弟!”几个身影应声飞落,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却是守帐的卫兵被梁兴、杨秋打倒在地,连带着将围在四周的幕布一并压倒下来。…,

大帐之外,两伙军人已经混战在一处。不过梁兴、杨秋一伙分明有备而来,甲械齐全;耿鄙一方却是刚刚兵败,除了少数卫兵,许多人甲械不全,很快就落了下风,抵挡不住,被杀得四散奔逃。

梁兴、杨秋并肩大步跨进帐来,身后兵士一拥而入,四下围杀耿鄙卫士,将马腾、马玩救了下来。

梁兴嘴上在笑,心里却是犹有余悸,庆幸道:“幸亏老杨乖觉,发现中军帐里出了事,否则真就让两个狗贼得逞了。”抬头一看,耿鄙与程球被众军围着,瑟缩成一团,他们的卫士被早已被杀得干净。

大帐之中,只剩得马腾营中将士,无不是对耿鄙、程球二人心怀不满,乃至恨之入骨的。

耿鄙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告饶道:“寿成,寿成,这些事情都是程球小人想出来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不不不,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你记得,往日我对你可不薄……”

梁兴听得老大不耐烦,上前一把揪住耿鄙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举刀要砍。马腾下意识地抬手拦住,口中说道:“不可!”梁兴疑惑地看着马腾,有些为难。

杨秋拉着马腾轻声道:“寿成兄,耿鄙小人话不足信,你不杀他,来日他便要杀你了!”说着暗暗向梁兴使了个眼色。梁兴会意,猛地挣开马腾,一刀斩下,耿鄙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便身首异处。

程球惊叫一声,眼睛一翻,吓得几乎昏死过去。梁兴冷哼道:“一个是杀,两个还是杀。你这小人留着也是祸害,也去和耿鄙作伴去吧。”言讫又是一刀,搠死程球。

马腾被杨秋拉着,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梁兴反手间连杀两人;看着耿鄙身首异处的尸身,马腾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杨秋在马腾耳畔轻声说道:“寿成兄,耿鄙虽说提拔你做军司马,算是有恩,不过既然他无辜要杀你,便是恩断义绝,你还为他难过什么?”

马腾喃喃道:“我不为耿鄙,是为我自己……”马腾环视着围在身旁的一干兄弟,黯然道:“咱们没有退路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向(一)

很出奇地,在马腾等人杀死耿鄙之后,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就停了。太阳又从云层里稍稍露出脸来,虽然阳光洒下来没有丁点温度,却好过总是满天阴霾,也让人们的心情好了许多。

阿阳县城里,滇吾摆下宴席,宴请刚刚光荣地加入叛贼行列的马腾等人。在这些人里边,滇吾只与杨秋相熟,因为两个人以前的地盘离得近,来往得方便;至于其他人,最多是见过一面半面,点头之交罢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滇吾对马腾的热情。

“寿成兄,你我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你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贯耳了。”滇吾殷勤地劝着酒,“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叫三生有幸;咱们能见面,今后或许还要共事,滇吾三生有幸啊。”

马腾客气道:“滇吾首领言重了,马腾无才无德,不明世事,险些还遭了小人毒手,若不是一帮兄弟相救,此时不但性命不保,只怕还要身败名裂,更连累家中妻小。说起来,马某不过是一介庸人罢了。”在内心深处,马腾对于自己从官军到叛贼的转变依然有些抗拒,不知如何自处;不过就如他自己所说,事已至此,就没有了退路,与其自怨自艾,倒不如好生筹划,让自己和一干兄弟能够生存下去。眼前的滇吾是凉州诸部联军中有名的大首领之一,看他如此客气坦诚,马腾为日后打算,自然也要着意交好。

滇吾和马腾的性格颇有相似之处,都有着厚道重义的一面,这也是滇吾一改往日深沉寡言的习惯,对马腾热情有加的缘故;二人性子相近,又有意结交,自然越说越是投机,气氛也越发融洽热烈起来。说到兴高采烈时,几乎就要当堂换帖子做结拜兄弟。

堂上正自热闹,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虎字营和英字营的人马来到,正在城下叫门。滇吾哈哈大笑,欣然道:“我说是谁长了翅膀,大雪连天还能赶到阿阳来,莫不是从天上飞过来的——原来是那头老虎崽子来了。”

马腾一听“虎崽子”的称呼,就想起此前在叛贼军中看到的那杆不知是猫狮虎的战旗来,好奇地问道:“滇吾首领,你说的这虎崽子,是什么人?”

滇吾哈哈一笑道:“那是老边家里养的一头虎崽子,年纪不大,本事不小,要论勇武,凉州军中上下,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那小子还有个名号,叫虎将军,是北宫伯玉给起的,在金城、陇西都已经叫开了,你不曾听说过么?”

滇吾称赞了两句小老虎,才想起来那老虎崽子还被自己晾在城门下呢,赶紧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两个小将军进来。”

听滇吾说起小老虎,用了一个“小”字,马腾心里就在琢磨:许是个年轻人,应是凉州军中后起之秀,刚刚在此前的大战中崭露头角的。再一想此前耿鄙遇袭时,凉州军迅速果决的行动,心里对那个未曾见过的小将军评价更高了几分——若真是那个年轻人指挥,能有这等手段,确实不俗。

等到小老虎从大门进来,马腾定睛一看,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年纪这般小——分明还是个孩子?!”虽然小老虎脸上带着两道伤疤,更因长年习武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但是看面容依然还是不脱少年人的轮廓——马腾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想滇吾已经迎了上去。…,

“老虎,你来得好快啊,这么大的风雪,你是怎么赶过来的?”滇吾既是高兴,又是感激;他是老军伍,前几日那般大风大雪,行路之人会遭遇何等艰辛,他自然心知肚明。而且滇吾也刚刚知道了周慎在榆中城下兵败的消息;虎字营和英字营能于大战之后,不眠不休奔袭二三百里来救阿阳,不由得滇吾不心生感激。

“还能怎么过来,营里跑死了几百匹马,要不是临来的时候从北宫伯玉、李文侯那里借了足够的军马,就要困死在半路上了。”小老虎一点都不见外,与滇吾打过招呼就往里走;“有吃的没有,那些干粮冻得跟石头一样,啃了两天都啃不下一块来。”

“有,有。”滇吾连连点头。一旁的成公英提醒道:“滇吾首领,我和老虎带了四千多骑兵过来,都还在城外。”

滇吾豪爽地一挥手:“放心,既然到了阿阳城,别的没有,吃喝管够。我这就吩咐人去办。”说着挽着小老虎手臂往里走:“老虎,你跟我来,给你引见几个朋友。”

滇吾和小老虎关系很好,只因小老虎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莫看他战阵之上纵横睥睨,目无余子,其实除了征战之事,在旁的事情上单纯的很。越是心思单纯的人,同样也越是喜欢与自己性子相仿的人;比如在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之间,同是湟中义从首领,小老虎就与北宫伯玉更为亲近一些。

滇吾为人直爽厚道,重情重义,自然就与小老虎投缘,加上此前还有小老虎义释盖勋之事,有这老大的人情在,二人的情分自然就与旁人不同;甚至像韩遂那样长年往来边家,看着小老虎长大的长辈,相较起来,在小老虎这里还不及滇吾亲密。

拉着小老虎进了堂中,滇吾将马腾等人一一为小老虎介绍;马腾、杨秋兀自为小老虎的年纪感到震惊,不过大抵还能控制的住,不再面上显现出来,梁兴却是个浑人,看着小老虎过来,嘴里就咕哝:“怎么是这么个小毛孩子,毛都没长齐吧?”一句话说得马腾、杨秋又惊又恼,惹得滇吾不尴不尬,一时都僵在那里。

小老虎本就是个惹不得的毛脾气,除了老边谁也制不住的,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出来;不过好在他还记得这里是滇吾的地盘,不想滇吾面子上难看,却还是冷哼一声,盯着梁兴上上下下地打量,目光冰冷如刀。

梁兴说话不过脑子,得罪了小老虎还毫无所觉,只是目光与小老虎骤然相遇,心头猛地一突,自觉仿佛被一头凶兽盯上,霎时间彻体冰寒,浑身汗毛倒竖。

小老虎不高兴的时候,盯着一个人不是看他的脸,而是在咽喉、心口等要害处巡梭,仿佛猛虎捕猎之前观察猎物,琢磨着从哪里下嘴撕咬。此刻他在梁兴身上打量一番,目光锋锐如有实质,竟而将梁兴这等粗野大汉震得一时失言,不敢开口说话。

滇吾可是知道小老虎脾气的,在旁缓颊道:“老虎,站着干什么,这边坐这边坐。”一边还大声招呼成公英,响亮的话声,让堂中尴尬的气氛少了几分。

小老虎冷哼一声,斜乜了梁兴一眼,转头去了自己座位。如刀的目光一去,梁兴才发现自己僵硬的身体又恢复了知觉,不由双膝一软,坐倒席上,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看到梁兴的窝囊模样,马腾与杨秋不由互相对视一眼,各自目光中都有惊骇之色;不为梁兴丢了自己一干人的脸,却是为小老虎身上突然散发出来的凌冽杀机。那种视生灵如草芥的气势,哪里是寻常人能有的?甚至说得更直白些,那个少年哪里还像一个人呢?

他们并不知道,小老虎自幼长于山野,挣扎求存,早就习惯了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生存方式,虽然经过老边的教导,多了些正常人的感情,但内心深处,依然不脱当年的野兽气息。眼下梁兴还是好的,与小老虎之间不过是口舌之争,若是真被那老虎崽子当做生死大敌,即便是滇吾当面,也拦不住小老虎杀人。

不过,马腾和杨秋并不知道这些,故而不免心中骇然,暗自琢磨:“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杀气?”

第一百二十章 方向(二)

在阿阳县,滇吾是地主,来者是客,不能眼看着两家争执起来;有意岔开话题,好掩过适才的尴尬,于是问了一个在座诸人都极想知道的问题:“老虎,你从榆中来,不如与我们说说,老边是怎么击破周慎大军的?周慎当真被你们杀了?”

“当然杀了,不过是个废物,留着也是浪费粮食。”小老虎随口答道;他此刻可没有心思聊天打屁,一张嘴只顾忙着吃了。明明才刚刚坐下,也不知怎么一眨眼就塞了一嘴巴的东西,别人听他说话,还要竖起耳朵来,不然只能听到一阵嗡嗡声。

这两天两夜,啃得都是比石头还硬的干粮,可把小老虎馋坏了。马腾他们与小老虎不熟,不知道他的习性,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一个吃货。

滇吾一看小老虎的吃相就知道,在他吃饱之前,是别想从小老虎嘴里问明白话了;好在还有一个成公英,到底是大族出身,就算同样是饿了两天,依然吃得不紧不慢,气度俨然。

见滇吾等人都望着自己,成公英无奈地摇摇头,替小老虎解释道:“榆中城下一战,说来有几分走运;周慎急于求成,大军轻进,被老虎的伏兵断了粮道之后,又心虚逃跑,结果军心崩沮,一战成擒。”

滇吾讶然道:“这么说起来,这一仗还是老虎的手笔?”成公英颌首应是,可是转头再一看小老虎的吃相,突然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怎么着,那么老大一场胜仗,就是这么一个饿死鬼带着我们打出来的呀?

滇吾等人更是面面相觑,尤其是马腾、杨秋,看着恍若不觉,自顾埋头大吃的小老虎,脸上都是一副怪异神色。

过得好半天,小老虎终于停下了动作,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惬意地摸了摸滚圆的肚皮,再揉一揉发酸的腮帮子,一脸满足地叹道:“可算吃饱了,有这一顿顶着,再饿一个两天也不成问题。”

滇吾失笑道:“你这老虎,又说浑话,什么叫再饿两天?既然来了我阿阳,难不成还能叫你饿肚子?”

小老虎摆了摆手,随口道:“跟你没关系。我在阿阳也呆不长久,马上就要动身南下。”

滇吾讶道:“南下?不是去冀城吧?”

“我去冀城干什么?我和成公这两个营的人马,拢共才四千多人,去冀城能有什么用?”小老虎惊讶地看着滇吾,很奇怪他怎么会问出这么没脑子的问题。官军虽然两路兵败,但是冀城尚有张温的中军镇守,足有两万人马,都是雒阳南北军精锐;虎字营和英字营虽说历经磨练之后也能称得上强兵,但是如果小老虎敢用这四千人去挑战坚城之内的两万大军,那可真是不长脑子了。

马腾却先反应过来,开口问道:“莫非,小将军要去陇西?”

小老虎将目光转到马腾身上,看他端坐如山,一派沉稳厚重,印象上先就好了三分,点头道:“不错,是去陇西——你叫马腾,是耿鄙的军司马?”刚才滇吾介绍人的时候,小老虎饿得头昏眼花,一门心思只在吃的上,还真没留意对方的姓名;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是极大的失礼,想到什么就问了出来。

马腾却有些尴尬;毕竟耿鄙曾经是他上司,又是因他而死,眼下尸骨未寒,小老虎却突然又说起他在官军中的身份,让马腾心中颇不自在——直到此刻,马腾还是不能将自己与滇吾、小老虎等人的身份等同起来;他马寿成如今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反贼了。…,

“在阿阳城外,领兵拦住我,救走耿鄙的就是你吧?”小老虎问的很直接,听着是问,语气却直接而肯定,更像是在述说一个事实;他的直觉依旧敏锐而准确。

马腾点头道:“正是马某,误了小将军大计,多有得罪……”马腾说得客气,但小老虎仍能听出他骨子里的刚强。

小老虎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平日不用时,裹在皮囊里的铁脊蛇矛。外面看着是一层柔软有弹性的皮子,内里却是笔直坚韧,坚不可摧的铁杆子。没来由的,小老虎就有点欣赏马腾这个人;这种感觉很没有道理,明明他与马腾只是初见,但就是觉得应该会成为朋友——就好像当初他与滇吾结交时一样。

“你是个有本事的……”小老虎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倒把装出一副道歉模样的马腾给说愣了。

小老虎却没有多和马腾闲聊的功夫,而是转头对滇吾说道:“我马上要南下,路途太远,须得准备一人双马才行,可是营里马匹不够,你这里有没有战马,先匀一些给我,回头我叫老边给你补上。”

滇吾大手一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几匹马,还什么还,回头你自去我城中马营里挑去。不过……老虎,你真要去陇西?路上还隔着冀城的两万大军呢。”

“我知道,冀城那边不太好过。”小老虎说起兵事,一扫稚气模样,神情郑重;“咱们破了两路官军,张温肯定吓破了胆,等他发现虎字营和英字营过境,还不知道会作出什么举动……不过,陇西总归是要去的。”

滇吾大奇:“是老边安排的?”

“哪儿能呢,这儿跟榆中隔着几百里路,老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打败了耿鄙大军,又怎么会有安排?”小老虎道,“出来的时候,老边让我便宜行事,不必什么事情都等着问他,那多耽误事?”

“只是你自己的意思?”滇吾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为什么非去陇西不可,武威那边也还有一路官军没有解决,何不先去武威,协助吾诃子首领击破黄衍?这里离武威近,路上也没有阻隔——何况吾诃子还是你大舅子呢。”

小老虎挠了挠头,对滇吾的建议有些不以为然:“去武威干什么,吾诃子那里又用不着我帮忙?你瞧黄衍在武威呆了好几个月了吧,拿吾诃子一点办法都没有,也没见吾诃子找老边求救。那黄衍分明就是等着周慎、耿鄙先行进军,他好捡现成便宜;如今周慎、耿鄙都死了,黄衍就更不能成事了。”

“既然黄衍势弱,岂不是更应该先拿他下手?”滇吾眼见小老虎仍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又将目光投向成公英;“君华老弟,你觉得呢,黄衍这一路毕竟容易击破;要是去陇西的话,能不能过的了冀城还两说,即便过去了,陇西那边还有个董卓呢。”

成公英不像小老虎那么心思坚定,一听滇吾的说辞,也有些意动。不过成公英也知道小老虎一向有主见,拿定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而且此番出征老边也明令以小老虎为主将,他只是辅助,此时诚然不好相劝。成公英心里斟酌着说词,一时沉吟不语。

小老虎却没有被滇吾言辞所动,摇了摇头,说道:“就是因为有董卓,我才要去。放董卓在陇西,宋建未必能支撑得住,还有麴义的人马,已经断绝消息十多天了。再者说……”小老虎突然话声一顿,眯缝着一对虎目,隐射凶光;“董卓还欠着老边一箭,这笔账,我要替老边找回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方向(三)

阿阳的城头上,滇吾目送着虎字营与英字营拔营,大军绝尘而去。滇吾没能劝住小老虎,此时不免忧心忡忡。“寿成,你看老虎此去陇西,是吉是凶?”滇吾心里没底,就想着询问旁人的意见。

马腾就站在滇吾身旁,同样注视着远去的大军背影,但是与滇吾的心情大不相同;毕竟他与小老虎并无深交,也不像滇吾身为凉州军大首领,自觉与老边、与小老虎休戚与共。马腾仍然将自己视为一个局外人,所谓旁观者清,单纯从一个为将者的角度,马腾还是能够理解小老虎舍易取难,去武威而就陇西的作法。

对现在的凉州联军来说,黄衍所部并无太大的威胁,是可打可不打的;反倒是陇西的董卓、李相如所部,才真正是心腹之患。一旦叫官军收复陇西,就可以绕开地势险要的榆中,从南面直接威胁金城郡腹地。而凭董卓的本事,河关首领宋建最多不过勉强自保,若无外力相助,陇西很快就会重新落入官军之手。

陇西一旦失守,官军就能凭此与凉州军长久对峙,而此前榆中、阿阳两次大胜取得的优势,就生生被削弱了大半——凉州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陇西的。所以,不夸张地说,小老虎舍北就南,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都是抓住了此战的关键。

“如果是有心为之,那他就太可怕了……这么小的年纪,不会有这样的眼光吧?”马腾心中猜疑不定,“或许,他就只是为了替老边出气,误打误撞的?”马腾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这种想法。

“寿成兄?”滇吾见马腾沉吟不语,又追问了一句。

马腾醒过神来,悠然道:“小将军此去,吉凶难料;不过若换做我来选,也会去陇西的吧?我听说边帅胸怀韬略,才智高绝,若是由他下令,恐怕也是选的陇西。”

滇吾闻言,心怀惊疑之意,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我看,还是派人去知会边帅一声。哪怕那老虎说得有理,但是虎字营和英字营兵力太过单薄,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马腾似乎想到什么,问道:“除了借马一事,虎将军和成功将军走的时候,可曾向滇吾兄求援?”

“没有……”滇吾自己也觉得奇怪;句就部落虽然伤了元气,但是还有数千人马,而马腾整合了耿鄙残部之后,也有不下六千兵马;而现在阿阳附近再无官军威胁,这两部加起来近万人都可以调用,哪怕用作疑兵充充门面也是可以的,为何小老虎却一个字都不提?

“那就是了,想来两位小将军也知道此去有风险,而你我两路人马都已经残破不堪,难以出战,所以他们才不肯拖累我们。既然他们能想到这一条,想来即便遇上难处,也不会蛮干,滇吾兄大可以放心。”

滇吾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沉默了许久,突然转身下了城墙,一边走一边下令道:“凡属句就部落各营,立即整军,抽调精锐人马三千,限半个时辰完毕,随我出城。”

马腾大惊,赶上滇吾问道:“滇吾兄,为何如此急迫?你麾下人马早已伤了元气,衣甲军械都不齐全,如何能去增援?虎将军既然不曾求援,就是知道你有难处,或许他自己会有办法的。”

滇吾面色肃然,沉声道:“他可以不提,我却不能不去。”…,

马腾为之讶然;他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凉州军中各部的关系,在他想来,凉州军各部的盟约,一则是为合力对抗官军,以图自保;二则,各部也不免有借势图利之嫌,想借着大乱的机会,抱上大腿好捞些好处。这样的盟约,其实并不牢靠,一旦形势有变,或无利可图,盟约立时便会瓦解。此番官军入凉州,诸多部落望风归降,便是明证。马腾想不明白,滇吾为何会如此急迫,赶去相助小老虎。

“滇吾兄,这究竟是为什么?”

滇吾淡然一笑,平静地说道:“我欠了那老虎一条命,不能不还。”一边说着,滇吾向马腾一拱手,郑重地致谢道:“多谢寿成兄为滇吾解惑,免得滇吾做了负义忘恩之人还不自知——请受我一拜。”

马腾心头剧震,看着拱手为礼的滇吾,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许久许久,直到滇吾领着大军跃马出城,马腾仿佛才清醒过来;他看着滇吾的背影,心里反复念着一句话:“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贼呢?不应该啊……”马腾虽然无奈反叛,但是内心深处从来不认为自己与滇吾等人就是一路人,在道义与品德上,他有着天然的优越感,不应该把自己和滇吾、边章这样的反贼一概而论;直到滇吾决然而去,才将他的固执想法彻底打破。

…………

榆中离阿阳不近,二三百里路途,滇吾送信的快马直到深夜时才将消息送到老边手中。

老边掂了掂手中的书信,微笑不语,眼角流露欣慰之色。看到滇吾急信的,还有韩遂;他的神色有些异常,嘴角边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问老边道:“虎娃扔下武威不管,不会是你教的吧?”此刻时已深夜,老边堂上再无旁人,韩遂也无需顾忌,大大方方就问。

老边有些讶异,反问道:“文约,你此言何意?”

“武威一直是吾诃子经营的地盘,咱们如今元气大伤,更无力插手武威之事……”韩遂语气幽深,目中透出难明其意的光芒;“若是虎娃先取黄衍,固然轻易可破,但是却等于替吾诃子扫清了一统武威全郡的障碍,于我们却没有半点好处——白白帮助良吾部落壮大了实力,为他人做嫁衣……”

听着韩遂的话,老边的目光闪烁不定,良久才开口道:“我不曾交代过虎娃此事,也不会与他说这些事;至于虎娃自己……那孩子心思单纯,更不会有这种念头。”

韩遂淡然一笑,心里将信将疑,也不深究,又问道:“滇吾说得也不错,虎娃南下,要冒极大的风险,凭他手里两个营的残兵,势单力孤,是不是想办法帮一帮他。”

“冀城那里我不担心;周慎、耿鄙相继授首,张温已然胆寒,只要虎娃不去招惹他,他是不会主动挑衅的。”老边将目光投向凉州的地势图,“眼下要紧的,还是董卓那里;麴义消息断绝,生死不知,宋建又退守河关;虎娃一头扎进陇西,只凭他一路人马,很容易吃亏。”

无数关于陇西的消息在老边心头萦绕,千头万绪,需要他从中理出一个关键来,才好对陇西之事着手。过了许久,或许是牵动了身上的箭伤,老边突然轻声咳嗽起来,面颊上泛起一丝晕红:“我倒是有个想法。”

“什么?”

“李相如不是也进陇西了么?派个人,把周慎的人头给他送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利箭(一)

虎字营和英字营离开阿阳没有多远,小老虎就迎来了滇吾的援兵。一路疾奔,滇吾自己和他胯下的战马,都累得气喘吁吁。

“才刚刚分别,你又跟上来干什么?”小老虎一脸惊奇,很不明白滇吾为什么要赶得这么狼狈。

滇吾坐在马鞍上喘着粗气:“助你过冀城。”

小老虎目光一亮:“莫非你有主意?”

“没有!”滇吾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我看着,你不是也没有主意?”

小老虎脸一垮:“那你来干什么?”

“多一个人,总多一分力气,何况我带来了三千人。”滇吾扬起马鞭,指了指身后。

小老虎回过头瞧瞧身后,队伍的尾巴处一片嘈杂声,是滇吾的人马正与殿后的英字营队伍合流——那边自有成公英安排,不须小老虎操心。

小老虎却是知道滇吾的来意,心里微微有些感动;他曾与成公英商量过,是否请滇吾出兵相助,只不过在阿阳见过句就部落的惨况之后,就绝了念头。也正因为知道句就部落如今的处境,小老虎对滇吾的为人更增几分敬重之心。

“我原本还想着,留着你那份人情,等以后遇上大难处的时候再来讨,却没想到你这么心急——也罢,就算让你占点便宜,寻个容易点的事情叫你做。”小老虎佯作不满。

滇吾一本正经道:“人情债不好还,早还早了,落得轻松。”

两个人对视一眼,突然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表露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或许这就是惺惺相惜,意气相投。

笑声渐歇,滇吾正色道:“前面不远就是冀城了,还是得有个准备的好。”

“不用怕,若是你没有来,或许我还会犯愁,既然多了你这三千人马,我倒不怕了。”小老虎豪迈地一挥马鞭,鞭梢直指冀城方向;“我就大大方方从大路上走,不但要走大路,还要到冀城城门下,去跟张温打个招呼。说起来,张温与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对手,我还真没见过他呢。”

“你疯了!”滇吾骇然失色。

小老虎狡黠地一笑:“现在知道怕了?后悔还不晚。”

滇吾怒道:“大丈夫言出无悔,我后悔什么?我是看你胡闹——冀城里两万官军精锐,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老虎冷笑道:“两万精锐?两万个心惊胆寒的精锐!”小老虎远眺南方,浑不顾滇吾忧急之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一路我是想明白了,咱们接连击破周慎、耿鄙两路大军,短短十几天就歼灭官军四、五万人,正是声势大涨的时候,应该是张温怕我们,怎么会是我们怕他呢?”

“我就不信,这个时候,张温心里就一点都不害怕?”小老虎拿马鞭比划着路上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加上你的人马,我们这一路有七八千骑兵,咱们大摇大摆当着张温的面过境,他就一点都不起疑心;他就一点都不心虚,还敢出城追击我们?”

滇吾被小老虎一番侃侃而谈给镇住了,只觉得对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是沉吟不语,脸色变幻,阴晴不定。过得良久,才一咬牙:“也罢,不管你说的是不是正理,老子也豁出去,陪你走上这一遭。”

小老虎哈哈大笑:“好啊,一块到冀城门下,叫张温好好瞧瞧咱们凉州人的威风!”小老虎说着,又转身朝着行军的队伍大喝道:“都给小爷打起精神来,哪怕是走路,也给我走出虎字营和英字营的威风。”…,

那一番意气风发的慷慨之色,叫滇吾看着好生感叹。

大军迤逦来到冀城城下,战事频仍,曾经繁华的凉州中心,如今已是一片荒凉沉寂。

不出小老虎的所料,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骑兵大军,冀城四门紧闭;门楼上簇拥着无数官军将士,尽皆面色惶然。城上城下,两军近万人马对峙,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小老虎瞧着城楼上的光景,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又不像是有危险的模样,不觉疑惑丛生。等了许久,滇吾有些吃不住劲了,悄声对小老虎道:“老虎,我看也差不多了,冀城里的官军果然被你吓住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小老虎轻轻摇了摇头,突然打马上前,直到城下一箭之地,朝着城上大喊:“楼上的官军听着,听说你们张温张大人,刚刚荣升太尉,咱们边帅知道了很是高兴,特意派我前来道贺;怎么你们还大门紧闭,又不见主人家出迎,一点礼数都不懂吗?”

滇吾瞪大了眼珠子,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暗自咒骂这老虎崽子——怎么还真在这里玩上了,这是好玩的吗?这是玩火!

小老虎可不管身后的滇吾如何着急,等了半晌,不见城上有人应声,面上就露出大失所望之色,嘴里骂骂咧咧道:“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碰上了一群哑巴是不是?”

城楼上有人怒骂道:“小贼,休得猖狂!左右,给我射死这小贼!”

城上便有弓箭手开弓搭箭,一时间,十几支箭矢从几个方向射来,稀稀拉拉,而且离得远了,毫无力道,小老虎用马鞭随手拨开,浑不在意。这一下,小老虎心里反倒明白了几分。

城上喝令放箭的是个级别不高的武官,眼看箭去无功,便指着小老虎破口大骂。小老虎眼角一挑,冷笑道:“楼上的,莫要仗着人多便得意,你以为有高墙城楼就保得住你?”小老虎一边说,一边取出硬木大弓来,话音一落,张弓便射。城墙上下,两方人马只有眼尖的才看到一道乌光划破长空,不偏不倚穿透那武官咽喉;血光乍现,骂声戛然而止,利箭去势未尽,带着武官身躯飞起;众人只听到扑地一声,却是那武官的尸身仰倒在地。

城上众军哗然,城下虎字营和英字营却是一派欢呼声。

小老虎志得意满,打马转了两个圈,眼看城上再无人说话,更是得意,口中大笑道:“既然张太尉闭门不见,那就算了,不过还得容我留下礼物!”说着张弓又是一箭,箭去如电,却不是射人,而是唰地一声,将门楼上一面官军大旗射落下来。一众官军面如土色,齐齐注视着城下放恣的小老虎,不知所措。

正在小老虎得意时,城上突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城下的是边先生家的虎娃吧?虎娃,还认得老夫吗?”

小老虎闻声愕然望去,只见官军人群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卓然而立。小老虎目力极佳,将那文士的相貌看得分明,心头泛起一个名字来,大呼问道:“是北地郡的傅燮先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文士还未答话,却有一个少年人从官军中挤出来,钻到文士身边,朝城下望来;一见小老虎,那少年满心激动,举着双手不停挥舞着,嘴里“喂喂”喊了两声,突然又似想起什么来,急忙住口,讪讪地将手放下,有些畏缩地看着身边那文士。

小老虎眼尖,早就看到那少年人,见他相貌依稀相识,再一想他的年纪,其人呼之欲出,高兴地喊着:“是别成,小别成,你也来了,差点认不出来你。”

城上的文士正是傅燮,身边的少年人自然就是他的儿子傅干,小名别成的就是。当初老边寿宴,傅燮来贺,小别成却与小老虎玩到一处,虽只相处短短时日,交情却深。如今傅干长大,骤然相遇,却还记得那个脸上有疤,看似凶恶的虎大哥。见老虎大哥还记得自己,小别成满心欢喜,却畏于父威,不敢开口。

傅燮站在城上,俯视着小老虎,朗声道:“虎娃,你我忠逆有别,今日就不叙旧了;你是恶客临门,张太尉不想见你;老夫忝为汉阳郡守,替太尉大人前来问候;你看我的面子上,早早离去吧。回去之后,代我向边先生致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利箭(二)

“南容先生,我今天来,就是要向张太尉道贺的,怎么张太尉的架子似乎很大呀,见一面都难。”小老虎不依不饶;眼前甚至能分辨出傅燮眉头紧锁的忧虑之色,他已经隐约猜到冀城中发生的变故。

傅燮板下面孔,沉声道:“张太尉贵为当朝三公,岂是你一个反贼想见就见的。老夫好心劝你,早早离开,否则,后果自负;我城中还有数万精锐之师,你人马疲惫,能当得住我军雷霆一击否?”

小老虎的目光巡视着城头,分明能看到官军将士脸上的犹疑神色,那一种心虚的意味一望可知。小老虎心中有了七八分把握,冷笑道:“南容先生,老边曾经夸你是赤诚君子,怎么君子也会骗人的么?你实话告诉我,张温老儿果然还在城里么?”

小老虎声若洪钟,响震于众人耳畔。傅燮闻言神色剧变,随即一改之前从容不迫的语气,厉声道:“虎娃,你无须在此试探于我;即便张太尉不在城中,又能如何?你麾下乃是一支疲兵,能奈冀城如何?若是你以为老夫这里有便宜可占,不妨亲自来试一试。”

傅燮说得严厉自信,也等于默认了张温不在冀城的事实,小老虎闻言先是大喜,心中如水沸一般翻腾不休。张温不在冀城,必定是先行撤走;他是官军征讨凉州的主帅,一身系全军军心士气,他这一走,凉州境内的官军就等于失去了主心骨,纵然各部实力犹存,但是却互不统属,成了一盘散沙。如此变故,自然对凉州叛军大大有利。

小老虎没能多高兴一会儿,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笑容一僵,神情骤变,拨马奔回己军阵中,高声大呼:“众军听令,随我即刻南下。人不离鞍,马不停蹄,有故意拖延者,斩!”小老虎跑马宣令,将军令连说了三遍,而后一马当先,径往南去。

军中将士不明所以,但听得一个“斩”字,不敢怠慢,纷纷扰扰,拨马南向,弃了冀城不管,紧随着小老虎而去。

滇吾也被小老虎一惊一乍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趋马赶上小老虎,急声问道:“老虎,出什么事了?”

小老虎头也不回,只顾打马,口中厉声道:“董卓要跑了,再不快些,董胖子就跑了!”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滇吾听得一脸茫然:“什么,你怎么知道董卓会跑?他往哪里跑?”

小老虎厉声道:“张温跑了,董胖子还会留下来等死么?那老东西最是奸猾,鼻子比狗都灵,不管是立功的机会,还是遇险,都能被他闻出味道来。张温跑了,董胖子绝不会一个人留在陇西,我们要尽快赶过去,希望还能拦住他。”

“你是不是想岔了;董卓手上还有一万多人马,在陇西又无强敌,他用得着跑么?”滇吾赶得急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董胖子要是不跑,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小老虎心中焦虑,“老边和我说过,那董胖子一向把自家的兵马看得比自己儿子还精贵,除非有好处,否则从来不跟我们硬拼。你想一想,从美阳到武功,再到郿县,他从来都是看准了机会才下手,什么时候肯白白消耗自家的兵力?他要是知道张温跑了,怎么肯留在陇西和我们死拼?”

滇吾听到其中有老边的意思,心就放下了一半,不再追问为何赶路,却问起另一件事:“董胖子要从陇西撤走,有好几条路,他会走哪一条?”…,

“我怎么知道?”小老虎气急败坏地说道,“陇西的消息已经断绝十几天了,我连董胖子的军队到哪里了都不知道。”

滇吾骇然道:“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去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加紧赶过去;能赶上还有机会把董胖子留下来,要是去得迟了,董胖子一跑,说什么都没用了。”小老虎说得斩钉截铁,流露的是一往无前的决心,其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骑兵组成的长龙,犹如利箭离弦,如飞一般奔向南方。

……

且不说小老虎飞奔赶来陇西,心心念念只为收拾董卓,却把陇西境内另一路官军给暂时忘却了。

陇西郡太守李相如此刻正经受着内心的百般煎熬。

严格说来,李相如目前还是待罪之身;中平元年金城郡刚刚反叛的时候,陇西宋建响应举兵,当时李相如畏于叛军声势,不敢出兵征剿,死守狄道不出,坐视宋建所部壮大,便已然犯下纵贼之罪。到中平二年老边与夏育争锋,李相如不仅未能出兵相助,反而推诿怯战,拖了夏育的后腿,间接导致夏育大军落入被动局面;夏育之败,李相如也要负上一半的责任。

再后来,夏育兵败身死,李相如的举动就更是卑污不堪,居然在老边的恐吓之下,主动弃城逃亡。

依汉律,为州郡长吏而弃土不守者死。若是单纯论罪状,以李相如所作所为,杀他三次都够了。不过李相如却没有死,因为他身后有两座大靠山。

一者,李相如出身陇西李氏;自飞将军李广之后,陇西李氏日渐兴盛,俨然凉州大族,在陇西郡内更是首屈一指。李相如能担任一郡之守,位次二千石,自然是有宗族的大力扶持。而宗族的势力还只是一个方面,李相如同时还投靠了宦官一党。说起来,懂得妥协也是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而李相如有了两大靠山的扶持,平步青云自不待言,甚至犯下重罪必死之余,仍能遇难呈祥。

不过,李相如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能够在朝廷大军大举征讨凉州之际,容他独领一军戴罪立功,已经是李相如最后的机会。当然,在李相如看来,这个机会本就是十拿九稳,就是个现成功劳,只等着他伸手去取罢了——至少在三天前他还是这么想的——直到周慎兵败榆中的消息传到他耳中。

之前李相如进军陇西,进展极快,周慎大军还未到榆中,他就已经收复了陇西郡治狄道,身为陇西郡守,也算是成功收复故地,将功赎罪了。而陇西郡内另一路官军主帅董卓,也算知情识趣,没有来狄道与他争功,将收复陇西的大部分功劳都让给了李相如,这让李相如一时心怀大畅。可是周慎兵败的消息一传来,李相如就恍如从九天之上猛地摔落尘埃,让他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到这个时候,李相如才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成了一支孤军。此前他狂飙突进,直下狄道城,是仗着自家前后都有友军照应,至于已经退守河关的宋建又势单力孤,不足为患。可现如今周慎大军一败,狄道城就失去了屏障,而在狄道的后方,董卓大军依然磨磨蹭蹭,徘徊不前。李相如派人去催,董卓却回话说,此前驻守氐道的叛将麴义残部仍未被寻获,他董某人还在尽力清剿,以保后路安宁云云。总之是打死也不想来狄道了。

李相如心知肚明,那姓董的是打着自保的主意,不会来管他李某人的死活了。虽然李相如当着一干部下的面将董卓骂得狗血淋头,不过相隔二百里地,就算骂遍董家十八代祖宗也是无用,眼下如何为自己、也为麾下一干人等寻个退路才是当务之急。

思来想去,李相如绞尽脑汁仍是一筹莫展。凭他一家之力,要想战胜叛军保住狄道,可谓困难重重;可要故技重施弃城而去也是不能——前罪未赎,再添新罪,即便李相如靠山再硬,也保不住他。

茫然无措之下,李相如不由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一位安然高座、正自闭目养神的文士:“子邑先生,如今情势紧急,李某进退两难,无计可施,只能求子邑先生指点一二。”

王子邑睁开眼来,淡然一笑道:“李太守误矣,眼前既然是死路,又何必一意孤行呢?眼前分明还有一条通天大道,太守为何视而不见?”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人

王国语气平静,一如他为人的文雅淡然,可是李相如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令人窒息的狂风暴雨。十二月的酷寒天气,李相如的额头上居然渗出丝丝冷汗。

“子邑先生,此事关系太大……容我三思,容我三思……”李相如已经是心乱如麻,哪里还能三思?只看他目光飘忽不定,坐立难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王国心中冷笑,但面色如常,安坐席上一动不动,与李相如的焦躁不安相映成趣。

门外有人轻声禀道:“主公,主公在否,小的有急事禀报。”

李相如怒道:“本府不是交代过,与王国先生有要事相商,不许打扰!”

门外静了静,不一会儿又传来声音:“主公,确实是大事,小的不敢做主,只好来禀明主公。”

李相如是心里有鬼的,听到这话不免暗自吃惊;他与王国商量的事情本见不得光,故而放在门外守护的都是信得过的亲信家臣,不会这么不分轻重——必然是遇到了什么极要紧的事情,不得不敲门。

李相如按捺心中的不安,喝令门外之人进来。

两个家臣一人手捧一个匣子,神色慌张地进来,看看在座的王国,欲言又止。李相如盯着两个匣子,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是城外有人送来的,说是送于主公。”

李相如大怒道:“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都敢往府里送,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小的不敢,小的知道主公的规矩,送来之前就斗胆打开来看过了,可是……”其中一个家臣结结巴巴的解释着,但越急越是说不清楚,只因匣子中的东西实在太过吓人。

“可是什么?你说就是,子邑先生也不是外人。”李相如心中惴惴,却还故作大方。王国自然一眼就看穿李相如的虚伪,但只是无声地冷笑,不多理会。

李相如既然开了口,家臣也就不再顾忌,一边打开匣子,一边道:“主公,这两个匣子是有人放在城外的,里边是两个人头。小人认得,其中一个是荡寇将军周慎的人头,还有一个,也是面熟,却不知是谁。”

“什么?”李相如即惊且怒,往匣子里一看,果然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头;一个是周慎,还有一个他的家臣不认得,李相如却认得,分明是刚刚上任不久的凉州刺史耿鄙。原来马腾杀死耿鄙,就将人头当做礼物送给滇吾;滇吾派人向老边送信时,也将人头送去为信——却和周慎人头一起被老边送给李相如。

“边章老贼,欺我太甚!”李相如勃然大怒,指着西北方金城郡方向连声怒骂不止。

王国不言不语,冷眼旁观;他既是凉州名士,看人的眼光自然是有,李相如此刻的做作神态,岂能瞒得过他?此刻李相如的身上,表面的恼怒之下,隐藏着深刻的恐惧——他仿佛从周慎和耿鄙空洞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王国看穿李相如的把戏,干脆不去理他,由着他上蹿下跳,视若无睹。李相如闹腾了一会儿,发现王国根本不接话茬,不由就弱了气势,却兀自强撑面子,对王国道:“子邑先生,边章用人头恐吓于我,分明是看不起我李某人,我决不与他善罢甘休。我欲尽起城中兵马,再联络破虏将军董卓,两军合力,扫荡陇西——先生以为如何?”…,

王国佯作欢喜,鼓掌道:“好啊,好啊。太守有此气魄,陇西不日可平。但不知太守打算如何用兵?是那董破虏领兵过来狄道呢,还是太守主动去和董破虏会和呢?”

李相如被戳中软肋,不由面色一僵。王国不等他答话,自顾自说下去:“若是董破虏能来,自然大善;不过依朝廷品秩,似乎董破虏犹在太守之上……当然,这只是小事,太守与董破虏都是国之忠臣,必定会精诚协作的——怕只怕那董破虏被麴义牵制不能前来,却如何是好?若是太守移师与董破虏会合,自然也无不可,不过,太守大军一去,这狄道城留谁驻守为好?”

王国一番话,说得李相如面色阴晴不定,很快就泄了气去,叹道:“董卓谋事不忠,迁延不进,是董卓误我,是董卓误我……”

王国忍不住鄙夷,心中暗道:“若论贪功诿罪,又有谁能与你李相如相比?当初若不是你掣肘,夏育何以兵败身死?若是夏育仍在,冀城不失,凉州局势也不至于一朝倾覆。如今董卓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将你当初所为还于你自身——也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虽然鄙夷李相如为人,但眼下还有用到他的地方,王国也不为已甚,从容劝道:“太守也无须为难,其实老边将人头送来给太守过目,其中固然有立威之意,但是往深处想一想,也不难看出他其实不想与太守兵戎相见——他这是要促请太守早下决断呐。”

李相如猛地一顿,面上神色变化,心中仍在挣扎。这个时候,王国不好再说话,因为话已说尽,过犹不及,只能静候李相如自己做出决定。

过的许久,李相如才在犹犹豫豫之中下了决心:“也罢,如今李某已经是无路可走,愿听先生指点。”

王国欣然道:“太守明智,诚为俊杰。”

李相如又问道:“只是,我和边章等人并无交情,反倒与宋建有过嫌隙,凉州军中,能容得下我否?”

王国胸有成竹,从容道:“太守无需担忧,老边明达世事,岂能不知太守此去能给义军带来绝大好处?太守尽管放心,老夫担保,金城上下必定倒履相迎。”

李相如稍稍松了口气,又听王国说道:“其实,太守此去金城,还有一份大礼可以相送,以为晋见之资。”

李相如惊喜道:“果真么,是什么?但凡李某家中有的,尽可以献上。”

王国摇摇头,伸出手指,凌空虚指东南方向,含笑道:“这礼物不在太守家中,而在远处……”

李相如不解其意,茫然道:“恕李某愚钝,先生所言,究竟是……”

“董——卓——”王国一字一顿,轻声说道。

李相如闻言一愣,随即大惊失色:“先生说笑了,董卓远在二百里之外,而且手中握有逾万雄兵,叫我如何图谋?”

“太守大可放心,老夫不会让太守轻易犯险。”王国神色从容,智珠在握;“我深知老边的为人,他做事从不会无的放矢;既然送来了周慎、耿鄙的人头,老边必定还有后手。”

一语未毕,突然听得门外有人急声叫道:“启禀府君,城外有大股叛军云集,前锋就要杀到城下了。”

书评区始终不太活跃,是大伙对本书已经无语了吗??那岑云可就真的无语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群狼(一)

中平二年的大汉凉州,可谓精彩纷呈;忠臣叛将、文臣武夫、汉羌蛮氐——各色人等竞相登台,演出了好一幕大戏。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官军还被叛军压制在三辅腹地的美阳,西都长安仍处于叛军兵锋之下,一夕数惊;可是转眼之间,破虏将军董卓异军突起,在郿县大破叛军主力,形势随之逆转。叛军一路逃亡,近十万官军尾随其后,兵分五路,浩浩荡荡杀进凉州,短短十几日就收复了汉阳、陇西两郡大半失地。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振奋。

这个时候,凉州叛乱的首脑人物坐困榆中孤城,官军所至,各部落望风而降;如滇吾、宋建等死硬人物领着残兵败将蛰伏于老巢,朝不保夕。张温一封报捷奏书送至雒阳,不几日就为自己挣来一个太尉的头衔,位登三公,人臣荣宠已极矣。这个时候,似乎人人都觉得,平叛功成之日,已近在眼前了。

而后日子,对凉州平叛的官军而言,对大汉朝廷而言,就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十一月末,荡寇将军周慎兵败榆中;两倍于叛军兵力的精锐大军,在榆中城下飞灰湮灭,尸首枕籍,连绵三十里不绝。仅仅过了三日,凉州诸郡兵在阿阳城下哗变,杀死凉州刺史耿鄙、主簿程球,军司马马腾反叛。

刚刚就任太尉,开创大汉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军中拜领三公职先例的张温心惊胆战,将汉阳郡交付给新任郡守傅燮之后,率军连夜退至陇关——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离了凉州。过去一个月的辉煌胜利恍若还在眼前,却更像是老天爷给他开的恶毒玩笑。

这一切一切的消息,如流水般被送到破虏将军董卓案头,让董卓感到,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是走是留,董卓一时无法抉择。若是走,陇西郡局势未曾大坏,无故退兵,容易惹人话柄;若是留,北面汉阳郡屏障已失,叛军解除了正面的威胁,完全可以集结大军杀入陇西,到那个时候,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就在董卓犹豫的时候,陇西郡守李相如反叛的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打得董卓心慌意乱,也终于让董卓下定决心,举军东撤。

这个时候,得到后方支援,稍稍缓过气来的湟中义从北宫伯玉、李文侯部已经取道狄道城南下,如饿狼一般咬了上来。

……

阴霾的天空下,一支庞大的军队孤独地跋涉于荒野;白皑皑的雪原,被上万人踩踏过后,积雪混入泥土,翻起雪下黑黄的土地,竟生生踩出了一条道路。白茫茫的大地上,泥土道路蜿蜒东去,显得刺眼而醒目。

董卓注视着脚下泥泞的道路,心中无比烦闷。脚下这条路,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路标,让身后的叛军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他这支兵马。而且遍地积雪之下,稍有举动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更不用说设伏截杀之类的计策,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眼下这种局面,一旦被凉州军追上来,就只剩下硬拼一条路了。

“拼就拼,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董卓愤然自语,如此艰难的局面,反倒激起他胸中一股凶蛮血勇之气。从军三十余载,迭经血战,也曾经历过当年段颎平凉时的连番恶战,比眼下更凶险的局面都见到过,董卓自然不会就此气馁。

回首西顾,除了来时踩出来的一路泥泞,其余的地方依然是一片刺目的银白色。虽然看不出丝毫追兵将近的迹象,但是董卓知道,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这两位老朋友,离他并不远。就好像老边熟悉董卓一样,董卓也深知自己那几位老朋友的底细。李文侯一个人还自罢了,北宫伯玉却是个性烈如火的脾气;用兵之时,亦如疾风烈火,绝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更何况,当初郿县那一战,可是把老边他们得罪惨了;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董卓落难了,又岂能奢望北宫伯玉手下留情?…,

看了看天色,董卓瓮声下令:“各军收拢队伍,前后相距不得超过五里;中路步军随时备战,一旦遇袭,就地列阵固守。”

这个时候,董卓身边只有一个李儒侍立,闻听董卓下令,不解地问道:“将军,莫非叛贼要追上来了?”

“八九不离十吧——北宫伯玉的性子,老夫是知道的;他麾下多是马军,过了这么久,也该追上来了。”董卓心里浑不似他面上神情那般淡然,不过身为大军主将,必须在下属面前维持几分气度,也是有镇定军心之意。

“将军无须深忧。”在军旅之中,董卓军法甚严,即便是女婿李儒,也必须以军职相称;“湟中义从此前曾遭大败,元气已伤,如今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时光,谅他也不能恢复多少元气;再者天气酷寒,他们驱驰数百里而来,人马疲惫,即便赶上来,也不足以与我军一战。”

董卓冷笑一声,举目眺望西北,目光深远;“我所担心的不是北宫伯玉,更不是李文侯,而是老边。若只是北宫伯玉一人,哪怕他兵马再多,我也不惧。”

“如今大雪阻路,各地消息往来不便,我军一旦远离,边章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以施展,将军却担心什么?”李儒温言劝慰道。

董卓却不见宽解之意,面色忧色愈浓:“你不懂!”

董卓与老边几十年的交情,深知老边手里最大的依仗,不是他麾下的大军,也不是他的才智,而是人望。凭老边的人望,哪怕不出一言,也能让许多人甘愿为之效命。眼下大军东归,就在他们东归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是受过老边恩惠,再不然就是是与老边有过命的交情。

董卓话说了一半就住口不言,让李儒一脸茫然;他虽是凉州人,但年纪与老边、董卓等人差了小二十年,不曾见识过老边知交满凉州的人脉,更不知老边在凉州诸部落和凉州边军中的影响力。

董卓挥起马鞭,鞭梢向东面遥遥一指,沉声道:“从这里往东,直到三辅界首,可胜兵千人的部落有十四个,至少有十个部落的首领是老边的朋友;里边还有不少是当初在汉阳郡会盟过的,只是惧怕朝廷兵威,勉强投顺。如今官军大败的消息已然传开了,你说那些部落当中,有没有几个会盘算着拿我们的人头,去讨老边的人情?”

李儒微微色变,但很快镇定下来,轻笑道:“那些部落即便有歹意,可毕竟是一盘散沙,力分则弱;将军坐拥上万精锐,些许跳梁小丑,何足深惧?”

董卓将马鞭凌空一挥,带起急促的破空声,口中断然道:“你懂什么?那些部落平时或许没有胆子,可眼下北宫伯玉在后路紧追不舍,一旦叫他们与北宫伯玉联络,谁敢说他们不会趁机起兵呼应,两面夹击我军?”

正说话间,大军前方一阵喧哗声响,随即杀声震天;不一时,有一骑自前军飞奔而回,在董卓马前滚鞍下马,禀道:“将军,前方路上有敌军阻拦,牛校尉已与之交战,特命小人来报。”

“前方?”董卓霍然色变,“是何人兵马,兵力多少?”

“是叛贼虎字营旗号,约略三千骑兵。”

董卓冷笑一声:“原来是老边家那头虎崽子来了。怎么才三千人也敢拦路?”

董卓正自沉吟,后路又有一骑赶到,高声禀道:“将军,后路有贼军追来,踞我军已不足十里。”

董卓心下一惊,扭头西顾,果然见天际边一道黑线,似潮头翻涌,滚滚而来,看不清人马多少。只因积雪覆地,尘头不起,直到此刻才被发觉。

“好啊,好啊!”董卓不过片刻失神,很快就平静下来,恢复了军中宿将的本色,仰天大笑道:“一群饿狼都赶到一起来了。莫不是觉得我董某人身上肉多,都想着咬上一口?”

第一百二十六章 群狼(二)

能够在这种时候开得起玩笑的,也就是董卓这样究竟沙场的宿将。如李儒之流手无束鸡之力的书生,已经是面色苍白,大生忧惧之意。

“后路交给段煨处置,命他务必拦住贼兵,稳住我军后阵。若无急事,不必报我。”董卓随口吩咐了一句,打发后路赶来报信的骑兵离开;“文优,跟我一起看看那虎崽子,究竟有何本事,这一年来能闯下偌大名声。”

中军大旗随着董卓缓缓向前移动,不一时出现在离前阵不远的一处小丘陵上。官军前部人马一见大旗,纷纷奋起精神,欢呼高喊。响震云霄的呐喊给了李儒一点信心,面色渐渐好转。往远处望去,两支人马正在酣战。

那一片战场上不像寻常交战时,两军之间有着比较明显的阵线,两支骑兵大军的交锋,或数百人、或百十人,组成一个又一个小集群,往来纵横,互相穿插。分属两军的各个小队伍,时而正面相对冲锋,时而又会同向而行,并驾齐驱。每一次交锋的过程都异常地短促而直接,生死只在刹那之间,比步军交锋更加混乱,也更加血腥。

这样的战斗,考验的不仅是兵士的勇武,还有指挥官对战机的把握。就军官的素质而言,官军高过虎字营不止一筹;毕竟虎字营只是草创不及一年的新军,虽然小老虎个人勇武善战,但是手下的武官却大都是半路出家,只跟着边伍学得些许军法的皮毛,比不得官军中各级将佐久历行伍,军队的组织上也更加严密,指挥起来得心应手。

过去虎字营遇见官军时所向披靡,是因为那些官军各有弱点,或是久战之后强弩之末,或是遭遇伏兵军心散乱,又或者是众寡不敌等等,都被小老虎敏锐地抓住其薄弱处痛打,才能战而胜之。可这一次遇到董卓,却没有过去的好运气了。

虎字营的将士们很努力,亦不缺乏勇气,但始终无法击破董卓的前军。两军在战场上打成胶着之势,也就意味着双方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流更多的血,却一时看不到胜利的机会。

“牛辅……比那小崽子还是差了些。”

李儒不解道:“将军,牛校尉与反贼兵力相当,打成胶着之势,似乎……也不必深责?”牛辅与李儒都是董卓的女婿,关系还算融洽,听到董卓言语中似有不满之意,李儒斗胆为自己的连襟兄弟辩解一句。

“这不是理由!”董卓愠怒道,“牛辅那一营,论甲械是我部下最精良的,兵将也是最精锐的,何况那小崽子分明是长途跋涉而来,人马疲惫之时。占着这么大的赢面,居然只打成平手,老夫的脸都给他丢尽了。原来我董卓的女婿,居然还不上老边随手从野地里捡回来的一个小崽子?”

李儒因董卓的愤怒吓了一跳,明智地住口不言。心里却琢磨着:原来岳父心里还存着与边章争竞之意,如此看来,他们二人的关系着实不简单。

董卓虽然对牛辅不满,但是眼下的局面其实对牛辅是有利的,因为董卓部出战的只有前锋牛辅一部;此刻,与牛辅兵力相当的另一个校尉董越,正率其本部人马向前军靠拢,一旦两营合流,兵力就比虎字营多出一倍不止,不论小老虎如何骁勇善战,也难挽败局。

丘陵上视野极佳,董卓俯瞰战场,看到董越的行动时,突然心头一凛,厉声下令:“叫董越立刻停下,不得前出,更不许支援牛辅。”…,

随着董卓凌厉的话声,掌旗使不敢怠慢,令旗磨动,号角声自山头响起,生生刹住了董越的脚步。不理会其他人的疑惑目光,董卓自马鞍上直起身来,放眼四顾,打量着四周的地形。

渭水从北面缓缓流过,水面上已经漂满了冰凌,很快就会结冻;对岸空荡荡一片荒野,就算有人此刻也过不了河。董卓回头东顾,目光所及,依然只有虎字营和牛辅所部在鏖战,更远处不见丝毫动静;即便前方有伏兵,相隔既远,也不足为虑。

最后,董卓将目光停留在南面,连绵的丘陵后面,不远处就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虽然在寒冬天气里树叶落尽,但是树林深处依然幽深广阔,斑驳的树影混淆了人的视线,看不清内里虚实。

“董越所部向南二里,面南列阵。”董卓的军令简单扼要,号角声与令旗也只能传达简单的军令。

李儒惊问道:“将军,莫非林中有伏兵?”

“若是没有伏兵才叫见了鬼了,那小崽子,跟我玩这一手,还嫩了点。”董卓成竹在胸,面上尽显自信之色。

李儒等了半晌,林中依旧寂静如常,后路却猛地传来震耳欲聋的杀声,想是断后的段煨所部与北宫伯玉的追兵交上手了。

李儒疑惑地问道:“将军,虽说那小贼虎将之名叫的极响,也不过是一勇之夫,年纪又小,不至于有此心智,属下以为,若林中有伏兵,必定是是哪一路首领到了,于暗中调度?”

潮水般的厮杀声回荡在耳畔,董卓恍若未闻,将马鞭指着兀自与牛辅厮杀成一团的虎字营,朗声说道:“文优,你小看那虎崽子了;你素来以智计自负,可惜眼光还嫌不足,看人时有偏颇。”

李儒不敢反驳,拱手道:“愿将军指点。”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董卓望着虎字营的战旗,看着旗上绣着的那只幼稚的老虎绣像,眼前却闪过当初与小老虎初识之际,看他捕猎的景象;“那小崽子丁点大的时候,就懂得虚虚实实之道,这几年又经老边一手调教出来,岂能以莽夫视之?”

一言毕,董卓不再等待,厉声道:“传令董越继续南进,守住我军右翼……中军护送步军与辎重营,即刻动身,就从牛辅与董越两部之间的缺口出去!老夫就不信,我中军与步军一动,你的伏兵还能忍耐得住!”

董卓想得明白,不论是虎字营还是北宫伯玉的湟中义从,哪怕加上那支若有若无,还不见踪影的伏兵,其实力也不足以对自己产生太大的威胁。这几路叛军之所以死咬着他不放,更多的还是为了拖住他的脚步。,毕竟他在陇西已是一路孤军,外无援兵,粮草又不足,一旦被拖住脚步,不用多久就会被活活耗死在茫茫雪原上。

既然叛军要拖,董卓自然就要走;大军突围,最难脱身的就是行动迟缓的步军,叛军要拖住董卓,也只要拖住他麾下的步军,就成功了一半。而董卓命两营骑兵挡住两翼,步军当先突围,也正是拿准了叛军的心思,要逼迫叛军伏兵出现,好扫清后顾之忧,好让步军从容撤走。

其实,如果董卓愿意舍弃步军,只带着马军逃生,谁都没有办法,可是董卓能舍得么?他是一个纯粹的武人,最信奉的就是自己的实力,若是丢掉步军,就等于打折了他一支手臂,他如何能舍得?…,

果然步军一动,预料中的凉州军伏兵很快就现身出来。原本死寂的林中一阵人喊马嘶,数不清的人马自林中纷涌而出,与严阵以待的董越部正面相对,立时展开激烈的厮杀。董越此时也知道了自己的职责,谨守阵地,将叛军伏兵死死挡住。

林中的伏兵自然就是一向与小老虎形影不离的成公英。英字营如今元气未复,兵力不足二千,勉强与董越交战已是艰难,根本无从突破董越的封锁,更不能对突围的董卓步军有丝毫的威胁。

董卓在山头观风景,得意地大笑:“这么点小把戏,也敢拿到老夫面前卖弄,叫老边来,或许还行。”

眼见得步军已然穿过两翼交战的战场,从缺口处突围而出,不论虎字营还是英字营,都不可能再对起产生威胁。董卓愈发得意,随口吩咐道:“命牛辅、董越、段煨三部,暂且拖住反贼,待中军离开之后,便徐徐后退——叫他们都小心些,不要给人钻了空子。”说完,打马就要下山。

依董卓的布置,中军是要护送步军离开的,董卓是主将,自然要与中军一同行动。他才刚刚挥起马鞭,不及打马,前方骤起一声惊雷般巨响,一支人马自英字营背后现身,却毫不理会正在交战的英字营,斜刺里自侧后杀出,绕过正在交战的两部人马,如离弦之箭,径取大路上毫无防备的步军人马。

董卓目瞪口呆,扬起的马鞭悬在半空,迟迟不能落下。

虎字营与英字营也猛然发力,此时却是他们反过来要拖住牛辅与董越了。

战阵之中,小老虎清朗高亢的笑声随风而至:“董胖子,小爷忍了好久了,看你今天能逃到哪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饿虎(一)

小老虎笑得很是得意,他能够猜到,此刻董胖子的那张肥脸一定变得更难看了。自从过了冀城,小老虎得知董卓大军仍在陇西境内,大喜过望,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筹划今天这一仗。不过在小老虎的预想里,并未想到这一仗会打得如此顺利。北宫伯玉大军及时赶到,为他牵制了董卓的兵力,而给董卓施加了更多的压力。若非湟中义从紧追不舍,董卓不至于在混战之中,急于让步军突围,小老虎也不可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

凄厉的号角声暴露了董卓心中的焦灼,其麾下中军不顾一切地夺路狂奔,赶去救援遇伏的步军。董越和牛辅两营人马也变得愈发疯狂起来,官军上下,仿佛要豁出性命去。董卓军不得不拼命了,步军所押送的辎重里,是全军的粮草,上万人性命所系,一旦丢失,董卓这支人马用不了多久,就会活活饿死。

英字营被杀得步步后退,几乎被压回到树林边缘;小老虎也感觉到压力陡增。眼前的官军似乎变得越来越多,而且只顾着向前冲杀,杀死他们眼前的每一个虎字营将士,而全然不顾自身的伤亡。小老虎是虎字营主将,他那一张脸也已经被许多人所熟识,成百上千的官军仿佛都认准了他,朝着他拥挤过来,仿若层层叠叠的浪头,一浪推着一浪,簇拥到他的眼前。

对于普通将士而言,小老虎勇武难当,手下几乎没有一合之将;但是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何况乎千百奋发死志的精锐骑军?小老虎杀人杀得双臂都麻木了,铁脊蛇矛上,从前端的锋刃到握手处的矛杆,被砍出无数豁口,一杆利器几乎就要废了。

小老虎的身上同样带伤无数,虽然都是轻伤,但是破口处无暇清理,血流不止,渗透衣甲,混合了溅射到小老虎身上的敌军鲜血,凝结成乌黑的血块,

小老虎在苦撑,虎字营也在苦撑;这支军队追随着小老虎转战千里,大小十余阵未逢一败,已经培养出一份自信坚韧的气质,在牛辅大军的疯狂攻击下,虽然几近奔溃的边缘,却依然在咬着牙苦苦支撑。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用自己的血,换敌人的血;用自己的命换敌人的命。战场上的生命与鲜血在飞速地消耗。

小老虎胯下的乌骓马已经跑不起来了;但是一人一马,依然是虎字营最锋锐的箭头;在无数官军组成的洪流里,艰难地逆流而上。顶着一波又一波的潮头,顽强地向前推进。小老虎手中的蛇矛终于承受不住累次的破坏,矛头在尖利刺耳的巨响中断碎,小老虎想也不想,顺手一推,失去锋刃的矛杆笔直地捅进一名官军伯长的胸膛,随即撒手抛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老虎惊觉自己的眼前豁然开朗。官军潮水般的攻势被他生生打出一个缺口,而更令小老虎惊喜的是,眼前不足三十步,正是牛辅的战旗,旗下一员校尉装束的将佐,不是牛辅是谁?

小老虎是见过牛辅的;董卓与老边是几十年的朋友,除了被贬斥西域的那两年,其他时候,每年都要往来边家庄几次,其间偶尔会带着牛辅一起来。小老虎当时是见过牛辅的。此刻在战场上甫一照面,就觉得那官军校尉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不过战场上可不是叙旧的时候,而且就算两家有旧,打从郿县之战后,这交情也早就毁了。小老虎只是略一愣神,便即抽刀出鞘,直扑牛辅——小爷是来杀人的,管你是谁,只要是董卓部下,杀了总没错。…,

对面的牛辅早就认出来人是谁了。这一年多来,小老虎名声太响,而且他相貌上的特征也太过明显,牛辅当年一见,至今仍有印象。眼见得小老虎满面狰狞,挥刀杀来,牛辅不禁想起在武功城下重伤,至今未愈的华雄来,不由心头微惧。

三十步的距离,转瞬即逝,趁着牛辅与一干亲卫尚未反应过来,小老虎杀到牛辅面前,当头就是一刀。

牛辅左右护卫举刀相迎,三把刀在凌空一碰,铿然巨响;牛辅骇然发觉,小老虎斩下来的那一刀仿佛没有收到任何阻力,依然朝着他的脑门斩下来。牛辅魂飞魄散,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向后一倒,刀锋堪堪掠过他的胸口,划破胸前掩心镜,摩擦出瘆人的裂金声。

刀锋过处,血光迸射,牛辅惨叫一声,口喷鲜血,跌落马下。小老虎那一刀,不仅锋芒毕露,而且力道惊人,猛烈的冲击仿若一柄巨锤砸中牛辅胸口,一下便伤了他五脏六腑。

牛辅的亲兵惊骇不已,十多人围裹上来,围着小老虎厮杀,另有两个慌忙下马,拖起昏迷的牛辅,掉头就跑。小老虎一刀奏功,心中殊无喜意;因为他知道,刚才那一刀被掩心镜挡了一下,终究未能杀死牛辅,那刀伤看着吓人,其实未能深入脏腑,即便是牛辅被刀势震伤,亦为致命。

一干亲卫以命相搏,生生拦住了小老虎,让他失去了上前补刀的机会。小老虎满腔怒气,尽数发泄在牛辅这些亲卫身上,刀光起处,恰如无常催命,转瞬间收割了十几条人命。说起来,小老虎自幼学刀,不过是为了战阵上冲杀方便,才心血来潮地抢了程普的铁脊蛇矛;而今长矛虽毁,可是用起刀来的小老虎,更加勇不可挡。十几名亲卫,十几条性命,也只能勉强从小老虎手中换回牛辅一条命而已。

杀光牛辅从人,小老虎仍未息怒,上前嚓嚓两刀,砍断牛辅大旗,碗口粗的旗杆轰然倒下,惊动仍在厮杀的两军将士。

这个时候,虎字营和牛辅的部下都是凭着一股血勇之气在支撑,所谓刚不可久,眼下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憋着胸中一口气,咬牙苦撑;牛辅被小老虎一击重伤,大旗又被砍断,顿时就让官军泄了那最后一口气,渐渐有了溃败之势。

这时候,小老虎才第一次有了喘息之机,得以从容观察四周的战况。一双虎目环顾四野,精芒微露。

有读者朋友要求多更一些,岑云也答应试试,可最后发现上班时间还是做不到,等周末吧,不加班的时候多写一些存稿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饿虎(二)

虎字营将士纵马呼啸,追杀着四散奔逃的牛辅所部官军,血淋淋的刀口下,无数生命被收割,比秋收时割麦子还要来得容易。虽然胜券在握,但是小老虎看得分明,此刻仍然骑在马上的虎字营将士比起交战之前少了几乎一半,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两千人。

小老虎知道,虎字营已经无力再战。这一支冒着风雪,在严冬酷寒之下跋涉二百里,几乎在路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军队,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仍能痛击官军生力兵马且战而胜之,已然是竭尽全力,再不能要求更多。

森林的边缘处,英字营失去了机动的空间,只能直面董越营的攻杀;与官军相比,他们不论兵力还是甲械,均处于弱势,只凭一股血勇勉力支撑,此刻已到了强弩之末,随时都要崩溃。

大路上,攻击董卓步军的伏兵由滇吾率领,虽然第一时间打了董卓军一个措手不及,但是董卓中军陆续投入战场,步军也得以稳住阵脚,列阵而守,令滇吾的攻势渐渐趋缓,后继无力。

若从天上俯视,此刻的战场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西面是北宫伯玉和段煨两支骑兵的混战,一方兵力众多,一方甲械精良;一方锐气正盛,一方以逸待劳,打得难解难分。东面是小老虎和董卓的直接较量,小老虎虽然占得先手,破去董卓一翼,但是董卓的反击亦为犀利。

“该撤了!”小老虎心里沉静地想道。回头看看西面,被丘陵树木遮住了视线,看不清北宫伯玉所部的战况,只能听到依然响震云霄的厮杀声。

“北宫伯玉,小爷我可是下了血本,才拖住了董胖子,你那边可千万不能输了,要是输了,我这么多兄弟可就白死了。万一真是你不争气坏了大事,莫怪小爷不客气!”

英字营濒临绝境,滇吾后继乏力,就算虎字营也是筋疲力尽,不堪再战;反而是董卓的反击愈发猛烈起来,看似处于优势的局面,随时都会翻转过来。

号角声悠扬,英字营与滇吾所部闻声而退;唯有虎字营,列阵不动,隐然威胁着董卓、董越两部官军的身后,使其不敢追击。

英字营退入密林,残兵已不足千数,在林中巡梭不去;滇吾则退向东面,相隔七八里地,见董卓不追,也停了下来。董卓大军就地列阵,端立不动。两方人马就这样遥遥相对,喧嚣的战场霎时间沉寂下来。

小老虎见成公英、滇吾退走,将长刀向后一挥,虎字营缓缓后撤。小老虎一人一马,亲身断后。官军阵中突然起了一阵异动,一行数十骑兵排众而出,来到小老虎面前一箭之地;骑兵丛中,护着一个肥硕而健壮的胖子,看着小老虎,面色阴沉。

每一次看见董卓,小老虎都会觉得奇怪,董卓的身材模样实在颠覆了小老虎对肥胖之人的印象。小老虎不是没有见过胖子,但是肥成董卓这样的还真是独一份;更奇怪的是,肥胖之人本应该笨拙而虚弱,但是这个在董卓身上,却没有看到丝毫笨拙或虚弱的迹象。董卓那一身肥肉,看着就是沉甸甸地都是分量。随着董卓的肚腩越来越凸起,他的身手似乎也越来越矫健,明明五十出头了,骑射之术不仅未见生疏,反倒越发娴熟,双带两弓,左右驰射,竟日不休,压过了几乎所有的年轻人。…,

“小崽子,怎么偏偏是你来坏了我的事?”董卓开口,似乎要与小老虎寒暄,但是语气冰冷,目光阴沉,没有半点熟络之人应有的热情。

“小爷来就来了,你能怎样?”小老虎也没有好声气,他对董卓郿县那一战伤及老边,耿耿于怀,此刻看眼前的大胖子,是一百个不顺眼。

董卓脸上青筋暴跳,目光落在小老虎手中的战刀上,顿时愈发阴沉起来:“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你手上的刀还是老子送的,如今倒反过来,用来杀老子的人。”那一副狰狞的面孔,触目惊心,凶戾之气溢于言表,比之发狂的野兽不遑多让。

小老虎一呲牙:“那谢谢你了,这把刀着实用得顺手,剁肉的时候更是好使。”小老虎见过的山林凶兽比他见过的人还多,哪里能叫董胖子吓住;听到董胖子说起刀的事,小老虎顺嘴讥讽回应,目光更是在董胖子一身肥肉上来回打量。

“凭你?要杀老子还早了点。”董卓怒气勃发,其实已经有些色厉内荏。今日一战,若只论兵力折损,两家不相上下,可谓两败俱伤;但是因为小老虎的拦截,董卓东归的脚步已然被拖住了。这一场恶战,董卓麾下伤兵满营,士气受挫姑且不论,单说身边拖着这么两支虎视眈眈的大军,纵然没有交锋,但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这一路上必然更加艰难。

董卓眼下要走,只能抛下无数伤兵,扔掉沉重的军资,带着马军强行突围;可要是这么干,董卓还是输了。而且,小老虎既然已经赶到了董卓头里,谁又知道他事先有没有在前方道路上做点手脚?冬天酷寒,道路本就难行,只要在险要路段稍稍搞些破坏,就足以给董卓制造足够的麻烦,即便董卓轻兵突围,焉知能走出多远?

一想到这些,董卓心里的怒气就愈发不能抑制。“他娘的,当初还想着,等这小崽子长大了,弄到自己军中好生栽培,将来必定要多出一个虎狼之将。没想到,这小崽子长大是长大了,甚至轮不到我栽培他就已经是虎狼之将,偏偏却变成了对手。”

对面的小老虎不知道董卓在琢磨什么,但是从他的脸色上可以看得出来,董胖子此刻一定很不好受;想到能让董胖子难受,小老虎心里就是阵阵的得意,高兴不已。

“董胖子,不妨实话告诉你,前面细川上的桥梁,不拘大小,都已经叫我拆了。如今天寒地冻,细川河上都是薄冰,既不能踩踏,又不能涉渡,小爷倒想看看,你怎么过得了细川河?”小老虎声色俱厉地说道。

董卓心里陡地一沉,霍然色变。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困兽

细川河是渭水的一条小小支流,由南向北注入渭水,河水蜿蜒百余里,当地人又称百里细川。“细”者,小也,这条河恰如其名,只是一条小的不能再小的溪流。河面最宽处不过十四五丈,而且溪水极浅,在最浅的地方,即便是春汛涨水时,也只能没到小老虎的胸口处。

就是这样一条小溪,对今时今日的董卓而言,却彷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自从凉州开始下雪,细川河的河面就开始结冰,直至今日,河面已经冻得好似镜面一般,晶莹透亮。就是这一层冰面,断绝了董卓东归的机会。细川河河水太浅,结冻后的冰面轻薄易碎,连一个普通人的重量都未必经受的住,更遑论千军万马了。如果要破冰而行,天寒地冻能不能下水且另说,即便拼着冻死一批士卒,强行破冰涉水,也势必进度缓慢,小老虎和北宫伯玉岂能放任董卓从容施为。

董卓望着冻成一片的河面,目光阴沉,仿佛与冻结的河水一样冰冷。河面上原有的两座桥,果然是被烧毁了,只剩下冰面上乌黑的焦炭无声地刺激着董卓的神经。河岸边,近万人马望冰兴叹。有一些人心存侥幸,想试着踏冰过河,但是没走出几步,便一脚踩空,掉进冰窟窿里,运气不好的,当场冻死了两个。这个时候,各种议论声开始多了起来,嘈杂无比。

细川河是陇西通往汉阳官道上的中途之地,这条路董卓早年间常来常往,细川河更是不知走过多少回,对这里的地形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当年董卓经过此地从未注意到这条不起眼的小溪流,不料今日,这条小小的细川河居然很可能就是他董某人的丧身之地。

距离董卓大军七八里外,虎字营和湟中义从的人马在丘陵原野之间忽隐忽现。小老虎伏击董卓步军得手之后,便与北宫伯玉会合,大军始终吊在董卓身后,若即若离,就仿若捕猎之前的狼群,密切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这种密云不雨的态势,给董卓所部带来莫名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随时警惕身后的威胁,紧张得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时间拖得越久,压力越是沉重,当他们看到细川河的景象时,弓弦已经处于随时要崩断的境地。

董卓的脸一刻黑过一刻,不多时就黑沉得几乎能挤出墨汁来;他已经从部下嗡嗡一片的议论声中,听到了慌乱,听到了恐惧,甚至已经听到了绝望——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多年行伍的经验让董卓明白,若不能打破眼前的困境,自己的军队将很快陷入瓦解的边缘。

“他们军心乱了,董胖子有麻烦了。”相隔七八里地之外,小老虎几乎在同一时间,说破了董卓的忧虑。

北宫伯玉冷笑一声:“风水轮流转,他董胖子活该有今天!老子就等着什么时候抓到他,将他五马分尸才能解恨!”月前郿县一战,成就了董卓的功名,却给湟中义从带来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若非虎字营救援及时,北宫伯玉一条命,甚至加上老边,都要折在那一仗里。如此血海深仇,北宫伯玉铭刻于心,每过一日,心中的仇恨就越深刻一分,恨不得将董卓食肉寝皮;如今看董卓深陷绝境,岂不开怀?

小老虎同样深恨董卓,但是他并没有像北宫伯玉一般深陷于某种激烈的情绪中去;此前火急火燎地赶路,是怕董卓跑了,如今既然已经将董卓困在死地,小老虎放下一半的心来,自然就冷静了许多,他提醒道:“伯玉你不要忘了,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呀;咱们的人马,不管是跟着我转战阿阳的,还是你绕道狄道城带过来的,都已经累坏了。”…,

李文侯亦在一旁附和道:“对对,还有马,整整一个冬天,一直打仗,掉膘掉得厉害,有许多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说起战马,李文侯一脸的肉疼。

北宫伯玉不满地瞪了李文侯一眼:“死几匹马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心疼吗?只要能杀了董胖子,多大的损失都值。”

李文侯脖子一缩,不敢正视北宫伯玉那一张因愤怒而狰狞的脸,却低着头咕哝道:“都是朋友,何必打生打死的。董胖子要走,让他走好了,何苦不依不饶非要跟他死拼——死掉的儿郎可够多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北宫伯玉厉声呵斥,暗中给李文侯使了个颜色,“这里面还有老边的仇呢!”

李文侯猛地惊醒,当即闭口不言,偷眼瞧着肃然而立的小老虎,神色间有些畏缩。

凉州人轻生死而重武勇,如今小老虎的战功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大,气势也越来越足;许多时候,连李文侯、北宫伯玉这样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也不敢再用昔时的眼光来看他,更多时候是以一种平辈论交的态度来面对他。而且小老虎脾气也不好,加上他一路杀伐,满身血腥之气,若是发起火来,胆子小些的,像李文侯这样都不敢往他跟前凑。刚才李文侯只顾着心疼自家损失,却忘了董卓与老边的一箭之仇,那些话说出来,不知不觉就违逆了小老虎为老边报仇的心思,顿时就让李文侯心中惴惴。

“再等等,不着急。”小老虎好像没有听到李文侯的话,面上依旧平静如常,更有一种松了口气般的轻松;“董胖子已经跑不了了,现在着急的是他,不是我们。正好,让弟兄们歇一歇。”

李文侯仍是不敢说话,北宫伯玉却有些犹豫:“董胖子会跟我们耗下去么,要是再等几天,他就该饿死了。”

“细川河他横竖是过不去了,他还能往哪里去?”小老虎冷笑道,“何况,他还有满营的伤兵呢。”

北宫伯玉指了指南面,说道:“从这里往南,不走汉阳,绕道武都。路程虽然远了一半,但若是只带马军的话,还是有很大机会冲出去的。”

“那满营的伤兵,就扔掉不管?”小老虎似笑非笑,指着簇拥在细川河畔的董卓大军,傲然说道:“你信不信,他董胖子要是敢扔掉伤兵,我一句话就能散掉他一半人马?”

说今天两更,但是其中一更恐怕要放明天补了,忙活一天,勉强码一章出来,真的撑不住了.....

第一百三十章 困兽(二)

北宫伯玉压根不信,只觉得小老虎在说鬼话;“一句话能招降他一半人马?什么话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莫不是老边教你念的咒?”

小老虎将脸一板,盯着北宫伯玉就像看着一个蠢货;“亏你也是打过二十多年仗的老将,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北宫伯玉被小老虎看得浑身不自在,从老边那里论,好歹他也算小老虎的长辈,你说被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字辈给看扁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时就微怒道:“你倒是说个道理出来?”

小老虎的古怪地一笑,那副神色,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嘲讽的意味从鼻腔里一个劲往外冒;“我问你,若换成你是董卓营中的兵,现在董胖子扔掉伤兵自己跑路,你会怎么样?你还敢不敢豁出命去与我交锋?你会不会害怕万一自己受伤,就会被扔在这冰天雪地里边等死?”

北宫伯玉被小老虎一叠声的追问给问得愣住了,顺着往下一想,觉得还真是,如果换成自己,怕是心里也会发虚,更不用说那些当兵吃粮的普通士卒了。

“一旦他们开始害怕,又岂能力战?除了少数死忠的亲信,还有几个人肯为董胖子卖命?到那个时候,我就暂且放过董胖子,先派人拦截他的后军,只需喊一声‘降者免死’,你说会不会有一半人投降过来?”小老虎指着细川河边的董军说道,“董胖子能有今日的风光,全靠他手中的兵马,若是丢掉了一半,他还凭什么逃出凉州?”

“所以说,不到万不得已,董胖子是不会轻易扔下他的大军的?”北宫伯玉心悦诚服,替小老虎总结了一句。

小老虎笑道:“不错!所以咱们根本用不着着急,只把董胖子看住了,防着他偷渡细川河就是,剩下的,就先让董胖子头疼几天吧。”

小老虎说完,策马下了山丘;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却没有走,而是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万端。

李文侯喃喃说道:“这小子,怎么能把人心看得这般透彻?要是老边说这些话也就罢了,就是咱们这样的,经历许多年行伍,能看得出来也不奇怪——这小子才多大呀……老边是怎么教的?”

北宫伯玉没好气地瞪了李文侯一眼,奚落道:“瞧你那点出息,这个时候你倒看出来了?刚才嚷嚷着伤亡太大,想放过董卓的是谁呀?”

李文侯尴尬不已,讪笑着说道:“我就是说说罢了,说说罢了……”

北宫伯玉也不深究,肃容道:“虎娃说得不错,眼下要紧的就是盯死了董胖子的人马,那胖子一向奸猾,不能叫他有机会偷渡细川河。眼下这么好的局面,要是还叫董胖子跑了,能后悔一辈子。”

李文侯不解道:“要我说,当初虎娃就不该和咱们合兵,要是眼下他的兵马在东岸,董胖子岂不就被我们堵死了。”

“你这话就在这里说说就好,别到外面说去,兄弟我不想陪着你丢人。”北宫伯玉差点给李文侯气到,“咱们的兵马加起来也不比董胖子多多少,要是虎娃分兵去东岸,咱们早就被董胖子一口吞了。”

…………

两支大军在细川河畔对峙了一天,两家都没有什么大动作,第一天的战事很平静地就结束了。董卓在河边扎下了营寨,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动静,似乎确如小老虎所言,无计可施了。…,

战场略显得有些沉闷,只有双方的斥候哨探偶尔会爆发一两次遭遇战。直到第三天中午时,董卓营中终于有了动静。

一些士卒被派到冰冻的河面上,小心翼翼地凿开冰层,往水里投放着什么东西——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小老虎一伙人大为紧张,全军整备,随时就要出战。可是等了半天,除了那些在冰面上忙活的少数士卒之外,董卓大军一切如常,不见有丝毫举动。小老虎莫名其妙,只好下令斥候哨探寻机抓几个活口回来问话。结果一问之下,叫人哭笑不得。

“捕鱼?董胖子大动干戈,就是为了吃一口鱼不成?”北宫伯玉瞪大了眼珠,对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感到难以置信。

此时一干首领齐聚,成公英也在,闻听此信有些疑惑道:“莫非,董卓营已经开始缺粮了?可此前的消息却说董卓营中至少还有五六日的粮草才对。”

“知道他们是如何捕鱼的么?”滇吾大惑不解地追问,“这么天寒地冻,就算打破河冰,用不了一时三刻又会冻上,他们是怎么捕鱼的?”

这个时候,李文侯突然开口了,神情有些得意:“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冰上捕鱼可是有窍门的,根本不用打碎河面上的冰,只须在冰上凿他几个窟窿,就可以下网。”

北宫伯玉大奇:“猴子你知道?”

李文侯笑道:“怎么不知道,我部落里就有一帮人,是早些年从塞外流落过来的部族,最擅长冰上捕鱼的活计。眼下这细川河还是小了,不须几个人,若是在大河大湖上,捕一次鱼动用千百人也不足为奇。下一次网,够吃一个冬天的。”

“这么说来,应该是捕鱼不假?”北宫伯玉性急,追问道。

李文侯挠挠头,有些犯难:“应该不假吧。照滇吾兄弟说的,眼下天寒地冻,就算打破了河冰,一时三刻又会冻上,董胖子想靠这么点人从河上开出一条路来,那是做梦。”

众人略略有些放心,转而开始猜测,董卓营中究竟还有多少粮草,到底是真的缺粮还是故弄玄虚。

小老虎一言不发,从得到斥候的消息之后,他就始终沉默着,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公英最先注意到小老虎的异常,不由问道:“老虎,想什么呢?”

小老虎摇了摇头,面上微见烦躁之色:“不知道,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偏想不明白。”

“还是为了董胖子捕鱼的事情?”

小老虎眉目间的烦躁之意愈浓,沉声道:“捕鱼,鬼才相信董胖子这个时候去捕鱼!小小的细川河,能有几条鱼,够他一万人吃一顿的么?董胖子一定在搞鬼,可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是补昨天欠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深夜

“我要再去看看。”小老虎越想越不放心,思来想去还得自己再去看看;他想到便做,抬起脚就走,把帐中诸人都给晾在那里,面面相觑;只有成公英跟了上来。

小老虎随口问道:“成公,你跟上来做什么?”

成公英微笑道:“你既然觉得其中有诈,必有道理,说得我也不放心了。”

小老虎无谓地笑笑,只当成公英说笑话;其实,成公英说的却是真话。自从被老边安到英字营与小老虎做了搭档,成公英几乎是看着小老虎一步步走过来的,对小老虎在战争上的天分直觉知之甚深;他清楚的知道,小老虎在战场上有着一种常人所不及的敏锐直觉,这些直觉在过去的多次战斗中每每应验,给成公英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董卓的营地范围不大,沿河而立,向外扩展不过二三里地。因为临时仓促,并未立起寨栅,乃是一个相对开放的野营,只在外围设以鹿角、掘下壕沟作为防护。营地里炊烟袅袅,不少官军将士在营地中走动,似乎正在造饭。

此时暮色苍茫,斜阳在天,没有丝毫的温度,远处的河面被蒸发的水汽笼罩,雾雾蒙蒙,看不太清楚,只能见到营地上游百余步的冰面上,有人影走动。似乎也只有此处的冰面相对厚实,能够容人行走;不过细细一数,冰上人数也不甚多,想来也是承受不了更多的重量。

“成公,你说董胖子是不是在试探冰面的厚度,想找出一条路来?”小老虎不解地问道。

成公英沉思半晌,摇了摇头:“董卓也是凉州宿将,熟知地理天候,他应该知道如今虽然酷寒,但是还不能将河面冻实——他不至于做无用之功。”

小老虎想不出头绪来,发狠道:“派人,派人去查清楚董胖子究竟在河面上搞得什么名堂?捕鱼,捕他娘的屁!”

成公英听出小老虎语气中隐含的急躁之意,微微蹙眉,劝道:“老虎,你也不要着急,董卓毕竟还被我们困在这,跑不了的。”

“我知道,可就是不能放心。”小老虎恨声道,“董胖子还欠着老边的帐没有还,要是一时大意给他跑了,我怎能甘心?”

成公英心中喟叹,但没有再说什么。他很明白老边之于小老虎心目中的地位,对小老虎念念不忘董卓的一箭之仇,成公英也能够理解;他只是有些担心,小老虎会因为报仇心切而乱了分寸。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如今的小老虎不仅在虎字营和英字营有绝对的权威,在整个凉州联军之中,也有相当的影响力;他说出来的话,作出的决定,可以很大程度地影响到凉州军各部——除非老边出面才能压制得住。

“放心吧,刺探消息的事,我会安排,一定盯死了董卓。”成公英宽慰着小老虎。

小老虎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没有答话,依旧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官军的营地。

夜色降临,无数斥候被放了出去,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谋取官军的确切消息。这个夜晚,注定要有许多人不得安宁,也不知会有多少人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整整一夜,小老虎无法安寝,枯坐帐中。脑海里将傍晚时看到的情形过了一遍又一遍,小老虎坚信自己的判断,董卓异常的举动之下必有玄机。

成公英劝道:“老虎,我知道你急于为老边报仇,可是你如此操切,只会适得其反。或许,董卓就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误以为他在设法过河,诱使我们提前与之决战。”…,

“成公,你白天和我一起去看过,你说,董胖子捕鱼的河面,与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没有?”小老虎茫然地问道。

成公英几乎背过气去——好嘛,合着我劝了半天你根本听都没听。成公英一翻白眼,拂袖而去。不仅是成公英,军中各路首领,无不是觉得小老虎是在杞人忧天;不过北宫伯玉等人到底还是顾及小老虎面子,也知道小老虎和老边的情谊,多能体谅,才没有当面直言其非。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这里的宁静。小老虎猛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出帐外;他知道,自己的虎字营自成军之日起就极重军法,夜间安营绝不许有喧闹啸乱之事,更不用说营中奔马。此刻传来的马蹄声轻而细碎,还在远处,定然是远出的斥候哨探回来。

举目远眺,就见远处一匹快马由远及近,很快来到营前。马鞍上骑士俯身不起,摇摇晃晃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营前几个守夜士卒都是小老虎亲兵,早已得了吩咐,赶紧上前查探,抬起马上骑士的头来一看,便有人失声道:“是我们的哨探,身上还有刀伤,怕是撑不住了,快放下来。”

小老虎心头一紧,大步上前,俯身细看;那哨探肋下被扎了一刀,血如泉涌。众人都是惯于厮杀的,一看这创口深入数寸,几乎透背而出,便知此人脏腑已然遭重创,活不得了。

那哨探自知不免,勉力睁开眼来看了看周围,认得是自家兄弟,连主将虎将军都在,挣扎着挤出最后一丝气力喊道:“官军……河上围堰……”说完这一句,头一歪,就此气绝。一干士卒不免黯然伤怀。

小老虎却被哨探最后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如遭五雷轰顶。

“官军河上围堰”,短短六个字,乃是不知多少斥候哨探用生命换回来的;这一句话让小老虎的心头豁然开朗,萦绕多时的疑问一下子有了答案。

“捕鱼,细川河里能捕到个屁!”小老虎心中明了,“董胖子要跑了!”

凄厉的号角声响彻营地,自北宫伯玉以下,李文侯、滇吾、成公英诸人慌慌张张赶到中军帐,只见大帐前小老虎亲自执捶,将中军鼓敲得震天响。

“虎娃,你干什么?”北宫伯玉自睡梦中被吵醒,气急败坏。

小老虎将鼓槌一扔,瞪视着一干同袍,正声道:“干什么?董胖子就要跑了,亏你们还能睡得着。所有人马集结,立刻出兵。”

“你说什么胡话!咱们大军就在这里看着,除非董胖子会飞,否则能跑哪里去?”

小老虎没有再答话,返身上了乌骓马。大帐前,虎字营反应最快,只是这一阵鼓的时间,大半人马都已经赶来待命,只是急促召集,都不免有些狼狈。不过相较其余各部此刻慌乱无措的景象,高下立判。

“我要赶去收拾董胖子,没工夫与你们多说。”小老虎头也不回,拍马边走。

成公英急道:“老虎,深夜出兵,敌情未明,是兵家大忌,你快回来,咱们好生商议。”

远远地扔下一句话来:“没什么好商议的,咱们几路人马围攻,要是还叫董胖子跑了,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不想被人当成笑话的,就跟上来。”

我了个擦,怎么好像这章还是欠的帐?还都还不清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还箭(一)

万马奔腾,声势喧天,尤其是在寂静的深夜之时。凉州军的大营很快被惊起而骚动起来。

虎字营一路奔驰,仓促不及举火,只能摸黑而行,总算人多势众,声势颇大,倒没有几个掉队的。小老虎领着一干亲卫排众在前,亲自为大军开路;他出营之后并未打马狂奔,反而有意压下了速度,不疾不徐地前行——成公英所担心的急切躁进之事并没有发生。

小老虎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冬日昼短夜长,小老虎在帐中枯坐一夜,对时辰记得清楚,此刻离天亮约莫只有半个时辰了;他默默思酌,若是能在凌晨即将天明之际赶到河边,最是有利。依小老虎的推测,董卓既然连夜筑堰,必定要吩咐部下大军连夜准备,好随时渡河;等自己天亮赶到时,董卓所部正好是一夜未睡,正是最疲惫的时候。

“董胖子啊董胖子,且看是谁更快一步。”小老虎心中颇有自责之意,只为自己没能尽早看破董胖子的诡计,叫他整整一夜从容施为。一步之差,原先的大好局面又变得扑朔迷离,如今只能搏一搏运气,寄望于董胖子的计划没能顺利施行才好。

…………

东方天际微见鱼肚,虎字营在小老虎的控制之下按时赶到细川河边。列阵已毕,小老虎驻马丘陵,俯视着河岸;这里正是昨日他与成公英窥视董卓大营的地方,视野开阔,董卓大军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小老虎刚到不多时,身后传来北宫伯玉骂骂咧咧的声音:“虎娃,你个小崽子,老子叫你害得,觉没睡好不说,连饭都没吃好。要是你小子料错了,董卓这边没什么变故,看我不收拾你!”

随着喘着粗气的骂声传来,山丘西坡爬上来几匹马,正是尾随赶来的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

不等北宫伯玉上来山顶,小老虎先就高声问道:“你不是不想来么?”

北宫伯玉怒道:“鬼他娘的才想来,老子是怕你这小崽子莽撞吃亏,回头见了老边不好交代。要不然,老子管你去死?”

“那你自己上来看看吧!”小老虎冷笑道。

小老虎话音方落,北宫伯玉一干人策马来到,放眼一看,登时目瞪口呆;原本还想与小老虎争论吵嘴的,却一时都失了声。

数里之外,细川河上巍然耸立一座二三丈高的拦河坝。坝在董卓大营上游,正是昨日所见董军破冰捕鱼之地。那里的河岸两边都是丘陵,高出平地数十丈,黑色的拦河坝就夹在两山之间,阻住了上游的河水。此时天气酷寒,拦河坝上游一边积水成冰,在坝体上结起厚厚的坚冰,晶莹闪耀,让人愈觉水坝的坚固。

水坝的下游,水流断绝之后,水面迅速下降干涸,冰面也因此变形破碎,碎冰铺满了河床,冰下却是成片的鹅卵石。

裸露出来的河床上,一群群董军将士正在过河。乱石碎冰,固然车辆难行,但是徒步行走却是无甚大碍的;那些军士行进虽然缓慢,但是细川河本就不宽,董军的撤退又是有条不紊,已经有不少人到了对岸。

山丘上,众人震惊不已,李文侯失神自语道:“董胖子怎么还有这等手段?那水坝怎么立起来的,难不成董胖子还能请的神仙下凡?“

北宫伯玉一醒过神来,气得脸色铁青,咆哮道:“狗屁的神仙,那就是董胖子搞得鬼!儿郎们,随我杀上去,休叫董胖子跑了!”…,

北宫伯玉一声厉喝,就要下山整兵出战,却被小老虎一把揪住拉了回来;“你急什么,仔细看看,董胖子早就有准备,就等着你撞上去呢。”

北宫伯玉盛怒之下没有细看,得了小老虎提醒,认真一瞧,不由得心头一惊,直咬后怖。只见河西一带,原先董卓立营之地上,数千精兵严阵以待,长枪重甲,森然西向,将河床上几处能够涉渡的地点牢牢守护在身后。

“董胖子哪来这么多步军?”滇吾看着眼前的军阵,亦自心惊。骑兵最惧怕的就是严阵以待的步军,尤其是官军中甲械精良,让衣甲不全的凉州军去冲阵,必然死伤惨重。

“是马军,董卓叫马军下马步战。”成公英拿鞭梢指着董军阵地的一角,“你们看,那一片地方,驻守的兵马没有铁甲,只有轻甲、甚至皮甲,完全是马军装扮。”

“就算是马军又如何,官军阵势布得严谨,甲械又精良,咱们硬拼可拼不过。”李文侯焦急地说道,其中退缩之意,不言自明。

众人都没有回应李文侯的话,都将目光投在小老虎身上。昨夜是小老虎最先发觉官军动向,又是他一力主张出兵,才得以赶在董卓大军撤尽之前杀到战场;此刻进退两难,众人不由自主都像听听小老虎有什么主张。

不出众人所料的,小老虎此时满面肃然,目带凶光,丝毫不见退意,厉声道:“今日我非杀董胖子不可。管他步军马军,管他器械精良,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帮急于逃命的丧家之犬,何惧之有?”

小老虎一言毕,突然振臂高呼:“今日有我无敌,挡我者死!”

虎字营离小老虎最近,闻言振臂呼应,齐声高呼:“有我无敌,挡我者死!”这些人早已是小老虎的死忠,小老虎马首所向,水里火里,刀山火海,一往无前。

“杀董卓者,重赏千金,活捉董卓者,赏牧场千顷!”小老虎鼓起士气,趁机又下重赏,直如火上浇油,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波涛翻滚,一层层向外扩散。

李文侯大惊,在北宫伯玉耳边咕哝道:“这小崽子,好大手笔,叫老边知道他是这么个败家玩意,还不得气死过去?”

北宫伯玉却不同于李文侯,他深为为小老虎的决绝大气而钦服,瞪了李文侯一眼,叹道:“你就是那点出息!这小崽子才是干大事的人,大气、果决——你我的子侄辈里边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我的儿子……将来只能是这小崽子的马前卒。”

啊哈,欠账了了,今天分内的也了了,隔天看书的朋友们主意,这是周一的第二更,前面还有一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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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还箭(二)

上百匹无主的惊马一头撞进董军的阵地。董军阵地的前沿略见散乱,被惊马冲入数十步。马群的背后,成百上千的凉州精骑尾随而至,扑向惊马冲出来的缺口。

董军阵地中央一声梆子响,腾地飞起一团黑云,弓弦响震的声音连成一片,恍若一阵大风呼啸。黑云升至半空,朝着凉州骑兵兜头罩下。利箭穿透人马的躯体,血光迸射。仅仅一波箭雨,便有近百名凉州精骑落马身死。马蹄踏过同袍的尸身,后方的骑兵依然悍不畏死地前冲,抢在官军再次放箭之前,一头扎进董军的阵地。

“不要停下,向两翼,分开,向两翼分开。”凉州军中有人大喊着。董军腹地防备森严,不能贸然杀入,但是可以从缺口处向两翼延伸,打乱董军的防线。少数冲入腹地的凉州骑兵也的确没能坚持多久,就被围杀当场。

骑兵步步推移,在董军的防线上往来冲突。身后,越来越多的凉州骑兵几乎在董军防线被打开的同时,就赶到了缺口处,接过了前军舍命冲出来的缺口。董军反应也不慢,第二线兵力层层叠叠压了上来,想要收拢缺口,驱赶或绞杀入阵的敌军;凉州军却想着再接再厉,蚁穴溃堤,扩大缺口,进而彻底打垮敌军的防御。两军轰然撞在一处,舍生忘死,寸土必争;人马的尸体很快就垒起高高的一层。

校尉段煨驻马于中阵大旗之下,环视战场。他是董卓麾下大将,以其谨慎坚忍的性格,不论统率骑兵抑或步兵,都能严肃齐整,乃是董卓军中最善于指挥断后防守的将领。前日北宫伯玉千里奔袭,就是被段煨托住,没能及时呼应小老虎的行动;今日董卓围堰断流,巧计撤兵,断后的重任自然又交给了他。

段煨此时所见,凉州军始终只有一路人马强攻己军的左翼,中路、右翼未见敌军一兵一卒,北宫伯玉等大首领的旗号也一个未见,如此情形,却让段煨百般狐疑起来。再看左翼的战事,段煨却不由心中暗骂:“李蒙小儿,果真不堪大用。”

骑兵面对严阵以待的步军,本来处于劣势,唯有用不断的投入和坚决的冲突打乱敌军部署,才能抢得一线胜机。这一路凉州精骑战法颇为巧妙,将军队分为数阵陆续投入冲锋,前军一旦冲开敌军阵线,只深入数十步便分开到两翼,给后军让开冲锋的道路;若不能冲开敌军阵线,便立即回头,同样向两边散开,绕回己方阵后,重新组织冲锋。这样一来,一阵阵骑兵毫无间歇地连环冲锋,片刻之内,一举杀入董军腹地数百步。

防守董军左翼的,正是遭段煨暗骂的都尉李蒙。此刻的李蒙却不知段煨对他不满,其实就算知道,他也无暇理会了。在凉州骑军循环往复的连续冲锋之下,董军左翼摇摇欲坠。

说句公道话,李蒙并非无能之辈;能在董卓军中占得一席之地的,必定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即便没有什么杰出的才干,至少也有着丰富的行伍经验,战阵搏杀,在他们眼中只是等闲而已。但是今日的情形却有些特别。

李蒙所面对的这支凉州骑兵,与往常所见羌胡部落大不相同,不仅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而且对方指挥的将领似乎深悉官军战法,每一次指挥攻杀,总能卡在李蒙所部的关键节点上,让李蒙所部每一次变阵、调动都变得步履维艰;不过一时三刻,就被杀得阵脚大乱。…,

李蒙急得一头冷汗,一连三次向段煨求援,被段煨一阵痛骂:“我军以逸待劳,更兼阵势严整,你面对的还只是叛军一支偏师,居然片刻之间就被杀得大败,如今居然还有脸来求援兵?给我滚回去死守!人马不够你自己填上去,若贼军有一兵一卒突破左翼,老子取你的人头祭旗,谅董将军也不会说什么。”

李蒙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激起胸中一股蛮勇之气,亲自率军一连打了几个反冲锋,击退了凉州骑兵的攻势,堪堪稳住阵线。凉州军气势稍敛,一时不能扩大战果。

段煨刚刚骂走李蒙,右翼便传来敌袭示警。一支凉州骑兵不知何时摸到细川河下游,又溯河而上,突袭董军右翼。千百铁骑自清晨的薄雾中突然出现,让董军一阵手忙脚乱。

段煨凝神观察半晌,突然一笑:“犹犹豫豫,不进不退,必定是李文侯无疑!人马不多,不足为虑!”

话音刚落,一直悄无声息的大军正面突然鼓声大震,无数骑兵如潮而至,大阵之中,悍然打出湟中义从北宫伯玉旗号。

湟中义从一向是凉州边军最重要的骑兵兵源,虽说一年多的恶战下来,折损不小,但此刻一往无前的勇悍身姿,依然可见当初傲视凉州的风采。大军甫入战场,先声夺人,直向董军阵线的正面扑来。

段煨面色凝重异常,心知已经到了一决生死、得失交关的关键时刻;断然一声厉喝,潜藏许久的弓弩手翻然起身,利箭如暴雨般泼洒在湟中义从阵中。临死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很快又消逝于清风薄雾之中,湟中义从对同袍的伤亡视若未见,听若未闻,冲锋的势头未见丝毫减缓,转瞬间杀到董军阵前,面对长枪重甲森然相向,依旧迎面而进;仿若一股滔天巨浪,重重拍打在董军的阵地上。

能够顶住狂风巨浪的,只有海边亘古不移的顽石。董军虽然精锐悍勇,但终究比不得礁石的坚固顽强。他们连日被围惊恐,昨夜又几乎一夜未眠,本就有疲惫之态,面对湟中义从悍不畏死的猛攻,渐渐不支,阵脚连连后退。

段煨焦急万分,连声下令,将后阵第二线、第三线的兵马全部填了进去,终于挡住了湟中义从的强大攻势。阵线堪堪稳固下来,骑兵机动与冲锋的优势不再,形势迅速逆转,湟中义从的伤亡也开始大了起来。

段煨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蹙起眉头;骑兵相对步兵,尤其是阵型严密的步军,本就有天然的劣势,唯有依靠其机动力与冲击力打破步军阵型,才有取胜的机会。此刻董军稳住阵脚,照理凉州军应当收拢大军后退,在此组织攻势才对,可是眼下不论北宫伯玉还是李文侯,依然力战不退。

这样的情形,在段煨看来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凉州军主将都是笨蛋,根本不懂得用兵;要么,他们还藏了后手。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能是笨蛋么?敢说这种话,非让段煨这样的凉州老边军笑话死。

既然他们不蠢,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他们还有后招。

直上云霄的喧嚣声中,段煨突然警醒,心头猛跳,后背上冷汗直冒;“虎字营去哪里了?董将军一再提醒的那头老虎崽子去哪里了?”

不等段煨回过神来,左翼正与李蒙僵持的凉州军突然分开两翼,向左右迂回,似要包抄其后路。前军过尽,后阵中突然竖起一杆大旗,黑底金绣,旗上……一只似猫似虎的怪兽,迎风招展。旗下一骑飞来,直闯李蒙中军。

“敌将死来!”一声虎啸,千军辟易,李蒙所部当者立毙,原本严密的阵势波开浪裂,被来将杀透阵中。一道寒光骤现,刀光下只有李蒙惊骇欲绝的目光。

虎字营在这里,凉州虎将也在这里,露出了他们凶狠的獠牙。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还箭(三)

说来真不好意思,昨天忙昏了头,竟然忘了请假。年底事情总是多,这一段有得好忙了。不过只要晚上不加班,定然有更。也请各位书友莫怪,这年头生活不易,咱总得干活吃饭不是?

自武功城下斩伤华雄之后,董卓军中就出现了一种说法,那些参加过武功之战的将佐兵士互相告诫,说是与凉州叛军交战之时,最危险的事情就是撞见金城的那头老虎,如果真的运气不好撞见了,千万千万要带上足够多的护卫。

这种离奇的告诫,李蒙并不清楚,或许他听到了却没有在意。李蒙在董卓麾下统领步军,因为步军行动迟缓,因此无论武功城下救援周慎,还是郿县突袭老边中军,他都没有随行;也正因为没有亲眼见过小老虎冲锋陷阵时的所向披靡,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一杆虎形黑旗所代表的意义,自然也更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直到刀锋加颈,他在临死前的一刹那,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段煨、牛辅等人一改往日做派,大大增加了身边的护卫,而且面对凉州叛军时显得畏首畏尾。可惜的是,李蒙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

随着李蒙人头落地,董军左翼轰然崩溃;虎字营驱赶着溃兵,朝段煨的中军压了过来。

段煨额头的冷汗涟涟,心下冰寒一片。

段煨的身后,高昂的鼓号声直上云霄,也将段煨的心神拉了回来。回头望去,一支精悍骑军呼啸而至,大旗迎风招展,旗上一个斗大的董字,鲜红夺目——董卓亲自来了。

“将军!”段煨失声喊道;在濒临绝望的边缘,突然又见希望,纵然段煨这等宿将,也不由心头激荡。

出现的既然是董卓大旗,来的这一路骑军自然就是董卓亲军,精锐悍勇,非等闲可比。数百精骑山呼海啸,声势不下千人大阵,却不是迎面截击虎字营,而是在战场上划出一道弧线,斜取虎字营腰肋;恰似百战宝刀,拦腰一刀斩向敌军。

虎形旗下,小老虎不惊反喜;“董胖子,小爷还怕你跑了,你却自己过来找死,小爷成全你!”小老虎清朗的话音,透出由衷的欢喜和兴奋之意。

虎字营是小老虎一手带出来的强军,几经生死搏杀,号称凉州诸部联军精悍第一,这是一仗接一仗打出来的名声,实至名归;董卓的亲军比虎字营成名更早,从董卓升任校尉时便已成军,二十年来纵横凉州,是董卓手中最锋利的宝刀,不知沾染多少羌胡部落叛军的血。

今日,这一新一旧、一官一匪,两支同样号称精锐的兵马,同样爆发出来无穷的血勇之气,不避生死,正面碰撞。仿佛两股滔天巨浪迎面相撞,在相撞的一刹那间,浪头轰然破碎,化作细碎的水花,只剩下浪头拍击时的巨响,透彻云霄。

董卓亲军终究是成名已久的强兵,虽然人数少于虎字营,但是凭借更为精良的器械甲胄,居然在虎字营优势兵力面前寸步不退,生生扛住了虎字营的进攻。

战局演变成为凉州最常见的骑兵交锋局面。没有了阵型,没有了前方后方,双方骑兵互相分割,互相绞杀,短兵相接,以各自的勇气和坚韧做血腥的较量。

小老虎甫一入阵,一眼就看到了董卓的身影;肥硕的体型在大旗下异常地醒目。…,

“董胖子,董胖子,小爷找你来了,留下人头来!”小老虎大呼小叫,有意扰乱董卓的心神。踏雪乌骓风驰电骋,径取董卓。

董卓身处亲卫的团团守护之中,丝毫不为所动,竟然领着亲卫也朝小老虎冲杀过来。眨眼间,刀枪相及,二人亲卫队伍厮杀做一团。

小老虎眼里只剩下董卓的身影,那个肥胖醒目的身躯近在眼前;乌骓马艰难而又坚决地向董卓靠近,仿佛再往前半步,就能一刀斩下董卓的人头,为老边报仇雪恨。

董卓一对细目已经眯成一条缝,盯着步步靠近的小老虎,目中凶光隐现。虽然在千军万马丛中,厮杀声震耳欲聋,董卓依然能够心如止水,冷静地计算着小老虎与自己的距离。从百步之外到十步之隔,转眼间,那头凶悍的老虎崽子已经冲到相距不足五步的地方。

当二人相距五步,当踏雪乌骓的马蹄声清晰可闻的时候,董卓眼皮一跳,沉闷狠厉的断喝声自他口中迸发出来;“杀!”

小老虎耳鼓剧震,被董卓喊出的“杀”字震得心头凛然,一种危机感浮现心头;这种危机感莫名而熟悉,就好像他幼年时第一次与孤狼搏斗,又好似他少年时不慎惊醒了冬眠的巨熊,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迫。悚然心惊之余,小老虎的精神骤然紧绷起来;目光所及,面前突然出现了两柄小巧的手弩,箭头寒光凛冽。

匹夫之勇,血溅五步。董卓知道小老虎的勇猛,也清楚的知道,如果被那虎崽子闯到身前五步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以董卓多年沙场搏杀出来的经验,他更清楚地知道,五步之内,同样也是自己杀死小老虎的最好机会。

当两柄手弩从他身边亲卫的手中翻出,当小巧的弩箭离弦而去,董卓憨厚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这是他为老边家的老虎崽子布下的陷阱——用他自己做诱饵的陷阱。如果不是董卓有意放水,如果不是他事先安排亲卫放松抵抗,小老虎如何能轻易杀到他身前五步之内?如今箭已离弦,那老虎崽子命在顷刻,董卓终于放心地笑了出来。

小老虎在刹那之间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弩箭是暗杀的利器,尤其是这种小巧的手弩,从来都只是近身防卫所用,哪有人会拿到千万人生死搏杀的战场上来?

这一切如电光火石般在小老虎心头闪过,小老虎不假思索,仰头就倒,乌骓马哀鸣嘶吼,被绷直的缰绳生生拉住了脚步。利箭破空,几乎擦着他的前额划过,董卓惊骇莫名,瞪大了眼珠,彷佛白日见了鬼。

近在咫尺的弩箭暗杀,居然有人躲过了?这虎崽子……还是人么?

小老虎当然是人,他当然也不是人。能够与老虎作伴,能够小小年纪在山野中挣扎着生存下来,他本来就不是寻常人可比。

生存的本能救了小老虎一命,仿佛与生俱来的直觉,在危险到来之际让小老虎近乎本能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翻身坐稳,小老虎惊怒交加,朝着董卓怒吼:“董胖子,你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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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还箭(四)

小老虎说董胖子该死,可是董胖子却不想死;他是朝廷的破虏将军,在雍凉声名显赫,将来还有大好前程,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当两支弩箭落空的时候,董卓只是稍稍愣了愣神,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拨转马头,向河岸边狂奔。不同于伏击小老虎时喊打喊杀,声色俱厉,这一次,董卓没有说出一个字,他一心只顾着逃跑。

在他的身后,是十数名名忠心耿耿的护卫,用血肉之躯阻挡小老虎的脚步。小老虎纵然神勇,也不能顷刻之间杀光拦路之人——哪怕杀猪也杀不了这么快,何况这些人都不是猪,而是真正沙场余生的勇士。

斩落最后一个拦路者的人头,小老虎驾驭着踏雪乌骓,踩着遍地的血腥,远远凝望着董胖子,还有载着董胖子逃亡的那一匹坐骑。那是一匹火红的良驹,通身火焰般的赤红,不见一丝杂色。

“好一匹赤兔马!”小老虎心有不甘地看着董胖子冲到河边,躲进人群之中。

虽然心有不甘,小老虎并没有失去理智;他没有继续追杀董卓,也没有继续和董卓亲军纠缠,而是带着身边区区数十名卫士脱离大阵,转身扑向依然在抵抗的段煨所部。

段煨面对北宫伯玉的进攻,已经竭尽全力,再被左翼的溃兵一冲,阵型被冲得四分五裂,此刻手边缺兵少将,竟而连区区数十人的冲锋都抵挡不住,迅速溃败下来。至于段煨本人,一眼看到小老虎冲阵而来的时候,就明智地选择了后退。

在战场的正面,不停地有湟中义从骑兵杀透董军防线,与小老虎汇合。小老虎的队伍似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在段煨阵地中横冲直撞,无人可挡。段煨布下的阵线此刻就好似决口之前的堤岸,处处都在漏水,随时都将支离破碎。虎字营与湟中义从的两面夹击,迅速超过了董军抵抗的极限;防线在一片惊恐的喊叫声中轰然倒塌,大群大群的凉州骑兵蜂拥而进,就如同破堤的洪水,失去了堤岸的约束,漫流四方,淹没了所有能看得见的董军将士。

段煨一败,右翼的董军随即放弃抵抗,向后退却;李文侯长驱大进,与北宫伯玉会合。董卓亲军独木难支,趁着仍有余力,迅速摆脱与虎字营的接触,缓步后撤。董军人马一退,凉州军三军合流,片刻不停地向河岸边压了过去。

此刻细川河边,还有三四千的董军聚集在一起,等着过河。或许是没有料到断后的友军会败得如此之快,一时都有些惊惶不安,又被溃败下来的败兵一冲,明显有了慌乱之意。

董越拉着赤兔马的缰绳,慌乱地喊道:“叔父,快过河吧,侄儿断后。”

董卓一鞭抽在董越手上,拉回了缰绳,勃然大怒道:“数千将士还在这里,本将军岂能独逃?”

董越哭叫道:“叔父,眼下大军已乱,不能再战,再不过河就来不及了!”细川河上的拦河坝只是临时筑起,本就不能久恃;而且即便水坝不倒,等上游河水积聚,最多一两个时辰就会漫过坝顶,到时候水流就会再次淹没河床,断绝撤退的道路。对董卓大军而言,时间的确是不多。

“叛逆已是强弩之末,何惧之有?本将军正要在这里与叛贼决一死战。你也给我回去整军!”董卓咆哮如雷,不顾董越的哭求,悍然扬鞭而前,厉声大喝道:“众军,叛贼歹毒,连一条生路也不给我们,今日之事,唯有死战到底,才能重夺生路。谁愿随本将军誓死一战?”…,

董卓亲军闻风响应,怒吼声响彻云霄:“死战,死战!”虽然只是数百人马,虽然与虎字营一战折损近半,但豪勇精悍本色,不减分毫。拥挤在河边的董军将士看到主将策马扬鞭的慷慨激昂之色,原先的惶然惊惧之意渐渐消减,军心也迅速安定下来。

小老虎目光一凝,举刀一声厉啸,长啸如虎,风起云荡。这种啸声虎字营的人都很熟悉,这就是冲锋之前的信号;人马如梭,在小老虎身后汇聚,刀枪并举,人喊马嘶,随时能冲向敌阵。

北宫伯玉眉头紧锁,拍马赶到小老虎身边,急声道:“老虎,现在可不是时候,咱们事前说好了,要等成公英和滇吾的人马赶来……”

“等不得了,董胖子是在重整军心,那老贼有手腕,真叫他鼓动起军心士气来,更棘手!”小老虎不容北宫伯玉多说,长刀猛然向下虚劈,划出一道急促的破空声。破空声之后,是如雷般的呐喊声,虎字营将士毫不迟疑,当先冲阵。

北宫伯玉急得直跺脚,飞马赶回自家阵前,一言不发,只将马鞭一扬,湟中义从奋然出动,杀向董军,牢牢护持着虎字营的左翼。

小老虎与北宫伯玉一动,李文侯阵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过得片刻,李文侯所部也纷纷策马,尾随着虎字营与北宫伯玉部下而进。

小老虎来得坚决而突然,叫董卓心生不安。董军虽然兵力不少,但是确如董越所言,军容不整,士气不振,难言胜算。

董卓心头泛起一阵阴霾;今日一战,他先是低估了小老虎等人的警觉,没有料到自己大坝初起,凉州军便已杀到。而后又低估了凉州军作战的决心与勇气,更低估了虎字营的实力,断后的兵马不足,一战而败。正是因为连续犯错,才让董卓和他的大军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

而现在,董卓突然发现,他似乎还低估了一件事——那头老虎崽子对战机的把握。当虎字营义无反顾冲杀过来的时候,董卓才骇然惊觉,这头虎崽子似乎有着敏锐的战场嗅觉;却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老边教出来的?

董军虽然不乏勇气,也不乏勇力,但是松散而混乱的军容阵势大大削弱了他们的实力。所幸董军兵马兀自不少,而凉州三部人马又都是疲惫之师,董军还能够支撑得住。

“将军,眼下两军僵持,对我军不利,不如让东岸的人马回来,先击退叛贼!”段煨一瘸一拐来到董卓面前。东岸不仅有先头撤过去的两三千人马,还有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一干大将,此刻却只能隔着细川河看热闹。

“不妥,前军刚刚过河,又把他们召回来,不就前功尽弃了?如今叛贼已经识破此计,下次再要筑堰,可没有那么容易了。”董越大惊失色之下,出声反对。

董卓面露犹豫之色,心中两难,难以取舍。

“将军,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叛贼全军在此,只要击破其大军,我军就再没有了威胁,到时不论筑堰也罢,修桥也罢,哪怕绕路都行,还不是随将军的意?”段煨急声劝谏道。

董卓霍然动容,却不是为段煨的建议,而是他突然注意到一件此前一直忽略了的事情:虎字营与湟中义从在此,那滇吾的句就部人马去了哪里?想及此处,董卓猛地直起上身,举目四顾。

细川河上游,传来阵阵蹄声,沉闷如雷。划破清晨的薄雾与战场的硝烟,一支精骑跃马于野,出现在董卓的视线之内。

昨儿又断更了,没办法,忙得,九点才吃晚饭,都快饿趴下了。最近忙,更新少,对不起大家伙,以后找机会一定补偿。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还箭(五)

报告一个好消息,忙到新年第一天,各种事务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明儿起恢复更新,此前有断更的,也会择日补上。

看到这支突如其来的骑兵队伍,董卓骇然色变。

董军的营地处于靠近细川河与渭水交汇口的位置,往上游走,是一片丘陵地带;董卓费劲心思筑起的拦水坝,就在两岸丘陵之间。拦水坝关系董军生死存亡,董卓自然不会忽视了此地的防御。在丘陵的出口处,就有一支为数近千人的步军,依托丘陵地形布阵。这个地方,也正好护卫着原先左翼李蒙所部的侧后方,二者互为犄角,互相保护着对方的侧翼,加上河岸边随时可以出击应援的马军,董卓自认为这一番布置也算得上万无一失了。

可是随后的战事让董卓再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世事难料。断后的大军兵败如山倒,两军在河岸上下杀得难解难分,滇吾的句就部此时从上游迂回而至,猛攻此地的董军,叫董卓根本抽不出兵力前往支援。而几乎就在同时,虎字营中突然分出一部骑兵,往上游的战场直扑过去,与滇吾所部成前后夹击之势。

董卓满面通红,一对细目被睁得滚圆,凶光四射,朝西北方叛军所在的位置,茫无目的地巡视着;“老边,老边,是不是你来了,出来见我,出来见我!”董卓发狂一般大吼着,双手高举,不停地挥舞,状似疯癫。

董越几乎被吓得呆了,上前拉住赤兔马,连声喊道:“叔父,叔父……”董越以为董卓是急怒攻心,乱了心神,故而大声喊着,想把董卓喊醒。

董卓兀自狂怒之中,混不理董越,仍然自顾自大喊道:“老边,你出来,你出来!这是不是你的手笔,是不是……”

董卓此刻,已是恼羞成怒。从虎字营突破李蒙的阵地开始,董军各路人马始终被动挨打;而董卓自己,也是一再失算,处处被凉州军牵着鼻子走。自董卓从军以来,何曾有过如此狼狈失措的时候?更可恼的是,如果这些手段都是出自老边之手也就罢了,董卓自认技不如人,输给老边也不算多么丢人;可眼下老边明明不在,出战的北宫伯玉等辈都是董卓眼中有勇无谋的莽夫,最多再加上一个乳臭未干的老虎崽子——输给这样的对手,叫董卓如何不又羞又恼?此时失态,不过是他心有不甘,为自己遮羞罢了。

董越焦虑万分;“叔父,事已危急,速做决断,若贼人毁了水坝,咱们就完了!”

董卓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扭头回望上游战场,发现自家的兵马遭两面夹击之下,一触即溃,残余部众纷纷向山丘上溃退,躲避骑兵的冲击,却放开了大路,再也无法阻挡凉州军的行动。

句就部落的骑兵汹涌而来,沿着河岸突袭董军的侧翼。更让董卓恐惧的是,另有一支百余人的凉州骑兵,没有冲入战场,而是掉头杀向河岸。那伙骑兵人人手中举着一支火把,马后拖着枯木干柴等物,,直朝拦水坝而去。

一见此景,董卓立时猜到对方的企图,心头一寒,一言不发拨转马头,跃下河岸,赤兔马踩着碎步,在河床碎冰圆石上如履平地,径奔对岸而去——董卓跑了。

董越和段煨两人看着董卓离去的背影,察觉到他离去时的决绝,一时都有些失神。过得好半晌,二人回过神来,对视无语。…,

董越惨然一笑,对段煨道:“段兄,你也过河去吧,今日之事,已不可为了。”

段煨脱口问道:“那你呢?”

董越扭过头,不去看段煨的脸色,目光落在阵中的某一个地方;“我得留下;那老虎崽子太凶,若没有人拖住他,谁都跑不了。”

段煨顺着董越的目光望去,虎字营的大旗在乱军丛中傲然耸立,迎风飘扬。这时,对岸董军突然发出惊骇的喊叫声,段煨骇然回头,却见上游的拦水坝上,冒起一团团乌黑的浓烟。

“快走吧,叔父过了河,很快就会毁掉水坝,到时候,就走不了了。”董越指了指上游的水坝,“水坝早就做过手脚,上面布满了柴草,一旦举火,不出一时三刻,就会倒下。原本是想全军过河之后,可以拦住叛贼追兵,不料反倒让叛贼利用了。”

段煨沉默良久,朝董越拱一拱手,拨马下了河岸。

董越转过身来,面朝战场狂呼:“众军,随我死战!”

…………

上游拦水坝上升腾起来的烟火异常醒目,被更多的人发觉;西岸的董军很快骚动起来。董军所有将士都知道,拦水坝就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他们此时还能坚持作战,只因为心中还存了万一之希望,能够击退叛军,退过细川河东岸去。此刻拦水坝出事,维系董军军心士气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也不只是谁第一个掉头往河岸边跑,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开始效仿。先是三五成群,而后百十人成群结队,董军最后的防线如同春日的冰雪,迅速消融。溃败的董军如潮水般涌向河岸,身后是杀气腾腾的凉州骑兵,屠刀高高举起。

拦水坝上,突然火焰高张,比先前猛烈一倍不止。整个水坝,都已经被浓烟笼罩。烈火熊熊,柴火燃烧时哔啵的响声,清晰可闻。

凉州军中,小老虎眉头紧蹙,眉目间尽是焦躁之色。他不停地抽打着马臀,战刀毫不留情地落在所有阻挡在马前的董军溃兵身上。有人被战刀斩断手臂,有人被乌骓马踏碎腿脚,更多的人在人群中悲惨呼号,又被汹涌而至的凉州骑兵踩踏成肉泥。

小老虎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群中搜寻,只要找到自己的目标。

河岸边突然传来更大的喧哗声,喧闹的声响终于吸引了小老虎的注意。溃败的董军人群中,一支人马依然在奋战不休,抵抗着所有试图靠近河岸的凉州骑兵。

细川河下游虽然断流,但是能够渡河的地方并不多,上下只有数十丈长的一段河床,因是圆石铺路,可以供人踏足;不论董军溃兵还是凉州军追兵,此刻拥挤在一处,越是靠近河岸,就越是拥挤,地方也越是狭小。这一支董军,就死死守住这一段河岸,不容凉州军一兵一卒通过。

嘈杂的人群已经冲乱了凉州军的阵势,各部一时不能组织起人马来,竟而生生被拦住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还箭(六)

北宫伯玉停下了,李文侯也停下了,连虎字营,都因为面前层层叠叠杀之不尽的人潮而放缓了脚步。

河岸边那一支唯一在抵抗的董军,依然在不停地杀戮。凉州联军不上前,他们就杀死所有朝他们冲来的董军,努力维持着阵型。溃兵前进不得,背后又是凉州联军虎视眈眈,进退无路,哭喊连天。绝望下的人群再一次向岸边涌去,彷如怒流奔腾,激荡起更加可怕的冲击力;却始终不能冲开那支董军的阵型。那支不过数百人的队伍,就是急流下的顽石,任他洪水滔天,依然砥柱中流,不见丝毫转移。

“是董卓的亲军,领头那个是董卓的侄儿董越。看不出来,那小子还真带种。”北宫伯玉约束兵马,止步不前,对着赶过来的小老虎感叹道。

小老虎听到北宫伯玉的感叹,心中稍有所动;他受老边教导多年,为人处世也不免沾染了几分老边的文士气度,对那些能在危急关头表现出优秀品质的人,总会生出几分尊重之意。

只不过,小老虎今日不顾生死地全力一战,只为拿住董卓,而董越此时表现出来的勇气,却大大妨碍了小老虎的行动;因此,即便再尊重其人其行,也放任不得。长刀一挥,虎字营撞开汹涌的溃兵人潮,直取董越。

面对虎字营不依不饶的猛攻,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死守不退的董越,而是已经溃乱不已的董军败兵。虎字营人马冲入溃兵群中时,引来阵阵惊恐的吼叫声;当溃兵发觉虎字营前进的方向之后,人群的脚步似乎很整齐地有了一刹那的停顿,而后突然爆发出来,就好像一滴清水落入滚沸的油锅,爆发剧烈的沸腾。

人总是有从众之心,比如眼下,当无数董军都望风而逃的时候,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跟随别人的脚步,朝着相同的方向逃跑。虎字营离得董越越近,董军溃兵反而越少,给虎字营让出了一条宽阔的大路来。

成百上千的虎字营骑兵策马而来。

董越拼命了,留守的董卓亲军全都拼命了。风驰电掣而来的骑兵队伍甫一入阵中,很快就被迟滞了下来,董卓的亲军们以命换命,他们早知必死,此刻只为了能多拉下一个虎字营骑兵来,就能豁出性命去拼。寒冷的冬日,小小的细川河畔,几乎要流尽两军精锐的最后一滴血。

数十丈外,董卓已经安全退到了东岸,此刻驻马于岸边,冷眼旁观着自己最忠心的部曲走向灭亡;他死死盯着阵中挥舞着长刀,不停收割董军将士生命的小老虎,脸色比冬日的天空更加阴沉,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或许在想,那把刀,是自己送给小老虎的;或许还想到,当初如果早一点把小老虎带到自己军中,有了这样的虎狼之将,不知会是何等快意。最后,董卓什么都不想了,河对岸,他的亲军在抵抗了虎字营一刻钟之后,被斩尽杀绝;他的侄子董越,被小老虎一刀枭首,尸首匍匐在河滩上,一滩鲜血蔓延到河床上,异常刺眼。

拦水坝上,烈焰腾空;小老虎缓缓收刀,隔着一条空荡荡的河床,与董卓对视。细川河两岸,陡然沉静下来,虽有万千大军对峙,又似只剩下董卓和小老虎二人。或许,这一场战斗,说到底,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大战将终,在付出无数鲜血与生命之后,当二人正面相对的时候,心里不约而同,都生出浓重的不甘之意。…,

董卓不甘的,是他围堰渡河的妙计功亏一篑;小老虎不甘的,是历经千辛万苦,数百里奔袭,最后却还是放跑了董胖子。

四目相对,看到的都是对方浓重的仇恨与杀意。

李文侯不知何时策马来到北宫伯玉身旁,看着隔河相望的董卓与小老虎,喃喃自语道:“怎么我越看就越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呢?”

北宫伯玉出神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李文侯的话。更远的地方,滇吾和成公英并肩而立,对熊熊燃烧着的水坝视若无睹,全部的心神都被董卓和小老虎二人吸引过去。成千上万的兵马都被人不由自主地忽视,那一方天地间,似乎只有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君华,你觉不觉得……”滇吾迟疑着问道,“老虎和董卓,似乎很有些相像?”

成公英悚然动容,回头看着滇吾凝重的神色,恍然明白了滇吾的意思。

董卓和小老虎,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滇吾所说的相像,是他们二人此刻显露出来的气质。

这是两头同样凶狠的野兽——成公英遥望着两个人的身影,心中如此评价道。

沉寂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如闷雷的隆隆响声。燃烧了许久的拦水坝崩开了一个缺口;冰冷的河水夹带着无数细碎冰棱,自缺口处喷涌而出。不多时,整个拦水坝颓然倾倒,大水汹涌而下,淹没了河床,漫过了河岸,逼得两军将士一齐向后退却。

董越的尸首被河水冲下了岸边,顺流直下,很快就淹没在冰水之中,消失不见。

董卓的神色越发狰狞,小老虎依然冷漠以对。今日这一仗,是董越最后救了董卓。若不是董越在河岸边阻住了追兵一刻钟,凉州大军完全可以赶在水坝垮塌之前,驱赶董军溃兵过河。当时董军军心已乱,若再由溃兵乱其阵势,凉州军自后掩杀,未必不能全胜。至少在小老虎想来,哪怕只有虎字营一路人马过河,就足以击溃董军最后的残余。

越是这么想着,小老虎心中不甘之念就越发沉重。

对岸的董卓终于忍不住,开口怒骂道:“小崽子,今日的帐,老子迟早要和你算清楚!”

小老虎眉头一蹙,默默地拉开硬木强弓,平静如常地说了一句:“老边的帐,小爷今日就和你算!”小老虎说话时未见高声,但声音清朗,对岸清晰可闻。

董卓神色剧变;小老虎手中利箭上那一点寒芒,让董卓感觉到死亡的恐怖气息;不等他反应过来,小老虎手中弓弦发出清脆的一响。

那一点细微的厉芒,在董卓眼中骤然放大——利箭几乎在离弦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来到面前。尖厉的气息破空而至,直刺咽喉,几乎让董卓为之窒息。

董卓只来得及将头一偏,让过了咽喉要害,利箭贯甲而入,刺穿了他的肩膀。

董卓眼前一黑,跌落马下,嘶声惨叫着。一群部下慌忙上前,指挥兵士以大盾护住董卓,七手八脚地将肥胖的身躯扶起来。

董卓口中吼叫着:“小崽子,你敢杀我,你真敢杀我!”虽然声色俱厉,却是在掩盖他心中极度的恐惧——濒临死亡的恐惧,直到此刻才爆发出来,让他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董胖子,这一箭,是替老边还给你的!”小老虎没有再出箭的意思,目视对岸乱作一团的人群,朗声说道:“董胖子,你若敢再踏入凉州半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归程(一)

小老虎驻足细川河畔,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冰棱出神。细川河只是一条小溪流,一夜间蓄起的河水也只不过一时肆虐,很快就平复下来。对岸董军人马已经撤尽,消失在远处道路尽头。细川河的西岸,凉州军忙着收拢伤员,打扫战场,喧嚣依旧。

蹄声踢踏,成公英打马而来,与小老虎并肩而立。

“还是不甘心呐?”看着小老虎满面肃然,成公英笑问道。

小老虎乜了他一眼,闷闷地说道:“你能甘心吗?拼死拼活,赶了几百里地,到头来……就差了一步。”

成公英指了指被大水冲垮后只剩下些许痕迹的拦水坝,轻声道:“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董胖子很精明,这招围堰渡河,换做是我,就想不出来。”

小老虎瞟了一眼拦水坝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些枯枝挂在两岸,水面上有一些小小的涡流,想来是水坝的地基未被冲毁,阻碍了水流而成。

“知道这围堰是怎么修起来的么——居然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小老虎对此番功亏一篑依然耿耿于怀,而拦水坝是董胖子成功逃跑的关键,自然也让他上心。

“抓住了一些董军俘虏,总算问清楚了。”成公英神色中难掩钦佩之意,“记得之前董卓扬言破冰捕鱼么?其实是暗中朝河里倒沙石,打下了地基。细川河水流缓慢,董胖子趁着冰下水流受阻,在地基上堆积干柴枯草,河水浸透柴草,凝结成冰,生生冻出了一座冰坝。而后只需在下游随高填土,就是现成的一座水坝。董胖子奸猾,又在水坝上堆积柴草,只等大军过尽,举火一烧,水融冰消之后,大坝立毁;若不是你及时出兵,又看破水坝上堆积柴草的玄机,说不定,董胖子真能完整无缺地逃出凉州去。”

成公英突然有些疑惑:“老虎,之前你就让我和滇吾举火烧坝,你应该早就看穿董胖子的把戏了,怎么还来问我?”

小老虎面无表情:“当时形势紧急,那么点功夫,哪里能看得通透明白?我可没有那等本事——我又不是老边?”

成公英的脸沉得仿佛死了老子娘一般:“那你当时叫我突袭水坝,只是蒙的?”

小老虎默然,没有否认。

成公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胆子也太大了!当时可不仅仅是我和滇吾,还有你虎字营,还有湟中义从两部人马;你只凭一个猜测,就把近万大军派上战场去?”

小老虎挠了挠头,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了,当时形势急迫,我只能拼了。而且,我不是没有猜错么?你那边大火一起,董胖子立马就跑了。”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成公英憋了一肚子火,偏偏又不知从何发起,“我是说你太冒险了。今天你能猜对,以后呢?你每次打仗都靠着撞大运去蒙?”

小老虎还不及答话,又有人策马而来,人未到,声音先来:“蒙什么呢?君华,大老远就听到你在发火了。”

成公英一指小老虎:“你问问他,干得什么好事!”成公英气不过,将小老虎此前的所作所为三言两语说了。

北宫伯玉哈哈大笑,拿鞭子在小老虎肩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你小子果然胆大,连老子都敢算计!”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干得不错,越来越像个统兵大将了。”…,

小老虎讶然道:“你说我做得对?成公却说我莽撞?”

北宫伯玉豪气地一摆手:“别听君华在那儿胡说!难道老边没教过你,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你去慢慢想?没等你想明白,不是脑袋搬家,就是放跑了敌军;一军大将,没点决断能行吗?”

成公英被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驳北宫伯玉;毕竟北宫伯玉是一部之大首领,纵横沙场数十年,论起统兵打仗的经验,十个成公英捆一块也比不上他,哪有资格在此事上与他论短长?

倒是小老虎满脸惊奇神色:“北宫,看不出来,你懂得还不少,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就像老边一样——你从哪儿学的?”

北宫伯玉听着前面两句话还好,听到后面登时大怒,“呸”地啐了一口,佯怒道:“你小崽子不厚道,干脆明说我是跟老边学的不就行了?”

小老虎呵呵笑着,此时看他的笑容,仿佛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孩童。

北宫伯玉骂骂咧咧:“好好一个娃娃,生生跟着老边学坏了。”

…………

夕阳西下,寒风渐起。凉州各部联军打扫过战场,缓步西归。

李文侯在队伍里,看着满满的缴获喜从心来,又为自家兵马的折损长吁短叹;不停地叹道:“这回可真是伤了元气了。光是战马就死了几千匹,这个冬天,日子不好过喽!”

北宫伯玉斥道:“没出息的家伙,不过是少了点粮食,还能饿死你不成?咱们灭了几路官军,这许多缴获,你都不算啦?”北宫伯玉拍打着队伍中属于李文侯的车辆,车上满满当当都是战利品。“你要是觉得这些东西不值钱,倒不如让给我,我拿牛羊和你换。”

李文侯急了:“谁敢动我的东西,我跟你玩命!”

“凭你?”北宫伯玉的脸上写满了不屑,“叫你家豹夫人出来,或许还能撑上几个回合……”

小老虎、滇吾等人很没有品地在一旁看李文侯笑话,肆无忌惮地笑着。李文侯自幼弓马娴熟,自然不是北宫伯玉说得那般无用,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娶了一个比自己更有本事的娘子,从此被人拿住话柄,三天两头遭人戏弄。不过也只有北宫伯玉这样的才会肆无忌惮拿他糗事开玩笑,因为他们都是朋友。

笑过一场,成公英正色道:“官军经过这场大败,损兵折将,少说折损了六七万人;想来二三年之内,朝廷再无力进取凉州了。有两三年时间,足够让各部恢复元气。”

“两三年?”小老虎喃喃自语,“岂不是还要让董胖子多活两三年?”

小老虎说话的声音一向不小,此时无意中出口,也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叫众人都听得明白。

北宫伯玉一拍小老虎的肩膀:“别想了小崽子,老挂记着董胖子做什么?说到底,他也是老边的朋友,战场上各为其主,生死自负,没什么可说的——你不是也还了他一箭了?将来要是不打仗了,咱们又走运都没死,照样还是朋友!咱们凉州汉子,做事做人可不兴小肚鸡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归程(二)

很多人一再和我讲多点更新的事儿,岑云很惭愧,一直都不敢回应。是的,的确是不敢回应。因为工作的原因,年底这一段每天能码字的时间很少,是以不敢做出什么承诺,直到前两天,总算事情告一段落,后面能稍稍轻松点——也只是稍稍而已……下周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码字时间能多些,保底一,力争二。不过岑云有一说一,对于多更这一点并不能百分百打包票,只能说尽量争取

北宫伯玉跟小老虎讲大丈夫心胸开阔的道理,其实都没用。小老虎年纪小,但是脾气可不小;说得好听点叫有主见,说得不好听,就是小孩子犯倔性。只要小老虎拿定了主意,这个世上,除了老边当面,否则没有谁能叫他改主意的。只不过如今官军败离凉州,一年半载也没有机会再遇到董卓,小老虎也懒得与北宫伯玉计较,只是对北宫伯玉的言辞沉默以对,以示不敢苟同。

大军顺着汉阳郡官道迤逦而行,渐次靠近郡治冀城。

前次出兵追袭董卓,湟中义从两部是绕道狄道城而来,一则兵逼李相如投顺,二则是为了取捷径好尽快追上董卓;而小老虎和滇吾两部人马虽然横穿了汉阳郡,但是慑于冀城坚固,也是一再小心谨慎。如今官军各部灰飞烟灭,唯一有威胁的张温中军又已逃出汉阳,一路上再无强敌,小老虎和北宫伯玉等人商议,还是走汉阳郡官道。这条路更加平坦宽阔,更适合大军行动;而且细川河一战缴获极多,辎重车辆满载而归,笨拙沉重,也必须走宽阔大路。

不过,比起一路行来时的战战兢兢,凉州军归程路上却是太平无事,大大方方穿府过县,沿途县城不是闭门不出,就是倒戈归降。直到冀城将近,成公英出于谨慎,才多派了几路斥候哨探,还惹来北宫伯玉一阵嘲笑。

“小心无大错嘛,大战方终,谁也不知道汉阳郡里是不是还有官军的人马。再者说,即便没有官军,万一从哪里钻出一两支马贼盗匪,纵然动不得我们大军,却钻空子来抢我们的军资辎重,也是不可不防。”成公英对北宫伯玉的嘲笑也不生气,淡然解释道。

北宫伯玉大笑:“我们近万人吗,铜墙铁壁,哪路蟊贼敢来送死?”

成公英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咱们上万大军,真要是阴沟里翻船给人打劫了去,岂不是更丢脸?”

李文侯忙附和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么多家当,还是小心些,早日运回金城,才能放心。”

北宫伯玉不满道:“现在凉州地面上,也就是武威郡还有一个黄衍,加上汉阳郡还有一座冀城在苦撑,别的地方,不都是我们的天下?老子倒想知道,还有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冒出头来。”

北宫伯玉豪气冲天,成公英和李文侯两个互相看看,都有些无言以对。虽然他们力主谨慎,也只是习惯使然,心里却都明白,眼下的情形,的确没有谁会那么不开眼,跑来捋凉州大军的虎须。

北宫伯玉见二人沉默,越发得意,骑在马上,前前后后打量着麾下雄壮的队伍,颇有些纵横睥睨的风采。正在这时,有哨骑飞马而来,急声禀道:“虎将军,各位首领,前方有军马拦路。”

“什么!”北宫伯玉圆睁虎目,怒气勃发,眼看着一张脸腾腾地就涨成了红色,好似刚刚被人正反抽了十几个大嘴巴。…,

“哪来的狗东西,跑来作死?”北宫伯玉拍马向前赶去,“带我去看!”

成公英与李文侯憋着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看着北宫伯玉恼羞成怒,成公英忙道:“老虎,我们赶紧跟上去看看;北宫首领带怒而去,只怕恼怒之下失了分寸,落入他人奸计。”说着又嘱咐李文侯:“文侯首领,你在此统领兵马,再知会后军滇吾首领一声,小心戒备。”此时大军仍在汉阳境内,又靠近冀城,敌情未明,成公英不敢大意。

前方拦路的人马约计千人上下,未见官军衣甲,但人马矫捷,颇见精悍。

等到小老虎和成公英赶到队伍前头时,前锋人马已经在北宫伯玉指挥下摆开了阵势,与拦路的兵马遥遥对峙。不过双方都不知对方虚实,都不敢妄动。

北宫伯玉正在阵前开骂:“对面的是谁,既然敢来拦路,怎么就没有管事的人出来答话?藏头露尾,叫人耻笑!”

成公英在阵后看了看,说道:“不是官军。”

“能看得出来是哪个部落的么?”小老虎沉声问道。

“不知道啊……”成公英也有些茫然,“汉阳、金城的大部落我都熟,看这伙人动兵上千,应该不是什么小部落,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们的旗号?”

小老虎目光微凝:“别的郡过来的?”

凉州羌人百种千部,大小不一;一些较大的部落渐渐汉化,学汉人组织军队,虽然是东施效颦,远远不及汉军专业,但是指挥作战时该有的旗号标识大抵齐备。这些标识虽然千奇百怪,有的甚至外人看着不知所云,但百十年下来,一些大部落的旗号也已经广为人知。成公英往日是金城郡吏,执掌郡兵,多与各部落交往,连他都认不出对面的旗号,想来对面人马必定不是来自汉阳、金城两郡。

“还是稳一点,叫北宫首领再问问,不可贸然开战。”成公英拿不定主意,“对方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再者,也需提防他们有什么诡计。”

正说话间,对面阵中突然人马两分,有十数骑兵排众而出,在阵前高叫:“对面莫非是金城郡虎字营的人马?老边在不在?”

“嗯?认识老边?”小老虎微觉惊讶;抬头看看,自己头上虎字营的大旗正自迎风招展,异常醒目,怪不得对方认得出来;却不曾想到,虎字营的大名已经传得如许之广。

成公英依旧警惕:“边先生名满凉州,认识他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不认识,听也该听过他的名头。还是小心些为好。”

前面北宫伯玉也和成公英一般的想法,大喝道:“你又是谁,找老边何事?”

对面人高叫:“你们是谁?叫老边出来,他自然认识我。”

“老边认识你,老子可不认识你!”北宫伯玉怒道,“少在老子面前摆谱,说出来历,又是如何识得老边的?说得清楚便罢,说不清楚,莫怪老子不客气。”背后有近万得胜之师,面对的又只是区区千余人马,北宫伯玉底气十足。

小老虎在阵后眉头一蹙,骂道:“他娘的北宫伯玉,分明是故意找茬,想拿对面人撒气呢!”言毕拍马上前,断声大喝道:“我是虎字营主将,对面是谁,报上名来!”他一声断喝,让北宫伯玉不能再故意刺激对方,生生把一肚子气给憋了回去。

走到前面,小老虎才看得清楚,对面出阵之人一身羌人打扮,长发披肩,已见斑白之色;看年纪,比北宫伯玉还大一些。那人见了小老虎,面露喜色,大呼道:“是虎娃吗?我是沙东连,北地郡的沙东连!”

