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名花 - xp1024.com
《冷雨名花》


第三十章 落英十九式

“你这小子,你说什么呢?”那轻年男子,便望着弄影怒喝道。

弄影也不做声,便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盹,那船老大急忙给中间那位男子递上了茶水,陪着笑道“莫跟乡下人一般见识,莫跟乡下人一般见识,许堂主这次去京城,可是要做大买卖罢,贵帮生意好兴旺,亏得贵帮照应,我们才敢安心做生意啊。”

弄影听他这话说得虚假无比,看了眼黑妞,正待出言讥讽,突然,只觉舱尾处飞来一物,接着胸口一麻,竟说不出话来了。

这下,她便心中一慌,紧接着,耳边便听到陈天启在用那传音入密之术对她说道“贵庄迷药独步天下,庄主自是有恃无恐,在下却还想急着赶路,庄主还是莫要生事的好,那穴道过两个时辰便会自行解开。”

她不想那陈天启,竟也在这艘船上,先头自己那方话,想是也被他听了去,且也看破了她的欲意——大不了惹恼了长乐门的人,然后用迷药放倒这一船的人,自己弃船离去,反正也无人知道她是谁——是以竟点了她的哑穴。

她向船尾望去,但见里面黑乎乎几个人影,也分不出哪个是陈天启,自知跟陈天启实力相差悬殊,此刻只得先认怂,便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心中却想,待日后寻得机会,总是要找回这个脸面的,她鄢庄主,就哪里是那么好让人欺负的。

却听那许堂主,喝了一口茶,轻哼了一声,缓缓道“只怕这太平的日子,也不久了,年轻人还是小心谨慎点好,不晓得这杀身之祸,什么时候便惹上身。”说罢,看了弄影一眼。

弄影被陈天启点了哑穴,无法言语,只得无可奈何的双目一翻,看着那船舱的顶篷,心中却暗道:你眉心黑气云集,要论这杀身之祸,你自己需小心才是。

“堂主这话——莫非江湖上又要起什么争纷?我这几日船上客人,明显比以前杂了些,西边的胡僧,南边的道士,还有一些北方人,都时不时能见着。”船老大小心翼翼的问道。他一个生意人,最怕那江湖动乱,只想能平平稳稳的过太平日子,就算被敲诈点钱财,也是愿意的。

“这些江湖杂碎,有何要紧”说话的却是方才那年轻的男子“别说我们候掌门一套惊雷掌,当世便再无敌手,就算是能挡住我们许堂主三招的,又有几人。”

那船老大不停点头称是,那许堂主,也不言语,只顾埋头喝茶。

弄影无法开口,便觉无聊,不一会就哈欠连天,便跟小怀歪着脑袋相互靠着,一起沉沉睡去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却听到那船老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两个,怎么还没走,人全部都下了。”

弄影一惊,便猛然间醒来,坐直了身子,小怀也跟着一起被吓了醒来。

“这却是到哪了?”弄影便喊了起来,才发觉,那哑穴已自行解除了。她环顾四周,一船满满的人,都不见了,船舱里,唯独余下她跟小怀黑妞这两人一驴。

“这里是杏子林码头,前面就是京城了。”船老大便整理着船舱里的杂物边说道。

“坏了!你怎么不早叫我,我是要去那安庆府的呀!”弄影开始着急了。

“路过安庆府码头的时候,我叫了好几声,都不见人应,我要伺候那许堂主,哪有那么多闲功夫管你,你睡那么死,能怪谁。”船老大因为弄影今天差点惹长乐门的人不高兴,脸上神色也就不太好看。

弄影无奈,只得解了黑妞的缰绳,那黑妞也睡得正香,弄了好半响才将它唤醒,这两人一驴便下了船,抬头望去,漫天星斗,一弯半弦月挂在西边天际。

“庄主,这可怎生是好。”走了没半里路,小怀便愁眉苦脸的问道。此刻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唯有那哗哗的江水声跟那水面泛着的点点星光。

“先在林子里睡一晚罢,熬到天亮再想办法回去。”鄢庄主行走江湖经验也极浅,此刻也没了分寸。

主仆二人,便朝那杏子林深处走去。

那杏子林位于京城郊外,到了春天,那满树的杏花,染粉了整片天空一般,是极美的去处,此刻却荒凉无比,唯有不知名的动物,发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声响。

二人怕林子里有鬼,便不敢再往前走,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将黑妞往一棵树下一栓,打开包裹,取了几件衣裳裹在身上,便一人找了一棵杏树靠着,打算就这般睡到天亮再说。

那小怀刚靠下,突然,就指着天际说道“庄主,你看,那颗星星,怎生得这般古怪。”

弄影便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颗星孛(即彗星),托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天空东方。

她一见此星,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仔细一看,见那星孛,正好在那二十八星宿的东方青龙七星的月狐星正下方,便又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嘴中却道“这便是咱们庄子上你常用的那柄扫帚所化,那扫帚,在咱庄子上多年,沾惹上了不少仙气,趁你我不在,便化作了星星,飞升去了。”

“那我回去后,便没有了扫帚了,这可如何是好。”小怀便发起了愁来。

“这没什么,回头让小梅子再给你扎个便是,你且睡罢”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心中,却不自禁的算起了那星孛的征象,算着算着,便觉不对,于是,又睁开了眼睛,取出那八卦珠,看准了那星孛行走的方向,对着那天上的星宿,拾了跟枯枝,在地上计算了起来。

算了半天,手便有些微微颤抖,只觉每一卦都大不吉,竟不敢再往下算,正自踌躇间,便闻得一阵马蹄声,朝自己这边方向急促而来。

这么晚,还到这荒郊野外来,自然不会是良民——当然自己跟小怀除外——她便身子一缩,闪在了一棵树后,探出半个头张望着。

远远地,只见一匹高头大马,载着一人,在前方闪过,越过他们的位置,继续向前奔去。

小怀刚睡着不久,也被那马蹄声惊醒,正待出声问,弄影已悄悄走过去掩住了他的嘴。

隔了一会,那马蹄声渐渐远去,然后又停了下来,弄影跟小怀,便从树后探出头来,向那方向望去。

这一望不打紧,只见前方一处空地上,方才还空荡荡的,此刻,却站了七八个男子,那个骑马的男子,背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勒马立在他们对面。

那几个男子正好面对着弄影这边,那轮弯月,正好照在那几人脸上。

“却是船上那几个!”小怀便低低的说了起来。

弄影点了点头,低声道“长乐门!”

那七八个人,正是他们在船上遇到的长乐门许堂主跟手下那一帮人。

“在下不过是奉了掌门之命,去京城办事,并不知晓什么镇魂令的事情,这位公子,何必苦苦相逼。”说话的,正是许堂主。

弄影一听,又是镇魂令,不由得耳朵便竖了起来。

“唔,真不说,也无妨,我家主人,对那镇魂令,也无甚兴趣。”那马背上的人,淡淡说道,明明是个男子,声音却极其婉转好听,甚至还带着几丝妩媚之意。

“那你家主人,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镇魂令的秘密,永远不被人知罢了。”说罢,那男子,便翻身下了马,但见他身姿翩翩,那下马的动作,竟说不出的好看。

“我们我们并不知道什么镇魂令”许堂主的声音,便有几分颤抖,跟先前在船上那位充满威严的样子,竟是截然不同。

“唔,你们知道,或者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既然主人要我取你们性命,那你们的性命,今晚便留在这里罢。”说罢,竟轻声笑了起来。

“我们长乐门,跟你们夜雨阁,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主人,为何要这般做?”那许堂主,手一挥,便将腰间的长刀取出。

他身后六名长乐门弟子,也一并亮出了兵刃,摆出阵形,直对着那身着披风的男子。

那男子一笑,脚下略略移动,那长乐门的人的阵形,也随之移动,这几人位置一变动,那男子便对着了弄影这边,这下弄影看得清楚,那男子一身黑色紧身衣,裹着他那修长的身段,腰身极细,宛若水蛇一般,面上亦戴着黑色的面巾,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许堂主真会说笑,夜雨阁杀人,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左右不过是有人出大价钱,找我们主人买你们的命罢了,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你们,只不过今天正好轮到我出勤罢了,只是长乐门的青山居士,当初是何等飘逸的一个人,不想他百年之后,长乐门竟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唉,便开始罢,我明日,却还有要紧事呢。”说罢,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

那长乐门的人,再不多语,许堂主刀一挥,月光下之间白光一闪,便如蛟龙般,冲向了那黑衣男子。

身后那六人,脚下也踏着一定方位,将那男子,团团围住。

“不错,”那黑衣男子点了点头,长剑一横,然后挽了个剑花,便如鬼魅一般,斜冲了过去。

那弄影跟小怀,远远躲在树丛后,只看得心砰砰乱跳,但见那长乐门,虽人多势众,许堂主一招一式,更是充满了雷霆之势,但是,就是摸不着那黑衣人的衣襟。

那黑衣人,身法极快,每出一剑,都似惊鸿起舞一般,极其优美,剑尖的点点寒光,竟如那鲜花飘落一般,既绝美,又凄然。

“落英十九式,竟然有人真的会落英十九式。”弄影终于想起来,这男子,使得便是那传说中的落英十九式。

第三十一章 九月秋社

但见这黑衣男子的一招一式,便如那落英缤纷,极其好看,只是也极其致命。

你只觉得眼前如落花飞舞,等那花瓣落地,你便已经命归黄泉。

身上,甚至看不到什么血迹。

是的,这杀手的主人,一向不喜欢见血。

“这招叫落花飞絮雨翩翩,你看,多好看,啊,他现在这一招叫无数梅花落野桥,他身后那人要倒了,噢,这是来往亭前踏落花,你看他脚底下,唔,这又是落尽残红始吐芳,这许堂主也要招架不住了。”

那人使一招,弄影便低声在小怀耳边念一招,数了不过六七句,那十九式,尚未完全使完,除了许堂主外的六人,均已倒下。

许堂主,也不过是比其他人,多支持了三秒。

“最后这招叫落花不语空辞树,他应该是要走了,话说当年创立这套剑法的人,却为何要跟花过不去。”弄影一生爱花,这套剑法固然好看厉害,但这剑法的名字,却颇让她不满。

话说她庄子上,四百年来,历任庄主,用尽各种不算太光明的手段,几乎收集全了当世各门各派的武功,便想集百家之长,练得个天下第一,但那天下武功,何其繁杂,有以兵器见长的,也有精于拳脚的,有那专注于内力的,也有那擅长外家功夫的,能钻研透一门已属不易,哪能都研透。

只是这第十七任庄主,天资异于常人,又额外刻苦,那书上的武功招式,她竟能都记了下来,使出来也似模似样,只是却毫无力道可言,好比这落英十九式,让她来使,似乎招式没错,但是那剑花,便抖不出来,莫说御敌,自保都难,是以上一任庄主便只得令她多钻研那奇门遁甲毒草迷药之术,以防不时之需。

话说这厢弄影话音刚落,却见那黑衣男子,果然轻叹了一声,便将长剑归鞘,转身上了马,向东边京城方向奔去。

这边弄影跟小怀,便深深出了一口气,弄影待那马蹄声不再听到,便急急跑到那七个倒下的人身边,只见那六人,已经没有了气息,那许堂主,也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胸口隐隐有血丝渗出。

弄影将手在那许堂主颈边一按,似乎还有微弱的跳动,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回魂续命丹,塞在了那许堂主嘴里。

她倒不是想要做那救死扶伤的侠义之士,只是因为镇魂令那三个字。

那许堂主得了那粒续命丹,过了片刻,竟吸了一口气。

“去,将我包袱里的木匣子拿来。”说罢,又取出一枚银针,往那许堂主胸口穴位缓缓刺去。

“没用了,我的心脉,已经被挑断,”那许堂主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他费力的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救他的,竟然是船上遇到的那个小书生。

“你明日傍晚时分,去,去那招贤坊南面的清凉桥,找一个卖字画的红袍男子,跟他说,说,如剑佛亦尔,一相无二相,他若说无相无所生,是中云何杀,便告诉他,那玉章,玉章已毁,那画”说罢,一口气便上不来,头一歪,便断了气。

那小怀,正捧了那小檀香木匣子过来,见此情景,便道“这人可是死了么?”

“正是,话说小怀,你白日赢来的银子,还有不少,我们既又到了京城,便把那银子花完再回去罢。”弄影眉头微皱,心中便已经琢磨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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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便是那九月初十。

扬江边的柳树,树叶已经开始零落,但草木依然青绿,更兼那各色菊花,一簇一簇的,开得甚是艳丽,这江南沿岸,竟也一片妖娆,不输那阳春四月。

尽管天刚亮,这江边的岸堤上,已经满是游人,多半都是些青年男女,不为别的,只因今日,正好是那江左四子九月秋社的日子。

都说那萧渐漓,陈天启,叶楚材,杜若衡,才华横溢,相貌俊美。兼兴趣相投,感情极好,十余年前起,便会在重阳后一日,聚在一起,再邀请上些文人雅士,在江边吕望亭中,吟诗作画。

日子久了,这江左四子的名声便传开了,观看这九月秋社,也成了江南年青男女们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江左四子,琳琅珠玉,九月秋社,观者如墙,说的便是那日的景象。

观者如墙,这句话半丝不假,也因此后面那几年,这江左四子,为了避开那如墙的观者,便不再如往常那样聚在吕望亭了,每年相聚的地方,都会有变动,但这京城跟周边一带的青年男女,却已经形成了九月初十来江边找四子踪迹的习俗,无意间也成就了不少对姻缘,也算是那四个人的一大功德。

话说我们那鄢庄主,这晚听了那许堂主的遗言后,便翻来覆去的思索着这事。

这长乐门,这夜雨阁,这镇魂令,这镇魂令背后那天下第一的传说,对她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危险,夜雨阁那杀手,须弥之间便杀死了那嚣张的长乐门七人,武艺之强,想而可知。

那夜雨阁,她也曾听说过,是江湖上最强大也最隐蔽的杀手组织,除了死人,没有人知道夜雨阁的杀手是谁,更不用说那夜雨阁的主人是谁了,只知道,只要是夜雨阁接下的生意,就没有做不成的,只不过是那一般人,请不动夜雨阁的杀手罢了。

她这样做,分明就是在跟那夜雨阁作对,只是那得到天下第一,重归忘忧门墙的欲望,却像是个摆不脱的魔咒一般,纠缠了她庄子数百年,到了她这一任,一样欲罢不能。

不管怎样,先看看再说,情况不对,她总是有办法逃走的,这点,她倒是还是有自信的。

她跟小怀,被那几人折腾了半宿,便在杏子林里又继续睡了半天,待得太阳高照方醒来,便带着小怀来到江边,就着江水,用那驴胶、面团跟那各色油彩,将自己跟小怀另外打扮一翻,这一下,弄影便成了位老道士的模样,那小怀,也变作了那颇有几分仙骨的小道童。

“你穿这样倒不错,将来我们要是回归了忘忧剑派,你便可以天天这副打扮了。”弄影颇为满意的看着小怀。

“是,洞极道长。”小怀眼中便颇为向往。

这两人,将黑妞跟一些用不着的东西都藏在树林里,小怀便背着个小包袱,两人便广袖飘飘的,朝那京城走去。至于长乐门几人的尸体,这地方极其荒芜,没有几天,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她二人到得江边岸堤,却见人潮熙熙,多是那打扮得十分齐整的青年男女,这方想起,今日却是那江左四子九月秋社的日子。

第三十二章 穆桂英挂帅

我们这鄢庄主,自然是没那心思去找那什么四子的——除非其中某位肯收她为徒——她此刻,只想在这京城混上一个白天,到了那傍晚时分,便去那清凉桥上,找那卖字画的接头人。

二人便先是去吃了早点——正是那小怀最想吃的曹婆婆肉饼——吃饱喝足后,弄影却听见不远处锣鼓喧天,竟然是一家戏院。

她最爱的便是这看戏,这下便喜吱吱的领了小怀,朝那戏院走去,边走边道“当年老庄主,领我来城里,便带我看了场戏,我至今都记得,将来我驾鹤西去,你想起今日,便也当如我想起老庄主一般。”

此时戏已经演了一小段,二人进得场中,便引来不少人不满,他俩赔着笑,找了个位置坐下,却见今日上演的这一出,是那穆桂英挂帅。

这正是那弄影跟小怀都极喜欢的片段,二人高兴得不得了,便伸长了脖子,向那台上望去。

此时,正演到穆桂英回忆招亲那一段,那聚义厅里,彩灯高高挂起,杨宗保被捉了起来,那丑角穆瓜正唱到“难得捉来小将军,真欢欣、姑娘她,却吩咐下来,缚得勿太紧。”这正是那鄢庄主跟小怀最喜欢的片段,二人便一起咧着嘴,跟着台下众人哈哈大笑,接着,便见那穆桂英上场,弄影一见那女旦,眼睛便放着光,叹道“这扮相,没得说呀。”

前边便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道士,便几分诧异,道“你个道士,居然也知道越小裳扮相没得说呀。”

“道士却又如何,和尚都有那吃肉的,你说这伶官叫越小裳?真真好看,比我们道观对面李家庄那戏班里所有的戏子加起来都要好看。”这弄影扯着嗓子,对这越小裳,着实赞不绝口。

“他不过是个玩票的,今天你运气好,我们极少能见着他的,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便为了听他一句,都是千难万难的。”那人又道。

弄影跟小怀听他这般说,又更是喜不自胜,这厢,见那穆桂英正在唱“因与宋将阵前曾相会,教我终宵梦里几萦回,愿效那堂前双燕飞、心爱他俊彦无比,,是杨家后辈好男儿”

尽管这段弄影已经浑熟无比,仍忍不住对小怀道“这穆桂英,果真是女中豪杰,喜欢一个男子,竟然敢这般直白,却不怕那张先生打手。”

她师父早逝,所有的教导,均来自她庄子上一位叫张知礼的私塾先生。

女子主动向男子示爱,在她心中,那是大大有驳那张先生的教义的。

只是那戏终究还是好看的,二人喜滋滋又看了一会,便到了穆桂英挂帅出征,这正是那最激动人心时候,二人便几乎屏住了呼吸,但听见越小裳手持一杆长枪,唱到“猛听的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只觉他唱腔圆润,雍容大方,举手投足之间,又英姿飒爽得紧,把个女中豪杰,演得活灵活现,那席下是掌声如雷,那弄影跟小怀,也是喜得搔首挠耳,不住拍掌,直把那手掌拍得通红。

这二人正欢喜,弄影突然心中咯噔一下,人便僵立了半天不动。

“清风道童,你可发现有什么不对么。”她低声在小怀耳边道。

“那佘太君,衣服颜色却比李家庄的暗了些。”清风道童正色道。

“这穆桂英,便是昨晚杀人那位。”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贴着小怀耳边道。

小怀身子一哆嗦,将将就要从椅子上滑落。

“你看他的动作,”弄影对那套落英十九式记忆额外深刻,那穆桂英一举手一投足的感觉,竟像极了昨晚那杀手“还有那个身段,那么细的腰,有几个男人能这样。”

“赶紧走罢。”小怀就要起身。

“没用的东西,”弄影按住小怀,低声道“看戏便是,花了银子的,怎能不看完,再说了——我们认得他,他又不认得我们。”

小怀想想也对,便又坐了下来,只是这主仆二人却再没有心情去看戏,只觉得台上那穆桂英,时时便要持着长枪冲将下来,把自己当那辽东安王给挑了。

好不容易曲终人散,穆桂英威风凛凛的西征去也,这弄影跟小怀,便急急的往外冲,两人冲得急,便不免挤了这个的腰,踩了那个的脚,更有那女子,对弄影怒目而视,嘴里骂道“哪里来的色鬼道士,竟敢占我的便宜。”

然后不少人便围着弄影看,弄影只好急急回过头来,给那女子作揖陪不是,此刻她身后是一个建在高出地面两尺的高台上的一个厢房,但听那厢房内一女子用极婉转的声音笑着道“刚才见那道士抓耳挠腮的样子,便知道不是个稳重的,不想竟这般不正经。”

“说不定是个假道士,四处来骗钱的。”另一个男子说道。弄影听这人声音,竟有几分熟悉,一时却也无暇去想,加上‘假道士’三个字也戳中她心虚之处,便领了小怀,埋头往场子外走,依稀,听到厢房内另一个男子说道“何必理会他呢,唔,我们一会让小裳也去”

这弄影跟小怀,走出了戏场,深深的吸了口气,这心上松了下来,便觉得腹中有几分饥饿,既然身上有些银子,便寻思要找家好些的馆子,于是就顺着那青石板御街,朝那繁华之处走去。

但见这一路上,俱是那打扮精巧,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鬓带黄花,或手持折扇,俱是人物风流,偶有相识的人巧遇,便会互相交流信息,共同猜测那江左四子此刻所在何处,竟也是一乐。

那弄影便不禁感叹,当朝天子,偏安一隅,倒也能把京城治理得如此繁华安逸,着属不易。

这二人,便路边随便捉住一路人,询问这附近,最好的食肆却是哪间。

那路人打量了这二人一眼,便道“此去五里,便是那开元观,据说那里常年给那云游的道士供应那米粥,二位不妨前往。”

鄢庄主便怒道“道爷我是要吃肉的,我问你哪家食肆最好,却不是问你哪里有那道观。”

那路人见这老道士这般模样,心中便也有气,有心戏弄这老道,便道“沿着这街下去一里,就是那探花楼,那是临安最好的食府,二位有钱,便请去罢。”说罢,嘿嘿一笑。

“最好的?”弄影两眼放光。

“最好的。”那路人点点头。

弄影二话不说,便携了小怀,沿着街向下走去,这御街两旁,本就极是繁华,各色店铺,栉比鳞次,加上今日九月秋社的日子,更是人潮拥挤,熙熙攘攘。

其实两人都是孩子,久住在那夜茗山庄,难得见了这热闹,俱是喜笑颜开,便将刚才见到那杀手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乐呵呵混在人潮中,不一会,果然见路边探出个很大的招牌,上书“探花楼”三个大金字。

抬眼一望,一幢三层高的金碧辉煌的建筑,好大的店面,占据了这街上最紧要的位置,背后便是那扬江。

弄影走到楼下,心里便琢磨开了,这既然是最好的,为啥却不叫状元楼呢。这探花,终究不及这状元榜眼。

正在思索间,却见楼里走出一位衣着光鲜的伙计,带着三分礼貌三分高傲,来到弄影身边,客气的说道“这位道爷,还请莫在这店门口久站,此处西去六里,便是那开元观。”

弄影一听又这开元观几个字,心中便火了起来,捋着胡子道“我却是来这里吃饭的,那开元观,是你家分店么?”

那伙计终究是圆滑老练之人,一听,打量了弄影片刻,便道“原来客官是来吃饭的,里边请,里边请,只是您老人家也知道,今日赶上这九月秋社,人特别多,我家主人说了,若不是预定的老主顾,都是要先付银子,才上菜的。”

“银子是吧,哈哈哈。”那弄影看了小怀一眼,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小怀,也看着她家庄主,哈哈大笑。

这伙计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道士,等他们笑完,正待说话,却见那老道士,从怀里掏了半天,竟掏出了一块又一块的碎银子。

虽然每块都不大,但是却也有那么多一堆,也不知道是积攒了多久的,但是碎银子,也是银子,这伙计,脸上神色马上便变了样,便如那梅笑雪见了那宫里的公公一样,笑得格外的亲切。

“客官楼上请,客官运气好,今日钱家公子订了的位置,却因有事刚退了,客官跟我走,小心这台阶,哎哟,这位小兄弟,你看着点路。”他一路点头哈腰,引着二人穿过人满为患的一楼,上了楼梯,来到稍微宽松点的二楼大堂。

二人在靠着栏杆的一章桌子前坐下,但见这食府里面,所有用具,一桌一椅,屏风花瓶,各样摆设,均是十分的考究,那桌子上摆得雪白的瓷器,更是看得人眼花,不由得赞叹道“你这家店好阔气,主人想必十分的有钱罢,话说要是在这里再摆上几盆夜茗山庄的花,就更显气派了。”

她不过是随口为自己庄子刷点广告,却听那伙计道“道长莫非不知我家主人是谁么。”

弄影哈哈一笑,指着那招牌道“是个探花罢。”

“我家主人祖上是中过探花,不过这都是其次,你该听说过,京城有句话,叫‘但有井水处,便有杜家铺’罢。”伙计说道。

“你们京城里的话还真多,”老道士哈哈一笑,突然便卡住了“杜、杜若衡么。”

第三十三章 鄢庄主生财有道

“哈,却是他,”弄影略微愣了一下,却是终究没太在意,便道“把你家最好的菜统统拿来,却不知道银子够不。”

“够的够的,客官若嫌麻烦,我们这有几个档次的,都给搭配好了,客官一共便两人么,我看来个小的就足够了。”这伙计看这两个道士也是初次来这样的地方吃东西,自然是不会点菜的,便好心向他们推荐这探花楼里的套餐。

“为什么要小的,只要钱够,便给道爷来最好的。”弄影不忿的看了那伙计一眼,她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人家瞧不起,再说了,她身上这来路不正的钱,入了庄子,被帐房陆先生发现了,定是要拿走的。

“最好的,却怕二位吃不完”那伙计尚未说完,弄影便胡子一吹,道“银子便给了你,只管按那最高档的给我们做来,对了,”弄影却指着斜上方那三楼的一间间厢房道“那几间房好似还是空着,我却想坐高点,好看那江水。”

“那几间却已经定下了,实在不好意思,对了,话说今日人多,上菜便慢,这二楼里间,却有那好玩的地方,二位爷若是等得嫌烦,可先去那里转转。”说罢,手一指,指向二楼靠江一面的一扇垂着帘子半掩着的门。

“好说好说,你去布菜,我们且去看看不妨。”一听有好玩的,弄影跟小怀,便又欢喜了起来。

他二人却不知,这探花楼,却是是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窟,放在现今,便是那五毒俱全之处,那伙计,是个经验丰富之人,见到人傻钱多的主,便会引去那里间——不榨干他们身上的银子是出不来的。

弄影哪里知道这个,那伙计刚退下,她便携了小怀,要朝那房间走去。

这二人刚起身,那小怀却颤着嗓子低声说道“那穆桂英追来了。”

弄影便抬眼望去,却见一身材修长,面目极俊秀的锦袍男子,从一扇较隐蔽的门出来,然后向三楼走去,此刻他面上已铅华尽洗,分外清爽,但那五官身材神态,却丝毫不差,正是那唱穆桂英的越小裳。

“你又不是那辽王,却怕什么穆桂英,”弄影打了个寒颤,却没发现自己声音也在发抖,“他也只是来喝酒的罢,莫怕,幸好我们在二楼。”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说幸好,只觉得,跟这样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二人说罢,便又继续朝那扇门走去,远远的已经听到里面吆喝的声音,心下一喜,也忘了越小裳,挑了帘子,便走了进去。

却见里面光线稍为昏暗,屏风隔了一间间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一张桌子,一群人或坐或站,围在桌子旁,似乎在玩什么东西。

二人便探了脑袋东张西望,却见有的是在那摇骰子的,玩牌九的,玩双六的,玩枭棋,二人再没见过世面,却也明白,原来这里边竟然藏着是一间赌坊。

他二人,心下忐忑,却也知这赌博,是不好的东西,被那张先生知道,少不得一顿掌心——她家庄子四百年前就定下的规矩,那教书先生的戒尺,在庄子中好比那尚方宝剑,上至庄主,下至童仆,但凡做了错事,统统都是打无赦的。

只是弄影终究是少年人心态,兼身上又有些银子,便禁不住那赌坊里荷官的诱惑,先是去押那大小,赢了一局,却又输了两局,只得悻悻然离了这桌,又去到旁边一桌。

这一桌,却见四个人在那里捉牌九。

这却是弄影熟识的,她庄子上的花农,闲暇时,也会邀了对面李家庄的农夫,找个僻静处捉牌九,弄影时不时也偷偷跑去看,她不敢赌,却不妨碍她为自家花农吆喝几句,因此也会些规矩。

此刻她望过去,却见这里的牌九,跟她往常所见的,大不一样。

那平常的牌九,是三十二张牌,可是这里,竟有两百来张之多,玩法竟也跟平常庄子上的大有不同,心下好奇,便问那身边的荷官,那荷官便道“这叫八福,每局是八副牌混在一起,共有二百五十六张,任谁也做不了弊。”

不管是庄家还是那掷骰子的,要控制那三十二张牌的顺序容易,控制那二百五十六张,便绝无可能,人家赌一局是一局,他这里,赌一局,却相当于八局,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是赢家。

也因此,这探花楼里的赌坊,看上去,极其公平,是以赌客,也比别处要多得多。

这弄影,便站在一人身后,看了他们玩一局,心下,却已经看明白了其中道道,跟她庄子上果然不同,庄子上都是两张凑一副,直接比大小,干脆利落,这里,却是四张一副,跟一般的大牌九不同,除了庄家,荷官给每人发牌,都是三明一暗,庄家全亮,其余人决定押多少或者不押,然后翻开最后一张牌,一决胜负。

此刻她面前是一体型宽阔的中年胖男子,身着一身褐花绸缎长袍,双手戴两枚碧玉戒指,甚是富贵的样子,弄影看他那三张牌,却是弯八平八,一红七,具是点牌,惨不堪言,那庄家,已经开出双响双点,赢面甚大,那胖男人便想放弃,弄影便止不住说“我若是你,只管押大,剩下这几张牌中,还有五张黑七,你赢面极大。”

那胖男子,回头看了身后这老道士一眼,双目一番,便道“这和尚道士,见了便晦气,你怎知道还有什么,两百多张牌,出了什么,你能记住么。”说罢,便摆手不跟。

弄影哼了一声,也不言语,过了片刻,那荷官便令大家开牌,那胖男人剩下那张,果然是张黑七,这下,杂七杂八,却是一副难得的好牌。

那男子懊丧不已,加上今日输了不少,怕回去遭他家娘子打骂,不敢再赌,便站起了身,对弄影道“你这老道,却有几分名堂,来,你到我这里来,看看你手气如何。”

这种牌九的玩法,其实赌的就是个概率运气,每人机会相当,根据牌面情况,判断自己赢面多少,然后决定是否下注。

这一局下来,一共十六轮,这庄家能看到自己所有四张牌,赢面便多了那么两成半,便是这两成半,就成了这开赌坊的庄家永不会输的秘密。

弄影刚才看了一局,心中却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当下不语,便将身下剩下的碎银子全拿了出来,坐端正了,将胡子一捋,便低头跟小怀道“清风道童,回去切莫告诉那张先生。”说罢,便摆好了架势,等对方发牌。

因换了人,这牌便重新洗过,前面三局,弄影却是俱输,眼看银子不多,小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弄影却不慌不忙,但见到得第四局起,她赢面,便明显多了,剩下十四局,她竟押准了十二局,其中放弃了三局,赢了九局。

十六赢九,便算是赢了,那胖男子便道“道长果然神机妙算啊。”

弄影哈哈一笑,便也道“我终南山学艺多年,这点门道,掐指便知。”说罢,竟也不觉得饥饿,也忘记了吃饭一事,便等着第二局。

这第二局,她前面几轮也是输赢各半,但是到得后头,竟然几乎是一开一个准,但凡她不跟的,必然是小的,跟了或者翻倍跟的,必然是大的。

这一轮下来,竟然十六赢十一,这就赢得大了。

她身后,竟然也不知不觉,围了一圈观看的人。

这赌坊,都有这规矩,但凡偶尔赢一局,不会有人注意,但是,若是常赢,那便会有人格外盯梢,看你有无作弊出千。

这第三局,亦是这般,那庄家跟几位荷官,只觉这道士,跟那小道童,手脚看上去老老实实,极其干净,眼睛也只望着牌桌,不看他处,着实找不出有何蹊跷之处。

他们哪里能想象得到,这老道士,硬是将这二百五十六张牌,每一轮出过的牌,强行记了下来,是以剩下什么牌,她心中,就比别人清楚多了。这样一来,赢面自然比别人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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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注:我这一段其实是在抄袭那汤姆克鲁斯跟达斯汀霍夫曼演的《雨人》中的桥段^_^,那里是达斯汀霍夫曼强行记住四副扑克,这里便变成了八副牌九,玩法也是把骨牌跟扑克糅合在了一起,诸位看官毋须深究,哈哈~要是觉得闷,大可跳过去~^_^

顺便闲话两句,达斯汀霍夫曼真是没得说,演技一流,我当初迷死他的,在雨人里面,比还是靓仔汤的靓佬汤抢眼多了,好莱坞四才子都不是盖的~

第三十四章 相逢不相识

她连赢三局,且都是大比分赢,这庄家,终究坐不住了,便低头吩咐身边一位荷官,那荷官,便急急出去,找来了这赌场管事的老板。

这老板,听说有一位道士赢了不少,心中便有几分疑惑,悄悄来到隔间对面的密室——但凡大赌坊,都有那密室,是为方便那赌坊的人,暗中察看赌徒们有没有做什么手脚——他看了半响,也如那几个荷官一样,愣是没有看出破绽所在,心中略一思量,便走向了三楼。

这赌坊真正的主人,今日却正好就在那三楼。

所以说,这鄢庄主,跟这萧渐漓杜若衡,冥冥中便是注定了,要纠缠不清的。

那江左四子,今日这聚会的地方,便是这杜家的探花楼。

他们早上先是去戏院捧了那越小裳的场,约莫中午时分,便从那戏院出来,上了马车,悄悄来到探花楼的后门,三楼包厢早就清空,重新摆设过,几间厢房联通,便是极大的房间,北面临江的窗户俱打开,极其宽敞透亮,中间一条长长的桌子,摆着那笔墨纸砚各色颜料画笔,那江左四子,并彼此一些朋友,还有宇文虚中等名士,正围桌而坐,或写诗,或作画,或聊天饮酒,或手谈对弈,仆从们则捧着各色糕点小食,茶水巾帕等物,在旁伺候。

此时那赌坊管事的,悄悄来到三楼,便走到杜若衡身边,低头告诉杜若衡,有一个道士,却赢了很大一笔数额。

“那便让他赢去罢。”杜若衡轻描淡写一笑,赌坊嘛,总有输赢,庄家也不例外。

“他赌的是八福牌九,算得极准,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但我看不出来他有出千的动作。”

“八福牌九要作弊几乎不可能,他不过运气好罢了。”杜若衡仍是轻轻一笑。

“却有个规律,每局开盘,前面几局,他胜率倒也正常,每到后头,便胜率极大,越往后越明显。”那管事的低声道。

“这怎么可能,”杜若衡右首一个男子转过了身子,露出一张清冷俊逸的面庞,双眼深邃,仿若寒渊,这便是那永宁府萧渐漓,他侧头看着那管事的,若有所思道“除非那道士知道后面剩下些什么牌,话说这天下,怎么可能有人记下这二百五十六章牌的顺序。”

他话说得慢条斯理,声音低沉,却极是好听。

杜若衡略一动容,便道“我下去看看,你们先自顾。”

说罢,便站起了身子,那萧渐漓却也起身道“我跟你去,天启,你们谁愿意去?”

他身边一位女子却抬起头,斜睥了萧渐漓一眼,娇嗔道“一个道士赌博,有什么好看的。”那女子,身着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用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淡蓝色的海水云图,头发挽得极齐整,正是那时下最流行的发式,娥眉淡扫,双眼含春,皮肤洁白细腻,双唇娇艳若滴,这正是谢氏双姝中的小谢,谢疏桐。

萧渐漓轻轻一笑,眼神极其温柔,俯下身在她耳边道“若论好看,天下谁能跟你比,我只不过是去看看,又不去赌,你莫不是怕我输光了银子,没钱娶你过门么。”

谢疏桐面上一红,轻啐道“这么多人,也这般不正经,要去便去罢。”

陈天启哈哈一笑,对疏桐道“他也只在你面前不正经,”说罢,又转向杜若衡“你俩去看看便快上来罢,我们去也没用,又看不懂你那名堂,快去快回就是。”

杜若衡跟萧渐漓相视一笑,便并肩走下了楼,来到弄影所在隔间对面的密室内。

两人坐下,从小窗内齐齐望出去。

这却是萧渐漓第一次看到鄢弄影。

他那时,若能知道后面的事情,必定会冲将出去,将那小人儿紧紧揽入怀中,告诉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能放手。

只是那时,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看见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黄的老道士,带着个小道士,笑嘻嘻的坐在庄家对首的位置。

那两个道士,手都老老实实的放在桌面上,只见那老道士双手干枯如材,指甲又脏又黑,一双睁不太开的眼睛,除了时不时笑不拢嘴的看着面前堆老高的雪花银子外,视线便基本停留在牌桌上。

“发财了,便给黑妞配副好鞍。”

“我却想再吃那曹婆婆肉饼。”

“那便曹婆婆肉饼。”

两人之间偶尔说上几句话,却也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也不像什么切口。

杜若衡瞅着这两人,突然低声道“是今天戏院看戏那两个。”

“正是”萧渐漓接着说道“那老的,在算牌。”

他清楚看到,每一轮发完牌,那老道士,都要轻轻的掐指一番,然后眼睛便有片刻出神,像是在想什么。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依然躲不过萧渐漓的双眼。

“会有人能记下二百五十六张牌?”杜若衡依旧有几分难以置信。

“这个道士很蹊跷。”萧渐漓眉头紧皱,两人便不言语,盯着那老道士,他这次估中了十三轮,又大赢了一局。

“要知道是不是在记牌,试一试就知道了。”萧渐漓头侧向杜若衡,低声道。

“对。”说罢,杜若衡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木墙。

那坐庄的荷官闻到身后密室动静,便起身道“诸位稍等片刻。”就走出了隔间,绕到了密室内。

“将那八副牌,换成十六副,跟那道士说,他最后赢多少,我们给他算两份。”杜若衡低声吩咐那荷官。

荷官略微诧异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领命出去,这厢我们那位鄢氏洞极道长早已不耐烦,将手中那骰盅摇得个震天响。

“这老道士,怎么举止竟似个孩子似的。”萧渐漓看着弄影,不禁皱着眉头笑了一下。

“最近江湖上乱得很,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还有那星孛出现,镇魂令的传说又开始纷纷纭纭了。”杜若衡看着萧渐漓,若有所思道。

“巧合而已。”萧渐漓说罢,双眼仍紧盯着那老道士,这时,荷官已经将那八副牌,换成了十六副牌。

就算一个人,记忆奇好,短时间内便能记住二百五十六个数字,就不信他还能记住那五百一十二个数字,如果她这次依然估算得极准,那必定是在作弊。

这密室里的二人,一言不发,看着那老道士,却见他,一双眉毛紧紧的锁了起来,嘴也微微撅起,每下一注的时间,也比原来长了许多。

“他方才,果然是在记牌。”杜若衡看着萧渐漓道。

萧渐漓点了点头。

这一下,弄影终于无法再将那出了的牌一一记下,赢面也慢慢减少,她本来赌博经验极少,其中很多诀窍均不清楚,哪里斗得过在此行侵浸多年的庄家,这一局,最后竟然三十二轮,只赢了十五轮,算下来竟然是输了。

杜若衡跟萧渐漓相似一笑。

“走罢。”结局已经可以预料,他们无须再留在此处。

第三十五章 据说鄢庄主输光了。。。。

陈天启等人见二人回来,便纷纷笑着问道“怎么回事?可是捉着那出老千的了?”

“不是,”杜若衡摇了摇头,面上却终究带着三分钦佩“那道士,竟然是强行将那八副牌记了下来。”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我只听说有人可以记住四副牌的,那八副牌,不可能罢!”说这话的,却是傅扬波。

“所以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市井之中,便是那藏龙卧虎之处,这道士身上无半分武功,否则来历就大大可疑了。”萧渐漓道。方才那道士举手投足之间,他便已经看出,那人身子其实颇为羸弱,不像是那习武之人。

“那你们怎么应对?”范增义好奇道。

“换成十六副牌,等那老道士把赢来的都输光,便自然会离去,从此后,这八福牌九,就改成十六副牌罢。”杜若衡淡淡说道。

自古以来,这赌客赢得再多,也总要输完才会罢休,所以那开赌坊的,永远不用担心会赔。

“一个老道士,竟能让你们这般关心,真是有趣,若衡,来帮我看看,我这幅画画得如何?”疏桐轻声浅笑望向杜若衡。

“渐漓的山水画便极好了,你何必舍近求远,”杜若衡笑着走到谢疏桐身侧,看着她方才画的一幅画,是一幅山溪古渡图,他打量了那画一会,便道“嚯,小谢看来已经得了萧渐漓的真传了啊,这着墨手法竟跟渐漓一样,女孩子能画成这样,实属不易了。”

“我上个月画的那幅,前日便有人出千两银子找我买呢,我却没答应那人。”谢疏桐掩着口轻笑道。

“你们谢家,自古以来便出才女,唔,你出来得这般久了,话说渐漓不心疼,我也要心疼了,该回去休息了罢。”杜若衡笑着道。

萧渐漓听他这话里意思,便是要支走谢疏桐,便会意一笑,走到谢疏桐身边,低声道“谁说我不心疼,嗯,我让常平送你回去。”

谢疏桐面上神色,却微微一变,她跟这几个男子相处时间极久,自然知道他们将自己支走,便是要唤那歌妓来的。

她谢家二小姐,虽然家道已渐败落,但底子尚在,自持身份,是从来不肯跟歌妓同处一席的,因此,这几个男子每每要叫歌妓,总会将她支走,更何况,这探花楼的名字,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便是里面,圈养着许多那极美丽的女子,供达官贵人跟这些王公贵族子弟消遣。

那时风气,江左这帮公子,均是青楼常客,她在初结识萧渐漓时,便是知道的,她心中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但是看到萧渐漓那带着几分冰冷的温柔目光时,便只得妥协了下来。

要嫁给这个男子,很多事情,都是要忍的,等嫁过去之后,她自有办法让这个男人收心。

想到此处,微微一笑,便望着萧渐漓道“我确是乏了,这便先回去,”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下,又在萧渐漓耳边轻声道“姐夫的事情,多谢你了。”

“你我何须这个谢字,若要谢,便谢你自己罢。”萧渐漓带着一抹温煦笑容。

谢疏桐抿嘴一笑,抬头看着萧渐漓,柔声道“莫要饮太多酒了。”说罢,便下了楼,常平便紧随身后。

“果然是个识趣的女子。”陈天启低头在另一个男子耳边道。

那男子抬起头,但见他前额饱满,双目微凹,鼻梁高挺,下颌如削,跟周围这些面如冠玉的江南男子稍有不同,倒是跟萧渐漓略有几分相似,细看,竟带着几分外域风情,只是那神情,沉稳淡然,只有那自幼就在这江南水乡长大,饱读诗经的男子,方有这样的神情。

这位便是江左叶楚材。

“太委曲求全了吧,何必呢。”叶楚材淡淡说道。

“萧渐漓的心,只怕还在楠音那罢。”陈天启带着三分笑,三分无奈。

“他早就无心了。”叶楚材一笑,便提笔在纸上续着他方才未写完的诗。

这时,门打开,几个婀娜多姿的美丽少女,便款款走了进来。

这几个女子,便是这探花楼里最顶尖的歌妓,个个多才多艺,能歌善舞,领头那位,叫缭绫,更是其中楚翘。她们跟屋里这群男子,并不陌生,大大方方的施过礼后,便很自然的从奴仆手里接过那食盒巾子,去伺候诸位公子。

萧渐漓便来到一张琴桌前,手在琴上一拂,道“许久未见缭绫跳舞了,嗯,便把你们新学的跳一曲罢,小裳,来,给我们唱一段。”说罢,便调着那音律。

众人便让出靠江那面空地,风从窗外吹进,缭绫的藕色纱裙随风摇摆,极是美丽。

缭绫一曲舞毕,便被萧渐漓拥在怀中,那杜若衡,便拿了手中的杯子,给那缭绫喂酒。

其余歌姬舞女,也纷纷倚在这些男子身侧,一时间,房间内,各种暧昧调笑之声,便不绝于耳。

这时,那房门却被轻轻推开,见那赌坊管事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悄悄来到杜若衡身边。

“方才那道士,已将赢来的钱,俱输光了。”他弯着腰轻声说道。

“唔,那便怎么了,缭绫,再喝一口。”他只顾看着缭绫,那个道士输光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以为他会离去,不想他竟从身上拿出这样一张银票,面额颇大,我怕是假的,还请公子过目。”说罢,将手上一张银票递上。

这便是那日世子府为答谢鄢庄主解毒之辛劳赠送的银票。

三千两。

“是真的,给他兑换了去,只是奇怪了,一个道士,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杜若衡看罢,便将那银票递给了那管事的。

尽管他心中疑惑,但是银票却不是假的,至于来路正不正,不会有哪个赌坊老板操心。

来这里赌博的,本来便有很多不是那正道上的人。

那管事的,拿了那银票,便要离去,他身后站着的孟斓轩,却探了个头,看了那银票一眼,突然道“给我看一眼。”

说罢,便拿过了那张银票,仔细的打量了起来。

过了半响,脸上神色一变,便招呼那傅扬波道“老傅,过来。”

杜若衡跟那萧渐漓,带着几分不解的看着孟斓轩。

傅扬波放开怀中的歌妓,笑着来到孟斓轩身边,道“做什么,有什么稀奇玩意么”他话没有说完,脸色也随之一变。

“哪来的?”傅扬波急促问道。

“那道士身上的。”

傅扬波跟孟斓轩两人相互望了对方片刻,便同时大叫了起来“死丫头!”

第三十六章 有道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

杜若衡面上神色一变,便一言不发的望着傅扬波跟孟斓轩。

“这张银票,是她离去那日,我亲手交给她的,这个票号我记得,还有此处这个褶皱。”这样大面额的银票并不多见,那时防伪技术不行,因此银票的主人,总会在上面做一些小记号,防有人用假的顶换了去。

这银票,确确实实,千真万确,就是他们那日给那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那张。

“那小道童,便是那小怀。”傅扬波心下一印证,便明白了。

“怪不得戏院中,两人那举止,如此可笑。”那两个道士,高兴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一度被座中诸人耻笑,此刻方明白,不过是两个孩子假冒的道士罢了。

“太好了,这下终于撞我手里了,我去拎了她上来。”说罢,傅扬波边要冲下去。

“拎上来然后怎样?”萧渐漓手一伸,将他拦住,懒洋洋的笑道“打一顿?”

这一下,傅扬波倒是愣住了,尽管有气,却好像还没有办法出。

杜若衡沉吟片刻,却对那管事的说“不能让她再赌了,再赌,她那间庄子,就要输给我了。”

“那正好!”傅扬波道。

“她庄子输了,倒霉的只怕会是我。”杜若衡皱着眉头道“我那日不过是拆穿了她的伪装,便想淹死我。”说罢,嘴角竟浮现出一缕笑意,又对那管事的道“把银票还给她,就说那银子这里兑不开,然后把那吃的给他们上上,那两人,有吃的,一定会忘了赌博。”这点杜若衡倒是没有说错。

“你们却是在说什么?”那管事的刚走,陈天启跟叶楚材便好奇的走了上来。

“那老道士,是个孩子扮的,是那夜茗山庄的鄢庄主。”杜若衡缓缓道。

“啊,那个小书生?”陈天启的弟子范增义却叫了起来。

杜若衡眉毛一抬,便望着范增义。

“我们前日去了烂柯山,在客栈上遇到了那庄主,昨日棋会,又见着了她。”范增义便将这两日的事大致说了一次。

“奇怪,她不是应该已经回山庄去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城里?”杜若衡便觉得哪里不对。

“昨日我们跟她乘一条船回来的,她跟那小童一直在睡,我们到京城下了船,他们好像还在睡。”范增义道。

闻此言,众人便不禁笑了,便连一直默默不语的萧渐漓,面上都止不住轻轻一笑。

“我昨日跟她下棋,便知道,她那计算却是极到位的,只是输在年幼,经验太浅,无甚心机,只想不到竟能记下二百五十六张牌,”陈天启想起那一地的花瓣,笑了一下,却又抬头看着傅扬波道“却不知她是怎么得罪了二位,提起她,这般气恼。”

傅孟二人面上一红,便喏喏不得言语。

“左右不过是山野顽童,使那嘴皮子功夫罢了,”杜若衡笑着道“老傅也是,怎跟一个孩子较真。”

“那孩子,却是不厚道,我师父也不知道哪里就得罪她了,竟然拿那,那啥来比喻我师父。”范增义一时失嘴,便有些吞吐。

“不过是拿头驴来比喻我罢了,我不该说她没资格唤南冥道长作掌门,也没什么,年轻人这等小事都要放心里的话,将来怎么成大事。”陈天启淡淡说道。

那范增义只好做肃然状低头不语,萧渐漓望着陈天启,便干咳了几声。

“这孩子,不肯吃亏,嘴上又无遮挡,自己无甚本事,又不知那天高地厚,只怕终有天要吃亏。”杜若衡眉心竟隐现愁云。

“正是,昨日在船上,便又嘲讽那长乐门的人,后来我便点了她的哑穴,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陈天启回想起昨晚,也觉那庄主,忒胡闹了。

听到长乐门几个字,一直在沉默站在萧渐漓身后的越小裳,面色神色微微一变。

“你点了她哑穴?”孟斓轩便皱着眉,斜着眼睛看了陈天启一眼。

“嗯。”陈天启点了点头。

孟斓轩便跟傅扬波蹙着眉,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陈天启此举不妙。

“既然那庄主跟你们都相识,又是这样有趣的人物,何不请上来一聚?”那叶楚材便放下了手中毛笔,笑着说道。

杜若衡便低头沉吟了片刻,突然对缭绫说道“缭绫,你们几个,先下去。”

萧渐漓便松开了揽在缭绫腰间的手,淡淡的对怀中女子说道“你们出去。”说罢,却转向了杜若衡,带着一丝调笑之意望着他,低声道“杜公子竟然也有忌惮的时候?”

杜若衡叹了口气,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被散发遮住大半的小脸,拿着本诗册,摇头晃脑满面嘲讽的说‘有道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

“你也知道,就算没有什么,她也能说出什么来,有点把柄,不晓得她出去后会怎般形容我们,还是,还是小心点罢。”杜若衡望着那几个歌妓离去的背影,竟带着几分发愁。

“一会莫要拆穿她,”萧渐漓突然笑了起来,“那样一定很好玩。”

“我却也不敢。”杜若衡笑道。拆穿了她,上次是凿船,这次怕是要拆馆子罢。

就在杜若衡正准备出去,却见门被打开,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却是刚才送谢疏桐回去的永宁府奴仆常平。

他自幼服侍小世子,在府里身份特殊,甚得萧渐漓信赖,却见他走了进来,笑着对屋子里的人道“我方才上来,看到那位道爷,真是有趣。”

“她怎么啦?”杜若衡便停下了脚步。

“你看。”常平一指身后的珠帘,道“我刚上到二楼,见大堂里摆了好长一张桌子,坐满了二三十号人,那老道士做在上首,便问那薛管事,才知道,那道长来时要了一大堆的菜,吃不完,那小道士,便去街边,喊了几十个人上来帮着吃。”

这一下,房间里的人好奇,便将这几扇房门都一一打开,透着那珠帘,向下面二楼中堂望去,但见一条长桌,摆满了鸡鸭鱼肉各色菜肴,那道长跟那小道士,正吃得不亦乐乎,旁边坐满了人,还有人手里拿着纸张什么的,不停向她询问。

“还有,我上来时,正好有人手里拿那了叶公子清早做的那首诗在向旁人炫耀,那老道士,竟也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说叶公子那句‘肠断山城月,徘徊照远人’中的‘山城’换成‘边城’便更好。”那常平笑着向叶楚材说道。

不想他此言一出,杜若衡萧渐漓等人,便愣了一下。

叶楚材过了半响,方低声缓缓道“我本来,写的正是‘肠断边城月’的,只因跟青莲学士那句‘梦绕边城月’太似,有抄袭之嫌,方改成了山城月,那道士,哦,那庄主,说得却没错,是我太拘泥了。”

“小丫头有几分名堂,”萧渐漓伸了伸手脚,站起来,指着桌子上谢疏桐的画,道“常平,你拿下去,给那道士看,莫说谁画的,却看她怎么说。”

常平便拿了画往外走,杜若衡多了个心眼,便道“莫让她知道我们在这。”

常平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众人便在那楼上透过珠帘向下看,但见那老道士,将那画摊开,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跟周围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一人递过笔墨,那老道士便在那画上添了几笔,常平便捧着画,走了上来。

常平一掀开珠帘,杜若衡等便围上道“她却怎么说?”

那常平将那画在桌上铺开,道“那道士好大的口气,说这画,是临摹的罢,山是死的,树是死的,水也是死的,然后便在溪口的位置添了条船。”

众人低头看谢疏桐那幅画,却见弄影在那溪水之中,顺着那水流方向,加了条孤舟,微微斜着,似乎取那野渡无人舟自横之意。

便是那艘小舟,寥寥数笔,这流水,便活了起来,似乎可以听到那潺潺流水之声,带着这山这树这幅画,也活了起来一般。

那叶楚材不由得低声道“我原以为谢氏双姝,便已是天下女子中的极致,只是这女子,似乎竟比那,”一想萧渐漓在此,便急忙将话打住,道“竟也有这样的才华。”

杜若衡心中叹了口气,便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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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注:‘肠断山城月,徘徊照远人’一句是用了辽人耶律楚材的‘黄沙万余里,白发一孀亲,肠断山城月,徘徊照远人。’这首诗本来就有山城月跟边城月两个版本的。

好吧,其实我写叶楚材的时候,就是用耶律楚材做模版的,包括前面提到的‘八月阴山雪满沙,藤罗深处有人家’一句,都是他写的,蛮有意思的一个人。

第三十七章 安排狼狈到黄昏

萧渐漓却笑了起来,道“疏桐这画,本就很一般,她若能指点若衡的不是,那我才佩服。”

杜若衡便笑了起来,道“天下的人,却没有她不敢指点的罢,唔,常平,再把渐漓这首词拿下去,你且看她怎么说。”说罢,随手扯过桌上一张写满字的纸,却是萧渐漓方才所写的一首词。

萧渐漓眉头一皱,只是心中却也想知道那庄主会说什么,因此也不阻止,常平拿了那首词便往外走,刚揭起帘子,却听到杜若衡又道“也一并,一并让她上来罢。”

这话说得有有几分犹豫,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竟有些怕跟她交往太深。

那常平便又走下楼去,来到弄影前,将那萧渐漓写的词递给弄影,道“我家公子听闻道长学识渊博,方才那画,改得极是,便想请道长给看看这首词,有什么不妥帖之处,还有,我家公子,还想请道长上到三楼去,有几位公子,都想见一下道长。”

“这道士,在京城很稀有么,为何都要观看老夫,再说了,你家公子没有先生么,我道观上的男女道士,那词填完了,都是有先生批改的。”说罢,便去看萧渐漓那首词。

旁边一食客便诧异道“道长在何处修练,观中竟然有男女道士,还有那先生教填词。”

弄影自觉失言,便也不搭理,抖开那张纸,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词,词工极整,中间有一句,却是那‘无一语,对方樽,安排肠断到黄昏’。她眉头微微一蹙,心中隐隐一动,想那写词之人,似乎是个很不快乐的人,沉吟半响,随即又哈哈大笑道“这便是那终日饱食,无所事事之人,惹了那情殇,方写这样无用的东西,若像我等,日日与那黄土烈日为伴,夜夜为那,为那道观入账发愁,哪有闲情写这个。”说罢,突然便愣了一下。

自己方才那口气,很熟悉,这纸上的字迹,力道遒劲又不失洒脱,同样,也很熟悉。

猛然间,便想了起来,跟那日在垂草阁看到的萧渐漓的字,一模一样。

她心念一动,便抬头向那三楼望去,但见里面人影幢幢,似乎有好几个人,隔着那珠帘,在往外看。

她心思转得飞快,顿时将前后理清。她看了看左右或埋头苦吃或相互聊天的人群,便转过身子,低声附在常平耳边道“你说的那几位公子,可就是那江左四子?”