第一百四十章 归程(三)

凉州上上下下,有资格管小老虎叫“虎娃”的人,屈指可数。除了老边夫妇二人,就只有老边的一些故交,还须是真正生死相托的故交,如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放到如今,小老虎统帅虎字营之后,连北宫伯玉等人也很少再提及“虎娃”这个旧日称呼。

正是因为如此,当对面之人一喊出“虎娃”的旧称,又语出纯熟自然,北宫伯玉的敌意就消解了许多。不用多问,来的人应该确是老边的朋友无疑了。

小老虎瞪着对方首领瞧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来:“沙东连,原来是你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沙东连是北地郡羌人的大首领;他本是出自烧当羌牢姐种,年轻的时候是个小部落的首领,全族不过二三百人,在北地郡灵州一带游牧。当时凉州羌胡大叛,北地郡是先零叛羌的地盘,叛军势力鼎盛,嚣张跋扈。沙东连小门小户,不得已百般委曲求全,才勉强在北地郡安身,不过日子也算过得平稳。

可惜好景不长,没有多久,汉庭起用了段颎这位杀神,主持凉州平叛。段颎在北地郡大开杀戒,诸多先零羌部落被杀得种类无孑遗。也就是这个时候,沙东连表现出了过人一等的眼光;他在官军来到之前,就带着部众果断与叛羌划清界线,一次偶然的机会,又得以结识老边,归顺了朝廷,顺利躲过了段杀神的屠刀。

后来段颎移师西向,北地郡从事傅燮奉命安抚郡界,沙东连在傅燮的帮助下,划分草场,定居耕牧,是为大乱之后,北地郡第一个归化的羌人部族;在傅燮的扶持下,沙东连的部族持续壮大,很快就变成北地郡首屈一指的大部族。

小老虎还小的时候,老边曾带着他游历凉州诸郡,曾经有两次特意去北地郡拜访过沙东连。按照老边的说法,沙东连其人义气深重,恩怨分明,是个值得交往的大丈夫——这个评价,倒是与滇吾颇为相似。能得老边如此评价,小老虎自然也对其抱有尊重之意。

不过小老虎也没有想到,会与沙东连在此时此地相遇,观沙东连言行,似乎遭遇极大的变故,面带沧桑,变得让小老虎几乎认不出来。小老虎提起此事,沙东连面露苦色,怅然道:“一言难尽呐!我这是无家可归,走投无路,正想去金城投奔老边去。”

“投奔老边?你在灵州有家有业,占着最肥美的草场,有数不尽的牛马牲畜,甚至还开辟了数百亩良田;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就走投无路了?却跑来投奔老边做叛贼?”小老虎疑惑不已。

北宫伯玉、李文侯诸人与沙东连不熟,小老虎却是知道的。当初老边带着他去灵州时,他亲眼见识过沙东连部落的富足。许多年来,沙东连的部落生活安定,人口繁衍极多,又不断吸纳星散的羌胡牧民,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而强大的羌人种落。灵州地处河套平原,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沙东连的部落在当地有牧场数千顷,良田数百亩,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如今怎么却突然抛家舍业,主动迁往金城投靠老边?

“家业,哪里还有家业?”沙东连悲愤交加,“我的家业,牧场、良田,都没有了;就连族人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村落,都叫人一把火烧得精光。”

小老虎大感愕然:“怎么回事?”…,

沙东连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多时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悲愤、仇恨一下子爆发出来:“那些个豪强大户,还有那些贪官污吏;蛇鼠一窝,蛇鼠一窝!捏造罪名,说我和老边一向交好,金城起兵之后,我依然与老边有来往,互相勾结,图谋在北地郡起兵响应。老子起的什么兵?如果老子真有心起兵,还能由得他们欺上门来?早就屠尽他们满门了。”

小老虎等人相顾无言;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己一伙人连累了沙东连。

“他们捏造罪名陷害你,你却束手就缚了?你手上有那么多兵马……”小老虎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扎营的北地羌骑兵,“那么多兵马,都是吃干饭的,摆着好看?你不懂得杀人啊?”说起杀人,小老虎面不改色,好似吃饭喝水一般随意。在他的思维里,有人对自己不利,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一刀砍过去——他自己就是这么干的——对付陈懿的时候是这样,对付董卓的时候还是这样。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听了小老虎的话,也是连连点头;他们也是因为深受泠征凌迫才不得已起兵,听到沙东连的遭遇,不免感同身受。依他们的想法,沙东连手中既然有兵,就该奋起反抗,学他们湟中义从一样,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豪强、贪官一并宰了了事,何至于拱手让出家业,狼狈奔逃,惶惶然成丧家之犬。

沙东连听出小老虎的讥讽之意,也看出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疑惑和轻视神色,不由大怒道:“你以为我愿意当缩头乌龟吗?若只凭那些大户家中私兵,哪怕再加上北地郡郡兵,我也不放在眼里。那些个土鸡瓦狗,还不够老子一顿吃的。可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还找了援兵。”

“什么意思,那些人还有援兵?”小老虎疑惑道,“他们构陷你,本就不占情理,遮掩还来不及,还敢向朝廷要援兵?”

沙东连冷笑道:“当然不是朝廷的,是鲜卑人!是云中的鲜卑人!他们与鲜卑人相约,将我部族所有在大河以北的牧场,都划给了鲜卑人,换来鲜卑三千精骑援兵。我部落中能打仗的庄丁不过千五百人,如何能敌?这一路难逃,死伤无数,近半老弱妇孺都没有逃出来。”

“什么?”这一次却是成公英惊呼出声,“鲜卑是大汉生死之敌,势不两立,北地官绅居然引狼入室?”

成公英曾是官家人,也曾为大汉披肝沥胆,虽然如今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反贼,但是听到鲜卑这个大汉死敌的势力渗入凉州,而且还是被汉人自己引进来的,仍不免激起愤懑之心。换成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就有些不以为然了。数千顷牧场,数百亩良田,如此丰厚的产业,即便以他们二人身为湟中大首领,身家富足,尚不免为之动心,何况于旁人?为这么一笔大财,莫说引狼入室,就算引来一头老虎,也是值得的。

小老虎面色如常,微微冷笑道:“看起来,凉州并不止一个泠征,也不止一个陈懿。原来,程球这种小人,也是到处都有啊!怪不得老边说,大汉要乱了。”小老虎口中冷笑不止,他说起的都是当初逼迫老边、北宫伯玉反叛的罪魁祸首,想及沙东连的遭遇,与自己一干人等,又何其相似?

“放心吧,尽管跟我们回榆中,老边见到你,一定很开心。”小老虎笑着邀请沙东连同行,心里却突地想起一件事情来:“我听说,你和傅燮先生交情极深,这回南下,有没有想过投奔他去?”

沙东连苦笑道:“若说没有,那是骗你。本来也想过,请南容先生出面,为我伸冤;不料来了汉阳才知道,你们打得太狠,官军大败,冀城已经是一座孤城,南容先生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照顾到我?”

小老虎沉吟不语,成公英明白过来,替小老虎问道:“那将来我军若攻打冀城,沙首领又待如何?”

沙东连陷入沉默,面带犹疑两难之色,良久才开口:“你们……不会真想杀了南容先生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家(一)

今儿有点事,暂时还不能实行两更,抱歉抱歉。

路过冀城的时候,小老虎特意又跑去冀城城门下晃荡了一圈。可惜,傅燮早早就探明大队叛军靠近的消息,城门始终紧闭,只在城头上与小老虎远远见了一面,还得互相喊着说话。

沙东连知道小老虎去冀城,也跟着去了,叫傅燮大大吃了一惊,连声追问:“东连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这一问,倒让小老虎对他的观感又好了三分;说起来,小老虎托了老边的福,见过的凉州名士不少,不过能似傅燮一般与羌人称兄道弟者,屈指可数。哪怕是沙东连、北宫伯玉这样的大首领,旁人当面或许客客气气叫一声“首领”,骨子里却往往鄙视羌胡粗鲁无知,更不会真心实意拿他们当朋友。

小老虎暗自感慨,沙东连却是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南容先生,实不相瞒,沙某遭人迫害,无家可归,如今正要去榆中投靠老边去。”

傅燮惊怒交加,追问道:“为什么?连你也要反了么?”这几年来,傅燮一直在朝廷任职,新近才外放汉阳,久不在家乡,尚不知北地羌遭逢的变故。等沙东连三言两语将自家遭遇说了,傅燮怒道:“鼠辈可恶。东连兄弟,你放心,等我上奏天子,定能为你伸冤。”

小老虎插口道:“傅先生,你现在困守孤城,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为沙首领伸冤么?就算你上奏天子,真能有用么?”

傅燮面色一沉:“虎娃,你究竟何意?”

小老虎毫不掩饰,厉声喝道:“我在劝你投降!”

“休想!”傅燮愤然一拍城垛,指着小老虎大骂,“小儿辈,竟敢来侮辱老夫!你回家去问问老边,看他会来劝降老夫不会?”

小老虎撇撇嘴,心里大不以为然;“这老夫子,居然跟我端起长辈架子来了。”小老虎在心里暗自咕哝着;傅燮叫他回家问老边,岂不就是说他年纪小不懂事,赶紧回家里请教长辈吗?总算他对傅燮还存了几分敬意,若是旁人敢这么讥讽他,说不定小老虎一怒之下就敢命令虎字营攻城了。

“傅先生,我是好意相劝,要是老边真来了,估计二话不说,立时就挥兵攻城了。”小老虎轻蔑地看着城头上的官军,“据我所知,张温走的时候,将城中大半兵马都带走了。I城里还剩下几个兵,能守住冀城几天?”

傅燮对城中虚实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他不肯在小辈面前弱了声势,冷哼一声:“你若想寻死,只管来攻,且看看你能有多少人命够填下这座城来。看我能守住不能?”言罢再不理那小崽子,转而对沙东连说道:“东连兄弟,你我相识近三十年,你知道我的为人。老夫答应,必定会竭尽全力为你伸冤,只是你也要想清楚,一旦你去了榆中,就是反贼,伸冤之事再也无从谈起——可不要行差踏错啊!”

沙东连沉默了;小老虎却笑了。

“傅先生,上回见面,你就想哄骗于我,这回见面,你又想欺骗沙首领,你这正人君子的名头是真不想要了吗?”小老虎大声嚷嚷着,毫不留情地攻击着傅燮;“你们那个鸟朝廷,是个说理的地方么?如果真能说理,怎么会有泠征、陈懿?怎么会有程球、耿鄙?若是真能说理,为什么领兵来平叛的不是皇甫嵩,而是张温?为什么像李相如那种小人还能神气活现领着大军回陇西来?你说朝廷能给北地羌平反,这些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傅燮愤然直斥:“天下自有公道,小人鬼祟,不过一时而已,自有天清气明之日。”

不等傅燮说完,小老虎断然喝道:“你叫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若是等你的公道,我和老边早就被陈懿杀死了。湟中义从也早就被泠征灭族了。我们不需要鸟朝廷的公道。只有用手里的刀才能争得公道!”

小老虎声色俱厉,虎目圆睁。反叛以来,种种经历,早就让小老虎对汉庭憋了一肚子的愤怒与不满,今日因为北地羌的由头,全部爆发了出来。

在后面旁观的北宫伯玉听得眉飞色舞,喝彩道:“说得好!去他娘的公道!”

傅燮默然良久;他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也不是那种迂阔的腐儒,以他历来所见所闻,自然知道小老虎说的话并非无的放矢;而且他久居北地,素知凉州反乱的根由在上而不在下,真要追究责任的话,更多的账是要算在那些为官不正的牧守之人头上。

“如今时势如此,再做口舌之争也是无用。不过老夫还要正告尔等,大汉富有四海,不是你们区区三郡之地所能抗衡的;你们联兵反叛,只图一时之快,到头来终究是一条死路。这些话,请你们带回去给老边,告诉他,好好想一想,将来出路何在?”傅燮沉声说罢,扭头下了城楼。

回去榆中的路上,小老虎有些闷闷不乐。离家日近,又是凯旋而归,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都自顾高兴,哪里会注意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小老虎居然也有闷着心思的时候?倒是成公英最是细心,问小老虎道:“怎么从冀城回来,就像存了心事?却不像你一贯的行事。”

小老虎闷声道:“我在想傅先生说的那些话。”

冀城相见时,成公英也在城下,自然是听到了傅燮所言;他问道:“你指的是哪些话?”

“就是他说的,我们与朝廷的实力。”小老虎面色凝重,“咱们满打满算,手上有金城、陇西两个郡,再加上汉阳,最多还有半个武威郡,听着地方不小,实际上还不到半个凉州;大汉朝可有十三个州呢。”

成公英大奇,没有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小老虎,除了冲锋陷阵之外,居然也会关心起军国大事来——莫非这小子真的长进了?可没有一会儿功夫,小老虎又原形毕露:“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几万官军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就是再来十万又怎的?这些事儿,交给老边头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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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家(二)

回去金城郡的路上,也只有沙东连的遭遇让众人偶发感慨,越是往回走,遇到的喜事也就越多。

越过东山,进入榆中县界的时候,居然遇见了麴义的队伍,然小老虎一行人既惊且喜。麴义此时的境况很惨;身边的队伍只剩下六七百人,几乎人人衣甲破碎,满身血污。麴义本人肩上带着伤,连匹马都没有;一见到小老虎等人,来不及叙旧,就看到了队伍中大车小车,驽马无数。

麴义瞪着眼睛瞧了半天,支楞着眼神喊了一句:“给我找匹马来!”而后两眼一翻,就直挺挺地晕死过去。

北宫伯玉哈哈大笑着,叫人把麴义绑在马鞍上,像绑死狗一般,带回了榆中。麴义也不客气,从进了榆中县城,就一直在睡,直睡了两天两夜才醒了过来。才刚一醒来,就嚷嚷着要吃要喝,还把小老虎等人一并找去,说是有话要说。

北宫伯玉一进麴义房里,张口就问:“麴建公,你怎么搞得那么狼狈,活像给人打劫了。听说你在氐道还跟董胖子见了一仗?”

麴义只顾忙着吃喝,活像饿死鬼投胎,北宫伯玉发问,他头也不抬,嘴里喊着肉,含含糊糊说道:“废话,要不是跟姓董的……打过……老子怎么会落得……那般下场?”

“不容易啊,你手下那么点人马,居然还敢和董胖子见阵?”李文侯啧啧称奇,“居然还没给董胖子吃了?”

麴义狠狠咬了一口肉,瞪着眼睛边嚼边说:“董胖子想吃掉我,还欠点本事。”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通,才弄明白麴义这小二十天的去向。原来朝廷大军杀进凉州时,麴义仍奉老边之命镇守氐道城;他一边招兵买马,重整军容,一边密切注视着武都方向的李相如所部。

真要说起来,李相如的本事是远远不及麴义的,哪怕他手中的兵马比麴义多出一倍还多,也丝毫不值得麴义正眼看他一眼。可叹的是,麴建公时运不济,此阵不仅面对李相如,居然还多了一个董胖子。

董胖子何等样人?那是连老边都要忌惮三分的凉州宿将,手下又多精兵悍将;麴义麾下半数都是新募兵士,如何能与之抗衡?

麴义也是明白人,一听说董卓直冲陇西就来了,二话不说,扔下氐道城,调头就走。不料他虽是反应迅速,董胖子却也不慢;麴义前脚刚出氐道,董卓后脚就进了城。董卓麾下又多马军,一路顺着麴义去路追杀,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

麴义手下大半是步军,如何能逃过骑兵的四条腿?没奈何,麴义硬着头皮与追兵见了一仗。这一仗性命交关,麴义可谓全力以赴,还真没有辜负了他的名声;董卓的骑兵虽然悍勇,也只能与麴义打了个两败俱伤。董卓见占不到便宜,干脆收回兵马不追了——其中或许也有养寇自重的意思。

麴义千辛万苦击退董卓追兵,手下也是伤亡惨重,不敢再走大路撤退,无可奈何之下,躲入白龙江北岸的群山之中,与董卓玩起了捉迷藏。

董卓决意东撤之后,放松了对麴义的追剿,麴义倒也机灵,窥便就冲出了董军的包围,一路西逃。他此时人马稀少,又疲惫不堪,唯恐遭遇官军堵截,故而不敢走大路,只走深山小路。

再往后,就是最让麴义顿足捶胸的事情——因为深山之中消息往来不便,麴义又只顾着躲避董卓剿杀,不敢过多与外界联络,整整半个月时间都不得外界消息;他并不清楚董卓撤军的消息,更不知狄道城的李相如被王国策反的消息,只蒙着头循小路返回金城,居然和湟中义从、虎字营等各路人马都错过了。…,

“要是早知道你们这么快反败为胜,还追着董卓屁股打,老子就不用这么死活赶路了;好多兄弟,也不会死在半路上。”麴义说起死去的人,难得生出感伤之情,似乎连好酒好肉也没了滋味。

李文侯好心劝道:“算啦,回来就好。这么一场恶战,手下儿郎伤亡大些,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你不是还活着么?只要你活着,将来要多少兵马没有?”

麴义猛抬头,瞪圆了眼珠子说道:“我可告诉你们,是老子在氐道拖住了董胖子好几天,使官军两路兵马不能汇合,否则陇西哪有这么容易拿回来的?你们收拾董胖子拿到的缴获,老子要分一份!”

李文侯急得当场跳起脚来:“放屁,那是老子拼死拼活夺回来的战利品,凭什么给你一份?细川河大战的时候,又没见过你?”

“去你娘的,要不是老子拖住董卓,他早该到狄道与李相如汇合了;若他们两军汇合,李相如还能投降么?你们还能收拾的了他们?”利益攸关,麴义放下为手下兄弟伤亡的感伤,尽显蛮横之色。

“你说是就是了吗……敢情这场仗不是打出来的,是由着你一张嘴说出来的?”李文侯寸步不让。两个人眼看就要起争执。成公英想劝不知从何劝起,北宫伯玉心中却委实也不想放弃到手的好处,干脆装聋作哑。

无人相劝,麴义、李文侯越说越是激动,脸红脖子粗地,眼看都要动手了。一直不吭声的小老虎一声断喝:“给他!”

怒声如虎,一室皆惊;麴义、李文侯忘了争吵,怔怔地看着怒意难平的小老虎。

“麴义说的对,论功行赏,应当应分。那一份,是他应得的。”小老虎阴沉着脸瞪着刚才争吵的两人,“细川河一战,我虎字营缴获最多,麴义那一份,从我这里出!”

众人愕然,小老虎不耐烦道:“吵够了没有,吵够了赶紧动身,咱们在榆中耽搁太久,老边他们都回允吾了,咱们该回去了。”说完小老虎转身出了房门;李文侯脸上讪讪,北宫伯玉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与麴义招呼一声,火烧屁股似的逃了出去。

麴义若有所思,沉思了半晌,问留在屋里的成公英道:“君华老弟,老边是不是把你们两个营的兵权,都交给那头老虎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喜事(一)

榆中之战结束后,老边一面派出大军追杀董卓,一面将中军移往允吾。毕竟允吾是金城郡郡治所在,城池险固,远胜榆中。而且地处金城中心腹地,四通八达,纵深也广阔,比起榆中县那样三郡交界的四战之地,也更安全许多,更适合做凉州联军的大本营所在。

小老虎一行人大摇大摆回到允吾城,摆足了得胜凯旋的气势,未到城下,就引起城中无数惊扰。很快,城内就有人迎了出来。

小老虎凝目细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嗯,怎么是你啊,张绣?”想想几天前,自己率军在细川河畔与董卓大战,董卓正是张绣旧主,若非张济先锋渡河,只怕自己还要和张绣的叔叔见个真章。当时打生打死,不料回过头来,来迎接自己的却同样是凉州边军中人,不过刚刚改换了门庭罢了。

“虎将军,边帅得知将军与诸位首领得胜回城,十分高兴,派小的出城迎接。”张绣为人圆滑,见机择事,身在叛军,处事极为收敛;他投靠老边,说起来也分在虎字营中,小老虎恰是他的正管,自家主将面前,张绣一番应答极为严谨客气,不让人挑出丁点错误。

“看起来,你小子在这边也混得不错,老边能叫你出来迎接我们。”没等小老虎这位正主开口,麴义先就笑起来;任谁都听得出他言语中讥笑之意。

张绣心中暗恼,却不敢发作,强自按捺怒气道:“麴校尉高抬我了;张某投奔边帅之后,就在虎字营听命,此番未能随从出征,是因为虎将军之命,留守护卫边帅;如今虎将军回城,张某奉边帅之命,来迎虎将军和成公将军;其实也是借机归建。”

麴义对张绣其人一点都不曾放在心上;麴义在官军一方时就已是校尉,地位高出张绣不知凡几,对张济的这个侄儿,还真不太放在眼里。今日一见面就语带嘲讽,不过是性情使然,习惯了嘴下不留德罢了,并未真心对张绣有何不满。不过听到张绣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辩解,反倒让麴义来劲了。

可惜,小老虎不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插口打断道:“张绣,老边命你归建了?那就归队,与我一同进城。”

“是。”张绣一拱手,看也不看麴义,自觉带着部下数十人并入虎字营队伍中。

麴义本想好好奚落张绣一番,图个乐子,不料给小老虎从旁打断,生生把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他心中虽有些不乐,但是小老虎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卖给他老大人情,如今看小老虎有意回护自己不下,麴义也不好针锋相对,只得悻悻然作罢。

小老虎似乎对麴义和张绣的暗中交锋恍然未觉,随口问道:“张绣,我出征这几日,老边那里可有什么事发生没有?他身体如何?”

“边帅箭伤未愈,身体依然虚弱,不过精神倒是健旺。”张绣小心措辞道,“若说事情,倒真是有几件大事。”

“什么事啊?”小老虎不过随口相问,看那模样,其实一点都不曾挂心。一直以来,若有大事,都是老边自行处理了,根本无需小老虎过问,小老虎也习惯了在老边面前无所用心的态度。

“就在将军走后不久,武威郡良吾部落吾诃子首领来书,说酒泉太守黄衍,率大军悉数归降,愿意附边帅尾翼,共举大事。”

“什么?”众人闻言皆惊,“黄衍也归降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绣答道:“就在耿鄙人头送到边帅手中之后不久,就传来了消息。”

众人愕然无语,成公英却笑道:“看来,这位黄太守是一直盯着其他各处战场的消息。我们刚刚斩杀周慎、耿鄙,他那边立时就知道了。”

李文侯嬉笑道:“李相如投降、黄衍又投降,那个周慎没投降,却一门心思想着逃跑——这官军主将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么?”众人闻言都笑,既为了张绣说的好消息,也为李文侯的讥讽。

小老虎微微冷笑,却沉声说道:“官军中有骨气的,要么死了,要么就是一门心思寻死。”话说完,他自己就陷入深深的沉思。众人默然不语,都知道小老虎所说的是哪些人,其中沙东连更是眉头紧锁,面带忧色。

良久,北宫伯玉笑道:“黄衍归降,如此一来,等于最后一路官军不攻自破了;官军六路攻我凉州,五路兵败,咱们大获全胜,也算是一桩喜事。”

张绣却突然笑道:“若说喜事,恐怕还不止一桩。”

“还有什么?”众人大奇。

张绣看了看自家主将,强忍着笑装出一副肃容来:“黄衍投降不久,良吾部落吾诃子首领就带着黄衍来允吾了,昨日刚刚才到。我曾听到他与变帅商议……”说到这里,张绣悠然住口,看看小老虎,似乎不敢再往下说。

“商议什么呀,你倒是把话说完呐!”北宫伯玉不耐烦,连声催促道。

一干人中,唯有成公英心思灵敏,张绣尚未开口,他已经猜到几分,向小老虎拱了拱手,道:“喜事临门,为虎将军贺!”他说着恭贺,看那模样却是取笑之意居多——众人兀自一头雾水。

张绣讶然笑道:“原来成公将军已经猜到了?”

小老虎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追问道:“到底什么事情?”

“吾诃子首领亲赴允吾,是与边帅商议,吾麻小姐与将军的婚事来了。”张绣说完,终究按捺不住笑意,“属下恭贺将军。”

北宫伯玉一干人等齐声起哄,嬉笑中拍肩的拍肩,捶胸的捶胸,都打心眼里为小老虎崽子高兴。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军中,一时全军上下或喜或笑,大呼小叫起来,听着不是恭贺,倒像是起哄。

小老虎可顾不得整治部下取笑不敬之罪,此刻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里却是思绪纷乱芜杂,如滚水般沸腾不休。

这就要——娶老婆了?

天还没亮,就算是8号的第二更吧,说好这周有机会就两更的,昨天就没做到,今天紧赶慢赶,算是赶出来点。找着点节奏了,以后会熟练点。以前两更都是有存稿的,现在要现写,还没多少时间,压力山大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喜事(二)

“对,你马上要娶媳妇了。纳采等事,你阿娘已经着手在准备了,等各路人马都回来金城,就开始操办。”老边见到小老虎的时候,就这么干脆地把话说明白了;说得小老虎一愣一愣,不知该作何言语。

可巧,小老虎来的时候,吾诃子也来拜访老边,此时相对而坐,笑眯眯地顺着老边的话说道:“这是好事啊;如今大军新胜,为你和小妹办婚事,那是双喜临门;再者,我们两家从先父那里论,可谓世交,先父与边帅亲如手足,这一来,就是亲上加亲了。”

老边大笑,笑得连声咳嗽不止。

小老虎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问题:“那……吾麻她……”

“回去了。前两天就回去了。”

小老虎吃惊道:“为什么?”

“糊涂。”老边瞪着眼教训道,“婚期将近,女方怎么可以留在夫家?还不得回去准备准备呢?”

小老虎也瞪圆了眼睛,愈发惊讶:“这么说,回武威去了?”

看着小老虎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吾诃子笑而不语,老边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崽子,平时看着不蠢呐,打仗的时候透着一股子机灵劲,怎么一说起媳妇的事儿,脑子就成浆糊了?

“如今时局紧张,武威郡那么远路,我哪有那么多功夫等你去迎亲?”老边没好气地说道,神色间颇有些对小老虎怒其不争的意味;“你媳妇如今就在城外良吾部落的军营里。告诉你,这几天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出城去找她;要是敢丢了老夫的脸,扒了你的虎皮当垫子。”

小老虎唯唯诺诺,心里却感到有些惋惜;适才回城之际,他也看到了城外不远处驻扎的良吾部落大营,只是吾诃子带来人马不多,营地狭小,不曾引起小老虎更多注意——怎么知道自己媳妇当时就在营地里?

吾诃子长笑起身,对老边道:“老虎出征多日,今日回来,必定与边帅有许多话说,小侄就不搅了。改日再来拜访。”说着又拍拍小老虎的肩膀,谑笑道:“老虎,不用担心,这几日一定将舍妹照顾得妥妥当当,等良辰吉日那一天,我还要亲自送亲来;你就等着做新郎好了。”

老边见吾诃子要走,客气地挽留了两句,命人送出门去。虽然吾诃子自居晚辈,但是看老边言谈,却并没有轻看了他,而是当做可以平起平坐的一方豪强相待;只不过吾诃子谦恭,是以还留了几分长辈面对晚辈时的体面。

吾诃子一出门,老边面容一整,问小老虎道:“虎娃,你看那吾诃子怎么样?”

小老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了一声:“什么?”

老边怒道:“媳妇还没娶到手,就乱了方寸了吗?我是问你,你刚才见了吾诃子,观感如何?”

小老虎猛然醒过神来;他以为这又是老边要临机考较他——往常多有这样的事情——他沉吟半晌,说了一句:“吾诃子,好像变了很多。”

这话没头没尾,不过老边却听懂了,追问道:“变得如何?”

小老虎低头回想着吾诃子当年的模样,陷入了沉思。当初初见吾诃子的时候,小老虎才刚刚经老边引导,自山野回归人间,当时的小老虎和吾诃子,说到底都还是孩子。不过小老虎对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记忆犹新;其中不仅是因为发生了教训程球之事才留下的印象,更多的还是起于小老虎对吾诃子的观感。…,

当时的吾诃子,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从容有度,但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一种过人的风采气度,令人不敢逼视。后来老边带着小老虎往良吾部落拜访,当时吾诃子年长了几岁,更显得锋芒毕露,举手投足,都是掩不住的光芒,耀眼夺目。

但是今日再见吾诃子,其人发生的巨大的改变,让小老虎几乎不敢相认。此时的吾诃子,已经看不多当年的半点光采;唇上蓄了一道浓须,相貌上看更多了几分沉稳,言谈举止之间,温和谦逊,守礼知节,令人如沐春风。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李文侯家里。”小老虎努力思索着,沉吟良久,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当时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刀?”把人看成刀,这个话听着有些可笑,但是老边却满面肃容,没有一点发笑的意思。老边很清楚小老虎崽的天赋本性,这个小崽子,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展露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敏锐直觉;别的人看人,只能看到一张脸,这个小子看人,常常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

小老虎点点头,继续说道:“对,一把刀。那刀刃好像就一直抵在别人的脖子上,很难受的那种感觉。”

老边笑了,他发现小老虎这番形容实在贴切。锋芒毕露,这也是他当初看到吾诃子时的感觉。“那现在呢?”

“现在?”小老虎歪着头想了想,“他好像……那把刀不见了。”

小老虎想了半天,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老边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别的说辞,好像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吾诃子。

老边微微一笑,半是提醒地问了一句:“那把刀,是不见了,还是被他藏起来了?”

“那也可以藏的么?”小老虎讶然;他把当初的吾诃子形容为刀,当然知道那不是真刀,却不知那心里的刀居然也是可以藏起来的么?

老边凝视着小老虎,目光中深藏宠溺之色,心思颇有些复杂;“人心里的东西,要藏起来,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得看是什么人。你的大舅子,是个很聪明的人,对他而言,心里藏点东西不让人知道,应该是很简单的事。”

小老虎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藏着自己心思呢?”

老边轻轻一声冷笑,悠然道:“利刃藏于匣中,自然不是因为不想用,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再现锋芒。”

见小老虎仍有些不明白,老边干脆把话挑明了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么?”

小老虎茫然摇头。

“我是要告诫你,今后在吾诃子面前,多个心眼!”老边正色道,“你要记住,你和吾麻成亲,做了夫妻,自当祸福一体。但是吾麻是吾麻,吾诃子是吾诃子,他们二人虽是至亲,但是你却不能将他们混为一谈。”

“你成婚之后,我会把虎字营和英字营的兵权正式移交给你。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老边深深注视着小老虎。

小老虎心神激荡,骇然看着老边,听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得——分清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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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喜事(三)

小老虎离开的时候,心里仍是波澜起伏。老边坐在堂上没有起身,看着小老虎的背影出神。一旁转出边伍,手上端着一碗汤药,奉于老边案上。在军中时,边伍是哨骑统领,离了军中,便常侍与老边左右,如同贴身侍卫一般。

“边伍啊,你说,我今日和虎娃说这些话,是不是急了点?”老边有些怅然地问道。

老边此问却有些不合身份了,他是边伍的主人,身为仆下,边伍怎敢随意置评主人的举动?边伍瞧了瞧老边的神色,很是专注,好像真的在等他的答案;于是小心斟酌着措辞道:“论年纪,小郎满打满算,今年也只不过十七八岁,主人再磨练他两三年,小郎天资聪颖,一定不会辜负主人的期望。”

老边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是吃力,笑声连着咳嗽声,一直不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如今的凉州,看着兴旺,其实暗流涌动;这兴旺景象,也维持不了太久。”

边伍心里一突,强笑道:“有主人压着,谁敢乱来?”

老边自矜一笑:“不是我自夸,若我在一日,凉州就有一日太平,只是……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一会,很难好的起来了。”似乎要佐证自己的话,老边一言说罢,又是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声,痰中微见血腥。身上的箭伤创口处隐隐作痛,那一箭,给老边造成的伤害,其实远远超过了众人的预料,也是老边有意隐瞒了伤情。

边伍是唯一的知情者,闻言愕然,面露悲戚之色。

“少给我摆出这么一副爹死娘嫁人的苦相,给谁看呐?”老边笑骂道。

边伍强作欢笑,赶紧擦去眶中泪痕。

“我眼下最不放心的,还是那小崽子。”老边长叹道,“依我的本意,若是再有几年时光,好生看护那小子,悉心教导一番,到他加冠之年,再放手让他自己去闯,我也能安心。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吾诃子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不可依凭。偏偏因为他和吾麻的关系……我最担心的,就是虎娃在他手里吃亏。”老边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

边伍疑惑不解,问道:“主人既然对吾诃子有戒心,为何又一力推动小郎和吾麻小姐的婚事?”

老边道:“这婚事是我和迷钳兄弟定下来的,若是失约,便是失信于故人,这种事情可做不得。再者……如今凉州各部的局势,纷乱芜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虽说老夫还有几分薄面,还能镇得住,其实也有些力不从心了。这种时候,能拉住良吾部落与老夫站在一起,做起事来,事半功倍,岂不是好?”

边伍心悦诚服:“主人明见。”

老边对边伍的话没有回应,而是陷入长时间的沉思当中。过得许久,他突然回过神来,沉声说道:“边伍,有一件事情,我要交待你去做……”

…………

踏雪乌骓马驮着小老虎,在官道上飞奔;若是马儿能如人一般思考,一定会觉得自家命苦。刚刚回到允吾不到两个时辰,气都没有喘匀呢,又被自家主人拉了出来,飞奔回榆中。他们不是刚刚才从榆中走到允吾的么?既然要回去,有事儿干嘛不先做完喽啊?

小老虎骑在马上,心里一团火热,面上也是喜滋滋的。去允吾城之前,小老虎还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成亲了,此刻又返身回榆中,却是为了请到一个好兄弟,去参加自己的婚宴。那个兄弟,只有自己能请来,旁人去,莫说请不动它,怕是连命都得丢了。…,

小老虎要请的,是自己的好兄弟,那头陪着他游走山林,与他一同长大的斑斓猛虎。

马蹄阵阵,飞驰电掣,耳旁只听到呼呼的风响,却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半点寒意。小老虎此时仍禁不住回想着自己说出请“虎哥”赴宴时,老边那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记得当时,老边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相似,瞪着一双眼珠子,好像恨不得一脚把小老虎踹出门去。

“把老虎找来赴宴,亏你想得出来!”老边连声怒喝,声震梁柱,几乎要掀开了屋顶;“这里是允吾,是金城郡治,不是边家庄的后山!把老虎找来,你是找他赴宴吗?你想把赴宴的宾客送给它吃啊?”

“虎哥很有分寸的,你不记得当初第一次见你,他不是挺老实的么?”小老虎振振有词地辩解,“要不然,你们几个早让他给吃了。”

老边气得随手拿起案上的物事,不管是什么,抬手就砸。拿东西砸,也算是老边教训小老虎的独门手段之一了,经过多年练习,手法极是纯熟;小老虎左躲右闪,躲得很是狼狈。

“放心啦,老边;到时候我会看住它的。”小老虎一边躲一边说。

老边断喝道:“那天你小子是要成亲的,还管着它?你以为你是跟老侯成亲啊?”

小老虎一愣,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笑得有些痞赖:“你叫我娶的,不就是母老虎么?”

老边也是一愣,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小老虎看老边似乎不再生气,畏畏缩缩试探道:“怎么样,我去接了虎哥来。”

老边大怒,没好气地挥手赶人:“滚滚滚,到时候出了事你自己负责,惹老子不高兴了,连你带那老虎,凑一块扒皮!”

小老虎兴高采烈,骑了踏雪乌骓就出了城。

踏雪乌骓马快,单人独骑,没有人拖后腿,不过半天功夫,就跑回了榆中,到边家庄时,眼看夕阳将将到了山尖上,很快就要落下去了。

虽然天色将晚,却于小老虎无碍。小的时候混迹山野,走山中夜路,小老虎也是驾轻就熟,没有半点不适。

边家庄后山林木茂密,山却不甚陡,小老虎更是走惯了这条山路,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不一时就深入山中,眼瞧着前面就是安置虎哥的小山谷了。谷中隐约可闻几声虎啸,小老虎面色一喜,更加快脚步,几乎是扑进了山谷。

“虎哥,我来找你了!”小老虎好像回了自己家,进门与自己手足兄弟打招呼一般。

此时天色已晚,夜色笼罩山谷,林木婆娑,摇动重重乱影。小老虎一脚刚踩进谷内,就听得一声凌厉的虎啸,一头猛虎当头扑至,张嘴就朝他脑袋咬了下来。

虽是夜色之中,小老虎依然看得分明,那头老虎的体型、毛纹都与自己的虎哥有差异——这不是他所熟悉的虎哥!

小老虎不由心头一突:虎哥却哪里去了?

第二更完,睡觉,明儿还要出任务。没完没了的活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喜事(四)

虎是百兽之王,至少在山林里是这样的。寻常人遇到一头老虎,脚力好的,撒腿就跑,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跑不动的,只能祈望那老虎已经吃饱了肚子,没打算拿自己加餐罢了。不过对小老虎而言,面对一头真老虎,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甚至还有闲暇仔细观察了一番朝自己扑过来的这头猛虎,而且一眼就看了出来,眼前这头猛虎其实是个母的。

虽然母虎出现得突然,来势更是凶猛,但是小老虎的反应却更快一分;左手一抬,用手掌在母虎的下颌处一托,就是这么看似轻易的一招,生生将硕大的虎头托高了半尺余。小老虎随即一个躬身,钻到了母虎的腹下。

从小和虎哥一起长大,小老虎深知老虎的习性;正面面对老虎时,是最危险的,老虎的前爪和口中利齿,会轻而易举地将对面的猎物撕成粉碎;站在老虎背后也是危险的,虎尾一扫,足可断木裂石,卦中说履虎尾,就是形容身在险境。赤手空拳者要想对付一头扑食而来的猛虎,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寻机会翻身上了虎背,让老虎的爪牙完全失去用武之地,但是骑虎难下,没有武松一般勇力,还是不要轻易做这种尝试。

第二种办法,就是小老虎现在用的,往老虎肚子上招呼。老虎虽是猛兽,但是腹下依然是其软肋,以小老虎的一身巨力,一拳就能将母虎打得肠穿肚烂。若是更狠绝一些,小老虎连出拳都不比,只需伸手一掏,就能把母虎的心脏生生给掏出来。

不过小老虎没有动手;因为就在这头母虎扑到面前的时候,山谷中又传来一声虎啸;那啸声是别的老虎发出来的,而且是小老虎自幼就听惯了的,再熟悉不过。在出手的一刹那,眼角余光扫过,小老虎清楚地看到,另一只斑斓猛虎自草丛中一跃而出,冲着自己低声吼叫。

看到熟悉的虎哥出现,小老虎心下一宽,临时收回了即将出手的杀招;他斜身一探,肩膀一扛,顶着母虎柔软的腹部,气聚丹田,一声厉吼之下,猛地一使力,将扑来的母虎整个儿扛了起来。

“嘿!去吧!”小老虎一声大喝,趁着肩上猛虎的利爪抓下来之前,将母虎猛地甩了出去。

老虎都是铜皮铁骨,这么一摔能有什么用处?被甩出去的母虎在地上打一个滚,毫发未伤地站起来,虎目凶光毕现,厉吼一声就想再扑上来。小老虎微微一笑,凝神蓄势,就要再战一场。

就在一人一虎对峙不到刹那光景,尾随而来的虎哥同样一声吼叫,闯到了小老虎面前。

在小老虎惊讶的目光中,那个从小陪伴他长大的虎哥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扑过来亲热,反而背对着小老虎,朝着先前攻击小老虎的那头母虎一声厉啸。而后,两头老虎就那样你一声我一声地吼叫着,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小老虎瞪大了眼珠,惊奇不已。

过得好半晌,两头老虎很有默契地一齐收声,而后互相靠拢,挨挨擦擦,甚是亲密。而后,虎哥在前,母虎在后,乖巧地走到小老虎面前。虎哥舔着小老虎伸过去的手掌,回头看看身后的母虎,又抬头看看一脸惊奇的小老虎,这情形,仿佛要将母虎引见给自己朋友一般。

不等小老虎想明白,虎哥扭头朝着山谷深处连声吼叫,随即就见枯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不一时,钻出两只毛绒绒的小老虎来——这是真正的小老虎。两只小虎此时比猫儿还小两分,腿脚尚未结实,一路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在虎哥连声吼叫的催促下,笨拙地走到虎哥面前。…,

小老虎就是再糊涂,看到眼前情形,那还能不明白的?当下一声怪笑,扑上去圈住虎哥的脖颈,连连拍打着,又惊又喜地叫道:“好啊,我还没娶到媳妇呢,你居然就先找到伴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而且连崽儿都下了……对得起兄弟么?”

一人一虎欢快地在雪地里打滚,人的笑声混着虎的啸声,在漆黑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只有空寂的山林和白皑皑的雪山,能够感受到他们无忧无虑的欢乐。

…………

第二天天亮时,虎哥一家四口就跟着小老虎下了山。

也不知道小老虎是怎么跟他的虎哥交流的,更不知道虎哥是不是真的明白小老虎要娶媳妇办婚宴的真正含义。总之,它们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就跟着小老虎踏上了回允吾的路程。一路上小老虎张弓打猎,两头老虎趁机捕食,远近相宜,大展神威,几乎将沿途飞禽走兽打得尽绝。亏得时近冬日,路上行人稀少,才没有引起恐慌。饶是如此,也仍有几个行路人着实被吓得魂飞魄散的。

因为有两只小崽子的缘故,一人四虎走得很慢,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到允吾城下。刚到允吾城下,就听到城头一阵急促慌乱的鸣金声,随后涌出无数兵丁;门洞里的兵卒挺枪执刀,一致对外,城头上张弓搭箭。

小老虎好笑地看着眼前如临大敌的阵势,指着城头上大喝道:“张绣,你眼睛瞎了,不认得我了?”

城头上的守门将原来正是虎字营麾下的降将张绣。虎字营毕竟是老边亲军,此刻老边坐镇允吾,城防自然要交给亲信兵马。小老虎一回到允吾,虎字营与英字营就立即接管了城防,张绣因为大战期间兢兢业业保护老边,博得了信任,如今也水涨船高,被老边委派掌管东门防务,可可撞见小老虎回来。

此刻听到小老虎半真半假的喝骂声,张绣有些哭笑不得;身为部下,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家主将是谁?问题是,眼下城下可不止一个小老虎,他马前还盘踞着两头真老虎啊!允吾城可不是什么荒村野店,这里是金城郡郡治所在,城中人烟稠密,至少有五六千人口在城中常住,张绣守门有责,却怎么敢放两头老虎进城去?

小老虎可不管张绣的为难,他是从小和虎哥一处玩惯了的,根本不觉得老虎有什么可怕,在城下一叠声叫门:“快快开门,放我进去。”

两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拱着拱着从小老虎鞍前的皮袋子里钻了出来,惬意地打着呵欠,而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高大黑沉的城墙,还有那一帮浑身战栗仿佛打摆子一般的士卒。

周末事儿多,只有一更,周末会多一些,我保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彪悍(一)

千算万算,没算到今儿又加班了;赶年终材料到十一点多,这一更先凑活下。唉,越欠越多了。感觉好像我的工作不适合搞码字这种爱好

大小四只老虎终究还是进了城。不过小老虎被老边提溜去教训了半天。在老边面前一副老实模样的小老虎,听完了教训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关心虎哥一家的安置,亲自跑前跑后地安排;老边刚刚的一顿教训被他全部抛诸脑后。

北宫伯玉几个笑话小老虎,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记挂着虎哥,是不是觉得山外的日子还不如当初山里的日子?这话也是在调侃老边——瞧瞧你教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个野孩子?

话传到老边那里,老边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搭理;至于小老虎,却压根就没听到这些话。这几日来,小老虎就一直和虎哥一家泡在一块,有那么两头老虎看着,哪个不怕死敢走到他面前去?就更不用说嚼舌根了。

不但是人,连畜生都离得小老虎远远的。为了安置四头老虎,小老虎特意将自家后院一座马厩腾空了,改做了虎窝;马厩里除了四头老虎,就只剩下踏雪乌骓马这样的马王还能安心住着。

不知道老边和吾诃子两个是怎么想的,他们为小老虎和吾麻安排的婚期十分紧迫,几乎刚刚过完正月,就要为两人办喜事了。允吾城里城外,忙得团团乱转。边夫人亲自上阵,指挥家中上下人等,看模样比当初她亲生儿子边靖成婚时更要上心,将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老虎却是个大松心,明明他是新郎,偏偏诸事不管,每日里不是去军营练兵,就是出门打猎。每此出行,身边必定要带着四头老虎,招摇过市,看得人啧啧称奇。毕竟老虎是百兽之王,常人眼中再凶猛不过的凶兽,如今却对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郎服服帖帖,出入相随,如何不让人惊叹。这种惊叹很快就变成了对小老虎本人的敬畏,乃至于恐惧。

从古至今,被冠以虎将之名的不知凡几,可是谁见过有人身边真正跟着大老虎当长随的?

——什么叫虎将?这才叫名副其实的虎将!

…………

日子过得飞快,仿佛眨眼之间,小老虎的婚期就到了。

这一天从起床时候起,小老虎就突然发现,自己万事都不由得自己做主了。要说旁人能压制小老虎让他乖乖听话,自然是天大的笑话,可是有边夫人亲自压阵看着他,小老虎不老实都不行。

于是,一干仆妇七手八脚,给小老虎梳妆打扮;走出门一看,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一干人笑得直打跌。好好一个老虎崽子,居然被打扮成得花团锦簇,活活变成了大花猫一般。

小老虎一张脸沉得快滴下水来,偏偏边夫人再三叮嘱,今日无论如何不许犯浑,更不许发脾气胡闹。眼见小老虎不敢发作,北宫伯玉愈发嚣张,笑得顿足弯腰不说,一根手指指着小老虎脸上妆扮,几乎要戳到眼睛里去。

小老虎气不过,但是边夫人看着又不敢乱来,想了半晌,突然打了一个尖锐的唿哨。众人错愕间,就听到后院传来连声虎啸。不一时,就听到“噗噗噗”的踏足声;一叠声的惊叫从后院一路蔓延到前院,两头猛虎一口叼一只小虎,出现在前院大门前。伴随它们一路而来的,不知惊了多少仆妇家丁,打碎多少锅碗瓢盆。…,

兽王驾到,百兽辟易。一群人齐步后退,躲出八丈远,只留下小老虎一个与虎哥一家亲热。小老虎暗自得意——来啊,看谁还敢忘我跟前凑。

边夫人气得横眉倒竖,严词喝令:“虎娃,把这些老虎都给我赶回马厩去。不是和你说过了,今日不许你胡闹,怎么不听话!”

小老虎脸上一苦,讨好地朝边夫人笑着:“阿娘,我带它们一起去吧。我保证,虎哥跟它媳妇都不吃人!”

老虎吃不吃人,是你能保证的吗?边夫人怒道:“不许!你要再犯浑,看我怎么收拾你——快把它们带回马厩去。”这四头老虎,两个小的也就罢了,不过是大猫一般,与人无害;两个大的却不同,除了小老虎亲自引带,没人指挥得动。

小老虎磨磨蹭蹭,还想向边夫人求情;礼仪官连声催促道:“吉时已到,新人不可误时……”

小老虎眼睛一亮,连声答应着,一腾身跳上马去,回头朝边夫人道:“阿娘,吉时到了,来不及送它们回去了,我带着去城外走一遭,不妨事的。也叫吾麻见见虎哥。”说完拍马就走。

边夫人哭笑不得;大喜的日子,谁会带着老虎去接新娘子的?还叫吾麻见见虎哥,你就不怕吓着你媳妇?虽是暗嗔小老虎淘气,看着远去身影的目光中,却满是宠溺之色。

小老虎怕了边夫人,一路拍马疾行,两头大虎叼着两只小虎紧紧跟上。在他们身后……身后就没有人了。

本来嘛,老边身为凉州盟主,小老虎相当于是他义子身份,如此人物成婚,排场必不可少;依边夫人的安排,接亲路上,身后鼓乐自当齐全,再加上送聘礼物事的,随身帮事的,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人,是要紧跟着新郎官的;可眼下新郎官马快不说,屁股后头还跟着两头大老虎,叫人看着心惊胆战,浑身直冒寒气,谁还敢靠近前去?

于是小老虎一路直到城外,闯到良吾部落大营门前的时候,营中上下见了他马后的两头老虎无不是大惊失色,人人刀枪并举,几乎都要列阵布防了——谁都没想到竟是新郎官到了。

等小老虎表明了身份,原本应该跟在他身后的鼓乐等随从才紧赶慢赶地跟了上来。良吾部落知道是自家姑爷来了,好不尴尬,赶忙收了刀枪,打开大门,迎接入内。看着小老虎大摇大摆入营,往吾麻营帐而去,不少人心里暗自嘀咕:“这回可算是长见识了;活了半辈子,就没听说过有谁带着老虎接亲的——要算特立独行,咱们姑爷算是凉州第一人了。”

吾诃子此刻就守在妹妹营帐里边。他与吾麻父母早亡,长兄如父,妹妹的婚事自然是要一手操办的;此刻守在妹妹营帐里边,也是代行其父职责。一听说姑爷来迎亲了,吾诃子摆足长兄架子,掀帐而出,还没等说话,抬头一眼就看到两颗硕大虎头,等着铜铃也似的大眼,好奇地往营帐里头探头探脑……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彪悍(二)

吾诃子一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牢牢钉在地上,一分一寸都无法移动。一阵风吹过,帐门随风摆动。此时尚是冬日,寒风彻骨,吹得吾诃子后背一阵一阵凉飕飕地,从心底往外一个劲地打冷战。

“老虎,你胡闹什么呢,大喜的日子,你带这两头大虫来!”吾诃子迈不开步子,好歹还张得开嘴,硬着头皮数落小老虎。

小老虎此时就站在十几步外,笑嘻嘻地看着吾诃子出丑。他没管吾诃子的责备,扯着嗓子朝帐门里喊:“吾麻,快出来,我和你说的虎哥来了,你不是一直想见它么?”

帐内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真的吗,虎哥来了,在哪里,在哪里?”伴随着欢快的追问声,就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大帐深处一直延伸到帐门口。

除了吾麻的惊喜,还有几个女人的焦急声音混杂其中:“小姐,不行,妆还没有画好;哎呀,不能现在就出去的,这样失礼了,不行的……”

吾麻不耐烦地呵斥:“走开走开,成亲就成亲,谁许你们来管我了?”而后帐门一掀,就见吾麻一张俏脸露了出来。

小老虎看到吾麻出来,心下就是一喜,注视着她的小脸,一时有些失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老虎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习惯了看到这张明亮的俏脸,一看到她,就好像从心底里都亮堂起来了。

偶尔的时候,小老虎还会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与吾麻见面的场景;有欢笑,有淘气,有争执,甚至长大后第一次见面,那个小丫头还是拿着一柄宝剑来跟自己打招呼。那个时候,两个人谁看谁都不顺眼,当时的小老虎,一心就想着让这丫头离得自己远远的。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会习惯了看到这丫头呢?什么时候开始,看到这丫头的笑容,自己会从心底里感觉到温暖呢?

小老虎搔了搔后脑勺,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事情,似乎就那么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不用刻意去做,去想。有些人,生来就应该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无需你寻寻觅觅,自然会闯到你的生活里来。

小老虎怀着温暖的心房,端详着吾麻的脸;两三个月没有见,他是真的有些怀念。

“哎呀!”吾麻刚一出帐,就惊叫出声来。虽然一直听小老虎说起虎哥,让吾麻心里念念不忘想见一见,可是真的与老虎如此近距离打照面,仍是让小丫头心头惴惴——眼前的老虎居然还不止一头。

吾麻身后,还有几个仆妇跟着她出来,一个个嘴里都不闲着:“小姐,不能出来啊,这个时候应该让首领出面和……”话还没有说完,就是连声尖叫,一个个仆妇走着出来,却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回去。

“别怕,虎哥很和善的。”小老虎怀里还抱着两个小的,“你瞧瞧,这家伙做事不地道,居然不声不响就偷偷找了媳妇,连崽儿都下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吾麻一瞧小老虎怀里两个毛绒绒的小家伙,登时眉开眼笑,一双俏目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张开手喊道:“给我瞧瞧,给我抱。”

虎哥身旁的母老虎不高兴地吼叫一声,吓得吾麻一缩手,惴惴道:“不能抱吗?”看着一对猫儿似的小虎,眼睛都舍不得挪开。

小老虎也被这一声吼惊了一下,猛然醒悟:“自己和虎哥两口子呆惯了,却忘记了,吾麻是没有见过它们两口子的,两边还生分着呢,怎么肯让她抱自己孩子?”…,

到底还是虎哥心眼好,懂得关照兄弟,回头朝自己婆娘吼了两声,那母老虎悻悻地匍匐与地。小老虎念叨着:“到底是兄弟。”忙不迭地将两头小虎放到吾麻怀里,好似献宝一般。

两头小虎突然落到陌生人怀里,很是不适,挣扎着想要下地,四肢还到处乱挠。吾麻一手一个,根本抱不住;小老虎上前帮手,按住两只小虎的爪子,装模作样吓唬:“闹什么,闹什么,这是你婶娘抱你们,不许闹!”小虎习惯了眼前这“叔叔”的气味,果然就不闹了。

吾麻俏脸微红,却不舍得放下小虎,娇嗔地瞪了一眼,问道:“小家伙喜欢吃什么呀,我去找些吃的喂它们。”

“不用不用,在家里天天吃撑了肚子,刚刚才吃了过来的。要喂它们,还是等回去城里,我每天都准备好了的。”小老虎拿手指逗着两个小家伙。

“那还等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我要亲自来喂。”吾麻迈开步子就走,“它们都吃什么呀,不挑嘴吧?”

小老虎赶紧跟上,为媳妇解释:“挑嘴着呢,我喂了十几天,现在这嘴越来越刁了,不是鲜肉还不吃,累得我天天出去打猎……这寒冬腊月的,哪找那么猎物去?”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俩小祖宗,不吃就闹。刚回来的时候,比猫儿还小,这不到一个月,长得比猫儿大出两三圈去了……”

小俩口边说边走,渐渐远去,把吾诃子一个人晾在大帐门口。吾诃子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喊道:“喂,礼仪未行呢,喂,你们两个……你们是成婚呐,迎亲礼不是这样的……”哪有这样成亲的两口子呀——吾诃子哭笑不得——两句话没说完,就这么跟着走了?

小俩口自顾而去,任吾诃子憋得面红耳赤,着急上火,他们俩是一句都没听见。

远远的,传来吾麻清脆的笑声,间或伴随着几声虎啸。

“这丫头,难得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吾诃子远望着妹妹的身影,心底泛起一丝欣慰。

…………

小老虎三下五除二把媳妇拐了……接了回来。他那离奇的迎亲方式早一步已经传回城里,引得众人哄然。接下来的酒宴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羌胡习俗,新婚娘子也没有说独守洞房干等的,小两口大大方方,一起出来招待宾客。

这个时候,就显出吾麻的本事来了。

小老虎鲁直,不怎么会应酬,被众人三言两语调笑,立时就乱了分寸,不知该作何应答。正自尴尬的时候,吾麻挺身而出,应答如流,指东打西,尽显泼辣,诚有挥斥方遒之气概,将一干无良宾客的调笑逐一反击回去。

北宫伯玉被吾麻骂回来之后,偷偷抹了把汗,悄悄对小老虎说道:“小子,你媳妇可厉害着,你可小心些,别学了李文侯那窝囊样……”结果话没说完,被小老虎一把摁住,将头摁进酒缸里去了。

喝了一肚皮酒,好容易挣扎起来,北宫伯玉还不知死活,满脸淫笑:“我说虎崽子,一会儿洞房,老边事先教过你没有,要不要做叔叔的我临时教你两招?”

小老虎一本正经:“用得着教么,我在山里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些个走兽,一公一母,发情的时候我见多了。”

北宫伯玉如五雷轰顶,呆了半晌,木然拍了拍小老虎肩膀:“小子,我小看你了,你行啊……”…,

…………

婚宴热热闹闹,却终有尽时。等小老虎和吾麻被送进洞房,立刻就有几个鬼鬼祟祟地摸到他院墙外头。

“嘿、嘿,我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说起来都是虎娃儿的叔叔伯伯,跑去听侄儿的洞房,合适吗?”滇吾是厚道人,总觉得有些不妥。

李文侯不耐烦道:“你不合适你回去呆着去。这洞房是随便都有机会听到的么?像这虎崽子一般的,一辈子能见着几个?”

几个人手脚并用,爬上墙头,趴在上边往院子里一瞧,不由得暗自叫苦——这洞房是没得听了——院子里两头大老虎,就趴在洞房的窗底下呢;两只小虎许是白天玩累了,一边一个,趴在父母的胸口下呼呼大睡。

北宫伯玉不甘地啐了一口,骂道:“我说那小崽子怎么那么起劲,跑了几百里路招两头大老虎来,原来是找来给他看洞房的。”

李文侯有些丧气:“伯玉,怎么办吧?要不,咱们下去?听说这两头老虎都乖着呢,从没咬过人。”

“要去你去!”北宫伯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两头老虎不咬人是不咬人,可那都是虎崽子在旁边看着。现在虎崽子忙着洞房伺候媳妇呢,现在下去,万一那俩老虎突然心血来潮,想给自家孩子准备宵夜怎么办?

“那我们回去?”滇吾建议道。

“听不着了,不回去怎么地?”北宫伯玉灰心丧气。

众人刚刚跳下墙来,突然就听到里边有人说话,声音还不小,墙外都听得见:“就是这样的,原来你来的时候,有人教过你啊!”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竖起耳朵,接着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是啊,你怎么知道这个事儿的,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过女人了?”

“没有,真的没有!我是见过山里的禽兽发情的时候,都这么干的……”

“哎呀,不对,不是那里……”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墙外一干大叔大伯面色木然,好半晌,李文侯叹了一句:“这小俩口,也太……彪悍了……”

第一章 变化(一)

凉州的春天一向来得很晚。直到四月,地上的积雪才完全融化。融化后的雪水汇入江河,令各处水势大涨,也就是北方人常见的春汛。充沛的水量滋润着农田和牧场,熬过严冬的人和动物们惬意地享受着生机勃勃的春光。

相对于原野上浓郁的春天气息,小老虎此时只感到无比的沉闷;他此时正坐在原先金城郡衙署的大堂上,与凉州联军诸多首领比肩而坐。周围嘈杂而激烈的吵闹声让他不甚其烦,却又避之不能。

与当初汉阳会盟时相比,今日在座的首领中,少了许多熟悉的老面孔,同时也多了不少新面孔。这些新出现的面孔当中,有的是小老虎认识的,比如马腾、杨秋、吾诃子等等;还有的人小老虎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例如刚刚投降过来的李相如、黄衍等人,小老虎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

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小老虎对这些人的出现并未表现得太过在意,因为这些人当中,如吾诃子是早就参与凉州军中,只不过此前没有机会共聚而已,今日出现,不足为奇;至于其余人等,几乎都是小老虎——或者说是凉州军——的手下败将,何足挂齿?真正让小老虎为之动容的,只有一个人——王国王子邑。

王国是凉州名士,他在狄道开设狄道书院,广收门徒,凉州十郡,都有他的学生。而且王国收徒,是来者不拒,不论富贵贫寒,甚至不分汉羌夷狄,都是一视同仁,颇有孔圣人有教无类之遗风。据传言,狄道书院最鼎盛时,有学生二百余人,每次王国亲自开讲的日子,家中庭院就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人甚至找不到落足之地;无奈之下,王国只好在狄道城外的开阔地上设毡帐为堂,学生们露坐于野听讲。

前后十几年,王国的学生遍布凉州,在凉州寒门和许多汉化的羌狄部落中,王国拥有无与伦比的声望。可就是这样一个广受崇敬的大儒名士,如今却堂而皇之出现在诸多反贼的聚会之中,着实让小老虎惊异不已。

小老虎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王国。老边也曾特意带着他去狄道城,拜访过王国的书院。当看到书院中汉人、羌人、氐人、狄人混坐一处,虽然衣着打扮不同,却同样专心向学的场景时,老边曾不无感叹地说了一句话:“王子邑有大毅力,此事若成,其功在千秋,胜段纪明多矣。”

这句评价让小老虎印象深刻;老边对段颎的崇敬之情世人皆知,但是他对王国的评价竟超过了故主段颎,可想而知,他对狄道书院的称许是何其之高。

小老虎注视着王国,有些出神,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是老大的失礼。王国原本一直在闭目养神,对周围的吵闹置若罔闻,但是在小老虎目光的注视下,仿佛有所察觉,睁开眼来,没有任何迟疑地将目光投注到小老虎身上,温和地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

小老虎与王国目光对视,心头略有所觉。从王国那轻轻一瞥的眼神中,他能清楚地看到深蕴其中的一抹从容自信,这与老边给他的感觉十分相似。

“怎么可能呢?”小老虎摇了摇头,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心中有些骇然。在他的心目中,老边是无所不能的,王国一个教书先生,怎么能与老边相比?

小老虎摇晃着大脑袋,将自觉不合适宜的想法赶走,不经意间又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韩遂。此时韩遂正面红耳赤地与人争论着什么,情绪很是激动,双手在身前无意识地挥舞着,随着他说话的语气作出不同的手势,他好像在席上有些坐不住,随时都会跳起来。…,

不过小老虎注意的不是韩遂本人,而是安安静静坐在韩遂身侧的一个少年人。那个少年人坐在韩遂身侧稍稍靠后一点的位置,就好似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一张方脸,眉目刚毅,面色沉静,古井不波。

从这个少年人的坐姿与神态,小老虎就可以轻易地判断出,这个人武艺不凡。小老虎知道这个少年人的名字,他叫阎行,是金城阎氏子弟,据说,与阎忠还沾着亲。

阎行是最近刚刚投效韩遂的,以其文武才干,很得韩遂器重,被韩遂引为心腹,出入相随。小老虎心里有数,自从凉州军击破官军征剿之后,凉州境内原本对凉州联军不利的风向迅速扭转,甚至比当初汉阳会盟时更为有利。当初老边会盟诸部,加入联军的只有羌氐部落,几乎看不到凉州汉人豪强的身影。但是此番大破官军之后,陆陆续续就有凉州的豪强大族主动向联军靠拢过来——阎行投奔韩遂,只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他眼下也只是一个小人物。

凉州军中的新人,不仅仅有阎行这样的新锐少年,还有一些,是早就名闻凉州的大人物——比如李相如和黄衍。

小老虎也没有忘记观察这两位曾经的郡守大人。在小老虎眼里,李相如和黄衍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在嘈杂的大堂上,李相如显得有些惴惴不安;或许,与一大群曾经被他认为是粗鲁无知的羌氐首领坐在一起,确实会有些难堪,所以他始终都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坐在王国身旁,却没有王国那样的定力,左顾右盼,目光慌乱犹疑。

相较而言,黄衍的气度更加沉稳,俨然还是当初一郡之守的模样。不同于李相如与王国坐的很近,黄衍与他的“老朋友”吾诃子的座位离得很远,但是他始终用一种愤恨不满的目光在注视着远处的老对手。

“不甘心?”小老虎随意地猜测着黄衍的心思,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堂里的声音突然小了很多,许多人的目光都已经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老虎,老虎!”韩遂的声音在小老虎耳畔响起,“我刚才问你话呢,对出兵汉阳之事,你是个什么意思?”

小老虎醒过神来,他环视着堂中,众人也都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复杂的意味。

小老虎微微一笑,正色道:“从今天开始,我不叫老虎,我叫岑风,字於菟。你们不要叫错了!”

第二章 变化(二)

听到小老虎这么一本正经地重申自己的名字,韩遂不禁莞尔。大堂之内,如北宫伯玉等羌氐首领倒没怎么地,但是如李相如、黄衍、成公英等人,还有精通汉学的吾诃子,无不是面带嬉笑——就连一直闭目危坐的王国老夫子,虽然眼睛不张,却也是嘴角含笑。

“於菟不就是老虎,老虎不就是於菟,说来说去还不是同一种畜生?老边做事太不着调,怎么能给孩子取这种字号?也就是你这虎崽子缺心眼,居然还拿这种名字当宝。”韩遂心里心中暗自讥讽,但是面上却还得装模作样,迎合着说道:“好吧,於菟贤侄,你就说说,咱们该不该出兵汉阳?”

小老虎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在座之人,神色迥异。滇吾面带希冀,他是期盼着尽快用兵冀城的,毕竟汉阳是他老巢所在,冀城又与他所占据的阿阳城相距不远;这么一颗钉子钉在身旁,委实令滇吾坐卧难安。适才的争论中,他也是韩遂最有力的支持者。几个同样出自汉阳郡的部落首领也和滇吾同样想法,只不过实力微弱,人微言轻,一直都不敢开口。

最激烈反对用兵的,是北宫伯玉、李文侯、宋建等人,从进了大堂开始,他们就一直与韩遂争论,因为口才不好,时不时被韩遂说得无言以对,面红耳赤之余,干脆拍着桌子硬顶,近似耍赖一般。小老虎倒是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们三人的部众,都是老边出征三辅时的生力军,连番恶战之下,北宫伯玉和宋建两部都伤了元气,眼下实力未复,不怎么愿意仓促出兵;至于李文侯,那是众所周知,从来都不愿意打仗的主。

今日议事,争得最凶的,就是他们两拨人。但是堂中更多的人,却保持了沉默。

小老虎目光四顾;王国依然闭目养神,似乎神游天外,他身旁的李相如垂目观膝,一言不发。吾诃子和黄衍虽然仇隙颇深,此时的举动却不约而同地相似,都是一副看热闹般的神情。至于马腾、杨秋等辈,实力不强,资历也不够,新来乍到,本身没有多少发言权,也很自觉地没有说话。

“於菟,你怎么不说话呢?”韩遂不耐烦地催促道,“老边因病不能来,又命你执掌两营,代他前来议事,就是指定你来代替他拿主意的,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小老虎觉得有些头疼。临来的时候,老边特意将小老虎叫去,叮嘱他说:“你去议事,要多听、多看、多想,但是切记有一条,绝不许你说话,尤其不能做出任何决断!”

小老虎当时就有些为难:“难不成,要我装哑巴?”

老边一个爆栗就凿了过来:“只是叫你不要乱说话,谁叫你装哑巴了?”

“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跟人闲扯淡,不许说一句有用的话?”小老虎明白了点。

老边赞许道:“就是这个意思,不管谁要问你军政大事,你都不要开口,实在不行,全推到我头上来——我叫君华陪你去,让他多提点你一二。”

当时老边说的郑重,小老虎唯唯应下,此时言犹在耳,不料还真给老边猜到,果然韩遂就来逼问小老虎的态度。小老虎人虽然混了一点,但是大事情上不糊涂,尤其又是老边特意嘱咐过的,更不敢违拗;当下撇撇嘴,嘟囔道:“我不知道,得去问问老边。”…,

韩遂道:“老边不是不在这儿嘛,他指定你替他来议事,就是全凭你自己拿主意。”

“我没主意。”小老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老边不在这儿,可到底还是住在允吾城里,离着又不远,等我回去问问,着什么急啊?”

韩遂被噎得直翻白眼,不再继续逼问小老虎,转而笑着问吾诃子道:“诃子啊,你看你妹夫等着回去问老边,那又是什么主张呐?”

吾诃子自谦地一笑,环指四周说道:“在座的都是凉州英杰人物,许多还是吾诃子的叔叔辈,哪里有小侄说话的份。再者说,自家父亡故,小侄就一直滞留武威,对汉阳之事,所知寥寥,诚然不敢妄言。”吾诃子自幼读的是儒家诗书典章,言谈举止与汉人学子一般无二,一番话说得自然得体,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轻轻一推,就把韩遂的问题推开了去。

韩遂一连碰了两颗钉子,脸色就有些不好。北宫伯玉趁机嚷道:“这一仗本来就不该急着打。张温虽然跑了,但是还有两万官军驻扎在陇关上。谁敢说我们攻打冀城的时候,官军就没有援兵来?”

韩遂正憋着气,闻言勃然作色,反驳道:“冀城是汉阳郡治,又是凉州刺史部所在,此城在凉州可谓举足轻重,岂能不取?再者,正是因为官军驻守陇关,随时都有可能杀回凉州,才更应该尽早拿下冀城,让官军在凉州没有立足之地。”

北宫伯玉怒道:“若是攻打冀城时,官军来援怎么办?”

“官军新逢大败,士气低迷,其主帅张温也被解职,槛车递解雒阳;如今官军正是群龙无首,短时间里不会有援兵来。”韩遂自信满满地分析道。

李文侯颇有些担忧地说道:“可我听说,朝廷刚刚起复了皇甫嵩,命他回三辅统领大军。若真是皇甫嵩来了,他用兵可是不凡,能眼看着咱们打冀城而不动手?”

韩遂昂然道:“那就更应该及早动手,赶在皇甫嵩重整旗鼓之前,拿下冀城,以绝后患。”

“冀城城防严密,岂是说打就能打下来的?”北宫伯玉不以为然,“当初老边领着我们出金城的时候,不是照样不敢硬打冀城?你怎么就敢说,你一定能拿得下城池来?”

韩遂被逼问得一时无辞以对。老边的本事,大家伙都是知道的,韩遂也不敢厚着脸皮说自己就比老边厉害。即便他真的厚着脸皮说了,别人也未必信——当初武功城下一战,韩遂是犯过大错的,此事人尽皆知。只是叫北宫伯玉如此不留情面地抢白,韩遂心头亦大为不满。

韩遂说不出话,一旁的滇吾有些着急;他是极力支持韩遂出兵冀城的,如今眼见闹得有些僵,他只好出来打个圆场,温言道:“都是自家兄弟,不要着急么……”滇吾不善言辞,说了两句便卡了壳,不知从何劝起,就觉得有些焦头烂额了;四周看了看,除了正在争论的双方,其余的人里边,小老虎、吾诃子两个是明言不肯参与其中的,黄衍、李相如那是事不关己,怕是也不会出头的;至于马腾等人,即便开口,分量也稍嫌不够。看来看去,只剩下一个王国。

“子邑先生,你是凉州名士,又是边帅的朋友,想必眼光才学也都是高人一等的……这个事情……先生怎么看呢?”滇吾求救般看着王国。

一直遵照老边嘱咐,注意观察着众人的小老虎突然发现,王国脸上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笑意,在王国眼角眉间浮现,一闪即逝。

缓缓睁开眼来,王国微微一笑,淡然道:“老夫以为,文约与北宫首领,说的都有道理。”

第三章 变化(三)

王国的话一说出口,众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叹气,“哄”地一声,心中都泛起同一个念头:“子邑先生这是要和稀泥呀。”

王国面不改色,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冀城横亘汉阳郡腹心,乃是陇西、金城、武威、安定四郡通衢之地,若是任由官军占据,与我军而言,可谓如鲠在喉;再者,汉阳乃是从三辅入凉州最便捷的一条路,若是有朝一日,官军卷土重来,十之八九,还是会走汉阳郡,到那个时候,冀城就成了官军在凉州的踏脚石,不仅汉阳诸部身受其害,汉阳周边各郡,也将受制。”

韩遂越听目光越亮,忍不住问道:“依子邑之见,冀城必须取之?”

“当然该取。”王国不动声色,捻须颌首。

韩遂大喜:“子邑高明,所谓天下高见,多有相合,此言说得岂不就是子邑与韩某?”

北宫伯玉冷哼道:“合你的意,就是高见,不合你的意,就是蠢见。韩文约,你倒是分得明白。”

韩遂面色一寒,怒瞪着北宫伯玉,就要反唇相讥,却被王国打断了。

“北宫首领稍安勿躁,王某还有话说。”王国的涵养很好,对北宫伯玉话中的讥讽之意毫不挂怀。韩遂也只好装出一副高姿态,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神色间颇有些勉强。

北宫伯玉瞪着王国瞧了半晌,冷哼一声,坐了回去,算是默许了王国继续说下去。毕竟王国也是凉州名士,前番劝降李相如,为湟中部打通了追击董卓的道路,也是有功之人;而且他本人又是老边的至交好友,总还要看老边的面子。

“文约主张攻取冀城,一则平定汉阳全郡,扫除威胁;二则破坏官军在凉州的立足之地。的确是高论——只是有些事情却难免疏忽了。”王国悠然道。

韩遂的脸色越发难看,勉强按捺着火气问道:“还请子邑兄指点。”心里不痛快,韩遂的语气不免有些生硬。

对韩遂的不满,王国不以为意,淡然说道:“凉州诸部,此前征讨三辅,兵事不利,受挫而回,而朝廷大军蜂拥而入凉州;虽说被我们给打回去了,还杀死一个将军,一个刺史,可以说大伤筋骨,可是凉州诸部的损失也是不小啊。”

“於菟贤侄,你是虎字营主将,这一次征战,你是从头到尾都参加了的,战功彪炳,可谓凉州第一;你应该也清楚部下虎字营的损失吧?”王国和善地问小老虎道。

“虎字营……折损近半。”小老虎心下不免沉痛。一年多的血战,虎字营屡建战功,威风赫赫,但是风光背后,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原先五千精骑,现在只剩下约略三千人上下——其中还包括了许多伤愈归队的伤兵。更惨的其实是英字营,原先的老卒,如今只剩下一千出头;所幸大胜之余,抓获官军俘虏不少,还可以从中抽调填补,但是比起过去指挥那些老卒时的如臂使指,填补之后的两营,将士的默契和实力不免要下降几分。

王国没有小老虎那么多感伤,而是继续慷慨陈词,声音比之前略高了几分:“各位都明白了吧?虎字营屡战屡胜,仍不免损兵折将,耗损近半;那其他各部各营,损失又该有多大?”

被王国当面一问,众人不禁为之默然。诚如所言,这一仗凉州军虽然歼灭官军主力,大获全胜,可是自身的损失也是极大的。湟中部、句就吾、河关部都是出征三辅的主力,损失也是最大;其余一些小部落,虽然在官军入凉州之后明智地投降,没有和官军死磕,但是也不免被逼供给军需,征调青壮,他们本身实力就弱,更加承受不起损失。…,

“如今咱们元气未复,冀城又是凉州有数的坚城,贸然出兵,未必能胜;即便取胜,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若是不胜,不仅白白损耗自身实力,更会挫伤诸部军心士气。”

这个时候,韩遂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看,或许心中依旧不满,但是从神色间已经看不出来他的真实心境;他沉声问道:“那依子邑兄之见,这冀城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打终究是要打的,不过现在还不行。”王国话语平和,但是满怀自信,“我们还需要时间,整治兵马粮饷,恢复各部实力;待准备充分,冀城不难一鼓而下。”

韩遂冷笑道:“子邑兄说需要时间,可是我们恰恰没有时间。朝廷起复皇甫义真,克日到任。此人可不是张温之流,不会坐视冀城不理的。等子邑兄准备充分了,皇甫嵩也该准备好了,到时候,冀城依然难免一场苦战,反而失去兵力上的优势。”韩遂的神色依然能保持平静,但是说话的语气严厉,咄咄逼人。

韩遂话音刚落,堂中诸人皆有所触动,座间窃窃私语,赞同与不以为然者,各执一词。

王国面对韩遂的反驳,依然笑容不改,胸有成竹,悠然道:“文约身在凉州日久,恐怕于雒阳的旧相识不免生疏,想必还不知道,朝廷上上下下,其实有许多人恨不得傅南容去死。”

此言一出,不仅韩遂色变,连小老虎也为之动容,更不用提沙东连,此前一直独坐一隅不说话,此时却满是关切地盯着王国,等他说个分明。

“傅南容为人耿直,性情刚烈,在朝廷为议郎时,每有大事,必定直言切谏,深得天子器重,但是却为权贵所嫉恨。年前边帅统领诸部,计败皇甫嵩,深入三辅,京师震动。司徒崔烈建议朝廷放弃凉州,保守三辅,以节省军费。”王国娓娓道来,说起傅燮时不乏赞许之色,说起崔烈却是满面鄙夷。

“傅南容当时亦在朝堂,当堂驳斥崔烈,历数其过失,有理有据,说得崔烈无言以对。说到激烈处,傅南容甚至当堂高呼,杀司徒,天下乃安!一时朝堂震动,却也把崔烈得罪惨了。后来中常侍赵忠意欲招揽南容,又为其严词拒绝。”王国说到这里,神色间满是叹息之意;“崔烈是关东名门,又与大将军何进走得近;而赵忠乃是十常侍首领,傅南容刚烈正直固然令人起敬,却把朝中士人、宦官都给得罪了,如何还有容身之地?这一次出任汉阳郡守,其实是被朝堂各方势力联手排挤出来的;少不得,那些人心里或许还存着借刀杀人之意,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傅南容!”

第四章 议论(一)

这是今天第一更,今天一定有三更,写到下半夜也会写完的

屋里青烟袅袅,炉内炭火通红,散发炙热的温度。老边斜倚在胡床上,面无表情,盯着通红的炭火出神;因为冬日时的连番大战,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连累身上的箭伤始终不能痊愈,整整一个冬天,伤势反反复复,身体也因此虚弱下来。也正因老边身体虚弱,虽然已经入春,但是寒潮尚未退尽,老边的房里依然需要烧炭取暖。

小老虎与成公英坐在榻边,你一言我一语,将议事堂上的纷争一一道来。老边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叙说,不插一言;他的神色有些疲倦,原本苍白的面颊上,因为炭火的温度而泛起一片潮红色。

议事堂上吵了大半天,但是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小老虎和成公英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明白了;归结起来,就是三派意见的争吵;一派韩遂、一派北宫伯玉、最后一派是王国。

事情说完,老边依然没有开口,反而陷入长久的沉思,小老虎和成公英也乖乖地不敢说话,屋内一片沉静。

过的许久,老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面前的两个小子道:“这么说来,最后大家是依从了王子邑的建议,那韩遂和北宫伯玉都没有异议么?”

小老虎和成公英对视一眼,都回想着议事堂上看到的情形;成公英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文约先生和北宫首领看着有些不甘,但是都不曾反对。其他各部首领都是赞成的。”

“那你们呢?你们觉得,王子邑的建议,可行否?”老边神色平静,甚至让对面的小老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在议论军国大事,而是老边随意在考较自己功课,就好像当初在边家庄的书房里一样。

对于小老虎而言,要他议论军国大事,反而比应付老边考较功课更简单;若此刻是在议事堂上老边作此问,小老虎估计就将答案脱口而出了,但是此刻静室问对,反而让他踟蹰起来。对面的成公英也在蹙眉苦思。

议事堂上,王国提出的建议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就是让诸军暂时休养生息,等待回复元气之后,再行攻打冀城。听起来,很像是在韩遂的速攻与北宫伯玉的保守之间和稀泥;但是王子邑同时也提出了一条旁人不曾想过的见解——整编各路大军。

依王国的说法,凉州诸部都不乏悍勇敢战之士,但是面对官军时,却常常有力难施,即便兵力占据优势,也很难占据上风;纵观凉州军历次大战,都仰赖老边奇谋诡计,才能艰难地取胜,而且万一一时不察,很快就会形势逆转。王国认为,其中原因有二;一则凉州军军械简陋,不及官军,兵力上的优势往往被器械的劣势所抵消——这一条也是人尽皆知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凉州军法令不行,队伍混杂,一部一军之内,都不能做到顺畅指挥,大大妨碍了各军的战斗力。因此王国建议,各军仿效官军,自上而下订立军中法令,设官定职,使得军中上下层次分明,各部各营军令森严,指挥起来才能如臂使指。

王国的建议,在议事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能进入议事堂的人,不论是各部首领,还是投降过来的朝廷文武官吏,手中至少都有一定的实力;要说起来,这些人都是经历过不少阵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过的,自然都明白,王国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不少人甚至都尝试过效仿官军来整编自家军队,例如吾诃子、滇吾,甚至北宫伯玉也曾经这么试过,但无一例外,都不是很成功。最大的难题,在于军官。…,

一支军队,能否在战场上令行禁止,将领的指挥能否如臂使指,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下面的军官。从小小的伍长、什长,到伯长、乃至一营一屯,各级军官才是一支军队的骨干。没有足够的合格军官,任何一支军队都只能是一盘散沙,哪怕孙武、吴起再世,也不可能指挥得了这样的军队。

凉州各部虽然大多依附朝廷日久,但到底是边荒蛮夷,不可能完全得到朝廷的信任,哪怕他们反叛之前,曾多年与朝廷军队并肩作战,也学到不少将略兵法,却始终不能学到军队编制方面的真正精髓。因此,凉州各部落的临阵指挥,依然显得简陋而粗放,大首领之下,各部小头目独自成军,有的多,有的少,实力也是参差不齐,并不利于主将的指挥。

这样的军队,依靠兵力上的优势和兵卒的勇悍,或许能逞一时之威,但是遇到兵力相当的官军队伍,就必败无疑。即便以老边指挥下的凉州军为例,美阳城下对峙之际,官军兵力逐步占据优势,当时指挥官军的若不是威望不足,不知兵事的张温,换做皇甫嵩、朱儁等任何一个汉庭名将,老边一干人恐怕都难活着回到凉州。

如果是过去,王国的提议可能仍然是一场空,因为凉州军始终不能找到足够有经验的军官,那么效仿官军整编,只能是东施效颦,到头来惹人笑话;即便是当初的虎字营,之所以能够顺利成军,也是因为边家庄中有一个边伍,老边自己也是久历军旅,在家中以军法治事,十几二十年坚持下来,才勉强整治出那么点军队的架子。也正是依靠这么一支不怎么正规的队伍,才让虎字营在凉州诸部联军中成为佼佼者,号称诸部之中严整第一。

但是现在形势又有所不同,因为有许多官军人马投降了过来,这些兵马战斗力如何姑且不论,但是各级军官都是在官军中呆过的,熟悉汉军军法条令,通过他们来整编军队,成功的机会就大多了。

议事堂上争议最大的,恰恰就是要不要让投降官军的军官协助各部落编练军队——而老边所问的重点,也正是这一条。

小老虎和成公英都明白,王国在议事堂上说了那么多,关于攻打冀城之事,说到底就是在韩遂和北宫伯玉之间和稀泥,没什么稀奇的;唯一要紧的,只是编练军队这一条。

“你们觉得,利用官军的军官来编练军队,可行么?”老边淡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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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议论(二)

第二更

屋里的烟气变得浓重了些。春日湿重,烟气遇到空气中的水汽,越发呛人。老边咳嗽了几声,小老虎忙站起来,打开了窗子;清新的空气从外流入,吹散了烟尘中的迷茫。

“君华,你来说说。”老边随意地点了成公英的名字,那架势,完完全全就是先生在考较学生的功课。

成公英斟酌着用词,慢慢说道:“要说整编兵马,的确于兵事有利;之前的几次大战,我也发现了,我军在交战之时,若不能一击破敌,一旦陷入缠斗,就会越打越乱;虎字营和英字营还好一些,其他各部,投入的兵马越多,就乱的越厉害。若是能效仿官军体例,编练兵马,别的不说,至少方便指挥这一条,是不会有错的。”

“可是你们也说,议事堂上,各部首领都不太赞成此议。”老边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追问。

成公英点头应道:“是,各部首领都有疑虑;一来不知成效如何,害怕越练越乱;二来,也有些信不过新投降官军的意思,担心他们借编练之机,谋夺兵权。说来也好笑,各部首领担心降将谋夺兵权,而李相如、黄衍、马腾等人,却担心自家的部下派出去,各部落来个有借无还,被强行留下不放回来。”

老边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问道:“那你觉得呢?”

“编练之事,虽然有利,但是,如今各部之间还不能互相信任,此事还有些勉强……”成公英沉吟道,“子邑先生,有些心急了。”

小老虎突然插口道:“不但是他心急了,我看韩文约比他更急躁得多。”

老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是小老虎插口说的话时,目中精光一闪即逝。

“你这小崽子,说话怎么还是不知轻重?”老边带着斥责的语气对小老虎说道,“他们都是你的长辈,也是你可以随意指摘的么?”

小老虎撇了撇嘴,心有不甘地嘟囔道:“本来就是,看他们模样,明明没什么能耐,却恨不得跳到天上去,踩着别人脑袋说话。”

老边更生气了,指着小老虎的脑门,怒斥道:“他们没有能耐,就显得你有能耐是不是?那好,你倒是说说,他们怎么个急躁了,又怎么个没有能耐了?”

老边发火,小虎崽子立刻就蔫了,嗫嗫地垂头看地,不敢说话。

看到这副窝囊样子,老边不但不消气,更加火冒三丈:“说话呀,你要是能说出个道理来也就罢了;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成公英悄悄拉了拉小老虎的衣摆,不停地使着眼色;那意思是,老边叫你说你就随便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就得了。

可惜,小老虎不听他的,梗着脖子道:“他们若是真有本事,怎么会为了一座小小的冀城争论半天?当初刚起兵的时候,我们最多不过三万兵马,冀城那边有两万大军,老边你还不是说打就打了?如今各部兵马加起来,立时能用的兵马差不多五六万人,十倍于冀城,却吵吵嚷嚷,半天定不下主意——我说他们无能,有错吗?”

小老虎这一嚷嚷,老边反倒消了怒火,沉默了下来。成公英偷眼看着老边,偷偷朝小老虎伸了伸大拇指,眼中满是促狭之意——你小子真会拍马屁!王国和韩遂,都是老边的朋友,也是小老虎的长辈,小老虎对他们毫不客气地指摘,自然会惹得老边大怒。但是小老虎这一番解释,却是拿老边和他们来对比,这样一来,明着是说二人无能,究其实际,岂不是在称赞老边大能?不论老边作何想法,在成公英眼里,小老虎这一番话,实实在在是个极高明的大马屁。…,

“你说他们争论不定,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们争论不休的原因?”老边没有继续斥责小老虎的任性妄言,而是追问了一句,“你说文约和子邑都显得急迫,他们到底在急迫什么?”

小老虎一时语塞。

“知其然,不能不知其所以然。看事情,不能流于表面——你就在这里坐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老边面色肃然地下令,但是一旁的成公英却发现,老边注视着小老虎的目光里,隐含着一丝希冀的光芒。

成公英为自己的发现暗自动容,他明白,老边其实不是真的生气而惩罚小老虎,而是在有意地在考较小老虎,以此促其进益,可谓用心良苦。

“为了什么呢?”成公英暗自思索。虽然老边考较的对象并不是他,但是成公英依然用心地思考着;他一向视老边为良师,既然老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自然是别有深意。

“於菟声称韩、王二人无能,是因为不能定下攻打冀城的决策,比起老边大为不如;但是,为什么他们会互相争论,不能像当初的老边一样,毅然决然呢?是因为互相不能信任?如今的联军,比起当初多了不少新面孔,其中还有新投降的官军,不能信任也是常理,不足意外……毕竟没有一个能够服众之人……”

成公英想到深处,不禁喟然长叹:“他们毕竟不是老边呐……”想及此处,成公英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等成公英想个透彻,耳畔就传来小老虎的声音:“老边,韩文约和王子邑,是不是都想着坐到你的位置上?”

成公英愕然而视,只见小老虎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看着老边,脸上满是尽是探究之意,等着老边的答案。再看老边,眉目间略见嘉许之意,让成公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小老虎问得没有错,也正合自己心中所想——问题是,他怎么能反应得这么快?

成公英想不明白,他自认为不失心思灵敏——这一点无需妄自菲薄——否则老边当初也不会将细作哨探之事交给他打理,但是为什么一向大大咧咧,诸事无所用心的小老虎崽子,反应得比他还快?

“你是怎么想到的?”老边替成公英问出了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是盯上了我的位置?”

小老虎疑惑不解地反问道:“有什么奇怪的么?他们在议事堂上争来吵去,不就是为了让别人听他的,不就是想着什么事情都由他们说了算么?只不过他们俩怀着一样的心思,谁都不服谁罢了!”

成公英脸上一阵抽搐,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通,才勉强理清楚头绪,可是在那头老虎眼里,事情却是这么简单?连老边听到这个答案,脸色都变得有些怪。

“你小子缺心眼吧?”成公英很想这么问一句。

第六章 议论(三)

第三更

成公英毕竟年轻,还不懂得返璞归真的道理。许多事情,看起来复杂,其实摊开来说,一点就透。不论一个人心里想着什么,其言行举止间难免会留下痕迹,所差别者多寡而已;小老虎心思质朴,以简就简,加以他敏锐的直觉,老边只是稍加提示,他就一眼看穿了韩、王二人的真实用意。

当然,这些本事,与老边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他只是听小老虎和成公英的转述,立时就能明白韩遂与王国的打算,这才是真正的老辣,不是稚嫩的毛头小子所能比的。

“看来,韩文约与王子邑,都是心急操切了,做得太过明显,连你们两个毛头小子都能看破其中用意。”老边大笑道。

不同于小老虎大大咧咧,心安理得接受夸奖,成公英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不敢只是老边。在成公英听来,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深刻的嘲讽。

不过,老边确实没有嘲笑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在他看来,小老虎和成公英毕竟年轻,以前又一直在他羽翼之下,没有经历过这种权谋暗斗。要是面对的是放在明处的敌人,他们两个或许都能应对自如,但是面对这种台面下的争斗,他们两个还是太嫩了些。

“现在的联军,比起当初来,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老边娓娓言道,“当初在金城起兵,湟中义从势力最大,而我组建虎字营和英字营,兵力也不弱;当时的联军,说白了就是我和北宫伯玉、李文侯三家的兵马,韩文约还差了一些。他们几个给我面子,信得过我,所以我得以执掌兵权。那个时候,谁当主帅,只要我们几个人自己决定了就好——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老边对着两个年轻人,详细分说当前的局势,仿佛良师,在授业解惑:“兵败三辅,原先的各部兵马,损失都很大,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是恢复不过来的;这种时候,吾诃子、黄衍这些人来了,联军就分成了新、旧两部人马。新来的诸军兵马不少,加起来,足可以和湟中、河关等部落抗衡,他们有了足够的实力,岂能甘于寂寞?推举联军主帅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绕过他们。这说话的人一多,意见就多,谁都说服不了谁,事情就难办了。”

“所以,文约先生和子邑先生今日的举动,都是为了搏得众人的支持?”成公英恍然道。

“说的不错;文约力主攻打冀城,是为了博取军功,借势上位;子邑……我倒没有想过,原来子邑竟也有干大事的心思。”老边喟然叹道,“不过细究起来,如今凉州军中,有足够人望为主帅者,也就是他们两个了;连伯玉都差了几分。”

小老虎闷声道:“如果你能好起来,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小老虎的话里,不仅有烦恼和郁闷,更多的是无穷的担忧。

老边却洒脱地一笑,坦然道:“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这个伤,即便是好了,也已经伤了元气,无法再应付频繁剧烈的战事。但是前线总得有人指挥呀。”

成公英怕小老虎说多了更添感伤,忙岔开话题,问道:“边先生,你看文约先生和子邑先生,谁更适合掌兵?”

老边蹙起眉头,沉吟良久;“文约……估计大伙都知道,要说权谋诡计,他确实有几分本事,眼光也足够,但是于兵略一道,才具确有不足,而且行事也少几分果决。”因为是静室交谈,面前只有小老虎和成公英两个人,老边也无所顾忌,对韩遂的评价直白而中肯。而且,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评价失误,而给两个年轻人造成误导。…,

“至于子邑,品行、才干,都是不凡,在凉州也极得人心,不论声望、人脉,都足以把他推上盟主之位;问题是,他从来都不曾接触过军伍之事,只是这一条,便难以服众……”

军队是讲究实力的地方,打起仗来,就等于把脑袋拎在了手里,随时都会掉——谁敢把身家性命交给一个不通军务的外行人?至于说有人天资横溢,无师自通,没打过仗的人一上阵就智谋百出,所向披靡,那纯粹就是梦中呓语了。

老边难以抉择,成公英也是满心烦闷。小老虎闷着头,憋了一句:“除了老边你,我谁都不服!凭他们,休想叫我听命!”这个话,说的就有些任性了。

“胡闹!”老边勃然色变,“军国大事,岂容得你任性妄为?”

凉州联军,本就是各部联合而成,其实互不统属,纯粹依靠互相的信任来维系。如果有一个人抗命,很快就会有两个、三个,这样的人一多,联盟还如何维持?所谓联军,就彻底变成一盘散沙了。小老虎也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他一方面挂念老边伤势,加上脾气一向执拗,心气又高,除了老边谁都不服,才会有这般任性言语。

小老虎这样的想法,于凉州联军是极度危险,也是老边所不能容忍的;“军中难以推举主帅,本来就局势艰难,你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犯浑,我就收了你的兵权,你自己滚回榆中老家去!”老边厉声斥责道。

小老虎被骂得狗血淋头,缩着脑袋,再不敢吭声。

眼见得老边气性越来越大,成公英只好出面替小老虎打马虎眼:“边先生,你终究是大军主帅,不论推举谁继任你的位置,你的意见都是最重要的。议事堂上,文约先生几次想从老虎嘴里套话,恐怕也是想借用你的名号为自己助力。若是主帅之事久拖不决,到头来大伙怕还是会来问你的——你总得有个主意才好。”

老边似笑非笑地瞥了成公英一眼,盯得他后背直发毛;这么明显地打掩护,老边如何看不出来?当下朝小老虎厉喝一声:“你给老夫记住了,带好你的兵,其他的事情,只管看着、听着,放在心里想想就罢,不许你多说一个字——滚吧!”

小老虎唯唯诺诺,抱头鼠窜。

成公英有些同情小老虎,婉言劝老边道:“边先生,你是不是对老虎太过严厉了?”

老边沉默了许久,言道:“不严厉些,如何让他长大?我为他取字‘於菟’,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变成真正的猛虎。”

成公英也沉默了,良久才喃喃自语道:“我真羡慕老虎!”

第七章 若愚(一)

从老边的住处出来,小老虎悻悻然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嘴里碎碎念着:“明知道我不耐烦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还偏叫我想。”

老边在训斥小老虎的时候,说到“多看、多听、多想”这“三多”时,是特意加重了语气的,小老虎被他教导许多年,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深意?老边的意思,无非就是让小老虎在韩、王竞争之际保持中立,有点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只是小老虎脾气直爽,最不耐烦者就是玩这种韬光养晦的把戏、袖里乾坤的把戏。更何况,在小老虎看来,凉州军主帅的位置,除了老边,任谁都没有资格来坐的;如今老边伤病不能理事,这么快就有人跳出来争权夺利,更是让小老虎不喜。

带着满腔的怨怒,小老虎出了老边宅院,在门口呆立半晌,拿不定主意是回去自家还是出城去军营。

老边搬来允吾,把一家子都搬了来,只派儿子边靖守着榆中的产业。边夫人乍离乡土,就有些不大习惯,好容易小老虎成了亲,边夫人图个热闹,便做主将小老虎的窝安在自家院子边上,两边打通,来往方便。边夫人还不大放心,总觉得小老虎和吾麻小夫妻两个,自己都没有长大,如何懂得持家?于是每日里都会来小老虎院子巡视一番。小老虎一开始倒是欢迎得紧,可是时日久了就发现,边夫人持家那真是处处规矩,半点违逆不得,比起当初在边家庄时的宽容放纵大相径庭。

小老虎不解,傻乎乎跑去问边夫人,结果被连凿几个爆栗:“你这小崽子,就知道玩,再这么下去,家里都快长草了知道么?如今你已经成家了,如何能与小时候在边家庄相比?如今你也要撑门立户的,家中如何能不立规矩?这本是你和吾麻丫头该做的事情,偏偏你们两口子就没有一个省心的,还得为娘来做。”

小老虎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遇到老边和边夫人就束手束脚,只好照着边夫人的规矩按部就班;时日一久,只觉得在家里越来越拘束,难受得紧,于是三天两头就泡在军营里,长长几天不着家。正好虎字营和英字营伤亡惨重,这几个月都在整编填补兵员,给了他绝好的借口翘家不回;边夫人尽自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就是可怜吾麻,头上顶着一个较真的婆婆,被逼着拘束了往昔的性子,每天只能等边夫人巡视完回自己院子里了,才敢跑出家门撒欢。

吾麻被逼无奈,几次三番闹腾着要和小老虎一起去军营,却被小老虎严词拒绝,说是阿娘教你持家,那是为了你好,怎么可以故意逃走,辜负阿娘的心意,岂不是让阿娘伤心云云。其实还是为了让吾麻给他做挡箭牌去应付边夫人,却说得振振有词,叫吾麻大小姐恨得牙根痒痒,每回见着小老虎,都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闲话少提,此刻小老虎从老边那里出来,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算算时辰,阿娘应该还在自己的老虎窝里坐着呢。小老虎偷眼看看几十步外自家门口,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将将走到城门口,迎面有人打招呼:“於菟,可巧了在这里遇到你——是要回大营里去么?”

小老虎听音辨人,就知道来者是谁;抬头一看,自家大舅哥笑呵呵地站在城门洞里,左右随从十余人,各自牵马,守在道旁。…,

“是啊,正要回营。”小老虎随口应道,“大兄怎么会在这里,是专程来等我的么?”小老虎虽然有些鲁直,人却不傻;吾诃子的良吾部驻营城西,虎字营却在东门外,若非有事,吾诃子怎么也不可能闲逛到这里来,还正巧遇到自己。

吾诃子呵呵一笑,一点不为小老虎直言拆穿自己而着恼,笑言道:“本来是要去你府上,不料到了门前才知道,边夫人在你家中整顿家事,你又被边先生找去不在家里,所以不敢进门相扰。想到你每日总要到军营练兵,就先到这里来等你了。”

小老虎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大舅哥。因为骑马出行,吾诃子主仆穿的的都是轻便短衣,但是却不是羌胡人惯常的服饰,反而一色的汉家郎打扮。吾诃子的父亲迷钳崇敬汉学,给吾诃子兄妹自幼寻良师教导,与汉家孩子一般读的四书五经,儒学经典,生生把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教导得与汉人世家子一般无二。看吾诃子言行举止,活脱脱就是个青年儒士,哪里有半点腥膻?这也让吾诃子在一众羌胡首领当中显得太过特立独行,常常不受待见。

小老虎可不会轻视了自己的这位大舅哥,反而给予十二分的重视。这其中,不仅有他自幼形成的观感,更多的是老边、韩遂等人往日闲谈时给予的评价。

想来也是,若当真只是一个谦谦君子式的儒生,怎么可能在父亲去世,部落衰颓、远迁异乡之际独力支撑大局,并且在短短数年之内不仅元气尽复,势力还更胜往昔?怎么可能瞒过武威郡上上下下,暗中扩充实力,而且在其从容布置之下,旬日之间收服大小数十部落,执掌半郡江山?

更不用说面对来势汹汹的黄衍,以一支数千人的孤军与河西四郡上万兵马对峙数月而不落下风,最后还趁着官军大败之际,逼迫黄衍举军投降。虽然其中有不少地方是借了老边等人的势力,顺势而成,但是只凭吾诃子能够准确把握时势,因势利导,为己谋利,足可见他极善于把握时机;远的或许还看不清,但是若只放在凉州一隅之地而言,他的确算得上是真正的枭雄人物。

应付这样的人,一定得小心。小老虎别的长处或许没有,但是对老边的话,一向是遵循不二的。

“大兄来找我,不知有什么事?”小老虎边说边走,出了城门。

吾诃子笑道:“难不成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说来说去,你可还是我妹妹的夫婿,我还是你大舅哥呢。”

好吧,我承认,这章就是注水了。本来一千个字能写完的东西,叫我啰啰嗦嗦拖了两千字出来。这种勾心斗角,其实真不好写,一个不小心,就注了水进去,活像是在桑拿室里烤面包。不过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又是小老虎免不了要遭遇的。以前写暗斗内争,都是一笔带过,很直接就结束了,场面也是很直白的,这次第一回写详细的过程,又是凉州军这种互相之间都是朋友,又不得不争夺权力,实在绞尽脑汁。

第八章 若愚(二)

吾诃子此来,的确没有事,或许是装作没有事。在小老虎的大帐里坐了坐,随后就被小老虎引着看了看虎字营整军演练,却一句也不提军政事务,只是一味和小老虎打哈哈,说着家长里短;偶尔说起吾麻小时候在娘家的趣事,难得引得小老虎开怀大笑了几声。

没到太阳落山,吾诃子便告辞离去。小老虎送到营门外,转头回来,成公英不知何时隐身在辕门下的旗影里,远远望着吾诃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成公,几时回来的,老边那里没事了?”

成公英微笑道:“如今又没有战事,哪里有那么多军情探报,我自然乐得清闲。刚才回来时,听说你妻舅来看你,我不愿打扰你们说话,就没有进去。”

小老虎一摆手,无所谓地说道:“嗨,都是些闲话废话,说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莫非,只是来串门子看你这个妹夫?”

“有什么好看的,昨天在议事堂才见过。”小老虎一边说一边走进中军大帐,“我都不明白,他眼巴巴地跑来我这里,说了一下午的废话,到底想干什么?”

成公英道:“他和你是亲戚,来拉拉家常,有什么不对的?你好像不太喜欢见他?”成公英看着小老虎,目光中带着探究之意。

小老虎很干脆地承认了:“我根本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

成公英大奇:“为什么,好歹是你大舅哥,不至于如此不留情面吧?”

“说不上来为什么。”小老虎略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他现在的样子,和当初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差别太大了,一眼就能看出虚假来。”

成公英笑了笑,没有再说吾诃子的话题。不论小老虎如何不喜,吾诃子终究是吾麻的亲哥哥,是他的大舅哥,两个人说到底是亲戚,两个人的关系不应该由成公英多嘴的。所谓疏不间亲,就好像他一直以来都能处理好小老虎和老边两个人的关系一样,厕身于他人亲友之间,成公英还是很懂得把握分寸的。

“闲话不提,只是,眼前的事情怎么办?他们两位先生迟早都要来找我们的。”说起眼前最麻烦的事情,自然就是韩、王相争;老边身为主帅,好像也是乐见其成,并不为有人试图取代自己而有所不满。成公英也明白,老边会这么做,是因为他真正心系凉州联军的未来,唯恐因为自己伤病卧床而耽误军政大事。但是眼下竞争得如此激烈,大大出乎成公英的预料。自昨日议事堂争执未果,这两天来,韩、王二人都在想方设法拉拢各部各军以为己用,小老虎和成公英身为老边心腹嫡系,在军中地位举足轻重,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代表老边的意思;韩遂、王国岂有放过他们不理的道理?

小老虎倒是一派轻松自在:“有什么不好办的?老边不是都说了么,多听、多看、多想!照他的话做就是了。”

成公英一翻白眼,没好气道:“那你说说,你想到什么了?”

“我还真的想明白了。”小老虎冷笑道,“他们争他们的,我只管做我的。等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就咬死了三个字——不知道。再要多问,还是三个字——随你便。”

成公英哭笑不得:“军政大事,哪里能这般儿戏?你我统领的是边先生亲军,你又是老边半个儿子,说出来的话,代表的就是老边。”…,

小老虎突然暴怒:“老边不是还好好地在家里么,用得着我来替他说话?他们想问,自己找老边问去,要来找我,小爷还不伺候,他们能拿我怎样?”

成公英不禁摇头叹息;他知道,小老虎如此气愤,一来是为韩遂、王国欲取老边而代之,但是更多的,还是因为老边身上反反复复、始终未能痊愈的伤势。为了老边的伤病,小老虎可谓心急如焚,心情烦闷之下,不免就有些急躁,一遇到烦心事,就更是火上浇油一般。

但是眼前的事情,不是发脾气就能解决的呀。韩遂、王国是打着取代老边的主意,虽然明着说出来的意思,只是老边伤病未愈时暂代,可是将来的事情终究难说,谁知道暂代久了,将来会不会还?这种事情,谅他们也不好在老边面前开口,他们几个都是几十年的朋友,伤了情分可就不好看了。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现放着小老虎这个被老边当亲儿子看待的人在身边,岂不是最好的对象?

成公英每次陪着小老虎与韩遂、王国见面,虽然韩、王二人都还是一派儒雅风范,但是成公英几乎都能闻到他们内心深处的焦虑。

凉州联军盟主,可不是一介空名;这代表着凉州最强大的数万大军,也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大汉朝最为勇悍的一支军队。

“这样做,终究有些不太好。”成公英闻言劝道,“韩、王二位先生,终究是长辈,在凉州声望素著,不能慢待;再说,边先生如今伤病卧床,最怕损耗心神,咱们怎么能把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去?”

小老虎依然满不在乎,跌坐主位之上,抬头看着正自焦急的成公英,冷笑道:“成公,老边和我说‘多听、多看、多想’的时候,你也在场的,不过,你没明白老边的话呀。”

“嗯?”

小老虎盘膝而坐,正色道:“老边叫我听,叫我看,叫我想,唯独不叫我说话,他是什么意思?说白了,他就是告诉我,说什么话都只能由他来说,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你别看韩遂、王国闹得挺欢,到头来,事情该怎么办,终究还是要老边来决定;老边不发话,不管是谁当上了联军盟主,也得滚下来!”

成公英闻言愕然,看着小老虎决然狠厉的神色,他突然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眼前这个老虎崽子,是老边一手抚养长大的,要说知悉老边心意,谁能比得过他?或许,自己才是当局者迷吧?

“眼下,咱们别的不用管,专心把两营兵马练好才是正事。”小老虎沉声道,“韩文约、王子邑到处攀交情,还不是为了拉拢各路兵马?我是想明白了,如果不是咱们手里掌着两营人马,韩文约、王子邑会拿正眼看我们吗?如果没有兵马,连老边都不能挺直了腰杆说话。”

成公英震惊莫名,看着小老虎坚毅的面庞,他竟然觉得,自己好似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看清楚这张脸。

这个小老虎,真的是那个无所用心的小老虎么?

或许,他以前的无所用心,只是因为有老边替他用心了吧。如果这个老虎崽子真是一个没脑子的人,恐怕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之中了吧!

第九章 大智

小老虎言出必践,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果真如自己所说,埋头练兵,一门心思恢复虎字营和英字营的战斗力。对允吾城中的纷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连城里都很少回去,整日窝在城门外的大营里。可即便是这样,也躲不过有心人的搅扰。因为虎字营与英字营分列允吾城东西两门,把守着城门要冲,不论哪路首领,进进出出,都要从两营门前过,也就给了许多人顺道拜访的机会。

接连一个月下来,你来我往,众客临门,几乎踩烂了小老虎的门槛。成公英这样自幼被交到待人接物的大族子弟,都感觉有些吃不消了,唯独小老虎依然一派云淡风轻,油盐不进。直到这时,成公英才发现,那个老虎崽子除了武艺兵法,原来还有一桩特别的本事——装傻。

不论是王国还是韩遂,来找小老虎喝酒吃饭,他来者不拒,敞开肚皮吃喝;可是一旦说起正事,小老虎立时一推二六五。这小崽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摆出一副年幼无知的模样来,不论来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不讳,他一概以三个字回答,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明白”。韩遂、王国是长辈,又都是有身份的人,小老虎明摆着耍无赖,偏偏他们还不好太较真。而且,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看小老虎的做派,大抵都猜到其中有老边的意思,干脆便不再上门,渐渐地,小老虎这里又恢复了平静。

这一番纷扰下来,时间已经进入六月。允吾城里,突然平静了下来,而一直冷眼旁观的成公英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凉州军已经被划分为明显的四方势力。

极力主战,力求进取的韩遂;元气未复,避战休养的北宫伯玉;在韩遂与北宫伯玉之间和稀泥的王国;而最后一帮人却是像吾诃子、黄衍这样,僻处边远,冷眼旁观,没有插手几方人马的纷争。

直到此时,成公英骇然发现,局势的发展,竟然一如小老虎当日所言。不论韩遂、王国,抑或北宫伯玉,各家势力、名望几乎相差无几,谁都不能压过谁,同样也是谁都不能说服谁;如此僵持不下,到头来,唯一有资格、有能力解决问题的,居然还是老边,也只有老边!

持续一两个月的风波,凉州各部虽然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但是暗地里潜流涌动,互相掰腕子也不是一次两次。而老边始终置身事外,以养病的名义闭门不出,由着一干人等自己折腾,可结果呢?折腾来折腾去,谁都定不下一个结果,最后只能再把老边请出来。

老边就那样坐着、看着、等着他们老老实实把权力交还到自己手里。那韩遂和王国的明争暗斗,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更彰显老边在凉州的超群地位么?

对成公英而言,这是极生动的一堂课。不过他也暗自嘀咕,自己猜度老边耍弄心机手腕,是不是有些小人之心了?

更重要的是小老虎;他在这两个月里,不论风云变化,始终不动如山——究竟是他有意为之,还是单纯地奉命行事?不过,从他此前的言行来看,不能单纯将这只老虎崽子视为一介莽夫;至少,他和老边之间的默契,绝非旁人可以企及。

“或许,最明白於菟的,只有边先生吧?若不然,怎么会放心将两营兵马大权都放手交给他?”成公英心里暗暗念叨。…,

进入六月,暑气渐生,老边的身体好转了些,可以开门会客了。各路首领闻知消息,纷至沓来,有的纯粹为探望病情而来,而更多的人则不免抱有几分复杂的念头,这也是不问可知之事。

众人齐聚边府,老边却一概挡驾,只请了韩遂、王国、北宫伯玉三人入内,其余人等只能在客堂静候。只看老边行止,就是再糊涂的人也知道,困扰凉州诸部近两个月的纷争,很快就会有个结果。老边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出手了。每一个人也都相信,既然边帅出面了,事情不论如何,必定要有一个结果出来,不至于像之前几方各自争执的时候,每每落得不欢而散。

看到一干在凉州有头有脸,有兵有势的首领大人,一个个在老边的家宅中却是凝神屏气,静坐等候的场面,不免就有人感叹,边帅到底是边帅,这等威望,在凉州,暂时还找不到一个能够取代他的人。一些有心人想的更深一层,不免就多了几分担忧:万一边帅不在,谁还能镇得住凉州诸部人马,谁还能统帅这样一支大军,使大好局面不至于分崩离析?

时间缓缓流逝,天上的太阳一点点向中天一动,客堂中渐生暑气,一些心急的便有些坐不住了。

“於菟,你说边帅会如何抉择?会选哪一位暂代主帅一职啊?”麴义是最没有耐性的,伸手抹着额上的汗珠,喘着粗气追问小老虎。

小老虎面无表情,给了麴义一个近来一直使用的标准答案:“不知道。”小老虎听从老边的命令,绝口不参与各方争论,但是他性子爽直,根本就不耐烦那些虚头巴脑的往来应酬。每次旁人追问,他虽然紧闭口风,但是那种不耐烦的心情总是溢于言表,叫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地看到,这位小爷已经不高兴了——活像任性撒气的小孩子一般。不过,小老虎这种直来直去的表现倒还真的让人有所收敛,不敢逼问太甚。

麴义讨了一个没趣,低声咕哝着,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其他人见到这副模样,也都绝了询问小老虎的心思,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内堂的门口——那里依旧大门紧闭。

直到日头过午,那扇众人瞩目的大门终于打了开来。王国、北宫伯玉、韩遂三人依次而出。众人的心思都被勾了起来:究竟是谁啊?这里边,许多人都有各自支持的对象,此刻自然更是挂心。谁上谁下,此刻不仅关乎三人脸面,还有许多人的利益在其中。

小小的一间客堂,显现得是如今凉州联军的复杂情势。

人群之中,唯有小老虎和成公英处之淡然。不是他们不关心,而是因为老边早就给过他们交待,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结果。看王国、韩遂、北宫伯玉他们出来时,一副波澜不兴的神色,小老虎和成公英就知道,老边的预想应该是达成了。

他们三人,共主兵事!

许多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惊骇莫名,甚至头晕目眩者,不乏其人。老边这是怎么了?他们三个争了两个月都没有结果,如今叫他们共主兵事,岂不是让他们到了战场上继续吵?

军中最忌兵无定主;三个人要是犯起别扭,一人一个主意,叫下面的儿郎们怎么打仗?那么多命令,听谁的?老边不是凉州最聪明的人么,怎么会作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小老虎和成公英冷笑着看了看周围有些茫然失措的人们,转身离开。

老边怎么可能那么蠢?一个小兵蛋子都知道的道理,老边能不知道么?叫王国、韩遂、北宫伯玉三人共主,完完全全就是被逼无奈之举。老边很明白,眼前的局面,由他直接指定暂代主帅人选,决计是不妥的;众人互不心服,即便他面子再大,暂时压下了,时日一久,必定生变。如今他伤势未愈,不能领兵出征,不得只好行此从权之法。

再者,三人共主,却不是三人都做主,而是各自分掌一块事务;至于权力,三人自然是有轻有重,有主有辅,有老边的面子在,又有多年的情分在,终究不过互相妥协四个字罢了。不过其中权力分配,那是四人在内室之中商谈妥当的,不足为外人道也;最重要的是,他们三人都能够接受。而且头上有一个老边压着,眼前又没有太过强大的对手,这样的安排,足可以应付。

当然,凡事说易行难,三人共主,能否同心协力,还需往后看。不过眼前就有一个极好的磨刀石,可以试一试老边一番苦心所做的安排,究竟能成与否。

中平三年七月,汉阳郡守傅燮遣使告急京师,凉州叛军大举东进,兵围冀城。

第十章 傅燮(一)

中平三年七月初六,金城郡叛羌首领北宫伯玉统兵一万为先驱,兵临冀城。汉阳郡守傅燮闭门固守。七月初七,陇西人王国督李相如、宋建、滇吾三部人马,合兵三万,至冀城城下与北宫伯玉汇合。七月初八,金城贼酋边章义子岑风、副将成公英领兵一万继至。

五万大军,以黑云压城之势将冀城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冀城人心惶惶,郡守傅燮百般安抚,方得少安。有部属劝傅燮弃城暂避,徐图后计,傅燮大怒,当面斥骂道:“国家土地,岂能弃于贼人。再有怯懦畏贼之言,以行军法!”随即又下令,将几座城门全部以土石填死,以示坚守不屈。

凉州叛军中,王国、韩遂等人闻知城中消息,不由相顾凛然,一同出营,登高眺望城头。只见城周方圆三十里,寨栅联络不绝,兵势如潮,人马如海,小小的一座冀城,宛如海中孤岛,随时都会被大浪淹没。

“傅南容虽然堵得住城门,又岂能堵得住我数万雄师。我军已成浩荡之势,洪水奔流,堤决岸裂,非人力所能回也。”王国看了许久,深为己军声势而自得,举马鞭遥指着沉默的冀城,怡然说道。

韩遂没有接王国的话,转头问成公英:“君华,可知冀城中情形如何?”

成公英虽然跟着众人上来高丘,但是和小老虎无所顾忌地站在前头不同,成公英始终躲在人群身后,不显山不露水,不料还是被韩遂找到了。

不过,韩遂的问题,成公英并不好直接回答。此番出兵,隐约以王国为主——这也是当初在老边斡旋下作出的安排——王国自有心腹得力之人处置消息探报事宜,成公英交卸重任之后,就自动自觉不再过问,如今韩遂突然找他询问,其实有些不妥。

成公英呆了片刻,只觉有些为难,勉强应道:“文约先生,晚辈如今是后军副将,不管探报消息已经多时了,不知城中确切消息。”

韩遂不满道:“你一向协助老边掌管军机,冀城的消息始终都是报与你手中,如今卸任才几天呐,怎么会不知道城中消息?不要拿鬼话糊弄我。”韩遂说时语气轻松,好似调侃的玩笑话一般,但是听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是话中有话。

什么叫“一向协助掌管军机”?什么叫“卸任才几天”?成公英是老边所信任的旧部,你王某人刚刚接手兵权,就弃之不用,转而任用私人,是不是有点心急了?你的权力,须是老边让给你的;说的更直白些,是老边暂时借与你的。

王国听得明白,挑了挑眉毛,心中暗自冷笑,接过话头替成公英应道:“君华协助於菟掌理后军,尽心本职,不予别事,不清楚冀城近日的变故,也是情有可原。文约不要苛责他。”

韩遂的脸色微微一沉,很快又恢复如初。王国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似替成公英解释,其实连消带打,不但将韩遂的话堵了回来,还不软不硬地暗讽了韩遂一通。成公英“尽心本职,不予别事”,言下之意,不就是韩遂无事生非,干预过多?而且隐约指责韩遂心口不一,蓄意挑起事端,针对王国,却违背了当初三人分权、协心同力的约定。

两个人打着机锋,暗中交了一番手。旁人如北宫伯玉、小老虎之流或许尚不明白,但是身处二人交锋战场中的成公英却是心下了然,暗生忧虑:老边费尽心思,多加调解,才有了三方分权之事,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是究其内心,也不无期盼着三人能捐弃前嫌,共成大事的想法在其中。不料大军方出,尚未与敌交战,韩遂、王国两个便已暗生嫌隙。虽然二人一触即收,似乎知晓分寸,颇能自我克制,但是日久天长,矛盾只会越来越深。这等情形,不由得成公英不为大军前途担忧。…,

“边先生,凉州大局,果然还是离不得你呀!”成公英心中暗自祈祷,盼着老边能尽快痊愈,回来继续主持大局。

不说成公英心中为将来前途忧虑,此时一帮首领大人依然还是一团和气,王国、韩遂二人依然谈笑风生,继续说着有关冀城军情的话题,好似刚才的言语交锋全然不曾发生过。却有王国部下出来禀道:“自张温逃窜,留在冀城的兵马不足三千之数。近日来,傅燮招募四方兵勇,编为郡兵,但是应者寥寥,新募兵勇不足五百人。而且,自从我军出兵以来,冀城中人惶惧不安,每日都有士卒逃亡。”

听到这个数字,一众首领不由心情大畅。区区三千兵马,如何能是五万大军的对手?虽然凉州诸部人马都不善于攻城,但是眼下的情形,哪怕凉州军再不济,总可以用人命去堆,咬咬牙付出几千条人命,必定可以拿下城池的。

放松了心情,众人不再为傅燮的固执坚守而担忧,气氛便轻松了许多。小老虎忽然指着远处靠近渭水河畔的一处地方问道:“那里的麦田是怎么回事?从前在冀城时,那里只是一片河滩荒地,哪里来的麦田?”

众人顺着小老虎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片近千亩的麦田,时近秋日,麦苗已见金黄色;河风拂过,吹起一波一波麦浪,在数万大军一派金戈肃杀之下,仍洋溢着秋日丰收的富足气息。

“不错,那是傅燮新近开辟的一片麦田。年前官军西进,汉阳郡内连番大战,不论羌人、汉人,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傅燮在汉阳郡守任上,遣人收拢流民二千余人,编为十余屯,沿河开田屯垦。那些河滩地原本就是良田,只是因战乱荒芜,如今却复经开垦,得麦田千余亩。”说话的依然是王国的部下,对冀城情形的确熟稔,可知足当其任,并非王国私心授受。

“那两千流民呢,去哪儿了?”小老虎追问道。

“我大军一到,他们就被傅燮迁入城中躲避去了。”

小老虎神色木然,沉声道:“这么说,城里的兵马不是三千,而是至少五千?”

那王国的部下急道:“怎么能这么算呢?那些流民十之六七都是老弱,不能上阵为兵。”

“怎么不能?傅燮于那一干流民有活命之恩,如今冀城危急,那些流民岂能不感恩戴德,以死相报?”韩遂突然插口道,“羌胡多义气,常人一饭之恩,尚能致死,如今生死之恩,岂能轻视之?”

王国闻言即接口道:“是啊,冀城实不可轻视;傅南容……可惜了……”

王国故作感叹,旁边却闪出一个人,当着王国、韩遂等人的面,双膝跪地,顿首大呼道:“各位首领,在下有一事相求!”

众人大惊,定睛一看,竟然是北地羌首领沙东连。此时他跪于人前,神情激动,目中带了几分悲怆之色,连连顿首。

众人不敢受他大礼,纷纷侧身避开,王国上前相扶,惊问道:“沙首领,有话好说,何故如此?”

沙东连坚执不起,悲声道:“南容先生于北地羌有再造之恩,如今他困守死地,沙东连却不能见死不救。只求各位首领宽容,暂缓攻城,容我前去劝说。也求各位首领,若南容先生肯离开,不要害他性命。”

王国又惊又喜,欣然道:“如此甚好。王某也钦佩傅南容为人,委实不愿兵戈相向。若沙首领能劝傅南容离开,自然最好。子邑在此立誓,若南容肯开城,子邑决不许人横加一指于其身。”

第十一章 傅燮(二)

七月初十,吉星在北,宜出行、会友,忌杀生、祭祀。

流火七月,本该是炎炎夏日,但不知何时,从北方飘来连片乌云,笼罩着冀城,云厚风紧,直欲压城而落。

被叛军包围整整三日的冀城,依然保持着顽强而固执的沉默,城门楼上,左右两杆青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却不见一兵一卒露头。四面城下,叛军人马山堆海积,逼成列阵,在狂风乌云之下,杀机凛然。远处尚有十多队骑兵,往来驰骋,巡梭四面道路,断绝了冀城与外界联系的一切可能。

其实,冀城城门道里堆积的土石就已经明确告诉了叛军人等,冀城里的人,本来就没打算突围,你们派出的骑兵,诚然是画蛇添足。

南门外,是凉州大军的主力所在。大军首领如王国、韩遂、北宫伯玉、滇吾、以及小老虎和成公英,都云集于此。这样的部署本来有些不妥,根本不像是准备攻城的模样。

大军阵中,沙东连目视王国,见王国微微颌首,他面上突然涌起一股血红之色;一夹马腹,沙东连排阵而出,身后三千北地羌勇士尾随而上。来到城下一箭之地,三千人齐齐下马,沙东连仰望着空寂无人的城头,猛然大喝一声“跪”,头一个双膝跪地;三千人不发一语,应声下跪。

“南容先生,北地羌故人,恳请相见……”沙东连高声长呼,声音随风传入城内。城头上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城上城下,只有沙东连坚毅决然的呼喊声,始终如一。

过不多时,城头上突然有了骚动;傅燮依然一副谦和坚毅的神色,登上城头,千百官军将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团团护持在傅燮左右。

看到傅燮现身,沙东连神色激动不能自持,身后三千勇士,纷纷骚动,许多人直起上身,伸直了脖子,向城头上张望,用尽了力气想看清傅燮的形容面貌。

“沙东连,你我虽是旧交,但是顺逆有别,如今分属敌对,本官今日见你,是为了结昔日旧谊,今后兵戈相见,再无旧情可言。你自去吧!”傅燮的声音不高,但清朗刚毅,落地有声,即便本阵中的王国等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沙东连顿首道:“先生,请听我一言,冀城守不住了,守不住了,朝廷没有援兵来救冀城,没有啊……”

傅燮面色肃然,朗声道:“休得再言,本官为国守土,职责所在。不论有援兵还是没有援兵,但本官活一日,冀城决不可下。”

沙东连依然顿首不停,怆然道:“先生,你回乡去吧,回乡去吧……我知道先生的品性高洁,不敢劝你投降,但是冀城真的守不住了,不要再守了;先生,你没有辜负朝廷,是朝廷辜负了你呀……你回乡去吧,只要你开城,沙东连豁出命去,也要保大人安然回乡。”话说到最后,沙东连已是泣不成声。

三千北地羌人一起叩首,连声求恳:“先生,回乡吧,回乡吧……我们愿意护送大人回乡!”三千人顿首高呼,膝行而进;这里已经是城头箭弩可及的范围,他们的生死全都操于城上官军之手,但是北地羌人没有一丝一毫迟疑和惊惧;他们没有武器,没有战马,只有满腔赤诚。

如潮的声浪回荡九霄,这是三千北地羌人发自肺腑的心声,随风直上,云雷相杂,天地变色。…,

傅燮呆立城头,双手紧握,微微颤抖着。

傅燮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沙东连和北地羌会有这样的举动。当年的北地羌,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是北地郡从事傅燮帮他们安顿于灵州;是傅燮在青黄不接时接济了他们粮食牲畜;是傅燮,让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在北地羌人的心里,是傅燮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原来,这些事情,他们一直都记在心里,没有忘记。看着城下不顾生死,恳求他离开,而且毫无疑问将以性命护送他离开的一群人,目中流露着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惋惜、还有感动;但是更多的,却是无比的愤恨。

我究竟做过什么?安抚流民,接济穷困,只不过是地方守令应尽的职责;我所做的,不过是每一个大汉官吏都应该尽的本分罢了。这么一点点本分之事,哪里值得记住这么久?城下许多人看着都很年轻,当年也不过是孩子吧?他们怎么会记得年幼时的事情?如果不是他们的父母长辈念兹言之,他们恐怕早就不记得这些事情了吧?但是他们终究还是记住了——只因为我当年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傅燮心里迸发出无穷的愤恨;他很希望此刻站在朝堂上,很希望此刻能看到北地郡的一干官僚们。傅燮很想朝他们怒吼:你们究竟造了多大的孽,才会把这样一群质朴之人生生逼成反叛!

三千人悲泣,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叩在地面,泥土上隐见腥红色。数万大军沉默着,天地风雷之声呜咽着,只有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号,久久回荡。天地之间,万人群中,只有一人,卓然而立。

大军阵中,自王国以下,尽皆黯然失语。良久良久,王国长叹一声:“傅南容为官如此,足可自傲,遍观凉州,谁能及此?”

滇吾喃喃道:“除了元固先生差相仿佛,再没有第二个了。”

默然人群之中,小老虎心神激荡。恍惚间,他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不,不是似曾相识,这样的情景,他只见过今天一次;但是看到这样情景之后的心情却不是第一次了。

胸中一股浩荡之气,汹涌激荡,令他几乎不能自持。小老虎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经感受到相似心境的时候。当滇吾用良吾部上万人的性命为盖勋求情的时候,当夏育面对刀锋从容赴死的时候,与今日的情形是那么地相似。

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给予小老虎相同的感触。几乎不假思索地,小老虎策马而出,来到沙东连身畔,他无视城上成百张劲弓的威胁,带着十二分的诚意向城上高呼:“南容先生,开城吧。我岑风立誓,若先生开城,我军对城中军民人等,一概无犯。我愿率麾下人马,亲自护送先生回乡。”

第十二章 傅燮(三)

凉州军中军大纛下,王国凝目注视着冀城城下叩首陈情的沙东连,还有恳切相商的小老虎,神情复杂莫测。身边的李相如突然嘀咕了一声:“好奸猾的小子,居然趁机邀买人心。”

李相如说话的时候,前后诸军将士,都为冀城城下发生的一幕而震惊,处于一片沉寂之中,李相如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虽然是低声细语,却依然清晰可闻。北宫伯玉、成公英等一干与小老虎交好的首领大将都冷目以视,深为不满。李相如顿知惹了众怒,讪讪地躲回人群后面。

过的片刻,王国悠然叹道:“傅南容节士君子,的确不该没于军中;黄太守,麻烦你前去冀城城下传话,劝一劝傅南容;就说狄道王子邑致上南容先生,而今天下纷乱,我辈兴义师,为解凉州生民与倒悬,救黎庶于涂炭,非为一己私利。愿求傅先生同举大义,凉州诸军,愿以师礼事南容。”

一直默立王国身侧的酒泉太守黄衍应诺而去。

韩遂暗中冷笑,心中不齿:“李相如说虎娃邀买人心,我看你王子邑才真正是沽名钓誉之徒。眼见傅南容名声可用,明知道他绝不会投降,你却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千金市马骨,做得如此浅显直白,真把凉州人当做三岁孩子一般幼稚么?”

韩遂心中暗自思酌,委实不愿看着王国故作姿态,收买人心,心念电转之下,突然开口道:“李太守适才所言,有失偏颇;我看岑於菟为人至诚,看他劝说傅燮,一片赤子之心有目共睹。也唯有这样一副赤子心肠,才能感动人心。”

韩遂嘴里说着李相如,目光却是直勾勾看着王国,指桑骂槐之意,同样是有目共睹了。奈何王国城府极深,闻言只是淡然一笑,不仅未见恼怒,反而微微颌首,彷佛对韩遂所言深表赞同,看那模样,到好似上官在赞许下属,显得韩遂是他王国的幕僚一般。

韩遂恍然醒悟自己吃了一记暗亏,暗生恼怒,扭过头去再看冀城方向。王国派出的使者黄衍此时已经到了冀城城下,将王国的话语转达一遍。

傅燮扶城厉喝道:“黄衍,你也是国家臣子,天子赐你符节,抚治一方,你不能报效朝廷,反倒屈身从贼,如今更为反贼做说客吗?你有何脸面立于此地?!滚!”

黄衍被骂得恼羞成怒;他以一方郡守的身份投降凉州诸部联军,平时倒不觉得什么,反而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自诩;但是此刻面对正气凛然的傅燮,不禁自惭形愧,只觉从内心深处生出浓厚的自卑之意,仿佛从头到脚赤裸裸地袒露人前,几乎无地自容。

黄衍满面羞惭地退去。冀城上下,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北地羌人,仍然单纯而固执地叩首恳求着,喊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几乎话不成声,只求说动傅燮回心转意,不要与冀城玉石俱焚。

就连小老虎杀人不眨眼的冷酷心性,都不自禁觉得,傅燮的固执,实在过于冷酷。

城头上,一个少年人从军士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却是傅燮的独子,小名别成的傅干。傅干虽然年少顽皮,但是此刻却一改往日活泼的形象,面上严整肃然,目光中是掩不住的焦虑神色。

看了看城下跪倒一片的北地羌人,还有卓然肃立的虎哥儿,傅干目眶微红,拉住父亲的袍袖劝道:“父亲,冀城危急,旦夕不守;皇甫嵩近在三辅,却无一兵一卒来援,可想而知,是朝廷里有人故意要致父亲于死地。如今冀城危局,并非父亲的责任,父亲为何不徐图退路。”…,

傅燮冷冷瞥了儿子一眼,沉声呵斥:“小儿无知,怎敢妄言,退下!”

傅干急了,目中泪珠欲滴,涨红着脸切声劝道:“父亲,凉州局势糜烂,全都起于国家昏乱,父亲你自己不就是被一干祸国殃民的小人排挤出来的么?放眼天下,反叛的又何止一个凉州?大汉朝已经没救了!”傅干声嘶力竭地喊着大逆不道的言辞。出奇的是,傅燮不仅不予阻止,甚至目中还有欣慰之意。

“如今叛军围城,城里兵微将寡,不足以守城,难得沙伯伯顾念当初的情谊,愿意护送父亲归乡。父亲不如暂且答应,等回到北地郡故乡,还有机会招募义勇,不仅可保乡土安宁,也可以坐观天下形势……”傅干急声说着,将自己尚显稚嫩粗浅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若是朝廷可以改弦更张,清明朝政,父亲就可以凭借手中实力辅佐朝廷;若朝廷依然无所作为,父亲也可以另择有道之主,辅佐其安定天下……”

傅燮慈祥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温言道:“别成,原先我一直担心,你顽皮好动,不能尽心向学,会不会长成无能的纨绔;没有想到,你小小年纪,看世情如此通透,更没有想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我傅南容忠直一世,居然养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来。”

小傅干听到“大逆不道”四个字,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也好,也好。”傅燮一点都没有因为儿子的不肖而生气,“如今世道已乱,若你真是迂腐愚忠之辈,恐怕我死之后,傅家也难得善终。看你能有这样的见识,我也能放心了。”

傅干心思聪敏,如何听不出父亲语中的不详之意,忙急切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袖:“父亲,求你回家吧,阿娘还在灵州,等我们回去呢……”

傅燮拍了拍儿子因为紧张而握得死紧的双手,慨然道:“别成啊,你知不知道,如今,为父只有必死之念,而绝无苟活之理。”

傅燮缓慢而坚决地说着,全然不理小儿子眼中的求恳和悲哀:“古人说,圣者达节,其次守节。当初商纣王暴虐,尚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守节而死。如今朝廷虽然昏乱,却并非殷纣那般暴虐无行;而我身受国恩却有甚伯夷叔齐,难道反要投降叛贼,惹人耻笑?如今天下大乱,为父已经不奢望能成就少年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了,可是难道让我连坚守臣节都做不到吗?”傅燮说的很慢,很温和,但是话语中透出的是不可改变的坚定与决绝。

昨天真的怠慢诸位书友了,周末加班忙碌,几乎成了固定节目了,都有些畏惧春节长假了

第十三章 傅燮(四)

傅燮说完,硬起心肠挣脱儿子的手,既不理会儿子的悲哀,也不理会城下北地羌人的恳求,转身下了城楼。傅干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傅燮言辞的坚决,让小傅干心里有一种不祥预感,自己的父亲,很可能就要离开自己了。

下了城楼,傅燮抬头就看见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披着软甲,腰带长剑,肃然而立。傅燮心中一暖,笑道:“若逢贤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那文士拱手道:“郡守临难不顾,杨会身为郡中主簿,岂敢稍落人后?愿为郡守先驱。”

傅燮被逗得笑出声来,随口道:“你杨会手无束鸡之力,也敢上阵杀敌?”

杨会面色肃然,回禀道:“太守为报国恩而不惜一身,杨会亦受太守提携之恩,不敢惜此身,愿以死报效。”

傅燮感于杨会的义气,收敛了笑容,默然良久,突然朝杨会拱手为礼:“若逢贤弟,傅燮今日不免一死,但有一事相求。”

杨会大吃一惊,急忙回礼道:“太守折杀属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傅燮回头看看儿子,小家伙双目通红,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却紧紧抿着嘴唇,固执地不肯哭出声来。傅燮慈爱地一笑,对杨会道:“等我死后,有劳若逢贤弟,送我这个不肖儿子回灵州老家去。”

杨会大惊之余,尚不及说话,就听见傅干哭喊道:“父亲,我不要走……”话说未尽,已经泣不成声,终于还是强忍不住,放声大哭。

傅燮勃然作色道:“人之生死,世间一寻常事尔,哭什么?!这般懦弱,为父死后,你如何支撑家业?”

傅干虽然平日里调皮捣蛋,每日都要被父亲教训,但是内心深处,其实深以父亲为荣,小事上不拘小节,大事上却是唯父亲之命是从,唯恐哪里做的不好,让父亲失望。此时听到父亲的喝骂,唯恐因为哭泣而真的被父亲视为懦弱,当即强自收声,将所有的悲痛吞咽下去,只是脸上的泪水依然止不住。

傅燮看着儿子稚嫩而坚强的面庞,不由心下一软,放缓了语气道:“你回去灵州,好生孝敬你母亲。天下乱象方兴,一二十年之内,难以止息干戈,你在家好好读书,修身养性,等天下太平之日,再出世不迟。杨会是我刎颈之交,有他看顾,我也能放心;将来家中有难处,你就与他商议。”

交待言毕,傅燮也不管儿子接受不接受得了,扭过脸去不再理他,转而对杨会道:“若逢贤弟,古人君子之交,可以托付生死。别成年幼无知,傅某后事,还需仰赖贤弟——贤弟就是我傅家的程婴。”言罢,傅燮朝着杨会深深一礼。

杨会激动不能自持,一揖到地,沉默无辞。

傅燮深知自己这位主簿的为人,知道他是以自己的沉默表达他无声的承诺。纵然万死,也将完成傅燮的托付。

傅燮微微一笑,心中如释重负,举步往城西而去,到得西门,只见一伙羌人围了上来,口口声声喊着傅大人,其中有人大声道:“傅大人,南城的事情我们听说了,大人还是开城吧,羌人重信义,一定不会伤害大人的。”也有人喊道:“大人,汉人都说,留得青山在,大人回乡,将来的事情还大有可为啊……”众人口口声声,都是劝傅燮暂且雌伏,以待来日。…,

傅燮环视着一众羌人老少,见他们满是关切神色,一片真诚,心中大为欣慰,但是又不得不谢绝他们的好意:“傅某身为大汉臣子,代天子牧守一方,叛军临城,有死而已,岂有献土求生之理?诸位父老的好意,傅某心领了。傅某已经与城外叛党相约,叛党首领许诺,入城之后,不会大兴杀掠,以安民为先,诸位父老但请安心等候。”

众人见傅燮不听劝,大为焦急;这些人都是凉州大战后流离无依的羌胡难民,正是傅燮好心收容,让他们屯田开荒,才得以活命,在这些人眼里,汉朝天子可以不理,叛军兵马亦无所惧,唯独傅燮是救命恩人,绝不容许他人伤到傅燮一根毫毛的。羌人中有心急的年轻人当时就鼓噪起来:“大人,你若说不投降,就不投降吧,我们和城外的叛贼拼了就是。有我们在,绝不会叫人伤到傅大人。”

傅燮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决然道:“傅某为官,首要之事就是保境安民,如今无力平叛,已经心中有愧,岂能驱使无辜平民与虎狼争斗?你们不必再说,全都退下。”说着便指挥部下将士,将一干羌胡民众隔到外面,不许靠近西门城楼下。

回头再看,西门的城门与南门一样,都被土石堵得严严实实,这也是当日傅燮为明示自己与城偕亡的决心而封上的。眼下想一想,似乎也为自己当初的冲动感到好笑;冀城中连三五日都守不住,封不封这座城门,又有什么区别?

“来人,将土石挖开。本官要出城迎战叛军。”傅燮随口下令。

傅燮说话时很是随意,声音不大,但是听在守城军民耳中,不啻一声惊雷。城中兵马不过两千多人,哪怕加上临时征募的青壮,也不到五千之众,守城尚且艰难,怎么傅大人反而要出城?众人惊疑不定,群情骚动,其中只有杨会心知傅燮用意,默然无语,只是目光中悲戚之色愈发浓重。

小傅干最是激动,不顾傅燮可能生气,扑上去又扯住父亲的袍袖,哭劝道:“父亲,城中兵少,还是固守为上,怎么可以出城?城防还可以坚持三五日,说不定会有转机的……”

傅燮听着爱子的哭求,心中酸楚,却强作笑颜,淡然道:“为父身为大汉臣子,若投降叛军,是为不忠;但若是坚守城池,且不说城中存粮不足五日之用,根本支持不了几天,哪怕尚有余粮,可城外叛军有数万之众,又能支撑几天?若坚持下去,别的不说,万一惹恼叛军众人,反倒连累了满城百姓。为父岂能为了多活三数日,而作此不义之事?思来想去,唯有一死;尚可报效天子,下可挽救满城百姓,也免得为父忠义两难。”

傅燮缓缓说来,语气从容平淡,仿佛即将要去的不是一条死路,而只是出城郊游踏青一般。

这两天是节前忙碌的时候,两天没更了,万分惭愧,不料回来一看,收藏不降反升,叫岑云实在无颜以对诸位读者。唯有坚持,不让各位失望。

第十四章 傅燮(五)

冀城西门下,虽然千百人聚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只有百十余军士,肩挑手抬,西门的土石被逐渐清理,很快就出现了一条仅能容许一辆车勉强挤出去的狭小通道。傅燮扬了扬手,让军士们就此停手退下。

一匹羸马拖着一辆简朴的马车来到城门楼下,车前御者两鬓斑白,却是为傅燮执鞭多年的老仆。傅燮看了看老仆苍老的面容,心中有不忍之意,正要开口劝他留下,不料那老仆憨厚地一笑:“主人,老仆追随你半生,自主人读书游学之日起,便是老仆为主人驾车,今日主人要走最后一程,老仆虽是粗人,但也知道有始有终。”

傅燮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能无奈地一笑,扶着老仆的手臂登车。站在车上,傅燮回身对围拢在身后的军民人等说道:“本官去后,尔等可自行投降,勿以死者为念。”傅燮没有直接说出来的话,大伙都听懂了;今日之冀城,会死的只有傅燮主仆而已,所谓“不以死者为念”,死者为谁,不言自明。

被隔开的羌人人群中骚动起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推开身前的兵士闯了出来,用浑厚的声音大喊道:“傅大人,让我麻奴陪你去。”

傅燮淡然拒绝道:“不必了,本官去,是为了尽自己的本分,不需要更多的人陪着流血。”

麻奴嘿嘿一笑道:“大人要尽自己的本分,麻奴也有我的本分。大人救了麻奴一家老小,这条命本就是大人的。大人今日必死,麻奴今后再无机会报答大人的恩情。既然如此,就让麻奴陪着大人一起去死吧。”

傅燮一怔,慨然叹道:“没有想到,羌胡之人,也有慷慨义烈之士;麻奴,本官年长你几岁,托大叫你一声贤弟,你若有心报答,无需赴死,只求你日后看顾我家孩儿几分就好。”傅燮是好心,不愿让麻奴无谓地陪自己去死,又担心麻奴固执于恩情,所以有意以傅干相托付。

麻奴却大笑道:“傅大人不必担心,小公子自有人看顾。”说着回头朝人群中大喝道:“东号,出来。”一个几乎与麻奴体型不相上下的大汉拨拉开人群,挤了出来。这大汉与麻奴不仅体型相当,而且相貌亦有几分相似,但神色更粗犷几分,在众人注目之下,有些憨憨地不知所措。

麻奴对傅燮道:“这是我弟弟东号,愿意投身傅家,供小公子驱使。这小子力大无穷,不过是个大肚汉,只怕要多费小公子一些米粮。”麻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傅燮车旁,伸手从一名兵士手里硬抢过一杆长矛,护持车右,不肯离去。

傅燮神色间既是无奈,又是激动,默然良久,欣然叹道:“不料临死之际,还能结交一位义士,此傅燮之幸也,庶几无憾矣。”

麻奴洒脱地一笑:“大人,我是粗人,听不懂大人的话,不过我知道,大人是在夸我。”

傅燮为麻奴的憨厚真诚哑然失笑,拍了拍驾车老仆的肩膀;老仆扬鞭一甩,发出悠长的“嘘”声,羸马仰天长嘶,蹄子奋力刨着地面,艰难地拉动战车前行,从门下狭小的通道穿过。门下千百羌汉军民齐声骚动,纷纷城门涌去。却有傅燮心腹家人早就奉了严令,堵住城门下的通道口,不让人出去——再看他们脸上,早也是满布泪痕。…,

小傅干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几乎要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喊道:“父亲,我一定为你报仇,我一定为你报仇……”

门洞里傅燮听到,猛地扭头朝儿子看过来,沉稳而浑厚的声音犹若洪钟,在城门洞里回响:“儿啊,不要恨他们,不论沙东连还是你虎哥,他们都不想杀我,真正杀死为父的,不是他们。”

“那是谁,那是谁,父亲你告诉我……”小傅干哭得声嘶力竭,双目通红,隐露凶光;他此刻就像一只发了狂的虎儿,直欲择人而噬,好像只要父亲说出一个名字,他立时就会扑上去将对方撕咬成碎片。

门洞里傅燮的声音悠长而沉厚:“别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长大了。若是想不明白,你终身不许出世,记住没有!”

这是傅燮作为父亲最后的交代,小傅干听得清清楚楚,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门洞里喊着:“父亲,我记住了,记住了。”他将所有的力气从口中迸发出去,喊哑了嗓子而不自知,但唯恐声音小了,父亲听不见。

城门洞里,寂寥无声,唯有天地之间,风起云涌;黑压压的乌云,愈发低沉下来,浓重得好似要挤出墨汁来。

风声呜咽,一车独出。城外近万叛军,严阵以待;极目所见,刀枪剑戈,森然相向,仿若铜墙铁壁。

傅燮扶剑而立,却仍有闲心对麻奴道:“贤弟,你出来,却忘了穿一身衣甲,如何是好?”

麻奴憨憨一笑:“小人又不是军士,哪里有衣甲?大人不见我手上这杆矛,都是刚刚从别人手上抢来的。”

傅燮哈哈一笑,朗声道:“谁说你不是军士?你既然随本官出战,就已经是我大汉的士卒了。你比许多人,更有资格做我大汉的军人!”

麻奴大喜道:“大人,你这话,还是在夸我是不是?”

傅燮放声大笑,挥剑一指叛军大阵,朗声道:“大汉将士,随本官杀敌……”爽朗的笑声,伴随着响亮的军令,随风直上九霄。

……

南门外,眼见傅燮拂袖而去,沙东连和小老虎不由极为失望。小老虎望着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的城头,默然无语;沙东连依然不肯放弃,声声呼喊,但城内再无半点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西突然传来激烈的鼓角声,上万人齐声呐喊,声震天宇。小老虎从沉思中被惊醒过来,霍然回身,盯着西边天际,心中似有明悟。

不多时,城西有一骑疾驰而来,却是令兵打扮。小老虎急忙回马,与一干首领聚在一处,追问道:“城西发生何事?”

那令兵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茫然之色,结结巴巴禀道:“城西,有官军出城迎战。”

一干首领惊疑不已;怎么说得好好地,许下如此多条件,傅燮还是如此固执?再者说,你不投降就罢了,明明兵微将寡,就老老实实守城吧,怎么还出战了——你傅燮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官军有多少兵马?城门不是封死了么,官军怎么出来的?”韩遂阴沉着脸问道;他是为傅燮的不识好歹而不满。

令兵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好似又不敢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只有,只有三个人。”

“什么?”众人哗然,不由面面相觑。

小老虎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面色骤变,拍马就走,向城西而去。

看到小老虎焦急不已的神色,王国这才明白过来:“咦,傅南容果真有心求死。”

第十五章 贼路(一)

西门之外,叛军大阵之中,傅燮横卧在车上,气息奄奄;他的胸腹处鲜血淋漓,染红了前襟。手臂与四肢同样创伤累累,腥红的鲜血淌满了车座。

驾车的老仆俯倒在车辕上,离得傅燮并不远,已经没有了气息。早在马车冲进叛军大阵之前,老仆就身中十余箭,当时就死了。失去驾驭的马车被马儿盲目地拉着,凭着一股惯性冲入大阵,在严密的阵势中犁出一道百余步的沟壑,撞死碾死凉州兵十余人。惊马在阵中乱冲乱撞,直到缰绳被斩断,马儿也被十多杆长矛刺死倒地。

麻奴死在了马车下,尸身斜倚着车轮,前胸后背插满了箭支,手中长矛断成两截;这位刚刚成为大汉军士的羌人,直到临死之际,依然奋战不休,手持两根断杆,横打竖砸,杀死十多名凉州兵;凉州兵不敢近前,只用弓箭乱射,将其射倒,至死依然双目圆睁,勃然做愤怒之色。

傅燮的伤势很重,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双目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艰难地抬起头,却看不清冀城的城门,更看不到儿子的身影,只能看到环绕四周,面目狰狞的叛军。

一名叛军伯长狠狠地吐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上前,嚷嚷着:“想不到你居然就是傅燮,失心疯了吧,三个人就敢冲阵,也该老子建功!”说着举刀朝傅燮脖颈砍下,刀锋带着破空的呼啸斩落。

傅燮微微冷笑,斜乜着从头上划落的刀锋,目光平静无波。

远处突然响起暴雷也似的怒喝:“谁敢动手!”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带着尖利的风声,不偏不倚正中刀口。

那叛军伯长虎口剧震,手中长刀仿若被大锤击打一般,发出刺耳的鸣金声;刀锋被巨大的力量带得一偏,从傅燮头前划过,砍在了车架上。

叛军伯长抬头一看,南边一骑飞来,渐行渐近,马上一个少年将军厉声大喝:“谁都不许动手!”那伯长被人莫名其妙射了一箭,虽然不是要他性命,但也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丑,本来心里就恼火,再听到对方如此霸道的言辞,心头更是火上浇油一般。恼火之下,他也不顾细想对方阻止杀人的本意,反而破口大骂道:“哪来的小崽子,敢来爷爷这里抢功?!”

说来也是该当有事。如果此刻在西门外的,是北宫伯玉、李文侯,或者滇吾、宋建等人的兵马,那军中武官定然是认识威名赫赫的虎将军,若听到是小老虎出言阻止,即便心怀不满,大抵也会暂时从命,不至于强硬地与小老虎争锋。偏偏此刻西门外驻守的凉州军,是以李相如所部为主力,新来乍到,军中将士虽然听说过有一位少年虎将军,其实并不熟悉,真正见过小老虎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此刻这位伯长,显然就是不认识小老虎的,又在气头上,更不细查,只当对方是来抢功的。毕竟傅燮乃是一郡之守,身份极高,杀了他功劳自然也极大——他却不知死在小老虎刀下的郡守都不止一位了……

那伯长既不认识小老虎的人,又钻了牛角尖,恼怒之下,根本不理小老虎的警告,心想着:你要抢功,老子偏不如你的意。眼看小老虎越来越近,唯恐动手晚了,抢上前一步,再次举刀斩下。

小老虎此刻已到五十步之内,眼中看得分明,见那伯长对自己的军令置若罔闻,不由大怒,厉喝一声:“鼠辈狗胆!”眼看傅燮命在刹那,小老虎不假思索,张弓又是一箭——这一次射的可就不是刀口了。…,

小老虎的箭术,凉州军中尽人皆知——百步穿杨不过寻常事尔;如今近在五十步内,哪里会有失手?对面的伯长再次动刀时,其实也在注意小老虎会不会再次出箭坏他好事,可惜他不知小老虎心性,更不知小老虎的箭术,满心以为对方即便抢功,毕竟是同在一军的袍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只要手上加一把力,就算你再射中我刀口也是无用。不料小老虎的第二箭,根本不射刀口,而是对准了他的心口。

在小老虎眼里,别说你只是个素不相识的无名之辈,就算此刻是李相如亲至,若胆敢无视自己的喝止,照样也是先杀了再说!那伯长一时不察,等他发觉大难临头时,利箭已到胸前,再躲还哪里来得及?只听得一声惨叫,利箭穿心,血光乍现,巨大的力量好似一阵大风刮过,将那伯长连人带甲刮落马下,当场毙命。

那伯长尸身刚刚落地,小老虎如风而至,来势汹汹,踏雪乌骓直冲到马车前不足三尺之地,才带住缰绳。乌骓马厉声长嘶,前蹄在地面一踏,响震如雷,围在马车周围的军士齐齐退避,在惊叫声中让出数尺空地来。

空地中央,只留下那死不瞑目的伯长。

虎踞龙蟠,三军哗然!

小老虎看也不看死在马前的伯长,而是翻身下马,来到傅燮身旁,关切地问道:“南容先生,你还好吧。”

傅燮努力睁开已经浑浊的双目,辨认出小老虎的模样,艰难地笑了笑,道:“我本就是要死了,早一刻,晚一刻,有何分别?你又何必再杀人呢?”

小老虎满不在乎,拿眼角余光瞥了伯长尸身一眼,不容置疑地说道:“那又如何,违抗军令,本就该死!”他却浑然忘记了,对方并不是自己麾下人马,根本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

见小老虎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傅燮恍惚间想起当初在边家庄第一次见到小老虎时的景象。眼前的,原来还是当初所见那个自信而坚执的少年郎。傅燮苦笑道:“多年不见,你这孩子却一点都没有变。可惜啊,可惜……你和老边……怎么就做了反贼,毁了一生前途。”

小老虎冷哼一声:“不做反贼,我和老边早就死了,哪里还有前途?”

傅燮苦笑,想要摇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虽然天下大乱……但是你们这样……没有出路的。”

小老虎伸手在傅燮人中上用力一摁,这却是王越教过他的办法,立时让傅燮又清醒了几分;“当初不反,立时就死,哪里还顾得上出路;再说,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地,将来的出路,将来再说。”小老虎仍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傅燮的身体此时已经没有了知觉,甚至感觉不到伤口的痛楚,这样反倒让傅燮的精神又恢复了几分,却是回光返照了;他仍然还能笑得出声:“你呀,你呀,边先生怎么……怎么把你教成这样?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长,不能不预先想好自己的前途。黄巾张角便是你前车之鉴,在大汉朝,反贼岂能有好结果?”

小老虎默然片刻,突然冷笑道:“那大汉朝不在了又怎样?只要我活得比大汉朝更长久,不就好了?”

傅燮心头剧震,冷冷地盯着小老虎看了片刻,冷笑道:“你这虎崽子,倒是好大气魄……大汉朝……大汉朝……”说着说着,傅燮的声音越来越低,双目渐渐低垂。

小老虎见过死人多了,自然知道傅燮命在顷刻,心头不自觉有些酸楚,大声追问道:“先生,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於菟愿为先生代劳……南容先生!”

傅燮低落的声音喃喃地念叨着:“别成、别成……”

小老虎耳目聪明,傅燮声音虽然低微几不可闻,小老虎却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小傅干才是傅燮心头最挂念的人,忙大声应道:“先生放心,我亲自送别成回乡,我亲自送他回乡。”

傅燮再无一言,头一歪,就此气绝;许是临终时听到了小老虎的喊叫,瞑目之际,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安心的笑意。

小老虎呆呆地看着傅燮失去生命的面庞,心中百味杂陈。

风声呜咽,乌云低垂,彷佛同放悲声。

第十六章 贼路(二)

小老虎默默地动手,整理傅燮的尸身,连一同死难的傅家老仆、羌人麻奴一起,主从三人的尸身并排放在马车上。车身狭小,小老虎只能将三人半靠在车架上。车身上下被刀砍斧劈、创痕累累,更有几支羽箭留于其上,无声地证明着马车主人经历过一场不屈的血战。

小老虎随手从凉州阵中找来一匹马,套在车上;车轮辘轳,吱呀作响,残破的马车似乎随时都会散架。踏雪乌骓按绺徐行,守在车旁,亦步亦趋,一路将傅燮的尸身送至城下。

城上城下,无数军民默然而立,目视着他们的父母官一路归来。城门下,小傅干哭得如泪人一般,不等马车进门,猛然挣脱杨会的拉扯,扑到车前,一边哭一边摇晃着傅燮的尸身,期盼着能将父亲摇醒过来。毕竟是幼年相交的朋友,小老虎眼见傅干悲痛欲绝,也是心中酸楚,滚鞍下马,却不知该对傅干说些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地默立一旁。

杨会虽然悲痛,却仍有定力,先注意到了默立一旁的小老虎。为官多年,杨会颇有察言观色之能,看到小老虎神态消沉,尤其是看着傅干时,目光中微见歉疚之色,杨会心中了然,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人必定是恩主故旧,便上前拱手相见,互通姓名。

不料还说不上两句话,连小老虎姓名还没有问出来,就听到身旁小傅干厉声喊道:“我杀了你。”杨会大惊,眼睛余光瞥到一缕精光自身侧划过,直刺对面的少年将军;原来小老虎收拾傅燮尸身之时,随手将傅燮所持宝剑放在他身侧,一并送了回来,而小傅干激愤之下,只想为父亲报仇,不假思索地拿起剑来,不问好歹,就要刺杀小老虎。

小老虎征战沙场,万军丛中,刀枪剑戟之下,都能毫发不伤,小傅干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量未足,气力未长,又如何能伤得了他?只是小老虎也有些为难,若是战场上的敌人来杀他,他必定反手就是一刀还回去,先把对方砍死在地;可眼下面对小别成,叫他如何能下得了手?

眼看剑锋已到面前,小老虎略退半步,抬手将剑锋抓在手里。小傅干年小力弱,哪里是小老虎这等猛将的对手?剑锋被小老虎五指钳住,任他如何用力,也不能抽动分毫。不过,小老虎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以手握剑,剑锋所及,立时血出淋漓,从指间滴落。

鲜血淋漓,小老虎却恍若未觉,他看着发怒欲狂的小傅干,心中百千思绪,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半天才喃喃说了一句:“我……我也不想杀傅先生……”说这句话时,小老虎的口气异常低落,全然没有往日飞扬勇决的风采;面对骤然失去父亲的小傅干,这句为自己辩解的话显得虚弱无力。

小傅干怒极攻心,哪里听得进去话语?眼见夺不回长剑,干脆弃剑不管,却转身去杨会腰间拔剑。杨会此时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按住小傅干的胳膊,将他抱在怀里,又招呼城门后的傅家家兵:“还不出来,送小公子和傅大人回去。”

小傅干又踢又咬,终究不能挣脱,被一干人强送了回去。只是他并不甘心,一边走还一边喊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傅燮留下的家兵心惊胆战;唯恐惹恼了小老虎,要是因此让叛贼起了歹心,来害小公子可怎么好?一群人七手八脚,软硬兼施,将小傅干连同马车一同拖回城去。这些人都是傅家最忠心的家仆,傅燮求仁得仁,他们无法劝阻,可小公子是老主人唯一的骨血,要是不能保得小公子平安,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主人?…,

杨会冷汗直流,偷眼去看小老虎,却见这位少年将军并无恼意,反而更增落寞内疚之色,这才心中稍安;他之所以与小老虎寒暄说话,并不是胆怯懦弱,想讨好叛军中人,实在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傅燮临终之际,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杨会心中早已抱定决心,纵然万死也要保得小傅干平安。但是如今叛军围城,能不能保住傅干,并不由他杨会做主;那些叛贼说是敬重老大人傅燮的为人,也不至于为难一介少年孤儿,可是谁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人突生歹意,想要斩草除根?

在杨会想来,单单依靠傅燮留下的一些心腹家兵,要想保住傅干平安,着实不甚保险;而恰好小老虎出现,看情形是叛军中有实力的人物,且又是傅家故旧之人,若是能说动小老虎出面保全,那就真是万无一失了。杨会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也就不顾小老虎身为叛逆贼党,不惜折节下交。不料小傅干气急攻心,居然要动手杀人,直吓得杨会魂飞魄散?

所幸小老虎善心未泯,且心念旧情,不仅没有翻脸而去,反而有歉疚之色,杨会当机立断将小傅干扭送回城,转过脸来,小心翼翼地对小老虎道:“我家公子遭此巨变,一时激怒不能自已,冒犯了将军,万望海涵。”

小老虎怔怔看着自己的左手,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手心和手指上创口狰狞,血流不止,一阵阵麻辣辣地疼痛。好半晌,小老虎才说道:“我知道,突然失去自己的父亲……我能明白……换成是我,也要杀人的……放心吧,我不会往心里去。”小老虎抬起目光,盯着杨会,却是一语说破杨会的心思。

杨会听出小老虎话中诚恳之意,顿时如释重负,再三致谢。

小老虎摆了摆手,又道:“我答应过傅先生,亲自送别成回乡。你回去做好准备,尽早上路吧,免得节外生枝。”

杨会大喜过望,拱手一个大礼道:“多谢将军垂怜,容杨某整饬故主遗容,今日晚些便可以上路。”

小老虎摆了摆手道:“我会派人进城保护别成,午后我自在东门等候。”言毕回头离开。杨会躬身相送。

对面叛军阵中,人马滚滚,朝冀城压了过来。

第十七章 贼路(三)

唉,今天还是只有一更……春节假期快点来吧,这整天加班加出差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小老虎一路走回本军阵中,见到王国、韩遂以下,诸位首领云集西门外。适才小老虎快马赶来西门时,其他人马力不及,却慢了一步;等他们赶到西门外,小老虎已经送傅燮尸身回去了。此时小老虎回转,心中正有些怏怏不乐,见了诸位首领也不打招呼,先和成公英说了两句,成公英应诺而去。

冀城城门已然大开,凉州军上下知道城中放弃了抵抗,放心大胆地涌向城下,七手八脚搬运砂石,一时间人头如潮,声如鼎沸。原先因为傅燮的强硬态度,凉州军中人人都以为难免一场攻城血战,不料世事变幻,转眼间几乎兵不血刃地就拿下冀城,免却无数的死伤,自然军心振奋。

小老虎看着欣喜莫名的将士们,心中只觉索然无味,便要转身离开,不想李相如突然开口喝道:“岑於菟,你站住!”

小老虎闻言不由目光一凛,双眉竖起,目中凶光微露,瞪视着李相如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李相如来时便得知小老虎大发凶威,只因一言不合就痛下杀手射杀自家将佐,心中不免愤懑,有意要向小老虎讨个说法;不料才一开口,就惹来小老虎莫名的敌视。听到小老虎阴冷的话语,李相如乍觉心头一寒;小老虎是征战沙场的勇将,杀人何止百千,一身杀气可不是李相如这等无胆腐生所能承受的。

小老虎两道满含杀机的目光射来,有若实质,刺得李相如胸口噎塞,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额上冷汗直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李相如一副窝囊相,小老虎轻蔑地一笑;他自然是知道李相如所为何来,只不过这位曾经的陇西郡守,在小老虎看来,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的东西,根本不值得理会。

王国在一旁看得明白,心中暗自叹息;站出一步言道:“於菟,适才你过来时,是不是杀了李郡守麾下一名伯长?是不是那伯长有什么失礼不谨之处?”小老虎和李相如麾下各有近万人马,都是军中举足轻重的首领人物,王国既然是大军名义上的主帅,就不得不站出来为二人缓颊,免得两家的仇隙结的太深,于大事不利。不过,王国大抵也知道小老虎的脾性,这位小爷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因此他话里话外,也有为小老虎开脱之意;只要小老虎识趣,顺着台阶下来,也就全了双方的脸面。

有王国出面,李相如顿时缓过神来,他自觉身为王国一党,有了王国这位主帅撑腰,胆气壮了几分,强自绷住脸色,做作道:“不错,岑於菟,你总要给我个说法,怎么敢随意杀我的人?”

见李相如狐假虎威,众人登时大为鄙夷;连王国都不由心中喟叹,对李相如生出极大的不满之意——这姓李的也太不知好歹了,你真以为借我的名头能压服眼前这头老虎?你以为我是老边呐?

王国心中惴惴,他只盼着小老虎心胸宽广些,千万不要和李相如一般见识。可惜,王国错估了小老虎此刻的心态。

傅燮的死,给了小老虎很大的震动。一个品行高洁之人,其一言一行,都会对周围的人产生莫名的感染力——傅南容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不仅仅是傅燮,还有已经死去的夏育,仍然活着的盖勋,不同的人,却留给小老虎相似的感触。…,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贯大大咧咧,甚至有些浑浑噩噩的小老虎,居然也会有一丝细腻的心怀。就在傅燮死去的那一刻,小老虎坚硬如铁石的心肠也深受震动。见识过傅燮的品性高洁,此刻再看李相如,狐假虎威便得意忘形,愈发让人感到卑劣可鄙,哪怕与此人多说半句话,都会令人作呕。

“不知死活的东西,小爷做事,用得着与你交待——你也配?”小老虎冷冽的目光只在李相如身上巡梭。小老虎有个习惯,每当他心中发怒时,看人就不是看脸,而是盯着咽喉、心口这些要害处,仿佛就是看着一头待死的猎物,琢磨着从何下手——这是他动手杀人的前兆。

李相如并不清楚老虎的习性,他见小老虎都不拿正眼看他一眼,只当是对方有意羞辱,登时激怒焦躁起来,破口大骂:“没教养的野小子,主帅面前,竟敢如此说话?无礼太甚,该当严惩!”李相如浑不知大难临头,居然此刻还拿眼去看王国,想着王国此刻正应该拿出主帅的权威来,好生敲打敲打这老虎崽子,也算是杀鸡儆猴。

李相如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一头真正的猛虎,可不是随手可杀的鸡。一个人若是昏了头,把野兽当成了家禽,下场还能有个好?

旁观之人还来不及为李相如自己作死而哀叹,就听得一声虎啸也似的暴喝:“贱人找死!”

李相如被一声厉喝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小老虎气势汹汹直奔自己而来。李相如这才想起,眼前这个“野小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武夫,登时吓得腿都软了,浑身上下如筛糠一般,朝后倒去。

李相如身后几个相随的亲卫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搀住自家主公,就有人奋不顾身挡在李相如身前。小老虎双臂一振,向左右一分,李相如一干亲卫好似风中枯草,左摇右摆,顷刻间倒伏在地,竟连片刻功夫都抵挡不住。

小老虎视旁人如无物,只盯住李相如,一个箭步上前,张开大手,捏着李相如咽喉,轻轻一提,竟然将李相如整个人提了起来,就好似提着一只鸡仔一般。李相如惊觉双足离地,小老虎狰狞的面孔近在眼前,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他被捏住咽喉,气息噎胸,双足乱踢,却无处着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既是憋气憋得,又是遭惊吓吓得,狼狈万分。

小老虎阴沉着脸,冷硬地一字一句说道:“姓李的,你刚才的话——有胆子再说一遍?!”话声冰冷彻骨。

虎威凛冽,百兽之王,岂可轻侮?

第十八章 贼路(四)

农历二十五啦,还有三天放假啦,很快就熬出来了,朋友们再耐心等等

此刻的李相如,从心底深处涌出无穷的恐惧;他发现,眼前这头老虎原来真的敢杀他,而且是当着所有大首领的面,当着自己麾下万千部众的面,立时就要杀他。

脖子上铁箍般的大手正一点一点收紧,挤压着喉管里的空气,李相如的喉咙就像破了的风箱,发出破布般的嘶哑声音,只为了尽所有力气再吸进一点点空气。

小老虎的手臂越抬越高,眯着眼睛,对李相如脸上那一副垂死挣扎的表情视若无睹。

死亡的威胁不仅仅来自咽喉,李相如双足腾空之后,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压迫在颈骨上,沉甸甸的重量,让李相如感到自己的颈骨几乎就要断裂,现在的情形,与上吊一般无二;可是他却不想死。

这个时候,其他的首领也看出不对劲了。王国第一个反应过来,李相如是他引入凉州军中,也是他王子邑最重要的盟友,不得不救。“於菟,有话好说,先把李郡守放下来。”一旁的北宫伯玉等人虽然关切,却没有人上前相劝,也是他们知道小老虎的脾性,知道这小子犯起倔性来,越是劝他越是拧着来。其中唯有韩遂,似笑非笑,目中隐露幸灾乐祸之意。

小老虎对王国的话置若罔闻,一对虎目,只盯着李相如,阴沉沉说道:“姓李的,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李相如气息噎塞,眼前阵阵发黑,性命只在顷刻,哪里还听得清小老虎的话?倒是王国听得明白,发现小老虎话中尚有转圜的余地,忙一扯李相如手臂,大声喝道:“李相如,你言语无状,还不赶紧向於菟赔罪!”

这话说的就有些欺负人了,明明是小老虎先杀了李相如部下,明明是小老虎先无视侮辱李相如在先,如今反而要李相如赔罪。只是王国亦有无奈,李相如命悬一线,虽然身边多有他的部下,可是却万万来不及救人的;如果小老虎真把李相如给杀了,就算事后惩治又有何用?对王国而言,眼下最要紧,还是先把李相如这个铁杆盟友的命保住再说。

王国情急之下,几乎是对着李相如的耳朵大喊出声,倒真让李相如听明白了,生死一线间,还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李相如也顾不得丢脸不丢脸,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求……将军……饶命……饶我……”

小老虎一声冷笑,随手向地上一掼,“扑”地一下,就见李相如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王国大惊,一叠声叫人上前扶起;扶起李相如仔细一看,原来却是摔晕了过去,并没有死。

回头再看小老虎,若无其事一般,扬长而去。看着那魁梧骄傲的背影,旁人犹可,唯独王国、韩遂二人,目光闪烁,晦暗难明。

小老虎和李相如的冲突不过一场笑话,除了嘲笑几句李相如不知自量,也没有闹出别的风波。小老虎一去,不一时,众人四散回营,分头入城。只有韩遂一边走一边心中暗念:“这小崽子,怎么做事拖泥带水,利索点下手杀了不就好了,却平白惹下一个仇家,后患无穷。”

小老虎收拾过李相如,转过头就把这件事情丢在脑后。似李相如这等人物,委实不在他的眼里。说来也怪,不仅小老虎丢开了此事,连受辱的李相如居然也绝口不提。此后大半天,王国也罢,李相如也好,都没有再来寻小老虎的麻烦,就连虎字营派人守护傅家老小之事,似乎也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由着小老虎自行其是。…,

直到午后,傅家一行人依约从东门出来。一口单薄的棺椁,就放在傅燮出征时所乘的马车上。另外傅家老仆和麻奴的尸身另有人照顾,那麻奴的弟弟东号就独自牵着另一辆马车,载着两棺尾随在后。

傅家人收敛傅燮时,有城中一些富户,感于傅燮忠义,出面要资助上等棺木,厚葬傅老大人,也算是冀城人一点心意;杨会将事情禀到傅干那里,却被冷静下来的小傅干严词拒绝:“家严毕生以清直自守,生前不有二志,岂能身后反求荣华?人之轻重,不在于区区一抬棺木。”

一番话掷地有声,让杨会感慨万端,唯有心中暗念:“老恩主后继有人。”于是最终上路之时,出现在东门外的就是小老虎所见一副寒酸的景象。

但是,棺木车驾虽是寒酸,出入排场却是宏大。补足人马的五千虎字营列阵相迎,前后簇拥,三军肃穆恭谨,护卫着傅家一行缓缓北归。虽然是敌人,虽然是兵败身死的失败者,但是傅燮却配得上所有凉州人的尊敬。

傅干虽然从失去父亲的极度悲痛中冷静下来,但是心里对一干叛军依然仇视已极,哪怕是曾经有心救援傅燮,最后也是亲自送回傅燮遗骸的小老虎,也不能例外。小傅干毕竟还是孩子,心里存了疙瘩,神色间就显露分明,一路上不言不语;小老虎几次有意示好,想缓和一下关系,却遭到小傅干冷漠以对,几次三番下来,小老虎也泄了气,不免怏怏不乐。

让人不解的是,身为傅燮托孤之人的主簿杨会,却主动亲近小老虎;他有意引得小老虎说起当初与傅燮父子初识之际的情形,间或谈及小老虎和小别成当年在边家庄一起胡闹的往事,总算让小老虎开解不少。

一路走一路说,二人言语投机,几天下来倒是很快就成了朋友,说及往事之际,偶尔也会引得小傅干不自觉地注意过来,虽然依旧沉默不言,但是眉目间冷漠的神色倒是消解不少。

杨会其实一直注意着小傅干的举动;他有意勾起往事,并非一时兴之所至,而是有意缓和小老虎和傅干之间的关系。如今凉州纷乱不休,老主人一去,傅干这一房就显得人单势孤,风雨飘摇起来;虽然灵州傅氏依然根深叶茂,但也未必能事事照顾周全。杨会既然受了托孤重任,自然一心一意为傅干谋划;这种时候,傅家能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而且以杨会有心观察的结果,深知这位看似凶恶的虎将军,其实很念旧情,加上他也曾有意相救老主人,虽然不及,但是这一番心意足可感念。这样有情义又有实力的一方首领大将,正该倾力结交才对。

第十九章 贼路(五)

七月酷暑,遗骸不能久放,护送傅燮灵柩返乡的人马一路疾行,只三、四天功夫就回到灵州地界。极目而视,天际边一条大河宛若玉带,蜿蜒北去。小老虎遥望着河水,突然想起小时候老边带着他游历凉州,也曾来灵州城拜会傅燮。不料几年过去,再回故地,风光依旧而人事已非。

黄河进入灵州地界,一出青铜峡,河面骤然放宽,水流平缓,浇灌两岸沃野千里。在后世,这里有一个极有名气的称呼,叫做河套平原。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灵州就在河套平原的最西端,也是北地郡最富庶的地方。北地羌首领沙东连也正是因为在此地落足,部落才得以发展壮大;但是也正因为部族人口繁衍,占了越来越多的膏腴之地,不免有怀璧之罪,最终被当地豪强大吏所谋害驱逐。

灵州城墙隐约可见时,虎字营哨探突然回报,周围出现一些身份不明的游骑,约莫数十人马,只在队伍四周往来驰骋,远远地窥测。

小老虎龇牙一笑:“咱们来的人太多,吓到这里的主人家了。”于是部下就问:该如何处置?

小老虎想了想,他送葬而来,是因为敬佩傅燮的为人,纯粹秉持本心行事,如今既然到了灵州,也算有始有终,再呆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就此回去。这里毕竟是傅燮的故乡,傅家也是当地名门,小傅干也不怕没有人照顾。而且,看周围出现这么多游骑侦哨,想来灵州城内对自己大军的到来不无惊惧之意,要是呆的久了,两方起了冲突,反为不美。想及此处,小老虎便对杨会说道:“杨主簿,这里已经是灵州地界,从冀城出来时,你就派人回灵州报讯,想来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们;我虎字营数千人马,不好再靠近灵州城,免得惹人生疑——咱们就此别过吧。”

小老虎能想到的,杨会自然早也能想到。虎字营毕竟是凉州叛军人马,而灵州城中,虽然久为当地豪强把持,但是终究还是打着大汉朝廷的名号,尊奉朝廷指令,骤然见到虎字营大兵压境,猜疑之下,难免各怀戒惧,甚至大打出手。虎字营此刻离开,恰是正好。

“一路上多蒙虎将军看顾,杨会代老主人在此谢过。”杨会向小老虎施以大礼。凉州大乱,道路不宁,一路上盗匪马贼多如牛毛,多亏虎字营大军震慑,才得以一路平安;因此,杨会的感谢也确实诚心诚意。

“杨主簿就不用多礼了。”小老虎随意地一摆手,回头去看小傅干,那少年人一路上始终不离灵柩左右,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父亲;此刻重见乡土,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与父亲在故乡时的往事,只默默地出神,渐渐地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

小老虎心下恻然,又对杨会叮咛道:“杨主簿在灵州,好生照顾别成。我知道傅家是当地名门,别成在这里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事情总有个万一,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不能解决的,尽管来金城郡找我。我麾下有上万精骑,就算有天大的麻烦事,一万铁骑踩也能事情踩平了。”

杨会不禁为小老虎的这一番承诺而动容;他能听得出小老虎话语中的真挚诚恳之意,看得出来,这位小将军的确是把傅燮父子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杨会心中一动,突然说道:“虎将军,临别之际,杨某有一些肺腑之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老虎哑然失笑道:“你们这些书生文士,怎么都是一副脾气,有话就说,非要拐弯抹角——什么当讲不当讲?你既然开口问了,难道我还真能堵了你嘴巴不让你说?”

杨会亦不由哑然,当下自嘲地一笑道:“是在下迂腐了,倒叫小将军看了笑话,将军果真是直诚之人。”

小老虎摆摆手道:“不要奉承我了,一路上,你奉承的可不少了。”

杨会面上一僵,对小老虎的直言不讳微觉尴尬;他一路上有心结交小老虎为外援,本以为以小老虎少年心性,年轻气盛,必然喜人称赞,故而杨会言语中多有赞誉之辞——不料将近分别之际,却被小老虎一语道破,如何不尴尬?

不过,小老虎一番话虽然叫杨会有些难堪,但是杨会心里,对小老虎的评价不免又高了一层:少年心性,原本最是浮躁的时候,可是小老虎面对他人吹捧,却是神清目明,洞彻本心,堪称殊异——有这样的心性,他日必成大器。

杨会很快压下心头万千思绪,诚恳地对小老虎言道:“虎将军为人刚直义烈,且胸襟开阔,不怪老主人生前对将军和边章先生多有赞誉。想来,能教出小将军这等人才,边章先生也必是不凡……不过,小将军人中俊杰,立身于世当有所自持,不应与卑劣小人同流合污。”

小老虎目光一凝,脸色不由沉了下来:“杨主簿说卑劣小人——我不明白——你说的是谁?”小老虎如今只和凉州军中人物来往,虽然有些远近之别,但是与大多数人都还算是朋友;杨会说“同流合污”,分明是贬低了与小老虎交往的许多人,难免让小老虎心头不喜。

杨会对小老虎话中透露出来的不满之意恍若未觉,依然侃侃而谈;他感于小老虎对傅家的真诚,推心置腹,他自然也将小老虎视为傅家的朋友,真诚相待。

“据杨某所知,此番凉州大乱,起于护羌校尉泠征处事不公,苛虐诸羌,激起剧变。最先造反的,是湟中义从所部。再后来,金城郡守陈懿借机生事,欲加罪边先生,不料谋事不成,反为所杀,而边先生也因此加入湟中叛党,成为军中盟主。”杨会平静地叙述着凉州大乱的根由,小老虎也按捺心头的不耐之意静静听着;许多事情都是小老虎亲身经历过的,能够听得出杨会的确不偏不倚,或许有些差误,但并无故意歪曲污蔑之言。

“泠征乱政,激起羌变,死有余辜;边先生无端被辜,事出无奈。这几位虽然说依大汉律法是罪无可恕,但终究是情有可原,不应深责。”杨会话锋一转,渐入正题,“但是其他人呢?如王国、韩遂、李相如、黄衍这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也要反叛?”

小老虎心头微动,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韩遂一直都在军中,是凉后叛军元老之一;后来王国莫名其妙就来了,还带来了李相如,黄衍则是见风使舵,官军一败立时就投顺过来了。小老虎虽然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倏忽万变,前一刻的敌人,后一刻就成了盟友,着实有些世事难料的感触,但是并未往深处去想。因为不论是韩遂还是王国,都是老边的朋友,也是小老虎从小喊着“先生”,看着小老虎长大的长辈。就小老虎而言,这些长辈人物出现在凉州军中,似乎与小时候所见,他们来往边家庄,与老边坐而论道,谈笑风生没什么区别。

但是在杨会这里,小老虎听到了与他心中所想大相迥异的犀利言辞:“韩文约是凉州从事,身受国恩;王子邑在陇西设帐授徒,桃李满凉州,名声极大,不论凉州刺史府还是朝廷公府,也曾几度征辟,不能说不重视他,只不过是他自己拒绝了而已。至于李相如、黄衍就更不用说了,一郡之守,两千石大吏——朝廷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的?!一旦凉州生乱,他们不想着辅助朝廷,平息叛乱,安定凉州,却一个个借机起事,悍然反叛!”

小老虎沉默了良久,始终想不到什么话能够反驳杨会;而杨会则继续慷慨陈词:“归根结底,这些人不是野心勃勃,就是私心自用。野心者唯恐天下不乱,好借机生事,从中渔利。私心者,不顾朝廷恩义,只图一身荣华,为苟且偷生,不惜曲膝降贼。不论野心私心,都是祸乱天下之心——这样的人,卑劣无耻至极矣!”

小老虎默然注视着杨会,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傅燮的身影……

第二十章 马儿

回程之时,小老虎还会偶尔回想起临别之际杨会说的最后一番话:“李相如、黄衍之流,投机钻营,见风使舵,虽然可耻,其实并无大害;但是王国、韩遂等辈,野心勃勃不能自抑,这样的人,如果只有一个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两个撞到了一起,日后凉州诸部,必然多事。”

杨会的话很有些耸人听闻,似乎在危言耸听,故意离间凉州叛军各首领的关系,但是以杨会自己的说法,这些话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傅燮生前对他说起过的,他不过是转述而已——小老虎因此而渐生疑虑。

傅燮是什么人?他是老边的朋友,也与王国、韩遂等人多有交往,对这些人的秉性为人,应该看得不差;他又是凉州土著,出仕之后,宦途中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凉州任职,从北地郡从事一路做到汉阳郡守,可谓深悉凉州情弊。这样的人所说出来的话,由不得他人不加以深思。

更让小老虎犹疑的是,王国和韩遂之间的确如傅燮所预言的,已经开始了明争暗斗,许多时候,小老虎还是亲身经历者。将傅燮的论断与小老虎自己亲眼所见之事两相印证,似乎更证明了傅燮的正确——这让小老虎心中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不过,小老虎终究天性开朗疏阔,从来不曾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挂心太久;而且,王国、韩遂毕竟是老边故交,是小老虎自有熟识的长辈,一直以来的印象,也不至于因为杨会的三言两语就骤然更改。再者说,按照小老虎自己一贯的行事,就算是天大的难题,也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问老边去!

走出灵州不足五十里,小老虎就放下了心事,一时心怀大畅,看天地景致都亮堂了许多,不复多日来的阴霾不去。有胯下乌骓良驹,手中百战宝刀,麾下数千精锐,凉州广阔,哪里还去不得,值得为莫须有的事情而烦心么?

小老虎策马扬鞭,指使着踏雪乌骓放开四蹄,任性狂奔。

虎字营沿着来时的路途折返,横穿安定返回汉阳。迤逦行至高平,迎面撞见一队人马自东南而来。非常时期,双方人马都倍加谨慎,折腾了好半晌才弄清楚,来的居然是马腾。

“寿成将军,你不是在陇县监视皇甫嵩的兵马么,为何会在这里?”在这里碰见马腾,让小老虎有些奇怪;凉州大军兵发冀城之际,为防备皇甫嵩有何异动,王国特意命马腾率其旧部先行东进陇县,监视陇关上的朝廷兵马。陇县在冀城东面,高平却是冀城的东北,位于安定腹地,陇县、高平之间相距数百里,马腾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马腾欣然道:“好叫虎将军知道,马某来安定是为接回家眷的。”

小老虎好奇道:“寿成将军的家眷是在安定郡么?要接去汉阳定居?”

马腾摇头笑道:“不是,寒家本在三辅右扶风,世居槐里。”

小老虎闻言恍然大悟:“将军能与家人安然重逢,恭喜了。”小老虎恭贺马腾却不是随口乱说;槐里是右扶风的治所,乃是三辅要地,如今也是官军戍守重地。马腾反叛,他的家属也成罪人,如何还能在槐里安居?只怕马腾也是费尽了心思,才让家人得以安然逃出三辅,来到安定。

马腾也是感慨万分,叹道:“这一次家中老小能安然脱险,也是缴天之幸;马某只图一时痛快,却险些害了家人。多亏槐里城中还有一些得力的故旧亲朋相助,家中得到消息也早,赶在官府缉捕之前,先行离开,否则,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说话间,马腾背后又有几人策马上前;如杨秋、梁兴等人,都是小老虎见过的。杨秋是个活络人,一见小老虎就哈哈大笑道:“虎将军,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听说你护送南容先生灵柩还乡,义气深重,令人钦佩啊!”

杨秋一上来就恭维,但是小老虎一连几天都听杨会说类似的言辞,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哪里还会在意杨秋的吹捧?当下只是淡然一笑,问道:“原来各位都在这里,莫非各位的家眷也都一起来了?”

梁兴粗着嗓门喊道:“我可没有什么妻儿老小,就是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朝廷就是想抓我的亲族,也没人给他抓去。”众人听着都忍俊不禁。

杨秋笑道:“虎将军有所不知,杨某本就是安定人,家小都在安定,朝廷鞭长莫及。这一次来只为了接寿成兄的家小,去高平定居。杨某忝为地主,自然要一路随行照顾。”

小老虎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马腾身后一群妇孺身上。

马腾回头招手道:“小子们,都上来见过虎将军。”

一名妇人带着一群小豆丁上前来。那妇人年约三旬,身量高挑,虽然身着汉装,但是容貌大异寻常汉家女子。

马腾先介绍道:“这是贱内逢氏,出自北地羌,说来与沙东连首领还是远亲。”马腾原为朝廷武官,娶个羌女本是为人所轻视之事,但是马腾介绍时语气淡然,丝毫不以为意。只因马腾的生身母亲也是一位羌女,马腾自己身上就有羌人血脉,他为人慷慨大气,如何会轻视母族?而且马家人自与羌人结亲,日常起居颇有些羌化的迹象,例如半道与小老虎相遇,随随便便就让内室女眷出来与人相见,若是在持礼严谨的汉家高门,这是难以想象的。

马腾不在意,小老虎更是几乎不懂所谓礼仪之事;只不过小老虎虽然举止随性,但是对亲朋家中的妇孺长辈,却一向客气相待——或许也是因为家里有个母老虎的原因。

与逢氏相见过,还不及说话,就听逢氏身边一个半大小子故作大气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带着老虎打仗的虎将军吗?”这小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却与当初小老虎初出山时一般大小。看他面如冠玉,虽然小小年纪,但是器宇轩昂,只是一口清脆的童音出卖了他的稚嫩年纪。

小老虎一看这孩子就觉得合眼缘,那一种锋芒外露、生气蓬勃的气质,在同龄人中如鹤立鸡群一般。

小老虎蹲下来,平视着那孩子的眼睛,笑道:“我就是虎将军,不过我可没有带着老虎打仗。”

那孩子一皱眉:“别人都说你带着老虎打仗,还带着老虎娶老婆,威风得很。怎么是假的么?”

小老虎一听,这谁传得谣言呐?不过带着老虎娶老婆倒是有的,于是大笑道:“你说的倒不错,带老虎打仗,或许真的很威风。带着老虎娶老婆的事情我干过,什么时候,带老虎上战场去试试。”

那孩子眼前一亮:“老虎能骑么,我也去!”

小老虎失笑:“老虎能骑,可惜太矮,没有马高,骑着老虎上战场,吃亏得很。”

“那就可惜了,我还以为能骑着老虎上战场,岂不是比骑马的威风?”那孩子怏怏不乐。

小老虎笑问:“你倒是敢想,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抬起头来,神气地说道:“我叫马超!”那一对亮晶晶的眼眸,神气活现的神色,好像在说着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第二十一章 嫌隙(一)

马家的孩子很多,给人印象深刻的马超是家中长子,另外还有三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马腾逐一介绍,马超之下年纪最大的却不是他的亲子,而是马腾亡弟的遗孤马岱,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面对小老虎时,虽然眼里也满是崇拜的目光,但是始终一言不发,与马超的表现截然相反。剩下两个小的都是马超的胞弟,一个马休,四五岁年纪,话还说不利索;最小的马铁还不到两岁,被母亲逢氏抱着,见了相貌狰狞的小老虎,一个劲地往逢氏怀里躲,头都不敢抬。

寒暄一阵,杨秋便力邀小老虎赴高平县盘桓数日,好一尽地主之谊。这也是杨秋心眼活络,知道小老虎虽然年轻,但是身为边章义子,手下兵强马壮,他本人又屡立功勋,勇名传遍凉州,他日在凉州军中的地位只会水涨船高;杨秋善做人情,就想着趁此机会,先结交一番。

去不去高平做客,小老虎倒是无可无不可,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寿成将军回师,不知道汉阳前线情形如何?大军攻占冀城之后,可有什么别的举动?”小老虎护送傅燮灵柩还乡,一去三五日,回程时因为没有急务,便缓缓而行,时间拖得久了,已经有七八天未得前线确切消息,故而有此一问。

马腾应声答道:“攻克冀城之后,倒是没有大的战事,只因去年秋天螟灾,秋粮歉收,各部粮草都不足备,子邑先生命各部屯兵休整,只命北宫伯玉首领东进陇县,接替马某监视官军。”王国虽然暂时执掌兵权,但是谁都知道,他只是老边不能理事的时候暂代而已,还不是真正的大军主帅,更无法企及老边的威望。故而马腾说起王国,并不像称呼老边时称为“边帅”,而是仍以“先生”称之。

小老虎微微颌首。

去年秋天那一场遍及雍凉的螟灾小老虎记忆犹新,这场虫灾也是促成老边自三辅回师的重要原因。今年开春至今,各部粮草一直吃紧,年来为筹集粮草,各部多用了些铁血手段,三郡百姓多有怨言;就连冀城也是因为屯粮不足才无法坚守,逼着傅燮以一死求得忠义两全。如今已时近八月,很快今年的秋粮就可以入库,也多亏老天开恩,没有继续作践雍凉百姓,今年的年景应该不错,撑到秋粮收割,各军的军粮就可以充盈起来。以小老虎看来,王国眼下的部署,也算四平八稳,应对得当。

杨秋却突然插口道:“子邑先生命各军屯兵不动,杨某临行前却听说,文约先生曾有建议,趁大军收复冀城之际,出兵仇池,挟大胜之威,逼迫仇池氐国国王杨千万投顺我军。却不知这几日过去,文约先生是否出兵了。”

听到这一番话,小老虎就不由蹙眉。仇池氐国位于汉阳东界,是官军西征凉州的第一站,可谓首当其冲,因为老王杨驹战死,氐国国力大衰,继位的小王杨千万无奈之下举国投降官军,直至如今。

说来,仇池氐国距离三辅实在太近,几乎就在陇关官军的眼皮子底下。官军虽然兵败凉州,但是守在三辅的尚有三四万人马,又是名将皇甫嵩坐镇;如此雄兵,对小小的仇池而言,可谓泰山压卵之势,由不得杨千万不再三谨慎,几乎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这也是为什么凉州大军收复冀城,几乎收复汉阳全郡,甚至马腾、北宫伯玉所部逼近陇县,而仇池国依然不敢重投凉州联军的最大原因。当然,杨千万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不过,因为杨驹战死,凉州军中上下都对年纪轻轻的杨千万有怜悯之意,老边一直以来言语中也没有深责杨千万。不料韩遂却迫不及待地兴师问罪了。

“韩文约想干什么?老边一再说过,仇池国投降官军是事出无奈,应当体谅,怎么韩文约就得势不饶人了?”小老虎口快,不自觉地就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马腾与杨秋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说话,梁兴的脑子比现在的小老虎还简单,更不懂得其中关窍。他们并不知道,就在马腾、杨秋一行离开汉阳之际,韩遂就已经出兵了。

归根结底,还是韩遂眼红王国收复冀城之功。虽然此番是傅燮自寻死路,为救百姓而主动投降,但是破城之功终究还是要算在王国名下。王国得此大功,在军中声望日隆,韩遂嫉妒不过,自然就想着另取大功,好压过王国一头。只是放眼凉州,别的地方要么地处偏远,得之无益,要么就是山关阻隔,难以尽收全功;数来数去,只有仇池国,离冀城又近,又是兵家必争的要地,加上仇池国本就是凉州军中盟友,还有一份渊源在;韩遂思来想去,自觉仇池氐国容易拿下,又是不折不扣的大功,眼红之余,就当机立断地出兵了。

韩遂这点小心思,不说王国洞若观火,马腾、杨秋等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碍于情面,不愿随意指摘韩遂,平白得罪了人,所以都不开口。

小老虎虽然浑了点,按老边的说法想事情也总比别人慢上半晌,其实人还不笨,很快也就猜到了韩遂此番举动的用心,心中不由渐生忧虑——杨会所转述、傅燮生前所做的一番预言似乎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王、韩二人,争竞越发激烈,甚至军政大事都成为他们角逐的手段,长此以往,矛盾日深,如何是个了结?

这个时候,小老虎才猛地意识到,老边的存在对于维系凉州大军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现在,只有老边出面,才能压下王国、韩遂二人的争斗,才能继续维持凉州诸部联军的团结,就好像在允吾时,也是老边与三人密会,才得以暂时化解各方关于出兵汉阳的分歧。

只有老边,才是各方势力都能接受的盟主。

小老虎心里存不住事,与他在沙场上用兵指挥若定,进退自如的作风相比,平时的小老虎其实还是个很毛躁的小孩子。心里挂念着王国与韩遂相争的事情,小老虎就无法静下心来,当下就要回冀城,自然只能婉拒杨秋一番好意。

与马腾别过,又答应了小马超有机会引见虎哥一家与他相识,小老虎便即上马,催动大军兼程南下,不复先时懒散模样。

大军一动,这时的虎字营才展现出凉州百战强兵的风采,军势如龙,迅捷如虎,那一派精悍气势,不仅马腾、杨秋等人相顾咋舌,马超、马岱两个已经稍稍懂事的孩子更是双目放光,那一种惊叹羡慕的神色,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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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嫌隙(二)

小老虎匆忙而走,归根结底来说,并不是为了王国和韩遂之间的争斗。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小老虎虽然看得明白,但是根本不耐烦去管,他看到这等阴风阳火、斗嘴皮子下绊子的事情就烦。如果韩遂和王国的争斗依然只限于冀城,只限于笔墨口水,就算冀城里斗翻了天也不会引起小老虎半点兴趣。小老虎担心的,是韩遂万一真的出兵仇池,会不会引发难以预测的后果。

陇关上有皇甫嵩的兵马,始终在监视着凉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甫嵩没有救援冀城,眼睁睁看着傅燮死去,但是数万官军并不是土堆泥塑的;皇甫嵩执意把大军放在凉州和三辅的交界处,不肯稍离前线,足可证明他对凉州还是有些想法的。那是一支足以改变凉州局势的大军——尤其是在皇甫嵩这等名将的统帅之下。

韩遂这个时候去仇池,如果是大军齐发还好,如果只是韩遂本部人马,孤军深入,万一皇甫嵩动一动心思,韩遂就要面临极大的危险。有了这个判断,小老虎当机立断,全军调头,不再返回冀城,而是直接南下,用最快的速度靠近上邽——上邽就在仇池西北,从冀城往仇池最快的一条路上。

有随军粮曹官来禀报,军中预备的粮草不足,将士们随军携带的粮草只够返回冀城,万一在仇池遇敌,恐怕难以久持。这粮曹官是边家庄中旧人,知道小老虎的脾气,有话直来直去,建议小老虎不要急于南下,毕竟敌情未明,如果韩遂不曾遇险,虎字营白跑一趟,徒令大军疲敝;反过来说,万一真的有官军来袭,虎字营到时断了粮,也无作战之力。

小老虎虎眼一瞪,斥责道:“你脑子糊涂了不是,上邽离冀城还不到二百里地,怕什么?再说要是韩遂万事顺利,拿下了仇池氐国,我们到了地方还怕没有粮食,他杨千万敢不给?要是韩遂真的遇险,那咱们是去救他的命,小爷找他要粮,他敢不给?就算他们真的不给,难道我虎字营的刀枪是摆设?就凭韩遂手下七拼八凑的兵马,加上仇池国一帮子残兵败将,小爷吞了他们都不费事。”

小老虎一番话,说得霸气十足。那粮曹官见自家小郎君意志决绝,更不敢再说,唯唯而退。于是,因为小老虎一时心血来潮,虎字营大军在即将进入汉阳地界时,突然折向正南,直扑上邽而去。

虎字营这一去,恰恰又救了韩遂一回。

要说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么邪乎,越是害怕出事惹麻烦,往往就越会出事,出得麻烦事就越大。虎字营刚刚踏足上邽地界,还不等小老虎派出斥候打探军情,或者派出信使联络韩遂,就得到了韩遂在上邽与仇池国边界处遇袭兵败的消息。

三三两两的溃散败兵失魂落魄地从东边撤下来,正好被虎字营前锋拿住,押解到小老虎面前。一见到这些韩遂所部兵马的狼狈模样,小老虎心里就是一紧,声色俱厉问道:“前方战况究竟如何,韩文约在哪儿?”

那些溃兵本来就心惊胆战,又怕小老虎追究逃军之罪,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利索。小老虎急躁起来,杀机毕露,挥手下令杀人,说不出前线军情的全部斩首,以整肃军法。一干败兵哭爹喊娘,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实情往外倒。…,

折腾了半晌,小老虎才弄明白事情的经过。原来那韩遂早两日前就出兵到了上邽,不过他也知道陇关上有官军兵马在,陇关后面直到陈仓一线,还有数万官军枕戈待旦;韩遂也不敢不小心,到了上邽,没有急匆匆继续东进,而是派人去了北边的陇县,与先期赶去接替马腾的北宫伯玉取得了联络,希望两军一南一北互相呼应,顺带请北宫伯玉帮忙监视陇关上的官军。在上邽又等了两天,今日上午韩遂才出兵仇池,不料大军才出上邽,甫一进入仇池地界,立时遭遇大股官军的袭击。

韩遂手下兵马虽然号称八千之众,可是谁都知道,当初他一手拉起来的老队伍早就在武功城下损失殆尽了;如今的兵马是在击退官军六路围攻之后,临时拼凑起来的,十之八九都是金城郡中一些汉人豪强资助而来,虽然钱粮不缺,器械也好,但是军中人马各有各的靠山,一支军队里头倒有十七八个山头;韩遂碍于情面,一时不好下手整编,把军队带得松松散散,几乎就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军队如何与皇甫嵩大军抗衡?

方一交战,韩遂前军便即溃散,一路向后奔逃,冲乱了中军;同时,左右两翼同样遭到突袭,血战一场,不支而走。这一下,韩文约先生就落了难了;幸好,他也是几次大战打过来的老兵,总算知道三十六计中的最上计,一见中军大乱便知道事不可为,扭头就走。不料被官军死死咬住不放,穷追猛打。大军越打越散,被虎字营发现的这几个溃兵,是见机得早,最先脱离大军逃走的,此后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了。

小老虎气得面色铁青,强忍着火气又问:“看清是官军哪一路人马了没有?”

这一问,几个溃兵倒是都知道,纷纷嚷道:“看清了、看清了,官军的中军打着皇甫嵩的旗号,隔着大老远就能看得清楚。”还有人不忘为自己辩解:“若不是皇甫嵩的兵马,我们也不会败得这么快,实在是皇甫嵩名声太大,咱们凉州人几个不怕,谁敢和他对敌?”

小老虎大怒:“皇甫嵩再厉害也不是三头六臂,一样是小爷手下败将,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只看见个旗号就吓破了胆?”小老虎初生牛犊,锐气正盛,哪里知道皇甫嵩在凉州的威名?身为凉州名将皇甫规的侄儿,皇甫嵩比起自己叔父可谓不遑多让;当初黄巾起事之前,皇甫嵩在北地郡守任上大举剿杀盗贼,不惟北地一郡,连周边的安定、右扶风、左冯翊、乃至并州的上郡等地,马贼盗匪无不闻风而遁,连盘踞朔方的鲜卑人都不敢稍撄其锋。皇甫两个字,可以说是所有凉州不法宵小的噩梦。若非皇甫嵩有此功绩、才干,也不至于在黄巾大起时,成为朝廷第一个征召重用的将领。

小老虎按捺不住怒火,厉声追问道:“韩文约现在到哪里了?”

溃兵们张口结舌,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老虎脸色阴沉的吓人,又问:“你们离开大军的时候,是在哪里?”

“在上邽城东不过三十里的地方。”溃兵中倒是有人认得路途。

“韩文约就是不长记性,上次叫董卓打个埋伏也就罢了,怎么这次又叫皇甫嵩堵住了!”小老虎愤然上马,挥兵东进。才上得马,有人问如何处置这几个溃兵,小老虎目中凶光一闪,摆摆手道:“这几个这么快就逃到这里,分明是最早逃跑的,无胆鼠辈,杀了就是,也算小爷替韩文约整肃军纪了。”

第二十三章 嫌隙(三)

上邽城往东,是一片夹在南北两片丘陵沟壑之间的峡谷。虎字营艰难地在城北丘陵中跋涉多时,直到午后才走出山地,来到峡谷的原野上。上邽城就坐落在峡谷中央一片偏袒的原野上,城墙遥遥在望。

城东十余里,尘头高扬,遮天蔽日,金戈铁马,杀戮正酣。成千上万人的厮杀声,虽然相隔甚远,仍是清晰地传入小老虎耳中。听到如许激烈的声响,小老虎心里反而一松。

“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响动,想来韩文约手下还有不少兵马。”小老虎自言自语道;一路行来,小老虎最担心的就是韩文约支撑不住,在虎字营赶到之前就全军溃败,如果那样的话,韩文约的性命就危险了。如今看战事仍然激烈,可知韩文约的人马虽败不溃,仍有抵抗之力。

小老虎随即一挥手道:“兄弟们,随我救人去!”

……

战场东边,一杆皇甫大纛迎风而立,皇甫嵩长身而立,向西遥望,面色异常冷峻。此时的皇甫嵩已经年近六旬,须发灰白,满面沧桑之色,只有目光张合之际的一缕精光,还能看出这位凉州宿将神威犹在。

战场上已经打成了一锅粥,韩遂所部在连日厮杀逃亡之后,只剩下四千多人仍在负隅顽抗。这一伙叛军的顽强出乎皇甫嵩的预料,他们所使用的器械兵甲颇为精良,不比往日的凉州边军稍差,而且军中将士多半都是汉人;在皇甫嵩看来,这支叛军比起两年前叛乱方兴时的那些羌胡叛军人马,实力强出不知凡几——皇甫嵩面上的冷峻神色正是因此而来——叛军越剿,兵马越多,实力越强,如此下去,何时才能剿平叛乱?

定了定心神,皇甫嵩收起不安的思绪,将目光重新投向战场。不论韩遂所部如何强横,今日都必死无疑;这一仗,是皇甫嵩精心设计的结果,从一开始秘密调集兵马,到后来突出陇关,奔袭上邽,无不显示出皇甫嵩过人的用兵手段。

此刻的战场上,官军中路缓行,两翼猛攻,有意将韩遂大军一步步压缩;数千叛军被压缩在原野中央,猬集一团,转圜机动变得越来越艰难。

“时机已到。”皇甫嵩淡然道,冷冽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战场上的一切仿佛都在他指掌之中;“传令两翼兵马,包抄叛贼后路,活捉韩遂者便是首功。”

皇甫嵩身旁,是主簿参军梁衍,应声领诺。正要下令时,一名斥候骑士打马而至,与皇甫嵩亲军验过身份,快步赶到大纛前,高声禀道:“上邽城东北山路,有叛贼四五千骑,穿山越岭而来,即刻便到。”

小老虎来得匆忙,且忧心韩遂生死,一路上只顾赶路,并没有特别在意隐藏消息,还在山路上就被官军派出的哨探发现,将消息一路传回。一俟虎字营闯进峡谷,离战场还有十几二十里地,消息就已经传到皇甫嵩手上。

皇甫嵩目光一凛,面色就沉了下来。韩遂所部亡在旦夕,皇甫嵩眼下担心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剿灭这支叛军,而是时间拖得久了,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不料怕什么就来什么,这边刚刚要下令围杀韩遂以竟全功,那边就真的出现了叛军的援兵。

“来得好快,哪一路兵马?”皇甫嵩沉声问道。此战之前,皇甫嵩下足了功夫,不说将叛军动向打探得一清二楚,至少在冀城与上邽之间的情况是瞒不过他的。叛军酋首王国驻军冀城休整,上邽、陇县一带只有两支叛军;陇县北宫伯玉那一路兵马,皇甫嵩已有对策,眼下是过不来的,来的又会是谁?…,

斥候禀道:“看旗号,是叛军中虎字营。”

皇甫嵩闻言一怔,顿时目中凶光大盛;“是贼酋边章的亲军虎字营?”皇甫嵩犹自不能尽信,厉声追问道。

虎字营给皇甫嵩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因为他的老部下、最倚重的心腹幕僚之一、钜鹿太守郭典,就是死在虎字营刀下。

皇甫嵩平定关东黄巾,座下有文武幕僚四人功勋最大,也是皇甫嵩最倚重的部下。其中,从事阎忠心怀不轨,蛊惑皇甫嵩谋反,已然逃亡而去,不知所踪;而当时的护军司马傅燮不久前身死冀城,皇甫嵩遭人掣肘不能往救,心中深为憾恨;如今,四个人中只剩下主簿参军梁衍一人,还安然随在皇甫嵩左右。

阎忠逃走,自不待言;傅燮之死,皇甫嵩心知肚明,更多的应该归罪于朝廷中某些幕后黑手;但是唯独战死于陈仓的郭典,有着明确的仇人,凶手正是边章的亲军虎字营!如今骤闻虎字营来到,立时触动皇甫嵩心神。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皇甫嵩虽然面色不改,但是心头似觉火烧一般,烈焰腾腾,直欲将虎字营一把火烧个干净。

见皇甫嵩面色不豫,主簿参军梁衍上前提醒道:“将军,叛贼援兵已到,若此时命两翼继续迂回韩贼后路,却正好挡在虎贼大军面前,一旦遭虎贼与韩贼两路夹击,只恐有失。”

皇甫嵩闻言霍然心惊,默默估算着敌我情势,心中难以决断。虎字营突然出现在韩遂大军背后,一旦两军汇合,就为韩遂打通了西撤的通道,官军再无围杀韩遂的机会。

为了策划今日一战,皇甫嵩苦心孤诣,想尽了办法才得以摆脱掣肘,调出足够的人马西出陇关。原本是为了对付陇县的北宫伯玉,只是临时得到韩遂孤军攻打仇池的消息,才更改了目标;原打算着是要一战平灭韩贼,不仅震慑叛军,也能稳固仇池氐国人心。如今韩遂仍在,若是因为虎字营来援而收兵,岂不是前功尽弃?可是梁衍说的也有道理,虎字营一到,叛军兵力已不输给官军多少,再勉强打下去,损失太大,即便取胜也是得不偿失。

皇甫嵩终究是百战宿将,心念电转间,就把得失利弊想得清清楚楚。如今官军的实力比起叛军仍处于劣势,不能将有限的兵力白白消耗掉。为将者,不可因怒以兴师;哪怕心里恨不得将虎字营一战歼灭,将小老虎抽筋扒皮,眼下也不是时候。

皇甫嵩一想明白,立时就下令鸣金,命各军且战且退,脱离与叛军的接触。

乱军阵中,韩遂已经杀得筋疲力尽,几乎要绝望了,只是舍不得麾下的兵马才坚持到现在;原本他心里盘算着,一旦全军溃败,就抛下旗帜衣甲,让阎行护着自己杀出一条血路逃生。不料还不等他行动,官军那边突然鸣金收兵,原本将自己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军人马如潮水般退去。

官军在战场上原本就占着优势,进退由心,攻得凶猛,退时也极快,两军之间很快拉开数箭之地。

韩遂心里惊疑不定,只恐又是皇甫嵩的诡计,正不知所措时,就听见身旁将士欢呼震天。一直守护在韩遂身边的小将阎行也是欣喜异常,拉着韩遂的袖子回头看去;只见一支骑兵大军汹涌而至,军中那一杆平时看着滑稽无比的黑色虎旗,如今竟觉得如此亲切。

第二十四章 嫌隙(四)

皇甫嵩的大军来的突然,撤得也突然。虎字营离战场尚有数里之遥,官军就已然整顿好阵型;成千上万的兵马,井然有序;中军铁骑断后,面朝冲杀而来的虎字营大军巍然不动;两翼人马渐渐收缩,退向中军阵后,就好似沙子从沙漏中穿过,看似缓慢,但始终不停,很快就从叛军眼前消失。

相比皇甫嵩的进退有序,韩遂的大军已然混乱无章地拥挤成一团,放眼看去,尽是狼狈不堪、形容萎顿的败兵,既有死里逃生的惊喜,又有手足无措的茫然,从上到下,好像从上到下都傻了一般,没有人知道该做些什么。

小老虎将韩遂一军的情形尽数看在眼里,十分不屑,暗暗啐了一口:“韩文约除了跟王子邑斗嘴皮子,就没别的本事,兵马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收拢整顿,若来的不是小爷的虎字营,最多一时半刻,官军就能把你们全吞了。”

小老虎既不屑于韩遂的无能,也不敢让自己的虎字营与韩遂所部混杂一处。打了打手势,虎字大旗向左右连连摇动。虎字营精骑在即将冲入韩遂兵马群中之际猝然中分,如流水遇顽石般,分从左右掠过,一俟越过韩遂所部,又即合拢,在皇甫嵩与韩遂两路人马之间合成一道严密的阵线。数千大军在小老虎一杆大旗的指挥下,如臂使指,不见半分滞涩。

虎字营分兵合进,列阵如墙,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对面大纛之下,皇甫嵩犹然未去,将虎字营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突然脱口赞道:“好一支雄兵!”话一出口,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称赞的却是一伙叛逆。

梁衍在旁接口道:“果然是强兵,也不知是谁练出来的,竟不输给凉州边军几分。听说虎字营主将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应该不会有这等本事吧?”

皇甫嵩脸色有些不好看;原先与韩遂交战时他就发现,叛军的实力比之中平元年时大有长进,不过还不曾出乎他的预料——可是眼前虎字营的表现就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皇甫嵩是军中宿将,仅就兵事而言,他的眼光可以说是当世一等一的。一支军队的强弱,说来说来,总是脱不开几条最基本的要求,而眼前的虎字营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所展现出现出来的强军气质,竟然不输给皇甫嵩自己所统带的精锐官军。

“孝循”皇甫嵩突然喊梁衍的名字问道,“你可知,边章麾下,是否有旧日军伍中人效力?”

梁衍沉吟道:“边章昔日曾是太尉段颎部下,与凉州边军中人过往甚密;若说他的门客中有旧日官军的将佐,也不无可能。而且张温西讨凉州,一败涂地,败军之中,必定也有心志不坚之辈,投降了叛贼。”

皇甫嵩长叹一声:“张温无能,丧师失众,反倒增强了叛军的实力。犹如以肉饲虎,最终养虎为患。”

梁衍心有戚戚,却还要劝解恩主:“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西贼起于草莽,暴虐无端,唯力是视,不能恩结百姓;虽然一时势大,却犹如无根之水,久后必定衰弱。而且,此辈贼人中,各部各军皆有首领,争权夺利不能相容,时日一久必然生变。将军手握雄兵,可以固守陇关以待贼人自乱,届时趁隙进讨,必获成功。”

皇甫嵩面沉如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梁衍的劝解;他注视着远处阵势俨然的虎字营,观察着虎字营的一举一动,默然良久,突然举起鞭梢指着虎字旗说道:“叛贼中实有良将,此小儿辈,亦是后起之秀,若不能将其迅速平定,他日必成我军心腹之患!”…,

皇甫嵩一番话有着浓厚的预言意味,加以他过人的韬略和眼光,所说出的论断更容易令人信服。梁衍不由自主地顺着皇甫嵩鞭指的方向看去,虎字营严整雄壮的军容,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沉淀在心头久久不去。

不一时,有行军司马来报,两翼人马已经去远,请将军下令,决定大军行止;皇甫嵩略一思酌,心里便有了计较,挥鞭下令:“中军也后撤吧。我们去陇县!“

“陇县?”梁衍惊疑道,“将军为何去陇县,不是回陇关么?”上邽在陇关西南,有一条直通陇关的大道,也是三辅入凉州的官道,要回陇关,走这一条路最近。而陇县却在陇关西边偏北,若要绕道去陇县,要多走数十里路不说,沿途也多是峡谷山地,道路也崎岖难行。

“先去陇县,今日见识过韩文约的兵马,也见过边章的亲军,老夫有意再去会一会北宫伯玉。”皇甫嵩悠然道,“这三人最先起于金城,可谓凉州首逆;边章不必说,老夫在他手里吃过不小的苦头,看他亲军军容也确实强劲;韩遂在凉州素有大名,今日战过才知道,实无用兵之才!眼下只剩一个北宫伯玉,不知道成色如何,等老夫去会一会他。”

梁衍急忙劝道:“将军,眼下去陇县,会不会时机不好?上邽这边虎字营一到,叛军兵马已近万人;若他们趁我攻打北宫伯玉之际攻袭大军侧后,岂不是危险?”

皇甫嵩注视着随风招展的虎字旗,面露冷笑:“若他们真的敢来,老夫倒不介意先试一试那小贼的能耐。”

……

皇甫嵩退得干脆,叫小老虎好似一拳打在了空处;眼看着官军断后的中军人马也层层退走,行动间好整以暇,不留下丝毫可趁之机给人,小老虎恨得牙根痒痒,憋得胸口一阵阵地难受。

直到官军退走,小老虎也找不到丝毫机会,只好悻悻然地回头;虎字营大军身后,灰头土脸的韩遂打马来到,身后跟着阎行等心腹部下十余人。

“於菟,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今日就栽大了。”韩遂心有余悸,苦笑着与小老虎寒暄。

小老虎一点都不客气,直言问道:“你怎么就让皇甫嵩给伏击了?难道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察觉——陇关与上邽可相隔有百多里地呢。”

韩遂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脚才出上邽,还没看见仇池城,就有无数官军从峡谷中涌出来,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要不是彦明舍命相救,我都不能活着见你了。”

小老虎看了看随侍韩遂身侧的阎行一眼,见他虽然形貌狼狈,而且神色间疲惫不堪,但是依旧不改沉稳端重模样,小老虎心中暗自称许,觉得,韩遂全军八千人,竟似乎只有阎行一个人像个样子,算是个人物。

正说话间,韩遂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尖利的声音:“文约先生所言差矣,陇关相隔上邽百余里,又有陇县北宫伯玉在旁监视,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这里设伏?分明是北宫伯玉有意纵容,甚至就是他将我们的消息告知了官军也说不定。否则,如何解释官军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我军征讨仇池时出兵?而且一步不差地伏击我们?”

这声音来得突然,旁人听了还来不及反应,小老虎先就蹙紧了眉头。虎目一扫,就见韩遂身后一个三十多岁,身量短小的将佐,相貌生疏,不知姓名。看他一副恨恨不平的神色,直视着小老虎和韩遂,似乎意犹未尽,想来刚才就是他说的话。…,

“你他娘的是谁啊?”小老虎心头火起,“北宫伯玉是什么人,小爷还不知道吗?谁给你的胆子,胡说八道攀诬军中首领的?”

小老虎当真发怒时,虎目一瞪,鲜少有人能熟视无睹。那说话的汉子被瞪得心里发毛,惴惴不安,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就小了下去:“小人成宜,文约先生帐下司马……小人不是攀诬……”

“不是攀诬?不是攀诬你倒是说清楚了;若说的有理也就算了,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别怪小爷不给面子——你以为当着文约先生的面,我就不敢杀人吗?”小老虎一字一句说道,听得成宜后背冷汗涟涟。

韩遂的脸色却一下子黑了下来,大有不满之意:“成司马,你只管说,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小老虎冷哼一声,别过头不与韩遂争论,只留着个耳朵对着成宜,意思就是等着听你说话。

成宜壮着胆子说道:“小人也不是胡说。北宫伯玉驻守陇县,本就是为监视陇关上官军而设。陇县与陇关相距不过三十里,官军为何舍近求远,来伏击我们?退一步说,官军来上邽设伏也就罢了,为何北宫伯玉事先全无通报,难道他一点都没有察觉?虎将军可知,文约先生来前曾与北宫伯玉相约,每日通报消息,以备不测,可是我军与官军血战竟日,陇县那边,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消息过来。”

小老虎眉头一挑,厉声道:“你再说一遍,陇县那边,一整天都没有消息?”

“正是如此!”成宜理直气壮地答道。

小老虎大怒,厉声大喝一声:“你们一群蠢货,耽误大事!”骂过一句,立时翻身上马,振臂高呼:“虎字营,列阵,随我出战!”

韩遂等人被小老虎一惊一乍吓得莫名其妙,韩遂拉住小老虎马头问道:“虎娃,你干什么去——难道你要去追击皇甫嵩不成?须知追兵勿遏。”韩遂一时情急,连小老虎一直坚持的以正式名字相称的要求都忘记了,开口又喊小老虎的小名儿。

“勿遏个屁!”小老虎正自着恼,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和北宫伯玉二十多年的朋友,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答应过朋友的事情什么时候耽误过?如今一整天都没有陇县的消息,你还没明白?北宫伯玉那边肯定出事了!我要去陇县帮忙,你来不来随便你!”

小老虎说完,拨马就走,留下韩遂呆立在原地,怔怔无语,脸上红一阵黑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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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止水(一)

虎字营开拔不久,前锋斥候就传回消息,皇甫嵩退兵时没有走通向陇关的大道,反而一路向陇县而去。小老虎得到消息时心头就是一惊,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皇甫嵩的举动让小老虎产生了极为不安的直觉。

从上邽往陇县,沿途都是山路,虽然山势都不甚高,但是沟壑纵横,随便找个沟沟坎坎,藏下几百人好不费劲,是设伏的绝佳地势。皇甫嵩若是有意对付虎字营追兵,就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战场。至于说皇甫嵩会不会一时疏忽,没有预料到虎字营发兵追袭的可能,那几乎就是玩笑话了。

看着道路两旁的丘陵,还有路径隐约可辨的沟壑山口,小老虎眉头紧蹙,一个劲地嘬牙花子。皇甫嵩大军渐行渐远,只剩下队伍的一点尾巴,随时都会隐入山陵树木的遮蔽当中,又好像故意将身影显露出来,勾引虎字营继续追击。

“传令下去,全军不分各营各屯,每一个人都是斥候。每过一个山口,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屯就分散出去搜索,探查官军伏兵。”小老虎琢磨了半晌,开始下达他从军以来最复杂的一道军令,“进了山口之后,不须走远,只要五六里地没有发现敌踪就可以回来。反正我们与皇甫嵩离得不远,就算他要安排伏兵,也没有时间,藏不了太深。”

小老虎身边的行军司马等人都是老边在边家庄时调教出来的,历经一年多的血战,没有死的都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听到小老虎的军令,行军司马便道:“兵马散出去容易,收回来的时候却难了;到时候兵找不到营屯主将,营屯主将又找不到各自的兵卒,这样一来,行军时岂不是乱套了?”

“乱一点怕什么?只要我这个主将不乱就行!”小老虎斩钉截铁,显露出异乎寻常的自信,“散出去的兵马以一伍为一队,把我的军令传到每一个伍长耳朵里;每一伍回来的时候,不需要去找各自营屯的长官,只管回到队伍里就是,回来的时候最先看到那一屯,就暂时归哪一屯。”

“这样能行吗?到最后营屯主官都不认识手下伍长、伯长了,要是真的打起来,就成了乱战!”行军司马骇然道,“小郎君,这么干的话,容易出乱子的。”

小老虎环视四周,突然伸手从掌旗官手中接过虎字旗,朗声道:“没什么不行的,这样的地形,打起来就是乱战,只要皇甫嵩敢打乱战,我就奉陪到底。告诉弟兄们,再怎么乱都不要怕,只管看我手中的虎字旗——虎字旗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如果大军乱了就照乱了打,如果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就跟着虎字旗走,跟着我走!”

说到最后,小老虎的声音愈发高亢,清朗端重的声音传遍虎字营每一个将士耳中,一时军心振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欢呼起来,很快带起全军同声高呼:“虎将军……虎将军……”千人振臂,声彻云霄。

距离虎字营不远的韩遂等人被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惊起,目视虎字营众志成城的高昂斗志,相顾骇然。韩遂注视着被麾下将士簇拥着的小老虎,目中闪动着耐人寻味的光芒;他身旁的阎行却没有韩遂那样深沉的心思,与小老虎年纪相当的他,此刻眼中满满的只有惊羡之意。

在韩遂等人的目送之下,虎字营将士近乎于莽撞地一头扎进高低起伏的丘陵之中。…,

虽然山路崎岖,但是虎字营中都是凉州土著,早就习惯了西凉的地形道路,山中走马也是寻常事;在主将的催促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一点都不慢。依照小老虎事先的部署,每当遇到一处山口沟壑,排在最前头的兵马就会被分散到山口沟壑中去探查消息,每一个骑兵都被当成斥候使用;一支又一支人马被分散出去,而紧随其后的队伍则一步不停,越过山口直进,全然不顾可能存在的官军伏兵。

被派出去的队伍很快又相继返回,就近融入行军队伍当中,等待着下一次轮换成为斥候。原本有可能造成混乱的举动,在小老虎事先的安排下,却显得杂而不乱。就好像一个蜂巢中群蜂四出,看似去往四面八方,茫无头绪,但是最后都会回归到蜂巢中来;所不同的是,虎字营这个蜂巢,是在群山之中不停地移动的。

这个时候的虎字营,就好像一团流动的水,往来的士兵们就是细细的涓滴之流,水滴融入水流,自然而然融为一体,不见丝毫滞碍。

前行三十余里,远处皇甫嵩大军后队的背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小老虎的心神也变得越来越凝重。就两军距离而言,如果官军有意设伏,眼下就是最好的发动时机。

还不等小老虎定下心思,就听到左后方山谷深处,半空一道激烈的鸣镝声。小老虎闻声不惊反喜:“终于来了。”

自从匈奴冒顿单于造出鸣镝,并以之作为号令使用,鸣镝箭逐渐演变成为骑兵必备之物。鸣镝早起来简单,但是使用时声传二三里,是骑兵传递紧急消息时最便捷的工具。鸣镝一响,虎字营不待小老虎下令便闻风而动,阵型忽地展开,做好了作战的准备。

两侧沟壑中官军伏兵四出,卷地而来。这里的山陵并不甚高,山谷沟壑间虽然地势不平,但是仍勉强可供骑兵奔驰。皇甫嵩统帅的官军骑兵极为精锐,搏杀沙场的经验也十分老道,一俟从两侧杀出,倏地四散,看着漫山遍野都是,好像是从四面八方杀到,叫人很容易产生深陷重围的错觉。

若是寻常队伍,叫官军骤然杀个冷不防,难免就会乱了阵脚,就如同在仇池遇袭的韩遂所部一般。不过此番遇见的是虎字营,那就另当别论了。虎字营本身就是一支仿照官军规制建立起来的军队,不论军心之坚韧、军法之严肃、军令之严整,在凉州军中都是首屈一指,而且身经百战,纵然遭遇变故,也不会轻易动摇;更何况,他们的主将小老虎事先早有安排。

小老虎搏杀疆场以来,屡建奇功,让虎字营的部下们建立起一种近乎于盲目的信任。当虎字旗迎风磨动之际,所有将士耳中都不约而同回想起此前小老虎落地有声的话语:“虎字旗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跟着虎字旗走,跟着我走!”

随着虎字旗的摇动,一道道军令迅速传达了下来,军令不再区分各营各屯,但是依旧清晰而明确。行军的队伍迅速中分左右,分别迎上了从左右山谷中杀出的官军伏兵。小老虎自己却高擎虎字旗,悍然列阵中道,面对着返身杀回来的皇甫嵩中军人马。

相隔百余步,皇甫嵩的前锋停了下来,皇甫嵩的大纛也停了下来,从中路杀回的官军人马,全都停了下来。而两侧的山谷中,喊杀声震天动地。…,

就如同小老虎事先预料的,山谷沟壑,虽然容易藏兵,却不容易指挥调动;一旦交战,两军的阵线哪怕一开始的时候再严整,也会被地形切割得四分五裂。这种时候,考验的就是军队的意志和韧性——这两条在小老虎的虎字营中都是不缺的。

两支同样显得有些杂乱的大军厮杀在一处,难分难解,很快就分不清敌我战线。

皇甫嵩驻马于山头,面色异常凝重。眼前的伏击打成了一场乱战,官军不占丝毫优势。虽然皇甫嵩手中兵马多过虎字营,但是以此处的地形,根本无法全部展开兵力,所谓数量上的优势也就无从谈起。更可虑的是,伏击不成,叛军乱而不败,对皇甫嵩而言,这一仗就成了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即便击败了叛军,以这里的道路和地形,也不可能追击败兵,就算胜了,也得不到更多的战果——这样的仗,皇甫嵩根本不想打。

心中一声喟叹,皇甫嵩黯然下令:“命交战各部撤回来吧!”先是在上邽城郊,现在又在山路半途,一日之内,被逼得两次主动退兵,对皇甫嵩这位百战宿将而言,也是极少见的失利。

“将军,眼下怎么办?”梁衍小心翼翼地问道,“叛军既有防备,要想破敌就不易了。有这么一支人马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再去陇县,似乎也没有太多机会。”

皇甫嵩阴沉地凝视着远处山路,一杆黑色的虎字旗迎风招展,异常地醒目。虎字营的表现、小老虎的表现,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他的预料。

“老夫还是小看了他……”皇甫嵩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心头的凝重,“那小贼……竟是天生的将才……心腹大患、心腹大患呐!”

“传令董卓,若是北宫伯玉那边还没有机会,就不要再纠缠了,尽快设法脱身,接应我部撤回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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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止水(二)

补昨晚上的

虎字营尾随着皇甫嵩进入陇县,见到北宫伯玉的第一面,小老虎劈头就问:“北宫,有吃的没有?我快饿死了。”虎字营从高平南下,粮食本来就紧张,又绕道一二百里,先救韩遂,再援北宫伯玉,在上邽时就把随军的干粮吃个精光。小老虎打小就是个大肚汉,又是个能吃穷老子的年纪上,他从上邽到陇县这一路,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只不过军情紧急时不怎么觉得,这会儿官军尽退,见了北宫伯玉无恙,小老虎终于松了口气,肚皮就开始咕咕直叫起来。一觉着饿,连说起话来都显得有气无。

北宫伯玉很没良心地哈哈大笑,一点都不顾念这小子是为了来帮他才饿得肚子;他故意下令埋锅造饭,就是不给干粮,炊烟一起,麦香四溢,偏偏没熟又吃不得,急得小老虎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一边等吃的,北宫伯玉一边问:“文约那边怎么样了,我被董胖子拦在陇县,一整天都没有他的消息,派出去的信使到他那里没有?”

小老虎不说话,眼睛只盯着锅里的麦粒,好像要一颗一颗数个明白。

这下北宫伯玉倒先急了:“你个小崽子,倒是说话啊!”

“肚子饿,没劲说……”小老虎死气活样,昂藏虎躯缩成一团靠在火边,活像个病猫。

北宫伯玉气得直咬后怖:“你这小子,跟着老边就别想学什么好了。赶紧的,耽误不了你吃饭,现在不说,一会儿没你吃的份。”

“你他娘地敢!”小老虎暴跳如雷,“小爷为救你,半天都没吃过一粒米,你还敢说这个话,信不信我洗了你的辎重大营。”

北宫伯玉把眼睛瞪得比真老虎还大:“来啊,试试啊,就你这熊孩子,都饿成病猫了还敢跟我瞪眼……”

小老虎没工夫跟北宫伯玉接着吵,揭开锅,拿起勺子就着锅就吃开了——麦粥熟了,先吃了才有力气接着吵。

北宫伯玉笑骂:“你就不能慢点,没人跟你抢!”

小老虎翻翻白眼,一声不吭,西里呼噜吃得起劲。等一锅粥全进了肚子,小老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摸着肚子说道:“别问了,韩文约叫皇甫嵩给打惨了,要不是我去得快,他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如今也不怎么样,八千人马,只剩下一半。”

“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派人去送信了么?”北宫伯玉大惊。

小老虎不屑地一笑:“你派人给韩遂送信,能瞒得过皇甫嵩?他派去上邽的都是精锐骑兵,一个步卒都没有,论脚程,从陇关直取上邽,比你从陇县去上邽要快得多。等你发觉不对,再派人去上邽,他早就把韩文约打趴下了。而且,你的信使,恐怕没有一个能赶到上邽的,早就死在半道上了。汉阳这个地方,不论是董胖子还是皇甫嵩,道路都比你熟。”

北宫伯玉越听越气,嘴里骂骂咧咧,这两天他是被皇甫嵩和董胖子当成猴子耍,此刻恨不得立时将皇甫嵩砍死在面前。

“你就知足吧!”小老虎不依不饶继续损人,“这一仗,皇甫嵩和董胖子是处心积虑要教训你和韩文约,事先你也是一点迹象都没有察觉吧?依我看,要不是韩文约犯了邪性跑来仇池,皇甫嵩真正想对付的其实是你;他在上邽没吃下韩文约的兵马,转过头就冲着你来了,要不是我一路跟着牵制他,你以为现在你还能有一顿安稳饭可以吃?”…,

“叫他来,老子还怕他?!”北宫伯玉嘴硬,其实心里已经在后怕。这一仗官军有备而来,不说皇甫嵩的近万精骑,就只是董卓带到陇县来拦截的人马也有近万人之多,不比他北宫伯玉的兵马少;要是皇甫嵩回师来夹击,就算他逃得了,也得掉一层皮。

看北宫伯玉死鸭子嘴硬,小老虎撇撇嘴不理他,转而招呼北宫伯玉的部下:“这麦子还有没有,赶紧再下一锅;对了,你家首领帐篷里肯定有野味,赶紧拿出来,给小爷开荤……”他还一点都不客气,拿湟中义从当虎字营使唤。

北宫伯玉笑骂:“你小崽子吃我的饭也就算了,还惦记上酒肉了?”话是这么说,却没有阻止自己的亲兵进帐准备吃食。

“对了,你这一路上来,就你虎字营一支人马?”北宫伯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动声色地问道,“韩文约不是被你救下了四千多人么,他怎么没来,只让你一支孤军上路。”

小老虎漫不经心,好像没听出北宫伯玉话中之意,随口道:“就韩文约那支乌合之众,我还真没打算带他们来。平时就是一盘散沙,被皇甫嵩揍了一顿,胆子都被打没了,带在身边只会添乱;就像老话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北宫伯玉淡然一笑,不再问韩遂,又问起虎字营来:“你虎字营兵马比皇甫嵩少了近半,一路上居然没吃亏,你小子能耐大了呀。”

北宫伯玉一提这个话,小老虎气不打一处来:“别提了,叫皇甫嵩那老东西给耍了!”

皇甫嵩的大军在山路上伏击虎字营,但是一触即走,此后一路太平,不见官军一兵一卒拦路,反倒把小老虎结结实实闪了一回。眼下的小老虎终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还不能体会皇甫嵩那等老将不计一时短长、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这一路太平无事,反而让小老虎满腹狐疑。一路提心吊胆走到陇县,结果还真是风平浪静,官军直接就撤走了,叫小老虎白白担心了一路,想起来就气闷。

弄明白原委,北宫伯玉幸灾乐祸地取笑:“你这小崽子,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别以为跟着老边学了几天皮毛功夫,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你还真以为天老大,你老二呀?”

小老虎直接就挽袖子:“你还能耐了,不知道当初谁被我收拾得没脾气,把营里的战马成百上千地拱手相送,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我高抬贵手,减一点赌债的?来,比划比划,赌注照旧,五百匹良马。”

北宫伯玉是被小老虎打怕了的,自打小老虎从王越那里艺成出师,北宫伯玉就再没讨得了好,明显吃亏的事儿,他哪里肯做?不过嘴巴上还是不肯示弱:“你小子一路跑得跟死狗一样,还有力气跟我动手?老子不占你便宜;看在你一路奔波来帮忙的份上,老子让你一回。”

小老虎瞪着眼喊:“那五百匹战马的赌注不能少,就算你送我的谢礼。”

“想得美!”北宫伯玉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你少来打秋风!这仗一打就是两年,能上战场的马都给我拉到军里来了,连养膘下驹子的空闲都没有——老子自己的战马都不够用了。”

第二十七章 微澜(一)

小老虎和北宫伯玉的赌终究是没有打成。

湟中义从以精悍骑兵称雄凉州,结果身为湟中大首领的北宫伯玉却说自己没有战马,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但却是事实。连年的激战,凉州各部都大大损耗了元气;不仅青壮死伤惨重,牲畜更是日渐虚耗——尤其是战马。每一场恶战打下来,损失最大的不是人,而是马,仅仅以湟中义从的两大部落而言,就折损了五六千匹战马。

马群配种下驹子是要时间的,小马驹子长大也是要时间的。可是连年征战的凉州部落最缺的就是时间。从金城举义,到发兵三辅,再到绝地反击般击破六路官军的围攻,大战恶战一场接着一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不仅仅是湟中义从,凉州每一个参战的部落几乎都面临人马疲惫、后力无继的窘境;小老虎会找北宫伯玉打赌战马,一半是玩笑,另一半,也是虎字营真的缺马了。

说起军中现状,小老虎和北宫伯玉都有些郁闷,吃着烤熟的野味都不香。沉默半晌,北宫伯玉说道:“接下来你虎字营干什么去,是回去冀城,还是留在这儿帮我看着皇甫嵩?我看你不如留下来,这一次老子运气好,叫韩文约替我顶了雷,下一次就难说了。”

“还有什么下一次,你赶紧和王子邑打个招呼,趁早把兵马撤回冀城去,不要留在陇县了。”小老虎对北宫伯玉的建议嗤之以鼻,“你留在这儿,就是皇甫嵩案板上的肉,他什么时候高兴切就什么时候切,你就伸长脖子等着吧——还想把我的虎字营也拉下水?”

北宫伯玉没好气地反驳道:“叫我回去,那谁来监视陇关——你?”

小老虎冷哼一声,用鼻孔表示自己对北宫伯玉的不屑:“不就是监视吗?派几队夜不收探马就行了,把你这七八千大军都摆在这里干什么?送到皇甫嵩嘴边去给他吃么?”

“是,就你聪明,驻军陇县这是所有首领一起商量才定下来的,那么多打老了仗的首领大人们,还不如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聪明?”北宫伯玉一边说着,一边给小老虎分肉;他不是不给小老虎面子,而是等着听小老虎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别看北宫伯玉现在说得意志坚决,真要是小老虎能说出撤兵的大道理来堵住冀城诸位首领的嘴,北宫伯玉肯定二话不说调头就走。你当北宫伯玉真是那种义薄云天的傻子,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替别人去挡刀——老子跟你又不熟,认识没两天的,还真以为我能把你当朋友?

能让北宫伯玉当成真朋友的人屈指可数,比如老边就是一个;就算小老虎和成公英,那也是因着老边的情分。在北宫伯玉眼里,能够让他生死相托的,只有这么几个人;也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想方设法,帮着北宫伯玉找借口把兵马调回冀城,躲开皇甫嵩的刀锋。

小老虎一双手比虎爪子还利,肉烤的烂熟,被他轻轻一撕就是两半,不停地往嘴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腮巴子鼓得老大,含糊不清地说道:“派兵来陇县……那是咱们还没攻……攻下冀城的时候;那个时候,大军顿兵城下,确实得防着点皇……皇甫嵩突然出兵,打咱们一个冷不防。在陇县驻兵那是不得已。现在冀城打下来了,再驻兵陇县还有什么用处?”…,

小老虎一边说,两只油乎乎的大手比划着:“你这里一万人,韩遂去仇池一万人,冀城驻军四五万人,相隔一二百里地,不是正好叫皇甫嵩逐个击破?”

“那王子邑那边能答应么?”北宫伯玉疑虑重重,“在金城的时候,我跟他争得头破血流,会不会他就故意把我按在陇县。”

小老虎冷笑一声:“就是把我家虎哥的胆子借给他,他王子邑也不敢!他不就是想当联军盟主么?要想踏踏实实做好盟主,他就得老实点。他要是敢在你这里动歪心思,得罪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止湟中义从一家,到时候小爷我活劈了他,看有谁敢救他的?!”小老虎的言行一如往昔的风格;虽说血溅五步不过是匹夫之怒,但是这一副目无余子、舍我其谁的豪气,却正对了凉州人的胃口。

北宫伯玉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听小老虎分说一番,顿时恍然;“你这虎崽子,原来一点都不糊涂,这些事情你看得挺明白的呀!”北宫伯玉大笑着说道,“好,我这就给王子邑去信,把这个意思说明白,他要是不准我撤兵,老子带了兵就走,看他能奈我何?”

小老虎遛遛跑了两三天,虽然体魄强健,但也着实累着了,眼下吃饱了肚子,困意渐渐上来了,连声打着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有些人就是不肯安生过日子,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情形。咱们凉州兵什么时候落到连打仗的军马都凑不齐了?这种时候,想办法恢复元气才是正经,偏偏还要自己人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说着说着,小老虎缩在火堆旁就睡着了。

小老虎睡在野地里,他的亲兵在一旁熟视无睹,北宫伯玉的亲兵倒是好心,想要上前盖个毯子什么的,被北宫伯玉一巴掌挥走了:“老实呆着去,你不要命了?这小崽子杀气重着呢,做梦的时候都会杀人;他睡着的时候,除了老边家里那几个人,谁都不敢近身!去把火烧旺点,这大热的天,冻不着他。”

……

话分两头,北宫伯玉把遇袭的消息连带他和小老虎提出的撤兵的注意一起送到了王国手里,冀城上下为之震动。皇甫嵩兵出陇关,奔袭百里,打得又快又准,杀得韩遂几乎不免。虽然因为虎字营及时介入,皇甫嵩这一仗打得虎头蛇尾,未竟全功,但是给了凉州联军上下极大的震动。

在凉州军上下原先的印象里,官军刚刚经历过惨败,至今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无论如何都难以恢复军心士气,即便是皇甫嵩这等名将坐镇,短时间内也难图大举——可是皇甫嵩偏偏出人预料地出兵了。这意味着,官军已经从惨败中恢复了过来,至少是恢复了一部分的战斗力。三、四万官军人马,虽然兵力上不及凉州军的半数,但是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影响到至少汉阳一郡的局势。

面对皇甫嵩这等名将,凉州军上下必须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不出小老虎所料,王国没有故意为难北宫伯玉,或许正如小老虎所说,他必须尽力拉拢人心,才能坐稳盟主的位子。像北宫伯玉这等大首领,人情广、人脉深,各方亲朋故旧盘根错节,得罪一个人就等于得罪了一帮子人;真正有雄心有手腕的枭雄人物,不会犯下那么低级的错误。

北宫伯玉得了王国的回复,立时拔营起程;小老虎的虎字营紧随在后——虎字营断粮日久,只能跟在湟中义从的身后混吃混喝。好巧不巧地,半路上正好遇见从上邽撤兵的韩遂。

见到北宫伯玉时,韩遂的眼神里不免透出几分尴尬,脸上讪讪地;尤其是看到小老虎也在,更是尴尬。这一次的事情,在虎字营与北宫伯玉回师之际就已经弄明白,纯粹是甫嵩蓄谋定计,不是北宫伯玉有意怠慢军情,韩遂此前的猜疑,就显得是小人之心。北宫伯玉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也没有因为韩遂顿兵不进有什么埋怨的。

二十几年的朋友,即便有什么心结见个面打个哈哈就过去了。韩遂和北宫伯玉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说不上两句话,又恢复了往昔的亲密,并骑而行,指天说地,好似一切风流云散。只有小老虎冷眼旁观看得明白,这两个并骑而行的身影中间,若隐若现出现了一道抹不平的裂隙——这是小老虎的直觉,他很希望这只是错觉。

第二十八章 微澜(二)

回到冀城,令小老虎颇有些惊讶的是,城中秩序已经完全恢复,市井百姓各安其业,百姓的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到刚刚破城时的惶然神色。可想而知,王子邑在冀城也是很下了一番功夫。

大军失利而归,给凉州诸部首领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皇甫嵩虎踞陇关,寸步不退,仿佛一柄利剑高悬头顶,一俟凉州军露出什么破绽,立时就会出鞘,一剑封喉。心里存了隐忧,难免忧形于色,在给北宫伯玉、韩遂等人的接风宴上,不少人都是满腹心事,闷闷不乐——尤其是地盘在汉阳郡的几个部落首领,忧思最重。

他们老窝在汉阳,搬又搬不走,联军数万人马在时还好,但是这么庞大的军队也不可能一直在汉阳境内屯驻不动——好容易太平一段时日,各部落总要想办法打理打理自己的产业吧?至少,到了马匹配种的时候,各军就必须驱赶战马返回各自的草场,否则来年如何繁衍牲畜,如何壮大部落人丁?这数万大军一旦四散而归,留在汉阳的人岂不就是皇甫嵩最好的靶子?

王国将众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对其中缘故了然于胸;眼下他代行盟主职权,诚不愿麾下军心士气就此低迷下去,更可虑者,若是因此令不同地域的部落与汉阳本土部落之间生出嫌隙,那联军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王国胸怀大志,眼前的数万大军就是他谋事的资本,汉阳郡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何肯轻易舍弃?

心下略一沉吟,王国笑而举杯,朗声道:“诸位,今日设宴,不惟为出征陇县归来的三位袍泽洗尘,更是为於菟庆功。”大厅之中,凉州诸部联军都是会盟的盟友,有文有武,有羌有汉,聚会之时不好称呼,王国便只取盟军之义,一概以“袍泽”相称,倒也贴切。听到主帅出声,众人不论忧喜不同,都要给王国面子,当下都收拾起心绪,注目聆听。

“皇甫义真扫平黄巾百万,誉满天下,号称当朝名将,声威显赫呀;”王国说话时将目光都投注在小老虎身上,满是笑意的眼神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十足的赞赏之意;“可是谁能想到,他皇甫嵩挟天下之威名还师凉州,却三番五次丧师折将?当初陈仓一战,就是顿兵失利,还折了心腹郭典;如今再战上邽,虽是处心积虑,可是於菟的虎字营一到,就吓得他仓惶而走。算起来,皇甫嵩已经是两次败在於菟手中,相比上邽一战后,於菟贤侄必要名声鹊起。”

“诸位,老夫提议,为於菟之大功,为一胜饮!”王国摇动三寸,费尽心思地鼓动着。这一番话倒也有些效果,众人应和举杯满饮,气氛不至于太过冷清。

王国将小老虎提溜出来猛夸一通,顺带着把皇甫嵩贬成胆小无能,见到虎字营就望风而逃的怯懦之辈,说穿了不过是为了鼓动人心,此等故技,稍有见识者无不看得分明;连身为当事人的小老虎都是嘴含冷笑,满不在乎。

与皇甫嵩面对面交战一场,小老虎很清楚皇甫嵩真正的本事,用兵时那一种举重若轻的本事,小老虎先就自愧弗如——那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北宫伯玉、韩遂、小老虎三家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一番大战下来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真要是把皇甫嵩贬落尘埃,那他们三个在皇甫嵩手里吃过亏的人,又成什么了?只不过王国是老边故交,说来也是小老虎长辈,小老虎至少不会为了口舌之事当众给王国难堪;只不过小老虎虽然保持沉默,却压根就没有举杯畅饮的心思,只冷眼旁观。…,

成公英作为小老虎一向的副手,就紧挨着坐在小老虎下首处,将小老虎的举动看在眼里,不免有些诧异地问道:“於菟,子邑先生夸奖你,你为何无动于衷,未免太不给子邑先生面子?”

小老虎不经意往成公英那边靠了靠,低声道:“你知道老边以前怎么教我的么?”

成公英好奇道:“我怎么知道,边先生教你什么了?”

“老边跟我说,如果将来有人当面夸我,而且夸我的时候还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就跟你自己吹牛没两样;他跟我说,要是听到这种满嘴胡说八道的夸奖,就当听见人放屁了!”

成公英是老实孩子,差点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他可不相信自己一向尊崇的边先生居然会说这么不着调的话,瞪着眼珠子反驳道:“这是你自己编的吧?边先生岂能做如此粗鄙之言!”

小老虎撇撇嘴,不跟成公英去争。旁人哪里知道,老边教小老虎的时候,因为这小虎崽子打小学问的根基不好,老边生怕自己说得太文雅太深奥让小家伙听不懂,用的都是最浅显的大白话,尤其是事关为人处世、安身立命的大道理,怎么让小老虎印象深刻怎么来。类似放屁这种粗话,老边说了何止一箩筐。所幸小老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边,大多数情况下,对老边说的话遵行不悖,总算没有浪费老边的苦心。

“不过这个话虽然粗鄙,可确实贴切——我说你怎么会如此平静,好似荣辱不惊的君子一般。”成公英不知是在夸老边,还是在损小老虎。

两个人窃窃私语,却被坐在对面的李相如看在眼里。李相如就是个纯粹的小人,当日冀城外被小老虎当众羞辱,从此威信大失,连自己部下兵马都有些掌控不住;也因此事,李相如对小老虎恨意日甚一日,偏偏这一次宴会,小老虎正好与他做个对席,恰如仇人相遇、狭路相逢,此刻他盯着小老虎,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虎将军在上邽一战退皇甫,果然少年有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李相如不阴不阳地点了小老虎一句,“不如请虎将军为我等详述一番上邽之战的始末,也好让我等领略虎将军的风采。”

李相如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是成公英先就蹙起了眉头。身为小老虎的搭档,成公英一向因其谨慎细腻的心思而著称,与小老虎略显莽撞的行事倒也相得益彰。此刻听到李相如的话,成公英敏锐地意识到,此人不安好心。

所谓上邽之战的始末,在座众人谁不知道?之所以有这么一场仗,就是因为韩遂急于建功,孤军深入仇池而导致的。这一仗,韩遂出兵时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给一众盟军留下一个只图私利的印象;偏偏在上邽时韩遂又被打得一败涂地,可谓丢尽了颜面。这种时候,让小老虎述说始末,那要不要说韩遂兵败时的狼狈?说了岂不就是在韩遂的伤口上撒盐?

这是离间之计!成公英心头微凛,偷偷地伸手拉了拉小老虎的衣角。

这种时候,成公英没法和小老虎明说,甚至都不能肯定小老虎有没有察觉到他给出的暗示——成公英急的满头大汗。

万幸的是,小老虎没有上当,不过不是因为这小子聪明,而是因为他从心底里憎恶这个李相如,一开口就将他对李相如的不齿以及自身的傲慢显露无疑:“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又不上阵打仗,你手下那些兵,也只有欺负散兵游勇的本事,还真敢上阵不成?”小老虎话里话外,将李相如和他手下的兵马贬得一文不值。…,

李相如勃然大怒,几乎就要拍案而起,可是一对上小老虎那双隐露凶光的眼睛,登时心头一凉,举起的手掌半天落不到案上。

王国赶忙出来打圆场:“於菟,你过量了,不可乱开玩笑。老夫其实也好奇,於菟你和皇甫嵩交过手,不知依你所见,官军实力如何?不妨说一说,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李相如可以随意打发,王国的面子不好不给,小老虎收回威慑李相如的目光,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上首席上的韩遂出声道:“说及官军虚实,在下倒是略知一二,不知各位可否拨冗一听?”

众人顿时大奇,尤其以王国为甚。刚才李相如出言挑拨小老虎和韩遂,王国看得明白,其实是乐见其成,加以默许的,结果被小老虎歪打正着给破了;王国心里不无惋惜之意,不料韩遂居然主动开口,难道他是要自己揭自己的面皮不成?

插一句题外话,今天上午空闲,在单位上网,因为有人说在某知名论坛推我的书,于是好奇之下去看了看,有称许的,也有吐槽的,再看对其他书的评论,真叫一个板砖口水齐飞,许多观点之尖锐连犀利哥看了都要退避三舍。如岑云新人小字辈,更是胆战心惊,冷汗涟涟

第二十九章 微澜(三)

韩遂的表情淡然温雅,丝毫不见本应有的羞恼之色。

“文约定有高见,愿闻其详。”王国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猜不透韩遂的用意,只能静观其变,且看韩文约卖的什么关子?

“以遂观之,皇甫嵩诚可谓良将之才,虽然统兵时日不长,但其麾下兵马严整而敢战,较张温统兵之时强出不止十倍。不过韩某窃以为,最可虑的不在于官军强悍与否,而在于我们自己。”韩遂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厅中众人;他的目光看似平淡无波,其实是在认真观察着;谁是用心倾听的,谁是不屑一顾的,诸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王国注视着韩遂,面色如常,但是心里已经盘算开了。韩遂称赞皇甫嵩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最后一句话,那是一个话引子,接下来的才是韩遂真正的想说的东西。韩文约果然还是不甘寂寞,刚刚在上邽吃过一场败仗,这么快又想兴风作浪了。话说回来,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兵败上邽,声望大跌,若就此沉默下去,不赶紧作出点别的功绩来,岂不是让他韩遂拱手认输,从此再不能争夺联军盟主之位?

瞬息之间,王国心头百转千回,展颜笑道:“文约话中有未尽之意,何不畅言明示?”王国不动声色,脸上笑意宛然,一派大度坦诚之风——王国这等做派倒是很合一干首领的胃口,却反衬出韩遂故弄玄虚,一点小心思上不得台面。

“从中平元年至今,凉州烽火经年,各部落损耗颇多,想来后继乏力者不在少数。”韩遂的语气放的缓慢而沉闷,叫人心头凝重,“诸位自己算一算,麾下粮草辎重、军械战马还足够吗?”

座中诸人面面相觑,从别人脸上看到的都是无奈叹息之意。小老虎听到“战马”二字,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北宫伯玉;哪怕以湟中义从的家业都已经捉襟见肘,何况于旁人?韩遂这一番话真是说到众人心坎里去了。

王国脸上的笑意不觉收敛了几分,淡然道:“文约所言确有道理,但不知依文约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就是啊,文约先生,缺军械钱粮本就是我凉州诸部最大的软肋,此事人尽皆知,文约先生在此长吁短叹,于事无补啊。”李相如附和王国道,“难道没有军械钱粮,咱们就不打仗了?当初边帅统兵,不也是缺粮缺饷,可是并未妨碍他打胜仗。”李相如越说心里越是得意,拿老边过往的战绩来堵韩遂的嘴,所谓军械、战马、辎重不如人,不过是你韩文约打输了仗找的借口,不足为凭。

看着李相如阴恻恻的笑容,与王国和煦的笑脸对比,竟有相得益彰的感觉。韩遂故作感叹道:“李郡守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还是短了几分见识。如今各军最缺的无过于战马,凉州以精骑称雄天下,没有了战马就等若断了一条手臂;在下失利于上邽,其实就是输给了官军精锐铁骑。”

韩遂悠然道:“想当初老边屡破官军,正是依仗快马悍卒往来驰骋,让官军疲于奔命,破夏育、取冀城、陷皇甫,无不如是;可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我们凉州诸部反倒被官军的骑兵欺负到头上来了。”

听着韩遂惺惺作态的言辞,王国心头暗怒,不过面上神色如常;而李相如就没有王国的涵养,乍闻此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韩遂这个时候故意提起老边是什么意思,是暗指王国不如老边么?王国只是暂代盟主的身份注定了他对自身地位的变化极度敏感,尤其是老边与他二人,都是因攻取冀城之功才稳固了盟主的地位。可是老边取冀城是在击败官军重兵宿将之后得手的,王国这一次却是傅燮主动求死,几乎就是撞大运一般白捡来的,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偏偏最先提起老边的却是李相如,韩遂不过顺着话头往下说,叫王国、李相如心里憋了一股子闷气无处发泄。…,

“各部缺马诚然于我大不利,但不知文约可有良策?”

韩遂笑道:“此易事尔,既然缺马,何不去买?”

买马?韩遂一言既出,闻者哗然——凉州境内几乎所有大部落首领都在这里了,凉州哪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买马的?

王国心思灵敏,众人仍自大惑不解时,他却是眉头一挑,隐约猜到了韩遂的真意。看着韩遂胸有成竹的神态,王国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立时心念电转,盘算起得失利弊来。

李相如质问道:“文约先生倒是高见,不过各部人马合计不下十万之数,所缺战马极多,但不知找谁去买呀?总不能将农人家中耕田的驽马拉来充数吧?”

韩遂环顾厅中,大笑道:“诸位是一叶障目了,怎么忘记了大小榆谷烧当羌?”

韩遂一说出“烧当羌”三个字,在座一些人就有些神色异样。王国眉头一松,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北宫伯玉却是眉头紧皱,盯着韩遂的目光异常冷峻,不知想到了什么。

“烧当羌”在凉州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字号。从先秦时起,就是西羌诸种最重要的一支部落;汉世以降日渐繁衍壮大,数百年来子孙支裔迁徙,分布于凉州各地,至今已是凉州人口最多、分布最广的部落。旁的不说,直说如今在座的各部落首领里边,至少有一半是出自烧当羌的分支。名义上,如今的烧当老王柯爰知健还是诸多烧当羌分支部落的共主——当然也只是名义上。

韩文约的提议来的太过突然,又涉及厅中许多人的利害,叫人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众人钳口沉默,不知该做何言辞。

北宫伯玉第一个忍不住开口道:“文约,你说向烧当羌买马,莫非是要开关?”

韩遂循声望向自己的老朋友,只见北宫伯玉脸上神色凝重,适才说话的语气也充满了浓重的疑忌之意。湟中义从紧邻大小榆谷,烧当羌不论有任何举动对湟中义从的影响都是最大的。而且湟中义从出自月氏胡一支,与烧当羌没有任何渊源,反倒是早年间协助官军抵御烧当羌入寇,又曾随段颎出征大小榆谷,很是结下一些冤仇,至今不能化解。韩遂一提烧当羌,不由得北宫伯玉不心生猜忌。

对北宫伯玉的想法,韩遂也是了然于胸,心中不免喟叹:今番不得已要开罪湟中义从了。韩遂也是心志坚定之辈,一言既出就是早已做好了决断,顾不得与故友之间会否生出嫌隙,点头应道:“正是此意——不开关如何买马?”

“不行,关城一开,后患无穷!”北宫伯玉拍案道。所谓关城,是当初汉庭为防备塞外生羌而设的一系列边塞要隘和驻军的寨堡;例如金城郡西陲的西部都尉、南边的建威城、归义城等等,与之对应的还有陇西郡境内的南部都尉。这些关隘所防范的就是凉州南部边界之外的生羌部落,当然,以烧当羌之部落众多,遍布赐支河曲上下,将这些边塞说成就是为防备烧当羌也无不可。凉州反叛之后,守备关隘的官军大乱,溃逃者无数;幸亏老边发现,及时派遣人马接管了各地关城防务,防备生羌趁虚而入。

“若只是做个买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吧?”不等韩遂答话,先有人开腔反驳北宫伯玉,“又不是让烧当羌入关,找他们买些马,一手交钱,一手交马,只要烧当羌的兵马不入关,似乎并无大碍。”…,

北宫伯玉举目怒视,却见在座许多人都有附和之意。

韩遂打着圆场道:“伯玉啊,你多虑了。正如所言,只要烧当羌兵马不入关,有何妨碍呢?”北宫伯玉瞪着韩遂许久,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强自忍耐了下来。

王国的心里也在盘算;韩遂此议看似为各部着想,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为抬高他在联军中的地位。以烧当生羌与汉人及熟羌部落关系之恶劣,他韩遂都能想法子买到马来,足可见他与烧当羌的关系必定深厚,那必要时可不可以从烧当羌借出兵来?若能将一个胜兵数万的大部落拉到自己身后做靠山,韩遂的底气可就足了。

王国越是想心中忧虑就越重,既有心不答应,可是看在座大多数人都已意动,王国又觉得不好违逆众意,心中一时委决不下。

“咱们找烧当羌买马,那柯爰知健就一定肯卖么?而且凉州贫瘠,怕是也拿不出许多钱来。”王国故作疑虑说道。

韩遂坦然笑道:“子邑兄多虑了,烧当老王柯爰知健与我多年挚交,在下早年于他有恩,找他买点马不过是小事,这么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至于说钱么,烧当羌居于塞外,要钱也是无用;他们最急需的却是盐铁和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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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微澜(四)

前天晚上绝对是昏头了,那一章的更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现在回头去看,行文、对话各种别扭,真是叫个渣啊

韩隧的建议毫无意外地被大多数人接受了。这些人里边,既有曾与烧当羌对阵沙场的,也有远离凉州西塞,与烧当羌从无过往的;当然,聚集在这里的部落,绝不会有哪一个是和塞外烧当生羌有深厚交情的——这样的部落早二十年前就被段颎斩尽杀绝了。

现在的凉州,除了韩遂这个特例,再没有几个人会是烧当羌的朋友,但是紧缺的战马和韩遂作出的保证,让所有人都暂时压制了对烧当羌的猜疑。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谓开放边关与大小榆谷那边做生意之事,暂时还只是韩遂一家之言,成与不成,尚在未定之数——许多人并未抱太大的希望,更有甚者暗中是期盼着搅黄这件事情的。

韩遂亲自去了大小榆谷,走时带走了凉州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搜刮来的一批食盐和布匹。凉州叛乱已近两年,正常的商路早已断绝,尤其是过去从河东贩过来的食盐,如今已被朝廷截断,凉州盐价腾贵十倍有余。所幸这世上缺什么都不缺贪婪之徒,总有一些不法豪商暗中私贩,才没有彻底断了凉州人的盐路。韩遂这一去,几乎把凉州联军最值钱的一笔财富都给带走了。于是,整个八月,在漫长的等待中无所事事的凉州军都在关注着同一件事情,甚至有人打赌,韩遂究竟能不能做成这笔买卖。

到了九月的第一天,当韩遂带着五千多匹战马回到冀城时,举城轰动。

韩遂带回来的都是上好的良马,甚至都没有阉割。别的不说,只消多一匹,就意味着来年部落里能多出几十匹乃至上百匹马驹——这可不单纯是五千匹马的事情,而是来年各部落马群繁衍壮大的基础。

众多部落首领笑逐颜开,尤其是护送着韩遂与财物去归义城的滇吾,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滇吾因为一向诚实重义的性格,才能被众人所信任,担当护送之重任,不料交易一成,见了大群大群上好的良驹,老实人也忍不住干起不老实的事儿来。压抑着近水楼他先得月的狂喜,滇吾在回来的路上先就挑了三百匹最好的良马——公、母各半——送回了自己部落。饶是回冀城之后被众人冷嘲热讽,滇吾依然笑容满面——那三百良驹到来年至少就是三千匹马驹——占了这么大的便宜,给人说几句算什么?

一干首领你争我夺挑选好马的热闹景象,被王国悉数看在眼里;他的面上神色变幻,既有难掩的警惕,也有洞察深彻之后的释然,甚至偶尔还流露出几丝不屑的冷笑。

一向对王国亦步亦趋的李相如最为焦虑,在旁说道:“子邑先生,韩文约这一招,可是卖了不小的人情,看他们一个个,都迫不及待要和韩文约称兄道弟攀交情了。”

“呵呵呵……”王国笑了起来,神色轻松自如;“交情有什么用?虚无缥缈,说有用时便有用,说无用时便无用;真到了利害交关之时,即便父子兄弟,也会反目成仇;韩遂若想凭着一点交情便左右各部的想法,那就是异想天开了;韩文约不会这么蠢的。再说了,就算他与各部交情再深,能深得过老边么?以老边的声望、人脉,当初兵败三辅时,麾下大军不也是风流云散,几乎被官军打破了家门。”…,

李相如急道:“即便如此,于先生而言依然极为不利。原本韩遂兵败上邽,其声势已然式微,如今却给他翻过身来了。”

“韩文约破釜沉舟,也算是个人物;不过古语有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韩遂开关之事从长远看,祸福难料!”王国淡然言道。

“莫非先生已有定计?”李相如欣喜道;他和王国的关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王国这个靠山失势,凭他李某人旧官吏的身份,还如何能在凉州军中立足?

王国捻须微笑,伸手虚指南方说道:“大小榆谷与陇西不过一山之隔,柯爰知健对凉州的田园草场早就垂涎三尺,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罢了。可现如今,韩遂却主动把一个大好机会送上了门去……”

看着李相如不明所以的神色,王国轻笑道:“你想一想,凉州各部半耕半牧,日子过得塞外生羌好出不止十倍,实力也强得多。过去烧当羌不能入关,倒有大半的原因是被塞内各部落联手官军给挡住了。生羌实力不济,自然无计可施。可如今韩遂主动上门求马,岂不就是告诉柯爰知健,这两年来凉州各部已经元气大伤,连战马都快凑不齐了。这么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柯爰知健岂能不紧紧抓住?”

李相如听得双目放光,恍然大悟道:“先生之意,烧当羌会借机生事,而凉州各部一向猜忌塞外生羌部落,届时难免结怨,而韩文约这个主事者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那是自然,关城的口子今日一开,来日再想关上可就难了。”王国悠然说道,他眼前似乎看到了韩遂受烧当羌牵累,进退维谷的窘境;“柯爰知健素来垂涎陇西、金城之地,日后与两郡部落结怨乃是必然之事,所差别者,不过是看柯爰知健究竟是开口来要——还是直接动手来抢罢了。”

李相如突然想到一事,压着兴奋说道:“若说金城,与烧当羌相邻的不就是湟中义从?烧当羌从赐支河曲东进,一过了西部都尉驻地,就是湟中了。到时候一个处置不好,只怕北宫伯玉和韩遂这两个朋友,就要反目成仇了。”

李相如越想越是得意:“韩遂和北宫伯玉都是金城反叛时的首倡者,若是连北宫伯玉也恶了韩遂,韩遂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他们二人其实已经生出了嫌隙,不过二十多年的交情还在,不至于一下子就生分了。”王国被李相如所言之事勾起了一个想法,“关键还是老边,虽说韩遂与北宫伯玉有了嫌隙,可若是老边居中调和,他们二人就算闹到反目成仇了,也会被老边平息下去。”

正说到老边时,王国抬眼就看到小老虎大步流星而来,还未走到面前就大声说道:“子邑先生,老边来信,命我率本部人马即刻回金城。”

王国大讶,不由追问道:“为何如此急迫,难道金城郡出事了?是武威那边还是陇西那边,良吾部落呢?”

小老虎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都不是,武威、陇西都安静得很,没出什么事。老边说大军离开金城之后,附近多了很多山贼马匪,隔断郡县道路,为害不浅,叫我带本部人马回去剿贼。”

王国心中一怔,立时在心里计较起来,一时沉吟不语。

不过王国不说话,小老虎却不耐烦等;他此来不过是临走前通报一声消息,算是尽到一个礼数,顾全一下王国这个主帅的面子;至于拔营回金城郡,那是接到老边书信之后就决定了的,根本不在乎王国同意不同意。在小老虎心里,除了老边,放眼凉州还没有其他人能够命令自己。

王国心念电转间,心下已是了然,很快脸上就堆上笑容,和煦地问道:“也好,金城是我军根本之地,不容有失;能有於菟亲自镇守,老夫也放心——贤侄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啊?我设宴相送。”

小老虎大咧咧一摆手:“不必了,军令如山,老边信上说得急,我实在不放心,越快动身越好。既然子邑先生也同意,那我回去即刻拔营启程。”

王国假意挽留几句,说不论怎样也要派人相送,其实也都是假客气,略说两句做个场面,也就算了。

看着小老虎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王国嘴角噙笑,意味深长地对李相如说道:“看来,老边也有些不放心了。”

第三十一章 静秋(一)

即便小老虎再鲁钝,进了金城郡之后也立刻就发现自己被老边骗了。平坦的官道一路蜿蜒,出东山、过榆中,道路两旁的麦田相继收割入库,过往农夫的脸上只有丰年的喜悦和满足;一路走来,小老虎只看到了田里留下的一茬又一茬的麦秆,却没有见到半个所谓山贼马匪的身影。

“凉州这半年多都在招兵买马,要是有山贼马匪,早就被收编到大军里来了,还能留下几个祸害?”小老虎恍然大悟之后不住地嘀咕,“我怎么就这么傻,老边说什么鬼话我都信?”

嘀咕得多了,不免就被成公英听到,于是问他:“那依你说,边先生把我们叫回来是为了什么?”

小老虎嘴一撇:“我哪儿知道?等回去我一定得问清楚了。”

大军迤逦回到允吾城,不过小老虎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老边的身影,他一进边府大门就往老边住的正房跑,却被边夫人给拦住了。

“老边睡午觉,他以前什么时候睡过午觉啊?”小老虎将一双虎目瞪得溜圆,满脸不可思议。从小老虎到边家开始,直至中平元年反叛,一连五六年时间,半天习武、半天读书的日子叫小老虎过得苦不堪言;尤其是老边,好像无时不刻都在盯着小老虎,分毫不得放松。要是老边早有睡午觉的习惯,小老虎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每天起码都能偷他一时半刻的懒不是?

小老虎没有注意到,自己问出这句话时,阿娘眼睛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悲伤一闪而过。边夫人拍拍小老虎胸前的尘土,佯作斥责道:“你这孩子,一回来就往老边这里跑,也不知道先回去看看你媳妇。”

“吾麻丫头哪有老边重要——当然还有阿娘——反正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又不会跑掉,晚一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小老虎傻呵呵地笑道。

边夫人被小老虎的憨态逗得一笑,脸上满是欣慰之色,眼中却见促狭之意,故意逗小老虎:“你也不怕吾麻听到,有你好受的?”

小老虎将胸膛一腆:“怕什么,做媳妇的就得老老实实听话……”小老虎大话还没有说完,耳畔突然听到娇滴滴一声冷哼,清脆甜美,却叫小老虎心里一个激灵,几乎冷汗都要下来了。

眼前是阿娘促狭而溺爱的笑脸,小老虎骤然垮了下来,艰难地回头一看,果然噩梦成真,他家里的那个小媳妇就站在大堂门口盯着他看,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看那神情目光,分明是不愿意应从小老虎刚才所言“小媳妇就该听话”的想法。

小老虎几乎第一时间就是生出向边夫人求救的想法,可是转念一想,心头又大感羞辱——堂堂虎将军,成千上万凶神恶煞般的士卒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怎么回到家里连自家媳妇都管不住么?更何况,刚刚才跟阿娘吹过牛,一转眼就要求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大男子汉的气概和自尊逼着小老虎坚强地鼓起勇气,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小媳妇。

吾麻轻移莲步,跨过厅门,一步一步向小老虎而来。

看着自家媳妇款款而行的身姿,小老虎的心突然安宁下来,适才那一点可笑的惶惑心思霎时无影无踪;他一向敏锐的五官知觉在这一刻好似突然失去了作用。吾麻越走越近,娇美的面容越发清晰,但是在小老虎心里,这个袅袅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感到迎面而来的一股春日的微风,洋溢着生命的气息,在满目枯黄的秋日,叫人心神皆醉。…,

小老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他几乎在顷刻间就沉醉于这种温暖的气息当中——直到吾麻开口一声娇叱:“大猫、小猫,上去咬他。”

小老虎闻言猛地惊醒,眼前两团金黄色的影子迎面扑来。定睛一看,这不是虎哥家里那两只小崽子么,什么时候被吾麻这丫头给收服了呀?不好好跟着父母,什么时候跟在吾麻身后进来的?

几个月没见,这两只小虎崽长大了不少,当初比猫儿大不了多少,如今已经有它们父母小一半的体型了;而且筋骨有力,也不再是当初四肢颤颤、站都站不稳的可怜样。

眼看两只小虎崽扑到跟前,小老虎虎目一瞪,重重地哼了一声。小老虎是什么人?山里长大的小老虎,与猛兽厮杀、与凶禽逐猎,那一身气势比真正的山中之王不遑多让;真正说起来,小老虎比眼前这两只毛都没长齐的小虎崽更像是老虎。

一声冷哼,吓得两只小虎崽齐齐发出“呜”地一声惊叫,头也不回,屁滚尿流地躲回吾麻身后,蹲在女主人脚边挨挨擦擦,好像也知道只有女主人能收拾眼前这个男人。

不等娇嗔不已的吾麻为两只虎崽子的不争气说些什么,小老虎先就发火了:“这两个小崽子什么玩意儿,怎么胆子小得跟猫似的?这还是老虎么?!老虎养在城里,还真是养成猫了——明天起,跟我进山打猎去!”

吾麻也为两只虎崽子的不争气而大发娇嗔顿,一个劲地数落着两只蔫头巴脑的小虎崽。看她连连顿足的模样,把边夫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安抚:“好了好了,吾麻,你这丫头自己都怀着身子,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小心些。”

吾麻俏脸微红:“阿娘,我知道了……真的没关系的,我这两个月不是都没有骑马了么?”

“你还敢骑马?!”边夫人又气又笑,“就要做娘了,还像个没长大的丫头似地。”

小老虎呆头鹅一样怔怔地站在一旁,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瞅个空子问道:“阿娘,你说什么,吾麻有身子了?”这话问得呆头呆脑,好像转瞬间又变回当初刚刚从山林里出来时的模样,连说话都不会了。

边夫人狠狠瞪了小老虎一眼,佯怒道:“你这憨娃还敢说,整日不是练武就是练兵,不是打猎就是打仗,你媳妇怀了你的孩子了,你当爹的现在才知道。”

劈头盖脸的训斥把小老虎打得蔫了,低着头悄声为自己辩解:“我真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过。”

边夫人被小老虎的辩解说得一噎,转而又恨起老边来;本来小老虎出兵没几天,吾麻就被发现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了,结果老边说什么也不许边夫人将此事告知小老虎,说什么前线兵事为重,不许乱了小老虎的心神。小老虎在军中,一切往来书信都要走军中途径,否则都未必找得到他人。老边又下令家中上下,没有他的亲笔手令,一个也不许出允吾,更不许擅入军营,叫边夫人无计可施,连一个字都送不到军前。

边夫人在生气,小老虎却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心情。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一对虎目直愣愣地盯着自家媳妇的肚子。算起来还不到四个月的身孕,身形还没有太走样,刚才小老虎没有注意就察觉不出,这个时候认真起来,才看出些许不同来。

“这里面的,是我的孩子?”小老虎呆呆地想着,不自觉就伸手摸到了媳妇肚子上。

吾麻满面娇羞,下死手在虎爪子上拧了一把,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吾麻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死老虎,阿娘还在旁边看着呢。”

可是小俩口抬头一看,边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躲到里屋,早已不见踪影了。两口子互相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一齐笑出声来。

这一年,小老虎大概十八岁,吾麻确定十八岁,他们正在体会着一种新生命带来的幸福……

第三十二章 静秋(二)

再见老边时,即使以小老虎的坚韧心志也不免愕然。两个月没见,老边的气色愈发灰败下去,人也干瘦得厉害。脸上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不时地咳嗽两声,全然没有了当初和北宫伯玉、董卓等一干好友策马扬鞭的神采;只有他的目光依旧平和,还是那个洒脱不羁、一切无碍于心的老边。

平和的目光投注在小老虎身上,将虎崽子脸上关切和忧虑的神情尽收眼底;老边心中一暖,嘴里却轻声呵斥道:“哭丧着脸干什么,老子还没死呢。坐下吃饭。”

在老边面前,小老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外时展露出来的一切飞扬果决统统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一坐下来就急切地问道:“老边,你的伤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好么?就不能找个好一点的医师——凉州要是不好找,我去长安给你找。”小老虎年轻没见识,在凉州的穷乡僻壤带惯了,每次只听老边、王国他们谈论什么“攻取长安,据守西都而东窥中原”之类的宏图大计,他的心里便以为长安既是西都,就应该是天下除了雒阳之外最繁华的大城。

“长安城还远着呢,你连陇关都过不去,怎么到得了长安——莫不成插了翅膀飞过去?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了。”老边知道小老虎心切真诚,却不想让这孩子背负太大的压力,于是有意戏谑。

小老虎被噎了一回,很快就反应过来:“陇关过不去,那派兵打过去就是了。王国不是有宏图大志吗?韩文约不也想建功立业吗?跟他们合兵,一块打过去就是了。”

“胡闹!”老边一拍桌案,吓得小老虎噤若寒蝉,“以前我教过你,‘主不可因怒以兴师’,是什么意思?!”

老边突然发火,虽然是在病中,但是余威犹在;小老虎垂着头,一声不吭。陪坐的吾麻、成公英两个左右四顾,惶惶然更不敢说话。只有边夫人服侍着老边用饭,温言劝道:“有话好好说,虎娃刚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跑来看你,一片孝心,你怎么一见面就训斥他呢?”

老边还是寒着脸,不过语气缓和了几分,冲小老虎轻喝道:“说话呀,刚才那句话怎么解释?那个‘怒’字究竟作何解?”

小老虎抬头偷眼一瞥,看老边还是满面寒霜,脑袋立时又耷拉下去,嗫嗫道:“怒者,非惟愤怒勃然之意,凡有急切乱心之念,使主将不能平心静气以察敌我、谋万全者,皆在其中。”小老虎被老边镇住,心中不免瑟瑟,绞尽脑汁把当初老边所教一一道来。亏得他记得清楚,居然一字不差把老边原话复述了一遍。

“嗯,原来还记得……”老边微微颌首,但依然冷着一张老脸,“行了,吃饭!吃过饭还有话问你们。”

这一餐饭吃得很是沉闷,没过多久,吾麻就被边夫人带走,只留下三个大男人说话。

小老虎和成公英将出兵汉阳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不分巨细地都说与老边听。一开始是小老虎说,但是小老虎一向说话简练,常有所遗漏,需要成公英插言补充;说到后来,干脆就变成了成公英来说,只有奔袭上邽和救援陇县之事,因为成公英不曾同行,才由小老虎叙述。

老边斜躺在胡床上,半眯着眼睛似在养神;小老虎和成公英说了半天,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开关市马、结连烧当羌,这个事情,北宫伯玉那里可有异议?”…,

老边一开口,成公英就知道,这位老人的心思依然敏锐如昔;他斟酌着答道:“北宫首领一开始极力反对,只是后来众意难违,而且文约先生也保证烧当羌一兵一卒都不会入关;北宫首领也不好再说什么。”

“后患无穷啊……”默然良久,老边才喟然一声长叹。

成公英疑惑道:“先生为何如此说?文约先生虽然力主开关,但是已然定下规矩,不许烧当羌兵马入关,却可以从塞外获取战马,恢复凉州各部的元气。此事于我诚为有利,怎么会有后患呢?”

老边睁开眼来,看了小老虎和成公英一眼,眼神中似乎在取笑两个年轻人的天真;“人心苦不知足,往往得寸进尺。韩文约借烧当羌为己助势,如今看来已经叫他得逞了;食髓知味,他这一次得了好处,将来若是又碰见麻烦了,他会不会更进一步,从烧当羌借兵呢?”

成公英心头一震,应声答道:“不会的,凉州各部绝不会容许烧当羌入关!”

“世事难料;”老边摇了摇头,对成公英的断言不以为然;“柯爰知健这个人我知道,他想入关都想疯了,二十年来,三番五次出兵窥探关塞,虽然都叫官军打退了,不过柯爰知健没有那么容易死心——文约是在与虎谋皮呀!”

成公英沉吟道:“那依边先生之意,烧当羌既不可信,不如就此闭关塞险,绝了烧当羌窥视之心。”

老边笑着反问道:“这么做,岂不就是明摆着得罪韩文约么?再者说,如今各处关城要塞各有其主,其中有相近的部落,也有一些是当地的豪强,这些人不一定能同心协力,你能堵住一处,也堵不住第二处,于事无补。”

“不好办,不好办呐!”说到这里,老边叹息连连,心中为难之意溢于言表,“文约在凉州历职二十余年,人脉很广,关系也深,这一次开关市易,恐怕还有旁人的意思。”

成公英若有所悟,老边的话让他心中原有的疑惑豁然开朗,这是其他人都不曾往深处想过的事情,却叫老边一语道破。

韩遂身后有不少势力在支持,只看他兵败之后能那么迅速地拉起一支人马来就可想而知,他身后的势力究竟有多么庞大。如今的凉州百业凋敝,战马、牲畜毛皮都是紧缺,开关市易不仅可以缓解战马短缺的局面,也可以带来不小的获利;有此巨利当前,若说没有人想从中分润,成公英说什么也不信。

“先生说的,莫不是州郡豪强大族?是他们在怂恿文约先生?”

“当然。如今的韩文约正需要依靠州郡豪强的扶持,开关市易这么大的事情,若非豪强大家默许,他怎么敢开口?”老边深邃的目光闪现锐利的光芒,“塞外生羌部落于凉州而言犹如群狼在侧,谁都知道一旦开放关塞,就要面临极大的风险,韩文约岂肯为了拉拢一个烧当羌而得罪整个凉州?”

成公英怒道:“这些人,莫非要钱不要命么?”

老边哑然失笑:“君华,你也曾任职金城,还能不知其中的关窍?当初凉州太平时节,朝廷禁绝内外往来,当时就有利欲熏心之徒,偷出关塞,来往羌中私贩牟利。如今凉州大乱,边防之禁形同虚设,自然就有人按捺不住,想方设法彻底打开关防。韩文约不过是为此辈代言而已。”

成公英越想越是心烦意乱,不觉感叹道:“当初先生领兵时,州郡豪强都缩着尾巴过日子,坐视我等与官军死拼,如今却一个个都跳出来了。目光短浅、引狼入室,凉州之事,必要坏在此辈手中。”

老边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不是成公英这样的年轻人可以比的,此刻依然一派云淡风轻,淡然道:“有些事情,记在心里,好生防备就是。汉阳还有数万大军坐镇,烧当羌一时还掀不起什么风浪。眼下要紧的,就是管束好你们的部曲,兵权在手,才是立足凉州的本钱。”

昨天更的两章要做些修改

第三十三章 静秋(三)

(新章节正在审核中)不好意思哈,刚才这句话是我开的一个玩笑,其实是我返工修改去了……

秋日的阳光静谧而温暖,穿过婆娑庭树,洒在开阔的庭院中。一道高大矫健的身影在光影中穿梭,进退如风,一干长兵器在手中舞动,在身影四周卷起狂放的烈风,裹挟着地面上的落叶冲天而起。

兔起鹘落间,矫健的身影猛地一顿,手中长兵摇动,幻出层层叠叠的杆影,似幻实真;若是眼力足够好的人就会发现,每一次长杆振动,都会准确地抽打在一片落叶上。飘摇的落叶被风吹起又飘然落下,在半空飘飘荡荡浑然无处受力,可是每当被长杆抽中,立时四分五裂,好似被无形的手生生撕碎了一般。

说来长篇大论,其实不过瞬息之间。长杆的幻影一放即收,只留下漫天飞舞的落叶碎屑。细碎的光影下,露出小老虎冷峻的面孔。

“还不错。”对面的王越看了看小老虎手中的长兵器,“使的还顺手么?”

小老虎没有说话,而是细致地抚摸着冰冷的长杆,眉眼间颇见喜悦的笑意。

长杆通体黝黑乌亮,伸手一握,冰凉坚硬的杆身与小老虎指掌关节十分贴切,发力时随转如意,恰似量身打造的一般。长杆底端连着一个锋锐的菱形尖锥,小老虎轻轻一顿,入地及尺,杆身就笔直地竖立于地表。

再看顶端时却可以看出,这杆长兵与小老虎平时所见任何一种兵器都不太一样。顶上的锋刃非矛非戟、非刀非戈,通体看来更像是一个粗大的方形棒子。“棒子”顶端打磨成尖,却不像寻常兵刃那样地尖锐,显得有些平钝,少了三分锋利,却多了七分坚固。锋刃两侧类似铁脊蛇矛般开刃,用于砍劈,不过看着也并不是很锋利。

这样一件不同寻常的兵器,王越刚刚交到小老虎手上时,一旁的吾麻笑得直打跌:“好长的洗衣棒子呀,老虎,以后家里的衣服都给你洗了……嘻嘻……”这么一件傻大黑粗的兵器,若是锋刃处再变得方正一些,可不就是洗衣服时用于捶打衣物的棒子么?

王越脸色铁青,怒瞪着小丫头:“小丫头知道什么,不回家等着生娃娃,成日乱跑!”

吾麻躲在院门外冲老王越做鬼脸,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早就发现了,边家上下其实都拿她当宝贝一样宠着——尤其是怀了身孕之后;就是时常黑着一张脸的老王越,其实也是面恶心善。

“这件铁槊,是我专为你寻来的兵器。你双臂神力过人,寻常兵器都是太轻,这件铁槊通身以百炼精钢打造,间杂生铜,重九十余斤,极为坚固。槊锋钝而不利,一则不易缺损,二则合你一身巨力,威力更增,正适合搏杀疆场。”王越指点着小老虎说道。

“王师,上回我回来金城,一直没有见你,老边说你出远门办事去了——就是为了找这件兵器吗?”小老虎这些年见识日广,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么一杆铁槊绝非寻常可得,说不得,是王越这位天下第一侠客的面子。

小老虎自幼学刀,没有认真学过长兵器,但是自上阵以来他就发现,沙场之上只用一杆长刀,着实多有不便;尤其是官军多用长枪重盾配合弓弩来针对凉州骑兵,没有一件趁手的长兵器,小老虎只觉得在面对官军严密军阵时有些放不开手脚。偏偏小老虎又是神力过人,寻常士卒使用的戈矛枪戟在他手中都是嫌轻,好容易从程普那里抢了一杆铁矛勉强可用,又在战阵上给毁了;那等铁矛铸造不易,凉州军中缺少真正的高手匠人,不能修复,叫小老虎深为叹恨。不料这一次回来,居然从王越这里得了这杆铁槊,真是意外之喜。…,

王越一向性情古怪,不善表达自己的心意,虽然明明是关心小老虎才会不远千里,从一位精擅锻造的故友那里求到这件长兵,但是从王越嘴里却从来听不到真心实意的关切之辞,反而趁着脸数落道:“是你小子不争气,我王越的徒弟,要使一杆长兵居然还得从别人手里抢。抢也就抢了吧,瞧瞧你使得什么庄家把式,区区一个北宫伯玉就能把你摁住揍了三天;遇见一个华雄,几十个回合都拿不下来,还叫人给跑了。老夫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王越的口水喷的小老虎一头一脸都是。不过很出奇地,小老虎没有任何不满,连王越都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之处。若是在往日,虽然小老虎一向也是很敬重王越,但是从不会如此乖巧顺从地站着挨骂不还嘴;能让这虎崽子噤若寒蝉不敢开腔的,由来只有老边和边夫人两个——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

“小子,你有心事?”王越惊讶之余放缓了语气问道。

小老虎神情落寞,一向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难得也生出忧郁之色。

王越人老成精,哪里会猜不出小老虎崽心里想些什么?又问道:“是为了老边?”

小老虎微微颌首,突然问道:“王师,老边是不是一直好不了了?”

王越突然举起手杖在小老虎肩头重重敲了一记:“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新老更替,自然之理,有什么好哭的!”

小老虎肩头剧痛,习惯地想反唇相讥,可是一张嘴时才发觉心头闷闷地堵得慌,万千思绪涌来,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一赌气,往地上一坐,闷着头一声不吭。

“我和老边这一辈人,都老了。老边会死,我也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王越缓缓说道,话音沉着有力,“老子不怕死,因为我死之前,把自己一身所学都传授给了你;我一生收徒近百人,其他人资质都有限,将来成就最大的恐怕就是你这个小崽子了。所以我很放心,就算我死了,也有了传承之人——老边也一样!”

听到王越说起老边,小老虎豁然抬头,茫然地看着王越。

“老边教你的东西,还有他做得那些事,我都不大懂;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在你身上花的心血,一点都不比我少。”王越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老虎在院子了坐了很久,出神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又明白了什么。直到吾麻轻快的脚步将他惊醒过来。

“老虎,王子邑先生和韩文约先生一块回来了,好像有急事找老边商议。”

天际吹来一阵秋风,拂动吾麻颊边的长发,仿佛也再一次吹动了凉州的时势。

第三十四章 天时(一)

老边的内室里,今天很反常地紧闭了门窗,让室内的光线变得幽暗浑浊。周围的二十步内已经被边伍统帅的亲卫彻底封锁,就是闻讯急忙赶回来的小老虎都不能靠近。

老边依然斜倚在胡床上,看着没什么精神的目光专注于案上一张平铺开的丝绢;这是王国和韩遂从汉阳带回来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有头无尾的信。信的起头明白无误是写给凉州军各位首领的,排名第一的依然是老边的名字,不过在结尾处却没有落款,若是只看头尾,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是谁写就的这封信。

老边略看了几眼信的内容,心中不免既疑且惑,看着王国和韩遂问道:“你们都看过此信了,谁送来的?”

韩遂低沉的声音说道:“老边你还记得当初来汉阳替十常侍传信的那个小黄门么?”

“左丰?”老边脑海中想起一个久违的名字。这个人为十常侍传信,与凉州军联手坑了皇甫嵩一把,当时两家互相利用,也算精诚合作;后来皇甫嵩去职,两家之间也心照不宣地同时中断了联络。

“他又来了,又是十常侍?”老边只觉得难以置信,“没道理啊……”

见老边沉吟不语,王国急切地问道:“莫非其中有诈?”

老边反问道:“你们呢?你们也看过此信,觉得信中所言是否可信?”

王国苦笑道:“正是因为委决不下,所以才赶回来,请老兄参详一二,替我们拿个主意。”

老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反复揣摩着:“如果此信当真是十常侍的本意,那他们肯定是疯了。当初坑害皇甫嵩,其时官军尚有十余万兵马,势大力强,少一个皇甫嵩无所谓。可如今官军损兵折将,陇关一线那三四万人就是朝廷保守三辅的最后屏障,一旦再出什么变故,连皇帝的祖坟都要保不住了。届时皇帝震怒,十常侍能扛得住么?”

“或许是权欲熏心吧,也不无可能。”王国犹豫着说了一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老边自然更不会认同王国的说法:“那些阉宦的权势再大,归根结底都来自于皇帝;他们敢得罪全天下人,就是不敢得罪皇帝。如今这个时候要是还敢不顾大局地陷害皇甫嵩,一旦全局崩坏,三辅之事再无挽回的余地——这样做就等于公然挑衅皇帝——以十常侍之奸猾,断不敢如此妄为。而且关陇之地战事对官军不利,皇甫嵩手中兵马再多,也只能固守三辅,短时间内无从影响雒阳,十常侍也不至于如此迫不及待。”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思,面对这样一封真假难辨的书信,一时举棋不定。

这封有头无尾的书信并不甚长,短短二百余字,只说了三件事;一件事就是隐晦地表明雒阳有权势之人,意图联手凉州诸部坑害皇甫嵩;当然,既然左丰已经出面,所谓权势之人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第二件事,似乎是为取信凉州人,先把皇甫嵩在陇关一线的布防和盘托出。第三件事只是略带一笔,说是朝廷又从雒阳调出两万人马增援三辅,援兵不日将到长安。

老边的目光就被心中所言第三件事牢牢吸引住了。

“子邑、文约,你们在汉阳时可曾设法打探过雒阳的消息,可知道近畿一带,如今还有多少驻军?”老边伸指敲了敲案上的书信,“信中所言两万援兵,是哪一路人马?”…,

韩遂接口道:“朝廷封锁关隘,咱们的人很难潜入关东,更不用说进雒阳城了。不过援兵的事,我们盘问过左丰,据他所言,这两万人马都是驻守雒阳的南北军。”

“那近畿之地岂不是空了?”老边讶然道。依汉朝体制,驻防京畿的一直只有南北两军。朝廷第一次西征凉州时,也曾调南北军出征,后来在榆中城下被杀了个干净,残存一点兵马跟着张温逃回了陇关。如今再次抽调南北军西进,两万人的兵力几乎已经是南北军留守京畿的所有兵力,不怪乎老边为之惊骇。

“一边是抽空了京畿兵马大举来援,另一边十常侍却想法设法要毁掉三辅的官军……”韩遂不解之下冷笑道,“莫非十常侍想要造反不成?依我之见,此信定然有诈!”

王国反驳道:“未必吧,朝堂上波云诡谲,或许有什么事情让十常侍不得不铤而走险,而我们却无从知晓的。”

“那为何十常侍不在信中明言,为我们释疑?”韩遂应声逼问道。

“这等大事,如何能够明目张胆来做?”王国冷笑道,“他们连署名尚且不敢,又岂能在信中坦言其事——那样做岂不就暴露了身份,还用得着煞费苦心匿名来信么?”

韩遂深为不屑:“子邑兄也知道此信藏头露尾,通篇不见一句实话,这样鬼鬼祟祟的一封信,又如何取信于人?”

眼看着两个人争执起来,老边也没想着劝架,而是抬手瞧了瞧窗板,高声道:“边伍,你让君华进来,还有於菟,也一并找来。”虽然私下相处时老边还是一口一个“虎娃”地叫着,但是在王国、韩遂等人面前,他同样以名字称呼小老虎,算是给足了面子。

窗外传来边伍应诺之声,不一时,成公英和小老虎两个小字辈联袂而至。

“君华,你一直掌管军机探报,可有雒阳那边的消息?”