常平想想本来就要邀他上楼,便无意隐瞒,遂点了点头。

老道长嘿嘿一笑,心中已然了然,自己必定是被认了出来。她向来自负自己伪装,且已经用果浆草汁调出那酸臭味遮住了自身体味,想必破绽就出在那银票上。

“这么说,那陈天启,也在上面咯?”老道长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正是。”常平答道。

“这便好。”老道长捋了捋胡子,又叹了口气,望着上方包厢处,自言自语道“杜若衡,你又何苦要挡了老夫的生财之道呢。”

说罢,便低下头来,提笔在那张纸上一划,又写了两个字,然后递给了常平,道“你将这词拿给上面的人,就说本道长说了,词是极好的,但是改了两个字,便更应景些了,贫道一生闲散,不惯跟那达官贵人打交道,就不上去了,伙计,替我看看我那银子还剩多少,再将我把这几块桂花糕包上,贫道带着路上吃。”说罢,竟一副要溜的样子。

常平无奈,只得拿了那首词,又走了上去,心中只觉得困惑,这人人对这江左四子,都趋之若鹜,为何这个老道士,竟一听说江左四子,却避之不及。

杜若衡等人见弄影那架势,又见常平一个人走上来,便知道她是不会来的,便均笑着摇了摇头。

却见那常平走了上来,将那张纸交给了萧渐漓,道“那道长说,公子的词极好,但是改了两个字,更应景一些。”

萧渐漓便将那张纸摊开,杜若衡跟叶楚材等便站在旁边一同观看。

却见那句‘无一语,对方樽,安排肠断到黄昏’被她改成了‘无一语,对方樽,安排狼狈到黄昏’。

萧渐漓眉头一皱,满脸疑惑道“她还有说什么么?”

“这道长,只问了句,陈公子在不在,我说在,她便说,那很好,然后又说,说杜公子,杜公子”

“说我什么?”杜若衡好奇道。

“说杜公子,为何要阻了她的生财之道。”常平只得将原话复述。

“噗,”杜若衡便不禁笑了起来,道“她这叫什么生财之道。”

笑罢,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为何专门要问天启在不在呢?”萧渐漓望着‘安排狼狈到黄昏’几个字,只觉得哪里不妥。

“为何我觉得那丫头要使坏?”孟斓轩便去到珠帘后,望着弄影,只见她刚刚算完帐,一边笑眯眯的将桌上那桂花糕用油纸包上,一边低头对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食客说着什么。

“我也有预感,天启点过她的哑穴,她知道天启在这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傅扬波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鄢庄主了。

“她能做什么呢,这里她谁都打不过。”范增义一头雾水。

说话间,却见那食客,离了鄢弄影,蹬蹬蹬的就往楼上跑,跑到三楼包厢前,揭起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顿时双眼放光,便转身冲着楼下扯着嗓子大喊“那道爷说得没错,江左四子果然都在这里!”

“坏了!”

“要遭!”

房间里的人,顿时就慌了起来。

那人这声一呼,整座探花楼,便掀起了轩然大波,人群潮水般的,涌向了三楼。

“江左四子在这里,江左四子在探花楼。”喊叫声络绎不绝,便连那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渐漓等人,总不能用那般若玄寒掌或者那落英十九式,将冲上来的人打一顿,或者一把暗器砸过去,将众人定住,没有办法,待想要从后门溜出去,却已经来不及,到处都是那青年男女,更有路过的妇女,牵着孩子,听说那江左四子在里面,便带了孩子也冲将进来,只求摸一摸四子的发梢衣角,取个好兆头,将来怎么样也是个秀才举人。

“我看到萧渐漓了,我看到杜若衡了,哇,越小裳也在这里!”

“这个是陈天启么,比我想象的要帅啊!”

人潮已经涌进了房间,屋子里的人被逼到了墙角,瞬间,便被淹没。

“死丫头!”

“鄢弄影,你给我记住!”

“下一次,这九月诗会,便搬去那夜茗山庄”

这几人的咒骂声,早被那桌子倒地的声音,碟碗摔碎的声音跟那男女兴奋的欢呼声所淹没。

这厢楼下大堂内,鄢庄主嘿嘿一笑,将那油纸包着的桂花饼揽在怀中,便携了小怀往外走去。

“安排狼狈到黄昏,哼,只怕安排到三更,也安排不完。”秋风送爽,鄢庄主但觉心情大好,嘴里不觉便哼了起来“猛听的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倒也有板有眼,字正腔圆。

她一路唱着,逆着那街上朝探花楼涌去的人流,向清凉桥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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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语,对方樽,安排肠断到黄昏一句,一说秦观,一说李清照,但均无考证,更多的是归在了无名氏一类。

第三十八章 无名山水画

这探花楼在京城东边,清凉桥,却在西边,两人沿路打听,再加上一路上总被路边卖各色玩物小食的吸引去,是以走了颇久,才远远看到了那刻着招贤坊三个字的牌坊。

这鄢庄主,终究还是动了点心思,想想这老道长,已被人识破,便不好再用这副尊容,遂领了小怀,走进附近一僻静的小巷,见左近无人,便将自己跟小怀这身道服依依不舍的换下,打开小包袱,选了两张用小羊皮做的面具分别戴在面上,待走出来,两个道士便又成了江南一带最常见的读书人。

“一会你莫跟着我,且在牌坊下等着,多个心眼,莫要被那杂耍的把你身上衣服骗走了。”说罢,撇下小怀,便一人朝那牌坊走去,过了这牌坊,便见一座颇宽敞的石拱桥,可以并肩过四辆马车的样子,横在一条河曲上,只见那青灰色桥面已经雨水冲刷得光滑齐整,两边栏杆上雕着那祥兆云纹,桥正中刻着清凉桥三个字,年代久远,字迹已有些模糊。

这清凉桥,春夏秋三季,每逢傍晚,都是那周边人家饭后走动之处,太阳一落西山,桥两边便摆满了各色摊子,多半是些胭脂水粉针头线脑等女人常用之物,也有那卖古董字画的——自然多半是假的。

远远的,桥的那一头,已经见着了一位穿红色衫子的老者,靠着桥栏杆坐着,面前一堆的泛黄字画。

那时男子装束,多是黑白两色,间有青、灰、蓝,但极少红色,有也是带点禇褐的暗红,像他这般鲜红的着装,实属罕见,却也因此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弄影便踱着方步来到那人面前,但见那老者,年约花甲,面色蜡黄,几缕稀松的胡须,已是花白。

他身边立着一幡子,白底黑字,上写着“收购古画,价高无欺”。

弄影眼睛亮了一下,话说那夜茗山庄延绵十数代庄主,爱那字画的,着实不少,因此她庄子上,那古字画,也囤了颇多,平素堆在那里生尘长虫,却没想到还可以拿出来换钱,一喜,竟也不着急对那切口,便先问道“你这字画,却怎生个收法,我家从秦汉到先朝,都有不少。”

那老者抬眼看了弄影一眼,便道“这位小哥,我只要那六百年前的画,多一百年不要,少一百年也不要。”

弄影愣了一下,心下一算,便知他要的是隋末唐初的画,遂道“你的要求竟这般古怪,话说隋唐时的画,我家也有,那吴道子的仕女,韩干的牛,殷仲容的花鸟,都是不错的。”

“可有那山水风景?”

“山水风景?也是有的,那展子虔的游春图,老先生可要不,空勾无皴,花青作苔,端的是远近山川,咫尺千里,老先生要是收,我便回家悄悄取了来。”

“我却不要那名家的,只要那为无名人士所作。”

弄影闻言,便愣住了,她头一偏,细细回想了半天,她家那堆古字画中,均是那名家所作,无名人士的画,却极少,就算有,也不是那个年代的山水画,只得悻悻然道“你要求如此古怪,却不知能收到不。”

“这是我家主人要求,我在这里收了半年,却也一张没有收到。”

“这便是了,那古画保管极难,谁有功夫去保管那非名家的作品呢,啊,对了。”她此刻方想起来,她是有正事要办的。

“在下有句话,却要告诉老先生,”说罢,她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压低了嗓子,悄声道“如剑佛亦尔,一相无二相。”说罢,便望着那老者。

那老者愣了一下,亦望着弄影,过了好半天,方小声吐出句“无相无所生,是中云何杀,小哥怎么跟我家主人所描叙略有不同。”

“因为原来来的那些人,都死了。”弄影想起那晚,还有些戚戚焉。

“小哥借一步说话。”那老者面露惊慌之色,急忙收拾起了摊子,弄影也帮忙替他抱着一部分字画卷轴,两人一起下了桥,往西边一条小街走去,这时,弄影依稀还可以听到不少路人匆匆跟他们相向而行,嘴里纷纷说着“那四子在探花楼,走快些,怕晚了就看不到了。”

弄影呲牙一笑,脚下丝毫不缓的紧跟着那老者。

二者来到一僻静之处,那老者方停了下来,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我却也不清楚,我不过是来京里赶考的,住在那杏子林前的船上,”弄影知道自己无法冒充长乐门的人,“昨日晚正在就着那月光苦读,便听见远处有人呼救之声,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不乏那侠肝义胆之心,便前去探一究竟,却见死了好多人,唯一活的那个,却也不长气了。”

那时不少赴京赶考的学子,住不起店,便只得宿在小乌篷船上,在水上安家,这样的人,如浮萍般无根无迹,所以那老者想要追查她的身份,也难以查出。

“那然后呢,是活着的那位要你来的?”

“正是,他要我来找你,告诉你,什么玉章已毁,然后什么那画。”

“什么那画?”

“他说道这里,就没气了。”

“什么!”那老者闻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那便再也找不到那画了啊!”

“哦,对了,那人之前,还跟我说了句话。”

“说了何话?”老者紧张道。

“他说,我将此言传到,必有、必有那重酬。”说道这里,弄影便露出了三分扭捏之色。

“哦,那是,那是。”那老者沉吟片刻,便道“小哥请跟我来罢,我带你去见我家主人。”

弄影心中暗喜,她方才说那句话,一是为了打消他的疑心,否则谁会无缘无故冒这风险为死人传话,再便是想看看能否去见到这老者的主人,末了,说不定还可以混上些银两,真是一举多得。

于是她便抱着卷轴,跟在老者身后,一路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走了约三四里的样子,来到了一间大宅子面前。

弄影抬头,只见眼前一堵青灰色的围墙,掩着里面楼台重重,一株茂密的榆树伸出根根枝桠,那牌匾上,书着‘何府’两个字。

“小哥你且稍待,我去回报一声我家主人就来。”说罢,那老者接过弄影怀中的字画卷轴,便匆匆走进了面前那扇已经油漆斑驳的大门。

弄影四下一打量,只觉此处甚是偏僻,四周只有几座不相连的宅邸,都颇古旧的样子。

过得一炷香时间,却见那红衣老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来到弄影面前,将那包裹递给弄影,道“实在不好意,本来应该请小哥进去一同用晚膳的,只是我家主人闻言,心中颇为忧虑,因此不便见客,这点银两,还请小哥笑纳,还嘱咐,这事,小哥万万不可说出。”

弄影知道是无法见到他家主人了,只得带笑接过银两——这笑倒也不是装出来的——拱手谢过,道“客气了,客气了,自然不会说的。”便辞别了老者,离了这宅子,往清凉桥方向走去。

不经意一回首,却见那老者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便相互摆一摆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去。

走到拐弯处,估摸那老者看不到自己了,急忙闪身到一僻静处,将那包裹先放下,从怀里取出一个如小指头般大小的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然后将包裹里面的银两取出,另外拿了块帕子包住了,将原来裹银两的布小心埋在路边一株木芙蓉下,拍了拍手,方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桥面上,远远的,便望见小怀弯着腰,低着头,在离牌坊不远的地方,看几个小孩斗蛐蛐,见到他家主人来了,便站直了身子,远远的迎了上来。

“今晚咱们在这城里找家店住一晚,你便跟黑妞先回去,告诉梅笑雪,我晚些日子回,让他们老实些别惹事,也别说我不在庄子上,话说方才那家主人,却不是好人,竟然想毒死我。”弄影恨恨道。

倘若她不是那夜茗山庄的第十七任庄主大人,今晚三刻,便将毒发身亡,抱着袋银子,死得不明不白。

那家主人在那包裹上涂的七里断魂散,固然致命,但是在鄢弄影眼里,比她庄子上的三花毒,无论从那毒性还是那品味上来说,都差得太远了。

第三十九章 帕西尊者

永宁世子府,离园。

半弦月,斜斜挂在亭子飞檐一角。

亭子北面正对着湖水,原来的牌匾上书着风露二字,那是萧渐漓所拟,杜若衡所书,取意苏轼的‘孤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到了夏夜,凉风从湖面吹来,带得那阵阵荷花的风露清香,实在是人间仙境。

不过,此刻这座亭子的牌匾,被换做了四方一心。

傅扬波几次要将这牌匾换下,萧渐漓却笑着道“不错,我喜欢,便这样罢。”

此刻,萧渐漓,杜若衡,陈天启,叶楚材四人,正坐在亭中,临风把酒。

这才是江左四子,真正的集会。

白日里的风花雪月,不过是做给诸人看的,朝廷一向忌惮这几人家中的势力,若他们只沉溺于温柔乡中,日夜眠花宿柳谈诗论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四人,此刻终于摆脱了鄢庄主一句话给他们造成的狼狈,静静的坐到了这里。

亭角四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灯下四子那原本便不凡的仪容更显出尘,周围一草一木亦被照得清清楚楚。

“今日,确实。。。够狼狈。。。”叶楚材心有余悸。

“这新牌匾。。。咳咳,怪不得老傅很斓轩,提起她那般咬牙切齿,果然。。。太胡闹了些。。。”陈天启已听杜若衡说了鄢庄主将这园子的改动。

“女孩子似她那般,未免太有失斯文。”萧渐漓低头浅笑,手在面前的一张古琴上一拂,一阵悠扬。

“我却觉得她这般,很好,永莫长大,永莫沾惹这世俗气息,便好。”杜若衡望着粼粼湖面,幽幽叹道。

“哦?”萧渐漓笑容带着一丝暧昧“杜公子既然格外上了心,何不将她带去杜府,藏了起来,也可不使沾惹那世俗。”手一拂,琴弦发出叮咚一声。

在这几位眼中,自然是觉得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位上了心的女人,那是肯定不会拒绝他们的。

“好比那空谷幽兰,自有它绝世芳华,若移植到了京城,便是毁了那株名花,再说了,”杜若衡抬头望着那天边月,笑着道“我的上心,不是你们所想,我也极喜欢那明月,却从未想要将它揽入怀中,这样看着,便极好。”

亭中一片寂静,唯有萧渐漓,有一声无一声的抚弄着琴弦。

“只是她总有天要被人揽入怀中的,那时你便看不到了,”萧渐漓停下手中动作,头转向了叶楚材“楚材,你最近,莫要去北边那么频繁罢,官家已经有疑心了。”

“又何止官家,便连夜茗山庄那偏僻不问世事的地方,也知道叶晋卿跟金人往来密切。”杜若衡淡淡说道。

“又是那小丫头说的?”叶楚材眉头皱了一下。

杜若衡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他今日提起她的次数,似乎多了些,该收敛一下了,若他不能控制自己,便不是那杜若衡。

“她夜茗山庄,从来都游离在朝廷跟江湖的边缘,安分守已,数百年来,以此自保,方能屹立不倒,只是这任庄主这个性格,真让人担忧。”陈天启不禁苦笑了起来。

“它倒或者不倒,你却担心什么,”萧渐漓淡淡一笑道“纵然那庄主有几分奇趣,也是那不相干的人,还轮不到我们来担忧。”

杜若衡面无表情,却望着那东边天空,道“这星孛,出现得太离奇,只怕这天下,真的要大乱。”

“时候也快到了,此刻我朝内忧外患,不过三个结局:北边打过来,民众反了,继续偏安,我看江湖现在一团散沙,官家实力又弱,毕家一倒,自毁长城,确实是北边过来最好时机,”陈天启停了停,看着萧渐漓,低声道“渐漓,我知道你跟楚材都是北人,你们做任何决定我都理解,我也不满这朝中的昏庸,只是,这江南百姓,只怕却要遭殃罢。”

“他们两家,潜伏南边数代人,便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杜若衡笑了起来,“若瞻前顾后,便不能成事。”

陈天启仰天叹了口气“我既盼着这官家让出这位置,又不想这百姓受那金人奴役,真是发愁啊。”

“我跟渐漓虽是北人,可是我们的母亲却都是南人,”叶楚材低叹道,“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亦不想这繁华烟雨毁于一旦,只是,南朝这块肥肉,我们不下来,西北鞑靼人一样会下来,那时,只怕百姓更苦。”

萧渐漓一语不发,手在琴弦上一按,发出低沉的咚的一声,接着,便上下一勾一拨,一阵低沉的变徵之声,跟他以往那或绮丽或险峻的风格完全不同,竟带着几分无奈跟悲戕。

陈天启闻到此曲,长叹一声,便跟着那曲调,低声唱道“秋风萧萧,愁煞人。”他的声音,低沉且浑厚。

“出亦愁,入亦愁。”叶楚材跟杜若衡便齐声和出下句。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

陈天启唱一句,杜若衡跟叶楚材便和一句,低沉的歌声在寂静黑夜之中飘荡,一阵莫名的凄凉。

突然,萧渐漓手在琴弦上一划,发出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琴声随之嘎然而止。

“什么人。”陈天启已经朝着亭子外的树丛斜斜飞了出去。

杜若衡跟叶楚材,也同时站了起来,手按腰间佩剑。

萧渐漓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四位无需这般惊讶,在下是来寻萧公子的,萧公子的琴,果然当世无双啊。”

一阵窸窣之声,却见那树丛中,走出了一位黑衣人。

他的打扮,跟中原人略有不同,头上带着一顶尖尖的兜帽,整张脸,大半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陈天启将长剑一横,虽剑未出鞘,但剑气已透了出去。

“我不是那自不量力之人,都说四子中任意两子联手,天下便无敌手,何况四子俱在,我无恶意,却是那尽融长老,托我带一句话给萧公子的。”

一听尽融长老法号,江左四人便均面上神色一变。

这尽融,正是京兆慈恩寺的方丈,萧渐漓的授业恩师。

萧渐漓站了起来,静静的望着那人,缓缓道“天启,让他过来。”

陈天启身子微微一侧,那人一笑,便低着头,走进了亭子中,杜若衡跟叶楚材,依旧手按剑柄,牢牢盯着他。

却见那人,身上果然未佩戴任何武器,他举起一只手,将兜帽向后抚下,露出一张无比苍白的脸。

这座中四人,均是见多识广之人,只是乍一见到那张脸,都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这是一张白得吓人的脸,那种毫无血色的白,头发亦呈银色,眼珠色泽极淡,就连嘴唇,也是白的。

整个人,便如那幽灵一般。

“原来是帕西尊者,”萧渐漓抬眼看着来人脖子下方纹的一枚火焰图案的刺青,淡淡道“方才我等不知,多有得罪。”说罢,指着一张石凳,意思让帕西坐下。

“冷火教的帕西尊者?”叶楚材面上一凛。

“江左四子果然学识渊博,在下第一次来江南,竟然被你们认出。”帕西坐在石凳上,缓缓说道。

这冷火教,一直在西域一带流传,信奉光明善良智慧跟自我牺牲,认为世上苦难皆有定数,唯有自己承受了更多的苦难,他人苦难才能减少,所以教中之人都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不乏各种自残的行为,也导致该教一度被人不解,是以极少在中原一带流传。

这帕西,在冷火教中地位极其尊崇,因他自幼身患奇症,(其实便是现在的白化病),极少露面,不想今夜,竟会出现在这永宁世子的花园中。

“我师父,有何话要吩咐。”萧渐漓低声道。

这时,陈天启等三人,也坐了下来,亭子中局势,已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

他们知道,这冷火教,虽在一些地方视若邪教,但并不是那真正恶人,何况帕西尊者何等身份,既然说是来带话,便是来带话的。

只是他们没想到,帕西尊者,竟会是个年纪跟他们相差无几的年轻人。

“尊师说,星孛东现,邪魔将出,天下苍生,皆有使命。”帕西淡淡说道。

“这句话,是我师父让你告诉我的,还是你让我师父让你告诉我的?”萧渐漓静静的望着帕西。

“萧公子果然聪明,”帕西微微一笑,面上神情又随即变得严肃“我奉教主之命来到中原,便是找慈恩寺方丈,共同寻找这消灭邪魔的办法。”

“因为一颗星星,你们教主便认定有邪魔?这星孛,过去时常会有,似乎,也无甚不同。”杜若衡淡然说道。

“这次这颗星孛,位于九宫青龙格,那邪魔,将现身于中原,若待他形体形成,天下苍生,将万劫不复。”帕西那张苍白的脸,此刻显得格外的严肃。

“不可能。”杜若衡依旧面无表情。

“你说的邪魔,是指无相么?”萧渐漓手指顺着琴弦一道道划过。

“正是,无相死去千年,如今星孛破阵,正是他复活的大好时机。”帕西低声道。

“尊者是在说故事么?”陈天启带笑道,这尊者的话,忒离谱了点。

“唯有信者,方能免于劫难。”帕西盯着陈天启的眼睛,冷冷道。

第四十章 寻画

这天方亮,弄影便将自己再次扮作个书生模样,带着小怀,来到了那杏子林另一边藏匿黑妞的地方。

黑妞憋了一天,看到主人来了,忍不住欢快嘶鸣。

“这次你们坐船回去,到了李家庄记得下船,要是黑妞又去看她兄弟,你便拿这个抽它。”弄影走到堤岸边,摘下条柳枝,塞给了小怀。

小怀点了点头,两人便向码头走去,几次想绕过去看看长乐门那帮人的尸体被人发现了没有,终究还是不敢。

到了码头,又是上次那位船老大的船,这次二人换了装束,那船老大虽觉得那头驴子眼熟,终究还是没有认出他二人。

“一会到了李家庄,万万提醒我外甥下船。”弄影用男子的嗓音庄重说道。

那船老大点点头,弄影跟上船安顿好了小怀,正要下船,却听见船里两个人在说“那长乐门的候掌门,跟他两大弟子,竟一起死了,实在太可怕了,现在这江湖,真是不平静啊。”

“可不是吗,长乐门上下那么多人,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发现刺客,侯掌门多厉害的一个人啊!听说那尸体上血都不见,不晓得是什么人做的,便是鬼,他也要留下个鬼影啊。”

弄影打了个寒颤,赶紧低声嘱咐小怀“路上别多说话,不到不得已别下毒,看好黑妞。”小怀不停点头,弄影便下了船,急急朝清凉桥方向走去。

她这次熟路,左穿右插,不一会便到了那地,过了桥,继续向前走,走了约三四里的样子,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何宅的灰墙绿瓦。

不出她所料,已经有一堆人,围在那宅子门口,她装作看热闹的样子,挤了进去,却听见一个卖菜的老婆婆,在跟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说道“我今早给宅子送菜去,门却是虚掩着的,我便想将菜放在前院的石桌前,却想不到,哎呀,吓死我了,太惨了,老先生跟他几个仆人话虽少,却是个善心的,从搬过来那天起,我就给他宅子上送菜,也大半年了,这菜钱,从来只给多不给少的,谁那么狠心,竟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么,我听见李婆婆的叫声跑来一看,唉,你说,不管多大的仇恨,你杀了人家也就算了,竟然折磨成那个样子,全身的皮都没有一块完整的,实在太吓人了,你们小孩子,别进去,快出去,看什么热闹。”一个壮汉便挥舞着手,驱赶着那好奇的顽童。

弄影吓得心砰砰直跳,她已经可以隐约猜到是何人所为了,想那越小裳,白日里戏唱得那般好,夜里却干这营生,实在太过可怕,只是那长乐门远在衢州府,来回上百里的路,肯定不是一个人所为,那夜雨阁,究竟是收了谁的钱,要杀这些人呢。

她心中思量着,脚下却离了此地,越走越快,一路向东,却往那候潮门一带走去。

她昨日便知道,这些人,是在找一幅画,一幅大约六百年前一位无名画师画的山水画。

要找到这幅画,还有个关键,就是一枚玉章。

而前日晚,越小裳杀人前说了句‘不过是要那镇魂令的秘密,永远不被人知罢了’。

而她家里的玉章,又据说跟那镇魂令有关系。

几下一联系,她便已经理出了个头绪。

那幅画上,想必上面盖有那个玉章的图案,因此,要找到那幅画,必须要依靠那个印章。

那个印章上的图案,弄影虽只看了一眼,却是清楚的记得的。

永宁府的人千辛万苦,从她庄子上,拿去了一枚假印章,想必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枚假章,便是被人毁了。

毁这章子的人,似乎永远不想让人找到那镇魂令。

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弄影对长乐门的人殊无好感,那宅子的主人,昨日还想杀死她,因此弄影自然也不会对他的死觉得惋惜,只是话虽如此,总觉得那夜雨阁,跟那买凶杀人的人,也太过狠毒。

若对方知道那枚真章子在自己庄子上,不晓得会怎么处置自己。

弄影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继续向前走去。

那候潮门一带,却是那京城里卖那真假古画的集中之地,她此刻对那画的下落,自然毫无头绪,但是那大宅子里的人,半年前搬来在这里收画,说明他们认为那画流落在京城。

与其学那红衣老者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好比要藏起一滴水,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海里,她若是那画的主人,要藏那画,自然会藏在画最多的地方。

好比这候潮门。

鄢庄主一手负在身后,踱着那步子,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派头,美中不足身量嫌小,那玉树临风几个字,便用不在她身上。

但她倒也不太觉气馁,到了候潮门,看了下两边栉比鳞次的门面,叹了口气——要在这一望无尽头的地方找一幅不确定是不是在这里的画,不晓得会有多难。

只是想想那镇魂令,想想那纠缠了她庄子四百年的天下第一,终究还是咬着牙,走进了路边第一家画铺。

“公子请随便看,我这里,无论那山水花鸟,还是那仕女,上至伏羲女皇,下至前朝如今,都是有的。”店铺的掌柜满脸堆笑,这小公子一脸稚气,一看就是个鱼腩。

“伏羲女皇的画,都还是刻在石头上的罢,本公子最近在学那山水画,先生要我多学学那隋唐时的画风,我便来寻寻。”

那掌柜的,干干一笑,便又神色坦然道“我这里,那隋唐时的画,也是有的,公子这边看,你看,这李思训父子的青山绿水,这吴道子的水墨山水,还有那王摩诘的,我这里都是有的。”说罢,将弄影引至一扇屏风之后。

那店主小心翼翼打开一个柜子,将里面裱好的几幅画取了出来,弄影低头一看,不禁暗自赞叹,心中寻思,这京城,果然不同一般,这街边随便进的一家店,竟然便藏有这许多名家字画。

她小心翻阅着,正想问有无那非名家的字画,突然,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关山行旅图’,却是那先朝京兆人关仝画的罢,何时变成那王摩诘的了。”

“竟有这等事情?”那店主一脸惊诧,之后便做恍然状“想必那关仝后来临摹的王摩诘,也是有可能的。”

弄影不禁赞许的望了那店主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便笑着意欲离去,那店主又跟在身后道“我这里,还有那江左四子的画,山水画,都是差不多的,你家先生,何必非要那隋唐的呢。”

“噗,”弄影便笑了出来,“我此刻方知,那四子,原来也是要靠那卖画为生的。”

那店主,此刻却也知道,这个少年书生,不太好糊弄,只得悻悻然道“公子这般眼高,只怕这整条街,也找不到你要的画,便是那妙过堂,只怕也找不到你要的。”

“妙过堂,又是什么地方?”弄影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据说是那李思训后人开的,就在这对街,专卖那隋唐时的画,不过有几分真,我却不知道了,嘿嘿。”那店主斜眼看着弄影阴阴笑。

“唔,照这样说来,这条街,有几分真,也是不知道的咯。”弄影面上隐隐露出那失望之色,便走了出去。

踏出这店门,抬眼望去,果见对面一家铺子,上书着妙过堂三字。

“妙又过之,唔,看看去罢。”她自言自语说罢,便拔足往长街对面那家店走去。

第四十一章 夜茗山庄的独门暗香

店面不大,老旧的木门,里面略显阴暗,走进去一股混杂着纸张樟脑木头的味道迎面扑来。

一个四十来岁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对着门口的一张褐色楠木桌前看书,那桌子漆色尽损,看上去颇有些年代了,他感觉有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便无精打采的说道:“客官自己看罢,所有的画都在这里,价码上面都有,有中意的,便自行拿来付账。”

说罢,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弄影愣了一下,看了那人片刻,心想,必定是常年生意不好,方会有这副神态,身为夜茗山庄夜夜为庄中入账发愁的庄主,弄影很能理解这份心情,倒也不见怪,只开门见山道“我也不要你外面摆的这些假画,你不是说你是那李思训后人么,那便将你家祖上攒的六百年前的山水画给我拿来,多一百年不要,少一百年也不要,银子不是问题。”她怀里还揣着张三千两的银票,是以底气足得很。

那人抬头看了面前这个身着蓝色粗布长衫的小书生一眼,想了半天,道:“我家祖上收藏的旧画,藏在后面隔间,只是那画,见一次光,便折损一分,所以,便是不买,都要付钱的。”

弄影心中不禁暗自赞叹,这人,比她那庄子上的帐房陆先生,却是要聪明多了。

她心中边赞,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还是那红衣老者昨日给她的——只是那老者并他那主人,此刻,却均已不在人世了。

“公子请随我来。”说罢,那男子接过银子,脸上神色便有了几分光彩,他起身带着弄影绕到房间东面一扇木制锦鲤戏莲屏风之后,然后嘎吱一声,推开墙上一扇虚掩着的褐色木门,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里面却是更加阴暗,男子小心翼翼的点着了门口一张五斗柜上的半截蜡烛,然后道“火烛不可近前,公子便这般将就看罢。”

“这几个柜子里摆的,便是?”弄影指着房间里的四个已经被虫蛀的满是伤痕的大木柜。

“对,都在这里。”

“那地上这堆是什么?”弄影却见那墙角,堆着一堆竹简书籍等物。

“当初清理祖上旧宅,却是一堆无用之物,却又不忍抛弃,因家中狭小,便先搁在此处。”

弄影心下叹了口气,当初李将军,唐室宗亲,一门五丹青,何等的风光,不想后人竟零落至这般,转念又想,这几百年下来,多少繁华凋零,唯独她夜茗山庄,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家底益厚,自从她执掌庄主大印六年来,光是那带着带着玫瑰香味的水仙,那带着水仙香味的玉兰,还有那带着玉兰香味的玫瑰,便让她庄中进项大增,是以心中,便不禁暗暗自得了起来。

那人也不理会,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此刻,他家中所剩下的真迹,其实都已经十之八九均被变卖,剩下的,俱是那些残缺不全或无法断定是否他家先祖所作,是以,生意一直不太好。

弄影略带失望的看完那柜中所剩无几的旧画——却无一是她所需——便要离去,一转身,眼角余光在地上一扫,看到那堆故纸,心念一动,便走到跟前,蹲了下去,翻弄了起来。

“这里都是些古书籍,并无山水画,公子若无满意,还是请回罢。”那男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唔,略看看就走,话说这些书,我家也好似有,”弄影嘴里不停,突然,手停了下“谁说无画,这,这不也是画么。”

说罢,拾起一张巴掌大小的黄色纸张。

那纸上,只是用很粗的笔墨,勾勒出了一些或圆或弯的线条,若要把它想象成青山绿水,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上面没有日期,只是那种黄色,却不是那日久纸张自然氧化所形成的黄,而是唐时人用那‘破黄’之术,即用那黄檗染色所成,防虫是极好的,但因纸张带黄色,影响成画的效果,所以较少人用,不久也失传,只是弄影庄上有不少书籍均是这样纸张所书,所以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将那页小画取出,走到光亮处,却见那边角之处,盖着一枚指甲盖大小,模糊不清的印刻。

六个扭曲难辨的字体,围成一个圈,中间同样隐约一个类似的字。

浓荫自幼刻苦,又记忆超强,熟悉多种文字,只是这字,她也是不认识的。

不认识归不认识,但她知道,这图案,跟那日李炎带至她庄子上那枚玉章的底案,极为相似。

她心跳得飞快,便将那幅小画拿到那人面前,努力镇定说道:“这张纸我看着便喜欢,莫若卖给我罢。”

“这”那人便犹豫了起来。

“这些都给你。”弄影将昨日那老者给她的所有银子都拿了出来。

那男子,方才是在愁不晓得该如何开价,不晓得这少年人竟然会花这许多银两,去买那一张废纸,这下惊喜连连,面上却仍然故作淡定道“那好罢,你便拿去罢。”

弄影这厢付完了钱,又跟那店主讨了一张废纸,将那张小画小小心心卷成细细一条,然后用纸裹好,塞进怀里,正要离去,却感觉身后走进来一人,站在弄影身侧,用一副苍老沙哑的声音对那店主道“打搅先生了,我家主人想买下你家所有的山水画。”说罢,递过一张银票。

这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淡,还比不上鄢庄主买曹婆婆肉饼时的气势,却着实把屋内另外两人吓了一跳。

弄影不禁回头打量了那个来人,一个五十来岁老者,一身蓝灰色粗布袍,面色稍黄,眼睛微凹,表情谦卑,确实像是一位老仆的样子。

那店主却愣住了,他不晓得这东西南北乾坤艮兑,今日这财星怎么会转在了他这店铺,他看了眼那银票,脸上神色更见光彩,只忙不迭的点头,便起身,带了那老仆,一一将他店铺中所有的箱子柜子打开,将里面真的假的山水画,都取了出来。

弄影心中便七上八下的,手心也开始微微发凉。她知道就算再钱多无聊要附庸风雅的人,也不会派个仆人到这样一家铺子将铺子里的画不分良莠全部买下。

自然,也是跟她一样,冲那幅六百年前的无名山水画来的。

只是,这人买了那么多去,又没有印章,确定不了哪幅是想要的,买去做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踱步来到那老仆身边,笑着道“老生生家主人好阔气,其实我家里也有些古字画,你却也要不。”

“不要了,公子客气了。”那老仆,便只将那店主给的画,匆匆一裹,抱在了怀里。

因这家店剩下的画并不算多,山水的又更少,所以那老仆一人,也正好都拿了,他点头向店主告辞,便向外走去。

他却不知,就刚才那小书生对他说话间,已经在他身上下了迷踪暗香。

这暗香,是用那花汁,合上特殊药汁所制,沾在身上,两个时辰内不会散去,香味极其特殊,除了这夜茗山庄的部分人,外人根本闻不出来,这本是三百年前,据说是那庄中第九任庄主,为了防止那欠了他家庄中银两的人逃走所创,数百年来,经过历代人演练,已经有梅花香,杏花香,兰花香,桂花香等多种香型供后人选择。

这次,鄢庄主使用的是梅花香。

待那老仆离去,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弄影便也顺着那暗香的味道,一路跟了过去。

那香味,似有似无,向着那江边的方向走去,然后循着江顺流而下,偏离了京城繁华之处,越走越偏远,越过了七八座拱桥,又绕过几处农庄,那香味,竟向那西山方向而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行,四周也渐渐看不懂人影,弄影心下微微有些害怕,几欲掉头回去,终又控制不住那好奇之心,几番犹豫,脚下步伐,还是追随那香气去了。

这般走了约一个时辰,却已经进了那山谷之中,秋日的江南,尽管草木未凋,但也隐现出那萧杀之意,山谷中秋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哗哗声响,虽是下午,仍觉得寒意袭人。

她进了山谷,便觉隐隐不对,这山谷,林木极密,脚下似乎看不到路一般,但只要寻着那香味方向走去,便总能发现隐秘的小径,她气喘吁吁,越爬越高,那香味,依然在指向前方。

究竟是何人,竟会住在这深山里边。

太阳已经偏西,透过茂密的树林在她面上投出斑驳的阴影,又这般走得数里,突然,那香味,便再闻不到了。

弄影此刻方想起,她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因为那迷踪暗香,若放多了,香味便会被觉察,只能放很少一抹,所以,维持的时间,也不长。

这下,她便急了起来,向前望去,山路崎岖,四周均无路可走,间中那鸟儿有一声没一声的鸣叫,又是一阵寒冷秋风吹过,林木发出一阵低鸣,风过后,重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她此时心中怯意横生,也终究累了,便无奈去到路边一山泉边的石头上坐下,掬了一捧水喝了,小心翼翼取下面具,将脸用那凉水洗了,又将那面具戴回。

突然,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传了过来。

第四十二章 出亦愁 入亦愁

这琴声极远,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弄影一闻之下,便不由得呆住了。

她一直以为,她家庄子上那教书的张先生,琴便弹得是极好的了,这人,竟似乎,还在那张先生之上。

她却忘了疲累,站起了身子,双脚不自主的便循着那琴声,继续向山上走去,越走越高,然后绕到东北边,只见古树参天,数根盘根错节,纠缠着那块块嶙峋巨石,竟似无路可走一般。

正沮丧间,突觉那山石巨树的位置,高低错落,排列得十分蹊跷,心中一动,便已明了——眼前其实是一个按那奇门遁甲之序安排的障眼迷阵,每一门,都用那树木巨石精心伪装,寻常人,便是找上了三个月,也是找不到入口的。

只是,对于夜茗山庄鄢庄主来说,要阻拦她,却还不如普通一扇木门来得实在。

弄影心下一对照,便有了数,她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也不想那迷阵之后会有什么,只见她毫不迟疑的便向一棵老桦树之后走去,然后攀着一根枯藤往上爬了几步,翻过一座巨石,又往下走了几步,便在一丛灌木之后寻到了那杜门的位置,接着便穿景门,过那天柱七宫,走过乾位坎位,几番进退,再向西南一拐,便是那开门。

她一踏出那开门,便见一片浓荫遮住了视线,她知道,这便是那最后一道障眼之物,听得前方琴声益发清晰,她毫不迟疑的穿过那垂下的蔓藤,霎时间,只觉眼前豁然一亮。

眼前一处平台,比她庄子进门处的那个院落大上那么一些,长着低矮的青草,平台对过去,一片开阔,前方,是泛着微光的蜿蜒江面,上点缀着豆子般大大小小的船只,再过去,却是江北无尽的平原,已经呈现一片枯黄。

平台两边并无他物,似乎这里便是这座山峰的顶端,左右是另外两座山峰,均隔了数十丈的距离,形成一天然的屏障,将这平台,严严实实的藏了起来。

平台的尽端,是一张石桌并一条天然的石凳,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背对着她,朝对着那浩瀚江原,低头抚琴。

方才那琴声,便是从这里传出。

此刻听得真切,但觉那琴声,润透有力,时而急促,时而徐缓,急促时,如西风迎面,悲戕荒凉,徐缓时,又觉草长鹰飞,凄婉哀绝。她从未离开过江南,可是,眼前,便觉现出了那滚滚黄沙,风沙吹过,琴声一转,又似乎置身于漫漫原野,其间但觉那犹豫不舍,进退两难之意,竟是那般强烈,似乎弹奏之人,心中有那万般无奈难决之事。

这曲调,却是弄影自幼便熟悉的,那蔡文姬所做的胡笳十八拍。

蔡文姬当初被俘去,嫁于胡人十二年,曹操将其赎回,但那时,她已经生有儿子,她既想回归故土,又舍不得自己儿子,千难万难,柔肠百转之际,便谱下了这胡笳十八拍。

弄影自幼便勤奋刻苦——这点她自己多次声明——自然一是怕那张先生的戒尺打手心,再就是不愿意输于庄中其他人,是以各门功课,都对自己要求严格,这胡笳十八拍,她也是弹得极熟练的,一曲一调,每一拍都极准,先生也每每多加夸赞。

只是她此刻,方知道,这曲子,竟是这样弹的——不是在那婉转动人的音律之上,而是在那一个难字上。

她此刻,一颗心,也随着那曲调,一会儿觉得想回到那故土,一会儿,看到一双儿子,跟已经生活了十余年的北地,竟又是那般的不舍。

那人曲调渐升,转入徵音,到了‘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一句时,弦音益发来回不决,弄影不禁脱口而出“那便不要走了罢。”

此言一出,自觉失语,急忙慌张掩口,果然琴声猛地停了下来,过了半响,却听那人头也不回说道:“你胡说什么。”说罢,手在弦上一划,一阵凄厉的破空之声传出,似乎那人对被打断,很是不满。

“其实你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是不是,”鄢庄主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胡说的,她看着那人背影,便道:“所以说曹操就是多事,人家生活得好好的,他非要去插上一手,只是他若不这样做,便也没有了这曲子了。”

那人却伸手,拾起石桌上一副面具一样的东西,往面上一罩,便又继续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已经有了什么决定?”

他的声音,透过一层金属传了过来,跟方才那略带几分低沉磁性的男子嗓音便大不相同,只是话里的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味道,却丝毫没有改变。

弄影略有不悦,便道“我不过是这山下庄子里的一个穷读书人罢了,见天气好,便一人上山来走走,无意闻得先生琴声,便寻了过来,你问我怎么知道的,那是你自己弹得明明白白的,弹至留意的时候,曲调便重了些,弹至去意的时候,便轻了些,你若自比那文姬,自然是要留下来的,小生打搅先生了,这便离去。”

说罢,便欲转身就走。

“无意进来?哼,这外面的迷阵,若一个乡下读书人都能随便闯过,这也太不可信了。”那男子冷笑一声,手继续在琴弦上拨弄。

“哈,我庄子上的先生,是教过我一些奇门遁甲之术,这又如何,天下人皆可习之,我若是你,便要在那景死跟惊开四门之间,再反套一个伤门跟休门,那才能让人进了出出了进,永远在门中打转。”弄影便盯着他的背影用那不屑的口气冷冷说道。

“嚯,你庄子上的先生,”那人口气带着明显的不信,“我却不知这天下,还有几人会这反套奇门之术——。”突然,他话音便止住,回头看了弄影一眼。

弄影便也望着那人,由于披着宽大的披风,看不太清身形,只觉颇为高大,一头黑发,略显凌乱,面上,便是他方才带上去的一副银色面具,将除双目之外的整张脸遮住,那人看了她片刻,便转回了头去,低下头,继续拨弄着琴弦。

弄影心中轻哼一声,便拔足要走,但听身后传来数下清悠琴声,多为那商角之调,曲调柔和,带着几丝委婉延绵,竟隐约暗藏了那赔罪留客之意。

第四十三章 枯木龙吟

她愣了一下,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慢慢了转回了身子,只是依旧站在原地,愣愣望着那人背影。

一阵秋风吹过,但闻松涛霍霍之声,仿若那江潮一般,过得片刻,周遭又归于寂静,但听那男子手下曲调一转,先是一阵细致绮丽,似乎女子低语,接着又步步走高,变得险峻了起来,一时间,曲调越来越急,音调越来越高,便如那惊涛拍岸,间中还夹杂那电闪雷鸣,弄影只听得莫名其妙的紧张不已,那呼吸,便快了起来。

这只曲,她竟然从未听过,也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般曲调。

正当她思绪随着那曲调一起激荡之时,那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周遭便静了下来,唯有余音,在山谷中来回荡漾。

“这”弄影过了半响,方回过神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失声道“先生,先生竟然将那高唐赋谱做了曲子!”

“你怎么知道这是高唐赋?”那男子声音变得格外低沉且严厉了起来,话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那金属之音,说不出的诡异。

“是啊,我怎么知道的,”弄影喃喃自语——世上并无高唐赋的琴曲,她为何会觉得这就是高唐赋——过了半响,终继续说道:“只是这琴中,我只觉那长风起波之意,水澹澹而盘纡,洪波淫淫之溶裔,奔扬踊而相击,云兴声之霈霈,这感觉,不是那高唐赋,又会是什么呢。”

那男子身子一动不动,定在了那里,过了好半响,突然道“你走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若是你,便半步不离那庄子,哪里也不要出去,才方是保那一生平安之道。”那声音,冰冷且急促。

弄影见他逐客,心中哼了一声,嘴上说道“先生这句话,却是奇怪了,我愿意去哪里,谁也拦不住我,只是,”弄影停了片刻,继续道“先生此曲,在下生平第一次听,日后,想必也再也不能闻了,这曲还有一半没有弹完,还请先生,容在下听完,否则只怕在下一生都要为之纠结了。”

“小小年纪,妄谈什么一生,”那男子冷冷说道,“只是这曲子,却没有下半阙了。”

“为什么啊!难道先生没有谱出来么?”弄影吃惊道。

“谱出来,却弹不出来,世上没有哪张琴,能够同时奏出那‘清浊相和,五变四会’之意。”那高唐赋后半部,却是那同时有磐石险峻,仰视山巅,肃何千千之悲壮,又有那雌雄相失,哀鸣相号之凄婉,变幻之快,根本无法自然过渡,若要强行转换,便会有那突兀生硬的之意。

“一个人,自然是弹不出来,可是先生是否试过二人合奏呢?”弄影便问道。

“二人合奏?”那人停了片刻,道“这琴,如何二人合奏?”

“先生负责取音跟浊音,另一人负责清音即可。”

弄影此话一出,那人便似乎呆了片刻,过了半响,方道“这世上,这世上,谁能跟我合奏。”

“先生若不嫌弃,在下愿意一试。”弄影说完,便带着几分忐忑,望着那人背影,不知自己这番贸然自荐,那人会否同意。

“你,”那人过了半响,方道“你这等年幼,没有经历过变故,哪里能奏出这‘雌雄相失,哀鸣相号’之意。”

须知这弹琴,一曲一拍合上了,那终究只是入门,必须那心领神会了曲中之意,方能奏出那曲中极致。

“谁说我没有经历过变故,这雌雄相失,固然悲恸,但那生下来便失怙,从小到大没有人照管,做了错事,虽没有人打骂,但也没有人替你担当,庄子上的人犯了错,还要我去受责,你,你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弄影说道这里,眼圈竟悄然红了。

这其实,便是她最大的心病。她自年幼懂事时起,便知道自己将来要做这夜茗山庄庄主的,是以各方面,对自己要求,都特别苛刻,以求完美,到得九岁上,老庄主突然去世,她便继承了这八卦算珠,做了这庄主,人家孩子在她这般大时,均还在父母翼下,撒娇耍泼,她却要开始掌管这庄中大大小小之事,白日里要断那是非,夜晚上要算那生计,根本不知那童年为何物,是以她便更加执着的想回归那忘忧剑派,总渴望有人能管着,凡事不用她操心,做了错事,哪怕被骂上一顿,然后自有那大人帮她解决。

这一切,本是那每个孩子最自然不过,甚至不能觉察到的幸福,对她来说,却是那般的渴望,又遥不可及。

那弹琴的黑衣男子,闻听她这般说,竟低头不语,沉默了好半响,方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过来。”

弄影闻此言,心猛地一跳,深吸了口气,便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站在那男子身边,不晓得为何,竟觉有些隐隐的紧张。

“坐下罢。”那男子缓缓道。

弄影便在他身边坐下,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便只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压力迎面扑来,手心开始隐隐冒着汗。

只是,当她眼睛一看到石桌上那把琴时,又浑然忘了紧张,嘴里不由得轻微咦了一声。

这是一尾连珠式杉木古琴,通体漆黑,琴体圆中带扁,琴身较一般琴要薄了许多。

须知那时的琴,多是桐木所制,杉木的极少,因那桐木,一般质量都极为可靠,但是遇到那极品的杉木,质量又远在那桐木之上,而这尾琴,正是那杉木所制,造型极其简单古朴,又是这通体漆黑,弄影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而出:“这不会就是那枯木龙吟罢!”

“正是那枯木龙吟。”男子说罢,略侧过头来,说道:“我将那‘秋兰茞蕙,江离载菁’一部分弹一次,我知道,以你的记忆力,必当能记住的。”

弄影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那么确信她能听一次便记住,正纳闷间,那人已经奏了起来,但见他一双手,修长有力,左手取音,右手弹弦,霎时,弄影的注意力便被那琴声吸引了去,那曲音,幽幽切切,正合那薄草靡靡,联延夭夭之意。

那男子将这段弹毕,微侧头偏向弄影道“记住了?”

弄影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便小心翼翼的挽起衣袖,伸出双手,搭在弦上,轻轻试了一下音。

突然,她觉得那男子,似乎在看着自己双手,便也垂眼扫了一眼自己双手,这一眼,便已觉不对劲,吓得手一抖,又缩回了袖中。

她这次伪装,因扮的是少年书生,所以,并没有在手上特意下功夫,平素都缩在袖中,偶尔露出半截,只要不在意,乍一眼,一般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只是这番弹琴,连那手腕都一起露出,这一双柔若无骨般的青葱小手跟那皓白双腕,便清晰的展现了出来。

这一下,竟觉得手足无措,便僵住了在那。

第四十四章 来不可遏,去不可止

那人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没有觉察一般,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手一按一拨,一阵金石撞击之声便传了出来。

弄影暗责自己多心,便不再多想,只听着他的节奏,在那适当的时候,加入那芳草罗生,众雀嗷嗷之声。

这两人合奏一尾七弦,是从来未有之事。

这曲调,弄影更是今日方第一次闻,这二人,又是那第一次合奏,只是此刻,却觉得自己跟那人心意,竟似完全想通一般,那人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几乎不能觉察的停顿,弄影都感应得清清楚楚,手中轻拨琴弦,曲调细腻哀婉,弹及那雌雄相失,哀鸣相号之时,竟觉胸中悲闷,似乎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般。

二人便这般一路合奏下来,竟行云流水,配合得天衣无缝。

直到那末了,‘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两人一低一高,一齐奏出,丝丝相合,交融缠绵,仿若这两人,已经这般合弹了无数个岁月一般。

直到一曲终了,那余音,尚在山谷中缭绕,既苍劲又哀婉,延延不断,绵绵不休。

那男子左手止住琴弦,右手似乎有些微微颤抖,弄影心中,竟说不出是何感受,但觉被装得满满的,满腹悱恻之意,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却又不知要如何发泄。

过了好半响,二人都一言未发,彼此依然沉溺余音之中,竟难以自拔。

两人这般默默坐在那里,过了许久,又是一阵秋风吹过,激起阵阵松涛。终听那黑衣男子低叹了一声,道:“我却没想,这首曲,竟能弹出。”

弄影仍觉心跳飞快,呼吸也格外费力,那种缠绵悱恻之意,竟依然无法挥去,不觉面上微红,便暗自庆幸那人不知自己是女子,遂正色道“我也没有想到,竟然能亲手弹奏这枯木龙吟,话说我庄子上教我弹琴的张先生,便是不让我碰他那家中祖传的古琴的。”

她此刻,唯有这般,方能掩饰心中莫名的慌张。

这种感觉,她一生之中,从未经历过,她却不知,那女孩子长大,往往便是那一首诗,一阵风,一只曲之间。

突然,却听得那男子呼吸声,变得浑浊了起来,但见他双手将琴往前一推,大声说道:“你走罢,你即刻便走,再莫来这里,也再莫跟人说在这里见过我,”那男子,不知为何,却突然烦躁了起来,语气十分的僵硬,“否则,否则你”

弄影吃了一惊,却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人,竟忽变得这般粗暴了起来,心想这人,戴着个面具,躲在这山里头弹琴,果然是个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之人,冷笑了一声,不待他说完,便站起来,转身掉头就走。

眼看便要走到那蔓藤掩饰的出口之处,突然,又闻身后那人低声道“别走。”

弄影便愣在了那里,不晓得这人,三番五次赶自己走,又三番五次挽留,意欲如何,待要不去理会他,脚却又似生根一般,竟迈不开去。

她便回过头去,却见那人竟站起了身子,黑色的披风下摆在地上拖拽着,朝自己缓缓走了过来。

弄影看着那人高大的身子渐渐逼近,竟觉得脚有些发软,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那人来到弄影面前,在离她一步之远处站了下来,低头望着她,轻叹了一声,低声道“我没能想到我原以为”说到这里,却又不再说下去,竟伸出手来,触向弄影发际。

弄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看那手的姿势,便知那人早已发现自己伪装,想要揭下自己面具,心中便不禁反复思量,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被看出了破绽。

那男子的手,依旧停留在弄影面上,过了片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为什么”但见他犹豫了良久,却迟迟没有揭去那张面具。

弄影心狂跳不已,不晓得自己的真实面貌若暴露在此人眼前,会当如何,只呆呆的望着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两人便这般互相凝着对方,彼此间,都隔了一层面具。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来人想必内力极深,方能脚步声如此轻微。

那男子缩回了手,转过身子望向来人,弄影也跟着一起望了过去。

这一望,心又不禁狠狠一跳。

来人,亦是一身黑衣,身段高挑,腰细肩宽,眉目如画,面若桃花,从那蔓藤后穿进来,不是那唱穆桂英的越小裳,又是谁。

“主人,那些画,都已经烧了——”但听那越小裳低声说道,话未完,那男子手轻轻一抬,越小裳便止住了话语,转过头,带着几分诧异之色望着弄影。

他原想,能进入这迷谷高台的人,必定都是主人极其相熟之人,不想今日这人,竟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书生。

他还只是诧异,弄影却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她戴了面具,再惊慌,也不太看得出来。

她此刻心中已经猜到,那日晚,越小裳杀长乐门那七人时,嘴里说的主人,想必就是眼前这人。

方才跟自己联手合奏那高唐赋的男子,便是这西风夜雨阁的主人。

自己今日这误打误撞,竟到了这夜雨阁总部的隐匿之处。

怀中藏着的那卷小画纸,像烧着了一样,烫得她胸口发痛。

心中那一点似要萌芽,若有若无的温情,此刻,早消散在了那九霄云外。

她手朝那男子一拱,嘴上便急急说道“先生有客来访,在下便告辞,今日能有幸一见这枯木龙吟,实乃,实乃三生有幸,在下不胜,不胜欢喜。”说罢,身子一转,便消失在那垂垂蔓藤之后。

弄影一路惶惶恐恐,也不知道怎么下的山,到了山下,天色已暗了下来,她无心逗留,便只往那江边码头处跑,到了地上,找到那逆流上安庆府的船只,便将身上剩下的碎银子掏出来付了船费,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坐下,心方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一下,她心中益发清晰了,今日那买画的老仆,自然也是夜雨阁的人,听那越小裳的口吻,这夜雨阁主人将那画买去,竟是拿去烧的。

他们这样做,自然是要将那镇魂令的秘密,永远不被人知。

却不知,又是何人,出了什么样的价钱,让夜雨阁这样去做。

只是万万料不到,夜雨阁的主人,竟会是这样一位男子。

幸好他没有揭下自己面具,幸好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否则,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连这夜茗山庄,只怕都不保。

第四十五章 恭喜鄢庄主凯旋归来。。。

这般恍惚间,人却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等船主将她摇醒时,才发现天已亮,那安庆府已是到了。

弄影下了船,便一路往南奔去,不久便到了李家庄的田地,此刻正是秋收季节,那田里垛着高高一摞摞的收下来的稻谷,望过去金黄一片,过了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再行得数里,便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青色丘陵,那山包包上整整齐齐的栽着一排又一排的茶树,远远的,山脚下,可以一座很大的庄子,灰白色的围墙,里面露出那一大片密密浓荫并那参差错落的屋顶,却是她的庄子到了。

到家的喜悦油然而生,京城再好,又哪里及她庄子一二,她脚下步子便快了起来,踏着脚下松软的土地,不一会,便到了庄子门口。

轻叩了三下那绿漆大门,便听到小怀不耐烦的声音“外面却是谁,这么早便来。”说罢,门嘎吱开了一个小口,紧接着便惊喜的叫到“却是庄主回来了!”