成公英面有愧色地答道:“如今朝廷盘查甚严,我们派去的人或是装扮行商,或是假意投托豪门,虽然百般设法,但是很难再有确切消息传回来。如今知道的,除了朝廷明示天下的大事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市井流言了。”

“不妨,先说说大事。”老边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就座。

成公英将雒阳发生的事情逐一说来;这些事情纷繁芜杂,不仅仅局限于雒阳一地;例如年初时江夏反叛,杀死了在黄巾之乱中功勋卓著的南阳太守秦颉;在凉州一败涂地的张温花钱消灾,但是仍不免丢了太尉之职;还有十常侍首领之一的赵忠居然堂而皇之当上了车骑将军,想和大将军何进分庭抗礼等等。

老边半眯着眼睛听着,对成公英所言林林种种似乎浑不在意,直到成公英提起“市井传言,何皇后失宠,天子有意易储”,又提到天子下诏设置“西园军”时,老边才豁然张目,笑道:“就是为此了!”

第三十五章 天时(二)

王国精神一振,又惊又喜道:“老边,你的意思是天子为易储之事与何进之间有了抵牾,所以才有意削弱何进的势力,另置西园军?”

老边笑而不语,心中依然在不停地思索,虽然对自己的猜测有六七分把握,但是老边觉得仍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透。

王国自觉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兴奋地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当今太子乃何皇后所出,是何进的亲外甥,若天子当真有意易储,打压何进就是必然之事。何进是当朝大将军,南北军中多有何进的心腹部曲,怎好继续留在京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十常侍必然是奉了皇帝的密旨行事。”

“不可能!”韩遂今日注定要和王国唱反调了,“南北军被合称为中军,乃京畿之保障、朝廷之保障,若中军有失,不仅三辅受祸,连雒阳都要动荡不安。皇帝再如何昏庸,也不会将自己的江山社稷当做儿戏。”

“可是信上说得分明,两万援兵即日启程;如此大军,行止之间动静不小,若是有假,岂能瞒得过人?”王国寸步不让,言之凿凿,“当今天子昏聩,天下人尽皆知。别的不说,自古权臣外戚卖官鬻爵者史载多有,可是谁听说过一国之君公然卖官的?当今朝廷上下,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州郡大吏、一方镇守,哪个官职不是明码标价?为人君者还有比这更荒诞的吗?”

韩遂反唇相讥道:“子邑兄想当然尔,两万人马虽然不少,可是要瞒天过海也不是难事。如今关东消息断绝,谁也不知这两万人马究竟是不是南北军,或许只是一些郡国兵拿来充数也未可知。只凭一纸书信,加上左丰片面之辞,真假未知,岂可深信?”

王国、韩遂两个人越争越凶,斗得跟乌眼鸡相似,老边无奈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子邑、文约,你们都不要争了,不论此信是真是假,其实都与我们不相干;皇帝与何进要争也好,要斗也罢,我等坐观其变足以,理它作甚?”

老边的态度让王国惊诧莫名,他连声问道:“老边,此言何意?皇甫嵩在陇关是我心腹之患,如今天幸朝廷昏聩,意欲自毁长城,我等岂能坐失良机?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不惟王国一人惊讶,韩遂亦是大惊之余一时失声。这件事情上,韩遂一直与王国针锋相对,究其本意正是为了阻止王国趁机发兵。不过韩遂这么做,却不是因为他真的认为此中有诈,害怕兵事失利;相反的,韩遂与王国一样,都觉得此事八成是真,尤其是听到老边的分析之后,更加深信不疑;惟其如此,韩遂才愈加坚持,其实心底里是害怕王国借机成就大功,彻底压过了他韩某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边居然开口反对出兵?

面对王国质问一般的语气,小老虎目露不满之意,成公英也是眉头紧蹙,唯独老边不以为然,微笑应道:“子邑,你虽是文士,但也熟读兵书,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且问问你,如今凉州诸军,粮草足备否?军械辎重齐全否?我知道你们最近和烧当羌做买卖,买回来的战马够用吗?”

王国被问得一怔,强自争辩道:“军资粮草纵然不能齐备,咬咬牙也足可支撑一时,可是良机稍纵即逝,万万不可轻易放弃。”…,

老边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皇甫嵩初次挂帅西征,就是被十常侍坑害,才会失利于陈仓,黯然去职;如今他卷土重来,必然会深加防备。世间平庸之人都会说,吃一堑、长一智;重蹈覆辙,中才之人所不为也——以皇甫义真之智岂能以庸人视之?”

王国为之语塞,颇有些理屈词穷。

老边又说道:“退一步说,纵使皇帝当真想要剪除何进羽翼,何进就真的会束手就缚?皇帝的用心连我这个僻处西州的老头子都猜得出来,那些依附于何进的党人名士就猜不到?你们不妨看看,大将军与党人必有应对之策。”

“朝中争斗波云诡谲,咱们这些这人,在朝廷眼中不过是荒野村夫,还是不要参与其中的好;要不然一个不妥,就要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老边的声音变得深沉了几分,一字一句敲打着王国和韩遂;“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事无日无之,当初何进还是巴结了十常侍才会一夜之间飞黄腾达;他们两家现在是斗得凶,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妥协。你们想一想,如果我们真的与十常侍联手,万一他们突然与何进妥协,再反手把我们给卖了,那我们这些人可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国哑然,良久才说道:“总觉得心有不甘呐!”

老边开怀笑道:“不恃敌之可胜,而恃我之不可胜。难得朝廷里互相倾轧,一时间不能照顾到凉州,倒不如借此机会,将自家的后院好生打理一番。咱们凉州以一隅抗天下,本就如履薄冰,还是要深根固本才好。”

王国和韩遂本就争执不下才来找老边商议,如今老边有了决断,二人都不好反对,事情也就算定下来了。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眼看老边精力不济,王、韩二人就要告辞离开;不料老边却道:“文约,你留一下,家中有些闲事要与你交代。”说着又叮嘱一旁呆头鹅般的小老虎和成公英:“你们两个送子邑先生去安置,不可怠慢。”

两个小辈自然不敢违拗,唯唯应诺。王国临走时却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韩遂,似乎已经猜到老边想和韩遂说些什么,目光深处隐含着深不可察的嘲讽之意。

…………

待王国走远,老边才悠然道:“文约,我听说,你……还有你身边一些朋友,最近在玩火呀!”

老边说得隐晦,韩遂听得明白。韩遂早就知道,自己的言行能瞒过所有人,甚至连王国都是事后才能反应过来,但惟独瞒不过老边这位挚友。听到老边揶揄,韩遂苦笑道:“我也没有办法,众意难违,我如今处在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情不的不争,有些事也就不得不做了。”

老边失笑,对韩遂这种敷衍般的解释颇有宽容:“你背后那些人,与我没有太多交情,说多了,他们也不会听我的,反而遭人厌憎;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不要小看了柯爰知健;塞外生羌虽然粗鄙无知,可并不是傻子,不会任由你们摆布。”

第三十六章 天时(三)

老边和韩遂在内室促膝而谈,王国在小老虎和成公英的引路之下前往边府的客房安置。一边走,王国一边观察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在王国的眼里,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一样生气蓬勃,但是又有着截然不同气质。

成公英一以贯之,不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平时,都是一种静若止水的气度,两年多的军旅生涯,历经大风大浪,让这个老边一向欣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其过人的才华。冷静的头脑加上细致缜密的性格,使成公英成为凉州军中公认的最可靠的将领。

但是在王国眼里,真正给予他莫名震撼的还是小老虎。小老虎在战场上给人一种睥睨四方、莫可与抗的威慑感,策马扬鞭时的意气风发,给王国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但是此刻沉默寡言的小老虎却与战场上判若两人,就好像一下子从一柄斩杀四方的神兵利器,突然收敛了一切锋芒,变得古朴厚拙。这样的变化让王国为之惊叹,因为据他一向的观察所得出的印象,即使在三个月前,这个老虎崽子仍然是一副冲动莽撞的性格,为什么这一次回到金城短短时日,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於菟,眼下时日还早,呆在屋子里气闷,你若有闲暇,不如陪老夫去城墙上走走,透一口气。”王国微笑着说道。

小老虎有些疑惑地看了王国一眼,面上似有拒绝之意;王国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转而又邀请成公英:“君华,一起去走走。”说着当先而行,径往最近处的北城而去。

成公英先是有些茫然,很快心头若有所悟,犹豫地看着小老虎。小老虎回过神来,浑不在意地说了一声:“跟去看看,王子邑肯定有事,听听也好。”成公英虽然聪明,心机智计超过小老虎不止一筹,但不知是性格上的原因还是别的缘故,这两个年轻搭档之间,却一向是小老虎最后拿主意、做决定,几乎已经成了惯例。

允吾是金城郡治,城墙虽然不及长安、雒阳这样的雄城,但是在荒僻的凉州已经是少有的高大雄伟。站在城头上,极目而望,广阔天地无边无垠,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好一片天地,好一片江山啊……”王国看似随意地感叹着。

小老虎和成公英默然而立,并没有接话。王国自失地一笑,眼前这个老虎崽子除了在老边面前或者是议论兵事,否则从来都是寡言少语,自己这样有意做作可真是做无用之功了。对付这样的人,还不如坦诚直言来得好。

“於菟贤侄,你可知道何谓天时?”

小老虎摇了摇头,随口应道:“听老边说起过,不太懂。”

王国悠然道:“易经乾卦有云: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时乃是天道,亦是天命。天时在否,影响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顺天时者顺而易,逆天时者逆而难,所谓天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小老虎沉默着,以他一向的敏锐,早就猜到今天王国找他来必有话说;他等着王国继续说下去。

王国见小老虎没有反应,脸上略见尴尬之色,自嘲地一笑,故意问道:“於菟、君华,你们可知道,我们凉州人其实不止一次造反了,百余年来,羌人、汉人、氐人,几乎没有人不曾反叛过,可是都失败了——你可知原因何在?”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并不是小老虎和成公英能够明白回答出来的。…,

“因为天时不与。”王国淡然地说出了答案。

小老虎听到王国一再强调“天时”,心头猛地想起一件事情来;就在当初武功之战结束的当晚,老边和韩遂有过一次夜谈,当时他们也谈到了天时。小老虎记得很清楚,当时老边和韩遂几乎是同声感叹过,也说到了一句“天时不与”;当时老边和韩遂怅然若失的神情,至今想来还恍若昨日——那是小老虎第一次看到老边流露出遗憾痛惜的神色。

“天时不与……”小老虎回想着当夜的情形,不自觉念着老边和韩遂说起的这句话。

王国并不知小老虎在想些什么,以为他只是简单重复了自己的话,于是加重了语气说道:“不错,就是天时。凉州羌汉反叛,也曾声势浩大,南入巴蜀、北抵边塞、向东甚至一路杀到河东,兵锋直指雒阳;可惜,天时不与,最终落得一败涂地。”

“为什么?”小老虎有些疑惑,在他想来,若是当时的叛乱当真已经波及四州,凉州叛军必然是有了极大的实力,何以一败涂地?至少在小老虎的简单思维中,换成他自己领兵,绝不会轻易落到如此下场。

“因为当时朝廷实力仍然强大。”王国说道,“当时的天下,除了凉州多乱,关东各地依然安稳,朝廷可以扫天下之兵,并力西向。文武同心、上下协力,不论兵马、钱粮都胜过凉州百倍,如何不败?所以才说,当时的反叛虽然声势浩大,可惜天时未至,最终落得惨淡收场。”

小老虎好像明白了许多:“所谓天时,说白了就是时机,就这么简单?”

“笼统而言,就是这么简单。”王国笑道,“不论做什么事都有其时机,恰如逢春而耕,遇秋则收,农人一年生计,不也是遵循天时而行之?如果颠倒来,那只能颗粒无收,活活饿死。”

“那依先生之见,如今我们举事有没有合乎天时呢?”小老虎开玩笑似的问道。

“有!”王国答得斩钉截铁。

小老虎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天时?”

“定鼎关陇的天时!”王国应声喝道。

“关陇?”成公英比小老虎先反应了过来,“子邑先生还是想要进关中么,老边不是刚刚才说过,眼下不是好时机?”成公英听王国和小老虎说了半天,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王国明显有鼓动小老虎违逆老边之意时,才不得不插口。

王国不以为然地一笑,沉声道:“老边太过谨慎了。如今天子昏庸,朝政日乱,祸起于萧墙;天子、权臣内讧方兴,党人、阉人互相倾轧,皇甫嵩大军孤悬在外,深怀后顾之忧,又是新败之师,兵无战心、将无斗志,此乃天赐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不等成公英相出反驳之辞,王国进一步逼问道:“凉州贫瘠,虽然兵强马壮,但是粮饷、军资一向捉襟见肘,若朝廷安然无事,举天下之力协心西向,哪怕耗也能把我们耗死,重演当日凉州反叛功败垂成之事。以一隅抗天下,本就是万分行险,如今不趁着他们内乱不休时奋力一搏以求成功,难道还坐视朝廷扫清内患,全力向我?”

“天时这个东西很玄妙,我不懂;”小老虎不像成公英那样紧蹙眉头苦思冥想,而是很轻松地就做出了决定;“但是我相信老边的话。”

第三十七章 地利(一)

在城头陪着王国上吹了好一阵风,小老虎和成公英二人又将王国送回了边府。从小老虎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后,王国就没有再说过什么;虽然他为了说服小老虎和成公英准备了很多言辞,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但是王国已经明白,不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说服眼前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不是老边。

回到边府,一进大门迎头就碰见韩遂从里边出来,想来他与老边促膝密谈,竟一直说到这个时候。

猛见王国和小老虎从外边回来,韩遂一时有些错愕,随即就恢复了平常神色,笑道:“子邑兄怎么是从外边回来,好悠闲呐,莫不是看风景去了?”

王国打个哈哈,好似随意地应道:“是啊,秋高气爽,偶发游兴,便让於菟和君华带我去走了走。”

韩遂笑道:“君华也就罢了,於菟又不是本地人,他从小跟着老边住在榆中,哪里知道允吾这边哪里风景好。子邑兄找他带路,可真是问道于盲了;不如这样,明日寻个闲暇,遂亲自为子邑兄向导,带子邑兄好好游览一番允吾风土,如何?”

“有劳有劳。”王国随口应了两句,“今日一路奔波,有些疲累,不能与文约兄久叙,兄自便吧。”

韩遂满面笑容,颌首称善,却话锋一转:“正好,遂正有事要问一问於菟,既然在这里遇见,就无需再去相请。不如请君华带子邑兄去安置。”

王国不经意地瞥了小老虎一眼,微笑道:“也好,君华也不必陪我进去了,边府这里我也不陌生。自去就是。”王国一边说话,一边将目光在小老虎和韩遂之间略作游移,这一番探究的举动看似不经意,却没有逃过韩遂的眼睛。

王国一去,韩遂的神色愈发和蔼亲切,拍拍小老虎的肩膀说道:“於菟,陪我走走。”

小老虎眉头一皱,心里暗自纳罕:“今日是怎么了。王子邑叫我陪他看风景,韩文约也叫我陪他走走,往日这两位从来不与做太多交往,怎么今日都变得亲热起来了?”小老虎心中不解。下意识地去看成公英,却见成公英面露异色,看着韩遂的背影,目光深沉,其中既是忧虑。又是愤懑,变幻不定。

韩遂在前面走,与两人近在咫尺,小老虎不好此时开口相问。只是给成公英打了个眼色,露出询问之意。成公英霍然一惊。随即回过神来,随即收敛目光。朝着小老虎微微摇了摇头,便举步跟上了韩遂。

叫小老虎和成公英哭笑不得的是,韩遂走来走去,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城墙上,却与适才的王国去了同一个地方。

吹着同样的秋风,小老虎沉下心来,等着韩遂说话;他算是看出来了,不论王国、韩遂,这两位先生今天似乎都谈兴极浓,而且都喜欢拖着他来说话。只是王国适才与小老虎说的是出兵三辅、图谋皇甫嵩之事,不知韩遂准备说得又是什么?如果说得也还是这件事情,那可叫有趣了。

等了半晌,韩遂终于开口,不过说起的事情却与小老虎猜想的不一样:“於菟,你可知老边刚才与我说了什么?”

小老虎很干脆地摇摇头:“不知道。老边鬼心思多,从来都猜不出来。”

韩遂失笑:“你怎么这么说老边呢?”

“本来就是。”小老虎无奈地揉揉脑门,心里打不耐烦——这韩遂跟王国一样,都不喜欢有话直说,开口总要绕绕弯子。…,

韩遂也看出小老虎的不耐,随即话头一转,沉声说道:“老边找我问了烧当羌的事情,他觉得我与烧当羌来往太密,不是什么好事。”

“老边是这么说的?”

韩遂道:“是啊,这么多年的朋友,他还是头一回把话说得这么不客气。”韩遂苦笑一声,又问小老虎道:“你觉得呢,老边一直不让我们和烧当羌来往,是利是弊?”

小老虎脸上似笑非笑,一字一句说道:“刚才我陪子邑先生就在这里看风景,我曾对他说了一句话,好像也可以哪来回答你。”

“哦?什么话?”韩遂大感好奇。

小老虎冷笑道:“我对子邑先生说,我只相信老边的话。”

韩遂闻言一怔,随即大笑:“你呀,你呀,还真是老边一手带大的,连说话都和他一样直白,一点都不客气。”

小老虎将脸一板:“文约先生说错了吧,我觉得老边一向都很和气,除非是做错了事情,否则从来不见他对谁不客气过。”小老虎近乎本能地维护着老边。

韩遂没有计较小老虎的反驳,却好奇地问道:“难道你也觉得我和烧当羌来往是错的?”

“我说了,我相信老边的话。”小老虎一副死脑筋的做派,“老边既然说这样做不对,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听他的。”

韩遂怔怔地看着一脸坚决的小老虎,神情突然变得无比落寞:“原来很多人都这么觉得,那你们还去买马做什么?该继续关闭边塞才对。”

虎字营和英字营都是骑兵,这一次开关市马,自然也少不得小老虎的份,可是他买马的时候不落人后,转过脸来却跟着老边质疑开关之事,分明就是过河拆桥,因此让韩遂大感不甘,厉声质问。

小老虎两手一摊:“买马归买马,反对归反对,怎么能混为一谈?你们商量开关的时候,我又阻止不了,只能趁机弄回点战马来,别的我还能做什么?”

韩遂被小老虎近乎耍无赖的模样气得笑了:“北宫伯玉就跟你一样,说起开关切齿痛恨,可别人买马的时候,他半步也不曾落后,就数他和李文侯买的多。怎么,战马到手了,就准备背信弃义,封闭关塞不成?”

小老虎大奇:“文约先生说笑了,开关市马,公平交易,我又不曾坑骗烧当羌,该付的钱我都付了的,又不是白抢他的马,怎么就背信弃义了?”小老虎怒目而视,似乎对韩遂平白诬陷大为不满,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韩遂被小老虎噎得无言以对,很是不快。默然良久,韩遂怅然道:“於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力主张结交烧当羌?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讨好那些利欲熏心的金城豪强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韩遂猛地转过身来,注视着小老虎,一字一句厉声道:“我是为了凉州人的前途,为了我们这些人的前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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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地利(二)

面对韩遂突然表露出来的大义凛然,小老虎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韩遂,却什么也没有说。至于成公英,更是老神在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韩遂的话,就好像他来这里真的就是为看风景一般。

韩遂收敛了几分激动的神色,和声问道:“於菟,从金城举义开始,你从征沙场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下来,几乎每一次大战都少不了你,你也立了不少功劳,闯下不小的名号;不过你想过没有,咱们这些人日复一日地征战,先是夏育、盖勋,而后又是张温、皇甫嵩,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仗打起来似乎没完没了,你说咱们图的是什么——你图的是什么?”

小老虎愣住了,他被韩遂的问题引导着,努力地去想,却始终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图什么。小老虎甚至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不知道自己图什么,甚至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他跟着老边打仗,一次又一次获取胜利,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体会胜利的滋味?毋庸讳言,小老虎确实有几分沉醉在不断获胜的快乐当中,但是他此刻也清醒地意识到,韩遂的这个问题与打胜仗同样重要,甚至比起一场两场的胜仗更重要得多。直觉告诉小老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确实值得去想,也必须想明白。

韩遂不等小老虎继续深思,追问一句道:“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费了那么多心血,死了那么多人,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打下来,究竟是要打出一个什么结果?如果连自己想要什么结果都想不明白。那我们岂不是成了没头的苍蝇?”

小老虎眉目间尽是迷茫的神色;这样一个大问题,也着实让他为难。

韩遂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给我们凉州诸部找一个出路……”

小老虎目光一凝,几乎脱口而出道:“出路?怎么你也说起这个?”

“王子邑也和你说过这个事情,对吗?”。韩遂笑意吟吟,“他跟你说的什么?是不是告诉你说,我们凉州军应该把握时机。提兵东向——最好占了长安,守崤函之险,以拒关东兵马,占据关中沃野。好彻底摆脱凉州地贫力乏的困境?”

韩遂侃侃而谈,小老虎听着先是惊奇,而后又觉恍然;韩遂和王国之间针锋相对非止一日,恐怕互相之间再熟悉不过了。

“这也是我和王子邑最大的分歧所在。道不同不相为谋啊……”韩遂感慨道,“子邑兄自有一番雄心壮志。听着似乎大气磅礴,可若细究起来,其实一厢情愿罢了。”

今天的韩遂极尽坦诚,说起凉州大计慷慨激昂;“凉州之乱其实并非始于今日。一百多年来。凉州羌乱频发,烽火不绝。纷扰时多,太平时少。不过,无论羌乱声势如何浩大,终不免兵败的下场。因为凉州的贫瘠,以凉州一隅之地,绝不可能与天下相抗衡。”

“那子邑先生力主占据三辅,不正是一个好办法?”小老虎插口道。

“非也!出兵三辅不仅无益,反而是促我等速死的败招。”韩遂将王国的计划批得一文不值,“我纵览史书,尤其是凉州历次羌乱之事最为上心;我发现了一个怪事,每次羌乱时,叛军势力越是兴盛,波及地域越广,朝廷平定叛乱的决心就越是坚决,最终叛乱消亡得也越快,叛乱首领的下场也越惨。反而是那些势力不强的,叛乱只局限于凉州境内时,朝廷却是迁延推诿,这样的叛乱总能坚持得很久——百余年来,莫不如是。”…,

韩遂继而又把话头转回王国身上:“若是依王国的作法,大举出兵威胁三辅,甚至兵临长安城下,只会促使朝廷痛下决心,全力讨伐凉州。这样的局面,于凉州有害无益。”

“依文约先生的意思,我们就应该老老实实缩在凉州,等着朝廷来收拾我们?”小老虎对韩隧的论断颇不以为然,以他的性格也是万分不能接受这样“窝囊”的主意。

韩遂笑道:“於菟,你的眼光只看到了凉州,却没有看到整个天下!”

小老虎冷笑道:“天下?我一直听你们说天下大势,依你们的说法,这个天下还不是和凉州一样乱?”

“说得不错,正是因为天下大乱,所以才给了我们偏安一隅的机会。”韩遂意兴风发,“你想一想,在皇帝和朝廷的眼里,是关东腹心之地要紧,还是凉州这样一个荒僻边地要紧?如果同样面临乱局,皇帝会先保住哪一个?”

不等小老虎答话,韩遂就断然道:“必定是关东!关东富庶,是大汉朝廷命脉所在,其间得失关乎大汉生死存亡,而凉州又算得了什么?凉州百年烽火,朝廷上不止一次传出放弃凉州的建议。在皇帝和众多公卿眼里,凉州不仅无足轻重,甚至已经是大汉朝廷的包袱,许多人做梦都想扔掉这个包袱。所以啊,只要我们不过分刺激朝廷——比如打到长安把皇帝的祖坟给刨了——朝廷就会对凉州的乱局睁一只闭一只眼,至少也要等到他们安定了关东局势,才会轮到我们。”

“那我们就是要做割据凉州的土皇帝?”小老虎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凉州的前程?”

“当然不是!”韩遂断然否认;“於菟,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其实也问过老边;你可知道老边是怎么回答的?”

小老虎神情凝注,摇了摇头。

“老边只说了八个字……”韩遂沉声道,“量力而行,顺势而为。”

“什么意思?”小老虎有些挠头。

“到底是老边呐,比所有人都看得明白。”韩遂怅然道。“他其实早就知道,凭我们凉州的实力,不足以和朝廷对抗到底,所以才说量力而行;老边不希望我们和朝廷死拼到底。有的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无暇顾及凉州——这就是天时;而凉州地处偏远,去年张温惨败之后,短时间内,朝廷再无力劳师远征——这是地利。既有天时地利,我们就可以保存实力,坐观天下成败,甚至可以与朝廷议和。逼迫朝廷让步,承认由我们掌控凉州。”

小老虎失笑道:“文约先生,你才是一厢情愿吧?不少字朝廷能够和一群反贼议和?”

韩遂大笑道:“怎么不能?我们兵强马壮,朝廷又鞭长莫及。不论朝廷承认与否,凉州实际上已经被我们掌控。我们肯主动低头,至少名义上凉州还是朝廷属下,皇帝有了台阶可下,也就保住了颜面——他们有什么不乐意的?”

“至于长远以后……”韩遂面带冷笑。“天下之事尚未可知;就像老边说的,顺势而为。如果当真有了机会,谁又敢说,我们不会真的打进三辅。攻占长安呢?”

韩遂一番长篇大论,让小老虎为之默然良久。许久才问道:“那和你结交烧当羌有什么关系?”

听到小老虎的疑问,韩遂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意。他自觉自己一番言辞已然说动了这个手握重兵的老虎崽子,当下便坦然道:“当然有关系,塞外烧当羌诸部与凉州比邻,近在咫尺,若是不能与烧当羌交好,我们凉州就没有一天安宁,后顾怀忧,又怎能全力东向?我们需要时间来壮大实力。凉州实力越强,朝廷越不敢轻举妄动,也就越有可能答应我们的要求。”…,

小老虎出神地看着城外的山野,细细琢磨着韩遂的话;良久良久,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悠然问道:“文约先生,这些话,你和老边说过么?”

韩遂面色一变,神情颇有些不自然。这些话当然也和老边说过;老边才是凉州联军真正的主帅,能够取得老边的支持,比说服小老虎这个一军之将要有用得多。不过令韩遂失望的是,老边耐心听过他的长篇大论之后,却一言不发,不置可否,让他心下颇为忐忑。

怔神片刻,韩遂勉强一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一边又对小老虎说道:“於菟,你也长大了,遇事应该自己多想一想,总不能一辈子依附老边的羽翼之下。”

韩遂的话让小老虎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类似这样的劝告小老虎听过不止一次,当初阎忠曾经说过,后来王越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但是这一次韩遂的话中却流露出一丝特殊的意味,让小老虎听来十分不快。

韩遂与王国不同,他本就是金城人,在允吾也有产业,不用寄居老边府中。送走了韩遂,小老虎和成公英并肩而归,一路无语。将将走到边府门前时,成公英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於菟,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子邑先生和文约先生与往常有些不同?”

小老虎闻言一怔,疑惑地看着成公英,却见自己的搭档神色凝重,似乎十分关切于这个问题。见到成公英这样一副神情,小老虎心头不由一凛。

小老虎不是笨人,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成公英的意思。王国和韩遂今日对他太过热情了。若是过去,这两个人同样都是以长辈身份面对小老虎,从来都没有对小老虎表达过特别的亲近之意,唯有今日,他们二人似乎都迫切地想要与小老虎拉近关系,几乎是推心置腹一般。

小老虎驻足边府门外,沉默了很久,虽然不说话,但是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中隐现暴戾的凶光。

“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都想拉拢我;他们……他们……其心可诛!”小老虎心头的怒火几乎难以抑制,低沉的声音如同凶兽嘶吼,被满腔的怒火推挤着,一点一点从喉咙里挤出来。

“老边还没死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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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人和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若他们两个不来拉拢你,那才是奇怪了。”当小老虎把王国、韩遂二人的举动告知老边的时候,老边如是说道。虽然身体虚弱,精神也见不济,但是老边的

手打中……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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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暗流(一)

王国与韩遂联袂而来,又相携而去。这一趟允吾之行他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过也让他们同时认清了一个事实。如今的凉州,没有老边的支持,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返回汉阳之后,王、韩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放出风声,向每一位部落首领、军中大将阐述自己的宏图大计,想方设法谋求更多人的支持;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言行举止比往日收敛了许多,日子也因此多了几分宁静祥和。

就在这平静的秋日里,不论王国还是韩遂,他们一边招揽人心,一边等待着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情,他们在等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平静安宁的表面之下,暗流涌动。

转眼之间,中平三年的十月就不经意地溜走了。十一月的凉州骤然大寒,离十二月尚有十几天的功夫时,汉阳郡就迎来了第一场大雪。也同样是这一天,韩遂府上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韩府的偏厅里,一个年约五旬的文士昂然肃立,面对韩遂审视的目光依旧从容不迫,施施然拱手一礼,好似并非陌生人贸然登门,而是在通家世交府上问安一般:“南阳何颙,见过文约兄,冒昧登门,万望海涵。”

饶是以韩遂之心机深沉,仍不免大惊失色;他只是听说有一关东口音之人登门造访,又不肯先通报姓名,虽然隐约猜到来者必定与朝廷有涉,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人居然是名满天下的何颙。

“没想到是伯求先生当面。先生驾临寒舍,蓬荜生辉,文约何其有幸!”韩遂如今是反贼,但也是士人。往来雒阳多矣,何颙的名号当真如雷贯耳。

何颙故作惊奇道:“文约兄莫非认识何某?”

“伯求先生大义,韩某久仰了……只可惜,直到今日才有幸一见。”韩遂亲自引何颙入座,神态客气恭谨,也不知是真是假。

“颙在雒阳,与盖元固乃挚交,曾与元固说及凉州人物。元固尝言,韩文约有文武用事之才,乃凉州大才也,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韩遂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元固谬赞了,与伯求先生相比,韩某些许微名何足道哉?先生当年奔走天下,扶助党锢之士。中官切齿必得先生而甘心;然先生亦无所惧,秉义而行,天下士庶咸知。如先生才是天下砥柱之材。”

二人近乎虚伪地互相客套寒暄,也是互相试探揣摩。半天也不说及正题。说得久了,何颙先就忍耐不住了。因为对面的韩遂看来是一点都不着急。言语如素,半点口风不露。好像真把他何颙当做上门造访的好友了。何颙心中暗自计较:这个韩文约若只论心计,还真是个人物——元固所言果然不虚。

韩遂自然是不着急的,现在是在他的地盘上,又是何颙主动找上门来,分明是对方有相求之意,自然乐得稳坐钓鱼台,等着何颙先开口。

“颙初入凉州时,尝闻坊间传言,说文约兄力阻诸部首领不使东进,不知可有其事?”何颙终究耐不过韩遂,先自开口旁敲侧击。

韩遂目光凝视,似笑非笑道:“伯求先生消息何其灵通,遂言不过旬月,伯求先生便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何颙坦然道:“料想朝廷之议,旬月之间也会传到文约兄耳中吧?不少字”

韩遂大笑道:“伯求先生坦直,韩某也不矫情,不错,是有此言。凉州军中多有东进之意,韩某却力持不可。”…,

“敢问文约兄何以违众意而行?”

韩遂目光一闪,笑道:“此事关乎军中大计,交浅言深,恕不便深谈。伯求先生乃高士,何必营营于琐事,徒扫兴尔。”

何颙苦笑道:“人生与世间,脱尘俗而独立者乃神仙也,伯求不才,不敢望神仙之事,只好在俗世中行走。”

“原来先生是有意而来,倒是韩某怠慢了,先生有事不妨直言。”韩遂知道试探敷衍到此为止,该说及正题了。

何颙肃容道:“颙来时,听闻文约兄持端重之计,力主凉州诸部保境自守,且有意与朝廷媾和,使关陇免于兵祸,窃以为文约兄诚乃仁义之人也。”

“伯求先生过誉。”韩遂面如止水,淡然回了一句。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何颙越是客气,韩遂心中越是笃定。

不料何颙话锋一转:“但不知以文约兄之仁义,何以金城反乱之际,不思弥祸,反而弃朝廷之恩,遽生反意,与北宫伯玉等羌氐之辈同谋作乱,为祸关陇?”

韩遂面色陡然一沉,寒若冰霜,厉声道:“朝廷昏悖失德,,牧守者枉法残民,凉州民不聊生,群情激愤,遂成反叛之祸;所谓烈火着油,此等大事岂是韩某一人所能为?关东黄巾之乱,正是明鉴。”

何颙对韩遂的怒气勃然视若无睹,不以为然地应道:“文约兄所言差矣。朝廷养士二百年,正为举天下之才以兴国安邦;如今天下生乱,正是我辈士子奋起成义、救时济世之机也,文约兄不能秉持忠义之道,拨乱反正,反倒与羌氐禽兽之人同流合污,窃为兄台不齿。”

韩遂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伯求先生,今日就是为侮辱韩某而来耶?若不说个明白,且请自去!”韩遂勃然作色,看似气势凌人,其实不知不觉间,此番谈话的主动权已经被何颙所掌握。

“某本以为,文约既有仁义之心,必不失忠义之念,如今身处叛党营中,或为无奈之举。不料今日观之,令人大失所望。”何颙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似乎深为韩遂而惋惜,“颙临来之际,盖元固极力为文约兄辩白,大将军亦曾言道:韩文约昔日尝劝我诛宦官以安社稷,吾不能行之,今思前言,深为叹恨。故而大将军修书一封,托我转交文约;如今看来,这封书信不合时宜,不给也罢!”

韩遂被何颙连番激怒,已然失却平常心,此时骤闻秘事,更是心神失守,失口道:“你说什么,大将军的书信?”

何颙探手入怀,取出一个信囊来,轻轻托在手中,面色冷峻地看着韩遂:“敢问文约兄,果真冥顽不灵,打算终身背负一个叛逆的罪名么?”

见了信囊,韩遂突然冷静了下来,坐回席上,略一思酌,淡然道:“我自秉义而行,何惧他人评说。”

何颙冷笑道:“身后之名不论美恶,必延及子孙;究竟是终身背个叛逆的罪名,还是尊奉朝廷,持节分守州郡,成就一身功业荣名,其中差别不可以道里计——文约兄为子孙后世计,切勿自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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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暗流(二)

何颙来去匆匆,与韩遂相晤一面便即离去,留下的那一封大将军亲笔书信也被韩遂烧掉了,了无痕迹。不过韩遂知道,何颙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何颙也知道,他给韩遂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种子。

何进给出的条件与韩遂原先的计划无比贴切,几乎就是为他韩某人贴身打造的一般:凉州牧、枝阳侯、赠征西将军。只要韩遂能辖制凉州诸部不出州境,这些官爵就可以稳稳当当落到他的头上——甚至比韩遂原先所谋求的要多得多。只不过,这一切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韩遂必须能够控制凉州诸部,必须让凉州的叛乱大军——至少在短时间里——寸步不过陇山,确保三辅之地的安全。

虽然韩遂能够猜到,何进的这封信,还有何颙那一番言辞,无不是居心叵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从韩遂这里入手,设法离间凉州诸军;但是韩遂依然动摇了;因为凉州诸军的控制权韩遂本就志在必得,不用他付出哪怕更多一分的代价。而且韩遂心里也很清楚,何进主动来书,固然有离间之意,可同样也暴露出大将军和党人们虚弱无力的事实。

即便何进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即便何进的妹妹是中宫之主,即便何进的外甥是大汉朝的皇太子、未来的皇帝;即便以何进如此滔天权势,他依然承担不起勾连叛贼的罪名。何进写给韩遂的这封信,如果落到中官手中。何进不说死无葬身之地,至少也要脱一层皮,至于他网罗的那些党羽,更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命。可是何进依然冒着天大的风险亲笔写下书信。甚至为了取信韩遂还不得不用上了能证明其身份的印记。

在韩遂看来,何进如此作为,正说明大将军一党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现在的何进与党人们正不顾一切地寻找任何能够给他们带来助力的盟友;在韩遂想来,这正是凉州人,也是他韩遂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凉州各部能够接受他的主张,抛弃王国那等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们就有极大的机会扭转乾坤,彻底改变如今处处被动的局面。

想着将来心愿得遂的美妙景象。韩遂激动不能自已;何颙留下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渐渐生根发芽,而且一天比一天壮大,最后终将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那些枝枝叶叶日夜不停地挠动韩遂的五脏六腑,叫他片刻不得安定。

只是冷静下来之后。韩遂才忽然发现,他所梦想的一切都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坎,那就是王国。

王国一直鼓动诸部首领再一次出兵三辅,而且他的理由也确实有很大强的说服力。凉州诸部到底势孤力单,如果不趁着官军实力大损的机会。一举杀进三辅,占据关中,等将来官军恢复了实力,只怕又要重演一次中平二年遭围攻的惨况。哪怕虎字营再威风。也不能每次都指望他们力挽狂澜吧?而渭水两岸肥沃的田野,也始终勾动着诸部首领的贪婪之心。

相比较凉州的贫瘠。关中才是真正的宝地啊!怎么才能遏止这些人的贪念,让诸部首领乖乖地顺着他韩遂划好的路子去走呢?韩遂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把脑筋动到何进这位大将军身上,至少也需要何颙这位大将军的代表来出面。

老话说的好啊,宁要眼前三分,不要天边一尺。现在不论王国还是韩遂,哪怕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终究是空话,谁也不知画饼能否成真。但是只要何颙能开口作出个保证,哪怕并不怎么可信,也足够韩遂借风兴浪,把王国这条船彻底打沉,继而把王国船上的人都拉到自己这一边。大多数人终究只是凡夫俗子,没有大眼光、大魄力,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一个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结果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才会更高。…,

可是等韩遂醒过味来的时候,何颙早已鸿飞杳杳,不知去向了;他的到来就仿佛惊鸿一瞥,在冀城中偶现羽毛,瞬即又不见踪迹。看来这位早年间浪荡天下,躲过阉宦党羽无数次追捕的大名士,依然宝刀不老。

韩遂不免暗生悔意,却无计可施,只得按捺下心中躁动。他看的明白,既然何进一党找上了自己,就必然还有后手,决不至于妄想凭一纸书信就能成事。何颙或是别的什么人,迟早还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寒冬腊月,直至十二月过去了一半,何颙才再一次出现在冀城。

顶着漫天大雪,何颙裹得严严实实地踏进韩遂府门,进来就一叠声催促道:“文约兄,快快取些热汤饼来暖腹,这凉州冬日也太冷了——凉州凉州,果然地如其名!”何颙依然还是一副不见外的态度,行止之间好似回到了自己家中一般。

“踏雪访友,伯求先生好雅兴;月前一别,言语匆匆,未能尽兴,本以为先生已经东归,遂十分想念,不料先生原来还在凉州,但不知先生为何迁延不去?”韩遂吃过一次亏,不会再上当,何颙说什么随他说去,韩遂却绝不肯再被何颙牵着鼻子走。

何颙冷笑道:“文约兄此言怪矣,颙心喜凉州风土,遽兴游兴,多盘桓了几日;听文约兄之言,却好似急着赶我走啊——莫非是嫌我恶客临门,不愿招待?”

韩遂可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先生是大将军府座上宾,凉州之地却多是朝廷眼中叛逆之辈;以先生的身份,久留凉州似乎有些尴尬,若万一遇见几个凶蛮之辈,伤及先生,固是天下之憾,亦非韩某所愿闻。”

王国大笑道:“多谢文约关怀,颙感念不已。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凉州亦不能外。颙身为大汉臣子,行走于大汉疆土,有何可惧?难道如文约兄、或是王子邑先生,都不是大汉之民?”

韩遂冷笑一声:“伯求先生说笑了。我等于大汉朝廷,逆贼也,岂还能做得大汉之民?”

“连塞外生羌都能拜受大汉官职,服膺王化,文约兄如何做不得?”

韩遂的脸色倏地一变,渐渐冷了下来;“伯求先生意有所指,不知能否明示?”

何颙坦然道:“颙行事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此来凉州。除了为大将军传书之外,尚有重任。朝廷有诏,册封烧当羌王柯爰知健为西义王,赐印信、符节。以示荣宠,亦彰显朝廷恩化四夷之宏阔。”

何颙说到一半时,韩遂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如同要滴下水来,连声音都变得阴沉沉地:“伯求先生原来是去了大小榆谷。不知此行可顺利否?”柯爰知健是韩遂计中极重要的盟友和助力,何颙此举等若是在他的心里扎下一根刺来。叫韩遂如何不怒?

韩遂的脸色越是阴沉,何颙的笑容就越是欢畅,笑言道:“顺利,当然顺利。柯爰知健虽是生番不知礼仪。但是为人赤诚丹心;诏书一到,西义王感恩戴德。若非颙极力劝阻,只怕当时就要入京叩陛谢恩了。”

“好。好,好啊!何大将军是唯恐凉州不乱,一纸诏书,就在凉州的后背上插了一把刀子;好手段!”韩遂嘴上说好,面上殊无好意,“伯求先生素有智名,如此手段,想来也是出自先生手笔?”…,

“不敢当,不敢当……”何颙笑吟吟道,“大将军礼贤下士,天下英才尽入幕府,才智之士多矣,颙不过仗着些许虚名得以列位其中,深觉惭愧。”

韩遂冷哼道:“伯求先生妙计,韩某佩服;在下愿拭目以待,亲眼看一看,先生大计能否得遂。闲话无多,先生请便吧!凉州路险,先生此去且要小心!”虽然盛怒之下,韩遂依然强自镇定;一则不愿失了身份惹人耻笑,二则,他也不相信柯爰知健会因为一点虚荣就投靠了朝廷。此时局面尚未明朗,若只凭旁人三言两语挑拨就忍耐不住,不免叫人看轻了。

王国将韩遂的举动看在眼里,对韩遂未宣诸于口的想法也是了然于胸,当下肃容道:“文约兄请息怒,听我一言。”

韩遂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不过也没有继续下逐客令。

王国微微一笑,悠然道:“君子之交出于至诚,文约兄或许以为大将军此举居心不良,蓄意为凉州引祸;不过颙也请文约好生想一想,若是易地而处,如此大事,文约兄会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么?”

“烧当羌势力虽大,毕竟远在塞外,于凉州之事,难免力所不及。”王国闻言宽慰道,“文约兄,凉州之事,多半还是要仰仗你呀!”

韩遂冷笑一声,面上神色不阴不阳、似笑非笑:“仰仗我?仰仗我韩某人给你们当刀子使?”

“文约兄过激了……”王国笑道,“文约兄也曾往雒阳,应当能明白大将军的处境;如今大将军与兄台,是互有借重之处,怎么敢把你当刀子使呢?大将军有意廓清宇内,文约兄志在抚保桑梓,两家并无利害之争,为何不能携手互助呢?”

韩遂寒着脸依然不说话,但是王国却看得出来,韩遂已然被说动,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罢了。

“文约兄高明之士,当知良机稍纵即逝。大将军有意联络天下英豪共举大义,对文约兄也是诚心以待;可若是大将军事败,阉宦气焰弥张,到时候还有人能够帮到你么?退一步说,若大将军事成,匡扶天下,而文约兄无功于社稷,届时大将军就是想帮你也找不到理由啊!文约兄,莫要一时迟疑而贻误良机。”

韩文约冷笑几声,注视着何颙,一字一句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保住皇甫嵩,保住大将军的兵权。”

何颙坦然道:“文约兄明见,不会不知,于此事上,你我合则两利,尚有何疑?”

韩遂默然良久,才幽然道:“你留下一个人守在冀城,方便你我两家联络。还有,你要告诉我,是谁帮你进得汉阳,又去的大小榆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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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寒冬(一)

凉州的天空依旧阴沉,鹅毛般的大学纷纷扬扬,仿佛无休无止,充塞于天地之间。山峦原野,银装素裹,触目所及,都是一般素净的银白色。

何颙毫无阻碍地离开了原本应该关防重重的冀城,只带二三从人,轻车简从地向东而去。在这寒冷的严冬之日,道路上人迹灭绝,包括诸部大军斥候巡哨在内,都看不到几个;何颙一行人自然畅通无阻。

走出三十余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何颙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吩咐从人道:“寻个避风的地方,生火过夜。”

车夫扬鞭一指不远处一带丘陵:“文优先生有交待,若先生今日便出城,就在前头山坳中汇合。”

“李文优?”何颙的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安排得倒是妥当,到底是凉州人,比我们熟悉得多。也好,依计行事吧!”

沿路行不过六七里,马车拐入一处避风的山谷,谷中早有数人相候。迎头一个年约四旬的文士,颌下几缕长须,面相儒雅。一见马车进来,先认出了驾车车夫,中年文士拱手道:“伯求先生,李儒在此恭候。先生安否?”

何颙掀蓬而出,笑道:“辛苦文优了,此行畅通无阻,还多亏了文优妥当安排,方能如此顺利。”

李儒谦恭地一笑:“伯求先生谬赞,先生奔走关陇,马不得停蹄,车不得止轮,旬月间往返二千余里,才真正是辛苦。李儒不过奉我家将军之命,微效马前之劳尔。”

何颙将李儒谦恭得近乎于谄媚的神色看在眼里,心头冷笑,面上却温和如故:“董将军忠心为国。颙深为钦佩。这一次也多亏了董将军,董将军和文优深悉凉州情弊,若无你们鼎力相助,颙此行也只能无功而返。”

李儒目光一闪,欣喜道:“听先生之言,韩遂与柯爰知健都答应了?”

“利欲熏心之辈,以利诱之,无所不成。”何颙嘲讽道。

李儒击节叹道:“太好了。他二人既然动心,凉州难免一场内乱,即便想要出兵三辅,也是有心无力。若是迁延日久。等大将军腾出手来,大军西进,势必摧枯拉朽,叫叛逆之徒死无葬身之地。”

何颙随口称赞道:“文优此言不错,此计得售。应该能保得三辅一年的太平。不过此计能成,也多亏文优助我参详利弊,回头颙定然要向大将军请功。

李儒假作欣喜之色,拱手道:“多谢伯求先生提携。儒在董将军帐下。每每听将军以忠勤二字相勉,儒得将军教诲。片刻不敢稍忘于心。”

何颙走在前头,在李儒看不到时面上嘲讽之意愈浓。嘴里却问道:“听闻文优是董将军佳婿,董公门风,无怪乎忠勤之心一以贯之。”

李儒没有看到何颙的表情,心里却明白这位以侠义闻名天下的大名士,压根就看不起自己的岳父,眼下不过虚与委蛇罢了;“伯求先生过誉。”

何颙淡然道:“此番西行,遍观凉州风物,才知世人传言不须。西州多豪杰,民风彪悍,桀骜不驯之辈数不胜数,若无董将军这等熟知当地情弊又才干卓绝之人镇守,即便一时平定,恐怕也难以久安呐!”

何颙的话正说中了李儒暗存的心思,让李儒不由心头一动。“伯求先生说的是,凉州多乱,我家将军素来深知其中艰难,亦不敢言长治久安,只因忠义之心不敢稍忘,勉力竭尽忠诚而已。”李儒随口应和着何颙的话,心头已经盘算了千百回。…,

“董将军才是过谦了……“何颙随口一笑,又有些感叹,“可惜,此番来去匆匆,过允吾而不敢入,未能见一见边章,听闻他病笃卧床,时日无多,今后怕是再无机会得见,诚为憾事。”

李儒心头又是一惊,急忙问道:“先生莫非在允吾时遇见阻碍,可有危险?”

“不妨事,不妨事;是我有些托大,以为允吾亦如冀城一般宽松,没有掩藏行迹,险些被巡哨人马拿住。”何颙淡然道,“不过,只看允吾与冀城差别,即可知王子邑诚乃无用之人。冀城临近三辅,我尚且来去自如,允吾远在边鄙,我却不能稍窥其城楼;边章真乃治军之良才,若其人不死,必是朝廷心腹之患。”

说起边章,何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转头问李儒道:“听闻董将军西征凉州,尝为贼兵所困,更为贼军中一员小将射伤,不知可有此事?”

何颙一口揭了董卓疮疤,令李儒心下不免尴尬,心里将何颙骂了个臭死,却不得不应道:“是有其人,当时贼兵势众,数倍于我,董将军力不能支,只能设巧计决围而出。”

李儒说得吞吞吐吐,何颙听得暗自好笑;虽然为了凉州大计不得不与董卓合作,但是处的久了,何颙心头的厌憎之意也越发强烈,故而有意借着说起边章的机会揭一揭董卓的短处,也算稍稍出口闷气。

百里细川之战,董卓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得狼狈而逃,这等丢脸之事他如何肯大肆宣扬?安然逃回三辅之后,董卓对兵败的经过含糊其辞,却大肆宣扬自己如何明智,假作围堰捕鱼,瞒天过海,带领大军脱离险境。至于大军近半的损失,自然是春秋笔法,略过不提。

可是这等事岂能长久瞒得过人?不出三两个月,董卓惨败且带箭而逃的惨状就传得尽人皆知;只不过当时六军上陇,五军皆败,除了张温中军跑得快,毫发无伤,只有董卓好歹带出了大半人马回来,与其他几路兵马的惨况比起来,胜过不止一筹,朝廷实在不好加罪,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不过事情传开之后,何颙等士人对董卓的观感就越发恶劣起来。

见李儒避重就轻,何颙也不为已甚,只是好奇地问道:“听闻当时贼军主将乃是一个少年人,不知其人姓甚名谁?”

董卓和老边原本关系亲密,李儒身为董卓女婿,自然不会不知小老虎其人,闻言应道:“那小贼是边章义子,姓岑,名风,字於菟……边章作乱以来,多命此小贼领兵,颇有勇力,亦曾有破阵斩将之功。若边章一死,其部下兵马十之会落入这小贼手中。”

何颙不过随口相问,在他这等以谋略自负的名士眼中,哪里能看得起一介勇夫?当下摆了摆手,随口说道:“有勇无谋之辈,匹夫之勇何足道哉。边章一死,凉州无人矣!”(未完待续,请登录中文网支持下作者)

第四十三章 寒冬(二)

边府的后院,小老虎将方头铁槊舞得猎猎生风;他的招式很简单,不论前后左右,总是在划过一道弧线之后,或砸或推地用力一顿,好似面前就有一个敌人被他兜头一槊砸碎头颅

手打中……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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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寒冬(三)

但是当老边亲口交代后事的时候,小老虎一切的幻想都被打破了,他能够明白,一个老人亲口述说自己的死亡,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来告知他一个残酷的事实。小老虎的心里如遭重击,痛彻心肺;他想要阻止老边继续说下去,但是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似乎有千钧之重,嘴唇蠕动着,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年多,大郎一直在外面奔波,可是连你阿娘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今天他回来告诉我说,我交待的事情他都办妥了,那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了。”老边不顾小老虎的心绪,自顾自往下说着,“我在榆中的产业都已经转移到武威去了,不能转移的,也都变卖了。边家庄的那些家仆佃户,凡是在军中的,家小都跟着大郎一起走了,你可以放心,不会因此乱了军心的。”

“榆中边家庄,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老管家边任,还有你从小的玩伴边续,也去了武威。其中详情,一会儿让大郎跟你说。”

小老虎茫然无措地看着老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这些都是家事,你不用太上心,大郎会安排好的。”老边平静地说着,似乎一边说一边还在思索;从他自知身体不好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做安排,步步为营,这许多事一时说起来千头万绪,老边唯恐忘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交待。

“不过你也该明白,大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大兄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若是太平时节,还能守成,可如今天下大乱。我又是这个身份,如果不是你手里还有一支精兵能够依靠的话,他最多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等我死了,你阿娘和你大兄,只能由你保护了。”

听到“保护”两个字,小老虎就猛地惊醒过来,斩钉截铁道:“老边你放心,谁敢动阿娘、大兄一根手指头。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把他碎尸万段。”

老边欣然一笑:“还是好勇斗狠,我不是一直教你,凡事多用用脑子。多想想,怎么就是不听?以后有事,多和君华商量,他虽然年轻,但是为人谨慎。又重旧情,可以信得过。”

小老虎点了点头;两年的搭档,他自然也深知成公英的秉性和才华,的确是个值得依托之人。

“家事上也就是那样。别的没有什么了。不过我让大郎把家搬去武威,为安全计。在武威那边也做了些安排……”说到这里,老边的目光有些闪烁。“我安排的事情都是托边伍去做的,现在也不耐烦多说,你得空去问边伍就好。不过你要记住一条,凡是武威有关系的事情,不论大小,你都要问一问边伍,听他的!”说到最后时,老边神色郑重,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

小老虎不知就里,唯唯应诺。

老边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於菟,吾麻回去武威两个月了吧?不少字可有书信回来?”

“有,前几天才有信;信里说她本来要回来,可是他哥哥吾诃子不让,而且武威路上最近也不太平,怕出意外,就暂且留在良吾部落。吾麻的意思,等雪一停就赶回来。”

老边目光一凝,随即笑道:“眼下风雪交加的,那丫头还怀着身孕,何苦叫她一路奔波?当初我叫她回良吾部路的时候就说清楚了,叫她留在娘家待产。”

“那怎么行……她……她”小老虎着急着,有些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吾麻既然嫁给他,就等于是老边的儿媳妇,这种时候,怎么可以呆在娘家不回来?小老虎虽然偶尔会犯迷糊,但是人伦大礼还是能够明白的。…,

老边从小老虎支支吾吾的话语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大度地一挥手,无所谓地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孩子要紧嘛!算起来已经快七个月了,开春之后,你很快就要做爹了。”

小老虎急的满面通红。老边看着既无奈又好笑,只好跟他明说:“吾诃子不放吾麻回来,也是我交代的。”

“为什么?”小老虎惊愕不已,脱口问道。

“我不是说了嘛,等我死了,凉州势必要乱一乱,允吾城首当其冲。若是当真出了不可收拾的变故,别人都还好,唯独吾麻那丫头,挺着个肚子,走都走不动,该怎么办?”

小老虎似若不信,他自觉手握雄兵近万,乃是凉州一等一的强兵,谁敢来允吾捋他的虎须?再怎么危急,也不至于连累到内宅妇人。

老边可不管小老虎信不信,他只要确信自己说出来的话,眼前这个小老虎崽子不敢反对就可以了;而且吾麻人在武威,有吾诃子设法拖延,小老虎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虽然吾诃子一直以来不得老边信任,但是老边如今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至于让吾麻久留娘家会不会生出别的麻烦来,一时之间他也顾不上了。再者说,若是允吾城真的出了变故,让吾麻提前脱身自然是好事,若是允吾这边没有麻烦,以小老虎的脾性,加上他手中的万余精兵,料想也没有人敢打吾麻的主意;等时候到了,再把人接回来也就是了。

人之将死,老边依然苦心孤诣为身后事筹谋,只为保家人之完全,其中苦心,也不知小老虎能不能领会。

话说得多了,老边的精力未免又有些不济,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小老虎焦急之下便要叫人,却被老边制止。喘了几口气,老边才略定了定神,幽然一叹;扭过头看到小老虎焦急的神色,老边淡然一笑:“没事,就是说话急了些。不过,还有些话,不如一次跟你交待清楚了。”

小老虎重又坐下,神色有些惶然不安。

“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冀城那边。凉州要是生乱,根源约和子邑那里。”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老边的心神异乎寻常地清明,“他们两个要怎么争,怎么斗,你都不要管,更不要参与,由他们吵去,哪怕打起来了,你也不要过问。”

“难道由着他们去打?”小老虎愕然。

“对,由着他们打。反正他们兵马也不多,再打又能死几个人?别人也不傻,不会拿自己的兵替他们去死的。”

“那我要做什么?”

老边出神地想着,半晌才道:“若是可以,先守住允吾,守住金城郡。你可以和伯玉联手——依我想来,文约、子邑两个人争,伯玉却未必会参与。伯玉性情耿直,算起来也只有他能信得过。”

小老虎眉头紧蹙,犹豫着问道:“那守住金城郡的话……以后呢?”

老边作势瞪了小老虎一眼:“以后的事情,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那么多将来的事情?”

平日里老边经常冲小老虎发脾气瞪眼睛,尤其是小老虎不用功的时候,往往被老边瞪得汗流浃背、噤若寒蝉。可是这一次,小老虎却突然发现,老边瞪着自己的眼神竟是如此地无力,全然没有往昔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习惯使然地,一见老边瞪眼,小老虎不自觉又低下头去。…,

老边一时没有再说话,内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小老虎抬头看时,老边不知何时又已沉沉睡去,微微可以听到鼾声。

小老虎静静地守在榻边,过了好一会儿,确定老边已经睡熟,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也不敢抬步,而是一点一点挪到门口,悄然出门。

出来前厅,边靖仍与边夫人在说话,看见小老虎出来正要招呼时,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得积雪簌簌作响,随即就是成公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人还未见,声音先到:“见到你们家小郎了么,是不是还在边先生那里?”却是成公英在询问守门的边家家丁。

小老虎心下微微一惊,听成公英的语气急促,颇有惶急之意,一定是出了大事来找他商议;而成公英进门前先询问人是不是在老边身旁,分明又是不愿惊动老边——如此看来,只怕不会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小老虎一踏出院门,成公英一把拉住小老虎的袖子,压低着声音急切道:“烧当羌出事了!建威城来报,大小榆谷方向有羌兵数千骑,冒雪北来,逼近关城下寨,来意不明。”

小老虎惊怒交加,喝道:“柯爰知健想干什么?建威城和归义城那边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消息是烧当羌兵马到达之前送出来的,眼下南边的情形还不清楚。”

小老虎略一思索,决然道:“传令各军戒备,一旦有变,英字营随时入城接管城防;虎字营准备出击。”

成公英颌首应道:“如此甚好,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天气大寒,但是烧当羌久在塞外,未必不能适应;须防柯爰知健骤然发难。”

小老虎气势凛然,须发皆张,厉声道:“柯爰知健真要找死,小爷我成全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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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得寸(一)

没有等小老虎大军出击,边城又传消息回来,羌人兵马驻足城下不进,并没有开战的迹象。随后的消息越来越多,先是说烧当羌来使要和诸部首领会盟,商谈大事;不等小老虎作出反应,汉阳那边也有了消息,却是韩遂送来的。

“什么,韩遂亲自去建威城迎接柯爰知健,还带着人去了冀城?”小老虎闻讯大惑不解,“柯爰知健带了多少兵马入关?”

“不过五百骑。”成公英说来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甚至于一度怀疑是不是一个假消息。不过派出去的哨骑探马接连回报,烧当羌大军的确停留关外不进,好似在等着柯爰知健与各部首领商谈的结果。

“柯爰知健一入关,就和韩遂所部汇合,由韩遂保护着去了冀城。”成公英说道。

小老虎黑沉着脸,闷声道:“这么说来,韩文约的确已经和烧当羌勾搭上了?”

“这个,不好说。文约先生与柯爰知健素有交往,这个事情很多人都知道,柯爰知健入关,先找了文约先生做个引荐之人,也不算出奇。”成公英沉吟道,“关键还是关外那五千精骑;如今凉州各部精锐大半集结在汉阳郡,边塞守军不多,很多首领甚至根本不理会边塞的防务。这个时候柯爰知健把大军摆在关城之外,究竟是何居心?”

小老虎冷哼一声,问道:“韩文约既然接走了柯爰知健,理当知道烧当羌的来意。他没有派人来解释过么?”

“文约先生来了一封信,说是请我们去冀城,与柯爰知健会面详谈。”成公英说道,“信里说烧当羌此来并无恶意。还说不论你也好。我也好,只要去一个人就行,与柯爰知健见一面,把话说开了,不要引起误会。”

小老虎冷笑道:“哪来的误会?不是柯爰知健先调派兵马逼关而来,哪里又会生出误会?”

小老虎态度不善,成公英却感到有些为难。如今老边病笃,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不说汉阳前线,哪怕是身处允吾的他们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这种时候最是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应该轻易与人结怨。

成公英有意劝道:“於菟,柯爰知健既然敢孤身而来,想必还是有诚意的;退一步说,即便他心怀歹意,我们去谈一谈也没有坏处。至不济也能摸一摸他的虚实。反正他大军不进关就掀不起什么大浪;那五百烧当羌骑兵,想来也只不过是做个样子;区区五百人,再怎么精悍,放到汉阳郡数万大军的包围圈里。连个浪花都打不起来。”

“老边这里……我走不开。”虽然觉得成公英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小老虎也有些为难。“不如你去一趟,摸摸柯爰知健的底细。我总觉得他来意不善。”

成公英颌首道:“的确。我也有些担心。不过,让我去冀城倒无妨,可若柯爰知健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来,我该如何应对?”

小老虎紧蹙眉头,愁得直嘬牙花;这种事情以前哪里用得着他来犯愁?都是老边一个人拿定主意就好。可是眼下老边卧床不起,尤其是前些天交代遗嘱之后,老边的精神一日差过一日,小老虎深恐他继续劳心费神,连烧当羌生变的消息都不敢告诉他,这个时候如何还敢去问老边?

“最要紧一条,不能让烧当羌插手凉州的事情,决不能叫柯爰知健有插手凉州事务的机会。”小老虎琢磨了半晌才道,“老边一直都警惕塞外生羌借机生事,他主事的时候,韩文约就几次三番想和柯爰知健联手,都被老边压下去了。这一次他是觉得老边压不住他了,明目张胆把柯爰知健拉到自己一边——不能叫他称心如意!”…,

成公英微微颌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个事情,恐怕是有些麻烦,我想,是不是最好跟边先生说一声,听听他的主意——这么大的事情,我心里可没底。”

小老虎脸色一黯,忧形于色;对成公英的建议,小老虎心里也十分犹豫;成公英说他心里没底,小老虎自问又何尝能做到心中有数呢?他们两个虽然号称凉州军中年轻一辈的俊杰,可是一直以来都是躲在老边羽翼之下,从来就没有独当一面。

心里挣扎了半晌,小老虎还是拒绝了成公英的意见:“再等一等吧,你先去冀城,弄明白柯爰知健的底细,顺便看看韩文约、王子邑对柯爰知健入关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别的回来再说。实在不行,到时候再问老边不迟。”

成公英虽然对小老虎的安排微觉不妥,但是也能明白小老虎纯粹出于对老边的关切之心,无奈之余只能点头答应,接口说道:“韩文约的心思恐怕不必问就知道,若是烧当羌肯予他助力,他高兴都来不及。关键是子邑先生,还有北宫首领——他和柯爰知健恩怨不浅,没有那么容易化解。我就怕不等我到冀城,他和柯爰知健就要打起来了。”

小老虎烦躁不休,一时发狠道:“打起来最好,干脆把姓柯的赶出凉州,省得麻烦。”

…………

小老虎与成公英商议过后,觉得事不宜迟,成公英即刻启程往汉阳而去,小老虎不放心,想叫他把英字营全部带上,结果被成公英劝阻:“此去汉阳并无战事,用不着多带兵。而且万一有事,这几千人马留在你手上,比交给我更有用。只要你稳守金城郡,掌着两营精兵,谁都不敢拿我怎么样。”

成公英态度坚决,小老虎无奈只好答应,不过依然抽调了一千人马,命张绣统帅,随行护卫。

成公英为小老虎的过分谨慎大感疑惑,问道:“於菟,你一向不是多疑之人,如今汉阳又是诸部大军云集,用得着如此谨小慎微吗?不论文约先生还是子邑先生,到底都是老边的朋友,即便二人相争,也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小辈。”

小老虎被问得无言以对。老边交代遗嘱的时候,成公英并不在,而老边遗嘱中对王国、韩遂的提防之意极重,小老虎也始终铭刻于心——偏偏这些话眼下还不好跟成公英细说。

无奈之下,小老虎干脆耍起无赖,嚷嚷一声:“这兵马你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就这么说定了。再说,万一柯爰知健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你还可以拿这一千人马去压他,一千打五百,还打不死他?”

成公英哭笑不得,冲小老虎直翻白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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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得寸(二)

成公英在路上快马加鞭,虽然大雪封路,但是一行人都是骑兵,准备也充分,又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倒也没有太多妨碍。到第二日午后,成公英便赶到了冀城。

甫一见烧当羌王,成公英不免有些惊愕;柯爰知健身形魁梧健硕,虽然已届知天命之年,但是精神矍铄,不下于一般的年轻人。不过许是在塞外苦寒之地呆的久了,柯爰知健面上满是风霜之色,皱纹如刀砍斧削,身上的衣饰也极是朴素,粗皮麻布,就是寻常一个羌民打扮;这样一个老人,一眼望去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一部之王,却似劳苦毕生的普通牧民。唯一能体现他身份的,或许就是头上毡帽和脖子上一圈古朴的骨链,却也不知是传承了几代的古物了。

柯爰知健为人豪爽,说起话来大声大气,大笑之时更是声震屋瓦。

“雒阳那个皇帝是把我柯某人当傻子了!他以为派个人,拿着一张破布,写几个字,给我弄个虚头巴脑的‘西义王’封号,老子就该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了?狗屁!”柯爰知健踞坐席上,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臂,很有一番气势地说道。

大厅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丝毫感觉不到严冬的寒冷。厅中各部首领十之八九都在,酒过三巡,已然都喝得有些醉意了。柯爰知健似乎酒力上头,众人之中数他醉的最深,说起话来全无顾忌,嚷嚷的满厅之人耳鼓生疼。

“那些当官的。当我看不穿他们的鬼心思么?不就是想叫我替他们卖命,和各位首领为敌么?也把我柯某人想得太轻了。空口白牙给个王号,不能吃不能喝,就想让我拿儿郎们的命去拼。想得也太美了!难道他汉朝皇帝不封,老子就不是王了?老子在大小榆谷当了三十年的王,什么时候要他汉朝的封号了?”

柯爰知健言辞粗鄙,但是凉州各部首领大多也不是什么斯文人,这种做派倒是大大对了他们的胃口。听柯爰知健痛骂皇帝,一群人喜笑颜开,纷纷附和,轮番上来劝酒。

烧当羌势力庞大。仅仅在大小榆谷的羌王嫡系部落就能合兵两万余人,若是加上赐支河曲周边依附烧当羌的部落,全力以赴之下,出兵三五万人不在话下。这么庞大的势力杵在凉州西面。一直以来都让各部首领心怀惴惴。如今看柯爰知健大义凛然,将汉朝封号弃如敝履,又亲身而至结好凉州诸部,自然令各部首领都松了一口气。欣喜之余,许多人倒是真心把柯爰知健当成朋友来看了。

不过成公英冷眼旁观。发现厅中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似乎对柯爰知健不怎么友善。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北宫伯玉。在众人相继劝酒的时候,北宫伯玉脸色依旧阴沉,突然冷笑道:“听柯王的意思。是嫌汉朝只给个空的王号,没有实惠;可若是有朝一日汉朝皇帝不但给王号。还给足了好处,柯王又将何去何从呢?”

北宫伯玉性情鲁直。说话也直来直去不知婉转,这话一出口,堂上顿时冷场。众人面面相觑,柯爰知健目露精光,分毫不让地回瞪着北宫伯玉。

一片寂静之下,王国捻须而笑,安坐如山。他也是对柯爰知健来访心存疑虑之人,不过与北宫伯玉不同的是,他不担心柯爰知健言行的真伪,而是担心烧当羌参与之后对韩遂的助力;而且他的不满之意深藏于胸,没有分毫泄露,比之北宫伯玉的直肠子,其城府不知深了几许。此时北宫伯玉主动出头,王国自然乐得坐视旁观,心里巴不得两家彻底闹翻了才好。…,

王国可以安坐,甚至幸灾乐祸,但是另一边的韩遂就坐不住了。柯爰知健是他引荐来的,北宫伯玉却是他一直以来的同袍盟友,两家起了嫌隙,他不能不出面打圆场。

“伯玉,言重了!朝廷钦赐王号,非同凡响,柯王都能弃如敝履,足可见其心胸——怎么会为了蝇头小利就甘为朝廷爪牙呢?”韩遂环顾堂中,“大伙有目共见,还不清楚柯王为人吗?”。

北宫伯玉却不领情,厉声道:“不要蝇头小利?那二十年来屡次兴兵入关抢夺牧场、牲畜的都是谁的兵马?旁人不说,就是我湟中义从,前前后后被抢的牲畜就不下十万;还有人口!既然柯王仗义,视名利如粪土,那好啊,把你们抢去的牲畜、人口都还回来再说——怎么样,文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文侯也在座中,本自闷头吃喝,不料北宫伯玉点名问他;他与北宫伯玉一向同进退,而且他所属湟中一部也是遭烧当羌荼毒侵害最深,自然极力应和北宫伯玉:“是极是极,正是这个道理。既然说柯王是朋友,总不能抢朋友家的东西。还回来也是应当的,应当的。”

柯爰知健冷笑一声,不等韩遂再次劝说缓颊便朗声道:“北宫伯玉,李文侯,你们也不用拿话激我。当年旧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我烧当羌是抢了你们湟中部落不少东西,可是你们就没祸害过我大小榆谷么?”

“当初段颎还在凉州的时候,护羌营几次攻入赐支河曲,你们湟中部跟在段颎屁股后头,来过我大小榆谷也不止一次吧?不少字你们当时不是也抢得挺痛快么?不要跟我说你们不知道,事情过去还不到三十年,当初湟中部还是你们老子做主,不过你们两个肯定也是跟着大军去过的,我没冤枉你们吧?不少字”

北宫伯玉怒极反笑:“好啊,柯王既然这么说来,那咱们不妨把账算个清楚,各位首领都在,请大家做个见证,也评评理,究竟是谁的不是?”

韩遂大急,连声道:“伯玉。有话好说,不要置气么!柯王远来是客……”

可惜这一次不仅北宫伯玉不领情,连柯爰知健也不理会韩遂;不等韩遂话未说完,柯爰知健一摆手道:“北宫伯玉。老子不是来跟斗嘴皮子的,凉州人恐怕也都知道,我烧当羌和你湟中部的恩怨,说是说不清楚的,要算账,也从来不是拿嘴皮子说,都是拿刀枪说话!真要当面锣对面鼓分个高下,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你?”

北宫伯玉怒在心头。就要拍案而起,却听柯爰知健又抢着道:“不过今日不是时候!老子来汉阳,是因为不想让汉朝皇帝当刀子使,不能叫各位首领大人们误会。落得自相残杀!若是又跟你打起来,岂不是正中了汉朝的圈套?我和你有仇,不过我和汉朝皇帝更是不共戴天!诸位举义兴兵,想来也是忍受不得汉朝的盘剥,说起来。大伙都是汉朝的死敌了,大敌当前,不顾大局自相残杀的事情,我柯某人不做!”

柯爰知健这一席话。说的大义凛然,也确实贴合他此行的用意。更叫诸部首领听来十分受用;众人先入为主,本就对柯爰知健大有好感。此时愈发感佩,反倒纷纷出言相劝北宫伯玉。

北宫伯玉料不到柯爰知健如此能言,被他一席话生生把满腔怨气堵在胸膛里,憋得面红耳赤,又不好违逆众意继续发作,一时激愤,干脆离席而去;李文侯急急忙忙尾随而去。他二人这一走,原本有些冷场的大堂重又热闹了起来。…,

不说北宫伯玉吃了个闷亏,一场风波也好似就此平息,众人在酒中也不曾太往心里去,唯有成公英冷眼旁观,心中颇怀讶异。

“这个柯爰知健,看似粗豪,其实心思细腻;看他这么快就能与诸部首领交好情洽,可不是一介莽夫所能为。老边当初的猜忌不无道理,以此人心机,若是当真介入凉州,绝非凉州幸事。”

成公英心里默默思酌,目光又转移到王国身上:“王子邑与韩文约相争,如今烧当羌分明偏向韩文约,却与王子邑不利,不知他又会做何打算——老边一病,凉州之事就越来越乱了。”

成公英正自思酌未定,就听王国突然开口说话,他果然也耐不住对烧当羌的疑忌之心,只不过他城府极深,询问时口气却比北宫伯玉婉转得多:“柯王大义,王某身为感佩,只是还有些疑虑,望柯王为我解惑。”

柯爰知健目光一闪,收敛了几分粗豪神态,笑问:“子邑先生直说不妨。”

王国悠然道:“柯王轻弃王号,无意相助朝廷,我等足感盛情;只不过柯王既然不肯替朝廷出兵,为何又调遣人马逼近关塞?贵部驻扎在建威城下的五千精骑,不知作何用场?”

王国一问,堂上再一次变得悄然无声。不过这一次,却与北宫伯玉被反诘时不同,一干凉州首领同样为烧当羌大军怀忧,一个个都停杯不饮,注视着柯爰知健,想听他如何作答。

柯爰知健却好似早猜到会有此一问,闻言爽快地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子邑先生不问,柯某人也要说的。这支兵马,是来助战的。”

“助战?”王国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我部联兵十万,军威鼎盛,似乎无须烦扰柯王。”

柯爰知健大手一挥,直言道:“子邑先生不必哄我。我知道,烧当羌与凉州诸部其实都有些恩怨难消,不仅仅是北宫伯玉一人对我有猜疑。若是只凭我几句话,想来各位也未必会真心信我。我派出这支兵马,叫我独子柯吾领兵,来军中效力。我和文约商量好了,这支人马就放在他麾下。子邑先生也不必为难,该冲锋陷阵的时候,尽管下令,柯某人也想请诸位看一看,我烧当羌言出必践,部落中也都是响当当的男儿汉!”

这一番话,却叫王国也无言以对。柯爰知健没有直说,但是其中的意思不仅王国,在座所有人都听得明白。这五千人不是要安插什么钉子之类的,而是为取信于凉州诸部而派出的人质。

王国想不到什么理由能加以反对,人家连自家独子都派出来了,你还能说自己不相信么?真要这么说出去,恐怕先就落一个心胸狭隘,刻薄多疑的名声,今后还怎么收揽人心?只不过王国沉默之中依然疑虑重重:“凭什么?柯爰知健凭什么要如此伏低做小,费尽心思来取信、结好凉州诸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说其中没有别的图谋,谁肯相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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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进尺(一)

汉阳之会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之下结束了。柯爰知健在凉州诸部首领当中留下了一个好名声,韩遂在柯爰知健手中得到了五千精骑,更从烧当羌部落成功借势,就韩遂本人而言,这比五千人马的助力来得更加重要。

王国与北宫伯玉是最为失意之人。北宫伯玉与烧当羌积怨难消,于席间被柯爰知健当众讽刺一番,大大落了颜面;不过相较于王国的郁闷,他丢一点面子又算不得什么了。北宫伯玉再如何丢脸,烧当羌终究未曾触及湟中部的利益,大不了就是与柯吾等烧当羌兵马形同陌路,井水不犯河水罢了;王国却是在与韩遂的较量中生生折了一阵。

烧当羌五千人马抵达汉阳之时,柯爰知健提前一步先回了大小榆谷;从那以后,王国就明显感觉到,韩遂说话的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

韩遂原本被王国压得喘不过气来,在盟主之位的争夺中已全然落于下风,但是烧当羌骑一到,局面又有了反复。倒不是众人对韩遂本人的观感有何变化,但是每当韩遂说话时,旁人总会有意无意地看一眼默默站在韩遂身后的那个烧当羌少主。

虽然柯吾其人沉默寡言,确如其父柯爰知健所言绝不过问凉州军政大计,安分老实得紧,但是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五千烧当羌骑及其身后所代表的庞大势力。

不过,冀城的纷纷扰扰,于成公英一概无涉。与柯爰知健只见了一面,什么话也没有说,成公英就急急忙忙往回赶。烧当羌介入凉州事务已成定局,谁都找不出足够的理由加以阻止。成公英也只能无奈而去,赶紧将消息带回允吾,再做商议。

一路上成公英都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去烦劳老边?汉阳发生的变故,似乎已经超出了他和小老虎的预料,若是没有老边,成公英实在不知道自己和岑风两个究竟该如何应对——至少他自己是没有什么主意。

出乎成公英的预料,他风尘仆仆赶回允吾。甫一下马便接到传报,说是老边急召相见。成公英不敢怠慢,径至边府,进得内室才发现。岑风与边伍竟然都在,二人同样侍立榻边,但不同的是,边伍一如往常垂手肃立,那老虎崽子却有些蔫头耷脑。无精打采。成公英见了心中暗道:“於菟莫不是又被老边训斥了,他也唯有被老边教训时才会这般神色。”

“君华,你回来了……汉阳情形如何?”老边的声音极是微弱,轻若游丝。几乎微不可察。

成公英定睛一看,讶然发现老边竟然消瘦若斯。面色灰败。不见半点血色,眼窝深陷。看过来的目光中也不见半点生气。从他进来开始,老边始终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无力再坐起来,只用一床被褥垫在身后,半躺在那里。

成公英强自按下心头的惊讶,赶忙上前,扶着床榻将冀城之行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老边此时不仅精神不济,目力、听力都已经衰弱至极,常常成公英说得稍快一些,老边就听不清楚,几次开口反复询问。

待成公英禀过详情,老边闭目叹息,良久没有说话。已经灰败枯槁的老脸上,看不出半点变化,唯有亲近如小老虎、边伍能够察觉出,老边此时的心境,其中满怀着忧急与失望。

内室中沉寂了许久,老边才悠然开口:“於菟,你去给伯玉发一封信……让他无论如何……立即退守湟中……”…,

小老虎愕然问道:“马上么?”

“马上!”老边的口气很坚决,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连瞪小老虎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老虎与老边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老边这个样子就是生气了,顿时心中颤颤,忙不迭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可是只走了三五步,恍然想起一事,又停下脚步来,硬着头皮问道:“可是,什么理由啊?若没有个理由,怕是北宫伯玉不会回来——他又不是我的部下。”

老边吃力地说道:“就四个字,防患未然……他应该会明白……”

小老虎不再多问,应了一声,便即出门交办。这种书信内容简单,言语直白近乎于军令,倒还难不住他。等事情办完回来,成公英与边伍仍在老边榻前,而老边却似闭目养神。

听到小老虎进来的脚步声,老边才睁开眼睛,目光在小老虎和成公英的脸上转了转,轻声说道:“你们两个胆子不小,这么大的事情,也敢瞒着我。若非我交代过边伍,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吧?”虽然说话的声音中气全无,更谈不上半点威严,但是听在小老虎和成公英耳朵里,不啻厉声喝骂;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嘴。

哪怕是病到这种地步,老边依然不脱本色,戏谑道:“我知道,年轻人嘛,翅膀硬了,总想自己飞一飞,显一显自己能耐,我不怪你们。不过,你们总得告诉我,这个事情,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打算如何应对啊?”

小老虎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嗫嗫不敢应声。成公英老实,更是满面通红。就在回来的路上他还一直琢磨,却始终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此刻被老边骤然问起,不免无地自容。

老边逗过两个年轻人,也不为已甚,又问道:“你们觉得,烧当羌借兵韩遂,是利耶?害耶?”这一次问,语气就正常多了。

小老虎和成公英对视一眼,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异口同声道:“来者不善。”不过成公英后面又接了一句:“必有所图”;小老虎则是直言道:“居心叵测。”

老边点了点头,先问成公英:“烧当羌所图何事?”

成公英沉吟道:“柯爰知健费尽心思,在冀城的一番言行,归根结底只为了能够出兵。有了这五千人马在韩遂手下,即便他不开口,烧当羌也已经有能力影响到凉州军政大计。恐怕,烧当羌和韩文约之间,关系不止我们原先想的那么简单。韩遂借了烧当羌的兵马,柯爰知健却是借了韩遂的名义,可以说两家是互相借势,各得其所。接下来烧当羌必定还会有所举动,为己造势。”

老边听了不置可否,又问小老虎:“你说柯爰知健居心叵测,又是何意?”

小老虎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只是觉着,柯爰知健做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为了给他自己捞好处。这好处不可能从朝廷官军那里捞,只能从凉州捞。”

老边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他不是命子从军了么,还不算与官军为敌?”

“三辅离得远,凉州离得近,从凉州捞好处要方便许多,换我是柯爰知健,我就这么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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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进尺(二)

听到小老虎言之凿凿,成公英有些不以为然:“於菟,你是不是把柯爰知健想得太简单了?与韩遂联手,如若真的能够掌控凉州,于柯爰知健而言,有利无害,这么好的机会,他会看不到么?”

小老虎不屑地一笑:“掌控凉州,他也配?成公,你不能把柯爰知健当做韩遂、王国。柯爰知健终究是塞外生羌部落,在凉州人眼里,他是个外人,还是个有仇怨的外人。烧当羌和凉州人结的仇不知有多深,凉州就是再没有人,也轮不到他柯爰知健来做主。”

成公英心头一震,恍然大悟;的确如小老虎所说,只因为柯爰知健一入凉州,先于韩遂结盟,继而交好诸部,气走北宫伯玉,言语辩难王国,桩桩件件让成公英对他的心计深沉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下意识地将柯爰知健与韩遂、王国放在同列,视作一类人,却没有想到柯爰知健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短处,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得到凉州诸部的认同;成公英亲眼见识过柯爰知健的心计,先入为主,可谓是当局者迷,却不如小老虎远在允吾,却是旁观者清了。

正自思酌,就听老边赞许地说道:“能因人而异,分清利弊……你这虎崽子算是长进了。”

小老虎听老边夸奖,心中自得,咧着嘴笑得开心,将刚刚被老边痛责的阴影全然抛诸脑后了。

成公英自知有错,虚心问道:“先生。柯爰知健既然意在凉州,为什么又要授人以柄,将自己儿子派去汉阳呢?他就不怕自己的独子当真被人给杀了?”

“欲取先予,寻常计尔。”老边微微笑道。“况且有这么一支人马在汉阳,也容易为烧当羌行事做遮掩。柯爰知健是要步步为营,得寸进尺啊!”

成公英略一沉吟,又问道:“那先生急召北宫首领返回湟中……莫非烧当羌本意在湟中?”

老边轻轻摇了摇头,自己也有些不能确信:“不过是姑妄猜之而已;河湟之地本就是凉州最丰美的牧场,而且离得烧当羌又近……或是从赐支河曲沿河谷东进,或是越过山岭,强取建威城北上。都能杀进河湟腹地。湟中部大军在汉阳,若北宫伯玉不回来,河湟的守备太过薄弱,万一被打个措手不及。要吃大亏的。”

成公英被老边一番话说得后背冷汗涟涟,急道:“柯爰知健若当真包藏祸心,不仅要尽早告知北宫首领,恐怕文约先生与子邑先生那边,也要及早告诫。好做提防。”

按说成公英的建议本是正理,连小老虎也暂时按下一直以来对王国、韩遂的不满,颌首赞同,可是老边却久久沉默不应。

在成公英的急切与小老虎的疑惑中。老边悠然道:“君华,我知道你行事一向秉持公心。于大事上从无私意,不过你也要知道。人心难测,未必人人都似你一般,一片赤诚。”

“先生此言何意?”听老边说的郑重,语气深沉,成公英心头阴霾逾深了几分。

老边苦笑一声,神色间满是无奈之色,缓缓道:“你以为王子邑看不出柯爰知健包藏祸心么?或许他猜不出柯爰知健的后手,可是他至少能够看出来,柯爰知健其意并不在三辅和朝廷,而是图谋凉州——王子邑也是个聪明人呐!”

成公英大惑不解,颤声道:“那他为何坐视不理?若他坚决反对,就算柯爰知健再如何以大义为名,也不可能违逆盟主之意,将兵马派驻汉阳的。”…,

老边的神色愈发黯淡,目中饱含深切的悲叹之意:“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子邑的心思我还是猜得出来的;柯爰知健是欲取先予,王子邑却是欲擒故纵。你们想想,烧当羌是韩文约极力拉拢,引荐于凉州军中的,若是烧当羌出了变故,作出悖逆之举,韩文约在凉州军中,可还有立足之地么?”

这一次,不仅是小老虎、成公英大惊失色,连一向面无表情,好似天塌下来都不能动容的边伍都不免惊讶失声。

“王子邑是明明看着眼前一个大坑,却不言不语,想等着韩文约一脚踩进去啊!倒是文约,被权势迷住了眼,急于拉拢烧当羌,泥足深陷而不自知。当局者迷,当局者迷……”老边喟然长叹,不知是为了韩文约的无知,还是为了王子邑的心计,亦或者,是为了他们几人之间曾经欢洽而如今荡然无存的交情。

成公英急在心头,连声问道:“那眼下如何是好?尔虞我诈,不论谁胜谁负,伤的可都是凉州自身的元气。还有烧当羌这匹饿狼在侧……”

“管不得了,如今这些事,老夫管不得了……至于你们两个,都是小辈,要管也管不了,顺其自然吧。不论将来如何,都是各人自己选的路,不论好坏,都只能自食其果。”老边目光平静如水,仿佛看透了世事沧桑变幻,不论外界如何惊涛骇浪,都无以动摇其心;“人心鬼蜮,风云变幻,你们且明哲保身才是正道。你们得记住,乱世争锋,兴衰胜败只是一线之隔,不过,只有活着,才有获胜的机会……”

老边到底是油尽灯枯了,强打着精神说了半天的话,只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再给两个小字辈帮扶一把;话一说完,就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侵袭而来,很快又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留下小老虎与成公英,在无比的震惊与迷茫之中,相顾无言。

…………

时间过得很快,到第三天时,小老虎就接到北宫伯玉大军拔营西归的消息。北宫伯玉本就与烧当羌有仇隙,此前又被柯爰知健当面嘲讽,心中更是愤懑,对于烧当羌兵马的到来一直心怀不满,诚不愿与仇家共处一营,朝夕相见;这一次接到小老虎的书信,自然更不迟疑,托言身体欠佳要回湟中休整,顺便安排开春放牧事宜,当天就要启程西归,只留下李文侯带着五千兵马留驻汉阳。王国拦阻不得,且心知北宫伯玉与烧当羌嫌隙日深,乐得两边翻脸,故而顺势也就准了。

北宫伯玉路过允吾,自然要来看望老边的;只不过老边精神不济,只说了不到半刻钟就赶到昏昏沉沉,无以为继。北宫伯玉出得门来,神色就有些郁郁;他为人直诚,对朋友真心以待,以他和老边二人几近三十年的交情,看到老边如今的模样,心中难免悲痛,到了边夫人、边靖面前也不免宽慰一番。

小老虎一路送北宫伯玉出城,城下相别之际,北宫伯玉交待道:“於菟,老边提醒我提防柯爰知健,河湟那边我自会安排,不过你在允吾也要小心;若是烧当羌从建威城北上,离允吾却更近一些,不要让那老狗钻了空子。”

“放心吧,柯爰知健敢来,我就敢杀,好久没痛快打一仗了,手正痒着呢!”

北宫伯玉大笑:“你这虎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小老虎撇撇嘴,示意不跟你北宫伯玉一般见识;论打仗,从小老虎从军以来,还真没有怕过谁。…,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是近一个月过去,时间走到了中平四年正月的下旬,冬天就快要过去了。

看着天气有回暖的迹象,小老虎心中隐隐有些快意。王越说过,老边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不过若是老天垂怜,熬过去了,身体就会稍有好转,至少来年春夏之际是不会有事的。王越见识广博,见惯了生死,他的说法想来应该可信;如今就快要进入二月,说起来这个冬天已经到了尾声,在小老虎想来,老边许是真的熬过来了。

不过眼前也并不是完全的好消息。就在数日之前,柯爰知健致信王国,说是要为烧当羌在汉阳的五千大军运送军资,尤其是战马。如今柯吾所部五千人只有一人一马,一旦上阵有了伤亡,只怕不敷使用,故而柯爰知健表示要再送五千匹战马来。

若仅仅如此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柯爰知健节外生枝,说是上万战马照顾不便,须得在汉阳一带划出一块专门的牧场,以便安排。这一来,可就超出了凉州诸部的底线——诸部大军在汉阳驻扎半年,早就把汉阳郡内所有空余无主之地都瓜分尽了,如何还有烧当羌插足的余地?王国更不会帮柯爰知健做出虎口夺食的事情来,毕竟身为盟主,他不但要稳定军心,还要稳定汉阳民心,否则,他胸中一番宏图大志如何施展?

事情争来争去,一时没有个结果,消息传至允吾,成公英心怀忧虑,小老虎却冷笑道:“老边说的不错,王子邑果然是居心不良。这种时候,既然容不下烧当羌,痛快点打发他们大军回去,岂不是一了百了,偏偏要磨磨蹭蹭,分明是打着坐待生变的主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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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惊变(一)

源于烧当羌发派五千战马而引起的牧场之争很快就不了了之,柯爰知健似乎只是顺嘴一提,压根就没有必争之意。韩遂出面安抚了诸部首领,且主动提出从其麾下调拨粮秣供应烧当羌战马之后,这个事情就此平息了下去。许多人闻讯都悄然松了一口气,至于是否有人因此扼腕叹息就不得而知了。

冀城的风波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小老虎已经顾不上了;就在正月的最后一天,老边的身体突然恶化,当天中午时陷入了深沉的昏迷,直至傍晚也没有醒来。招来的几个医师看过之后连连摇头,均沉默不语;有一个死脑筋的居然直接就来了一句:准备后事吧。惹怒小老虎暴跳如雷,差一点把人给活撕了,最后还是边夫人出面喝止,才险险保住一命,却给小老虎直接扔出了府门。

坐在内室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下人,小老虎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除了能够看见的这些人,他还清楚地知道,阿娘和大兄一直都留在内室守着老边,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出来了。小老虎没有进去,他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知起于何处的恐惧感,那个灯火通明的内室里,一个对他极重要的老人正要离去。小老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不敢去想自己该做些什么,仿佛不论自己作了什么,都是在催促着那个老人离去的脚步。

小老虎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青霜满天也没有动弹一下。

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老虎霍然心惊,下意识地朝内室的门口看过去,那里的门依然紧闭。没有人走出来。小老虎不自觉地轻轻吁了口气,不是内室里的人出来,老边没有事。

回过头来,看见的却是成公英满面惶急的脸。见到成公英这样一副神色,小老虎眉头一蹙,只要一看到成公英这样一副脸,几乎就能肯定哪里又出了祸事;一想到这个,小老虎就莫名地烦躁起来。

“於菟。烧当羌大军自西海越过西部都尉府,攻打湟中,北宫伯玉发来急报……”成公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小老虎心里也在念叨着,此刻他心里已然成了乱麻一般。老边病情突然恶化,就已经叫小老虎方寸大乱,这种时候烧当羌又来凑上一脚——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若依小老虎脾气,往常听到这种消息。第一个嚷着出兵的就是他。可是现在,怎么走得开?

“北宫伯玉的急报有没有提到要援兵?”

成公英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急报里提了,想问问老边拿个主意。”

“什么都要老边!”小老虎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一天来郁积于心的烦闷此时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他北宫伯玉是死人呐。湟中的事情他自己不会做主,什么都要问老边?你让老边怎么给他拿主意?!”

成公英自然知道这老虎崽子为什么会发火。眼前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小老虎自己冷静下来,可是眼下又是军情紧急,总不成一直耽搁下去。成公英心里很明白的是,北宫伯玉来报,求援不求援尚在其次,湟中乃是北宫伯玉的老巢,又有从前线退下来的数千精锐之师,配合留守部落的兵马,烧当羌翻山越岭远道而来,一时半刻间还没有太大的威胁。

北宫伯玉真正目的是需要允吾城这边有一个明确的意见,或者更明白地说,他是在要求老边表明一个态度。…,

烧当羌是韩遂引进来的,柯爰知健是韩遂极力作保的,柯爰知健唯一的儿子柯吾还留在冀城,就在韩遂麾下效力。这种时候,北宫伯玉需要老边一个态度,明明白白告诉凉州诸部,是韩遂引狼入室,烧当羌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只要老边一发话,湟中部就可以广邀诸部联军,联手对敌,驱逐烧当羌。北宫伯玉也相信,老边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这种时候,凭老边的威望,说一句话,能抵得过上万精兵。

可是北宫伯玉没有想到的是,老边的身体会在此时突然恶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於菟,吵什么呢?”内室的门打开来,边夫人缓步而出。

小老虎一惊,立时知道自己刚才盛怒之下没有控制好声音,让内室里的边夫人听到了。见阿娘问起,小老虎慌忙遮掩:“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些毛贼捣乱,北宫伯玉来信提醒我们小心。没什么……”小老虎素无辩才,此刻又是慌慌张张,一番谎话说得错漏百出,连成公英听了都不禁为之扶额叹息。

边夫人嗔怪地瞪了小老虎一眼:“在阿娘面前也敢说谎了是不是?”

小老虎面上发烧,垂首低眉,不敢再支吾。

边夫人走上前,用衣袖轻轻为小老虎擦去身上落下的霜花,柔声道:“你记住老边和你说过的话,你将来要担当大事,越是着急的时候,越不能乱,老边不是教过你,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越急越容易坏事。”

小老虎怔怔地看着阿娘憔悴苍老的面庞,心下酸楚;他清晰地看到,边夫人此时犹然双目红肿,眶中仍有泪痕,想来她守在内室一天,不知多少次伤心欲绝,但此刻却故作平静出门来宽慰自己。

“阿娘,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外面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小老虎意态坚决地说道。

“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边也不会看错人的。”边夫人心中顿感欣慰。

送回边夫人,小老虎努力地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对成公英道:“北宫伯玉急报呢,给我看看。”

成公英来时匆忙,急报就收在袖子里,也不用再回去找寻。

说是急报,其实内容不少,洋洋洒洒二三百字,除了开头略提一提烧当羌入寇的兵马数量之外,再无一字涉及兵事,接下来通篇都是对韩遂的抨击之辞。

将急报略看一眼,小老虎冷笑道:“看来北宫伯玉是一点都不着急,这种时候还有闲心骂人——不用给他援兵了。”

“那我们该做什么?烧当羌入寇,公然毁约,冀城那边若得到消息,恐怕要闹翻天了,咱们也不能不置一词。”成公英沉声说道。

小老虎此刻已然完全冷静下来,心中烦躁一去,原先对兵事征伐的敏锐感觉就回来了。略一思酌,便厉声下令道:“命两营派出探马,详查允吾东、西、南三面,以三百里为限,但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有一个烧当羌靠近,也要立时报我。此外,封锁所有经允吾通往湟中的道路,不管是谁的兵马,没有我的允许,一兵一卒不得过境。”

“什么?那冀城那边要是想发兵救援湟中呢?”成公英大惊道。

“除了李文侯,谁的兵马都不许过,必须先来问过我才行。”小老虎冷笑道,“这种时候,你怎么知道他们到底是去救人,还是去趁火打劫?如今大雪封山,烧当羌越岭而来,兵力不会太多,一时三刻湟中不会有事的。”

成公英恍然道:“你是担心韩遂?”

“对,我最信不过的就是韩文约。”小老虎沉声道,“烧当羌是他引进来的,谁知道他和柯爰知健究竟勾结有多深?”

“成公,派人去给韩文约送信,把烧当羌入寇的消息告诉他,然后——让他把柯吾的人头送到允吾来……”小老虎面带阴狠地下令道。

成公英犹疑道:“若是他不送呢?或者故意放走了柯吾,只推说一时不察,我们也不知真伪。”

“不知真伪?”小老虎闻言冷笑道,“他要是真敢包庇柯吾,那我们才真正知道他韩文约的真伪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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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惊变(二)

汉阳郡,冀城。

韩遂脸色铁青,端坐于大帐之中,巨大的篝火在大帐正中的空地上熊熊燃烧,火光映照在韩遂眸中,烈焰腾腾,一如此刻韩遂内心的焦躁与暴怒。

“黄观,你老实告诉我,柯吾的五千人马究竟到哪里去了?”韩遂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火光映红的双眸,死死盯着端坐下首的一位青衣文士。那文士年约三十上下,面色黝黑,长须及胸;此刻捻须微笑,听到韩遂问话,虽然语气不善,却丝毫不以为意,悠然自得,与韩遂的焦躁阴沉恰是两个极端。

“文约先生何以有此一问?柯吾小王名义上还是文约先生部曲,五千人马一应粮秣军需,皆由文约先生供给;这么一支大军先生自己都不知其去向,却来问晚生?”黄观悠然道。

“黄子显,再敢装疯卖傻,老子现在就砍了你!”韩遂勃然变色,不顾身份地痛骂道,“说,柯吾到底去哪儿了?”

黄观轻蔑地一笑:“晚生不是说过了,不知道。柯吾小王是先生部曲,先生究竟派他去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先生自己也忘了么?”

韩遂本是焦躁惊怒,满面怒容,听到黄观的言语,心头猛地一惊;“你说什么,怎么是我派出去的?竖子,他竟敢打着我的名号行悖逆之事?”韩遂为人精明,虽在盛怒之下,仍然听出黄观的话中别有深意。

黄观也是想不到韩遂如此机敏,他不过是一时不察略略漏了口风。居然就被韩遂听出了破绽;“文约先生果然不愧凉州智者,晚生佩服、佩服。”

韩遂霍地站起身来,抽剑在手,踢开身前几案。大步来到黄观面前将剑架在他肩上,厉声道:“老夫再问你最后一句,柯吾的五千人马究竟去了哪里,他背着老夫究竟有何图谋?不想清楚了,不说也可以……”韩遂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将剑锋向黄观脖颈一动,轻轻一拉,隐见血痕。

黄观面色数变。最后仍强自镇定下来,强作笑颜道:“先生不必着急么,柯吾大军午时出发,轻骑快马。看眼下的天色,他们至少已经跑出去一百多里了,先生即便知道他们去向,又有何用?倒不如坐下来,晚生这里倒还有些计较……”黄观话为说完。惊觉脖子上寒气大盛,冰冷的剑锋一点点压迫下来,深入皮肉,随即就赶到火辣辣的疼痛。

黄观大惊失色。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韩遂手中长剑正一点点地加力。若韩遂再不收手,顷刻间就有封喉之祸。命在旦夕。黄观这才真的惊恐起来,惊声道:“先生且慢,我说,柯吾小王带兵去建威城了……”

韩遂心头剧震,胸中寒意渐生,厉声道:“去建威城干什么?说!”

长剑抵喉,黄观惊惧交加,颤声道:“先生何以明知故问,柯吾五千人马潜行建威城,总不会是为了出关回大小榆谷去……”

韩遂心中本还有几分希冀之意,听到黄观之言,顿知再无侥幸,心头霎时冰寒一片;“鼠辈好胆,欺我太甚!”此刻的韩遂已然知道自己遭了最恶毒的算计,一世英名尽丧,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想到自己的一切图谋,一切宏图大志都因为眼前的小人而化为泡影,韩遂心中怨毒之意油然而生,面色也愈发狰狞可怖。

“竖子,我杀了你!”韩遂一声厉喝,长剑一收,尽全身之力朝黄观当胸便刺。…,

韩遂这是气昏了头了,当时他长剑压在黄观脖颈,真要杀人的话,只需朝咽喉轻轻一划,便是神仙也难救黄观性命;可是韩遂气愤填膺,心头怒火高张之余奋全力一刺,几乎要将满腔怒火都顺着剑锋发泄出去,却不料恰是他这么一收的空隙,黄观惊醒过来,翻身就地一滚,抛却此前装出来的一派悠然风范,狼狈不堪之余,却险而又险地救回自己一条命来。

“先生,文约先生,听我说……”黄观惊恐之下喊得声嘶力竭,尖利的声音显得越发刺耳,他知道,眼下自己身处韩遂大营之中,若是不能说服韩遂,必然性命难保。

韩遂怒极攻心,哪里肯听他废话,举剑又砍,黄观屁滚尿流,拔腿就朝帐门跑去。不料才到门边,帐外钻进一条昂藏大汉,虎背猿腰,伸手将黄观轻轻一提,揪着后颈就提了起来。

韩遂双目发红,怒道:“彦明,杀了他!”

来者自然就是韩遂身边最得力的骁将阎行,听韩遂有令,阎行目光一凛,立时便要下手。黄观魂飞魄散,厉声高叫:“你杀了我有什么用,你杀了我就是穷途末路,再无翻身的机会……”

韩遂只因盛怒攻心才会暴起杀人,此刻骤然听到“翻身”二字,恰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满腔怒火浇熄了许多。

“你说什么?”韩遂示意阎行停手,沉声问道。

黄观知道自此刻命悬一线,能不能活全看接下来一番言辞,当下心中心念电转,嘴里却片刻不敢停歇:“先生,柯吾打着你的旗号去了建威城,他们一人双马,此刻恐怕已经袭破城池,最多明日,烧当羌大军就会大举攻入湟中。先生既然无力阻止,杀我又有何用,当务之急,还是商量出一个办法,如何转祸为福,才是正道。”

韩遂怒道:“烧当羌是老夫力保入关,柯爰知健包藏祸心,陷老夫于不义。老夫声名尽丧,凉州哪里还有我立足之地?转祸为福,说得轻巧!”

黄观被捏着后颈,只觉得颈椎处剧痛无比,几乎就要断裂,可是偏偏不敢求饶,而是艰难地喘着粗气力辩道:“先生过虑了,烧当羌虽是出兵湟中,其实只为湟中之地的牧场,柯爰知健大王还是愿意与先生交好的。有烧当羌为后援先生如何没有立足之地?”

这个时候,韩遂倒是稍稍冷静了几分,冷笑道:“这等背后捅刀子的后援,老夫不要也罢。这条奸计,相比是何伯求的主谋吧?”

黄观强笑道:“先生猜的不错,此事正是伯求先生安排。伯求先生当初许了湟中之地给烧当羌,否则柯爰知健如何肯为朝廷效力?不过伯求先生也说了,烧当羌除了河湟之地,别无所图,晚生说柯爰知健仍愿意与先生结盟,也是真的……”

“好奸贼,韩某一向自负,不料却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韩遂说起何颙咬牙切齿,“黄子显,老夫让何颙留下个联络消息之人,不料你原来不是为老夫联络消息,而是为柯爰知健联络消息的。老夫居然这么蠢,引狼入室!”

眼见韩遂杀机又起,黄观惊恐万端:“先生,先生,我说的是实话,是实话。如今木已成舟,先生纵然杀了我,不过图一时之快,于事无补……”

“于事无补?”韩遂冷笑道,“老夫手中尚有八千精骑,允吾城尚有岑於菟两营精锐驻守,我只需抢先一步堵住烧当羌北上之路,再联络岑於菟、北宫伯玉各路人马东西夹击,柯爰知健尚有何为?等杀退了烧当羌,大不了老夫给凉州诸部负荆请罪便是。”…,

黄观突然冷笑道:“先生以为,伯求先生苦心设计,亲身辗转数千里,就只为了一个建威城么?先生可知,这一个月来,烧当羌在赐支河曲诸部,早已集结于西海。若无意外,今日便该出兵攻打西部都尉旧城。想来,这个时候北宫伯玉已经恨透了文约先生。”

“你说什么?”韩遂面色骤变,只觉遍体生寒。

“我说,烧当羌筹谋月余,大举出兵,不止一路人马。先生纵然要示警也已然晚了。”黄观直到此刻才于言辞较量中占了上风,脸上夹杂着痛苦与兴奋两种神情,面目异常扭曲;“数万烧当羌大军,除非汉阳诸军一同出兵,否则决不可能轻易被击退;只不过,先生以为,以王子邑心性为人,他会出面替先生收拾烂摊子么?即便他出兵了,将来先生在他面前,还能直的起腰杆子说话么?”

韩遂目中寒意大盛,冰寒的目光笼罩着黄观:“这些话是何颙教你说的吧?他还说什么了,痛快点一并说了吧。”

黄观神情一怔,顿时一扫兴奋之意,苦笑道:“文约先生果然厉害,不怪伯求先生如此推重,以为凉州之事唯有托付先生,再无第二人可担此重任。”

“废话少说!”韩遂厉声打断道。

黄观踮着脚尖,一字一句道:“伯求先生和柯爰知健约好,烧当羌只取湟中地,至于湟中诸部,不论是北宫伯玉嫡系,抑或依附北宫伯玉、李文侯的小部落,其人丁、牲畜、财产一介不取,都归先生所有——上万精兵,先生其有意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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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惊变(三)

平明时分,冀城内外纷纷扰扰,人声鼎沸,战马嘶昂。王国伫立于城头,俯视城下,数千骑兵正自集结,东一簇、西一簇,扰乱了多时兀自未能成阵。王国静静地看

手打中……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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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心思

此时此刻,不仅是王国在琢磨着老边,韩遂同样在想着老边。烧当羌入寇的事情影响实在太大,大到了韩遂根本无力承担也无力扭转的地步。此刻在韩遂的心里不仅有对前路的迷茫与惶然,还有更多的悔恨与自责。这种时候,韩遂已经深刻感觉到自身的无力,他深知仅仅凭借自己的的力量,已经无法应对眼前的变故,他想到了借力;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边。

老边的威望很高,高得韩遂自能仰视;不过早二十年前,从韩遂与老边结交之日一直到凉州叛乱之前,韩遂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一开始,韩遂知道老边是金城许多部落首领的朋友,数十年的至交,也包括北宫伯玉、李文侯,他们两个甚至在有意无意之中降了半个辈分与老边论交的。一开始韩遂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次护羌营的一个老行伍来拜访,韩遂才从他口里得知,老边居然是段颎段太尉麾下的参军,当年与北宫伯玉、李文侯的父亲并肩作战,平辈论交的。

再后来,韩遂渐渐与老边交往多了,才突然发现,老边的朋友不仅仅在金城郡,而是遍布凉州诸郡,不论羌汉官民,到处都有老边的故交。这个一向不事张扬、恂恂如寻常文士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广的人脉。

等到老边五十大寿,凉州各路豪强纷至沓来为其祝寿的时候,韩遂虽然惊叹。但是也自觉已经摸到了老边全部的底细。一个从军多年的老军伍,又性情洒脱不羁,仗义豪爽,自然能够广交朋友。虽然看着热闹,细究起来也不算得多大事情。即便是韩遂自己,不是也借着担当凉州从事之利,结交上柯爰知健了么?这却比老边一群军中袍泽来得更不容易。

可是直到金城举义,大军东出扫荡汉阳、陇西两郡的时候,韩遂才骇然惊觉老边真正的声望,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信任。只看老边一纸檄文。汉阳、陇西十之五六的部落群起响应,虽然其中也有泠征等辈盘剥苛虐造孽太多的原因,但是从众人推崇老边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换做旁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轻易得到众多部落的拥护与信任。

“信任!”韩遂嘴里默默念着,神情突然又变得狰狞起来。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信任柯爰知健,尤其是柯爰知健公然撕毁朝廷诏书,抛弃“西义王”封号之后,韩遂满心以为。自己可以信任柯爰知健,至少眼下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完全可以信任他。结果还没有过两个月,柯爰知健就当着凉州各部首领的面。公然给了他一记耳光;韩遂想起昨日至今,冀城中诸部首领的责备、笑谑、嘲讽的种种目光。直到此刻都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痛。

一骑马快步赶上,与韩遂并驾齐驱。

“文约先生。你还没有想好么?”传到耳中的是黄观那令人生厌的声音,“伯求先生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了,文约当真无动于衷?”

韩遂冷冷地瞥了黄观一眼,别过脸去不应声;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居然会去相信何颙,相信眼前这个小人——韩遂心中异常苦涩;他一向以智计权谋自负,与何颙暗中携手之事,可以先借了朝廷名义,拉拢诸部首领,只待凉州大局已定再坐观时势,待机而动,不管是把朝廷一脚踢开或虚与委蛇,总之进退由心。可笑当时还自以为得计,却不料从头到脚都在人家算计之中,就连柯爰知健这个平日里视之为生羌蛮夷之辈,也狠狠地耍了自己一遭。…,

“文约先生,难得易失者,机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要想清楚了;汉阳到湟中路并不远,可不要到了地方,还没有想明白呀。”黄观尖利的声音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韩遂心头烦躁,厌憎之意溢于言表;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昨日暂时绕过他性命,眼下居然没完没了,还敢来生事。

“文约先生,你看看前面,李文侯数千精兵,一旦回到湟中与北宫伯玉汇合,两家联手,只怕湟中再难攻下。届时不仅柯王功败垂成,先生也将痛失良机,日后悔之何及?”黄观喋喋不休地说道。

韩遂冷笑道:“即便李文侯不归,有北宫伯玉在湟中,柯爰知健能有所作为么?旁的不说,大雪封山,柯爰知健能有多少兵马越岭而来?”

黄观被问得一噎,随即长叹道:“一招失手,一招失手啊;谁能想到,北宫伯玉居然如此决然就回了湟中,以致功亏一篑。若不然,烧当羌神兵天降,湟中空虚之际,谁能抵挡?不料伯求先生亦有失察之时。”

韩遂心头冷笑;何颙哪里是失察,而是根本就不以为意。就何颙而言,只要能哄骗得烧当羌出兵,搅乱凉州局势,就算大功告成了,至于柯爰知健出兵之后成败如何,关他何颙甚事?

只不过,北宫伯玉怎么就会突然回了湟中,此事着实毫无预兆。韩遂心里亦自犹疑不定,沉思之际,猛地想起一事,不禁冷汗直流。“似曾听闻,北宫伯玉撤兵之前,见了允吾来的一个信使——莫非竟是老边的安排?难道老边早就猜到烧当羌必生变故?”

“文约先生,文约先生?”黄观不知死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想好了没有?”

韩遂此时哪里还敢有什么心思?在他想来,如果老边早有预料,依老边的为人和本事,肯定已经安排好了后手,纵然没有,以老边和北宫伯玉两家三代人的交情,定会派遣小老虎出兵救援湟中义从——如果自己真的与烧当羌联手,岂不就是和老边作对?

“该死,怎么就忘记了这一层……”韩遂暗暗自责。

韩遂心里既存了怯意,对黄观就愈发看不顺眼起来,听他兀自喋喋不休,当下便阴沉着脸问道:“上万精兵,我如何能得之?阁下莫非是把湟中义从诸部都当成了傀儡木偶不成?”

黄观心头顿时一阵狂喜,他以为,韩遂能问出这一句话,定然是心动了。

“先生差矣,北宫伯玉与李文侯虽是湟中首领,其嫡系不过八九千人,而且历次大战,损折极多,如今能剩下五六千人已是极限。其余各部归附湟中义从者,有几个是能为他二人效死的?”

韩遂瞳孔一缩,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湟中义从立面,也有人是你们同党?”

黄观笑道:“非也,湟中义从久在边陲,与雒阳从无来往,伯求先生前番西来也是临时措手,奔波数千里,哪里来得及去湟中?”

“不过,先生必定明白,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如今烧当羌大军来势汹汹,若是北宫伯玉一切安好,统帅诸部力争抗敌,自然无事,可若是北宫伯玉出了事,除了他少许心腹,其他各部就真的愿意举族为之殉葬么?”黄观笑吟吟地说道;为了挑动韩遂,黄观使尽了浑身解数。

“北宫伯玉怎么会死?”韩遂心头猛地一跳,隐约猜到了黄观,或者说是何颙的安排。…,

果然听黄观阴笑道:“那就要先生出力了。先生觉得,若是此刻相召李文侯议事,他会不会轻身而来呢?”

“果然如此!”韩遂心头剧震——这就是何颙最后一招毒计。先是亲赴大小榆谷勾结烧当羌,说动柯爰知健与其联手;而后利用韩遂自身的野心,设计使其轻信烧当羌诚意,继而放开边防。这样做,不仅兑现了相助烧当羌攻取河湟的目的,更能够给他韩遂泼上满身脏水,使其在凉州声名扫地。

以何颙的计划,韩遂既然野心勃勃,断然不肯就此沉沦下僚;到了韩遂进退维谷之际,就是黄观出面之时,诱使韩遂铤而走险,吞并湟中部落,一则壮大实力,二则可以凭自身实力继续对抗王国,不至于因为声名扫地而就此式微。当然,即便韩遂不这么做,或是这么做却失败了也无所谓,到时候湟中与烧当羌兵连祸结,凉州从此不得安宁,数年之内,再不能威胁三辅。

可以说,只要一开始韩遂、柯爰知健二人被挑起了野心,没能忍住名利的诱饵,何颙就已经成功了一半。这两个人,不过是被何颙玩弄于鼓掌间的棋子罢了。

“好手段,好手段,韩某素来以智计自负,一向不愿服人,今日才知道,何伯求胜我不止一筹。好手段呐!”韩遂心下冰寒,满面狰狞,看向黄观的目光中满是杀意。

黄观察言观色,不由心下一惊,虽不知为何韩遂又生杀意,但是对方的目光毫无掩饰,其中杀机盈盈,断然不错,于是心中便生退缩之意;奈何此际身处大军队伍之中,周围都是韩遂兵马,能退到哪里去?黄观心中暗暗后悔,早知道应该带上自己那几个从人;那些人都是何颙为此计最后安排的人手,其中颇有精通武艺的高手,至不济也能抢先动手制住韩遂,或许还有生机,总比眼下无计可施要好。

正在黄观惶急之际,突然前头队伍纷乱起来,十数名骑兵自前锋李文侯队伍中飞驰而至,不管不顾地快马疾驰,将韩遂的队伍冲得散乱。不等韩遂呵斥,就听到远远传来李文侯的声音,隐约带着悲声。

“文约,老边死了……老边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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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伤逝

老边死了,就在小老虎的眼前,带着洒脱的微笑,阖目而逝。

就在当夜小老虎安排应对烧当羌入寇之事没有多久,内室里边夫人忽然派人出来,连声招呼小老虎进去,说是老边突然清醒过来,要见人。小老虎初闻消息,心中几乎狂喜,以为老边又有了转机,不料进得门去,还没有看到老边,先看到围在老边榻前的边夫人和边靖,当时就是一头冷水浇下来,在寒冷的雪夜中懂得心头冰寒彻骨。

小老虎的五感知觉敏锐,最能查察异常于微末,甫一进门,他看到边夫人的脸上并非如想象中那样欣喜宽慰,竟而是一片哀痛绝望神色,立时就知道不好。此前老边昏迷,边夫人虽然悲伤忧急,但是并没有如眼前这样彻底绝望的神色,这只会是老边面临最后关头之际才有可能出现的。

这是怎么了,老边不是醒了么?小老虎怔得一怔,随即发了疯似地扑到老边榻前,生生将边靖挤到一旁;他此刻迫不及待要看老边一眼——不是说老边醒了么?

老边的确是醒了,而且看精神似乎比最近几日都要好得多,连说话的声音都恢复了往昔的清朗。小老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笑道:“老边,你真的醒了呀,我还以为……”小老虎挠挠头,欲言又止。还以为什么?当然是以为你不行了。只不过他不好意思说是误会了边夫人的神态,话说到一半就讪讪住了口。

“以为什么呀?毛毛躁躁。说了多少次你也不改。”老边微笑着佯作斥责。

小老虎看着老边的笑容,听着他的斥责,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生疏感;他很想如同以前一样,被老边训斥时极力辩解。或者是无辞以对时低眉顺眼地认错——这都是往日的习惯——可是今天他只觉得有些异常,怎么也做不出往常那样的举动。小老虎在心里默默地思索着,想要弄明白这种异常的生疏错异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最后他诧异地发现,这种生疏感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老边。自己依然是自己,但是老边却与往日的老边有了极大的不同。

老边是怎么了?小老虎从心头狂喜的状态中冷静下来,默默地端详着老边;越是看,小老虎的眼神越是恍惚。眼前的老边虽然还是躺在榻上。与自己,与阿娘和大兄近在咫尺,但是又好似离得我们很远。此刻老边的身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小老虎无以言喻的气质。

以前的老边。嬉笑怒骂无所顾忌,是一种与山野荒蛮截然不同的人间烟火气息,让小老虎觉得异常地亲切;但是眼前的老边,似乎已经放下了凡尘俗世中所有的负担,彻底脱离了这个凡尘俗世。但是眼神中却有着深深的留恋。

是了。是留恋。小老虎猛地发现了老边身上最明显的异常;从他进门开始,老边就始终在端详着他,同样也在端详着边夫人和边靖,似乎怎么都看不够。似乎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老虎的心里突然泛起莫名的恐惧。因为眼前陌生的老边。从山林里出来,老边就是他行事的一切准则。对的,错的,好的,坏的,一切都是老边给他做评判,在小老虎眼里,老边的标准就是他人生的唯一准绳。但是此刻,作为他人生的准绳,却突然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让他无所适从。…,

心虚的小老虎不自觉扭头去看边夫人,就好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本能地去寻找母亲。但是小老虎眼里看到的,是边夫人泪眼婆娑的面容,她紧紧握着老边的手,泣不成声。

小老虎茫然地看着两位老人,心里隐约感到深深的不安;他茫然地环视着内室里的其他人;从大兄边靖,到侍候在测的下人,无不是面带悲戚之色,包括被小老虎抓来,十几日不得回家的医师,同样面带凝重之色,叹息不语。

看到医师,小老虎脑海中如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伸手揪住那医师的衣襟,一把拖到近前:“说,到底出什么事了,老边到底怎么了?”

那医师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能敌得过小老虎的杀气?他本来就是被小老虎抢抓来的,心里先就存了三分隐忧,时刻担心着万一老边这个病人不好了,会不会被那个面目狰狞的少年在暴怒之下一刀给杀了;他既是存了不安之意,此刻被小老虎厉声喝问,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其实也是不敢说出实话;做一个医师,见惯了生死,自然知道老边这是回光返照。就如边夫人,数十年的经历,自然也是早就看出老边眼下的实情,否则何以如此伤心?只不过这些话医师不敢和小老虎明说。

“虎娃,不要为难他。”老边及时制止了小老虎的胡闹,“他被你关在这里十几天,吓也吓个半死了。让他回去吧。”

小老虎闷闷地放手,那医师瘫跪在地,顿首如捣蒜,结结巴巴对老边说道:“多谢边公,多谢边公,边公既然已经明白,事已至此,有什么话,还是赶紧给家人交代吧……”

“不必交代了,此前都交代过了。这几日,偏劳先生费心了,请回吧。”老边温言说道。

那医师连连顿首,随即飞也似地夺路而走,不敢多留片刻。

“老边,你真的……真的没办法了吗?”小老虎再迟钝,此刻也猜到实情了;一种巨大的哀伤瞬间充斥了小老虎的胸臆,堵得心头苦涩,几乎说不话来。

“哭什么!”虽然小老虎没有流泪,老边却依然如此训斥道,“生老病死。本就是常理,值得你哭么?”

小老虎执拗地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其实已经看到,老边的精神突然萎顿了下去。比起刚才自己刚刚进门时看到的,几乎是瞬间就垮掉了。

“以后,不管什么事,不许再毛躁了,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到处撒野可不成;当初从山里把你捡回来,也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我一直教你学做人,如今看来。教的还不错?”老边的声音在小老虎耳中听着越来越微弱,相对的,边夫人和边靖的哭声却越发清晰起来。

小老虎霍地抬头,却见老边已经处于昏迷的边缘。但是微见散乱的目光却依然在看着他;他的嘴唇微微张合,声音黯淡喑哑,只有小老虎能听得清楚,那是老边在和他说话,说着那一句“哭什么”。

眼眶里渐渐变得模糊。小老虎抬起手来,用力地抹去眶中的泪痕,固执地坚守着老边最后交代的要求。

老边死了,就在天快亮的时候;他是汉顺帝永建四年生人。就在他出生的时候,凉州第一次羌人大规模叛乱被完全平定;在他此后的一生中。又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羌人叛乱,他因为参与平叛而功成名就。成为凉州不分羌汉之人共同钦敬的名士;但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偏偏却是背着叛贼的名声死去。…,

这一天,是中平四年正月的最后一天。

天渐渐亮了,边府上下彻夜忙碌,为逝去的老主人办理后事。边夫人哀伤过度,被边靖和小老虎扶去休息。虽然失去了老主人,但是老边还留下了边靖和小老虎两个儿子,所以边府上下并没有因为老边的死而失去主心骨,一切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过,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小老虎没有什么关系。从老边死后,只有在劝服边夫人去休息时小老虎还是清醒的,此后他就陷入不可自拔的沉默。

一个人坐在满是积雪的院子里,怔怔地出神。眼前来去匆匆的人群恍若不觉,小老虎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孤立的思维空间当中。从老边最后交代的一个要求开始,小老虎固执地回想着许多年来老边对自己的每一个要求。记忆始终是松散破碎的,即便再如何印象深刻的事情,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细节,但是小老虎依然固执地去回忆——他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回忆当中。

天大亮时,小老虎头上、肩上积满了沉霜,青白色一片;边靖忙着料理后事,阖府上下都匆匆忙忙,没有人来管小老虎。王越来看过,叹息不语,成公英心中不忍,想要上前却被王越拉住了。一直到灵堂布置好了,边靖派人来找,才把小老虎唤醒过来。

浑浑噩噩地跟着下人走进灵堂,触目所及,如雪的白色晃得小老虎双目迷离。一杆接一杆的白幡,随风摇摆的帷幕,风吹过灵堂的呜咽,恍惚间让小老虎只觉得眼前一切如梦似幻,深沉于心底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小老虎的眼前,白色的灵堂恍惚间变成一方天地,一杆杆白幡化作树木林立,寒风呜咽,拂过林间,扬起阵阵涛声;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畏缩着躲在树丛里,恐惧而又期待地盯着密林深处,毫无希望地等待着……那是一种失落、茫然而带来的恐惧和绝望。当看到灵堂中央那漆黑的棺椁时,心底里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击碎了小老虎固执的坚持。

往日一向魁梧健硕的身形突然摇晃起来,似乎站都站不稳了。身旁的成公英大惊失色,赶忙伸手去扶,却被小老虎一把抓住,仿佛被猛兽握于爪中。

“老边死了,老边真的死了?”小老虎近乎梦呓地问着,眶中泪水潸潸而下。

成公英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因为小老虎心神受创太甚,犯了癔症。反而是已经被请出来守在灵堂里的边夫人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上前拉住小老虎,连声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老边去世之后,小老虎始终一言不发,连哭都没有哭过一声,浑浑噩噩宛如离魂一般;边夫人早已注意到这孩子的离奇举动,知道他和老边父子之情极深,深恐他为老边之死伤心过度,故而一直忧悬在心,却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此刻小老虎突然哭出来,才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小老虎泪流满面,却感到喉咙里似乎被堵住了一般,使劲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胸膛里充塞着无穷的悲伤,淹没了心房,冲荡于五脏六腑,痛得小老虎弯下腰去。这种悲伤的情绪在胸间发胀,推挤着、流动着,最后,化作一股洪流,从咽喉挤压出来,变成一声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老边死了,真的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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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毒药(一)

整整一日,小老虎都神思恍惚,甚至连李文侯、韩遂半道来祭奠,都没有让小老虎回过神来。李文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韩遂似乎也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是小老虎一个字都没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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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毒药(二)

北宫伯玉现在非常地不待见韩遂,二十多年的交情,似乎在起兵反叛之后短短两三年里就迅速地消磨殆尽了。北宫伯玉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奇怪,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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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毒药(三)

李文侯兴匆匆地出来,将韩遂一行人带了进去。不过大帐里北宫伯玉明显不肯给韩遂面子,见到人进来,依然大刺刺端坐不动,面色不善地打量着韩遂,沉声道:“听文侯说,你有办法让烧当羌退兵?”

韩遂收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渐渐张开来,面上流露真挚的微笑,轻声道:“不敢说必成,至少值得一试。”

“什么办法?”北宫伯玉仍没有让座,而是紧接着追问道。

韩遂目中闪现一丝怒火,又被生生压了下去;“我会给他写一封绝交书,再派人向他陈说厉害,劝他退兵。”

北宫伯玉忍不住嗤笑道:“这就是你的妙计?动动嘴皮子,就能叫烧当羌退兵?你以为柯爰知健来干什么的,小孩子过家家酒,还是他姓柯的是你干孙子?”在北宫伯玉听来,韩遂的建议荒谬绝伦,甚至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意来拿他开涮。

韩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就听身后的黄观上前一步说道:“北宫首领有所不知,文约先生一封书信,乃是攻心之计,不惟与柯爰知健割袍断义,也可惑其心神,动其心志,纵然不能使烧当羌退兵,也能叫柯爰知健疑虑重重,进退两难。”

北宫伯玉斜乜了黄观一眼,却沉声问韩遂道:“这是什么人?”

黄观抢先一步答道:“晚生是韩公的门客。”

“门客,吃白饭的?”北宫伯玉寒着脸道。“吃别人的饭就得懂规矩,我和你家主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毫不客气的责问噎得黄观愕然无语。韩遂长长吐了一口气,强笑道:“子显乃智谋之士。多有见识,伯玉不妨听听。”

北宫伯玉冷哼一声:“好吧,看文约的面子,你就说说,其中究竟是什么攻心之计,说得有理也就算了,若是无理,莫怪我不客气。”

“坐下说。坐下说。”帐中突然响起李文侯的声音来。从韩遂一进帐,北宫伯玉就百般针对于他,两人间的气氛着实异常紧张,让一旁的李文侯又是尴尬又是焦急。一俟气氛稍有缓和。赶忙出来打圆场。

北宫伯玉不置可否,韩遂瞧瞧李文侯,拉着黄观在下首处入座。

“北宫首领请听我一言,文约先生之所以要致书柯爰知健以示绝交,一来固然是不齿于柯爰知健胸怀奸谋。背信弃义,而来也是要告诉柯爰知健,凡凉州上下,对烧当羌入寇皆怀同仇敌忾之心。哪怕是文约先生与柯爰知健多年至交,也绝不会与其妥协。更不会为其张目。如此可以让柯爰知健看到我凉州上下与其争战到底的决心,以动摇其胆志。”

北宫伯玉冷笑道:“你以为柯爰知健是吓大的?”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黄观从容笑道。“以晚生和韩公连日商讨,都以为柯爰知健必是受了朝廷蛊惑,误以为我大军被牵制于汉阳,金城空虚,他才敢悍然入寇。不过烧当羌诸部与凉州有关山险隘相隔,劳师远征,越山岭险阻以争利,本就是兵家大忌;柯爰知健又贪心不足,分兵两路入寇,却没有想到,北宫首领料敌机先,先一步率军回镇河湟,又有文侯首领和韩公大军相助,若是再加上允吾城中边帅所留的两营上万精兵为后援,长久相持下去,烧当羌必然力不能支。只要让柯爰知健知道他已经无机可趁且无利可图,再以利害说之,晚生有六七成的把握,能让烧当羌退兵出塞。”…,

“六七成的把握?”北宫伯玉狐疑道。

黄观坦然笑道:“北宫首领或许以为是晚生自夸,不过让晚生去试一试,纵然最后行事不成,也总没有坏处吧?”

听黄观如此坦诚,北宫伯玉倒是信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你是说你亲自去?柯爰知健可是会杀人的。”

黄观笑道:“晚生自投到韩公帐下,无尺寸之功,就像北宫首领所说,一直就是个吃白饭的,如今有幸,愿为韩公、为河湟诸部稍尽绵薄之力。”

北宫伯玉忽然就觉着看黄观越发顺眼起来,大笑道:“好,有胆色,就按你说的办,且看看你能不能抓住那六七成机会。”

黄观故作豪气道:“多谢首领看重,此事纵然不成,黄某有死而已,何足道哉。”黄观此时很得意,虽然只是初次与北宫伯玉相见,但是他很快就摸清了其人的秉性脾气;对付这样豪气直爽之人,只要投其所好,对了他们胃口,很容易就能让他们对你推心置腹。

黄观趁势说道:“事不宜迟,晚生今日便动身,还请韩公依言作绝交书一封,晚生亲自带去给柯爰知健。”

这个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韩遂连腹稿都已经打好了;此时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便要交给黄观,却被北宫伯玉先一步接了过去。

“呵呵,好一封绝交书啊……”北宫伯玉将全文细细看了一遍,“这封书信要亲手交到姓柯的手里,子显,你的命就先丢掉八成了。”

黄观自北宫伯玉手中接过信来,装模作样看了一遍,笑道:“言辞犀利辛辣,不如此不足以动柯爰知健之心!韩公好文采。”

“你真不怕死?”黄观一番做作,已然让北宫伯玉刮目相看。

黄观笑道:“北宫首领也说晚生此去九死一生,又说看过此信,柯爰知健八成要杀我;如此算下来,岂不是晚生还多了一成指望?”

北宫伯玉一怔,随即大笑道:“说的痛快!你不要急着走,晚一些也没什么打紧,等我为你设宴壮行。”

黄观闻言略一犹豫,虽然害怕夜长梦多,但是又恐太过急切引起北宫伯玉怀疑以致弄巧成拙,只得故作欢喜道:“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北宫伯玉不知真伪,拿黄观当做了真义士。一番欢宴送走了黄观,又要安排韩遂住处;本来以北宫伯玉性情,既然不待见其人,巴不得离得眼前远远地才好,只是他既然高看了黄观一眼,也不好意思再冷遇韩遂。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李文侯出面道:“文约是跟我回来,自然还跟我一起,等我立好营寨,就在我营中划一块地方驻扎;他身边只带一百多人,留在外边不安全。”

北宫伯玉自然无可无不可,就随他们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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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毒药(四)

黄观一去就是整整五天,长久的等待让北宫伯玉等人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在了烧当羌大营里;韩遂心里存了事,更是忧心忡忡,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多,只做出一副忧心门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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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掌 毒药(五)

次日,果然如黄观所言,烧当羌的使者在日出时就赶到了湟中部大营。北宫伯玉闻讯,只是冷笑一声,便令使者报帐而入——这是要存心再羞辱一番烧当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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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混乱(一)

老边的死让允吾城里的边府变得异常沉寂。依照老边的遗愿,他的灵柩运回榆中安葬。为了葬仪之事,边靖几乎愁白了头发,连小老虎也被闹得不得安宁。因为依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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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虎兕》第五十九章 混乱(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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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混乱(二)

榆中是老边的故乡,小老虎在这里住了六年,更兼近年来领兵征战,附近山川道路早已烂熟于胸。护送灵车的有上千精锐将士,又有小老虎这个猛将随侍,纵有几个马匪山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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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利钱(一)

随着小老虎的一道道指令不断下发,允吾城的宁静被迅速打破,一队接一队的探马被派往四面八方。城门相继被关闭,连城中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深切感受到战事来临前的紧张;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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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利钱(二)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黄观茫然间与小老虎虎目一触,心下冰寒彻骨,再不敢犹豫,将此行自己最大的底牌亮了出来:“韩公命我来乃是好意,韩公欲将爱女嫁与将军为妻,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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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利钱

黄观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盯着脚前的地面,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他来到凉州前后的见闻和行止。小老虎听了一般已然是面色铁青,时不时还会打断黄观事无巨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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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利钱(四)

小老虎一番话,气势十足,像极了英雄人物,视小小鬼魅如无物;若是寻常人,或者会笑话他大言不惭,不自量力,不明时势,不过是个愣头青;又或者也有头脑简单的,就被小老虎这一番话激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与天斗,与地斗,好一展胸中才学。不过成公英却不是上述任何一种反应他对小老虎实在太熟悉了。

“老边当年教训你的话,就不要再拿来我这里卖弄了,又注意就赶紧说。”成公英没好气地喝道。

小老虎被一语道破心思,不免有些尴尬,悻悻然到:“我觉得老边说的不错呀。”

“是不错,也有道理;可是道理归道理,解决不了问题。。。。”成公英一点面子都不给,“说吧,你想干什么?”

小老虎被噎得无言以对,自嘲地一笑,却轻声道:“我想先去找柯爰知健收点利钱。”

成公英蹙眉道:“利钱,什么利钱?”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还有他们的部落、家小,那么多人命,是好大一笔血债。”小老虎沉声道,“这笔债太大了,想一时半刻收回来,恐怕很难。不过,找个机会,先收点利钱回来也不是不行。”

成公英失笑道:“你这个比方打得倒是好。不过,你刚才呢么言辞恳切,慷慨激烈的模样,我听着还以为你想立时点起兵马,去找柯爰知健、韩遂拼命呢。”

小老虎嗤笑道:“我是那种人么?”

成公英笑道:“说不准说说看,你想怎么收这个利钱,从哪里收?”

“还能是哪儿?”小老虎伸手在地图上一指,悠然道,“好的不如现的,眼下离我们最近的是谁,就找谁收。”

顺着小老虎手指的方向,成公英目光凝注在破羌城的位置上:“找柯吾?”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小老虎凝声道。

成公英眉头紧蹙不散:“破羌城虽是小城,城防也荒废日久,但是柯吾手中尚有静骑逾万,论兵力与我们不相上下,背后又有阎行为后援,恐怕未必轻易可胜。而且破羌离湟中太近了,万一我们不能速胜,惹来湟中大军,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是我们,是我!”小老虎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要留守允吾,替我看好后路。”

“你一个人去?”成公英哑然失声。

小老虎颔首道:“对,我一个人。除了虎字营,再从英字营里抽调两千人与我一起去,我只能给你留下三千人守城,你要小心些。”

“於兔,你是不是太急了。”成公英道,“如今韩遂与柯爰知健的心思都在平定湟中之地,一时三刻顾不上我们,也没有主动来招惹我们。依我之意,为稳妥起见,倒不如趁此机会好生先做一番筹谋,准备完全才好。”

“准备?怎么准备?”小老虎笑道“他们的兵马数倍于我,除非短短时日我们能变出两三万大军来,否则怎么准备我们都是劣势。你也知道他们眼下只盯着湟中,还顾不上我们,等于他们也没有准备好,这个时候正应该以乱打乱,先下手为强。若是等他们从容收拾好湟中,再调集大军压过来,我们还有机会么?再者,允吾是湟中东去汉阳必经之地,韩遂、柯爰知健能放着这个咽喉要地不管,继续留在我们手中?”

成公英眉头紧锁,却无言以对。

“成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要稳妥一些,不打无准备之战。可是眼下的局面,咱们生死悬于一线,除非咱们就此投靠了韩遂,从此委曲求全、苟且偷生,要不然就只能杀出一条生路,这条路靠稳妥是得不来的。”小老虎意态决绝,毫无转圜商量的余地。

成公英喟然长叹道:“这个道理我明白。不过你此去还要小心,不论成败,首先以保全兵马为重;手中有兵,才有机会。”

“放心吧,这个道理老边当初说过好多次了,我记得牢着呢!”小老虎从容笑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反过来想想,眼下咱们主动朝韩遂、柯爰知健动手,若是能把他们打痛了,不仅打乱他们阵脚,说不准还能改变眼下的局面。”

成公英闻言一怔,心念电转之下立时恍然,欣然道:“不错,眼下各部都摄于烧当羌势力不敢出头,所以韩、柯二人才能为所欲为。可若是他们吃上一场大败,说不定就能消弭诸部胆怯之心。於兔,你是打算用这一仗把韩、柯二人的气势打下去,顺手再把凉州诸部的氮气打出来。”…,

“不错,凉州到底是咱们凉州人的地盘。烧当羌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来,诸部首领哪个卜害怕?只不过他们实力不及柯爰知健,互相又不能携手,各怀鬼胎,一盘散沙,结果没有一个敢吭声的。可是他们不吭声,我们却不能不出头。允吾城与湟中离得太近,咱们首当其冲,只能第一个出头了!”小老虎一面嘲讽诸部的退缩怯懦,一面从容指点江山,“柯爰知健看着兵强马壮,可毕竟远道而来,不得人心;他眼下被两周人当做会吃人的老虎,自以为谁都不敢惹他,可我偏偏就要惹他一回!我要让凉州人看看,烧当羌不是什么老虎,就是一个病猫。你看着吧,只要烧当羌露出疲态,凉州诸部马上就会变成一群狼,一拥而上把柯爰知健撕成碎片。”

“所以,这第一仗我才选了柯吾。”小老虎自信地一笑。

成公英决然道:“依我看,你带七千人马仍不保险,不如从英字营多调两千人去,只需留下一千人给我--你放心,但有我在,允吾城万无一失。”

“没有必要。”小老虎淡然一笑,“我只用七千人;真要细究起来,气势只需要虎字营去就足够了,我多带两千人已经是为保险起见。”

成公英兀自有些犹豫,却不好继续反驳,于是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兵?”

小老虎欣然一笑:“今天晚上,天黑就走。”

“今晚?”

“对,今晚!”小老虎自得地一笑,“刚才我一直在看天,虽说望日将至,但是今天乌云很厚,晚上没有月亮。烧当羌对金城地形不熟,阎行又不与他们在一处,他们更成了瞎子一般。今夜我趁黑赶路,瞒过烧当羌斥候哨探,等明日一大早大军突然出现在破羌城外,我倒想看看,柯吾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成公英微微蹙眉,凝神将小老虎的计划前后细想了一遍,似乎没有什么漏洞,但是仍不免担心:“於兔,你这么打,风险仍是不小。路上稍有耽搁,到破羌时天光大亮,就失去了奇袭的机会,到时候可就进退两难了。”

小老虎目光一凝,随即冷笑道:“对我们和柯吾来说,机会是一半对一半,就看。。。。。。老天究竟站在哪一边了。”

“老天保佑,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成公英急忙道。

小老虎淡然一笑,从容平静。

第六十五章 利钱(五)

乌云密布,暗淡的月光在云间若隐若现,是天地间仅有的些微光亮。大地乌蒙,夜风拂过原野,吹动草木沙沙作响,偶尔穿过枯木、顽石,风声迸发于孔窍,凄厉而猛烈,掩盖了许多嘈杂的声响。

虎字营和英字营凑起来的七千骑兵长阵如蛇,顺着道路蜿蜒向西。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本不适合大军行动,但是两营中实在太多金城郡土著,许多人对郡中道路熟悉得几乎就像自家的后院,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即便小老虎本人,多年往来于湟中和榆中之间,对这条路也并不陌生。

大军行进的速度被有意压制着,成公英将所有留守将士的战马都集中交给了小老虎,出击的大军一人双马,小步轻跑,既有了速度,又尽量维持了马力。骑兵分成两道纵列,一个紧跟着一个,每一匹马的马头都用细索与前一匹马的马股相接,七千骑兵、一万四千匹马连成了两条长线,以防队伍在黑夜中失散。

小老虎走在全军的前列。风声刮过耳畔,间或传来一两声急促而细微的厮杀惨叫声;小老虎不为所动,他知道这知道这是自己派出的斥候正在剿杀烧当羌的斥候。前方偶尔传回来的消息让小老虎暗自欣喜,大军一直潜行到靠近破羌城五十里范围内,都没有发现太多烧当羌的斥候。

这样寒冷黑寂的长夜,烧当羌的人似乎更愿意缩在自己的营地里不出来,一百多里的距离。似乎让柯吾大意了;对道路地形的陌生,也让烧当羌派出的斥候哨探不敢远离大路,结果在暗夜的搏斗厮杀中,被小老虎派出的斥候格杀殆尽。少数漏网之鱼见机得早,离开大路逃入深山密林,虽然保住一条命,但也来不及将消息及时传回去了。

一路畅通无阻让小老虎心中的把握又大了几分;“成公说得不错,老天或许真的站在我这一边。”

前面有号令声传来,似乎前锋有人回头,在通报着口令;为防泄露消息,小老虎下令只有前锋百骑可以打出火把。后军摸黑行路,只能通过声音口令区分敌我。不多时,就听蹄声踢踏,又传来张绣被压低的声音:“虎将军。前方离破羌城只有三十里了。”

“前面的人有没有抓住活口?”小老虎轻声问道。

张绣道:“抓了两个,一个嘴硬被打死了,另一个招供,说柯吾将大军都安顿在城外,入驻城中的只有他自己的亲兵护卫五百人。”

小老虎双眸一亮。在深沉的夜色中明若朗星:“柯吾本人呢,也在城里?”

“这个不好说,我们抓住的不过是烧当羌军中小卒,难知主将行止。不过。既然柯吾的亲兵都在城中,想来不至于和自家主将分驻两处吧?”张绣谨慎地答道。

“塞外生羌。没见过世面,柯吾虽去过汉阳。却是王国的地盘,听说都没在城里呆过;如今难得自己占了一座城,当然要好好享受;半辈子都住帐篷,难得有机会也要住一住好房子吧?”小老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换做我,没见识过、没享受过的东西,拿到手上自然也会觉得新奇。再则,他们父子两个进了凉州,似乎一路顺风顺水,难免心里要小觑咱们凉州几分。”

说到这里,小老虎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走吧张绣,咱们去会会那个没见过世面的烧当小王,人家大老远来了,我们身为地主,却没有好生招待过;这一回,不光让他见识一下好吃好住,还得教教他,咱们凉州人是怎么打仗的——可不能叫他们小看了!”…,

…………

天际微见一丝鱼肚白,晨间的雾霾弥漫于四野;虽然还看不到城池,但是有熟知道路的本地士卒都认定,此地距离破羌已不足二十里地了。如今天光渐亮,二十里之距,也是瞒过敌军哨探的极限,再往前,就必然要惊动烧当羌。

“天助我也!成公说的不错,老天,站在咱们这一边呢!”小老虎扬手在眼前随意地挥动,好似要抓住漂浮于空中的雾气;“传令各营,全部换马,眼下这个时候咱们用不着藏头露尾了,大大方方摆明车马告诉柯吾,小爷来了!”

虎字营与英字营,都是跟着小老虎打老了仗的,主将一声令下,大军闻风而动,老卒们好整以暇,新兵们忐忑而激动。马匹的装备都是出发之前就整顿好了的,现在只需从一个马背换到另一个马背罢了,方便得很。

借着微弱的晨曦,小老虎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军队,七千人齐齐换马,却不见丝毫散乱,井然有序。虽然经过一夜奔波,但是有马匹代步,虽然眉目间略见疲惫之色,但是士卒的体力未有太多损耗。

换过马匹,大军肃穆而立,整装待发。

小老虎满意地笑着,朗声道:“兄弟们,从允吾出兵的时候,你们成公将军跟我说,咱们这一仗,顺天应人,自有上苍保佑!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咱们来破羌城收拾柯吾那个小屁孩子,是天经地义,连老天都会帮我们。原本我还不信,可是到了这里,我才信了;你们瞧瞧四周围这些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咱们到了破羌城就起雾了,这不是老天帮忙是什么?成公将军说的没有错,这是老天在帮我呢!”

小老虎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起来:“烧当羌趁着我们和官军厮杀的时候,在我们背后下刀,甘做朝廷走狗;湟中义从的北宫首领、李文侯首领都战死了,姓柯的父子俩还派人来允吾吓唬我,想把我们这支兵马也吞并了——笑话!当初十万官军都不在咱们眼里,区区三五万烧当羌,也敢在我们跟前放肆。今天小爷带你们来,就是要教训教训姓柯的小贼,让他们知道,咱们虎字营、英字营是怎么打仗的!”

七千将士静静地听着,除了小老虎的声音,其余如死一般的寂静,但是面上都是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烧当羌大军都在城外,他们现在恐怕还没有睡醒呢!各营传我将令,随我虎字旗冲阵,直入烧当羌大营——记住,一个不留!”小老虎手中高举铁槊,扬声高呼。

七千精骑,七千匹战马,四蹄翻腾,瞬时爆发出如雷的巨响。不到二十里的距离,他们放弃了一切伪装和隐蔽,宛若猛虎下山,朝着敌人亮出自己最锋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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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利钱(六)

破羌城只是金城郡内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最早时乃是驻军的军堡,规格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小城,狭小破落,城中少数住户,不是当初驻军的后裔,就是随军匠户的后裔,真正的当地人很少。这样一座城,自然谈不上什么兴旺,城中十之八九都是贫民,只能守着勾连允吾、湟中的这条官道做些小买卖,靠着过往商旅、官吏勉强得以维持生计。

在凉州,任一个本地人,只要稍有些资产、势力的,恐怕都看不上这座城。但是柯吾来到破羌的第一天就住进了城里。柯吾生于塞外,那里有无尽的山川河谷,天地广阔,却从来没有见过城池;入了关、到过汉阳,柯吾第一次看见高耸的城墙,几乎要惊掉了下巴。

柯吾从来没有想过,人居然可以建起如此雄伟的建筑;他曾见过的最高大的建筑就是边塞上的关城如建威堡。但是那些依山势而建,就地取材的关隘城防,给与柯吾的感觉并没有他看到冀城城墙时这般震撼。

凉州人,或者说汉人,居然可以用砖石土木在平地上生生围出这么大一座城池。

可惜,为了老爹的大计,他当时必须与大军呆在一起,随时准备行事,未能好好看一看冀城,更没有机会在城里住一住。这一次到了破羌,虽然是一座比冀城小了不止十倍的破城,却不妨碍柯吾兴味盎然地体验一番居住城中的感觉。

柯吾的行为,正合了小老虎在数十里地外给他下的评语:“没见过世面!”

不过。直到此刻,柯吾仍浑然不知小老虎的到来。躺在破羌城中曾经的县令衙署中,柯吾美梦正酣。这种砖石建起的房子住着确实舒服,别的不说。只说夜间大风起时,虽然吹动门窗有些响动,但是比起大风打在帐篷上的巨响和随之而来摇摇欲坠的担忧,好了不知多少。

安静的房间让人可以安眠,可惜,这种安静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了。柯吾的贴身侍卫在房外把门板拍的震天响,生生把他从睡梦中吵醒过来。

“吵什么,天还没亮呢!”柯吾打开门不满地呵斥道。

护卫正急得满头大汗。洪亮的嗓门高声吼叫着,震耳欲聋:“小王,出事了,城外大营遇袭!”

柯吾的脑袋有些发蒙。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护卫急得又一次打开他的大嗓门再吼了一遍。

柯吾瞪大了眼珠盯着眼前焦虑不已的护卫,终于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现在也不用护卫再解释了,城外的厮杀声正越过并不高的城墙,如潮水般涌进柯吾的耳朵;原本还远在天际,只是细微若有若无的一丝杂音。但是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响亮,远在天边的浪头几乎霎时间就拍打在堤岸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无数惊雷在柯吾耳中炸响,惊得柯吾面色苍白。

“上城墙去看!”柯吾丢下一句话。忙不迭地举步就跑。

破羌只是小城,柯吾没有跑上多远就来到东门;此刻城门紧闭。他的护卫亲兵一群群地拥挤在城门洞里、城楼顶上,互相交头接耳。神色紧张,不知所措。

柯吾几步跑上城楼,撑着女墙往外探头一看,立时惊呆了——城外的大营已经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数里方圆的大营,此刻烟火处处,一群群打着陌生旗号的骑兵在大营中纵横驰骋,肆无忌惮地烧杀、践踏着所见到的每一个烧当羌人。成百上千的烧当羌士卒像羊群一样被驱赶着,茫无头绪地在营中奔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武器、战马,许多人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光着膀子在清晨的寒风中奔逃。…,

就在城楼下方,越来越多的烧当羌士卒围聚在城门下,哭喊着、嘶吼着、哀求着打开城门,但是大门始终紧闭。柯吾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乱了分寸,指着门下的败兵,颤声道:“怎么不开门,放他们进来啊?!”

身边的护卫头领急忙制止:“小王,万万不可,大门一开,再要关上就难了。万一城外敌军趁势冲进城来,咱们城里只有五百亲军……”

护卫统领的话没有说完,不过柯吾还是听明白了,再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城外。

城外的大营里,屠杀仍在继续;那一支陌生的军队,在柯吾眼里是如此地残忍、血腥,他们不接受俘虏,哪怕烧当羌的士卒跪倒在地,哭喊求饶,也不能让他们心生怜悯。闪亮的刀光下,只有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没有一丝犹豫。

冬末的晨风依旧冷冽,吹打在柯吾身上,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但是更加寒冷的却是心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军被人打垮、打散,无数将士被无情斩杀,倒在血泊中,而后又被往来驰骋的铁蹄踩成了肉泥,柯吾没有丝毫挽救的办法。

也不知在城头上站了多久,柯吾只觉得漫长得似乎穷尽了一生;大营中的烧当羌士卒已经被杀戮殆尽,只有一些聪明人及时逃出了大营,或是奔至城门下求救,或是四散逃亡于荒野。

大营里的火光越来越多,杀尽营中的烧当羌兵之后,对方那支人马开始好整以暇地逐个点燃营中的帐篷,还有人四散着搜罗兵器、军资,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战马。也就在这个时候,却有数百骑敌军没有散开,而是团团围聚在一杆奇异的虎形大旗下,慢步走出已经被烈火包围的大营,缓缓向城门方向移动。

城门依然紧闭,纹丝不动;门下求救的烧当羌败兵确信求救无门,一时惊叫四散——背后那些骑兵却也不追。

将将来到城下一箭之地,那一杆古怪的黑色大旗停住了。骑兵群倏地散开。让出了旗下一员黑袍黑甲的将领。柯吾不认识那个人,自然不知道,那就是韩遂和其父柯爰知健再三交代要小心的对手——虎字营主将岑风、岑於菟。

“城上的,问你们一件事。你们那个小王柯吾在不在?叫他出来见我!”小老虎高声喊了一句,似乎怕城上的人听不懂,他身边还有一个随从用烧当羌的土语将原话又复述了一遍。

柯吾气得浑身颤颤发抖,他是烧当羌小王,什么时候被人这般呼来喝去?看城下那敌将的举止做派,还有言语中的口气,分明是一种极端的蔑视。

城下的小老虎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又高喝道:“到底在不在。要是不在就说一声,要是在,就赶紧地出来,别像个娘们似的。不敢出来见人呐?!”小老虎说一声,身旁的随从就翻译一遍,同样的话,就要反复骂上两遍。小老虎从军中找出会说烧当羌土语的士卒时就再三交代,不管他说什么哪怕跳着脚骂人八辈祖宗。你也得给我原话照翻。

柯吾双目充血,他莫名感到,此刻似乎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似乎都在嘲讽讥笑着他。

“你爷爷柯吾在此!”柯吾怒火中烧。扒着女墙探出半个上身,厉声喝道;他说的是汉话。但是或许是学得不好,口音十分古怪。生涩难懂。当然,“爷爷”那两个字还是很简单的,小老虎听懂了。…,

柯吾话音未落,眼前一道寒光闪现,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声,几乎就追着他说话的尾音疾射至面门。柯吾心下一惊,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吓得魂飞魄散。

万幸的是,他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头领,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将他从女墙上拉了回来,也将他一条小命生生拉了回来。利箭几乎贴着柯吾的脖颈划了过去,带起一丝血光。

柯吾只觉得脖子上火辣辣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鲜血,先就吓掉了一半魂魄,急忙摊开手掌去捂。过的好半晌才定下神来,发觉只是擦破了点皮,虚惊一场。

这个时候,偏偏小老虎还在城下恣意谑笑道:“城上的,死了没有?我看好像没射中嘛,怎么就没声音了?”

旁边自然有嘴皮子利索的知机凑趣:“虎将军,或许是吓死了吧。”

“吓死了?惊弓之鸟也没有这么不经吓的呀!”小老虎的声音一阵一阵传上城来,一字不漏地钻进柯吾耳中。既然听出柯吾说的是汉话,小老虎也不再找随从翻译,声音却一阵比一阵响亮。

“小王,不要上当,城下那贼将奸猾,箭术又高明,他是要引诱小王出去。”护卫首领焦急地劝着柯吾。

“去找人,找箭术好的,多找几个来,射死他!”柯吾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喝令道。不想他一时情急,忘了压住声音,隐约却让城下的小老虎听到了。

“还想比划一下,来啊,小爷等着!”小老虎得势不饶人。

城上柯吾恼怒不已,一推自己的护卫首领:“还不去?”

护卫头领为难道:“小王,不成啊,那贼将狡猾,一直留在远处,咱们弓箭射不着他。虽说亲军里也有几个神射,奈何却没有一张弓能够射的着敌将的。”

“可他在城下就差点就把我射死了!”柯吾惊怒吼道。

“那贼将手中是一张强弓,小的看过了,那箭射上来钉在门楼上,入木三四寸深,至少有三石之力。找遍了大小榆谷也找不出这样的强弓。”护卫首领哭劝道,“小王,那贼将是在使激将法,小王不要上当,由他去吧!”

柯吾兀自不肯罢休,嘴里念叨着:“可是,我的大军……我的大军……”说着说着,他猛地想起兵败之后要面临的父亲的怒火,不由心中惶然,紧紧抱着脑袋,哭叫道:“我的大军,我的大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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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狼烟(过渡章)

破羌城低矮的城墙隔不断柯吾悲愤的哭喊,小老虎驻马城下,听得真切,不免惊异于柯吾此人脆弱的心志。听着柯吾的哭喊咆哮,小老虎心中不屑,又悻悻然撇了撇嘴,暗自嘀咕一声:“没机会了。”

小老虎奇袭破羌,最看重的目标其实并非城下那万儿八千的烧当羌兵,而是柯爰知健的独子柯吾。既然有收利钱的机会,自然要收足了分量,才够让柯爰知健心疼;作为烧当羌小王,柯吾的分量自然是足够了,否则也不值得小老虎冒这么大的风险杀到破羌来。

可惜,柯吾居然会扔下大军不管,自己住进了城里;虽说这样一来方便了小老虎的突袭,但是没能抓住最重要的一条大鱼,还是让小老虎为之扼腕。出于心怀不甘的情绪,小老虎有意亲身来到城下行激将之计,可惜紧要关头被柯吾躲过必杀的一箭,功亏一篑。

此时听到城中柯吾失控的哭喊,小老虎就知道,良机稍纵即逝,城上的人不会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张绣策马在旁,将小老虎面上的遗憾之色看在眼里,悄声问道:“虎将军,要不然试着攻一下城看看?城里的烧当羌不过数百人,城防又不严密,或许还有机会。”

小老虎目光微凝,似乎有些意动,但是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划算,咱们都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硬要打的话,少说要填进近千条人命去。”虽说虎字营、英字营大获全胜。士气高昂,要说攻城的话或许也不会有人反对,但是两营人马毕竟是奔波竟夜,又经过一场厮杀。已然十分疲惫。再则,小老虎心里还有个隐忧,就是驻扎在破羌城西面不足百里的阎行所部;相较而言,阎行那支人马乃是生力军,万一得了消息赶过来,对小老虎而言也是个大麻烦。

“南面有消息没有?”小老虎忽地问道。

张绣摇头:“没有,看来城里的烧当羌是打定主意闭门不出了。”

小老虎冷笑一声:“不出来就算了,传令下去。那些溃兵不要留了,能杀的都杀掉。”小老虎突袭破羌一战成功,将烧当羌大营扫荡无孑遗,却有意放纵一些溃兵逃走。驱赶着他们去冲击破羌城门;破羌小城,只有东、南两座城门,东门这里是小老虎亲自看着,南门那边同样也派出了一支人马盯着;不料柯吾虽然无能,城里却不乏明白人。也当真硬的下心肠闭门不出。既然如此,那些暂时放走的烧当羌溃兵自然也没了用处。

随口决定了上前烧当溃兵的命运,小老虎大感无趣,拨转马头就要走——反正追杀溃兵这种事情也用不着他堂堂一军主将亲自指挥的。不料转过身走不出十几步。突然听到张绣惊呼:“虎将军你看,城里放了狼烟。”

小老虎心中一惊。回头看时,果然一道粗黑的浓烟滚滚升腾。直上云霄,在清明的晨光中异常醒目。

“狼烟,烧当羌怎么也会玩这个?”小老虎好奇不已。狼烟本是汉朝边塞为防备塞外蛮夷而设,因为从当年的匈奴开始,塞外羌胡之辈多用骑兵,机动灵活,常常弄得汉军张顾左右不知其所,才不得不用了这种简便易行又十分迅捷的传信方式。却不料烧当羌的人也拿来用了,叫小老虎不免惊奇。

张绣为小老虎解释道:“狼烟本就多用于边塞,所用的多是牲畜的粪便,边塞之地到处都有,烧当羌人知道,也不足为奇。”…,

过不一时,又有飞骑来报,说是城西二三十里外,同样有狼烟升起。

小老虎冷笑道:“阎行要来了,叫兄弟们手脚快些,能拿的东西拿上,不能拿的统统烧了。”

…………

狼烟传讯是如今最快捷的报信方式,破羌城中狼烟刚起,不过半刻钟,消息就送到了酉水河畔的阎行手中。

“破羌城告急?”阎行眉头紧锁,忧虑之意油然而生。

不等阎行想个明白,便有十多人闯入帐来,一个个呼呼喝喝,嚷嚷道:“阎将军,听说破羌城那边告急,我等特来听命,不知将军有何安排,何时出兵?”

阎行眉间皱纹愈深,抬头看着进来的一伙人,心中怒意渐生。这些人都是军中大大小小的官佐,韩遂求助于金城、汉阳豪强大族才拉起了这支人马,也使得军中充斥着各路豪强派出的家人子弟,派系林立,互相都不服气,隔三差五就要弄些争执。不合这一次韩遂分兵,又命阎行为将,阎行虽有才干,毕竟年纪还小,只与小老虎差相仿佛,威望上就差了许多;这一下可就犯了众怒了。

大抵越是平庸之辈,越喜欢排资论辈,以虚名压人;若是平日在韩遂面前,这些豪强的家人子弟还能讲些规矩,不敢过分,但是在阎行面前就百无禁忌了。他们背后都有靠山,互相之间看谁都不服气,怎么肯由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压在自己头上?别说有一个岑於菟做榜样,那是他自己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兵,又是累经恶战打出来的名声,阎行虽说也是出身金城世家,但是论声望、资历、功劳,那一点能和小老虎比的?

看这些人此时闯入帐来,阎行就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来请命的,而是趁机来找茬的。平日里自己的命令他们就阳奉阴违,这一次,恐怕不论自己作何安排都要有人挑刺。

此刻闯进帐中的这些官佐,虽则有些勇力,抑或也有些韬略,但归根结底都是些平庸之辈,不说和那些征战多年的部落首领、军中宿将相比,哪怕是军中后起之秀如成公英,抑或虎字营中偶尔见过一面的降将张绣。都是远远不及。若依阎行本意,这些人若是能听顺军令,还则罢了,否则就该以强硬手段狠狠处置几个。以申军法,否则这支军队永远都是一盘散沙,难成大事;可惜,他的建议在韩遂那里几次三番都被压下。时至今日,终于积重难返,反过来被这些人掣肘了。

强按下心中不快,阎行沉声道:“各位有心了。只是眼下虽见狼烟,却不得详情。不能操切行事。我意请各位回营先行整顿兵马,我先派出哨探侦视敌情,大军缓缓跟进,以防不测。”

“那怎么行!”阎行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反驳,“军情如火,破羌城既然点起狼烟,必是到了危急之时,我等再做迁延。等到了破羌,柯吾的骨头都能敲鼓了。”

阎行目光一凛,案下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青筋暴跳。好半晌才冷硬地说道:“柯吾有上万精骑。他都抵挡不住,可知敌军势大。眼下更应小心谨慎,免得落入圈套。”

“畏敌怯战。居然也有恁多借口。”人群中飘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阎行怒火攻心,冷目一扫,却找不到说话之人。

“那依尔等之见,该立即出兵,火速赴援才对?”阎行冷冷地问道。…,

有人应声而答:“该当如此!”

阎行冷笑一声:“好吧,就依你们,即刻出兵。不过,为防有失,须得能将为前驱——忘了说了,你们可知破羌城下来敌何人?”

帐中一时冷场,这个时候却叫人怎么答?说是知道吧,那是胡扯,万一被阎行三言两语问住了,岂不是反被他打了脸?若是说不知,岂不是现成的不明敌情,胡乱出兵,又得被人讥讽。这一伙人本是无事生非,纯粹只为为难一番阎行,哪里真心关注过兵事?若不然,也不至于刚刚看见一道狼烟,就急哄哄赶来生事。

“破羌城左近百余里,只有两支人马,一支是麴义所部,兵微将寡,不足深惧;唯一能威胁到破羌的,只有一路人马,就是允吾城的岑於菟。若我所料不错,此刻在破羌城下的,应该就是他的虎字营。岑於菟素有大名,两周与远近皆知,不知帐中哪一位愿意一展身手,为大军前驱,会一会虎字营。”

“岑於菟”三个字一出,帐中顿时悄无声息,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阎行不屑地冷笑着,冷厉的目光扫视着面前一群不可一世的将佐;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不止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人的名,树的影,响当当的虎字营!

在座的都是凉州人,当初也算是虎字营的友军,他们就算没亲眼见过虎字营摧锋破阵,也都是听说过的——谁敢说自己一定能斗得过虎字营?就算有这种想法的,也未必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命只有一条,大伙来为难为难姓阎的小子,不过是为了面子,可要是为了面子丢了性命,可就不值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胆子去摸老虎屁股的。

“看来是没有人愿意去了?既然没有前锋,那可就为难了。”阎行淡然道,“要不然,还是依前计,咱们缓缓而进,各营报成一团,互相策应,各位以为如何?”阎行得势不饶人,他深知打铁趁热的道理,自然要抓住机会,趁着众人为岑於菟名声所慑,赶紧定下出兵之策,免得回过头来又横生枝节。

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开口反对,真要是有二愣子敢开口,阎行也乐意顺水推舟;好吧,你胆子大,就你了,当前锋去吧!想来别人也会乐见其成,死道友不死贫道么……

虽则恼怒于诸将无事生非,但是阎行也不愿逼人太甚;韩遂一手将全部大军交到他手上,那是无比厚重的信任,阎行感佩于心,断不肯为一己之恩怨坏了大局。阎行而言,只要大军能依他主张行动,不出大的纰漏,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吧。或许也就是阎行如此性格,才会让韩遂如此信任于他。

“不论如何,总要把这支兵马完好无损再交回到韩公手中。”阎行心中切念,“只是可笑,我一军主将,居然要靠着敌军大将来压制自家的部下,当真可笑可叹。”

打发走偃旗息鼓的诸将,阎行举步出帐,举目而望;晨雾渐散,二十里外的狼烟清晰可见。阎行凌厉的目光中精芒闪现。

狼烟,意味着战争,在破羌城下突然看到这股狼烟,阎行心中一种为宿命的感叹油然而生。

狼烟已现,凉州又将面临一场残酷的战争;这场战争看似起于烧当羌入寇,可是细究起来,也可以说是始于今日,始于破羌城。阎行心中隐隐有一种直觉,这或许将是凉州人之间一场你死我活、无比残酷的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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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狼烟(二)还是过渡

小老虎在破羌城一击得手后,掉头就走,没有丁点拖泥带水。于是,当天午后阎行带着人马赶到破羌城下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战场,满目疮痍。烧当羌士卒的尸身遍布城下,大

手打中……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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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离去(一)

出击破羌的人马凯旋而归,允吾城里自有一番欢喜。抢来的战马、钱粮辎重布满了街道,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将士,换战利品的、吹牛的,比比皆是。

成公英站在郡守府的阁楼上,俯身下望,也被满城的热闹景象感染,朗声大笑道:“於菟,你这一仗,可给大伙打出了喜气,好些时日没见过这么喜庆的景象了。”

“不单单是喜气,还有士气。”此番大战随征立功的张绣也在一旁凑趣,“过去半个月,总是听着湟中那边一条又一条的噩耗,将士们都有些心神不宁,虎将军力主打这一仗,算是把半个月来的闷气一次吐个干净了。”

“还有这样的事?”成公英讶然道,“军心士气此前一直不好么?”这十几日来,先是老边去世,筹备丧礼,随后又是湟中惊变,成公英忙着协调各方消息,整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对军中事务难免疏忽了许多。

张绣应道:“正是这样;湟中大乱,一天都有好几个流言,有说烧当羌随时要打过来的,有说虎将军……或许会跟韩遂结好的,也有说韩遂勾结了其余部落围攻咱们的,大伙不知道该信哪个好,心里没个底,自然就慌了。幸亏虎将军待咱们打了这一仗,大获全胜,咱们就知道烧当羌没什么可怕的了。说起来还是虎将军厉害……”张绣说地有些犹豫,结结巴巴地,偷眼去看自家主将。果然看到一副冷峻铁青的脸色,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果然听到小老虎凝声道:“军中谣言纷起,可知营中军法不严,要追究的是军司马和军正——我几天没管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是不是?”

张绣暗暗叫苦;刚才他说到一半时就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兴奋,得意忘形之下说漏了嘴;虽则当时就反应了过来,但是话说到了一半,已经收不住嘴了,只好继续往下说,顺带着多拍两记马马屁,希望可以糊弄过去——可惜。自己早该知道,虎将军一向治军严谨,怎么可能糊弄——结果还是被听出来了。

听到自家主将要追究军司马和军正,张绣心里暗自焦急。此事纯粹是他口无遮拦,给别人招灾了,这要是说出去,袍泽面前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焦急之余,张绣偷偷给成公英使眼色。一脸为难哀求之意。军中将士都知道,虎将军虽然豪爽大气,平易近人,可是同样也是治军严谨。对违犯军法者不留丝毫情面;这种时候找他求情只能适得其反,没的把自己再给搭进去——眼下就只能去求成公将军。

成公英装作没看见张绣的眼色。而是问小老虎道:“於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军心士气不稳。打这一仗,也是为了安定军心的?”

小老虎瞥着张绣,明白地示意自己已经把他一切举动都看在眼里了——唬得张绣屏气收声。看着张绣垂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自己眼神,小老虎先是无声一笑,才转过头来对成公英颌首道:“也有这个意思;我带的兵我自己知道,他们不怕打仗,哪怕是以寡击众的恶仗险仗,咱们也打过不止一次了,说打仗咱们没怕过谁;弟兄们最害怕的,不是敌手有多强,而是咱们这些领头的将官军棋不定——临阵犹豫乃兵家大忌,会害死很多人。你别看营中将士们都是大老粗,其实这些道理他们都懂,也体会得最深。”…,

成公英闻言不由心悦诚服:“於菟,说到带兵,我的确不如你呀!这些事情,我居然就没想过。要带好兵,的确不易啊!”

“不过,你打赢了这一仗,等于当众扇了柯爰知健和韩遂的耳光,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成公英轻声问道——这个问题一直萦绕成公英心头。破羌城一仗固然打得痛快,但是烧当羌与韩遂合兵,加上见风使舵的一帮湟中部落,兵马数倍于允吾,形势愈发严峻。

小老虎沉默了许久,最后喟然长叹一声,却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无奈和郁结;“准备走吧。”

“走?”成公英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声,一时没有明白小老虎的意思。

“走!”小老虎决然厉喝一声,“允吾城不要了,榆中也不要了,咱们走,去武威。”

成公英不免犹疑:“武威郡虽说有边先生事先安排,大公子也在那边安置了一些基业,可是未必能容得下咱们上万大军吧?不少字”武威郡不是一片荒野,当地本就有不少豪强大族,也有大小数十个部落,这些地头蛇各有各的地盘,断不容他人随意插足其中。纵然小老虎可以凭借手中兵马强行压制当地豪强,但是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其中的明争暗斗,不是单凭武力可以解决的;尤其是如今烧当羌势大,保不齐就有人勾搭烧当羌从中作梗。

其实,外来者与当地土著之争,在武威郡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小老虎的大舅子吾诃子;良吾部落从金城北迁,于武威当地人而言也是外来户,虽然过去了数年时光,但是与武威土著豪强之间的隔阂至今未曾消弭。当初良吾部落还是赶了个太平时节,却不像如今的小老虎,背后还有烧当羌这个强敌,局面更是险恶复杂了十倍不止。

面对成公英的犹豫,小老虎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先冲张绣喝令道:“去传我号令,各营打点行装,准备走路。有家人、财物要安排的,都去找军需官,能带走的全都送去武威,交给我大兄安置。军中将士除了军需辎重,其他的一概不带。”

张绣一愣,随即忙不迭地应诺而退;才走出三五步,就听背后自家主将又喝令道:“两营军司马和军正,此番大胜的犒赏全部减半,以儆效尤。”张绣一个激灵,脚下拌蒜,差点从楼上跌下去。

成公英忍俊不禁,待张绣走远,才对小老虎道:“你为难他干什么?却让他平白去得罪人。”

小老虎冷笑道:“这个张绣,武艺不错,也懂得打仗,是个人才;可惜就是性子绵软,这一次跟我出去,我就看他对谁都客客气气,连对他自己的部下都不敢大声说话——这样怎么行?一点为将者的威风气度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带兵,谁能服他?”

成公英笑叹道:“这也不能怪他,他毕竟是降将,他的亲叔叔还是官军中的校尉,他难免要避些嫌疑,谨小慎微一些,也不足为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老虎俯身看着楼下,张绣恰好走出门去;“老边当初能提拔他,就是信得过他;我也一样,既然信得过,就敢用他。那点不值一提的小心思,趁早给他掐掉,看见那种软趴趴的性子我就烦!”

成公英无奈道:“算了算了,他是你看上的人,怎么整治他,由着你自己。还是说说眼下的事吧,这次转进武威,是不是有些着急了。军中将士许多人都是拖家带口的,故土难离啊,我只担心因此乱了军心。”…,

“不走更不行啊,烧当羌几万人压过来,金城郡只有这么大地方,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到时候只能被柯爰知健、韩遂堵在城里,活像缩头乌龟一样给人压着打,更是死路一条!”小老虎放眼远眺,长空一碧如洗;“不用怕,要走的随他们去,我只要那些愿意跟随我的人。接下来一段日子会很难过,心志不坚之辈,留着只会坏事。你也不用担心,咱们虎字营、英字营从成军之日起,招收的兵勇就多是游牧羌胡,举家迁移也是常事,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成公英听了微微颌首,略觉心安,却又想起一事:“於菟,既然要去武威,还是跟你家大舅子打个招呼吧。若是有他相助,咱们两家合力也能有两万大军,对上柯爰知健与韩遂也有一战之力。”

小老虎突然沉默了下来,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北方的天际,那里却只有几缕薄云随风漂浮,看不到他想要见的人。

“打个招呼也好,终究也算是他的地盘,今后也要跟他做邻居的。只不过……老边去世的时候他还派人来吊唁过,可是湟中一出事,似乎就跟咱们绝了消息了。”小老虎冷笑道,“我那个大舅子,恐怕也正为难着吧?不少字”

成公英暗暗叹息,却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好说坏都不合适;若说吾诃子的好,良吾部落在湟中剧变之后的确有疏远之意;若说不好,吾诃子和岑风到底是姻亲,所谓“疏不间亲”,他成公英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吾麻还在那边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生了没有?”小老虎沉默着,心中暗暗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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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离去(二)

烧当羌的大军来得很快,允吾城中尚在安排转进事宜,许多将士的家人、财产还没有安排清楚,就传来烧当羌与归顺的湟中诸部联手来犯的消息。

成公英闻讯急得心里火烧火燎,扔下手上一应事务,径直来找小老虎商议。

小老虎本也有些着急,但是看过探报消息反倒轻松了几分,开口问道:“柯爰知健有没有来?”

“没有。”成公英掌管探报,自然知道得清楚。

“韩遂呢,有没有来?”

成公英狐疑地答道:“也没有,他们两个留镇湟中不动,来的大军只有柯吾的旗号,那上面不是写清楚了么?”探报消息是斥候写在布帛上传回来的,成公英交给小老虎的就是原件,上面甚至还带着马粪的气息。金城是凉州军老巢,能动用的斥候也多,消息也灵通,布帛上已经将此次敌军来势写得很详细,自大军主将到大体兵力一应俱全,成公英不知小老虎为何要多此一问。

“他们两个都没来,你担心什么?”小老虎满不在乎。

“可那至少也是两万大军呐”成公英略有些不满,他真不知道这老虎崽子怎么能如此满不在乎。

小老虎笑道:“才两万人,柯爰知健与韩遂一个都没来,那两万人就是一堆草芥,不值一提,更不值得你着急”

成公英大惑不解,狐疑地看着小老虎,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三个字。

小老虎无奈道:“你想一想。如果你是那两万大军中的将佐,你能服一个刚刚吃过一场大败仗的公子哥么?两万人,除了烧当羌自己的一万多人马,其余都是湟中小部落七拼八凑起来的。湟中刚刚易主,前途莫测,那些人能与烧当羌同心协力么?”

说起权谋心计,小老虎或许难免生涩稚嫩,但是若说决机两阵,他却比成公英看得更明白,几乎一眼就能看穿敌军的强弱优劣,最后一击即中。

“如果来的是柯爰知健。凭他烧当羌王的威望,定有办法安抚湟中诸部;而且他也是老于行伍,轻易不会犯错给我们机会;至于韩遂,他虽然不会打仗。可他是金城郡人,身边多有金城本地的豪强子弟,到时候咱们就得时刻担心允吾城里会不会有人暗中与其勾结,连睡觉都不敢闭眼。万幸这两个都没有来,来的却是柯吾这个手下败将。咱们的机会就大多了。”

成公英仍不能放心,提醒道:“你可不能大意,来犯敌军至少两倍于我,一个弄不好。要吃大亏的。”

小老虎咧嘴一笑,认真地说道:“我自然不会大意。不过,也要看他柯吾有没有本事。能不能整治好麾下两万兵马;他若不能收拢军心,就没有资格跟我论输赢。”说到这里,小老虎话锋一转,狐疑道:“说来也怪,怎么柯爰知健、韩遂两个都留在湟中不动呢?哪怕来一个也行啊。”

成公英沉吟道:“据我们探查回来的消息,湟中还有一些死忠于北宫伯玉、李文侯的人马,处处与烧当羌为难,声势闹得很大。听说有两个背叛北宫伯玉,投顺韩遂的小部落被人一夕灭族。恐怕,韩遂和柯爰知健眼下都在头疼,才离不开吧?”

“他们不是有两个人么,用得着一块窝在湟中不动?”

成公英也有些疑惑:“说的也是……其中必有缘故。”成公英沉吟着,猜测着湟中可能发生的变故,却猛地想起一事,心里豁然开朗。

“於菟,你说柯爰知健与韩遂,会不会都防着对方呢?”成公英意味深长地问道。

“互相提防?”小老虎眨巴着眼睛,想半天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总得有个理由吧?”…,

成公英击节道:“理由有啊——湟中他们两个不是把湟中给瓜分了么?”

小老虎也不是笨蛋,只是一时脑筋拐不过弯来,听了成公英的提示顿时恍然大悟:“他们是怕对方把自己的地盘给吞了。”

“正是如此他们两个分赃,将湟中一分为二,但是互相之间都有心结,唯恐自己离开之后,对方会趁机吞并自己的地盘。”成公英长笑道,“所以,他们才不得不留在湟中,说是要平定流窜各处的死忠党羽,其实真正要提防的都是对方。如今湟中未定,多的是动手脚的机会,一个不巧,就要落得鸡飞蛋打一场空。”

“这么说起来,柯爰知健与韩遂也是各怀鬼胎,这倒是个好消息。”小老虎冷笑道。

成公英肯定地说道:“必定是如此。柯爰知健利用韩遂掩护其入口凉州,二人本就因此结怨;至于韩遂,他连北宫伯玉、李文侯这样二十多年的朋友都可以出卖,谁还能信得过他?如今柯爰知健势大,韩遂却是本乡本土,二人各有优劣,谁都压不下谁,同样又是谁都离不开谁,只好苟且相合,却是同床异梦”

小老虎大笑道:“那就给了咱们机会了。”小老虎说着从席上一跃而起,喝令道:“来人,传令各营,点兵出征。”

“於菟,你要主动迎战?”成公英讶然道。

小老虎颌首,意态坚决地说道:“当然,如果柯爰知健、韩遂没来,区区柯吾还不放在我眼里。”

“小心一点,须防有诈。”成公英提醒道。

“放心吧,我不会莽撞用兵,总得先试一试柯吾的能耐,再定行止。”小老虎冷静地说道,“至少也得确认一下,柯爰知酵韩遂是不是真的没来,别给我来一招虚虚实实,可就麻烦了。”

小老虎接着又说道:“成公,城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迁移之事要抓紧,不能叫弟兄们到了两军阵前还要挂念家里,那还怎么打仗?”

成公英应道:“放心吧,军前之事你做主,允吾城里都交给我,一定让弟兄们后顾无忧。不过,你在阵前千万小心,你自己要明白,边先生一去,你就是咱们这支大军的主心骨,万万出不得差错。”

小老虎一怔,看着成公英殷切的神情,随即用力点了点头:“放心,我有分寸,我儿子还没生出来呢;再则说了,世上能杀我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更不会是柯吾那等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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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迎敌

前文说过,破羌城离金城郡治很近,不过百里之遥,快马半日即到。小老虎与成公英得到烧当羌大军来袭的消息时,从湟中出发的一万多援兵刚刚抵达破羌,但是即便算上休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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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惑敌

夜色深沉,湟水南岸一片丘陵地里,火光点点,亮若星辰。因为是长途跋涉而来,又只是临时驻扎,小老虎扎营时便没有立起营栅,只是扎下一个野营,四周通透,连帐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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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乱敌

将近午时,虎字营与英字营的八千的骑兵离开丘陵,在湟水河滩列阵;虎字营和英字营可以说是凉州联军中最有纪律,军容最为齐整的军队,这一次列阵亦复如是;八千人分布沿河上下,各营各屯的队伍几乎同时从丘陵后现身,密密麻麻彷如离巢的蚁群,霎时间遍布河滩。

柯吾派出的斥候一个早上都在往来探查道路,但是所有渡过南岸的斥候都被格杀,始终不得南岸消息,只是猜测南岸这边或许有大军潜伏;只不过当虎字营、英字营真正出现时,八千精骑依然将对岸烧当羌的斥候吓得魂飞魄散。

正在破羌城中准备出兵的柯吾大惊之余亲自赶来河边查看,一见对岸大军,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南岸一片地,数不尽的骑兵人马层层叠叠,沿河上下绵延五六里地,却不见丝毫的散乱;目之所及,依稀可辨对岸分作三阵,层次分明,最前沿的乃是一色的轻骑,强弓利箭,往来巡梭,看似松散,其实隐约间封死了附近河段所有可以涉渡的浅滩渡口,若是有人从北岸渡河,恐怕未及走到河心,就会遭到铺天盖地的箭雨。

再往后一层,兵力却比第一层的轻骑少了近半,阵势也不如迁延轻骑散的那么开,而是分作六个不甚规整的方阵,依地势而列。第二阵的骑兵没有弓箭,尽皆手持长矛,腰悬利刃,身上披覆皮甲;这些骑兵都是虎字营、英字营中的老卒组成。可谓迭经血战,装备最好,经验也最丰富,乃是两营中坚骨干。也是最强的战力所在。

尤其可惧者,是中间稍稍靠后的一个骑兵阵,阵中约莫四五百骑,在六阵中兵力又是最少的,但是在柯吾眼里却是最可怕的。这一个方阵的骑兵尽皆身披铁甲,执环首刀,铁甲利刃森然相向。柯吾并不知道,这是虎字营中唯一一批铁甲骑兵。所用军械都是从汉廷南北军骑兵那里缴获而来,虽然虎字营在历次大战中屡战屡胜,但是所缴获可用的铁甲、军械也只够装备这么一支队伍。小老虎的墨色虎形战旗就立在这个方阵中央。

再往后看,距离太远。就有些看不分明,只能见到绵延不绝的一列长阵,依稀分作数段,占据着河谷与丘陵之间的一片缓坡,好似一条巨蟒伏卧其上。

柯吾越看越是胆战心惊。他也不是全然无用之人。至少于骑军作战方面,他的眼力还是有的。只看对岸布阵,柯吾就知道,这是对方为阻击自己渡河而针锋相对设下的阵势。一旦自己大军渡河。首先就要面对第一阵的强弓利箭;这样的渡河之战,一开始进攻就势必要投入足够的兵力。否则少数兵力上了对岸,只能是对方案板上的肉。但是要想渡河必须从河中浅滩上过。并不甚宽阔,一旦大军渡河,大量兵力拥挤在河心,就是对方最好的靶子。

而且,即便己方大军付出无数人命冲上对岸,也不是万事大吉了。对方那六个骑兵方阵严阵以待,届时势必要遭到对方迎头痛击。那六阵骑兵都是对方军中精锐,届时恐怕又是一面倒的屠杀。

而对方摆布在最后第三阵的骑兵才是最要命的;那些人马占据高地,居高临下面对着河岸,一旦出击,势如大水奔腾,怒涛席卷;而己军刚刚撑过前面两阵的攻击,气力已衰,恐怕一击之下,就会被悉数赶下河去。…,

柯吾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只觉无计可施。对岸那支人马的旗号他是认得的,正是当日突袭破羌的那支人马;当时在城下放冷箭的那个少年贼将或许眼下就在那杆大旗之下。面对着墨色虎形战旗,未曾开打,柯吾心里就先有些发虚。

可是这么一支大军堵在对岸,不解决掉的话,又怎么过河呢?看对方也悉数都是骑兵,对当地道路地形也比自己熟,避是肯定避不开了;恐怕不论自己走到哪里,对方都会如影随形,随时堵住自己的去路。难不成真要用人命去铺路?

柯吾正自犯难,就见对岸的骑兵阵左右一分,一员骑将慢腾腾踱到岸边。再定睛一看,立时怒火滔天——不是当日在城下放冷箭的那个小贼将又是哪个?再把他上下一打量,只见他胯下一匹良驹,十分神骏,即使隔着数十丈宽的河面,只看其形貌也知道必是千里马无疑。掌中一杆长兵,似矛非矛,舞动之际隐然生风,似乎颇有些份量。

“对岸的是谁,你们家那个小王柯吾在不在?”有些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夹杂着流水声,有些听不清楚。

柯吾心头怒气愈盛。对岸那小贼将虽然也称“柯吾小王”,但是语气中分明十二分地不屑,哪里有丝毫对一族少主的尊重之意?当时几乎就要下令全军集结,杀过对岸。只恨来时来不及多带人马,手下这些亲军哪敢过河送死?

其实也是柯吾自小被人捧着,惯出来的妄自尊大的毛病;试想他一个手下败将,不过借父之名才能独领大军,不论名望功业,哪有半点值得小老虎尊重之处?

“怎么啦,是不是那姓柯的没来呀?那你赶紧回去,把他叫来见我!”小老虎朗声高喝;其实他目光锐利,虽然相隔数十丈,却早已将柯吾认了出来,正是当日在城上出头应答,几乎被他射死之人,不是柯吾还有谁?他装作认不出人来,不过是有意刺激柯吾两句罢了。

柯吾怒极,正欲答话,却猛地想起当初那一记冷箭,登时吓了一跳。再看看二人的距离,相隔数十丈,少说二百步远,哪怕再强的弓箭,到了这边也是强弩之末;再看周围亲卫们早已如临大敌守护四周,柯吾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自觉地往亲卫人群中退了两步,直退到几个亲卫身后,才高声应道:“柯某在此,对岸贼将有话快说。”

“你就是柯吾?”小老虎故作讶然之色。“怎么躲在人群里不敢见人呐?活像走到哪儿都带着乌龟壳的!”

柯吾脸上一阵阵火烧,却不敢再出头,当日城上那一箭,可谓生死一线之间,叫他刻骨铭心,哪里还敢重蹈覆辙?虽说今日离得更远,但是难保没有个万一不是?

“有屁快放;你也是一军大将,学女人卖弄唇舌。却有什么用?”柯吾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小老虎不屑地一笑,打了个哈哈道:“一军大将,你知道什么叫一军大将吗?废话少说。小爷听闻你老子柯爰知健给你派了援兵,你要来找我报当日一箭之仇,可惜左等右等,等了好几日不见你踪影。我说姓柯的,你不会是不敢去允吾吧?”

柯吾大怒。厉声道:“小贼,本王不去找你,不过是饶你多活两日!你既然急着找死,本王成全你。且回去洗颈待戮。”

小老虎冷笑道:“大话谁都会说,不缺你一个!小爷是等的不耐烦了。生怕你跑了,到时候却哪里去找你?只好勉为其难。主动来迎一迎,不料一路迎来,居然迎到破羌城下还不见人影。眼下我也走累了,不走了,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不是要我洗颈待戮么,好啊,小爷大好头颅在此,看你有没有本事。”小老虎一边说,一边伸手拍着自己脖子,言下之意,对柯吾的虚张声势万般不齿。…,

被激怒的人总是会失去理智,盛怒之下,其言行往往与过去大相径庭。此刻的柯吾就是如此。在小老虎出现于湟水南岸之前,哪怕是经过夜间袭扰之战的百般挑衅,也没有让柯吾失去平常心,但是湟水畔与小老虎问答两句,似乎就挑动了柯吾的怒火。

就在柯吾与小老虎说话扯皮之际,破羌城中的兵马也正源源不绝地开到,陆续在北岸列阵,与南岸的虎字营、英字营遥遥对峙。

“张绣,你看对岸兵马如何?”小老虎这时已经退回虎形大旗下,与陪立一旁的张绣说话,二人对着北岸正在列阵的烧当羌大军指指点点。

张绣凝声道:“依属下看来,其彪悍之气大致与我相当,不过军纪不严,列阵之际时有散漫之状,若是久战,则必然有失。”

小老虎微微颌首,接着问道:“还有什么?”

张绣蹙眉看了良久,才道:“似乎烧当羌中各部兵马优劣不一,观其军容行止,实力参差不齐。其中以柯吾亲军及其本部中军最为严整,其余各部似乎全然不知令止。”

“还有呢?”小老虎面露微笑,继续问道。

张绣沉吟半晌,又道:“柯吾布阵之际,先已中军沿河列阵,监视我军,而后各部陆续而来,前后部伍分明,此等安排也算中规中矩;只是他布阵时似乎太过随意,不过略略分明方位,各营之间难以协力;眼下隔着一条湟水或许无事,若是平原之上,两军对阵之际,被敌军直薄中军而入,各营不能协同,立时便会陷于乱战。”

张绣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到后来就有些收不住,侃侃而谈,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不免心虚地偷瞧了自家主将一眼;却见小老虎面带微笑,不置可否。

“虎将军,不知属下说的可有什么不当之处?”张绣轻声问道。

小老虎笑而不答,却朗声道:“柯吾布好阵了,大战将起。张绣,你去前面统领中五营,由你居中,一俟敌军登岸,立即出击,不问好歹,只管将敌军赶下河去。我领甲骑屯给你压阵。”

张绣下意识地大声领诺,不敢再问前言,拍马而去。其实他心里还存了一个疑问,万一那柯吾只是虚张声势,没有派兵来攻又当如何?只是小老虎军令掷下,张绣哪敢多问,只好先行履令。

日头自中天西斜,时近未中,北岸号角声起,千骑万军群起而动,第一阵骑军纷纷下河,艰难地朝南岸涉渡而来。

此时万里无云,阳光明而不烈。小老虎看得分明,前军并非烧当羌任何一部的旗号,而是湟中义从的兵马;心中不禁冷笑道:“我说柯吾怎么三言两语就被激得动兵来攻,原来却是打着这个主意。”

那些归附韩遂的湟中义从虽是烧当羌盟军。其实各方心知肚明,两家之间尚有龌龊,并未能坦诚相对。柯吾此时先派湟中义从来送死,分明也有借刀杀人之意。而小老虎适才就发现柯吾列阵之际,有意将湟中所部排在头阵,其时便约略猜到几分柯吾的心思,也因此才会笃定柯吾必然要发兵来攻。

“装作被我激怒,事到临头先让湟中义从来送死;好啊。韩遂派了黄观来,借我的刀杀人;阎行扔下柯吾在破羌,自己躲到后面,其实也是想借我的刀对付烧当羌;如今柯吾更是明目张胆——如此做法倒真是一脉相承。”小老虎看着纷纷扰扰的对岸。心中连声冷笑;“一个个都想借我的刀,可小爷的刀是那么好借的么?也好,小爷的刀反正够快,不怕你送来的人多,就怕你不送。等杀到最后。终有砍到你们自己头上的一天!”…,

对岸的湟中义从显得很乱,或许是不愿意给烧当羌做前锋,或是本身就是乌合之众,根本无从组织。未到河心。前锋千余骑兵就已经乱了阵势,纷纷乱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分散在几处浅滩上,闹腾腾地蜂拥向南岸而来。

河面贺宽,即便以小老虎的强弓,利箭到了对岸也成强弩之末。其余一干普通士卒的弓箭自然更是不堪。直到湟中义从前锋到了河心,此时正是水流最急,最难控制马匹的地方,第一波箭雨的攻击应时而至。

拥挤在河面上的骑兵是最好的靶子,不仅仅是人,更重要的还有马。

虽然水流不深,将将只到战马腹部,但是小半个身躯在水下,极大妨碍了战马的机动。湟中义从骑兵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天上的箭雨兜头罩下,却没有丝毫躲避的余地。箭雨之下,带起无数血花,惨叫声响彻河面。

湟中义从军中官佐厉声呵斥着,驱赶着幸存的兵马加快步伐赶过河去。一些心有不甘的骑卒一边策马,一边举弓还击。但是身在水中,本就控制不易,射出去的箭支稀稀落落,没有给虎字营造成多少损失。

第二波箭雨如期而至。前锋军的阵容随即又被刮去了一层,剩余的数百兵马已经后继无力,即便过河,不用小老虎的中阵出动,只需河岸前沿的轻骑就可以轻易将他们斩成碎片。

两岸双方都知道,这不过是大战的前奏而已。湟中义从的前军是开路的卒子,也是注定要牺牲的弃子。前锋的背后,更多的湟中义从部骑兵接踵而至。

虽然小老虎据河而守,半渡而击占尽了优势,但是烧当羌和湟中义从最大的优势就是兵力。足够多的兵马可以源源不绝地冲击对岸,如同海上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只看是小老虎设下的堤岸拦住波涛,还是无数的浪头将堤坝彻底打得粉碎。

付出了近半的伤亡,数百湟中义从前锋终于靠近了河岸。南岸轻骑阵中分出一支人马,弃弓绰刀,分出几处应对不同浅滩上的湟中人马,当面迎了上来。其余轻骑分列在后,再不管靠近的湟中前锋兵马,调转箭头,对准了后继的大军。利箭如雨,纷纷而下,河面上染成一片赤红。

当面的厮杀骤然爆发,只不过是数百人之间的混战。湟中的前锋刚刚上岸,南军的轻骑拍马杀到。一方是驰骋而来,气势汹汹,一方涉水上岸,半数人马还在水中;一方顺势冲击,一方迎面仰攻;如此情势,胜负立判。

湟中义从前锋被堵死在河岸上。但是后继兵马顶着头上的箭雨,源源不绝而至,眼看人数越来越多,即将冲动虎字营的阵线。

小老虎无声地一笑,挥手示意,大军阵中号角声起,前军轻骑急退,恍若大海退潮一般,从容而不休不止,霎时间露出了水面下原本被淹没的黝黑礁石。

黑沉沉的中阵骑兵森然相对,不动如山,一旦举动,立时如决堤之水,汹涌向前,仿若天崩地裂一般。

轻骑阵势一退,河中的湟中兵马如同开了闸的水,不可遏制地向岸上涌来,即便有军官知道一旦上岸必将遭到对方中阵的反击,但是谁也不敢喝止自家兵马——至少上得岸去,总比留在水里要强得多。

但是,他们都低估了小老虎把握战机的能力;或者说,湟中自北宫伯玉、李文侯死后,他们的心腹嫡系也纷纷四散,那些曾经与小老虎并肩作战过的人十之都已不在,剩下的人根本就没有见识过小老虎决机两阵的本事。

中阵五个方阵的骑兵滚滚而至,恰好在湟中骑兵刚刚悉数上岸,来不及列阵的时候,扑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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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料敌

所谓的“战机”是兵法中一种很虚的说法,但凡兵家无不对其寻根究底,必欲得其中关窍而后快。简单地说,就是有利于作战的时机。通常而言,不出天时、地利而已;为将者寻求指适宜的地形或天候,集中优势兵力,继而具有有利之态势,克敌制胜。相对而言,亦是使敌军疲惫、混乱乃至指挥失调,即所谓贻误战机。

把握战机,说来容易,其实却难。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稍有差误,便难免兵败覆军之祸。而在不同的战场上,“战机”也是以不同的形势出现。即以湟水河畔这一场大战而言,当湟中义从冲上南岸,小老虎挥动中阵五路兵马齐出破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时间上的把握;若是早上一步,湟中义从大军多数还没有上岸,就会给湟中义从留下应变的机会;届时河中的湟中兵必然退走,虎字营所部的斩获都必然有限,不能取得应有的战果。但若是晚上一步,湟中义从在岸上站稳了脚跟,便能全力反击,纵然虎字营最终能胜,付出的代价也势必惊人。

而且所谓的“早晚”,只是相对而言,敌军可不是一动不动的木偶泥胎,等着你从容布置;为将者不仅要算准了自家兵马的行动,也要准确判断对方的应对,良机稍纵即逝,一步之差,难免令人懊悔无及。

不论早或晚,所造成的后果都是小老虎所不愿承担的。这种时候。能够抓准湟中义从将上岸而立足未稳的机会,恰到好处地施与致命一击,就完全是小老虎自身的天分所致。在外人眼中,小老虎只不过是轻轻一挥手臂。便在初次交兵时大获全胜,但是其中耗费心力,实难与外人道。

五阵铁骑,似怒涛奔流,席卷而至,杀进湟中兵阵中,仿佛一把快刀轻易刺穿了牛皮。湟中兵人群猛地喧哗起来,恰似一道惊雷炸响。又如一锅水突然烧开,滚水沸腾,霎时间纷纷朝外流溢;原本就在在纷乱中的湟中兵马土崩瓦解。人群惊叫着四下奔散,许多湟中兵慌不择路。竟而向小老虎的阵地跑来,走不上十几步就被乱箭射成刺猬;有些聪明的当机立断,滚下马来器械投降,众人有样学样,不一时就跪满了一地。不肯投降的。连虎形旗所在二十步内都不得靠近,就已经被箭射刀斩,死于马下。

更多的湟中兵被一路推回了河中。人马太多,河岸狭窄。转圜不便;慌乱的湟中兵你推我搡,不知多少人被挤落河下。自水边向岸上三十步内。尸首枕籍,人马难分。鲜血浸透了泥沙。

湟中兵大败,折兵近半,从河心至岸边滩头,留下七八百具尸首。另一半人是被堵在南岸不得回头,被迫投降。

湟中兵狼狈而退,小老虎不为已甚,下令收兵;连天的号角声中,两营八千精骑往来穿梭,各归本阵,条条道道历历在目,不见丝毫纷乱。几乎顷刻之间就恢复了此前三阵罗列的阵势。这个时候,退回北岸的湟中兵尚且乱作一团。

盯着对岸柯吾的旗号,小老虎嘴角噙笑;第一次交锋,虎字营、英字营伤亡最多不过三百,却将湟中各部被打成了半残,不知柯吾是不是正在偷笑。不过接下来,你也不可能再让湟中兵上阵了吧?终究还是要用到你们烧当羌自己的兵马。适才你借了我的刀去杀湟中义从,现在该轮到你自己了。…,

第七十五章 惑敌(二)

次日平明,虎形旗再一次出现,虎字营五千精骑随旗而动,大摇大摆出现在南岸。对岸烧当羌斥候往来奔走,似乎因之生出不小的混乱来。

五千精骑在岸边大呼小叫半天,北岸却一点回音都没有。于是乎,在无数得意的嘲笑声中,虎字营将士志得意满地回营;北岸的人似乎也随之松了口气。只不过,南北两岸的人都不知道的是,旗下那位顶盔贯甲的“虎将军”却是个西贝货。

“虎将军,卢技录换上盔甲,果然与你有五六分相似,只要他不开口说话,莫说对岸的人,就是虎字营中,除了随侍四周的将军亲卫,也没有别人能认出来。”

“废话,我早就交代好了,让我的亲卫将他四周裹得严严实实,防的就是别人近前。”小老虎大咧咧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依计行事,你带着卢技录在这里唬人,我分兵绕到对岸去。

“虎将军,我们来破羌不过是拖延敌军,如今柯吾无能,军中内讧,三五日内是不会有所举动了,此行已可谓大功告成,将军何必再行犯险?”张绣沉声劝道。这些话昨夜小老虎交代军令时他就劝过,不过可想而知,小老虎压根没听;张绣不死心,今日将即分别时,再次开口相劝,做最后的努力。

小老虎随意地摆着手,不耐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叫我灰溜溜从允吾城出去,决计不能。若是不在此狠狠杀一杀烧当羌的气焰,将来传到外人耳中,说我岑於菟一战不打,就被柯吾小儿赶出了允吾城,叫我面子往哪里搁?”

张绣闻言哭笑不得,两军交战,生死攸关,怎么能为了面子打仗?不过张绣也没有再劝,虽然小老虎没有明说,但是张绣隐约也能猜出几分;自己主将执意打这一仗,并非如他所说只是为了面子,更要紧的,还有稳定军心的用意。毕竟烧当羌与湟中诸部联军而来,势力太盛,而自家的人马却被迫迁离允吾,转进武威;这种时候,若是处理不好,必然军心沮丧,时日一久人心尽懈,就再没有回天之力了。因此,小老虎要抓住柯吾用兵不利的机会趁机反击,正是他清楚地看到了军心不稳之害,只不过张绣也难免要顾虑自家主将的安全罢了。

“那……将军此去,务必小心;绣以为,此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放心!”小老虎重重拍了拍张绣肩膀,“记住我交待的事情,莫出差错;我的性命,可交到你手上了。”

…………

此时的柯吾,正自坐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生着闷气。由于此前驻军城中以致城外大营被袭的教训,柯吾再不敢轻易远离自己的军帐,这也是小老虎给柯吾找的一个大麻烦。不过于柯吾而言,小老虎给他找的麻烦可不止一条。似乎只要对上那个小贼将,自己就有数不清的头疼事。

湟中义从别立大营,也叫柯吾火冒三丈。暗中设法削弱湟中义从,进而削弱韩遂,这个事情是他老子暗中交代下来的,柯吾自觉自己做的不错,昨日借着对岸贼将骂战的机会,把人派出去送死——他深知对岸那支兵马的可怕之处——果然湟中义从的兵马三下五除二就被打残了回来。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出乎柯吾的预料了。湟中义从兵力上少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还有不少伤员,本来应该识时务,就此低声下气服软了吧,怎么居然就敢撕破脸皮,别立大营去了?想来,若不是有自家老子柯爰知健还有韩遂的军令,这伙人就敢直接回湟中去了吧?不少字…,

第七十六章 诱敌

破羌城里的柯吾得知对岸的异常举动吓出了半身冷汗,殊不知,对岸的张绣整整一天手心里都是汗,擦也擦不干净。

小老虎带走了三千兵马,从丘陵间小路避开烧当羌斥候的视线,往湟水下游迂回侧击。而张绣不仅要用留守的五千人马摆出八千大军的阵势,还要瞒过对岸柯吾至少一天的时间。更让张绣感到犯险的是,他在南岸伪装八千大军整整一天之后,还要再次分兵。

从留守的五千人里抽出一千人马来,张绣打出整整三千人的旗号,摸黑向湟水上游移动,而剩下的四千人马却仍然要伪装成八千大军尽在的局面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分兵,却要主动让柯吾察觉到其中的不正常。

如果只是伪装主力,张绣有的是办法;今日整整一个白天,他将人马分作八队,左进右出,右进左出,换马换旗不换人,摆出一副各营各屯轮番上阵,昼夜巡查河岸,叫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在严防烧当羌突然渡河。而最后的效果也出奇的好,整一个白天,对岸的烧当羌斥候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可是到了晚间,依小老虎的计划需要张绣再次分兵的时候,他就犯难了。

这一次的分兵,要故意让烧当羌有所察觉,同时又不能让烧当羌看出这是己方故意卖的破绽。张绣必须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无意之间把自己的行踪主动透露给对岸的柯吾。于是才有了柯吾夜间骤闻急报,吓出半身冷汗的事情。

当天际边出现一抹鱼肚白的时候。张绣正驻足于河畔,看着缓慢轻盈的湟水水流,心中忧虑万端。这里所处的位置,几乎就在破羌城的对岸;此处的水流缓慢而平和。也是湟水上一处渡口,虽则水深可到人的胸口,并不适合大军涉渡,但是要让人误以为虎字营是想出其不意偷袭破羌城,故而企图冒险强渡,勉强也说得过去。现在,就看柯吾是不是上当了。

张绣无意识地握紧了双拳,手心里腻糊糊地。汗水几乎能从指缝间渗出来。此刻,张绣不知道柯吾是不是得到了自己连夜分兵的消息;他也不确定柯吾得到的消息,是否仅有自己故意透露出去的那些而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张绣同样不知道的是,自家那位胆大包天的主将是否顺利渡河——有没有被烧当羌发现。

此时。己方的八千大军已经分成三队,一队在南岸原先的驻地,一队被自己带了来,还有一队应该已经跟着小老虎渡过了湟水。他们的兵马原本就少于烧当羌,如今又又兵分三处。这样疯狂的举动,让张绣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更让张绣感到危险的是,他此刻一点都猜不出柯吾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如果柯吾畏惧小老虎兵威,派兵死守严防。拒不出战,那说明他乃一介庸才。轻易就被吓破了胆,从今往后再难于兵事上有所作为;不过如果柯吾当真这样做。恰恰又会歪打正着,无意之间让小老虎分兵偷袭的企图付之东流——小老虎孤军深入,绝不愿意打一场攻坚战,也打不了这样的攻坚战。到那个时候,小老虎只能带兵回头,与允吾城里的成公英会合北撤。

张绣唯有寄望于柯吾还有那么一点胆气,敢于针锋相对,抓住己军分兵的有利时机,出兵全力一战;这样做,虽然会给南岸留守的兵马带来极大的压力,但是却会给小老虎创造足够的机会。至于自家主将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端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第七十七章 斩将

小老虎临行之际曾经吩咐过,北岸突袭的兵马是进是退,全凭张绣决定;一道烽火是退,两道烽火则进。当柯吾亲自来河岸边堵截,又分兵东去时,张绣下定了决心。

张绣的目光此时冷峻而犀利,注视着对岸柯吾的身影;他几乎能清晰地分辨出,此刻柯吾脸上那一副茫然的神情。柯吾浑然不知,这两道浓烟将会找来一头噬人的猛虎。

张绣心头冷笑,将手一挥,身边千余骑同声相应,拨转马头东去。点燃两道烽火之后,张绣的任务就结束了,接下来北岸的仗要怎么打,是小老虎这个主将的事情,张绣眼下要做的,是赶紧返回驻地,组织沿河的防务。

柯吾茫然地看着对岸,那一杆经常出现在噩梦中的虎形旗正逐渐远去;柯吾心头闷闷,只觉得有些不对。

“那个小贼将怎么始终一言不发,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气势凌人;听凭我喝骂羞辱居然一言不发。”柯吾心下暗自思酌,大惑不解。从挫败敌军的兴奋中逐渐清醒过来,柯吾心头又起阴云;面对那个小贼将时,柯吾也不知为何总是紧张莫名,稍有风吹草动便自自惊自惧,看似疑心生暗鬼一般,其实却是因为往日接连吃瘪,让柯吾对小老虎有了近乎本能的畏惧。

“派人去,把东进的那路兵马拦回来。”柯吾猛地惊叫起来,连声下令道。

身边有将佐为难道:“小王不是让大军分兵东进,趁虚攻打贼兵后路么?他们最多才走出去十里地。怎么就叫他们回来?”

柯吾心焦,不耐多做解释,急躁地喝骂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马上派人。叫他们回来!”

将佐惊慌失措,唯唯应诺而去。

柯吾焦躁不安地在岸边踱着步,不是举目东眺,南岸处,虎形旗已经去远,几乎看不见了;唯有两道浓烟依然滚滚腾腾,在微白的晨曦中异常醒目。

从对岸那小贼今日的异常举动,柯吾隐约已经猜到了。那两道浓烟必有深意;虽然不知对方究竟做何打算,但是以柯吾的推测,对方所图谋者无外乎自己派出东进的那支兵马。

“小贼,今日险些上了你的当;不过你总有千般图谋。我只做不见你又能怎地?”柯吾心下暗念,“管你是不是要来,管你作何打算,我只须严防死守,莫不成你敢来攻我大营?”

自觉已经猜到对方的想法。柯吾心中得意满满,看对岸虎形旗去远,他也挥手示意:“收兵回营。”

河岸边的大军立时嘈杂声起,各随旗号转向离开。烧当羌的兵马一向纪律不严。从退兵时便可见一斑;比起虎字营、英字营的令行禁止、井然有序,此刻柯吾退兵的指令一下。各营几乎同时转身,队伍互相裹挟着。显得臃肿不堪,在路上挤作一团,反而慢了许多。

柯吾既是小王,自然是不需要与一群丘八去拥挤的;一声令下,他的卫队最先离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将一应纷乱嘈杂都甩在身后。对于大军后退时的混乱,柯吾也无心深究;一来烧当羌各部分居,每部自成一营,本就少有协同出战的时候,混乱些也是常事;二则柯吾自觉此处离破羌城大营不过三、四里路,转眼即到,再去安排部伍也无必要——说不定在整队的功夫都已经走回营里去了。

此刻,柯吾心里想的,还是日后如何应对自己老爹的责问。柯爰知健派来援兵的用意,柯吾心知肚明,既是要还击允吾方面的挑衅,也是要趁机削弱湟中义从部落的实力,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稳固烧当羌在河湟的统治。但是眼下看来,柯吾自知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湟中义从的确是被削弱了——虽则因此导致两家几乎反目——可是另一半的任务柯吾就有些不知从何着手了。…,

第七十八章 顺手

柯吾就这么死了,死在了湟水河畔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城门下。小老虎单骑破阵斩将,顺带手割下柯吾人头,再从容返回本军阵中,整个过程电光火石一般,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

手打中……手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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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书信

收拾掉烧当羌追兵,不过是小老虎顺手为之,顺手又取了两千烧当羌兵人头之后,他便传令大军回头,渡过湟水南岸,驻守湟水与黄河交汇的河口之地,恰好将允吾北上武威的道路护在身后。

柯吾一死,追兵又败,破羌城的烧当羌残部彻底当起了缩头乌龟;虽然收拢各路败兵之后,他们兵力上仍是比虎字营、英字营多出不少,但是胆气斗志全无,再不敢东来捋小老虎的虎须。战后一连数日,允吾四周一派安宁。

有了小老虎争取来的时间,成公英放心不少,从容部署迁徙事宜,很快将两营在允吾的资产、家眷悉数搬运一空。除了允吾城里,包括榆中等地同样也在迁离之列;湟水之战同样也镇住了汉阳、金城各地的熟羌部落,不论是坐观虎斗的,还是有心投效烧当羌的,全都屏气敛声,哪怕两营迁离的队伍没有多少兵卒保护,也无人敢打他们的主意。

柯吾带着两万大军都保不住项上人头,那些墙头草的部落,实力最强也不过柯吾所部的十分之一,谁敢在这种时候出头找死?

直待老弱妇孺撤尽,小老虎也要拔营之际,突然接到探报消息,柯爰知健来了。

“於菟,你斩了柯吾,看来着实把柯爰知健那老贼惹怒了。”成公英看着探报送回的消息,苦笑着说道。

小老虎心下沉重,面上却丝毫不显。顺手接过写着军报的布帛,略略扫了一眼;“来了就来了,迟早的事情。”小老虎看着布帛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觉得既是别扭。又是自得。为学业的事情,小老虎没少挨老边的训斥,其中一条就是字写得难看。如今看了斥候写得这些军报,心中不免得意,自觉自己的字已经比许多人写得好了,却不想一想,寻常斥候哨探能认几个字的在军中就是了不得的人才,哪里像他这个主将。明明有老边这等凉州名士教导,却连字都写不好,真真应了“朽木不可雕也”的老话。

小老虎心里自得其乐,一时将柯爰知健大举来袭的忧虑了下去。成公英却没有他那副宽阔心怀,面色愈发凝重了几分,突地问道:“於菟,你把柯吾的人头带回来,却待如何处置?”破羌城下斩了柯吾。小老虎将人头一路带了回来,至今已经快有十天了,虽然经生石灰硝制过,但是放久了还是会臭的。

“人头?”小老虎一怔之后才猛地想起这个事情来。“对了,人头。我都差点忘了……不过那就是块烂肉,能有什么用处?要不。卖给柯爰知健,不知道他想不想买?”

成公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得直翻白眼:“卖人头?你当是猪头肉呢?”

“於菟,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柯爰知健独子被杀,本就恨我们入骨,你要再拿他儿子人头做文章,是火上浇油!”

成公英苦心劝谏,小老虎听了却是冷笑道:“火上浇油?就是要火上浇油。最好那柯爰知健气不过,立时气死了才称我心!”说到这里,小老虎目光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接道:“不如我将柯吾人头挂在湟水河口上,下面再写一行字,就说‘岑於菟由此北去,未及面辞,奉令郎人头为致歉意’——你看如何?”

成公英第二次翻起了白眼,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揭过此事不提,转而催促小老虎赶紧拔营北上。…,

第八十章 血路(一)

从金城郡往武威有两条路,一条是径直向北,过庄浪河,直通武威郡的中心地带;这一条也是金城往武威的官道,一路水土丰茂,平坦易行。另一条路,则是转向东北,出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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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血路(二)

老边去后,边伍就一直负责保护边夫人和边靖一家,从不离左右,眼下他这满身血污的模样,分明是遭了极大变故,由不得小老虎不紧张。

被小老虎连声追问,边伍一时错楞,随即醒过神来,赶忙答道:“小郎放心,鹊阴城并无变故,是老夫人和大郎听闻烧当羌势大,一路追杀小郎,故而心中不安,又怕小郎帐下人手不够,故命我来帐下效力。”

听到鹊阴无事,小老虎稍稍松了口气,先咕哝了句:“阿娘就是瞎担心,一个柯爰知健,我还应付不了么?”说着又问边伍:“那你怎么这副模样?”

边伍嗨地一声,愤恨道:“提起来我就一肚子气。小郎不知,从这里去鹊阴,途中要过缊围县,那里有个出自烧当羌种的小部落叫都匀的,一向与咱们不和;这一次听说柯爰知健大举来袭,似乎想拿我们借机邀功,攀附烧当羌;此前已经几次三番袭扰鹊阴,今日我轻骑赶来,半路又遇到都匀部的人,被他们游骑围杀,折了好几个人手才闯了出来。”

小老虎只觉一团火从心头烧起,腾地直上天灵,咆哮道:“什么猫儿狗儿都敢欺到小夜头上来了?张绣,张绣何在?”

张绣正守在城下,闻声快步上城。

小老虎厉声道:“张绣,你现在就过河,带上东岸所有过河兵马,有多少带多少,赶到缊围城。将都匀部落给我铲平!”说着又对边伍道:“边伍,把你手下的人都派给张绣做向导。”

张绣领命欲行,又被小老虎叫住:“你给我记住一条,你这一次去。是要杀一儆百,都匀部落,寸草不留!做不成此事,就不要回来见我。”小老虎满面狰狞,话中杀气腾腾。

猛虎再落魄,那也是百兽之王,除非死了,否则绝不是一群不入流的猫儿狗儿能够调戏的。敢捋虎须者。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直到张绣离开,小老虎兀自怒气未息,周围边续、边伍等人噤若寒蝉,就连脚边四头老虎都低头耷脑。老老实实趴着不敢动弹。

城上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又被打破;北宫瑞自城下而来,见了小老虎沉声道:“於菟,我要回去湟中。”

小老虎一怔,看着北宫瑞一时不知作何言语。自从得知父母身死。族破家亡,北宫瑞悲愤交集,加之往来奔波染了疫气,当时就生了一场重病。直到近日才将将好转。原本小老虎是打算将他一起带去鹊阴,一则是为旧日情谊。二则也是绸缪将来湟中之事。却不料北宫瑞刚刚痊愈,就提出这么一条要求来。

如今的北宫瑞。经过连番变故,短短几十天,就脱胎换骨,一洗当日跳脱毛躁的旧习,出现在小老虎面前的,却是一个沉稳坚毅的年轻人。在小老虎眼中,此时的北宫瑞,依稀有了两分北宫伯玉当日的气度。

“阿瑞,为什么急着回去?”小老虎不解地问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报仇不急于一时。眼下湟中各部都投靠了韩遂,又有烧当羌为援,实力强大,你此时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北宫瑞摇了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劝我的那些话没有错,可那是一个月前,眼下却不一样了。”

小老虎狐疑道:“有什么不一样?”

北宫瑞沉声道:“我生病这段日子,一直在想,想眼下的战事,想湟中的情形。原本听说柯爰知健与韩遂亲自镇守湟中不出,当时湟中部落人人死心塌地投顺韩遂,我回去的确不妥。可是眼下不一样,於菟你屡战屡胜,连柯爰知健的独子都给杀了,不但把柯爰知健、韩遂都引了出来,而且大大落了韩、柯两家的颜面。如今柯、韩二贼一日不能击败你,就要受一日的质疑,时间拖得越久,那些投顺韩遂的部落,就越是会左右摇摆;我眼下回去,正是时机!只要打出我的旗号,既能趁机收拢我父亲残部,又能扰动湟中人心。我在柯、韩二贼背后,还能与你遥相呼应,让二贼首尾不能兼顾。”…,

第八十二章 疯狂

送走了北宫瑞,小老虎无暇为之担忧,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些自顾不暇了。大军刚刚度过庄浪河,几乎是前后脚地,柯爰知健就杀到了允街城下。一步之差没有追上杀子仇人,柯爰知健愤怒欲狂,竟而迁怒于允街城中百姓,责其为岑风筹备船只之罪,纵兵洗劫了允街。大火烧了一夜,连庄浪河对岸都被火光耀得如同白昼。

小老虎、成公英等一干将领驻足东岸,远远眺望着允街城里的火光;通红的火焰的映照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虽然隔着一条庄浪河,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火焰带来的热浪,还有其中隐藏着的,比火焰更加炙热的怒火。

“柯爰知健疯了。”成公英说时目光凝重,脸上沉得几乎能拧下水来。

边续看得心惊胆战,自言自语道:“亏得咱们走得快,不曾被他赶上来——允街城里的人都给他杀光了么?”

“剩不下几个了。”成公英沉声道,“於菟,你说柯爰知健会不会过庄浪河,继续追上来?”

小老虎看着对岸,一直不说话,似乎没有听到成公英的问题。倒是边伍接口道:“柯爰知健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庄浪河不比湟水,往来不易。而且他若是跟着我们进了武威,和允吾之间就拉得太远,粮秣供应不易,还把侧翼暴露给了王国。”

武威郡地域广大,其南界同时与金城、汉阳两郡接壤。从允街往鹊阴一线,都在汉阳郡界的西北方;此前湟中生变之际。王国就派滇吾率兵驻防西北一带监视金城,凭着小老虎和滇吾的交情,谁也说不准二人会不会突然联手。而且,王国对于烧当羌亦有提防之意。若是有了机会,临时与小老虎合作,届时从汉阳出兵截断烧当羌后路,坑他柯爰知健一把,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边伍的推测,确实可以说合情合理。

成公英不以为然,犹疑道:“只怕未必。柯爰知健心伤独子之仇。愤怒欲狂;一个疯子,哪里会跟别人讲道理?再者,他也不是孤军深入,允吾城还有韩遂在;凭韩遂在金城郡的名望、兵马。筹集些粮草,再替柯爰知健守好后路,并非难事。”

“那王国呢?”边伍追问道。

成公英冷笑道:“王国那个人,未必能指望得上。他手中虽有不少兵马,但是背后有官军掣肘。能抽调来对付柯爰知健的兵力并不多。退一步说,你怎知王子邑就一定愿意救我们?这个人城府极深,要是指望他帮忙,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这么说。咱们不但要对付韩遂、柯爰知健,还得防着王子邑?”一直默不作声的小老虎突然插口问道。仿佛适才一直沉思,而直到这时才突然醒过神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成公英一字一句沉声说道,“不论韩遂还是王国,他们都未必愿意看到你岑於菟和虎字营继续存在。”

“什么意思?”小老虎不解。

成公英将目光再次投向对岸,升腾的火焰映在他阴冷的双眸中;“因为王国和韩遂都想把边先生留在凉州的影子彻底抹去。他们两个人,一心都想接替边先生的地位,但是又不得不屈身于边先生的威望之下。如今边先生虽去,但是余威犹在,特别是於菟你,全凉州都知道,你是边先生的半个儿子,也是最能代表边先生的人。此前韩、王二人费尽心思拉拢你,就是想把你置于麾下,从而给外人一种名正言顺取代边先生的印象。只可惜,被你一口据拒绝了。”…,

第八十三章 敌友

小老虎可没有闲心去和王国的使者虚与委蛇;既然回了鹊阴,第一要紧之事自然是给边夫人请安。从湟中剧变开始,边夫人就没有回过允吾,一连个多月来,始终挂心着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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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吾麻

“韩与岑,两家之中只能选一家。哪一个更有好处呢?”就在小老虎遥想良吾部落的时候,在武威郡鸾鸟城良吾部落的驻地,也有人说起了金城郡的变故。吾诃子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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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诃子(一)

话分两头,吾麻被丛楚带走,吾诃子暗自擦一把冷汗,回到上首坐定,却突然感到堂上气氛有些异样。心念微转,吾诃子立时了然,心头不由苦笑连连——自己这个妹子还真是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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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诃子(二)

时间迈入中平四年的三月,初春的暖阳也带不走鹊阴城内的阴沉气息。从允吾城方面传来的消息,让小老虎一干人顿感压力倍增。自韩遂入主允吾城之后,迅速地取得了金城郡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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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诃子(三)

吾诃子带来的好消息让小老虎很长时间里都是晕晕乎乎,说是留下来和吾诃子商讨,其实好久都听不进半句话;直到吾诃子重重一提“庄浪河”与“柯爰知健”,他才猛地醒过神来。

“你刚才说什么?”小老虎尴尬地挠了挠头,大觉不好意思。

吾诃子摇头叹息,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看小老虎这样一惊一乍,半点沉稳之气也无,就不免担心起两家合作的前景;但是看这老虎崽子这么关切自家妹妹母子俩,心里又不禁为吾麻高兴,更觉父亲当年所托得人,的确给妹妹找了个好归宿——就是有时候不太靠谱。

“我是问你,眼下可有什么办法能对付柯爰知健没有?”吾诃子耐着性子说道,“韩遂占了允吾,势力大盛,时间拖得越久,他的跟脚就站得越稳,与我们越不利,须得早作打算。”

小老虎挠挠头,他此刻还不没有从吾麻产子的狂喜中清醒过来,反应不免迟钝了许多:“韩文约不会打仗,倒是没什么可怕的,要紧的是柯爰知健;他带着两三万大军坐镇庄浪河,我就像是被人拿剑指住了一般,不管干什么都放不开手脚。”

吾诃子颌首赞同,接着道:“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打破僵局。”

“实不相瞒,我方两营兵马大半都被牵制在庄浪河边,动弹不得,隔着一条庄浪河,一时别无良法。要想打破僵局。须得借助外力。”看到小老虎兀自兴奋不已,成公英只好主动接过话头,替小老虎应道。

吾诃子赞许地一笑,才说了句:“君华所言极是……”突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却是边续脚不沾地地又跑了回来:“小郎,老夫人要见良吾部落的使者,说是要细问少主母的消息——还叫你同去。”

小老虎错愕之下,大感为难。再看吾诃子,却似早有准备,示意宕渠身边另一位随从道:“你去见见边老夫人,将大小姐的事情都告知老夫人听。”

小老虎也反应过来:“边续,你去跟我阿娘说。良吾部落使者另有大事要与我商议,我这里说完立时就过去。”

边续就是个传话的,内院里老夫人又催的急,只好先带着那随从进了内院。

“接着说吧。”经边续这一打岔。小老虎完全清醒过来,接上了吾诃子的话头。

吾诃子暗叹一口气,许是心里正为自己地位还不如吾麻一个小丫头而叹息,却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君华适才所言极是;柯爰知健与你们两家隔河对峙,谁都不敢轻动。这个时候,须得有外力介入。”

小老虎目光一凝,随即泛起一道精光:“这么说来,大舅哥。你准备何时出手呢?”

吾诃子淡然一笑:“动手自然是要动手的,不过。我还要先问一问,与烧当羌这一仗。你准备打到什么地步?”

“什么意思?”小老虎蹙眉不解。

吾诃子从容道:“若是只为了逼退柯爰知健,使其退守金城腹地,两家暂且休兵,那就不用大动干戈——其实我也觉得到此为止甚好,否则大战一起,我们几家难免大伤元气。”

“与烧当羌一战,迟早是要打的。”小老虎略有些不满,“晚打不如早打。”对待强敌,小老虎的态度一向很直接。

吾诃子不以为然地一笑:“未必见得。说起来,你和韩遂并无深仇大恨,北宫伯玉、李文侯虽说与你交好,但是你也犯不着为他们赔上性命去报仇吧?如今允吾城也让给韩文约了,你们二人之间,也不应再有什么必置对方于死地的理由吧?真要说起来,反倒是柯爰知健与你真正有杀子之仇,不好调解。”…,

第八十八章 论兵

吾诃子指了一下令居城的位置就不再说话。小老虎抬头瞥了一眼,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还有一副审视的目光,立时明白,这是吾诃子存心试探。话只说了一个开头,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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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开战

中平四年三月廿九,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庄浪河一线的僵局。良吾部落悍然出兵,大首领吾诃子统帅一万精锐兵马,星夜南下;赶在柯爰知健与韩遂不曾反应过来之前,渡过庄浪河,大军随即进驻令居。令居城中原先只有几个当地大户联结自守,缺兵少将,良吾部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城中不敢抵敌,应声开城。

消息只用了一日就传到允吾,韩遂闻讯大惊失色,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处置。

令居城一带原本就是良吾部落故地,只不过前任首领迷钳身死国事,部落元气大伤,在旧地立足不住,才北渡庄浪河迁居武威。如今吾诃子声威大震,率上万雄师南来,颇有衣锦还乡之慨,令居周围的小部落闻风而惧,亦不知如何自处。原来良吾部落北迁之后,其故地草场多被他人侵占,虽说是良吾部落自己弃置不要,可是万一吾诃子不讲理,借此问罪可怎么好?因此上,令居一带各部首领坐立不安,一夕三惊。

更头痛的却是韩遂、柯爰知健。令居乃是金城郡北界重镇,乃是金城往武威必经之地。更要紧的是,此地紧邻湟中,自令居沿大路南下,不过百余里便入湟中地界——当年北宫伯玉曾为此忧心忡忡。如今湟中之地虽已落入柯、韩二人之手,但是当地人心未定,仍有不少反复。若是太平无事还好,凭着烧当羌和韩遂的势力。自然能够逐步消弭祸患;可是良吾部落一入令居,情势骤变,上万大军虎视眈眈,随时都能杀进湟中;届时再勾连北宫伯玉、李文侯旧部。湟中势必大乱。因此上,得知此讯的柯爰知健、韩遂如何不着急?

“吾诃子小儿,不识时务,竟敢以卵击石,诚不知自量。”韩遂在允吾城里气极大骂,“只为了一个妹妹,居然就妄顾时势,强与劲敌争锋;这等见识。亏得我当日还高看你一眼。”韩遂此刻气急,骂起人来都有些语无伦次。

正自慌乱时,突然接到烧当羌老王柯爰知健遣使传书,韩遂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柯爰知健在允街提早半日知道消息,书信中却是交代了柯爰知健提出的应对之策。

将信中内容仔仔细细敲过一遍,韩遂默然沉思半晌,暗自一咬牙,唤来最信任的部下阎行。嘱咐道:“柯爰知健来书,请我出兵令居,堵截良吾部南下。我仔细想过,柯爰知健所议的确有理。湟中之地如今是我等根基所在,不容有失。柯爰知健在允街与岑於菟相持。听闻岑於菟大军突然出兵,屯兵于右岸。似与吾诃子遥相呼应,作势渡河。柯爰知健脱不开身,吾诃子这一路只能由我们应对——我意亲自出兵令居。”

阎行蹙眉道:“柯爰知健与岑於菟隔河对峙,手中兵马几近三万人,岑於菟纵然两营精锐尽出,亦不过万人而已;柯爰知健既有庄浪河之险为凭,何须保留许多兵马?只需从允街城调出一万兵马驰赴令居,足可应付,何须先生亲自披甲出征?”

韩遂恨声道:“彦明,你糊涂啊,柯爰知健让我出兵,其实是怕良吾部与岑於菟全力围攻于他,消耗了烧当羌实力,却叫我们得了渔翁之利。所谓被岑於菟牵制不能出兵云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自从谋夺湟中之后,柯爰知健几次三番给我下套,不都是存了这个心思么,彦明你如何还看不透?”…,

第九十章 突袭

>韩遂行至半路,得知烧当羌援兵五千已经就路,不日即可与本军会合,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此前一路行来,韩遂心里存了两个隐忧;一则柯爰知健恼怒不肯发兵,二则若烧当羌援兵不至,自己兵力不足与良吾部抗衡。此乃一而二、二而一之事,如今柯爰知健援兵既出,自然无忧。

大军行进迟缓,韩遂于援兵之前先见到自己派出的信使,一问之下,才知柯爰知健为自己北上兵力不足之事大发雷霆,当时便心中冷笑。从信使欲言又止的神色中韩遂看得出来,柯爰知健骂人的话定是难听,而自家信使所言已然做了修饰,极尽婉转。

“柯爰知健不过草莽之辈,无知蛮夷耳,哪里知道允吾城的要紧之处。”韩遂心中暗自不屑,“河湟之地使我足兵足食,可若是没有允吾城,如何能稳定人心,进而稳住金城全郡?失去当地人心支持,即便手中兵马再多,又能守住多少地盘?又焉能与王国相争?”

在心里极力鄙夷了柯爰知健一番,韩遂强压下不满之意,又派出军使,命烧当羌五千援兵往令居城南五十里处与本军会合;百里之地克日即到,会合之前不得擅自行动。

从允街往令居城,只需沿着庄浪河逆流而上,沿途道路平坦,又是近乎一条直路,其实比允吾往令居的距离更近;韩遂唯恐烧当羌援兵不听号令,擅自进兵。故而严令之后,立时又命本军加快了脚步。

让韩遂意料不到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良吾部落斥候的眼皮子底下。越是靠近令居。良吾部的监视就越是严密,靠近令居百里之内,接二连三有前方斥候相遇交战的消息传回来,让韩遂心头渐觉凝重。更让韩遂焦躁的是,此时他与烧当羌援兵的消息骤然中断,原先还能通过信使往来报信,等他靠近令居城约近五十里地面,半天不见一个信使。韩遂顿觉事情有异。

因为手中兵马不足,韩遂此时不免有些谨小慎微,失去援兵消息后,他立时传令大军止步。择地驻扎。此时再看四周地形,沟坎纵横,高高低低的丘陵山地,遮蔽了视线。韩遂一看之下,只觉毛骨悚然。仿佛四周林木之中,都隐藏着伏兵一般。

“传令三军,小心戒备。”韩遂几乎下意识地喊出来。提心吊胆又走了半程,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丘陵中难得一处开阔地,问了军中向导官。知道此地是罗家湾;只因山间一股溪流自此处山下流过,环出一个小小的河湾;其间有一处村落。村中多姓罗,故有此名。此地乃是允吾往令居官道上人烟最繁茂的一处所在,沿溪一派平地,背山面水。韩遂大舒一口长气,不假思索命大军就地扎营,又派出百余人保护向导军使前往迎候烧当羌援兵。

不料左等右等,等到日近黄昏,也不见援兵来到。韩遂心焦,命探马往去路探查,不一时,却带回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周围兵卒认得,正是此前派去迎候援兵的士卒之一。

那士卒遍体鳞伤,见了韩遂只来得及说一句“烧当羌兵马被围庄浪河畔”,便即晕死过去。

韩遂大惊失色,心中暗自思酌道:“烧当羌援兵是我不顾颜面去找柯爰知健求来的,此前已然惹得对方不满,若是再有疏失,只怕柯爰知健面上就过不去;而今援兵被困,不得不救。”心里有了计较,韩遂当即下令,全军披挂,循路前往救应。…,

第九十一章 过河(一)

韩遂兵败令居,自山间小路连夜逃亡,一连后撤七八十里,才堪堪止住颓势,扎下营盘收拢败兵。八千大军折损过半,仅战死者就接近两千人,其余被俘、逃散者不计其数。而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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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过河(二)

>夕阳西坠,晚霞如火。正当烧当羌与良吾部在石嘴山初次交锋结束不久,允街对岸的虎字营大营之中,小老虎一身披挂,注视着眼前整装待发的七千的精骑,面上微见赞许之色。

边伍、张绣同样跨马在侧,静候将令。成公英随着三人身后,却没有骑马,身上亦无披挂衣甲,显然不会跟随小老虎出兵。

“成公,事情都准备好了么?”小老虎回头问道。

成公英微笑拱手:“尽管放心,事先派去修造浮桥的一千人马已经筹备多时;依事先安排好的,所需桥面、浮墩已然用大木打造完备,都藏在岸上,只等你大军一到,便即入水,到时候只需连接起来,就是现成的一座浮桥——绝不会耽误你过河。”

小老虎颌首,难得多一句话赞许道:“你成公君华办事,我自然放心。营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至少明日日出之前,不能叫对岸看出我营中虚实,免生变故,误了渡河大计。”

成公英自信地一笑,朗声道:“於菟尽可放心,对岸柯爰知健只留数千人马,须是他防着我们过河,哪里会想到主动过河到东岸来?”

“倒也是,只需过了今夜,即便对岸发觉也是无用了。”小老虎蔑笑一声,扬鞭下令。数千精骑缓缓行动,自大营后门出阵;虽有数千人马,但是人人默不作声,悄无声息地离营而出,隐入暮色霞光之中。

话分两头,却说庄浪河畔,石嘴山下,烧当羌大军强攻一个多时辰不得寸进,只好偃旗息鼓,退兵数里当道扎寨,与良吾部落遥相对峙。不多时,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弦月当空。月色不甚分明。柯爰知健独自在帐中闷坐,周围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却是独子柯吾死后,柯爰知健性情大变。焦躁易怒,短短月余时间连杀了几个近侍,吓得众人心惊胆战;柯爰知健自己也觉得不耐烦看见有人在面前晃来晃去,干脆就下令从此非有传召。不得有近侍入帐,以此为定例。

虽然独自闷坐,柯爰知健心思却不在眼前所处的石嘴山,而是远远飞到了八十里外的允街城。对于良吾部落大军来袭,柯爰知健其实从无放在心上——良吾部不入河湟。转头南下,等于了了柯爰知健一个心病;只要湟中不失,柯爰知健自恃有两万大军在手,着实不用太将良吾部落放在心上。甚至柯爰知健隐约猜到,吾诃子大举南下,十之是为了呼应仍在允街东岸的岑於菟,其中定然有诈!

但是让柯爰知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在允街城下放了八千大军。据河而守。对岸的岑於菟兵马不过万人,无论如何也是过不来的,吾诃子与岑於菟究竟打算怎么做呢?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问题是自己没有想透的?

正自烦恼之际,突然听得帐外有人禀道:“大王,有探报消息。紧急军情。”

柯爰知健闻言登时心下一惊,忙唤人入帐。不等来人开口禀报先就厉声追问道:“是不是允街出事了?”

进来的斥候闻言一怔,不知自家大王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呐呐不知如何作答,便有些愣神。

柯爰知健焦怒道:“说话呀,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允街有军情?”

斥候惊醒,连声道“不是不是,允街并无军情,小人是来禀告大王,对岸沿河一带出现无数火把,似乎有古怪。”…,

第九十三章 过河(三)

次日清晨,石嘴山对岸的高岑山下,一派热闹景象,数千骑兵猬集于庄浪河东岸。远远望去,河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简陋的浮桥,桥上数不清的人马排成单薄的队列,骑兵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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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过河(四)

允街城里,从柯爰知健率军北上之后就冷清了许多。留守此城的柯用图是柯爰知健的同族兄弟,虽不是至亲,但也是未出三代的堂兄弟,一向颇得重用。这一次留守允街,也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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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相似

虎字营雷霆般的一击,几乎让柯用图麾下全军覆没。从战斗开始,到最后结束,烧当羌的大军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他们在无可挽回的混乱之中,输得干干净净。沿河一线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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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窥营

小老虎赶到石嘴山战场时,柯爰知健果然早早得知柯用图兵败的消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烧当羌大营之中,骤然紧张起来。

“柯爰知健的应变的还真是够快的。”张绣远远眺望着烧当羌大营,撮着牙花子一脸牙疼的模样。一旁的主将小老虎和边伍也是满面肃然。

原本柯爰知健北来,一则是为了迎击南下的良吾部,二则也是为了掩护溃逃的韩遂所部。依柯爰知健原先的想法,此战他兵力上远胜吾诃子,良吾部落面对己方大军,唯一的办法就是被动死守,而自己麾下两万大军,唯一的任务就是击退良吾部落,将他们赶回令居城去——当然,若是能彻底击溃吾诃子,一战定乾坤自是最好。因此上,柯爰知健原先部下的大营是利攻不利守,大营四周没有寻常营地中该有的深沟高垒,反而是一片开阔,除了随时可以移动的拒马桩之外再无任何阻碍,保证大军随时可以从各个方向上出击。

可是眼下小老虎等人看见的烧当羌大营,南北两面大路已经被数道沟壑隔断,拒马桩被排得更加严密,桩后多出了无数兵士,长矛劲弓,守备停当;西面一派山峦,一连数里,十几个山头上都有驻兵,不少人正在伐木立栅;山下的谷地也多有旌旗隐现,其间士卒看不清多少;至于东面则是庄浪河,春汛将至,河水既深且急,无须多驻兵马——也不知短短一两个时辰,柯爰知健是如何做好这样的安排的。

“到底是行伍老将,应变极快。这一来,烧当羌的大营就成了一块硬骨头,不好啃呐!”边伍的语气有些凝重,但也没有惧怕之意。

小老虎看了半晌,突然失笑,指着烧当羌大营的地势说道:“边伍你说是硬骨头,我看倒不如说是乌龟壳。柯爰知健将营地打造得如此结实。我们不好打进去,他自己也不好出来,岂不就等于被我们和吾诃子困在了这里。”经小老虎一提醒。边伍、张绣也恍然大悟,不由也笑出声来。但是谁都没有看到,小老虎的笑容之下,目光中的凝重之色久久不散。

靠近烧当羌大营观阵的只有小老虎等三人。加上护卫兵马,不过区区二十余骑。其余大部人马并未靠近石嘴山,而是相隔二十里,依山傍河,当道下寨。因为当小老虎赶到石嘴山时。天色已经擦黑,不可能再做交战;而且虎家军竟日奔波,疾行上百里,又经过两次大战,不但军中士卒疲惫,战马更是筋疲力尽。如此情形,也只能先行扎营,其间还需防备烧当羌趁虚出击。否则被柯爰知健抓住空子来一下。不说胜负如何,万一教柯爰知健趁机走脱,小老虎都不知到哪里哭去。

小老虎正在观察时,突然对面营地中响起尖锐的号角声,不一时,就见营门大开。营外羌兵纷纷搬开鹿角、拒马,打开通道。随即百余骑兵出营。直冲小老虎一行所在的山头杀来。

边伍神色一凛,厉声喝道:“小郎快走!”张绣也急忙上前。横枪立马,对自家主将道:“将军先走,张绣断后。”

小老虎却微微一笑,悠然道:“区区百十个骑兵,大惊小怪做什么?”说着一摆手,说一声:“列阵迎敌!”

一声令下,二十余护卫应声而动,在大道上摆开两列横阵,束马收缰,斜挺长矛,直对着冲阵而来的烧当羌骑兵。…,

第九十七章 困兽(一)

从石嘴山一路奔回大营,虽然跑了三十里路,但是自张绣以下,包括那二十多名护卫骑士仍是兴奋雀跃。不怪这些人沉不住气,都说将为兵胆,实在是小老虎身为一军主将,适才的表现太过震撼人心。在两万敌军面前从容不迫、神箭扬威不说,最后撤退之际,只凭一句话就吓住了凶名显赫的烧当羌王,这样的事迹就算只是听一听,都会大涨军心士气,何况他们一群人居然就亲身经历了。

这种事情,将来就是在同袍面前吹嘘的本钱——当初我跟着虎将军啊,才二十个人,就敢去闯两万大军的营地,还把堂堂烧当羌王吓得不敢出门云云——可想而知,这一类经过修饰夸张的说辞很快就会在小老虎麾下传扬开来。

相较于张绣等人的兴奋,小老虎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神色中还多了几分凝重之意。一回到大营,小老虎未及下鞍,先就下了一道军令:“放弃大营,只留五百人虚守营地;其余大军后退五里,隐伏待命。”

命令下得突然,边伍、张绣以下,两营将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小老虎看看四周地势,很快第二道军令又下来了:“分兵三千人,藏入道旁山峦谷地,若无将令,不得露头,更不许为人察觉。”

张绣大惑不解地问道:“将军,为何放弃营地,莫非晚间会出事?”

小老虎瞥了张绣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却猛地想起一事,嘱咐张绣道:“你去逐一告诫各营各部……早早埋锅造饭,半个时辰之后,不论吃没吃过饭的一律熄灭灶火;除了原先营地里的,其余地方不许看见一丝火光。”说毕小老虎话音一沉厉声道:“传令各部,以上三令即刻遵行,凡违令者、迟误者,立斩!”

自家主将杀气腾腾,张绣不敢怠慢,拍马就走,分派人手往各部传令去了。七千人的大军,营地在狭窄的河谷中绵延二三里长,要想传达军令,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做到的。

等张绣去远边伍忍不住问道:“小郎,为什么如此急迫?莫非真如张绣所言,你料定今夜会出事?”

小老虎随口答道:“狗急跳墙,不得不防。”见边伍仍有些不明所以小老虎解释道:“刚才我看过柯爰知健的营地,当时就说过,那里是一块死地,南北两条路被我和吾诃子给堵住了,东边庄浪河不能涉渡,西面又是山林——四面都无路可走。如果不走,用不了几天,烧当羌营中必然缺粮,柯爰知健是老行伍了,不会留在那里等死的。”

边伍恍然大悟,忙追问道:“小郎是觉得,柯爰知健会往我们这边突围——为何不是往北?”

“换做是我,我就不会走北面。”小老虎笃定道,“北面吾诃子的阵地正当险要,易守难攻;而且这里又是良吾部落的地盘,有什么小路、险要,肯定都分守完备了。南面却不一样,咱们一路跑了上百里地,直到天擦黑时才刚刚落脚,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算安营扎寨,守备也会比良吾部要松懈一些。——换做你是柯爰知健,你会打哪一路?”

“当然是打我们!”边伍脱口而出,随即又狐疑道:“会是今晚么?”

小老虎冷笑道:“夜长梦多,柯爰知健等不起;再者说,今天白天咱们两次大战,即便胜得轻松,人马也肯定累垮了,今夜正是最疲惫的时候,如此良机,姓柯的老贼怎会错过?”…,

边伍连连点头,低吟不语。

“退一步说,如果烧当羌往北走,就算让姓柯的老贼侥幸闯过去了,他又能到哪里去?往北去就是令居,从令居的确有官道往南去湟中,这一条虽是大路,可沿途都在山中,烧当羌又比不得良吾部落是本地人,在山中地形不熟,最易遇袭,姓柯的有胆子走么?”小老虎冷笑道,“倒不如一路往南,顺着庄浪河一直到与大河交界的河口,再沿大河逆流而上,返回允吾。这一路虽然要多绕半个圈子,但是沿途依山就水,既有水源,又能防备突袭,最是安全不过。”

边伍心悦诚服,双道:“小郎考虑的周详,此事的确不可不防。”

小老虎略一思酌,嘱咐边伍道:“再派些人,寻些干柴野草,铺洒到营前道路上,命军中将士准备好引火之物,藏于山后待命。”边伍领诺而去。

小老虎一番交代,大军随即行动起来。也亏得他岑於菟在军中威望素著,即便是大草奔忙竟日,到晚还不能安心歇息,反而更多忙乱——如这般近似不近情理的举动,营中将士却无一人提出异议。

不说虎家军一阵忙乱,安排部署已定,却说时近二更时分,突然有伏路的哨探押解两个人来到小老虎面前,禀道:“于路捉住两个形迹可疑之人,说是良吾部落信使,求见将军——身上搜出书信一封。”

小老虎眉头一蹙,不理信使和书信,先问道:“捉住他们时,还有别人没有?可曾泄露我营中虚实?”

哨塔忙道:“绝没有别人。属下等人的暗哨一直放到十多里外,这两个人是属下看着一路走进来四五里,才下令抓人的,除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小老虎闻言略觉放心;自己营中的哨探都是久经沙场,极有经验,见了来路不明之人,却没有一开始就抓人,而是先把人放进暗哨圈子四五里地,直到确认周围没有旁人才动手;如此一来,就算这二人是烧当羌斥候装扮而来,也不怕泄露了消息。

“虎将军,我们当真是良吾……哎呦!”被抓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大喊着,不料才一开口就挨了一巴掌,把剩下的声音都打回肚子里去。

“再敢吵嚷,管你是谁的人,先杀了祭旗!”小老虎的护卫疾言厉色,低声喝道;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一看今夜的阵势就知道自家主将将有大计,丁点消息不能走漏。于是乎,一见两个来路不明的探子大呼小叫,毫不犹豫就动手揍人。

“你们说是良吾部落的人,来这里干什么?”小老虎随口问着,手上一边拆开斥候呈上来的书信。那两个良吾部的信使欲哭无泪……咱们要送的信件都已经给你拆开看了,怎么还问我们来干什么?

小老虎打开信来略扫了一眼,便不吭声了。信里的确是吾诃子的笔迹——想来烧当羌人也没见过吾诃子笔迹,想仿造也仿造不出来——信里吾诃子是邀请自己妹夫往对岸高岑山下会晤,共商破敌大计。高岑山在庄浪河对岸,如今柯爰知健被围,河上无船无桥,在对岸会面也是最安全的,也容易避开烧当羌耳目。

“你们来的时候,走的哪条路,没有被烧当羌人发现?”小老虎收起信件,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两个信使忙不迭地张口欲答,忽地瞥见周围卫士,忙又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我二人走的是山中小路,绕了三十多里才避开烧当羌耳目。小的二人都是良吾部的老人了,自小长在这一带,山中小路最熟悉不过,怎么会叫烧当羌人发觉?”他们说老人,并不是说年纪老,而是指自幼出身良吾部落的本族人,这些危难之际跟随吾诃子迁移武威的族人,是吾诃子最信任的部下。…,

小老虎微微颌首,却陷入了沉思。从吾诃子的信里看,他似乎没有发觉烧当羌有异常的举动,或许还以为柯爰知健被困石嘴山下,只能缩在乌龟壳里等死;所以还想着叫小老虎往高岑山会晤,商量个办法好打破烧当羌的严防死守。殊不知,这样的想法正中柯爰知健的下怀——或许烧当羌大营突然开始严防死守,也是柯爰知健的惑敌之计吧?包括今日黄昏时,柯爰知健被自己一句话吓得止步不前,其实未必就是真的害怕,只不过不想在突围之前打草惊蛇罢了。

“可惜,你瞒得过吾诃子,却瞒不过我!”小老虎心里冷笑,随即又对两个信使道:“我知道你们是良吾部的人,只不过高岑山我是去不了了,而且你们两个还得受点委屈,这一两日先留在我营中,不要回去了吧!”言毕不理那两个信使,挥手命护卫带人下去,严加看管起来。

边伍此时就在一旁,听了小老虎对信使的问话,略一沉吟,开口建议道:“小郎,是不是将你的猜测派人报与吾首领知道为好?”

“为件么?”小老虎不置可否,反问道。

边伍道:“柯爰知健既然要来突袭,必然全力出击,不留余地,虽说小郎已经先做了准备,但是我军兵力到底只有烧当羌三一之数,君华那边的兵马又没有赶到;若是无人援手,我们的压力就太大了是不是可以让吾首领出兵攻袭柯爰知健后路,分薄敌军兵力?”

小老虎沉吟半晌,颌首道:“也好,我只顾着封锁消息,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边伍笑道:“小郎是钻了牛角尖了。

你看吾诃子都请你到对岸会面,怎么我们派出的信使就不能走对岸呢?虽说没有船只,弄一个皮筏子,送过去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从对岸走,我们和良吾部相距不过二十里,精悍的斥候哪怕用脚走,也只需半个多时辰。到时候就算赶不及在柯爰知健出兵前送到,至少也能让吾首领明白过来,不至于因为敌情不明而误了大事。”

“也对!”小老虎哑然失笑,“不过预防万一,这话还是不能明说。我得想想,这封信该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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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掌 困兽(二)

三更已过,良吾部落的大营里静悄悄一片,毫无声息。许多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唯独良吾部首领吾诃子没有丝毫睡意。此刻他独自端坐帐中,呆呆地看着案上一张绢布出神。

不多时,宕渠从外掀帐而入,向吾诃子一礼便追问道:“主人,深夜唤我来,莫非有急事?”

吾诃子“唔”地一声,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案上的绢布,示意宕渠取看。

宕渠狐疑之下拾起来一看,先就发觉这绢布裁剪得七歪八扭,似乎是被人用手撕下来的。卷上只有四个字——“狗急跳墙”。字体潦草狂放,只看文字,就是一股凌厉的不羁之意扑面而来。

“主人,这是……”宕渠疑惑不解。

“於菟刚刚派人送来的。”吾诃子的面色有些难看,眉目间既有些灰心丧气的神色,但似乎又夹杂了些不服气的意味。

“这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宕渠失笑,随即又觉不妥;两军阵前,又是深更半夜,若非十万火急,绝不会此时派人送信——信使稍有疏忽就会送掉一条命的。

吾诃子苦笑道:“当初在鹊阴城,商议两家联手破敌的时候,我有意考较了他一回,如今我那个妹夫反手也送来这么一个哑谜,是为当初的事情报仇来了。”

宕渠哭笑不得,嘴里“这这”地说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家姑爷的举动;原本宕渠想说的是“大战之际,怎能如此儿戏?”可是一想起吾诃子所说,最早是他先挑起来的争斗,又不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岂不是连带自家首领也一并骂了进去?

“那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宕渠有些摸不着头脑。

吾诃子瞥了宕渠一眼,轻笑道:“狗急跳墙嘛,你说眼下还有谁会狗急跳墙?”

“柯爰知健?!”宕渠一经提醒立时惊呼起来。

吾诃子颌首苦笑,叹道:“是我大意了;我以为柯爰知健被我堵在石嘴山不得寸进,如今岑於菟大军赶来,烧当羌已是进退两难;却没有想过,柯爰知健身临绝境,还会豁出命去,行险一搏!”

宕渠不免狐疑道:“真的会吗?”

吾诃子点了点头,怅然叹道:“於菟这封信提醒了我,啊爰知健不会坐困死地,今夜就是他突围的良机,也是唯一的机会;否则等虎字营那边稳住了阵脚,凭庄浪河沿岸地形之险峻,足可以把这两万人困在石嘴山下活活饿死。”

宕渠也是经历过许多战阵的老行伍,吾诃子说了这么多,他也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今日白天烧当羌分兵驻防,都是做给我们看的,只是想让我们松懈?”

“不错!柯爰知健白天不敢动,是怕被我们发觉之后衔尾穷追——他就是在等天黑呢!”吾诃子说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声:“决机两阵,我不如他,我不如他啊!”吾诃子一边叹息,一边将目光投在那一张薄薄的绢布上。叹息声怅然落寞,目光也变得幽沉起来。

宕渠默然许久,问道:“主人打算怎么办?”

吾诃子想了想,开口道:“先不要惊动营中将士,免得让柯爰知健察觉……”话犹未了,突然听得帐外一阵扰攘,随即有值夜护卫入帐禀道:“主人,对面烧当羌营中有动静,南边远处似乎还有火光。”

吾诃子与宕渠急忙出帐,举目南望,只见烧当羌大营里人影绰绰,往来奔走,远远看去难辨虚实。南面更远处,却不是一点点火光,而是冲天而起的大火,将漆黑的夜空都染红了。不多时,良吾部落营中将士也都被惊动,一个个挤出帐来,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朝南面指指点点。…,

“柯爰知健果然动手了,这一去,必然落入岑於菟毅中。”吾诃子隔远看了半晌,突然下令;“各营立时整军,随我出击——不能叫岑於菟一个人出了风头。”

宕渠仍有疑虑,忙劝道:“主人且不要急,属下看烧当羌营中似乎还有守卫的兵马,未必没有圈套——主人须防有诈,不可轻进。”

吾诃子朗声笑道:“柯爰知健急于脱身,必然全力南向,岂能在营中多留兵马?退一步说,欺便他留兵驻防,此刻他突袭虎字营不成反遭埋伏,必然军心大乱,消息传回,留守的兵马也必惶惶不安,还能有心来对付我么?岑於菟深夜传书,正是为联络我部夹击烧当羌,我若迟疑不进,来日必被他耻笑!”

吾诃子言罢,拒绝宕渠再劝,厉声道:“传令各营各屯,分路出击,就近攻打烧当羌各处营寨。凡破一寨,便烧一寨,我要他柯爰知健两头着火,首尾不能兼顾!”

良吾部落经过吾诃子几年来的苦心经营,兵马精悍可谓今非昔比。大首领一声令下,各营齐声响应,一时半刻间各营各屯便争先恐后地出营。

此前柯爰知健严防死守,从河岸到山中分营十多处,绵延数里远近;良吾部落仗着地利和熟知道路,也分营与之相当,互相对峙。此刻各营分头进兵,各部人马都是朝着自己相对的烧当羌大营杀去。一开始不免还有人心怀忐忑,不料一交战才发现,烧当羌各营的抵抗异常微弱,营中人影绰绰,其实只有三两队人往来穿梭不停,造成人多的假象;一俟大军攻入营中,立时溃走。

不多一会儿工夫,烧当羌各处营头相继被点燃,烟火弥天。

吾诃子率主力兵马攻击烧当羌中军大营,这里留守兵力不少;可是正如吾诃子所料,南面一派大火,此时已经有零星败兵逃回大营,留守的烧当羌兵马看着形势不对,军心已然大乱,如何还抵挡得住良吾部精锐大军的攻袭?稍作抵抗之后,一俟良吾部落大军全力压上,烧当羌的阵地立时就崩溃了。

这一夜,庄浪河上下,沿河二三十里地面火光映天,恍如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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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何求

一夜的喧嚣,厮杀声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停歇。虎家军虚立的营地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到最后烧无可烧,翻腾了半夜的火焰才不甘不愿地熄灭,四下青烟袅袅,散发着焦臭的气息。

小老虎策马漫步其间,触目所及,只有一种焦黑的颜色——焦黑的木炭、焦黑的草烬、焦黑的残缺兵刃十当然还有焦黑色的尸体。周围时不时传来几声干呕,小老虎听在耳中却没有在意。饶是虎字营、英字营见惯了厮杀,说他们能坐在死人堆里吃饭睡觉那都不是虚言,可是见了眼前大火之后的惨状,仍不免让许多将士肠胃翻滚。

昨夜大营里那一把火是决胜的关键;柯爰知健暗夜突袭,前锋杀进虎家军大营时,就已经有人发觉营中空虚,似乎有诈;可惜黑夜之中难以示警,后续大队人马不知就里,仍是如潮涌来,推动着前方的人马不断深入营地。当越来越多人发现营地空虚无人之时,想退已然来不及了。

留守营地中的五百虎字营将士循路放火,事先铺设好的柴草一触即燃;见了营中火光,道旁的伏兵蜂拥而出,不顾生死地将火矢射入大营,于是,大营内外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

烧当羌至少有两千先锋被大火困在营中,许多人被活活烧死、熏死;一些人舍出性命跳入河水中,十之六七都被水流裹去,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柯爰知健侥幸没有入营,他的中军就跟在先锋队伍身后,一步之差躲过了营中的大火,却没有躲过营外的伏兵。

从虎家军大营往北,沿途遍洒柴草,因为一连几日的晴好天气,草木干枯,遇火即燃。那些柴草虽则平铺于地,其实火焰不高,奈何烧当羌来袭的都是骑兵,人虽然不惧,可马匹牲畜又哪有不怕火的?更有甚者,烧当羌暗夜突袭,来前特意将马蹄过上茅草以防出声,结果火势一起,先烧的就是战马的四蹄,于是乎群马惊惧奔腾,立时大乱。

正在此时,虎字营伏兵自道旁杀出,从中将烧当羌矢军冲做两截。后路近万烧当羌兵本是预备接应前军,一俟攻破大营得手就全军冲击,一举击溃虎字营的,此刻却被虎字营反过来打了一个伏击,生生堵住了去路。

暗夜之中,虎家军漫山遍野而来,除了东面的河水,其余各处几乎处处都有喊杀声。柯爰知健偏偏又被困在中路,被伏兵隔断了与后军的联络,烧当羌后军失去了指挥,成了没头的苍蝇;兵马左右奔走,冲突不开。等到后方本营火起,良吾部落大举出击的时候,这一路后军终于也乱了。

柯爰知健被身边一干亲卫保护着,收拢了数百兵马妄图突围,虎字营伏兵分散,几乎被他冲了出去;结果将将冲到外围时,被小老虎发现,于是亲自出手,带领亲军迎头拦住。一场厮杀,终于又将柯爰知健打了回去——那一阵交手,几乎也是烧当羌在夜间唯一一次有力的反击,最终功败垂成。

柯爰知健突围不成,被围困在一处河滩地上,无奈之下就地死守,只盼着后路大军能够打开包围圈,前来救援;可是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是良吾部落攻破本营,大军四散奔逃的消息。看着后方本营冲天的火光,柯爰知健的面容异常狰狞可怖。

当天光大亮之际,除了被困在河滩上的几股残兵之外,战场上再不见烧当羌一兵一卒。虽则烧当羌残部至少还剩下万余人马,但是军心溃乱,四散逃入山中,短时间内再不足为患。庄浪河一战,至此大局底定。…,

庄浪河依然奔腾如昔,大火燃烧后飘落的灰烬、鲜红腥臭的血水、各种各样丑陋的尸体,都被大水裹挟着着汹涌东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数万人厮杀留下的痕迹,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几乎不值一提;或许用不了多久,石嘴山下这一片战场就会恢复到往昔平静的模样。

小老虎看看战场,突然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单纯地对柯爰知健、韩遂等人而发。打了这么多仗,死了这么多人,其实小老虎真正想杀的,只有他们两个罢了。这样两个卑鄙而贪婪的小人,却要这么多人为之陪葬。

不过还好,柯爰知健死定了,韩遂坐困孤城,想来也很快就要死了——那就让事情更快一点了结吧!老边说过,他死了,凉州难免要乱一乱,这一场大乱也果然如他所料的爆发了;现在,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

“那些残兵,不值得多费手脚,我也不要活口,连柯爰知健都只要死的——用弓箭射杀了就是。”小老虎冷漠地下令,自有军使将命令传达下去。很快,河滩上想起一片声的惨叫。

河滩上隐约传来柯爰知健暴怒的咆哮声:“小贼,你出来,你出来,老夫要与你一决生死!你个没卵子的胆小鬼,出来啊!”

小老虎闻声回头,似乎想要在兵马的人群中寻找柯爰知健的身影;可惜河滩上人头攒动,只能见到无数的兵戈枪矛和漫天箭雨,哪里看得到柯爰知健的影子?

当一阵清澈的弓弦声响过,柯爰知健的谩骂声戛然而止。不一时,张绣打马而至,将一颗人头双手奉上。人头已经被粗粗擦拭过一遍,头脸上的血污已被擦净,好看清人的面目。呈现在小老虎眼前的人头,头脸上下都被灰白色须发包裹着,面色被熏得有些黑,好似杂草丛生的一堆烂泥团子。

“这就是柯爰知健?”小老虎的目光中透出明显的厌恶之意。

张绣兴奋地应道:“正是姓柯的老贼!”

说来或许有趣,其实小老虎和柯爰知健从未正经地朝过面,就算昨日窥营之际,也是相隔数百步遥遥相望,头盔遮盖之下,互相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而昨夜大战时狭路相逢,却是夜间,火光影绰,同样看不分明。直到柯爰知健的人头被割下来,小老虎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塞外羌王的脸——只不过,柯爰知健是没有机会看清自己的杀子仇人了。

“悬首号令吧,你去办驯L是。”小老虎兴趣缺缺,挥手示意张绣自行处置柯爰知健的人头。

打发走张绣,小老虎继续打马前行;越往北面走,地上的尸体也就越多。不同于大营中一把大火决定了胜负,这一段地面上,恰是昨夜虎家军阻断烧当羌中、后两军的封锁线;昨夜驻守此地的虎将军将士,面临着南北两面烧当羌大军的夹击,一方死命阻敌、一方欲求生天,于是就成了两军交战最激烈之所在。短短百余步,人马尸首层层叠叠,几乎摞到了马腹那么高。

不远处,边伍一瘸一拐地徒步走来了昨夜恶战,负责指挥阻敌的就是边伍;他的战马死于阵中,连他自己腿上、肩上都被砍了几刀,几乎丧命。

“小郎……咱们虎字营,几乎要垮掉一半啦!”边伍说话间带着一丝哭腔,虎目中隐见泪光。小老虎安排战场时就想到,阻敌之战最是凶险,于是安排了最值得信任的虎字营中兵马;那些跟随小老虎尸山血海闯出来的老部下果然值得信任,面对上万羌兵两面夹攻,寸步不退,宛若中流shì柱,将烧当羌大军的洪流彻底阻断。但是他们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伤亡。…,

小老虎扶着边伍在一旁坐下,听着边伍禀报伤亡的情况。除了普通的士卒,还有许多营中的将佐军官;每听到边伍念出一个军官的名字,小老虎心里就是一抽,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虎字营是小老虎起家的部队,也是他最信赖的部队,虽然明着不说,但是两营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将在虎字营和英字营中,其实更看重虎字营,也更信赖虎字营,没有恶战,必定是以虎字营为先锋。

小老虎身为主将,对虎字营熟悉的就像自己掌上的纹路;他能喊出营中每一个什长以上军官的名字,能清晰地回想起每一个军官的相貌,而现在,其中的许多人都变成了边伍口中冷冰冰的名字。

小老虎忽然觉得有些茫然。自己跟着老边从金城起兵,打过朝廷的边军、打过中军,眼下又打败了塞外的羌军;从金城杀到汉阳,又从三辅杀回金城,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血腥的战场上,小老虎愣愣地出着神,始终想不明白;他很希望老边此刻还活着,能够告诉他答案。可惜,小老虎知道,老边已经死了;而他不知道的是,老边当初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他即便活着,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让小老虎清醒过来的,是兴匆匆跑来的吾诃子;他满脸兴奋喜悦的神色,一见面就放声笑喊道:“於菟,金城郡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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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渔翁

“允吾城还在韩遂手里,他手里还有一万多人马,你能打得下来?”小老虎冷着脸,迎头就给兴奋莫名的大舅哥泼了一盆冷水。

吾诃子从兴奋中一下子冷静下来,看着小老虎的冷脸,有些莫名其妙,又为自己此前的失态感到有些尴尬。

“韩遂只剩下一座孤城,还能有什么作为?我们两路大军把城一围,饿也能饿死他。”吾诃子冷静下来之后,脑筋还是转的很快的,“如今唯一可虑的,是汉阳的王国突然插手,捡一个现成的便宜。”

小老虎目光一凛,沉声道:“王国会来?”

吾诃子冷笑道:“十有八九——王子邑可是个老狐狸,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不插手?咱们把柯、韩两家打垮了,却也伤了元气;我良吾部昨夜伤亡两千余人,一时间是不能再战了……你呢?”

小老虎脸色一黯:“单单虎字营,死得、伤的,将近一半——还不包括英字营。”小老虎心情沉痛。

其实依他本意,昨夜只要一把大火阻断了烧当羌难逃之路也就够了;若是良吾部落没有发动,或许小老虎就会下令及时放开道路,让柯爰知健返回本营。可是当良吾部落出兵,烧当羌本营大火冲天之时,小老虎当机立断,下定决心毕其功于一役;于他而言,这一仗的关键就是杀死柯爰知健,若是放了回营,万一对方抛下大军暗中逃走,这漫山遍野哪里找人去?既然良吾部落动手,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罢了当时却顾不上伤亡了。

“这就是了。”吾诃子叹道,“王国手中有五六万大军毫发无伤;咱们却伤亡惨重,哪里还能与他抗衡?”

“王国要的无非就是地我,让他一些也无妨……他还敢把咱们也一起吞了不成?我麾下虽然伤亡不小,还不至于怕了一个王国。”

“把我们一起吞并了倒不至于,王国也要顾忌军中物议,那样做难免要开罪了与你交好的一帮部落首领。”吾诃子叹了口气,“只不过到手的东西,还要分给别人一份儿不甘心呐!”

“他来捡便宜,随他捡去,我只要杀了韩遂就行。”

吾诃子轻笑道:“你有办法破允吾城?”

小老虎摇摇头:“没有。韩遂在允吾城是地头蛇,允吾城防利弊他清楚得很,不会给我们机会。要是城外野战,我拿两营一半兵力就能击破韩遂,可是攻城……机会不大!”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吾诃子问道。

“去湟中!”小老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件么?”吾诃子惊问。

小老虎瞥了吾诃子一眼,缓缓说道:“韩遂手里有几千湟中兵……那些人未必就死心塌地跟着他。我要抄了河湟之地,乱他们军心。到时候不用打,先散掉他三成的兵马。”

吾诃子默然良久,悠然道:“湟中号称膏腴之地,大小几十个部落,最鼎盛时至少可胜兵三万人;如今虽然败落,拼凑出一两万人马还是可以的……你有把握么?”

小老虎无声一笑,似乎对吾诃子的担忧不以为然:“你不知道么,北宫伯玉的儿子没死,一个月前,我刚刚送他回去湟中收拾旧部。如果他没有死的话,眼下应该也能有所作为了吧?我还听说,李文侯的家眷也逃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如果有这些地头蛇帮忙,搅乱湟中不是什么难事。”…,

吾诃子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幽然说道:“於菟,你是打算把他们两家再扶持起来,帮他们夺回河湟的地盘?”吾诃子话说得很慢很轻,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小老虎恍若未觉,随口道:“本来不就是他们的地盘么?”

吾诃子目光微凛,突地笑道:“说的也是。”

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仿佛突然之间,在两个人中间就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闸门,将两个人的交流彻底阻断。

随后的两日,两军各自打扫战场,分派人马清剿战场周围星散的烧当羌残兵。到第三日时,小老虎在营中突然接报,说是有故人来访。小老虎招进来一看,不由摸不着头脑:“这人是谁,没有见过的,哪是什么故人?”

却见来人谄媚地一笑,恭声道:“将军不识得小人也不奇怪,小人在子邑先生麾下行走,前一阵子曾经为子邑先生致书于将军,可惜将军只接了书信,却不曾见我。若是成公将军在,便认得小人了。”

小老虎哑然失笑,不由嘲讽道:“原来这就能攀上所谓故人?要说故人,你去找成公吧!我帮你找他来。”此前对烧当羌的恶战,因为事先料不到柯爰知健铤而走险,故而成公英是直到大战结束才赶到战场。大战方终,打扫战场、清理善后的事情纷繁芜杂,小老虎头疼之下一见成公英就大喜过望,将一应事务丢与他处理;此刻成公英还在外面忙活,却不曾听说有王国信使的事情。

那信使急忙道:“不必不必!小人其实是来找虎将军你的。”

“找我?我和你又不是故人,来找我干什么?”小老虎嘴里调侃,其实心里明白,这是前两日吾诃子所说今日要应验了——王国果然看准了机会,想要趁机插手金城。只不过小老虎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也不在意让出一些好处来,却不妨碍他对王国其人的鄙夷之心,故而拿他的信使开开玩笑出出气,也是人之常情。

那信使笑道:“小人这次来,其实还是奉子邑先生之命,古程致意虎将军。凉州尽人皆知,虎、英两营,其实将军才是做得主的人。”

小老虎冷笑一声:“你就直说吧,王子邑想要干什么?”

那信使一愣,似是料不到小老虎如此直接,但他反应也快,随即压下错愕之色,谦恭地笑道:“子邑先生命我来,致意将军;先生说,听闻将军与韩文约先生交战,死伤无数,金城一地哀鸿遍野。先生不忍凉州大军同室操戈,想为将军与文约先生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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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会面(一)

“和解?”小老虎似笑非笑,看着面前谦恭作态的信使,眼神阴沉地吓人。

被冷冽的目光一扫,信使的腰又弯下去几分:“子邑先生说,他愿意为虎将军和韩文约调停,请二位拨冗往榆中县一行,当面相商,总要消弭战祸,还金城郡一个太平。”小老虎心中微动;榆中县是金城与汉阳两郡的边界,论路程正是在允吾和冀城的中间,是三方势力的交界处;若要谈判的话,还真是一个各方都接受的地方。

只不过,小老虎压根就不想接受所谓的调停;他能想得到的,所谓调停不过是王国插手金城郡的一个借口。

“王子邑倒是有心,不过来得是不是太迟了一点?”小老虎冷笑道,“当初我被烧当羌追杀,不得不放弃允吾城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见王子邑来调停?如今韩遂被困允吾,旦夕可下,王子邑这个时候来调停,不是在偏帮他韩文约么?.”

信使笑得很真切,诚恳地说道:“虎将军此言差矣,子邑先生并无偏帮之意,此番调解两家争斗,对两家都有好处。小人斗胆相问,允吾城当真如将军所说,旦夕可下么?”

小老虎脸色陡地一沉,目光凝视着对方的脸庞,冷冰冰地没有一丝温度。

信使的腰又弯了几分,但仍是硬邦邦地,没有软下去。“至于将军责怪子邑先生不曾在烧当羌攻伐允吾时出面调停,那就更没有道理了。当时子邑先生亲笔致书将军,信函还是小人亲自送来的;是将军自己拒绝了子邑先生的好意,怎么如今却责怪子邑先生当时未尽心力呢?”

小老虎勃然色变,拍案而起:“你好大胆子,竟敢当面嘲讽我?”气愤之下,小老虎面目愈发狰狞,双目如剑,若有实质,在信使身上来回扫视,似要将他大卸八块。

“小人不敢!”信使此时却将腰直起来几分,“蒙将军下问”小人不敢不尽心以对。若是将军觉得,小人说实话就是在嘲讽将军,那小人也无从自辩,任由将军处置。”

小老虎的直觉敏锐,察人于微,信使态度的微妙变化尽在他眼中,让他不由心下一动,火气却渐渐小了下去:“你胆子果然不小……”小老虎直到这时才有心认真观察着面前这位信使;此人年纪其实也不大,最多二十出头,与成公英相当,也是正年轻的时候;既有胆色,又有志气,孤身一人身处万军从中,明知道惹怒了老虎随时都会丧命,却依然不卑不亢。如今想来,此前的谄媚、谦恭,不过是他做个样子罢了,甚至也不无故意做作之意。

想到这个对方胆敢在自己大帐之中,故意做戏来作弄自己,小老虎不由又是气愤,又是佩服;说来,如今的凉州,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几个了,突然见到这么一位,小老虎不禁大为好奇。

“你哗什么名字?哪里人?”

信使愕然地抬头相视,却见上首的那位虎将草面色郑重,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轻蔑之意;于是他也收起轻忽之心,敛色肃容道:“在下冀城人杨阜,见过虎将军。

“杨阜……冀城人,有表字没有?”小老虎此时仿佛把对方的来意都给忘了,而只对杨阜这个人感兴趣,一直追问他的出身来历;“你是怎么到了王国麾下,是最近刚刚投效他的吧?”…,

杨阜此时完全收敛了虚伪做作的神色,神色端重,举止肃穆,伊然一位方正君子:“在下表字义山;正如虎将军所料,在下投效子邑先生不过三月余;不过,在下年少时,曾赴狄道书院求学,亦曾向子邑先生问礼,故而与先生有师生之谊。”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就觉得你不是简单人物。”小老虎称叹两句,蓦地又想起杨阜此来的用意,朗声道:“王子邑有什么打算,义山你就直说罢,他想要什么?”小老虎直白地问道;在他想来,王国既然要插手金城,所求无非是“利益”二字,说白了就是要地盘、要钱粮,那就干脆点直接开出价码来,该讨价还价的就讨价还价,能给的都可以给,反正他和吾诃子早就做好了准备。

却不料杨阜轻笑一声,说道:“虎将军谬矣,子邑先生并无染指金城之意,他是真心想为两家调解。”

小老虎大感愕然,事情的变化有些出乎他的预料。王子邑什么都不要,只想调停战事?难不成还真是为了消弭战祸,以致太平——他什么时候变成仁厚长者了?

“这可有意思了,王子邑居然也会如此好心?”小老虎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质问杨阜,“没道理吧?.”

杨阜神色微变,瞬即又恢复了笑容:“虎将军莫非忘了,当初烧当羌势大,将军转进武威之际,子邑先生就曾来书劝和;如今不过是重提旧事罢了。子邑先生纯粹出于一片公心,他曾有交代,只要将军同意和解,调停之事自有他一力担之,将军若是觉得榆中不合适,大可任指一处所在,子邑先生必欣然赴约。”

“哪儿都行?到令居、鹊阴也都行?”川卜老虎冷笑道,“就算他王子邑敢来,韩文约他敢来么?”

杨阜一怔语塞。

小老虎哈哈一笑道:“我却没有想到,王子邑居然如此上心;当初他来信劝我,与其说是调解,不如说是劝我归附,可现如今却如此尽心相助韩遂……”小老虎说着说着,猛地醒悟过来,脱口而出道:“难道韩遂投降了王子邑?”虽则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小老虎越想越像,尤其是看到杨阜神色剧变,他顿时心下了然。

“怪不得,怪不得……”小老虎脸上尽是嘲笑的神色,口中啧啧称道,“韩文约还真是能舍得面皮,一张脸说不要就不要了!当初他和王子邑水火不容,如今居然心甘情愿伏低做小,归顺了王国……怪不得老边曾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原来说的就是他韩遂呀!”

杨阜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拱手一礼:“虎将军明见。”这一拱手,就是承认了小老虎的猜测属实了。

“韩文约到底下了多少本钱,让王国如此帮他?”小老虎冷笑着问道。

既然对方已经猜出,杨阜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而且韩遂主动归附之事,也可以对虎家军、良吾部落形成压力,这其中细节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他拱手应道:“韩文约于日前亲赴冀城向子邑先生谢罪,而且应承日后为子邑先生之命是从,辅佐大军东进三辅,以成大业。”

小老虎本是不以为意地听着,却突然从杨阜话中听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王子邑打算东进三辅?他要动手了么?”

杨阜大惊失色,几乎为之失态,他浑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地一句话,明明说的是韩遂归顺之事,却被对方听出了王国未来的意向。如此敏锐的直觉,让杨阜顿感自己无所遁形,仿佛一言一行,处处都是破绽。饶是杨阜以智计应变自诩,如今也不由得失了自信,心下大为沮丧。

“怎么,不好说?”小老虎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阜。杨阜无言以对,只是默然拱手而已。

“好吧,你既然不好说,我亲自去问问王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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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会面(二)

喧闹了两个多月的金城郡终于有了一小段平静的时光。四月晓春时节,阳光变得越来越浓烈,走在空旷的原野间,毫无遮拦地被阳光暴晒,不出片刻就闷出一身的汗来。

小老虎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满地瞪了半空中的太阳一眼,嘴里悄声地咕哝着,骂骂咧咧没个停歇。一旁的吾诃子比自家妹夫沉稳得多,端坐马鞍上,却好似坐在厅堂正席上一般模样,顾盼自如,只是目光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深沉之色。

看着自家妹夫跳脱不得安宁的举动,吾诃子苦笑道:“於菟,你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啊。”

“着急什么?”小老虎心里明白,却故意相问。

吾诃子长叹道:“我当然是着急与王子邑的会面。到了榆中,也不知王子邑会提出什么条件来;他原本实力就远胜于我们两家,如今又有韩遂相助,在金城就有了立足之地,焉知他不会得寸进尺,招揽韩遂之后,又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

小老虎沉静了下来,默默听着不做声。

吾诃子接着说道:“万一王子邑贪心不足,我们该如何应对?还有韩遂,他主动向王国服软,虽说失了面子,却得了好大一座靠山,允吾城想来他是不会让出来了——原先我们想的如何对付他的办法,如今恐怕都没了用处。今后该如何对付韩遂又不至于激怒了王国,这也是个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吾诃子神色郑重:“於菟,榆中之行,我们两个须得商量一个章程出来免得到时措手不及,乱了阵脚。

小老虎默然良久,忽地无声一笑……瞥了大舅子一眼,轻声道:“我看你是想得太多了!”说着他扬鞭打马……扬长而去,只留下豪迈清朗的话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麻烦事!”

吾诃子错愕不已。

……

榆中之会,按照王国的安排,三方会面的地点被选在了城外的黄河岸边。三家各自带三千人马赴会;虎家军与良吾部落的人马在西面,韩遂的人马在南面,王国的人马在东面,与会谈之地相距三里。与会者各执短兵,是所谓单刀之会。

“於菟,好久不见了。老边去时恰逢前线军情紧急,我未能亲往吊唁,望你不要怪罪我失礼啊!”甫一见面,王国笑意吟吟对小老虎极是亲切,大有通家长辈的做派。

小老虎冷笑一声:“这个事情,你得问老边,看他怪罪不怪罪,问我有什么用?”

“老边都死了,我怎么去问,这小崽子是咒我早死不成?”上来就被呛了一嘴,王国心里不免有些羞恼;转念一想,又觉得小老虎话中似有深意:“这小崽子话中莫不是在指桑骂桅,明着说吊唁,其实却是骂我白白顶替了老边盟主之位,却坐视金城之乱,有负老边所托,未尽盟主之责,所以老边才会怪我?”

要说老话说得对,所谓“做贼心虚”,王国自己心里有鬼,不免就处处疑神疑鬼,别人随便一句话,他就能琢磨出许多明嘲暗讽来。不过王国城府极深,虽则心里有鬼,面上却恍若无事,依旧笑意不减:“你不怪就好,老边的性子我知道,他所看重的是关乎凉州兴衰的大计,不会在乎这些琐事的。”

小老虎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却冷眼直视着不远处的韩遂,目光冰冷如刀,刺得韩遂心头颤颤。身后的阎行冷哼一声,斜过半个身子拦在韩遂身前,寸步不让地与小老虎对视。…,

对两家的暗斗王国也不以为意,转而对吾诃子道:“贤侄久在武威,老夫一向不得亲近,只听说贤侄在武威创下好大基业,良吾部落兴旺大胜往昔;此番庄浪河一战,良吾部落亦是军威赫赫,名闻远近,令尊泉下有知,亦当欣慰。”

吾诃子矜持地拱手应道:“先生过誉,晚辈愧不敢当。”

王国呵呵一笑,回到主位上抬手为礼:“诸位请坐吧。”

此次榆中之会,王国事先声明各家都只能出两个人,以示公平,亦是防着人多手杂,冲突起来不好收拾。虎家军和良吾部自然是两个首领与会,韩遂身边只带了一个阎行,王国身边亦是一位虎背熊腰的高大羌人汉子,只看形貌比起素有悍勇之名的岑於菟尤胜三分,令人望而生畏。

吾诃子就啧啧称奇,低声对自己妹夫说道:“你看那汉子,如此威武,只怕武菩不输给你。”小老虎闻言只是无声地冷笑,不置一词,神色间大有轻蔑之意。

座间早备下酒肉,王国就座之后先举杯道:“老夫今日设此一会,正为於菟与文约两家解斗。不论如何,过去大家都是一军袍泽,多曾并肩杀敌,何苦落得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呢?不如听我一言相劝,满饮此杯,从此一笑泯恩仇,共谋大业,二位意下如何?”王国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听着是相问,其实满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凉州这一隅之地能有五万大军打底,任谁说话都会特别有底气。

韩遂自然无有不从,忙不迭地举杯相应。王国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再看小老虎时,脸色陡地一沉。只见那老虎崽子端坐席上不动,冷眼看着对面举杯的二人,面上还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容,似乎在看着什么好笑的事悄。

“於菟,你这是何意?”王国按下心中不满,沉声问道。

小老虎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子邑先生说话太过轻巧。韩遂老匹夫勾结塞外生羌入寇凉州,又卖友求荣;金城郡中,因他一人而死的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如今子邑先生一句话,就要把事情揭过去,不知怎么对得起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不也是我们的袍泽吗?”

韩遂气得满面通红,脸上青筋暴跳,却又不敢发作,只能静待王国处置。

王国此刻却有些无言以对;毕竟对方说的不错,北宫伯玉、李文侯无辜见害,他们两个又的确都是凉州军中的重要人物——按他王国的说法就是军中袍泽——若是不给个交代,的确是说不过去。

小老虎一番话是紧扣着王国此前的论调来说的,叫他欲辩无从。

“这个么……”王国沉吟半晌才勉强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么。伯玉和文侯的确冤屈,不过死者已矣,咱们活着的人斤斤计较,又有何益?”

小老虎断然道:“子邑先生又错了了先生既然是盟主,就该秉公处置,有功则赏,有过责罚;若是韩遂这般勾结外地戕害盟友之人,正该举凉州之力共诛之,怎么可以不了了之,甚至公然庇护?”

王国又复语塞。

却听小老虎又接着说道:“适才先生因为不曾吊唁老边而致歉,我说应该去问老边,不应该来问我——这个话也可以拿来这个时候再说一次——对北宫伯玉和李文侯,是不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说了不算,得去问问他们,饶不饶得过韩文约!”

王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心下更是暗恨:“以前不是都说这虎崽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么,怎么今日却变得伶牙俐齿,还专到我跟前耍威风?”

“於菟,我知道心中怨恨,难以消解。”王国沉吟半晌,却始终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接过小老虎的话头,更没有一言能够反驳小老虎的话,于是只好放下身段,温言相劝;“不过,眼下还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一言。”

小老虎瞥了对面的韩遂一眼,只见对方端着酒杯气得双手颤抖,却始终不发一言,更没有任何给他发作的理由。于是冷哼一声,勉强说道:“子邑先生有话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听是听了,不过听一听也就算了,要不要照做却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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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会面(三)

小老虎又接着说道:“适才先生因为不曾吊唁老边而致歉,我说应该去问老边,不应该来问我——这个话也可以拿来这个时候再说一次——对北宫伯玉和李文侯,是不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说了不算,得去问问他们,饶不饶得过韩文约!”

王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心下更是暗恨:“以前不是都说这虎崽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么,怎么今日却变得伶牙俐齿,还专到我跟前耍威风?”

“於菟,我知道心中怨恨,难以消解。”王国沉吟半晌,却始终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接过小老虎的话头,更没有一言能够反驳小老虎的话,于是只好放下身段,温言相劝;“不过,眼下还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一言。”

小老虎瞥了对面的韩遂一眼,只见对方端着酒杯气得双手颤抖,却始终不发一言,更没有任何给他发作的理由。于是冷哼一声,勉强说道:“子邑先生有话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听是听了,不过听一听也就算了,要不要照做却是另一回率。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大河奔流至榆中城外时,河道变得十分狭窄,过城二十里,穿入葵园峡,水流愈发变得湍急起来;水声宛若咆哮,震荡于耳中。河畔的三方之会陷入了某种难言的尴尬和冷场。

王国默默地品着酒,另外两家的人却对案上的酒肉没有丝毫兴趣。韩遂蓄积着满腔怒火,但始终不敢抬头与小老虎对视;另一边,岑、吾二人却是事先就商量好了,决不能食用王国准备好的东西——这也是预防万一而已。

“子邑先生,你不是有话要说么,若是没有,我就不奉陪了。”小老虎不耐烦这里的沉闷,说话就想离开。

王国忙挽留道:“於菟,不要着急么,我是有许多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小老虎嘲讽道:“你叫我们来,这么多天下来,你却没想好该说什么?”

王国听出这老虎崽子话中浓厚的不满之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事情,不是短短几天能够想明白的。当初就连老边,花了两年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换做我,我又能比老边强到哪里去?”

一听到说起老边,小老虎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既不开口嘲讽,也不闹着要走了,只拿眼盯着王国,等他的下文。王国见状微微一笑,心里颇为自得,又不免感叹。自得的是,他有意提起老边,就是为了引起那老虎崽子的兴趣,好留他下来,不至于弄得一个不欢而散,而小老虎的反应也的确尽如他所料;而感叹者,却是为了老边,明明已经死了,却依然对面前这个凉州第一勇将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连他王国自诩辩才无碍,也不得不利用一个死人的名声行事。

瞬息之间,王国心头千回百转,但是面上没有显露分毫,依然轻声笑语说道:“於菟,你可还记得当初老边病重不能理事,委托我代行盟主职权一事?”

“那又怎样?”小老虎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在他看来,王国这个盟主做得失败之极,哪里有半分老边当年的风采?军中各部阳奉阴违,烧当羌入寇之时又无所作为,甚至借机浑水摸鱼,为自己捞取好处——这样的盟主,在他岑老虎眼里这里是不认的。

“那你可知,当初三家争雄,为何老边最后选了我?”王国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他看着小老虎,心里暗自思酌:事关老边,这个问题就不信你没有好奇之心,不愁你不来问。…,

不了小老虎冷哼一声,乜了王国一眼,朗声道:“不管是为什么,从今而论,老边都选错了;哪怕叫北宫伯玉来做,或许都比你做得好!”

王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他才猛地明自发现,这个老虎崽子对榆中之会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抱丝毫诚意;三方会面至今,他先是激怒韩遂,又对王国不屑一顾甚至冷嘲热讽,处处针锋相对,好像巴不得搅散了此会才甘心。

不仅是王国,韩遂也同样明白过来,甚至就连吾诃子都满脸惊异之色,对自家妹夫的举动大为不解。

被小老虎一呛,王国接下来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气氛一时又僵持住了。小老虎冷笑而视,就等着看王国还有什么说辞;在他看来,王国搞出这个榆中之会,完全是不坏好心,让他本能地为之厌恶,只想在会上搅闹一场才肯甘心。

只不过,老虎崽子少年心性,对勾心斗角之事依然所涉不深,完全低估了王国的城府。明明遭到再三挑衅,王国居然仍能压得住火气,沉声道:“对错如今说来还为时过早,有些事情,须得看到最后——老夫自谓,问心无愧。”

小老虎心下冷笑,正欲开口相讥,不料旁边吾诃子伸过一只手来将他肩膀一按;小老虎眉头一蹙,回头看看吾诃子,只见对方凝眉直视,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外人面前,小老虎不好不给大舅哥面子,无奈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王国将郎舅二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暗中不由擦一把冷汗;要是没有吾诃子及时阻止,叫那老虎崽子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接下来的话可就真的没法往下说,而今日的会面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於菟,你可知道,从金城起兵,老边心里就一直存了一个隐忧。”王国收拾心情继续说道,“当初允吾城里,老边为我和文约、伯玉调解时,就曾经问过我们同一个问题——若为盟主,凉州大军出路何在?”

王国顿了一顿,紧接着又说了下去——他学得乖了,可不敢给那老虎崽子插口的机会:“我对老边说,以我凉州之力,不足以与天下抗衡。所幸,如今天下多事,朝廷不能并力西向,又有於菟你连破十万官军,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至于我们的出路,唯有立足凉州,伺机进窥三辅;若是坐守凉州,虽得一时之安,其实坐以待毙,不足为取。”

说起往事,王国不免多了几分感叹:“老边当时又问我,若拿下三辅又当如何?我对他说,既有三辅,则我进退自如——退一步,可以逼迫朝廷下诏招抚,届时便可脱去逆名,再不复叛逆的身份;若是进一步,据函谷之险以窥关东,一俟天下有变,凭我凉州锐士之精悍,未必不能染指中原。”

吾诃子听着连连颌首,似有赞叹之意;而小老虎却冷笑道:“说得好轻巧,可是拿不下三辅,一切皆空。

子邑先生,你莫非已经拿下长安城了?”

王国突然兴奋起来,朗声道:“虽然暂时不成,可是机会已经来了。”

吾诃子目放精光,抢着问道:“什么机会?”

王国笑道:“你们一直都只顾着金城一隅之地,只顾着与烧当羌征战,却不曾留意天下大事。你们可知道,关东又生出大乱了。”

“三月末,中山相张纯勾结同郡人张举及乌桓首领丘力居等人叛乱。张纯领军劫略蓟中,杀死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等人。如今聚众十余万人,屯兵肥如,掠夺幽州、翼州。关东少兵,朝廷累战不能取胜,刚刚下令从三辅抽调兵马东进平叛。”…,

吾诃子凝声道:“抽调了多兵马?”

“皇甫嵩麾下被调走了一半。”王国兴奋道,“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吾诃子豁然而起:“三辅空虚,这就是先生所言的机会?”

“正是!据我探报得来的消息,皇甫嵩兵马不足,有意退守长安;连仇池氐国的杨千万都暗中递送消息,有意举兵相应,这消息定然不假。”言及于此,王国毅然决然道:“良机千载难逢,老夫决意趁此机会东出三辅,势要夺取长安,底定三辅!”

“这个……”吾诃子沉吟起来;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太过重大,吾诃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于是一直拿眼瞥着自己妹夫。

小老虎浑若不觉,好似对王国所说的消息,还有他慷慨激昂的言辞无动于衷,懒洋洋说道:“子邑先生雄心壮志,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自领兵去就是了,跟我说干什么?且三辅之事与金城战事,又有什么相干?”

王国沉声道:“凉州上下本为一家,岂能说毫无干系?老夫率军东出三辅,却不能留着后路不宁。”

王国此时气势十足,这是他从麾下数万大军那里借来的气势;有了东出三辅的机会,王国借机收拢人心,眼下已然把各部人马纳于同一个目标之下;原本阳奉阴违的各部首领,如今暂时都为王国所用——这也是王国自觉能压服小老虎的底气所在。

不论韩遂还是吾诃子,此时都为王国气势所摄,纵然他们都曾对王国心怀不服,但是谁都没有胆气与数万大军相抗衡——尤其是他们这些人本就互相敌对的情况之下。

现场唯有小老虎平静如昔,甚至深色间对王国更多了几分不屑与敌视。

“王子邑,你有话就直说吧,别装出这幅样子来,吓唬三岁小孩不成?”小老虎大喇喇地踞坐于座上。

王国目光一凝,扬声道:“老夫说过,出兵三辅之时,绝不许后路不宁。明白说了吧,我想让於菟你韩文约和解,两家互不侵害,一切等到拿下三辅再说。”

“哈哈……”小老虎放声大笑,“你要是一辈子都拿不下三辅呢?我可等不及报仇了!”