说完,却掉头就往内院跑,边跑边大喊“快起床,庄主回来了!庄主回来了,快起床!”

弄影抬头看了看高高悬挂的日头,心中不禁气恼——自己离庄这几日,这些人,估计是日日都睡到下午方起来的。

但闻庄主回来,那四位花君跟那四位花侍,便都急急的涌了上来,闯祸的梅笑雪更是跑得比别人快一分,衣裳都没穿好,那绣着朵朵红梅的绯衣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身上,便笑嘻嘻的来到弄影身边,连声道“恭喜庄主凯旋归来,听闻庄主此翻进京,赚了不少,我等心中,不胜欢喜,欢喜。”

“这是我自己辛苦赚回来的,你却欢喜什么,哼,若不是那杜若衡坏事,我本来还要赚得更多的,”这话说完,却见帐房陆先生身形消瘦低眉垂首毕恭毕敬站在一侧,只得无可奈何将那怀中那三千两银票取出,递给了陆先生,然后探着头在人群中张望了半天,便对着一个一身白衣面目俊秀的男子道:“小剑跟我回屋里去,却有话问你。”

梅笑雪见弄影没再追究他闯祸之事,心中大喜,急急对兰君寒剑道“快去快去,庄主叫你。”说罢就要溜。

“小梅子也一起来,还有节华凌云。”鄢庄主斜眼看了梅笑雪一眼。

片刻之后,这梅兰菊竹四位花君拥着他们庄主,便来到了夜茗山庄历任庄主居住的忘忧楼前,这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跟庄子上其他典雅精致,雕镂画栋的建筑不同,却显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古朴得很。

众人熟练的绕开楼前的机关,进到屋内,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摆在前厅,弄影在那坐北朝南的一张木椅上坐下了,凌云节华寒剑各在另外三面坐下,唯有梅笑雪,挤在寒剑身旁缩着身子坐下,生怕弄影注意到他。

“我这次进了趟京城,却发现,我这桌子,实在太过寒碜了,待腊月里,去换张楠木的才好。”弄影看着自己屋中的家具,想想世子府离园跟那探花楼的摆设,不禁有感而发。

这梅笑雪等四人,不想庄主急急将他们找来,竟是为了此事,不禁面面相觑。

过了良久,那寒剑方发话道“正是,庄子上很多东西都折损得厉害,好比我那屋顶,便已经开始漏雨,我意思把瓦该换一换了,我去找陆先生说,陆先生却给了我一个木盆,让我先接着。”

“我找你们来,却不是商议你那屋顶漏雨之事的——就先用木盆接着罢。”弄影瞪了寒剑一眼,然后却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就向身后楼梯跑去,蹬蹬蹬的跑上楼,过一会又蹬蹬蹬的跑了下来,回到原位坐下,然后将手心里拽着的那枚玉章放在桌上,又将怀里那幅小画卷取出,小心翼翼的在桌上摊开。

“看出名堂了没?”弄影望着面前四人。

“这个印章就是这枚章子盖上去的,”寒剑指着画纸右下角的模糊印记,却带着几分诧异望着他们庄主“这却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的?”

“说来话也不长,这画据说跟镇魂令相关,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拿到,你们看这画里有什么古怪没有,我却只看到些山山水水。”

“章子上面的字不认识,这个要问张先生。”唇红齿白的菊君节华一本正经说道。庄子里历来不懂的字,都是问张先生的。

“那你就赶紧拿上这章子去请教张先生。”弄影说罢,将玉章往节华手里一塞。节华拿过章子,便走了出去。

“这画,却不知庄主大人如何看出那山山水水的来,我只觉得更像百鸟图,你看,这是脑袋,这是眼睛,这是嘴,这里一只,这里还有一只。”梅笑雪歪着脑袋,在画上指点了一翻。

“其实,也可以说是一幅出水芙蓉,你看,这是波浪,这个圈,就是芙蓉,写意,写意得很。”一身绿衫的竹君凌云将那画倒着看了半天,得出了新的结论。

“确实是山水。”寒剑沉默了半响,终于决定还是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弄影感激的看着寒剑。

“你看,这个形状,”寒剑手在画上沿着那线条一比划,肃然道:“正是个山字,这几笔,又是个水字。”

弄影脸一黑,正待发话,却见节华跑了进来。

“张先生说了,这是梵文的另外一种写法,其实就是那文殊的七字心咒,他还说,我们这都不认识,传出去惹人嘲笑,赶明年开春,要教我们这梵文。”节华面上带着一丝愁苦。

“这却如何是好!”梅笑雪大惊失色。

“文殊心咒?”弄影瞪了他二人一眼,又拿起那幅画慢慢看了半响,然后道“莫非这画的是文殊?”

“正是,”梅笑雪突然眼前灵光一闪“这几个圈,却是那比丘尼,外面套的大圈,是那光环。”

他这样一说,所有人便歪着头,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唯有坐他对面的凌云,只得站起身绕到梅笑雪身后,透过他肩膀看去。

“你方才还说这是脑袋这是眼睛!”弄影嘴上说着,心中却亦看得明白,换一个角度,配合那心咒,看得真切,就是那文殊讲学图。

只不过那画中诸人,只有个大概轮廓,而无细致五官,要么是画者仓促所成,要么是故意这般为之。

“看样子,应该是某本经书上的插图,否则没有这么小的画的。”凌云说道。

确实,一般的画纸,极少这般小的,唯有那书籍中的插图,才有可能。

“就算是插图,也小了些,哪有那么小的经书。”梅笑雪道。这幅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而一般的经书,不论长宽,都比这要大出许多。

“《华严经》,唐初二年的译本便是这般大小的。”弄影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神色变了一下,道“你们都出去罢,我觉得我很快就要成为天下第一了。”

“庄主,现在这般,便很好。。。”正直的凌云鼓起勇气,低声说了句。

“出去罢,将来会更好。”弄影白了凌云一眼。

这四人只得互相推搡着走了出去,剩下弄影一个人,坐在原位,沉思了半天,便起身,穿过阴凉的弄堂,走向北边一间昏暗的房间。

推开虚掩的门,只见空荡荡的房间内,地上一个挨一个,六个一排,放着三排一共十七个小樟木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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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工作好忙,又感冒了一场,想坚持双更貌似坚持不了了,呜呜,悲催的扑街写手~

第四十六章 鄢庄主,夜雨阁的人找上门了

每个箱子大小一致,约一尺来宽,两尺长,只是颜色式样各有些许不同。有的涂着红漆,有的涂着黑漆,有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了斑驳的底色。

她深吸了口气,走向第三排右边数过去第二个箱子。

她先趴下,朝那箱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然后手指在箱子侧面搬动了几下机关,听得搭的一声,接着那箱子里面又传来咔嗒一声,似乎什么东西弹了开去。

弄影微微一笑,轻轻揭开那箱盖,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那是她师父,夜茗山庄上一任庄主生前最珍爱之物。

夜茗山庄,每一任庄主死去后,都会将尸骨烧成灰,埋在庄子后山树林中,而生平用物,则大部分留给了下一任庄主,唯独一些特别之物,便放在这箱子里,摆在小楼里,夜晚魂魄归来,便在此安歇,除了庄主,谁也没有资格去开这些箱子。

每人的箱子均没有锁,都是各尽其能,做出各种机关,也算是对后任庄主的一个考验。弄影幼时好奇,便将这些箱子一一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翻来看过。

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好比第一任庄主,便是满满一箱忏悔书,各种悔不该当初,因为贪玩,丢了圣物,导致被忘忧剑派逐出门户。

而第十六任庄主的,则是各种自己撰写的练武失败心得,几摞信笺,弄影清楚的记得,还有一本书籍。

那信笺,均是一个署名叫苏敏的人所写,字迹娟秀,似乎是一个女子,那本书,却是一本佛经,一本很小巧的《华严经》。

弄影没有去看那些信笺,却将那本佛经取了出来。

她将佛经跟手上那张画纸一比较,果然大小一致,心中一喜,又带着几分疑惑。

莫非师父当年,也曾找寻过这个镇魂令?

她无暇去想太多,飞快的翻阅着这本书,去寻找对应的插图,很快,在那在那四百一十六页跟四百一十七页间,找到了文殊讲学图,只不过,那书上画的,极其繁琐,人物栩栩如生,完全不似弄影手上这张,这般的简陋粗糙。

弄影将那本佛经取出,拿到外屋,摊在桌上,紧皱着眉头,不停思量。

到了下午,帘光送来了吃的,她胡乱吃完,便又研究那经书去了,直到看得头晕眼花,但觉面上闷得厉害,方想起面具未取,便将面具小心撕下,洗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继续研读,过不多久,却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再一睁眼,天已经黑了,桌上食物已经换了新的。

庄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庄主,不论读书习武,都相当的刻苦,且不喜人打搅,是以每每都是这般,将食物悄悄送来,过片刻再悄悄取走。

到得天黑,弄影点着了烛灯,继续反复的研读那《华严经》。秋风吹来,灯影一晃一晃的,那书被风吹得翻了好几页。弄影不禁心想,莫不是师父回来了——是以更加坚信,那秘密,必定在这书跟这幅画上。遥想她师父当年,必定也是曾苦苦研读此书的,是以仙去了,魂魄都要回来继续研习。

她师父做鬼都如此勤奋,她又如何能倦怠,于是便打起了精神,端端正正坐好,一会看看那画,一会翻翻那经书,继续搜寻那可疑之处。

就这般,不晓得过了多久,远远的已经听到敲那三更鼓的声音,弄影还未罢休,突然,听得急匆匆的脚步之声,一抬头,却见凌云跟寒剑两个人,冲了进来,嘴里大声叫着“庄主,不好啦。”

“慌什么?”她庄子里的人,尽管经常在外人面前做出那各种蠢相,但却从未在她面前慌乱成这个样子。

“几个黑衣人,蒙着面,说是夜雨阁的,要庄主将东西,马上拿出去给他们,要不,他们就要放火烧我们庄子。”凌云慌张道。

“夜雨阁?”弄影心中一凉,一把扯过寒剑,急忙道“你能赶紧再雕个假的章并仿制一幅假的画出来么。”

寒剑不停的晃着脑袋。

“别晃了,你们出去,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我好像想到什么了!”弄影说罢,也不理寒剑凌云,撑着头,眼睛继续盯着那幅画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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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夜茗山庄的庄门外,已是乱作了一团。

一辆马车,停靠在门外,马车式样很普通,老旧的车厢,挂着灰蓝色的幔帘。

只是若你细看那拉车的四匹骏马,便知道,马车的主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马车两边,各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骑在黑色的高头大马上,一样的装束,面上均蒙着黑纱,一手持缰绳,一手举火把,腰间均别着一把佩剑。

马车里,同样坐着两个黑袍男子,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背上披着黑色的氅子,这便是我们见过的,夜雨阁的主人。

另一位衣服上连着很大的兜帽,即便坐在车上,兜帽都未曾取下,整张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四大花侍一言不发的并肩贴着庄子的外墙,站在一起,梅笑雪打着哈哈弯着腰拿眼角悄悄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脑子里不停想着拖延之计,老刘紧搂着簌簌发抖的小怀,也靠墙站着,节华则不停的跟面前的一位骑在马上身着黑衣的男子说道“庄主就出来,就出来,我们骗谁,也不敢骗夜雨阁的。”

这夜雨阁,夜茗山庄的人是听说过的,其实全名叫西风夜雨阁,江湖上人图个便利,便简化成了夜雨阁,历史有多久,谁也不清楚,只知道,这既不是江湖门派,也不是什么帮会。

这不过是个杀手组织,养着几位当世最凌厉的杀手,只要夜雨阁接下的活,就没有失手的,而且,肯定不留活口。

如今,却不知道他们庄主这出去一趟,惹恼了什么人,竟买了夜雨阁的杀手来找她。

十有八九,跟那幅画有关。

“你说她会老老实实将东西叫出来么?”马车内,带兜帽的男子问道。

“肯定不会,所以不能给她时间,拖延下去,她必定会搞出名堂。”夜雨阁主人的声音透过金属传出,怪怪的。

话说这个夜雨阁的主人,不是没有吃过那鄢庄主的亏的。

那日这小庄主离开西山隐谷的高台后,他却也松了口气。

她不走,自己便不晓得要如何离开她。

这样的感觉,这十年之内,再未曾有过。

这十年内,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有心,只是那曲高唐赋尚未奏毕,他就知道,自己其实还是有心的。

只是,他有怎么能够有心呢。

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明媚洒脱的少年了。

而且,他甚至连她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幸好,她自己走了,走得那样的仓促,他便是想留,都来不及。

那时,他已经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少年书生是谁了。

当弄影卖弄地说出那反套奇门之法时,他就猜到,这闯进来的陌生人极可能就是那位在京城里瞎逛的鄢庄主了。

当再看到抚在琴弦上的那一双手时,便又更加肯定了。天下会这反套奇门遁甲之术的女子,又喜欢易容出行的,又没有半丝内力的,除了那夜茗山庄鄢庄主,再没有第二人。

他这几日,没有少听她的名字,也一度被她整得狼狈不堪,原以为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小心眼爱捉弄人的乡野孩子,不想今日方知,她竟是这样的一位敏感剔透女子,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想法,她却从他的琴音中听出,他想都不敢想的高唐赋下半阙,她竟能琢磨出那合奏的办法,且跟他不用练习,便一同将其奏出。

他不禁想象,日后她若换了女装,如这日这般乖巧的坐在他身边陪他弹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一想,却又觉得烦躁不已。

那种情景,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那高唐赋,也永远不可能再演奏第二次了。

幸好她走了,她停留的时间越长,只会让他越心烦。

第四十七章 灰烬

那日到得晚上,越小裳明显看出主人心绪的烦躁,想必跟今日出现在隐谷高台的那位少年有关,不禁问了几句,这时,在一旁侍候的老仆,却插了句口:“今日老奴在那妙过堂买画时,也遇到了位少年,跟你们说的,倒颇有几分相似。”

他这话一说完,那夜雨阁的主人心中便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询问了那老仆几句之后,便急急遣人下山找那妙过堂的店主问了个究竟,当回报那少年买走了一张小画后,心中便明了,那幅画,被那鄢弄影抢先一步买走,然后还胆大包天的跟踪老仆,来到了西山隐谷的高台处。

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庄子里,要跟着摻合这镇魂令的浑水呢。

夜雨阁的主人叹了口气,此刻东方已发白,若不赶紧将那画拿回来,小姑娘一定会参破其中秘密,那时,又麻烦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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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坐在马车中,看着窗外那一群男女老少,不禁想起她昨日说的那番话‘从小到大没有人照管,做了错事,虽没有人打骂,但也没有人替你担当,庄子上的人犯了错,还要我去受责,’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忍,身上哪个地方,似乎在微微的痛。

她终究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无依无靠,却不知道她这十来年,是如何过来的。

思量间,但听身旁男子说道“即然如此,那便不要迟疑,尽早将东西拿回是正经。”

“你们教主,是让你来监视我的么。”夜雨阁主人回过神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浅笑。

“怎敢,教主是让我来帮助你的。”戴兜帽的男子同样带着浅笑说道。

“是么。”夜雨阁主人说完这两个字,不禁笑了出声,然后便轻轻吹了声口哨,马车旁一位骑在马上的男子驱马靠近车窗,听得他主人吩咐了几句,便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庄子门口,用那手里的火把,点着了一根香,然后将那支香,插在墙缝上,对聚集着的庄子上人朗声说道“这柱香烧完,若你们庄主还不把东西交出来,你们这庄子,今晚便将化为灰烬。”

这人身材高挑,腰身细细,说话声音极其婉转好听,只是那阵阵寒意,却从他嘴里直渗到庄中诸人心中。

“穆桂英,这便是那穆桂英。”小怀颤抖着低声对老刘说道。没错,那男子,正是那越小裳。

“别瞎说,赶紧再去催一下庄主,夜雨阁的人,不是开玩笑的。”老刘推了一下小怀,小怀便撒腿朝庄主的小楼方向跑去了。

“夜雨阁只放火不杀人,好像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吧。”那兜帽男子挑起门帘,看着车外一举一动,缓缓说道。

“我不想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夜雨阁主人淡淡的说道。

“是么,不会是有别的缘由吧,听说那鄢庄主,其实是一个长得颇动人的少女。”戴着兜帽的男子语气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凉意。

“哦,是么,只是我连她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说会有什么缘由?”夜雨阁主人冷冷说完,便转过头来,看了对方一眼。

“这便好,所有想得到镇魂令的人,都要死,不能因为小慈悲,害了天下苍生。”那男子扶了一下头上的兜帽,面上的阴影便更加深了。

车内的两人,便不再言语,默默的看着那支越来越短的香柱。

香眼看便要烧到了尽头,终见一个人影从门口钻了出来,却是那叫小怀的孩子。

“我们庄主说了,她,她在梳洗打扮,一会便来,还请穆,穆大人,再烧几支香,那香钱,我们庄子上出。”小怀慌张的对那骑在马背上的越小裳说道,差点便要将他唤作那穆桂英。

梅笑雪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越小裳便一言不发的驱马来到马车前,车内的男子叹了口气,看了眼即将熄灭的香柱,便朝庄子方向抬了下下巴,遂不再言语。

四位手持火把的黑衣男子,便一齐下了马,走向庄子院门。

“大人,再缓缓,我再去催催我们庄主罢。”梅笑雪此刻也无计可施,唯有哀求。

“谁动一下,就杀谁。”越小裳冷冷说道,说完,手一扬,手中火把,便飞向了门房墙角处堆着的一堆落叶处。

另外三位黑衣人,也纷纷将手中火把掷出。

他们庄子上的人,五花八门的本领会很多,但唯独武功一项上,一直都是薄弱,只是百年来,且占着庄子里机关众多,那毒药迷药的本领又天下无双,是以也未曾害怕过谁。

只是这夜雨阁的人,明显清楚他庄子上的门道,根本不让这些人近身,而机关再多,对于这火攻,却是毫无抵挡之力。

此刻正直深秋,秋干物燥,而这庄子建筑,又多是木制,加上那花木众多,都是极好起火之物,须弥间,便听见那噼啪声响,紧接着,几道火光便冲上了天。

“你们庄主不出来前,谁也不许去救火。”越小裳继续冷冷说道。

这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开恩了,今晚出来执行任务,连主人都亲自来了,却竟然不用杀人,越小裳表示很不习惯。

火势随着秋风在迅速的蔓延,一时间,庄子里其余的奴仆跟帐房陆先生,还有那庄子上开私塾的张老先生,都哆哆嗦嗦的跑了出来,黑妞跟其余的畜牲,也吓得直往外跑。

一时间,各种喊叫声,嘶鸣声,乱成一片,梅笑雪等人板着脸,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大火一点一点吞噬。

别的人倒还好,小怀却开始抽抽搭搭了起来。

“哭什么,烧干净了,正好给你盖新的房子。”梅笑雪边训斥着小怀,边着急的向庄内望去。

火势蔓延极快,火舌卷着触碰到的一切,顺着风势,向庄内扑去,几处火点相互靠近,看样子很快就要融合到一起,将出路封死。

那时,庄主跟寒剑他们,便是想要出来,怕都困难了罢。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这四百年的庄园,在一点一点的化作灰烬。

火光深处,依然不见动静。

她不会那倔脾气发作,宁愿被烧死,也不出来罢。

夜雨阁的主人长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走下了马车。

银色的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不停变幻的冷光,宽大的披风,在身后随风微微飘摆。

所有人不自禁的都看着他,越小裳快步走到他跟前,但听主人贴着自己的耳边,低声说道“去将火——”话未说完,便卡住了,越小裳顺着主人的目光方向望去,却见火光中,冲出来了三个人。

就着火光看得真切,是左右两个男子,中间架着一个小女孩,正是那寒剑凌云,拽着他们庄主出来了。

这三个人身上都在冒着火苗,他们甫一出来,便先急着将那女孩身上的火苗扑灭,接着又去拍打对方身上的火苗。

“庄主!”被逼在墙边不让动的庄上诸人一起叫了出来。梅笑雪朝那三人跑了两步,一位黑衣人便将刷的一声身边佩剑拔出半截,梅笑雪只得停下了脚步,退了回去。

庄子烧了便烧了罢,唉,庄主出来了,才是最重要的。

弄影将将站定,没有理会庄上诸人,挺着直直的背脊,看了眼站在前方的那个带银色面具的男子,便怒气冲冲的冲了上去。

她的面庞被火熏得漆黑一片,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怒气的发挥。

那夜雨阁的主人,便很明显的感觉到了她的怒气。

尽管她整张脸,被黑色的烟灰覆盖,额前的头发又散乱的垂下,覆盖了大半张脸,但是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还是可以清楚的看到那熊熊燃烧着的怒火。

她冲到他面前一尺处站定,恨恨说道“给你!”声音冰冷又急促,这次她没有用伪音。

说罢,将手上拿着的东西,塞在了身前这个男子手中。

那男子稍一迟疑,终将那东西接了过去。

两只手微微一接触,便即刻分开。

他的手,修长有力,冰冷干净,她的手,小巧纤细,柔若无骨。便在一日之前,这两人的手,曾一起在那张枯木龙吟上,共同奏出那曲高唐赋。

不想一日后重逢,竟是这般局面。

那男子打量了一眼手中的东西,便已经知道,这画,确实是那六百年前的东西,且跟妙过堂老板说得一模一样,不会有假。

那玉章,跟楚材那日交给他那枚也分毫不差,夜茗山庄的人再古怪,也无法在那么短时间内仿制出另外一枚。

他朝越小裳点了点头,越小裳吹了声哨子,那拔剑的黑衣人便对庄中诸人说道“你们可去救火了。”那语气,似给了什么莫大的恩赐一般,然后不屑的转过身子,走到夜雨阁主人身后。

“我却没想到,你竟会是这样的人。”弄影盯着那男子面上的面具,眼泪却终于滑落。

泪水将面上的烟灰冲开,露出两道白皙的肌肤。

夜雨阁的主人,呼吸有那么一瞬间不畅。

似乎那庄子被烧了,对她的伤害,也不及发现他是这样的人,对她的伤害来得大。

傻女孩,她懂什么。

夜雨阁主人轻轻哼了一声,终于微微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永远不要再去找这镇魂令,那里面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记住我的话,否则,下次,就不是庄子被毁那么简单了。”

说罢,没有再去看弄影一眼,转身,走向了那辆马车。

第四十八章 树精花妖

弄影站在庄园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滚滚浓烟中的夜茗山庄。

“没事,泽芝带他们去开荷塘的水闸了,火绕不过竹林那边,花种也都在后院地窖里头储藏着,现在是淡季,不影响什么,你没事就好,刚才我们以为他们要杀人,那才担心。”说话的,是身着锦衣的牡丹花侍鹿韭,四大花侍中,她性格算是最沉静的了。

这荷花塘水底埋藏的水闸,本来就是一道机关,既可以御敌,也可以灭火。

四百年来,她庄子什么样的天灾没有经历过,建了毁,毁了建,人俱安好,花种无损,便动不了她的根基。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那天灾。

“不能白白让他们烧了。”弄影低声道。

“我们也烧回去。”小怀扑进弄影怀里,哇哇大哭。

“他们穷得很,却也没什么可烧的。”弄影想了想隐谷高台那里的一张石桌一条石椅,便迅速否决了小怀的议案。

山庄的荷塘连着扬江的支流,水底的水闸一开,塘水便冲了出来,沿着原本就设计好的隐蔽水道,如一张网一样在庄子里铺开,火势被水网阻挡,便围困于庄子的前半部分,只待到将那可烧之物全都烧尽之后,便也将自行慢慢熄灭。

火光在夜间传得极远,周边几处农庄上的庄民们都拎了木桶纷纷赶来。

只是那最近的庄子也有七八里的距离,到得夜茗山庄前,看着那熊熊大火,便知已无法挽救。

“不小心走火了,唔,秋高物燥,防火防盗防歹人。”弄影被熏黑的脸上带着几丝微笑,对前来救火的庄民们说道。

这附近的庄子,跟夜茗山庄,关系都是极好,乡下人历来淳朴,见夜茗山庄遭此大难,便纷纷腾出地方,将那庄子中的人接去住。

夜茗山庄占地颇大,就算水网护住了后半部,那前半部,却也整整烧了个一天一夜。

夜茗山庄不小心走火被毁的事情,便顺着扬江,在周边几个市镇迅速传开,只是这山庄,终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除了菊花的价格又涨了以外,倒也没有别的影响。

那夜茗山庄的人,都是善于应变的,虽遭此变故,却也不曾消沉,当下重建是大事,梅笑雪跟凌云便去李家庄找那木匠,寒剑节华则去张家店找那泥瓦匠,花侍们去十里铺找那裁缝,陆先生更是算盘拨个不停。

这所有的人都忙开了,就连小怀,也骑着黑妞,四处去寻他那庄子上趁乱逃逸的几匹骡马——幸好那黑妞,是见惯了世面的,对此骚乱,却也不曾走远。

唯一无所事事的,便是那第十七任庄主鄢弄影。

这场祸事,终究是因她而起,见连累了众人,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对那夜雨阁主人的怨恨,又平添了几份。

第三日早,弄影算得那庄子,也烧得差不多了,惦记着地窖里花种跟花棚里的秧苗,不晓得那水网,护住了多少,便独自一人,离了李家庄,朝自家庄园走去。

一路上,仍可见随风飘来的残灰余烬,一片一片的,或挂树梢,或飘路旁。

她终于到得庄园前,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片残砾便是夜茗山庄,那大门跟外墙已经坍塌,一地烧黑了的枯枝碎瓦,有的余烬未熄,还带着点点火星。

弄影便踏着地上的灰烬,缓缓向前走去,这曾是门房,这曾是茶室,这曾是凉亭,她缓缓的走着,心中默默念叨。

曾经一处处姹紫嫣红的庭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走着走着,但觉脚下湿漉漉的,原来已经到了水网的范围内,地上一滩滩的积水,混着烟灰,黑乎乎的一片。

幸得水网的保护,后院基本保留了下来,她庄子重要的地方,培育花苗的大棚,藏花种的地窖,还有那四百年来历任庄主藏书的书院,她自己住的小楼,都没有被殃及。

她心中松了口气,因无法越过水网,便折了回来,向西绕去。

这前院,却已经寸瓦不留,她幼时玩耍过的庭院,读书写字的楼台,荡过秋千的老树,已经找不到一点痕迹。

她轻轻踏着地上的瓦砾,小心不要被脚下杂物绊倒,突然,她在一所残垣断壁前站立了下来,看了半会,便自言自语道“幸好陆先生没有给寒剑换屋顶的瓦,要不就亏了。”这堆废墟,却是兰君寒剑的住所。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就笑了起来——笑到后来,腰都直不起来了,眼泪也笑了出来。

突然,她止住了笑声,直起了身子,向前跑了几步,来到了一株被烧黑了的槐树跟前。

大树的枝桠已被烧成了木炭,一截已经倒了下来,却正好阻挡了火势,将身后的一株茶花树护了起来。

那株茶花树,正是那一捻红。

那一捻红,虽也被热浪烤得焦干,但因那槐树的庇护,那根茎,却依然完好无损。

这正是她庄子上传说中的那一对相爱的树精跟花妖。

弄影但觉胸中一阵翻滚,一口气,怎么也呼不上来,终于再也无法止住悲痛,靠在那株槐树的残枝上,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出来,就再也无法遏止,直哭到全身脱力,无法站稳,身子倚着树干滑了下来,抱着肩膀,坐在地上,不住啜泣。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的哽咽声,方渐渐小了下去,只是依旧时不时的抽泣一下。

太阳渐渐西斜,她仍坐在地上,就连有人来了,都久久没有觉察。

是的,有人来了。

待到她觉察,那人已经在她面前站了许久。

“你们却跑来做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哭么。”她以为是那梅笑雪或那寒剑,便挥手要将他们赶开。

只是那手一挥,透过那朦胧泪眼跟额前垂下的散发,却见一白衣男子,只一动不动,静静站在她面前。

她愣了一下,便慌着要站起。只是她蹲坐在地太久时间,腿早就血运不通,刚一站起,脚一软,又要摔倒。

那男子上前一步,手一伸,扶着她的胳膊,将她轻轻托住。

“杜,杜公子。”此刻,她看得真切,那男子,长身玉立,面若冠玉,眉似漆刷,目若寒星,正是那江左杜若衡。

第四十九章 杜公子可是来算旧账的么?

“他,他们怎能如此。”杜若衡喃喃说道,一只手依旧轻轻扶住弄影,一只手却伸向了她的面庞,将她面上凌乱的散发撩向耳后,那枚鲜红胎记便跃入眼帘。

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那张极少被世人知晓的真容便又显露了出来。

上一次杜若衡见到这张脸,还是在那世子府离园。

那时的鄢庄主,是何等的晶莹剔透,灵气四溅,不管喜笑嗔怒,均是那般神采飞扬。

即便是探花楼里那位摇头晃脑的老道长,后来想起,竟也觉得是那般的憨厚可爱。

只是这才几日,便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双眼哭得又红又肿,鼻头跟双唇也一并红肿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杜若衡微微笑了起来,伸出袖子,将她面上泪水鼻涕拭干净,然后低声道“好了,哭那么久,却也不累么。”

“谁说我哭了好久的,我才刚开始哭,你就来了。”弄影继续抽噎着说道。

“好罢,才哭的,”杜若衡只得妥协,“唔,你现在这样子出去,不用伪装,人家也不认得你了。”

弄影闻此言,面上一红,却不禁破涕笑了起来。

她这破涕一笑,却看得杜若衡有几分炫目。

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昼夜兼程,从京城驰往这里了,不就是为了这破涕一笑么。

“我没想到,你竟会惹上他,”杜若衡叹了口气,“他们说没有杀人,我总要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我哪有惹他,那镇魂令上,却有写他们夜雨阁的名字么!”鄢庄主的脾气便又上来了,她只听到了前面一句,后面那句,就在愤怒中自动忽略了过去。

“胡闹!”杜若衡的神色,不复先前的温柔,却严厉了起来。

“再莫去碰什么镇魂令,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杜若衡声音变得低沉急促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夜雨阁这次为什么放过你,但是不会再有下次了,你自己的命不珍惜,你庄子上几十口人的性命,你也不顾么,夜雨阁杀人从来是不留活口的。”

“难道我还要感谢他们不杀之恩么!”鄢庄主便大声叫了起来“这个仇,我总是要报的——”

她话未说完,便觉胳膊一疼,杜若衡已经狠狠的捏着她细细的胳膊,冷冷道“你要如何报仇?他要杀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他终于将手一松,声音缓了下来,只是依旧带着几分寒意“你说,你有何报仇大计,我却也想见识一下,鄢庄主要如何除掉那夜雨阁的。”

弄影便微微撅起了嘴,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杜若衡叹了一口气“你是那最受不得欺负的人,只是这一次,你终究是要忍的,倘若他若不是那夜雨阁的主人,唉,他若不是那夜雨阁的主人,保不定会有多喜欢你。”

杜若衡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鄢弄影不禁愣了一下,睁大了一双晶莹妙目,看着杜若衡,突然道“你认识他?”

“我哪里认识他。”杜若衡笑了起来,“我只是这般猜想罢了,他留下你性命,我总觉得奇怪,唔,你之前可曾见过他?”

杜若衡这句话一出,弄影的面上,便登时红了起来。

“见过?”杜若衡眉毛微微一皱。

“我回来前一日,无意听得他弹琴,我却只道他是好人,”弄影想起那日的事,心中仍是慌乱不已,“便跟他合奏了一曲高唐赋,不想那人琴弹得那般好,心肠却如此的黑。”弄影恨恨说道。

她总要想办法让这夜雨阁的主人承受一次她今日之痛。

“高唐赋?你跟他合奏了那曲高唐赋?”杜若衡微微吃了一惊。

“他说下半阙奏不出,我便用那合奏的法子跟他奏了出来,我诅咒他,这一辈子,再找不到别人能跟他合奏这曲!”鄢庄主眼中恨意更甚。

这个诅咒,其实蛮毒的,对于那痴于琴曲之人,遇不到知音,弹不出那心爱的曲子,比什么都要难受。

杜若衡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色彩,眸色微黯,过了片刻,方道“嗯,你这个诅咒,倒是不错的,其实你还可以扎扎小人什么的,”他又笑了起来,忽然说道“你将渐漓的园子,改得不错,安排狼狈到黄昏,也安排得不错,话说那八副牌,你是怎么记住的?”

弄影见他忽然提起自己改园子的事情跟那日探花楼的事情,刚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便瞪着杜若衡道“原来杜公子是来找在下算旧账的么。”

说完,想起自己那些日子做的事,终究赫然笑了起来。

杜若衡看着眼前这位身着男装,头发松散,脸上泪痕未净的女孩,竟不觉呆了一下。

只是他的失态,不过是那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又恢复了原本那几分淡然几分慵懒的神色。

“却说我算旧账,那日若让你那般赌下去,这被烧的,就是我的庄子了,唔,那哭鼻子的,也是我了。”他带着浅笑,淡淡说道。

“我方才哭,却不是因为那庄子被烧,而是,而是他怎么可以烧死这棵槐树精!”弄影手指扶着烧焦的树皮,才止住的眼泪,又在眶中打转。

那夜雨阁的主人,此刻若闻得此言,一定也是觉得很委屈的。莫说他不知道这里有这么棵槐树,便是知道,也无法控制那火的走向。只是,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却也没错。

杜若衡抬眉扫了眼弄影身后的这株枯树,便猛然想起那日晚弄影对自己讲过的故事,心中一动,指着树旁那株茶花道“这就是那株一捻红么?”

“正是,这槐精,即便自己死了,也要护住这一捻红,他们难道不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所爱么,他们怎么能忍心——”弄影的声音,便又几近哽咽。

杜若衡不语,走到那株茶花树前,却见那茶树的花叶虽被烤得焦干,但那主茎却依然青绿,再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半截木炭般的槐树枯干,又望了眼倚靠在树干上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弄影,悄悄叹了口气。

“这槐树,并没有完全死去,”杜若衡走到倒地的枯树的树冠处,弯下腰,轻轻拨开触手及碎成灰烬的枝叶,指着一枝两尺来长尚带着几分青翠的树枝,对弄影道“你说,这根枝桠,能活下来么?”

弄影呆了一下,跑到杜若衡身边,惊讶的看着那跟树枝。

“不知道,真奇怪,这根树枝怎么会没有烧焦!我就说了,一捻红没有死,他怎么忍心死去!”弄影说罢,便跪在了那支树枝旁,伸手想要将那跟树枝摘下。

“我来罢。”杜若衡说完,手一扬,一把匕首出现在了他手中,他将匕首轻轻在树枝根部一转,那根树枝便被从烧焦的主干处分离了下来。

杜若衡将那根树枝递给弄影,弄影看了眼根茎末端,中间还是一片青色,不由得惊喜的欢呼了一声,随即如获至宝般,将那根树枝轻轻抱在怀里。

只要没有完全枯死,栽在花棚里,总有生根发芽的希望。

“要是能活下来,明年就移植回这里!”弄影说着,眼里闪烁着点点的光芒。

杜若衡看着那双美如黑玉般的双眼,只觉得心脏狠狠跳了几下,直跳得他胸口发痛。

“会活下来的。”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语气。

他要离开这里了,再不走,便不晓得还走不走得了了。

小姑娘看似半点不解风情,却坚信这一树一花在彼此相爱,小小年纪,家园被毁,却还要做出那一庄之主的坚强样子,然后躲在这里偷偷的哭。

她这等才情容貌,若生在那世家,如双谢一般,不晓得会被宠溺追捧到什么程度,到了这年纪,求婚的王公贵族,自当络绎不绝,只是,她却偏偏在这乡野之地做了个江湖上最莫名其妙的夜茗山庄庄主。

若不是这次李炎携了玉章误打误撞来到她庄子上,或许将永远无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也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带着她那天下第一的梦想,在这庄子上种花栽茶,直到老去,谁也不知道,这庄子里,曾藏过一株怎样的绝世奇花。

就如早春深夜的寒雨一般,带着那个季节特有的青涩张扬,飘落在干旱了整个冬天的土地上。

所有的人都在期盼它的到来,它却毫不自知,来得那样突然,去得那样匆忙,人们唯有清早推开院门,看到那一地的落花跟枝头上的水滴,才知道昨晚错过了期盼了一冬的美景。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他自言自语般的念出这句话,突然,笑了起来,道:“我若不是在这白日里见到你,真会以为你也是那花精呢。”

“我却哪里像那花精了?”弄影抱着那根树枝,带着几许诧异看着杜若衡。

杜若衡笑笑不语,却道“我上次将那船划走,却耽误了鄢庄主寻钗子——”他话未说完,弄影只当他是在取笑她,面上一红,正待辩解,却见杜若衡抬起手,将他头上的一根发簪拔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即如瀑布般泻下,他将那根簪子随手插在了弄影头上,低声道“这就当是赔你的罢,若那夜雨阁的人再来找你,就把这簪子给他,他总会再放过你一次的,只是,你莫再找什么镇魂令,也莫再想着报复夜雨阁了好罢,我可舍不得把我的簪子给那个人的。”

鄢弄影带着几分困惑,看着杜若衡深不见底的双眼——那双向来如冰一样冷的眼里,竟然带着几许暖意——不觉得便呆了。

“我这便走了,记着我的话,莫再去想什么镇魂令,也莫再想什么夜雨阁了,一年之后,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再来这里看你。”说完,望着弄影,微微一笑。

杜若衡这凝眸一笑,让他那张本来就极具魅力的脸庞,更添上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光彩。

弄影看着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杜若衡长叹一声,便转过了身子,头也不回的向山庄外面走去,夕阳照在他直直垂下的长发上,发出金子般的光泽。

第五十章 报仇报仇去报仇~

“庄主,庄主在这里!”远远的,传来鹿韭惊喜的声音。

弄影抬头,却见绯衣梅笑雪跟锦衣鹿韭踏着一地的瓦砾相谐寻来了。

“我方才在庄子门口看到一个白衣人骑马离去,好担心他对你不利。”鹿韭快步来到弄影面前,确认他们庄主完好无损,方放下了心。

“所以说你们花侍从来都是瞎操心,我方才就说那人绝对不可能对庄主不利,”梅笑雪不管事先事后,都是诸葛亮,“那人我见过,清明送花那次跟永宁府的小世子在一起,一定是永宁府遣来慰问的,所以说,那王室人家,礼数就是周全。”他跟在鹿韭身后,慢条斯理的说着。

“嗯,他确是来看我死了没有的,”鄢庄主说着,将怀里的槐树枝递给了梅笑雪“去将这树栽在花棚里,后面的水退得差不多了,大家便住回来吧。”

夜茗山庄占地辽阔,每一处苗圃都有供看守人休憩的小屋,要容身还是可以的,更何况她自己的小楼仍完好无损。

“这槐树精却死了!”鹿韭看着弄影身后枯树,面上露出悲色。

梅笑雪急急给鹿韭使了个颜色,这几个花侍,就是笨。

“这个仇,终究是要报的。”果然,鄢庄主淡淡说道。夜雨阁主人的威胁,杜若衡的劝诫,对她来说,完全不会生效。

“嗯,等日后庄主练成了那天下第一,我们就先去将夜雨阁挑了,以立庄威。”梅笑雪正色道。

反正那玉章跟画都被拿走了,这个天下第一,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这句废话,他便说得无比诚恳殷切。

“是,天下第一。”鄢庄主却笑了起来。

到了晚上,庄子中的水基本退却,众人便又回到了庄中,四花君又跟着他们庄主围着烛灯坐到了那张八仙桌旁,梅笑雪这次倒抢了个好位置。

“庄主,陆先生算了,这次损失,并不算大,那三千两银票,正好可以补上这个空缺。”菊君节华边说,边递上一张密密麻麻的账单。

这几人早便商议好了,无论如何,要打消鄢庄主报仇的念头。报仇这种事情,夜茗山庄的人,一向是很热衷的,只是实力相差太悬殊的话,他们觉得也不妨将这个爱好暂且搁置一下。

“庄子毁了,三千两银子没了,却也罢了,只是那槐树精却也死了,你让一捻红怎么独活?”

鄢弄影呼吸便急促了起来,烛光照在她身上,在灰白的墙壁上,投射出狰狞的影子。

“我们打不过人家。”梅笑雪愁眉苦脸的坦承这一点。

“所以就更加需要那个镇魂令了。”鄢庄主面露微笑。

“你知道那个东西在哪里了?”四君子几乎一起脱口而出。

“知道了,”弄影得意的笑了起来“我要去趟五台山,顺便去找一个叫苏敏的人,不晓得她还活着不,话说,你们知道苏敏是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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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不让她出门啊!”离了庄主的小楼,四位花君挤在一间花棚旁的小茅屋内,均是愁眉不展。

“夜雨阁那般蠢货,就不应该放火的,我要是他们,就拿刀架在黑妞脖子上。”黑夜中,传来梅笑雪忿忿的声音。

“为什么要架在黑妞脖子上不架节华脖子上?”老实的凌云表示不解。

“黑妞嗓门比较大,叫起来比较惨。”寒剑替梅笑雪解释。

“她这次出去,不晓得又会惹什么祸出来,就算夜雨阁的人不杀她,江湖上,想要那什么镇魂令的人多了去了,几时轮到她。”节华没有理会那把没有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心在替他们庄主担忧。

“梅笑雪,你确定夜雨阁的人不会杀庄主?”凌云一向疑问比较多。

“不会,要杀早杀了,夜雨阁什么时候留过活口,肯定有别的原因。”梅笑雪一向自称花中诸葛,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原因一定很特别,所以庄主就算跑出去,我们也不用担心,夜雨阁的人肯定会跟着的。”寒剑有时也会自比花中周瑜。

“对,请一次夜雨阁据说花费不菲,这次免费,让她受受挫折,知道江湖不好混,回来就会收心了。”诸葛笑雪冷静分析道。

“那时我们的日子就轻松了。”凌云松了口气。

“哈哈哈。”

“哈哈哈。”

笑声在黑夜中传得老远,睡在不远处另一小木屋里的小怀不禁打了个哆嗦,挤到老刘身边,悄悄说道“大伯,莫不是庄子里的鬼冢也被烧了,野鬼都出来了。”

“鬼不会笑得这么傻,笨蛋,梅笑雪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老刘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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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据说不够2000字不让上更新榜,我且试一试。。。。

第五十一章 江左连璧

临安府北郊外。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江边的小径上,一骑白马闪电般向前飞驰,马背上载着一白衣男子,一头黑发直直垂下,发梢用一根带子随意束住。

马速飞快,让人来不及看清他的容颜,但见一骑烟尘,指向西山北脉方向。

他到了山谷入口处,回头看了眼身后,见无人,便驱马进入了谷内,谷内此刻雾气迷茫,看似无路可走,却见他没有丝毫迟疑,熟练的左穿右插,一路向上攀去。到得马匹无法行进之地,便下了马,将马藏匿于几块巨石之间,足尖轻点,人飞快的消失在山谷密林内,不一会,便出现在了隐谷高台上。

此刻高台之上,石桌石凳依然同前,只是并无一人,他并无诧异之色,走到高台边缘,面朝对面的山峰,嘴轻轻一抿,发出一阵清脆的山雀叫声。

声音在山谷中来回震荡,不一会,却见一道绳索猛地从对面如削的山峰平高台处的峭壁上射出,前面连着一枚爪钩,牢牢的打在高台这边的石岩上。

他没有任何迟疑,便踏着那根绳桥,飞快向对面那座山壁走去。

一阵山风吹来,山谷的雾气随风飘动,男子的一身白衣亦在风中飞舞,但见他身形丝毫不乱,如夷平地般,瞬间来到了对面山峰的崖壁之前。

一扇一人来高,隐藏在山壁杂乱树丛后的门已经打开,白衣男子低头进了门内,对门边站的一个黑衣男子低声道“小裳,渐漓呢?”

“在里边呢。”黑衣男子一边将绳桥收回一边说,他声音极其婉转动听,正是那越小裳。

门关上,外面看过来,绝对不会发现山壁之内,竟然别有洞天。

洞内颇为宽敞,空气清新干燥,光线明亮,有阳光从头顶点点洒下,照在洞壁上,发出晶莹的光芒,想必这山洞跟外界,定有连通之处。

洞内岔道似乎很多,白衣男子却如在自家庭院散步一般,拔足就向最右边一个通道走去,走了数丈,眼前又是豁然一亮,一个平整的房间出现眼前,光线依旧从头顶上方投下,这房间明显一半天然一半人工,屋内桌椅床榻俱全,跟一般人家并无二致。

一个男子背对着通道,一身黑衣,坐在桌前,似乎低头在看着什么东西。

听到身后脚步声,那男子笑着回过了头道“我方才就在想,若衡差不多也该到了。”

此刻他面上并无面具,露出了一张俊美清冷的面容,五官轮廓清晰如刻,既有南人的清秀,又有北人的坚毅,这两种特质,在他面上,完美的组合在了一起。

这便是那江左四子之一,永宁府的世子,萧渐漓。同样,也是那火烧夜茗山庄的夜雨阁萧渐漓。

杜若衡来到那他身边,随手扯过了一张椅子坐下,又将桌上的一杯茶举起一口饮尽,然后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张画纸一枚印章,对萧渐漓道:“这便是你从人家那里拿来的么?”说罢,将那枚印章拿了过来,细细的观看。

“你去见过她啦?”萧渐漓没有回答杜若衡的话,却反问了一句。

“嗯,”杜若衡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接着道“这画到底什么名堂,你可有看出?”

“我跟帕西研究了一整天,却看不明白这画里的玄虚,你来正好,你觉得这画里暗示着什么?”萧渐漓将那张小画递给了杜若衡。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我看不出来,但是,这确实是六百年前所画,而且那画画之人并不太懂绘画,”杜若衡放下印章,将那画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接着道:“起笔落笔都有停顿,说明作画之人笔下在犹豫。”

“那么说,那作画之人,既想隐瞒镇魂令的下落,又想告诉他人这镇魂令的下落?”

“很有可能,这画只用了黑青黄三种颜色,你看这青色,六百年来仍色泽鲜艳,若是我们常用的藤黄靛青萃取,此时颜色肯定会褪去,所以这颜料应该是,”他看了萧渐漓一眼,接着道“应该是用那青琅玕研磨高温煅烧后炼制,而且,不是南边的青琅玕,我们南边的青琅玕做出来的颜料色泽偏黄,这是用西域那边材料做的颜料。”说罢,又将画递给了萧渐漓。

“这么说那作画的,可能是个胡人?”萧渐漓将画拿在手中,带着几丝疑虑说道。

“有几分可能,对了,帕西呢?”提起胡人,杜若衡方想起这些天一直跟萧渐漓在一起的胡人帕西。

“他昨晚就赶去广信府了,要去见广微子道长,然后还要去中都。”萧渐漓边说,边用手指在画上沿着笔画的方向划过。

“其实天下想要这镇魂令的人,会越来越多,你们杀不干净的。”杜若衡看着萧渐漓手中那幅画,若有所思道。

“所以我没有毁掉这枚玉章跟这幅画。”萧渐漓将画轻轻搁在桌上,手指拨弄着那枚玉章,面上隐隐一笑。

“你想自己拿到镇魂令?”杜若衡双眉一扬。

“对,一共三块碎片,只要拿到其中任意一块,镇魂令就无法重组,等过了这次星孛破阵即可,下一次星孛破阵,又是千年之后,那时,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了。”萧渐漓深如寒潭的双眸,闪着点点星辉。

“渐漓,你真相信这个传说么。”杜若衡静静的看着萧渐漓的双眼。

“至少我师父相信,帕西带来了他的亲笔信,十年前我答应过他,若衡,我不得如此。”萧渐漓迎着杜若衡的目光说道。

“我知道,你若有别的选择,也不会去烧夜茗山庄。”杜若衡苦笑了一下。

“她怎么样了?”萧渐漓眼中几番明灭。

杜若衡放下了手里的画,眼睛在萧渐漓面上一扫,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道“你很想知道么?”