听到小老虎出言讽刺,王国勃然作色道:“我手握数万雄师,皇甫嵩仅有兵马两万,还要分守长安诸陵,如何能抵挡?何况我已事先派人往河北,联络幽州二张、以及黑山、河东群盗,互相呼应;届时官军将疲于奔命,无暇顾及三辅;若无意外,不出一年,长安便是我囊中之物。”

“我说过了,你自去取你的长安,我自在金城对付韩遂,我的仇人只有一个韩遂,不会去找你的麻烦——只不过,你也莫要来找我的麻烦。”小老虎冷声说道。

“那可不行。”王国知道对付小老虎这样的人,拐弯抹角反不如有话直说,“明白说了,就算我信得过你,军中各部首领未必都能信得过你。若是不能安定金城,老夫无以让麾下各部尽心于三辅之战。”

小老虎冷笑道:“安抚军心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莫非子邑先生身为凉州盟主,连自家兵马都安抚不住,反而要我来帮忙么?”

王国上前一步,直视着小老虎凝声道:“不仅如此,此番出兵三辅,成败关乎凉州之兴衰老夫希望於菟你也能共襄盛举。”此刻的王国气势十足,势要压服眼前的老虎崽子。榆中之会刚开始的时候,王国好言相对,实是希望以情动之好商好量地收拢小老虎,让各方都有个台阶下,不要撕破脸皮——却不是怕了那老虎崽子;可惜小老虎一心只想杀了韩遂,那混不吝的性子一犯,油盐不进,好话坏话一句都听不进去。没奈何,王国只好放弃原先的想法,改而以势压人。…,

在王国想来,自己手握雄师——至少三辅事毕以前,这支大军还是能够听话的——只要不是傻子,谁也不敢和几万人马为敌,料来这老虎崽子也应该懂得识时务。只可惜,他毕竟不是老边,哪里知道眼前这个老虎崽子,最是吃软不吃硬,之前王国好言好语地说话,小老虎还能耐住性子,最多不过是冷嘲热讽几句,还能给他王国一分半分的面子;眼下王国改弦更张,以势压人,想要将小老虎随意揉捏,却不知这一捏就如同捏到了一只刺猬身上,少不得捏出满手的血。

“你以为你是老边吗?”小老虎厉声道,“我岑於菟可以服天,可以服地,可以服老边,服我阿娘,除此四者,世上再无人敢叫我低头!”

王国震怒道:“你敢怎样?”

“我敢杀人!”小老虎勃然大怒,长身而起;腰间寒芒一闪,响起一阵龙吟之声;几乎一眨眼间,宝刀在手,划出一道长茫,直劈向对面的韩遂。

韩遂目光中惊恐之色一闪而过,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刀锋已然掠至咽喉。锋刃未至而刀风先到,划过韩遂脖颈,一股凉意自喉间肌肤直入心底。韩遂几乎只来及一念闪过:“我命休矣!”却来不及再做任何举动,只能闭目待死。突然后心处衣服一紧,一道巨力传来,整个人向后便倒,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致命的一刀。

“休伤我主!”一个浑厚刚劲的声音在耳畔炸响,“岑於菟,看刀!”刀随声至,凌空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当头罩下,直向小老虎灵台砍来。

小老虎不惊反喜,大笑一声:“阎行,你来得好!”厉喝一声举刀相迎,两道刀锋在半空交互一击,金铁之声尖利刺耳,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这一声之后,众人才恍惚地回过神来。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小老虎含怒出手,到韩遂倒地,再到小老虎与阎行战作一团,其实不过是眨眼间事。待众人回过神来,便只见交手的两人兔起鹬落间,快若电光,旁人只能看清两道人影混着两道刀光,搅做一团,在看不见其余。不但韩遂、王国这样武力不甚高明的人看的目瞪口呆,就连骑射过人的吾诃子,还有那个一直侍立于王国身边、被吾诃子乘坐雄伟高大、武力不凡的羌人大汉,同样看的满身直冒冷汗,两股战战,几乎立足不足。

场中相斗的两个人交手七八招,同时一声大喝,人影乍然分离。不同的是,小老虎立足极稳,略一停步,挥刀又上;阎行却连连几个趔趄,重心顿时不稳。待小老虎挥刀又至,顿时少忙脚乱起来。

要说阎行武艺本也是颇为高明,断不至于如此轻易落败。但是其间也有个原因。阎行一身本事,大半是在于马上;若说纵马驰骋,长枪利刃,阎行纵然不敌小老虎,至少也能支撑得过三五十个回合,但是要说马下步战,就差的小老虎远了。

小老虎的武艺是跟着王越学出来的。王越是什么人?那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最善于短兵相接的对决。教导小老虎时,以剑化刀,武器是变了,可是本质上却没有改变。小老虎得了王越传授,刀法极尽迅捷善变,变幻莫测,其中气势却与马上交锋大相径庭,一派奇诡机巧,让习惯了马上交锋、大开大合的阎行极不适应。

交手十多招,阎行已然先机尽失,被小老虎窥一个空子,单刀直入,刺向心口;阎行挥刀格挡,不料小老虎中途猛地一个变招,改刺为撩,顺着阎行刀势轻轻一磕。

阎行力道用尽,再抵挡不住,长刀陡地受制,施展不开,却被小老虎欺身而进,一拳砸在面门上,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扑地倒在地上。

小老虎双臂有一虎之力,这一拳砸下,不次于千钧重锤,阎行哪里受得住,躺在地上头晕脑胀,半天挣扎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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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断本

阎行仰天倒地,只觉脑袋里昏昏沉沉,好似一口锅里十七八个马。乱搅,翻翻滚滚,几乎欲呕。勉力睁开眼睛一看,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层层叠叠,虚实难辨;阎行知道,自己是被镇伤了头颅,将来能不能好尚且不知,眼下却定然不能再战了。

小老虎收刀而立,冷眼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阎行,突然说道:“你的本事不错,死在这里可惜了,想必你也不能心服,我不杀你,你回去吧。”

阎行强撑着起身,甫一立定,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哴跄着退了两步,兀自嘴硬:“你今日不杀我,来日阎某必有所报!”这话说得狠厉,但是配合阎行此刻东倒西歪的模样,却只让人觉得可笑。

小老虎冷笑道:“若只凭你的本事,这话我倒是能信一半;可惜,你是跟随韩文约的,那就没什么出息了,想报今日之仇,只怕连那一半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小老虎转头往南边看去,适才韩遂被阎行所救,一醒过神来,拔腿就走;奔命之时竭尽全力,此刻已经逃出去上百步。小老虎看看距离,暗道一声可惜;若是此刻弓箭在手,韩遂必死无疑,只不过榆中之会三方商定,只带短兵,做单刀之会,如今只好眼看着韩遂逃出生天。

会场上的骚乱已经惊动了远处的骑兵,三家兵马几乎同时向会场冲来;霎时间万马奔腾,烟尘弥天。至于王国主从,走得也不比韩遂慢多少。

小老虎按下失望之心,翻身上马,向自家大军迎去。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与马蹄声中,吾诃子步步紧随,几乎就在小老虎耳朵边扯着嗓子喊:“於菟,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突然就翻脸动手,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我们在凉州会变成众矢之的。”事发突然,小老虎一声不吭就动手,事先也不曾知会,吾诃子惊骇之余,不免气急败坏。

“我只想杀了韩遂。别的什么都没想!”小老虎策马疾行,对面阵前虎形旗迎风招展,迎着自家主将而来;大军两翼前出,将大旗护在中央。

“你什么都没想?”吾诃子几乎气歪了鼻子,“你这么做,不但是对韩遂,你还当众打了王国的脸,你连王国都给得罪了。你得罪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支数万人的大军!要是王国兴兵入金城怎么办,我们怎么守住金城?你以为杀了一个柯爰知健很了不起,再来一个王国你也不怕是不是?”

说话间,郎舅二人奔至虎形旗下;小老虎扬手示意,掌旗官双手舞动,大旗迎风磨动,遥指东南。

小老虎收缰回马,从部下手中接过方棱铁槊,提槊在手,此时他才悠然对吾诃子说道:“我没有想那么多,倒是你,想得太多了!”

不等吾诃子反应过来,小老虎拍马面行,径走东南;大军呈两翼齐飞之势扑向韩遂的人马。吾诃子被护卫裹挟推挤着前行,紧跟在虎形旗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惊叫:“岑於菟你疯了,你想在这里与两家交战不成?快停下,速速离开为上!”奈何今日来榆中的都是虎字营人马,吾诃子身边只有区区几十个随从,大军一动,人潮汹涌,此时谁还会听他的话?任由吾诃子喊破了喉咙,大军依然寸步不停,裹带着他也一头撞进战场。

吾诃子对自家妹夫的莽撞愤悠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抽刀在手,准备拼命——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一见势头不好,立刻就走,决不能陪着这个愣头青送死。…,

说时迟,那时快,两军人马相距本来就只有几里地,又都是骑兵,相向冲锋,几乎转瞬即至。眼看两军前锋就要接触的当口,猛地见虎形旗向右路突进;吾诃子大惑不解之下,却骇然发现,奔驰中的虎字营三千大军居然在此时整个儿向右偏转。吾诃子吓得魂飞魄散:他也是统带过万千骑兵上过战场的,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支骑兵在全力冲锋的时候居然还敢转向;以吾诃子的经验,此时转向,阵势必定大乱,两军阵前,此举无异于自杀。

但是虎字营的表现却彻底颠覆了吾诃子的经验。大军随战旗转动,居然有条不紊,甚至依然保持着此前两翼齐飞的阵势;大阵一转,虎字营原先的左翼猛地扩散开来,一部分人马迎上了正对面韩遂大军的右翼,另一部分人马却猛地从韩遂大军左右翼的中央插入,侧击韩遂所部的左翼。

两军阵线甫一接触,霎时间血肉横飞,人马的哀鸣声不绝于耳。几乎就在同时,虎字营的右翼猛然一张,最前方的阵线由西向东划出一道弦月般的弧线,彷如一柄锋锐的镰刀从韩遂军左翼的腰肋划过。

吾诃子身在阵中,眼目却是分明,凭他多年沙场经验,很快就把战场上的局势看得分明——几乎是两军交锋的第一刻,韩遂所部就被切割得四分五裂。

万千战马驰骋,骑兵的战场,变化往往比步军交战来得更快,也更加难以预测,许多时候,胜负的变化只在顷刻之间。这样的战场上,更多考验的是主将的部署和麾下将士应变的能力。虎字营与韩遂军两厢一比较,高下立判。

韩遂所部固然也是精悍敢战,但是论军纪,论协调比起虎字营来相差不知凡几。

虎字营的左翼从韩遂左右翼之间当面杀入,右翼分散开来,呈半包围的态势将韩遂左翼的前半部人马一口吞下,包围在中央。

这样的布局,若是配合稍有疏失,任一路人马稍稍慢上一步,对全军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不是直入对方中军的人马被人包围,就是分散出去的右翼缺乏呼应被人一举击破。可是当两路人马互相呼应得当时,威力立见!

韩遂军的左翼遭到三面夹击,立时溃乱不堪;而与此同时,韩遂军的右翼却仍只顾着与虎字营少量人马缠斗,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身救援左翼的同袍。其实,这也是韩遂所部根深蒂固的毛病;这支人马是金城豪强大族拼凑起来的兵马,军中山头林立,韩遂虽然凭着名望能够压服众军,但那只是平时——到了战场上各部人马杀到兴头上,往往各自为战,谁也顾不上谁。就如此刻右翼所部,看到面前虎字营人马稀少,一时欣喜过头,只想到是杀敌的大好机会,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脑袋一昏,自然也发现不了,眼前的少量人马其实只是牵制,正自一步步后退,引着他们离得本阵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王国所部大写也已然压了上来,可是一到阵前才傻了眼。岑、韩两家正自杀做一团,而他们却身处韩遂大军的身后。此时,韩遂的左翼人马已是节节败退,一时收不住脚,向后面溃退下来,许多溃兵一头撞进王国阵中。还没有打,王国的兵马先就乱了。

王国今日带来榆中的,都是他自己的亲信人马,毕竟小老虎和凉州军中许多首领都有交情,又有老边的情分在,王国担心,万一动起手来其他人未必肯尽心。可是,许多事情都是顾得了一头,便顾不了另一头;王国带出自己的亲信人马,可是他自己是教书先生出身,一肚子学问,唯独不会练兵,这支人马要说起来,比之韩遂还要更逊不止三分,韩遂所部尚且不支,王国又能有回天之力?眼看大军阵势一乱,王国自己先先就慌了神,忙不迭地下令大军后退,重整阵型。

王国一退,韩遂就彻底遭了殃。

左翼一败,败军收拢不住直往后退,至于被虎字营包围的数百骑更是早已溃散,幸存脱身的些许人四散奔走,更无望收拢回来。此时韩遂中军一连片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凄厉地吓人。直到号响三遍,韩军右翼似乎才猛地醒悟过来,回头看时,骇然发觉自己与中军、左翼都拉开了一二里地,身后露出老大一个空隙。

凉州人都知道,甚至许多征讨过凉州,与小老虎交过手的官军也都知道,叛军中有一个叫岑风的小贼将,不仅悍勇绝伦,尤其善于在战场上捕捉战机;但凡对手露出哪怕一丝破绽,都会被那老虎崽子一口咬住,彻底撕成碎片。如今韩遂军的破绽足有一二里宽大,小老虎又岂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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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断本(二)

刚刚击溃韩遂左翼的虎字营大军掉头就走,扔下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的韩遂中军,返身杀向他的右翼人马。这里又可见得虎字营将士一个过人之处,战场上转圈趋进,却丝毫不乱,各屯各队人马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这其中也有老边的功劳;正是当初老边在边家庄以军法治家,将庄中壮丁一个个都培养成了合格的兵头武官,虎字营才能顺利成军,且一开始就爆发出过人的实力。经过数年征战,如今虎字营强军的气势已成,除非遭到无可挽回的损伤,否则这只人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凉州第一等的强兵。

韩遂军右翼后路空虚,被小老虎率军横断,随即遭到虎字营三面夹击;而战场北面又是大河,无路可走,霎时间灰飞烟灭。等到王国整顿好大军再压过来的时候,战场上韩遂所部只剩下四处奔逃的溃兵和苦苦支撑的中军残部。

小老虎一击得手,没有再行纠缠,也不去追杀溃兵;虎形旗下,虎字营各屯人马相继归阵,军容严整,好似经过刚才一番厮杀之后,却没有丝毫损失一般。再看看战场,倒伏于地的尸身,十之七八都是披着韩遂所部的衣早。

王国大军霍然止步,不敢再行上前,只是把残破不堪的韩遂中军收容到阵后。

小老虎冷冷看着,见王国人马止步不前,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而在小老虎身后,吾诃子环顾四周,只见虎字营将士虽然气喘吁吁,但神色却是沉静入场,好似对刚才一番恶战根本不放在心上,只不过顺手为之的小事一般。吾诃子一见于此,不禁骇然色变,再看自家妹夫的背影,目光变得复杂难明。

张绣从旁而至,横枪为礼;小老虎微笑颌首,赞许地点了点头。适才一战,负责牵制吸引韩遂军右翼的正是张绣,他的部下伤亡最大,但是执行小老虎的部署也极是成功,可谓今日一战的首功之臣。

张绣致礼之后,从马鞍旁的布囊中提出一颗染满血污的人头,奉于自家主将。小老虎好奇问道:“这是谁啊?”韩遂镇守军中,阎行负伤先去,韩遂军中其余将领小老虎都很陌生,看着人头只觉得依稀面熟,却不记得姓名。

“禀将军,此人是韩遂所部右翼主将,阵前搭话问及姓名,自称叫成宜,武艺不错,身在重围时还能杀伤我部十多人,最后是末将亲自将他斩杀。

“成宜?”小老虎随口念叨了一声;么字也很熟,似乎听过。思酌片刻却想不起来,小老虎也不再想,伸过铁槊,将人头顶在槊上,策马向对面军阵而去。

对面王国一见小老虎单骑而来,心里莫名地就紧张起来。人常说:人的名,树的影;其实真正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是口口相传,而视亲眼目睹。过去王国文人做派,信奉运筹帷悄,决胜千里,对军中猛将其实不大看得上眼;虽然也慕求勇士为用,可是一向只当做手中棋子;故而他虽是听说过小老虎在战场上如何威风八面,却很少往心里去。直到今日见过虎字营纵横驰骋,以寡击众而悍然无惧,反手间破敌制胜,王国才骇然发现,自己终究是小看了那老虎崽子。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王国才明白,当初老边麾下,真正值得看重的不是虎字营、英字营那两个营的兵马,而是不远处那个单骑而来的老虎崽子。…,

虽然是单骑而来,但是看在王国眼里,却彷如泰山压顶而至;再加上背后虎字营无数精骑森然相向,更加映衬得小老虎高大无比。那一身玄黑暗沉的衣甲,沉甸甸地,压迫在王国大军每一个将士的心头。

“韩遂何在,叫他出来!别躲在他人裤裆里做缩头乌龟。”将将离得一箭这地,小老虎放声大喝道;要说引经据典、坐而论道,小老虎肯定不行,不过跟一群大头兵呆久了,骂人的话倒是张口就来。

王国回头看看,韩遂仍不见身影;于是接口道:“文约不在,於菟,你有话就说,老夫代为转告也可。”

小老虎仰天大笑,嘲讽道:“好一个韩文约,适才就扔下阎行独自逃命,战场上又扔下千百将士,如今连自己部下的人头都不想拿回去吗?”

王国面色铁青,其实心里却暗暗叫好,借口道:“战阵之上,胜负难料,文约虽败,却是识机而行,留存有用之身,不为大过。於菟,人死为大,虽说是敌手,既然已经败死,何苦糟蹋遗骸?你把人头送回,老夫愿意代文约妥为安置。”

如果韩遂在这里,估计把王国活吞了的心思都有了。什么叫“识机而行留存有用之身”?岂不是暗地说我不顾部下死活,临阵脱逃么?还说什么“不为大过”,那岂不是说,虽然不大,其实还是有过?岑於菟明着辱骂,你王子邑却是暗里贬损,比那老虎崽子更加可恶。

不过就算韩遂当面听见,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谁叫他当初一再要与王国分庭抗礼,如今却又寄人篱下?为防日后他韩文约卷土重来,自然要明里暗里打压他一番,才好放心——这也是权术阴谋中的惯常之事耳。

小老虎从槊尖上取下人头,扬手一抛;他力气不小,那人头略过百余步的距离,正好抛在王国马前。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小老虎朗产高叫,“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有眼无珠,跟随王子邑和韩文约的下场。”

清朗明亮的声音回荡于半空,王国听得分明,险些没忍住责出一口血来;心中破口大骂:“好个奸猾的小贼,你要杀韩遂也就罢了,老夫至今也不曾与你有太多仇怨,怎么连老夫都给牵扯进来?更可恶者,居然给老夫来个釜底抽薪,想要断了我的根本!”

现在的王国与韩遂,麾下人马都是各部羌氐或旧官军、义勇拼凑而来,真正死心塌地的心服嫡系并不多。那些部落之所以跟随王、韩二人,所图无非是“利益”二字。

但是除了“利益”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之事,平时却少有人想过,那就是生死。

那些墙头草今日随再,明日随西,一来是求利,但是最根本的,却是求存。试想,若是自己性命尚且不保,纵然跟着某个首领能赚的金山银海,又有何用?而今日小老虎一番高叫,等若直接扒了王国、韩遂的面皮,直斥二人不会打仗,跟随他们只会落得“一将无能三军受累”的下场。

小老虎如今已是军中名将,就兵事而言,在凉州各部心里,他的话可信度极高;而且头是在以寡击众,大破韩遂,逼退王国的前提之下,他在阵前喊的这个话一旦传开,只怕凉州各部心里都要犯嘀咕——日后上了战场,人人心中存疑,唯恐被昏聩的主将所累,枉自在战场上送了性命。

如果战场上部下存了这种想法,主将还怎么指挥打仗?以后还有人能服从他王国的指挥么?

“这小贼,是要断了老夫的根本呀!”王国咬牙切齿,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那老虎崽子一时口快,还是处心积虑而为之?

不是说这小子有勇无谋么——老边教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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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成长(一)过渡章

第一百零六章成长(一)过渡章

王国到底是不敢和小老虎放对,他比韩遂好的地方在于,他极有自知之明;韩遂自负善于练兵,也的确能练出一支好兵,但是在两军阵前完全就是第二个赵括;偏偏这个事实所有人都知道,唯独韩遂自己不肯承认——或者说不愿意承认——不会打仗的人在乱世的凉州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王国比韩遂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只做自己真正擅长的东西;他最擅长的事情,是笼络人心,团结各部,用古时的话说,就是协理阴阳,调和同僚诸部,这是宰相干的事情。至于冲锋陷阵、决胜沙场之事,他从来不做更多的尝试。从王国当上盟主,只在冀城打了一次傅燮,那是以十倍之兵围而攻之;后来皇甫嵩大军一到,兵力优势不再那么大时,王国就退缩不前了。

幽州、并州的大乱抽空了三辅官军,也让王国欣喜莫名;因为他突然就发现,自己手中的兵马再一次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这也是为什么王国急于平定金城郡,且想方设法压制、拉拢那个老虎崽子的原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谁知道幽州、并州那三个姓张的能支撑多久?若是拖延得久了,被官军扫平了叛乱,再转过头回防三辅——今后可未必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有了太多的顾虑,王国虽然对那老虎崽子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暂且放过他。当然,榆中之会后,从虎家军那里传出来的一个消息,也是迫使王国如此放弃金城的一个重要原因。

话分两头,却说小老虎和吾诃子郎舅二人自榆中沿庄浪河北返;一路上大军兴高采烈,仿若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而归。这一路上,吾诃子心事重重,始终眉头紧锁,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小老虎只当他还为了王国日后的报复而担忧,心里颇不以为然,却也懒得和他多说。

回到允街城时,成公英率兵当路迎接,见了小老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於菟你在榆中,把王子邑也给得罪了?”

小老虎哈哈一笑道:“怎么叫我得罪了他,分明是他不知死活,先来招惹我的。”老虎崽子的嗓门很大,一点也不知避忌,吾诃子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就有些阴沉。

成公英也是无奈,不过他深知自己这个搭档的脾气,神色依然平静,说道:“不过是有意招揽你罢了,若说得罪,就说得太过了吧?不少字你这副脾气我还不知道么,火燎毛一般,一点就着。”

小老虎冷哼一声,神情轻蔑地说道:“他王子邑当了几天盟主,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以为做得盟主,就是老边么?我认得他,他才是盟主,我不认得他,他屁也不是!”

吾诃子终于忍不住,冷脸问道:“若是王国恼羞成怒,领兵西进金城,却怎么办?再退过庄浪河去么?”

小老虎瞥了一眼大舅哥,冷笑道:“庄浪河边这么一点地盘,莫非你还舍不得?退过庄浪河就退过去,于我而言其实无所谓。王国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三辅,是长安,他要是敢回头到金城郡来,我就能让他彻底陷在金城,这一辈子都再无机会去三辅。”

吾诃子眉头紧蹙,眼中却微现光芒:“莫非你早有定计?”

“没有”小老虎脱口而出,让吾诃子好生失望,不及开口,却听小老虎继续说道:“我说那你是不是被王国的那几万大军吓糊涂了,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王国麾下有数万大军不假,可是那些人马有多少是他能指挥的动的?如果是去三辅,或许还有不少人愿意跟随,毕竟此时官军守备空虚,此刻去三辅,有机会大大捞一把好处;可是要来金城的话,有几个人愿意过来的?不是我自夸,有柯爰知健做榜样,凉州还有谁敢来招惹我们,尤其是没有好处的时候?”…,

吾诃子哑然无语。

小老虎眉目间不屑的神色溢于言表,他接着说道:“我和那些部落首领相处了两三年,那些人的心肝脾肺肾都叫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三寸,要想让他们出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以利驱之;当初老边做盟主时都对此无可奈何,何况王国?”

“如今韩遂困守允吾,我们还可以退过庄浪河,王国难道还敢追上来?河湟那边,北宫瑞已经回去几个月了,估计已经把湟中闹成一锅粥了。这种时候,王国能放下三辅不管,跑到金城来替韩遂收拾烂摊子?”

小老虎侃侃而谈,浑没注意到吾诃子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成公英突然插口道:“於菟,既然你说起北宫瑞,那倒正好,昨日有北宫瑞的部下从湟中来,捎来了他的书信。信是给你的,不过我担心是紧急军情,你又不在,便拆开看了。”

小老虎欣喜道:“阿瑞怎么说?”

成公英道:“信里说,自从他回到湟中,一开始处境艰难,几乎寸步难行;不但不能招揽旧部重整旗鼓,反而整日被各部追杀,几乎在湟中立足不住。”

小老虎大笑道:“这我早就猜到了,湟中各部如今能活下来,不是投靠了柯爰知健,就是归附韩遂,说到底都是背叛了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如何能让北宫伯玉的儿子卷土重来呢——后来呢?”

成公英接着说道:“他们四处逃命,一直逃到柯爰知健兵败庄浪河,烧当羌大军覆灭,整个局势就开始翻转过来。各部落对他们的追捕渐渐变得少了,一些心存观望的部族首领还暗中与他们联络,时不时提供庇护。到他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招揽了七百多离散的旧部。而且就在前几日,他偶然与李文侯家侥幸逃生的家眷相遇了。”

“李文侯的家眷?”小老虎惊奇不已,“真的有人逃出来了?”

成公英笑道:“的确是逃出来了,你猜猜看,当初是谁带着他们逃出生天的?”

小老虎哪里有闲心去猜,一个劲摇头,催促成公英快说。

成公英惊叹道:“你想都想不到,居然是李文侯的一个妾室。”

小老虎福至心灵,猛地想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豹娘子?”

成公英惊问道:“你怎么知道?”随即似有所悟:“你认识那个豹娘子?”

小老虎大笑:“当然认得,我头回喝醉酒,就是在李文侯的纳妾礼上,如何不认得?”成公英恍然大悟。

一旁的吾诃子突然道:“李文侯的纳妾礼?当时,好像也是你第一次与吾麻见面的吧?不少字”

“哦,还有这回事?”成公英大为好奇。

小老虎一怔神,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顽皮胡闹的时候;当时的小吾麻,第一次见面好像就被自己吓哭了来着?好像后来从北宫伯玉嘴里还流传了一个谣言出来的,怎么说来着——好像是找母老虎之类的……

“对了,吾麻什么时候回来,我阿娘都念叨他好几回了。”小老虎恍惚间问道。

…………

时间渐渐转入五月,金城的局势果然如小老虎所料,并未有大的变化。王国对韩遂的支持止于言辞,麾下没有一兵一卒进入金城郡界。从榆中返回之后,成公英献上一策,却是利用了北宫瑞和豹娘子所继承的北宫伯玉、李文侯的名分。毕竟北宫伯玉和李文侯都曾是湟中各部的大首领,小老虎打出旗号,说是要为二人报仇雪恨,还要扶持二人留下的孤儿寡母重建部族,一时间不论敌友,都陷于沉默之中。…,

小老虎这么做,着实太过惊人。在凉州,一个部族一旦衰弱,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其他部落逐步吞并,从此消亡,所差别者不过是早晚而已。在凉州,讲义气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所谓义气也都是有底线的,一个部落绝而复绍,却是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但是小老虎就这么说了,而且真的着手去做了,对此,凉州上下尽皆失声。

从虎家军打出这个旗号来,王国便知道,自己在没有可能压服那头老虎崽子了;因为没有哪一个部落首领会去为难一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不管是真的将小老虎视作有情有义的豪杰也好,或者是单纯地不想做恶人背上骂名也好,总之,眼下这个时候,没有谁会脑袋发昏地去找虎家军的麻烦——老虎崽子在凉州的名声从此算是立起来了。以前的小老虎,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老边手里的一把刀,一个勇猛善战的猛将而已,说穿了,不过一介匹夫。可是从虎家军大张旗鼓要相助湟中义从光复部族开始,小老虎的形象开始悄然发生转变。

韩遂得知此事,呆愣了半晌,最终怅然一叹,带领麾下主力人马迁徙榆中,紧靠着汉阳;至于留守允吾的兵马,也从此不得出允吾城西北五十里——却是把金城西面河湟一带彻底让给了小老虎郎舅二人。

不过,就小老虎自己来说,他一时之间还不大弄的明白其中的变化,或者说是不大相信这个办法能有太大的效果;只不过成公英说得笃定,小老虎看在搭档的面子上,姑且一试罢了,其实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就小老虎自己而言,不论成公英这个办法能否奏效,那王国十之八九都是不会深入金城的,自然也不用想得太多。

眼下老虎崽子却另有一件大事要做——接媳妇。

吾麻要从武威郡的娘家回来了,还带着他岑老虎的崽子,自然是金玉般珍贵;算准了车驾今日要入鹊阴地界,于是小老虎一大早就被边夫人赶出来,要他亲自领兵到县界相迎——这是当今官场上迎奉上官的规矩——然后再一路护送着媳妇回家。

五月晚春,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不用说,吾麻回家,自然也是选了晴朗好天才上路;太阳底下,小老虎在鹊阴界首等了半晌,就被晒得浑身冒汗,连喉咙里都开始冒烟了。

从清晨直等到午后,才见到远远地一支人马缓缓而来,队伍中一辆精致的马车,四平八稳地慢吞吞挪动。

小老虎眼尖,隔远相望,一眼就认出来,来的这支人马正是当初跟随吾麻到老边军中效力的那一支亲军,其中上下官佐,十之八九都是他认得的。既然吾麻亲军在此,那不用问,那辆马车里的除了自家媳妇还能是哪个?

小老虎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满心火热;虽然车帘深重,看不见车里景象,但是既然知道马车正是伊人所在,小老虎的眼睛就再也挪动不开。

看得几眼,小老虎又按捺不住,只觉得那队伍行得太慢,明明相望可及,怎么走了这半天都不到的——我都盯着马车看了半天了,那车子仿佛就没有动过。小老虎一拍马臀,踏雪乌骓心领神会,撒开四蹄向女主人所在奔去。小老虎兀自嫌慢,连打了几下,恨不得让胯下战马飞起来——却不知踏雪乌骓会不会觉得委屈:我又没长翅膀,上阵杀敌都没见你催得这么急过………,

踏雪乌骓乃是神骏,一旦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恍如疾风过野;小老虎嫌慢,旁人看着却是快若电光,不等旁人反应过来,马儿已经停在马车旁了。好在吾麻的亲军与小老虎相处已久,认得自家姑爷,也没有人上来打扰。

小老虎靠近马车,正欲伸手时,却见马车窗帘猛地一掀,露出吾麻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来:“老虎,算你有心,到这里来接我……”

小老虎不由汗颜,若不是阿娘硬逼着他来,他可不会巴巴地赶出几十里地来接媳妇——不是不想念,而是拉不下脸来,男人么……

“听我哥哥说,你这几个月可遭了罪了,恶战一场接着一场;听说你和我哥哥带了两万人要和烧当羌跟韩遂四五万人硬拼,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小老虎满心柔情,一身百炼钢,轻易就被吾麻化作绕指柔;这个时候,当着自己媳妇,哪能丢了男子汉的气魄?于是胸膛一挺,朗声道:“区区一个韩遂,加一个柯爰知健,哪里放在我眼里?不过三招两式,就被我收拾干净了。柯爰知健死了不说,连韩遂都被我赶到榆中去了。若不是有王国护着他,我现在就去把他脑袋拎下来!那老小子,居然把老边的故居给占了,轻易饶他不得!”

吾麻噗嗤一笑,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地,好似会说话一般,透出戏谑的神色:“你就吹吧,要不是我求着哥哥出兵,你现在说不定还被姓柯的老贼堵在庄浪河西边呢!”

小老虎脸上一红,摸着脑袋自觉大是尴尬,喃喃道:“我却不知道,原来你也在里边出力了……”

“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点都没想过我,还一点都瞧不起我是不是?”吾麻佯作嗔怒道。

小老虎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应答,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儿子呢?”

吾麻看着他顾左右言他的模样,自己先就绷不住笑出来:“就在车里呢,一路上都在吵闹,刚刚才睡下……外面风大,不能抱出来。”

小老虎哼了一声:“我的儿子,哪会那么娇嫩?”说着突然从鞍上奋力一跃,落在车辕上,掀开车帘就钻了进去。

进了车厢,小老虎鼻子一阵擤动,却是隐隐约约一阵奶香味儿;直到此时,小老虎看着吾麻,才惊觉自家媳妇身上多出了几分异样的气质。这种气质小老虎其实很熟悉,是他年幼时隐约残存于脑海的印象,还有边夫人身上也曾经感受过的气息。

看着吾麻轻轻抱起被褥上的一个襁褓,小老虎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身为人母所特有的母性气息。

“喏,这就是咱们的儿子……”吾麻将襁褓轻轻递过来,却抱得紧紧地,没有放到小老虎手上;她生恐自己的男人手重,要是拿小娃娃当那杆方棱铁槊来拿,可怎么得了?

小老虎看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心下诚惶诚恐,好似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半天不敢大声呵气。

吾麻看着自己的男人,再看看手中裹在襁褓里的小娃娃,满身满心都被填得满满地,只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一切。

过得好半晌,小老虎紧绷着的嘴唇突然动了动,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唇间传了出来:“怎么这么小,跟一只小猫儿似的……”

吾麻闻言一怔,随即大怒,几乎就要发作,却听得小老虎好似无意识地又说了一句:“既然长得这么像猫儿,不如小明就叫猫儿好了……”

吾麻听了几乎要一脚踹过去:“什么叫猫儿?你自己是老虎,儿子却叫猫儿,岂不是说老虎变成病猫,一代不如一代?难道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儿,就这么不遭你待见么?”

吾麻一张俏脸陡地黑沉下来,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霎时化作两柄尖刀,在小老虎脸上狠狠地剜着,好半天,才一伸手指指着车外:“你给我出去!我们娘俩不喜欢你!”(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手机网()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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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成长(二)还是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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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鹊阴城,小夫妻两人抱着儿子去见阿娘。偷眼看着和老虎一边走一边揉着屁股,吾麻嘴角边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上车下车,怀里的小娃娃这个时候已经被颠簸醒了,瞪着乌溜溜的一双黑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小老虎看。打出生开始,这孩子就没有见过父亲,但是近日初次见面,既没有因为陌生的恐惧而哭泣,也没有因为父子天生的亲近感而发笑;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看着自己父亲侧脸上两道长长的疤痕,他的小脸上更多的是好奇和探究。

小老虎的直觉何其敏锐,小娃娃一睁眼他就立刻发觉了;时不时转过头来瞧瞧自己儿子,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父子俩眼对眼瞧了半天,从大门一路瞧到内院,最后终究是小老虎不耐烦,逗弄似的轻声喝道:“小猫儿崽子,瞧什么瞧?”

小猫儿吓得一激灵,拱着小脑袋往母亲怀里直钻;吾麻心疼,拍拍襁褓轻声安慰:“不怕不怕,你爹就是个坏蛋,猫儿不怕,看阿娘踹他!”

小老虎眼角一阵抽搐,似乎想起了自己半道上是如何“不由自主”地从车上下到地上来的……

“你不是嫌猫儿的名字不好么,怎么这会儿倒叫上了?”小老虎悄声嘀咕着。

吾麻横了一眼,不理他。女人嘛,使小性儿是难免的,但是聪明的女人会知道分寸;给孩子取名字,是男人天然的权力,哪怕是一个小名儿,既然男人说出来了,她生气归生气,也不会一直记着,更不会反对到底。毕竟只是小名儿,说到底也只是小事罢了。

吾麻是个顶顶聪明的女子,相比之下,小老虎就迟钝了几分,兀自一个劲地追问:“既然你也叫了这个名字了,那以后就说定了,肯定是这个名字了?”直到跨进边夫人的住所,这老虎崽子仍是不肯轻信,执意要从吾麻嘴里问出一个明白肯定的话来——吾麻烦的又给他一脚,偏偏就是不肯开口承认,由着老虎崽子着急;着急了再问,问多了,烦了,再来一脚……周而复始……

刚一迈进边夫人的院子,就听见边夫人声音:“虎娃,你说什么说定了是孩子的名字么”声音一如边夫人惯有的轻柔,其中洋溢着热切的喜气。打从小俩口一进门,边夫人的眼睛就没往两个大人身上看过一眼,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个被吾麻抱在怀里的小小襁褓上了。

一见边夫人在院中站着相候,吾麻脸上不由一红,赶紧快步上前给边夫人见礼。从吾麻与岑於菟成婚的婚礼上,老边和边夫人就是以夫家公婆的身份接受吾麻行礼;一直以来,吾麻面对老边和边夫人,也都是持以儿媳妇应有的礼数。

“好了好了,起来,一路上累着了吧……快让我瞧瞧孩子……”边夫人一门心思都在小娃娃身上。

吾麻上前将襁褓轻轻递到边夫人手中。小娃娃落到一个陌生的老太太怀里,登时小脸一僵,扭头看看母亲还在,立刻又放松下来,注视着眼前满面欢喜的老夫人,乌黑的眼珠溜溜地转,脸上满是好奇探究的神色。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着如此生动的表情,似乎一边看一边在思索的模样,从眉目间直透出一股子聪明劲。…,

“这孩子居然也不认生。”边夫人被小羽子一眼就给逗笑了,“和他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老虎凑上来献宝似的说道:“阿娘,这孩子小名儿叫猫儿,你看他,小得就跟猫儿一样……”

乍听到小孙子的乳名,边夫人和吾麻的反应都是一样,就差没有翻白眼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念叨一句:“这取得什么名字呀……”说得小老虎脸色一苦,挠着头不敢开腔了。吾麻得意地横了男人一眼,大眼睛里明白无误透出一句话来:“我说你名字取得糟,你看阿娘也这样说吧!”

边夫人不过随口一句,想了想自己也有些好笑:“罢了罢了,猫儿就猫儿吧,不过是个乳名;亏你想得出阿里,给男孩子取这样的名字,这个事情,你和这孩子的爷爷倒是一个样,取名字都喜欢乱来。”这个时候,边夫人却是想起了老边当初给小老虎崽子取名的事情,也是兴之所至,随口就说——这爷俩倒真像是一对父子了。

想起老边,边夫人不免又有些伤感,但是些许感伤很快就被小猫儿起跑了。这样一个不认生且透着一股聪明劲的小娃娃,老夫人一抱在手上就舍不得放下了。

小猫儿的到来让鹊阴城的边家多了几分热闹的喜气。子嗣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以如今小老虎的身份,机会就等同于一个大部族的首领了,子嗣传承,自然也引得无数人关心。从小猫儿回家起,就有一波接一波的贺客临门。一开始是成公英、张绣这样的军中将佐,一干子部下,但凡有点头脸的,总不免要在边家露个头;从早到晚,贺客络绎不绝,连小猫儿都一连三五次被抱出来见人。才两个多月大的孩子,居然一点不认生,每次躺在母亲怀里,小眼睛环视着一群客人,左顾右盼,倒好似在逐个认人一般。一干宾客见了,无不啧嘻称奇。

连着一天接待宾客,足可将人的精力磨得点滴不剩;吾麻产子不久,身体未曾恢复;小猫儿才只两个多月大,精力更是不济,久坐不住,早早就回内堂睡下了。到得晚间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只剩下小老虎陪着边夫人,母子二人面对家里堆得如小山一般的贺礼发愁。凉州边鄙之地,又是军旅之中,其实没有多少奇珍异宝;许多东西都是凉州人常见的给小孩子玩弄的玩意,例如木刀、木马,还有一些表示喜庆吉祥的小东西;少数一些贵重的,大多却都是征战之中的战利品,有许多还是小老虎酬功发放的奖赏,如今却又还回来了。

“这么多零碎,可怎么办?“小老虎无奈地说道。

边夫人哑然失笑,拉着小老虎坐下,温言道:“这都是大家伙的一番心意;虽然不甚贵重,却不能看轻了。”

小老虎连连点头应是。

边夫人看着面前高大威武的小老虎崽子,心中不由感慨万千。当初那个懵懵懂懂,进了边家庄见谁都不说话,只会叫自己阿娘的小孩子,如今居然也当爹了。

对这个人到中年才捡来的孩子,边夫人无比地满意。虽然外面人都说这个老虎崽子脾气暴烈,当真十足一个老虎模样,但是在老边和边夫人面前,从来都是老实孝顺,尤其是在边夫人面前,连大声点说话都没有过。

“於菟,当初老边急于为你成婚,早早给你加过冠礼,可实际上,在阿娘眼里,你却始终还是那个孩子。“边夫人温言道,“直到如今你有了孩子,才是真正长大了。”…,

小老虎瞪大了眼睛:“阿娘,你怎么……怎么叫我名字……”小老虎崽子突然有些不习惯,更有些惶恐。从小到大,边夫人都叫他虎娃,他也喜欢阿娘对他这种亲切的称呼,就好像老边总是叫他小崽子一样,其中满含着家人之间的亲切。可是此时边夫人突然一反常态,称呼起他的表字,让小老虎大感愕然。

“你长大了,不能再当你小孩子一样来叫了。”边夫人笑着说道,眼神里依然是看着小孩子般宠溺的神色。

小老虎呆楞了半晌,嗫嗫地说了一声:“我不太习惯。”

“再不习惯,也总要长大的嘛!”边夫人握着小老虎的手,这是当初照顾小时候的老虎崽子,教他吃饭穿衣时常有的动作;如今一双手似虎爪铁钳一般,却怎么也握不满了;“你要继承的,是老边的事业,也要像老边一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以前老边可以护着你,眼下老边不在,你自己就要长大呀!”

小老虎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我怎么听别人说,你现在还像过去一样,还是喜欢轻身犯险,甚至还有单枪匹马深入敌阵的事情?”边夫人的脸色突然一沉,声音也凌厉了几分,吓得小老虎立时脑袋一低;他心里却在暗自腹诽:“好呀,这话是谁传到阿娘耳朵里的,阿娘从来不管军政大事,若是没有人告状,怎么会知道的?我看告状的不是成公就是边伍,等小爷回去收拾你们!”

“你是不是还想着去找那些向我告状的人报仇呀?”知子莫若母,边夫人一眼就把小老虎崽子的心肝脾肺肾看得清清楚楚。

小老虎噤若寒蝉。

“你不要怪他们,他们都是为了你好……”边夫人温言说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得男人的大事。老边做得事情,许多人说是错的,是犯了弥天大罪;可是在我眼里,老边或许有器,但是他做得事情,肯定有他的道理,绝不会错的。如今老边去了,他的事情却没有做完,阿娘知道,你大兄是个平庸之人,所以老边把军队留给了你——你要知道,他也是把没做完的事业都交托给你了。於菟,你要完成老边的事业,第一要紧的就是先保护好自己……老边没有做完的事情,可以交托给你,你若是出了事,又能托付给谁呢?猫儿还这么小,就算为了吾麻和猫儿,你也不能轻易拿自己去冒险……”

边夫人语重心长。有些话,其实成公、边伍、甚至张绣等人都劝过,但是都没有边夫人来说的效果好;她不和小老虎讲什么大道理,只以母亲的身份来说,一番话说得小老虎无一词可对,只剩下点头应命的份儿。

“那好,咱们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叫你虎娃,叫你於菟……”边夫人盯着小老虎低垂的眼睛郑重说道,“你也要答应我,从今天开始,不许再轻身犯险,有事必须多听一听君华、边伍他们的劝,不许再犯浑了!”

小老虎——不对,岑风白眼一翻,心里暗道:“我就知道是他们两个。”虽然恨得牙根痒痒,在边夫人面前却一丝一毫不敢稍显,反而忙不迭地点头应喏,一副坚决不敢违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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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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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边夫人一言,从此不再是孩子的小老虎……岑风心里将成公英、边伍的关心、恳切万分“感念”,被边夫人教训过后,转过头第二天,就对二人委以重任:各种缴获的分派、军功的记录、伤亡将士的抚恤自然是交给成公英的,不过边续另有要事,岑风要调走,所以,暂时只好麻烦成公你一个人先顶着吧;至于招募新兵,扩充军队自然是一等一的要紧事,练兵之事交给边伍也是最合适的——叫我帮忙?我是一军之主帅,每日不知多少事情要忙,哪里管的上这个?

“多用点心,把这个事情办好,至于别的事情,都放一放,不要太操心了。”

岑风似模似样地说着,转回头没人的地方,逮住边续就夸:“你这个办法果然好,我把你教的那些话一说,你都没看见成公、边伍两个脸苦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嘻嘻哈哈,一如小时候合伙干坏事一般。说起来,小时候岑风性子木讷,许多时候都是边续怂恿才懂得怎么顽皮。

不过如今到底是长大了,边续也学着几分矜持,当下谦虚几句;不料岑风一翻脸,冷笑道:“不过你也不要得意,你出这个主意,还不是为了自己偷懒?如今大战方终,正是军中事物最繁琐的时候,你分明是有意躲懒,把事情都推给成公,是不是?”

边续张口结舌,最后无奈地低头认错,心中暗道:“小郎果然是长大了,不好骗了呀!”

过得两天,守城将士突然禀报,城外有一个人来访,自称将军故人求见。岑风一听“故人二字,随即就想起一个人来:“莫非是杨阜?”他是王国的人,怎么如今还敢来?

杨阜一进门,未语先笑:“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前次相见时,却不知将军已经喜获麟儿,不曾道贺,失礼失礼,将军勿怪。”

杨阜的到来让岑风颇感到意外;这杨阜——如今也算是真正的熟人了。此这人外表圆滑世故,其实睿智过人,又会说话,岑风对他印象极好,听他进门先贺喜,岑风也是笑脸相迎,并不因为其人身属王国一方而另眼相看。

不过杨阜前来道贺,岑风却没有让他见小猫儿——这是吾麻的主意;毕竟来的是王国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孩子年幼易受伤害,小心一些是应该的。

“义山,上次你来,给王国送的是请帖;这次你又来,莫不是来送的战书?”宾主落座,岑风不等杨阜开口,先就似笑非笑地问起道。岑风知道,杨阜此人能言善辩,跟他说话,绕圈子打机锋纯粹是自寻烦恼,倒不如有话直问,说不定还能打对方一个冷不防。

杨阜听了岑风单刀直入的问话,却并未如岑风所料那般失措,脸上始终笑容不改,反而嗔怪道:“虎将军此言差矣,子邑先生与将军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即便榆中之会不欢而散,只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而已,何谈一个战字?”

岑风本以为杨阜此来不会只是庆贺自己得子这么简单,总该携有别的任务才对,不料杨阜面对他的质问却矢口否认——倒是大大出乎岑风的预料。

“那你来此作甚?”岑风冷笑问道,心中根本不信杨阜的鬼话。…,

杨阜故作惊诧道:“子邑先生欣闻将军有弄璋之喜,特遣在下前来致贺;子邑先生与边帅生前乃是至交,说起来于虎将军亦是长辈,两家通家之好,难道不该来致贺么?或者说,变帅一去,虎将军就不认得往日故人了?”

岑风不由气结。自己与王国明明已经翻脸,没想到对方居然又舔着脸贴过来;更可气者,这杨阜杨义山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反口就给自己扣一个不敬长辈,绝交通家故旧的罪名。

岑风没好气地说道:“既是道贺,礼物拿来,别的话就不用说了。”

杨阜对岑风的态度似乎早有所料,也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挥手尔意随从奉上礼物。岑风打开一看,不由惊诧。这礼物不惟吉祥,而且贵重,非千金不能得。得了礼物在手,岑风反倒更增疑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子邑礼下于我,必有所图。”再一想到此前榆中之会上王国说起三辅之事,岑风心下便有几分明白了。

杨阜送上礼物,果然如岑风所命,片刻也不多留,起身就走。

回头与成公英说起,成公英冷笑道:“果然不出於菟你所料,王子邑无心金城,所以主动来向你示好了。想来,他是怕出兵东进之后,我们在后路捣鬼,甚至动手对付韩遂。”

岑风想了想,却道:“你怎知他不是欲擒故纵?他如此礼下于人,将来我怎么好出手对付他?王子邑这般委曲求全,若是我还不依不饶,反倒让他王国在众人面前博得同情,到时候在凉州各部当中坏了名声,可就不好办了。”

“如此看来……”成公英摇头叹息道,“莫非只能暂且放过韩遂?”

岑风冷哼一声,凝眉冷笑:“哪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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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豹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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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湟水,春汛将临,水流涛涛东去,颇见澎湃之势;远远望去,在阳光的映射下,河面波光粼粼,宛若一条锦带,蜿蜒于山间。

在远离河畔的一处山头上,豹娘子迎风而立,远远眺望着水面,久久之后,才是一声轻叹。

“姐姐又想起大人了是么?”一个透着憔悴低沉的声音在豹娘子身后响起。

豹娘子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青春少妇,原本俏丽的容颜只因多了几分风霜之色而显得憔悴落寞。少妇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孩童,不过一两岁年纪;似乎是因为阳光太过刺眼,笨拙地伸出小手捂着眼睛,扭着身子往少妇怀里倒去。

“你怎么上来了?山上风大,建侯还小,担心招了凉……”豹娘子温言说道。

少妇看看怀里的孩子,重重咬着嘴唇,意态坚决地说道:“建侯是大人的儿子,将来他要为大人报仇雪恨的,不能娇贵着养!”

豹娘子神色黯然,抚摸着孩子的脑袋,眼中满是怜惜之色;“大人的几个儿子都被韩遂、柯爰知健两个狗贼害死了,建侯是唯一的骨血,他是咱们唯一的指望了……”

少妇眼圈一红,似乎就要哭出来,却在孩子的目光注视下强自忍住,对豹娘子道:“姐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为大人报仇,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山头没有遮蔽,被太阳光照了一会儿,小孩子便有些昏昏沉沉,打着呵欠要睡过去。豹娘子温柔地拍着孩子的肩背悄声哄唱,只等到孩子沉沉睡去,她的神色猛地一变温柔和蔼的表情一扫而空,双颊铁青明亮的双眸中杀气毕露:“就快了,柯爰知健已经被岑老虎给杀了,韩遂连允吾城都不敢多呆,逃去榆中躲了起来他的死期也要快了!”

豹娘子面前的少妇,正是李文侯近年所纳的最小一个妾室,她怀里抱着的正是李文侯最小的儿子,名叫李建侯的便是——他们母子二人是被豹娘子从乱军丛中生生抢救出来的。看着昏睡中的李建侯,豹娘子不由就想起当日湟中兵乱时的危急景象。

当日李文侯被害,李氏族中大乱李文侯几个儿子太过年轻不能服众,烧当羌大军一到,立时瓦解。许多叛变的湟中部落为烧当羌大军引路,分头包抄李氏部落驻地。乱军之中李文侯几个年纪大些的儿子相继被杀。

当时李氏老营的主力大军都被李文侯带走,烧当羌万千大军势如山倒,在李氏部落老营中大肆屠戮。当时营地中唯有豹娘子,因为武艺高强,平日里也常草着李文侯演武练兵,所以手里还有一些兵马;面对烧当羌席卷而来的大军,豹娘子奋勇出战,杀死杀伤不少敌人;奈何兵力稀少,根本无力回天;激战多时,眼见兵马折损殆尽,又听闻李文侯几个儿子相继战死,豹娘子心痛之余,却想起李文侯还有一个小儿子,才只周岁,如今却是李文侯唯一的骨血了。豹娘子急忙回转,将孩子和母亲都抢出来,一路杀透重围,逃入山中。从此之后的几个月,豹娘子带着李建侯母子,还有李文侯麾下一些死忠嫡系流落群山之中,四处躲避追捕。追兵之中不惟有烧当羌人马,还有许多反叛的湟中部族,同样熟知当地地理,追捕李氏余孽比烧当羌更加上心,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几度遇险,可谓险象环生。直到近日,传来柯爰知健兵败身死,虎将军联络良吾部落为北宫伯玉、李文侯报仇的消息,叛乱各部的追捕才稍稍收敛了几分;豹娘子一行因此稍得喘息之机,后来联络上借兵回乡的北宫瑞,才得以走出大山,否则的话,豹娘子哪里还有远远眺望湟水故地的机会?…,

“真希望快一些——姐姐,那个岑老虎会帮我们报仇么,部落里的人都说,他是大人的朋友,是真的么?听说大人还在的时候,那位虎将军经常往来于我们家中——姐姐见过他么?”

“我见过他不止一回,不过,那个时候大名鼎鼎的岑老虎还只是一个孩子……”豹娘子想起往事,面上不禁露出缅怀的神色。当初她嫁给李文侯时,喜宴上发生了许多事,那个酒醉之后憨态可掬,面对凶徒又宛如凶兽般的男孩,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嫁人之后那一段日子,几乎也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如今却只剩下心中的一点追忆了。

“这么说,那个岑老虎真的是与大人交好,真的是大人的朋友?”少妇眼中透出欣喜的光芒。

豹娘子微微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她知道,眼下的李氏部族,其实已经到了破灭的边缘,当初跟着豹娘子从乱军丛中杀出来的。只不过二百多人,即便加上近日收拢的残部,李氏部族幸存者也只不过区区四百余人;这四百人里面,大都数都是青壮男子,妇孺极少,至于老病者一个都没有。大难临头之际,也只有壮年者才有最大的机会逃生。

这样一点人口,在凉州境内,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部落,而且残缺不堪,同样也疲累不堪;如果不是幸存者还存着为李文侯报仇的心思,还有着岑於菟这样可能的强援,恐怕早就分崩离析了。

虽然近日得了北宫家的援助,但是北宫瑞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实不足以信赖。而唯有岑於菟,当他大肆宣扬要为友报仇之时,就成了李氏部族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正是因为存了这样的希望,才能让豹娘子在山穷水尽之际,还能勉强维系李氏部族的人心。所以,当李建侯的母亲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豹娘子即便自己不能肯定,却也不愿让她失望。

“可是,岑於菟当真值得信任么?”豹娘子扪心自问,却没有半点把握。人心易变,当初见到的那个纯真质朴的小孩子,如今早已长大。如今的岑於菟,继承了边章留下的军队,还有他自己建立起来的赫赫武勋,在凉州地面,那也算的上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这样一个人,还能轻易地以他幼时的印象来评判么?

豹娘子不是那种藏于深闺的小女人,也不是那种毫无见识,只以丈夫儿子为天的无知妇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位李文侯的小妾,不论武艺还是见识,其实都更胜李文侯一筹。这些年来,每逢李文侯在外征战,家中大小事务都是交代给豹娘子处置,虽然她遗憾于始终未曾给李文侯生下子女,但是李文侯对她的宠信,无人可比;尤其是李文侯正妻去世之后,豹娘子在部落中就成了有实无名的正牌夫人,威望极隆。

这样一位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她的眼光和见识不说超过女子,甚至比许多男子都要深远得多。所以,就在部落中上下人等都对鼎鼎大名的虎将军寄予厚望的时候,唯独豹娘子始终心存疑虑,不敢尽信。

“人心难测……河湟之地,是凉州最肥美的田园牧场;柯爰知健想要,韩遂想要,岑於菟会不想要么?他打出给北宫家、李家报仇的旗号,当真只是出于义气?”豹娘子心头凛然,“谁信谁才是傻子!大人不就是因为误信韩遂,才遭了毒手?这便是前车之鉴。”

豹娘子心头的疑虑不可诉诸于口,只能深藏于心。在山上站了一会儿,豹娘子带着李建侯母子下得山来,回到谷中深处的营地。才回到驻地,坐未安席,就得到传报:“北宫家的那位少主来了,有事求见夫人。”自从李文候命豹娘子主持家事,部落上下便皆以夫人称之,而经历过覆族惨祸,力保李文侯遗孤之事后,众人对豹娘子的称呼更多了许多敬意。

豹娘子对众人的称呼也早就习惯,居之不疑,当下吩咐道:“北宫瑞亲自来,必定有急事,快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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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豹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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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部族一路逃亡,几乎身无长物,就连山中立营,也都是无遮无挡的野营,连个帐篷都没有。所以豹娘子才会说一句“请过来”,而不是“请进来”。

北宫家与李家是真正的通家之好,从当年的月氏胡内附部落在河湟之地落脚开始,两家人就是雷打不散的铁杆。

北宫瑞从小没少在李家走动,对李家自也熟稔;见了李家人也没有半点生疏,完全做自家亲人一般相北。

“婶婶,我得到戈利的消息了。”一见豹娘子,北宫瑞就大声喊道,话声中既有着浓重的仇恨,又有着不可抑制的兴奋。

豹娘子本来席地而坐,闻言霍地起身,连声追问道:“果真么,戈利那贼子在哪里?”说话间,目中精芒微露。

“离咱们不远。”北宫瑞咬牙切齿地说道,“那贼子投靠柯爰知健,先是分了一块大好的草场,以为得了天大的好处,没几天就举族迁徙;他却没想到,柯爰知健短命,在庄浪河边被老虎给杀了。消息传回来,那贼子当时就吓坏了;这几日我派去的人打探得实,说戈利嫌新分到的草场离背面太近,担心虎字营大军南下,所以要将部族再迁移回旧地。我过来的时候,戈利那边已经开始动身了。”

豹娘子心头狂喜,冷笑道:“我知道戈利瓜分去的草场在东北边,他既然要回旧地,必定是走湟水北岸;如今我驻守在此正当着大路——他正好要从我眼皮子底下过去。”

北宫瑞同样冷笑道:“天赐良机阿,那贼子要走,岂能遂了他的意?他一路过来,拖家带口,必定行动不便,我们两家合兵,能凑出近千人马,兵力便与他戈利相当。到时候就在附近山道上等着他——这里就是他戈利的葬身之地。”

豹娘子恨恨地冷哼一芦,走到原先座处,抬手抄起斜倚在树干上的两杆短枪,用力地握着,寒声道:“湟中血海深仇,主谋是柯爰知健、韩遂,那戈利却是最大的帮凶。如今行姓柯的老贼死了,韩贼躲在榆中,一时不好措手;那便从戈利那贼子开始吧!”

走在东西贯通的官道上,戈利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心头不禁感到有些不安。戈利近年不过三十多岁,即便是生计艰难、寿命短促的羌人部落,这也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年纪。

在湟中部落中,戈利的部族相对是比较强盛的;虽然不能和当初的北宫家、李家这样的首领相比,但是在这两家之下,如戈利部这样可胜兵千余人的部族,也是不多。加之戈利其人为人精明,颇有小智,在一大帮粗野无知的大小首领当中算是鹤立鸡群,因此他一直颇得北宫伯玉看重,时常命其随在左右——按汉军中的说法就是参赞军机。

一直以来,戈利也对自己受大首领看重一事颇为自得;自从金城起兵,戈利始终尽心尽五,相助北宫伯玉,一步步成为北宫伯玉身边最倚重的人物。按他心里所想的,北宫伯玉已经是事实上金城最强大的部族,自己得了北宫伯玉的赏识,将来水涨船高,让自家部落更上一层楼,不过是等闲事尔。

不过,一切事情,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变了。当韩遂带着无数金银珍宝找上门来,要他相助谋害北宫伯玉、李文侯时,戈利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韩遂抓起来,送到自家大首领面前。但是就在他开口下令的一刹那,韩遂冷冷说了一句:“只要你肯相助,我给你的好处,要大大超过北宫伯玉能给你的。”…,

现在回想起来,戈利都不明白当初自己是怎么被说动的。或许是鬼使神差吧,当时喝令抓人的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变了:“你能给什么?”

“你现在的草场……”韩遂伸出两根手指来,“我给你加两倍,湟中最肥美的地方,随便你挑。北宫伯玉、李文侯家里的积蓄,你能拿多少,都给你。”

戈利当时就犹豫了。现在想起来,戈利都不禁要连锤自己的脑袋:“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呢?”戈利不得不承认,韩遂承诺的两倍草场,加上两个大首领家中百年的积蓄,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大得他无法拒绝。

有小聪明的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占小便宜;更何况韩遂给出的是一个天大的好处。但是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刚刚到手的好处这么快就要丢出去;又怎么会想到,柯爰知健三四万大军,短短两三个月,就被人打得全军覆没,连他自己都被人剁了脑袋?又怎么会想到,当初大言炎炎的韩文约,号称金城第一名士的人物,连老家允吾都呆不住,一路跑到榆中,托庇于王国麾下芶延残喘。

他们死了、跑了,却把他戈利给结结实实闪了一回。虎字营联络良吾部落,声势浩大,随时就要南下;戈利刚刚分到手的那一块大了两倍不止的草场距离允街、令居都太近,戈利在那边可谓一夕三惊,最后不得不咬咬牙,狠心扔下草场,迁回老家去。

可是,自己做的这许多事,到底是图什么?越是追究这个问题,戈利就越是心烦。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后悔了。

一路走一路想,当戈利回过神来的时候,迁居的队伍已经离家不远。看看四周,戈利突然惊叫:“快走,快走,不要在这里耽搁,快点过去。”——这一带正是当初李文侯的老营所在。当日也正是戈利为烧当羌大军带路,才能将老营四周道路封死,将李文侯几个儿子一网打尽。直至今日,李文侯老营中仍有余烬未熄,每次经过此地,戈利都不免心惊胆战;空旷的原野,似乎随时会有无数冤魂从大火烧尽的废墟中扑出来,向他索命。

戈利的恐慌一下子传遍了队伍,二三千人同时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从废墟边穿过;他们没有留意到,附近山头上隐约有人在窥视着他们,他们更不知道,不远处的山谷深处,正有无数劫后余生之人等待着开始血腥报复。

在毫无预料之下,当北宫家与李家的伏兵尽出,豹娘子与北宫瑞当晃冲杀而来的时候,戈利先是一怔,全部心神随即被无尽的恐惧所淹没;虽然他的部下有上千可战之兵,虽然他自己也曾在湟中部落中有着善战之名,但是在看到豹娘子和北宫瑞满带仇恨的面庞,戈利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迎战,而是惊叫一声,掉头就跑。

戈利想跑,但是有人却不让。豹娘子与北宫瑞的伏击,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戈利身上。一见他转身,二人同声厉喝,扔下混战中的战场不管,齐齐追了上来。

官道上,伏击者与被伏击者混战一团,戈利的部下和族人惊慌失措,有的逃命,有的舍不得财物、牲畜而拼死营地,或进或退,莫衷一是,引起了更大的混乱,人群几乎堵死了道路。

豹娘子眼中只看得见戈利一人,哪里顾得上人群?眼见得马行渐缓,不由勃然大怒;双枪一举,枪前尽是仇人部属族人,不分男女老幼,尽皆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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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豹娘(三)

双枪一探,势如蛟龙出海,枪头一团红缨,蓬蓬如火焰,在豹娘子周身带起无数血色。匹马如风,卷地而过,从混乱的人群中乍然淌出一条血路。同样紧盯着戈利,拍马敢来的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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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河湟(一)

戈利部的覆灭在湟中引起轩然大波。自从烧当羌入寇凉州,又伙同韩遂瓜分湟中之后,戈利其人可谓春风得意。虽然不齿于戈利出卖故主,但是对于戈利的飞黄腾达,众人都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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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河湟(二)

张绣额头的冷汗涟涟而下,心里恰似十七八个鼓槌打鼓,心跳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没有当面见过岑风的人是不会明白,这个虎字营的主将,凉州赫赫有名的虎将军,究竟有着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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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河湟(三)

敲打过张绣,岑风也没有多在他身上留心。毕竟深究起来,张绣也说不上有多少罪过;在外人看来,岑风与良吾部落乃是郎舅之亲,而且吾麻夫人产下了他岑风的嫡长子,足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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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河湟(四)

岑风的目光锐利而直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怀疑与不满。豹娘子对上如刀的眼神,心里就是一咯噔,不由忐忑不安起来。豹娘子有些不明白,自己虽然与岑风相识多年,可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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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河湟(五)

岑风既然说了要为北宫瑞、豹娘子安排,便一刻也没有耽误,当日就派人往良吾部落送信。原本还想着良吾部落大军初入湟中,又收拢了许多部落,难免军政繁忙,一时半刻只怕是来不了;于是豹娘子和北宫瑞先就告辞而去。不料才到第五日,就接到信使回报,说是吾诃子首领得信之后立时启程赶来,距此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了。

岑风惊讶之余,只好再派人去请豹娘子和北宫瑞回来;自从当日与岑风相会之后,二人回去整顿兵马,却没有靠近破羌城,而是远远相隔百余里,靠近北面山岭一带安营。岑风知道二人对自己心存芥蒂,虽然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太往心里去。

吾诃子来破羌,并非轻身而来,而是带足了三千精骑护送;毕竟湟中自戈利死后便风起云涌,沿途并不太平;吾诃子如此做,也没有能说他的不是。但是走到破羌城下,这三千人马却正好与豹娘子、北宫瑞迎面遭遇。

见了吾诃子,北宫瑞的脸色很是冷峻,冷眼斜乜,不置一词,更没有上前相见的打算。吾诃子见了北宫瑞的做派,心下冷笑,面上只淡然处之,当然也不会拿自己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倒是豹娘子不卑不亢,平静地上前与吾诃子见礼——羌人不似汉人礼节繁复,族中出了变故,男丁不能理事时由女子当家者所在多有,豹娘子以李家主人身份与吾诃子相见,也不算失礼。

只不过见了豹娘子的平静从容,吾诃子心下却骤生波澜,对眼前这个女人存了几分小心,不似对北宫瑞的那般不屑。

如今破羌城是岑风做主,两方三家都是客人,虽然他们才是今日之会的主角,但是也不能站在别人家门口交谈,却把主人丢在一旁的道理。于是在城门口相见之后,各人都没有多话。并肩进城。破羌城小,吾诃子带来的兵马只能留驻城外,大营与虎字营比邻而居。

豹娘子谦让,主动让吾诃子先走,自己却先留在城外。于城门下仔细观察良吾部落的兵马。良吾部落经过吾诃子的经营。也算凉州一等一的大部落,军中士卒亦是精锐,豹娘子看了脸色便有些凝重;而后,待她见到良吾部人马与虎字营将士相遇。互相亲热熟稔,相处时毫不见外,心下更是沉重。

北宫瑞陪着豹娘子站在城门下,见她注视良吾部落兵马,也不免多看了两眼。却恨恨道:“那吾诃子带了兵马来这里耀武扬威的;早知道我们也带了营中人马过来,如今却只能干看着,生生给他压了一头。”

豹娘子冷眼瞥了北宫瑞一眼,没好气道:“营中能上马骑射不过千人,拿到人家三千大军面前来比什么?人家衣甲鲜明,旗号整肃,咱们连军械都是岑於菟相助的,拿出来现眼,岂不是更让人看轻了?”

北宫瑞被噎得无话可说。心里却气不过,一个劲地跺脚。

豹娘子沉声嘱咐道:“今日来破羌,是恳请岑於菟为我们主持公道,却不是和吾诃子当面置气的;而且凭咱们两家那点实力,断不是吾诃子的对手。眼下唯一可以倚靠的。不是那区区千余兵马,而是岑於菟。岑於菟这个人,重情重义,我们越是把身段放得低。他就越容易心生怜悯,才有可能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受不得这口气!”北宫瑞怒声道。“我们两家都曾是湟中首领,不论吾诃子还是岑於菟,归根结底,都是来抢夺我们两家基业的。难道我们反倒要托庇于他们麾下不成?”…,

豹娘子闻言目光一寒,冷冷瞥了北宫瑞一眼,一字一句道:“莫非你还有别的办法?”

一句话,说得北宫瑞半天不能吱声,一张脸涨得通红。

“汉人有一句话——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豹娘子凝声说道,“咱们两家眼下已经元气大伤,没有几十年工夫,根本不能恢复。即便想要恢复,还要看旁人帮不帮我们;若是再有人暗中掣肘,不说兴复家业,只怕连活下去都是难事。”

北宫瑞原本是气的满脸通红,但是此刻却猛地神色一黯;他毕竟也是北宫部的少主,这点眼光见识还是有的,自然知道豹娘子所言不虚,于是神色间便有些失魂落魄。

“阿瑞,如果你还想着要当湟中领袖,还想着学你父亲与你李叔叔一般,在湟中一言九鼎,我劝你就不要进去见岑於菟了;我们立时回去,拔营启程,躲得岑於菟与吾诃子远远地,免得给两家残存的部众带来灭顶之灾。”豹娘子的语气越发严厉深重。

北宫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天人交战,最后猛地猛地一咬牙,转身向城内走去;豹娘子看得分明,北宫瑞脸上既羞且怒,满溢着愤懑、不甘之色,但是却没有阻碍他的脚步越发坚定。

豹娘子轻叹一声,收拾情怀,举步入城。

到得城里,终究要听岑风这个地主安排;吾诃子与豹娘子、北宫瑞虽然在城下见过,此刻还是要岑风正式引见一回。

待宾主三方落座,豹娘子看看北宫瑞,见他神色间虽然收敛了不甘、愤懑之色,但是铁青着脸,似乎没打算说话——豹娘子只好主动出头,委婉地问起良吾部落招纳湟中诸部之事。不想才提起一个话头,就被吾诃子打断。

却听吾诃子慨然道:“豹夫人不必赘词,二位的来意,於菟来信相邀时便已说明。吾某知道,安抚湟中之事乃时势使然,可谓势在必行;但是二位毕竟是河湟旧主人,又是於菟故交,为人妻、子,为亲人长辈报仇,亦是天经地义,吾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吾诃子说着,朝会客堂外一挥手,朗声道:“抬上来……”

两个良吾部落的侍从应声而入,手上抬着一个数尺长宽的木匣,奉于豹娘子与北宫瑞面前。

“吾首领这是何意?”豹娘子神色难明,幽然问道。

吾诃子以目示意,侍从将木匣当面打开。呈现在豹娘子与北宫瑞面前的,却是木匣里并排而放的五颗人头。

吾诃子朗声道:“吾某自幼心向儒学,深知忠义之道,岂能收容那等背主求荣的小人?良吾部入湟中之后,收拢诸部人马,其中探得与二位有仇怨者共有五部,都是投顺柯、韩二贼,戕害故主的无信无义之辈。如今五部首领人头俱在此间,请二位当面验看。此二人亲眷旧部,都已押下,随时可以交由二位处置!”

吾诃子朗朗说来,豹娘子与北宫瑞惊疑不定,不由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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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交易

吾诃子拱手送出北宫家与李家的仇人,再加上此前的一番自我标榜,着实让豹娘子和北宫瑞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二人是做好了与吾诃子翻脸的准备,甚至可以说是抱定了必死的准备。他二人不带兵马,轻身前来破羌,其实就是把生死都交给了岑於菟;若是吾诃子翻脸,而岑於菟又袖手旁观的话,二人必死无疑。可以说,豹娘子与北宫瑞此来,已经是认清了眼下金城的局势,他们肯来破羌赴约,一则相信岑於菟的为人,至少可以保得他们性命,二来,也是抱着最渺茫的一丝希望,希望能从吾诃子手里把仇人要出来。

哪怕岑风这样生性质朴之人都知道,这个世道,其实没有道理可讲。所以不论是岑风、还是吾诃子,亦或是王国、韩遂、乃至于龟缩安定不出的马腾一伙人,都在拼命扩张自己的实力。有了实力,才有了说话的本钱。豹娘子和北宫瑞几乎是一点实力都没有,于是只好来讲道理,其实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道理,在吾诃子这里,居然真的能够讲得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二人也没有太多可说的,再要得寸进尺,只会惹人耻笑,到时候恐怕连岑风都给得罪了。虽然还是心怀不忿,但是解决了“收容仇人”这条最大的矛盾,三方总算化解了不少尴尬,也能平心静气,坐下来共饮一杯酒。

席间,吾诃子一直在暗中打量着豹娘子,并非他有什么非分之想,虽然豹娘子也是容颜俏丽,二十多岁的人,依然是青春活力,对男人而言,还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但是吾诃子所看者却不是豹娘子表面的容貌身段。

从破羌城城门外的偶遇,到后来正式会谈之际,豹娘子的表现着实大出吾诃子的意料之外。

这个女人不简单!这是吾诃子心里给豹娘子的评判。良吾部落很早就迁移去了武威。与李文侯部的交往日渐稀少,对豹娘子自然也谈不上熟识。在印象中,吾诃子的确曾听说过,李文侯家中有一位厉害的女子,上马能管兵。下马能抚民;尤其是李文侯出征在外的时候。将部落中一应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虽说只是一个侍妾身份,其实比一般部落、人家的大夫人更有手段,在李文侯部落中也有极高的威望。

原本吾诃子只当是传言夸大。听过之后一笑置之。吾诃子自幼学得汉家儒学,对孔夫子所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谓信之不疑。对妇人不说歧视,但也不免抱有几分轻视;至少对于妇人干涉军政大事是怀有戒心的。所以在良吾部落中,不论是与他结发多年,琴瑟和谐的妻子。还是自幼娇惯、无法无天的妹妹,都不能染指良吾部落军政大权。所以,对于李文侯纵容小妾掌理军政,吾诃子一来觉得这女子有违妇道,二来更是觉得李文侯荒唐无能,居然受制于一妇人之手。

但是近日讲过豹娘子,吾诃子不由悚然心惊,将原先的蔑视彻底抛却,真正开始重视起这个女人来。

“北宫瑞刚而无谋。活脱脱又是一个北宫伯玉,虽说也学了几份隐忍,终究器量不足,难成大器,最多。也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罢了。有这样一个主子,北宫一族难有翻身的希望,不足为虑。倒是那个豹娘子,城府颇深。有心计、有手段,却是个棘手的角色。”吾诃子心中暗自思酌。…,

良吾部落要在湟中立足。必须将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考虑周全;虽说如今大势已成,良吾部落大可以以势压人,用不着看别人脸色,但是北宫家和李家身为湟中旧主,却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这两人人,虽说兵微将寡,几乎自身难保,但是正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凭着他们两家的名号,在一些小事情上暗中掣肘,也足够恶心人了。吾诃子心思缜密,对于一些深藏于背后的隐忧却是时刻在心。

吾诃子心里想着豹娘子的事情,不料豹娘子却先开口找上他来了。

“吾首领慷慨大义,为我两家报仇,小女子铭感五内;只是眼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还望首领施以援手。”豹娘子眉头紧蹙,大有两难之意。

吾诃子目中精芒一闪而逝;见了豹娘子的做派,他心里先就存下几分小心,面上不动声色:“夫人但请直言,若是吾某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豹娘子有些难以启齿,一脸为难地说道:“此事本属北宫家与李家私事,不该麻烦吾首领才对;但是眼下我两家势单力孤,着实不还好措手,只好求恳到首领这里。”

吾诃子心下戒备之意愈重,言辞间更多几分谨慎:“夫人无需忧扰,二位既是於菟的朋友,如今遇到难事,哪怕看在於菟的面上,吾某也不会坐视不理。”吾诃子却小心,先把岑於菟一起拉下水来,有他挡在前面,如果真是豹娘子说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话来,也有个挡箭牌——你瞧瞧,我可是看在岑风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他算起来也是你们的恩人,说话之前可要再三掂量清楚,不要提什么非分之想,难道你们好意思为难自己恩人么?

豹娘子眼睛一亮,欣喜道:“那就先谢过首领了。”

吾诃子忙道:“不忙不忙,不忙着谢,夫人还是先说说,究竟有何为难之事?”

豹娘子面上换上了一副愁容,凄然道:“吾首领、虎将军,二位也该听到过一些风声;自从柯、韩二贼入寇湟中,北宫家与李家惨遭覆族之祸。当时死者无数,但是也有一些人并未被杀,而是流落在外,被其他一些部族收留……”

豹娘子话音刚落,吾诃子面色陡地一变,眼神渐渐就透出不满的意味来。

却听豹娘子接着说道:“如今小女子和北宫少主各自重立家门,只愿能寻回那些流落在外的部民。毕竟曾是同族之亲,我们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在外受苦。只是湟中地域广大,百十部落分散,凭我们二人,着实难以寻人。所以只好恳请二位施予援手。”

“好个豹娘子,居然还得寸进尺了。”吾诃子心中暗自恼怒,语气也变得隐约不善:“豹夫人。此事可真叫我为难了。你也说各部分散于湟中,若是两家族人失散,谁知道会跑到那一家、哪一部去?连你们两位久居湟中之人都难以寻找,何况于我?”吾诃子面带冷笑,直视豹娘子。推拒之意溢于言表。

游牧部落兴衰无常。盛则部民集聚,人丁兴旺;败则人丁离散,各奔东西。每一个部落衰败之时,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其余部落彻底吞并——这是凉州数百年来屡见不鲜之事。那些衰败的部族当中。若是有些见识的,甚至还会主动投靠相善的大部落,虽然托庇于人就要供人驱使,却能保住大多数族人的性命。这样做,既是弱者求存之道。也是强者扩张兴盛的捷径,数百年来,这样的事情在凉州不断上演,从无例外。…,

北宫家与李家既已破败,自然也难逃被人吞并的命运;豹娘子所谓“离散族人”,说的好听,其实那些族人就是被人趁势吞并了去;有哪个部族会把吞下去的人丁、牲畜再给你吐出来?如今你们两家在频临破灭之余,还能在湟中寻到一个立足之地,已经是老天垂怜。居然还敢得寸进尺。

想到这里,吾诃子不由就埋怨岑风——你好好地大肆宣扬要扶持这两家人干什么?偌大一个湟中,大好的土地,就由咱们郎舅二人给对半瓜分了岂不是好,何苦再招来这两个人?将来十之八九要给自己添堵。

吾诃子正自腹诽。豹娘子却从容言道:“吾首领过谦了。良吾部落与虎将军南入河湟,乃是大势所趋;小女子自然也知道,北宫家与李家,虽说曾是湟中首领。如今自保尚且不及;这领袖河湟的重任,如今已不是我们能担得起来的。将来河湟之事。只能仰仗二位。我两家搜寻离散族人之事,事在万难,也只好厚颜拜托两位。”

吾诃子心下一动,看着豹娘子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吾诃子是个何其聪明之人,豹娘子又讲话说的如此直白,其言下之意,吾诃子当然立时就听明白了。

“北宫家与李家不能再领袖河湟”;

“将来河湟之事仰仗二位”。

这个话是主动把湟中领袖的名分让出来?吾诃子心中暗念,默默筹算着其中利弊得失。

以良吾部落与虎家军的实力,扫平湟中已是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吾诃子也明白,所谓名正才能言顺,纯粹以力服人,到了难免要出些麻烦;若是能有北宫家与李家出面为良吾部助威,至少在名分上就有了几分依据。这个名分,对于濒临覆灭的北宫家和李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若配合良吾部落的大军的话,这个名分在湟中就有了足够的说服力。

当然,这个事情,北宫家与李家的人也不会给你白干。找寻“失散族人”,帮助两家恢复一点实力——这就是豹娘子提出的要求,或者说是她开出的价码。

想到这里,吾诃子对这个女人不禁多了几分欣赏。拿自家无用的虚名,去尽可能地多换一些实惠——两家恢复实力越多,才越有机会继续立足于湟中。而且,她主动出头为良吾部落和虎家军正名,卖了两家一个人情,也给自己结下一个善缘。她这样做,几乎就是北宫家与李家眼下最好的选择。

拿得起,放得下,该放手时就放手;这样的魄力,非庸人所能为之。这个女人,居然比大多数的男人都更有决断。

“於菟,你看呢?”吾诃子虽然心动,却没有立时答应,而是开口对岑风问道。

岑风此时正自惊讶莫名;他身为主人,一直在留意两方宾客的动静,豹娘子与吾诃子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听在耳中。要说对于勾心斗角,暗语机锋之事,岑风向来是一窍不通,但是凭他敏锐的直觉,也能看出豹娘子似乎隐约间向吾诃子,也是向自己服了软;而且两家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个发现让岑风的心情有些不好;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不能完全应付这种局面。在一群明白人当中,只有自己还揣着糊涂,这种感觉真的不好。

好在经历得多了,如今的老虎崽子也比过去多出了许多心眼。虽然还一头雾水,却不妨碍他善加隐藏自己的本心;他从容笑道:“豹夫人先问的是你,你怎么却问起我来了。我可是一开始就决定要帮他们两家一把的。”…,

吾诃子听不出岑风话中的破绽,只道他是挤兑自己,于是呵呵一笑道:“你倒是会做好人。也罢。夫人如此恳切相求。若是不允,显得吾某不近人情了。不过寻人之事牵涉甚广,还需慢慢筹划,不能一蹴而就。夫人还请宁耐几日。”

正名之事。事关重大,不是说北宫家和李家随意开口散布消息就行了的。须得选对时机,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当然还要防着时过境迁,翻脸不认,这于两家都是同样的隐忧。也必须经过仔细的筹划商谈,才能施行。只不过豹娘子此议大抵还是得到了吾诃子与岑风二人的认可,于是席间的气氛也就好了许多,不复此前的尴尬严肃。

三方相谈至晚间,眼看天色稍暗,岑风便命人安排宾客住下。豹娘子与北宫瑞不带多少兵马,自然是留宿城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至于吾诃子,虽说带来了三千人马。但是如今良吾部落与虎家军情谊深切,倒也不必见外,非得住到城外军营,也显得吾诃子不信任自己的妹夫。吾诃子行事谨慎,怎么会落人话柄?自然也是宿在城中的。

吾诃子连日来风尘仆仆。赶了几日的路,早已疲惫,天晚未久,困意就上来了;不多时便离席而去。北宫瑞本来与豹娘子也要一同离开。不料岑风突然开口,将北宫瑞一个人留了下来。

豹娘子虽是好奇。但是她如今行事比吾诃子更谨慎三分,见岑风似乎要与北宫瑞私下里说话,不愿外泄于人,她也不好随意开口相问,只好自行离去。

众人一散,岑风又挥退下人,堂上就只剩得两个自幼的好朋友相对而坐。岑风却不说话,只是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北宫瑞。

“於菟,你留我下来,应该是有话要说,怎么却半天不开口?”今日之会,其实大违北宫瑞本心,他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好气,此刻问起话来,口气也不怎么好。虽则北宫瑞也知道,岑风本心中还是拿自己当朋友,但是吾诃子毕竟是他岑风的大舅哥,北宫瑞在吾诃子这里受了气,不免要迁怒。

“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留你相问。”岑风似笑非笑地说道,“刚才豹夫人与吾诃子二人应答,你坐在旁边却一言不发,好像连你北宫家的事情都交给豹夫人一并做主了?”

北宫瑞眉头一蹙,有些不明所以:“北宫家与李家,一向守望互助。如今两家都遭难,可以说是一条船上的人,当然要共同进退。再说,你和吾诃子不也是这样么?”北宫瑞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讽刺两句。

岑风不以为意;他和吾诃子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复杂。虽然如今合作,但是不论老边还是自己,其实都对吾诃子没有太好的观感。只不过这些事情也不须对外人道。岑风也不会对北宫瑞解释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一向是最有主见的,怎么如今却甘愿对一个女人言听计从?”岑风脸上的笑容愈发古怪,“你和她两个,不会是有什么……”岑风欲言又止,脸上的神色看着居然多了几分猥琐之意。

北宫瑞先是一怔,而后猛地涨红了面皮,霍地站起来,怒声道:“岑於菟,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豹夫人是我婶婶,我一向对她敬重有加。以她的见识才干,虽说是女子,其实比你这个男儿也不弱几分。我对豹夫人言听计从是不假,却不似你说的那般龌蹉。”…,

北宫瑞又气又急,义正词严,倒是让岑风大出所料。

其实,关乎北宫瑞与豹娘子之间的谣言由来已久,从岑风踏进湟中,见过两人之后,就隐约有些风声传到耳中。岑风原本也是似信不信,奈何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而且追源索地,最早竟似乎出自北宫家和李家两个部族内部;这一下就由不得岑风不好奇了。

豹娘子虽说名义上的辈分比岑风、北宫瑞都高出一辈,但实际上年纪却不大。岑风初见他出嫁时,豹娘子不过十五岁年纪,算来只比岑风大了四五岁,比起北宫瑞,只大了两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日久又是并肩作战,要说真的闹出点什么来,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眼下北宫瑞矢口否认,且神情毫无作伪,岑风便知道,自己是想歪了,那谣言想来也是不确。

这种事情说破了,自不免尴尬。北宫瑞义正词严痛斥了岑风一番,堂上立时就沉寂下来。岑风挠着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北宫瑞发泄过一通,一时也无话可说。最后北宫瑞一跺脚,对着岑风冷哼了两声,大步离去。

岑风尴尬地叹一口气,招来随从,严声下令:“马上去允街,把成公英给我找来。那边的事情叫他都交给边续去处置——娘的,成公不在,小爷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一开口就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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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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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羌城下,岑风与北宫瑞、豹娘子拱手作别。岑风此刻的心情不错,这一次他居中调解,让吾诃子与北宫瑞、豹娘子化解误会,也算是马到功成。虽说身为湟中旧主,北宫瑞与豹娘子二人对于吾诃子、岑风染指湟中之事依然心结难解,但是形势所迫之下,北宫瑞与豹娘子并不敢撕破脸皮。

“虎将军留步;我等就此告辞。”豹娘子一身戎装,长身玉立,在门下向岑风致礼。

戎装本就是为了方便厮杀所做,往往贴身紧束,于是将豹娘子一身曲线悉数衬出于人前。军营中是男人的天下,几时见过女人,还是如此漂亮的女人?于是一群男人的眼睛盯着豹娘子,几乎转移不开。岑风耳目聪明,甚至隐约听到许多吞咽口水的声音。

“娘的,才个多月没见女人,一个个都成什么德行了?”岑风心中暗怒,都有些不好意思正眼去看豹娘子;一则是为了自己部下的荒唐,二则,却是因为前些日子他怀疑豹娘子与北宫瑞有私情,居然大喇喇地开口去问北宫瑞——“也不知道阿瑞有没有把我问的话说给豹夫人听?这也不是什么好意思的事情,阿瑞一个男人,总不好拿这种事情到女人面前去说吧?”岑风心中惴惴,只觉得豹娘子此刻的满脸笑容似乎别有深意。

对面的豹娘子仍是从容而笑,叫岑风看不出深浅;“此番多赖将军从中斡旋。小女子与阖部上下同感大德。日后将军若有差遣,李家上下绝不推辞。”李氏部族归化日久,数十年来奉官从征,在凉州属于汉化比较深的族落;从豹娘子言行举止之间就可以看出来,若不是一身羌人打扮,只听她说话,哪里能听出是羌人?闭着眼睛的话,只会觉得对面说话的是一个从容有度,能够顶门立户的大家主妇。

岑风心下正自尴尬,赶忙谦虚两句;幸好在破羌这几日。成公英奉命赶来,此时在旁为岑风助言,总算没有让岑风尴尬之下再闹出什么词不达意之类的笑话来。说话间,身后城门洞里又有人马嘈杂声传来;不一时,吾诃子从门里出来,同样是一身行装——原来两方是同日离开。

北宫瑞看到吾诃子,虽然不再是前些时日那般怒目而视,但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冷着脸别过一旁。只当没有看到;豹娘子却面不改色,上前与吾诃子叙话作别。满面笑容,举止从容得体。

岑风冷眼旁观,心里暗自一笑;“阿瑞的脾气与他老子还真是相像,活脱脱又是一个北宫伯玉。”岑风的目光在豹娘子与北宫瑞之间来回转动,“倒是这位豹夫人果真厉害;即便没有我在,凭她的气魄、眼光,让李家站稳脚跟也是不难吧?怪不得当初能把李文侯吃得死死地。”

岑风这边正想着,那边厢吾诃子与豹娘子也是相谈甚欢。

“吾首领大度,小女子感佩于心。首领放心。只等我两家安顿下来,定然立时赶赴首领盟会,决不食言。”豹娘子话音掷地有声,虽是女子,也颇有“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意味。

吾诃子淡然笑道:“好好。夫人有心了,在下静候佳音。夫人且回去等候,不出旬月,贵部流落在外的族人定能找回;料来。这点面子,湟中各部还是会给吾某的。”

两方相对时互相都是客客气气,一派祥和。互相作别之后,豹娘子与北宫瑞一行先行离去。

北宫家和李家来到破羌城下的人并不多,除了两位正主,其余也就是数十从人而已;以如今湟中之纷乱,这点人也不过是勉强有自保之力罢了。所幸两家驻营地离破羌城并不远,现有虎家军数千人驻扎在破羌,周围百十里内无人胆敢生事,沿途也不至于出现什么麻烦。

遥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岑风耳畔传来吾诃子戏谑的声音:“佳人远去,芳踪杳杳何处觅……那个豹夫人,过去不觉得,如今看来,真是一个尤物;於菟,如今李家在你地盘上立足,她的人等于落在你的手心里了……”

“你若想要,让李家迁移到你的地盘上去也无妨嘛。”岑风好似没有听出吾诃子眼下深意,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吾诃子几乎被自己口水呛到,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是他自己先来取笑人的——只拿手指指着岑风,苦笑半天说不出话来。有的时候,冷脸冷眉之人突然开起玩笑来,哪怕是无心一言,反而更叫人哭笑不得。

岑风淡淡一笑,也不多言;他能够感觉得出来,自从庄浪河一战之后,吾诃子对他的态度较过去有了明显了转变。在庄浪河之战前,吾诃子面对他时,更多的是挑衅和考校,一如鹊阴城密会定计之时,话说三分,其中深意却故意叫自己去猜,似乎是为了看一看他盛名之下,究竟有几分真本事。但是庄浪河一战大胜之后,吾诃子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更加亲近起来,相处之时,在没有过去的生分疏离,反而经常说些玩笑话,刻意地表现出亲近来。

不错,正是刻意的——岑风对此心知肚明。若说口时辩给,岑风或许不如吾诃子多矣,但是查察微末,直窥本心,恰恰是岑风的长处,或者说是天赋本能。

对于吾诃子的刻意亲近,岑风先是不解,不解之后,就多了一种戒备;他能感觉得到,眼下吾诃子对他的亲近,一如之前吾诃子面对老边时那种谦逊。当岑风十岁时第一眼看见吾诃子,就直觉他的内心恍如一把脱鞘而出的利刃;而后吾诃子面对老边时的锋芒尽敛,则让岑风直觉到此人的善变。从那个时候起。岑风越发对吾诃子心怀不喜;只不过看在吾麻面上,这种情绪不好表露在外,不过在面对吾诃子时,难免就显得有些疏离。

一句玩笑之后,二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没有人开口。许久之后,吾诃子才打破沉默说道:“於菟,照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以安夷城为界,东边归你。西边归我。”

岑风颌首道:“当然,一言为定。”

安夷城,在破羌西面百余里,大约正处于湟水河的中段;岑风与吾诃子两分河湟,以此城为分界,大抵还算公平。湟水越往下游,人口越是繁茂;先汉时朝廷开发湟水,驻军屯田,引渠灌溉。大抵也是在中下游;这一段才是湟水流域最富庶的所在——金城郡郡治允吾亦在此间。岑风得此佳地,自然没什么不满。

不过吾诃子也没有吃亏;安夷以西。不出百里就是一片地域广阔的河谷,水草丰美,是湟中最肥美的水草地,也是当初北宫家之故地;这一块地方,大抵就是后世青海的西宁盆地,当时并未开发,还是羌氐部落争夺不休的草场。良吾部落虽然汉化日久,半耕半牧,但是归根究底。毕竟还是游牧部族出身;如此丰美的草场落在他们手里,比之万顷良田更加实惠。

吾诃子虽然有心亲近,但是岑风一直不怎么答话,也不免意兴索然。吾诃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妹夫对自己会如此疏离,总是冷淡相对?究竟是这老虎崽子存心,亦或是他的本性如此。对谁都亲近不起来?吾诃子与岑风毕竟相处日短,此时还拿捏不准自家妹夫的心性。

“好吧,北宫家和李家的事情也算做个了结了。”吾诃子长出一口气道,“这一次给我找得麻烦可不小。杀了五部首领。那些归附我的人,都有些骚动不安,要安抚下来,还要费一番工夫。”

岑风突地问道:“我其实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看重北宫家和李家,处处退让?”

吾诃子似是料不到岑风有此一问,闻言不禁一怔,随即勉强地一笑道:“是么?我这也是看你的面子嘛!”

岑风冷眼注视着吾诃子,许久才笑道:“我的面子还真大。你不但送回五部叛党的人头,还要从各部落那里把两家的逃人寻回来,这么做,不啻于虎口拔牙——你要得罪不少人呐!”

这一会儿工夫,吾诃子的面色就恢复了从容;“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做么?北宫家和李家,虽说穷途末路了,但是毕竟还占着湟中旧主的名义。这样的人,或许成事不足,可若要败事,那是绰绰有余。若是惹恼了他们,暗中给我下点绊子,即便不能坏事,也足够恶心人了。如今湟中初定,我不想惹恼了他们。”

吾诃子说得直白,仔细想来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连成公英在一旁听着都默默颌首,意似赞同;但是岑风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吾诃子话中仍有未尽之言,却又无从质疑。

吾诃子不再提两家之事,却将话锋一转,问起吾麻来:“我妹妹回了鹊阴,近来怎么样了,我外甥呢?”

提起吾麻,岑风难得在吾诃子面前放下几分戒备,温煦地笑道:“她们娘俩都好;我阿娘把猫儿宝贝得像眼珠子一样,每日天亮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猫儿接去她那里照顾。吾麻都与我抱怨,说是她这个做娘的,照顾孩子居然都插不上手。”

“猫儿……”吾诃子果然也和旁人一样,对这个名字百般看不上;“你取得什么名字,你自己是老虎,你儿子就成了猫了。这话要是说起来,却不怎么好听。”

对于旁人抨击自己儿子名字之事,岑风早就习惯了,当下厚着脸皮毫不以为意,反而振振有词:“本来就长得像猫嘛,那么一丁点大。”

吾诃子无奈地一笑,只好放下外甥名字的事情,转而问道:“鹊阴城偏僻,不适合久居;如今河湟已经到手,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家人接回来?”

岑风略一沉吟,道:“再等等吧;湟中还不安稳,烧当羌残部逃出塞外。也不知会不会来报复。金城郡这边还有几仗要打,眼下不适合让我阿娘回来。不过韩遂逃去了榆中,允吾城空虚,若是得了机会将允吾夺回来,就可以把人接回来了。”

吾诃子微微颌首,沉声道:“你考虑得周全,如此也好。只不过……吾麻不在身边,你自己可要警醒些,不要给别的女人勾去了。”话说到了,吾诃子又开始不正经起来。说着话还直拿眼神去瞟北面——那个方向上,豹娘子一行的人影相去已远,只有一些隐约的背影若隐若现。

许是因为先前说起了自家妻儿,岑风的心态也难得地放松下来,此时再听吾诃子戏谑,没有再表现得疏离,而是斜乜了一眼,冷哼以对。

“好了,我也该走了。等湟中事了。我再去鹊阴看望吾麻,拜访边夫人。”吾诃子长出一口气道。

岑风颌首。拱手作别。

吾诃子上马,在鞍上坐稳,忽地想起什么,转头来看了看岑风,凝声说道:“於菟,如今凉州纷乱,局势变幻莫测,咱们郎舅二人唯有携手,才能于金城立足。咱们两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今后有什么事,大可敞开来说,不要为外人闹得生分。我希望你能明白,不论我做什么,总是为了咱们两家的利益。”

吾诃子突如其来一番话,让岑风大惑不解;有心相问时,吾诃子却不给他问的机会。在鞍上一打马鞭,扬长而去。

岑风脸色晦暗难明,好半晌才问道:“吾诃子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些话,没头没尾地。说的是我扶持北宫家和李家的事情么?”

成公英驻足在侧,他知道岑风的话是问的自己,但是此刻他也弄不明白。

“或许是吧。”成公英亦不敢说得十分肯定,“诛杀五部叛党,还要讨还两家逃人,的确有些为难人。北宫家和李家故地,都在西面,这些事情做起来,影响最大的还是良吾部落。”

成公英话到此间,似乎想起什么来,犹豫了半天,看看左右没有生人,才开口道:“於菟,其实我这几日一直想问你……你一力扶持北宫家与李家,又给吾诃子出这些难题,是不是为了……压制良吾部落。”

岑风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我是这种人么?”

成公英与岑风相处日久,知道他最不善作伪;看岑风如此动怒,完全是被冤屈之后的愤懑,心里便知道是误会了——于是忙应道:“当然不是,我自然是相信於菟的为人;只不过……我只担心,吾诃子会怎么想?”

岑风猛地惊醒,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吾诃子也会觉得,我有心压制他,所以最后才有那些话说出来?”

“不无可能吧。”成公英犹豫着说道,“否则,他说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免太让人奇怪了。”

岑风紧蹙着眉头,将吾诃子临别时的表现来回仔细地想了一遭,越想越觉得对方的话意有所指,似乎真的如成公英所言,其中颇怀不满之意。什么叫做“郎舅之亲,不该为了外人闹生分”?什么叫“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又说“有什么事情敞开来说”;字字句句,似乎都是责怪岑风突然下暗手,扶持外人而压制妻族。

沉吟半晌,岑风突地冷笑出声:“吾诃子岂能是明白吃亏的人?”

成公英一时不明所以,“唔”地一声,疑惑地看着岑风。

岑风对成公英冷笑道:“成公,你是不明白我那个大舅哥的为人呐!若当真是我算计他,他岂肯轻易吃亏?你忘了么,这两日他与豹夫人商谈会盟,想让北宫家与李家在盟会上公开俯首称臣,为他正名。可是豹夫人推脱,说是族中未及安定,逃人未归,人心不稳,需要多等些时日,等族中安顿好了,才好与会——他们商谈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吧?”

成公英颌首道:“正是。”

“那你还记得吾诃子当时是怎么说的?”

成公英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并无二话,满口答应了。”

“是啊,满口答应了。”岑风冷笑道,“你看他的言行,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么?”

成公英迟疑了一下,说道:“或许,这也是看在你的面上,好人做到底了?”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岑风断然道,“吾诃子这个人,当初我第一眼看他就知道,此人极有主见;老边当初也说过,我这个大舅哥若面临两难取舍之时,只会伤人,绝不肯伤己。我这点面子,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可是,吾诃子明明是答应了……”成公英仍不免狐疑。

“是啊……最奇怪的就是这个;”岑风也疑惑了,“他怎么就答应了呢?北宫家和李家,当真值得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乃至于一再让步?”

二人驻足城下,琢磨了许久也不得要领。而在远离破羌城的官道上,宕渠也有着与自家姑爷相同的疑问,只不过,与岑风不同的是,他无须猜测,可以直接把问题提出来:“主人,为何这几日如此纵容李家那个寡妇?”

吾诃子策马而行,闻言轻轻一笑:“你觉得为何?”

宕渠茫然不解,侍奉吾诃子日久,他深知自己主人的秉性:“总不会为了姑爷的面子吧?”

吾诃子冷笑一声:“岑於菟就是个滥好人、糊涂蛋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今日为了朋友旧义扶持北宫家和李家,焉知不是养虎遗患?我可没有他那么傻!”

言毕,吾诃子不再多话,一挥马鞭,三千大军猛然加速,掀起滚滚烟尘。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猜度

吾诃子最后留下的一番话让岑风百思不得其解;他与成公英两个将吾诃子可能的想法猜了一个遍,却始终不得要领,总觉得各种可能似乎都有。最后成公英相劝:“於菟,你也不必忧心,或许吾诃子确然只是有感而发,出口闷气而已;并没有我们想得这么复杂。”

岑风摇了摇头,心知成公英的猜测不过是一厢情愿;他幼年时从吾诃子内心中看到的那一柄刀,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与老边的关爱、北宫伯玉、李文侯的亲切完全不同,那是岑风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内心——这几乎成了岑风心头的一根刺每一次拨弄,都会让他悚然心惊;他下意识地对吾诃子的每一个举动深究不放,但是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岑风扪心自问,但并未得到任何答案。

整整一天,岑风都有些心不在焉,处理军政大事之际,常常丢三落四;所幸成公英在旁,为他补遗不少。到了最后,成公英也不耐烦了,当面质问道:“於菟,你究竟在琢磨什么?看你心事重重,大异于往常。”

“往常?我往常是什么样子?”岑风被说得有些汗颜,尴尬之下故意岔开话题。

成公英正色道:“过去不论多大事,你总能平心静气,从容处之。从不曾见你为莫须有之事牵挂于心的。”

岑风汗颜道:“是么,我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等本事。你不会是在嘲笑我做事无所用心吧?”

成公英听了直翻白眼。但还是正色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当初烧当羌入寇、北宫伯玉、李文侯被杀,数万大军兵锋向我,满城人心惶惶之际,你依然沉静从容,调度大军进退自如;当时何等危急,也不曾见你有丝毫惊慌失措之处,而你今日的表现,你却大不如往昔。”

“唉……”岑风被说得张口结舌,却无言以对。反而十分罕见地长叹了口气,这在以前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从进了湟中之后,就觉得心里憋得慌,就好像……就好像被人捆住了手脚,很多事情,都施展不开。”

成公英略一蹙眉,随即就明白过来——这个老虎崽子其实是对自己身份转变的不适应。过去,岑风号称凉州第一勇将。说白了不过是老边手里的一把刀;老边指到哪里,他就砍向哪里。完全不用自己多费心思。后来老边去世,虽然岑风立时就接手了大权,但是还不等他转变角色,随即就发生了湟中剧变,烧当羌入寇。这个时候的岑风虽然已经成为一方首领,但是大敌当前,一时也只能先顾着用兵,行军打仗,他所做的事情依然和当初老边在时没什么两样;所以好几个月来。岑风始终没有明白自己已经转变了身份——这也是为什么成公英一再劝谏岑风不要孤身犯险,而岑风始终听不进去的原因。

可是等到烧当羌一败,湟中到手之后,虎家军完全可以暂时放下兵事,于是岑风开始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身份转换之后的不同,也随即感到万分地不适应。

一军之将,能打会拼。懂得冲锋陷阵就可以了;但是一派首领,可不是好勇斗狠就能做好的。一军之将,敌人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哪怕强弱悬殊也不怕。至少岑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要说统御一方,处理军政大事,乃至协理阴阳、调和鼎鼐,就不是老虎崽子能够做到的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成公英哑然失笑,“这些事情,慢慢学着做也就是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边先生当初会盟凉州,十数万大军,数郡军民悉听号令,他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不见丝毫难处;如今你不过是占了半个湟中,这点地盘,连金城郡三分之一都不到,就处理不来了?边先生教导你许多年,难道你却连他一成的本事都没有学到?”

岑风习惯性地挠挠头,苦笑不已;有那么一个出色的老头子,给后来人好大的压力呀。老边是什么人?能够以半个凉州之力,对抗天下雄兵而长期不落下风的人物,能是那么好比的么?

成公英或许也知道自己对岑风过于苛求,于是放缓了语气,从容笑道:“也罢,眼下天色已晚,剩下的事情且不忙着处置,反正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做完的……”

岑风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成公英看在眼里,无奈地长叹——说起来成公英也是满肚子怨气;老子好端端躲在允街打理后勤,冷不丁就被一把提溜过来,然后就面对如山般的军政杂务,换谁都该抱怨——偏偏还摊上岑风这么一个全然没有上位者自觉的主公……

“边先生,你给我压的担子,可真不好挑呀!”成公英暗自叹息。

却说岑风离开大堂,走出几十步,看看成公英没有跟出来,他便有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蹙眉苦思,忧形于色。

适才在成公英面前,岑风并没有说实话;他今日的忧心重重,并非完全起自于对军政庶务的不适应所致。正如成公英自己说的,岑风为人宏阔有度,哪怕一时不能上手,也决不至于因为权力太大、事情太多而心神恍惚;真正的原因岑风始终深藏于心,并未对成公英明言。

送走吾诃子后,一天下来,岑风心里隐隐约约总有些许不安,似乎直觉中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被自己疏忽,却一直想不起来。若是寻常人,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不过一时半刻就会把心思丢在一边去了;但是岑风却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

因为自幼长于深山,经历过无数生死危机的岑风,较之常人来说,他对于各种危险有着更加敏锐、更加准确的直觉——这种直觉能力曾许多次帮助他躲过未知的危险。如今岑风身处高位,面对凉州如此纷乱的局势,不免如履薄冰;在他看来,眼下的局面,恰如他当初游走于山林时一般,处处危机四伏,稍有失误便性命难保。越是这种时候,岑风下意识中就越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当他发现自己潜意识中预感到事情不对的时候,不免悚然惊心。

沉思间,岑风缓步走回自己卧室,和衣而卧,心里继续与自己较劲。直待夜幕降临,岑风才恍然醒过神来,茫然四顾一番,了无睡意,顺手就抽出案上一卷竹简。打开来一看,岑风哭笑不得;原来却是当初老边教导他读书时,特意让他读过的《战国策》一书。当初老边在时,岑风都不怎么愿意读书,如今怎么还能看得下去?说到这里,就要详说一句岑风的一个坏毛病,也是许多不爱读书人的毛病——看书犯困。这个时候了无睡意,倒不如打开书看看,许是过上一时半晌,就睡过去了也未可知?

就着灯火随意扫了两眼,岑风的眼神变得更加凝注起来。

岑风随手打开的,却是《战国策》中《魏策》一篇,岑风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其中一句话:《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当初柯爰知健骗过韩遂、王国,入寇金城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做的……”岑风冷笑了两声,随手就要将竹简放下,但猛地心下一动,他又似触火般腾地坐了起来。

“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岑风喃喃自语,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十多遍,越念心里越是亮堂,越念心里也越是惊骇;而后他猛地惊醒过来,从榻上一跃而起,一把拉开房门出来,揪住门边一个侍从厉喝道:“去传我将令,派出哨探往西北方向详加探查,不论有无变故,立时回报!”

被揪住的侍从一时错愕,没有立时答话,岑风不耐,将手一挥,几乎是将人掼了出去:“快去!延误者斩!”

侍从忙不迭地快步离去。不一时,城外大营中就因之而起一阵骚动,随后便有数十精骑离营北去,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吾诃子啊吾诃子,希望是我猜错了你的心思……”岑风面色铁青,看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

ps:今天出差一天,在江面轮渡上被太阳晒得糊涂了……一晚上只码出这一章来,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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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绝境

月上中天,山风清冷;虽然是初夏时节,夜间山中仍不免寒意彻侵蚀肌骨。豹娘子手握双枪,冷冷注视着山下一派火光,眼中尽是凝重之意。山下的星罗棋布的火焰来自良吾部落三千精骑,已然将豹娘子所在的小小山头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豹娘子的心中除了无尽的愤懑,更多的却是懊恼;懊恼自己自诩精明,在破羌城时却被吾诃子一番做作给欺瞒过去,放松了警惕。此刻大军四合,北宫家与李家残存的一点的元气,只怕过不了今夜,便要烟消云散了。

身后传来木石触击的声响,“笃笃”之声颇富韵律,越来越近。豹娘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北宫瑞来了。

“身上伤势不好就不要强撑,良吾部的狗崽子一时半刻还上不得山来。”豹娘子说话时已经没有丝毫情绪在其中,仿佛此刻刮起的山风一般清冷;这是一种近乎绝望之下的冷静。

“没事儿,还死不了。”北宫瑞说得轻松,但是声音嘶哑,中气虚弱,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来都直喘气。

北宫瑞此刻的模样实在凄惨到了极点;满身上下处处血污,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旁人的;凝结的血块已经化成一片乌黑的颜色,板结之后的布料沙硬得膈人。除了身上的血衣,眉发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黏糊在一起干硬之后,把他头上弄得似稻草窝一般乱糟糟地。

白日交战之时,北宫瑞腿上着了一刀。此刻只能支撑着拐棍才能站立,适才的声音就是他行走时拐棍拄在地上发出来的。

豹娘子面无表情地看看北宫瑞,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你好生将息一下,等天色再晚一些,我就安排人护送你突围出去。以后,不要再留在湟中了……去汉阳,或是安定,都可以。”

北宫瑞很想表现得淡然从容一些,但是咧开嘴想笑时,却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却疼得龇牙咧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湟中为什么留不得?好歹还有岑於菟在……”

豹娘子冷着脸打断了北宫瑞的话:“你还相信那个姓岑的?吾诃子是他妻舅,今日之事便是他们郎舅联手,要铲除我们两家。”

北宫瑞轻声叹息:“老虎……不是那种人。”北宫瑞此时心神激荡,下意识地又恢复了少年时对岑风的称呼,神色间多有缅怀之意。

豹娘子冷冷地盯着北宫瑞看了半天,似乎有些着恼他的不开窍;“我就没见过不吃人的老虎!”

北宫瑞微微地摇着头,轻声道:“婶婶,你和於菟相处不多。不知道他的为人也不奇怪……我要是说他岑老虎真的就不吃人,那当然是假话;那小子跟着老虎长大。天生杀气就重,别说杀一两个落魄的部落首领,就是皇帝在他面前,惹恼了他,也是先砍了再说。只不过,我知道他的为人;他即便要杀我,也会明明白白当面告诉我,然后再一刀砍过来,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岑於菟若是想杀我们。我们两个早就死在破羌城里了。”

北宫瑞说得决然,豹娘子一时也无法反驳。他们二人往破羌城赴会,身边轻车简从,若岑风当真对他们存心不善,大可以在破羌城里将他二人拿下,然后再派兵围剿两家残部;那时候两家失了首领,必定军心大乱。自可一鼓成擒,对岑风而言岂不是更加便宜之事?

只不过北宫瑞可以相信岑风,是因为他与岑风相交日久,自认为熟知岑风的秉性为人;但是在豹娘子心里。北宫瑞的想法其实并不足为凭。人心易变,谁知道当初的小老虎崽子与如今的一军统帅,会不会还是一样的心思?别的不说,只说眼下的局面;北宫家与李家驻营之地距离破羌城不过百里之遥,如果不是岑於菟相助,良吾部落的大军怎么可能从容奔袭百里,一击即中?在豹娘子看来,就算岑风没有自己动手,至少也是纵容默许了吾诃子的举动。他们两家是郎舅之亲,别看岑风在人前好似对自己两家多有照顾,可是一旦吾诃子下定决心要铲除两家,岑风未必会坚持与妻舅翻脸。

北宫瑞也知道,豹娘子先入为主,心里对他的话是半信半疑,甚至怀疑得更多一些。但是眼下口说无凭,北宫瑞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喃喃说了一句:“日久见人心。”

豹娘子注视着山下连片的篝火,冷哼一声:“连今夜都不知过不过得去,哪里还知道久后的事情?”说着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明月,又暗自咒骂一声:“该死的月亮……”今夜月色甚明,照的山头四周山林都是亮堂堂的,月光之下,人影清晰可见,想要在这等明月之下搞什么小动作却是绝无可能的——这对于困守绝地的豹娘子一方而言绝非好事。

山下的良吾部落久久不见动静,惟见篝火猎猎,随风摇曳。但是不论豹娘子还是北宫瑞都知道,他们是在整顿兵马,一旦部署周全,就要发动最后的雷霆一击。凭眼下两家的残部,想要抵挡良吾部落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白日里良吾部落大军来得突然,几乎就在豹娘子回到营地时,吾诃子的兵马前后脚地也就赶到了。骤生变难,两家几乎重演了当日烧当羌攻打两家老营时的惨烈景象。没有等豹娘子组织起人马来,良吾部落大军就冲入营地,两家的战士就成片成片地倒下。

危急之时,幸亏北宫瑞豁出性命,带着几十个亲军死命将良吾部前锋抵挡了片刻,才给了豹娘子喘息之机,带出少数人马向大营后山突围。而北宫瑞自己也在乱战中身负重创,虽是被亲军救出。却几乎折了一条腿,至于身边的亲军,更是一个不存。

虽然突围出来,但是良吾部大军兵马众多,又占了先手,大军团团围裹上来,将两家残部堵在一座山头上。此时再计点两家人马,只幸存不到四百人。二人费尽心血才恢复过来的一点元气,转眼间丧失过半。

“婶婶,看对方的动静。想来前半夜吾诃子不会有什么举动,不如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我虽然行动不便,在这里做个哨探也还能胜任。”北宫瑞轻声劝道。

豹娘子心下略一思酌,便依了北宫瑞的主意。白日一战自是惨烈不题,后来被围于山上,整整一个下午良吾部几次攻山,直到晚间才稍稍消停下来。一连几番恶战,虽说都被两家人马依仗地利打了下去,而且豹娘子也幸运地未曾受伤。但是精神、体力不免损耗极大;她又不放心良吾部落的动静,在山前守了半夜。此刻的确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转回山顶的营地,豹娘子没有休息,而是先去看了看李嗣侯母子。这个时候山风渐盛,连大人都有些受不了,更遑论襁褓中的孩童了。山头说是营地,其实简陋,不过是各人寻找被风地将就窝着罢了。

当豹娘子看到李嗣侯的时候,小娃娃被一团毛皮裹得严严实实,连一张小脸都被遮了大半。窝在母亲的怀里睡梦正酣,浑然不知部族上下正面临着灭顶之灾。

李嗣侯的母亲脸色苍白,斜倚在一个破损的马鞍上,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唯恐惊醒了睡梦中的儿子。

豹娘子见状不由眉头紧蹙,轻声责备道:“你受了伤的。怎么不好生躺着休息,强撑着坐起来干什么?”

良吾部落来袭之际,李嗣侯的母亲只顾护着儿子往外逃走,不提防背上就中了一记流矢。到了山上。虽说拔出了箭矢,但是失血太多,几度晕厥。有经验的军中老卒悄声禀过豹娘子,说是小夫人被伤了内腑,已是命不长久。豹娘子听了虽是难过,也不曾多往心里去;一则当时战事正危急,无暇多虑,二则如今身陷绝地,不到天明就是举族覆灭,到时玉石俱焚,只怕谁都活不了多久,又何止一二人而已?

李嗣侯的母亲似乎有些畏惧豹娘子的威势,加之体力又虚,嗫嗫地说了句:“躺下来的话,嗣侯睡不安稳,必须我哄着……”

豹娘子的目光落在了正睡得香甜的小娃娃脸上。婴儿的睡容最是纯真,豹娘子看了不由心生安宁之意。现在也只有李嗣侯这样几乎无知无觉的小娃娃才能睡得着了;良吾部落围山不去,山上两家人马都知道难以幸免,眼下的坚守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因此上,山头营地里的气氛不免压抑地沉重,叫人透不过气来。豹娘子放眼四周,残存的将士们或坐或躺,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绝望,此刻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姐姐,是不是,这一次撑不过去了?”李嗣侯的母亲轻声问着,望着豹娘子的目光中,满是期盼之意,只盼着豹娘子说一句“放心,不妨事”。可是豹娘子久久没有说话,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着睡梦中小娃娃的脸,似乎片刻也舍不得放手。

李嗣侯的母亲眼圈一红,泪水随之落下:“上一次大人遇害,部落里遭了大难,我当时就以为该死了,只是放不下孩子……这几个月虽说艰难,其实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只觉得咱们能活着就好,至少还有个指望,能将孩子养大;却没想到,到底还是逃不出去……只可怜嗣侯,他还这般小,连人事都不知……”

“姐姐,你武艺好;我求你,若是有机会突围出去,一定带上嗣侯。我不求他将来像他父亲一样风光,只要他平平安安地……”

豹娘子心中酸楚,强忍着没有落泪;自从李文侯遇害,李家遭逢剧变之后,豹娘子便再不曾于人前落泪,哪怕是人后,那些泪水也是往肚子流。她几个月来苦苦支撑,想方设法只为了保住亡夫唯一的骨血,不料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空。吾诃子处心积虑,岂能不知斩草除根的道理?眼下三千精骑将山头围得水泄不通。山上连一匹完好无损的战马都找不出来,如何还能突围得出去?今夜之后,或许湟中李家就要彻底湮没于世间了,却叫豹娘子如何甘心?

正在豹娘子怅然之际,山下突然传来无数的嘈杂声。豹娘子心头一惊,霍地站起身来,交代一句:“看顾好嗣侯。”随即快步向山前赶去,只留下李嗣侯的母亲紧紧抱着孩子,似乎对儿子怎么也看不够。

豹娘子来到山前,不及与北宫瑞说话。先被上下的动静惊动。只见原本平静的山脚下,无数火把连接成一片海似,火海兴浪,如潮水般向山上涌来。

“迎战!”豹娘子厉声大喝。随着竟日的激战,不断地大声呼喝下令,豹娘子的嗓音已然变得嘶哑,此刻的厉喝之声也显得深沉黯哑,宛如身陷绝地的猛兽,正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不屈的嘶吼。

火海人潮漫过山脚,好似潮水步步高涨。向着山头一路推上来,虽是登山,那速度竟仿佛丝毫没有减慢。直到过了半山腰,猛地头上一片声呼啸,正与北宫家与李家人马交上了手。

白日时虽是突遭偷袭,但是豹娘子乱而不慌,临时选择据守的山头,也是地势险要;虽然山势不高,但是只有正南面缓坡可行。东西两边都是陡坡,人马难以立足,至于北面则是一面悬崖,猿猴难攀。北宫家与李家虽然兵马不足,但是居高临下,本就占了优势,加之地形狭窄。良吾部落兵力的优势无从发挥,甫一交手,顿时被压制得寸步难前;冲天的火海浪头顿时就被遏制住了。

这样狭路相逢的交锋,哪怕吾诃子有如天之智也是无计可施。只能拼着损失与两家对耗。地形上的劣势让良吾部落处处落于下风,往往要两个甚至三个人,才能换得山上一个人。此前几次攻山,良吾部路都是因为损失太大,不敢尽力强攻,才僵持了下来。

但是这一次,豹娘子和北宫瑞都惊觉到,良吾部落的举动比白天时不同,攻山的人马似乎变得愈加拼命,大有不破此山誓不罢休的劲头。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一反常态,但是豹娘子心知,眼下就是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若是能撑过这一次的进攻,良吾部落全力攻山不得,锐气受挫,一时半刻就不会再有这么猛烈的攻势;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支撑到明天天亮。虽说她也知道,就算到了天亮,失去夜色的遮蔽只会让自家的处境越发艰难,但是能多支撑过一点时间,总还有一点希望。这个时候,豹娘子无比希望北宫瑞对岑风的评价是正确的;眼下整个湟中,也唯有岑老虎能够救下他们。

眼前良吾部的阵势越来越密集,才杀死一人,身后随即又补上来两人,似乎无穷无尽。三千人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不断地消耗着山头上两家的兵力。豹娘子手中的短枪连挑带刺,也不知有多少人丧命于枪锋之下,但是面前的敌人却越来越多,耀目的火光充斥于眼前,几乎接天连地。

豹娘子气喘吁吁,看着杀到眼前的敌军,奋力地抬手一刺,右手的短枪不偏不倚刺入对方的咽喉。但是不等她收枪回来,旁边跳出另一个良吾部的士卒,趁机一刀砍下。只听“咔擦”一声,枪杆立时断成两截;原来厮杀半日,短枪上早就被刀砍斧劈,伤痕累累,此时却到了极限。

豹娘子面色微变,手上却没有丝毫慌乱,随手抛下右手断枪,左臂一抬,左手枪如电般扎进捡了便宜的良吾部士卒胸膛;右手顺势一抄,就把对方手中的长刀抄在手中。横刀扫过,血光迸射,一连几条人影,几乎同时向后仰跌,引得面前的良吾部士卒一片惊叫声。

趁着一点喘息的工夫,豹娘子举目四望,山腰处的防线已经被打开了几处缺口,两家人马到底兵少,厮杀久了,此刻渐渐补充不上,最多一时半刻,防线就要支离破碎了。

不等豹娘子多喘一口气,面前良吾部将士又即扑了上来,原先被豹娘子打开的一点缺口随即又被补上。豹娘子回头再战,不提防脚下一松,不知是踩到了哪里一个豁口,身形顿时就是一歪;所幸她伸手敏捷,立时就站稳过来,但是头上毡帽却落于地上,披散下一头的长发。火光之下,明明白白看得是一个女子。

良吾部落上下都知道北宫家与李家此刻的境况,也知道李家当家的是一个女人;见到豹娘子是一员女将,便猜到她身份必定有些不同,一个个便如打了见了血的苍蝇般,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豹娘子眼前一时只见刀光戟影,密不透风。

另一边,北宫瑞离着豹娘子并不远,他此刻意识已是一片模糊,手中的刀虽然还在挥舞,眼前已经辨不清敌我。一失神间,手上猛地一震,长刀不知飞落何处,面前就有一道刀光迎头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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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逢生

刀光之下,北宫瑞无力与抗,待要后退时,突然伤腿上猛地一阵戳心的剧痛,身形不由就是一滞;生死之际,相争只在一线,哪里能容得他出错?就是因腿上这一下停滞,再想躲避时也就晚了。对面的刀锋当头而下,北宫瑞只来得及向后仰头,险而又险地躲开破颅之祸,郎伉的身躯却再躲不开;刀锋自胸口往腰腹划下,带起一蓬浓烈的血花,在四周火光下异常刺眼。

北宫瑞痛得惨叫一声,仰天跌倒在地。适才那一刀若是再进一寸,就是开膛破腹;只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二遭,他仰天跌倒,对方哪肯罢休,却更进一步,抬手又是一刀斩下。北宫瑞挣扎不起,此时早已心生绝望,见是躲也躲不开,干脆闭目待死。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猛然一枪飞来,将那良吾部悍卒脖颈刺了个对穿。北宫瑞自己闭目待死,不料没有等到利刃加身,却听到身前先传来一声惨叫;睁眼一看,只看到一个硕大的身躯斜着飞了出去,跌落数步之外。

北宫瑞认得清楚,那是豹娘子手中短枪,想来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北宫瑞急忙张目四顾,只见豹娘子与自己相距不到十步之遥,此刻手中惯用的双枪都已不见,持一柄长刀力战不休,面前十多个良吾部士卒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身陷重围。

北宫瑞原本绝望待死,眼下侥幸逃得一命,惊魂甫定。不知哪里又生出来的力气,奋力爬起身来,在地上四下乱抓,一手抄起一柄长刀,另一手却不知从哪里捞出半截断矛——此时激战已久,地上都是双方死伤将士,也落下不少兵器;北宫瑞不分好赖,抓到什么就随手抄在手中;朝着围困豹娘子的良吾部士卒就扑了上去。

围攻豹娘子的良吾部士卒早就认定了豹娘子的身份,此刻满眼都想着立下大功,眼睛哪里还看得到别处?北宫瑞又是情急拼命。顿时就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刹那之间,只听到一连串急促而带着惊讶意味的惨叫声,背对着北宫瑞的两人先是人头落地,断颈处热血似泉涌一般从腔子里喷出来,喷了北宫瑞一头一脸。北宫瑞眼也不眨,刀砍矛刺,瞬息间连杀三四人,生生从包围圈里打出一个豁口来。

豹娘子得了北宫瑞的援手,不由精神一振。趁着机会从缺口处跳出圈外,也不恋战。扯起北宫瑞就走。这个时候,北宫瑞已然是杀红了眼,眼前只看得到敌人,哪里肯退?一翻手臂就想甩开豹娘子的手,不想豹娘子毫不含糊,左手扯着北宫瑞衣袖不放,右手上长刀一翻,刀背猛地在北宫瑞伤腿上用力一敲。

北宫瑞没想到豹娘子会对自己下手,猝不及防之下。只觉痛入骨髓,双腿几乎就要瘫软下去。豹娘子看着较弱,气力却不小,拉扯着北宫瑞向后急退,同时口中连声高叫:“火,举火!”

话音刚落,只见山头一片火光闪耀。随即就有无数的火把从天而落,落到两军交锋的前线。

火把是从两家联军的防线后方落下来的,黑夜里,半空中好似下了一场流星火雨一般。火把落下。遇草即燃。一两个火把或许不显眼,但是成十上百的火把同时落下,火势相连,几乎顷刻之间就连成一片。再加上良吾部落本就是举火攻山,被杀死的士卒也有不少火把落在地上,一时间火势愈大,立时就隔断了两军交战的前线;一些倒霉的落在火势之中赶不及出来,被烧得哭爹喊娘,惨叫声响彻云霄。

豹娘子扯着北宫瑞连连后退,堪堪避过火头,看着身前升腾起来的一堵火墙,暂且得了喘息的机会,面上也稍稍轻松了几分,不再是厮杀之际的狰狞神色。

北宫瑞仰躺在地上,不顾大腿上传来的剧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只觉万分侥幸。两家残部刚刚上山,豹娘子看了山上地形便定下了举火烧山之计;早先豹娘子将山头营地设在向阴的北侧,那里草木不多,又趁着两家交战的空隙,下令将山头上杂草枯木大半清理了出去,稍加清理就不惧大火蔓延,堪堪可以避过火势。而白日交战时负伤的将士都被安排在山头准备火种,只等豹娘子下令,便立时举火。也多亏了良吾部落同样是举火攻山,满山遍野的火把,让豹娘子事先准备在山头的些许火种并不显眼,才会在关键时候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北宫瑞扭头去看豹娘子,眼中多有钦佩之意。北宫瑞知道,若是换成自己主持防务,不说能不能想出此计,即便能够想到,其实也未必敢用。熟悉山火之人都知道,山火一起,往往火势趋高,上山火比下山火要烧得更快,若非豹娘子事先准备,加上此山山势之利,只怕点起火来也是烧了自己。而从豹娘子一番安排来看,她熟知军情与地势倒在其次,关键的却是一种寻常男子也不及的气魄,要紧的时候,豁得出去,敢把自己置于险地,甚至朝自己下手——别的不说,适才举火焚山,虽然事先已经有了交代,自家其实还是有一些人来不及逃出,与良吾部落人马一起被烧死在火中。

“幸亏那姓吾的不曾想过用火,若是一开始他们就点起火来烧山,只怕咱们不被烧死,也要被熏死了。”北宫瑞挣扎着拄着半截断矛站起来,心有余悸地说道。

北宫瑞说者无心,豹娘子听者有意,当时神色一凝,半晌才冷笑道:“大火一起,玉石俱焚,烧死的人只剩得一截焦炭;那吾诃子不亲眼看到我们的尸首,只怕他也是不会安心的,怎么肯放火呢?”

北宫瑞不明所以,看了看豹娘子。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加多问。眼前虽然以大火隔断山头,暂时阻住良吾部落攻势,但是不论北宫瑞还是豹娘子都心知肚明,山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只不过是得了一点喘息的时间。眼下历经血战,山上能站得起来的人只怕剩不下一百个,等火势一弱,良吾部落再次来攻。到时就是众人的死期。

山头草木稀少,火头一下就过去,不论是被扑灭还是避过去,都没有给山头上的两家残部带来什么损失;但是从山腰往下,正是向阳一面,草木茂盛,火势就不是一时半刻会熄灭的了。眼看着火头一点点向山下移动,豹娘子脸色越发沉静,一言不发地向山头而去。

山顶上。李嗣侯似乎仍在沉睡;他的头脸被毛皮紧紧包裹着,只露出眉眼口鼻。耳朵更是被堵得死死地,震天的厮杀声都没有将他吵醒过来。他的母亲依然半倚着马鞍,阖目垂首,似乎也已睡去。

豹娘子看着眼前的母子二人,只觉得心头渐渐生出一点暖意,也不愿上前吵醒二人。只是定睛再看一眼,顿觉有些不妥;上前伸手一探,李嗣侯的母亲早已没了鼻息,却不知是何时逝去。

豹娘子鼻头一酸。强忍着眼泪,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抱出李嗣侯来;只是手才伸了出去,心下却是怔然,缓缓又将手收了回来。

“罢了,左右活不过天明,这孩子命苦,就让他留在母亲怀里。让母亲带着一起走,或许到了地下也能安宁。”豹娘子的目光落在小嗣侯的小脸上,只见他一张小脸红扑扑地,眉眼间似乎还带着笑意。不知是梦中见到了什么好事——却浑不知生母已然逝去。

豹娘子正在感伤,突然听到山腰处渐渐起了喧哗声;顿时心头一惊,以为良吾部落又来攻山。但是想想又觉不对——适才看山火火势,不应该这么快就熄灭,良吾部落如何能冒火而来?

豹娘子心头惊疑不定,霍地站起身来,遥望山下;但是这处营地乃是朝北的向阴地,看不见南坡的情形。豹娘子心急,举步就走,几步赶到南坡顶上,抬眼先看到山下火势仍然不小,不由先松了一口气,却对山腰处的喧哗声愈发狐疑。这个时候,再仔细辨听,豹娘子却渐渐听得明白,那喧哗的声音并非惊恐或厮杀时的喝骂,竟似乎是欢呼声居多,声音总掩饰不住的欢喜气息。

“这个时候欢喜什么?”刚刚才见到李嗣侯母亲死去,豹娘子心头沉重,听到莫名的欢呼声,不仅狐疑,更多了几分怒意。

正在这时,北宫瑞一瘸一拐地奔来,手中原本当拐棍用的断矛也不见了踪影;明明腿上有伤,身上还有一道新添的刀口,鲜血仍不时从衣下渗出,但是却不妨碍他疾步飞奔,在豹娘子看来,他几乎就要飞起来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豹娘子恚怒,劈头就是没好气地喝问。

北宫瑞却恍若未觉,他神色兴奋异常,结结巴巴地向豹娘子高呼道:“良吾部退兵了……退了……援兵……援兵……”北宫瑞兴奋莫名,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起来,一边说,一边将手指着山下,又指了指西南边,最后两只手臂都挥舞起来,几乎连人都要跳起来。

豹娘子心头巨震,疾步奔上高处,放眼而望,只见山下原本整肃的良吾部营地里,果然有了动静;原本连片的篝火阵中,分出一队队人马,分头东行;火把组成的长蛇蜿蜒向东,竟似真的要陆续撤走。

再看西南面,天地交接处隐现大片的火光,渐行渐近,不一时就汇聚成一条澎湃的大河,朝着这个方向汹涌而来。

“婶婶,咱们得救了,得救了……”北宫瑞越说声音越是低沉,“一定是於菟……於菟来救咱们来了……”北宫瑞话音一顿,眼睛一闭,整个人软绵绵地,就朝地上瘫了下去。

豹娘子大惊,上前探视,所幸气息尚存,豹娘子顿时松了口气。再一想,豹娘子就明白,这小子原本身负重伤,先就失血过多,刚才骤然见了援兵,自觉得救,想是心情激荡,又骤然松下紧绷的心弦,终于支撑不住。

豹娘子唤过北宫瑞的亲信侍从来,将人扶去一旁照料伤口;豹娘子自己却怔怔地看着远处那一条接天连地的火龙,久久不语。也不知沉默了许久,直到山下良吾部兵马几乎撤尽,豹娘子才回过神来,却没有往别处去,而是举步又回到李嗣侯母子身边。

看着死去的这位母亲,豹娘子心头愈发沉重;适才她没有抱起李嗣侯,这时却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从母亲怀里抱了出来。久久注视着小小的面庞,豹娘子眼圈不禁发红,良久才用嘶哑的声音轻声说道:“妹妹放心去吧,这孩子,不论如何,我总要养他成人,不论如何,总要先活着,哪怕再不能有他父亲那样的富贵,只要太太平平长大就好。”

豹娘子似是对逝去姐妹的承诺,又似是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就在刚才那长久的沉默当中,她的心里下定了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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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糊涂(一)

第一百二十二章糊涂(一)

同山头的狂喜相比,山下的吾诃子满面怒容。远远眺望着渐行渐近的大军,再听着山头上一片声的欢呼,吾诃子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妇人之仁,养虎为患!”吾诃子的嘴里翻来覆去将这八个字念了十多遍,仍自不肯罢口。远处赶来的大军虽然还看不清楚旗号,但是从那一片如龙的火把,吾诃子就可以揣知,来得兵马绝不少于五千之众;远近数百里地面,能够出动这样一支大军的,唯有他的那个好妹夫岑於菟能出动如此规模的兵力。

吾诃子身边,宕渠远远看了看一步步靠近过来的大军,面上亦是难掩的不甘之色;此时听到吾诃子喝骂,便开口劝道:“主人,不如先不要撤兵;虎将军到底是我们良吾部的姑爷,也不是不通事理的。主人出兵攻打北宫家与李家残部,是为了斩除后患,不仅是为了自己,于他虎家军也是有好处的。主人将这个道理与姑爷说明白了,劝他一同发兵,彻底攻灭了北宫家与李家余孽,岂不是好?就算劝不动他,再走也不迟。”

“我知道你不甘心,死了这么多儿郎,功亏一篑……”吾诃子头也不回地愤然说道,“我又何尝甘心;可是那岑於菟既然发兵来了,就等于明白告诉我,他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允许我攻灭那两家余孽。否则的话,他只需按兵不动就好;若是没有外援,山上那些人又岂能活的过明天?”

“可是……”宕渠兀自不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眼下我却不能见他了!这里到底是他地盘,我不告而兴兵,他若默许了还则罢了,如今既然表明态度不许,我见了他难免尴尬,倒不如不见,把这个事情糊涂地蒙混过去就好。左右我出兵时将良吾部落旗号都收了起来,到时候坚决不认,总好过两家撕破脸皮。”吾诃子说时仍自愤愤不甘,“早知道,白天时就纵火攻山,就算到时候分辨不出尸首,也总好过明明白白地让岑於菟把人收拢过去。”

吾诃子心下愤懑,又是在自家忠仆面前,言辞之间不免失了谨慎,最后一句话说来,宕渠先是一怔,随即心头剧震,愕然看着吾诃子的背影,心下渐生寒意。

“主人说的话什么意思?难道今日兴兵攻灭北宫与李家余孽,并不仅仅是为了斩除后患,稳固湟中;暗中其实还有遏制姑爷的意思?”宕渠心中波澜起伏,越想越是心惊胆战;“北宫家与李家都是湟中各部旧主,若是为敌,自然不免生出事端,妨碍我们收拢湟中各部人心;可相对的,若是他们诚心相助,却对己方安抚湟中各部大为有利。只不过,论起交情来,两家人都与姑爷一方更加亲近,此番他们两家也是投顺了姑爷……难道说,主人是的用意,竟是为了斩除姑爷一方的臂助?”

想得越多,宕渠的额头上冷汗越多,在山火映照之下,晶莹泛光,最后心头猛地一惊,垂目低首,再不敢看吾诃子的背影。

“主人如此做,或许也是为了良吾部落好;两家虽是联盟,又是姻亲,可若是一方太过强势,终究难以长久……”宕渠在心里不停地为吾诃子找着理由;他到底是良吾部落的老人,对吾家两代首领忠心不二,适才他想到深处时,惊觉自己竟对吾诃子生出不满之意,顿时悚然自省,此刻心里仍是惴惴。

“只是,这个事情可不能叫大小姐知道,否则,让他知道两家生了嫌隙,正不知该如何伤心?”宕渠想起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小姐吾麻,心里不免又多了些凄惶之意。

却说从远处赶来的虎家大军之中,岑风也正自凝目远眺,远远望着正在起火的山头,还有山头下那一片耀眼的火光。此时,他的脸色异常阴沉,目光冰冷;一队队人马打着火把从他身边驰过,他却恍若未决,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成公英守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搭档,满面忧色,却并未出言开解,因为他明白,有些事情,须得岑风自己拿主意,旁人却是不好过问的。

过得半晌,岑风不知想通了什么,凝声下令道:“传令,大军靠近山下十里,放缓脚步,不得紧逼。”

成公英闻令,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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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糊涂(二)

既然得到了将令,岑风麾下人马应声放缓了脚步,相隔十余里,目送着山下那支“旗号不明”的兵马从容远去。成公英偷眼看了看岑风,心里微微赞许,当初那个混不吝一般的老虎崽子,终究是老成了许多,遇到事情也不再是一往无前、不管不顾的性子,却学会了考虑周详。

眼下能不与良吾部落翻脸,还是不要翻脸的好。总归吾诃子攻打北宫家与李家,并没有亮明旗号,哪怕遍地尸首不可能清理干净,要查清身份也不甚难,但是明面上还是装一装糊涂来得好。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成公英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入夜之时,岑风派出哨探探查西北方向,查的的就是北宫家和李家的营地。不料斥候才出城五六十里,就与一帮“身份不明”的游骑遭遇,两下里见了一仗,虎家军的哨探没占到便宜,领队的伯长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破羌城是主将驻地,却被人摸近到五六十里范围而不知,这本就是斥候的失职。于是忙不迭地就把消息传了回来。

岑风心有成算,别人不知,他却岂能不知那伙游骑的身份?一想到大舅哥的做法,岑风当时心里着实憋足了一口气。明明两家说好,安夷城以东是我岑某人的地盘,怎么你不声不响就敢在我的地盘上动刀枪?而且,北宫家和李家既然依附到我的帐下,就决不能容旁人随意处置。哪怕要动手铲除掉,也该是我来动手。打狗还得看主人的不是么?

气头上的岑老虎不假思索,当即下令出兵。但是走了一路,等心里的怒气渐渐地平复下去,岑风心里慢慢地冷静下来,多了几分思虑,也多了几分谨慎和顾忌;最后兵临前线之际,岑风终于想得透彻,下了缓行的军令。

大军姗姗来到山脚下,岑风看过战场,才知道此前的战事究竟有多么惨烈。同时也暗自庆幸,若是自己再晚来半个时辰,怕是就只能给北宫家和李家的人收尸了。

豹娘子引起的山火从山腰直烧到山脚,随后又向四周蔓延。岑风到了山下,立时下令众军救火,他自己挂念着北宫瑞等人的生死,当时就要上山,却被成公英拦了下来。

“於菟,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能轻易上山;还是派人上去,将豹夫人和北宫少主两位请下来相见更好一些。”

岑风眉头慢慢蹙起。凝成一个川字,瞪视着成公英。但是成公英同样是神色郑重,伸手拦在岑风马前,寸步不让,丝毫不为岑风的怒容所动。

岑风寒着脸问道:“为什么?说明白些,阿瑞不但是我的朋友,说来也与你相熟,怎么就要防着他了?经过这一次变故,眼下北宫家和李家的人几乎都要死绝了。还有什么好防的?”

成公英正色道:“正因为两家受创太重,所以才不得不防!”

岑风长眉一挑,隐隐猜到成公英言下之意。

“今日这场变故,虽说没有对外明言,但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向两家动刀兵的人是谁。这种时候,两家人心中仇怨之心正重,於菟你却是那一位的姻亲。难保两家人不会迁怒于你。你此刻上山,岂不正是自投死地?”

岑风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出兵救了他们,阿瑞不会不讲道理。就算他要记仇,也只会记得吾诃子。怎么会找上我来?你说的实在没道理。”

成公英厉声道:“北宫瑞只是一人,山上又不止北宫瑞一人做主?再者说,虽然是於菟你出兵救下两家,但是你终究是吾诃子的姻亲,以吾诃子今日所为,两家人未必还会信任于你。”成公英的话音冷地像刀,话里透露出来的意味同样冷酷地像刀,将人与人之间的所谓信任、感激等等善念割得粉碎。

成公英想得很多;北宫家与李家骤逢剧变,损失惨重之下,会不会迁怒还在两说,更重要的是,万一两家惊恐之下,将岑风一并怀疑进去,会不会对岑风生出疑忌之心?人在惊恐之下,往往会丧失理智,做出不可预测之事;比如说,万一他们疑心虎家军也是来吞并两家人马,见了岑风轻身上山,会不会为求自保,突然先下手为强?不说杀人,就是把岑风扣押起来,也足够让虎家军大乱一场。种种疑虑,让成公英不得不强出头,阻拦岑风上山。

岑风瞪着成公英坚决的脸庞,只觉胸膛里烧着一团火,几乎要将全身烧得炸开来一样。身份转变之后的憋屈,糊涂处置放走吾诃子的愤懑,本就让岑风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出发;成公英对他故友的冷酷怀疑就像是印子一样,终于将岑风胸中怒火彻底引燃。

“我岑於菟做不出怀疑朋友的事情来!”岑风怒指着山头说道,“就凭山头那么点人,也想要杀我?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起这个心思——我亲手撕了他们脑袋下来!”

岑风大动肝火,成公英却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岑风,厉声道:“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也从不怀疑朋友,他们的下场又如何?”

岑风被说噎得无言以对,大口喘着粗气,似乎努力想把胸中的怒气吐出来;成公英虽然说得直白、冷酷,丝毫不留情面,但是字字句句都在理上。岑风毕竟是老边教养长大,不是那种不知好歹,听不进道理的人。

见岑风已经有点接受了自己的说辞,成公英也不为已甚,放缓了语气说道:“於菟,不是我不信任阿瑞和豹夫人,只不过眼下你的确不适合上山去。而且我让你请他们下山来,也是为了他们两家好。”

“什么意思?”岑风虽然勉强接受了成公英的劝阻,但是话间仍没有什么好口气。

成公英正色道:“北宫家和李家,都是湟中旧主;可如今既然要依附于你,就决不能再持着湟中旧主的念头。从今往后,他们只是虎家军中一员,不再是什么湟中旧主。於菟你身为主将,亲自引兵来救援自己的属下,难道身为部属,不该主动前来拜谢,反而要你屈尊去见他们?我让他们下山拜见,就是要让他们表明态度!”

岑风听着成公英这番义正词严的说辞,心里活像吃了苍蝇一般地腻味。成公君华,你把我的朋友都当成什么了?

“如果他们没有下山来呢?你不是也说,他们有可能怀疑我,所以,他们也有可能不敢下山来,到时候怎么办?”岑风冷笑道,“难道你叫我到时候杀了他们?”

成公英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他们不下山,就说明他们并非诚心投顺;不论死心怀疑忌,还是心怀叵测,这等人纵然不予铲除,也万万不能留于麾下,成将来的心腹之患!”

成公英猛地抬高了声音,正声道:“於菟,你要明白,你如今不单单只有那几个朋友需要照顾!”

岑风原本正要发怒叱喝,但是成公英最后一句话却宛若一道惊雷,将岑风猛地打醒,也将他心头怒火迅速打消。

四周数十步内,虽然还有不少侍卫亲军,但是此刻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丁点响动。岑风身周十余丈内,气息凝滞,好似胶住了一般。

岑风的目光突然黯淡了几分,微微喘着气,自嘲一声:“莫非,今后连朋友都做不得了?我连朋友都不能有了吗?”岑风的目光有些茫然,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睛看着成公英,像是在询问,但是目光中却多了几分祈盼之意。

成公英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谁能没有朋友?只不过,你今后身份不同,只要在你的麾下,纵然是朋友,也必须先有主从之别,而后再论朋友之交。”

岑风不是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过去,他曾经觉得成公英为人谨慎精细,是他的好助力,他也十分欣赏成公英的处事冷静;但是今夜,此时此刻,当成公英的冷静突然变成了冷酷之后,他突然生出无比的厌烦。岑风知道,成公英没有错,但是他仍是忍不住地厌烦。

“照你说的做吧,你去安排。”岑风意兴阑珊地说道。

从小到大,岑风的朋友着实不多。北宫伯玉、李文侯、滇吾虽然与他平辈论交,但是到底年岁太长,最多算是同道、袍泽,几人相处,更多的是互相欣赏,所以关系比旁人更亲密许多,但是并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小一辈人物当中,边家庄中只有一个边续,边家庄之外,就是傅干、北宫瑞、还有成公英等寥寥数人而已。但是边续与他之间,虽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但是主仆之别是不可改变的,边续自己也时时谨记恪守本分,在岑风面前从不敢放恣,相处时多了几分拘谨;同样的,边家庄里同龄人再多,也做不得他纯粹的朋友。而在边家庄之外,他仅有的两三个朋友里边,小傅干因为傅燮之死,与他已然有了难以弥合的裂痕,所谓友情只怕早已不复存在;而成公英在老边逝后,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辅臣而不是朋友;眼下这一遭,恐怕北宫瑞也不免要心生龃龉了。

“老子兴旺发达了,却连朋友都找不见一个了……真他娘地活见鬼——什么玩意儿!”岑风暗自痛骂,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在骂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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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求恳

不说岑风自己心情大坏,却说成公英派人上山相召,不多时,豹娘子就亲自下山,从容拜见岑风;虽然不见卑辞谄容,但也是意态恭顺。见豹娘子如此明识大局,成公英心中除了暗自赞赏,同时更多了几分戒心。

“这个女人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却是寻常男子都有所不及。这样的女人,偏偏又是李文侯的遗孀,在李家与北宫家中名望也重,今后对她须当更加小心一些。”成公英既是以岑风辅臣自诩,面对一切可能出现的隐患,他都自动自觉地警醒于心,半点不敢轻忽。

岑风却没有成公英那么多心思,只是看到唯有豹娘子一人下山来,不由心生不安,追问道:“阿瑞呢,怎么不见他人?”其间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豹娘子轻声道:“虎将军不必担心,阿瑞于战事中受了伤,不过都在皮外,没有伤到筋骨和内脏,并无性命危险。刚才将军援兵赶到,他兴奋过头,牵动伤势,此刻仍在昏睡。”豹娘子心细,看出岑风对北宫瑞关切之意毫无虚假,心中欣喜的同时,又担心岑风不放心,于是用了“昏睡”而不是“昏迷”。

岑风果然松了口气,又不禁自责道:“这一次是我疏忽了;你们归附我麾下,我却没能妥善安置,还让你们身陷险地,着实过意不去。我会派人立时送阿瑞回破羌救治。你们这里还有多少伤者,能救治的都送去破羌。这里荒郊野外,不是治伤的地方。”岑风本就是心存愧疚,此刻自责,也是情真意切,一片诚挚之意。

豹娘子见岑风态度诚恳,心下稍安,应道:“多承将军美意,小女子感佩于心。北宫家与李家连遭大难,几乎覆灭;将军相救之恩,我两家永世不忘。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豹娘子轻声道:“眼下北宫家与李家遭逢大难。若无人庇护,纵然逃得今日,也难逃第二次,只怕难免灭族之祸。小女子恳请虎将军开恩,收容两家老小。我两家愿效犬马,稍尽驱驰之力。”

“之前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们两家本就是归我部下,我自然会尽力,夫人又何必再……”岑风本是不以为意。随口而答,不料话说到一半。却见成公英在旁背着豹娘子目光朝自己挤眉弄眼。岑风先是一怔,随即猛地醒悟过来——豹娘子说的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

之前在破羌城里,三方四家商谈,北宫家与李家归附岑风帐下,吾诃子则答应尽量寻找归还两家旧人。那个时候,豹娘子与北宫瑞所答应的归附,是承认岑风为主,出兵马供其征调——但是两家依然保有足够的自主之权。这种做法,其实是效仿当初湟中各部拥戴北宫家与李家为共主的旧例。也是凉州的惯例。小部落依附大部落为生,定期向大部落进贡,战时提供兵员,而大部落则为小部落提供保护。

但是此刻豹娘子再提请求岑风收容两家老小,话中之意与之前可就截然不同了;她的意思,是希望岑风完全收容两家残存人口——所谓收容不过是说得婉转好听一些,真正的说法。应该是彻底的吞并。

这样的吞并在凉州时有发生,岑风即便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的,只是没有想到。豹娘子居然会如此决绝,毫不犹豫地走出这么一步来。要知道,依凉州各部不成文的规矩,一旦两家被岑风“收容”,虽然还保留着家族名号,但是从此之后只能算做虎家军中的一份子,所谓北宫家和李家,也只能是虎家军中的北宫家和李家,过去的风光从此再不复存在,至于复兴家业的希望,更是完全要看岑风的心情了。

正是因为知道所谓“收容”的真实含义,岑风才会感到莫名的惊骇,连成公英都不免失态。

但是,于豹娘子而言,她心知肚明,眼下的北宫家和李家,已经全然没有了自主的资本;经过一场恶战,两家残存人口已经不足三百之数,眼下还多半带伤;这样一点人口,在凉州只能算最小的部落,甚至不用旁人侵攻,只消一场大灾,就能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可谓孱弱之极矣。现在,两家依然没有了立足之力,也没有了立足之地,唯一的希望,就是先得活下去。不单单是为了阖族老小,更多的却是为了李嗣侯——那个正被豹娘子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娃娃。

以前豹娘子费尽心思,在吾诃子与岑风面前巧言力争,试图保住李家的地位,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住李嗣侯将来的身份地位,指望着这孩子长大,有朝一日还能恢复他祖、父两代人的荣光。虽然她自己曾经劝过北宫瑞,不要再死撑着湟中旧主的架子,但是究其当时本意,不过是要韬光养晦罢了,豹娘子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未尝不是以夫家曾经的地位尊荣为傲。但是吾诃子的雷霆一击,不但打垮了两家最后一点依仗,也让豹娘子彻底清醒过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然湟**主的身份可能在李嗣侯长大之后为他带来无数荣光,但是同样的,这个名号也会成为李嗣侯的催命符。所谓荣华、权位,那是以后的,能不能得到还未可知,但是眼下,这个湟**主之名带来的危害却是显而易见的。偏偏累经劫难之后,不论北宫家还是李家,都已经没有能力保护着李嗣侯平安长大了。

明白了这一点,豹娘子会做粗如此决绝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将军,小女子唯有这最后一点请求,恳请将军看在与亡夫的旧日情谊上,保住他最后一点骨血。”豹娘子哀哀而求。

岑风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豹娘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这就是传闻中李文侯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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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西羌史料(十一)

五年,邓遵募上郡全无种羌雕何等刺杀狼莫,赐雕何为羌侯,封遵武阳侯,三千户。遵以太后从弟故,爵封优大。任尚与遵争功,又诈增首级,受赇枉法,臧千万已上,槛车征弃市,没入田卢奴婢财物。自零昌、狼莫死后,诸羌瓦解,三辅、益州无复寇儆。知

1>自羌叛十余年间,兵连师老,不暂宁息。军旅之费,转运委输,用二百四十余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斋

?矗六年春,勒姐种与陇西种羌号良等通谋欲反,马贤逆击之于安故,斩号良及种人数百级,皆降散。知

,马永宁元年春,上郡沈氐种羌五千余人复寇张掖。其夏,马贤将万人击之。初战失利,死者数百人。明日复战,破之,斩首千八百级,获生口千余人,马、牛、羊以万数,余虏悉降。时当煎种大蒙饥五等,以贤兵在张掖,乃乘虚寇金城。贤还军追之出塞,斩首数千级而还。烧当、烧何种闻贤军还,率三千余人复寇张掖,杀长吏。初,饥五同种大豪卢乎、忍良等千余户别留允街,而首施两端。建光元年春,马贤率兵召卢忽斩之,因放兵击其种人,首虏二千余人,掠马、牛、羊十万头,忍良等皆亡出塞。玺书封贤安亭侯,食邑千户。忍良等以麻奴兄弟本烧当世嫡。而贤抚恤不至,常有怨心。秋,遂相结共胁将诸种步骑三千人寇湟中,攻金城诸县。贤将先零种赴击之,战于牧苑,兵败,死者四百余人。麻奴等又败武威、张掖郡兵于令居,因胁将先零、沈氐诸种四千余户,缘山西走,寇武威。贤追到鸾鸟,招引之。诸种降者数千,麻奴南还湟中。

延光元年春,贤追到湟中,麻奴出塞度河。贤复追击,战破之,种众散遁,诣凉州刺史宗汉降。麻奴等孤弱饥困,其年冬,将种众三千余户诣汉阳太守耿种降。安帝假金印紫绶,赐金银彩缯各有差。是岁,虔人种羌与上郡胡反,攻穀罗城。度辽将军耿夔将诸郡兵及乌桓骑赴,击破之。三年秋,陇西郡始还狄道焉。麻奴弟犀苦立。

顺帝永建元年,陇西钟羌反。校尉马贤将七千余人击之,战于临洮,斩首千余级,皆率种人降。进封贤都乡侯,自是凉州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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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西羌史料(十二)

至四年,尚书仆射虞诩上疏曰:“臣闻子孙以奉祖为孝,君上以安民为明,此高宗、周宣所以上配汤、武也。《禹贡》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且沃野千里,谷稼殷积,又有龟兹盐池,以为民利。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牛马衔尾,群羊塞道。北阻山河,乘厄据险。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开西河,置上郡,皆为此也。而遭元元无妄之灾,众羌内溃,郡县兵荒,二十余年。夫弃沃壤之饶,损自然之财,不可谓利;离河山之阻,守无险之处,难以为固。今三郡未复,园陵单外,而公卿选懦,容头过身,张解设难,但计所费,不图其安。宜开圣德,考行所长。”书奏,帝乃复三郡。使谒者郭璜督促徙者,各归旧县,缮城郭,置候驿。既而激河浚渠,为屯田,省内郡费岁一亿计。遂令安定、北地、上郡及陇西、金城常储谷粟,令周数年。

马贤以犀苦兄弟数背叛,因系质于令居。其冬,贤坐征免,右扶风韩皓代为校尉。明年,犀苦诣皓,自言求归故地。皓复不遣,因转湟中屯田,置两河间,以逼群羌。皓复坐征,张掖太守马续代为校尉。两河间羌以屯田近之,恐必见图,乃解仇诅盟,各自儆备。续欲先示恩信,乃上移屯田还湟中,羌意乃安。至阳嘉元年,以湟中地广,更增置屯田五部,并为十部。二年夏,夏置陇西南部都尉如旧制。

三年,钟羌良封等复寇陇西、汉阳,诏拜前校尉马贤为谒者,镇抚诸种。马续遣兵击良封,斩首数百级。四年,马贤亦发陇西吏士及羌胡兵击杀良封,斩首千八百级,获马、牛、羊五万余头。良封亲属并诣贤降。贤复进击钟羌且昌,且昌等率诸种十余万诣凉州刺史降。永和元年,马续迁度辽将军,复以马贤代为校尉。

?初,武都塞上白马羌攻破屯官,反叛连年。二年春,广汉属国都尉击破之,斩首六百余级,马贤又击斩其渠帅饥指累祖等三百级,于是陇右复平。明年冬,烧当种那离等三千余骑寇金城塞,马贤将兵赴击,斩首四百余级,获马千四百匹。那离等复西招羌胡,杀伤吏民。幸宕四年,马贤将湟中义从兵及羌胡万余骑掩击那离等,斩之,获首虏千二百余级,得马、骡、羊十万余头。征贤为弘农太守,以来机为并州刺史,刘秉为凉州刺史,并当之职。

大将军梁商谓机等曰:“戎狄荒服,蛮夷要服,言其荒忽无常。而统领之道,亦无常法,临事制宜,略依其俗。今三君素性疾恶,欲分明白黑。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况戎狄乎!其务安羌胡,防其大故,忍其小过。”机等天性虐刻,遂不能从。到州之日,多所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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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西羌史料(十三)

五年夏,且冻、傅难种羌等遂反叛,攻金城,与西塞及湟中杂种羌胡大寇三辅,杀害长吏。机、秉并坐征。于是发京师近郡及诸州兵讨之,拜马贤为征西将军,以骑都尉耿叔副,将左右羽林、五校士及诸州郡兵十万人屯汉阳。又于扶风、汉阳、陇道作坞壁三百所,置屯兵,以保聚百姓。且冻分遣种人寇武都,烧陇关,掠苑马。六年春,马贤将五六千骑击之。到射姑山,贤军败,贤及二子皆战殁。顺帝愍之,赐布三千匹,谷千斛,封贤孙光为舞阳亭侯,租入岁百万。遣侍御史督录征西营兵,存恤死伤。

于是东西羌遂大合。巩唐种三千余骑寇陇西,又烧园陵,掠关中,杀伤长吏。阳令任追击,战死。遣中郎将庞浚募勇士千五百人顿美阳,为凉州援。武威太守赵冲追击巩唐羌,斩首四百余级,得马、牛、羊、驴万八千余头,羌二千余人降。诏冲督河西四郡兵为节度。罕种羌千余寇北地,北地太守贾福与赵冲击之,不利。秋,诸种**千骑寇武威,凉部震恐。于是复徙安定居扶风,北地居冯翊,遣行车骑将军执金吾张乔将左右羽林、五校士及河内、南阳、汝南兵万五千屯三辅。汉安元年,以赵冲为护羌校尉。冲招怀叛羌,罕种乃率邑落五千余户诣冲降。于是罢张乔军屯。唯烧何种三千余落据参北界。三年夏,赵冲与汉阳太守张贡掩击之,斩首千五百级,得牛、羊、驴十八万头。冬,冲击诸种,斩首四千余级。诏冲一子为郎。冲复追击于阿阳,斩首八百级。于是诸种前后三万余户诣凉州刺史降。

羌纸康元年春,护羌从事马玄遂为诸羌所诱,将羌众亡出塞。领护羌校尉卫瑶追击玄等,斩首八百余级,得牛、马、羊二十余万头。赵冲复追叛羌到建威亶阴河。军度未竟,所将降胡六百余人叛走,冲将数百人追之,遇羌伏兵,与战殁。冲虽身死,而前后多所斩获,羌由是衰耗。永嘉元年,封冲子恺义阳亭侯。以汉阳太守张贡代为校尉。左冯翊梁稍以恩信招诱之,于是离、狐奴等五万余户诣降,陇右复平。大将军冀之宗人。封为侯,邑二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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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西羌史料(十四)

自永和羌叛,至乎是岁,十余年间,费用八十余亿。诸将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

桓帝建和二年,白马羌寇广汉属国,杀长吏。是时西羌及湟中胡复畔为寇,益州刺史率板cf48蛮讨破之,斩首招降二十万人。

永寿元年,校尉张贡卒,以前南阳太守第五访代为校尉,甚有威惠,西垂无事。延熹二年,访卒,以中郎将段颎代为校尉。时烧当八种寇陇右,段颎击大破之。四年,零吾复与先零及上郡沈氐、牢姐诸种并力寇并、凉及三辅。会段颎坐事征,以济南相胡闳代为校尉。闳无威略,羌遂陆梁,覆没营坞,寇患转盛,中郎将皇甫规击破之。五年,沈氐诸种复寇张掖、酒泉,皇甫规招之,皆降。事已具《规传》。鸟吾种复寇汉阳,陇西、金城诸郡兵共击破之,各还降附。至冬,滇那等五六千人复攻武威、张掖、酒泉,烧民庐舍。六年,陇西太守孙羌击破之,斩首溺死三千余人。胡闳疾,复以段颎为校尉。

永康元年,东羌岸尾等胁同种连寇三辅,中郎将张奂追,破斩之,事已具《奂传》。当煎羌寇武威,破羌将军段颎复破灭之,余悉降散。事已具《段颎传》。灵帝建宁三年,烧当羌奉使贡献。中平元年,北地降羌先零种因黄巾大乱,乃与湟中羌、义从胡北宫伯玉等反,寇陇右。事已见《董卓传》。兴平元年,冯翊降羌反,寇诸县,郭汜、樊稠击破之,斩首数千级。

自爰剑后,子孙支分,凡百五十种。其九种在赐支河首以西,及在蜀、汉徼北,前史不载口数。唯参狼在武都,胜兵数千人。其五十二种衰少,不能自立,分散为附落,或绝灭无后,或引而远去。其八十九种,唯钟最强,胜兵十余万。其余大者万余人,小者数千人,更相抄盗,盛衰无常,无虑顺帝时胜兵合可二十万人。发羌、唐旄等绝远,未尝往来。f67e牛、白马羌在蜀、汉,其种别名号,皆不可纪知也。建武十三年,广汉塞外白马羌豪楼登等率种人五千余户内属,光武封楼登为归义君长。至和帝永元六年,蜀郡徼外大牂夷种羌豪造头等率种人五十余万口内属,拜造头为邑君长,赐印绶。至安帝永初元年,蜀郡徼外羌龙桥等六种万七千二百八十口内属。明年,蜀郡徼外羌薄申等八种三万六千九百口复举土内属。冬,广汉塞外参狼种羌二千四百口复来内属。桓帝建和二年,白马羌千余人寇广汉属国,杀长吏,益州刺史率板cf48蛮讨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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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香艳(一)

看到豹娘子怀中的襁褓,岑风忽地就想起了猫儿;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也遭了类似李文侯的下场,留下襁褓中的猫儿,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岑风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而失笑,同时心中一点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看着小娃娃李嗣侯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

“也好,看这小子的年纪,与我儿子相差不多,今后叫他们一块作伴也好。”岑风满口答应。

豹娘子闻言,心下大松;她血战竟日,到此时早已筋疲力尽,只是放心不下善后之事才勉力来见岑风,其实全凭心中一点执念支撑着。此刻得了岑风的允诺,豹娘子放心之余,整个人放松下来,顿时就感到眼前阵阵发虚,几乎要萎顿下去。

岑风眼尖,看出豹娘子情形不对,倒险些将他吓了一跳,急忙命人安置营地,送豹娘子去休息。而后安营扎寨、打扫战场,救治伤员,种种善后事宜有条不紊地铺排开来。

……

豹娘子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大军回到破羌城,等到第二天天擦黑时,她才被李嗣侯的哭闹声吵醒过来的。睁开眼来,豹娘子第一眼看到了躺在自己身旁的李嗣侯,一张小脸哭得涕泪横流。豹娘子伸手抱起孩子,怔怔地看着满是泪水的小脸出神。

门外有人推门进来,却是豹娘子身边的亲军侍卫,也是少数几个没有在前日之战中落下伤残的幸运之人。

“夫人醒了……这下小人可放心了。”侍卫欣喜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哪里,破羌城么?”豹娘子虚弱地问道。刚刚清醒过来的豹娘子。脑子还有些乱。

“是,正是破羌城里。夫人昏睡了一天一夜,儿郎们都急坏了。虎将军派随军的医匠的来看过,只说夫人是劳累过度,睡一觉就好,只是儿郎们到底不放心;城里又找不到合适的人照顾小主人,自能将小主人放在夫人身边……”侍卫急声说着,将豹娘子昏睡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嗣侯少主饿了,去寻一些热粥来……”豹娘子听过自家侍卫的述说,脸上没有半点反应。她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怀中的小娃娃身上,又似乎是在出神;侍卫将热粥取回来,豹娘子亲手喂着李嗣侯,动作轻柔而小心。看着小娃娃脸上满足的神色,豹娘子不由心神恍惚,思绪又不知飘向何处。

等到李嗣侯吃得肚皮滚圆,就开始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自己的母亲;待寻找不见时就立时扁了嘴,豹娘子废了老大的劲才将他哄了睡去。

注视着睡梦中的小娃娃。一张小脸上尤带泪痕,嘴上却挂着细微的笑容。似乎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豹娘子摩挲着李嗣侯的脸蛋,喃喃道:“嗣儿放心,今后我就是你的阿娘,我会代替你的亲身母亲,不论如何艰难,总要将你抚养长大——你也要快一点长大啊。”

回答豹娘子的,是李嗣侯梦中无意识的几声欢笑。豹娘子爱怜地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头,随之凝眉一叹,举步走出了房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异常沉静。

……

“嗯?豹夫人想见我?她什么时候醒的?”岑风听到随从的禀报,不觉愕然问道。回到破羌城之后,岑风忙得焦头烂额,不但要安顿北宫家与李家残部,还有许多湟中部落赶来归附,各种大小事务接踵而来。使他无暇他顾,连豹娘子已经醒来都不知道。

“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岑风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从破羌城三方之会,到后来力战孤山,怀抱幼子到自己面前求情。豹娘子这个女人着实给岑风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最让岑风铭记的,是豹娘子面对取舍之间,那种冷静、理智的态度;该得的寸土不让,得不到的一无所取,她似乎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既然人来了,又是刚刚接纳的部属,岑风也不好不见,便命人传话,带了豹娘子进来。

等豹娘子进来时,岑风忽然“咦”地惊叹出声来——此时的豹娘子,与往日所见似乎有了几分不同。

不等岑风详加细看,豹娘子便从容施礼。岑风问道:“夫人夜间来访,可是有事?”

豹娘子看看室内,尚有几个侍从、记室在,目光中微见犹疑,轻声说道:“虎将军,小女子昏睡连日,适才突然想起,尚有一件机密事忘了告知将军……”

岑风眉头轻蹙,本待说四周并无外人,却听豹娘子又说道:“李家有一件要紧事物,须呈于将军,但是不能示于他人。”

岑风愈发狐疑起来;此刻豹娘子手上空空,身无长物,却有什么要紧东西?不过看豹娘子神色不似作伪,而且也没有欺哄自己的必要,岑风也没有多想,挥手示意众人离开,随口问道:“是什么要紧事物,非得现在送来?”

豹娘子安静地等着所有闲杂人等退了出去,随即反手关上了门,又回过身来,轻移莲步,缓缓朝岑风走来——这让岑风愈发好奇起来。

过去岑风所认识的豹娘子,处事明快爽利,刚而柔韧,带有一种天然的威风,哪怕面对的是极出色的须眉男子如各大部落首领之流,她亦可分庭抗礼,毫不落下风。但是此时出现在岑风面前的豹娘子,似乎少了几分刚韧,多了几分娇柔,连目光中都没有了过去的锐利,而多了几分温婉。如果说过去的豹娘子,就如同深川急流,奔腾千里,那今日出现在岑风面前的豹娘子,却好似平湖如镜,清波荡漾。

若是叫岑风自己来形容,或许只要一句话:“今日的豹娘子,看着才像是一个女人了……”

看着豹娘子渐行渐近,房中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岑风的五官突然变得愈发灵敏起来,不仅眼睛里看得分明,耳朵里听得清楚;豹娘子的神情、身姿,一分一毫,清晰地映在他的眼睛里,而后印入他的脑海中。耳中不仅听到轻慢的脚步声,还隐约听到她的呼吸声,乃至心跳声;只是,为什么豹娘子的呼吸如此紊乱,心跳声也快的异常?

当一缕隐约的女子体香缭绕于鼻端时,岑风突然觉得周身渐渐燥热起来;他可不是初哥,见到眼前情形隐隐已经猜到豹娘子的心思。这个时候,岑风的脑子突然有些迷糊。

玉手轻抬,捏着衣襟上的丝扣,却迟迟没有动作。原本舞刀弄枪若等闲的双手,此刻为了一颗丝扣,竟变得迟钝笨拙起来。

岑风口中似在喃喃自语,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从舌底艰难地吐出一个“你”字,随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想喊豹娘子的名字,但是心底有隐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就该什么都不说才对。

那一只算不上纤细的手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拉开了丝扣,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于是,一具浮凸有致的**呈现在岑风眼前。

豹娘子的娇躯很美;常年习武,让她的身体挺拔而健美,有着对男人而言近乎致命的曲线。成熟的女性气息包裹着岑风,虽然豹娘子的动作有些迟疑,但是岑风还是很快就感觉到,两团挺立着的柔软正在他的胸膛上摩挲着。

“这是妾身为将军呈上的宝物……”豹娘子的声音已不复往昔的明快,娇慵轻柔,耳畔一团热气,从耳朵根里直到心房,都被撩拨得痒痒的。

岑风这个时候要是还不知道豹娘子所谓的要紧事物是什么,那就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了。

ps:今天就是这一更,不是没时间,而是第一次写这个——这他娘地太不好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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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香艳(二)

豹娘子是个美人,不论谁见了她都会这么说。若不是个美人,也不至于让李文侯不顾辈分差异,厚着脸皮顶着无数亲朋好友的嘲笑把她娶回去。

豹娘子偎入岑风怀中,一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滑动;她可不是没见识过男人的小毛丫头,嫁为人妇多年,已经谙熟于男女情事,修长的手指灵动地跳跃着,一点点挑逗着岑风的欲火——女人,天生就有着勾引男人的天赋。

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豹娘子的手掌、指节生不少茧子,不过被她手掌中的温润包裹着,一点也没有干硬的感觉。同样是因为练武,豹娘子不仅身材修长挺拔,而且躯体柔韧,不论是在马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轻易地做出任何动作——岑风对此深有体会。此时此刻,当豹娘子的**紧贴上来时,几乎处处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韧与温软,仿佛刹那间被一团温水包裹着,温暖而畅快。紧紧缠到腰上来的一双**,让岑风不禁以为,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将一匹马儿的脊背夹断。

成熟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人迷醉,女人主动勾引时的异样情趣,让岑风意乱情迷起来。一双比虎掌还要宽大的手,在浮凸玲珑的曲线上游走;男人的手,就是用来鉴赏美女**的。相比于豹娘子温润的手掌,岑风的手粗糙得多,刮挲着豹娘子健康活力的肌肤,强烈的触感让她又麻又痒。从肌肤表面一直麻到心里;豹娘子的心房猛地颤抖起来,浓烈的刺激让颤抖的感觉从胸腔直上咽喉,几乎不可抑制地从唇间吐出一声呢喃。

一声呢喃,子啊岑风耳边彷如一声轻歌,仿佛巨石投入湖面,原有的平静乍然破裂,暗藏水下的潜流骤然爆发出来。岑风一把揽住豹娘子的纤腰,将她压倒在身前的几案上……

“於菟,出事了!”门外突然传来成公英的声音,就像是兜头一盆冷水。将岑风从迷醉中惊醒过来。

岑风的目光从迷离的**中恢复了清明;门外成公英又道:“於菟,你还在里面没有?”

声音越来越近,岑风霍地心惊,低头一看,豹娘子不着寸缕,高耸的胸膛几乎让人无法自拔,岑风一只手正覆盖着其中一座山峦。再看豹娘子,脸上已经没有了适才的风情,同样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茫然地看着岑风。二人面面相觑,还是豹娘子更为羞急。用力推了岑风肩头一把。岑风恍然惊醒,赶紧退开,让豹娘子坐起身来。无限美好的曲线尽在眼前,偏生门外却有个大煞风景的家伙。

成公英开始拍门。豹娘子一急,四下里寻摸自己的衣服,见岑风兀自发怔,不由又羞又急,没好气地拧了他一把,无声地指了指门外。岑风猛地惊醒。赶忙朝门外嚷道,“等会儿,我在更衣……”更衣者,上茅房是也;岑风既熟知兵法,对于尿遁之计,自然是将其运用之妙深存于心。

豹娘子的敏捷身手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三两下将散乱地上的衣物一一检拾起来;只不过此刻时间紧急。她来不及穿上,依然身无寸缕,举动之间,肉光致致。健康的肤色在灯光映射之下,耀花了岑风的眼。

拾起衣物,豹娘子一步不停,闪身就进了侧旁的角室——那里却是大堂内用横屏隔出来的小间,有床有铺,再往边里去,还有恭桶——供大堂主人临时小憩之所。

待豹娘子隐身屏后,岑风暗自抹一把冷汗,仔细整理过自己身上装饰,才缓步去开门,迎了成公英进来。

成公英似乎来的很急,此时仍在喘气,跟在岑风身后边走边说道:“刚才我过来时,见到你身边书吏都在耳房里休息,他们不是说豹夫人来找你有要事相商?”成公英张望着四周,似乎只是随意查看,又像是有意寻找豹娘子的身影。

岑风心里正虚,哪里敢认?忙说道:“豹夫人来找我,说起……说起李家在湟中旧部,似乎……还有一些人可以为我所用,我与她商议了一下,觉得事有可为,就让她多加留心,联络打探。事情说完她就回去了……”岑风一开始说得结结巴巴,到后面倒是越说越顺,似模似样,仿佛煞有其事。

成公英恍然:“怪不得豹夫人一醒来就找你,如果真是这样,于我们收服湟中各部的确有利。豹夫人如此坦诚,看来的确是诚心归附。”

岑风诧异道:“成公,难道你一直怀疑她有异心?”

成公英坦然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么,豹夫人虽是女子,但是看她胆识、魄力,不让须眉男子,谁敢说就一定能收服其心?”

岑风的脸色有些古怪,成公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对豹娘子的怀疑,若是豹娘子当真离开了也就罢了,偏偏此刻豹娘子人就在横屏后面,成公英这番话落在她的耳朵里,只怕难免要引她多心。

岑风却不知道,豹娘子这个时候虽然将成公英的话一字不漏听的分明,但是心中却不是多心,而是一阵阵发苦:“形势逼人,老娘都只能拿自己的身子去拉拢那头老虎了,还说什么不让须眉男子?现在能有用的,却只有身为女人天生的本钱了……”虽然气得银牙暗咬,但是豹娘子也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紧紧抿着嘴唇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岑风不知道横屏之后的豹娘子柔肠百结,只知道眼下可不能让成公英继续在有关豹娘子的事情上多说,赶紧岔开话题问道:“成公,你急急忙忙赶来,说是有什么急事?”

成公英道:“正是,刚刚从汉阳传来的消息,说是王国为了出兵三辅之事,同马腾闹翻了,眼下,两家剑拔弩张,几乎要兵戎相见。”

“有这样的事?”岑风讶然,“坐下慢慢说。”岑风让座,自己往主位上走,走到几案边时,突然虎目一凝——案边坐席上居然拉下一条女子亵裤来!岑风情急生智,猛地大声喊道:“来个谁,赶紧给成公将军弄些酒水来……”

大声说话引得成公英去看向门外;军旅之中,岑风又是一向性喜简约,从没有侍从,而且大堂又是军机重地,闲杂人等一个不许靠近饿,此刻门外只有远处许多卫兵在,其他书吏等人因见岑风与豹娘子“商谈”时久,早就躲到耳房去休息了。

成公英随口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却不知岑风就趁着他去看门外时偷偷将豹娘子亵裤塞入坐席底下……

ps:还是一章,原因,还是一样……不熟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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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西羌史料(末)

论曰:羌戎之患,自三代尚矣。汉世方之匈奴,颇为衰寡,而中兴以后,边难渐大。朝规失绥御之和,戎师骞然诺之信。其内属者,或倥偬之豪右之手,或屈折于奴仆之勤。塞候时清,则愤怒而思祸;桴革暂动,则属鞬以鸟惊。故永初之间,群种蜂起。遂解仇嫌,结盟诅,招引山豪,转相啸聚,揭木为兵,负柴为械。毂马扬埃,陆梁于三辅;建号称制,恣睢于北地。东犯赵、魏之郊,南入汉、蜀之鄙,塞湟中,断陇道,烧陵园,剽城市,伤败踵系,羽书日闻。并、凉之士,特冲残毙,壮悍则委身于兵场,女妇则徽纆而为虏,发冢露胔,死生涂炭。自西戎作逆,未有陵斥上国若斯其炽也。和熹以女君亲政,威不外接。朝议惮兵力之损,情存苟安。或以边州难援,宜见捐弃;或惧疽食浸淫,莫知所限。谋夫回遑,猛士疑虑,遂徙西河四郡之人,杂寓关右之县。发屋伐树,塞其恋土之心;燔破赀积,以防顾还之思。于是诸将邓骘、任尚、马贤、皇甫规、张奂之徒,争设雄规,更奉征讨之命,征兵会众,以图其隙。驰骋东西,奔救首尾,摇动数州之境,日耗千金之资。至于假人增赋,借奉侯王,引金钱缣彩之珍,征粮粟盐铁之积。所以赂遗购赏,转输劳来之费,前后数十巨万。或枭克酋健,摧破附落,降俘载路,牛羊满山。军书未奏其利害,而离叛之状已言矣。故得不酬失,功不半劳。暴露师徒,连年而无所胜。官人屈竭,烈士愤丧。段da5e受事,专掌军任,资山西之猛性,练戎俗之态情,穷武思尽飙锐以事之。被羽前登,身当百死之阵;蒙没冰雪,经履千折之道。始殄西种,卒定东寇。若乃陷击之所歼伤,追走之所崩籍,头颅断落于万丈之山,支革判解于重崖之上,不可校计。其能穿窜草石,自脱于锋镞者,百不一二。而张奂盛称“戎狄一气所生,不宜诛尽,流血污野,伤和致妖”。是何言之迂乎!羌虽外患,实深内疾,若攻之不根,是养疾疴于心腹也。惜哉寇敌略定矣,而汉祚亦衰焉。呜呼!昔先王疆理九土,判别畿荒,知夷貊殊性,难以道御,故斥远诉华,薄其贡职,唯与辞要而已。若二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煎当作寇,马文渊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故微子垂泣于象箸,辛有浩叹于伊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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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段颎(一)

段颎字纪明,武威姑臧人也。其先出郑共叔段,西域都护会宗之从曾孙也。颎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初举孝廉,为宪陵园丞、阳陵令,所在有能政。

迁辽东属国都尉。时鲜卑犯塞,颎即率所领驰赴之。既而恐贼惊去,乃使驿骑诈赍玺书诏颎,颎于道伪退,潜于还路设伏。虏以为信然,乃入追颎。颎因大纵兵,悉斩获之。坐诈玺书伏重刑,以有功论司寇。刑竟,征拜议郎。

时,太山、琅邪贼东郭窦、公孙举等聚众三万人,破坏郡县,遣兵讨之,连年不克。永寿二年,桓帝诏公卿选将有文武者,司徒尹颂荐颎,乃拜为中郎将。击窦、举等,大破斩之,获首万余级,余党降散。封颎为列侯,赐钱五十万,除一子为郎中。

延熹二年,迁护羌校尉。会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八种羌寇陇西、金城塞,颎将兵及湟中义从羌万二千骑出湟谷,击破之。追讨南度河,使军吏田晏、夏育募先登,悬索相引,复战于罗亭,大破之,斩其酋豪以下二千级,获生口万余人,虏皆奔走。

明年春,余羌复与烧何大豪寇张掖,攻没钜鹿坞,杀属国吏民,又招同种千余落,并兵晨奔颎军。颎下马大战,至日中,刀折矢尽,虏亦引退。颎追之,且斗且行,昼夜相攻,割肉食雪,四十余日,遂至河首积石山,出塞二千余里,斩烧何大帅,首虏五千余人。又分兵击石城羌,斩首溺死者千六百人。烧当种九十余口诣颎降。又杂种羌屯聚白石,颎复进击,首虏三千余人。冬,勒姐、零吾种围允街,杀略吏民,颎排营救之,斩获数百人。

四年冬,上郡沈氐、陇西牢姐、乌吾诸种羌共寇并、凉二州,颎将湟中义从讨之。凉州刺史郭闳贪共其功,稽固颎军,使不得进。义从役久,亦恋旧,皆悉反叛。郭闳归罪于颎,颎坐征下狱,输作左校。羌遂陆梁,覆没营坞,转相招结,唐突诸郡,于是吏人守阙讼颎以千数。朝廷知颎为郭闳所诬,诏问其状。颎但谢罪,不敢言枉,京师称为长者。起于徒中,复拜议郎,迁并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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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段颎(二)

时,滇那等诸种羌五六千人寇武威、张掖、酒泉,烧人庐舍。六年,寇势转盛,凉州几亡。冬,复以颎为护羌校尉,乘驿之职。明年春,羌封b162、良多、滇那等酋豪三百五十五人率三千落诣颎降。当煎、勒姐种犹自屯结。冬,颎将万余人击破之,斩其酋豪,首虏四千余人。

八年春,颎复击勒姐种,斩首四百余级,降者二千余人。夏,进军击当煎种于湟中,颎兵败,被围三日,用隐士樊志张策,潜师夜出,鸣鼓还战,大破之,首虏数千人。颎遂穷追,展转山谷间,自春及秋,无日不战,虏遂饥困败散,北略武威间。

颎凡破西羌,斩首二万三千级,获生口数万人,马牛羊八百万头,降者万余落。封颎都乡侯,邑五百户。

永康元年,当煎诸种复反,合四千余人,欲攻武威,颎复追击于鸾鸟,大破之,杀其渠帅,斩首三千余级,西羌于此弭定。

而东羌先零等,自覆没征西将军马贤后,朝廷不能讨,遂数寇扰三辅。其后度辽将军皇甫规、中郎将张奂招之连年,既降又叛。桓帝诏问颎曰:先零东羌造恶反逆,而皇甫规、张奂各拥强众,不时辑定。欲颎移兵东讨,未识其宜,可参思术略。颎因上言曰:臣伏见先零东羌虽数叛逆,而降于皇甫规者,已二万许落,善恶既分,余寇无几。今张奂踌躇久不进者,当虑外离内合,兵往必惊。且自冬践春,屯结不散,人畜疲羸,自亡之势,徒更招降,坐制强敌耳。臣以为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动。唯当长子挟胁,白刃加颈耳。计东种所余三万余落,居近塞内,路无险折,非有燕、齐、秦、赵从横之势,而久乱并、凉,累侵三辅,西河、上郡,已各内徙,安定、北地,复至单危,自云中、五原,西至汉阳二千余里,匈奴,种羌,并擅其地,是为痈疽伏疾,留滞胁下,如不加诛,转就滋大。今若以骑五千,步万人,车三千两,三冬二夏,足以破定,无虑用费为钱五十四亿。如此,则可令群羌破尽,匈奴长服,内徙郡县,得反本土。伏计永初中,诸羌反叛,十有四年,用二百四十亿;永和之末,复经七年,用八十余亿。费耗若此,犹不诛尽,余孽复起,于兹作害。今不暂疲人,则永宁无期。臣庶竭驽劣,伏待节度。帝许之,悉听如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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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段颎(三)

建宁元年春,颎将兵万余人,赍十五日粮,从彭阳直指高平,与先零诸种战于逢义山。虏兵盛,颎众恐。颎乃令军中张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激怒兵将曰:今去家数千里,进则事成,走必尽死,努力共功名!因大呼,众皆应声腾赴,颎驰骑于傍,突而击之,虏众大溃,斩首八千余级,获牛马羊二十八万头。

时,窦太后临朝,下诏曰:先零东羌历载为患,颎前陈状,欲必埽灭。涉履霜雪,兼行晨夜,身当矢石,感厉吏士。曾未浃日,凶丑奔破,连尸积俘,掠获无算。洗雪百年之逋负,以慰忠将之亡魂。功用显著,朕甚嘉之。须东羌尽定,当并录功勤。今且赐颎钱二十万,以家一人为郎中。敕中藏府调金钱彩物,增助军费。拜颎破羌将军。

夏,颎复追羌出桥门,至走马水上。寻闻虏在奢延泽,乃将轻兵兼行,一日一夜二百余里,晨及赋,击破之。余虏走向落川,复相屯结。颎乃分遣骑司马田晏将五千人出其东,假司马夏育将二千人绕其西。羌分六七千人攻围晏等,晏等与战,羌溃走。颎急进,与晏等共追之于令鲜水上。颎士卒饥渴,乃勒众推方夺其水,虏复散走。颎遂与相连缀,且斗且引,及于灵武谷。颎乃被甲先登,士卒无敢后者。羌遂大败,弃兵而走。追之三日三夜,士皆重茧。既到泾阳,余寇四千落,悉散入汉阳山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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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敌友(一)

王国与马腾的争斗来得很突然,但并非无端而起。从成公英的讲述中,岑风大抵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自从借着岑风的大胜而得了渔翁之利,一举压服韩遂之后,王国就一门心思想要发兵东进。在幽州,张举、张纯的叛乱愈演愈烈,朝廷派往幽州平叛的的中郎将公孙瓒兵败石门,所部折损过半,一时无力进取。此消彼长之下,“二张”的气焰愈发高涨,乌丸等辽西诸多部族见朝廷失利,也开始蠢蠢欲动,与“二张”联络频繁,大有群起呼应之势。至于紧邻幽州的塞北霸主鲜卑族,更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大举来犯。

幽州糜烂,朝廷上下焦头烂额,从并州、冀州、司隶等地征调兵马增援幽州前线。加上此前从三辅抽调了不少兵力,此刻不惟三辅少兵,长安附近各州郡都同样地空虚。在王国看来,眼下正是大举进攻三辅的良机;一旦三辅有事,朝廷想要增援都找不到足够的兵力。皇甫嵩虽然才敢非凡,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中兵马不足,纵然有千般巧计,又有何用?

只不过王国想要东进,却不得不顾忌身后的掣肘。眼下,良吾部落与虎家军占了湟中,声势大涨;但是有韩遂在允吾、榆中一带的驻军盯着,哪怕不能克制两家,至少也能守住一时。至于金城其他的小势力虽然也有不少,例如守在金城、陇西郡界附近的麹义,则是势力太弱。兵力太少,不足以扰动大局。既然金城暂时安稳,陇西又是王国桑梓不虞有变,那么唯一让王国不能放心的,就是驻守安定一带的马腾了。

马腾是凉州叛军中的一个异类。虽然马腾是杀官而反,按理说已然没有了退路,就应该死心塌地从此与朝廷抗争到底才对。但是马腾虽说参与了凉州叛军的第二次会盟,也承认了王国身为盟主,却一直都不愿意与官军兵戎相见。

从接回自己家小之后,马腾就率部去了安定。与安定大豪杨秋联手,两家比邻而居,互相应援,但是一直只守着安定的地盘,再不曾回过汉阳。等到烧当羌入寇湟中,北宫伯玉、李文侯遇害,马腾更是直接中断了与王国的联络。

“这么说,马腾不肯尊奉王国的号令?”岑风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远在汉阳、安定之间的变故,对于岑风而言鞭长莫及。既然事不关己,岑风也就提不起多少精神来。

成公英道:“并不是那么简单;我猜测。事情的根源,还在于马腾不愿意与朝廷为敌。甚至于,我怀疑马腾眼下已经与朝廷暗中联络。”

“有这样的事?”岑风惊诧不已。

成公英颌首道:“是有这样的风声传出来,汉阳、安定都有类似的传言,但未知真假。”说道这里,成公英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左右张望了一番,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於菟,今日有人找到破羌城来,想要见你。事关重大,我要先问一问你的意思。”成公英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语气中带着几分诡秘。

成公英的古怪神情让岑风不免感到疑惑:“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地,谁要见我?”

“长安来的人……”成公英的声音低的几乎微不可闻。

“长安?”岑风豁然心惊,直视着成公英;却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意示笃定。

岑风按下心中的惊疑,沉吟着:“是什么人。身份查清楚了么?”

“皇甫嵩的人,通过临洮董家安排的路子,绕道陇西进了金城郡。”成公英言简意赅,一句话中透露出许多的消息。

皇甫嵩是朝廷平叛凉州的主帅。居然派人潜入凉州腹地试图密会叛军首领,他们来干什么的?岑风沉吟片刻,突然冷笑起来:“又有一个何颙要来么?”

此前何颙潜入凉州,册封柯爰知健为西义王,以此挑拨烧当羌入寇、又勾连韩遂;此事虽然隐秘,但是随着烧当羌与韩遂的大败,事情也逐渐被泄露了出来;虽说韩遂矢口否认,旁人也找不到足够的证据,但是从他事先与柯爰知健交好,事后又迅速与烧当羌合兵,种种端倪已经暴露了许多蛛丝马迹;旁人也不是傻子,其中的猫腻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岑风的注意力却并不是在皇甫嵩的使者身上,而在于适才成公英所说的第二句话上面——“临洮董家安排的路子……”这句话颇有些耐人寻味。

凉州联军与官军正在战时,凉州各处道路对官军细作盘查甚严;皇甫嵩派来的使者,也必然要准备证明身份的信物,他既然能够躲开盘查直抵破羌城,接引之人,必定在陇西、金城都有足够的势力。

“临洮董家,不是说前次官军大败,董胖子事先派人将家小都接走了么?”岑风沉声道,“看起来,董胖子还留了不少暗手。”

成公英也有些担忧:“董卓是陇西大豪,与诸多部落首领交好,董家在凉州可谓根基深厚,盘根错节,外人难以洞悉——皇甫嵩其实也是一样。官军中许多人深悉凉州风俗,我们对官军的情况却所知不多——知己知彼,咱们已然落了下风。”

岑风忽地明白过来:“听你这么一说,或许马腾与官军勾连之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皇甫嵩的人都能找到我破羌城来,要去安定就更容易得多了——皇甫嵩自己就是安定人!”

“如果真是这样,马腾首鼠两端,继续僵持下去,安定与汉阳之间,难免一战。”成公英忧心忡忡,“凉州又是一场大乱。”

岑风冷笑道:“自从老边不在了,凉州什么时候消停过?”

成公英默然,良久良久,突地长叹一声:“凉州,还是需要一个如边先生一般有威望的盟主……需要一个领袖!”

岑风神色微动,他心里突然回响起老边的声音:“凉州人要流许多血……”

二人想起老边,不由生出许多感慨。实在是因为失去老边之后,不论是他们自己,亦或其他人,都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波折与艰险。而当初老边在时,不论岑风还是成公英,托庇于老边羽翼之下,哪里遇见过这么多的烦恼?

发过感慨,岑风到底没有见皇甫嵩的使者。成公英原本劝说:“见见无妨,也可摸清官军的打算。”

不料岑风一口回绝:“皇甫嵩是什么人,说是平叛主帅,其实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他派来的人,就是嘴里说出花来,也不过是吹牛扯谎罢了。你看看韩遂,折腾了大半年,究竟落得什么好处?这样的人不耐烦见,你去见见,若是没什么新鲜的说辞,你随便打发了就是。”

成公英见劝说不听,也无可奈何。等成公英出门走远,岑风腾地一下跳起,几个大步蹿到门前将门掩上,然后轻声向横屏后方说道:“豹……夫人,没事了,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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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敌友(二)

豹娘子的身影从横屏后方转了出来,身上衣物齐整,不复先前不着寸缕时的香艳情景。岑风见了心里微觉失望。只不过经过成公英的打岔,此时二人再单独相对,已然不复先前堂上的旖旎春情,尴尬之余,其间的气氛不免就有些异样。

岑风已经从先前的**迷离中冷静下来;要说他也是心志坚定之人,适才陷于**,不过是心里没有准备,一时不能自持而已。至于说心里仍有的失望感觉,岑风暗中安慰自己:“是男人都是这样,正常,正常……”

只是,眼下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目光一触即收,不惟岑风没有了平时的豪气,连豹娘子也没有了适才裸袒相诱时的豪放。二人相对无言,只觉得满心尴尬。

“我……我先回去了……”沉默了许久,豹娘子终于还是支持不住,支吾了一声,拔脚就要走。

岑风同样是魂不守舍,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待豹娘子走到门边,才突地醒起:“等会儿,那个……那个……”岑风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手忙脚乱地从坐席底下扯出一团事物。豹娘子一见,霎时颊上布满红潮,好似被火烧得熟透;她快步上前,劈手夺过来揣进怀里,扭头就走——此时不仅脸颊,连全身都烧得滚烫起来。

岑风看着豹娘子的背影,怔怔不知作何想法。本来他还想对豹娘子说不必如此牺牲,他岑某人言出必践,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置北宫与李家于不顾。但是回过神来想一想,又觉得如此说似乎大大不妥,好像有得了便宜卖乖,甚至是故意羞辱豹娘子的意思。

只不过……要是真的能多得点便宜也不错啊……岑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觉得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余香未散。

……

汉阳、安定的消息如流水般送回破羌城;局势的变幻让岑风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觉。

王国与马腾的争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

六月时,王国与马腾对峙于郡界,两家各出精兵,剑拔弩张,似乎随时都要开战。到七月时,突然各地谣言大起,说是马腾与朝廷勾结,要联络皇甫嵩夹击汉阳云云。随后王国以此为借口,大起诸军——原本坐视王、马争斗的各部首领纷纷起兵相应——各路大军合兵六万人三面逼向安定郡。

马腾闻讯大惊失色;他虽然与杨秋、马玩、梁兴等关陇豪强携手,但是兵马远远不及王国,面对汉阳、陇西诸部合力来攻,他不敢再逞强,迅速收兵退回了高平一带固守。

这个时候,就看出王国的手腕来了。王国虽然兵多,但是面对马腾的退缩,他也不为已甚,反而再次释出善意,遣使议和。马腾无奈,只好服软,再次与诸部会盟于安定,立誓惟王国马首是瞻,安定诸军都将追随王国东征三辅。

“想不到,以马寿成的性子,居然也有向人服软的一天。城下之盟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岑风想起与马腾几次相处,想起对方刚直不弯的性子,不免唏嘘。

“想来也是形势所迫。”成公英同样感叹不已,“王子邑倒是大手笔,六万大军,不是马腾所能抗衡的;马腾若是不低头,必败无疑。到那个时候,他可要落得走投无路的下场。”

岑风冷笑道:“说起来,马腾却被谣言给害惨了;若不是谣言说他勾连官军,各部首领也不至于附和王国出兵安定——王子邑倒是懂得紧抓机会。”

成公英目光一闪:“於菟,你说那个谣言会不会就是王国有意放出来的?”

“谁知道?!”岑风冷笑,“无风不起浪,马腾也未必就那么清白。”

“我是担心,王国会不会故技重施,拿这一招来对付我们?”

“不会!他王子邑不敢,而且也来不及了……”岑风面露嘲讽之色,“先是韩遂、又是马腾,这两个人都是口服心不服,王国要想统兵东征,光是收服这两个人就不容易,要是再加上我,只怕东征大军还没有出凉州,先就乱成一团了。”

成公英恍然:“你说的对,王国威望不足,勉强理顺汉阳、陇西各部人马已经不易;虽说压服了韩遂、马腾,但是同样也要提防他们二人。此时再来招惹我们,得不偿失。只不过……你说来不及又是什么意思?”

“眼下已经八月了,等王国整顿好兵马,再东征三辅,至少也得九月,已经是深秋了。一旦入冬,就不好用兵;眼下留给王国的时间可不多,他怎么肯把时间浪费在咱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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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段颎(四)

时,张奂上言:东羌虽破,余种难尽,颎性轻果,虑负败难常。宜且以恩降,可无后悔。诏书下颎。颎复上言:

臣本知东羌虽众,而软弱易制,所以比陈愚虑,思为永宁之算。而中郎将张奂,说虏强难破,宜用招降。圣朝明监,信纳瞽言,故臣谋得利,奂计不用。事势相反,遂怀猜恨。信叛羌之诉,饰润辞意,云臣兵累见折衄,又言羌一气所生,不可诛尽,山谷广大,不可空静,血流污野,伤和致灾。臣伏念周秦之际,戎狄为害,中兴以来,羌寇最盛,诛之不尽,虽降复叛。今先零杂种,累以反覆,攻没县邑,剽略人物,发冢露尸,祸及生死,上天震怒,假手行诛。昔邢为无道,卫国伐之,师兴而雨。臣动兵涉夏,连获甘澍,岁时丰稔,人无疵疫。上占天心,不为灾伤;下察人事,众和师克。自桥门以西,落川以东,故官县邑,更相通属,非为深险绝域之地,车骑安行,无应折衄。按奂为汉吏,身当武职,驻军二年,不能平寇,虚欲修文戢戈,招降犷敌,诞辞空说,僭而无征。何以言之?昔先零作寇,赵充国徙令居内,煎当乱边,马援迁之三辅,始服终叛,至今为鲠。故远识之士,以为深忧。今傍郡户口单少,数为羌所创毒,而欲令降徒与之杂居,是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虺蛇于室内也。故臣奉大汉之威。建长久之策,欲绝其本根,不使能殖。本规三岁之费,用五十四亿,今适期年,所耗未半,而余寇残烬,将向殄灭。臣每奉诏书,军不内御,愿卒斯言,一以任臣,临时量宜,不失权便。

二年,诏遣谒者冯禅说降汉阳散羌。颎以春农,百姓布野,羌虽暂降,而县官无廪,必当复为盗贼,不知乘虚放兵,势必殄灭。夏,颎自进营,去羌所屯凡亭山四五十里,遣田晏、夏育将五千人据其山上。羌悉众攻之,厉声问曰:田晏、夏育在此不?湟中义从羌悉在何面?今日欲决死生。军中恐,晏等劝激兵士,殊死大战,遂破之。羌众溃,东奔,复聚射虎谷,分兵守诸谷上下门。颎规一举灭之,不欲复令散走,乃遣千人于西县结木为栅,广二十步,长四十里,遮之。分遣晏、育等将七千人,衔枚夜上西山,结营穿堑,去虏一里许。又遣司马张恺等将三千人上东山。虏乃觉之,遂攻晏等,分遮汲水道。颎自率步骑进击水上,羌却走。因与恺等挟东西山,纵兵击破之,羌复败散。颎追至谷上下门穷山深谷之中,处处破之,斩其渠帅以下万九千级,获牛马驴骡毡裘庐帐什物,不可胜数。冯禅等所招降四千人,分置安定、汉阳、陇西三郡,于是东羌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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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论势(一)

王国的东征大计到底是没有在当年就开始,因为与马腾之间的争执,拖延了他太多的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了九月的末尾,比岑风预计的还要晚一点。冬日的凉州对于每一个统兵的主帅而言都是可怕的。漫天的风雪,无尽的寒冷会让一支军队的军心士气迅速垮塌。即便是当初号称凉州第一强军的虎字营,当初之所以会在中平三年那一场与官军的生死搏杀中损失惨重,归根结底,与冬日的苦寒天气不无关系。

连虎字营都难以支撑,何况乎其他人?当秋风渐凉的时候,各部首领就开始对王国的军令极尽推诿拖延之能事;王国虽然是盟主,但是实际的兵权都在各部首领手中,他们一开始磨洋工,王国也无计可施、徒叹奈何——最后一直拖到十月中,王国都没有整顿好麾下各部的兵马,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当年立即东征的打算,窝在冀城里欣赏中平四年的第一场雪。

相较于王国的诸般不顺心,岑风在金城郡的日子过得倒是颇为惬意。有了豹娘子与北宫瑞的相助,虎家军整顿收拢湟中部落的动作进行得异乎寻常地顺利。当然,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岑风在动手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敌我之分;那些曾经主动投顺烧当羌和韩遂的部落,都被毫不留情地铲除。因为打着为北宫伯玉、李文侯报仇的名义,加上最后动手的又的确是豹娘子与北宫瑞这样的仇家苦主,旁人也无话可说,最多念叨几句“手段太狠,不留余地”之类的废话;而且这样大开杀戒之后,其他部落不免大增畏惧之心,明里暗里的反抗也少了许多。

岑风也不是一味杀戮,在铲除反叛者的同时,也不忘对那些刚刚投顺他麾下的部族加恩施赏。被铲除的部落留下的草场、钱粮被岑风拿去分送各部做人情,大有借花献佛的意思在其中;而且又以几个在湟中大乱时暗中庇护过豹娘子与北宫瑞的部族获利最大。当然。获利最多的还是岑风自己,他部下兵马渐广,正需要足够的土地用来安置;原先嫌鹊阴一带地域狭小贫瘠,如今得了湟中,正好缓解了地少人多的窘境——被铲除部落的人口可是一个都没有分出去。都被岑风一口吞下。

除了土地、钱粮。在凉州之地,最关键的其实不是这两样,而是人口。不要看凉州境内一闹出叛乱就是几万、十几万的军队,好像人口众多。兵员富足,实际上,终后汉一朝,凉州都可以说是人口最少的一个州——尤其是在籍的人口。

以汉顺帝时查天下户口所得,凉州十二郡国。在籍的人口全部加起来仅有不到四十五万人——即便同样以边僻荒凉著称的幽州,仅仅涿郡一地就有人口六十余万——而经过后来数次羌汉叛乱,凉州户口锐减,如今在籍者恐怕连三十万都不到了。之所以老边他们掀起叛乱时还能够聚集起十多万的兵力,其实更多的都是羌氐部落中的兵马——这些人是不计入户籍的。而世所共知的是,羌氐部落的征战,几乎都是倾族而出,说有多少兵马,其实就等于有多少精壮男丁;而所谓的十多万大军。细究起来,也就是说参与叛乱的各部落男丁总共只有十多万人;以此类推,一个部族再加上老弱、妇孺,究竟又能有多少人口?

所以,争夺人口。才是凉州诸部征伐吞并的最终目的,所谓土地、草场不过是末节,等到人口多了,兵马就多了。土地草场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岑风得了湟中,不仅多了将近四百里的肥沃河谷地。更重要的,是多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数十个大小部落,这些部落,给岑风带来了近三万人口——莫小看了区区三万人——以羌氐部落的习性,这三万人口,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近一万人的兵力,相当于十万汉人中能够征募到的兵力。尤其是河湟之地的男子不论老幼都精于骑战,这一万人不用多练就是精兵的苗子,一个能抵得寻常人三个。

有了河湟之地的部落,岑风的底气也就足了许多;他大肆从各部落中挑选精悍之士充入虎字营与英字营,不仅补足了当初一万人的员额,更有所扩充;如今两营兵马加起来,已经有了一万两千人。真正是兵强马壮,有了点割据一方的气象。

原本对于岑风如此急迫地抽调补充兵力,成公英难免有些担心,觉得湟中诸部刚刚归附,现在就抽调兵员、钱粮,会令人心生抵触,甚至影响到收服人心。可是岑风却不以为意,他听过成公英的担忧之后,只是微微一笑,对成公英说出另一番道理。

“湟中之地,本来就不是我的,虽然说有北宫家和李家的名头在,算是有了吞并此地的名分,但是湟中诸部心存疑虑乃至抵触都是难免的;只不过咱们挟大破烧当羌的威风而来,那些部落一时间心怀忧虑,还不敢明着反抗罢了。越是眼下这种时候,咱们就越是要强势,一出手就要把诸部心中哪一点小心思彻底掐灭了;否则等他们安下心来,那些人都是地头蛇,阳奉阴违、再四处串联起来,就不好收拾了。”岑风满面肃然地说起自己的想法,言行举止之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果决的自信,至少,只看他已经学着揣度人心、取舍平衡,成公英就已经大为欣慰;至于与自己意见不合,成公英也没有太往心里去——为主君者岂能没有自己的主见?

而且岑风虽然行事急切了一些,但还是颇有分寸的;他将两营兵力控制在一万两千人就不再扩张,这个数字,正好是湟中诸部可以承受的极限,而与此同时,又把诸部最精锐的一群悍卒都给抽调入军中,也等若削弱了诸部的实力。

成公英为岑风的改变而欣慰,他却丝毫不知,岑风的做法其实很多是豹娘子给出的意见,只不过豹娘子不肯出头,就把这一切想法都推到了岑风头上。而岑风或许是因为当夜二人裸袒相对时留下的尴尬,面对豹娘子的时候总有点不自在的感觉;再加上豹娘子本就熟知当地情势,所说的建议也有可行之处,所以岑风对豹娘子的一些要求、做法能答应的就都答应了——眼下看来,豹娘子的建议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倒真不愧是湟中的旧主人家。

“收其精锐以弱其兵、制其妇孺以安其心;这个办法不能说不好,但是还有些不足。”成公英既然决定要做岑风的辅佐之臣,查缺补遗就是责无旁贷之事。

岑风不解:“还缺什么?”

“人质啊……”成公英决然道,“自古以来,凡是投降、归顺者,必纳人质!如今各部落刚刚归附,人心不稳;收其精兵,固然能够削弱其实力,但是被你收服辖制的只不过是部落中的平民,于各部首领而言,你还需要再多一个挟制他们的办法。”

“人质?”岑风有些犹豫,“适才你不是还说,对待诸部不能一味打压么?要是强迫他们交出人质,会不会适得其反?”

成公英满不在乎:“那就换个说法,不叫人质,改叫选官好了。然各部派出嫡系子弟到我们军中任职,随便给个闲职养起来就好了。”这个办法也是汉庭羁縻境内蛮夷部落的惯用招数,就连选官的说法都是边疆各州所常见的,成公英说来自然也是驾轻就熟。

岑风大笑:“原来还有这样的名堂,我居然都不知道。”

成公英亦笑:“这是朝廷寻常惯用的手法了,只不过自从你从军以后,咱们都是与朝廷为敌,而且以边先生的威望,也不须对凉州诸部使出这等手段来,所以你一直不知道罢了。其实,朝廷对凉州羌氐部落一直都是用的这个办法;例如仇池氐国的杨千万,他与朝廷有杀父之仇,为什么如今官军退守三辅,他还迟迟不肯举兵反叛?就是因为杨家有一个人质还在朝廷手里,所以一直委决不下,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肯轻易背弃朝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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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论势(二)

说过收取人质之事,关于湟中诸部也就没有再多可说的了。河湟的地盘到底还是小了些,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岑风新来乍到,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先调兵马、再收人质,动静已经不小。眼下诸部表面都已顺服,再有更多的动作就成了画蛇添足,闹出乱子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只不过,除了安抚震慑诸部之外,关于湟中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始终萦绕岑风心头不去——严格说来事情只关乎一个人——北宫瑞。

“北宫瑞昨日来见我了。”成公英好似闲聊一般说起来。

岑风眉头一蹙:“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来找我喝酒;我怕他伤势未愈,劝他不要多喝,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很快就回去了。”成公英的语气听着波澜不兴,但是其中的沉重感不言自明。

当日岑风出兵救援,赶走了吾诃子救下北宫瑞与豹娘子;其时北宫瑞伤势太重,昏迷不醒,被岑风待会破羌城养伤,这一养就养了三个多月。倒不是北宫瑞伤势有多么严重,而是他失血过多,不是一时三刻可以补回来的。直到九月间,北宫瑞才将将痊愈,也只不过是勉强骑的马而已,再要上阵杀敌,仍是力有不足。眼下,岑风每次打着北宫家与李家的名义去剿灭不肯归顺的部落时,出战的其实都只有豹娘子一个,北宫瑞始终在充当看客而已。

但是北宫瑞身体伤势未曾好转,却不妨碍他心里琢磨事情。从清醒过来之后,北宫瑞一直就只琢磨一件事——如何报复良吾部落的背信弃义!当岑风第一次去看望他的时候,北宫瑞就直截了当提了出来,让岑风一时进退两难。

良吾部落是妻子吾麻的娘家,岑风要顾虑的多,不可能轻易开口答应;但是既然收下北宫家和李家,岑风又必须给两家人一个交代。吾诃子的偷袭,让两家数百人丧命,连李文侯儿子的生母都死于那一场恶战,双方仇怨已深,已经是无法化解了。

北宫瑞是个聪明人,对良吾部落报仇之事,他只向岑风提过两次,见岑风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就再也不提了。但是从此之后,他就变得有些颓唐,似乎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头,连身上的伤病都反反复复——岑风对此深觉不安。

“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岑风对北宫瑞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吾诃子不仅仅杀了他的人,更要紧的,是毁了他的希望。其实,阿瑞心里还是放不下北宫家少主的身份;复兴北宫家是伯玉死后他唯一的期盼,却被吾诃子一手给摧毁了。”

成公英为之默然;他与岑风两个为北宫瑞的事情商讨过不止一次,对北宫瑞的心思也是体察入微。

“这种事情,换做谁,都放不下吧?”成公英苦笑,“就好比我们,虽然说老边是病逝,但是归根结底,你不是也忘不了董卓伤了老边的那一箭么?”

岑风听到董卓的名字,不由脸色一沉,当下就冷哼了一声。

老边虽说是久病而殁,但是归根结底,他的伤病是来源于当初美阳退兵时被董卓军射伤的一箭。岑风对此事念念不忘,虽然在细川河畔还过董卓一箭,但是对岑风而言,并未真正解恨。以岑风的想法,自然是要把董卓碎尸万段,拿人头祭奠老边,这个事情才能有个了结。成公英以此事与北宫瑞的心思做对比,也算恰如其分。

不过,成公英提起寻董卓报仇之事,让岑风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一个主意:“既然找吾诃子报仇还不行,那就干脆找个别的事情给阿瑞做,省的他一天到晚钻了牛角尖。”

“什么事情?”

岑风正色道:“阿瑞整天不是念叨着报仇么,他最大的仇人又不是吾诃子,而是韩遂才对。既然眼下不能找吾诃子报仇,那就先拿韩遂开刀好了。反正,我也看着韩遂不顺眼,少不得,先把允吾城拿回来再说。”

允吾是金城郡郡治,没有允吾,就算占尽金城地面,也如同无头之鸟。成公英此前也曾与岑风商量过攻打允吾之事,但是商量的结果却是暂时按兵不动,最好等到王国大军东征了再说。眼下岑风突然提起攻打允吾,不由成公英不为之惊讶。

“於菟,眼下可不是动允吾城的时候。”

岑风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得意:“放心,我不是让阿瑞今天就带了兵去打允吾。只不过,韩遂大军尽出去相助王国了,允吾城兵力空虚,除了城防,对四周地面的控制肯定有所不及。我让阿瑞去给韩遂找点麻烦还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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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皇甫规(一)

皇甫规字威明,安定朝那人也。祖父棱,度辽将军。父旗,扶风都尉。

永和六年,西羌大寇三辅,围安定,征西将军民贤将诸郡兵击之,不能克。

规虽在布衣,见贤不恤军事,审其必败,乃上书言状。寻而贤果为羌所没。郡将

知规有兵略,乃命为功曹,使率甲士八百,与羌交战,斩首数级,贼遂退却。举

规上计掾。其后羌众大合,攻烧陇西,朝廷患之。规乃上疏求乞自效,曰:

臣比年以来,数陈便宜。羌戎未动,策其将反,马贤始出,颇知必败。误中

之言,在可考校。臣每惟贤等拥众四年,未有成功,悬师之费且百亿计,出于平

人,回入奸吏。故江湖之人,群为盗贼,青、徐荒饥,襁负流散。夫羌戎溃叛,

不由承平,皆由边将失于绥御。乘常守安,则加侵暴,苟竞小利,则致大害,微

胜则虚张首级,军败则隐匿不言。军士劳怨,困于猾吏,进不得快战以徼功,退

不得温饱以全命,饿死沟渠,暴骨中原。徒见王师之出,不闻振旅之声。酋豪泣

血,惊惧生变。是以安不能久,败则经年。臣所以搏手叩心而增叹者也。愿假臣

两营二郡,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与护羌校尉赵冲共相首尾。土地山谷,

臣所晓习;兵势巧便,臣已更之。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高可以涤患,下

可以纳降。若谓臣年少官轻,不足用者,凡诸败将,非官爵之不高,年齿之不迈。

臣不胜至诚,没死自陈。

时帝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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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皇甫规(二)

冲、质之间,梁太后临朝,规举贤良方正。对策曰:

伏惟孝顺皇帝,初勤王政,纪纲四方,几以获安。后遭奸伪,威分近习,畜

货聚马,戏谑是闻。又因缘嬖幸,受赂卖爵,轻使宾客,交错其间,天下扰扰,

从乱如归。故每有征战,鲜不挫伤,官民并竭,上下穷虚。臣在关西,窃听风声,

未闻国家有所先后,而威福之来,咸归权幸。陛下体兼乾坤,聪哲纯茂。摄政之

初,拔用忠贞,其余维纲,多所改正。远近翕然,望见太平。而地震之后,雾气

白浊,日月不光,旱魃为虐,大贼从横,流血丹野,庶品不安,谴诫累至,殆以

奸臣权重之所致也。其常侍尤无状者,亟便黜遣,披埽凶党,收入财贿,以塞痛

怨,以答天诫。

今大将军梁冀、河南尹不疑,处周、邵之任,为社稷之镇,加与王室世为姻

族,今日立号虽尊可也,实宜增修谦节,辅以儒术,省去游娱不急之务,割减庐

第无益之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群臣乖舟者也,将军兄弟操楫者也。若能

平志毕力,以度元元,所谓福也。如其怠弛,将沦波涛。可不慎乎!夫德不称

禄,犹凿墉之趾,以益其高。岂量力审功安固之道哉?凡诸宿猾、酒徒、戏客,

皆耳纳邪声,口出谄言,甘心逸游,唱造不义。亦宜贬斥,以惩不轨。令冀等深

思得贤之福,失人之累。又在位素餐,尚书怠职,有司依违,莫肯纠察,故使陛

下专受谄谀之言,不闻户牖之外。臣诚知阿谀有福,深言近祸,岂敢隐心以避诛

责乎!臣生长边远,希涉紫庭,恢慑失守,言不尽心。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根(一)

允吾城是岑风心里一个结,当初被烧当羌撵着屁股逃出允吾的情形,岑风至今记忆犹新。即便他在撤退的过程中斩杀了柯吾,也算出了一口恶气,但是城池丢了就是丢了。那座城承载着老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于岑风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就如同榆中对于岑风自己一样。

现在,这两座城都在韩遂手里,岑风就好像被人在心里扎下了两根刺一样。这两根刺眼下还不能拔,但是不妨碍岑风也给韩遂找点不自在。

允吾城不但是岑风心里的一个结,同样也是韩遂心里的一个结。从允吾到榆中,方圆足有二、三百里,累经大败之后,韩遂已经无力保守如此广阔的地盘。但是韩遂不得不守。允吾城里,多的是金城郡豪强;自从良吾部落与岑风的虎家军南下,郡中豪强一夕三惊,而当北宫瑞人马杀到时,这些人再不敢心存侥幸,从各县蜂拥逃入允吾。这些豪强人物,当初都是鼎力支持韩遂的,眼下被岑於菟赶得有家不能回,于今境况,韩遂知道,如果他再守不住允吾城,这些金城大豪们不是被那老虎崽子杀个干净,就是改弦更张,转投他人。

杀死北宫伯玉和李文侯,引入烧当羌入寇,韩遂已经引起凉州熟羌部落的敌视与戒备;而今,郡内汉人豪强大族已是韩遂最大的、同样也是最后的依仗,他输不起。

于是,一座小小的允吾城,成了金城郡两路大军难解的心结。一方想要,却一时拿不到手;一方拿在手上,想丢却丢不掉。

北宫瑞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率军杀入允吾地界的。岑风将新招募的人马悉数交给了北宫瑞,超过三千精骑在允吾四周纵横驰骋,一时间狼烟处处,允吾城终日闭门,城中一夕三惊。

允吾城是金城郡郡治。官道沿黄河南岸东西延伸,东去经榆中通往汉阳。这一路上正是金城郡精华所在,郡内的汉人十之**都分布在沿途,其间颇有驿站、集镇。北宫瑞人马一到,第一件事就是截断了这条官道。周边数个县城悉数开城投降。所有属于郡内豪强的产业被一扫而空。

当北宫瑞押解着搜刮来的财物从允吾城下扬长而过。城上气倒了无数人。躲在城中的豪强们在入城时就已经有了舍弃家业的准备,但是想归想,等到亲眼看见家族积累数代的财富被人席卷一空,他们仍是心头滴血;于是不少人群起围住允吾城守将。泣血恳求也好,慷慨陈词也罢,只求一件事——立即出兵,击退北宫瑞,夺回各家财物。

允吾城的守将。就是阎行。

看着围在身旁、群情激愤的各色人等,阎行心如铁石,任是众人说破了嘴,也咬死了一件事:“城中兵力不足,守城尚嫌不够,如何能够出兵?万一是岑於菟诱敌之计,到时候再失了城池,各位觉得是财物要紧,还是性命要紧?”

豪强大族的族长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哪里能被轻易哄住?

“将军既然说兵力不足,那也好办。我们各家都有家丁,再于城中征募一些青壮,总能凑出一二千人,出战是不行。守城是绰绰有余了。将军大可尽提人马出城追击,守城之事交给我们,必然万无一失。”人群中有人朗声说道。

阎行面上一沉,在人群中寻找着说话之人。突然脸色变得很难看。

说话的人阎行认识,甚至可以说很熟。就是金城阎家的人——阎行的阎。阎行根本想不到居然会被自己家人当众拆台。阎家是金城郡中一等一的豪强,世居允吾,周边多有田地、产业;北宫瑞大肆劫掠周边,阎家恰恰就是损失最大的一家。

周围一干须发花白的老族长尽做恍然大悟之状,纷纷出言赞同;阎行在难堪之余,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让自己出兵追击,把城防交给各家的家丁奴仆——他们想干什么?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出战么?如果等自己出了城,允吾城岂不就是任由这些人做主?到时候,他们是把城池再交还回来,还是再交给别的什么人?

阎行只觉得后背上冷汗涟涟,不敢再往深处想。本身就出自于豪强大族,阎行很明白这些豪强们的生存之道。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几乎已经是他们的本能了;否则的话,凉州历年羌乱,他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为了家族的利益,豪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屈身于羌人之下;阎行确信,为了生存,他们同样也会毫不犹豫出卖他——这些人当初支持韩公,都是因此而得罪了岑於菟的。如今韩公势弱,自身难保,岑於菟却越战越强,难保这些人不起歪心。

用一座允吾城换取岑於菟的宽待——这些人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就在阎行焦头烂额、自惊自惧的时候,允吾城外三十里,岑风向着允吾城的方向长长吐了口气,神色间难掩失望之意:“阎彦明还真是沉得住气,阿瑞在允吾城下闹腾了三天,他居然还坐得住,一步都不肯出城。”

岑风的身边只有张绣一人。如今,张绣已经是他用惯了的先锋大将,与岑风的关系也亲密得多,闻言轻笑道:“估计是被将军打败之后吓破了胆,加上城中兵马不多,自然不敢出来。”张绣说的是榆中之会上,岑风力败阎行之事。

岑风摇了摇头:“阎彦明不是轻易能被吓住的人;要说吓破了胆的,也只能是韩遂。”

看着迤逦而过的大队车马,岑风又看到北宫瑞策马疾驰而来。

“於菟,这一次可发了。”北宫瑞人未到,声音先传了过来,“就凭这三天的收获,足够你麾下大军吃上几个月了。钱粮还是抢来得快,只是可惜,阎行果然不敢出门,你的伏兵白费了力气。”

岑风大笑道:“不妨,他一次不出来,咱们就去两次,且看一看他阎行能忍得多久,韩遂又能忍到何时?”

北宫瑞策马奔至近前,问道:“万一他们两个真的能忍住呢,难道就要攻城?”

岑风冷笑:“就算他们两个忍得住,总有人会忍不住,帮我们把他们逼出来!阿瑞,你不妨看着吧,这允吾城当初是韩遂起家的根本,如今却是韩遂的祸根;他一天攥着允吾城不肯放,就一天不得安宁,总有他倒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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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祸根(二)

“允吾城是一个祸根。”榆中城里,韩遂斜倚在坐席上,微笑着对面前的阎行说道。

阎行没有听懂,或者说他感觉莫名的惊骇。北宫瑞退兵之后,阎行一刻也没有耽搁,亲自赶往榆中面见韩遂,禀报允吾城的消息。此前也有不少信使往来,将允吾城内外一切变故一丝不漏地报于韩遂知晓,但是阎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因为他觉得,有些事情只有他自己能说得清楚。

北宫瑞退兵前后,金城郡豪强们流露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异心,令阎行心生寒意;虽然只是猜测,但是阎行觉得,自己必须将此事详细报于韩遂知晓。本就出身于豪强大族的阎行清楚地知道,允吾城里的那些人一旦生出异心,将会造成何等样的破坏。

但是让阎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将事情经过,连同自己的猜测详细禀报了一遍,且满怀忧虑地希望韩遂想出解决的办法时,韩遂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听似毫无关联的话来。

“祸根?”阎行在心里琢磨着韩遂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先生是说,允吾城是个祸根,所以不能再守,应当尽早放弃?”

韩遂笑了笑,显得高深莫测:“允吾城是祸根,不但是我们的祸根,也是岑於菟的祸根,更是王子邑的祸根。”

阎行大惑不解;如果谈论兵家战计,他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种打机锋似的谈话,只能让他一头雾水,茫然不知何以言。

韩遂将阎行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里颇为自得;连番的失败,让韩遂名声尽丧,许多部下离心离德。阎行是他韩遂手下的第一爱将,也是如今唯一仅存的将才,韩遂一直都在担心。阎行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弃自己而去。如今看来,韩遂发现自己还是有能力慑服阎行,使其对自己保持敬畏的。

“岑於菟念念不忘允吾、榆中,老夫相信,他恨不得立时将两城夺回去。将老夫的势力扫出金城郡。”韩遂轻描淡写地说着。“只不过他眼下还不敢——这个人看似莽撞,其实于大事上极有分寸——眼下王子邑的数万大军还在汉阳,随时都可以西进,所以他岑於菟不得不忍耐。”

“可是王公志在三辅。一旦他领兵东征,就是岑於菟动手的时候了?”阎行不无忧虑地说道,“到那个时候,汉阳空虚,允吾城将孤立无援。”

韩遂笑道:“你说的不错!但是。区区一座允吾城,就是丢给岑於菟也无妨。”

“什么?!”阎行大骇之下,不禁惊呼出声。

“允吾城,是一个祸根!”韩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留在我们手里,就是我们的祸根,但是落到岑於菟手里,也就是岑於菟的祸根!既然如此,倒不如扔去祸害那小崽子——彦明啊。如果前几日北宫瑞来袭之际,你真的丢了允吾城,那就好了!”

“先生还是想放弃允吾?”阎行越发糊涂了;韩遂说来说去,似乎都在兜圈子。更令人的费解的是,什么叫做“丢了允吾城就好了”?难道我费尽心思。拼着得罪了金城郡一应豪强才保下允吾,其实是做错了?想到这里,阎行不免心生不忿。

韩遂观察着阎行的神色,似乎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笑着解释道:“彦明你想一想,如今王子邑一门心思就想着东进三辅。成就不世之功,若是岑於菟这个时候夺取允吾城,王子邑会作何想法?”

阎行恍然大悟:“王公东进,必须保后路安宁,所以才会加意结好岑於菟;哪怕岑於菟全然不给他面子,王公还是不得不息事宁人。若是此时岑於菟再兴战事,重夺了允吾城,就等若蓄意挑衅,更有掣肘之意;王公为保后路安宁,势必与岑於菟兵戎相见——就如同他与马腾的争斗一般?”

“机不可失啊!如今三辅空虚,王国将之视作彩虹难逢的良机,谁要是这个时候干扰了他平定三辅的大业,就等若他的生死大仇。王国岂能坐视?”韩遂面带微笑,但是笑容之中似乎隐含着阴霾之色,“王子邑与岑於菟并无旧怨,眼下两家都不肯开战。但是老夫却必须让他们两家打起来——允吾城就是最好的诱饵。”

阎行悚然而惊;他虽然也将岑於菟视作大敌,但是从始至终都只想着如何抵挡对方的进攻,为韩遂保守允吾、榆中这两个最后的地盘。阎行从来就没有想过,原来韩遂根本就不将允吾城的得失放在心里;韩遂真正想要做的,竟是挑动王国与岑风两家势力的大战。如此看来,允吾城果然是一个祸根;既是岑风的,也是王国的,更准确的说,这座城有可能是让凉州陷于无休止战祸的祸根。

阎行暗暗抹一把冷汗,犹豫着说道:“依先生之意,若是下一次岑於菟再派兵来,属下应当弃城而去?”

“不不不……”韩遂连连摇头,“那样做,太明显了,王国也不是好骗的。其实这一次北宫瑞来袭,若是你主动出兵,再有意败上一阵,然后顺理成章放弃允吾城,旁人就怀疑不到咱们身上了——当然也是怪老夫没有及时与你说清楚,才误了此计。”

阎行听着韩遂的计划,只觉得眼皮直跳;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韩遂会主动向王国低头,而且近来面对王国一党的冷嘲热讽却不发一言相驳,可谓唾面自干,尽显卑躬屈膝之态。韩遂所作所为,不仅仅是形势所逼而不得不寻求庇护那么简单,他心里原来还潜藏着这样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

韩遂的投降,看似王国在盟主之争中大获全胜,但是在他收容韩遂,大涨面子的同时,浑未察觉韩遂已经在他脚下挖好了一个坑。

对于王国而言,既然接纳了韩遂的投顺,得了实力、名望的同时,也就背负了庇护韩遂的责任。若是岑於菟出兵攻打韩遂,王国就必须为韩遂提供保护——这也是为什么王国设榆中之会调解岑、韩两家战事的原因——其中固然有借势压服岑风的企图,也是想在不动刀兵的情况之下保住韩遂。

后来榆中之会不欢而散,王国丢尽了颜面却不得不息事宁人,却是为了他东征三辅的大计而不得不为之,并不是说他与岑风就真的能够一笑泯恩仇了。

如果韩遂计划得逞,王国与岑风势必彻底交恶,哪怕王国一时不能措手对付岑风,久后也势必要有一战。即便王国想大事化小,韩遂也不会让他如愿;说不得,韩遂早就做好了将事情彻底闹大的准备。若是你王国不能庇护门下,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坐在凉州盟主的宝座上?想得到韩遂的臣服,岂是没有代价的?

韩遂是不怕乱的,因为唯有一场大乱,他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否则的话,眼下实力大损的他,就只能长时间蛰伏于王国脚下,甚至面对岑风的敌视,朝不保夕,随时有破败之忧。

“王公还是太迂了,得了虚名,却受实祸。”阎行心下暗道。韩遂之于王国,恰如背上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而且如今想甩也甩不掉了——不知道王国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了。

“或许,说是包袱也不恰当?”阎行注视着满脸淡然的韩遂,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一个吓自己一跳的想法来;“与其说是包袱,不如说是……祸根?这个人才是凉州真正的祸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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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阎行(一)

ps:我决定不纠结了,欠的数等五一放假吧。

去榆中的时候,阎行带着满心的焦虑,而返回的时候,他心里没有了忧虑,却多出了许多沉重。当看到允吾城的城墙时,阎行心里一阵恍惚;这座城,是他的家乡,自幼成长的桑梓之地,但是依韩遂的谋划,这里极有可能变成岑、王两家死斗不休的战场。

得知阎行回来而沿路迎接的人有很多,各家豪强几乎都派了子弟前来迎候。阎行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不是来迎接他的,或者说不是单纯来迎接他的;更多的,是希望从自己身上打探消息——有些人的心思几乎是毫不掩饰的了。阎家是阎行的本家,他们派出来的人理所当然地与阎行亲密得多,同时说的话也是最多;话里话外,隐约地提醒着阎行,是不是为自己考虑个退路。

退路?什么退路?让我跟着你们一起,投降岑於菟?

那个野小子——他还不配!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孩子,仗着边章留下的几分情面,有了万八千的人马,就很了不起么?

“想让我阎彦明低头,那小子还不配!”这个话阎行是在心里吼出来的,但是却没有从嘴里说出来;他只留下一个沉默、倔强的背影给那位前来试探、劝告的本家族兄。

阎行突然很想当面嘲笑一下这些心怀鬼胎的豪强们;“我走了才不到两天,允吾城里越发显得暗流汹涌了;可是如果你们知道,韩公其实巴不得你们闹腾,巴不得把允吾城丢给岑於菟,你们又会作何感想?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其实每一步都落入韩公算计,而且最终的结果是将允吾、乃至整个金城郡拖进连天的烽火之中,你们还敢这么肆无忌惮么?”

带着别样的情绪,阎行一步步走回曾经的郡守府邸。没有得到任何答案的豪强大族中人面面相觑。最后无奈散去。

面对豪强大族的试探,阎行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的确确猜中了一件事——他的存在对城中的豪强而言的确是一个足够强大的震慑。当阎行从榆中回来,沉默地回到郡守府之后,原本暗流涌动的允吾城突然沉静了下来——这种沉静。充满着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允吾城的宁静一直持续到了十月中。入冬之前的最后一段好天气。北宫瑞带着此前的三千精骑,再一次出现在允吾城下;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前番劫掠太多,导致允吾城四周萧条的缘故。北宫瑞绕过允吾,向东面闯得更深,以求得到更多一些的收获——他的先锋一度逼近到榆中城下。

平静了一个月的允吾再一次沸腾起来。众多豪强再一次齐集郡守府,他们互通声气,相约共同进退。只为了一个目的——必须让阎彦明出兵!金城的豪强们支持韩遂,是因为韩遂曾经的官面身份使他与众多豪强关系密切,汉人大豪们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和认同感,觉得韩遂可以在乱世中保护自家的利益;但是眼下金城郡的天似乎要变了。

曾经以为可信可靠的韩遂一败再败,连他勾引入关的塞外生羌都被击溃了,韩遂自己连允吾城都不敢多呆,一溜烟跑去榆中躲起来,还要靠着王国的庇护才能苟延残喘;而当初被众人所轻视、厌弃的岑於菟却是越战越强,得了姻亲良吾部落的相助之后。短短时日就从武威杀了一个回马枪,占了湟中沃土不算,兵锋更是直指允吾,似乎随时都要杀回来。

得知那个老虎崽子回来,金城豪族们心都要凉了——他们得罪岑於菟可不浅呐!虽然说岑风驻守允吾时。他们没有明着与岑风作对,但是与韩遂安通款曲之事还是做过不少的;等虎家军兵马一走,金城的豪强们为韩遂、柯爰知健供粮供饷,帮助韩、柯二人在金城站稳了脚跟。等于变相地给岑风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若不是烧当羌的人马不争气,追击的时候被岑风接连击溃几路先锋。说不定,虎家军就要吃大亏。

现在那个老虎崽子要回来了,只听说那小子脾气不好,似乎是个小心眼的,万一他心里记恨,回来清算旧账,那可怎么办?韩遂可以扔下允吾不管跑去榆中躲着,难不成叫大伙也都舍弃了金城的家业,跑去汉阳避难?

人离乡贱不如狗啊!但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谁肯抛家舍业?金城郡的一干豪族们是不肯的;他们觉得,眼下必须向阎行施压了;不仅是为了自己的产业,也是要求阎行——或者说是韩遂——证明他们还有保护一干豪族的能力。金城郡豪强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许多人连自家奴仆都送出了小一半去给韩遂为兵,却不是让韩遂关键时候躲去榆中看热闹的。如果你们不行,那就别怪我们改换门庭!

当然,话还是不能说得太直白,如何措辞也是要考虑的;态度可以强硬,但是话不妨说得软些,摆出一副哀告求恳的架势来,阎行也是本地豪强出身,他的叔叔伯伯眼下也都在人群里,他总不好意思继续漠视众人之意吧?

豪强大族在凉州立足百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是有的。越是要紧的时候,越是要谨慎小心,万一逼急了反目成仇——大家伙可都在城里,想跑都跑不了。

就在一群人纠结的时候,从后堂传来一阵沉闷厚重的脚步声,每一步踩下,不仅步履沉重,而且还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哗哗”响声;如果是熟知军旅中事的人听到立刻就会分辨出来,那是铁甲甲叶摆动时的声音。

阎行顶盔掼甲,昂然自后堂而出;他在大堂上首站定,被头盔盔沿阴影遮蔽的一双眼睛缓缓转动,以冷漠的目光环视着堂上众人。

这个时候,一干豪强人物都像傻了一样呆看着阎行,堂上听不到丝毫声响。

阎行没有打算和这些人废话,他冷笑一声,直白地说道:“阎某知道诸位的来意,所以,各位就无须赘言了——不就是想让我出兵么?阎某如你们所愿就是!”

堂上依然寂静无声;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面对着冰冷的盔甲,一切言辞都显得无力,连说都不值得说。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将军出动多少兵马——可有需要我们效劳之处?”

“城中三千人马,本将会一并带走……”阎行嘴角噙着冷笑,“各位不是说要派出家丁协助守城么?本将允了,各位自去安排吧!本将出城之后,城防之事各位自己拿主意就好。”阎行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豪强们本就心怀鬼胎,闻言纷纷色变。一群人惊恐地看着阎行,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相问。

阎行仰天哈哈一笑,大踏步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连串冷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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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阎行(二)

ps:娘的,好像欠账越来越多了说。另外吐槽下,点娘的作者专区怎么一晚上都登陆不上来?

三千精锐骑兵从允吾城鱼贯而出,头也不回地向北奔去。城头山挤满了前来“送行”的豪强家族,当看到阎行果然率大军尽数出城,且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时,众人却浑没有了图谋得逞时应有的得意,反倒是陷入了莫名的惊疑之中。

姓阎的走得这么干脆,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吧?豪强族人心怀忐忑,一时间惴惴不安。墙头草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既然是草,稍有些风来,第一个摇动的就是他们;乱世之中,即便以这些豪强的身家势力也难免朝不保夕,时时刻刻心惊胆战。

话分两头,出城而去的阎行所部沿河而进,渡过了湟水走不多远,便追上了北宫瑞所部的后军。相隔二三里地面时,阎行按下大军不再上前,反而远远地打量了起来。只见北宫瑞的人马松松散散,不仅军容不整,而且其中夹杂着百十辆满载的车马,显见得是劫掠所得的战利品;那些马车臃肿不堪,沉重而迟缓。当阎行所部在身后露面时,北宫瑞的部下明显地慌乱起来,急不可耐地加快了脚步,但是又似乎舍不得劫来的钱财,于是又被载货的马车牵累,搅得队伍越发混乱起来。

这样的军队,就如同蠢笨迟钝的羊群,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而毫无还手之力。阎行麾下将士不由目露精光,跃跃欲试起来。

阎行观察了片刻,突然大笑:“这等浅显的诱敌伏击之计,也好拿来骗我?”笑过之后,阎行突然调转马头,向北疾驰,却对西北面数里之遥的北宫瑞所部视而不见。

阎行的举动将北宫瑞吓了一跳。当阎行率军追上来的时候,北宫瑞就呆在队伍的中央;当阎行观察着北宫瑞的兵马时,北宫瑞同样也在观察着阎行。将对方的旗帜、人马略略过了一遍。再分辨了弥漫半空的烟尘厚薄,北宫瑞满心欢喜的发现,阎行居然是倾巢而出,眼下允吾城定然是空了。

但是北宫瑞的欣喜之情只维持了短短的半个时辰。阎行所部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猛攻上来,而是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也不说打。也不说走,一跟就是十多里地。北宫瑞不由焦躁起来。

北宫瑞所部的三千人马看似松散,其实全都是假象——这就是一个针对阎行的陷阱。整个队伍,即便当中的百十辆马车当真是载满了劫掠而来的财货;但是这些马车在队伍里所处的方位也是经过精心的安排。一旦阎行发动进攻。这些马车会在第一时间互相圈连,就地结垒,抵御对方的攻势;而与此同时,骑兵将迅速分散到外围,不断地与阎行部下骑兵缠斗。一旦两军缠斗起来。最多一刻钟,就会有一支等候多时的精锐骑兵赶到战场,内外夹击,一举击破阎行。

但是眼下阎行居然不肯打了?!

“难不成给他闻到什么味儿了?狗鼻子倒是挺灵。”北宫瑞藏身于队伍群中,远远眺望阎行所部,一边自言自语。没有等他话音落下,就见阎行的人马齐齐一个转头,径向北方而去。北宫瑞先是一愣,而后急的跳脚:“娘的。那狗贼原来要跑!”北宫瑞看得明白,阎行所部此刻转去的地方,正是北面的一片丘陵山地;穿过那一片丘陵,不远处就是武威、金城、汉阳三郡的交界之地,地形崎岖、道路复杂。更关键的是。那个方向上,己方没有一兵一卒,一旦被阎行逃过去,就如同飞鸟投林。再难见踪迹。

北宫瑞急的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他麾下的兵马虽然不少。但此前都是为了与阎行缠斗而做的准备;要他调回头去追击阎行,从被追击者变成追击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旁的不说,就是时间上就来不及了;要是等他将兵马集结起来,阎行早就跑过湟水河北岸去了。

消息传到埋伏于不远处的岑风那里时,老虎崽子不由也是一阵错愕。为了引出阎行所部,岑风可以说是下足了工夫;劫掠允吾四周只是其中一环,岑风真正的后手是在允吾城中。城中无数豪强软硬兼施逼迫阎行出兵,但是谁也不知道,其中闹得最欢,态度最坚决的两家,其实已经暗中通过成公英向岑风投诚。有了内应相助,允吾城里各家豪族的态度,岑风了若指掌;而一干豪族逼迫阎行出兵,其中也少不了那两家内应的推波助澜——岑风一再派出北宫瑞劫掠允吾城周边,不过是为了给豪强们一个闹事的借口罢了。

一切的计划都很顺利,豪强们的第一次逼迫虽然没有成功,但是阎行顶的过一次,却顶不过第二次;眼下不就出城来了?

岑风给北宫瑞的命令很简单,就是把阎行引过来,拖住。预设的战场就在允吾城的西北面。这里是湟水与黄河的交汇之地,东有大河、南有湟水,一旦开战,即便阎行想走,也会被河流阻断退路,再回不得允吾城。往西又是湟中地界,阎行要走只能向北;茫茫山岭,又有己方人马衔尾穷追,阎行能带回去一千人都算他本事。

现在阎行果然是朝北方退走了,但是时间不对啊。在岑风的预想中,阎行所部应该是在遭到沉重打击之后逃亡北去;可眼下两军尚未交锋,他安排下来的伏兵还没有发动,阎行就先走了。这一走,岑风想追都追不上了。

更让岑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阎行的突然北走,分明就是放弃了允吾城,否则他即便发现了岑风布下的圈套,也应该南归返回允吾才对。

一头雾水的岑风不再掩藏行迹,两千精骑自埋伏之处纷涌而出,赶去与北宫瑞汇合。原本布好了陷阱,却发现猎物不仅没有上钩,反过来还摆了自己一道——岑风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阎行的企图——但是又必须设法弄明白,否则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还没有人敢如此戏弄小爷我!”岑风觉得,自己好像憋足了一肚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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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阎行(三)

阎行的兵马离开了,但是阎行并没有走,或者说并没有走远。当岑风气冲冲赶到北宫瑞队伍前,厉声喝问:“阎行往哪里走了?”的时候,北宫瑞一脸古怪地指了指北面不远处——十多名骑兵正徘徊于数里之外的荒野上。

“阎行在那边?”岑风疑惑地眺望着那十多名骑兵,但是隔得远了,根本看不清面容,也不知其中哪一个是阎行。

北宫瑞不比岑风明白多少,同样是满腹狐疑地遥望着那些骑兵:“阎行的大军已经进山了——我想拦都来不及——那些人却一直都留在那里,没有跟上大队,似乎在有意等待。我拿不准他们的用意,又不敢把人吓跑了,只好按兵不动,只派了一个信使过去。”

“他们说了什么?”

北宫瑞两手一摊:“什么也没说,就把人赶了回来。不过回来的人说,其中有一个年轻大汉,似乎是领头之人,很像阎行的模样,但不知真假。”

岑风听了北宫瑞的叙述不免感到讶异,远远观察着那十多名骑兵,一时没有说话。阎行诡异的动向让岑风猜不透其用意,同时也让他因之而冷静了下来。

“来几个人,跟我上去看看。”岑风没有犹豫多久,他一贯秉承的态度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多想,找那些能想明白的人来告诉他答案就行。现在,阎行的异常举动让岑风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同样也找人去问就好了;而在场的人当中,还有哪个能比阎行这个始作俑者更有资格为其解惑的?

北宫瑞被吓了一跳:“於菟你疯了,前面没准是个圈套。”

岑风嗤笑道:“那一片野地四面开阔,一眼就能看得通透,能有什么圈套?我不过是上去问几句话,要是阎行失心疯真敢与我动手,我还巴不得。”岑风自信满满;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终究阎行也是他的手下败将,并不足为虑。除非对面突然多出三五个与阎行相当的勇将——可韩遂手下要是真有这么多猛将,还用得着龟缩在榆中么?

“那我和你一起去!”北宫瑞很是义气。

岑风摆了摆手:“不用,你还是留下来管好兵马,顺便替我压阵。”

北宫瑞无奈:“那你当心,若有什么不对。立时就回来!”

“不用担心。二三里地,我的马快,转眼就能回来。”岑风浑不在意,拍马向那十多名骑兵迎去。

岑风的到来让对面那一伙骑兵出现了些许的骚乱。但是在为首者的呵斥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走到近前,岑风打量了对面的为首之人一眼,突然笑道:“阎彦明,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

阎行同样冷笑道:“虎将军没有想到我会留下,阎某却早就料到将军会有伏兵了。”

岑风按绺徐行。来到阎行前方不远处,相隔十余步停下。上下打量了阎行一番,笑问道:“彦明啊,身上的伤好了么?上一次在榆中下手没分寸,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暗伤吧?”

阎行面色一寒,冷哼道:“多谢虎将军挂念,阎某很好。将军厚赐,阎某日后必有所报。”

岑风嗤笑几声,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我看你今日根本就打算与我动手,所以,这种狠话也就不必说了。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过来问问;你能看出我有伏兵,这我不奇怪。可是你为什么发现伏兵之后却不回允吾城去,反而向北来了呢?你这样走,离得允吾越来越远,难道不要城池了?”

“将军明见……”阎行一双虎目紧盯着岑风的脸。面上似笑非笑;“允吾城……阎某的确不想要了。”

饶是以岑风的心志,也不免为阎行的话而惊讶不已——金城郡郡治所在的允吾城。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一转念间,岑风很快将惊骇之意强压了下去,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诱敌之策为什么会失败。

岑风为了逼出阎行,使尽了手段;先是劫掠金城豪强的产业,而后勾连内应鼓动豪强在城中闹事;凡此种种,就是逼着阎行出城追讨被劫财物。只要阎行还想在允吾立足,就决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豪强的要求,坐观北宫瑞在允吾周边任意肆虐。只要北宫瑞一日不停止劫掠,阎行的压力就会日重一日,终究会有撑不住的一天——甚至于哪怕阎行猜到了这是岑风的诱敌之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上一仗。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阎行——或者说韩遂——还想要守住允吾城。

如今阎行却告诉岑风说,他们不想再守允吾了。既然连城池都不要了,那还管城中豪强们去死;既然不用再看城中豪强们的脸色,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追讨被劫财物。岑风设计的前提都已经没有了,计策的失败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难怪,难怪……”岑风摇头叹息,边笑边叹,面上带着悠然轻笑的神情,仿佛为自己的失策而惋惜,又好像全然不以为意。

笑叹几声,岑风忽地又想起心中另一个困惑来:“你留在这里是专门等着我来吧?难不成是特意留下来为我答疑解惑的?”

阎行一怔,随即轻笑道:“非也,阎某留下来见将军一面,有一言相告。”

岑风眉头一蹙:“说来听听。”

“或许这个话将军不愿意听,但是阎某还是要说……”阎行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道,“若将军不想让金城郡流血千里,暂时还是不进允吾城为好。”

阎行话中的别有深意,岑风听来心头一凛,不由地用心思索起来。对面的阎行话一说完,随即一拱手:“阎某言尽于此,告辞!”

岑风打量着阎行,突然笑道:“彦明既然留下等候我多时,又何必急着走,不如到我营中多盘桓些时日。”虽然还想不明白阎行话中深意,但是岑风以其敏锐的直觉,已然确信其中必有变故;既然如此,怎么还能放阎行走?

话音刚落,方棱铁槊已经被岑风紧握在手;此刻他与阎行之间相距不过十余步,凭着踏雪乌骓的脚力,要追上阎行不过数息时间而已。

!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阎行(四)

岑风的蓄势待发引得阎行会心一笑,举起手中长矛,遥遥相对。“榆中一战承蒙虎将军指教,阎某铭记于心;只是当日太过仓促,不太尽兴,今日正好有机会,阎某愿再讨教虎将军的高招。”阎行话说得平静,但是岑风却可以听出其中昂扬的斗志,同样也看出阎行目光中蕴含的强烈不甘。

榆中一战,阎行是吃了大亏的,可不是不尽兴那么简单。当时二人短兵相接,阎行一败涂地,但是并不甘心;因为他的武艺有大半是在马鞍之上。而今日横枪立马,正是阎行期盼已久的复仇良机。

岑风长笑一声,驱马直进,手中方棱铁槊笔直地朝阎行面门捣去,好似全然不受奔马疾驰起伏的影响。阎行同样一声长笑,举起手中长矛相迎,毫不退让。

二马交错,刹那之间槊、矛一连三次交击,随即二人错身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已是一个回合,二人身边的随从护卫眼睛眨都不眨,却谁也没有看清楚二人的招式。

二马交错而过,又各自被主人拉回头来。岑风与阎行遥遥对视,脸色都有些凝重。

第一个回合的交手只是试探,虽然短暂,但是足够让岑风与阎行估量出对方的实力。

岑风左手执槊,右手轻轻拍打着乌骓的脖颈,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坐骑。适才的刹那交手,阎行所表现的出来的实力让岑风也不由为之动容。在马背上手执长兵的阎行,比起榆中之会时挥舞腰刀仓促应战的阎行要强出不止一筹;他手中那杆长矛灵动迅捷,不论速度还是力量,不多一分、不少丝毫,不但完美地阻挡了岑风的攻势,而且每一招之下,都留下了足够的余力,真正如当初王越教导岑风时所要求的那样,做到了恰到好处。

“是个好对手!”岑风心中暗念,脸色愈发郑重起来。

岑风对阎行大增重视之意。殊不知阎行此刻的脸色比岑风更加凝重几分;心下更是隐约生出几分退意。刚才的三次交击,阎行看似接的轻松自如,可实际上,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是全力以赴;一招过后,直到此时他的双手虎口处仍是火辣辣地剧痛。岑风的三次凿击。每一次都重若千钧。好像那不是一杆铁槊,而是一座大山——不对,是三座大山连续地砸过来。

手中的长矛是阎行惯用已久的兵器,阎行对它的熟悉就好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而适才的交手之后。阎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的长矛遭到了重创,靠近矛头的位置,似乎已经有了碎裂的迹象。阎行的长矛比起寻常兵士所用要精良得多,但是仍然比不得岑风手中的铁槊;最多再有三两个回合。这杆长矛必毁无疑——正是因此才更让阎行心生退意。当然,更可怕的还是岑风出招时的稳定、精确,当然还有速度;在如此神力之下,还能有着不输给自己的技巧,阎行自知今日一战完全没有了胜算。

阎行并不因为兵刃不及对手而落败就心生不服。练武之人,选用的兵器必然是自己最趁手适用的;岑於菟能使得动通体精铁打造的铁槊,那是人家的本事,而自己只能使用寻常的长矛,是自己没有能耐。输了又能怪得谁去?战场上生死相搏,难道因为自己兵刃不好,还能在死了以后跳起来指责别人不成?

一念及此,阎行锐气顿消,收缰言道:“虎将军果然不凡。阎某力不能及,甘拜下风。”

岑风错愕道:“还没有打完呢,彦明何必示弱,再来!”一言毕。不等阎行出言,岑风策马又至。铁槊挟风雷之势而来,迅猛肃杀之意,更胜先前三分。

阎行面色一变,但见岑风来势凶猛,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先行招架。这一次就不再是先前一触即分的交手;两匹马不停地打着圈儿,马鞍上二人也是槊来矛往,瞬息之间交手十余招。众人只能看到两马的圈子里闪动着无数冷厉锋锐的寒光,却全然看不清二人招式如何。

渐渐地,阎行就落了下风。只因为阎行手中兵刃不济,唯恐与岑风的铁槊接触太多以致毁损,故而交手之际总是刻意回避兵刃的正面接触,久而久之,阎行越打越是束手束脚。高手相争只在一线,哪里能容得阎行三心二意?不多时就被岑风逼得手忙脚乱。

阎行心里暗暗叫苦,他有心退让,无奈岑风的招式一招快过一招,犹如疾风暴雨,招式虽然简洁,但胜在快捷迅猛,叫人毫无喘息的机会。偏偏岑风手中铁槊又重,可以说挨着就死,擦着就伤,阎行连一丝心神放松也不敢。

岑风一向是得势不饶人的,阎行气势弱一分,他的气势就涨一分;方棱铁槊虎虎生风,每一击不仅给阎行带去千钧的压力,同时还带起凌厉的破空风声,十几招之后,破空声连成一片,隐挟风雷之声;好似密云不雨,将阎行团团围裹在当中,再难脱身。

眼见得阎行愈发窘迫,再过得六七招,却听得“咔嚓”一响,二人倏地分开两旁;岑风按槊收缰,好整以暇,阎行却是手持一根断杆默默无语。原来交手得久了,阎行终究不能保护周全,手中的长矛被岑风一击而断,只剩得一根光秃秃的矛杆在手。

岑风哈哈一笑:“彦明,看来老天也不让你离开呀,还是留下吧!听说你也是允吾本地人,留在老家不好么,何苦跟着韩遂东跑西颠?”

阎行神色落寞,喟然长叹;手中长矛已断,阎行自知绝无战胜岑风的可能,但是真正让阎行灰心丧气的却不是兵器的毁损,而是面对岑风时的无力。回想刚才的比斗,阎行知道,哪怕岑风手中用的只是寻常兵器,仍然不是他所能战胜的对手——他引以为傲的武艺在岑风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虎将军盛情,阎某心领了。”阎行无奈地一叹,“只是阎某的父母家人都在榆中,身为人子,阎某势不能弃家人于不顾。若将军强留,阎某唯有拼死一战!”

岑风沉默了。阎行听似强硬的话语,其实难掩其中的求恳之意。这个勇悍刚毅的凉州汉子,居然服软了;他不是因为岑风的武艺高强而屈服,至少他还有勇气说出拼死一战这样的话,所以,他的屈服只是为了他的家人。

岑风沉默了许久,而后一言不发地拨马而回。阎行面上微有所动,最终只是对着岑风的背影拱了拱手,同样沉默地离开。

回到大队人马之中,已经等得焦急的北宫瑞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居然把他放走了,你不是打赢了么?”

岑风默默想了想,有些感叹地说了一句:“能想着父母的孝子,应该是个好人。更何况……”

“何况什么?”

“更何况,这个孝子,似乎对韩文约……生出了二心了。”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宁静(一)

阎行默立于韩遂面前,眼睑低垂,面色木然,一言不发。天上艳阳高照,但是大堂里的气息却异常的阴冷。阎行知道此刻韩遂正在盯着自己,甚至他都有了一种错觉,似乎韩遂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两把刀子,正在自己身上来回地剐着;他知道韩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堂外有人匆匆奔来,低声禀道:“探马回报,岑风人马并未入城,反而退兵三十里,离城下寨。”

阎行依然还是一副木然的神色,但是心中不免略增几分喜意;虽然他出言告诫,其实也拿不准岑风究竟会不会听从他的话,毕竟他们还是敌对的双方。眼下探马回报的消息,让阎行打心底松了口气。

韩遂就没有阎行那般好心情了,冷眼盯着阎行,目光中的含义异常复杂。过得许久,韩遂终于开口了:“彦明,你让我说什么才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桑梓之地不遭兵火,可是却误了老夫的大计;这样做,不也是误了你自己的前程吗?你要知道,你与老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韩遂的话很像是一个长辈为不上进的晚辈而叹息,但是声音硬邦邦地,不带丝毫温度。

阎行心里冷笑,口中却道:“韩公容禀,属下这么做,固然是为了保护桑梓,其实也是担心岑於菟入允吾之后,局势对韩公会越发不利。”

“哦?”韩遂拉长了声音,阴冷地说道:“倒要听一听彦明的高见。”

阎行平静地说道:“此前属下得韩公指点。知道韩公欲以允吾城挑拨岑、王两家开战,好从中取事,诚为妙计,但是……属下担心的是,一旦开战,两家未必会死斗到底;万一,岑於菟学做第二个马腾,也投入王国麾下,似乎于韩公更为不利。”

韩遂的目光连连闪动:“说下去。”

“属下以为,韩公与王国本有嫌隙。如今投奔王国也是一时无奈之举,而王国之所以能容忍韩公,更多的怕是为了牵制岑於菟。韩公欲使两家开战,若是两家四站到底也就罢了,万一岑於菟抵挡不住,学马腾一样投顺了王国,到时候,韩公岂不是没有了立足之地?”

韩遂冷笑一声:“这么说来,老夫如今能安稳度日。还能在王国麾下求个容身之地,还应该感谢他岑风喽?”

“属下妄言。先生勿怪。”阎行赶紧放低了姿态,“属下愚昧,必然有不周到的地方,恳请韩公治罪。”

韩遂眼中怒意大盛,气得几乎要下令杀人,但是又不得不强行压下怒火。现在的韩遂,就是一个输掉了大半筹码的赌徒,拼命想要翻本;而如今的阎行,就是韩遂手中所剩的最大的筹码。让他有更多翻本的机会。所以,但凡还有一丝半点的可能,韩遂都不会轻易放弃这颗筹码。

大堂里一时间又恢复了适才的阴冷与沉寂。

“你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擅做主张。”当韩遂将怒火压下心头,对阎行的话音也变得温和了几分。

阎行心里一松,随即就是一喜。他知道自己今日算是过关了;韩遂的话明显是要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是属下行事操切,失了计较,有误韩公大事……”既然韩遂不肯深究,阎行也乐得说几句好话让韩遂得回几分面子。

韩遂脸上挂着笑。笑容似乎十分和煦,又似乎带着几分阴冷;“彦明啊,你似乎还没有成家吧?”

阎行一怔,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道:“韩公说的是,属下年轻,未曾娶亲。”

“这么些年,让你东奔西走,终日不得安宁,耽误了终身大事,老夫十分过意不去啊……”韩遂的神情变得异常亲切,“老夫膝下幼女四娘,尚未婚配,老夫有意许配彦明为妻,不知彦明意下如何呀?”

阎行闻言不由为之错愕。身为韩遂部属,对阎行对韩遂家中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韩遂的几个女儿,大的三个已经出嫁,小的剩四娘、五娘两个。而所谓四娘今年才只十一岁,如何能够配人成亲?

见阎行半天不说话,韩遂的脸色阴沉了几分:“怎么,彦明觉得老夫女儿配不上你?”

阎行心头一惊,忙道:“属下怎敢?只是觉得,我一介武夫,高攀不上……”

韩遂作势大笑道:“彦明过谦了;你文武双全,在老夫见过的凉州小一辈人物中,是数一数二的。四娘能得此佳婿,是她的福气。”

阎行从一开始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已然明白这是韩遂笼络之计,连没长大的女儿都当做棋子来用了。想明白这一条,阎行便知道此事已经不容自己拒绝。“韩公有此美意,属下怎敢推拒?只是婚姻大事,容属下回家禀过父母。”

“当然当然……”韩遂皮笑肉不笑,“不过依老夫想来,令尊令堂,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才对,对吗?”

阎行咬了咬后槽牙:“韩公明见!”

韩遂有意作色道:“你叫我什么?”

阎行勉强在脸上挤出几分笑意:“小婿失言了……”

“哈哈哈……”韩遂仰天大笑,“那你快些回家禀过父母,老夫等你家来下聘……”

阎行怒气塞胸,随口应诺几声,飞也似地出了大堂。待阎行走远,韩遂笑声顿歇,怔怔地看着阎行消失的门口,不知过了多久,猛地一拍桌案,大袖扫过,将案上笔砚一扫而空:“狂悖小儿!”

……

与韩遂不同的是,当阎行离开了大堂,出了韩遂的视线之后,立刻就放慢了脚步。

“韩公啊韩公,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已经不敢杀我了。”阎行斜眼视着身后的大堂,“人人都想做一番事业,成一方豪杰;只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输了,就该认输,何苦还要拖累无辜?就算挑起岑风与王国大战又如何?所谓趁乱取事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却不知要为此多死多少人;为了你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要搭上金城郡无数的人命——你不在乎家乡金城,也不在乎手下人的性命,我阎彦明却不能不在乎。”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宁静(二)

北宫瑞愤怒的抽打着战马,风一般驰入岑风的大营;到了中军大帐前,不等马蹄着地便滚鞍下马,也不管战马有没有人照看,掀起帐门就闯了进去。

“於菟,你让我打探的消息有信了;”北宫瑞带着几分怒气的话音急促而响亮,“阎行那小子当了韩遂的女婿了,我就说过他的话不能信,你偏不听。”

大帐里,岑风猛地坐直了起来,神色古怪地咕哝着:“韩遂的女婿?韩遂哪个女儿?”虽然如今与韩遂不睦,但是早年毕竟相处多时,岑风对韩遂的至亲家人所知颇祥;他知道韩遂没有养下儿子来,只有五个女儿环绕膝下,但是年长的三个女儿早已出嫁,剩下两个尚未及笄;是以骤闻韩遂嫁女,岑风不免惊异不已。

“管他是哪个女儿,总归那阎行与韩遂是成了自家人了。说不准,正是那姓阎的设计欺骗你立了功,韩遂才招他为婿的。”北宫瑞气呼呼地嚷着;他对于岑风退兵不入允吾的举动一直耿耿于怀,始终觉得是岑风“误信”人言,上了阎行的当。

“到底是哪个?”岑风没好气地又问了一遍;北宫瑞已经不是战场上的雏儿了,岑风可不相信自己珍而重之地命他去榆中一带打探,他却会遗漏如此要紧的消息。

北宫瑞正想好好数落一通,表达自己的不满,结果被岑风一句话给噎住,堵着一口气出不来。闷闷地说了声:“听说是老四。”

“韩家四娘?那不是才十一岁?”岑风惊疑不定,好半天突然冷笑道:“看来韩文约心里也有些稳不住了,还要拿自己的女儿来笼络人心;也不知道阎彦明会不会乐意多出这么个老丈人?”

北宫瑞脸色愈发不好看了;他为了允吾城的事情,与岑风争论过好几回,自然知道岑风对阎行的观感不错,但是北宫瑞心里却对此抱有极大的疑问:“於菟,你就是把姓阎的想得太好了,你怎么就认定了他不是骗你的?”

岑风也不知道为这个事情与北宫瑞争执过多少次,对北宫瑞的冷言冷语早就麻木了,笑道:“这个说了你也不懂;所谓观人于微。往往真心流露难以掩饰,我看得出来,阎彦明在韩遂手下,似乎过得不怎么趁心。”

“还观人于微……”北宫瑞气不打一处来,“这话要是老边说的我还信几分,至于你——你以为你是老边呐?”

“不信算了。”岑风也没有多少好脾气,解释两句看北宫瑞听不进去,悻悻然之余也不肯多费唇舌;“允吾城那边怎么样,城里那些人还老实吗?”

北宫瑞嗤笑:“你把几千人马摆在这里。他们敢不老实么?按你说的,每日辰时开门。申末闭门,入城的柴、水、粮每日定量;那些人全都奉行不误,谁也不敢乱来。”

岑风笑道:“这不是挺好么?他们老老实实听话,咱们进不进允吾城,有什么区别?难道韩文约还敢派兵来抢回去?”

“这野地里你住着还舒服是不是……”北宫瑞不满地嚷嚷起来。

……

随着岑风的退兵,关乎允吾城的归属之争便告一段落,金城的局势也随之宁静了下来。韩遂继续窝在榆中不动,而岑风临城不入,让王子邑对允吾的变故也找不到什么说辞。只能静观其变。

在平静的日子里,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秋去冬来,大雪满天。岑风将大军退回破羌等城内驻扎,眼看着没有几日,似乎又到了腊月底。岑风讶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中平四年原来马上就要过去了。

就在中平四年的最后一天,几乎是日头升起的同时。杨阜顶着漫天的风雪来到了破羌。

杨阜是那种跟谁都自来熟的脾气,言谈举止之间,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乐意亲近的气质;只要不是生死仇敌,不管是谁,只要和杨阜在一起呆上半个时辰,就会被他感染,进而对他亲近起来。这一次来,杨阜也没有对岑风客气,一见面就不客气地嚷嚷着:“虎将军,杨某是让你害惨了,寒冬腊月地还要长途跋涉。”

“关小爷屁事,你爱来不来,我又没请你。再说你不告而至,乃是恶客临门,小爷还未必欢迎你来呢!”岑风作势喝骂,但是脸上尽是笑意;杨阜的性情、学问让岑风很是佩服,虽然岑风与王国关系并不好,但是并不妨碍他对杨阜的亲近。

岑风只管笑骂,并未请杨阜入座,但是杨阜没有管那么多,自顾自就寻了个座位,以一种最舒适的姿势坐了下去;“我也不愿意来啊,可是子邑先生实在不放心你啊;所以,我就只好勉为其难跑这一趟了。”

“不放心?”岑风冷笑道,“他把韩遂留在金城郡,出粮出饷,帮韩遂保住了那几千人马,不就是为了留着姓韩的好与我打擂台么——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想不到虎将军你也学会夹枪带棒地与人说话了。”杨阜哈哈大笑,“不过我可没有说谎,子邑先生的确是忧心忡忡啊;你把韩文约打得太惨了,一座允吾城,金城郡治之地,一仗都没敢打,说丢就丢了。虎将军这样步步紧逼,你说子邑先生能不担心么?”

岑风的脸色陡地沉了下来:“怎么,王子邑又打算替姓韩的撑腰来了?”

杨阜本是笑吟吟地注视着岑风,不料岑风脸色一沉,目光霎时冷厉起来,看得杨阜心头一突,到了嘴边的话竟不知如何开口。虽然岑风只是问了一句就不再开口,但是他说话的语气与脸上的神色已然让杨阜明白了他的态度——你王国有什么招式尽管来吧,小爷接着。

杨阜知道眼前这位岑老虎的脾气很不好,性格也执拗;当初榆中之会,子邑先生亲自出面,软硬兼施也没能压服他,最后说翻脸就翻脸,让人很是下不来台。更要命的是,这头老虎偏偏就有翻脸的本钱,没看他在榆中的时候,三千对三千,三下五除二就把韩遂的兵马打垮了,子邑先生想救人都来不及。

幸好,这一次子邑先生不是要与这头猛虎为难,否则杨阜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定了定心神,杨阜脸上又恢复了此前的笑意,欣然道:“虎将军所言差矣,杨某这一次来,是转达子邑先生对将军的诚意。”

“诚意?什么诚意?”岑风狐疑道,“王子邑能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来?”

杨阜淡然一笑:“一座榆中城,就是子邑先生的诚意。”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宁静(三)

榆中城?岑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心底突然泛起一阵寒意,随之而来的,还有对王国无以言喻的不齿。

“拿榆中城来表示诚意?”岑风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嘲讽与鄙夷,“王子邑打算把韩遂卖多少钱?”

杨阜似乎早就猜到岑风会有什么反应,对他不加遮掩的讽刺没有一点反应,脸上笑意不减:“将军说笑了,文约先生乃王公至交,怎么能拿他卖钱呢?”

“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岑风很不耐烦这种云遮雾绕的说话方式,“王子邑究竟什么意思,干脆点说。”

杨阜似乎为岑风的霸道感到无可奈何,苦笑一声:“好吧,我就明白说了;王公已经决意明年入夏时出兵三辅,届时汉阳、安定、陇西诸部人马大半都要从征。至于金城郡这边……文约先生所部,都会留守榆中不出。”

岑风静静听着,冷笑不语。自从老边去世之后,岑风经历了许多事情,早已不是过去有勇无谋的匹夫;虽然杨阜言犹未尽,但是岑风已经大抵猜到王国的计划,无非又是制衡之策而已;想让岑、韩两家互相火并残杀,使其能够安安心心东征三辅。

“王公承诺,大军东征之后,绝不干涉金城战事;至于韩文约是生是死,就要看将军自己的本事了。”杨阜话音深沉,不带丝毫的情绪,“只是王公希望。将军攻克榆中之后,不要进入汉阳郡。”

岑风沉闷地笑了几声,讥讽之色溢于言表:“我算是知道当初王子邑为什么要保住韩遂了,原来是留着这个时候用。他是觉得,能赶在我攻克榆中之前先平定三辅——我不知道他王子邑哪里来的自信?”

杨阜目光一闪,淡然道:“王公睿智,非在下这等浅薄之人所能臆测。”

岑风冷哼一声,又故意刺激杨阜道:“王子邑就不怕韩遂为此翻脸,干脆投降了我?到时候我与韩遂两家合力,一起进兵汉阳。抄了他的后路;如今韩遂只守着一个小小县城,要是要机会到汉阳、陇西分一点好处,他肯定会干的。”

“呵呵,那的确不无可能啊……”杨阜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与他的言辞自相矛盾,“杨某来前曾经打听过,北宫伯玉、李文侯两位首领的遗族似乎在将军麾下颇受重用?听闻将军抚定湟中,恩威并施,那两家人在其中出力不小吧?”

岑风的目光凝视着杨阜,突然失声大笑;杨阜同样笑意吟吟。面对岑风毫无退缩之意。

“好啊,好啊。王子邑是把一切都算到了,看来我不同意也不行了?”

“将军言重了;王公一向赞许将军少年英武,乃是凉州年轻一辈之翘楚人物。王公一直都希望能与将军携手共创大业……”杨阜知道岑风的性情,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主;刚才一句话,就等于他已经答应了王国的条件,所以满口子地赞扬起岑风来。

岑风冷笑道:“行了,姓王的明明巴不得我死。要是我不能在他平定三辅之前攻克榆中,只怕他转回头就要相助韩遂来对付我了吧?或者说。只要他拿下三辅,不管韩遂是死是活,他王子邑都要回过头来收拾我的。”

杨阜话音为之一滞,一时讪讪不知如何措辞。虽然知道岑风的性情,但是杨阜也料不到岑风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尤其是在两家刚刚达成协议的时候。

岑风笑看杨阜的尴尬神色,就如同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好了。说说吧,王子邑打算什么时候出兵三辅?”岑风知道,王国虽然将韩遂当做一个弃子抛弃掉,但是绝不会容许岑风现在就出兵攻打榆中。岑风出兵的时间必须是在他大军东征之后;一则,等王国大军东征,他就有足够的借口拒绝回援榆中,二则,也是要尽量缩短岑风用兵的时间,免得韩遂早早落败——岑风一直以来的显赫战绩的确给了王国太大的压力,万一韩遂支撑不到王国平定三辅,到时东征大军陷在三辅回不来,汉阳可真就危险了。

“时候未定,以杨某想来,大约四五月间吧;等时间定下来,一定会通报将军知晓。”事关机密,杨阜只能含糊其辞。

岑风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抱指望杨阜能说真话,当下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却冷笑道:“义山呐,你应该知道,王子邑这是在赌博啊;他想和我豪赌一把,赌的就是我与他谁能更快一步获胜。义山你觉得,我与他,谁会赢呢?”

骤闻岑风此言,杨阜不由得目光一凝,迟迟不答;岑风感知敏锐,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凝重的神色。

见杨阜迟疑良久而不答,岑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

杨阜来了又走,漫天的大雪很快就将他的行迹彻底掩盖,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破羌城。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个多月,整个凉州都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万物生灵敛迹匿踪,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洁白平静——整个凉州似乎就如同千里雪原一般的宁静。

这样的宁静一直持续到中平五年的春天。开春雪停,岑风出了破羌城,指挥大军马不停蹄地开进了允吾城;既然与王国达成了协议,此前的一些顾虑自然也就无需在意。北宫瑞终于得偿所愿,以大军前锋的身份当先入城;城内豪强早已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做出丝毫的反抗,反而处处配合,殷勤周到地迎接虎家军的到来。城里城外,波澜不兴。

王国很默契地没有对岑风的行动做出半点反应。韩遂倒是在冀城哼哼了几句,但是城池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而且岑风直等到几个月之后才入城,因此王国有足够的借口不予理会——你自己丢掉的东西还不许别人捡么?

如今的韩遂已经没有了和王国叫板的实力,发了几句牢骚没有用,很快也就偃旗息鼓了。而王国的全部心思,早已放到了东征大计上。

中平五年四月末,凉州联军会盟冀城,告祭天地;王国派细作在三辅及关东诸州广发檄文,以诛宦官为名,大举东征。凉州的宁静局势彻底打破,包括安定马腾诸部在内,七万大军浩浩荡荡,越陇关、入三辅;到五月中,大军包围了东征路上第一个有汉军重兵把守的要地——陈仓城。

同一时间,岑风亲率所部八千人,攻打榆中;韩遂闭城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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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剧变(一)

时间进入六月,空气中多了几分暑气,在大太阳底下站上半个时辰,能把人的心火都烤出来。榆中的城头上,几杆旗帜有气无力地低垂着,偶尔随着微风掀一掀旗角;旗上的“韩”字也皱成一团,看不清楚了。

岑风仰着头望着城上,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个人影,连点声音都没有。成公英离得远远地看着岑风的背影,急的一脑门子冷汗。岑风现在站的位置距离城墙太近了,几乎要进入城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了;虽然城上此时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但是谁也保不准下一刻会不会就是万箭如雨。

等了好一会儿,岑风百无聊赖地长叹一声,扭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没好气地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哑巴了?给我骂,不把他韩文约祖宗十八代都给我骂出屎来就不算完!”

十几个袒胸露背的军汉呆立在城头弓箭射程之外,比岑风离得城墙更远一些;他们已经被头上的太阳烤的大汗淋漓,都有些无精打采,可是骤闻岑风的喝骂,登时就是精神一振,纷纷鼓足中气,扯开嗓子朝城上破口大骂。

岑风脚步不停走回成公英身边,仍然在不满地嘟哝着:“他韩文约属乌龟的,我骂了他快一个月了,那老小子就是不出来。”

成公英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兀自心有余悸:“那老贼就是盼着你不耐烦,最好是你一步走进城下百尺之内,他好来个万箭穿心。一了百了。”

听到成公英满是责备的口气,岑风不由有些赧然:“我怎么会那么傻呢?走得近些,不过是想瞧瞧有没有机会;我站的地方,起码都在一箭之外,城上的弓手就算射下箭来,也是强弩之末,伤不到我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行了行了行了……”岑风苦笑做投降状,“我怕了你了,行不行?我不过是想找机会射他几箭而已。值得你每天都在我跟前唠叨十几遍么?”

成公英不依不饶:“你以为城里人傻呀,被你一个人射杀了城上近百弓手,眼下谁还肯露头?”成公英说的,是大军围城头三天的事情;当时岑风也一如今日这般一个人走近城下邀战,结果城上守军大喜过望,安排近百弓手乱箭齐发,只盼着一举奏功。只可惜岑风自己就是用弓的行家,选的位置实在太刁,正好卡在弓箭射程的极限上;上百支利箭几乎擦着岑风的脚尖落下。却没有伤到他一根毫毛。而后,就在城上守军目瞪口呆之下。岑风施施然霸气地上的箭枝,逐一回射,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射杀城上四十余弓手,吓得城上再无一人胆敢露头。

接下来两天,如是景象接连上演,守军前前后后被射杀了**十人,从此再没有人敢朝岑风放箭,甚至只要看到岑风往城下走来。城上守军立刻缩得不见踪影。没办法,不是咱们胆小,实在是对手太强啊!明明对方从城下仰射,结果射程居然比城上俯射还要来得远;那一箭接一箭,好似流星赶月一般,不论你怎么躲,怎么跑。除非缩在城垛底下不露头,否则肯定是一箭毙命。这样的对手,让城中守军将士都倍感无力。

“娘的,今天又是白忙一场。”岑风看着榆中城的城门。不由得咬牙切齿。榆中是老边的故乡,岑风小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从那个城门进出,岑风也早就把这个小小的边鄙县城当做了自己的家乡。可是眼下,近在咫尺的城池却恍若远隔千山。八千人马在城下迁延月余,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将军,我看不如打吧,凭咱们的实力,打小小的榆中城,不说十拿九稳,也有六七成的把握。”张绣突然凑了上来,“韩遂在城里说是有五千人马,可他军中老卒早就死得精光了,就算真有五千人,可是一群新兵还能挡得住我们不成?”

“此事绝不可行!”成公英不等岑风答话,抢先开口,断然否决了张绣的提议:“我们军中多是骑卒,本就不善于攻城,一打起来,折损必然不小;咱们人马不多,经不起消耗。”

“那就眼睁睁看着,等着?”张绣不满道。

成公英看看岑风,见他没有表示,稍稍放下心来,沉声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兵家大事,急躁不得。”

张绣还要再说,却冷不防瞥见岑风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登时心里一颤,不敢再出声,闷闷地扭头走了回去。

“於菟,看来是要想点办法了,不然军心士气一泄,这个仗就不好打了。”成公英看着他的背影,心下不由就有些担心;他看得出来,张绣的急躁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军中将士普遍的想法。虎家军成军以来,不论面对什么对手,从来都是摧枯拉朽,何曾有过如此憋闷的时候?

所幸的是,岑风并没有被麾下将士们的急躁心绪感染,还算沉得住气;成公英知道,在虎家军里,只要身为主将的岑风能稳得住,这支军队就乱不了。

“我知道……“岑风说了一句,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也算是老行伍了,自然明白军心懈怠的弊端,但是眼下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韩遂缩在城里当乌龟,城中粮草充足,而榆中城紧邻大河,地下水源又是不缺的;水、粮充足,韩遂完全可以长久地撑下去。

正在烦恼之际,突然有亲兵近前禀报,说是大营守卒来报,吾麻夫人带着麾下五百良吾部精骑赶到营中,请将军赶紧回营。

成公英闻言不由眉头紧蹙:“於菟,吾麻怎么来了,难道允吾城有事?”岑风重回允吾已经小半年了。允吾城上下大抵已经安定下来,原先迁往鹊阴的人马、亲眷陆陆续续都在回迁——鹊阴小地方毕竟容纳不了太多人马。吾麻身为岑风的妻子,岑家的女主人,一直都是由她处理岑风家中内务;眼下允吾城中诸般事务繁杂,她不呆在城里,却突然跑来前线,由不得成公英不心生忧虑。

“放心吧,没什么事。”岑风摆了摆手,“她来这里我事先已经知晓了——不过是耐不住城里那些琐事,跑出来玩罢了。若是允吾城有事。边伍早就送来消息了。”岑风对自己那个小妻子的性格知之甚深;吾麻从小被父兄宠溺,几乎当做男孩子一般养大,最喜欢的就是走马射猎、从军驰骋,最烦不得的,就是女红家务。大军回迁允吾,诸般事务千头万绪,偏偏岑风又顾惜边夫人体弱,一开始不让边夫人急着回允吾,后来回来了也不愿让她为家务事烦心。于是大大小小的内务琐事几乎都压在吾麻身上。一开始还好,吾麻初学管家。事事都透着新鲜,加上边任等家中老人帮衬,她还能勉力支撑;后来一连几个月做下来,天天忙得连儿子都顾不上,直把小丫头烦得每日跳脚,一天几封信送到岑风面前,只要来军前。岑风被磨的没有办法,只好答应。

岑风收兵回营,才进了营门就看到吾麻欢呼着蹦到自己面前。满脸都是雀跃之色。看她模样便可想而知,这几个月的家务琐事着实将她累得不轻。

“你倒是高兴了,猫儿呢?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不心疼呐?”岑风笑着打趣自己的妻子。

“别提那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了……”吾麻满腹醋意,“他眼下只跟奶奶亲,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娘。”

听吾麻说起边夫人,岑风挠着头笑笑。没有接腔。虽然不曾有人教过,但是岑风潜意识里似乎就懂得,婆媳之间的事情,自己这个为人子、为人夫者最好还是不要掺和。

“对了。再过一段日子,就是阿娘生辰了,你能赶得及回去吗?”吾麻虽然为儿子的事情吃婆婆的醋,其实更多的还是恼火自己儿子;而对于边夫人,吾麻可谓夫唱妇随,同样孝顺得紧。

“韩遂不给面子呀……”岑风难得也有叹息无奈的时候,“到时候再说,把我惹急了,强攻城池也不是不行。”

见岑风恼火,吾麻绝口不再问战事,说起别事:“我哥哥最近来信问我,阿娘是不是已经回到允吾了,他想趁阿娘生辰的时候过来拜寿。”

岑风闻言脚下一顿,转头看着吾麻,见她欲言又止,心下恍然:“那有什么,来就来吧……”

吾麻大喜:“你答应啦,太好了,我这就给他去信。”话音未落,吾麻就一步并两步地奔向大帐,急不可耐地去修书去了。自从吾诃子背信偷袭北宫瑞、豹夫人事发,虎家军和良吾部落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虽然没有明着反目成仇,但是两家之间明里暗里开始互相提防,再不复此前的亲密与默契。种种变化,吾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依她本心,她是最急切期盼两家和好的,只不过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眼下吾诃子主动送来善意,有低头求和之意,而岑风似乎也有缓和两家关系的意愿,自然令吾麻欣喜不已。

“看来,这段日子,吾麻不单单是为了家务事烦心。”岑风看着吾麻离去的背影,心下似有明悟,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吾麻急不可耐匆匆写就一封书信,交代亲信侍从:“快马加鞭,务必亲手送到我哥哥手中。”那侍从却是从良吾部落一直跟着吾麻而来的,自也知道主人心意,当下不敢怠慢,上马疾驰西去。吾麻看着远去的骑士背影,心里暗暗长舒一口气。

“放心了?”岑风搂着吾麻的纤腰轻声问道。

吾麻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带着弄弄的笑意,把自己整个人都挤到丈夫怀里去。

夫妻二人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吾麻的信使出营而去的同时,数百里之外的湟中,同样正有一骑向东飞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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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剧变(二)

吾麻的到来让沉闷枯燥的榆中前线多了一抹亮色。身为虎家军的主母能够亲临前线,不论是她带着五百精骑策马扬鞭尽显英姿,还是协助掌理大营营务,吾麻的一举一动无不让军中将士们倍感亲切。不过两日工夫,军中原本有些低迷的士气居然渐渐就恢复了过来,而这一切几乎都源自于吾麻一人;这让岑风在内的诸多将官们倍感惊奇和振奋。

“你这丫头还真不简单,来了没有几天,差不多把军心都收拢到你身上去了;眼下在兄弟们心里,只怕连我这个主帅都要靠边站了。”岑风轻轻捏着媳妇的鼻子,笑着打趣道。

吾麻娇嗔着打掉岑风的手,小脸一扬,脸上说不出的得意:“你以为呢,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也是上过战场,见过战阵的;真要说用兵打仗,我未必不及你。”

“嗯嗯……是啊是啊,我看看今后是不是把我的虎家军都交给你来统帅?”岑风说笑着,脸上的表情分明只有一个意思——你这小丫头是癞蛤蟆打哈欠……

要说斗嘴,吾麻哪里肯让人,小鼻子一哼:“那是自然,将来我出去带兵打仗,你给我留在家里带孩子喂奶……”

岑风突然脸色一僵,眼睛直勾勾盯着吾麻的胸口,喃喃道:“喂奶……”一边说着,一边手就不老实起来。少年夫妻本就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一时情动就有些难以克制。吾麻又羞又气,连连拍打着岑风递过来的怪手,好像拍苍蝇一般。所幸二人此刻身处帅帐,帐内只有他们小夫妻二人,倒不虞被人听去闺房私密。

笑闹了一阵,岑风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他苦着脸摸着肚子,可怜兮兮地说道:“吾麻,我饿了,去帮我寻些吃的来;昨日我打到的獐子。正在伙房里,你去割两块肉烤了来吧,别人的手艺我吃不惯。”

吾麻横了丈夫一眼:“早上才吃过,才多久啊……”虽然嘴里碎碎念着,却依言起身出帐而去。

岑风目送着吾麻离开。默默算着脚步。推测吾麻已经走远了,突然开口喝道:“成公,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听墙根了,鬼鬼祟祟地。还不进来。”

岑风话音刚落,帐门外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就见到成公英掀开帐门进来。不同于岑风的轻松戏谑之色,成公英的脸色十分凝重,眉头紧锁。随着成公英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身材不高、体型肥硕的小胖子。

“阿续?”岑风定睛一瞧,那小胖子赫然正是留守允吾的边续。岑风惊疑之余,察觉二人神色不对,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边续看看四周,眼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小郎,伍叔让我赶过来,十万火急。”

岑风闻言面色剧变。边续从允吾而来,又说十万火急之事。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岑风下意识地就猜测,是不是允吾城里出了变故?允吾是虎家军而今的大本营,尤其是吾麻、边夫人相继返回之后,允吾城已然是岑风的根本所在。由不得岑风不挂心。

“这是伍叔的信。”边续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囊来。

岑风伸手接过,那信囊上有些湿漉漉的感觉,好像是被汗水浸透了。带着强烈不安,岑风一把撕开囊口。将信取了出来,一目十行地看着。只扫过一眼。岑风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似乎是不相信信上所言之事,岑风又从头到尾一连看了三遍,当读到最后一遍的时候,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抠着字眼来看,几乎只差把信上的文字吞进肚子里去。

“怎么了?”成公英急切地问道;虽然是他先见到了边续,但是并未见过书信,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就连边续都有些弄不明白,只知道边伍命他送来的消息乃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岑风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将书信递给了成公英和边续:“你们看吧。”

成公英接过来,与边续两个头凑着头看信,只片刻间,脸色就变得比岑风更加沉重,其中还间杂着强烈的狐疑之色。“这是真的?边伍哪里来的消息,莫不是误传吧?”成公英骇然惊问。

岑风没有说话,虽然面上兀自带有惊怒之色,但是目光已经沉静下来:“我不知道边伍哪里来的消息,不过,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浮之人;他能发来急报,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是误传。”

“那……接下来怎么办?”成公英有些慌乱了。

岑风出神地想了很久,突然伸手取过信件,扔进火盆,又亲手打火烧了。看着升腾的火苗,岑风沉声道:“这个事情,先不要告诉吾麻。”

成公英与边续都是一怔,正要问时,突然就听到帐外一声娇笑:“什么事情不要告诉我呀?”

岑风霍然心惊,抬头一看,吾麻手里端着托盘,笑意吟吟地掀帐而入。岑风不由暗暗叫苦;适才心神剧震之下,一时乱了心绪,居然没有察觉到吾麻走近帅帐,却被她听到了自己的话。

吾麻缓步入帐,正娇笑着说道:“你们商议什么坏事,不敢让我知道?”她边走边说,原本只是随口取笑,并未当真,但是走近前来却猛地看到边续在场,登时脸色就是一变,惊疑道:“边续,你怎么在这里?”

边续喃喃不知作何言辞,只得用眼神向岑风求救。不等岑风想出应对之词,吾麻已经连声追问:“是不是允吾城出事了,什么事情要瞒着我?”吾麻本就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察觉帐中三个大男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对,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说话呀!”吾麻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任何人回答她,心里愈增焦虑,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於菟,你告诉我!”吾麻的目光紧紧盯着丈夫;她知道,帐中的三个人,只会以自己的丈夫为主,说与不说,都在岑风一念之间,求成公英和边续却是没有用的。

岑风注视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深邃,让人难察其意;过得许久,才用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帐中难言的沉寂:“吾麻,刚刚接到边伍传来的消息,湟中那边……你哥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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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欺骗(一)

“我哥哥……”吾麻的俏脸刷地一下尽失血色,苍白得让人不忍直视,“我哥哥,出什么事情了?”吾麻先是问着岑风,而后又扫视着成公英与边续,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她手里的托盘摔落在地,但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双手紧紧揪着岑风的衣袖,眼中满是惶急之色。

成公英看着岑风,目光有些惊异,似乎想不到岑风居然会把这个消息直接告诉吾麻;边续在吾麻的目光注视下低头不语,仿佛不忍心告诉吾麻真相,又好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吾麻的目光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她的丈夫身上。

岑风沉吟了片刻,小心地斟酌着措辞:“边伍从允吾送来的消息;大小榆谷的烧当羌残部卷土重来,越过西部都尉故营,偷袭湟中。你哥哥身陷重围……”

“然后呢,然后呢!”吾麻握着岑风的手臂,用力地捏着,十指的指节因为用力太过而透出一片铁青色。

“然后……你哥哥派人到允吾求援……”岑风话音刚落,吾麻一叠声道:“那就出兵啊,快出兵啊!”

岑风沉声道:“出兵是要出,可是没有那么容易。我要先把大军从榆中城下撤回去,可是城里还有韩遂……”

吾麻不声不响猛地甩开岑风手臂,扭头就要往外走,却被岑风伸手抓住;“吾麻,你要去哪儿?”

吾麻厉声道:“我要去救人!那是我哥哥,你不去我去——你放开……”吾麻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岑风的手。

岑风厉喝道:“现在不行!”

吾麻又惊又怒:“为什么不行,你不去我去!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哥哥偷袭北宫瑞和豹夫人的事情,他不是……”吾麻急得语无伦次,却被岑风一口打断了话声。

“你哥哥还有消息,听我说完!”岑风断喝道,“你哥哥来求援,但不是让我出兵湟中救他,而是让我去救援令居!”

“令居”两个字一出口,直如一记惊雷在吾麻心里炸响。自从吾诃子南下湟中。良吾部落就陆续回迁令居故地;此城地处金城、武威两郡交界,沟通南北,可以兼顾良吾部落在武威、金城两郡的地盘。令居城里不仅有吾诃子的妻儿,还有吾诃子与吾麻的幼弟吾习;此外,良吾部落诸首领、头目的家眷。包括归附良吾部落的武威、湟中诸部的人质都在城中。如果说允吾城是岑风的根本。那么令居就是吾诃子的大本营,都是万不可失的要地。

骤闻令居亦出变故,吾麻心神大乱,留居令居城里的长嫂、幼弟。还有良吾部落里的许多亲朋故旧;那些人都是她的亲人。

“令居也出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吾麻的话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岑风缓缓说道:“你哥哥的信语焉不详,似乎令居城里有人与烧当羌勾结,打算据城反叛。你哥哥得到消息,却无法分兵救援。想让我出兵相助。

“令居、令居……”吾麻急的六神无主。

岑风好言宽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令居城是……是你哥哥苦心经营的根本重地,不会那么容易出事。就算城里出了叛贼,也只会是少数人;只要我的援兵一到,那一两个小人不足为虑。”

吾麻目光一亮:“对,对,令居城一直是宕渠叔叔留守,他是部落老人,德高望重。有他在,令居城不会出事的。”

岑风目光微动:“是宕渠守城?那就好……”

吾麻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会儿,随即又紧张起来:“可是,万一呢,万一宕渠叔叔不知道消息怎么办。还有我哥哥被围困之后,还有没有消息过来?……於菟,你快点出兵吧,求你了。快点出兵吧……”

岑风连声安慰着妻子,宽慰道:“你放心。我马上就安排。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你哥哥让我先去令居,说明他在湟中尚能坚持,暂时不会有危险;等我稳住了令居,再与宕渠联兵南下,救援湟中。烧当羌一群残兵败将,肯定不是你哥哥的对手。”

吾麻听着连连点头。人在困境之中,总是下意识地对事情充满过分的期望,希望事情能按自己所想的有一个好结果。虽然知道是丈夫的宽慰之言,但是此刻的吾麻心神已乱,心里只愿意往好处去想;而且吾麻本就对岑风信赖极深,加之岑风所言也不无道理,因此给了她极大的安慰,让她潜意识里完全相信了丈夫的话。

岑风安抚了妻子,随即扭头望向成公英;二人目光一触,成公英心领神会,忙道:“我这就去安排退兵;不过,为防城内韩遂追击,最好将大军分做两路,一路先退数十里,沿路设伏,而后第二路再退。如果韩遂胆敢追击,便将他引入埋伏之地,就算杀不死韩文约,也要杀他一半人马。”

“此计甚好,就这么办!”岑风只略略一沉吟,就应允了成公英的计策。

成公英又道:“於菟你要去令居,不如……将吾麻麾下五百精骑都带上。令居是良吾部落故地,有那五百精骑带路,想来能沿途能顺畅许多。”

岑风心头一动,目光注视着成公英,沉声道:“我倒是忘了这一条,正该如此,吾麻……”

“我和你一起去令居,我亲自带路!”吾麻决绝地说道。

“你不能跟着!”