“她怎么样了?”萧渐漓低下头把玩着那枚印章,继续淡淡问着这句话。

“还能怎么样,我去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一棵树下哭。”杜若衡脸上笑意渐渐消散。

“然后呢,嗯,见到杜公子,想必也就破涕为笑了吧。”萧渐漓却抬头笑了起来。

杜若衡若要真对一个女人下功夫,那天下就没有哪个女人能抗拒得了的吧。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江左连璧,渐漓若衡,多少江南女子魂牵梦绕的名字。

只是世人都知道萧渐漓已经是名花有主,杜若衡却依然孑然一身。他的一举一动,就更容易让人遐想些。

那个鄢弄影,看似孩子一般天真烂漫不解风情,但是那样聪明剔透心思纤细的一个人,难道看不出杜若衡若非动了心,怎么可能一听她庄子出事,便那般焦急的昼夜兼程从京城赶去安庆府,只为确定一下她可安好。

别人不知道,他萧渐漓却是知道的,杜若衡这一生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这般上心。

“她却恨你不该烧死她庄子上的那棵槐树精。”杜若衡想起弄影一脸恨恨的表情,却不禁又笑了起来。

“槐树精?”萧渐漓带着几丝疑惑看着杜若衡。

“嗯,你烧死了人家庄子上一棵槐树精。据说那槐树精,正在跟一株茶花妖相爱,说来也奇怪,那槐树倒下的位置,正好护住了那棵茶花,周围的花草全部被烧死,唯独那棵茶花活了下来。”杜若衡煞有介事的说道。

“那个小姑娘,名堂太多,说不定她自己也是什么花妖化的罢。”萧渐漓不以为然一笑。

“嗯,我也这般跟她说,”杜若衡面上带着几分和煦微笑,“若非那妖魅,怎么能跟你奏出那高唐赋。”

“她跟你说了这个?”萧渐漓的双眸微微变幻了一下色彩。

“我问的,你不杀她,总有个原因罢。”

“你便是那个原因,唔,我杀了他,杜公子会高兴么。”萧渐漓望着杜若衡轻轻一笑。

杜若衡笑着摇了摇头,突然神色一凛,正色道“我要送一批瓷器去南洋,来回至少几个月,既然萧公子那么在乎我,唔,”他便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却见一脸凝重“那么我回来前,不想看到她被你们杀死。”

“你意思她还会去找那镇魂令?”萧渐漓眉头一皱。

“她势必要为她庄子上的那棵树找你报仇的。”杜若衡不禁苦笑了起来。

“只要跟镇魂令无关,她即便将离园烧了,我,咳咳,我也就搬去你那住便是了。”萧渐漓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

“她——”杜若衡欲言又止,随即一笑,站起来了身子,对萧渐漓道“那我便去了,却不知道开春前能不能回来。”说罢,就转身向通道方向走去。

“天上的明月,阴晴圆缺,却是不会等人的。”萧渐漓笑着起身,跟在杜若衡身后来到山壁的入口处。

越小裳打开秘门,将绳索弹出,一座绳桥出现在虚谷之上。

此刻山中雾气仍未完全散去,对面的高台若隐若现,仿若仙境一般。

“我去了。”杜若衡回头看了萧渐漓一眼。

“你的发簪呢?”萧渐漓看着杜若衡那仅用一根带子系住的头发,突然问道。

“不小心掉了。”杜若衡微微一笑。

“怕是掉在夜茗山庄了罢。”阳光穿过山壁的秘门射了进来,照在萧渐漓的面上,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其实你就算不为了我,也不会杀她的,我根本就毋须担心。”杜若衡带笑说罢,足尖在绳索上一点,人就消失在了迷雾之外。

第五十二章 诸葛笑雪的锦囊妙计

九月二十一。

宜祭祀、祈福、上表、出行。

吉神移趋:天德、三合、临日、天喜、天医、六仪、玉堂。

凶神移趋:厌对、招摇、四击、归忌。

这鄢庄主细细给自己算了一卦,终于决定在这一日出行。

总要练得一身本领,拿了这天下第一,报了这火烧山庄之仇,方能锦衣返乡。

否则,她夜茗山庄将来怎么在这安庆府四乡八村里抬头,她这个庄主,又怎么好意思统率庄中诸人。

偌大的庄子要重建,一眼望去,人人皆繁忙无比,唯有小怀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还追得庄子里鸡飞狗跳的颇惹人嫌,于是花君花侍们这次倒意见出奇的齐整——让小怀一路跟着,安了个名目叫照顾庄主。

那小怀得了这差使,想到要出远门,便喜不自胜,早早收拾到了行当,临行前一晚更是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眠。

这日清早,庄中诸人一一准备妥当,帘光将八仙桌上的包袱打开,再细细检查了一遍。

此刻已经深秋,北地气候更寒,那厚衣裳是免不了的,还有各色易容物品,各种迷香毒药解药等物也一一准备充足——那是她家庄主行走江湖居家旅行的必不可少之物。

收拾妥当,众人便拥着依旧一副少年书生装扮的庄主离了小木楼,将她跟小怀送至了庄园大门的遗址门口,那从张家店借来的牛车早就在门口等候,准备将这主仆二人送至扬州府,走那运河水路,过那洛阳,再继续北上。

那梅笑雪这日着了一身蓝色的粗布裳子——他那满满一屋子各色上好的绸缎袍子均在那大火中化作灰烬,只得先借那农户人家的裳子替换着些——头戴纶巾,胡须几日未剃,便在下巴上生出了一圈青茬,形象跟往日相比实在大相径庭,看得弄影心下颇觉凄楚。

只是他神情却依旧高深莫测,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找到了正在东张西望的小怀,便朝小怀招手招呼他过来。

“庄主此去冀州五台山,是那金人的地方,且不说那山高水远,路多虎豹,崖高岩陡,更有那毒怪妖魔,兽面人心,人面兽心,你可得小心保护了庄主,吾等已定下三条妙计,非你不可也。”梅笑雪一脸的语重心长,节华寒剑凌云站立身后,均垂首肃然不语。

小怀当即便吓白了脸——他只道是随庄主游山玩水去的,不想竟是叫他去降妖伏魔——声音便也打颤了“那,那便还是留庄子上罢。”

“没用的东西!”梅笑雪恨恨道,接着却从他的蓝布衣衫的袖子中,掏了半天,掏出三个锦囊来——说锦囊,略显勉强,不过是三个布袋而已,文字需要,我们姑且就当它是锦囊罢。

“汝保主公入金,当领此三个锦囊,囊中有三条妙计,依次而行。”说罢,将那三个锦囊交给了小怀。

鄢主公在一旁侧着脑袋看着,眉毛便皱了起来。

她自己就是个故弄玄虚的主,哪里由得了他人在她面前故弄玄虚,一把扯过小怀的袖子,将他手里那三个还来不及藏好的锦囊便夺了过来。

“哎,莫拆,路上遇到危险时再拆。”梅笑雪急急说道。

“我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弄影说罢,便将那第一个布袋子,不,是那第一个锦囊,打了开来。

却见里面装着一张一寸来见宽的小纸,一幅地图。

那纸上用那细细的小楷写着:主公到了冀州路下船,第一件事便是迷路,汝将此图献上,必可解主公燃眉之急。

弄影哼了一声,将地图往自己怀里一揣,随手将纸片揉成一团扔回给了梅笑雪,又去拆那第二个锦囊。

第二个锦囊里,却是一小瓶药丸,旁边同样附着一张小纸,上书:北地多面食,主公又性贪食,恐无法克化,此乃节华祖传秘方,用那山楂陈皮麦芽所制,汝将此药献上,必可解主公腹胀之急。

弄影看了节华一眼,道“你家祖上不是那贩牲口的么。”

“我外祖母家未破败前,曾有人做过那太医。”节华毕恭毕敬答道。

“怪不得会破败。”弄影将那药丸并纸片一并塞进节华怀中,又去拆那第三个锦囊。

这最后一个锦囊里面却只有一张纸条。

“庄主切莫看此物。”四君子齐齐劝阻。

鄢庄主头也不抬的将那张纸条摊开,却见里面写着:若那夜雨阁的主人来杀主公,便揭下主公面具。

弄影饶是天赋异禀,聪明过人,也没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举起手中的纸条,在梅笑雪眼前一抖,质问道“这是什么。”

四个人便又相互推搡着,扭捏半天,凌云方道“我们那日见那夜雨阁主人对庄主的光景,就知他一定是对庄主格外的怜惜,只是怕万一不得已,那他若见到庄主真容,哪里忍心痛下杀手。”

这夜茗山庄的四位花君,平素看起来有点颠三倒四,但也时常不乏神来之笔,这次夜雨阁主人亲自来到山庄,虽烧了他们庄子,但面对他们庄主的汹汹气势,竟有那退却之意,想必二人不是第一次交手。

他们看着弄影长大,知道她对自己面上印记颇为忌讳,是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露出真面目,却不知,那一张张精心制作的小羊皮面具,固然挡住了那枚殷红印记,却也遮住了一张足以让见者垂怜的惊世容颜。

弄影倒是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道“万一那夜雨阁找了位女杀手来对付我,那可如何是好,看来需带上小梅子一起去,方是那万全之策。”

梅笑雪急忙将弄影往牛车上推边说道“主公现下这副尊容,有那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女子见了,必将倾慕,小怀,磨蹭什么呢,赶紧上来。”

这一翻折腾完毕,这主仆二人,终于坐稳在了那牛车之上,挥别了庄中众人,启程先是往北走了数十里,又折向东,离了那安庆府,一路车辚辚牛哞哞的朝那扬州府方向走去。

这深秋的江南,景致分外宜人,弄影坐在车中,心中不住盘算,那小怀,望着四周连绵山峦无尽农田点点湖泊,欢喜无限,却也忘了那斩妖除魔的重任。

到得第二日晌午,那老旧的牛车终于顺利的到了那扬州府的运河码头附近。

弄影谢过那赶车的老张头,便下了车,携了小怀,沿着河边的垂杨柳,向那码头走去。

“这便是扬州府么,竟这般好看,便似又回到了那小世子的园子一样。”小怀看着那运河两岸的依依杨柳依旧青绿,亭台楼阁随处可见,来往行人衣着鲜亮,不由得有感而发。

“果然是我们庄子上出来的人,竟也能看出这里的好,”弄影看着小怀,由衷赞叹了起来“这扬州府,天下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等我们事情办完了,回来时便在此住上几日,那千层油糕,蟹黄蒸饺,翡翠烧麦,吃够了再回去。”

她亦是第一次来这扬州,直觉此地精巧雅致,物尽风流,比起那烟云繁华的京城,竟更让她向往些。

“那便早早办完事罢。”小怀第一次如此期盼他们庄主早日成为那天下第一。

二人这般走了一会,来到码头上,上了那北上的船只,买了那最便宜的底层位置,安顿下来,便来到船上甲板处,去看那江面上的大鸟。

“这大河,竟是那人挖出来的么。”小怀看着宽广的河面,穿梭如织的轮船,有些不敢相信这运河竟是人力所为。

“正是,若非他们挖了这条河,我们去冀州,就要辛苦多了,哪能这般安逸,‘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扬州这般繁华,这条河功不可没。”弄影趴在船舷边栏杆上,天高云淡,飞鸟翱翔,河风吹来,清爽宜人,好不惬意。

“日后庄子上有钱了,便也挖条河到那张家店,岂不方便许多。”小怀触类旁通说道。

“孺子可教,回去便让梅笑雪挖去。”弄影便赞赏的点了点头。

“庄主你看,这些船却开得快,比我们庄子上送花的船要大多了。”小怀指着一艘超过他们飞快朝前驶去的大船说道。

“这便是那漕帮送今秋粮食去洛阳的船。”这船确实比她庄子上的船大了许多,弄影心中略有不忿。

“这漕帮是大庄子罢,他家粮食倒多,竟用这么大的船。”小怀眼里依稀一丝艳羡。

“所以说你就是无知,漕帮哪里种庄稼了,他只管这水路上运粮运盐,嗯,咱们庄子上有本书,便说的是这漕帮凌帮主的故事,你却不看么。”

“张先生却未要我看过。”

“那其实是篇网文,我们那第十五任庄主偷偷手抄了下来,作者魏如初,年代不考,写得着实精彩,不看此书,你便不知道,那漕帮历任帮主中,功绩最大的,是一位女子。”

“那便如我们庄子上一般。”小怀这句话却是由衷发自内心。

小怀这句无意中的吹捧,弄影听了着实受用,便喜滋滋道“回去后,我将那书悄悄找来你看,或者直接点击链接便可,莫要让张先生知道了,否则便要打手。”

小怀听了,便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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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江湖人演说江湖事

这二人闲话间,却见一行人,远远的,朝他们这艘船逶逦而来。

待那行人上得船来,弄影看得清楚,一共四人,均衣着华丽,为首的,是一对夫妻的样子,男的约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肤色偏黑,面孔狭长,眉骨高高,不像是中原人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个子高挑,身着水蓝色广绫合欢上衣,下面是同样颜色的百褶裙,头上带着那红梅金丝镂空珠花,虽一副汉人打扮,但那五官却跟那男子有几分相似,只是要秀气得多,三分英气之中,又带着三分贤淑,比起俏丽温婉的江南女子,竟有另外一番风韵。

弄影便不禁看得呆了,那男子路过她身前,扫了眼弄影,似乎对一个男子这样盯着他妻子看,颇为不满。

弄影不好意思嘿嘿一笑,便不再盯着那女子,却见这行人,进了船舱,上了那第二层。

这船一共三层,面上两层,甲板下一层,最上面那层光线充足,空气清新,视野良好,那价格自然也是不可同日而语,弄影颇为羡慕的看着他们离去,心中对那烧了他们园子的人,恨意又多了几分。

这时但觉船身晃了几下,摇橹之声传来,船只便已经鼓起了风帆,向北启程而去。

小怀欢呼一声,便在甲板上不停奔跑追逐着那飞鸟,弄影则背靠着栏杆坐在甲板上,看那对岸渐渐向后退去的景致。

尽管夜雨阁的人烧了她半个庄子,也拿走了那幅画跟玉章,她到底还是看出了那画里的部分玄机,剩下的一部分,则要问她那死去的师父了。

弄影冷冷笑着,益发觉得自己有那一庄之主的气势了。

思量间,却见甲板上人多了起来,原来那买了船舱底层铺位的,都纷纷上来透气,不一会窄窄的甲板上便聚了好几个人。

小怀见人多了起来,不方便玩耍,便也老老实实的挤到了弄影身侧坐下,问道“我们这要走几日,才到得了那冀州府?”

“顺风的话,得三个月罢。”

“偌骑黑妞呢?”

“三五年罢。”弄影却不是在打妄语,那黑妞的行径路线常不由人掌控,谁也难以预料它要走多久。

“若那小世子的黑色狮子骢呢?”

“三五天罢。”弄影叹了口气,待有了钱,怎么样也要买一匹好马才行。

这鄢庄主正自沮丧间,却听得身边同样有人在唉声叹气。

“唉,话说那长乐门,怎么就会被灭了呢,这下我们却白跑了一趟了。”

“可不是么,这一趟,好几封信没有送到,那江左四子,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弄影一听长乐门跟江左四子几个字,便转过了头,看着不知何时坐在自己身旁的两位年轻男子。

这两人,均是一身褐色粗布衲袍,窄袖紧身,腰间一把佩剑,再无他物,干净利索,说话带着点川蜀一带的口音。

“这长乐门数百年的大帮派,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程师兄,你说会不会真是像掌门说的那样,邪魔要出世了。”说话的男子年约二十,方脸,眼睛不大,却精光内敛,看样子,似乎已经习武多年。

“掌门的话肯定有道理,话说邱师弟,我却要看看那邪魔,到底有多厉害。”那程师兄看上去老成些,浓眉大眼,说起邪魔,一副牙咬咬的样子。

“你们却说什么,哪里有邪魔?”弄影向来爱听她庄子里的守门人老刘说那鬼怪故事,一听邪魔,便来了兴趣,更何况是跟长乐门江左四子有干系的邪魔。

“你们不是江湖中人,最好莫关心这个。”程师兄阴郁着一张脸,不屑的看着弄影。

“都在这江湖上飘,哪能不是江湖中人呢,话说我家有个舅舅,就是那忘忧剑派的道士,你却说说,你去送什么信。”弄影边说,边凑了近前,那小怀,也好奇地跟着他家庄主围了上来。

那师兄弟二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均紧闭着嘴不去理会弄影。

“也是,你们只负责送信,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回事呢。”弄影表示可以理解。

这一招果然起了点用,那邱师弟便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了。

“小兄弟,这是不是我们师兄弟不愿意告诉你,只是出门前,掌门师祖再三交待,莫说了出去,说出去,人心便怕要乱,只是这事,我看也瞒不了多久,师兄你说呢。”

程师兄皱了皱眉,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事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是奉了师命来中原发英雄帖,邀请各路高手于明年正月十八至我们西岭雪山商议对策的。”

“西岭雪山?原来二位却是川西西岭雪山剑派的高手大哥呀!”弄影眼中艳羡之意便流露了出来。

她自己虽武功不济,但是对这江湖上的门派,却清楚得很,更何况,这西岭雪山剑派,还是当今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剑派之一。

一句高手大哥,这二人面上便有了几分光彩,于是看这弱不禁风的小书生也亲切了些,二人便将身子又凑了凑,这四人脑袋,便几乎要顶到了一起。

“小兄弟抬爱了,我们师兄弟,也是才艺满下山,说不上什么高手,我叫程浩,这是我师弟邱规,”这程浩低声说道,“我们门下十二位兄弟,两个月前奉了师门之命,前往我朝还有那金国西夏吐番鞑靼大理西域各国送帖,说是要一起对付那邪魔。”

“邪魔?邪魔在哪里?”弄影跟小怀紧紧靠在一起,只觉得兴奋无比。

“那邪魔要是出来,就完了,掌门师祖说了,便是要想办法,莫让那邪魔复活。”邱规一脸严肃说道。

“复活?难道那邪魔,现在是死的?”弄影但觉得这个故事,紧张刺激,记下了回去讲给庄子里的人听,也好吓一吓他们。

“据说那邪魔,已经死去一千年了,但是这次星孛破阵,却是他要复活的迹象,具体怎么复活,怎么应对,我们兄弟就真的不知晓了。”程浩一脸无奈,他却是已经知无不言了。

弄影听闻星孛破阵几个字,心中便咯噔了一下,想起那夜所见星相,便只觉此事,隐隐有几分蹊跷。

“这些事情,便不是你我兄弟的任务了,只是我们这次给中原各路高手送信,着实不顺,我们刚到衢州,便听闻长乐门掌门两天前被杀了,也不知道谁做的,连血都不见,到了京城,给那江左四子送信,却一个也找不到,只得托那世子府上的一位孟先生转交,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邱规一脸的愁眉不展。

“噗,那几个老男人,算什么高手,”弄影嘴里这般说,手却不自禁的摸了摸头上的一根簪子——杜若衡的那根簪子——又接着问道“那你师父可有让你们给夜茗山庄的庄主送信?”

“夜茗山庄?这名字不太熟悉,江湖上有这一门派么?我们却没有要送那里的信。”邱规摇了摇头。

弄影心中一阵失望。她那庄子,在天下人眼中,终究是不起眼的。

“小兄弟到底是读书人,竟然说江左四子不是高手。”程浩不以为然的看着弄影,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师父说这中原,内家功夫最深的,就是慈恩寺的尽融长老,这四子中的萧渐漓,便是这尽融长老的真传弟子。”

“这个我晓得,”弄影点了点头,接着道“那其他的呢。”

“那陈天启,一身暗器功夫天下无双,黑暗中听风辨穴,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做到像他那般准确”那程浩尚未说完,弄影便匆匆打断了他,道“这个我知道了,你再说另外两个罢。”

这程浩,哪里知道眼前这小书生,在陈天启的暗器下吃了两次亏呢。

“那叶楚材,南来北往,萍踪不定,据说轻功极高,三年前鞑靼人首领曾想率十万铁骑攻打我朝,不想才调动了人马,那鞑靼大汗第二日早晨睡醒,便在枕边发现了他最心爱的坐骑汗血宝马的头。”

程浩说道这里,稍作停顿,那弄影跟小怀均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你想,那大汗寝宫周围,有多少高手环绕,就不必说了,单说这汗血宝马,性子刚烈,等闲人近不得身,那马厩周围又守卫众多,第二日盘问,这些守卫,竟无一人闻到动静,那鞑靼大汗一吓,几个月起不了床,这南下之事,便就这般耽搁下来了。”

“竟有此事,”弄影跟小怀不禁睁大了眼,过了好半响,弄影便又问道“那,那杜若衡呢?”

“那杜若衡,据说是四子中最不愿意动武的一个,他常年携着珍贵的财宝往来各国做生意,除了几个仆人外,从来不带保镖,那物品却从来没有一次丢失过,据说那眼红之人也是有的,但是每一批打杜公子货物主意的人,都再没有见活着回来过的,所以谁也不知道这杜若衡功夫到底有多高。”

弄影便又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半响不语。

“只是这几人,行事低调,很多人只道他们文章做得好,小兄弟不知道这些事情,却也不奇怪的。”程浩见弄影表情怪异,便出言安慰。

“这,这便罢了,却说你们掌门,可有让你给那夜雨阁的主人送信?”弄影突然压低了声音,望着程浩。

第五十四章 解毒

她此言一出,程浩邱规二人登时呆了一下。

“小兄弟,这夜雨阁,只接一种信,就是那买命的信。”邱规便低声说道,边向后望去,似乎害怕那夜雨阁的杀手,就在身后,“这夜雨阁,是个古老的组织,只是谁也不知道谁是夜雨阁的人,也不知道那夜雨阁在哪,那信,也无从送出。”

“那买家怎么跟他们联系?”弄影感觉自己手心在不停的冒汗。

“据说是在和宁门的墙上,插上一根柳枝,柳叶上写着自己的名字,那夜雨阁的人,便会去找你。”

“那和宁门,是皇宫北门,等闲人哪里去得到那里!”弄影便叫了起来。她却想知道,到底什么人,要杀尽跟这镇魂令有关系的人,竟把自己也牵连了进去。

“所以等闲人,也请不到夜雨阁的杀手,我师父说过,这夜雨阁主人武功多高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从不亲自出手,只是夜雨阁同意接下的生意,便没有失手过的。”程浩说道。

“哈,从不亲自出手——”弄影恨恨一笑“他们却不是那好人。”

小怀便在一旁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这好坏,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是把杀人当作一项生意罢。”这西岭雪山的弟子,却不太敢在背后议论这夜雨阁。

“你方才说了这许多,那谁是这天下第一高手呢?”这是弄影最想知道的事情。

“哪里有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罢了。”程浩答道。

“哪能没天下第一呢。”弄影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没有天下第一,那她这一生所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这几人闲谈间,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不晓得又过了多久,那船速也渐渐慢了下来,弄影看着这两岸点点灯火,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到了郡伯府。

这船一停,便有人上下船,还有那挑夫,挑了食盒送到船上。弄影跟小怀胡乱吃完,又跟程浩邱规兄弟二人扯了一会江湖轶事,便觉河面上凉风飕飕,原本甲板上的人便纷纷回到了舱内,弄影心中有事,便让小怀随了程浩邱规先下了船舱,自己却依然留在了甲板上。

此刻天空已是布满繁星,一轮下弦月挂在空中,静静照着淮南的平原大地,运河两岸万家灯火,河风吹来,带着两岸农田收割下来后的稻谷的味道,竟也分外香甜。

弄影向东望去,却见天际那颗星孛,已由重阳前月狐的位置,向西偏微微偏移了一小格,竟是朝着那火虎的方向去了。

弄影想起程浩兄弟方才的话,心中竟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阵惶恐,只觉得那邪魔的传说,并不像是完全的子虚乌有。

思量间,不经意抬头看了眼这艘船的第二层,却见那小小的两个隔间均亮着灯,想是那对夫妻跟那两个随从仍未安歇。

弄影没有再去理会,又低下了头,悄悄拿出藏在怀中的八卦珠,一边轻轻拨弄,一边在心中不停计算,过了好一会,嘴里便不禁喃喃自语道“践五诸侯,出河戌北,行轩辕,太微,太微”她算到这里,却算不下去了,眉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

要知那时的天文水平并不发达,弄影能算到这颗星孛数月后的走向,已经是当时人类的极限了,只是她自己却不知道,仍在苦苦思索着这星孛的最终去向。

不晓得过了多久,却见小怀从船舱底部钻了上来,原来他已经睡了一觉醒来,见他们庄主仍未回来,便上来寻找。

弄影也觉得身上冰凉,想是已经夜深,便暂且将那星孛的事情搁下,跟了小怀,在昏暗中摸索着舷梯,下到船舱底层中,找到自己地上的铺位,躺了下来。

她虽是一个极少出门的十五岁的少女,又是一庄之主,但倒也不是那养尊处优之人,往日里为了培育一株新的花种,要及时记下那花苗抽芽打苞的时间,便守在那花边泥土上卧睡一天也是经常的事情,所以船舱条件虽差,她也不觉得不便,眼睛一闭,很快便睡着。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骚乱之声,弄影迷迷糊糊便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继续睡,这时却听得船上有人大喊:“有飞贼!有飞贼!”

弄影半睁着眼睛,便伸手去摸自己的包袱,却见自己跟小怀的包袱俱在,便又想接着睡,这时,又听得上面有男子的声音大喊:“不是飞贼!是刺客!”

一听刺客两字,弄影便清醒了过来——莫不是夜雨阁的人发现了自己的行踪,来杀人的罢——慌张间,却见底舱的人都纷纷被惊醒,依稀看到程浩邱规兄弟二人已经提了长剑冲了出去。

这时小怀也坐了起来,颤颤抖抖的对弄影说道“有刺客,有刺客。”

弄影一把掩住小怀的嘴,看了下舱中昏暗中惊慌失措的旅人,悄声对小怀说道“一会含一颗消香丸,我要放那吴姬酒,等刺客一倒我们也倒地装死。”

她边说,手边往怀里摸去,不一会便摸到了个小瓷瓶,这瓶子里装的是那庄中秘宝之一,第十三任庄主精心配制的吴姬酒,这东西名字听起来像酒,其实却是迷香,药名取自李白的一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迷香用酒练了,药性更大更易在空气中挥发。

据这庄子第十三任庄主说,那李白当时不知自己进的是家黑店,喝完便昏睡了过去,幸好当时他正逢千金散尽还没来,身上无钱,那吴姬才没有伤他性命,醒来后还顺便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废话少说,且说这船底舱的人,此刻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贴着船舱木板缩成一团,弄影黑暗中捏着那瓷瓶的盖子,时刻等着那黑衣刺客冲将进来,小怀也早早的将那解药消香丸含在了嘴里,这主仆二人等了许久,隐约听到一阵兵刃相交之声出来,间中夹杂着女子的尖叫之声,却终不见那刺客下来。

又过了许久,却听到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那动静小了下来,不一会,舷梯处便响起了脚步声,弄影捏着瓶子正在犹豫间,便见到灯光人影晃动,一人喊着“没事啦,刺客被赶走啦,大家继续睡罢。”却是那船上的水手,提着一盏马灯下来安抚大家。

“不是夜雨阁的。”弄影轻声对小怀说道,手也离开了那小瓷瓶。

“庄主怎生知道?”

“夜雨阁怎会那么容易被赶跑。”弄影恨恨道,一颗心,却终究是放了下来。

“莫非是被雪山派的大哥赶跑的?”

“看看去。”弄影扯了小怀,就顺着舷梯往甲板上走,这时,舱底的人们也纷纷回过神来,便也跟着一起上去围观。

到得甲板上,果见程浩邱规二人手持长剑站在那里,船主跟数位船员亦站在他们身边,白日里见的那位衣着华美的男子也站在那里,只是此刻他衣衫已被划破,还带着斑斑血迹。

“在下李景,此番携妻出游,不想竟遭此难,若非二位搭救,只怕我夫妻二人性命此刻已——”他此刻虽形容狼狈,但气度依然沉稳镇定,并未失了方寸,只是他话尚未说话,却见二楼窗中探出一人,高声叫到“老爷,夫人怕是不好了!”

这人话音刚落,就见那李景转身便向楼梯跑去,那程浩邱规二人跟那船主也急急跟了上去。

这时,便有那好事的向船员打听经过,尽管甲板上一干人吵吵嚷嚷群情激奋,弄影却也整理出了个大概:来了三名刺客,是来行刺那李景的,那李景虽不会武功,但他身边二位随从却功夫了得,与刺客缠斗了片刻,那程浩邱规又赶来,那刺客眼见不敌,便跳入了运河中,黑夜中也不知逃向了何处。

弄影心知那夫人想必是受了惊吓,应该无大碍,正准备携了小怀下到舱中继续睡觉,却听见那船主在那窗户里大声喊道“收帆,靠岸,抛锚,悬灯——夫人中了毒,得即刻送去医治!”

他这一喊,便听得几声哨子响,船上的船员便奔跑着忙开了,接着便听到有人下楼板的声音,弄影望去,却见昏暗中那李景抱着一个女子,走了下来,身后还跟着数人。

客船的船速已经慢慢减了下来,正在向那岸边靠拢,甲板上的人便又都围了上去,纷纷询问出了何事。

“李夫人手臂被那刺客划了一刀,伤得不深,却不想那刀上有毒,这刺客,太歹毒了些!”那邱规走下楼梯,来到甲板上,对众人说道。

“不知道是什么毒,毒性似乎很烈,夫人这会子已经手脚冰冷皮肤发青了,得赶紧上岸找医馆医治才行。”程浩浓眉紧锁,看上去颇为担忧。

“这么晚了,前方这个镇子又不大,只怕不好找医馆罢。”人群里便有人说道。

“去碰碰运气也好。”那船主,却生怕人死在他船上,只想能让他们赶紧下船。

李景对这一切却恍若不闻,只紧紧的抱着他妻子,低声不停在她耳边说道“婉婵,坚持住,坚持住,我一定要找人医好你的。”说着说着,声音便几度沙哑。

弄影心中也跟着一阵难受,人便向前走了几步,凑到李景身边,问道“尊夫人却是伤了哪里?”

李景摇了摇头,并不理会弄影,邱规便低声道“伤在右手臂上,小兄弟你莫去打搅他们罢。”

程浩亦微微摇了摇头,他们这次出来,带了雪山派上好的疗伤药跟解毒药,方才已经给李夫人喂了一丸,却不见任何起效,便知这毒,绝非一般的医馆能解得了的,这李夫人,只怕这次凶多吉少。

弄影却没有言语,伸手将那女子袖子撩起,看了眼伤口,便又将自己食指中指无名指在那女子手腕上一搭,正欲说话,那李景便已经怒了起来,冲着弄影喊道“你要做什么?”

“唔,六阴南烛,七星堂的人,话说你跟官府有什么过节么?”弄影便带着几丝疑虑,抬头看着李景。这李夫人身上所中之毒,却是跟一月前逃到他庄子上的李炎所中的毒完全一样——俱是那七星堂的六阴南烛。

那李景闻此言,原本伤心愤怒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无比震惊,睁大了眼,颤声道“公子竟是高人!公子能认出这毒,我夫人、我夫人还求公子救上一命!”说罢,抱着他妻子,就要给弄影下跪。

“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弄影叹了口气,“你若下了船,你夫人就死定了。”

这六阴南烛之毒,固然凶险,但是在她鄢庄主眼里,无论是毒性还是风格,都不如她庄子上的三花毒那般雅致奇巧。

“麻烦先生再将尊夫人抱回床上去,小怀,去下面拿我的包袱儿上来。”鄢庄主微微一笑。

只是这鄢庄主,终究是行走江湖的经验太浅,她就不想一下,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情。

第五十五章 照夜白

天下会解这六阴南烛之毒的人,就那么几个,为什么中毒之人就那么好运会遇到能解这毒之人。

鄢庄主自然是不会去深究这其后的巧合。

待得小怀拿着他们庄主的小木匣子走上来,却发现庄主已经上到船舱的楼上,李夫人已经被放置在了床上,弄影遣退了众人,只留下李景跟小怀。

“我却要多问一句,李先生是怎么惹上这麻烦的仇家的。”弄影一边从匣子里拈出一根银针,一边问向李景。

这七星堂原本江湖上一个教派,后来悄悄归顺了朝廷,为这朝廷处理一些不方便明路上处理的事情,却也因此,在江湖上名声不是太好。

李景看着弄影,似乎在犹豫,但见弄影手里那根针要扎不扎的样子,终究是爱妻心切,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若说了实话,只怕公子不肯救我夫人了。”

“我跟七星堂的人又不熟,你但说无妨。”鄢庄主又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小指头尖大小的小薄瓷瓶,用银针沾了一点里面的药粉。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金人,”李景停了一下,却见弄影面上,并无何异色,便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夫人年前在观音面前许过一个愿,后来那愿灵验了,便于月前至那普陀山赶那九月十九出道日去普济寺还愿,夫人心情好,又想难得来南边一次,便想一路慢慢游玩上去,所以便走这运河水道,今晚这事我也觉着蹊跷,莫非有人认出我是金人来了。”

“这南边的金人也不只你一个吧,却不见他们杀别的人去。”弄影侧过头来瞟了李景一眼。这时金国跟南朝虽时有纠纷,但并未开战,两国之人往来密切,若说因为李景是金人便要杀之,实在说不过去。

李景怔了一下,便猛地转身,去将身后所有门窗都关上,然后走到弄影身边,低声道“在下,在下实乃中都枢密院副使完颜景。”

“噢,这还差不多。”弄影便点了点头,又抬眼打量了这自称完颜景的男子一样,但见他虽一副富商打扮,但那气度却高贵不凡,果然符合他的身份。

弄影对这国家民族观念本就不强,她庄子上就有两任庄主不是南人,所以也不觉得对方是金人高官便有何嫌隙,只淡淡一笑,手里银针便沿着那少阳三焦经,往李夫人手臂上四渎,天井,清冷渊一一扎去。

“你且看好了,这六阴南烛之毒,其实并不难解,不过是那阴毒,封住了人体的阳气罢了,只消用药打开这少阳三焦经脉,便可将毒素清离体外。”弄影便用银针将那药力刺入李夫人穴道,边对小怀说道。

“上次见梅大哥解这毒,用了五根银针,庄主却只用一根。”

“所以说梅笑雪就是个虎狼大夫,上次黑妞吃坏了肚子,他竟用了七根针。”

“所以黑妞至今不待见梅大哥。”

“咱庄子上就属黑妞最聪明。”

这主仆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不到半个时辰,那李夫人手臂上的乌青消退,身子也渐渐暖和了过来。

原本一直默默不语的完颜景见妻子有救,心下大喜,便颤声道“公子国手!还没问过公子尊姓大名,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在下姓,姓颜,名百晓,”弄影将假名报上,继续道“也说不上什么国手,祖上没落败之前,曾有人做过那太医。”于是颜百晓公子边说,边用绢纱将银针抹净,放入小木匣中。

“公子医技如此高深,怎会落败?”完颜景大惑不解。

“医疗环境太差,朝廷难咎其责,唉,我家祖上替人治了病,还屡屡招那家属打骂,后来只好改行去贩卖牲口。话说这生老病死,岂是人力能逆转的,倘若所有病都能治好,那阎王爷岂不是寂寞得很。”弄影微微一笑,便站起了身子意欲离去。

“颜公子稍等,”完颜景便叫住了弄影,急急道“公子大恩,无以为报,不知公子要去何处,我要回中都,现在这光景,我们也无心游玩,前方秦邮县,在下有朋友在那,他家中有数匹好马,公子如意欲北上,在下愿意相送。”

弄影一听,心中大喜,她正愁这船不晓得何年才能到那冀州府,不想竟遇到这等好事,正可谓善有善报,当下即跟完颜景商定,待到了秦邮县,便弃船乘马,走那陆路。

第二日清晨,弄影走出李夫人房间,却见朝阳在河面上洒下点点金光,前方炊烟缭缭,绿柳后白墙灰瓦,却是那秦邮县要到了。

这时,那名唤婉婵的李夫人,也在夫君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来到弄影身前,盈盈曲膝行礼。

弄影将她扶住,嘴里便赞叹了起来“北人身子骨就是健朗,夫人竟恢复得如此之快,年前我家寒剑在花棚下被那百足虫咬了一口,竟足足躺了十天方能动弹。”

“梅大哥却说寒大哥就是坚强,换了他,必定是要躺上一个月的。”小怀低声道。

弄影哼了一声,恨恨道“梅笑雪即便被蚂蚁咬了,也是要躺上一个月的。”

说话间,船便已经靠岸,弄影小怀背了包袱,找船主要了退还的剩下船费,便跟在完颜景夫妻身后下了船,那程浩邱规,因要沿途送信,不能同行,完颜景向他二位赠送了些银两,便就此别过。

那弄影这厢随了完颜夫妇,走了约三四里路,便到了他朋友住处。外面看上去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不想里面却一副庭院深深的样子,那友人见到完颜景,万分的热情,对弄影主仆二人,也是客气得很,左一个国手右一个神医,叫得弄影既羞愧又欢喜。

当完颜景表明来意后,那友人便无迟疑,当下便带着众人来到自家马厩处,弄影庄子里虽没有好马,但那骏马图家里却藏有不少,一看便知,这人家里的马,均是那大宛国的名马。

“你却记得凌云屋子里那幅照夜白图么,这便是那照夜白,可惜好好一幅画,却被那歹人烧了。”弄影指着一匹全身雪白,鬃毛飞扬,膘肥肌健的骏马说道。想起她庄子上那幅韩干所画的唐玄宗照夜白图,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心中便又是一阵心疼。

“为何身后没有桩子。”小怀却记得凌云屋子里那幅画上的马,身后有一个桩子的。

“那画是几百年前画的,桩子早烂掉了。”弄影白了小怀一眼。

“不想这马竟活了几百年。”小怀满怀敬意的看着那匹照夜白。

“莫在这里丢人了,”弄影低声恨恨说道,眼角余光已经撇见完颜景的友人在掩嘴轻笑了,心中羞愧,便扯了小怀,急急拉开话题,指着一匹油黑发亮的骏马道,道“你看,这马叫绝影,通体漆黑,这种全身无一处杂色的绝影,只怕大宛国内也是不多见的了!”

“黑妞却比它还要黑些。”

“正是,黑妞当世名驹,你莫再讲话了。”弄影无奈道。

谈话间,那完颜景已选中了五匹骏马,众人用完午膳,完颜景因担心七星堂的人再追来,便急急上路,小怀不敢骑马,便依旧是跟他家庄主共乘一匹,正是那照夜白。

弄影是第一次骑这高头大马,心下兴奋无比,牢牢坐在鞍上,紧握缰绳,放眼望去,但觉无比威风,嘴里便不禁又唱了起来“猛听的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双腿一夹,那照夜白长嘶一声,便向前飞奔而去。

但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大地在脚下飞快退去,小怀背着包袱,坐在他家庄主身后,紧紧抱住弄影,生怕自己摔下来。

这六人五马,均是那罕见千里马,不一日,便过了那南朝疆界,已是到了金人地界。

这一路北上,风景地貌便明显变化,草木较江南明显稀落,且已大半凋零,偶尔路过那荒村野岭,只觉身上寒意更甚。

弄影便不禁开始怀念那烟雨江南,三千繁华。

怪不得所有人都虎视眈眈想要南下,南朝确实占据了最好的地方。

那五台山在中都跟太原府之间,这六人一路赶路,第三日上,便到了那河间府,弄影小怀要折道西北,完颜景夫妇则要继续北上,六人便在三岔口处分道扬镳。

“颜公子救了夫人一命,在下感恩不尽,这照夜白,就赠与公子罢。”完颜景下马来到弄影跟前。

弄影心中便等着他这句话,若非戴着小羊皮面具,便要喜于颜色了。只是心中依旧是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的,扭捏了小半会,终于驾着照夜白,绝尘西北而去。

完颜景等四人待弄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后,互相看了下对方,完颜景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信鸽,手一扬,信鸽便向西北方飞去。

“小丫头再怎么易容,那匹照夜白,是不会错的。”完颜景微微一笑。

他们不是无缘无故中毒,也不是无缘无故赠送她一匹大宛名马的。就如同那李炎,也不是无缘无故带着玉章逃到他们庄子上的。

第五十六章 断情岭

九月二十五

秋雨纷纷

北方的大地此刻已经是一片萧瑟,无尽的原野薄雾弥漫,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一间无名的荒村客栈里,一个黑衣男子正坐在窗前,低头轻抚着面前一张黑色的古琴。

‘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

琴声缓缓,曲意幽幽。

一阵秋风吹过,庭院里梧桐树的叶子纷纷落下,在空中随风飘荡,洒满了院落,有那么几片越过了小窗,落在了黑衣男子面前的桌子上跟琴弦上。

琴声止住,男子伸出他那修长洁净的手,想将落叶拂去,当手触到落叶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拈起了那片落叶,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半响不语。

“梳桐。”他默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似乎这片梧桐叶,让他想起了那个叫梳桐的女子。

梳桐那张美丽温婉娴静的面孔在他眼前浮现,他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很快逝去,另一张酷似梳桐的面孔,又浮了上来。

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娴静,只是相较前一张脸,更多了几分决绝跟哀婉。

“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

男子苦涩一笑,摇了摇头,手下曲调一转,声音由委婉细腻变得苍劲悲戕,又是那首汉府古歌。

‘秋风萧萧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他一曲未毕,突然闻及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将琴止住,转过头去看着来人,他面上没有面具遮挡,露出了我们都很熟悉的那张俊美清冷的面孔,江左萧渐漓。

“主人,血脸回报说小丫头跟那个小童骑着那匹照夜白向西北忻州府方向去了,另外四人过了一会也折向西边去了。”来人亦是一身黑衣,身形高大,面无表情,身上披着蓑衣,一顶斗笠挂在背上,想是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

萧渐漓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小裳回报说,他去问过了七星堂的玉衡上人,玉衡说他最近并没有使过那六阴南烛之毒,只是两个月前,有西夏人花重金向他买过此毒。”来人继续向萧渐漓陈述。

萧渐漓自然知道没有人能在越小裳的盘问方式之下还能说假话的,他点了点头,低声到“嗯,你让血脸继续跟着那丫头,还有,让小裳去查一下李炎的身世。”

来人点了点头,脚下便不迟缓,即刻转身离去。

萧渐漓便又转回了身子,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不知不觉,竟传出了一阵惊涛拍岸,电闪雷鸣之声,声调由低重渐渐拔高,又传出那仰视山巅,肃何千千之意。

琴声激昂,仿若弹琴之人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要汹涌而出。

只是正当那股气势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扑来之时,却突然生生的停了下来。

他只能奏出这上半阙,而那下半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跟他奏出。

萧渐漓面上又出现了一阵烦躁,他是个极冷静的人,不晓得为何最近这些日子,竟总觉得莫名其妙的烦躁,似乎心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缺失,却又不知要如何填补。

————*————

雨越下越大。

弄影跟小怀终于在暴雨即将倾盆之前,找到了间小酒馆。

酒馆的伙计虽然不识这照夜白,也知道这是匹好马,因此对马的主人,格外的殷勤。

不一会,一盆炒面,一盆牛肉,还有一碗烧酒便端了上来。

“这北地什么都用盆儿,连喝酒都用盆。”小怀坐在弄影对面,瞪着那装酒的大碗表示感慨。

“喝你的茶去。”弄影将茶壶往小怀跟前一推,望着这一大盆炒面,开始后悔不该没有将节华的祖传秘药带来。

“这茶不如庄子上的。”小怀喝了两口,便不再喝了。

弄影没有理他,只将怀里的梅笑雪赠的地图掏了出来,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的比划着。

“梅大哥说庄主必定迷路。”小怀道。

弄影瞪了小怀一眼,小怀便低下了头,过了半响,又继续道“庄主可知道那镇魂令在哪么。”

“不知道。”弄影闷声闷气的回答。

“那如何是好!”小怀慌张了起来。

“苏敏姑姑知道。”弄影继续皱着眉研究那地图。

“庄主要去走亲戚么?”小怀面露喜悦。他父母是五十里外老刘村的农户,他自己在庄中跟着伯父长大,但每逢春节,便是要回自己家中几日,跟父母走亲戚的,走亲戚,那吃的喝的玩的自然不少,因此想到要随庄主走亲戚,心中十分欢喜。

弄影翻了他一眼,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用端正小楷写着一行字:忻州府,台怀镇,挂月峰下断情岭,苏敏。一凡。

这一凡,便是她师父的名讳郑一凡。

“这是何物?”小怀伸长了脖子探过身来。

“这是老庄主写给苏敏姑姑的信。”弄影不耐烦的答道。

弄影那日翻阅《华严经》,便知道那画是四百一十六页跟四百一十七页间的一幅插图简化而成,而那两页的内容,却说的是文殊菩萨率一万教众在五台山讲学的故事。

萧渐漓这厢在放火烧她的庄子逼她出来,她心中焦急似焚,却猛地想起她师父的箱子里这封信,那信封上的挂月峰,正是那五台山五峰之一。

她知道她师父生前肯定是去找过那镇魂令的——他们庄子上哪任庄主会放过这天下第一的机会呢——他将这本经书跟这封信这般珍藏在一起,不是没有缘由的。

弄影灵光一闪,便去翻她师父留下的箱子,将那些信一一翻阅,心中便已经明白,这苏敏,定是她师父当年相当特别的一位朋友,根据两人来往信中所提,似乎师父有什么东西留在了她那里。

只是此刻火越烧越大,眼看就要连成一片将出路封住,寒剑凌云不容她再细看那幅画,便将她架了出去,只是出去之前,寒剑用他的看家造假本领,快速仿制了一个副本留下。

如今弄影手里拿着的这封信,却也是在她师父箱子里找到的,“老庄主不是死了么,却又回来写信啦?”小怀充满了惊讶。

“不晓得什么时候写的,你说我们悄悄看一眼可否?”弄影拿着信,翻来覆去的摆弄着,信封未有封口,惹得她心痒难搔。

“但看无妨。”小怀伸着脖子道。

“无妨?”弄影再次跟小怀磋商。

“无妨。”小怀自然是无妨的。

于是弄影有了支持者,便心安理得的将那里面的信笺抽了出来,轻轻展开。

这封数十年前写好的东西,便呈现在了弄影面前。

“这封信好短,不过形状倒好看,是个菱形。”小怀远远望去,只见里面短短百来字的样子,排成了一个齐整的菱形。

“嗯,百字令,原来苏敏姑姑,果然是师父喜欢的人。”弄影喃喃道,这封信,不过是一封情书罢了,里面丝毫未提镇魂令三个字,“只是想不到,我师父写这些浓诗艳词,竟也写得这般好,一点不逊于那江左四子。”弄影记忆中的师父,是一个须发花白的严肃老者,日日夜夜板着张脸逼自己学这学那,不想私底下,竟也有这样的情怀。

她却没想到,她师父也有年轻过的时候,也曾如那杜若衡等人一般,才华横溢,风流自诩。

“见,

惊艳,

目流连,

再难思迁,

踌躇欲向前,

只恐天上人间,

悲欢喜怒一线牵,

循环往复恨此心坚,

花开花落转眼已三年,

忘忧断情处垂首对漪涟,

思或淡情未移口三缄,

燕去燕归沧海桑田,

倘注定有份无缘,

亦感蒙赐初面,

纵此生不见,

平安惟愿,

若得闲,

仍念,

歉。”

发黄的纸上,短短一百字,就连弄影这种尚未解风情的人,都看得人莫名揪心。

也不晓得那个苏敏,是否还活着,这封信,她是否还能看到。

弄影将信轻轻按着原来的痕迹折叠好,放入信封中,藏入怀内,半响不语。

窗外风雨慢慢小了下来,只是天依旧晦暗得很,二人刚将盘中炒面跟牛肉吃了个干净,却听的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店门被人推开,一个戴着兜帽披着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脸好白。”小怀悄声道。

“是么。”弄影转过头去看来人,却见那人已经在酒馆中一个最昏暗的角落里坐下,整张面孔都隐藏在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肤色。

“兴许抹粉了,”弄影没有在意,见风雨停了下来,便招呼伙计过来算账,结完帐,她却扯住那伙计的袖子,指着手里那份简陋的大金国地图对伙计问道“话说这里去挂月峰,还要多久?”

“不远了,大约七十来里地罢。”

“你可知道断情岭怎么走?”弄影在地图上却没有找到断情岭。

“断情岭?那里有青峰顶、菩萨岭,小圭岭,狮子坪,却没有听说过什么断情岭的。”伙计歪着脑袋苦苦思索,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他本地人,活了二十来年,确实不知道什么断情岭。

“怎么可能没有断情岭。”弄影紧皱着眉头,一点没有注意到黑暗角落里的那个陌生人,正在注视着她。

“你方才说小,小什么岭?”弄影突然抬起头,望着伙计问道。

“小圭,双土圭。”

“那里怎么走?”弄影面上带着一丝微笑。

“公子是来拜菩萨的吧,那里去没有什么好去的,山路陡峭不说,还多有雾障,即便岭下的村民去了都会迷路,公子还是莫要去。”

“我是去走亲戚的。”弄影脸上笑意更甚。

————*————

ps:这百字令便是最近很火的那首微情书,中间小改了几个字,作者胡慧盈,看过之后相当喜欢,便将原来安排的郑一凡写给苏敏的情书替换过来。

这首百字令真心喜欢,实在忍不住要向大家推荐一下。

第五十七章 花非花 雾非雾

忻州府地势偏高,气候寒冷,入秋后这几场雨一下,更是寒意侵人。

弄影跟小怀两人已经将最厚的衣裳穿上,仍然觉得无法抵御这秋寒。

“庄主如何得知姑姑搬家了的。”小怀背着包袱,缩在弄影身后问道。

“谁告诉你姑姑搬家的。”弄影紧握着手里缰绳,照夜白飞快的向西北方向奔去。

“那为何去小圭岭不去断情岭了呢。”

“情字横断,便是小圭二字,梅笑雪跟寒剑他们没有跟你玩过这些文字游戏么?”弄影带着微笑说道,眼前,一遍延绵起伏的山脉,右前方,隐约可见朦胧水雾中,一座高塔矗立在一座峰巅之上。

“看到那有座塔的山的么,那小圭岭就在那山的西南面,”弄影向前一指,“一会见到姑姑,你莫乱说话,丢老庄主的脸。”

小怀从弄影身后探出头,望着前方层叠山峦中的那座高塔,点了点头。

弄影一紧缰绳,照夜白长嘶一声,向着高塔方向飞快的奔去。

马蹄在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足迹。

这山峰虽看似不远,但山路蜿蜒崎岖,加上地多湿滑,照夜白这等神驹,也竟奔驰了约两个来时辰,方来到了小圭岭附近。

此时天虽已放晴,但雨雾仍未散去,那一座座山峦均隐现在云雾之中,弄影虽有张地图,但仍极不好辨认,正在愁眉不展间,却见一老乡背着一筐蘑菇沿着山路相向走了过来。

弄影跟小怀便急急下马,扯住了那老乡,询问那小圭岭的入口位置。

那老乡一听要去小圭岭,便愣了半天,方道“那里却没有庙,也没有菩萨。”

“我却是来找我姑姑的,她应该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罢。”弄影心下却有丝忐忑,如果苏敏死了,或搬走了,那该如何是好。

不想那人听闻弄影这般一说,脸色却是大变,煞有介事道“我一直住在这山里,这小圭岭,却是去不得的,那里毒瘴厉害,连猛兽都不愿靠近,更别说人了,倒是听村子上老人家说,那里住着几个女鬼。”

小怀一听有女鬼,便不停的扯弄影的衣襟,颤声道“庄主,我们,我们还是回庄子上去罢。”

“庄子上那树妖花鬼更多,却不见你害怕!”弄影怒斥道,心中却已经猜到了几分,若真有女鬼,只怕也跟苏敏有关。

“庄子上的鬼都是熟鬼,这个却是生的。”

“混混就混熟了。”弄影劝慰了好半天,小怀方不再哆嗦,她向那老乡问明了小圭岭的入口方向,辞过那老乡,便上马向小圭岭奔去。

照夜白驮着两人,在坎坷的山道上爬行,绕过几座山谷,突然便驻足不前,弄影放眼望去,却见眼前山谷里出现了一片粉红色的迷雾,将狭窄的去路封住,那迷雾在夕阳照射下,发出七彩斑斓,如平地涌起一片云霞,十分迷人。

“这不就是庄子后山小桃岭的桃花瘴么!”小怀倒认了出来。他家庄子桃岭每到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开了一山,待到花落时节,落花片片淤积成泥,再加上春季雨水一浸,被地面热气一蒸腾,便形成的瘴气。这些瘴气等闲人吸了,必定会大病一场,若遇到不速之客来闯庄子,梅笑雪等人更会在落花中加上各种药物,那花瘴便不是让人生病那么简单了。

“你见过秋天还有桃花的么。”弄影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们庄子上有。”小怀正色道。他这话不假,夜茗山庄就是擅长让花反季节开放。

“这毒雾叫春梦朝云,苏敏一定在谷内。”弄影说完,像似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然有那么片刻的出神。

春梦朝云,名字便如这花雾一般极其美丽,不知情的人若被吸引闯了进去,便会昏迷窒息死去。

这本就是他们庄子上独有的秘方,若不是跟老庄主关系特别密切的人,怎么知道如何配制这毒雾。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春梦朝云,非花非雾,极美丽,极短暂,极有毒。

弄影不禁伸手碰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眼前浮现出一位身形飘逸,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那男子望着自己,轻声念着“花非花,雾非雾”,然后将他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插在了她的发鬓之上。

“真是个奇怪的人。”弄影自言自语道,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扁扁的小盒子,打开盖子,却见里面如颜料一般,平铺着不同颜色的十六格药粉。她用指甲挑起其中两种药粉,在掌心稍一混合,然后轻轻抹在小怀跟自己鼻端,便下了马,将照夜白栓在谷口,自己携了小怀,向迷雾中走去。

他们一穿过这片迷雾,眼前一亮,前方却却开阔了起来。

“这里好似帘光姐姐屋后的迷阵。”小怀指着前方那看似凌乱无章随意生成的灌木丛说道、

“嗯,这就是那含笑花阵。”她山庄里面有含笑迎春紫薇石榴四道花阵,一旦踏进,便眼花撩乱无法走出。只是这小圭岭在这高山之中,地势严寒,无法像夜茗山庄那样四季都能种出鲜花,只是那树木按那阵形栽种出来,竟也有那七分效果。

只是这迷阵,自然无法挡住这夜茗山庄的庄主,便连小怀,也如自家庭院散步一般,一绕两绕,绕了出去,前方,已经隐隐可见一座茅屋。

弄影与小怀便加快了脚步,朝那茅屋小跑了过去。

“什么人!胆敢擅闯进来”他二人跑没两步,但觉眼前人影一晃,一柄长剑,已经抵在了她的胸口,长剑的另一端,是一位杏眼圆瞪的青衣少女。

弄影低头看了眼胸口的剑,一动也不敢动,急急说道“我是来给苏敏姑姑送信的。”说罢,便将怀里的信取出,递给了那青衣少女。

信封已经泛黄,写信的人早已化作花下白骨,只是不知道那收信的人,现下又是何等模样。

纵此生不见,平安惟愿。

那青衣少女打量了弄影跟小怀片刻,一手接过了信,过了一会,便将利剑收回,仍冷冷道“你们站这里,一步也不许动。”

“不动,不动。”弄影跟小怀齐声答道。

二人便果真一动也不动的,看着那那少女进了茅屋,过得片刻,却见她伴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一阵寒风不知道从山谷哪个方向吹来,弄影跟小怀不禁打了个哆嗦,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定定的看着那白衣女子。

待那女子走到跟前,弄影看得真切,这是一位看上去约三十来岁的极美貌女子,皮肤洁净如玉,粉面桃腮,一头黑发直直垂下,只是在颈后的位置用了条缎带轻轻束住。

“你怎么会有他的信的,你是夜茗山庄的人么,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缓缓说道,声音冰冷柔和,不带丝毫的感情。

“我,我叫鄢弄影,弄,弄巧成拙的弄,杯弓蛇影的影,”弄影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畏惧这个女子,“我是夜茗山庄的第十七任庄主,我在我师父的箱子里发现的这封信,所以我”

“你应该是个女孩才对,唔,他的弟子,自然是擅长易容的了。”那女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自幼长得怪异,所以师父便教我这易容之术,还请姑姑莫怪。”弄影换回原本的女声,然后轻轻将面具撕了下来。

“长得怪异?”那女子望着弄影除去伪装的脸,轻轻笑了起来。她身边的青衣少女,看到弄影的真实面目,竟也不禁呆了一下,一时间,双目凝望着弄影,视线竟难以移开。

“我听说他捡了个面上有血色圆月印记的女婴,不想竟长这么大了,那时是腊月,你刚刚生下来,唔,你快十五岁了罢。”那女子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弄影眉边的胎记,弄影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她手心传来。

弄影不晓得她竟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禁脱口而出“你,你就是苏敏姑姑么。”

那女子点了点头,缓缓道“我便是苏敏,我等着封信,等了四十年。”

弄影登时呆呆的看着这个女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若她真是师父的爱人,那么算起来,也该有六十岁罢,怎么看起来,最多才三十岁的样子。她现在都这般美丽,那当初见到师父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样子。

怪不得,见,惊艳,目流连,难再思迁。

“你们二位随我来罢,”苏敏缓缓转过了身子,朝茅屋走去“绿泉,去把西边那间房子打扫一下,今夜晚了,出谷不便,今晚你们就先住下吧。”

弄影一听,心下欢喜——她正愁如果这里不留她,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住处。

他二人随着苏敏,进入茅屋,见里面摆设极其简陋,小小的前厅内,摆着一张八仙桌。

“这便是庄主屋内的那张桌子呀!”小怀忘记了庄主不让他说话的嘱托,便先喊了起来。

其实何止这张桌子,这里一椅一台,每一件摆设,都跟她那小木楼里的一样。

弄影跟苏敏相对坐下,小怀背着包袱立在弄影身后,苏敏微微一笑,对小怀说道“你且随绿泉姐姐去屋内休歇,这里没有什么吃的,只有热粥。”

小怀此刻身上又冷又饿,但觉有热粥也是好的,便急急随了绿泉去了。

此时小屋内便剩下了苏敏跟弄影两人,苏敏笑着将桌上的一盏蜡烛点亮,弄影却发觉,这烛台,都跟她屋子里的一模一样。

一种恍若回到了夜茗山庄的感觉便迎面扑来,人便痴痴的看着苏敏,不晓得该说什么。

第五十八章 缠绵刻骨毒

这时,绿泉端来了热水,苏敏便将那杯子递给了弄影,接着道“这里种不出好茶,所以我索性不再喝茶了。”

弄影捧起茶杯一口将那杯热水饮下,方觉身上暖和了些,正待说话,又听苏敏低声道“你也是来寻那镇魂令的罢。”

弄影一口水呛住,边不停的咳了起来。

苏敏起身来到弄影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缓缓说道“四十三年前,你师父也是来这里寻镇魂令的,他被打成了重伤,我将他救了回来。”