“不行!”

——岑风与成公英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吾麻怒目而视:“为什么?!”厉声娇喝之下,成公英为之语塞;岑风长长地吐了口气,温言道:“你要先回允吾城去。那里没有主持可不行……猫儿和阿娘都在那里,你要先回去安顿好家务。”

吾麻闻言几乎立时就要反驳,却被岑风一口打断:“你要明白,万一烧当羌不止一路人马来怎么办?从赐支河曲到金城郡,可不止西部都尉营一条路,你要回去先安顿好允吾的防务才行。”

“可是……为什么是我去,允吾城里不是有边伍……”吾麻有些烦躁,虽然直觉丈夫的理由有些牵强,但是心绪纷乱的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听话。”岑风趁热打铁,闻言安抚着妻子,“我让成公英带一半的人马和你一起回允吾。你先回去把家里安顿好了,如果允吾没有危险,你就带着允吾城的人马西进;到时候我从令居南下,我们两路合击,一定可以救出你哥哥。”

“那……那好吧……”吾麻不知所措,勉强应下岑风的要求,踟蹰了片刻,又急急忙忙出帐而去:“我先去把我麾下的人马召集起来。”

岑风对着吾麻离去的背影应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当他收回目光时才发现,一旁的成公英、边续同样以复杂的目光在注视着他。

“小郎,你怎么……怎么骗少夫人呢?”边续有些迟疑地问道。

成公英也忍不住感叹:“於菟,我从来不知道,你居然也会骗人?”

“不然怎么办?”岑风的脸色阴沉得吓人,“难道让我说实话?”

成公英无言以对,默然良久又问:“你真的要去令居,太冒险了……”

岑风出神地看着帐门之外,吾麻的背影依然可见;“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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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欺骗(二)

大军的撤退很顺利,数千人马只用了一个下午就后退了四十余里;韩遂没有追击,就好像岑风来时那样,当他退走的时候,榆中城依然大门紧闭,不见一兵一卒出来——岑风与成公英煞费苦心安排的伏兵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一个多月的战事仿佛就只是小孩子间的游戏。*

自榆中西退不足百里,就是庄浪河与大河的交汇处;依照此前的定计,岑风与成公英必须在这里分兵了。岑风要带着吾麻麾下五百精骑和虎字营里的三千老卒渡河北上,而成公英则要带着剩下的五千人马循大河南岸继续西进,赶回允吾城。

大军渡河时难免纷乱,岑风身为主帅,依他一贯的做法是要亲自断后的。趁着一点空暇,岑风寻了个由头支开吾麻,对成公英再三交代:“此去允吾,你首要之事是保住手中五千人马,决不能轻易与敌决战,白白损耗军力。”

“那万一允吾城面临险境,又当如何是好?”成公英一向谨慎,事前总会把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他自然知道允吾城对岑风、对虎家军的特殊意义,是以听到岑风的交代,不免有些疑惑。

“允吾城里的安危,你大可以放心。”岑风凝声说道,“边伍做事一向稳重;老边在时,他就是边家的护卫首领,你若叫他击退强敌,保守全城,他或许做不到——可是要让他竭尽所能保护城内家眷周全,他就是最可靠的人。允吾城无事便罢。若是有事,他一定会事先安排。把咱们家中老小都送出来。”

成公英微微松了口气,颌首不语;他的家眷也和边家一样,早早就从鹊阴迁回允吾,若是允吾城有险,只怕他也是最不能放安心的人。

岑风出言宽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或许允吾城那边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发生。”岑风心思敏锐,自然察觉成公英心底里深藏的忧虑,于是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忧;成公英乃是岑风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每当虎家军需要分兵出击之际,成公英就是最好的,也是眼下唯一能信任的偏师主将人选——正如今日岑风作出的安排一样。身为一师之主将,若是成公英心绪不宁,难免会影响到兵事,岑风不得不想办法为成公英排解忧虑。

成公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被岑风看穿,也不掩藏。而是苦笑道:“你不是说边伍做事稳重,不会乱传消息么?”

“我是这么说过……所以我才觉得,以边伍的稳重,说不定早就做好安排,能力保允吾无恙也说不定。”这种没有丝毫说服力的话,听得成公英只能无奈一笑。

“我是说真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觉得有些不对。”岑风脸色凝重,不像是开玩笑;成公英也不由认真起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岑风有些出神地回想着什么,“老边临终之前,曾经交代我说。他对武威郡之事有所安排,事情都交给边伍处置。让我有事的时候去问边伍。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老边说的就是在鹊阴城安排退路之事,加上后来击破烧当羌,很快就杀回湟中,所以对此事也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想想,经营鹊阴之事其实都是老管家和我大兄在办,与边伍一点关系都没有。老边所说的武威郡之事,或许另有所指。”

“你的意思是说,边先生早就预见今日之事?若是他早有安排,那就好办了凉州虎兕。”成公英欣喜莫名,却让岑风郁闷得直翻白眼,无言以对凉州虎兕。

要说起凭借个人的威望以服膺人心,老边能把岑风甩出去几条街远凉州虎兕。岑风苦心劝慰成公英,费尽了唇舌,成公英却依然将信将疑;可是一把老边抬出来,成公英登时就精神大振,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无穷信心凉州虎兕。

“这个事情你心中有数就好,不要外传凉州虎兕。”看成公英有些兴奋的模样,岑风不得不叮咛几句凉州虎兕。

成公英连连颌首:“这个我自然知道,只不过……若是到了允吾,吾麻难免会知道真相,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岑风发怔地说道,低沉无奈的声音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凉州虎兕。

成公英闻言亦是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带着几分不满低声喝道:“我在问你呢,她是你媳妇,之前也是你骗了她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岑风的情绪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到了允吾,她不是只有一个人吗,她手下五百人我都带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你都没办法处置吗?我骗她——又不是我一个人骗她的凉州虎兕!”岑风有些气急败坏,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几句话很是带了几分孩子气,就好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在倔强地辩解——犯错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成公英有些无奈地看着岑风;此刻的岑风的确很像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正在执拗地耍着无赖,不肯面对自己的错误——或者说是不肯面对现实凉州虎兕。这种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手握雄兵、割据一方的豪强首领身上;但是成公英却特别理解岑风此刻的心境凉州虎兕。几年的共事相处,成公英深知自己这个搭档的为人秉性;这个被所有人视作粗鄙鲁莽、有勇无谋的野孩子的少年,其实见事敏锐、处事果决,是个难得的有胆识、有担当的首领人物——这样一个能让麾下无数豪杰猛士倾心效死的人物,岂能以野人视之?所以每当发觉旁人若有若无地表达出对岑风的轻视之意时,成公英无不是在心底嘲笑着他人的无知与浅薄凉州虎兕。但是成公英也同样知道,岑於菟所表现出来的睿智也并不是始终如一的——尤其是事情牵涉到他的亲人的时候凉州虎兕。

不管是边夫人、边靖,只要岑风心里所认同的亲人出事,就会让他彻底失去冷静凉州虎兕。这一次允吾城面临险境,所幸有边伍事先的预警和安排,所以岑风不至于为了边夫人的安慰而乱了分寸;但是当事情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吾麻,却足以让岑风心绪大乱凉州虎兕。

“成公,吾麻的事情,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凉州虎兕。”岑风的话音里充斥着焦躁的情绪,“等你回到允吾,看看情势再做决定不迟凉州虎兕。总之,全都由你做主好了,只要记住一条,不要因为吾麻乱了阵脚,误了正事凉州虎兕。其他的,你看着办凉州虎兕。”

岑风的决定很有些不负责任的意味,但是成公英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凉州虎兕。看着岑风离去时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成公英唯有喟然长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过他下意识地冒起一个念头来,觉得此刻显得茫然无措的岑风,或许才真正像一个年仅弱冠的年轻人凉州虎兕。

ps:注:不要问为什么一向不善阴谋诡计的岑风会有急智去欺骗吾麻,因为欺骗妻子是每一个丈夫所必备的生存技能;也不要问为什么一向杀伐果断的岑风会为了欺骗吾麻而失魂落魄,那是每一个对妻子有感情的丈夫在欺骗之后都会产生的情绪凉州虎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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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真相(一)

午时的阳光无遮无挡地遍洒大地,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刺得生疼。庄浪河上纷纷扰扰,马声、人声酝酿成一片沸腾的杂音。**的阳光落在水面上,水汽蒸腾之后,让空气因潮湿而变得沉闷;不论河里还是岸上,顶着烈日渡河的将士们无不是满头大汗。

岑风高大的身躯矗立于岸边,默默注视着正在渡河的五百良吾部落精骑,脸上神色木然,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思所想。张绣策马自渡口赶来,低声禀道:“将军,渡船再走一趟,良吾部的人马就尽数渡河了。”

“已经过河的良吾部人马可有什么异动?”岑风平静地问道。

张绣摇了摇头:“没有,此刻都在对岸河滩上休整,未见异常。”从岸边望过去,此刻对岸的河滩上影影瞳瞳尽是吾麻麾下良吾部精骑,只不过人过去了,马匹和甲械却暂时还没有送过去,因此那些人大都只着单衣,三五成群在河滩上一边等待一边休息。

张绣看了看正在河中的渡船,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过河之后,是不是立刻动手?”

“都准备好了?”岑风闷闷地反问了一句,目光却没有看着张绣,而是投向对岸一处隐蔽的高坡;高坡上一杆青色角旗正迎风招展。这样的角旗在军中用到的地方很多;或是立营时划定各部各屯营界,或是行军时指明方向、路径,总之不论大军行止。经常可以看到类似的令旗,所差别者不过以军令之差异而颜色有所不同罢了。因此。此刻高坡上那一杆青色角旗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杆角旗的真正含义。

张绣的目光同样落在那一杆角旗上,虽然他明白自家主将完全可以通过角旗看出事情端的,其实不须要自己多费唇舌,但张绣还是规规矩矩回禀道:“卢技录已经打出旗号,已然准备妥当。”卢技录当初曾被岑风选定为自己的替身,自那以后,因其临机应变、精于斥候探报而得重用。在岑风麾下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军中伯长,统领精锐的斥候百人队。

“打出旗号,等河中渡船上的人都上了岸,立刻动手。”

张绣应诺道:“将军放心,良吾部虽然有五百人,但是渡河之后既无马匹。又无军械,卢技录带了三百精锐骑兵,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岑风默然点了点头:“尽量少伤人命,但是也不能有一人逃脱。”

张绣自信地点头应诺,对岸的一切安排都是他一手操办,自然是信心十足:“将军放心。属下叮嘱过卢技录,他做事一向小心,不会有差错。只要良吾部的人束手就擒,而不是坏了脑子负隅顽抗,是不会有太多损伤的。至于逃跑就更不能了。他们连马匹都没有。不过属下也交代过,若是有人当真动手反抗乃至抢夺马匹。便格杀勿论,务必不使消息走漏。”

岑风略一颌首,接下来没有再说话,平静得近乎于冷漠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河中渡船上那一拨良吾部落的人。岑风静静地看着那些人登上了对岸,看着对岸聚集在一起的五百人散乱在河滩上不知就里,然后就看到蜂拥而出的三百虎字营精骑从三面将良吾部落之人所聚集的河滩团团围住。

庄浪河的河面并不甚宽,以岑风异乎常人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到良吾部落人群里有人在激烈地说着什么,继而人群便有些群起骚动的模样——这样的景象让岑风的眉头微微蹙起。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让岑风的脸上多了几分阴沉之色;围在四周的虎字营精骑突然乱箭齐发,转眼间良吾部落的人就倒下去了一片。岑风面色陡然一沉,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说着什么,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担心:“卢技录那小子下手这么狠,死伤这么多人,回去怎么跟吾麻交代去?”

所幸的是,对岸的纷乱在那一顿乱箭之后迅速平息;剩余的良吾部落兵士似乎想不到原本的亲密袍泽竟然如此毫不留情地下手,他们当中有人频频回头朝岑风所处的这边河岸看过来,但是期盼的目光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论是岑风,疑惑虎字营没有渡河的将士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死一般的沉寂。不多时,良吾部落的人终于认清了形势,不敢再有抵抗,乖乖地被虎字营骑兵押解着北去。

岑风没有继续停留在河岸上,当对岸的人渐行渐远,背影开始模糊的时候,岑风决然地迈步离开,几步就走到仍有些懵懂的部下面前。虎目四下一扫,岑风从一干部下的脸上看到了迷惑与惶恐的神色。一支军队最害怕的就是内讧,尤其是眼下发生的这种毫无征兆的剧变,尤其容易动摇军心士气;此刻将士们之所以还能保持安静,全多亏了虎家军一直以来的严肃军纪,加上岑风这位主将近在眼前,才能以其个人威望和严肃的军纪压制住将士们心头的不安。但是岑风也知道,这样的局面只能暂时保持,若是不能消除将士们的困惑,用不了多久,这支军队就会彻底慌乱起来。

“我知道,这一次从榆中撤兵太过突然,军中弟兄们难免会有些疑惑;”岑风的声音很慢也很平静,“因为事情紧急,之前一直没有细说;现在我可以告诉弟兄们,这一次撤兵,是为了去救援良吾部落,救援我那个大舅哥。”岑风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好像在为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大舅哥感到无奈;他平静的声音传扬开去,莫名地就让虎字营将士的军心沉静了下来。

“我那个大舅哥啊,着实不让人省心,连自己家事都打理不好啊!”岑风长叹了一声,语气中似乎对他的大舅哥十分不满,也很是看不上眼;“几天前,烧当羌残部再次入寇,他居然被人围在湟中出不来了。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不能识人,居然有心腹部下暗中谋反,打算在令居城骑兵反叛,呼应烧当羌。我那大舅哥没有办法,只好求到我头上来了。我们这次去,就是为了救援令居的。”岑风说来语气轻松,更多了几分诙谐,却很好地缓和了麾下将士的紧张心绪。

发觉效果不错,岑风心下一宽,顺手指了指对岸:“至于那些良吾部落的人,我是有意将他们拘禁起来;良吾部落出了内奸,谁也不知道那伙人里边是不是也有叛党的眼线,眼下时间紧促,不能逐一分辨,只好将他们先拘起来再说了。”

岑风话音刚落,明显地察觉到场中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似乎所有将士齐齐松了一口气般;再定睛一瞧,不少人居然脸上都有了笑意。不得不说,岑风在如今这支虎家军中的威望,的确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媲美的了。简简单单几句话,一分真九分假,居然能让数千将士深信不疑——这是一支完全属于岑风一个人的军队。

良吾部落的事情就是再怎么紧急,也与普通的虎家军将士无涉;既然事不关己,所有人立时都轻松了许多,甚或言谈之间对吾诃子与良吾部落多了几分轻视与戏谑——你瞧瞧你们闹出的乱子,最后还得我们家虎将军出面帮你们收拾残局……

没有人知道,他们所深信的虎将军,其实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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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真相(二)

话分两头,当岑风设法处置吾麻部下的时候,允吾城的城头上,边伍正远远遥望着城西一片大军营地,愁眉不展。对方营中的旗号边伍认得很清楚,也十分地熟悉;长长的木杆顶端,套着一溜灰白色的马鬃,两旁钉着四只兽角,上边两只牛角,下边两只羊角,左右对称分明——这是良吾部落的中军大纛——就如同黑面虎形旗之于虎家军一样,这个马鬃四角大纛对于良吾部落而言,就代表着良吾部落大首领的权威。大纛所在,就是部落首领之所在。

吾诃子就在那里!一想到这一点,边伍就忍不住直抽冷气。

“对岸成公英那边还没有消息吗?”边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平静,但是只要细心去听,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其中隐含的焦虑。

身边的随从沉默以对,让边伍愈加不安起来。成公英率军回援,昨日夜间便到了大河对岸,黎明时尝试着设浮桥渡河,结果被良吾部大军发觉,派出精骑绕过城池,围堵河岸。因为天色不明,边伍不敢出城救援,成公英也随即收兵退了退去,搭了一半的浮桥也被毁去。而后大河对岸就再没有了动静,直到此刻已经将近午时了,依然不见举动。

“再派几个人过河去,问问成公英他到底在干什么?”边伍压抑着声音中的焦躁情绪,“老子提前把附近河面上的船只给他收拢到对岸了,怎么他到现在还没有一兵一卒能过河来?”

边伍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有人惊叫道:“将军。成公英将军的人马已经过河了,眼下正在东门外叫门呢。”

边伍霍地转身,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什么?你说的当真?”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却不等来报的兵丁回答,就一把推开围在身旁的随从,快步下城往东门疾奔而去。

等边伍跑到东门,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允吾虽然是边鄙小城,两门之间相距不远。但是边伍毕竟有了些年纪,一通快跑下来,额上淋淋尽是汗珠。趴在城垛上俯身一探,才往外边露出半脸去,就听到城下劈头盖脸一阵喝骂:“边伍,你搞什么鬼,还不快些开门。等吾诃子回过神来,就没机会了!”

边伍听得声音耳熟,再一看,城下顶盔掼甲的不是成公英是谁?城外不到百步,密密麻麻尽是骑兵队伍,少不得有两三千人。成公英单人独骑。正在城下仰头盯着他看,适才的喝骂声正是出自他口中。

边伍大喜过望,也顾不得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叠声叫开门,一边还大声向城下喝问道:“你真过河来了。怎么过来的,怎么一点消息都不露?”

成公英打马进城。看门洞两边堆积着无数土石、滚木,城上城下兵丁、民夫往来穿梭搬运守城器械,一切井然有序,他不由微微颌首,颇为称许。从眼前的景象看来,边伍守城倒是十分尽责,安排得也颇为周到;从他的安排来看,纵然没有援兵来到,只凭岑风留在允吾的三千人马,至少也能支撑个十天八天的。

边伍从城头飞奔而下来到成公英马前,拉住缰绳急不可耐地问道:“你是怎么过河的,不但瞒过了吾诃子,连我都瞒过了。”从他的表情当中,成公英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所带来的喜悦神情。

成公英进了城,也就不再焦虑了,一边下马,一边笑道:“还不是多亏了你呀,事先把附近河面上的船只都收拢起来藏在对岸;我就是用那些船搭起了浮桥,前后不过三四个时辰,就过河了。”

“那黎明时候……”

“那是疑兵,我留了一半人马在对岸,其余一半人赶到上游另作一道浮桥,果然瞒过了吾诃子。”成公英说来自有几分得意。

边伍笑道:“怪不得小郎总说你本事,每每让你独领大军。”说得几句,边伍看着从门下鱼贯而入的骑兵队伍,突然又想起一事:“那对岸还有一半人马未曾过河?该派人接应,趁吾诃子不曾发觉,将他们也接过来。”

“那些人不用过河了。”成公英面色突地一凝,“我过河之后,把那浮桥也给烧了。”

“为什么?”边伍讶然,“那一半人可就是两千五百精骑,要是都过河来,加上我城中兵马,我们便有八千大军,守城的把握不是更大?”

成公英看看四周,拉着边伍往城下偏僻角落里靠,压低了声音说道:“因为那些人未必可靠。我留在对岸的,都是从新归附的湟中各部落征调来的兵马,这些人来我们军中时日尚短;再者,吾诃子出兵突袭允吾,顺着湟水河谷一路杀过来,你怎么知道沿途那些部落有没有人投靠了吾诃子?如果我把所有人马都带进城来,万一其中有人与吾诃子暗中勾结,此城危矣。”

边伍恍然大悟,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好看;他是凉州的老兵,经历过诸多变乱,对凉州许多部落墙头草的行径所知颇深,成公英一说他就明白过来了。

“是我疏忽了,此事的确不可不防。”边伍苦笑道,“看来,我的确不是个领兵做主的料。”

成公英安慰道:“伍叔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一多亏了你及时报讯,我们提前一天知道了吾诃子的动向,才能赶得及回允吾。眼下吾诃子来得虽快,但是只有前锋中军赶到,若是再晚个一天半天,等他大军毕集,就算我援兵回来,只怕也没有机会过河了。”

边伍闻言不由自嘲地一笑,一只手左右乱摇:“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是老主人当初安排下的,我不过依命行事,算不得本事。就连这城中守城的诸多事务,也都不是我安排的。”

“那还有谁?”成公英大奇。

边伍欲言又止,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有些钦佩,又有些不好意思;“是豹夫人。”

“豹娘子?”成公英闻之失声;他忽然有些明白边伍为什么会露出那般古怪的神色来,因为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又是军中的老行伍,但是危急关头,却要一个女人来出头助他统筹部署全局,说来着实会有些难堪。

“的确是她。”既然已经说出口来,边伍就干脆打开了话匣子,话里话外尽是对豹娘子的推崇,“平时真看不出来,那位豹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处理军务竟然比我这个军中老卒还要熟稔。吾诃子来犯,我除了送出一封信给小郎,别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做;收拢四周兵马入城守御,征调沿河船只拘禁于对岸,其实都是她的主意。怪不得总有人说,当初李文侯部一应军务都是听凭这个女人打理,果然不凡。”

“那可真是出乎预料了,以前听人传说,总以为言过其实呢……”成公英也不由感叹,“只不过,豹娘子一个女人帮你解决了诸多麻烦,另一个女人,却是更大的麻烦。”

“嗯?”边伍意有未解,待要问时,却见成公英看着城门的方向有些出神,面上似有苦恼之色。边伍顺着成公英的目光朝城门望去,只见一骑如飞而至,马上一位女骑士气势汹汹杀到二人面前。

“成公,为什么城外的是我哥哥的兵马?”吾麻在马上厉声喝问,“为什么我哥哥的大纛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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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残忍(一)

面对着吾麻来势汹汹的质问,成公英面无表情,目光左右一扫,沉沉地说了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上再说。”一言毕,根本不等吾麻接口,头也不回地往城中的郡守府拍马而去。至于边伍,早就看出吾麻神情不对,想起这位少夫人与吾诃子的关系,更是头皮发麻;一见成公英离开,边伍哪里敢留?扔下一句“我去照看兵马宿营”,便慌不择路地跑了。

吾麻一个人被晾在当场,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气得通红。看看四周兵士奇怪的目光,吾麻强忍着心头怒火,紧紧跟上成公英的脚步。

甫一进郡守府大堂,吾麻便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成公英,现在可以说了,为什么我哥哥会在这里,你们不是说湟中遇袭,烧当羌入寇,我哥哥被围,十万火急的么?”

成公英冷眼看着兀自气恼的吾麻,面上神色如水,心里却是百味杂陈,有心开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半天才悠悠吐出一句:“吾麻,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当真看不出眼下的局面,想不通此事的真相吗?”

吾麻闻言一怔,随即浑身颤抖起来,原本明亮的双眸骤然黯淡下来,脸上神色变幻,既有愤怒,也有茫然与疑惑,但是最后归结为深深的恐惧。正如成公英所说,以她的聪明才智,当看到允吾城内外情势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猜到事情的真相;但是吾麻没有——不是没有智慧,而是没有勇气——她没有勇气去揭开那个对她而言近乎残忍的真相。吾麻竭力让自己不去相信心中的猜想。所以她努力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去质问成公英,同样也是间接地在质问岑风;她心里带着十二分的希望和万一的侥幸。想要从成公英嘴里得到一个与她的猜想完全不同的答案。但是成公英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所有期望。

“我哥哥,是来对付於菟的?”吾麻失魂落魄,“这不可能,我哥哥不会这样做;他前些日子还说,要来允吾给老夫人拜寿,他还说要想办法和於菟冰释前嫌……”

成公英静静地看着吾麻,虽然不忍于吾麻此刻的消沉与失落,但是成公英并没有多说什么;既然话已经说开。也就无需多虑,成公英心中原有的一点顾虑随之消散,也立时恢复了他身为虎家军二号人物所应有的冷静与理智。

“成公,你告诉我,我哥哥和於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吾麻突然抬起头来,满怀期望地看着成公英。“是不是因为我哥哥袭击北宫瑞的事情,一定是误会,我可以去跟他们说,我去和於菟,去和我哥哥说……”

成公英眉头紧蹙,他看得出来。吾麻这个时候已然心神大乱。看着吾麻希冀的目光,成公英心头不忍,但是又不得不开口打破吾麻的幻想:“据我所知,良吾部落在城外的大军已经超过八千人,而且后面陆续还有兵马赶来;你哥哥吾诃子与於菟是不是有误会。我不知道;但是不管多大误会,总不至于让他带着万千人马围逼允吾城。如果说是为边夫人拜寿。就更不用上这么多人马了。”

成公英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吾麻心头,将她彻底砸醒过来,也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吾麻的心头,恐惧与悲愤两种情绪如激流冲荡,几乎要将她的心神撕成两半。

成公英看着茫然无措的吾麻,心头也有些发堵;他与岑风素来交好,与吾麻也是再熟悉不过,看到吾麻此刻的可怜模样,一则心中难受,二则也暗暗将甩手不顾的岑风骂得狗血淋头:狗娘养的岑於菟,吾麻是你的媳妇;你的麻烦,你自己不理,却要我来当这个恶人!

“成公,我去让我哥哥退兵,行不行?”吾麻似乎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我去让他退兵,来得及吗?”吾麻以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成公英——这是她心存的最后一点侥幸。

成公英很想给吾麻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吾麻,你知不知道,你哥哥这次是怎么来的?”成公英开口相问,但是没有指望吾麻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出兵之前,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目标;他最开始只动用他从武威带来的嫡系人马,甚至直到出兵前一刻,才派人告知依附于他的湟中各部——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兵马前后脚程不一的原因。如果不是边伍及时得报,如果不是边伍及时将各处兵马收回允吾,你哥哥的前锋兵马早就袭破允吾城了。你也应该知道,允吾城对于於菟而言有多重要;若不是缴天之幸,让我们提前一天知道了吾诃子的动向,於菟、我,还有虎家军万千将士,都要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甚至整支虎家军都会分崩离析。”

成公英每说一句,吾麻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已然全无血色,双目怔怔地看着地面,无力地靠在大堂立柱上。原本娇俏明亮的双眸全无神采,眶中渐渐蓄满了泪水。

成公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吾麻已经听明白了;吾诃子此来是抱定了彻底覆灭虎家军的打算,以雷霆手段,行釜底抽薪之计。允吾若失,虎家军上下将官的家眷,包括边夫人在内都会落入吾诃子之手;到时候势必军心大乱,若是吾诃子再联手韩遂东西夹击,哪怕岑风勇冠三军,也不可能带着一支全无斗志的军队反败为胜。真到了那个时候,别人或许无事,岑风本人却是必死无疑;不论吾诃子还是韩遂,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心腹大患,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的下场势必也是岑风最后的归宿。

既然吾诃子想置岑风于死地,两家又怎么可能再言归于好?眼下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两家人谁都吞不下对方,一时罢手,但是要恢复旧日盟好,却是想都不要想了——这也是吾麻心底最深刻的悲哀。

一方是最宠爱她的兄长,一方是她最心爱的丈夫;这两个她最亲密的男人之间即将爆发不死不休的战争——而她却无力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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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忍(二)

吾麻无力地跌坐在房柱下。成公英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是吾麻一个字都听不见,甚至也看不见;她的心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名字,两张熟悉的面孔不断地在她眼前浮现,无数的画面在她的心底交替出现,忽而是她的哥哥,忽而是她的丈夫,最后两个人的脸庞并列在一起,似乎争先恐后地争夺着她的注意力,但是谁都压不下对方。

吾麻不禁悲从中来;她一开始想要消弭哥哥与丈夫之间的争斗,但是被成公英一席话将她的幻想击得粉碎;继而她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深处比较着两个男人的轻重,但是最终仍是失败了。直到此刻,吾麻才真的确信,在这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中,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哥哥眼下统帅着近万大军兵临城下,而她的丈夫……岑风在哪儿——吾麻猛然惊醒过来。

“於菟呢?於菟去令居究竟想干什么?”吾麻急声追问道。此前她为自己哥哥的背叛和欺骗失魂落魄,一时忘却了岑风在之前的一系列举动;现在猛然想起,不面疑云大盛——既然良吾部落遭劫是假,那么岑风此前声称的前往令居救援云云,自然也是谎言。

在吾麻凌厉的追问之下,成公英目光闪烁,一时无言以对。

“於菟去令居当然不是救人,他是想学我哥哥,奇兵突袭令居,抄我哥哥的后路——对不对!”吾麻既恢复了几分理智,自不难猜到岑风北上令居的真实用意。

成公英神色黯然。没有接话;吾麻见状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头更是惊怒交加:“於菟也学我哥哥。打算把良吾部落连根拔起吗?他也在骗我!”说到这里,吾麻的情绪几乎再度失控;当她说到“他也在骗我”时,已然带上了哭腔。

成公英紧蹙着眉头,他知道此刻他必须说点什么;“吾麻,这一次的事情,能怪於菟吗?是你哥哥先背叛了我们;他欺骗了你,骗了於菟,骗了我们所有人。此时此刻。你我还能有机会在这允吾城里谈论於菟,已然是老天保佑了。”

吾麻双目带着泪光,冷冷瞥了成功以你一眼,惨然道:“令居城里,有我嫂子、侄儿,有我弟弟,还有良吾部落大小头领的家眷和各部落的人质;於菟想把他们一网打尽是吗?”

成公英默然。良久才道:“我们商量过,那是能击败你哥哥,又避免两家伤亡过重的唯一办法——而且,於菟也不是滥杀之人,吾家上下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成公英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泄露了岑风的谋划。所谓商量,自然是他与岑风之间进行的,因此他也对整个计划知之甚详。

“他是想和我哥哥赌斗,看看谁先打破对方的老巢是吗?”吾麻语带恨意,但是这股恨意却是同时向着吾诃子与岑风两个人而去的。

成功英再一次默然了。

吾麻默不作声。忽而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就往外走。成公英急忙上前拦住:“吾麻。你要去哪儿?”

“去见我哥哥,我要劝他退兵。”吾麻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神情再一次变得坚定起来。

成公英苦口劝道:“吾麻,你去了也没有结果的。事到如今,两家已然是不死不休,你哥哥筹谋极深,不会轻易放弃,於菟遭逢背叛,更不会善罢甘休。”

“再难我也要试一试。”吾麻厉声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战到底却什么都不做。”

成公英也急了:“以你的身份插手其间,只会让事情越弄越糟。这一场仗避免不了,吾诃子与於菟之间,终究要分出一个胜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分出胜负?”吾麻瞬时就被激怒了,“怎么分出胜负?让我哥哥来杀老虎的阿娘,让老虎去杀我哥哥妻儿?让他们两个都朝着老弱妇孺,朝自己的亲人下手,这样就能分出胜负了?”

吾麻疾风暴雨一般的质问,让成公英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成公英缓缓说道。

“我要把於菟出兵令居的消息送到我哥哥那里。”成公英明显缓和的态度让吾麻目光一亮,面上多了几分欣然之色,却让成公英猛地目光一缩。

“你这么做会害死於菟的!”

吾麻见成公英勃然变色,急忙辩解道:“不,不会的;我将消息送给我哥哥,我哥哥知道令居有险必然退兵,我们另外再派人给於菟送信,让他回来。这样,就能让两家兵马各自退回,先把他们分开来再说。至少,只要仗不打起来,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成公英面色铁青,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吾麻的计划是不以为然的。

吾麻如何看不出成公英的心思,连声恳求道:“试一试,至少让我试一试。不要让他们打起来。”

似乎心有不忍,成公英转过身不敢再看吾麻,良久才道:“於菟的兵马轻装疾行,算算时日,应该已经到令居了。就算吾诃子此刻得到消息,也来不及赶回去了……你真想去,那就去吧。”

吾麻大喜过望,连声说好,举步就走,亟不可待就想立刻出城。成公英回头来看着吾麻朝堂外走去的背影,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目光中百味杂陈。

就在吾麻抬步要迈过大堂门槛的时候,却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让她的脚步猛地一顿,没有再迈出去。在成公英略觉疑惑的目光中,吾麻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成公英的眼睛;那凌厉的目光刺得成公英心头一震,竟然生出几分慌乱。

吾麻将成公英的反应尽收眼底,她的神色愈发严峻,整个人转回身来,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问道:“成公,你告诉我,於菟真的去令居了吗?”

吾麻的声音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如惊雷般打在成公英心头,让他猝不及防,为之霍然变色。

吾麻的目光锐利得就如同两支利箭,直刺成公英双目,逼得他心下发虚,别过头去不敢对视;“告诉我,於菟真的在令居,不是去别的地方?!”吾麻步步紧逼,缓步走回来的身影,竟让成公英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眼前的不是弱质女流的吾麻,而是吾麻那个气势凛然如老虎的丈夫。

成公英后背上霎时泛起一片冷汗,支支吾吾道:“吾麻,你怎么这么问?於菟的去向,分兵的时候不就与你说过了……”

“我不相信!”吾麻不等成公英把话说完,就厉声打断,“於菟喜欢冒险,喜欢出奇制胜,但是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去令居!”不同于一开始的怀疑与质问,吾麻说到最后,已然用上了肯定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完全没有给成公英继续反驳的余地。

成公英目光一凝,脸色猛地沉了下来:“看来,我不能让你去见吾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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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残忍(三)

成公英话一出口,吾麻心下顿时卷起惊涛骇浪,几乎下意识地扭头就走;她本来已经走到门边,跨出门槛就是大院。成公英在身后厉声喝道:“来人,将吾麻夫人拦下。”

大堂门外的卫士应声领诺,不料正要出手时,吾麻同样厉喝一声:“谁敢?成公英谋反背叛虎将军,你们也要反叛吗。还不退下!马上去请边伍将军回来,拿下叛贼。”吾麻神色凛然,一番话说得门口卫士面面相觑,一个个不知所措,却没有人再敢动手。

允吾城郡守府如今是岑风驻跸所在,府中又有边夫人等亲近家眷,守护郡守府的自然都是岑风亲信卫士;吾麻既是府中的女主人,这些卫士如何不识?只不过成公英一向深得岑风信任,军中上下都知道他是虎家军有实无名的副帅,堂外卫士囿于军令才会应命拦阻吾麻;即便如此,已经让他们觉得有所僭越,再听到吾麻夫人亲口指认成公英谋反,一帮军汉顿时就犯起糊涂来。

要说郡守府卫士虽然是岑风心腹,但终究只是一介小卒,若说忠心、勇气他们自然是不缺的,但是有的时候,未免就短了见识。此刻吾麻与成公英相争,一个是主帅深信的副手,一个却是主帅的枕边人,虎家军的女主人,论地位着实难分轻重;二人相争事起突然,事先全无准备的卫士们一时也难分对错。成公英刚刚回转允吾,又是临时被吾麻逼问解释。一时忘却此节,见到场中僵持才猛然醒悟过来。暗道失策。

“我有虎将军亲赐虎符,节制允吾城一应军马,虎将军回城之前由我总理城中军政”察觉到自己的失误,成公英的反应也不慢,“尔等敢违抗将令不成?”

可惜,成公英的反应快,吾麻的反应更快;就在成公英取出虎符之际,吾麻趁着四周卫士迟疑的当口。快步疾奔到大门,等成公英话说完时,郡守府大门已然被吾麻拉开一线,转眼就要出门而去。

成公英见状不由得大感焦急。郡守府外就是大街,临战之际,来来往往的城中军民极多,如果让吾麻就这么跑出门去。再要拦住她可就难了;别的暂且不说,若是把她逼急了,在人群里也大喊一声“成公英谋反”,允吾城只怕立时大乱。毕竟吾麻身为岑风夫人的身份人尽皆知,她说出口的话,旁人哪怕不会尽信。也会犹豫再三;须知如今敌军兵临城下,而主帅岑风又不在,本就是人心最敏感,也是最容易出现骚乱的时候。

郡守府的大门厚实沉重,被拉开来的时候吱呀作响。让人听了只觉得牙酸。大门拉开一个只能容一个人挤出去的缝隙,吾麻回头一看。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卫士仍自犹豫,成公英更是鞭长莫及,似乎只能眼看着她出门而去。大门一开,吾麻心下稍稍一松,正要迈步出门时,从她身侧突然递过来一柄长剑。剑光闪烁,犹如灵蛇吐信般朝她刺来。

吞吐不休的剑芒在吾麻眼角乍现,一眨眼便递到吾麻眼前。带着寒意的剑锋异常狠辣,向着吾麻的脖颈刺下,没有因为她府中女主人的身份而有丝毫的留情。吾麻下意识地仰头后退,平日纵马骑射练就的敏捷身手让她及时反应过来,一个跌步直退出数尺开外。而那柄长剑去势不休,“笃”地一声,刺在大门上,入木三寸有余。

看着冷冽的剑锋,吾麻心头一阵阵后怕,额头上冷汗直冒。郡守府的大门都是实心硬木,力气稍小一些的人,就是拿刀子剁也只能留下一点白痕;而刚才那一剑入木三寸,只能说明出剑之人下的是死手,如果吾麻不闪不避,坚持要闯出门去的话,立时就会被钉死在门上。

郡守府里,谁敢对自己下这样的死手?吾麻惊骇之余,心里忍不住冒出一团火来;“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豹娘子握着剑柄,用力拔出剑来,顺手又将大门推上,而后转过身来,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吾麻,不声不响地站在门首下,堵死了吾麻出门的机会。

“岑家的家事,不用你插手,让开!”吾麻急了,厉声呵斥着豹娘子,举步又想上前。不料豹娘子长剑一抬,剑锋直指吾麻咽喉,将吾麻逼了回去。就是这么一耽搁,身后的成公英赶了过来。

“吾麻,你现在还是留在府中不要出去为好。等战事了结,成公英自会向你赔罪。”

吾麻回头注视着成公英,冷笑道:“留在府中?你让我留在府中,眼睁睁看着你们杀死我哥哥?”虽是言辞冷厉,但是吾麻话音中却是说不出的凄凉。

成公英不为所动,深沉的话语好似利箭刺痛吾麻的心坎:“你不能看着吾诃子死,所以就打算让於菟去死?”

有的时候,话语比刀剑更能伤人;成公英一句话阴冷中透着无情的残忍,在吾麻已经鲜血淋漓的心头上又用力划了一刀。

“他是我丈夫,是我丈夫!”吾麻喊得声嘶力竭,既像是辩解,又像是绝望的反抗;“我怎么能去害我丈夫?我只想让他们不要打了,我不想看他们刀兵相见……”

“刀兵已然出鞘,再说这些已经晚了。”成公英硬着心肠说道,“而且我信不过你!”

“你说什么?”吾麻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公英,她为成公英对她毫不掩饰的怀疑感到羞辱,泪眼婆娑中透出狰狞的目光。

成公英毫不退让地与吾麻对视着,凝声道:“我信不过你!你毕竟是吾诃子的妹妹,你在良吾部落生活了十八年,而嫁给於菟还不到三年——你扪心自问,两家在你心中孰轻孰重?你哥哥背信弃义在先,允吾城眼下兵凶战危,我怎敢信你?而且,你太了解於菟了,对於菟而言,眼下的你,就是他最大的隐忧!放你回吾诃子身边,等若於菟心腹之患。”

成公英用话语无情地打击着吾麻的心志,他每说一句,吾麻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彻底摧毁了吾麻的意志。当吾麻放弃了反抗,被卫士看管着返回内室的时候,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若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让成公英看着心中大感歉疚。

“你为什么如此对待吾麻夫人?”一直等到吾麻的背影消失在后院回廊,始终不出一声的豹娘子突然开口。

面对豹娘子的质问,成公英默然无语。

豹娘子不依不饶:“连我都看得出来,吾麻夫人绝不可能背叛虎将军,你刚才不但是质疑她的忠诚,甚至是质疑她的品行!夹在兄长与丈夫之间,她本就心伤欲绝,你还如此羞辱她,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成公英微微色变,神色间似乎有些懊恼,还有些后悔,但是所有的动摇只是一瞬,很快就被木然的神情所替代。“既然你觉得不忍,为何当时又不替吾麻说话?”

豹娘子冷哼道:“我出面拦阻吾麻夫人,是为了大军安危计而不得不为之。但是吾麻夫人毕竟是虎将军妻子,此情此景,岂有我多话的余地?我更想不到,你居然会如此残忍;或者说,你所做的事,都是岑於菟事先交代你的?”

“这些事不需要於菟交代!於菟把虎符交给我,是把他的身家性命全都交托给我。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守住允吾,等他回来的时候,将这座城池,还有城里的大军完好地交还给他;别的事情,不是我应该考虑的。而且,允吾城里,不仅仅有於菟的妻子,还有他的母亲、兄弟。”

成公英瞥了豹娘子一眼,漠然转身离去。

豹娘子怅然若失,心中却不自觉想起吾麻离去时孤寂悲伤的身影,还有她那至亲的兄长和同床共枕的爱人。豹娘子用力抿着嘴唇,恨声道:“原来你们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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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目标(一)

夏日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就是阴云密布。乌黑的云层自天边纷涌而来,霎时布满了头顶的天空;云层越压越低,直压得云下的人喘不过气来。岑风负手而立,默默地抬头仰望天际;灰黑色的云层变得越发浓稠而严密,即便以岑风锐利过人的眼力,也不可能洞穿云层而再见云上的青天。但是岑风的目光依然没有丝毫转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头顶那一片天空,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他不是在看天,而是在准备着要同压迫在头顶的乌云做无声的对抗。

张绣默默站在岑风身后,因为站得时间太久而有些不耐烦,对着岑风的背影几度欲言又止,却始终不敢开口打扰。

熟悉岑风的人都知道,这个老虎崽子从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许是因为他出身山野,心中天然就对人世间存有一种莫名的警惕,使他习惯于用沉默对待他人,同时也是用沉默来保护自己;只有极少数得到他信任的人,从而被他亲近。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岑风长大成年,直到他独掌一军,与公与私都不得不更多地与人打交道,他的沉闷性子才渐渐得到改观。但是很快地,随着边章去世,随着凉州一连串的变故,许多人发现,过去那个性情疏冷的岑风似乎又回来了;而且与过去不同的是,久经沙场的岑风在气质上与年幼时相比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久居上位,又是在血腥的沙场上习惯了杀伐果断的岑风。俨然一派威严肃杀的气度,哪怕只是默默站着。也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如张绣这等部下,又是习惯于谨小慎微的,除了军政公务,其他时候都要再三鼓足勇气才敢主动开口与岑风说话。尤其是眼下,张绣心里明白,因为吾诃子的背叛,自家主将正是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所以斟酌再三。哪怕站得腰腿酸软也不敢开口告免,只能强自忍耐。

狂风席卷而过,从岑风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湟水河谷在风中一片狼藉的景象。碎叶败草被大风带着腾空而起,中间夹杂着无数细沙,使得大风所至,天地间尽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风沙很快卷过荒原,猛扑到岑风面前;风里的草叶黏在头脸上。而更让人头疼的,是风中裹挟的细沙,吹打在人脸上,隐隐有些生疼,若是一个不小心吹进眼里、嘴里,就更是难受。张绣一时不防就被灌了满嘴的沙子。在后面“呸呸”吐个不停,不得不抬手护住头脸,从指缝间看出去,却见岑风一动不动,仿佛全然不受风沙的影响。

一滴豆大的雨珠落在张绣的鼻尖上。让他猛然惊醒,大雨顷刻就要落下了;但是再看岑风。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压根就没有避雨的意思。主将不走,自己这个部属自然也不好擅自离开,想到马上要被淋个落汤鸡模样,张绣不由得暗暗叫苦。

正在这个时候,岑风突然打破了沉寂,开口说话了:“这一场雨,能给允吾城多争得半天时间。”

听到主帅开口,张绣不由自主地长出一口气,赶忙接腔道:“将军说得极是,风雨之下,良吾部定然无法攻城,且这般大雨之后,地面泥泞,只怕更要多耽搁半天。”张绣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其实都是废话;既然自家主将断定这场大风雨将会拖延允吾城战事,岂能不明白他所说的这些道理?只不过对张绣而言,面对一个愿意开口说话的主将,无疑比面对一个始终沉默的主将要轻松得多。既然已经开口了,张绣胆子也壮了不少,趁着机会赶紧劝谏:“将军,暴雨将至,还是先回大帐吧,若是受了凉,更耽误了军务。”

岑风回过头来看了张绣一眼,淡然一笑:“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吧,从刚才就看你坐立不安——在我面前其实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

张绣尴尬地一笑,没敢接话,心里却不免要嘀咕两句:“你是当局者迷,哪知道旁人面对你的时候是何等心惊胆战。这几天,满营上下谁敢在你面前大声说话?”

张绣只在心里嘀咕,嘴上哪里敢明言,毫不迟疑地为自己遮掩解释:“属下只是觉得,眼下狂风暴雨,良吾部落侦骑也难以远行查探,而我军掩藏又深,四周巡哨又尽是积年的老卒,行事沉稳谨慎,断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将军这几日却时时亲自巡查,劳心劳力,反而不美。”

岑风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张绣的意思。毕竟张绣说得是正理,让人无可指摘。

“你说得虽然不错,但眼下情势特殊,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岑风一边说一边顺张绣之意往回走;张绣在他身旁亦步亦趋,俯首倾听。

“而且,眼下我军离良吾部大军也有些近,一个不巧就会暴露行迹,我不得不防。”岑风说道,“眼下不比平常,一举一动,事关我军生死存亡,稍有差错,万劫不复,可没有挽回的机会。”

张绣唯唯应诺;他知道,自家主将对他说的这番话,既是解释也是告诫,告诫他决不能麻痹大意,疏忽了大营防务。张绣也知道,这些告诫并非无的放矢,实在是因为眼下虎家军与良吾部人马的距离确实处于一个颇为危险的情况。从他们眼下的大营向西,不足百里就是允吾城,在以骑兵为安身立命之本的凉州,这么点距离等若随时处于对手的刀锋之下。虽然虎家军一路行来处处小心,安营立寨时又远离大路藏于深山,但是谁也不敢说就此能够高枕无忧。

“将军,我们藏在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呢?”张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心头的疑惑,“自从吾诃子背信偷袭允吾的消息传开,弟兄们无不是义愤填膺,一个个都嚷着叫着要与良吾部落决一死战;属下这里收到的请战书都不下二十份了。将军却按兵不动,只让我们藏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打算?”

岑风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觉得呢,我驻兵在此将近两日,既不打也不走,连个面都不露,鬼鬼祟祟地藏在山里,是为了什么?”

张绣张口结舌。岑风于话中一番评价大有自贬之意,让张绣不知该如何应对,尤其是,张绣清楚地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军中那些性急的将士编排出来的,其中颇有对岑风的嘲讽之意;但是这些话平时没有几个敢说,也都只在私下流传,没料到却已然传到自家主将耳朵里,还被他自己堂而皇之地用以自嘲。

“属下以为,以为……属下也不知道……“张绣结巴了半天,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属下本以为将军是来断吾诃子后路的,后来看将军毫无举动,又以为是不是要断良吾部的粮道;可是昨日、今日良吾部几路援兵经过,携带粮草不少,将军却仍是按兵不动。属下……属下是真猜不出将军用意了。”

“如果说,我是在等人,你相信吗?”岑风好笑地看着张绣,悠悠说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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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目标(二)

一头雾水的张绣说什么也想不出来,这种紧要关头,还有什么人值得岑风慢条斯理地等候。三千最精锐的虎字营将士为此窝在偏僻的山坳里整整两天。

岑风没有对张绣解释的意思,而是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藏兵的山坳。这里远离大路,是绝好的藏身之所,成群的大汉往里边一躲,若是不进山口,说什么也发现不了里边居然藏着一支足以横行凉州的精锐兵马。这样的藏兵地,最大的毛病就是狭小,一群一群的凉州汉子,拥挤做一团,岑风从人群中穿过,四周都是他最忠勇的部下,此刻无一不是用期盼的眼光看着他这个主将。

岑风知道此刻军心焦虑,几乎已经到了压制不了的地步,但是最终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豆大的雨点从半空中砸下来,打在脸上叫人隐隐作痛。得不到主将回应的人群有些失望地轰然散开,各自找地方避雨,原本凝聚的焦虑军心似乎被一场大雨浇得干干净净。

岑风没有躲避,仰头看着半空浓郁的乌云,看着狂风骤雨卷过山冈原野;这场大雨看似为他暂时解了围,但是岑风心中丝毫没有松快之意,他看着遮天蔽日的雨幕,脸上的神色凝重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就如同此刻倾泻着雨水的乌云。

远处山口之外隐约传来骚动的声响,但是很快就被雨声压了过去;暴雨如注,宛如洪水奔流,几乎掩盖了一切声音。让岑风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很快的,值哨的兵士厉声高叫:“有人闯入山口。”

山坳里,虎字营的将士闻风而动,迅速摆出戒备接战的架势,让岑风都不由为部下的警觉精悍而欣然。

很快,又有传信:“来者非敌,来者非敌,口令没错。”

营地里霎时又松懈下来,唯有岑风心下一动,快步朝山口迎了出去。一匹快马冲破雨幕。疾驰而至;奔至近前,马上骑士骤然见到道旁岑风的身影,口中“咦”地一声,下意识一拉马缰,堪堪止住马蹄。

“於菟,我回来了,等急了吧?”北宫瑞熟悉的声音在雨声中混杂不清。

岑风满脸都是雨水,被冲刷得做不出丝毫表情来:“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只能冒险提前动手了。”

北宫瑞哈哈一笑。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提前动手胜算可不高啊。”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回来了。我的胜算就高了么?”岑风的话音依旧如往日般清朗,一点也没有被暴雨声压制。北宫瑞牵着马,和岑风并肩往山坳深处走。这个时候,一直跟着岑风的张绣也终于赶了过来,顺手就接过了北宫瑞手上的缰绳。

“你要我去找的人大多都找到了。”北宫瑞突然压低了声音,虽然已经走回到将士们的人群当中,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只有离他最近的岑风能够听到,连张绣一时恍惚。都没能听清楚。

岑风停下脚步,看着北宫瑞:“大多是多少?”

北宫瑞看看四周,借着雨声掩盖自己的声音:“安夷城以西,原本归属你的湟中部落有二十七个,我找到了二十三个,其他四个躲得太远,我虽然知道他们的去向。但是没时间去找。”

岑风微微颌首,又问:“那二十三个部落,有多少肯站在我这一边?”

北宫瑞再一次环顾四周,这一次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拉着岑风稍稍往边上挪了挪,离开了人群;“有三个部落已经确信投靠了吾诃子,其他二十个部落都在犹豫。”

“二十个?倒是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岑风目中不满之色一闪而逝,“只不过你说这帮墙头草在犹豫,他们犹豫什么?他们是想等着我与吾诃子分出胜负,他们再出来选边站吗?”

“那倒不是。”北宫瑞轻声道,“我去找他们的时候,那些部落倒是很愿意听从你的号令,只不过他们好像约好了一般,都提了同一个要求——他们要见到你本人,才肯出兵。我看他们的意思,似乎只肯听从你一个人的号令,其他任何人去,哪怕是成公君华,他们也信不过。”

岑风冷笑道:“难得啊,他们还真看得起我。”

北宫瑞笑道:“要我说,他们提出这一条我是一点都不奇怪;於菟,你现在难道还不明白你虎将军的名号在凉州有多响亮?起兵这几年,还从来没有人能在战场上打败你,那些部落眼睛可都毒着呢,看人看事再准不过了。”

“看得再准那也还是一帮墙头草,吾诃子进兵的时候,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等我回军之后,还要等着看着,派人去三催四请都不肯动。”岑风语气森然,可见其心下不满之意愈浓。

北宫瑞强笑道:“已经不错了,你也知道那是一帮墙头草,可是你一回来他们就肯应命从征,可见对你还是忠心的;只不过想见到你的真人而已。再说,这么一支兵马,你也不放心交给别人不是?”

看着北宫瑞古怪的神情,岑风心下觉得有些奇怪:“阿瑞,你怎么一回来就千方百计替那些部落说好话?他们给你什么好处了?”

北宫瑞大惊失色:“哪有什么好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北宫瑞大呼小叫起来,结果在岑风的注视之下,没说两句声音就越来越小。

“还不肯说?”岑风看到北宫瑞啃哧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愈发不耐烦起来,作势恐吓着。

“那个……南岸有个芒句部落你知道吧?”北宫瑞畏畏缩缩地,一副随时要跑的模样,不停地拿眼打量着岑风的脸色;“芒句部落那个首领,他有个女儿……”

岑风恍然大悟:“老子派你做使者去催兵的,你小子倒好,跑去做人家上门女婿了?”

“不是不是,我……我是……”北宫瑞看到岑风发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么上门女婿啊……那个芒句部首领他是害怕,想托我向你求情!吾诃子来的时候,他跑得最快,也跑得最远,当时为了自保,还往良吾部营里送了点牛羊;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一琢磨觉得你肯定饶不了他,结果……”

北宫瑞结结巴巴说着,岑风没有答话,倒是张绣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不对吧,那芒句部要是真害怕,想找虎将军求情,应该把女儿献给虎将军才对啊?”结果一句话没说完,张绣骤然惊觉,抬头就看到岑风、北宫瑞两个同时拿眼瞪他,顿时吓得一缩脑袋,牵着马往旁里走开了。

等张绣一走开,北宫瑞回过头来正与岑风目光相会,立时也是一激灵,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是……一开始……原本也是说送你……那不是……人家也怕惹到你家里那头母老虎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不好意思,一个礼拜没更了。上周工作任务重,碰上一条高压线路的保护性施工,差点挨了农民伯伯一锄头,后来又是一串的事情,没心思更新……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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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目标(三)

所谓送人究竟要送给谁的讨论只不过是岑风与北宫瑞两个好朋友之间的玩笑,这样的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要说大,这是两个部下背着主君私相授受,甚至可以说成暗中勾连,必有图谋;要说不大,不过就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子憋不住要找女人,正好芒句部落有求于人,故而一拍即合。,!此事如何定性,只在岑风一念之间,至于如何处置,端看与事者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处境。

北宫瑞其人自不必说,是岑风自小认识的故友,如今又是岑风收拢湟中诸部的得力臂膀,交情自不比寻常。而眼下大战在即,成败悬于一线,岑风也没有心思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眼下的战局才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

雨势越来越大,岑风与北宫瑞一起缩在一块毡皮下,就在山坡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从大雨落下到现在不过片刻工夫,雨水已经在这处荒僻的山坳间汇聚成一股咆哮的山洪,冲刷着谷底的山岩。

“二十个部落,能召集多少人?”

北宫瑞没有立即回答岑风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说的召集,是让各部倾力出动吗?”

岑风略一沉吟:“不是,我只要精兵,最好的那一拨人;至少,他们要能跟得上我虎字营的脚步。”

北宫瑞垂下眼睑,在心里默默估算着各部落的实力;如果放在平时,各部的实力强弱全在北宫瑞心里装着。岑风的问题根本不需他多想,立时就能给出答案;可是眼下吾诃子大军东进,岑风麾下各部仓皇躲避,散失的人丁、牲畜不少,尤其是战马的损失最为严重——没了马还能叫湟中精骑么?

“三千,能用的精兵最多只有三千,而且只会少,不会多。”北宫瑞说出答案的时候语气很是凝重,因为这个数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望,因此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岑风的神色。

岑风没有如北宫瑞所预料的那样失望,反而展颜一笑:“比我预料的要好多了。”

北宫瑞愕然地看着岑风,小心翼翼的眼神似乎在分辨对方是不是开他的玩笑——难道是说的反话?

“於菟,你不是在开玩笑?”北宫瑞看了半天也猜不出岑风的真实用意何在,不免将信将疑,“三千人马你还觉得多了?”

“兵贵精而不贵多。我若是想放开手来招兵,如今两万人都有了。”

“这个道理我懂,可是眼下的局面可不是光讲道理就能解决的。吾诃子在允吾城下少说也有一万人,我们这边哪怕加上湟中部落的三千援兵又能有多少?只有他吾诃子的一半。”北宫瑞话犹未尽。他着实不能理解岑风究竟哪里来的如许自信。

岑风微微一笑;他比北宫瑞更清楚地知道吾诃子的实力。从大军在此山坳扎营潜藏开始,岑风已经不止一次暗中窥探吾诃子营地。每日或是带着两三个从人。或是干脆单枪匹马,从良吾部落诸多游骑巡哨的间隙里穿过去,悄然靠近允吾城下,如一匹孤狼窥视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着待机噬人。

一连两日的窥视,冒了奇险的同时,也得到了不少收获;至少岑风就清楚地知道,经过这两三日不断的集结,吾诃子在允吾城下的兵力业已超过一万三千人。这样的兵力已经足够强攻城池;若非顾忌他岑风游兵在外,又遭遇今日的大雨,说不得吾诃子就已经动手了。

“不过,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岑风莫名的自信让北宫瑞疑惑,他尝试着去猜测岑风的谋划;“得了湟中的援兵,咱们这边就有了六千人马,若是回师允吾。就能与城里的成公君华互相呼应,两面夹击。到时候他吾诃子势必进退两难……”北宫瑞越说声音越是高亢起来;他一开始虽然只是猜测,但是说到后来,却越想越觉得自己主意不错。不免就有些得意起来,热切的眼神只在岑风脸上打转,很有些自信地想要得到岑风的肯定。

“谁说我要回师允吾的?”岑风的话让北宫瑞大失所望的同时,也将他自信自得的心情击得粉碎,一抹笑容来不及消失就僵在了脸上。

“不去允吾?那你准备往哪里去?”北宫瑞大惑不解,任谁都知道允吾城是虎家军的根本重地,眼下城池岌岌可危,不赶紧去救援,却要往哪里去?

岑风没有跟北宫瑞卖关子,伸手指着他们此刻面朝的方向:“向西,一路向西,往湟水上游去。正好,这一路去可以顺路收拢各部援兵,不必耽误行程。”

北宫瑞只觉得心头迷惑愈发难解,失声叫道:“去湟水上游干什么去?你就算想抄吾诃子的老巢,也该去令居才对。湟水上游就是一片荒野,什么都没有。”

“不是什么都没有吧?”相对于北宫瑞的大惊小怪,岑风始终显得很平静,此刻撑着毡皮,仍有闲暇抬头打量天色;“我和吾诃子对分湟中,上游归他,那里也有十几个部落呢。这一次吾诃子打允吾,那些部落也是倾巢而出了。”

北宫瑞冷笑起来,他觉得岑风这个时候一定是昏了头了;他能听出岑风话语中的森然之意,也知道岑风是动了真怒,但是他觉得岑风此刻的决定是找错了目标——此时出兵湟水,除了发泄一通怒火,于大局丝毫无益。

“对,你说的对,那些部落的确倾巢而出了,他们十几个部落至少出动了七八千男丁,留下的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那又怎样?你尽可以带着六千人马杀过去,将他们各部落抄个底朝天——那有什么用?”北宫瑞恳切地劝说着岑风,他相信以岑风的头脑,应该能掂量出事情的轻重缓急;眼下最危险的是允吾城,转头对付湟水上游诸部落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反而将允吾城置于长久的危险的之下。

“湟水上游并不是吾诃子的根本,你就是把那一万多妇孺杀光了,也伤不到吾诃子的根本。”北宫瑞神情激动,却没有主意到此刻岑风的神色有些怪异,在他说话时一直注视着他,目光中似有深意。

“伤不到吾诃子的根本……”岑风似是喃喃自语,又似在回答北宫瑞的质疑,“但是可以伤到湟水诸部的军心。”

“你说什么?”岑风的话音有些模糊,全然不像此前的清朗明澈,北宫瑞听得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是紧接着,他就猛然反应了过来,骇然地看着岑风,一张脸变得苍白无一丝血色,眼角更透出几分铁青的颜色。因为惊骇,北宫瑞不自觉地松开了撑着毡皮的手,雨水毫无遮蔽地打在他的脸上,却怎么也洗刷不去他脸上近乎于惊恐的神色。

“於菟,你当真……当真要……杀光他们?”北宫瑞觉得自己似乎完全不认得眼前这个自幼相识的朋友,“那可是一万多人呐……一万多……都是女人和孩子!”

“我知道,都是女人和孩子,因为他们部落里的男人都去打仗了,他们都去允吾城,打算杀掉我的家人,杀掉我的女人和孩子!”岑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北宫瑞,脸上的神情隐隐透出几分狰狞。(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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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威信(一)

暴雨不终夕,当风雨声渐渐稀落下去,山谷营地里的嘈杂声就响亮了起来,压过了天地间的风雨声。,!各营各屯的武官大声呵斥着,整顿着队伍;张绣跑前跑后,整理着混乱的队伍,在他的梳理之下,原本七零八落散乱在山谷里的兵卒很快就有了秩序。

岑风驻足于山头,俯视着自己的军队,同时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他很少干涉军中的琐碎小事,因为老边告诉过他,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一个大军主将亲力亲为,而应当放手信任自己的部下。当然,所谓放手也不是彻底放任自流,就如同此刻岑风所做的事情一般,他无声地观察着自己的部下,当部下三千精骑在他默定的时数内集结完毕的时候,岑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被狂风暴雨侵袭了大半日的将士们此刻看不到丝毫的疲惫,也没有因为大雨之后不顾道路泥泞立即动兵而感到不满,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流露出一种兴奋的神色。这么多天来,军中每日流传着允吾城危急的消息,让不少将士忧心忡忡,对于主将的无所作为更是不解;此刻出兵,虽然道路难走了点,身上湿漉漉地也难受了点,但至少是终于有了行动。

大军出动之前,岑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对所有将士们说了一番话,这让军中上下,尤其是虎字营的老兵们惊奇不已;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虎将军岑於菟是一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这一点不但虎字营将士们知道,所有认识岑风的人也几乎都知道——每当大军出兵,岑风的将令往往简单而直接,很少看到他在阵前慷慨陈词——不管是鼓舞士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虎字营将士们心里,虎将军最喜欢说的往往就只有一句话——“虎字营,跟着我”!如果岑风有朝一日突然一反常态地长篇大论,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即将面对着最严重的危局。抱着这样的看法,当岑风开口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凝神屏气。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很多人心里都恨得我要死!”岑风开口就吓得许多人心里忍不住打哆嗦,“因为你们当中很多人,家小都在允吾;你们眼看着良吾部落包围允吾城,却被我摁在这里不许动弹,所以都在心里恨我。或者还觉得我岑於菟是不是变得胆小了。不敢打仗了?”

山上山下寂静无声,连旗帜都因为被雨水浸透而变得死沉死沉,再大的风也不能吹起哪怕一寸旗角。岑风漫步从山头走下山腰,离得自己的部下越来越近;他的脚步从容而沉稳。如同百兽之王闲庭信步,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要说着急,老子比谁都着急!我阿娘,还有老婆孩子,都在允吾城里。一旦允吾城失陷,吾诃子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们。就是现在,老子也恨不得立时就把吾诃子那背信弃义的狗东西碎尸万段!”岑风的声音突然拔高起来,咆哮着尽情宣泄他的怒火;“可是我到最后还是只能逼着自己躲在这个小山谷里,动都不敢动,还得忍着你们背地里笑话老子,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错觉,他们此刻面对的是一头暴怒发狂的猛虎——这个时候,哪里有人敢回答岑风的话?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因为老子我可不像你们那么小气。觉得把良吾部落的兵马赶走,救下允吾城就完了;老子要把良吾部彻底打倒打烂,把吾诃子那狗东西踩在脚底永世不得翻身!这就要一个绝顶的良机,可是我一直就没有找到!”岑风扫视着眼前的队列,稍稍放缓了语气;“这两天老子去允吾城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哪怕不想开口夸一个敌人。我也不得不说,姓吾虽然不是个东西,但确实有本事,偌大个硬盘。十几个部落,居然找不到丁点破绽。所以。我想了两天,允吾城下现在打不开局面,只能从别处找机会下手。老天保佑,这个机会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

岑风再次高扬的声调展现着他无穷的信心:“机会老子是找到了,可是能不能打赢良吾部落,宰了吾诃子那狗东西,还得看你们的!要想打赢这一仗,把咱们的妻儿老小救出来,你们必须做到一件事——不论何时何地,对本将军下达的军令奉行不误!哪怕有些军令你们觉得不可理喻,哪怕你们以为本将军傻了,疯了,也给我先执行了军令再说——不要问为什么!”

“明白了没有?”岑风最后厉声喝问,回答他的是整齐划一的应诺声,声震寰宇。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虎字营的将士们喊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此前从主将身上感受到的重重压抑彻底宣泄出来。

岑风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他又一次确认,这支军队,这支让凉州内外所有敌人闻风丧胆的强军,依然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

虎形战旗再一次耸立于大军阵前,被岑风牢牢握在手中;浸透了雨水的旗帜沉甸甸的,还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但是岑风掌在手中却浑然不觉。

“现在——虎字营,跟着我!”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轻易地就能催动这一群虎狼的斗志;原本寂静无声的山谷霎时沸腾起来,人喊马嘶,长长的队列滚动着向西而去,所有人脸上都只能看到昂扬的斗志和坚定的决心,而没有任何的困惑。

在队列的中央,北宫瑞就跟在岑风的身后,在离着三五步的地方默默地尾随着,打量着岑风的背影。自从岑风隐约透露出他的计划之后,北宫瑞就始终沉默着,看着岑风下令,听着他慷慨陈词,并且亲身感受着整支军队在片刻间发生的惊人变化。北宫瑞的心里悸动着莫名的恐惧,他隐约从岑风身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论是岑风的言行,亦或是眼前这支激昂而沉默的军队,都让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从祖辈父辈那里听来,却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的影子。

北宫瑞想得入神,甚至很久才注意到岑风正在喊他的名字。

“阿瑞,我要你先行一步,带着人去给那二十个部落送信。”岑风的声音不复此前的激昂,变得冷峻深沉,“我要你明白告诉他们,愿意出兵的,限明日正午在安夷城会师,超过时限的,就不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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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威信(二)

一波又一波的使者被北宫瑞打发出去,循着北宫瑞指定的路线向各自的目标飞驰而去。.\\岑风给出的时限近乎于严苛,甚至让北宫瑞错觉这头老虎崽子是不是存心在为难那些部落首领。因为吾诃子的进犯,湟水下游、安夷以东的部落纷纷退避三舍,他们分散躲藏在远离河谷的山地中,就连北宫瑞这个湟中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也不得不花费数日时间才逐一找到他们的行踪——就这样还是有些部落没有被找到。

现在,岑风只给了一天的时间——今天半天加上明天上午的半天。一些离得稍远一点的部落要想及时赶到,必须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出发,快马加鞭,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更不用说此刻尚免不了出现的犹豫迟疑之类的想法。北宫瑞现在只盼着自己那个刚刚认下的“岳父”能看明白风色,千万千万不要犯糊涂,这个时候若是再犯墙头草的毛病,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送进老虎嘴里去,任谁都救不回来的。

北宫瑞默默地想着心事,面上带着几分忧愁,虽然这一点都不像他往日的性情。北宫瑞和岑风是打小的朋友,虽然没有一起长大,但是作为岑风走出山林返回人间所遇见的第一个年龄相近的朋友,二人的交情的确不比寻常。而且,从岑风在湟中剧变后的反应来看,他可以为了帮助两家复仇不惜与烧当羌交恶,不惜与韩遂、王国反目,可以看出他也确实看重与北宫家、李家的交情。

北宫瑞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身边的这头老虎,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很离谱。不论是在吾诃子围攻允吾时蛰伏不出,还是在厘清湟中局势后悍然西进,甚至流露出扫荡湟水,屠灭上游部落的用意——凡此种种无不让北宫瑞感到极度的陌生。

因为陌生,所以不安。而后衍生的就是深刻的恐惧。当北宫瑞以陌生人的眼光打量岑风的时候,才骇然惊觉,这个平时显得安静、憨厚,过去印象中常常站在老边身后沉默不言的少年,其实他的面容竟是如此狰狞——这真的就是一头猛虎。而且还是有头脑、有智慧的猛虎。偏偏他的心思如今已是变得如此深沉,让谁也猜不到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北宫瑞想着自己的心思,越想越是坐立不安,连他胯下的马儿都感觉到了这种不安的情绪。烦躁地打着响鼻。北宫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没有察觉张绣正打着马儿快步靠近过来,连声叫着他的名字。

当张绣伸手拍打着北宫瑞的肩膀,并加重了说话的语气时,北宫瑞才恍然惊觉张绣来到身边。两马并行也不知有多久了。

“郎君在想些什么,张某连声呼唤,居然都没有听到?”

北宫瑞笑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没什么,想事情入了神。张将军有事?”

张绣不疑有他,笑问:“适才张某想问,此地离安夷有多远,沿途道路如何;张某受命忝为行军司马,必须安排途中一应事务;听闻郎君对这条道路最熟?”

“也谈不上最熟。不过自幼在这里长大,跑得多了。”北宫瑞哈哈一笑,忽然心思一转,忍不住就向张绣问道:“这一次大军西进,张将军觉得该怎么做才能挽救允吾城的危局?”

张绣没有想到北宫瑞会突然有此一问。一时反应不过来:“郎君怎么会这么问,大军西进是虎将军的决策,虎将军胸中韬略,岂是张绣能够揣测的?”

北宫瑞心头一震。立时知道自己失言。张绣虽然是无心之言,但是北宫瑞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岑风的决策的确不是张绣能够揣测的。不仅是揣测不到,更重要的是不敢揣测。因为岑风出兵之前刚刚颁下严令不许猜测质疑他的任何军令——北宫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竟而一时忘怀。

北宫瑞暗自心惊之余,勉强对张绣笑了笑,定了定心神才道:“只是还有些担心允吾罢了,在所难免。”

张绣却不予苟同,他没有看出北宫瑞内心深处的不安,只当是纯粹为允吾战事忧心,于是压低了声音好心提醒道:“郎君切莫多言,虎将军军令森严,既然命令军中不得妄议,郎君还是谨慎些好。”

北宫瑞感激地点点头,不再多说,算是将失言之事掩饰过去,一边开始给张绣分说沿途道路地形,心里却忍不住满怀忧虑。岑风透露出要将上游诸部斩尽杀绝的想法对北宫瑞的影响实在太大;毕竟,双方眼下虽是敌人,但是在过去十多年时光里,湟水诸部不论上游下游,都是湟中义从的一部分,都是他的父亲北宫伯玉的属下。如今各部落分属两方,这种分分合合的事情在凉州也只是等闲,北宫瑞并不是太放在心上,但是要说交战的一方对老弱妇孺下手而斩尽杀绝,却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情。这样残酷的做法,即使以凉州百年纷乱,也只有一个人曾经这么做过。

不提北宫瑞的胡思乱想,却说三千精骑风驰电掣,短短半日就赶到安夷城下;这里是岑风当初与吾诃子分割湟水时议定的分界,当初出于两家互信之意,双方都没有在此地驻扎多少人马,因此良吾部大军一到,此城立时就开城投降,变成吾诃子东侵的第一站;吾诃子在此地屯粮驻兵,是为连接前线与后方的紧要之地。而今虎字营三千人马杀到,安夷城虽然没有效仿前例立即投降,但是城中兵微将寡,只得紧闭城门,些许良吾部落的兵卒战战兢兢地躲在城墙后面偷偷观察着大张旗鼓而来的敌军,吓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岑风来到安夷城下,只瞥了一眼城池就不再关心,大模大样在城下扎下营盘;同时营中侦骑四出,往来巡弋,堵死了安夷城向东的所有大小道路。等一应军务都处置好了,岑风提着自己惯用的方棱铁槊在中军大帐前猛力一顿,沉重的槊杆被直插入地面一尺来深;厚实乌黑的铁槊朝天直立,这就是一个现成的日晷。

扶着槊杆轻轻摇了摇,岑风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了中军帐——他要在这里等着各部首领上门。以岑风一贯的秉性可以知道,他的等待是有限度的,他只会等到他给出的时限到来之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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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威信(三)

当岑风的虎形大旗出现在安夷城下时,城里城外的气氛立时陷于凝滞,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后,这种凝滞得近乎让人窒息的感觉便越发真切起来。,!

当第一缕阳光刚刚洒在安夷城的城头,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照亮城下的大营,远处就出现了第一支骑兵的身影。清脆的马蹄声在宁静的清晨无比响亮,立时惊动了城上城下所有人。城头上良吾部落的人拥挤着,急迫地想要看到自家的援兵,但是他们等来的只能是失望。

不同于良吾部落的迫切,虎字营里虽然被马蹄声惊动,但是除了守夜不曾下岗的哨兵,就只有早起的伙夫们抽空向远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两眼,随即又忙活起自己的事情来。整个大营宁静如常,营中的将士们似乎大多数还没有睡醒。

唯一的例外是北宫瑞。马蹄声刚刚响起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从帐篷里跳了出来,伸长了脖子打量着远来的骑兵队伍。

越行越近,当大纛上的标识清晰可见的时候,北宫瑞脸上期盼的神色骤然一黯,代之涌起的是无比的失望。但是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号角响彻营地,宁静的大营霎时间沸腾起来。成群结队的士兵从火堆旁跳起来,什长以上的武官们从帐篷里跳出来,蜂蜂拥拥;粗一看,他们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四下里乱闯,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互相之间如同顺势而动的流水,没有出现丝毫的阻碍与波澜。

号角声悠扬绵长,久久回荡在半空,直到第三声响过。三千将士甲戈齐整,跨马而立。这个时候,远处的骑兵队伍与大营仍有近一里地的距离。如果是任何一个知兵之人亲眼看到这一幕,恐怕会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什么时候粗蛮散漫的凉州羌胡竟然也有了如此严肃的军容?

营外的骑兵队伍人数并不多,粗粗一数只有二百骑上下,一人双马,而且多带疲惫之色;远远停在门外一箭之地,队伍中出来两骑,并行而来。开口叫门。

北宫瑞意兴阑珊地从营门处回来。营门还没有开,守门士卒还在喝问对方姓名,但是北宫瑞早就知道来者是谁。湟中诸部本就多是他北宫家部下,各部落的标识他自然认得清楚。中军大帐里,岑风肃然端坐,虎目直视远端大营门前;帐门前方三丈,方棱铁槊巍然耸立,仿若擎天一柱。

北宫瑞掀帐而入,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岑风右手下第一位;成公英没有来,豹娘子没有来。边伍、边续都没有来,北宫瑞就成为营中仅次于岑风的第二号人物,尤在张绣之上。

远处的营门缓缓打开,岑风看到有两骑并行而入,但是隔得远了,却看不清面容,于是问北宫瑞道:“怎么,来的不是你那个便宜老丈人?”

北宫瑞很没好气,却是冲着自己的老丈人去的:“不是。那老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又犯傻了。”

岑风冷冷一笑,没有接北宫瑞的话。

入营的两骑在营门处就下了马,踩着小碎步向中军帐疾行而来。只从那躬身俯首的作态,远远地就能看出无比谦恭之意。

“鄙人东苌子,叩见虎将军!”来的两人一前一后,刚一入帐便即跪倒,叩拜不休。

岑风的记心大抵还不错,一听到名字就想了起来:“原来是东苌子首领,多时不见……你身后的是?”

“是鄙人的小儿子,俾铜嗣……”东苌子慌忙应道。又怒斥儿子:“见到虎将军连话都不会说,还要将军亲口问你名字,太不懂事了。”

东苌子一番装腔作势,做足了卑贱谦恭之态,这大大出乎岑风的预料。

北宫瑞在旁冷笑道:“东苌子首领,你的部落离安夷城似乎最远,却来得这么快,昨夜一定是没少赶路吧?”

东苌子咧嘴一笑:“瑞郎君说的是,虎将军号令相召,鄙人怎么敢怠慢?一接到将军军令,连夜就动身来了,换马不换人,一刻都不敢稍停的。”东苌子看似谄媚的神情中隐约透出一丝得色,却是半遮半掩向岑风表功了。

北宫瑞心情不好,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东苌子的驻地,相较北宫瑞便宜丈人所领的芒句部落要远的多,如今芒句部落没有到,却让东苌子赶了远路拔了头筹,更显得芒句部落诚意不足,北宫瑞恼怒之余也不免有了迁怒之意。

岑风可不管北宫瑞心里别扭,他此刻在乎的,只是各部落的态度;今日他布下的这一局,只为了一个目的,他要认明白究竟谁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正午时分就是一条再清楚不过的分界线,在此线内的就是自己人,越过此线者便是陌路。至于谁远谁近,谁亲谁疏,根本不在岑风的考虑范围之内。眼下东苌子来得最快,岑风自然也要另眼相看。

“东苌子首领来得好,我很高兴。”岑风随口夸奖着,东苌子的腰立时又弯下去几分。

岑风指了指右手边第二位:“首领请坐吧。”

东苌子看了看席位,心思就活动开了。右手边第一位坐的是北宫瑞,是岑风亲信之人,以此类推,似乎进营时还遇到一位姓张的将领,看着地位不低,想来要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那么说来,右手边第二位岂不就是除此二人外最高的了?看着帐中席位安排,想来都是为即将到来的诸部首领安排的,那岂不是说自己在诸部首领面前位次最高?

虽然也知道一时位次的安排做不得数,但是东苌子心里仍不免自叹一声:“着紧赶来果然是没错,在虎将军身上押宝虽说未见其利,好歹也得了一分先手,总好过去捧吾诃子的臭脚——他麾下部众那么多,哪里还有我的位子?”

东苌子心满意足坐在了北宫瑞的下首处,北宫瑞却没有理睬他,而是焦急地看着帐外营门处,有些坐卧不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来的部落越来越多,在大帐里济济一堂;如此情形下众人相会,自不免交头接耳互相打探消息,营帐里嗡嗡声不绝于耳,岑风却只当听不见,眼睛只盯着方棱铁槊下的地面——日影正变得越来越短。

北宫瑞焦躁满面,几次离席出帐,可饶是他踮直了脚尖,望断了脖子,也始终不见芒句部落的人马。

冷不防,帐外值星官猛地一声高呼:“午时正。”激得北宫瑞直跳脚,怒喝道:“什么午时正,明明还有斜影,午时还没有到。”

北宫瑞口不择言说了两句,猛地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个值星官而已,自己和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一旦明白,北宫瑞三步并两步窜进大帐,开口就想求情;可是才喊出“於菟”两个字,当面就迎来两道凌厉决绝的目光,将他满肚子的话都给瞪了回去。北宫瑞怔怔地看着岑风,看着他从容站起,悠然言道:“午时已到,亲疏分明,各位的诚意岑某都看在眼里,铭刻于心……”

再然后,北宫瑞就听到满帐的卑恭谦让,继而是满帐的歌功颂德。北宫瑞被声音吵得烦躁不安,一甩手退了出去,心里却暗骂:“芒句你个老东西,二十个部落来了十九个,独独是你不来。做惯了墙头草,心眼太多,你自己把自己害死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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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杀戮(一)

十九个部落的到来让岑风很满意,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在湟中、在金城郡的威信,以及这种威信所能带来的绝大好处。十九个部落首领匍匐在他的脚下,意味着他可以支配湟水下游数万人的兴衰存亡;如果是更早些时候的岑风,或许还不能明白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人口的增减似乎只是纸面上或成公英等人口中的几个数字;但是眼下面对危局,他比谁都清楚这股力量究竟有多么重要。惟其如此,他也才更能体会自己的威信究竟有多高。哪怕面临危局,依然有这么多人愿意依附、相信他岑风,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十九个部落数量不少,但是来的兵马并不多。依岑风的将令,大部二百骑,小部百骑,这十九个部落加起来,兵力不多不少整整两千八百骑。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也正如岑风所要求的,来的兵马的确都是各部最精悍的部卒,绝非寻常可比。

这些人马岑风自觉足够用了,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岑风一样的胆识;当岑风说出自己的目的时,十九部首领面面相觑,就连最是谄媚谦恭的东苌子也同样面露苦色。

大帐中唯有岑风面不改色,胸有成竹:“怎么都不说话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各位有什么疑难,不妨直言?”

直言?谁敢直言?!岑老虎的脾气大伙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点的,他在凉州出名的可不止是他的战功、威信。众首领互相打量着同伴,朝相熟的使着眼色,却迟迟没有人说话。过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对身家性命的担忧超过了对岑风坏脾气的畏惧,终于有人期期艾艾问了一句:“虎将军。你说咱们大军要一路向西,扫荡湟水上游,那安夷城这个钉子怎么办?”

岑风失笑道:“原来你们担心的是这个;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强攻安夷城,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只带这么点兵马过来。”

众首领闻言讪笑。岑风对各部落提出的要求的确不高。一二百的兵力,相对于部落丁口远胜上游诸部的十九部落而言,只不过是各部可用兵力的两、三成而已,即便损失了也不会过分削弱各部的自保自力;这也是各部落愿意听从岑风号令赶来安夷的原因——本钱不多,却有厚利,谁不肯来?

看岑风似乎没有发火的迹象,众首领胆子稍稍壮了些;东苌子半是询问半是吹捧地说道:“将军定是有妙计破城了!”

“没有。”岑风眼睛也不眨地说道,“我根本不打算攻城。城里才多少人?八百还是一千?”

一旁的张绣及时接上一句:“八百有余,绝不到一千——属下已经派人打探过了。”

岑风朗声道:“是啊。不到一千人,用得着费心思么?小爷大摇大摆从他城下过去,难不成他们还敢出城来追?”

“可是、可是……”东苌子急了眼,“背后放着这么一个钉子,是不是……有些不妥呀?”

岑风哈哈一笑,反问道:“不妥么?我怎么记得,早三十年前凉州大乱的时候,羌人就是这么打仗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众人闻之愕然。这个时候,张绣不失时机地又接上了话头;他的口才明显比岑风好得多。几十年前的旧事,洋洋洒洒说来,条理清晰,仿佛历历在目。

当年的凉州羌胡的确是这么打仗的。三十年前的那一场羌乱,以先零羌为首的叛羌部落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器械简陋。根本不足以与汉军争衡,遇到重兵镇守的城池要隘,往往束手无策。所以当时的叛羌诸部作战时,每每绕过坚城险关,专找汉军薄弱处下手。反而抓住了汉军的软肋。这样流寇般的作战方式,让兵力不足的汉军焦头烂额,千里凉州四处起火,汉军的防御总是顾头不顾腚;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杀神段颎,加上张奂、皇甫规以怀柔手段分化叛羌,那一场叛乱决不能轻易解决。

张绣说了一通凉州战史,最后得意地说道:“如今吾诃子虽然兵多,却远远比不上当年的凉州三明;更何况上游诸部大军十之八九都跟着吾诃子去了允吾城,留下的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咱们六千精兵杀过去,还不是秋风扫落叶一般?”

“那是那是……”东苌子连连点头,可是看他脸上神情,对于张绣的话分明尚未尽信,却犹豫着不敢开口。

这一群首领,既有着狐狸般的狡猾,又同样有着狐狸的胆小,虽然汇聚安夷城表明了他们对岑风的信任与臣服,但是一到关键时候,墙头草的本性又展露无遗。

岑风心下不屑,脸色便沉下来几分,冷冷地说道:“各位尽管放心,我召集各位来,只为了对付上游诸部落的一群老弱,至于决战之事,无需劳烦各位,本将军与麾下虎字营将士一力担之。”

这个话说出来便有些重了,一群首领心惊胆战,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个忙不迭地表忠心,只差没为了抢前锋的位置打起来。

岑风冷眼看着眼前一群虚伪的嘴脸,耳畔尽是嘈杂的谎言,心下更是不耐,猛地一声厉喝,长身而起。大帐里所有嘈杂的声音霎时间无声无息,寂静得足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十九个部落首领活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岑风向来说一不二,说了此战我一力担之,就绝不叫各位为难。”岑风环视帐中,目光所及,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各位只管放手去做,等吾诃子回师之际,便四散走小路撤兵;各位都是湟水两岸土生土长,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吧?”

岑风把话说完,身上那一股慑人的气势才慢慢收敛,人也坐了回去。直等到岑风慢条斯理地坐正了身子,各部首领才渐渐回过神来,暗暗抹着冷汗,躬身听令;其中却有人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虎将军,若是我们劫掠上游各部,吾诃子却不肯回师怎么办?要是他们……也去找咱们的部落出气,到时候……”

这个问题冷不防问出来,让岑风目光一凝,却把众首领又吓了一跳。

“放心,吾诃子不会找你们的部落出气,他没那么多时间,别人也不会听他的。”岑风淡然说道,“之前吾诃子一门心思往允吾城去,各位才有机会逃出生天,这几天下来,应该逃得够远了吧?吾诃子现在要想找你们的人,怕也不那么容易。”

不那么容易?难道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吾诃子找不到人?那可就太儿戏了!一天找不到,两天三天总会被找到的,到时候怎么办?难道要互相用对方的老弱妇孺做人质?

一干首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说。

岑风将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话说回来,我可不是让各位去劫掠的,我是让你们去杀人的!”

在众首领不解的目光下,岑风原本就有些凶狠的脸庞上流露出狰狞的神色:“我命令你们,过了安夷城之后,把上游各部落所有能看见的人——部分男女老少——统统杀掉;如果那些人知道自己的妻儿老小随时都会被杀,而且晚回来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他们还会有心思去找你们的部族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戮(二)

带着不同的心情,岑风与诸部联军踏上了西进的道路;这支看似强大的军队,其实又显得脆弱不堪。虎字营的将士们忧心忡忡,挂念着允吾城的亲人们,只不过出于对主将的信任,才勉强压住了不安的心境。至于诸部首领们,更是惴惴不安;这些人此际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立即回家,还有就是,应该走那一条路回家?

数千人的队伍当中,只有岑风一个人始终信心满满,而且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军心士气的异常。

半路上,张绣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忧虑:“将军,眼下军心似乎有些不稳?”

张绣注视着岑风,希望这位主将能够拿出点办法来。不料岑风只是微微冷笑,好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张绣一再的提醒,他才不耐烦地说道:“吵什么吵,下边人喜欢胡思乱想你怎么管?到地方就没事了。”

“到地方?什么地方?”

岑风冷笑道:“杀人的地方。”

张绣显然没明白,但是岑风已经不愿意与他多说,张绣也只能将一肚子疑问与忧虑憋在心里。

张绣的疑问没有保留太久,当大军杀进他们所遭遇的第一个部落营地时,张绣就彻底明白了。

鲜血流淌在原野上,草原牧歌的安宁刹那间就被战马的铁蹄撕得粉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回荡在原野上更多的是杀人者的癫狂叫喊。战斗变成了屠杀,战场变成了猎场,一面倒的杀戮让疯狂的情绪占据了所有人的内心,哪里还有忧虑犹疑的存身之地?

虎字营的将士们此刻是疯狂的,对亲人故旧的担忧化作了对敌人的仇恨,铁蹄踩碎了营地间所有的一切。战刀长矛带走了所有的生命,然后将一切化作一团愤怒的火焰。至于诸部落联军则更多的将心思放在了劫掠上,铜铁器、毛皮、当然还有成群的牲畜,所有能看到的财物都是他们劫掠的目标。许多人甚至开始盘算着,这么多东西,毫不费力就可以拿到手里。原来跟着虎将军打这一仗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但就是不知道虎将军愿意分我们多少?

凉州的规矩,打仗与劫掠是紧密联系的一体;部落之间,打仗就是抢劫,要抢劫就必须打仗。但是凉州还有一个规矩,战场上抢到的东西,如铜铁器等等凡是能够用一匹马就驼走的,那就谁抢到的归谁,但是牲畜等大宗财物,则必须由首领裁断分配——这里所谓的首领当然是指战事的最高统帅——也就是岑风。

岑风就站在营地外的小山坡上。冷漠地俯视着战场——或者说是杀戮场;在他身边的,只有几十名亲信卫士,张绣并不在,岑风不动,虎字营的战事就需要张绣来指挥,即便这场所谓的战事不过是一场针对弱小者的屠杀。留在小山坡上的还有北宫瑞,此刻正脸色铁青地注视着岑风的背影。

这样针对弱小者的屠杀,即便是在荒蛮多乱的凉州也是不多见的;北宫瑞出身大族。自视颇高,对这种行为打心底里难以接受。凉州缺人口。部落之间的战争,绝大多数情况下,失败者最终的结局只会是被吞并,很少有人会干出屠杀老弱妇孺的事情——至少会生孩子的女人和还没有长大记事的孩子最终都会被留下来。

眼下,这种无差别的杀戮切切实实发生在面前,让北宫瑞不忍卒睹。但是北宫瑞没有看到的是。在他面前那个挺拔魁梧的背影并非如他所见的那般冷酷坚强;这个时候,岑风的面色很不好看。

强烈的呕吐感觉正在不断地刺激着看似强大的猛虎,让他一阵一阵地反胃。

岑风的眼力很好,很小的时候,他能够从一个山头看清另一个山头上停留着的雀鸟是公是母;所以。这个时候,他能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妇孺的脸庞,还有他们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岑风的耳力也很好,他能清晰地分辨山林深处朝天嘶鸣的野兽究竟是多少种类,多少数量;所以,这个时候,他能清楚地听到一个小孩子临死前嘶哑着呼喊母亲,他甚至能听出那是一个最多只有五岁的小女孩的声音。

看到小女孩头顶闪过的那一片寒冷的锋刃光芒,岑风几乎要怒喝出声,但是又生生地忍住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个杀人的凶手一脚踢开小女孩的尸体,大摇大摆朝着下一个目标走去,凶厉的目光几乎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但是岑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惩罚任何人,甚至没有资格开口说一句斥责的话。因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岑於菟自己。此际的岑风,一面压抑着心底的愤怒,一面又痛恨着杀戮时的残忍;他所压抑的,所痛恨的,就是他自己。

从心底涌出的羞耻感让岑风战栗不能自己,他感到万分的恶心,这种恶心的感觉最终压抑不住,于是他弯着腰开始呕吐起来。喉咙间像是有万千刀剑割过,将他的咽喉切得稀烂,剧烈的疼痛传到脑海里,又出现了晕眩。吐出来的只是一滩黄胆汁,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岑风却骤然产生了莫名的错觉,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万分紧要的东西被他吐了出去,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周围的卫士惶恐地围了过来,想要伸手去扶,却被岑风烦躁地推开。在众人骇异莫名的目光中,岑风茫然地转着圈子,徒劳地想要从地上寻找着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唯有心底里的空虚越来越盛。

内心的空虚让岑风感到身体从未有过的虚弱,这种虚弱让岑风恐惧,好像一头猛兽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不但不能震慑其余种类,甚至连自保都力有不及。恐惧激发了岑风内心深处的警惕,他宛如野兽般瞪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要吃人的目光仿佛在恐吓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每一个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然后,岑风看到了树立在地面上的方棱铁槊。岑风扑了过去,紧紧握住铁槊,坚硬冰冷的铁槊让岑风头脑猛地清醒过来;摩挲着并不甚光滑的槊杆,从铁槊那里传导过来的冰冷与坚硬让岑风一点一点恢复了力量。岑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内心深处的恐慌正随着力量的恢复而逐渐消散。

自家主将的变化让周围的虎字营将士惶恐不安,直到岑风再一次站直了身躯,看着似乎恢复过来,北宫瑞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於菟,可是身体不适?”

岑风冷冷地瞥了一眼,固执地将目光投向山坡下的杀戮之地:“没什么,觉得有些恶心,吐过反倒好了。”

北宫瑞不安地点点头,随口应着:“许是累着了……”其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山坡上一片诡异的沉寂。

许久,岑风才开口打破了死寂的气氛:“传令下去,所有缴获牲畜、财物,由各部落平分。虎字营所属将士不分财物,但加倍记功,战后一并从优行赏。”

岑风面无表情地说着,他的右手始终牢牢握着沉重的铁槊,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自己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岑老虎。(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选择(一)

岑风的命令激起军中一片欢呼;不论虎字营亲军还是各部附庸,无不兴高采烈,再没有了战前的低迷姿态。一些个部落首领回到岑风面前的时候,连声抱怨,说是虎将军不厚道,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早说,要是早说了儿郎们更当奋勇向前;更有的人嘀咕着,早知如此该多带些人马来才对,凭各部上万丁壮,要扫平上游,席卷一空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这大好机会却白白错过了。

看着一个个意犹未尽显得贪心不足的嘴脸,岑风冷笑道:“吾诃子的大军还在允吾城没动呢,你们真打算把家底都派出来?”

一句话说得众首领相顾无言,脸上都有些讪讪之色。莫看他们此刻一个个拍着胸脯表忠心,实际上谁都清楚,没有人愿意拿出自己全部家底来支持岑风,至少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如果不是岑风明言不要大军,变相地稳住诸部人心,恐怕眼前的十九个首领没有一个会出现在这里。

“利欲熏心。”北宫瑞看着离去的诸部首领的背影,

“吾诃子来的时候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眼下看到好处了,倒来精神了,没脸没皮都往前凑。”北宫瑞愤愤不平;他奉命联络诸部的时候,遇见不少冷落,此时再看那些首领的嘴脸,只觉得无一不是谄媚无耻,心下分外不平。

岑风闻言笑了笑:“这不就是墙头草的本性么?在湟中许多年,你还不知道他们?”虽然说的与北宫瑞一样的意思,但是岑风的声音很低,语气也平淡得多。

北宫瑞忽地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於菟,来的时候你说过。到了战场上这些人的军心士气就不会低迷,难道这就是你的办法?用……缴获的财物收买军心?”

岑风瞥了北宫瑞一眼,冷语说道:“劫掠就是劫掠,说得那么客气干什么??”

北宫瑞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没有做声。

“兵法上说,上下同欲者胜!”岑风指了指远处凑做一堆的诸部首领说道。“那些人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惯了,他们肯来,大半只是迫于时势,剩下的或许还存了几分赌博之心,但是对我只有畏惧却从无忠心是毫无疑问了。我要想办法让他们与我一条心,还有什么比财货更能鼓动人心的?”

“利欲熏心!”北宫瑞愤恨地给那些人再次下了定语。

有了岑风的保证,每一个将士都激发出极大的热情,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细致地搜索了一遍。他们翻遍了每一寸草皮,务求不留孑遗。其间却还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提,在大军劫杀过程中,竟而有三两个牧民不知怎么及时抢到了马匹,十分幸运地从大军合围的缝隙中钻了出去,而当时近在咫尺的张绣居然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这让一众首领惊诧莫名。

北宫瑞在山坡上看得分明,一连声叫喊着“拦住他们。”可惜或许是离得太远,张绣及其麾下将士根本没有听见。北宫瑞也不是傻子。略一错愕间,很快就明白过来。直视着岑风道:“又是你安排的?”

“早就定下来的。”岑风目送着逃出生天的那几个牧民,看得出来,其中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是能打仗的。

“为什么?”北宫瑞不明白。

岑风悠然道:“我要他们替我去送信。”

“给吾诃子?”北宫瑞似有所悟,“你想逼他回来?”

岑风点了点头,却又随之摇了摇头:“那些信不是送给吾诃子的。是送给他部下那些首领的。”说到这里,岑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向身边的卫士下令:“多派几个人回去允吾,把我军劫杀上游部落的消息传出去,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传得人尽皆知。”

北宫瑞满头雾水,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岑风的想法,但是此刻他的信心又动摇了。

“你这又是干什么,有必要么?”北宫瑞知道,岑风的性子其实有些沉闷,除非自己开口相问,否则绝不可能听到他主动说出答案。

“我得防着吾诃子隐瞒消息。”岑风沉声说道,“就那么两三个人,要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再容易不过了。这种事情,史书上可不止一次。”

北宫瑞彻底糊涂了;北宫家虽然汉化颇深,但是北宫伯玉当初就是个粗人,北宫瑞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读书,他们的才能、经验都是父子口口相传、言传身教,说白了都是野路子,北宫瑞哪里知道什么史书传记?他们眼中的战争很纯粹,与岑风这种被老边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比起来,双方的想法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吾诃子会隐瞒消息,这有什么好处?”北宫瑞快把自己的脑袋拍散了却还是想不通,“后院都起火了,他还隐瞒消息干什么?”

岑风看着北宫瑞着急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原本阴霾的心情都开朗了不少。

“我刚才不是跟您说过么?上下同欲者胜!”岑风耐心地为北宫瑞解释,“吾诃子平定湟水上游时间不长,可是上游各部落却心甘情愿追随他攻打允吾,与我为敌;吾诃子凭什么能驱使他们?”

“凭什么?”北宫瑞有些跟不上岑风的思路,直到他顺着岑风的目光朝远处一群人看去,才恍然明白过来;“和你一样,凭财货鼓动人心?允吾城里的钱粮?”

岑风大笑:“财帛动人心呐。允吾城是金城郡治,好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眼下,吾诃子军中人人都盯着城里的财富,上下同心一致,不容易对付。我放几个人去通风报信,就是为了把那些人的眼睛再引回到他们的老巢来——财宝再怎么动人心,也不会有自己的老窝要紧。”

“这我知道,你事先就说过,要设法动摇吾诃子的军心。”

“吾诃子肯定也知道我的用意;我要动摇他的军心,他呢,一定会想方设法稳定军心。”岑风面上尽是冷笑,“要想稳定军心,还有什么办法比隐瞒消息更有用的?”

北宫瑞终于明白过来,转念间不免自觉汗颜。此时再看岑风,北宫瑞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打小的朋友似乎有些陌生;言行不复过去质朴坦荡的气度,眉眼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阴郁之色。

摇了摇头,北宫瑞将心中的怪异念头压了下去,又问道:“动摇军心之后,吾诃子会怎么做?”

不料这一次岑风也没有答案,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他。只不过军中上下不能同心同欲,有人要往西,有人要往东,自然要他吾诃子来作出选择。我们就等着看看,他到底选那一条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选择(二)

岑风在等待着吾诃子的选择,更直白一点说,是他在逼迫吾诃子做出选择;这个选择是如此艰难,以至于吾诃子面对安夷城送来的消息时足足错愣了一个时辰,却始终没能作出选择。

面对露出獠牙的猛虎,吾诃子犹豫了。

大帐外的喧闹声一刻也不停息,一阵又一阵传入吾诃子耳中,不用细心分辨就能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极度愤怒与不安。

大帐里是同样的喧闹,十几个羌胡汉子用相似口音的羌话在吵闹着,许多人争得面红耳赤,但是所有人都有同一个想法,那就是立即撤兵,他们此刻争得不过是撤兵的线路与先后秩序。

嗡嗡的吵闹声让吾诃子心神不宁,虽然同样出身羌人,但此刻的吾诃子不知为什么无比厌烦这种自小最熟悉的语言。他从小学的是汉家学问,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虽然带有浓郁的关西口音,却依然自觉比那些半开化的同胞高出一等。吾诃子是有野心的,他不满足于凉州一隅之地的称雄,他的目光始终放在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这也是他为什么抛却兄妹之情,背信偷袭允吾城的原因——他需要打开一条道路,一条能够让他走向更广阔的舞台的道路。但是眼前的现实让吾诃子很无奈也很失望,因为他依然只能与一群被他看不起的同胞坐在一起——他迈向广阔天地的第一步就遭到迎头痛击,而且正面临着彻底失败的结局。

也不知道是吾诃子长久的沉默引起不满,还是一干人发现继续争论下去注定没有结局,帐中诸人的目光这时不约而同地投向主座上的吾诃子。

“大人,不要再想了,快下令吧。我们听你的。”

见到众人终于想起自己这个“大人”,吾诃子心下不由冷笑。所谓“大人”,是游牧部落特有的称呼,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可以是尊称部落里的长者,更多的时候是称呼一个部落的首领,而这个时候。吾诃子被称为“大人”则表明众部落承认其对湟水上游的统治,承认他是湟水上游诸部共有的首领。

“刚才吵闹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我这个大人?”吾诃子心中暗怒,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很清楚,这些湟中部落并没有真正归心,一时的顺从只不过是识时务之余的暂时蛰伏,对他吾诃子的忠心恐怕轻的就像原野上刮过的大风,听似声势浩大,其实随时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真要论起来,良吾部落对湟水上游的控制力。比起岑风对下游诸部的掌控要差得多——哪怕吾诃子自认自己的手腕比岑风那头莽虎要高明。

看着眼前目光灼灼的一群首领、头目,吾诃子目光冰冷;他知道,这些人与其说是请求他命令,倒不如说是逼迫他下达命令;这个命令还必须是这些部落想要听到的,否则允吾城下万五大军将会立时分裂。

“用财富的诱惑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果然不堪大用!”吾诃子心中暗暗摇头。

宪彝突然掀帐进来,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帐中的沉寂:“主人,青河部落人马擅自出营。往西回去了。”话音刚落,就惹得帐中再次喧哗起来。青河部落正是岑风过安夷城之后所屠戮的第一个部落。也是部落中逃出来的牧民将岑风大举西进的消息带了来,才使得一众部落知道了此前消失数日之久的岑老虎的动向。

吾诃子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个微小的表情甚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既然青河部落走了,别的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各位首领各自回营准备撤兵吧。一应事务自有行军司马安排。”

吾诃子的干脆让诸部首领反应不一,一些性急的急匆匆就离开去收拢兵马。立时便要上路,另有一些人却没有动,小心翼翼地看着似笑非笑的吾诃子,神情却多了几分争论时所没有的拘谨畏惧之色。

吾诃子的确是有手腕的,短短数月已经对不少湟中旧人产生了威慑力。

见到众人反应。吾诃子心下亦为之自得,口中却说道:“各位莫非是担心允吾城中追兵?我劝各位不必疑虑,只管退兵,我亲率人马殿后。”吾诃子说的斩钉截铁,大有舍己救人的气魄,只是打发走满腹疑虑的诸部首领之后,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

众人一去,大帐中立时就空落了下来,宪彝忧心忡忡:“主人,你真要留下来殿后吗?不如你率亲军随他们先走,宪彝愿意担当殿后之任。”

宪彝是出身良吾部的嫡系亲信,面对他的忠诚,吾诃子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却冷笑道:“给他们殿后?我管他们死活!”吾诃子的话音中散发着彻骨的寒意,让宪彝都不禁打了个寒噤。

“宪彝,你去传令各部亲军,即刻准备起来,等湟中诸部一走,我们也立时启程,渡过湟水北上。”吾诃子原本就深沉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多派斥候探马先走一步,沿途探查从允吾往令居的旧官道,一草一木都不要放过。此事事关全军安危,怠慢轻忽者,军法从事!”

宪彝骇然:“主人,我们不往西走,而是直回令居?那……上游诸部就不管了么?”

吾诃子轻声冷笑:“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这些人从来就不曾当真降服。若是允吾这一仗胜了还好,如今一无所获地回去,再加上岑老虎的逼迫,这些惯于见风使舵之辈再不可信。为今之计,唯有先回令居,背靠武威凭借坚城站稳脚跟,再图后计。”

吾诃子说的轻巧,宪彝却没有吾诃子那么大的气魄,结结巴巴问道:“难道,难道湟水上游几百里地,主人都不要了?”

吾诃子长声一叹,落寞的神情中不无惋惜之意,但是说话的语气却是无比地坚定。

“战局不利,不得不有所取舍。眼下湟水上游是顾不上了;你以为岑老虎会眼看着我们大军回援却什么都不做,而只顾着杀人么?我敢说,他此刻必定就在半路上等着我!”吾诃子指了指帐外,意指刚刚离去的诸部首领;“诸部无知,此去必定落入岑於菟圈套,能有几人活着回去,都要看岑於菟的心情——我们又何必陪他们送死?”

宪彝仍是不解,只觉得吾诃子似乎太过涨岑风志气,但是又不敢违逆自家主人的决断,只得点了点头,返身欲走。

吾诃子又叫住他:“宪彝,此行一定要快!岑风敢过安夷,必定是有把握调动麾下诸部人马;我们来得太急,没能剿灭那些部落,如今岑风回来,若是尽起各部人马,可得一万余众,加上他麾下两营,至少有两万五千大军。上游各部人心散乱,不堪一用,我们若是稍慢一些,就要孤军面对两万大军的围剿,到时候就危险了。”(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暗手(一)

良吾部落的撤退是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开始的,围城数日不下,试探性的进攻折损了数百人,眼看着准备妥当可以强攻了,却接到全军撤退的命令,这等事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都是极损伤士气的。更让良吾部将士不满的是,他们居然还要为全军殿后,而那些依附于良吾部,平日里根本瞧不上眼的湟中部落却可以大摇大摆先走一步。

士气的低落会彻底毁掉一支军队的精气神,拔营时的拖沓、整理队伍时的混乱,逐一显现出来,令主持撤兵事宜的宪彝忧心忡忡;但是身为部落首领的吾诃子却视若无睹,也不理会宪彝提出的执行军法杀鸡儆猴的建议,任由麾下的大军一副萎靡不振的姿态离开允吾城。

直到离开城池三十里,眼前大路豁然分开,一条往北的岔道出现在面前;宪彝急匆匆赶来禀报,吾诃子喟然长叹一声,兀自心有不甘地回望允吾城方向,喃喃道:“好个成公英,果真沉得住气!”宪彝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吾诃子竟是有意示弱,意图引诱城中守军追击,却不料成公英却更有耐性,摆出一副不动如山的架势来。

想到此处,宪彝不禁生出几分羞愧之意;他一向自负善战,自谓是良吾部落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是自家主人吾诃子与成公英当着他的面暗中交过一回手,他自己却懵然不知。

吾诃子无暇体会部下的心情,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在应对面临的危局。前方湟水上游诸部的队伍早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家园遭劫,危在旦夕,所有人都恨不得一时三刻就飞回故地,哪里还记得吾诃子所言步步为营、小心警戒的军令?

“不知死活的东西。”吾诃子冷笑一声。“依原计,全军北上,返回令居。”

宪彝应诺:“主人放心,沿河一带我们拘了许多船只在手里,最多半天就能搭起一座浮桥。他岑老虎除非会飞,否则就算知道我们撤走。也来不及追上来了。”

吾诃子陡地面色一沉,从马上伸手拽住宪彝的领子拉近到面前,疾言厉色道:“不要轻视了岑於菟!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

宪彝惶然应诺的时候,吾诃子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道:“多派心腹人在四周哨探,如果发现军中有人离开,不论好歹全都拿下,死活不论!”

宪彝惊讶莫名:“主人,你这是……”

吾诃子面色阴沉:“这个事情不要声张,安排人的时候只安排我们良吾部落出身的旧人。武威各部的人一个也不要用。”

吾诃子的话音阴深深地直欲杀人,宪彝骇然之下听出了他的言下深意:“主人,你是怀疑武威诸部有人私通岑於菟?”这个话一出口,吾诃子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这个事情你心里有数就好。”吾诃子不动声色地四顾周边,“突袭允吾功败垂成,我就怀疑军中有人泄露消息,否则允吾城不会那么快做好防备,岑於菟也不会短短一天就赶回来。突袭允吾的事湟水诸部直到我们出兵时才知道消息。我们良吾部的旧人也不会背叛我,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我们在武威郡收服的各部人马;你给我把他们盯紧了!”

宪彝又惊又怒,连声应诺,再看四周武威部落的人,目光中就多了几分阴霾之色。

良吾部落在吾诃子的统领下短短数年就称霸武威,号称拥兵两万,实际上很多兵马并不是良吾部落所自有。就如同吾诃子可以调动湟水诸部出兵允吾。但实际的控制力却不强,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武威郡;当良吾部落雄踞武威时,许多部落惧其兵威而归附,称臣纳贡,应卯典兵。惟吾诃子之命是从,但各部的实权依然属于各部首领所有,这样的关系更类似于羁縻而非直辖统治,一如岑风也不能直接调动麾下湟水诸部的兵力,就属于同样的情况,这也是凉州各部落兴衰沉浮之际所常见的景象。至于如何制衡、统管依附的部落,端看首领自身的手腕强弱。

吾诃子自幼苦修汉学,精通兵法、权谋,比之寻常凉州部落首领高明了不止十倍,自然懂得分而化之的道理;对于依附他的武威诸部,用了种种办法予以压制,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抽其丁壮、远离故土,借以削弱其本部实力,防止各部生出二心。这一次南来金城,吾诃子从武威诸部抽调大批兵马,更严令各部首领或派人质、或亲自出征,而良吾部落的嫡系人马却大半留守武威,保障后方的安宁。此番突袭允吾,湟水部落的兵马固然占了一半,其实剩下一半人里,真正属于吾诃子嫡系的,也不过是三千余人,更多的却是武威各部抽调来的兵员。原本吾诃子十分满意于自己的制衡之策,却万万没有想到有可能因此泄露了军中机密,他如何不恼?无奈此时尚不清楚暗伏的内奸是谁,只好强自按捺,却让宪彝暗中部署。

“若是不能揪出内奸,军中一应机密等若悉数暴露于岑於菟眼前,如何还有胜算?”宪彝此刻暗自琢磨,终于明白吾诃子为什么空有逾万大军,却放任岑风区区数千人恣虐湟水上游而不敢轻动。不说泄露军机尚在其次,万一军中的内奸乃是某一部落首领,趁交战之时反戈一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宪彝一边琢磨着一边远去,悄然将吾诃子的军令传达下去。当真相未明、内奸未曾暴露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嫌疑的对象,但毕竟还要顾忌到军心士气,暗中监视的事情只能悄悄地安排,不能为人所知。

吾诃子遣走了宪彝,就不再关心监视之事;宪彝虽然年轻,见识智谋也有欠缺,但是处理交代下去的事情一向周到,是一个可以让人放心的部下。甚至于暗藏的内奸会带来多大的损害都不在吾诃子关心的范畴之内;吾诃子真正在意的,是这个内奸究竟是何时何地投靠了岑於菟的?

“莫非,岑於菟早就防备着我,所以才会提前在我军中安排了这么一招暗手?”吾诃子默默沉思,一时抑制不住内心极度的恐惧。如果真像他所猜测的那样,岑於菟其实早有防备,是不是也意味着,那头猛虎早就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

想得更深一步的话,会不会良吾部落突袭允吾,也早就落在岑於菟算计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一直以来的疑惑都有了答案,良吾部落的背叛更是给了岑风一个绝好的借口,可以借此为名出兵,进而横扫武威、金城,彻底奠定他在凉州的地位;如果当真是这样,此刻深陷湟水南岸的良吾部兵马,还有机会安全地返回令居么?

吾诃子念兹在兹,切切挂念的就是:“岑於菟当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么?”

——这是一个事关生死的疑问,吾诃子却一时没有答案。(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暗手(二)

七八千人渡河,不论是如何军纪严明的队伍,总难免有些纷乱;吾诃子麾下人马成分驳杂、良莠不齐,速度就更慢了几分。

河岸边纷纷扰扰的景象,落在吾诃子眼中更增几分烦躁。正当这个时候,西面道路尽头隐约有人马疾驰而来,很快冲到渡口外围,却又驻足不前,似乎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不一时便连声惊叫起来。河边等候过河的一干人马原本不甚在意,只当是派出去的斥候回来,可是等那几个晚来者一嚷起来,立时就被吸引了过去。一开始只是队伍末端三五人与之交谈,很快就扩展到几十人、上百人;一开始只是如常交谈,很快就变成连声惊叫。

吾诃子向左右厉声道:“去问问,怎么回事!”原本就因为撤兵、内奸等事而心情郁闷,偏偏又在渡河的要紧关头生乱,这个时候的吾诃子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不等护卫离开,宪彝就已经赶了过来,远远就喊道:“主人,前面来的是各部败兵,是岑老虎,岑老虎来了。”

“胡说八道,我们离安夷城还有三百里地,岑老虎怎么会来这里?”吾诃子口中斥骂,心里却已然有了几分慌乱。

宪彝一路奔来,脚步都已经乱了;“主人恕罪,不是胡说,的确是岑老虎的兵马。斥候回报,西面沿路都是溃兵,漫山遍野,很快就要冲过来了。”

不用宪彝多做解释,吾诃子站在高处,说话的时候已然看到西面涌起的大股烟尘。漂浮在半空中的烟尘散乱不一,吾诃子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绝不会是一支保有纪律的队伍。

“这里离安夷城还有三百里呢。”吾诃子失神地自言自语,望着远处漫天尘土仿佛已经呆了。不怪他惊惶失措。实在是眼前景象太过匪夷所思;昨日接到的消息还称岑於菟越过安夷攻打湟水上游,算来相距允吾不下四百里,怎么突然就杀到跟前了?

宪彝大急道:“主人,不可犹豫,赶快过河要紧。”

随着败兵陆续涌来,渡口已经乱作一团;原本还算有序的过河队伍被溃兵一冲。已显散乱之势。这种时候,除非孙、吴再世,否则任谁都无法重整旗鼓,更不用说整军迎战了。更兼岑於菟来得诡异,敌情不明,宪彝能想到的最好对策就是让吾诃子立即过河,只要过了湟水,再毁掉浮桥,大军就得以保障安全。回过头再对付那头老虎也来得及。

吾诃子到底也是经历过无数战阵,只是一时慌乱,立刻就回过神来,厉声下令:“命令前军加快过河,我自率亲军殿后。传令全军,不要理会各部溃兵,结阵守备渡口,溃兵有靠近渡口者。格杀勿论。”

吾诃子军令明决;此刻乱象丛生,不是迎战的时候。阻遏溃兵抢渡湟水是第一要事,至于吾诃子亲自殿后也是良吾部落的惯例,只因为吾诃子信不过武威诸部人马,唯恐殿后时出问题连累前军。但是很反常地,宪彝却突然生出几分迟疑之色。

“还愣着干什么?”见宪彝迟疑不去,吾诃子大怒。

宪彝急忙道:“主人。你当真要亲自殿后?你忘了,军中还有内奸,万一有人过河之后趁机弄鬼……”

吾诃子悚然一惊,背后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是啊,怎么忘了还有一个藏而不漏的内鬼!内鬼能够知晓大军机密消息。地位必然不低,或许就是某一部落首领,只需一二百人,放一把火就足够毁掉浮桥了。眼下,浮桥是大军唯一生路,万一浮桥被毁,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及危处,吾诃子不免再生惶惑,一时沉默下来。宪彝暗自焦急,也只能静静等待自家主人作出决断。

能够统领元气大伤的良吾部落飞速壮大,连老边都感叹于吾诃子的才华。但是熟悉吾诃子的人大多都知道,要说权谋诡计、心机手腕,吾诃子样样不缺,但是在用兵一途,相对就弱了几分——这一点连吾诃子自己都心知肚明。

或许面对寻常对手时,他可以游刃有余,亦或者掌控战事主动权时他能够从容设计,一如当初他伏击韩遂便可大获全功。可是今日面对突如其来的险境,却让他手忙脚乱,不知计将安出。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岑於菟一出手就让吾诃子陷入两难困境。

吾诃子长久的沉默、犹豫让宪彝着急起来;战场上瞬息万变,岂是犹豫得的?涌来的溃兵虽然被阻挡在渡口之外,却变成一个随时会爆发的危机,虽然后续逃来的溃兵逐渐减少,但是那也正说明尾随而来的岑老虎大军正离他们越来越近。眼下溃兵们暂时的迟疑一旦遭遇追击而至的虎家军,随时会演变成无法控制的恐慌。

宪彝虽然着急,但是帮助吾诃子下决心的却不是他,而是岑风。虎形战旗比宪彝预想的来得更快,仿佛从天而降,又仿佛自地里而生,就那样出乎所有人预料地突然就出现在视线之内,高高矗立在吾诃子对面的山头上,迎风招展。乌黑的颜色刺痛了吾诃子的双目,也引来渡口河滩上连片的惊呼。

“烧掉浮桥,列阵迎战。”吾诃子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道,“驱赶所有溃兵,把他们往允吾方向赶过去。”

听到“烧桥”二字,宪彝有了一瞬时的惊愕,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不再多言,应诺而去。既然虎形旗已经到了,说明岑风已经赶到了这里,那么眼前所要面对,至少也是虎家军麾下的数千本部——这种情况下渡河无疑是找死。所以,立即掉头迎战就成了唯一的办法。即便有重重困难,但只要击破岑风所部,往西去就一路畅通无阻,路途反而还好走一些。再者,岑风急急赶来,先是驱驰数百里,又伏击先行西撤的湟水部落,眼下已成疲兵,良吾部一方兵力又占上风,其实胜算也不小。

宪彝带着充分的信心匆匆离去,吾诃子的目光却始终不离远处的虎形战旗,他的心里也不像宪彝想象的那么轻松。对于岑风,吾诃子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忌惮之意,这是他亲眼见过榆中那场短暂的混战之后而生的,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暗手(三)

当吾诃子凝望着虎形战旗的时候,岑风就站在旗下,同样在注视着河滩上的渡口。双方距离太远,以至于互相都看不见对方;而吾诃子更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的岑风其实也正为眼前的局面而挠头不已。

奔袭数百里、趁吾诃子回师之际中途伏击是岑风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一来湟水上游诸部急于回师,心浮气躁易为所乘,二来即便对方有心防备,也很难想到他岑老虎居然长途奔袭数百里,将伏击地点选在允吾城西不足百里处,出敌不意自然更增几分胜算。而战事的结果也的确不出岑风所料,湟水诸部毫无防备,一击即溃;败兵从前队涌向后队,一层叠着一层,数千人马顷刻间土崩瓦解。虎家军趁势追杀,沿途二三十里,湟水诸部的人马死伤无数,尸首枕藉。可是没等岑风高兴多久,当吾诃子沿河布列的阵地映入他的眼帘时,岑风立刻就明白过来,想依靠溃兵冲乱良吾本部兵马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

吾诃子每战以良吾本部兵断后的习惯救了他自己的命。

河滩上人群涌动,以一条紧密的阵线分割成两半,靠河滩的一边虽然也是人声嘈杂,却未见丝毫慌乱;靠向大路的一边却已然乱作一锅粥,有人想进,有人想退,无人指挥协调的结果就是所有人挤作一团,进退不得。

不少溃兵发现了河面上的浮桥,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极力想要冲过去,渡过北岸就能活命。但是良吾本部人马恪守吾诃子将令,以战马、车辆阻塞道路,以冰冷的刀枪箭弩面对所有企图闯关者;他们一如他们的主将,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冷漠地屠杀着涌到面前的溃兵——即便就在一天前这些人还是他们的盟友。

死者的鲜血浸染着岸边的河沙,暗红的褐色与刺鼻的血腥很快摧毁了溃兵们的意志。想要过河是求生,可是立即面对良吾部落的刀剑却是求死,两相权衡之下,大多数人终于抵抗不住刀剑的威逼,也是保持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逐渐抽身后退。

岑风居高临下,将河滩上的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一见溃兵有转向逃离的态势,冷笑一声:“就这么想走可不行,该你们干的活还没干完呢!”

招一招手,严声吩咐上前听命的张绣:“带你的人下山,把那些溃兵兜住,尽量往浮桥方向驱赶,不过你要切记。严禁任何人攻击良吾本部的军阵,违令者虽胜亦斩!”岑风下令之际,眼神异常地冰冷。如果能有人同时看到此际的岑风与吾诃子,那或许可以发现,他们的目光竟是如出一辙;对于走投无路的湟水部落溃兵,他们是同样的冷酷,数千人命的死伤此刻在他们心里不值一文,他们全心全意只为了最后的胜利。

“再派人回去允吾告诉成公。就说我回来了,叫他不要再接着装乌龟了。派人出来,先扫荡左近的溃兵,最要紧的是赶紧过来与我会合;”岑风冷冽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吾诃子大纛所在,“跟他说,吾诃子已经被我咬住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就在眼前。”

张绣欣然领诺:“成公将军被吾诃子围了这么多日子。想必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

岑风扯了扯嘴角,其实没什么心思说笑。此刻他看似轻松,仿佛一切尽在掌中,其实心底里并不轻松;驱赶溃兵冲击良吾本部的确是个办法,但是面对严阵以待的吾诃子。那些残余未半且士气低迷的溃兵能发挥的用处并不太大。张绣的行动只不过是制造更多更大的混乱,除了消耗良吾本部兵力之外,更关键的还在于逼迫吾诃子与湟水诸部彻底决裂,至少不能让吾诃子有机会把溃兵整合起来。

眼前的局面,很有可能就此僵持住。两军对峙,吾诃子不敢轻易过河;另一方面,岑风也是有苦难言——其实正如吾诃子所料——虎家军虽然一战告捷,但数日奔波、苦战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眼下摆开架势虚张声势拖延一下时间、或者吓唬吓唬溃兵还成,真要与吾诃子动起手来,十有八九要支撑不住,更不用说此刻他的兵力比起吾诃子还少了一半多。如果让吾诃子看穿虚实,说不定良吾部落兵马早就放手杀过来了。

“要是……要是这时候让他动手会怎么样?”岑风心里默念着一个曾经陌生的名字;这个名字代表着老边在吾诃子军中留下的一招暗手,也是老边给予老虎崽子最后一次帮助。若不是有这个人的存在,或许此刻的岑风只能为了保住边夫人一家老小的性命而束手就缚了。

岑风清楚的知道,那个人此刻就在吾诃子军中,或许就在眼前他所俯视的那一群人当中。虽然岑风很清楚自己暂时联系不上对方,但是面临这种得失交关的关键时刻,他也忍不住多出几分不应有的期待。

“不对不对,还不是时候!”岑风很快就冷静下来,“我的兵力不够,哪怕吾诃子军中大乱,还是挡不住他突围。而且只有一家动手也不够,其他几家部落如果死心塌地力保吾诃子,局势仍旧不容乐观。”

冷静下来的岑风长长吐了一口气,突然自嘲地一笑。此前吾诃子反叛导致的被动局面让他一直心存怨恨,以至于猛见到吾诃子大纛时竟然失却了战场上应有的平常心而变得焦躁起来——或许其中还有一些是因为吾诃子出乎预料的渡河之举破坏计划所带来的。

“成公、成公,成公君华……”岑风嘴里念念有词,“这种时候你可不能出乱子,赶紧带着兵给我过来。能不能一棍子把吾诃子打死,可就看你的了。”

河滩上的两面屠杀仍在继续,可即便张绣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将数以千计的溃乱骑兵悉数拦截,为数不少的溃兵成功地躲开截杀向东、向南逃窜,即便人生地不熟,其中的很多人依然免不了被虎家军与湟水下游诸部的联合绞杀的下场,但是眼下却顾不得了。

从官道往河滩一带,溃兵的数量正越来越少,人群变得稀薄,再打下去,用不了多久虎家军与良吾本部就将不可避免地直接接触了。

岑风的心里变得愈发焦躁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手(四)

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叠,遍布河谷;血水顺着地势淌入河中,自浮桥而下百余步的河面染成一片暗红色。岑风在山头上默默估算,大约有两千余骑湟水部溃兵死在良吾部与虎家军的联手绞杀之下。良吾部落正当其冲,死伤也自不少,反而是游击在外的虎家军死伤不多——张绣很好地完成了岑风交予的任务。

随着战场局势逐渐明朗,良吾部落与虎家军之间,气氛愈发凝滞。伴随着无数死伤者的鲜血流淌,冷静与理智正一点一点从两军将士心里消失。杀戮带来的是焦躁暴虐的情绪。两支仇恨的军队互相瞪视着,好似两头凶兽狭路相逢,各自磨砺着爪牙准备投入不死不休的厮杀;在双方之间,铺满了数以千计的人马尸体。

岑风焦急地等待着成公英的援兵。

吾诃子暴怒地叱问着宪彝:“为什么不点火,为什么不烧掉浮桥?违抗将令,其罪当诛!你知不知道?!”

宪彝面色苍白,带着三分惶恐、七分怨恨;未能烧掉浮桥的后果究竟有多严重,宪彝心知肚明。如果依吾诃子的将令早早烧毁浮桥,湟水部的溃兵就不会发疯般地冲击渡口防线,良吾本部兵马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死伤;更重要的是,一旦湟水溃兵改变方向,很有可能反过来杀伤虎家军人马,而良吾部的大军就可以坐观虎斗,选择最有利的时机一举击破强弩之末的虎家军。

宪彝此刻于惶恐之中带了更多的怨恨与委屈,因为违抗将令并非他的本意;“主人,小人办事不力,武威各部联手起来,极力阻止烧桥之举,乃至兵刃相向。小人实在没有办法。”

吾诃子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随即升起无边怒火;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确信,武威诸部一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狼,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公然违抗将令,误了大事。吾诃子望向山下武威诸部的队伍,目光中隐露杀机。

宪彝仍在继续禀报:“小人心腹手下控制了桥头。与武威诸部起了争执之后,他们倒是没有继续渡河,但是所有人都紧盯着桥头方向,一旦下令举火,只怕立时就是一场混战。”

吾诃子突然只觉得一阵阵头重脚轻;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吾诃子没有想到,良吾部落迅速扩张所带来的隐忧,在今日今时突然爆发出来;扩张太速,根基不牢,诸部口服心不服。而且互不信任,生死之际各顾私念,不能令行禁止,以致酿成眼下的局面。这种时候,若是放开桥头,难保武威各部不会趁机渡河脱身而去;若是不放开,两边僵持,只怕就给游弋在外的虎家军抓到空子。介时更是灭顶之灾。

吾诃子心里瞬息间将局势揣摩了一个通透:“是我失策,本应该亲自去的。”说着他就要迈步下山。却又猛地回身问道:“知不知道是谁挑头煽动诸部抗命?”

宪彝闻言即知吾诃子本意,沉声道:“休屠各首领达兹。”

吾诃子微微冷笑,迈步下山,沿途不再说话。

当吾诃子亲自出现在浮桥桥头的时候,这里原本紧张的气氛立时又多了几分肃杀。数年来纵横武威郡,慑服大小数十部落。吾诃子在诸部上下人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恐惧和无比的威势,震慑着诸部首领不敢继续恣意妄为。

吾诃子冷峻的眼神扫过面前聚集的一群人,想起宪彝说起的那个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面目粗犷的年轻人脸上。

“达兹首领,为何要聚众抗命?”

吾诃子低沉的声音让达兹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朝身旁其他部落首领看去,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与他对视。而吾诃子的目光更是牢牢地只盯着达兹一人,没有向旁人分去一丝一毫。

知道自己成了出头鸟,达兹暗自恼怒,硬着头皮应道:“大人,浮桥是大军唯一的生路,为什么要烧掉,烧掉了岂不是将我们所有人陷于死地?”

吾诃子没有理会达兹意图拉上所有人抱团对抗的说辞,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候一干部落首领都在等着自己给出一个解释,但吾诃子并不打算顺达兹的意。

“你归顺我部下之时,我就与你明说过,良吾部麾下,首重令行禁止,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是一军主帅,武威诸部共主,我下的军令,还要一条一条解释给你听吗?!”吾诃子说话间声调越来越高,最后的喝问已是声色俱厉。

积威之下,达兹汗流浃背,不敢再应;吾诃子却不打算放过他。

“你想留着浮桥渡河,也好!”吾诃子神色间没有一丝好意,“我命全军即刻渡河,不过岑於菟所部尾随在后,所以要你休屠各部为全军殿后,你意如何?”

吾诃子目光冷冽,紧紧盯着达兹;身旁的宪彝手握刀柄,只等达兹应声,而不论达兹是从命还是抗命,宪彝都会将他立毙于刀下——抗命者死,而这种时候还能从命者就是再明白不过的内鬼奸细。

达兹仿佛福至心灵,居然没有选择这两个回答中的任何一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达兹倏地跪倒,叩头如捣蒜。从命殿后,以休屠各的兵力去面对数千虎狼之师的追击必死无疑;若是抗命——达兹此刻没有丝毫胆量再次违抗吾诃子的命令。

“所以,这才是正常的反应才对。”吾诃子与宪彝暗中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准了。

强敌当前,不是吾诃子继续试探辨别内鬼的时候。借着压服达兹而震慑诸部之后,吾诃子放下胸中隐忧,严声部署军令;他指着远处的虎家军说道:“你们自己转头去看看,现在的虎家军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虎家军仍然游弋在外,即便隐约察觉到良吾部落内似有纷乱,但不论岑风还是张绣都不敢于此时冒险;战场上陷入一种奇怪的沉寂,两军阵前只剩下战马的马蹄声和间或响起的军令声。

“以岑於菟的本性,若是实力充足,早就冲杀过来了,什么时候也会畏畏缩缩地躲在远处不敢上前?”吾诃子用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己方阵地,“眼下虎家军畏缩不前,只有一种解释,他岑於菟兵力不足,不敢与我决战。只要抓住机会,击破岑於菟这一路兵马,往西去就是一片坦途,过不过河还有什么要紧?”

“再者,岑於菟一天半的时间赶了四百里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什么叫强弩之末?就是说,即便我们不打,他们自己累也要累倒了,这样一支兵马,就算他岑於菟三头六臂,就算虎家军名声再大,有什么可怕的?!”

吾诃子朗声阵阵,不知不觉间鼓舞起几分士气。

“传令三军,全军向前,击破岑於菟!”吾诃子厉声高呼,“斩岑风首级者,牛羊草场,尽其所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决机

PS:周末了,更一章

吾诃子全军变阵,杀了张绣一个措手不及。原本猬集一团的兵马猛然散开,数路兵马自阵中分头杀出,仿佛暴起的豪猪,浑身利刺炸起,向外突出。张绣若非见机得快,及时率兵马调头,那一千多人几乎要被人给包了馄饨;可饶是他退得快,架不住武威诸部追得更紧,死死咬着尾巴不放,把张绣赶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岑风所在的方向溃退下来。

羌氐部落一向惯打顺风仗,一见张绣如此脓包,顿时欢声雷动;原本不情不愿的一次临阵反击转眼间竟多出几分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架势。

虎形旗下,岑风紧蹙眉头看着潮水般退回来的人马,恼怒之色在目中一闪即逝。北宫瑞在旁同样看到自家败兵后退,却毫无担忧之色,反而面带笑意叹道:“张绣还真是个人才,你让他装败兵,他居然能装得这么像,我都要以为是真的了。”

岑风没好气地斜眼一瞥,“呸”了一声:“装个屁,什么以为是真的,本来就是真的!被人撵着屁股赶回来了!”见北宫瑞讶然没有反应过来,岑风怒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

北宫瑞吓得掉头就跑,生怕走得慢了岑风一脚踹过来。

随着张绣跑得越来越近,开始有人向岑风所在山头跑上来,山丘顶上虎形旗一阵摇动,一彪人马自山后抹出,斜刺里直插追兵侧后,领头的正是北宫瑞。骤见伏兵,追来的武威诸部一阵慌乱,不由放慢了脚步,原本埋头逃跑的张绣稳住了阵脚。也立时翻身杀回。前面说过,羌氐部落惯打顺风仗,此来又是不情不愿,本就不愿意替吾诃子充当炮灰的;此刻遇见伏兵阻路,刚刚升起的一点战意顿时如春雪消融,闹哄哄地又退了下去。

北宫瑞与张绣也不深追。两军相隔不远,又恢复了互相对峙的局面。

看着乱糟糟退回来的诸部兵马,吾诃子气得几乎把后槽牙给咬碎了。那些伏兵才几个人,一千人顶天了吧?老子这里还有两三千本部人马压阵没动呢,你们急着退回来干什么?

吾诃子突然第一次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不是后悔让武威诸部反击,而是后悔此来没有多带良吾本部兵马——武威诸部着实不堪大用。

“换人,用我们的人为前锋。”吾诃子没有多理会败退回来的武威部落,可越是如此,诸部首领越是胆战心惊;于是不约而同地返身整顿兵马。紧随在良吾本部先锋的侧后。

良吾本部出动,宪彝就是理所当然的先锋;他点出一千五百人马,一列排开五个约略成楔形的阵型,大有一副全线突击以求一击而定的架势。诸部兵马紧随在侧后,护持两翼,比之宪彝人马更多,猛一看去军容颇为鼎盛。

近五千骑兵铺陈开来,绵延数里。将战场挤得满满当当;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踩踏着遍地的血腥。大军齐声冲阵,大有卷席之势。

对面山丘上,虎形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原本分散在两翼的张绣与北宫瑞所部也都不见了踪影。

“跑了?”宪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只觉得不妙。以他与岑风几次接触的经验来看,岑老虎不至于这么轻易认输。即便要撤军也不会如此窝窝囊囊、悄无声息。宪彝暗自警戒,一时猜不透岑风用意,出于谨慎,还是打出了停止冲锋的旗号;可是五千骑兵冲锋的脚步却不是那么好停下来的。

前锋的旗号摇曳着,自前及后逐渐慢了下来;战马冲锋的时候是不可能就地止步的。前方的人必须为后方袍泽留下一定缓冲的余地。虽然旗号是就地止步,整个大阵依然在缓缓向前挪动,速度越来越慢,直到所有人控制住战马,才能最终止步。

也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山丘北面冒起一团团烟雾,随后万千战马嘶鸣;出现在惊疑不定的宪彝等人面前的,却不是想象中岑风的伏兵之类,而是无数大小不一的马匹。这些马形态各异,口齿不一,显然不是军中惯用经过挑选、驯服的战马;但是这些战马无一例外的,马臀上都捆着一束点着的柴草。

发狂的马群从山丘顶上、左右谷地、河滩冲出来,狂乱地冲入良吾部的军阵之中。畜生都是怕火的,成百上千烧着的柴草卷入阵中,火焰、浓烟,同类的哀鸣与狂躁感染了良吾部大军的战马,鞍上的骑兵竭尽全力也难以控制坐骑,不少人甚至被颠得翻落马下,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马群踩死。

原本失去踪迹的张绣和北宫瑞所部又从山丘两翼冒了出来,左右分进,绕过前方的混乱的宪彝所部,直取后阵的武威诸部。虎形旗再次回到山头,岑风俯视着山下混乱中的宪彝所部,身后五百精骑整装待发。

马群是岑风从湟水上游带来的。长途奔袭耗费马力,岑风舍不得让自己营中养熟用惯的战马拼命,于是从被击破的上游部落中掠夺了大批马匹。这些马匹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是充作脚力却是够了;数百里奔驰,大多数掠夺来的马匹都被跑得废掉,却给战马节省了体力。若不然,也支撑不起虎家军持续半日的激战。至于给马匹捆上柴草,却不是特意为宪彝准备的,岑风进入伏击战场之后临机一动的产物;原本是担心兵力太少不能在伏击时及时击溃敌军,故而准备了这奔马乱阵之计,不料湟水上游诸部一击即溃,这些废马一时也就没有用上,却在此刻用在了宪彝身上。

奔马一出,前锋的宪彝阵脚大乱,处在后阵的武威诸部惶恐之际又遭两路夹击,诸部首领保全实力的心思轻易就压过了对吾诃子的恐惧;在他们想来,反正先乱起来的是你良吾本部人马,输了也怪不到我们头上——于是乎才刚刚与张绣、北宫瑞兵马稍稍接触,立时又开始散乱起来。

岑风在山上将武威诸部的丑态尽收眼底,冷笑一声,心里已是全然不把武威诸部放在眼里;手中方棱铁槊一挥,五百精骑自山头一冲而下,势如山崩海啸,一头撞进宪彝阵中。宪彝本阵已然散乱,哪里经得住岑风冲阵?方棱铁槊之下,竟无一合之将,被岑风摧枯拉朽直杀到宪彝跟前,相距十余步,二人互相都可以数清对方眉毛的距离。

眼见得良吾部的第二次攻势就此崩溃,后方本阵处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代表进兵的号角声凄厉而尖锐;最后压阵的不到一千良吾本部兵悉数杀出。这一千人马似乎已抱定一往无前的决心,一俟杀入战场便爆发出冲天的战意,于路不管是虎家军散兵、亦或自家脱逃的溃兵,全都一视同仁,撞见了就是一刀斩却;甚至不少并未溃败,只是挡在他们前进路上来不及躲避的武威部兵马都遭了莫名之殃。

一千生力军的及时赶到,堪堪止住了宪彝的溃势;良吾部前锋慢慢稳住了阵脚。岑风所部毕竟兵少,一击不得,锐气已失,竟而被宪彝搬回了局面。两翼武威诸部见吾诃子拼命,连最后压阵的兵马都悉数出击,也不敢再退,只得硬着头皮返身接战。

此消彼长,良吾部奋勇不退,渐渐地虎家军就显出几分疲态来。终究是长途奔袭又连连激战,虎家军能支撑到现在,是因为满怀取胜的希望,惟凭一股意志在坚持,一旦交战不利,甚或不能速胜,士气受挫,体力也便不支。

岑风将局势看得分明,知道再战不利,也不犹豫,抽身便走。三路人马且战且退,等到全部退出来时,已然折了五六百人在阵中;虽说良吾部伤亡至少三倍于己,但虎家军毕竟人少,已无再战之力,反倒是良吾部越战越勇,死死咬住虎家军尾巴不放,似乎要与岑风不死不休。

拖后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岑风怒气冲天,却无计可施;他转头死死盯着允吾城的方向,脱口大喝:“成公英,你怎么还不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机 决机(二)

成公英站在城楼上眺目西望,映入眼帘的只有连绵的山岭和蜿蜒如玉带般的大河;他脚下的城门洞里,正有无数兵马鱼贯而出,于城下列阵。除了韩遂当年初起兵时拉起来的亲卫兵马之外,虎家军可以说是凉州境内最有纪律,最讲究的军容的军队了。数千骑兵列阵于门前,随时可以开赴战场,但是却迟迟等不到将令。

成公英手里捏着两份布帛,那是岑风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接连送回来的两道军令。第一份军令写的工整严谨,应该是他设伏之前从容写就的,而另一份的字迹就有些潦草,几乎不能分辨出岑风的笔迹;当然,两道军令的签押都验对无误,的确出自岑风手笔。两道军令无一例外,都是要求成公英尽快发兵接应,与岑风所率亲兵夹击吾诃子。但是成公英拿到军令之后,却罕有地犹豫了。

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就是豹娘子焦虑的声音传到耳中:“成公将军,兵马整备多时,为何迟迟不见出兵的将令?”

成公英眉头微蹙,略有些不快地转过身来看着豹娘子。此时的豹娘子已然全副戎装,高挑健美的身材在一身软甲盔缨的衬托之下,流露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别样风情;但是在成公英心里,对这个女人的印象着实有些不好。

自岑风第一道催兵的军令传来,豹娘子表现的比任何人都要积极;岑风只来了两道军令,这个女人却已经是第四次到成公英面前催促了。鉴于吾诃子与北宫瑞、豹娘子之间的仇怨,成公英不免怀疑,这个女人真正的目的是否只是为了一报私怨。

“以私害公,因怒兴师,为将者所不取。”成公英在心中默念;他行事从来以谨慎周到著称。三思而行的信条几乎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岑风千里回师,一举扭转战局,成公英闻讯之后并非不喜,但是岑风随之而来的催兵要求却让他觉得失之操切。吾诃子败走乃形势使然,其麾下兵马并未大损;反而岑风所部已成疲兵,即便有允吾城中守军的协助。正面较量的胜算依然不高。这种时候急于决战,殊非上策。更何况,眼前还有一个大祸患亟需解决。

成公英心念电转,斟酌着措辞想要说服豹娘子;豹娘子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将身子一让,让出身后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士卒来。

“这是虎将军派回来的第三个信使了,为了躲避溃兵骚扰,绕道城北入的城,在衙署中寻你不见。我将他带来了。”豹娘子目光灼灼,一边解释着使者的事情,同时紧盯着成公英的反应。

成公英接过军令,查验着封口无恙,打开看罢,神色愈发凝重。豹娘子微微冷笑道:“不用看也知道,必定又是催促出兵的。成公将军,这已是第三道军令。你还要等什么?”

成公英被豹娘子的明刺暗嘲惹得焦躁起来。虎家军中有规矩,“军令三至而不返”。也就是说。同一条军令,上司接连三次发来,下属必须无条件遵从,哪怕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没有任何讲条件的余地。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事情也是有限度的。

这样的规矩,成公英是不敢违背的。但是他也不愿意让豹娘子过于得意,于是转而问起那个信使前线军情,却故意漠视了豹娘子。

信使是岑风亲卫营中人,急匆匆奔驰数十里,早已口干舌燥。声音喑哑:“良吾部的贼子想过河,又不放心背后,小人离开时,两边就僵持住了。不过虎将军交代小人告诉成公将军,吾诃子急于逃命,肯定不会长久等下去,必定要拼命的。虎将军让成公将军赶紧出兵,再迟吾诃子就跑了。”

成公英颌首应道:“你来的刚好,允吾城兵马已然集结,正要出兵;不过我不太清楚前线详情,还需你来引路——你还骑得动马么?”

信使大喜道:“自然骑得动,区区几十里地,累不着小人。”

“好,你现在就去前锋队伍中,为全军向导。”成公英赞叹两句,便打发斗志高昂的信使下城去了,却正眼也不瞧豹娘子一眼。

豹娘子急切追问道:“成公将军,你调兵出战,选一个没甚名声的小校为先锋,为何却漏下了我?难道我还比不过军中寻常小校?”豹娘子咄咄逼人,她有这个自信;她的武艺或许比不上岑风、张绣,但是比之虎家军其他将校,却是更胜一筹。因此上,对于成公英另选先锋一事,抱着极大的不满。

成公英道:“李夫人言重了,在下不是不相信李夫人,而是另有一件要事相托。”

豹娘子疑道:“何事?”

成公英指了指城郊四面,沉声道:“湟水诸部被於菟击溃,数千败兵散在允吾城四周,为祸不小。我想分出两千兵马交给夫人,请夫人剿除这伙溃兵。”

成公英的话让豹娘子恍然大悟,她不禁冷笑道:“我说成公将军为何迟疑不进,原来是放心不下你家里的几亩地。”

豹娘子说话时毫不掩饰她的轻视与嘲讽之意,饶是成公英脾气再好,也不免心头火起,面色便沉了下来:“李夫人,小心言辞,注意你的分寸。”

“分寸?”豹娘子毫不示弱地回应道,“我自有我的分寸,没有分寸的怕是成公将军你吧?你分兵两千于我,再除去留守允吾的兵马,还有多少人去支援虎将军?只怕连三千人都不到吧!这么一点人马,你究竟是去围剿吾诃子的,还是去送别吾诃子的?你又知不知道,放走吾诃子,会给允吾城,给虎将军留下多大的后患?”

豹娘子气势汹汹,更兼理直气壮,成公英一时竟无言以对。虎将军两营兵马说来不少,但是此刻在允吾城里的却不多;先是岑风带走了三千余精锐,后来又因为成公英疑心新附兵马的忠诚,将出身湟水下游诸部的两三千新兵留在大河东岸。在当时危急时刻,这些举措不失为老成之举,但是轮到此时反击之际,兵力上却捉襟见肘起来。

成公英一时默然,豹娘子却得势不饶人,厉声道:“成公将军问我的分寸,却不知将军你的分寸在哪里?你只看到溃兵作乱,却看不清眼下的大局!溃兵作乱,损失的不过是皮毛,若是吾诃子安然逃脱,金城郡北方再无宁日,二者孰轻孰重?这一仗虎将军冒着天大的风险千里奔袭,不就是为了彻底打断吾诃子的脊梁,免除后患么?只要围歼了吾诃子南下兵马,令居无兵可守,可以不战而下;若是运气好一些,擒杀了吾诃子本人,良吾部不战自乱,到时候,不但令居一线,甚至半个武威郡都逃不出虎将军手心!届时,允吾城外这些损失,还怕不能加倍补偿回来么?”

豹娘子一席话说得又快又急,仿若疾风暴雨般涌入成公英耳中,敲打在他的心头。成公英冷汗涟涟,脸色霎时间苍白一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犹疑之间,险些犯下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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