“谁那么狠,竟然打我师父!”弄影趴在桌上,边咳边问。

“我父亲。”苏敏轻轻抚摸着弄影单薄的背脊。

于是刚刚止住了咳的弄影便又咳了起来。

“他到望月峰顶偷看我父亲的练功,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我父亲正在练那千里绝情方,他被我父亲发现,我父亲将他心脉震碎,他却没有当即死去,挣扎着逃到了岭口,我将他捡回来,只想试一下自己的医术到了什么程度,不想竟然救活了他。”苏敏淡淡的说着,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依稀浮现。

他父亲苏溪是挂月峰云笼寺慧晖长老的弟子,慧晖长老毕生武功绝学都融合在了他的一首偈语‘一回转意光,千里绝情方。悟后梦醒后,孤然坐古堂’当中。

这千里绝情方便是一道心法,能摒除人内心一切纷扰,不受七情六欲干扰,突破自身魔障。

弄影的师父,夜鸣山庄第十六任庄主郑一凡,在武学上的追求跟他前面的十五位庄主并无二异,只想收集天下武功,寻找武学登天途径,哪怕自己这一代无法成为天下第一,哪怕被其他武学世家所不齿,也要为后任庄主打下基础。

当他在找寻镇魂令的同时,来到了五台山一带,知道这慧晖长老就在左近,哪里按捺得住,便偷偷潜入云笼寺,却见到慧晖长老的俗家弟子苏溪在练功,当下就躲在一旁悄悄观看,不想却被发现,苏溪一套‘悟后梦醒后’的二十七路掌法,只使了七路,便将郑一凡心脉震断,打下了山。

念及此处,苏敏叹了口气,望着弄影,又轻声道“后来他为了这镇魂令,竟去跟噬月教的妖女厮混在一起,我以为他心生二意,那千里绝情方的护体心法便让我了断了对他的一切情爱,后来他多番解释,我也只以礼淡漠待之,后来听闻他为了我,中了那妖女的缠绵入骨之毒,全身骨骼被毒素慢慢侵蚀,我心生悔意,却又无法开口,我一直等他来找我,不想却等来了他毒发身亡的消息,我却没料到,他四十年前,竟然写下了这么一封信,他那时若愿意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不救他,怎么可能。。。。”她说道这里,便再无法说下去。

弄影听罢,一脸震惊的看着苏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师父,我师父不是因为走火入魔死的么!那个什么噬月教妖女,却是谁?什么是缠绵入骨之毒,那千里绝情方,又是什么东西?”弄影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便觉胸口有什么堵着一般,压得气要上不来。

“你师父全身心脉被震断,都能不死,怎么会因为走火入魔而死,噬月教本来就很少踏足中原,后来更加销声匿迹了,那妖女,也许也死了罢,”苏敏眼眸微微下垂,似乎不想再提起那个女子,“而千里绝情方,那是我师祖当年自创的独门心法,我师祖当年感情颇为不顺,出家后,终于顿悟,都说七情伤人,其实这世上一切,都是幻影,那七情,更加是幻影中又滋生出的幻影,只有堪破了这世俗之人心中有的喜怒哀乐悲恐惊,才能练就那金刚不坏之身,到达我西方乐土。”

弄影哪里晓得什么幻影中的幻影,却只晓得,她师父本来可以不死的,她也可以不用小小年纪就挑起这副担子,做什么夜茗山庄庄主,带着个三不着两的书童,在这江湖上颠簸。

“既然你可以解那毒,我师父为什么不来找你,你又为什么不去庄子上找我师父呢?安庆府里这里虽远,即便是坐那运河的客船,也几个月便到了,我师父,却是六年前才死的呀!”弄影大惑不解的看着苏敏。

“因为他中了毒,所以才不敢来找我。”苏敏那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哀痛。

弄影哪里明白此中的道理,只怔怔的看着苏敏。

“唉,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知道,”苏敏看着弄影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叹了口气,“他知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来找我,我都会认为他是为了求我解毒,才来找我的,他一直在研究这解毒的方法,只想自己把毒解了,再来找我,可是,那缠绵入骨之毒,哪里是那么好解的呢。”

当初郑一凡知道苏敏误会了自己的情意,晓得她性子孤傲截绝,自己若带着缠绵入骨之毒去找她,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为了解毒,才回到她的身边,纵然会帮自己将毒解了,却绝对不会再相信自己,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意,他便硬撑着那情毒蚀骨之痛,只想有朝一日自己解了那毒,方能无所求的站在苏敏面前。

只是他终于未能等到这一天,那封信,踌躇了几十年,也未能送出。

弄影似懂非懂的看着苏敏,只觉得这情字,竟会如此要命,真是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必定不是专门来给我送这封信的,一定是想知道那镇魂令的线索罢。”苏敏伸出纤纤玉手,用一根银针拨弄着蜡烛,屋内便又明亮了些。

弄影点了点头,依旧望着苏敏出神,她今日方知师父真正的死因,竟一时忘了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你师父自己为了这镇魂令,一生都不得安稳,不想还要让你延续这份担子,那镇魂令,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总觉得不祥,你们庄子上的事情,我无从过问,他当年,确实有样东西,留在了我这里,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来。”说罢,便转身向里间走去。

弄影望着苏敏那飘忽出尘的背影,仍然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过得片刻,却见苏敏从里间走出,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册子,她来到弄影面前,将那本泛黄的册子放在弄影面前,道“你师父当年对我说,他日后一定要来亲自取回的,若他来不了,便交给他的后人,我那时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哪里知道,他真的来不了——”

弄影闻得她言中隐含那凄苦之意,心中一酸,眼睛扫到那本册子,却不由得楞了一下。

这是一本跟他师父藏在箱子中的那本《华严经》一样大小的经书,一本手抄的《楞严经》。

弄影手微微一颤,接过了那本经书,心一阵狂跳。

“这本书,我看过,内容跟普通的《楞严经》并无二致,这本书交给了你,我的任务,便也算完成了,西边的屋子该收拾好了,你也去休歇吧。”苏敏说罢,便执起弄影的手,悄无声息的,带着弄影向西边一间屋子走去。

——*——

夜已深,依稀听到雨打西窗的声音,想是外边又下起了雨,弄影在绿泉的服侍下,喝了两碗热粥,洗漱完毕,便躺在了一张小小的木塌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但觉这几日来,这间小茅屋,竟是最舒服的所在。

小怀早已在地铺上呼呼大睡,弄影就着床头烛灯,一页页的翻着那本《楞严经》,却如苏敏所说,跟普通的《楞严经》并无二致。开头所讲的,也就是那文殊菩萨拯救阿难尊者免遭堕落的故事。

“这个文殊师利,着实无聊,却爱管这么多闲事,那阿难喜欢那伽女,两人在一起,有何不可,他偏要兴师动众的前去阻扰。”弄影看着那故事,心中便这般想。

她那时年纪小,尚不知那‘淫躬抚摩,将毁戒体’是为何意,只是觉得不过是那阿难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心生留恋,想要在一起罢了,至于书上说什么阿难被伽女的幻术所诱,她根本不信,若阿难这般高僧都会被一个凡人女子用幻术诱惑,那这所谓佛法无边,也便可笑得很了——这明明就是人家两情相悦嘛——于是心中对那文殊,颇为不屑。

要知道,她师父过世早,在世之时,也只教她那五行算术,天演八卦之道,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却是她庄子上的老教书先生张先生传授。张先生跟她庄子上其他人一般,为人有几分疯癫,看似刻板,其实又最变通,弄影从小便知,凡事并无绝对,那典籍也是人编的,写这典籍的人,总有那私心,因此看书,总要心中存个疑问,才不至于被引入歧途。

也正因此,即便是这佛家经典,弄影也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的。

翻着翻着,但觉满篇都是教人如何破魔,弄影看着犯困,正欲睡去,手随意一番,一张插图却映入眼帘。

这幅画,画的正是那文殊菩萨,手持利剑斩妖除魔的形象,虽然简陋,但那宝相庄严的感觉,却跃然纸上。

这跟她辛苦从妙过堂找来,又被那夜雨阁的歹人夺走的那页插图,风格极其相似。

她瞬间便清醒了过来,急忙起身下床,打开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找到寒剑匆忙中绘制的那张副本,然后又钻到了被窝里,将两张图拼在一起,细细观看。

两张图大小一致,《华严经》的那张多是一些横行走向的线条,这一张,却是那纵行走向的线条,颜色也是由黑、黄、绿三色组成。

弄影一颗脑子转得飞快,这五台山,便是那文殊菩萨的道场,这两张插图,都画的是文殊菩萨,而那日在京城,长乐门告诉她跟那红衣老人对的切口,也正是那说那文殊弑佛的故事中的一句偈语。

倘若真有什么镇魂令的话,只怕跟这菩萨脱离不了干系。

只是这幅插图,跟《华严经》里的那张一样,看不出什么额外的名堂。

弄影隐隐觉得,师父将这本书留在他最爱的人这里,肯定是知道这本书里面,藏了什么秘密,那封信上,也一定是指引她来这里寻苏敏的。

两幅插图在她脑海里不停交替浮现,突然,重叠在了一起。

弄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便披起衣服下床走到桌前,从包袱里翻出梅笑雪给的那幅地图,拿出纸笔,趴在桌子上,细细的画了起来。

第五十九章 鄢庄主,祸从口出啊。。。。

这日清晨,雨却已经停了,放眼望去,晴空万里,几丝云彩,漂浮在天空。

弄影跟小怀,早早便在小茅屋用过了斋饭,便跟苏敏告辞。

“那镇魂令,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若寻不到,就不要寻了,你的一生,不应该似你师父那般凄苦。”苏敏抚摸着弄影的头顶,轻轻说到。

这时弄影已经戴上了小羊皮面具,依旧是一副潇洒小书生的装扮,她带着几丝留恋之意,看着苏敏,只是让她不去找那镇魂令,终究是办不到的,她朝苏敏点了点头,便携着小怀,越过那含笑迷阵,穿过那春梦朝云,向岭口走去。

那匹照夜白依旧栓在树下,那棵树枝繁叶茂,昨夜它也未曾淋到什么雨,只是弄影终究心疼,掏出怀中帕子,将白马身上的水珠细细抹去,末了,又把小怀的手帕翻出,再替照夜白擦拭了一遍,这才翻身上马,又将小怀拖了上来。

主仆二人这次却折向了东,向那望海峰方向走去。

“庄主可知道那镇魂令的下落了么?”小怀在身后问道。

“知道了。”弄影笑着答道。

“可是姑姑告诉你的?”

“是老庄主告诉我的。”弄影想起师父跟苏敏的这一段情缘,不禁心下又一阵难过。

闲谈间,照夜白一路飞驰,不久便出了山岭,离开了挂月峰,来到了东去的官道上。

五台山共有东西南北中望海、挂月、锦绣、叶斗、翠岩五座山峰,方圆数百里,境内寺院众多,这一日天气晴好,二人进入那官道,便可见不少前来进香许愿还愿的善男信女,更有不少游方的苦行僧人,三步一拜的向那心中圣地跪拜过去。

小怀看着便十分的稀奇,便问他家庄主为何那些人这般执着,却不怕辛苦么。

“你现在居然会用‘执着’这个词了,真是相当不错,”弄影点头赞道“人心中总要有个信仰,否则便不能心安,心若能安,肉体上苦些,那又算得了什么。”

“庄主怎生知道这么多?”小怀但觉他家庄主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庄子上那么多书,你多读读罢,再不读,保不定哪天被那夜雨阁的歹人都烧光了。”弄影想起那场大火,心中便又有些生气。

小怀听到让他读书,便不敢再说这个话题,于是就嚷着口渴,弄影无奈,只得不停张望,寻那茶馆。

这台怀镇境内的官道两旁,时可见那为香客僧人准备的茶馆凉亭,果然走没数里,便见着一个长长的凉棚,外面挑出个帘子,写着个茶字。

弄影来到凉棚前,跟小怀下了马,将马拴在那凉棚的柱子上。左右望去,这凉棚十来根柱子上,都拴着那来往行人香客的坐骑,有驴有马,却属这照夜白最是雄伟好看,弄影心中便喜滋滋的,昂首挺胸的走进了凉棚,来到柜台前,费了好大劲,摸出了两个铜钱,扔给了伙计,要了壶茶,终于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放眼望去,小小的棚子下,也挤了数十号人。

“咦,想不到这五台山,竟然也有道士。”小怀突然手指着前方几个身着道士服的男子诧异喊道。

弄影便拿起那茶杯想去塞小怀的嘴,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边的其中一位道士已经回过了头来,看着这主仆二人,便忿忿道“这五台山,本来就是我们道家的地方,十月初一东皇大帝圣诞,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我家小童不懂事,这位师兄莫怪,”弄影心中一向把自己当做忘忧剑派的弟子,因此见了道士,都喊师兄,“这五台山,本就是我们道家的地盘,这是没得错的。”

话说这五台山,曾经又叫紫府山,确实曾经是那道教的地盘,只不过后来,那文殊菩萨不晓得怎么回事,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带了一万教众来此小住顺便讲课,一万教众啊!当他跟这万人大队走了以后,有两位天竺的僧人便觉得这里应该建座寺院纪念一下,不想道士们不愿意,于是双方便吵到了当时的皇帝,汉明帝刘庄那里。

双方各自引根论据,汉明帝听不大懂那些专业术语,于是不晓得哪一个佞臣便给刘庄想了个办法,说真金不怕火炼,于是这真经,自然也是不怕火的,那么大家就来烧书吧,谁的书烧不着,谁就是真的教义,结果双方在那长安城里烧书,也就奇怪了,道教的经典在火光中烧成灰烬,那佛家的经典,却完好无损,于是从此后,这佛教,便开始在这五台山里建寺院,而道家的师兄们,却被排挤了出去。而那两位天竺僧人所建的寺庙,正是这五台山内最雄伟的大孚灵鹫寺。

话说鄢弄影,其实无论佛家道家,都是以一种学术的眼光去看待的,要说特别信仰哪一方,却是没有的事,只是因为那忘忧剑派的缘故,对那道家,看着亲切些罢了。她不过是一心想讨好这些道士师兄,却不想在这里说这话,便是犯了大忌。

果然,她话音一落,便有那前来烧香的善男,看着弄影,冷冷道“这位小公子,这五台山,什么时候成了道家的地盘呀,我活了五十多年,五岁起就随我父母来山里烧香,那时便有这大孚灵鹫寺了。”

弄影转过头冲着那人嘿嘿一笑,拱手道“兄台烧了五十年的香,那福缘,是积得深了,只是据我所知,道家在这里炼丹,却又是那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哪怕五十年前,这里也是属于菩萨的地方,光那大孚灵鹫寺无量殿的廊柱,据说就有几百年了。”说话的,是另一位中年香客,穿着磨损得厉害的草鞋,背着个沾满了尘土的褡裢,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步行而来的。

弄影掩嘴噗嗤一笑,便指着手中杯子道“你们来时便见我在用这杯子喝水了,莫非这杯子便是我的了,话说这江山地盘,本来就没有写谁的名字,左右不过是现下此地佛法昌盛些,大家便觉得这里自古就属于佛家,其实道家也是有的。”

她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颇为清晰,座中的人,俱是听得清楚。不远处依稀可以听到一个女孩子的笑声,弄影循声望去,但见对面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人,看衣着相似一对父女,头上均戴着当地常见的斗笠,斗笠上垂着遮挡风沙的纱帘,是以看不清容貌。

她这话本就是打圆场,两边都不想得罪,不想这五台山,终究是那佛家的主场,她即便这般说了,还是惹得众人不满,便又有人走到她跟前对她说道“公子巧言善变,他们不晓得这大孚灵鹫寺的来历,惹公子笑话,我却知道,这大孚灵鹫寺一千年前便建在这镇子的北边了,还是汉天子亲下谕旨所建,这你总没得说罢。”

弄影见这帮人没完没了,心下厌烦,她争辩的本领,那是自小便跟梅笑雪等人练出来的,于是喝了口茶,歪着头看着那人,道“我却知道,那东华帝君,三千年前就在此修炼了,所以这山以前又叫紫府山,再说了,那汉天子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么,那他自家的地盘,又怎让别人占了去。”

她这话,却狠得紧。话说这五台山所在忻州府,以前是那汉人地方,现在却被那金人占领了去,此间汉人,对此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这本是这一带汉人的心病,不想弄影为逞那口舌之快,毫不在意的便说了出来,一下子,群情便开始激愤,纷纷上前,将弄影围住,大有不争个五台山属僧属道便不罢甘休之意。

弄影嘻嘻一笑,便对众人道“好比你们现在人多,嗓门大,你们说什么,那便是什么罢,唔,若江山也能这般吵下来,那便最妙不过了,我是来走亲戚的,天晚了便到不了那望海峰脚下了,我先走了。”说罢,扯了小怀就要走,不想众人依旧将她主仆二人围住,竟还在嚷嚷个不休。那厢不晓得谁还踩了小怀一脚,小怀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弄影眉头一皱,正在犹豫要不要放那吴姬酒出来,将这一干人放倒了事,突然,却见一只手臂伸了过来,一个男子的低沉声音说道“这位公子要去望海峰么,我也正要去那,不妨结伴而行罢。”

第六十章 鄢庄主又被识破了。。。。

弄影嘻嘻一笑,便对众人道“好比你们现在人多,嗓门大,你们说什么,那便是什么罢,唔,若江山也能这般吵下来,那便最妙不过了,我是来走亲戚的,天晚了便到不了那望海峰脚下了,我先走了。”说罢,扯了小怀就要走,不想众人依旧将她主仆二人围住,竟还在嚷嚷个不休。那厢不晓得谁还踩了小怀一脚,小怀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弄影眉头一皱,正在犹豫要不要放那吴姬酒出来,将这一干人放倒了事,突然,却见一只手臂伸了过来,一个男子的低沉声音说道“这位公子要去望海峰么,我也正要去那,不妨结伴而行罢。”

弄影正要说话,却突然觉得一股真气扑来,周围的人,便不自主的让开了一条通道,她来不及细看是谁在帮她解围,瞅着空挡,赶紧扯了小怀,冲出了人群,到得凉棚外,方停下了脚步,一回头,便见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紧跟身后。

那男子一身灰蓝色貉袖,正是当时骑马赶路之人常穿的服装,体形高大,面容清朗,五官鲜明,下颌如削,有几分似北人,但是那沉稳内敛的气质,又有几分江南男子的味道,虽身着普通布衣,但那气度却绝非等闲人能拥有的,更何况刚才那一手功夫,已经足以叫人震惊。

弄影知道此人必有来头,心下竟莫名其妙带着几分惧怕,便赶紧拱手作揖道“在下颜百晓,多谢公子方才援手,公子不是真的要去望海峰罢,在下便在此告辞,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完,打了个哈哈,就朝照夜白走去,只想赶紧溜走。

不想那人却紧紧跟上,在她身后低声道“我方才就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敢在五台山境内替道家说话,还连汉天子都拿来嘲笑,原来却是夜茗山庄的鄢庄主。”

鄢弄影一听鄢庄主三个字,头上便开始津津冒冷汗,只是面上仍强作镇定道“公子认错人了罢,什么庄主员外,我是不认识的。”

那男子没有理会,继续正色道“在下久闻鄢庄主大名,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得见,果然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扬波跟斓轩提起庄主,也是一脸,一脸的崇敬”说罢,竟再也无法做出那严肃的表情,却不禁嘴角一扬,便笑了起来。

弄影知道这下确实是被认了出来,急忙慌张低声道“公子借一步说话,话说公子是谁,怎会认出在下?”说完,便急急走到离凉棚稍微远点的地方方停下足来。

她一生多有伪装,总共只被识破过三次,一次是那杜若衡闻出她身上体香,一次是那张巨额银票,被永宁府的人认出,一次是被那夜雨阁主人认出,原因不详,这是第四次,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总是要及时总结失败经验,下次才好改而过之的。

“在下叶楚材,见过鄢庄主,上次蒙鄢庄主将‘山’字改作‘边’字,一字之师,在此谢过。”那男子微微一笑,便朝弄影将头轻轻一点。

“叶、叶楚材!”弄影低低呼了出来。

原来这人便是那江左四子中的叶楚材。

九月秋社那日,她在探花楼将叶楚材那句‘肠断山城月,徘徊照远人’改作了‘肠断边城月,徘徊照远人’,不想竟传到了叶楚材耳中,叶楚材文满天下,她读过叶楚材的诗,知道自己其实比人家差得太远,哪里好意思做这一字之师,心下便觉无比尬尴,只好嘿嘿一笑道“叶公子见笑了,叶公子不但文才武略,更是眼光毒辣,话说在下这次破绽却是在哪?”

“鄢庄主这副伪装,无论容貌举止话音,均无懈可击,”叶楚材微微一笑,望着一脸疑惑的弄影,缓缓道“只是若非那传说中才情无双,容貌动人的鄢庄主,谁头上又配有杜若衡的簪子。”

叶楚材一句‘才情无双,容貌动人’几个字,已经听得弄影大为不习惯,再一听后面一句话,脸上便是又红了起来,幸好有那面具遮挡,倒也看不太出来。

“这、这簪子,很精贵么?”弄影便略有些慌张。

“这簪子,是黑桐木化石所做,自然精贵,只是这倒不算什么,精贵的是,这簪子的主人是杜若衡。”叶楚材眼中笑意更甚。

探花楼那日,便知道这个小姑娘非同寻常,博闻强记,才思敏捷,江左四子何许人也,却被她一句话便整的狼狈不堪,尽管那傅扬波孟斓轩二人提起她来,咬牙切齿,杜若衡每每提起她,却不是微笑,便是沉思,叶楚材便知,这位流连花丛却从不动心的杜若衡,终于是遇到一个能让他上心的女子了。

今日他在这凉棚中休歇,见一书生竟骑着照夜白进来,不免引起了他注意,待见到她头上的那根簪子,便更是诧异了,他跟杜若衡关系亲密,自然认得这根天下无二的黑色桐木化石簪子,心下已有几分猜疑,待后来见她与一干人斗嘴,引根论据,连嘲带讽,百无顾忌,果然就是那日探花楼老道长的风格,再无疑虑,见她被众人围堵,便上前将她带了出来。

弄影摸着头上的簪子,恍然大悟道“原来这簪子却是那黑桐木化石所作,怪不得杜若衡说可以跟那夜雨阁的主人买我一命,不想我的命,竟这般值钱。”

她不知道杜若衡跟那夜雨阁主人的关系,却只道这簪子,是用来跟那夜雨阁主人交换的条件。

“夜雨阁?买命?”叶楚材眉头一皱,带着几分疑惑,看着弄影。

他自九月诗社后第二日,便离开了京城北上,是以后面发生的事情,却俱不知情。

弄影自知失言,抬起眼皮看了叶楚材一眼,嘴微微一抿,又垂下了眼帘。

“你惹上夜雨阁了?”叶楚材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的小书生。

“却是他们惹我先的!”弄影面上便很不好看,继续恨恨说道“我什么也没有做,他们却来烧我的庄子!”

“你要是什么也没有做,”叶楚材面色一沉,看了看四周无人,声音便也益发低沉了起来“夜雨阁会来烧你庄子?你是不是去找那镇魂令”

鄢弄影倒吸一口气,遂即举起袖子将脸一遮,转过脸低下头不去看叶楚材的眼睛,低声道“什么镇魂令,我不知道。”

“那枚被李炎带到你庄子上去的印章,本来就是我找到后给萧渐漓的,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毁了它!”叶楚材握着弄影手腕,将她的手放下,无可奈何看着她道。

“玉、玉章是你找到的?你也想找那镇魂令么?”弄影转过头来,只是依旧不敢直视叶楚材,便拿眼角瞟着他。

“我要这镇魂令做什么,”叶楚材望着鄢弄影,眉头微皱“我只是知道渐漓的师父尽融长老一直在研究无相教的传说,因机缘凑巧,有这玉章的消息,便去拿了来,其实,光是这枚玉章,在流落到我的手里之前,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弄影终于转过头来,带着几分惊讶看着叶楚材。

“你、你的杀人越货?”弄影心里有些发虚。

“他们不过是自相残杀罢了,白云门主去年不知因何事,突然暴毙,死前手里握着这枚章子,门下梯云、鹿鸣、冠冕、华盖四位执事长老为了拿到这章子,相互残杀,我去到那里时,只剩下鹿鸣长老跟他一位弟子还活着。”叶楚材想起那日在长白山巅白云峰所见一幕,不禁摇了摇头。

“那鹿鸣跟那弟子呢?被你杀了么?”鄢弄影明知这话不该问,却还是脱口而出。

“我就那么喜欢杀人么?”叶楚材苦笑着望着弄影,将她的问题含糊带过,接着道“所以说,那章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镇魂令,只怕更是不祥之物,里面就算有那绝世武功,你,你也不一定能练成”

叶楚材已经从杜若衡陈天启等人口中得知,这个小庄主,甚是忌惮人家说她练不成高深武功,因此只得尽量婉转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就算练不成,我下一任庄主,也练不成么,总有一个能练成的罢!”弄影果然脸色大为不悦。

“你若真找到镇魂令,你觉得你能活着回到你庄子上么,就算回到你庄子上,你以为你那庄子,从此就能太平了么?你这般瞻前不顾后,当的什么庄主!”叶楚材面上,便带着几分怒容,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他这一问,弄影便木立住了,睁着一双黑玉般的眸子,瞪着叶楚材。

叶楚材看着呆立在那里的弄影,叹了一口气,这个小姑娘,尽管聪明绝顶,终究还是太过年幼,这般贸贸然就出来找镇魂令,不栽跟头才怪。

“我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怎能轻易罢休,”弄影便冷冷说道“话说我庄子上历任庄主,为了收集天下武功,不晓得受了多大的苦,我师父为了偷学那千里绝情方,被打断了心脉差点死掉,我就算为这镇魂令死了,也是我的使命,我总不能让后任庄主说这第十七任庄主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你我二人话不投机,就此别过,你要是想阻拦我,大可以趁我不备,杀我灭口,把小怀也一起杀了罢,我这匹照夜白你便可以拿去,杀人越货,一举两得!”弄影说完,便携了小怀,大步朝照夜白走去。

弄影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义凛然,气宇轩昂,叶楚材只听得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管,只好依旧紧紧随在她主仆二人身后,一起走向那匹照夜白。

第六十一章 大王巡山。。。。

“你跟着我做什么,莫非叶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便要动手杀人?”弄影携着小怀头也不回的怒怒说道。

“正是,话说杀了你之后,这照夜白便是我的了,我总要先看看货吧,不错,真是匹好马,想不到贵庄竟藏有这样一匹名驹,今日能得见,真是了却平生一憾,唔,你是骑着这匹马一路从安庆府上来的么。”叶楚材走到照夜白身边,不禁伸手轻轻在照夜白健壮的颈背处抚摸了一下。

“这马是途中一位朋友赠送,在下一个种花的花匠,哪能买得起这样的马。”弄影依旧忿忿。

“什么样的朋友,竟会赠送这样的礼物?”叶楚材长期各国游历,所知甚广,却实在想不起中原一带谁有一匹照夜白。

“我替他夫人解了六阴南烛之毒,他赠我这匹马有什么不可以,”弄影语气中却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莫非叶公子以为在下也是那杀人越货之辈么。”

叶楚材的江湖经验,却比这鄢弄影不晓得要丰富多少,一听又是这六阴南烛之毒,便觉其中不对,见弄影正要上马,便一手将她扯了下来,另一手扶着她的肩,将她面转过来,低头直视着弄影的眼睛,厉色道“你怎么遇到那人,又怎么拿到这马的,说!”

弄影先头见叶楚材举止温文儒雅神态坦然自若,对他其实并无戒心,杀人越货云云,不过是生气他不该说自己练不成绝世武功,不该做什么庄主,倒不是真的担心他对自己不利,不想那叶楚材说变脸就变脸,原先眼中的关切温和荡然无存,目光如刀刃一样冰冷锋利,看得弄影又是一阵心慌。

这江左四子,果然都不是那好相与的,待到明年九月秋社,还得寻个法子奚落他们一番才好——弄影心中暗自踹忖,只是现在这个眼前亏还是要吃的,反正她的照夜白也不是偷来抢来的,于是哼唧了半天,便将如何得到这匹马的经过说了一遍。

“中都枢密院副使的确叫完颜景,但模样却不是你说的那般,而且据我所知,目前中都并无高官在南边,还有,两次中那六阴南烛之毒的人,都撞到了你们庄子上的人手里,你不觉得奇怪么。”叶楚材声音急促了起来。

弄影怔了一怔,果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了眼照夜白,又望着叶楚材道“只是人家也没有伤我,还送了我这匹马,总不见得有坏心罢。”

“等到那坏心被你看出来,便怕已经晚了,鄢庄主如果一定要找那东西,等我忙完了眼下的事,我陪你去找,或者让若衡陪着,你切不可一个人贸然行事,听明白了没!”叶楚材已经知道这其中必有大大的蹊跷,声音也就益发的严厉了起来。

“我哪能听不明白,左右不过是你们江左的人想跟我入伙然后大家一起分赃罢了。”她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所谓陪她去找,必定是他们猜不出那镇魂令的位置,想跟在自己身边,坐收渔利罢了。

叶楚材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含义,不禁哑然一笑,却也无意与一个孩子计较,只淡淡道“鄢庄主终于知道要提防人心,也算是一大进步,江湖险恶,鄢庄主是要独闯还是要跟在下合伙,鄢庄主自行决定罢。”

“倘若我们真的拿到那镇魂令,那镇魂令里又真有那让人成为天下第一的秘密,那你我二人,将来岂不是又要决一死战?”鄢庄主这下倒想得深远。

叶楚材闻此言,但觉一口气便要上不来,又不敢笑,过了好半天,方调顺了气息,正色道“若那镇魂令里只有那天下第一的武功,没有别的东西,那便让你鄢庄主得去罢,我对天下第一无甚兴趣,这天下难决之事,岂是那一个人的武艺高低又能左右的。”叶楚材说罢,眼中竟依稀闪过一丝唏嘘。

“天下难决之事,跟我半个铜板关系都没有,我只要做那武功天下第一,哪怕一天也好,便能重返那忘忧剑派了,话说叶公子,可敢跟在下击掌起誓,绝不跟我争那天下第一?”弄影说罢,便举起了一只手,那气势,仿若已经镇魂令在握,天下第一指日可待一般。

叶楚材终不禁失声笑了出来,看着弄影那双煞有介事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好吧,我答应你,但若里面不是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秘密,这镇魂令,我便要拿走。”说罢,便也举起手掌,朝弄影手心击了过去。

双掌一合,便算是许下重誓,弄影甚是满意,笑着道“若不是天下第一,哪怕金山银山,我也不要。”

叶楚材望着弄影那只不及自己手掌一半大小的小手,心中不禁一动,叹了口气,暗想那杜若衡,不知道在顾忌什么,这样的女子,应该及早娶了去,藏在家中,莫让她出来在江湖上惹是生非才对。

“那我们这便走罢,却不知道兄台还有何事要处理,很麻烦么?”叶楚材一下子变成了她的合伙人,于是我们鄢庄主的口吻便亲切了许多,叶公子也变成了兄台。

兄台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乱,一阵马蹄声传来,却见两匹快马在官道上飞奔而来,两位戎装打扮的男子,骑在马上,鞭子当空舞得刷刷响,边跑嘴里边喊道“卫绍王车队马上就要经过,闲人速速回避,将路让开。”

一下子,原本路上的行人,便都你推我攘的纷纷退到了路边草丛里或凉棚之内,弄影无奈,也只得牵着照夜白,携了小怀,跟在叶楚材身后,向人群中退去,嘴里终不禁叹道“这卫绍大王,好大的排场啊。”

“这卫绍大王,却是什么?”小怀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么?”弄影一本正经对小怀说道“话说那日文殊菩萨率一万教众在这五台山平顶峰讲学,走的时候他那只青狮坐骑却忘了带走,于是这青狮便占据了这山里的莲花洞,修炼成精,成了这里的山大王,取名卫绍,今日这山大王亲自来巡山,巡完了南山正要去巡那北山。”

“我却记得那青狮妖王不在平顶峰,在那狮驼岭,也不是那莲花洞,是那狮驼洞,莲花洞却是那金角大王的。”小怀正经书读不多,这些民间话本故事却没少听庄子上的人讲。

弄影难得被人纠正一次学术上的错误,何况当着这江左名士叶楚材的面,便觉脸上挂不住,遂对小怀低声正色道“就不许那金角大王搬走么,你再莫乱说话,那山大王,却最爱吃那喜欢乱说话的小孩了。”

这招果然管用,小怀便吓得不敢再言语,身后隐隐传来一男子干咳的声音,叶楚材心念一动,回头一看,却没有发现有何异常,遂又看着弄影,无奈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话被朝廷的人听了去,又要治你一个大逆不道之罪,怪不得那日天启要点你哑穴,这卫绍王,却是这大金国皇帝的叔父完颜永济。”

那什么大金国的皇叔,弄影是无所谓的,只是叶楚材又提起那日被陈天启点了她哑穴之事,心中便不高兴,正想顺便编派那陈天启几句,却听得身后有那香客说“今日听说那卫绍王要带着小郡主来上香,不晓得我们能不能看到那小郡主一眼。”

“这小郡主金枝玉叶,何等尊贵之人,我们哪能见到。”

“这小郡主不单止身份尊贵,更是这天下第一的美人,皇叔宝贝得不得了,哪里会让我们这些人看到。”

身后的人兀自在叽叽喳喳讨论那小郡主的美貌,弄影听闻,便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向来路张望过去,嘴里道“这小郡主这么好看么,不知道跟苏敏姑姑比,谁更好看一些。”

她自从见了苏敏后,便认定这苏敏,就是那天下第一的美人,听说还有个天下第一的,便不禁好奇了起来。

“苏敏姑姑更好看。”这厢小怀尚未见到小郡主长何模样,已经下了定论。

“看看才知。”弄影终究还是客观一些。

“不会让你看到的,轿子一直抬到大孚灵鹫寺大殿门口,闲人都不让进去,再说了,你一个,”他想起弄影此刻乃是男装,便将‘女孩子’那几个字没有说出,改口道“一个小孩子,看什么美女。”

他却不知道,这么大的女孩子,是最爱看那美女的了,特别是那自己有几分姿色的,更存了那攀比之意,更要看一眼才甘心,弄影因为自己面上印记的缘故,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看,但那好奇之心,却跟别的女孩子并无二致。

第六十二章 岑氏遗孤

弄影见不能看那小郡主一眼,不免有几分沮丧。

叶楚材见弄影眼中悻悻之色,只得低声道“你若一定要看,那我想想办法罢。”

弄影大喜,转过头对着叶楚材低声道“江左四子中,就属兄台最是厚道!”表情真挚,语气诚恳。

“鄢庄主过奖了。”叶楚材干笑两声,他自己本来就是追踪这卫绍王而来的,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

说话间,却听得锣鼓之声传来,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从官道尽头逶迤而来,于是这两旁路人均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垂手肃立,不敢出声,唯独弄影,仍伸长了脖子探着头向那边张望,只想看那小郡主一眼。

那队人马越走越近,不一会便来到了茶棚前,却见那前后,均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全副戎装的将士,骑在高头大马上,中间是一辆黄盖绸缎顶的华丽马车,顶盖垂着厚重流苏,车上雕着龙腾云雾,就连那拉车的马,也是披挂整齐,好不神气。

“这大王的车队好生威武。”小怀感叹道。

“待日后庄子上有钱了,我们出去,便也这般,只是却凑不齐那么多的人。”弄影心下计算,她庄子上所有花君花侍茶童挑夫帐房厨子连那教书的张老先生都算上,也不过四五十口人,而这皇叔光是这前面开路的将士,就有上百人,后面还跟了支更庞大的护卫队,加上那服侍的宫女仆从,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六百人。

“可以把李家庄的人都请来。”小怀提议道。

“这个主意不错。”弄影点头同意。

“我却要走在最前面。”小怀看着最前方骑在白马上的一位昂首挺胸全身银色盔甲的年青将领,好不羡慕。

“那便最前面。”这先锋的人选就算敲定了。

“只是我不敢骑马。”

“那便黑妞。”这先锋的坐骑也算是敲定了。

叶楚材面上带着微笑,听着这主仆二人描绘的美好前景,眼睛却紧盯着那马车后面跟着的一个人。

那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骑在一匹褐色的军马上,面上无甚表情,身着紫衫,身形消瘦,皮肤苍白,双目深凹,鼻如鹰钩,左脸颊可见一道疤痕,斜在面上,约一寸来长。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手紧紧握在刀柄上,骨节粗大,甚是有力。

“你二人若想见那郡主,一会便要听我的话。”叶楚材俯下身子,对这二人低声耳语。

“听的,听的。”弄影小怀频频点头。

“第一件,没让你们说话的时候,便不可说话。”此刻叶楚材已经深有体会,这鄢庄主的一张嘴,便是这江湖的一大祸害,再加上个同样风格诡异的小怀,两人一起乱说起话来,不晓得会惹下什么祸事,所以,一定要先废除掉这两人的话语权,才是上策。

弄影跟小怀看了对方一眼,便一起齐齐点头,表示并无异义。

“第二,看到马车后面穿紫色短衫的那个人了么,一会给我留心点他的动向。”叶楚材声音低沉,语气既带着几分恨意,又带着几分憎恶。

弄影点了点头,却又有些疑问,只因叶楚材不让她说话,便不好开口问,却拿一双眼睛瞪着叶楚材。

叶楚材没有言语,目送着那队人马渐行渐远,周围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方转过头来,对弄影道“我们走罢。”却见到弄影依旧带着一脸的困惑望着自己,便又笑着道“我意思是让你莫要乱说话,不是不让你说话。”

“我却一直没有乱说话,”弄影自然不会认为她自己乱说过话,她牵着照夜白跟在叶楚材身侧,接着道“那个紫衫男子是谁?”

叶楚材没有出声,只是走到栓着一匹黄色雄马的柱子边,将绳索解开,然后将弄影扶上照夜白,又将小怀抱到弄影身后,自己方翻身上了马。

这三人两骑,便也顺着那队人马的方向,朝那大孚灵鹫寺方向走去。

待走到了官道上,见前后无人,叶楚材方缓缓道“你听说过岑孝松跟韩清漪夫妇的名字么。”

“怎能不知道呢——鸳侣仗剑江湖除魔焰,鹣鲽捐生塞外空余恨——现在李家庄还有那说书人在说他们的故事,我每每听到他夫妇二人被奸人害死时,便要哭一次,”弄影转过头来望着叶楚材,继续道“我家梅笑雪跟寒剑几次要学他夫妻二人双双闯江湖,只是那陆先生不肯给盘缠,否则他二人现下只怕,只怕也该给那奸人杀了。”

岑孝松跟韩清漪夫妻二人,武艺高强,仗剑江湖,一身正气,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一直为江湖中人所称道,但却被朝廷所诟病,十余年前,一奸人将他夫妻二人引诱至玉门关外黑龙谷,被埋伏在那里的朝廷军队乱箭杀死,死后尸首仍紧紧相拥在一起,据说便连那朝廷的将军看了都不禁落泪,下令厚葬。后来二人的故事,便由那说书人口口相传,在民间悄悄流传,弄影小时候也是经常听的。

“岑大哥夫妇,便是琯琯的父母,”叶楚材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方才那着紫衫的男人,便是杀死岑大哥夫妇的奸人董问贤。”

“原、原来琯琯是岑大侠的女儿呀!”弄影便惊叫了起来“还有那奸人,不是南人么,怎么又投靠了金人!”

“这董问贤,三姓家奴,他为了一本《通玄心经》,便投靠了毕家,出卖了岑氏夫妇,毕家诛杀了岑氏夫妇,也青云直上,我们花了十年的功夫,才弄垮了毕家,他一早见局势不妙,便早早另寻靠山去了,我一直在找寻他的踪迹,不久前才探得他投靠了卫绍王,不晓得他《通玄心经》练成了没有,如果练成,那便要告诉渐漓,不可让琯琯出来冒险。”叶楚材面色凝重,语气也沉重了起来。

“原来,原来竟是这般复杂!”弄影虽戴着面具,但那层薄薄的羊皮,却挡不住她满脸的震惊之色,“毕将军府被抄,连我庄子上的人都知道,原来还有这一段故事在里面,活该!还有,怪不得那日傅扬波那么狠的将我捉去,倘若那琯琯不治,我庄子岂不是要被那天下说书人骂尽!”弄影想起假若琯琯不治,她百年之后,那李家庄的说书人仍在对周边农庄上的人讲那‘夜茗山庄梅笑雪毒杀岑大侠后人’的话本,却叫她地下如何去面对历任庄主,不禁便感到一阵后怕。

“毕家被整垮,原因多得很,终究是这朝廷,气数将尽罢。”叶楚材不想跟弄影详谈这里面的曲折经过,只驱着马,沿着前方车马留下的痕迹,不紧不慢跟着车队,朝北方大孚灵鹫寺方向驰去。

“兄台来此处,就是为了这个董问贤的么?”相比那毕家,弄影终究还是更关心那说书人嘴中的奸人。

“正是,一来是要了解他的行踪,二来是要确定他跟卫绍王的关系,三来是要摸清他是否练成了通玄心经。”岑氏夫妻二人与叶楚材萧渐漓等人关系极好,韩清漪更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性格温柔大方,与岑孝松相依相偎齐闯江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不晓得羡慕死了多少武林中人。

那时江左四子俱是十四五岁少年,初见韩清漪时,俱是惊若天人,敬若天神,不想后来这夫妻二人竟会被董问贤跟毕家杀死,遗下一个女儿,下落不明,那时他们便四处寻访琯琯,终于在一金人大户人家家里发现,赎了回来,萧渐漓便开始亲自教她武功,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

“那董问贤,武功很高么,我那日船上听雪山派的大哥说起你们,却说你曾经杀了那大汗的马,将马头放在大汗床上,可是真有此事?唔,对了,那雪山派的大哥一直在找你们,说是什么信,要你们明年去雪山参加什么大会,信在孟斓轩那里。”

“正月十八的雪山会,我已经收到斓轩的飞鸽传书了,大汗那次,只不过是趁他没有防备罢,若现在再想做,却绝对做不到了,”叶楚材开始语气还是很淡,后来却渐渐凝重“那董问贤是西南苗疆人,雷山弯刀门的传人,他武功高强,生性狡猾,还擅长使蛊毒,要杀他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要活捉他,却是万分的难。”

“为何要活捉他?活捉他很难么?只要兄台将他诱致我庄子上,我便能活捉了他。”这点鄢庄主倒是很有把握的。

叶楚材闻言,便不禁笑着回头看了弄影一眼,接着缓缓道“若能将他诱致江南,也就不需劳烦鄢庄主了,他这条命,是欠琯琯的,必须亲自还给琯琯。”

弄影见叶楚材表情沉重,便也不敢多问,心下想,这琯琯姑娘,虽与自己一样,都是自幼失怙,她却有那么多人相帮相护,不禁暗暗羡慕。

第六十三章 鄢庄主是理论派。。。

那大孚灵鹫寺在台怀镇北侧,这三人走了不多时,便已经能远远的看到那大寺栉比鳞次的金顶高塔了。

“这庙好大!”弄影看着那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寺庙屋顶,不禁赞叹了起来。

小怀也从弄影身后探出头来,无比惊讶的望着那庞大的建筑群。

“这本就是五台山内最大的寺庙,一会那卫绍王跟小郡主要沐浴进斋,等时辰到了方能上香,我们要先找个地方藏一下,等那些护卫散去了,才好进庙。”叶楚材对二人说道。

“但凭兄台安排。”弄影正色道。

叶楚材抿嘴一笑,驱马向寺院朱色高墙外的一处山丘密林中走去,弄影紧跟其后。

三人沿着山路向上走了约两三里,来到一地势较高之处,于是叶楚材便翻身下马,又去将小怀跟弄影接下,藏好了马匹,便领着弄影小怀来到一乱石堆后,嘱咐她主仆二人在石头后趴下,前方半里处,便是那大孚灵鹫寺的朱墙,这三人居高临下,便将寺院内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一会卫绍王进香时,那些士兵都要退出寺外,那时我们翻墙进去,然后从后殿进入大文殊殿,唔,鄢庄主要做一会梁上君子了,无妨罢。”叶楚材低声笑问。

“但做无妨。”鄢庄主表情严肃。

“无妨。”小怀也一旁附和。

三人便趴在这山头乱石堆后等待时机,阳光暖暖的照在他们身上,秋风时不时从山头吹过,带来阵阵松木清香,混着那寺院来飘来的檀香,倒也好闻,间中几声鸟叫,悠扬动听,白云悠悠在天际浮荡,看得人心旷神怡。

“这和尚,就是会找好地方啊!”小怀趴在地上,便要睡着。

“这本是我们道家的地盘。”弄影终究是有些不甘。

“在这里再莫说这话了,”叶楚材微微一笑,接着道“你又什么时候成了道家的了——”他话未说完,却听到身后约数丈远处,传来了几声呱—呱—的黄腹角雉叫声,他愣了一下,侧耳一听,那声音两短一长,极有规律,便对弄影道“你二人好生在这里趴着,我去方便一下。”说罢,便悄悄起身,猫着腰向后走去。

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叶楚材又趴会了弄影身侧,面上带着浅浅笑意。

“我方才看到那奸人进来了,却没见到那大王跟郡主。”弄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说道“话说我带了庄子上的吴姬酒,一会可以把他们一屋子人都放倒。”弄影表示很想参与惩奸除恶。

“董问贤内功深厚,灵鹫寺方丈跟座下数位长老更是世外高人,万一被觉察反而不好,我这次只是来摸一下董问贤的虚实,不想打草惊蛇。”叶楚材趴在弄影身边低声道。

“其实何必要活捉呢,谁杀死他不都是一样的么,琯琯姑娘太过顽固。”弄影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

“琯琯自幼便遭巨变,性格多有固执,加上又被渐漓宠坏了,”说道这里,叶楚材便又抿嘴微微一笑,头却不自主的向后望了一下,接着又转过来对弄影道“琯琯执意要手刃董问贤,我们也就只得想办法了。”

“那琯琯姑娘虽也可怜,却有那么多人呵护,也算是有福气之人了,那日我家庄子上小梅子下错了毒,傅扬波便气势汹汹的将我从庄子上拎到小世子园子里,那杜若衡,还用般若玄寒掌打我,那小世子,还让孟斓轩威胁我,若治不好,便要拿我偿命,幸好老身还是将琯琯姑娘身上的毒解了,否则,只怕兄台你,也是要取在下项上人头的罢。”弄影这话虽然带着点夸张矫情的味道,但想起旧事,心中也是一阵委屈,论起身世,她自己,何尝不是跟琯琯一样凄苦,偏生她上头,却无一个可以偏帮她的人。

“那时大家也是着急,岑大哥就这么一个遗孤,无论如何是不能出意外的,唔,杜若衡竟然打你?”

“哼,‘琯琯无事,则大家无事’。”弄影学着那日杜若衡的口气,忿忿说道,随即又不禁问道“那小世子对琯琯姑娘这般好,那小谢姑娘却不知道心下会怎想,话说我师父当年跟另外一个女子来往多了点,苏敏姑姑便从此不再待见我师父了。”弄影在苏敏处呆了一夜,对这男女之间错综微妙的感情,却又有了几分了解。

叶楚材略感尴尬,又不经意的回了下头,方低声道“琯琯自幼便来到永宁府,渐漓对她只有师徒之情,疏桐明白的。”

“嗯,我却也听说了,那小世子,喜欢那大谢姑娘,话说那大谢姑娘,后来却嫁给了毕将军的儿子,你们那般痛恨毕将军,将人家搞得几乎家破人亡,除了琯琯父母的事情外,也跟这个有关罢。”弄影趴在地上,不遗余力的八卦着这单风月轶事。

“即便没有楠音这事,即便没有杀害岑大哥夫妇,这毕家,都是注定要灭亡的,”叶楚材神色渐黯,过了片刻,望着弄影,却又诧异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傅扬波那厮将我擒去世子府的时候,我听那杜若衡说过,唔,即便杜若衡不说,我们庄子上的人,也是有说起的,话说我庄子上的几位花君,对那陈郡谢家双姝,都是仰慕得很的,恨不能见上一眼。”谢氏双姝是闺阁中的典范,弄影也是有几分好奇的。

“若衡竟会对你说这些,”叶楚材笑了起来,接着道“那日探花楼你改的那幅画,便是疏桐作的。”

弄影啊了一声,便笑道“我后来却以为是那傅扬波画的。”她想起那幅山溪图,布局虽佳,却无甚灵气,心中对那疏桐,便略感失望,不好再说什么,便又道“只是那小世子,恋慕姐姐不成,转而追求小谢姑娘,便如那出《蓝桥记》里的裴航一般,最是让人不齿的。”

叶楚材猛地干咳两声,又回头向后看了看,便又对弄影道“那裴航遇云英,最终成仙,故事最美不过,你怎么反而觉得不齿?”

话说这《蓝桥记》,本就是时下流行的一个话本,说的是秀才裴航乘船时遇到一美貌女子樊夫人,心生爱慕,只是樊夫人已是名花有主,失落之余,樊夫人却指点他去蓝桥,那裴航到得蓝桥,遇到了樊夫人的妹妹云英,二人便又演绎出一段动人故事,最终方知那樊夫人及云英都是女仙,那裴航也因此得道升天,结局甚是圆满。叶楚材却想不到,弄影竟会对这般美好的爱情表示不齿,不由得甚是纳闷。

“退而求其次,有何美可言,他心中惦记着樊夫人,得不到,方去找的云英,若哪日樊夫人心意转过来,你说那裴航该如何处置?”弄影便反问道。

叶楚材楞了一下,不想这小姑娘竟这般看这故事,只得说道“那裴航,后来也未曾惦记着樊夫人,对那云英,也是一往情深,‘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即便苏子,也是向往这般的爱情的。”

“噗,那苏子,却是天下最虚情假意之人,他有什么东西是不向往的。”弄影一脸的不屑。

叶楚材倒吸了一口气,只觉这小丫头,思维着实匪夷所思,他们江左四子,对那苏东坡,俱是无比推崇,都说此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官清正,为人潇洒不羁,性格豪迈有趣,又对妻子情深一片,真是天下再好不过的男人了,不想弄影竟这般说他,不由得大大的吃了一惊。

“他何以虚情假意了?一首江城子悼亡,十年生死两茫茫,情深意重,刻骨铭心,何其感人。”叶楚材便望着弄影问道。

“情深意重,刻骨铭心,哼,他自己在妻子王弗死后不到一年,便定下了王弗的妹妹闰之,所以他自然是要赞赏那裴航云英的,他每个妻子死后都会写篇悼亡诗,篇篇感人,写完后接着娶新夫人,家中那樊素朝云等美妾如云,自己还要不停流连青楼,这情深意重,从何说起。”弄影面上便又露出那嘲弄之色,她自己不谙情事,却一点也不妨碍她点评他人情事。

“感情这事,怎能这般绝对,”叶楚材但觉跟弄影终究年纪小,难以跟她说清这男女之情,“照你这般说,苏轼青年丧偶,便要孤独一生,才是情深意重么,青楼本就是文人相聚之地,你要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方是刻骨铭心么?”

“所以我只是说他是虚情假意,但凡如杜牧一般,坦言自己沉沦青楼,用情不专,却也磊落,他却偏要做出副对旧人念念不忘之姿,刻骨铭心之态,反而让人不以为然,彼时续弦王闰之尚在,你又让她心中该做何想,就好比那小世子,得不到大谢姑娘,便去寻那小谢,只怕他看着妹妹的时候,心中却想着姐姐,你让妹妹——”弄影话未说完,叶楚材便急忙将其打断,嘴里说道“你怎知道渐漓此时心中还想着楠音,疏桐才貌当世罕有,丝毫不逊于楠音的。”

“若是如此,又哪来‘无一语,对方尊,安排肠断到黄昏’呢,必定是念着旧人,方如此的,只怕那姐姐,当时也是发觉那小世子三心二意,所以才不嫁他的。”弄影这厢便说着得意了起来,话说那小世子当初走之前留给孟斓轩一句话——那夜茗山庄的人若解不了琯琯的毒,那条命,就留下来——却让这鄢庄主对他殊无好感,得以有机会编派,是不会错过的。

她那时尚不知道,萧渐漓便在她身后一丈远的石块后躲着,否则的话,那话便又会说得更狠毒些了。

那日萧渐漓让夜雨阁另一位杀手血脸去追踪弄影,让越小裳去盘问李炎,下午却收到叶楚材飞鸽传书,告知董问贤可能会跟随金国卫绍王前往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为老太后上香,他见这董问贤跟弄影的路线竟然一致,心下生疑,便自己跟了上来。

根据血脸留下的暗记,他一路追踪到了茶棚处,远远的,却见叶楚材跟在一位牵着一匹照夜白,满面怒气的小书生身后,便知道叶楚材也认出了鄢弄影,当下不便跟叶楚材相认,先找到了血脸,然后躲在一边,趁卫绍王车队经过,人群混乱之时,挤在了二人身后的人群中,正好听到鄢弄影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青狮妖王巡山云云,心下不禁哑然失笑。不多时,见他三人跟着卫绍王的车队北上,便也与血脸悄悄跟随,方才叶楚材听到的那几声黄腹角雉叫声暗号,便是他跟血脸发出。

第六十四章 叶公子对那花粉那过敏。。。

叶楚材不由得又向身后望了一眼,便急急说道“你这就不知,渐漓跟楠音,自幼相识,感情真挚,‘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这便是十余年前渐漓写给楠音的,那时他二人心心相映,却是绝无二心的。”当初是绝无二心,现在也是,只不过就像他那日悄悄对陈天启说的那样,萧渐漓现在的心,是死的。只是这话,不能说给萧渐漓听,更不能说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夜茗山庄鄢庄主听。

弄影听到那首诗,却不禁脱口而出“这首诗,竟是那小世子写的么,我却是看过的。”

“你看过?”叶楚材略感诧异。

“嗯,我看过梅笑雪他们手抄的本子,却记得那作者是那垂草阁主人,呀~是了,那垂草阁主人,就是那小世子!”弄影想起小世子园子里那间藏书楼的名字,便恍然大悟。

话说她家庄子上的几个花君,却也是那喜欢附庸风雅之人,时不时喜欢传抄些时下流传的诗句,这首诗那寒剑便曾写在扇子上给凌波看过,不想竟被凌波一顿好骂。

“嗯,所以当初并不是渐漓见异思迁,那时我们年轻,行事不懂得收敛,导致官家对永宁府起了疑心,永宁王韬光养晦,更将渐漓送至京兆府他师父那里避过风头,而毕家,又因诛杀岑大哥一事得到官家赏识,势头正猛,谢家那时已经家道中落,希望便寄托在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女儿身上,楠音那时也是有她的苦衷,才离开的渐漓,只是那时他二人感情真挚,却是不容怀疑的,楠音大婚,渐漓大醉三日,形容憔悴之至,你是难以想象的。”

弄影愣了一下,心下倒对那小世子生出了几分同情,遂点了点头道“即便如此,后来又怎生跟那小谢姑娘好上的呢?”

“天下能配得上渐漓的女子,除了疏桐,又有哪个,即便是疏桐,”叶楚材说道这里,停了一下,接着道“疏桐从小便喜欢渐漓,楠音嫁给毕延云那年,她才十二岁,渐漓大醉,她便在一旁陪渐漓落泪,渐漓对疏桐,也是关心备至,疏桐才华闺阁中再无出其右者,均是渐漓指点所致,,更何况,因为毕家的原因,渐漓总觉得欠了谢家什么,所以对疏桐,更是格外怜惜,你说的琯琯什么的,是没有的事情。”

弄影听罢,不禁频频点头,赞叹道“想不到那小世子跟那谢氏双姝的故事,竟是这般可歌可泣,”只是她嘴里念着可歌可泣,那嘲讽之色却丝毫不减,“我还记得那首‘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也是那垂草阁主人写给大谢姑娘的罢,我那时虽不懂,却也觉读着感人。”

叶楚材见弄影一副若有所感的模样,便觉忍俊不禁,但顾及到萧渐漓便在身后,不敢笑出声来,便道“那时不懂,现在便懂了?”

“自然懂的,”天下就没有她鄢弄影不懂的东西,“只是那楠音姑娘,若心中有一个人,不管什么样的境况,也都是不应该离开的呀,我庄子上的历任庄主,都是那一心一意之人,即便如我师父一般,得不到苏敏姑姑原谅,便到老死,都是一个人,方不至于折堕了我庄子的威名。”鄢庄主一脸的肃然。

“那楠音后来也是,也是后悔的就好比那陆游跟唐婉”叶楚材想到萧渐漓就在身后,跟弄影说这个话题实在尴尬无比,心下便暗暗发愁,只想将话题转开。

“我家张先生却说了,那陆游跟唐婉,却是那最不要脸的人了。”弄影脸上又是一脸的不屑。

叶楚材只觉气息又是一阵不顺,过了好半响,方问道“陆游对唐婉,到了八十多岁临死之前,还是念念不忘,这总能算是情深意重,刻骨铭心了罢,怎么又不要脸了。”

“当初若这般刻骨铭心,便不该休妻,休了后方知道错错错,跟那苏东坡在王弗死了后才知道无处话凄凉有何区别,那唐婉,既然嫁给了赵士程,赵士程何等宽厚大度,对她那般爱护,她怎能还写什么咽泪装欢瞒瞒瞒,你让那赵公子情何以堪,更何况那赵公子跟陆游还是朋友,这陆游跟唐婉在那里你错我错,你侬我侬,却生生委屈了个好人赵士程,所以说,这陆游跟唐婉,便是那最不要脸的。”

叶楚材愣在那里,一时竟接不上话来,过了好久,方转过头来,打量了弄影好半响,才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那陆游,不但才华横溢,文采飞扬,且为官刚正不阿,忧国忧民,又不似苏轼那般风流多情,却亦会被弄影挑出毛病,大肆嘲讽,怪不得那日杜若衡邀请弄影上来之前,要先将那帮歌妓遣走,果然是如杜若衡所说那般——即便没有什么,她也能说出个什么出来,要是有了点什么,不晓得会编排成什么样子了。

叶楚材心中知晓她庄中传统风格便如此,她自幼在那样环境中长大,在加上她年纪尚小,经历甚浅,看问题便不免片面偏激,无法与她争辩,只好点了点头道“照你这样说来,那天下之人,除了你庄子上历任庄主,便只怕再没有那能入鄢庄主之眼的了罢。”

“哪里,”弄影嘿嘿一笑,转过头来看着叶楚材道“兄台宅心仁厚,古道心肠,便是那大大的好人。”

她对叶楚材今日帮她解围,又愿意帮她去找镇魂令,还不跟她争这天下第一,还带她来看小郡主几件事,甚为满意,于是对这位兄台,也是格外的青眼有加。

叶楚材已经知道这个鄢弄影某些方面极其执着,某些方面,又是个毫无原则,立场可以随心所欲转变之人,不由得哑然一笑,心下却为杜若衡担忧,都说人无完人,杜若衡家里便开着那青楼,若他二人将来真的相处,却不知道这鄢庄主,会把杜若衡讽刺到何等程度,不禁眉头一皱,便问道“那鄢庄主眼中,杜若衡又如何呢?”

“那杜公子,却是个奇怪的人。”弄影想起杜若衡,眼中略微有些迷茫。

“怎生奇怪?”

弄影正准备描绘杜若衡如何的奇怪,尚未开口,突然便又不动了,眼睛直直看着远处高墙内,但见原先守在院子内的士兵们,都开始向院外分散,僧侣们不停来回走动奔波,看样子,那卫绍王跟那小郡主该出来了。

耳边但听得叶楚材低声说“我们走。”她便要起身,转过头来,却发现小怀早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弄影摇了他半天,都摇不醒,只得在他耳边说“快跑,那夜雨阁的穆桂英追来了!”

小怀一听穆桂英三个字,便生生吓醒了,猛地头一抬,睁开眼睛,大声道“庄主救我。”

弄影便赶紧掩了他的嘴,将他扯起来,猫着身子,跟在叶楚材身后,向大孚灵鹫寺的高墙方向走去。

“你方才说什么夜雨阁的穆桂英?”叶楚材不禁纳闷道。

“兄台不知,那日我在京城里看了出穆桂英挂帅,那演穆桂英的花旦越小裳,却不是好人,你日后见着,务必小心。”弄影低声道。

叶楚材干咳两声,肃然道“多谢指点。”便领着她主仆二人来到了离高墙不远的一块巨石上,对面一株高大的菩提树露出半截茂密的树冠,上面隐约可见还结着菩提果,叶楚材听着高墙内的动静,内心计算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悄声对弄影小怀说道“我们上去。”说罢一手揽着一个,气沉丹田,灌注全身,足尖地上一点,人便向上一窜,弄影跟小怀但觉腰间一紧,耳边生风,人瞬间便被带到了那数丈高的墙顶上,那菩提树茂密的树冠正好将三人身影遮住。

“兄台好轻功!”弄影不禁低声赞叹道,小怀却吓得不敢睁眼。

“你们庄子上的伙食,不太好罢。”叶楚材微微一笑。这两个孩子,便跟两只小猫一样,拎在手里,毫无份量。

若在以往,有人这样说她的庄子,弄影是无论如何都要义正言辞的辩驳一番的,不过此刻心中却是对叶楚材充满崇敬,便只望着叶楚材,低声说道“不知道兄台可愿意收徒不,在下虽天资有限,但却是极刻苦的,断不至辱没了门第,而且每年清明重阳——”她话尚未说完,叶楚材便急急低声道“那鲜花茶叶,我是不要的,你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便要摔下去了。”他诗社那日,便已经听傅扬波杜若衡陈天启提起过这鄢庄主的拜师台词了,没想到今日却听她亲口说出——便费了好大的劲,方不让自己笑出来。

弄影却也怕那叶楚材摔下去,只得不再言语,那叶楚材揽着她跟小怀二人,又是足尖一点,身子便向前一跃,又跃了数丈远,到了另一颗菩提树位置,这般跳了三跳,人便来到了大文殊殿的旁边,叶楚材看着人群都集中在前殿广场处,便揽着二人,顺着树干跟高墙之间的空隙跳下,脚一着地,就向那文殊殿后门闪去,此刻后殿隔着大大的佛龛,只有个小沙弥背对着他们在整理着香烛,叶楚材又是深吸一口气,身子向上一拔,便带着弄影小怀,跃到了离地面四五丈高的大殿横梁之上。

那大殿的横梁,俱是选用那上好的木料所作,宽大坚固,两尺来宽,弄影跟小怀趴在上面,却也不觉得狭促,当下叶楚材便对二人说道“你二人便在此趴着,切莫被发现了,我要下去有事,一会过来接你们。”

弄影点了点头,但觉眼角灰影一闪,那叶楚材便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叶公子,功夫好俊。”小怀趴在横梁上,一动不动的低声说道。

“待日后我练成了天下第一,也能这般。”鄢庄主豪情万丈。

“那便早些天下第一罢。”小怀建议。

“正是。”弄影点了点头。

“只是为何那叶公子却不肯要那鲜花茶叶呢。”小怀印象中,他庄子上的鲜花茶叶,那是相当的抢手的。

“这叶公子对那花粉那过敏。”弄影带着几分酸楚。

第六十五章 这里怎么会有一座庙!

二人正在那屋顶大梁上有一句无一句的进行着夜茗山庄式的交谈,却听得楼下那唱经诵佛之声响起,木鱼声一片,二人抬眼望去,却见大殿正门处,走进来两个人,那男子年约五十,一身黄色锦袍,步伐稳健,面容沉稳,气质高贵不凡,自然就是那卫绍王完颜永济,弄影扫了他一眼,便去看跟他一起进来的那位年轻女子。

那少女看上去约十七八岁,身着红色裘袍,此时天气渐冷,那领口袖边均镶着青狐皮毛,头上戴着一圈用白银跟珍珠做成的花环,素雅大方。待得走近,弄影居高临下,便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孩儿身材高挑,面色红润,盼顾生辉,神采飞扬,虽因为是来上香,神色比较严肃,但双眸之中,仍可见那灵动娇憨之态,这只有那从小备受宠爱,无忧无虑之人,方有那般的神情。

“果然好漂亮,但还是苏敏姑姑更好看些。”弄影便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便说了。”小怀做了次事前诸葛亮,颇为自得。

二人见那小郡主随着卫绍王缓缓走进殿内,便有寺内住持递上焚香,二人接了,正准备去插在香炉上,突然,一阵秋风吹来,大殿内的香烛便晃了一晃,待得那阵风过去,几个僧侣面色突然一变,原来那围绕在文殊像身后的七位尊者塑像前的香烛,最高的那一盏,却被风吹灭了。

这一下,弄影脚底下那帮人,便纷纷慌张了起来,风吹烛灭,大为不祥,几个小沙弥便去拿那梯子,想要去点那根蜡烛,却见那卫绍王身后一人上前一步,在卫绍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卫绍王手微微一抬,对那住持说了句话,那住持点了点头,却见那一直低头跟在卫绍王身后的人走向了前来。

“那个奸人要做什么?”弄影看得清楚,卫绍王身后那人,正是蕫问贤。

“这要问那说书的先生。”小怀答道。

弄影不语,便探着头看着那蕫问贤,只见他走到离那尊塑像两丈远开外,双脚站定,心中默念着什么,然后抬起右手,食指跟中指并在一起,朝那根香烛一指,听得众人一声惊呼,那跟灭了的香烛,竟然就被点燃。

“李家庄那变戏法的张瘸子,却也会这招。”小怀低声道。

“张瘸子手指甲里藏有火药,弹在还带有火星的烛芯上,我跟他学过,”鄢庄主一向是好学的“所以张瘸子离蜡烛便最多一尺,哪能这般远,这人不晓得用的什么魔法。”

“庄主可拜这奸人为师,便知道是何魔法了。”小怀建议道。

“会被那说书人骂死的。”弄影这点立场还是有的。

小怀便不敢再言语,这厢香烛点燃,那法事便又进行起来,二人趴在大殿梁柱上,看着倒也稀奇,正看得出神,却听见耳边叶楚材的声音低低响起“走罢,一会散了,便不好溜了,那小郡主你们看了,可曾满意。”

“满意、满意。”弄影跟小怀点头道,话未说完,腰间一紧,叶楚材又挟着两人的腰,带着两人跃到一根大柱子旁,然后一跃而下,那要三人方能环抱的大柱子正好遮住了大殿内诸人的视线,叶楚材便带着弄影小怀又悄悄的溜出了大文殊殿,沿着墙根来到一株菩提树下,然后又挟带着二人,翻了出墙。

这三人出得那大孚灵鹫寺的高墙,神色便轻松了起来,弄影便问道“兄台方才可有看到那奸人隔空点燃那蜡烛么。”

叶楚材点了点头道“看到了。”神色便略有些阴沉。

“莫非方才那根蜡烛,是你弄灭的?”弄影恍然醒悟。

“嗯,”叶楚材不禁侧过头来,看了弄影一眼,点了点头,道“借着那阵风,使了点力,那厮终究还是练了那《通玄心法》,只不过还没全然领悟,得想办法将那本心法盗走才行,否则让他全部贯通,便后患无穷。”叶楚材语气益发凝重。

“兄台可想好了如何去盗那心法么?”弄影便问道。

“没。”叶楚材笑着答道。

弄影在这方面插不上嘴,小怀也提不出任何意见,二人便不言语,沉默片刻,弄影便悄悄的用貌似带着商议的口气问道“那莫若先去找那镇魂令?”

叶楚材知她必然要提此事,哑然一笑,道“鄢庄主可是已经知道那镇魂令在哪么?”

弄影抬起头看了叶楚材一眼,但觉此人神情坦然目光镇定,虽只相识半日,心中竟觉得此人极为可靠,略一踌躇,便从怀里拿出梅笑雪给的那张地图,在五台山望海峰稍微偏东南一点的位置指了一下,低头道“虽然不知道镇魂令是不是在这里,但是这望海峰东南的雾霞岭上肯定有线索。”

“你是如何得知的?”叶楚材面露诧异。

弄影一言不发,拾起一根树枝,蹲下身子,便在地上画了起来。

“这五台山,中间有望海、挂月、锦绣、翠岩、叶斗五台,外面有雁门、龙泉,平型,牧护四关,”她嘴里一边说,手里一边画,“再外面又有大关、虎阳、鸿门、峨峪四门,俱是按这八卦走向排列,”说着,她又在刚才那画上加了一个八卦图,继续道“那日那夜雨阁的歹人抢走了我的画,但是寒剑做了副本,我又在苏敏姑姑处得到了我师父留给我的另一幅画,两幅画重叠在一起,便跟这图极为相似,”弄影画完,站了起来,用那树枝指着地上的画,接着道“图中有个文殊持剑的像,两幅图只有一个地方有交集,便是乾兑之间偏兑之处,也那剑尖指向的位置,就是这雾霞岭。”说罢,在望海峰稍下点的位置一指。

叶楚材看着地上那图,又看了一眼鄢弄影,半响不语,过了片刻,伸出足尖,将地上的图抹去,低声道“那便走罢。”说罢,便牵着小怀的手,向山下走去。

此刻日已西斜,三人来到藏马的地方,叶楚材从马背上取出干粮跟水,三人胡乱吃了,便向东奔去。

“鄢庄主何必一定要去寻那镇魂令呢?”叶楚材感叹了一声。他自己一个男子,这般颠簸流沛风餐露宿倒也没有什么,鄢弄影不过是一不到十五岁的盈盈少女,却也这般东奔西走,又是何必呢。

“我要当那武功天下第一,要不忘忧剑派便不要我。”弄影闷声答道。

“不要便不要,你何必一定要回归忘忧剑派呢?”叶楚材心中竟有些发疼,这个小女孩,这般天资聪颖,言语行为有时虽幼稚可笑,却也透着一股天真可爱,这个年龄,本应该还在父母长辈掌心中被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却莫名其妙的来掺合这镇魂令的浑水,若有什么不测,又该如何是好。

“这是我第一任庄主便留下的任务,四百余年代代相传,我师父死之前,也念念不忘回归忘忧剑派,再说,回归了忘忧剑派,我便也有掌门师父师叔师兄师弟了,做错了事,会有人管,歹人欺负上来了,也会有人替我出头了。”弄影想着这美好前景,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叶楚材心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驱马朝望海峰方向驰去。

三人这般走了约二三十里,便到了那雾霞岭前,这雾霞岭是望海峰旁边的一个高耸狭长的山岭,山岭顶端云雾迷漫,却也颇高,因山路陡峭,马匹行走不便,叶楚材便将两匹马藏在山脚下树丛中,领着二人朝山顶攀去。

行及半腰,弄影跟小怀,便有些气上不来,叶楚材无奈,只得将两人一手一个拦腰抱起,叹道“你们这个样子,不在庄子里老老实实呆着,却跑来这里做什么。”说罢,一提气,便挟着二人,朝山顶奔去。

弄影但觉两旁树木飞快向后退去,但见叶楚材依旧面色如常呼吸平稳,心下好生羡慕,便更加期盼那镇魂令就在前方,好早日也练就这般功夫。

叶楚材带着这两个孩子,奔了约半个时辰,似乎已经到了峰顶,只是云雾迷漫,无法辨认,眼前出现一条狭窄的小径,平平直直的向前通去,两边都是杂草灌木,下面便是如削的山壁,叶楚材放下二人,弄影揉了揉腰肢,辨认了一下方位,便欢呼了一声道“应该就是此处了,”说罢,就朝前飞快的奔去。

叶楚材苦笑一下,牵了小怀,也追了上去。

弄影这般兴奋的向前奔了约十来丈,突然便站定了下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前方。

叶楚材带着小怀也来到了她身后,一起向前方望去。

但见一座寺院,矗立在三人眼前,朱色的外墙上用斗大的黄字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字迹清晰,像是新写上去的,围墙里寺庙金碧辉煌的屋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琉璃瓦光鲜亮泽,像是新建不久的一座大庙。

“这、这里怎么会有一座庙的!”弄影愕然道。

叶楚材见状,便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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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今晚双更~

第六十六章 鄢庄主计划受挫~

“这镇魂令据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一千多年,沧海桑田,这里起了一座庙又有何奇怪。”叶楚材见到这平地生起的一座大庙,心下却不禁松了口气。

“这可怎生是好!看看去!”弄影却不是这般想,她急急说罢,也不理会身后的叶楚材跟小怀,便一个人向大庙正门走去,待走得跟前,抬头望去,却见那寺门牌匾上写着慈济寺三个字。弄影走到门前,拾起门环扣了扣门,过得片刻,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和尚探了个头出来,看了弄影一眼,便问道“施主是来上香的?”

“正是,我要进京去赶考,走之前发愿,要将五台山所有的菩萨都拜一遍。”弄影正色道。

“那公子明日早些来罢,今日已经敲过钟,不再上香了。”那和尚见弄影一身粗布衣,风尘仆仆,料想也不是什么大香客,此刻天色已晚,怕他上完香又要借宿,便想逐客。

“这拜佛也有早晚之分么,莫非佛祖敲完钟便要睡觉?”弄影大惑不解。

“阿弥陀佛,小施主这般说话,却不怕冲撞了菩萨。”说罢,便要去关门。

叶楚材不禁笑着走上前来,对那和尚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便让我兄弟上一柱香罢,明日我们却还要赶路。”

那和尚抬头看这叶楚材,但觉这男子,同样一身粗布衣衫,但身材高大挺拔,五官清俊刚毅,表情从容沉稳,虽和颜善色,但自有一股逼人气势,竟不敢回绝,只得将门打开,放了弄影进来。

弄影一脚踏进这寺门,便开始东张西望,但见这座庙,布局跟普通寺院并无二致,地上铺着青石砖,成色颇新,着实看不出有何异常,无可奈何,既然进来了,只得先拜了佛再说。

话说这夜茗山庄,只拜那掌管百花的东君跟历任庄主,却是不拜菩萨的,只是到了此时,也只得焚香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求那大如来佛观音普贤文殊保佑她早日成为武功天下第一,回到那忘忧剑派。叩拜完,正要出来,却被那另一个僧人拦住,要那香火钱,弄影无奈,摸索了半日,摸出几枚铜板,交与那僧人手中,那僧人脸色极难看,却终究还是放了弄影出去。

弄影走出大殿,便想四处查看一翻,不想她正要朝那后面的殿宇走去,却又被一僧人拦住,说天色已晚,要关庙门了,施主还请回去。

弄影便道“正是天色已晚,下山不便,还请师父借宿一晚。”

那僧人微微一笑,看着弄影道“我们这是子孙庙,不是那十方庙,因此没有备下那客堂,施主还是请回罢。”

弄影无奈,只得悻悻然向门外走去,远远的,叶楚材看到弄影垂头丧气的走出来,便知道她没有发现异常,微微一笑,来到她跟前,轻声道“鄢庄主还是收了找这镇魂令的心罢,要想在这庙里搜寻,要么便在这庙里当个和尚,慢慢的找,要么就只有拆了这座庙了。”

这两样,都是弄影办不到的,所以也正好让她回夜茗山庄,乖乖的做她的庄主,莫在这江湖上厮混,日后嫁个好人家——想到这里,却又想起了杜若衡,萧渐漓的心是死的,这杜若衡,却像是从来都没有心的。

弄影无奈,见天色已晚,知道这山顶太阳一落便极为严寒,只得随叶楚材先行下山,待到得山脚下,这天色便已经全黑了,叶楚材领着这主仆二人在山下镇子上一间客栈里住下,弄影终究是心有不甘,一脸的闷闷不乐,便也不多说话,吃完斋饭洗簌完毕,便早早的蒙头大睡。

只是她心烦意乱,又哪里睡得着,床上翻滚了几翻,遂又起身披着袄子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开门走了出去。

山里的夜晚格外冰凉,漫天的星斗发出冷冷的寒光,一轮弯月斜挂树梢。一阵寒风吹来,弄影只觉浑身冰凉。她紧了紧身上袄子,向客栈后院走去,踏出月门,远远望去,却见院落里一棵桂花树下的小凉亭内,坐着一个人,身姿潇洒挺拔,鼻梁高挺,下颌既饱满又锋利,看那侧影,正是叶楚材。

但见他靠着凉亭的柱子坐着,仰头望着天上弯月,天这么冷,肯定不是出来纳凉,倒像是有满腹的心事,又无处可发泄的样子。

弄影不想打搅他,便准备转身回房,却听到叶楚材轻轻的哼起了一首汉府的古歌“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声音极低沉,带着无尽的悲戕苍凉。

弄影远远的看着他,心想这叶家是南朝重臣,家世显赫,这叶楚材却常在北地流连,跟金人走得极近,白日里见他举止儒雅,笑容温煦,不想竟也有这不开心的时候。

正在这出神的当口,却听见叶楚材头转向了她这边,低声说道“弄影,过来。”

弄影唬了一跳,却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自己,略有些不好意思,却终究是走了过去,到得跟前,对叶楚材说道“兄台好雅兴,月下吟歌,对影成三,果然是那江左诸子的作风啊。”

“你这嘲讽的习惯,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叶楚材便笑了起来,面上神色又变得淡然随意起来,“只是要论雅兴,终究是比不上鄢庄主月下凿船啊。”说罢,望着弄影,微微一笑。

弄影脸色微微一变,便说道“那杜若衡,却如此长舌,他不说他用玄寒掌打我,却说我凿船,这分明就是笔削春秋断章取义混淆视听,兄台切莫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叶楚材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杜若衡却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唔,鄢庄主,明日便回庄子去罢,我不一会,也要离开这里去中都了。”

弄影闻言,不由得大大的吃了一惊,便低声呼道“怎么突然就要走?不等天亮么?”

“我方才得知,蕫问贤一个时辰前就动身回中都了。”叶楚材低声道。

“便是我们刚下山的时候!”弄影惊道。

“唔,鄢庄主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了是么?”叶楚材轻轻一笑,接着道“我在等一个朋友来,他一到,我就要走。”

弄影怔怔的看着叶楚材,只觉这位兄台,如此可亲可靠,心中生出一股依恋,竟觉不舍,不由得脱口而出“明年秋社,我去京城看你!”

叶楚材见她感情这般自然真挚,不禁悄悄叹了口气,便又笑着道“那便说定了,其实今年我便想见你的,不想你给我们安排了好大的一个狼狈,”说着,却见弄影嘿嘿一笑低了下头,便又道“唔,我还没有见过鄢庄主真容,总不能明年还被你捉弄一翻罢。”

鄢弄影恍然道“唔,我却忘了,却不敢捉弄兄台的。”说罢,便要去撕自己的面具,手刚触及到发际,突然又停了下来,道“我自幼便生得怪异,兄台莫要见怪。”说罢,眼眸中神色微微一黯,略一迟疑,手轻轻在面上一撕,终将那张小羊皮面具揭了下来。

一瞬间,叶楚材便觉得眼前花了一下,似乎那满天的星子,都坠落了下来,全部凝聚在一起,便幻化成了眼前这个小女孩。

“怪、怪异?”叶楚材声音略带沙哑,手指轻轻抚上了弄影额头上的殷红印记。

“你这么好看,你难道不知道你有多好看么,这印记,根本不算什么,唔,云破月来花弄影,原来你名字是这样来的。”叶楚材微微一笑,手终于离开了她的额头。

弄影伸出手,将额前的头发挑出弄乱,遮住自己的印记,却也将整张脸遮住了大半,眼睛从散乱的头发后望着叶楚材,低声道“我生下来便有,到了月圆的晚上,颜色还会更加深些。”弄影看到叶楚材眼底的震惊,料想是果然被自己这副怪样子吓到,心中便更感沮丧。

“弄影,我问你,如果金人打到南边来了,你待如何?”叶楚材见弄影将自己弄成这副可笑的样子,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弄影没想到叶楚材竟然会突然问她一个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便道“只要是打仗,庄子上的生意便会不好,所以还是莫打过来的好。”

叶楚材没有想到弄影竟会这般回答,略感诧异,只是随即又展颜一笑,那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眼角跟唇边出现了几道非常好看的皱纹。

第六十七章 小丫头要拆人家的庙

次日清晨,弄影醒来,便去叶楚材房间找小怀,刚要走进去,便见小怀揉着眼睛出来,见到他们庄主,便道“叶公子不晓得昨晚什么时候走了,东西都不见了。”

“他被朋友接走了,走罢,我们吃东西去。”弄影扯了小怀就往外走,她却不知道,那朋友不是来接叶楚材的,而是来接替叶楚材看着她的。

既然慈济寺下面压着的东西无法取出,鄢庄主大人总该知难而返了罢。

萧渐漓指派来监视鄢庄主的血脸,此刻正坐在客栈大堂的一个昏暗角落,看着炉火边的弄影跟小怀,愁眉苦脸的围着一盆面在吃。

他自己也不太吃得惯这北方食物,所以颇能理解这鄢弄影主仆二人此刻心境。

血脸是夜雨阁杀手里面,最低调的一个,不论身材外貌,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即便你见过他很多很多次,都记不住他的样子。

这样的人,比起惹眼的越小裳来说,最适合用来追踪人的了。

之所以有个不普通的名字,不过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没有掌握好力道,被血喷了一脸,所以被带到夜雨阁的时候,当时的夜雨阁原先的主人便给了他这个名字,那年的血脸,才十岁。

客栈的褐布门帘被揭开,几个道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年纪年逾花甲,须发花白,另外两个神情凝重的中年道士,后面还跟了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这五人高高矮矮老老少少,唯一相同的,就是面上俱是同样的愁眉不展。

正是昨日在茶棚里遇着的想赶十月初一为东皇太一做场法事的那五个道士,想必是那所有的风水宝地都已经被那和尚占了去,他们这次的愿望,要落空了罢。

血脸边斟茶自饮,边打量着屋子里的这些人,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可疑的人,鄢弄影若这次无功而返回到了庄子,那所谓完颜景那些人,也该收手了罢。

正思量间,却见鄢庄主笑颜满面的,挤进了那堆道士当中,手一拱,寒暄了几句,道长师兄极为亲切的叫了一通,便挨着桌子坐下,接着开始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说了起来,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一脸的慎重其事,血脸竖起了耳朵,他内功深厚,听力极好,但毕竟隔得远了,弄影声音又特别的小,只隐约听到她说什么‘若要这般,必须那般,但听我指示,必能如何如何’云云。

血脸便想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过去,尚未起身,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人,低声道“小丫头要拆人家的庙。”

血脸听到那声音,急忙回头,果见身边坐着一位灰蓝色布衣,头戴斗笠的男子,虽然面孔被斗笠上垂下的布帘遮住,可是他已经清楚知道是谁了。

“主人不是昨晚去了中都么,怎么来这里了。”血脸低声问道。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萧渐漓微微朝弄影的方向扬了一下下巴。

尽管昨日大孚灵鹫寺旁边山头上她跟叶楚材那一翻话,听得他百般不是滋味,只是终究是不能放心她——怎么就有那么莽撞的人呢——但总得看着她回到夜茗山庄才行,话说那夜茗山庄,他已经遣孟斓轩找人去重建了。

“在五台山拆庙?即便是大金国的皇帝,也做不到的啊。”血脸诧异道。

萧渐漓看着那群对鄢弄影频频点头的老道士,低声道“大金国的皇帝哪有她那么能故弄玄虚。”

说罢,眼睛转到弄影身上,但见她依旧是副少年书生的装扮,一脸的煞有介事,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不停的比划着,萧渐漓不由得轻轻哼了一下。

她自己尚未长开,雌雄莫辨,却又有什么资格评点他萧渐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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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弄影自然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晓这客栈大堂西北处那阴暗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灰蓝色布衣的男子,后来会跟自己有什么样的交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客栈里面有那么一个人,她眼前,只有这五位来自川蜀青城山的几位道士师兄。

能否找到有关镇魂令的线索,便落在这几个突发奇想跑来五台山要给东华帝君做寿诞的道士身上了。

“致虚仙长,这事若不成,咱们回家便是,又不损失什么,若成了,便是我道家的一件功德,日后师兄弟们也好有个地方拜祭仙君。”弄影依旧压低着嗓子,极力鼓动着面前的老道士致虚。

致虚捻了捻胡子,尚自沉吟,旁边的两位中年道士已经按捺不住,对致虚道“师父,这颜师弟说得极是,倘若不成,我们回蜀中便是。”

致虚一双老眼微微眯起,打量了弄影片刻,便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弄影心下大喜,面上却依然做出镇定,对那两位小道士说道“不知道和光、同尘二位师兄可还有衣裳不,我这次出得门来,却没有带道服。”

和光同尘二人便点头道“有的、有的。”说罢,便取下身上包袱递给弄影,弄影接了包袱,笑嘻嘻的携了小怀走上楼上客房,不一会,便见一位广袖翩翩的少年道士,携着个似模似样的小道童,走了下来,虽然衣服均大了许多,但弄影跟忘忧剑派的人混得极熟,那举手投足间的仙风道骨,却丝毫不含糊。

“那卫绍王应该还在大孚灵鹫寺,刻不容缓,咱们这便去罢。”弄影长袖一拂,便领着那帮道士出了门,扬长而去。

“她到底要做什么?”血脸看着弄影瘦弱的背影,一脸的不解。

“应该下午便知分晓,她太能惹事,”萧渐漓眉头紧锁,这个鄢弄影,怕真的是个花精罢,“小裳跟飞鹰来信,那完颜景,果然是西夏没藏讹庞手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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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今日继续双更

第六十八章 鄢弄影,你要做什么。。。

没藏讹庞是当今西夏王李谅祚舅父,当初原西夏王李元昊抢了自己儿子宁令哥的未婚妻做妃子,没藏讹庞便密谋让宁令哥杀了李元昊,遂后又以弑父弑君之罪名,诛杀宁令哥,立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外甥李谅祚为西夏王,正是最阴险狡诈不过之人。

“西夏党项人也想要这镇魂令?”血脸面上微微一震。

“没藏讹庞野心极大,一心想自立为王,如果那镇魂令中真藏着那个秘密的话,他自然要不计代价千方百计拿到的。”萧渐漓低声说道。

“为何他们要让这个孩子卷入这场争纷?”血脸依旧难以理解,从一开始李炎中毒,就是一个诱饵,一步步引着这小庄主出来找镇魂令,这又是为何。

“这镇魂令分作三份,据说埋藏的地方极其隐蔽,不是那通晓奇门八卦北斗天象之人,难以找到,江湖上只有这最无聊的夜茗山庄,才热衷于这些东西。”萧渐漓叹了一口气,举起茶盏,将里面的茶一口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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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了这日下午,这五台山境内大大小小的客栈茶馆寺庙便传开了,说青城山来了七位道爷,要在雾霞岭慈济寺内给他们道家的东华帝君做一场法事,那慈济寺的住持自然不答应,这七位老老小小的道爷便闹到了卫绍王下榻的大孚灵鹫寺,说那慈济寺原来的位置,曾叫紫府洞天,是那东华帝君修仙炼丹之处,如今东华帝君想回故居,便嚷着要那卫绍王给裁决个公正。

这卫绍王完颜永济是当今大金国皇帝章宗的叔父,章宗膝下无子,已经立下诏书,死后由完颜永济继位,因此这卫绍王在国内,地位极高。他性子随和,原本不想沾惹这些僧道之争,但那几个道士便在门口坐下不走,更齐齐背起了经文,一副不见这卫绍王便不罢干休的姿态,完颜永济无奈,只好带着女儿小郡主完颜瑄去到寺院门口。

此刻弄影正在那里闭着眼睛领着小怀并和光同尘大声背诵着那《太上感应篇》,正念到那‘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时,便听见骚动,张开眼睛,却见卫绍王前呼后拥的走了出来,她心下暗喜,便急急停下了口,走上前去。

到了这卫绍王身前数步之遥处,她站定下来,先是唱了个肥喏,又鞠了个大躬,手一指天,便开始说这五台山原本是那东华帝君修炼之处,东华帝君离去之后,文殊菩萨又来此讲学,文殊菩萨离去后,那迦叶摩腾、竺法兰两位天竺僧人便认定了这五台山是他们的,吵到彼时汉天子刘庄,汉天子通过焚经,将那五台山判给了僧人,那华东帝君,讲究清净无为,便也就没有去争这地盘,让出了五台山,自顾自的四海逍遥,但是一千年后,却突然托梦给了青城山的致虚道长,说十月初一寿诞要到了,想回旧地一游,不想这旧地却被慈济寺占据了,因为无论如何求卫绍王给个公道。

卫绍王见眼前这个小道士,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引根论典,头头是道,间中或悲切或激愤,将那气氛渲染得极到位,便一时没有了主意,身边那小郡主,却不禁掩口笑了起来。

“照你说,你又如何证明这雾霞岭慈济寺是那东华帝君修炼之处?”完颜永济过了片刻,终转过神来,便低头问弄影。

鄢弄影便想上前跟那卫绍王细细述说,不想她刚走上前一步,却见完颜永济身后的护卫已经七八个涌上前来,将她拦在外面,弄影无奈,抬头看了这些护卫一眼,但见个个身材魁梧,气势汹汹,只得作罢,心想这北人,怎么都生得如此高大,看看自己跟小怀,不由得颇觉自卑。

那完颜永济手一摆,道“不妨事,你上来。”身边护卫便让出一条路,弄影急忙上前,来到完颜永济跟前,煞有介事道“当初那汉天子,在长安焚经,道家经书俱焚毁,而佛经却完好无缺,说明那文殊菩萨,是确实显灵的,”她这点倒清楚,在这五台山境内,终究是要褒扬一下这文殊师利的,又接着道“只是这东华帝君,虽无意与这文殊菩萨争这五台山方圆数百里住处,但是那旧年修炼之处的一亩三分地,却还是想要回的,要确认不难,同样在那雾霞岭顶峰焚经便可知晓,若我所言无虚,这经书有那东华帝君庇护,自当无法烧毁,人都说卫绍王龙凤之姿,天人之表,文韬武略,毫不逊于那汉天子,定会给予公正裁决的。”

鄢弄影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该捧的都捧了,这卫绍王,性格虽还算和善,但天资只能算一般,听得弄影拿他跟汉天子比较,心下便有几分欢喜,心想那刘庄能通过焚经断这五台山归属,他又有何不能断这小小雾霞岭的归属呢,当便对弄影道“那便依你,择时辰,双方雾霞岭慈济寺门口焚经罢。”

鄢弄影喜上眉梢,急忙说道“谢卫绍王,明日正月初一,正是那大大的吉时,卫绍王渊衷广纳,德义兼之,上顺天命,下和人心,上应天心,下体民意,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其过大小,有数百事,欲求长生者,先须避之。”她前面还说得有板有眼,后面说得顺口,竟又把那《太上感应篇》背了出来。

卫绍王尚不置可否,那小郡主望着弄影,又是噗嗤一笑。

人群中,一个戴着斗笠,身着灰蓝色布衫的男子,也望着这鄢弄影,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小丫头果然要拆人家的庙。”身边的血脸对那男子低声说道。

“她这般大张旗鼓,不晓得会引来多少事端。”萧渐漓皱着眉头,看着弄影,只是引来也好,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却是个极好的诱饵。

第六十九章 鄢道长鉴经

十月初一

宜:祭祀、安香、酬神、祈福、求嗣

吉神移趋:天德、月恩、四相、三合、临日、天喜

凶神移趋:厌对、招摇、四击、往亡

星宿名称:亢金龙宿星

这日的清晨,雾霞岭峰顶依旧笼罩在云雾之中,山顶寒意甚浓,地面铺着一层薄霜,即便太阳出来,也久久未能化去。

这一日,便是那东华帝君的寿诞。

卫绍王跟小郡主走下轿子,却见慈济寺门口那块不大的空地上,已经挤满了人。见卫绍王父女到了,便早有仆从铺下地毯,摆上雕花檀木狐皮座椅,撑着熊裘金线流苏盖伞,将二位主子接了过去。

禁卫将士们也刀剑在身,守在卫绍王跟小郡主身侧,大孚灵鹫寺跟五台山内十数所大庙的方丈住持也手持念珠,表情严肃慎重的站立在空地一边,另一边,则是致虚道长带着四个道士跟一些前来观看的香客信男善女。

这慈济寺的门口,已经摆好了两座祭坛,一座祭坛上书着斗大的佛字,另一座祭坛上画着个斗大的八卦。

每张祭坛上都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烛火在寒风中不停摇摆。

慈济寺的住持圆慧长老,年约五十,身着红色金边袈裟,颈中挂着檀香念珠,一脸肃穆,站在佛家的那张祭坛后,他身后跟着两位僧人,其中一位正是那日驱赶弄影的那位,他明显认出了弄影,便恨恨的直瞪着弄影。

因是卫绍王亲自下的命令,他们只得无可奈何接受了这次鉴经法会,将那《金刚经》拿了一本出来,准备焚烧,只愿那金刚真能有那不坏之身,心中却不住嘀咕,哪有什么烧不毁的经书呢,但是这话又不能说,否则那一千年前的长安焚经便站不住脚,那佛教在这五台山落地生根的依据,便也就要动摇。

弄影穿着从和光处借来的道袍,腰间别了一把桃木剑,那道袍颇为肥大,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衣服里便灌满了风,被吹得鼓鼓的,整个人似乎便要被吹走一般,她扶住桌子,稳住了身形,待山风过去,深吸一口,将那《道德真经》摆放好,转头发现那烛火却被吹灭,同尘急忙拿了火折要来点火,却见弄影桃木剑一挥,嘴里念叨了两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手指朝那尚带着火星的烛芯一弹,那烛火,便腾的一下自己燃了起来。

这一下,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惊呼,卫绍王见过蕫问贤空手点蜡烛,心想这或者亦是某种深厚内功,因此面上并无诧异,但是那大孚灵鹫寺的几位长老却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小道士明明身上没有半点内力,如何能空手将这蜡烛点燃,难道真是那东华帝君显灵?

“她是怎么做到的?”人群中,血脸低声问向身边戴着斗笠的萧渐漓。

“日后将她捉来拷问便可知晓。”萧公子纵然博学多识,又哪里懂这市井中杂耍戏法的奥秘。只是他语气虽冷,但话音落毕,嘴角却不禁微微上扬了一下。

这时,一个随行的官员来到卫绍王身后,低声道“王爷,时辰到了,可以开始了。”

卫绍王微微一笑,便站了起来,走到空地中央,手朝前方一抬,朗声道“今皇上圣明,承列圣之丕绩,当中兴之昌运。二位法师相约雾霞岭焚经以验正法,正是我朝开明包容之象,二位法师,请即刻便开始焚经罢,若道家经书焚毁,佛家经书完好,则七位道长请回,若两家经书都焚毁或都完好,七位道长也请回,若佛家真经焚毁,道家真经完好,那这雾霞岭,便从此后是你道家的洞府,再无人来打搅,二位法师意下如何?”

“甚是公平,”鄢法师频频点头,这本就是慈济寺的地盘,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已经很不容易,说罢,面朝圆慧长老,手一摆,笑着道“这便开始罢。”说完,便举起桃木剑,指着天空,手掐诀,脚步罡,眼睛一闭,嘴里叨叨着“太上之法受吾,依旨任吾之行,请神会合护吾之身,依吾变化,应吾之道,随吾遮隐,急急如律令”。说完,一手拿起《道德真经》,另一只手四指并拢,掌心张开,似乎是在挡那山风,待那晃动着的火焰稳了下来,她便将那经书放在那烛焰之上去点。

这厢,那圆慧长老,只得也拾起《金刚经》,心中默颂了几遍阿弥陀佛观世音文殊普贤等众佛法号,便将那经书也拿到面前那蜡烛之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两人焚经的结果会如何,萧渐漓但见鄢弄影那副装神弄鬼的样子,情知毫无悬念,想笑,却又不禁叹了口气。

思量间,人群中已经爆发出一阵惊呼,果然那圆慧长老手里的金刚经,一接触到那烛火,便即刻点燃,经书瞬间即毁,那小道士手里的《道德真经》却在火焰中完好无损,一点不见着火的样子。

这便是那鄢庄主从那李家庄变戏法的张瘸子那里学来的不传秘法,这蜡烛不是一般的蜜蜡,而是掺了蜡精的特制蜡烛,燃点极低(萧渐漓:小影,我们来玩s~m好么?^_^),左手掌心里,还藏了道家炼丹时用的一种药粉,遇火则迅速汽化,将那火焰温度降低,两样一起,那经书,便怎么也点不燃,她昨晚已经反复演练了多次,但求做到毫无破绽,完美无缺。

这一下,胜负立分,圆慧长老跟他身后数位僧人面色大变,大孚灵鹫寺的方丈及众寺院的住持们,面色也是极不好看。

致虚等几个道士,却是欢呼一声,口里大声嚷着太上老君东华帝君显圣,便将弄影团团围住。

弄影放下了手里的经书,便笑着看着卫绍王,等他裁决。

卫绍王眉头一皱,事情到这一步,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的了,只能当众宣布,这慈济寺,以后便是道家仙长的了。

“我却还有一话要说。”弄影笑着,走上了前,来到卫绍王面前。

“道长还有何话?”卫绍王见弄影这厢得意洋洋,心中不禁有些同情那慈济寺的圆慧长老跟众僧人。

“这慈济寺,供得诸位佛祖菩萨,俱是大慈大悲,法力无边,还有这寺院的一石一木,都是有那仙气的,总不能就这样撂在这里,必须完整迁至另外一处风水宝地,方不至于冲撞了神佛。”弄影看着卫绍王朗声道。

她这番话意思很清楚,便是要卫绍王将这慈济寺整座寺院迁走,另寻宝地安置,她这样一说,卫绍王便点了点头,心想正是这个道理,那慈济寺的圆慧长老跟其余寺院的诸位僧人闻言,也松了口气,口中不停念着阿弥陀佛,觉得这般,终究是个两全的法子,便也纷纷点头。

唯有萧渐漓,透过斗笠垂下的面帘,皱着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鄢弄影。小丫头哪有这样的善心,她占据了这慈济寺的位置,还要乘那卫绍王的东风,让他帮她把这座庙搬走,好容她细细寻找那镇魂令的线索。

果然,卫绍王便开口道“道长此举正是那天人合一,三教归一的慈悲举措,我这便让人将这庙,完整迁至山下,另寻宝地安置。”

他这次来上香,随身带了五百将士,要迁一座庙,并非什么难事。

弄影吁了一口气,再无法掩饰心中喜悦,便笑了起来。

第七十章 藏密筒

卫绍王一声令下,五百士兵行动起来,不消两日,那雾霞岭顶峰的慈济寺,便被移到了望海峰东北处的枣林坡。

枣林坡留有仙人遗下的一片枣林,风水最好不过,那圆慧长老得了这处地方,也算是因祸得福,心下满意,便不再说什么。

到得第三日下午,士兵们俱已离去,致虚道长得几人也兴高采烈的回青城山去,商议如何筹钱,在这里重建这紫府洞天。

鄢弄影带着小怀,穿着厚厚的夹袄,站在山巅慈济寺的原址上,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的战利品。

这雾霞岭,风水果然极佳,东北是望海峰,远远望去,犹如巨象,西北边,是一条如白练般的河流,中间地势横断,形成一条瀑布,瀑布下是一湾深潭,那水流冲撞之声隐约传来,甚是好听。水潭边隐约可见一个小亭子,想必那那里观瀑听水,最是美妙不过了。

其余方向,便是那五台山连绵不断的高高低低山峦,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恍若仙境。

这雾霞岭顶端的慈济寺,也有那数亩见方,要她一块块砖掀起是不可能的,唯有精确算出那剑尖所指位置,才是道理。

弄影在山顶走了数圈,将这四周地形记下,便走进这空荡荡的庙宇内,找了个光线好的位置倚墙坐下,她抬头看了眼门外阴蒙蒙的天空,微微一笑,便掏出了八卦珠,这厢小怀早就取出笔墨纸砚放在他家庄主身侧,弄影便拿起笔,在纸上细细画出这雾霞岭周边地势跟这山巅地形,然后对照着《楞严经》中的画,计算这剑尖所指的精确位置。

天色渐晚,山顶开始飘起牛毛细雨,寺院内尚有那剩余的蜡烛,小怀便点了一根,放在弄影身侧的地上,这座废了的寺庙内一片寂静,唯有山下那瀑布的流水声潺潺传来。

不晓得过了多久,但见弄影长出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揉了揉坐酸了的膝盖,然后弯腰拿起地上的蜡烛,笑嘻嘻的对小怀说“走,我们去拿那天下第一去。”

小怀欢呼一声,便蹦蹦跳跳跟在弄影身后,朝那西北方寺院内原先伙房的位置走去。

“生死杜休,这伙房在这杜门位置,果然是那隐匿宝物的好地方。”弄影边走边不忘趁机指点小怀。小怀点点头,走上前去,将那伙房的木门推开,灶台上残留的味道扑来,腹中不免哀鸣了几声。

弄影将那蜡烛放在灶台上,辨了一下方位,然后嘱咐小怀去将那卫绍王将士们剩下的铁锹拿两把过来,不一会,小怀拖着两把铁锹进来,弄影抬足在室内丈量了几步,便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道“就在这挖。”

说罢,两人便挥起铲子,将那地上的土一铲一铲的掀起,这般热火朝天挖了快一个时辰,已掏出一个一尺见方,两尺来深的地洞,却依旧不见有何异样。

弄影直起了身子,喘了几口气,悲切道“早知如此,便应该想法让那卫绍王,将这山顶掘地三尺才对。”

悲叹完,人依旧是无可奈何的跳进了地洞,继续朝下挖着。

“我再挖三下,若还没有东西,就明日再想法子让别人来挖。”鄢庄主此刻,已经想好了至少三个忽悠人上来掘地的法子。

她这般思量完,一铲子下去,但觉咯噔一声,手一震,像似触及到了什么硬物。

这一下,她跟小怀都愣在了原地,过了片刻,方缓过来,两人一齐欢呼一声,弄影便扔开铲子,弯下了腰,用手小心翼翼扒开地上的土,却露出了一个三寸见宽,一尺见长到的长方形的小木匣子。

匣子在地下想是埋藏了数百年,已经毁朽得厉害,弄影将它轻轻抠出,捧了起来,拍干净覆在四周的尘土,放在烛台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盖子轻轻揭开,却见里面,露出了一个半尺来长,正好一握的白色圆柱形小瓷瓶子。

弄影心狂跳着,将这小瓶子取出,握在掌中,但见这细细长长的小瓷瓶,做工极其精细复杂,两边底端均烧刻着细小的文字,瓶身上刻着一圈圈的痕迹,每一圈相隔约一厘见宽,似乎是活动的,均可以转动,弄影数了一下,一共有九道这样的圈圈,就着烛灯细看,每一道圈中,又分成了九小格,每一个小格里,却是刻着不同的点数,正是从一到九九个点数。

“这却是什么东西?”小怀好奇的伸长了脖子问道。

“藏密筒,以前老庄主也做过一个给我玩,不过比这个简单多了。”弄影看着这个小瓷瓶子,双眼微微出神。

“这却是个玩具么?”小怀听闻,便要伸手去取。

“莫要碰。”弄影将手躲开,正想训斥他几句,突然,烛火一阵摇动,一阵冷风从门口吹来,一个人影,映照出了在对面的墙壁上。

“鄢庄主果然找到了镇魂令啊。”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一个四十来岁,眉高眼凹,面孔狭长的褐袍男子走了进来。

“完颜景!”弄影跟小怀齐声喊了出来。

“没藏大人说得果然没错,当世若有人能找到这镇魂令,便非这夜茗山庄的庄主莫属,辛苦鄢庄主了。”来人正是完颜景。

鄢弄影虽从叶楚材口中得知这完颜景颇有蹊跷之处,却着实没将他往坏处想去,不想她刚辛辛苦苦找到这个瓷筒,这厮便果真现身。

“东西给我罢。”完颜景说完,身形一动,手一挥,动作极快,弄影手里的藏密筒,已经被他夺走。

“你!你竟然骗我!”弄影大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她鄢庄主这般辛苦,却竟做了一回螳螂!

“我这也是奉命所为,鄢庄主小小年纪,便要命归黄泉,我也是于心不忍,告诉你罢,我其实是西夏人李景,没藏大人多年以前就为了这镇魂令,培养了多名孤儿,安插在想找寻镇魂令的人身边,那李炎,便是其中之一,要不他中了六阴南烛之毒,如何能撑那么久到你庄子上,鄢庄主,这便道别了。”说罢,阴阴一笑,便抬起手掌,要朝弄影天灵盖拍去。

第七十一章 雨夜琴声

小怀吓得大叫一声,便扑进他家庄主怀中,不想那弄影,却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李景便微微愣了一下。

“谁告诉你这圆筒里装的是镇魂令的,你杀了我,你就永远找不到那镇魂令了。”她笑声一落,便急促说道。

这句话一出,李景的手掌,果然便悬在空中,迟疑着没有落下。

“这里面不是镇魂令,是一张羊皮图纸,你自己看”她指着李景手里的那圆筒,大声对李景说道“这瓶子里面封有蚀肤毒水,若将瓶子强行砸破,毒水便会将图纸毁去,要开打瓶子,就要将这九道圈排列对了,这是按那洛图九宫格规律排列的,只不过,这是八十一宫格。”弄影一口气说完,便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看着李景。

这藏密筒,做法非常复杂,外面是由数字组成的机关,里面装有腐蚀性极强的药水,那秘密的文件,藏在筒内,若不按预定的数字排列,而是强行打开藏密筒,那药水则会将里面藏着的东西腐蚀。

机关的种类很多,有简有繁,而眼前这一枚藏密筒,可以说是当世最复杂最难解的一枚——它要求解开那按九宫格规律设计的九九八十一个宫格。

这九宫格,本是那伏羲所创,九个数字三三排列,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八六为足、五居中央,无论横竖斜对,如何加减,结果都是十五。

以此类推,亦可以做成四四十六宫,或者五五二十五宫,只是每加一格,那难度,又要翻上数倍。

常人要解这九宫格,大抵要花上半天的功夫,四四十六宫的话,约两天功夫,到了二十五宫,便要十天半个月了,鲜少有人能破解三十六宫之数,弄影的师父郑一凡当初曾演算到四十九宫,便仿照那古方,做了个藏密筒,那时弄影方七岁,不到半日,便将其打开。

只是这八十一宫,只怕当世之人,穷极一生,也是无法解开的。

李景一听,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瓶子,见那上面极为复杂的数字,他将那瓷瓶上的圈环转了几下,又看了看那两段的细小文字,心知道这鄢弄影,所言不虚。

“你能解开这宫格?”他突然欺身上前,鹰爪般的手掌,扣在弄影喉咙。心知这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莫说这八十一宫格,即便九宫格,他也是不会解的。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解开,但是这世上如果有人能解开,那也只有我!”弄影沙着嗓子喊道。

“要多久时间?”

“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十年,我哪里晓得,你要是等不及,就杀了我,另请高明罢!”弄影此刻反倒镇定了下来。这世上,或者另有人能解,但是要找到那样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

李景面上神色几番变幻,突然将右手食指拇指捏成一个圈,往嘴里一塞,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声凄厉响亮,划破夜空。

弄影跟小怀吓得紧紧抱在一起,一声不吭的拿眼瞪着他。

过了片刻,屋外一阵脚步声,接着烛光一阵晃动,又进来三个人,清一色的褐色短襟,羊皮裘袄,羊皮长靴。

这三人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来外面似乎下起了夜雨。

中间那男子身材极其魁梧,仿若一座山一般,他取下斗笠,居高临下,斜眼看着弄影,那李景已经上前,将那藏密筒献上,又将事情经过悄悄向他讲述,神态相当恭敬。

“带走!”那男子看了看手中的藏密筒,指着地上的两个孩子,冷冷说道。

她话音一落,那另外两个男子,便一人拎起一个,挟在腰间,走了出去。

屋外果然下起了大雨,只是这四人轻功极好,此刻夜深,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又湿滑陡峭,竟依然如履平地,飞快的朝山下奔去。

弄影紧闭着眼,听着耳后生风,身上被那冷雨淋得湿透,不住发抖,脑海中不停的盘算着脱身之计,她怀中藏有庄子上带出来的毒药迷药,只是这野外,那迷药功效便难以发挥,而毒药,即便毒死了一人,也于事无补,总得想个法子,让自己跟小怀携着藏经筒全身而退才行。

不晓得过了多久,却已经到了山下,黑暗中隐隐听到马匹嘶鸣之声,但见四匹骏马栓在树上,马脖子处均挂着马灯,那两人将弄影二人往各自马背上一搁,李景又吹了一声口哨,但见黑暗的树林里,又走出八匹人马,每匹马的脖子上,同样均悬挂着马灯,风雨之中,发出昏黄的光芒,却已经足够将道路照得清清楚楚。

“你们要杀我,用得着这般大动干戈么!”弄影望着这强大的阵容,一边打着哆嗦,一边问道。

“杀你当然不用,只是如果叶楚材在你身边的话,就需要了,幸好拓跋将军神机妙算,用蕫问贤将那叶楚材引走,不然便要麻烦许多了。”李景说道。

那高大的男子鼻子里面轻轻哼了一声,便不言语。

“将军?”弄影不禁诧异道。

“拓拔乞逋将军,正是我西夏铁鹞子第一高手。”李景冷冷道。

“怪不得你们有那么多的好马!”弄影有气没力的感叹道。

这铁鹞子,却是这西夏国最精锐的骑兵部队。

“快点离开这里,免得夜长梦多,要这东西的人,不止我们一家。”拓拔乞逋低声道。

这几人不再言语,骑上马匹,飞快的朝前奔去,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点打在弄影身上面上,眼睛都无法睁开。

远远的,已经可以听到隆隆的水声,弄影想起方才在那山顶看到的河流瀑布,心知已经到了那里。如此算来,这一行人,是带着自己,朝西北方向奔去的。

大雨倾盆,弄影趴在马背上,身上又湿又冷,无比难受,这一生,从没这样狼狈不堪过,心中酸楚,唯有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水流之声,越来越近,突然,身下的马匹嘶鸣了一声,却停了下来。

她正敢诧异,待要睁开眼睛,却听到一阵琴声从前方传来。

那琴声,润透有力,时而急促,时而徐缓,急促时,悲戕荒凉,徐缓时,凄婉哀绝。在这凄厉的西风夜雨之中,听得人莫名其妙的恐慌。

弄影一听这琴声,心中便惨叫一声“我命休矣。”

这是那枯木龙吟方有的润透声色,这首曲子,却是那《胡笳十八拍》。

第七十二章 暴雨倾山

她睁眼望去,右前方的凉亭内,点着一盏风灯,在这黑暗之中,分外的清晰。

亭内两个男子,均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背对着他们,一个坐在凉亭之内,双手抚琴,另一个则负手站在抚琴之人的身后。

小怀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睁开眼睛,却看到他们庄主眼里的恐慌。

拓拔乞逋心知,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来这鬼地方弹琴,很显然,也是奔着镇魂令而来的。

倘若对方只有两人,他们自然不怕,只是夜深不知道对方虚实,还是谨慎为妙,他使了个眼色,十二匹骏马突然一起掉头,本来打算涉水而过的,转而改道,向下游奔去。

只是这马匹方向一变,凉亭中站着的那个男子,已经斜斜冲了出来,黑暗中银光一闪,他已经横剑站在了这十二人面前。

弄影等人望去,但见那人中等身材,黑衣斗笠,面上亦蒙着黑色的面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夜雨阁的主人,依旧坐在凉亭之中,手底那曲《胡笳十八拍》,音调仍旧在去与留之间来回不决。

“如果想死得痛快,就放下那两个孩子跟你们拿到的东西。”血脸一向是夜雨阁里面最好说话的一个。

弄影心下焦急,话说落在西夏人手里,她是不怕的,他们为了这镇魂令,定然不会杀死自己,间中找到机会溜走不是难事,而落在夜雨阁手里,却是必死无疑。

只愿他们能打个两败俱伤,那却是最好不过,于是便扯着嗓子朝拓跋乞逋低声道“你们人多,不要怕,千万别将我交出去——”

她还没有说完,拓跋乞逋已经拔出腰间长刀,横刀马上,低声道“阁下何人,意欲何为。”

“你莫要问他们是谁,也莫要问他们要做什么,他们是夜雨阁的歹人,最擅长杀人放火,这明显是来杀我,也顺便杀你们的。”弄影忍不住便要解释。

“闭嘴!”血脸手朝弄影一指,喝道“这天底下的人,就数你废话最多!”

弄影便吓得不敢再说话,但见血脸话音一落,原本指向弄影的手指,突然朝拓跋乞逋一挥,一枚黑色的飞镖,在夜雨之中快速无声的飞向了拓跋乞逋。

这一招说发即发,毫不含糊,出其不意,声东击西,直取首脑。

他飞镖出手,再无迟疑,长剑便朝前一削,身子随之跃了出去。

与此同时,琴声也戛然而止,抚琴的男子身子飞出,手里一柄长剑,便指向挟持着弄影的这名西夏人。

弄影但听西夏人一阵惊呼,接着一阵兵刃出鞘之声,西夏这边的人,已经尽数亮出了武器。

弄影趴在马背上,突然便感觉地面旋转了起来,身子也随着马匹剧烈的颠簸,耳边响起马匹嘶鸣与兵刃相交的声音,马灯摇曳,地面上人马与兵器的影子相互交错,看得她一阵头晕,突然,听得身后那西夏男子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摔下马去的声音,马匹失去了主人,便惊慌失措的跑了起来,跑没几步,一个人立,弄影身后没有依托,人便从马背上滑下,落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

弄影趴在地上,用袖子将面上的泥水抹去,抬头一看,却见西夏人这边已经倒下了四个,剩下八人将血脸跟那夜雨阁主人围住,身边一具尸体,正是那拓跋乞逋。

她心念一动,便身子一滚,滚到拓跋乞逋的尸体身边,伸手探进他怀中,身体余温尚在,亦无血迹,只是已经没有了气息。弄影在他怀里一摸索,便触及到了那个瓷瓶,心下大喜,便将那瓷瓶取出,往自己怀里一塞,便去寻小怀,却见小怀也摔了下来,正趴在地上,也在抬着头寻找她。

两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便一起爬了起来,踏着脚下的泥泞,飞快的朝树林方向跑去——只但愿双方杀得眼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两人一起跑开了数丈,便已经相遇,弄影牵起小怀的手,两人飞也似朝树林里逃命,太上老君东华帝君显灵,务必要保佑我二人逃得此劫,弄影心下念叨,突然觉得衣领一紧,脚便离了地。

弄影此刻心中一凉,人尚未叫出声音,便感觉身子像似飞了起来一般,一瞬间,人便被拎到了那凉亭之中。

“老老实实在这里不要动,敢踏出这亭子一步,就杀了你们。”那声音像似透过一层金属传来,相当的诡异。

弄影一抬头,便对上了萧渐漓那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

这四目交汇的一瞬间,弄影眼中一片恐惧,呼吸也格外的费力了起来。

萧渐漓不再看她,身子一转,便又冲向了暴雨之中的血脸身侧。

弄影惊甫未定,想要溜,全身却被吓得又酸又酸,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这人,也是穆桂英么!”小怀看着萧渐漓的身影,却叫了起来。

弄影抬头望去,却见那夜雨阁的主人,使的招式,果然跟那越小裳一样,是那落英十九式。

只是相对越小裳的使出来的那种柔媚缤纷的感觉,这人的招式里,却透着一股冰冷萧瑟。

一招‘落尽残红始吐芳’使出,便有两人身上中剑。

如果说越小裳的招式,是侧重在那个英字上,这人却在演绎那个落字。没想到这落英十九式,竟能这般使出。

“这不是那穆桂英,他比穆桂英厉害多了。”弄影喃喃道。

此刻她已看得明白,西夏人虽人多,但除了李景外,身手均只是二流,加上拓跋乞逋已死,他们不免有些乱了阵脚,看来,西夏人落败只是时间问题,自己今晚怕是难逃一劫,她心口发慌,身上不住颤抖。

雨越下越大,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犹如千军万马一般,朝这边扑来。

弄影愣了一下,心便狂跳了起来。她久住江边,知道这是洪水爆发的声响,今夜这一场暴雨,想是引发了山洪,洪峰正在渐渐逼近。

天助吾也——只要在洪峰到来前,趟过这条河,不管是这西夏人还是这夜雨阁,便会被洪水拦在岸的南边,等到他们绕过来,她鄢弄影跟小怀,便早就逃之夭夭了。

第七十三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上)

这河本是山涧溪流汇聚而成,想必不会太深,即便这几日下雨,水流较既往大了些,她跟小怀都是江边孩子,水性极好,要游过去,也不是难事。

那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抬头扫了眼缠斗中的数人,见西夏人这边只剩下李景跟另外两人在苟延残喘,这三人一旦都死了,她便再无机会,心意一定,便不迟疑,扯了小怀,就冲了出去。

此刻,西夏人这边,又倒下了一人,萧渐漓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凉亭这边的动静,见弄影跟小怀往河边跑,便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嘴里大喊了一声“回来!”不再恋战,反手一剑‘杨花落尽子规啼’,剑锋直指身侧一人眉心,接着身影一闪,说了句“留活口。”,便向河边二人逃跑方向飞快跑去。

血脸点了点头,剑光一闪,便要生擒李景。

李景眼见败局已定,横刀挡住血脸的长剑,长叹一声,道“没藏大人,属下无能,不能完成任务了!”说罢,长刀一反,刀刃朝自己脖子上一挥,顿时,鲜血溅出,热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溅了血脸一脸。

这时,那轰隆隆的水声,已经仿若就在耳边,弄影没命的拖着小怀就跑,到了河边,河水尚浅,她一只脚伸下去,正好没膝,大喜,便牵着小怀,向对岸逃去。

她却不知,黑暗中,涛涛的洪水,已经就要到她头顶。

她刚走到河水中央,那洪峰,便已经抵达。

一个滔天巨浪打来,她身子不稳,便跟小怀一起,顺着湍急水流的方向,朝前倒去。

水流带着两人,飞快朝前推去,这两个孩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心中慌乱,无法屏住呼吸,一口水呛住,呼吸便开始不畅,紧接着,又是一个巨浪过来,将二人卷进了水底。

一瞬间,这没顶之灾袭来,水流冲力极大,两人手再无法牵住,霎那被冲开。

弄影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这同时,却觉得自己腰间一紧,一只胳膊钳住了自己的腰肢,那下冲的势头,便减慢了下来。

但凡溺水之人,都会不顾一切的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弄影也不例外,她无暇去想,本能地挣扎着,抱住了那人。那厢小怀,也紧紧的缠住了这人。

这根稻草,自然就是夜雨阁主人萧渐漓。

他被这两人缠住,身形难以稳住,身子亦顺着水流,朝下游方向流去,耳边听得声音不对,突然便明白,就要到那瀑布边缘。

生死关头,再无迟疑,大乘八宗心法灌注全身,全身力道向下冲去,带着两人,身子往上一提,便半个身子钻出了水面。

他跟血脸配合已久,二人早有默契,就在他身子钻出水面的一瞬间,一根绫带已经飞来,他听到声音,便即刻松开抱住小怀的手——反正小怀已经如八爪鱼一般紧紧搂住了他——一手握住那根绫带,用力一扯,借助绫带上出来的力道,身子便飞向了岸边。

弄影死里逃生,甫上岸来,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却依旧惊魂未定。

小怀却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雨依然很大,滔滔的山洪身后隆隆作响,夹杂着石块树枝,飞快的从山里泻下。不容迟疑,萧渐漓伸手便抱起弄影,血脸抱着小怀,飞快的奔回了亭中。

这时,弄影的呼吸才慢慢平顺了下来,人也清醒了过来,抬头望着方才救自己的那个人,就着亭子中那盏风灯发出的昏黄光线,她看到了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脸。

死里逃生的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忘记了冷也忘记了累,只呆呆的看着那副面具。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也在同样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凝望着她。

她尚不知道,她面上的小羊皮面具,被水一泡一冲,早就已经脱落。

当她看到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流露出的震惊时,她才发现不对,手在自己脸上一摸,冰凉清晰。

她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人瞬间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对方怀里,便挣扎要离开,不想对方却加大了手里的力道,一只手紧揽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头,依然凝视着她,低声喝到“东西呢,拿出来。”

弄影心下一凉,便明白,这夜雨阁主人刚才这样冒险跳入洪水之中将自己救起,是因为发现她从拓跋乞逋的尸身上拿走了那个瓷瓶。

她自然不肯轻易将那瓷瓶交出,只望着那副面具,紧咬着双唇,心中不停想着如何瞒混过去。

“鄢庄主不会想要我搜身罢。”萧渐漓冷冷说道。

弄影原本苍白的脸,瞬间胀得通红,猛地双手一推,人便脱离了他的怀抱。

山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怒视了萧渐漓片刻,突然冷冷一笑,从怀里一摸,取出了那个藏密筒,狠狠的往萧渐漓手里一塞,低声怒道“给你!有本事,你就自己解开这个数字!”他除了会烧她的庄子,会从她手里抢东西,还会什么!

只是这句话说完,她脸色忽然一变,又将手伸进怀里一阵摸索,突然跳将起来,人就又往河边冲去。

“你干什么!”萧渐漓一伸手,便将她扯了回来。

“珠子!我的珠子!”弄影大声叫道。

她那自幼便形影不离的八卦珠,却在刚才的激流中,被冲下了瀑布。

“什么珠子?”萧渐漓急促问道。

“我的八卦珠!放开我!放手啊!”她使出全身力气,朝萧渐漓一阵徒劳的拍打。

“你不要命了吗!”萧渐漓隔着她身上湿冷衣裳,紧紧握着她的胳膊。

“哈!要命?反正你都会杀我,”弄影看着他,冷笑道“只是即便我死也要跟我的珠子死一起,我庄子四百年,前面十六任庄主,就没有哪一任把八卦珠弄丢的,你要我死了后,怎么去见历任庄主!”说着说着,却竟哭了起来。

她今夜历尽艰辛,差点丧命,一直忍住没哭,此刻发现珠子掉了,却再也无法压抑心中难过跟恐惧,眼泪便掉了出来,开始还是默默流泪,后来越哭声音越大,最后便索性嚎啕大哭了起来。

弄影这一哭,原本抱着血脸哭得不可开交的小怀,却停下了哭泣,好奇的从血脸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家庄主。

萧渐漓跟血脸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过了好久,弄影的哭声方小了下来,渐渐的,变成了有一声无一声的抽泣。

萧渐漓叹了口气,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弄影湿漉漉的头发,低声道“谁说我要杀你的——”话音未落,手却碰到一样冰冷的东西。

一根黑色的发簪,杜若衡的发簪。

第七十四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下)

萧渐漓愣了一下,眼中神色突然变得冰冷,他俯下身子,低声在弄影耳边道“看在你头上这根簪子的份上,我这次不杀你,你赶紧给我走,回到你的庄子上去,再莫出来找这东西,否则,否则——”他竟无法再说下去,手一伸,却将弄影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

簪子脱出,弄影那湿透了的乌黑长发便凌乱的落了下来,水珠顺着发梢,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

这张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竟是异样的楚楚妖媚。

萧渐漓感觉心跳一阵加速,呼吸便有那么一瞬间不畅,胸口什么地方,在隐隐发痛。

“走,赶紧走!”他低喝一声,手一松,放开了弄影,转过身子,走到了凉亭中的石桌前,背对着弄影坐了下来。

手指无意识的在枯木龙吟上一拂,一阵琴声传来,竟是那《高唐赋》。

当他发觉到自己弹的竟是《高唐赋》时,便又突然停了下来,一阵心烦不已。世上唯一可以跟他合奏出这首曲子的那个人,此刻就在他身后,两人却永远无法再次一起弹奏。

弄影呆在原地,过了好半响,方回过神来,止住了抽噎,明白自己这次又死里逃生,便急急来到血脸跟小怀身边,牵起小怀的手,就要走。

至于那八卦珠,想必被冲下了瀑布下的深潭,等先逃了此劫,再来寻找,这个珠子对她来说,犹如性命一般,无论如何,是要找回的。

就在她牵着小怀,要踏出凉亭的时候,却听得身后又响起一阵隆隆水声,仿若那山洪,又冲来一般,她愣了一下,便明白是那枯木龙吟发出的琴声。

却听得那声音,由强烈悲壮,渐转为细腻柔和,间中又有那巍峨之声,似乎在那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又似乎见那山泉淙淙铮铮,幽间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

弄影闻此曲,心中忽然一阵翻滚,手扶着亭柱,竟又站定了下来。

这一首,是那伯牙谱的《高山流水》。

伯牙当初一曲《高山流水》,得遇知音钟子期,钟子期死后,他便摔琴,再不弹琴。

这便是列子传中记载的那段——‘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这夜雨阁的主人,突然弹起这首曲,却是在向自己说什么么。

只是不管他心中想说什么,她对他的怨恨,已经刻骨铭心。

她心神一定,一扯小怀,这主仆二人就要迈出亭子,走到这风雨之中,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撑着一把油伞,借着方才混战中跌落地上的马灯发出的昏黄光线,可以看出,那人不但一身白衣,皮肤苍白,便连那头发眉毛,都是白的。

他缓缓走来,衣抉在风雨中飞舞,人竟似飘过来一样。

“鬼啊!”小怀惨叫了起来。

“不是鬼,是魅,”弄影同样被狠狠吓了一跳,却依然本能的指点着小怀的错误,“鬼无形,这东西却有影子,所以是那百物精气所凝聚而成的魅。”

“这、这跟我们庄子上的树精花妖有、有何不同?”小怀颤着嗓子问道。

“庄子上的花妖树精,属于,属于那木石之怪,该叫做,叫做魍魉。”弄影看着渐渐飘近的白影,吓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何克制?能用符镇住么?”李家庄前年有一庄户据说被那鬼魅缠身,日夜胡言乱语,后来花了好些银两,请了个游方道士,画了好几道符,才将那鬼魅赶走的。

“那要做法,已经来不及了——”弄影话音一落,那白色的人影,已经飘进了亭子里。

“死到临头,还要胡说八道么!”那人影进得亭子,将伞一收,便冲弄影喝道。弄影这下看得真切,这也不是什么魑魅魍魉,竟是一个男子。

弄影只觉来者不善,二话不说,拖起小怀,就朝外奔去,奔没两步,便被那白色的男子,一手一个捉了回来。

“夜雨阁的主人,你这次又要放了他们么。”他语气之中,有一丝说不清的嘲弄。那白色的男子,正是九月秋社那晚来到离园的冷火教尊者帕西。

萧渐漓停下了手里的琴,转过头来,淡淡道“东西已经拿到了,她没有任何威胁,你一定要我杀一个毫无武功的孩子么。”

“一千年前,你我师门便奉命不让这镇魂令重现天日,所有染指此物之人,都要杀尽,这小姑娘,她日后说出去东西在你这,你我师门的麻烦,却怕要从此不休。”帕西面无表情,冰冷严肃的说道。

“你若不跑来,她便永远不会知道你我是谁。”萧渐漓冷笑着道,这个帕西,样子太过奇特,鄢弄影只要回去一查询,便会猜到是谁。

帕西哼了一声,看了弄影一眼,便也冷笑道“果然长得特别好看,你不忍心杀她,便由我来动手罢。”

今日无论如何,是要杀了这个孩子,以绝后患。

说罢,便扬起了一只手。

弄影吓得魂飞魄散,看着那人,呆若木鸡。

“你没有资格杀她,唔,容我弹完这曲先。”萧渐漓声音依旧淡淡的,手下的琴,又缓缓响了起来。

依旧是那曲《高山流水》

音律升升降降,跌宕起伏,平静之下,强忍着滔天的波澜,直到末了,声音渐希,余音尚在,便是那‘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之意。

弄影一言不发,她如何听不出琴声中暗藏的**决绝,狠心谢别之意。

高山流水谢知音,自己今日,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她全身都在发冷,从指尖到内心。

小怀尚未明白这几人话中的意思,只呆呆的望着亭中诸人。

却见萧渐漓,终于一曲奏毕,站起了身子,拔出了腰间长剑。

“当今世上,我最不想杀的人,就是你。”萧渐漓缓缓走到弄影身边,长剑抵着她胸口,手微微一抖,剑尖便刺了进去。

刺得不深,血未曾溅出,但是真气顺着剑气,已经将她心脉震断。

弄影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望着那张面具,人便无法站稳,身子向后倒去。

萧渐漓一把将她接住,跪下了身子,将她轻轻放下。

弄影思维开始混乱,眼前已经模糊。

她看着这个抱着她的男子面上的面具,忍着剧痛,用那最后的力气,低声说道“这不公平,你见过了我,我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说罢,便无力的伸出手,想要去取他面上的面具。

手刚触及到那冰冷的金属,却软软的垂了下来,眼睛一闭,便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萧渐漓抽出长剑,反手一挥,寒光一闪,只听叮咚一阵声响,接着,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的声音。

那尾当世名琴,枯木龙吟,已被他一剑劈成两截。

第七十五章 三千泡影

京兆府慈恩寺

夜已深,偌大的寺院内,依旧灯光点点,佛祖面前供着的长明灯,终年不灭。

寺院东南角的一间禅房内,一位老僧端坐在蒲团上,低着头,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下垂,一双眼睛却依然精光内敛,细细的打量着手里拿着的一个白色小圆筒。

他身后,站立着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沙弥。

这老僧,便是慈恩寺的方丈,萧渐漓的授业恩师,尽融长老。

萧渐漓毕恭毕敬的跪在他身侧另外一张蒲团上,双唇紧闭。

过了好半响,那老僧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个东西,我打不开,这当今世上,也不知晓还有谁,能解开这八十一宫格。”

他身后那小沙弥楞了一下,侧头道“那便一个一个的试,将所有可能的排列都试一遍,也不是难事罢?”

“澄观,你若还能活一百来岁,昼夜不停的试,便可将所有排列都试出。”萧渐漓带着浅笑对澄观说道。

这九乘九八十一宫格,若转动一圈需要一秒,排列一次便需要九秒,一共有九乘九次方种排列方式,如此算来,全部排列一次,则需要一百一十多年的时间。

“渐漓说的没错,这藏密筒无法打开,现下只得先缓缓了,这东西,我先将它放到寺院舍利塔内罢。”尽融缓缓道。

这慈恩寺的舍利塔,供奉着当年玄奘大师从西天带回来的佛舍利,为天下至宝,慈恩寺历代高僧尽心守护此塔,这天下,再没有人有那个胆子敢擅闯这舍利塔的,将瓷筒放在那里,自然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难道天下,就没有人能解开这宫格么?”澄观略有不甘。

“或许有,不过她也许已经死了。”萧渐漓淡淡说道。眼前闪过一张苍白的脸跟哭红了的眼。

这个瓷筒,其实是牺牲了一个极美好的生命换来的。

倘若自己不出手,帕西也是肯定会杀了她的,只是即便如此,那一剑,还是自己刺出去的。所有的理由,不过是自己在为自己找藉口。

自己是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可是她没有丝毫内力,那样寒冷的夜晚,那样的暴雨冲刷,她根本活不下去,那一线生机,与其说是留给她,不如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良心罢了。

一阵烦躁又涌上心头。

为了不让邪神复活,所有的生命,都是可以牺牲的,这本来就是数百年前,夜雨阁成立的初衷。她不过是比天底下别的女人,要好看那么一点点,聪明那么一点点,可爱那么一点点罢了,更何况已经死了,自己怎么会这般念念不忘呢。

是的,她应该是已经死了罢。一瞬间,呼吸又变得费力了起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尽融长老用苍老的声音平淡的说道,“你这次来,脸色比原来难看了许多,我知道你身上难决之事颇多,其实这世上万事,终究不过是泡影一场,此刻难决之事,数百年后,不过是他人笑谈而已,只需这一世,对得起自己的心罢了。”

萧渐漓面上一凛,低声道“是。”

“你的心法,现在练到哪一层了。”尽融平静问道。

“第五层,禅宗。”萧渐漓低声回答。

“你的天赋,当世罕有,我在你这样的年纪,还只到法相宗,哪怕到现在,依然未能完全参破律宗。”尽融叹了口气。

“师父已经当世唯一一个能练到第七宗的,弟子但求有生之年,能达到师父此刻境界。”萧渐漓低声道。

大乘八宗心法,由高僧玄奘大师及其两位弟子辨机、窥基耗尽一生心血凝聚而成,共有法性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律宗,密宗共八宗,是当今最上乘最纯净的心法,每一层的威力,都比前一层大上许多,但是要参破,也是千难万难。

傅扬波跟萧渐漓同时拜在尽融门下,他现在仍在参悟那第四层华严宗。

“把你的手给我。”尽融托起萧渐漓的双手,闭上双眼,一股真气从丹田升起,经手三阳经,由掌心内劳宫传出,但觉萧渐漓掌心,有股同样相似的内力,在与之相呼应。这股内力,既汹涌又沉静,既磅礴又内敛,只是那看似平静之中,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动荡,潜藏在最深处。

“想不到你内力已经到这般地步了,”尽融叹了口气道“你比为师当年,要强多了,哪怕是我师兄慧晖,当年也难以做到这一点,你可以去练第六层了,只是你内心好像多了一层业障,以前我没有觉察,万事不要勉强,参悟不透,即便放下,不可强行运转真气,若走火入魔,反而不好。”

“师父要传授弟子那第六层心法么?”萧渐漓略微吃了一惊。

“对,你过来,记好了。”说罢,尽融将脸附在萧渐漓耳边,一字一句的将净土宗心法念了出来。

这大乘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层心法,前四层尚有文字记载,但是后四层,却是代代口述,若参不破前一层,便永远无法得知后一层的内容,怕的是有人强行修行,反而会导致大祸。

——*——

十月初七,诸事不宜。

天尚未亮,寺院的钟声便已经响起,萧渐漓一身青色布衣,站在寺院门口,向尽融长老道别。

天上乌云密布,寒风阵阵,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不停翻滚。

这位永宁府的世子,此刻面色略显苍白,寒潭般的双眸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

辞别了尽融,他朝栓在寺门外马槽旁的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去。

他要去中都跟叶楚材汇合,董问贤的事情,要尽早解决,不能让他参透那本《通玄心经》。

他刚翻身上马,天空中,一只灰色的信鸽飞来,盘旋了片刻,然后落在了他的肩头。

鸽子的爪子上,绑着一个小小的蜡丸。

搓开蜡丸,里面一张小纸上写着一串零乱的字符。这是血脸送来的夜雨阁密函。

他扫了一眼那串字符,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她果然死了。一瞬间,全身莫名其妙的就冷了下来。

她真的死了么?

那个在他园子里大作文章,那个将探花楼闹得乌烟瘴气,那个敢在五台山拆庙的孩子,真的死了么。

那个跟他一起奏出那曲《高唐赋》的美丽少女,真的死了么。

三千世界,皆为泡影。

只是怎么会有那么美好的泡影。

不能去想,不能再想。

马鞭一挥,胯下骏马飞快的向东奔去,寒风吹在面上,如刀割一样疼。

这般不晓得飞驰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一片荒芜。不晓得什么时候,竟已经偏离了主道。

这不是去中都的方向,这是回忻州府五台山的方向。

他怎么会朝这个方向走的呢,魔障,必定是他心中有了魔障。

待要掉头,却发现胯下那匹马,口里已经在吐着细细的白沫。

他这一路不要命的飞奔,已经耗尽了这匹骏马所有的体力。

他叹了口气,下了马,看了眼四周,荒原上,依稀可以见到一座小庙,天色已晚,先在这里过上一夜,明日再行罢。

他牵着马匹,低头朝那寺庙方向踯躅行去,到得跟前,发现那庙已经破败不堪,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供奉香火。

推开结满蛛网的庙门,昏暗中看了眼佛龛中的佛像,原来这里供奉的,是大愿地藏王菩萨。

他将庙门掩上,然后靠在一根柱子下坐了下来,眼睛一闭上,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那张脸上痛苦的表情。

“这不公平,你见过了我,我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这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剑,心脉俱断,她应该很痛罢。

她那样可爱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承受那样的痛苦呢。

萧渐漓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混乱。

不行,魔障,一定是魔障。

若要成佛,便需破除一切魔障,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女孩,便是一个魔障。

他努力将思绪收回,运起前日方学的大乘八宗心法第六层净土宗心法,想要将那魔障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只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张苍白的痛苦的美丽的面孔,就是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那张面孔,已经不知觉中,融入了他的灵魂,即便是将那大乘八宗心法练到第八层,也无法将这魔障清除。

突然,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剧痛,全身像火烧一样难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变得格外的费力,身上的真气,在全身快速的游走。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想要努力将这股真气控制住,归入丹田,但是那股真气力道之大,根本无法控制,胸口似要炸开一般,他啊的叫了一声,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人便缓缓向后倒去。

第七十六章 千里绝情方

“庄主醒来了!庄主醒来了!”小怀尖叫声差点把弄影的耳膜刺破,接着又听闻哇的一声,想是他又大哭了起来。

弄影眼睛眨了好几下,微微睁开了一道缝,却又无力的再次闭住。

身下似乎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穿着干净清爽的衣服,盖着温暖柔软的被褥,仿佛身置夜茗山庄的小木楼里。

难道那一夜暴雨,那一场山洪,那一剑的痛苦,都不过是场恶梦么。

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夜茗山庄?

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覆盖上了她的额头,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是醒了,我担心了整整七天,小怀快别哭了,去告诉绿泉,说鄢姑娘醒了。”

苏敏,苏敏姑姑。

发生的事情瞬间清楚的浮现脑海,自己不是在夜茗山庄,是在断情岭苏敏的茅屋里。

胸口还有些疼,原来自己被那个戴面具的歹人刺了一剑,已经是七天前的事情了。

她终于张开了双目,眼前朦朦胧胧,依稀可见苏敏那张美丽又清冷的面容。

“我没有死!”弄影终于反应过来了,真是太好了。

“我赶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没有了气息,我想把你尸骨拿回来烧化,然后送去夜茗山庄,不想给你换衣服时,你竟然吸了一口气,唉,我就知道,他选中的继承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苏敏悠悠道。

这时,屋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股药香跟着飘来,弄影眼睛转过去,却见苏敏的婢女绿泉端着一个碗快步走来,小怀紧跟其后,边走边抹着眼泪。

“鄢姑娘竟然醒了,姑姑这续心汤果然神奇啊!”绿泉边说,边将手里的碗递给小怀,然后扶起了弄影。

“当初你师父被我父亲打断心脉,幸得他内力深厚,得以暂时不死,我便在他身上试验了多种药物,才配制出的这续心汤,不想今日却用在了他的弟子身上。”苏敏说完,又深深叹了口气。

弄影皱着眉将那碗带着一股腥味的浓稠汤药喝下,过了片刻,但觉精神好了些许,便将头转向苏敏,带着几丝惊讶之意有气无力的问道“姑姑怎么会去找我的呢?”

“这事我也奇怪,”说话的却是绿泉,“七日前,那晚雨下得奇大,我担心院子里积水,就起床去查看,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男子冒着雨冲来,”绿泉边说,边用一方帕子,小心的将弄影嘴角的药渍擦去,“我吓了一跳,担心来者不善,他却要我告诉姑姑,说鄢姑娘在雾峡岭西北瀑布下的凉亭处,生命垂危,我跟姑姑将信将疑,却终于还是跟了那人去到那里,却看到一地的尸体跟趴在亭子里痛哭的小怀。”

“那人可是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银色面具?”弄影心中竟期盼会是那夜雨阁的主人通知的苏敏。

“没有,那人样貌普通,脸上有一道疤痕,看上去很和气的样子,当我告诉他你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失望,然后将你放在一匹马匹背上,就离去了。”苏敏答道。

弄影咬了咬嘴唇,是呀,那夜雨阁的歹人既然要杀死自己,又怎会通知苏敏来救。

高山流水谢知音,那一剑刺出时他眼里的痛苦,不过是这些人惯用的花招罢了。

苏敏看着弄影,心中却是充满疑惑。

那夜暴雨倾盆,这报信的黑衣男子怎么会正好出现在凉亭那里。

这心脉断裂之伤,世上只有她苏敏一人能医治,他又是如何得知,又如何找到的自己。

山岭入口的春梦朝云毒雾跟门口的含笑花阵,不是一般人能经过,那人又是如何得以进来。

可是不管如何,那人终究是没有敌意的,只是弄影身上这一剑,却伤得蹊跷。

人心脏外有阴阳两道心脉,心脉断裂,虽血溅不多,但心脏失去供给,若非内力极其深厚之人,必当当场毙命。

那杀弄影之人,明明下手如此狠辣,直接断裂心脉,但是两道心脉,并没有完全断裂,而是各留下了少许残余,否则弄影毫无内力之人,如何可以撑得这许久。

下手之人,若非功力非常深厚,极难拿捏得如此之准,只要稍有差池,弄影便将当即殒命。

只是他若要置弄影于死地,又为何要留一线生机?这几日听小怀描述,杀弄影的那个人,并非深夜来报信的那个男子。

而且她去的时候,弄影明明没有了气息,为何竟又活了下来?

她自然不知道,弄影练过那龟息大法,虽百无一用,却能将气息调得极其微弱,她身子一受刺激,那龟息大法便被触发,人就如死去了一般。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忍心下手杀你呢?”苏敏看着弄影那张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面孔,感慨道。

即便大病初愈,面上略显憔悴浮肿,但跟上一次来时的鲜艳红润相比,却是平添了一份让人怜惜的楚楚之态,这般稀世罕有的绝色的少女,怎么会有人忍心对她挥剑相向呢。

“我一定要杀了那人,夺回那个瓷瓶!”弄影想起往事,便怒火中烧,她心脉初续,尚很脆弱,一生气,胸口便又一阵剧痛,她哎唷一声,眉头一皱,便无法再说出话来。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说什么报仇,我七天七夜不休不眠守在你身边,你若又被他杀死,你怎么对得起我!”苏敏却也生气了。

他们夜茗山庄的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魔咒,竟这般的自不量力,一心一意要去夺那天下第一。

“我——”弄影想要争辩,胸口的剧痛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敏见她这般痛苦,不好再说什么,拾起弄影的手,把了一会脉,然后轻声道“你毫无内力,这心脉没有依托,在长好之前,若动了七情,极易前功尽弃,所以今后这三个月,你不可动七情。”

弄影闻言愣了一下,她倒也知道,这喜怒忧惧爱憎欲七情,最是伤身,只是若要她不去憎不去怒不去惧那夜雨阁的主人,又是万万难以做到之事,只得咬着牙,手按着胸,大口喘气。

苏敏无奈,转过头去,低声对绿泉说了几句话,过得片刻,但见绿泉撩起帘子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苏敏接过册子,塞在弄影手中,低声道“这是我师祖惠晖大师当年自创的一套心法,你固然练不成书里武功,但是里面说的东西,或许有助你控制七情。”

弄影低头看手上的册子,但见泛黄的纸张上,写着五个字——《千里绝情方》。

这便是三十余年前,郑一凡意欲从苏敏父亲处偷学的心法,结果却被打断了心脉。

当初苏敏误会郑一凡,以为他跟噬月教的妖女有私情,心中悲苦不已,全靠了这千里绝情方上的心法,断绝了这段尘缘,只是这也导致二人最终情深缘浅,至死不见。

弄影是听苏敏说过这事的,也知道这惠晖大师,是当世武学奇才,大乘八宗心法的传人之一,后来因为爱上一个女子,被赶出了慈恩寺,来到这望海峰独自修行,虽是佛家弟子,却写下了很多情诗,到得后来,终于痛悟,便自创了一套武功,其中剑术心法掌法内功名字连在一起,正好是一首偈语——一回转意光,千里绝情方。悟后梦醒后,孤然坐古堂。

她自幼便热衷于研习各门派武功,今日得见此上乘心法,不由得大喜。这一喜,心情激荡,那胸口,又是一阵剧痛。

第七十七章 蛇阵

天气一夜凉过一夜,弄影在这断情岭苏敏处,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一本千里绝情方,早以背得滚瓜烂熟,都说这七情六欲,不过是这易腐的肉身上滋生出的不洁之物,灭度之后,肉身不存,唯法将永存,心中所喜所怨,所念所求,均是那恶业魔障,只有无缚无解,心得清净,放能成涅槃成佛。

只是弄影虽将心法背得一字不差,要她无怨无恨,却是压根办不到,唯有每日里,咬着牙,强忍着那伤口处的疼痛,边背诵着‘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一边不住的痛恨着那夜雨阁的歹人。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疼痛,却再没有原先那么清晰,不晓得是这心法的缘故,还是伤口自己慢慢长好的缘故。

这日清晨,弄影穿着厚厚的衣裳,坐在小屋朝南的窗子前,就着这初冬的暖阳,认真的研习着这《千里绝情方》。

“这书上说了,人要克制七情,首先要断绝六欲,你若天天想着那曹婆婆肉饼,这口腹之欲都无法断绝,又哪里能做到不怨不悲。”弄影一边翻着书,一边训斥着小怀。

在苏敏这里吃了二十天的斋饭,弄影尚无不可,小怀已经愁眉不展,开始天天怀念那京城里的曹婆婆肉饼。

“若连口腹之欲都没有,那佛祖也早饿死了。”小怀满脸委屈。

“再胡说,就送你去大孚灵鹫寺当小沙门!”弄影望着小怀,恶狠狠道。

小怀不敢言语,但觉委屈,便走出了屋,坐在阶前的地板上,托着腮,遥想梅笑雪等人,今日晚会吃什么。

突然,远远的传来一阵丝竹之声,似乎有人在吹奏笛子。

想必是苏敏姑姑或者绿泉姐姐罢,只是这笛子的声音却怪得紧,一点也不好听,还不如李家庄那放牛的小黑吹得好。

思量间,听得前方一阵咝咝声,什么东西在移动。

他抬头朝那声音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大叫了一声,掉头就往屋内跑,跑进去后,顺手把门重重掩上。

“庄主!蛇!好多蛇!”他冲到弄影身后,紧紧捉住弄影的衣襟,放声大叫。

“这个时候蛇都冬眠了,哪里还有蛇,即便有蛇,又如何,唯有了断生欲,方能无惧,你这般贪生怕死——”她说道这里,突然便说不下去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也顾不得胸口剧痛,扯起小怀,就朝东边苏敏的房间跑去。

“姑姑!蛇啊!好多蛇啊!”她跟小怀的叫声,此起彼伏,一声凄厉过一声。

若只有一条蛇,我们鄢弄影庄主大人,是绝对不会这般惊慌失措有失体面的,问题是,窗户上,门缝底,一条又一条的蛇涌了进来。

那毒蛇不晓得有多少条,绿的黄的灰的白的,斑点的带环的,形状颜色大小各异,明显不是一种毒蛇。

想必那驱蛇之人,知道弄影善解毒,因此带了各种各样的毒蛇来,这么多,总有她不能解的罢。

待得弄影奔至苏敏面前,却发现苏敏的房间内,同样爬满了无数条毒蛇。

绿泉手持长剑,护在苏敏身前,手却在微微发抖。这四人,紧紧站在一起,那蛇群,却也不过来,只是在四人周围,围成一圈,慢慢蠕动,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发出咝咝声响。

“有人在指挥,他们是在逼我们出去。”苏敏看这情形,已经明白,这毒蛇不是附近山岭里的,而且训练有素,一看就知道是专人驯养。

那阵笛声她也听到了,这毒蛇,想必就是受那笛声控制。

“是来找我的。”弄影喃喃道,望着四周那冰冷的蠕动着的生物,全身都在起着鸡皮疙瘩。

苏敏与世无争,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自然不会有仇家,只有惹了好几个仇家的鄢弄影。

“我出去!”弄影说罢,心中默念起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我故畏它,它亦惧我,念罢,脚便向前迈了一步。

那蛇群见弄影走向前,便自动向后退了数尺。

苏敏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一起出去。”

说罢,携起弄影的手,便一起向前走去,他们每走一步,蛇群便让开一尺,弄影这些日子,那本《楞严经》却也没少钻研,情急之下,嘴里便喃喃念着“救护世间,得大无畏,成就众生出世间智。若我灭后,末世众生,有能自诵。若教他诵,当知如是诵持众生,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魇蛊毒药,金毒银毒,草木虫蛇,万物毒气,入此人口,成甘露味”

“庄主却在说什么?”小怀没有听明白。

“佛祖说了,把这些蛇烧了吃,甚是美味。”她自幼过目不忘,一本楞严经看得几遍,已经能基本背下,只是那话里的意思,却诸多不懂,此刻危难关头,三花聚顶,灵台净明,便了然领悟。

蛇是冷血动物,生性怕火,这茅屋小院内茅草干柴极多,要起火极易。只是这个想法在弄影脑内一闪,又即刻被打消。

不管来者是何人,都是不得到自己不甘罢休的,就算这次把毒蛇驱退,不晓得他们下次又会使什么花招。

救护世间,得大无畏,自己终究是一庄之主,惹下了事,怎可连累苏敏姑姑。

心意一定,再不踌躇,加快脚下步伐,绕过含笑花阵,来到春梦朝云毒雾面前。

隔着这段粉红色的迷雾,可以看到,迷雾后面,站着四男一女五个人。

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气度高贵,容貌美艳,手持一根竹笛,放在唇边——正是那日被弄影所救的完颜夫人婉婵。

只是那完颜景不是完颜景,她自然也不一定就是完颜夫人,那日中毒,更不过精心安排的一场让弄影上钩的苦肉计罢了。

“完颜夫人别来无恙啊,最近没有中毒了罢?唔,夫人日夜跟毒物为伴,自然是不怕毒的。”弄影笑容可掬的朝婉婵作了一揖。

婉婵隔着迷雾,看着前面这个苍白美丽得如朝露一般的女孩,不由得楞了一下。

弄影在苏敏这里,已经换回了女儿身打扮,外面穿的是绿泉的家常水白色长袍,上面套了一件白色兔子绒的坎肩,加上大伤初愈,面色更白得像纸,只是即便如此,那弯弯的柳眉,黑玉般的双眸,苍白的双唇,依然动人得足以让她震惊。

过了好半响,婉婵才回过神来,放下了手里的长笛,冷冷的对弄影说道“你就是鄢庄主?让我好找,若不是照夜白引路,我还真找不到这个地方,鄢庄主,没藏大人有请,还请庄主随我去西夏兴庆府一聚。”

这兴庆府,便是那西夏国国都。

“完颜夫人,话说你家相公,是被那南朝夜雨阁的歹人杀死的,东西也被他们抢走,你若要报仇,我可带你去临安府寻那些歹人。”弄影此话说得情真意切,若能挑起这西夏人的仇恨,这几百条蛇一起上,那夜雨阁的主人功夫再高,只怕也会被咬得只剩下骨头,嗯,还有那副面具。

想想那些歹人被吃干净的场面,弄影只觉得一阵心旷神怡。

“李景死了便死了,他哪里配做我的相公,鄢庄主一张嘴最能妖言惑众,慈济寺都让你拆了,我怎能鄢庄主说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还请庄主至我西夏国都一聚。”婉婵说罢,便又举起了笛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阵古怪的呜鸣之声响起,那蛇阵,便缩小了圈子,将众人紧紧包住。

小怀看了眼脚下吐着鲜红信子的碧绿毒蛇,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好罢好罢,别吹了别吹了,我跟你们走便是。”弄影终究败下阵来,朝着婉婵,紧皱着眉,连连摆手。

转过身子,低声对苏敏说“姑姑,还请将小怀送到我家庄子,他们不拿到东西,不会杀我,你不要担心。”

“我要跟你一起去!”小怀却哇的一声抱着弄影哭了起来。

“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庄子上去,告诉梅笑雪,等我回到庄子,便要盘算今年的收成,倘若比去年少一两,就从他工钱里扣。”弄影一脸严肃的说道。

第七十八章 寂寞荒野

过了好半响,婉婵才回过神来,放下了手里的长笛,冷冷的对弄影说道“你就是鄢庄主?让我好找,若不是照夜白引路,我还真找不到这个地方,鄢庄主,没藏大人有请,还请庄主随我去西夏兴庆府一聚。”

这兴庆府,便是那西夏国国都。

“完颜夫人,话说你家相公,是被那南朝夜雨阁的歹人杀死的,东西也被他们抢走,你若要报仇,我可带你去临安府寻那些歹人。”弄影此话说得情真意切,若能挑起这西夏人的仇恨,这几百条蛇一起上,那夜雨阁的主人功夫再高,只怕也会被咬得只剩下骨头,嗯,还有那副面具。

想想那些歹人被吃干净的场面,弄影只觉得一阵心旷神怡。

“李景死了便死了,他哪里配做我的相公,鄢庄主一张嘴最能妖言惑众,慈济寺都让你拆了,我怎能鄢庄主说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还请庄主至我西夏国都一聚。”婉婵说罢,便又举起了笛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阵古怪的呜鸣之声响起,那蛇阵,便缩小了圈子,将众人紧紧包住。

小怀看了眼脚下吐着鲜红信子的碧绿毒蛇,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好罢好罢,别吹了别吹了,我跟你们走便是。”弄影朝着婉婵,紧皱着眉,连连摆手。

转过身子,低声对苏敏说“姑姑,还请将小怀送到我家庄子,他们不拿到东西,不会杀我,你不要担心。”

“我要跟你一起去!”小怀却哇的一声抱着弄影哭了起来。

“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庄子上去,告诉梅笑雪,等我回到庄子,便要盘算今年的收成,倘若比去年少一两,就从他工钱里扣。”弄影一脸严肃的说道。

婉婵没有给弄影时间道别,甚至连包袱都不许带,弄影以往随身携带的迷药毒药都在那大雨滂沱之夜丢失,此刻身上无半点防身之物,心中万般无奈。

弄影走出毒雾,来到断情岭入口,苏敏等人的身影,已不再可见。

婉婵此刻面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满意笑容,对身后四人使了个眼色,那四人便将手里拎着的麻袋放在地上,婉婵举起长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几声,却见数百条各色毒蛇,穿过迷雾,有条不紊的游走回到了麻袋内。

待所有的蛇都分别进了四个麻袋,那几个蛇仆便扎好袋口,将麻袋斜背在背后,翻身上了四匹西域马。

其中一个蛇仆手里牵着一根缰绳,缰绳的另一端,栓着一匹雪白长鬃的骏马,正是那照夜白。

那照夜白看到弄影,倒颇为高兴的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弄影上前抚摸着它的鬃毛,悲叹道“你却竟然出卖了我。”说完,便要翻身上马,奈何稍微一用力,那胸口,便又如要裂开一般,痛得她无法动作。

婉婵发觉不对,来到弄影身前,细细打量了她半天,然后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指头,在弄影手腕上一搭,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的脉搏怎么会如此虚弱?”婉婵摸得清清楚楚,弄影手腕的脉关几乎就如一个垂死之人一般的微弱。

“你心脉要是被人震断,脉搏也不会比我强到哪去。”弄影望着婉婵,带着几丝不悦说道。

“你心脉被人震断过?”婉婵边说,边扯过弄影到身前,手从她衣领伸进,在胸口一探,已经触到一道疤痕。

她缩回了手,不可置信的看着弄影。

“要不是苏敏姑姑救了我,我早死了,我都说了,东西是被人抢走的,”弄影整理好衣服,不高兴道“扶我上马罢,我自己上不去。”

“你这样子,骑什么马,你死了,我怎么向没藏大人交代。”她冷冷说罢,一手揽起弄影,往自己的坐骑上一搁,然后翻身上了马,坐在弄影身后。

这几人骑的,俱是西域大宛马,速度飞快,一路迎着寒风,马不停蹄的向西方奔去。

这一行人,怕身后的袋子里的东西引起他人怀疑,一路上,均挑人烟稀少的道路,越往西,景色越凄凉,绿色已几乎不见,唯见山峦起伏,黄土漫漫,间中有几丛灌木,散落在黄土之间。

这一行人,狂奔了一天,直到太阳下山,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人之间的交谈,俱是西夏语,弄影一个字也听不懂,也无从插话,想打探点这没藏大人的事情,婉婵却像没听到一样,压根不去理她。

弄影无计可施,只得将身子懒洋洋的靠在婉婵胸前,看着太阳落下,星星升起。

此刻天际月半弯,照得这一片荒原更加寂静凄凉,时不时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叫声,间中有黑影被马蹄声惊起,在眼前掠过,吓得弄影心口阵阵隐痛。

这般不晓得又奔了多久,前面隐隐出现一堆一人来高的乱石,婉婵打了个唿哨,扭过头去用对那四位蛇仆说了几声,几个人,便一起朝乱石堆奔去。

“这么冷的天,你们要露宿?”弄影不可思议的看着婉婵。

婉婵哼了一声,依旧没有理她,一行人来到石堆前,纷纷下马,婉婵将弄影也拎了下来,然后找了个较大的石块,在背风的一面坐了下来。

“这荒野到了夜间滴水成冰,你若溜走,不出一个时辰便被冻死!”婉婵低着嗓子厉声道。

说完,却拿了一根栓马的缰绳,绑在弄影的一只脚上,另一端,绑在了自己手腕上。

弄影看了眼那根粗实的缰绳,又抬头扫了她一眼,正色道“在下已决意投诚你西夏没藏大人麾下,决计不逃的。”

婉婵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蛇仆们便四处寻来枯枝,燃起了一堆篝火,弄影紧靠着篝火,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只是仍时不时的打着寒颤。

婉婵见状,只得从马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件羊皮袄,扔在了弄影身上。

六人围着篝火,吃了点干粮,喝了几口凉水,便席地而卧,婉婵看了眼弄影羸弱的身子,叹了口气,又取出了一条毡子扔给弄影。

弄影看着这个异族女子,眨了几下眼。

荒野的夜晚,果然冻得厉害,弄影尽管占据了最暖和的位置,又裹在毡子里,仍然觉得身上冰凉难以入眠,一个放哨的蛇仆坐在火边,手里拿着一块白面饼,在火边上慢慢烘着,一双眼睛,时不时翻起来看着弄影。

眼下这情形,要逃跑,实在有点为难,就算她不是如先头装出来那般,连马都上不了,但是要在这蛇仆充满警惕的目光下上马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她安庆府的夜茗山庄鄢庄主真的要投诚没藏大人麾下?弄影沮丧的翻了个身,头底下压着一些碎石块,但觉不舒服,便伸手去扒开。

手触摸到石块,不由得微微停顿了一下。

借着天上月光跟篝火的光芒,石缝中夹杂的几株貌似已经枯萎了的野草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野草仅一寸来长,叶子短小,叶面上似乎布着磷粉,在月光照映下,发出荧荧的光芒。

弄影心中一动,便伸手去拔那野草,那野草竟长得相当坚固,弄影拔了好几次,都无法扯出,只得用手将石块抠出,慢慢露出草根。

不出她所料,那草根极长,竟破穿了石块,一直向下伸去。

她夜茗山庄,本就是研究那花草的,莫说《神农本草经》、《抱朴子》《南方草木状》等书那是人人必会,即便是民间已谓失传的王素著的《葫芦记》,班固著的《百野荒》等书,她庄子上也是有的,这草她却是在她家那第十任庄主的箱子里一本无名册子上见过记载,名叫铄骨荨,极其稀有,据说已经绝迹,这种草只生长于北方干涸的荒野,根部含有腐蚀性极强的汁液,可以将那石块溶解,让根穿过石块,牢牢固定在相对湿润的土壤之中。

倘若这一株,真的是那铄骨荨么。

她折断一截草根,用手指轻轻掐了一下,汁液渗出,接触到皮肤,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她赶紧将手在毡子上抹干净,却见那毡子触手之处,竟似溶解了一般,露出了一个小洞。

弄影嘴角微微一扯,手下又挖出数段草根。

“你还不睡,在做什么?”婉婵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便盯着她,低声问道。

“冷,睡不着。”弄影边哆嗦着,边裹着毡子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挪到火边坐下来烤一会。

但是一是裹着毯子不方便,脚下又栓了根绳子,就这么一绊,人便一个趔趄,向前一扑,就倒向婉婵。

她哎唷一声,婉婵反应极快,弄影身子未着地,她便已经跃起将弄影接住。弄影手忙脚乱的扶住婉婵,手不经意的在那根竹笛上掠过。

“你小心点!”婉婵瞪了弄影一眼,便又躺下,不再理会她。

弄影赫然一笑,便小心翼翼的来到火边坐下,那轮值的蛇仆看着弄影,眼里充满了狐疑。弄影冲他嘻嘻一笑,低头玩弄了一下脚上捆得死死的绳索,过了一会,便又一手指着他手里的饼子,做了个想吃的意思。

那蛇仆瞅了弄影一眼,见她那张美丽得出奇的面容上满是渴望,竟无法拒绝,便将手里那块饼递给了弄影,然后另外取出一块,在火上烤着。

刚烤好的饼松软酥脆,一口咬下去香气四溢,弄影吃了几口,只觉身上暖和了许多,便一边嚼着饼,一边含糊不清的指着地上的几个麻袋,向那蛇仆问道“这么多的蛇,装在一个袋子里,不会互相打架么?”

那蛇仆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弄影无奈,于是摸了摸麻袋的底部,又做了一串手势,那蛇仆还是摇头。

弄影将所有的四个麻袋摸遍,然后也摇了摇头,吞下最后一口饼,便回到了原处躺了下来。

月亮缓缓西沉,弄影闭着双眼,心中默默计算着。那蛇仆,也打起了盹。

第七十九章 荒野古庙

不晓得过了多久,弄影耳边依稀听到极其微弱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心中松了口气,看来那草汁,已将那麻袋的底部腐蚀穿透。

过得片刻,那悉悉索索之声越来越清晰,那蛇仆尚未觉察,婉婵却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四下一看,似乎不见有何异常,弄影依旧面对着她,似乎睡得正香。

婉婵打量了四周片刻,正要合眼,突然,眼角余光处什么东西在闪动。

这一下,猛地清醒,人立刻坐了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条银环蛇,在乱石缝里游走。

她大叫了一声,用西夏语喊了几句话,一下子,所有的人,包括弄影,都醒了过来,弄影低头一看,地面上已经爬满了不少的毒蛇。

她啊的一声,大叫了起来,这一声惨叫,倒不完全是装的,她这一叫,场面便明显慌乱了起来,蛇仆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麻袋怎么会好好的突然破了个洞,此刻,也无暇去思索,急忙手忙脚乱的想去扎紧布袋,不让更多的蛇爬出来,那厢婉婵,已经拿起长笛,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不想她这一吹,笛子的声音,跟以往,便有了些许的不同,那毒蛇本来还在地上游走,一听这笛声,突然纷纷竖起了身子,嘴里吐着红信子,背上的鳞片,也张了开来,一副要攻击人的样子。

她却不知,这笛子的笛孔,被弄影抹上了铄骨荨的汁液,那笛孔周边被腐蚀,那吹出来的声音,便大不相同。

弄影再不犹豫,又是装模作样惨叫一声,便朝照夜白方向跑去。

这厢已经听到身后一个蛇仆也发出了一声惨叫,似乎已经被蛇咬了一口。婉婵无暇顾及看起来惊慌失措的弄影,扔掉笛子,拔出匕首,就朝一条扑向她手臂的竹叶青头部斩去。

那几匹马,也受到了惊吓,不停的扬起前蹄,嘶鸣了起来。

一时间,真可谓人仰马翻,热闹非凡。

弄影脚下丝毫不缓,强忍着胸口剧痛,翻身上了照夜白,看了看天上朱雀星宿中井宿的位置,便不迟疑,在照夜白腹部一踢,驱马飞快朝南方奔去。

她情知那蛇群,虽能阻挡婉婵等人一时,但他们肯定都带有解药,并不会对他们造成真正困扰,待得这阵慌乱过去,肯定会追来,因此丝毫不敢松懈,双手紧捉住缰绳,俯身马背之上,就着月光,向南奔去。

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她也不晓得这般狂奔了多久,直到东方天空依稀发白。她身上冷的厉害,胸口却是疼得再也坚持不住,于是便四下张望,想寻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这一片荒原,望过去,茫茫一片,毫无遮挡,唯见大地的尽头,似乎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弄影不作他想,便驱着照夜白,向那小房子奔去,照夜白奔跑起来速度极快,约莫一盏茶功夫,便来到了那小房子跟前。

但见这房子黄墙红瓦,门两边各一个圆形的窗户,竟是一座菩萨庙,只不过,那墙壁早已斑驳脱落,红瓦残缺破损,窗户上布满蛛丝,看起来,似乎破败许久。

只是再破败,也比在这凌晨时分的寒风中受冻要强,弄影下了马,牵着照夜白,就推门走了进去。

庙内一片昏暗,弄影抬头看了眼佛龛上的菩萨,但见圆头圆脑甚是富态,却是那地藏王菩萨。弄影冲那菩萨一笑,松开缰绳正想找个洁净点的地方坐下休歇,突然,但见墙角处,依稀坐着一个男子,正在打量着她。

她没想到这座破庙除了这地藏王外,竟然还另有主人,吓了一跳,但是她究竟是一庄之主,见多识广,那李家庄东去两里地,便是个城隍庙,庙里除了城隍老爷,也常年住着个老乞丐,人唤张二哥,据说那张二哥,当年也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家里到得祖父辈上,便已经破败,他父亲更是个不晓事的,整日花天酒地,到了张二哥手上,便已经负债累累,后来债主逼上门来,只好将田地都卖了,这张二哥生活失去了着落,又手无缚鸡之力,最后落得个疯疯癫癫,乞讨为生的境地,常年以那城隍庙为家,弄影在老庄主尚未去世之前,没有少跟在梅笑雪等人身后,悄悄朝那张二哥身上扔石头,只不过到了九岁那年,做了庄主,便不好再做这样的事情,倒是那梅笑雪等人,又再继续扔了几年。

废话少说,且说弄影,乍见此人,见他一身灰蓬蓬的衣裳,已经看不太清原本的颜色,面上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跟那张二哥,着实有七分神似八分形似,便努力克制着那朝他扔石头的念头,拱了拱手,正色道“不想兄弟早来一步,这样罢,你占据东边,那西边便归我罢,打扰了,打扰了,我在贵地略盘桓个小半日便走。”说罢,便毫不客气的,走向了那西边的墙角。

只是她才迈开步子,那原本坐在地上的那男子,突然站起了身子,冲到了她的面前。

弄影被骇了一跳,手一拱,又正待发话,那男子,却突然伸出双手,捏住了她的肩膀,喉咙里面发出嗬嗬声响,双眼死死的盯着她。

“我这就走,这就走,兄弟莫要恼怒,莫要恼怒。”弄影吓得便去掰开肩头上那男子脏兮兮的手指,只是又哪里掰得动,正在费力间,那男子突然双臂一收,便将弄影揽进了怀里,哑声道“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弄影心下悲呼,这男子,想必是在等另外一个疯乞婆,不想自己没选好时辰,却闯了进来,她积多年跟张二哥周旋的经验,知道这个时候,若一口否认,反而行不通,只有顺着他的意思,将他哄开,才是上策,便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我来晚了,让兄弟久等了,话说我包袱里,有一路乞讨来的干粮,兄弟你且放开我,我去给你拿来。”

不想她这番话,对这疯子,竟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仍紧紧的抱住弄影,嘴里不停的喃喃低声道“我等了你好久,我等了你好久。”声音沙哑,苦涩不堪。

弄影口鼻被他胸膛捂住,但觉气闷得不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弄影这声惨叫,那疯子似乎倒是清醒了些,手上的力道轻轻放松了些,身子往后退了半步,稍微拉远了点二人间的距离,只是眼睛依旧牢牢的注视着弄影。

这张略显苍白的小脸,这眉这眼,竟似乎是他前世的记忆。

第八十章 跟随

是的,这张脸,他一定是曾经见过的。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思索的,似乎就是这张脸。

他不记得在这里枯坐凝思了多久,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看到这张脸,他确信,他就是在等这张脸的主人出现。

只是那张清秀动人的面孔上露出的僵硬笑容,还有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疑惑表情,说明她明显不认识他。

手上的劲稍微松了下来,只是仍然未有离开她的肩膀。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在下,在下颜百晓。”弄影皱着眉,几分心虚的报出了她常用的假名。

“我是谁?”他声音越来越低。

这个问题着实难到了鄢弄影,就着破庙里昏暗的光线,她打量了片刻这张被胡须跟灰尘遮掩了七七八八的脸,接着扫了一眼对面的地藏王菩萨塑像,遂望着这人正色道“你其实是那罗叉娑,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亦不思悔改,堕入地狱,后被那地藏王菩萨点化,获得肉身,便在此庙中修行,只要再过那九九八十一天,你便可修得圆满,登彼乐土了。”

那男子闻得弄影这番言论,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地藏王菩萨他是知道的,罗叉娑他也是听过的,却实在想不起这两个名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既往做过什么恶端,他也实在难以想起。只是他这般费力一思索,手便不知不觉的离开了弄影的肩膀,弄影瞅准机会,急忙脱身出来,双手一拱,肃然道“我这就告辞,不打搅兄弟修行了。”说罢,袖子一摆,急忙牵了照夜白,就想离开。

走到门口,却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男子一眼,见他仍然怔怔站立在原地,似乎在苦苦思索着自己方才的话,但见他面容憔悴身形萧瑟,心中竟有几分不忍,便从照夜白背上驮的包袱里,找了几块饼,又取下一个水囊,一起放在地上,方牵了照夜白,推开庙门,匆匆离去。

就在她刚走出门口正要上马之际,突然,远方传来一声隐隐的呼哨。

这荒原甚为寂静,那哨声虽还尚远,但也能闻到,却见那照夜白嘶鸣一声,扬起蹄子,就朝那哨声方向奔去,弄影大急,嘴上不停喊着“回来回来。”手便去扯那缰绳,不想那照夜白根本不听弄影使唤,一个劲的向那方向奔去,弄影哪里扯得住,只得松了手,眼睁睁看着那照夜白扬起一地尘土,弃她而去。

突然,她意识到,这哨声,必定是婉婵所发,她才是那照夜白的真正主人,照夜白自然是更听她指挥的。

这一想,心中恐慌,胸口又是一痛,那照夜白最能识路,必然会带婉婵找到她,这下大大不妙,必须急急离开此地,另外找个地方隐蔽。

她顾不得又冷又累,手在胸口揉了几下,举目四望,但见四处荒凉一片,一层薄雾笼罩在荒原上,除了一些散在的石块跟偶尔一两丛灌木,再无它物,倒是西边一地方地势略有起伏,不晓得是土包还是沙丘,心想不管如何,总比这一览无遗的荒原要好藏身些,于是便拔足往那里奔去,奔没几丈,便觉胸口剧痛,实在无法再跑,只得放慢了脚步,快快向前行去。

这般向西逃了半里,便回过头去,想看下那些西夏人跟来没有,这一回头,人又吓得胸口一痛。

不是别人,却是庙里遇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男子,正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地方跟着。

那男子见她停了下来,也马上停下了脚步,只双眼失神的看着她。

弄影一慌,急忙道“你莫再跟着我,我身上却再没吃的了。”

她幼年时曾在庄中梅林里捡过一只饿得嗷嗷叫的老猫,一心软将手中的肉饼喂给了那老猫,然后那老猫便紧跟着弄影一路来到了庄主的小木楼,从此就住了下来,那老猫是只母猫,不久还生了一窝小猫,那时老庄主尚未过世,甚是厌恶这些畜牲,便不顾小弄影又哭又闹,将小猫送到了七里之外的李家庄,那老猫也随之而去了。

后来大了些,时不时听庄子上人说,不能随便给乞讨的人施舍,便是这个道理,一旦施舍了,他便缠住你不放。

弄影也不确定那人是否相信她身上没有吃的,心下决定不再理他,便转过身去,匆匆向前走了几丈,只是心中终究好奇,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人,依然身子笔挺,一脸茫然的跟在她身后一丈远之处。

弄影背上一阵发凉,加上天气本来就寒,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心想这人走路,怎么这般一点声音都没有,莫非真是那罗叉娑等鬼怪不成?只是他这般跟着自己,自己一会怎生隐藏?

“你莫要跟着我,我真没吃的了。”弄影转过身,拍了拍自己袖子,意思身上确实已经空空如也。

那人原本还跟弄影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见弄影这般,突然走上前,来到弄影面前,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些东西,一言不发的塞在弄影手中。

弄影低头一看,人不禁微微一愣,手里的东西,却是她方才搁在地上的面饼跟水囊。

面饼一块没动,水囊似乎轻了些。

弄影一时哭笑不得,心中却隐隐有些感动,不禁抬起头,仔细的看了那人一眼。

但见那人身形高大,凌乱的发须之下,可见他鼻梁直挺,一双水色薄唇在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那一双眼睛,尽管神色有些迷茫,却又深邃清澈。

或许这人身世,也如那李家庄城隍庙里的张二哥一般,未曾破败之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罢。

“这些东西,是给你的,不用还给我,你快回那庙里罢,回去晚了,那地藏王便该生气了。”弄影边说,边将那饼子跟水囊,塞进了那人怀中,此刻她说这番话,表情倒比先头诚恳了许多。

那人似乎明白了弄影的话,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弄影渐行渐远,半天没有挪动一步,弄影走出几十步,回头一看,那男子果然只站在原地,没有跟随,心中松了口气,便又急急低头踏着地上沙土向西走去。

那男子看着弄影越来越小的身影,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烦闷,似乎是什么很宝贵的东西要丢失了一般,竟又顾不得弄影先前的多番驱赶,拔足就追了上去,只是在她身后一丈远处就慢下了脚步,似乎竟又怕她生气,便不敢靠近,只这般跟着。

此刻太阳已经从身后升起,他的影子,便清晰的出现在了弄影脚边。

弄影一见那影子,无可奈何,只得又停下步伐,转过身子,对那男子恨恨道“你便跟着吧,一会那些西夏人追来,连你一起杀了,地藏王面前,莫要怨我。”

说罢,便转过身子继续赶路,决定不去理会他,随便他跟,自己想办法找个地方藏起来再说。

“有人要杀你?”只是弄影这句话一说完,那男子却突然间出现在了她身前。

弄影吓了一跳,一只手抚着胸口,对那男子怒目而视道“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了,若不是你,我今日或许可以逃过此劫,他们若将我捉到西夏去,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庄子!”说罢,眼圈竟微微一红。

她这些日子,受的苦难,确实是远非一个十五岁少女所能承担的。

突然,但见那男子的目光,越过弄影肩后,向远处望去。弄影但觉不对,便也回头一看,却见尘土飞扬,五匹人马,飞快朝这边方向奔来。

第八十一章 鄢庄主捡到个扈从。。。

弄影心中惨叫一声,情知再也跑不掉,恨恨的看了这疯男人一眼,正在盘算如何方能逃过这一劫,那男子突然低声道“这些人是来追你的?”

弄影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心中依然在盘算着脱身之际,突然便觉腰间一紧,接着双脚离地,那男子竟将她一把抱起,飞快朝西奔去。

“笨蛋,跑不掉的,他们骑的都是大宛马!”弄影被一男子抱在怀中,哪怕是个疯子,终究还是不情愿的,挣扎着便要下来,不想那男子手劲奇大,弄影挣不脱,只得做罢,然听得耳边生风,心下便暗暗称奇,不想这男子奔跑速度竟如此之快,似乎是练过轻功之人,只是贴着他胸膛,清晰的感觉到他内息乱得很,估计不过是天赋异禀,擅长奔跑而已,只是他这般狂奔,终究是不能持久的,必定会被追上。

果然,跑没多久,那男子只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气息在体内四处流窜,丝毫不受控制,他跑得越久,那气息就越乱,胸口似乎要炸开一般,不得已,终将弄影放下,双手扶在弄影肩上,不住喘气。

待得他觉得气息顺了一些,正想抱起弄影继续飞奔,却听得耳后,马蹄之声渐近。

那追来之人,果然便是婉婵等五人。他们方才虽手忙脚乱一翻,但终究均是老辣之人,虽几人均被蛇咬,但都带有蛇药,因此只休息了片刻,将毒素解去之后,便顺着弄影逃跑方向一路追来。

待找到照夜白,更确信弄影就在前方,于是追赶的速度,又更加快了一些。

这五人脚下坐骑都是名马,很快就赶上弄影跟这疯男子,那四位蛇仆便围在他二人身后,婉婵驱马上前,绕着弄影打了一个圈,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弄影,冷笑着道“鄢庄主年纪小小,心眼却多,连我都着了你的道了,唔,这次你可不会那么舒服了。”说罢,弯下身子,手一伸,就要将弄影拎上马。

不想这一拎,却拎了个空,这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定睛望去,却见那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子,一手扯着弄影的胳膊,身子闪在了一丈之外。

她见此人身手极快,略微吃了一惊,不敢轻敌,拔出腰间长刀,低声喝道“你是谁?为何要赶这趟浑水?”

那人摇了摇头,只将身子护住弄影,双眼直直的看着她。

婉婵但觉此人满脸尘土,须发散乱,目光虽有些散乱,但一触及自己眼睛,便闪烁出一道刺骨的寒光,心中不由得一凛,但又见他呼吸紊乱,不像是内功深厚之人,心稍稍放下,用西夏语喊了几句,长刀一挥,

另外四人也同时拔出长刀,挥舞着,朝那男子砍去。

弄影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你们莫要伤他!我跟你们走就是!”这个男子虽是个疯子,却也不好意思让他白白送死。

她知道,这些人想要的只是她。

那男子哪里肯放弄影走,一手又将弄影扯到身后,然后弯腰随手拾起地上一根枯枝,只见他手腕一抖,出手速度极快,竟每一下都指向对方胯下坐骑的眼睛。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说出手就出手,且目标都指向马匹,一时不妨,瞬间,这几匹大宛名马的左眼,同时见鲜血渗出,马匹吃痛受惊,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竟惊慌逃窜。

婉婵轻喝一声,五人一起翻身下马,婉婵长刀一横,那男子只觉眼前虹光一闪,一股寒气扑来,来不及多想,枯枝一抖,一缠一粘,化解了这刀势,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些武功招式的片段,便顺手使了出来。

弄影在一旁惊魂未定,看着这男子手持一根枯枝跟婉婵缠斗,只看了两个回合,心中已经知晓,这男子肯定曾经是个习武之人,虽招式杂乱无章,但一躲一闪一进一退之间,拿捏得正好,且直截了当,招招致命,那枯枝指点之处,那四名蛇仆,竟已纷纷倒地。

此刻只剩下婉婵,弄影虽熟悉各门武功,对这西夏的功夫,却不甚了解,只觉跟那暴雨之夜所见李景的招式,大不相同,这婉婵,明显比那李景要出手凌厉多了。

那男子经过刚才一番游斗,气息便又开始明显紊乱,而那婉婵,本就是没藏讹庞麾下最得意的一员大将,她已看出这男子气息紊乱,终将不支,微微一笑,刀法一变,不再似方才那般凌厉,而变得灵动轻快了起来,只等对方力竭,自行倒地。

只是她不知道,这男子在遭遇大变之前,是何等样人,此刻尽管神智有些混乱,武功也失去十之六七,但杀敌的经验,却远比她丰富,此刻他心知再斗下去,自己终将落败,索性破釜沉舟,枯枝直指婉婵眉心,婉婵举手,长刀一挥,枯枝刷的一声被削断,她心中一喜,只是就在几乎同时,突然感觉手掌一阵剧痛,手一松,长刀脱手而出,尚未落地,便被那男子一手接住,她定睛一看,却见那男子手中剩下的半截枯枝,竟插进了自己手掌之中。

那男子接过婉婵的长刀,刀刃一转,便已经抵住了婉婵的胸口。

婉婵心中一凉,知大限已到,便闭目待毙。

那男子喘了口气,正待将对方心脉挑断,却突然听得身后那少女急声道“不要杀她!”

一迟疑,弄影已经走到了婉婵身边。

“不要杀她。”弄影说完,看着那男子,紧咬着唇,摇了摇头。

婉婵不过是奉命捉她而已,一路上对她不坏,她怎忍心看着她死。

“留活口很危险。”那男子低声道,尽管气息还有些紊乱,但是呼吸已渐渐平静了下来,眼中的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迷茫。

弄影望着这男子,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是这男子体形轮廓,看起来应该是金人,她不可能见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再去想,只是道“她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这几匹马又都瞎了,我只要骑上照夜白,没人可以追上我,就可以回到庄子了。”

“哈,鄢庄主真是太天真了,你以为就凭这个疯疯傻傻的男人,就能送你回到夜茗山庄么,我们送你照夜白,不是没有原因的,照夜白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能找到,就算你回到了夜茗山庄,你又能逃过没藏大人的追捕么,他不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东西,是不会罢休的。”婉婵说完,忍着手掌的剧痛,竟笑了起来。

这小姑娘,终究是年幼,做事瞻前不顾后,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弄影闻言,心中果然一慌,皱着眉头看了婉婵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突然,但见婉婵闷哼一声,鲜血从手掌涌出,却见那男子,手里拿着一截鲜血淋淋的树枝。

他方才,竟将那带着枝杈的枯枝连同血肉,一起从婉婵掌中扯出,那疼痛无法想象,婉婵面色苍白,几乎晕了过去。

但听得铛一声响,那男子将手中婉婵的长刀往地上一掷,低声喝道“要想活命,就赶紧离开这里。”

婉婵看了这男子一眼,又看了眼地上四个蛇仆的尸体,转身对怔在一旁的弄影说道“鄢庄主,小心野利恭山。”说完,便用左手紧握着受伤的右手,缓缓向北走去。

她这次任务失败,右手又废,没藏讹庞是不会放过她的,不能再回西夏了。

弄影却垂下眼睛,扫了眼那男子手里拿着的带血的枯枝,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这人看来一定是走火入魔,失去了部分记忆跟武功,只是尽管如此,身手依然不可小觑,若能带在身边,这一路,或许等帮自己赶走一些莫名其妙的敌人。

只是他神志不清,万一犯起病来,突然要杀自己,那又该如何?

鄢庄主踌躇再三,终于决定犯险一试。

第八十二章 主仆关系务必明确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男子跟前,挺直了背脊,正待要说话,却见那男子扔掉手里枯枝,双眼紧紧看着自己,眼里满是疑惑的道“鄢庄主?”

那西夏女子喊了她三声‘鄢庄主’,那男子自然听到了。

弄影一向不喜被人直视,皱着眉头撩了一下额边散发,确定那个印记已经被遮住,遂眨了眨眼,正色道“正是,实话告诉你罢,我便是那天下第一大庄夜茗山庄的庄主鄢弄影,”这话说得有点太大,弄影面上不禁微微一红,干咳两声,垂下眼帘,又接着道“你其实是我庄中护院,名字叫,叫那张三哥,你有个哥哥,是那李家庄外城隍庙的庙主张二哥,他将你自幼便托付给我,你两个月前,失手打碎了镇庄之宝,那观音娘娘赐给第一任庄主的玉净瓶,于是被张先生用戒尺打坏了头,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在此地已经流放了七七四十九天,原本还要流放三十二天,满那九九八十一之数,只是你刚才救主有功,我这便带你回庄子去。”

她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说完之后,抬起头,悄悄看了那男子一眼,却不知道他信是不信。

这一眼望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男子并没有看她,似乎在沉思什么,只是那眼中神色,跟方才庙中所见的飘忽迷茫已经大不相同。

“那西夏女子说的没错,你是躲不过没藏讹庞的追捕的,要绝后患,就要杀掉没藏讹庞。”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弄影着实没想到那人竟会说这般话,吓得往后倒退一步,然后瞪着双眼看着这人。

她却不知,这人在失去记忆之前,就是个一念之间断人生死的角色。

尽管他还想不起来他自己是谁,但是脑海里面,却没有以前那么乱了,似乎心里曾经缺失的东西,正在一块块的填补了起来。

只要在她身边,就一定能找回自己的记忆。

这个小女孩一会说自己是罗叉娑,一会说自己是张三哥,明显都是在胡说八道,只是她喜欢胡说八道,就由她胡说八道去吧,似乎自己这一生,就是在等这么一个人,不停的在跟自己身边胡说八道。

方才那一番遭遇,他已经大致看出,没藏讹庞要找某样东西,而这个小女孩,是关键。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却知道没藏讹庞是谁——他是当今西夏皇帝李谅祚的舅父,西夏实权的实际掌握者。

只是这个小女孩,怎么会惹上西夏国的呢?他转过眼睛,望着弄影。

然而不管如何,那个没藏讹庞都必须死。

若在以往,他是不会轻易做这个决定的,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值不值得冒险去杀;没藏讹庞死了之后,西夏政权由谁来执掌;新的执政者对南朝跟金朝会是什么态度;这些对他要做的事情,会有哪方面的影响——所有种种,原本都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他从少年时候起,就已经习惯思考自己每做的一件事情,最终可能导致的后果。

这是长期处于政治漩涡中心的人,必须有的素养。

只是此刻,他全然不会去顾及这许多,似乎他跟这个小女孩之间有太多的牵绊,唯有帮她杀了没藏讹庞,确保她平安,才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只是鄢弄影,却着实没有那么远大的计划,她不可思议的看了眼这个男子,悄声说道“杀…杀没藏讹庞啊?”

“对!你不杀他,他必定要将你捉走,唔,他为什么要捉你?”这男子说话的语气带着一股天生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弄影听着,老大的不惯,哼了一声,肃然道“这是本庄主的私事,你一个护院。。。。”

她话尚未说完,那男子竟俯下身,双手扶着她的肩头,低头看着她,低声道“说。”

这一个字,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还有几分弄影觉察不到的隐藏在深处的关切,弄影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叫不好,这个捡来的护院,竟似乎不是那么好由她使唤,此刻便已经有了那反客为主之嫌。

只是那双眼睛,竟看得她胸口些许发痛,犹豫再三,终无可奈何道“我跟那没藏讹庞,都在找一样东西,我先拿到了,却被另一伙歹人抢走,没藏讹庞想要抢回那东西,所以就要捉我。”

“什么东西?”那男子继续低声问道。

“一个可以让我成为武功天下第一的东西。”弄影说完这话,便低下了头。

“你要成为武功天下第一?”

弄影虽看不到那男子表情,但是已经可以从他那语气中听出他明显感到诧异。

弄影情知她这个愿望不管谁听了都是这副反应,只是心中终究不悦,闷声道“我体质先天缺陷,但我自幼便勤奋刻苦,张先生说了,勤能补拙,不去努力,又怎知道我这一生就不能成为天下第一呢。”

她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那男子面上诧异之色更重,过了好半响,才低声道“天下第一,又有什么重要的。”

“天下第一不重要,那天下第几才重要?”弄影话里已经带着几分怒气。

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此刻这荒野古庙之中遇到个疯疯癫癫的男子,竟也来指摘她的理想。

“那就天下第一。”他淡淡说道。既然是她的愿望,那他想办法实现就是。

说罢,弯腰在地上拾起婉婵的长刀,看了眼四周,便朝照夜白走去。

弄影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急忙追上去,跟在他身后道“你要做什么。”

“这匹马是他们给你的罢。”

“是。”

“你打算骑着这样的马招摇过市么,怕那没藏讹庞找不到你?”那男子来到照夜白身旁,手一挥,寒光一闪,长刀就在照夜白颈部一划。

不待弄影做出反应,他已经扯了弄影跃开一边,然后一只手遮住了弄影的眼睛。

他这一套动作做得干净利落,只听得照夜白一声凄惨的嘶鸣,接着便是重重倒地的声音。

“你干什么!”弄影虽双眼被遮,看不到这一幕,但听得照夜白的这声惨叫,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人便惊慌的叫了起来。

“你不杀它,它就会一直跟着你。”那男子嘴上说着,脚下却毫不迟疑,扯过弄影,转过身子,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走到那死去的四个蛇仆之间,弯下腰,在四个蛇仆怀里一阵摸索,将他们身上的干粮水囊银两等物一一取出,集中放在一个人身后的包裹里。

弄影见他表情严肃,目光冰冷,动作极为干练,似乎是极其熟练这一行的人,心中不由得一慌,身子微微颤抖,这样的人,跟在自己身边,岂不是寝食难安?

“好了,走罢。”那人搜索完四具尸体,然后站起了身子,背上包袱,走到弄影身边,看着弄影,眼中神色,已不似方才那般冰冷。

至于这些尸体,不一会便会被秃鹫鬣狗啃食干净,他曾经杀人太多,没有收尸的习惯。

“张三哥。”弄影挺直了背脊,头微微仰起,双眼直视着对方。

“叫我?”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很快便又明白过来。

“自然是叫你,嗯,你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我是庄主,你是我庄子上的护院,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你须得事事听我吩咐,不可僭越了,才是那做忠仆的本份。”弄影一定要在事情没有发展到她不可掌控之前,确定下自己的主导权才是上策,否则只怕后患无穷。

“唔,那庄主有何吩咐?”那男子低头看着这个小女孩,一本正经道。

“走罢。”鄢庄主慎重吩咐道。

第八十三章 跳羊客栈

那男子闻言,面上似乎微微一笑,然后转身便向西北方向走去。

“不是去那边!”鄢庄主高声道。

那男子回过头,带着几分不解的看着她。

“我们先去五台山,我的珠子被歹人扔下了深潭,我们先去把它捞起来。”这珠子本是她自己逃跑时掉落的,只是这样有损颜面的事情鄢庄主自然是不会在这新诓来的护院面前坦承的,便一切推给了那夜雨阁的歹人。

“珠子?”那男子转过身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八卦珠,我们庄子上的镇庄之宝。”弄影急急道。

“镇庄之宝不是被我打碎的那个玉净瓶么?”那男子嘴角似乎带着浅笑。

“庄子上的镇庄之宝多了去了!又何止那一个玉净瓶!”弄影不高兴被质疑。

“哦,你说那个东西落入了五台山上的一个深潭”那男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嗯。”鄢庄主点了点头。

这八卦珠对弄影来说重逾性命,那是必须找到的,即便这个扈从不跟去,她自己也是要想办法把它捞起来的。

“五台山地势高,这个时候,潭水极寒,潭面肯定结了很厚的冰,任何人都不肯能下到潭底的,等来年春末夏初,冰化开了,我再给你去寻。”那男子这话说得平静如水。

弄影微微怔了一下,心中一想,好像又确实如此。此刻这边已经这般严寒,那望海峰位置远较此地为高,想那潭水早已结冰,等他二人赶到,也是徒劳。

“来年你帮我去寻?”

“嗯。”那人说罢,便转身向西北走去。

弄影急急跟上,心中喜忧掺半。

喜的是这人脑子不清醒,让他做什么似乎都答应,忧的是万一他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她庄子上的护院,那该怎么办。

既不想他恢复记忆,又觉得这样过意不去,鄢庄主一番小心思来来去去的在心中掂量,脚下步子便有些跟不上,那人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手携住。

他的手掌大而有力,一丝温暖从掌心传来,一瞬间,弄影似乎感觉回到了幼时,伴在师父身侧的日子。

“那没藏讹庞好杀不?”弄影抬起头,望着他胡须浓密的下巴,轻声问道。

“不好杀。”

“若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失败。”

“可是你武功没有恢复啊。”

“杀他不需要武功。”

“毒死他么?”庄主边问,心下不禁暗想,看来这人果然颇有夜茗山庄的风格。

那人偏过头来,看了眼弄影,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那眼神,竟依稀有些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某处山中隐谷的高台之上,那个一身黑衣,戴着银色面具,手在枯木龙吟上拨弄的男子,也曾这样看过她。

一瞬间,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真是不公平,东西被抢走,自己也差点死去,枯木龙吟也毁了,那个歹人,凭什么还好好的活着,这个仇,她鄢弄影——她还没想好她鄢弄影要待怎样,那一口怨气上来,胸口便一阵剧痛,不禁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一只手狠狠的揉了揉胸口。

那男子感觉到弄影的手心突然变得冰凉,便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

弄影停下来,深吸了几口气,对他摆了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稍待片刻,疼痛缓解,两人方又携着手,踏着脚下的黄土,缓缓向前走去。

荒原上的风依旧凌冽,时不时可见一些动物的残骸,弄影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在等着她,但是一颗心,却渐渐安定了下来。

似乎这颗心,好久都不曾这样安定了。

真奇怪,不过是初次相识,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寡言少语的男子,竟这般让她信任。

什么镇魂令,什么夜雨阁,什么没藏讹庞,似乎一下子都变得那么的遥远,手这般被他牵着,心中竟这般安宁。

这人将来若恢复不了记忆,便真的领回庄子上去做个护院,却也着实不错,日后出门,便也不用带着那三不着两的小怀了。

弄影这般想着,面上便悄悄笑了起来。

两人这般走走歇歇,弄影时不时说两句她庄子上的各种森严恐怖的庄规戒律,那男子便笑着听了,偶尔嗯两声,却也不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荒原上吹着凛冽的寒风,四周黄土漫漫,偶尔路过一些零星的村落,三五间土房,一只黄色的小狗好奇的跟在二人身后,直到走出二里地才回头。

太阳渐渐从身后绕到了身前,日暮时分,寒气更重,脚下的道路却较前宽敞平坦了些,依稀可见车马的痕迹,贫瘠的大地上出现了一块块已经收割完的麦田,偶尔一两棵光秃秃的白杨,伫立在路边。

此刻二人已经到了汾州府境内,前方,隐隐可见寒雾笼罩之下数间散落的屋宇,似乎是个小镇。

“我好像有点累了。”鄢庄主婉转的对护院下达了一道指示。

那男子点了点头,便携着弄影,朝那小镇方向走去。此地人烟稀少,前方要再找地方住下,怕是很难了。

“包袱给我。”鄢庄主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命令道。

那男子便停下脚步,依言取下身上包袱,递给弄影。

弄影接过包袱打开,将里面送四个蛇仆身上搜刮来的碎银子捡出放进自己怀中,方又将包袱递给了她新收的护院。

那男子不禁抿嘴一笑,接过包袱,重新斜背在背上。

弄影略有几分羞愧,低声解释道“此处穷山恶水,怕有那歹人,你神志不清,恐被人骗,唔,一会还要替你置身行头,话说我庄子上的人,怎可穿得如此邋遢,教人知道,笑话了去。”

那男子转头看了眼红着脸的鄢庄主,眼中却笑意更甚。

二人这般走去,路上已经不时可以遇到行人跟驴马,人们见一个身材高大满面尘灰蓬头垢面的男子牵着个单薄瘦弱,长发遮面的女孩,不免觉得几分奇怪,纷纷侧目,弄影心在颇不自在,便要挣脱了那男子的手,不想那男子恍若不顾,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弄影索性低下了头,任由他牵着,走进了镇子。

镇子很小,不过东西跟南北走向各一条街,大部分建筑都是泥瓦做造,十字交叉的路口处,倒是有间木制的两层小楼,牌匾上书着‘跳羊客栈’几个字。

那男子转头看了眼鄢庄主,鄢庄主便点了点头。

他不过是装个样子,这镇子里,除了这家,再无别的客栈。

两人走进客栈,前厅倒也明亮,一个五十来岁满脸皱褶的男子的正坐在柜台后低头找什么东西,见到有人进来,急忙迎上来,面上堆出亲切笑容,朝那新收护院道“二位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看样子,他便是此间掌柜。

“住店,嗯,一间房。”弄影低着嗓子略带几分不悦说道。

这掌柜的难道看不出,她才是两人之中话事的那个么。

那新收的护院默默的站在她身后,垂头看地,一言不发。

她夜茗山庄向来节俭成风,无论她小时候跟老庄主出门,还是后来跟梅笑雪、小怀等人出门,都是能挤则挤的。

掌柜略有些吃惊,眼珠来回在这两人身上扫射。

这两人均风尘仆仆,男子胡须浓密,头发凌乱,女孩着额前刘海长长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相貌虽看不清楚,但总觉得这二人,夫妻不像夫妻,父女不像父女,兄妹不像兄妹,这一带也时不时有那人贩子,拐了女人小孩去卖,可是看情形,要拐人的,也只有这女孩拐那男子——这总不可能罢(好像还真是如此-_-)。

虽说一时弄不清二人身份,不管怎么样,既然客官开口只要一间房,还是女孩子开的口,便不好再说什么,一块发黄的抹布往胳膊上一搭,手一摆,就领着这二人上了楼。

第八十四章 庄主大人威风八面。。。

房间不大,一床一桌一台一柜,倒是那屏风,虽然破旧不堪,但上面画的茶花,却鲜红灿烂,栩栩如生。

弄影点了点头,摸出小小的一块碎银子,交给那掌柜,低声道“烧一锅热水来,然后替我家护院置一身行头,剩下的置一桌酒菜。”

“这点银子不够。”那掌柜的望着弄影,愁眉不展。

“水不用太热,衣裳也不用绸缎,酒菜,额,我也没指望山珍海味,怎能不够。”弄影说罢,便匆匆走出门,只是刚走没两步,又冲回来,对那愣在原地的掌柜说道“哪里有卖羊肉的?”

“西街尽头有个肉铺。”

“可有颜料铺?”

“南街有个张货郎,他那里有颜料。”

弄影闻言,便又冲了出去,这次冲到楼梯口,却又跑了回来,推开门走进来,对站在窗前,不晓得在想什么的新晋护院说道“一会可得洗仔细点了,不许玩水,我去去就回,要是我回来发现地上有一滴水,晚饭的肉便扣下了。”

她每每跟小怀出门,最头痛的就是捉他洗澡,先是挣扎着不肯下水,等到洗完,木桶里只剩下半桶水,剩下半桶,却在地上。

她这般嘱咐完,不待对方回答,又急急的第三次冲了出去。

那掌柜的无可奈何,按弄影吩咐,掂量了好半会,终于买回了套粗布衣裳跟棉袄等物,然后跟一个小伙计将热水并水桶送至客房,却见那男子只一动不动的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似乎在发呆。

今日这二位客官身份总觉得哪里有点古怪,但是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轻咳两声,便退了出去。

那男子待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才像回过神来一般,从窗前绕到桌前,对着桌子上的一面铜镜,看着镜中自己。

镜子里的,是一张很陌生的脸,头发散乱,胡须虬结,满面的尘土,镜中人的眼睛亦望着自己,满是迷茫。

他伸手在自己怀里摸了几下,掏出来几件东西,几张大额的银票,几锭银子,还有一根黑色的男式的桐木化石簪子。

自己头上已经有了一根簪子,那这跟黑色簪子,肯定不是自己的。

只是自己身上怎么会有别的男人的贴身物件呢?难道自己曾经跟这个男人,关系非同寻常?

他眉头皱了一下,倘若真是如此,那该如何是好。

他将桌上东西统统收起,塞进了包袱里,然后褪去全身衣服,跨进木桶,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连头一起浸入水中。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些零星的片段一一在眼前闪过。

一会是江南某庭院,一会是北方某寺院,几个男子的身影来回飘忽,其中一个年纪偏大,身着紫色蟒袍,一脸的肃穆,那紫袍男子抚摸着他的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在南边呆得太久了,可千万不能忘了祖宗啊。”

那男子身影渐渐淡去,却又出现了一个极美丽的女子,一身湖绿色的绸裳,眼神里充满了哀怨。

那女子望着他,低声道“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他猛地抬起头,睁开眼睛,伸手想去触摸那女子,却什么也摸不到。

头一阵剧痛,胸口的气息又在不停翻滚。

他摇了摇头,许多美丽的女子在他眼前闪过,唯独这个绿裳女子,却挥之不去。

突然,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边,自称是他庄主的小女孩的影子,又跳了出来。

所有的幻影都消失不见,气息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夜茗山庄,鄢弄影。

好熟悉的名字。

他紧闭着眼睛,却看到火光冲天。

一个身上还带着点点火星的女孩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是她,鄢弄影。

火光突然变成暴雨,还是那个女孩,面色苍白的躺在自己怀中,有气无力的道“这不公平。”

他一定是曾经见过她的!

她人呢?他突然心里一慌!

她说去去就来,过了这么许久了,依然没有听到她回来的动静。

他猛地从水里钻出了身子,跳出木桶,胡乱擦干净身上水珠,将桌子上的衣服往身上一套,便冲了出去。

他快步跑下狭窄的木头楼梯,来到楼下大堂,冲到那正在埋头算账的掌柜面前,正要开口问,突然,客栈的门口光线闪了一下,却见那鄢庄主一手拎了块手帕大小的羊皮,一手抱了个小包袱,走了进来。

他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你这是要溜出去耍么!头发都不擦干,受凉了却没有钱给你请郎中!你看你衣衫,带子都不系好!这般不齐整,着实有损我庄子的名声,赶紧给我回房里去!”他尚未开口,那鄢庄主,已经恼了起来。

那掌柜的在一旁,惊奇的看着这小女孩,一边责骂,一边领着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上了楼。

他二人一回到房间,弄影将手里东西往桌子上一甩,指着地上的水渍便又训斥了起来。

“要你莫玩水,你看,天气这般凉,地板上沾了水,便冷得紧,你晚上是要睡地板的,莫要半夜起来找我嚷冻,”弄影着实生气,这人竟跟小怀一般不懂事,“你过来,坐好!”她大声喝道,手指着窗前的一张椅子,让那男子坐下,然后又跑去吩咐伙计,将屋里的水抬出去。

这般忙碌完了,她便拎着一条毛巾,走到那男子身后,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拧了几下,然后用干毛巾替他擦拭。

夕阳从窗口斜斜照进,带着几丝残存的暖意,照在人身上,好不舒服。

“这头发湿了,最是伤身子,你若病了,我还要花钱请郎中捉药,上次小怀便是这般,害我平白无故花了一钱银子,你若病了,那曹婆婆肉饼,便不要想了。”她这厢边骂,手中边擦拭着这男子的头发,待擦得七分干了,方停下来,嘴里说道“莫动。”然后去到桌上,打开自己方才带回来的小包袱,一阵摸索,然后翻出一把剪子一把小刀。

“我们庄子上,除了那张先生,没有人留胡须的,而且你这胡须太过浓密,实在不雅,若被张先生看到,定是要打手的。”说罢,举起明晃晃的刀子,就朝那男子面上挥去。

“还是我自己来罢。”那男子终于开口道。

“那便快些,这刀子剪子,我一会却是还要用的。”鄢庄主说罢,便将手里东西往那男子手里一塞,将铜镜取来往窗前一挂,人又忙碌开了。

她先是将一个盆装上小半盆水,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些粉末,倒进水里,用跟小木棍搅和几下,然后取出另外一把小刀,小心翼翼的将那张小羊皮上下两层皮剔掉,只留下中间薄薄一层,然后放在那盆水里浸泡。

这般忙碌完,又跑去将手洗净,然后回来,用小木棍将那皮在水里翻了几个身。

看着那小羊皮上冒出点点气泡,她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手,转过头去对那男子道“这是我师父独创的硝制皮毛办法,时间短,做出来的皮触手柔软,色泽——”

她尚未说完,却略微愣了一下。

——*——

这段时间身体出了点状况,昨天验血结果出来不太理想,医生要我一周后再去复查,最近这段时间,因为这件事情,有点心神不定,码字也不在状态,文文难免有点啰嗦灌水之嫌,等过了这周,不管结果如何,都会调整过来的,如果结果是好的,还请大家给予祝福,哈哈^_^

第八十五章 不向东风怨未开

这个俊美的男子,真的就是她新诓来的那个护院么。

半干的黑发披在肩后,脸上的尘土已经被洗净,胡须剃去,露出了一张英俊清冷、忧郁高贵的面容。

这是一张我们都很熟悉的面孔——永宁府萧渐漓。

他那日大乘八宗心法练到第六层,因获知弄影死讯,气息一乱,想强行用那净土宗心法理顺气息,不想反而导致走火入魔,一时间便失去了记忆。

他在那古庙中枯坐凝思了二十来天,整个人恍恍惚惚,渴了便接那屋檐下的雨水喝,饿了便随便捉只野兔田鼠剥皮生吃了,然后便不停的思索自己究竟是谁。

只是不管怎么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直到那个小女孩,牵着一匹白马闯进来,那容颜,仿若就是他前世的记忆,一下子,便像打开了一道门一般,人便清醒了许多。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失忆,便跟这个女孩相关。

而弄影,却是第一次见到面具之下的萧渐漓。

没想到,这人竟是这般好看,既有北人清晰刚毅的轮廓,又有南人标致俊秀的五官,这点跟她不久前遇到的兄台叶楚材,竟有几分相似,但似乎比叶楚材,又要好看几分,似乎,似乎只有那杜若衡,方能与之相比。

尽管身上穿的是掌柜在街上买来的最便宜的粗布裳,但一点也遮掩不了他的风姿绰约,气度非凡,竟,竟实在不像一个护院。

弄影心下暗叫不好,只怕此人出身不是一般,将来他家里人若寻上来,自己可要怎生解释。

“你,你现在可有想起自己是谁了么?”弄影小心翼翼的问向萧渐漓。

“夜茗山庄的护院张三哥。”萧渐漓正色答道。

“若将来有人冒充你的家人,说我欺骗你,要将你领走,还要杀我,你待如何?”鄢庄主眼睛不敢直视萧渐漓,只拿眼角瞟着他。

“把他赶跑就是了。”萧渐漓似笑非笑的看着弄影答道。

弄影对他这番回答甚为满意,便又交待“我去隔壁空房沐浴,你好生在这屋子里待着,莫要想溜出去,这镇子我刚才转过了,却也无甚好玩的,待我们办完了事,我带你跟小怀去扬州玩。”

说罢,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扬州?”萧渐漓皱了皱眉头,这个地方他似乎很熟悉,亭台楼阁,水榭飘香,一些唱着歌舞的女子在眼前晃动,绮筵公子,绣幌佳人,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说自己流连于那些各色女子之间,那身上怎么又会有一个男子的簪子呢。

他努力想拼凑自己的过去,却依然毫无头绪。

想得太多,头便隐隐发疼,他只得走到桌前坐下,以手撑额。

眼前,却是弄影方才打开的包袱,他扫了一眼,却见里面装满了靛青胭脂藤黄石墨等各色颜料,还有一些动物毛发,画笔刻刀绢布面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看了眼水盆里浸泡的羊皮,又看了眼这堆什物,摇头笑了笑。

这个小女孩,真是古怪得紧。她想要做什么呢?他一边猜测,一边无意的翻弄着包袱里的杂物,突然翻出个用布扎的大头娃娃,半个拳头大小,笑眯眯的甚是憨喜可爱。

这么大了,竟还玩这样的东西。

总想装得一副威严,内心却幼稚如此。

萧渐漓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只是他若知道这鄢庄主自懂事起,唯一的玩具就是那天下最繁琐复杂无比的八卦珠的话,便不会这般想了。

身后,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想是那鄢庄主洗完出来来,他转过身去,果见小女孩披头散发,长发遮面的冲了过来。

“却说你莫要弄乱我的东西了,那个不是给你的,赶紧放下!”弄影见萧渐漓手里拿着她的娃娃,甚是不悦。

“你头发也没擦干。”萧渐漓看着她那依然在滴水的发梢,眼前忽然一阵恍惚。

那个暴雨瓢泼之夜,他把那个小女孩从洪水中捞出来,却也似这般模样,水珠一滴滴的,顺着发梢往下淌。

依稀中感觉,那个小女孩像似已经死了,此刻眼前这位,又是谁呢。

“后面的差不多干了,莫要动我的娃娃。”弄影边说,边来到镜子前,用梳子小心翼翼的将额前的头发梳了两缕下来,将面上的印记遮住。

“你为何要将自己弄成这副怪样子?”他是如此的喜欢看她的容颜,她怎能将它藏起。

“你若如我这般,你也会这般!”弄影眼睛透过湿漉漉的黑发,怒视着萧渐漓。她最不高兴的事情,便是人家问起她面上的印记,跟好奇她的发型。

“过来。”萧渐漓笑着,将窗前的椅子拎到了桌子前,然后将弄影按到了椅子上。

“闭上眼睛,莫要动。”他笑着低声说道。

弄影端坐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充满了疑虑的看着这新收的护院。

这人的声音很好听,既带有北方的口音,又有南方的韵味,便如他人一般。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话似乎都不容人拒绝,一举一动洒脱自如,似乎从小便过惯了一种颐指气使的日子。

只是此刻她才是庄主啊,即便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眼睛却是不能闭上的,她盯着他,却见他拿起包袱里的画笔,然后把那盒胭脂色的颜料取了出来,用画笔在上面蘸了几下。

“你这是要作甚?”鄢庄主大惑不解。

“唔,闭上眼睛,一会便好。”他已经来到她面前,鼻端的气息微微喷到了她的脸上,弄影忽然身上一热,面上便微微一红,于是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那双深如寒潭的双眼。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将她面上两侧垂下的湿发撩向耳后,过了好半响,又没有了动静,她不禁睁开了眼睛,却见萧渐漓,正定定的看着她。

两人四目一接触,随即错开,萧渐漓轻咳一声,低声道“别睁眼。”嗓子竟有些沙哑。

弄影又闭上了眼,感觉额边一凉,一只画笔,触到了自己的眉边。

他一只手托着弄影下巴,一手持着画笔,在她面上游走。

两人喷出的气息在空气中交流,弄影心中竟有了一丝慌乱。

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那隐谷高台跟那黑衣歹人合奏那曲高唐赋的时候,才出现过一次。

她手按着胸口,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歹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了托着她下巴的手,手里的画笔,也从她面上移开。

“不向东风怨未开。”萧渐漓低声自语了一句。

“你说什么?可以睁眼了么。”弄影紧闭着的眼睛眨了几下。

“唔,稍待。”萧渐漓说罢,去将挂在窗前的镜子取下,然后放在弄影面前的桌上。

“好了,睁开眼睛罢。”萧渐漓轻声道。

弄影睁开双眼,便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面上那个红色的印记,被萧渐漓在四周加上了几笔,竟变成了一朵含苞未放,却又鲜艳欲滴的芙蓉。

弄影呆了一下,这朵花,仿佛就是长在自己面上一般,她那张虽是清丽无双,但又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一瞬间便娇媚了起来。

“真好看!”她看着自己面上的那朵花,惊叹道。

“是,真好看。”萧渐漓望着鄢弄影,嗓子似乎更加沙哑。

————*————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唐·高蟾。

至于萧渐漓为何要说这句,嗯,那就要问他自己了。^_^

第八十六章 右江紫藤

“想不到你画画竟这般好,你、你在我庄子上做了多年护院,呃,我竟不知,实乃,实乃本庄主之失职。”弄影语气里带着几分慌张,心中暗自掂量——此人仪容出众举止不凡,身手了得,更兼画得一手好画,看来出身肯定不一般,说不定是金朝某世家子弟,自己若真将他诓回庄子上,只怕后患无穷,看来,利用他杀掉没藏讹庞之后,便要想办法将他甩掉——话说他神智看上去比初见时要清醒了许多,只怕到那时,也差不多恢复了记忆,总之,要捉紧时间,趁他恢复记忆之前,赶紧将事情办完。

“咱们这便下去吃饭,然后早早休歇,明日早早赶路,然后早早到那兴庆府,早早杀了那没藏讹庞,然后我早早回庄子!”鄢庄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袖子一拂,站起身子,手伸至脑后,飞快的将一头黑发编好,结鬟于顶,发尾用绳扎住,垂于肩上。

这一次,两侧鬓角的头发都梳向了脑后,没有再垂于额前。

“张先生说,到了腊月里,我就可以盘发了。”弄影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感慨道。

她是腊月里生的,再过一个月,便满十五,可以结发用笄了。

“你有十五了么?”萧渐漓颇有几分不信。

“哼,”弄影不屑回答这个问题,转而用那庄主的口吻说道“你却下去不,你若不去,我一个人吃了,绝不给你留的。”

萧渐漓望着这威风凛凛却又一脸稚气的绝色少女,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般下去,若让人见了,怕是会笑不?”面上的这朵芙蓉实在太抢眼,弄影突然又生出几分羞怯之意。

“怎么会。”萧渐漓将自己的头发随意一绾,便去牵弄影的手。

双手甫一接触,弄影却又缩了回来。

萧渐漓不解的看着她。

弄影面上微微一红。

两人一路携手同行,弄影便如跟师父或小怀在一起一般轻松自若,心中并无任何男女之防,只是突然间见得他真容,又给自己面上画了一朵芙蓉之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起来,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自己走下了楼。

此刻天色已晚,客栈大堂里已经掌灯,数张桌椅上,稀稀落落坐着三五个客人。

二人一前一后从楼梯走下,掌柜的不经意一抬头,人便惊住了。

世上竟有这样相映生辉的一对璧人。

男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英挺的眉宇间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光芒,一双清冷深邃的双眸,竟让人不敢直视,女孩则清丽娇弱,五官仿若雕刻出来一般精致,左侧额边画着一朵鲜红的含苞芙蓉,像是随时就要盛开一般。

莫说这荒野小镇,即便是那俊男美女云集的江南,怕也找不出这样的一对璧人了罢。

他这般愣了许久,直到二人来到他面前,才回过神来。

“我、我这就去将酒菜端来,二位换了装束,我、我竟认不出来了!”掌柜的说话竟有些结巴了。

“你慌张什么,我又不是欠了你银子要跑,菜要烧热热的,这里晚间怎这么冷!”弄影南方人,着实不适应这一天比一天寒冷的北方气候。

“是、是。”掌柜的急忙退出柜台,袖子不小心将算盘一带,便掉了下来,弄影身后的萧渐漓身影微晃,手一伸,不待算盘落地,便接在了手中,放在了柜台上。

“谢、谢公子!”掌柜便更加慌张的谢道,面上竟有些发红。

二人在大堂靠墙的一张木桌前相对坐下,弄影看着掌柜的背影,诧异道“他这般慌慌张张的是为何?莫非这是一家黑店?”

“你太好看了,把人家吓着了。”萧渐漓望着桌上微微晃动的油灯,低声说道。

“你才好看!你才吓到他了!”弄影忿忿道。

萧渐漓愣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弄影隐隐发红的脸蛋,便不禁笑了起来。

“二位都很好看,莫要争了,刚才公子好俊的身手,独饮最是伤人,二位可介意邀在下一同对饮?”突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出现在了二人耳边。

弄影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二十五六岁模样,皮肤极白,眉目清秀细致,身着米黄色锦缎长袍,外面套着褐色狼皮裘袍,袖子领口均绣着暗色樱花,一只手拿着一个小酒壶,正笑容可掬的看着他二人。

这人倒有几分梅笑雪的风格。弄影心中嘀咕。

“介意。”鄢庄主尚未开口,萧渐漓已经微笑答道。

“唔,果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啊!你家娘子面上这朵花,想必是公子手笔罢。”那人却丝毫不理会萧渐漓的拒绝,扯开萧渐漓身边一张凳子,便坐了下来。

“你才是芙蓉如面柳如眉!你才是他家娘子!”弄影恼羞成怒。

“在下右江紫藤,东瀛源氏内政大臣府上近卫中将。”那男子望着满面怒容的鄢庄主,依旧满脸带笑,丝毫不以为杵。

“东瀛?”弄影低呼了起来。

前朝尚定都长安之时,便有不少东瀛人渡海而来,便是此际,也有不少人前往临安学习佛法文学手工艺等,只是这荒凉之地,竟也有东瀛人来,就未免让人觉得惊奇了。

“你大老远跑来这荒无人烟之地,就是为了找人喝酒么?”弄影斜着眼睛瞪着他。

“我不过是奉内政大臣之命来找样东西罢了,还请教二位尊姓大名。”右江紫藤礼数上倒是毫不含糊。

弄影一听找东西三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由得慌张了起来,急急问道“我叫鄢弄影,他是我庄子上的护院张三哥,你找的是什么东西,找到了没有?”

“内政大臣府里紫夫人身子不好,内政大臣焦虑不已,寝食难安,四处寻医问药,曾听一中土僧人说起太原府有一白氏道士医术高明,故遣我来寻,不想不遇,于是我便四下寻访。”右江紫藤态度诚恳,倒不像有欺诈之色。

弄影一听找的不是镇魂令,心下便松了口气,面上也就和气多了。

“你说的白氏道士可是白玉蟾,你要寻他,怎么会来到这荒芜之地。”萧渐漓看着右江,淡淡说道。自己的事情记不清,但是别的事情倒没有忘记。

右江紫藤面上神色微微一变,看了萧渐漓一眼,低声道“确实就是白玉蟾,这位公子真的是护院么,公子这般人才,我所见过人中,也唯有源氏内大臣能与之媲美了。”

“我中土地广人杰,你自然少见多怪,我庄子上像他这样的多了去了,话说你那内大臣,来我庄子上,也不过是个花匠门童。”弄影得机会便要卖弄下她那庄子。

右江自然不信,正待说话,却见掌柜的将那酒菜端上,不过是数个馒头,两碗面汤,一碟牛肉。

那右江想是也饿了,便毫不客气的拿了个馒头便啃,弄影心中虽不情愿,但又不想人家说她庄子小气,只得皱着眉头瞅着他。

“这位源氏内大臣,便是当今东瀛冷泉帝的叔叔,退位了的朱雀院的弟弟,人称光源公子的那位罢。”萧渐漓一手提起筷箸,略顿了一下,突然问道。

“正是,内大臣家里姬妾虽多,但这位紫夫人,据说极为美貌,是当年桐壶帝皇后藤壶女御的侄女,幼年起内大臣便当女儿般养在府上,并且由他亲自一手教养,感情非同寻常。”右江道。

弄影闻言,噗的一声笑了起来,那面上的芙蓉也随之舒展了一下,似乎便要绽放一样。

“姑娘有何可笑的?”右江颇为不解。

“我只是觉得这源大臣,怎这般不顾廉耻,自己的养女都敢娶,我日前被人捉去南边给临安永宁府小世子的一位徒弟解毒,那小徒弟也是个极美貌的姑娘,那小世子貌似却不敢对她别有用心,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我们南边,必定是要被人耻笑的。”弄影一脸讥笑着说道。

“永宁府?”萧渐漓只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似乎跟自己有莫大的关联,只是一时却就是想不起来。

第八十七章 庄主有妙计?

“内政大臣是我们东瀛国内第一美男子,见过他的女子莫有不倾心的,而且他对每位与他有过情的女子都极为上心,照顾得无不妥帖,除了紫夫人与他住在西院外,其他的均住在六条院,姬妾之间相处极为融洽,即便紫夫人,也是心服口服的。”右江言语之中,竟带着几分钦佩。

弄影笑容满面的夹了块牛肉扔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就着面汤咽下,方抬起头来对右江说道“你们这位紫夫人的病,便怕是给气出来的罢,口服则罢了,哪能心服呢,夫君新欢不断,她若能顺得过这口气,除非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们那源大臣。”

右江愣了一下,过了片刻道“鄢姑娘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这紫夫人的病,便是在内政大臣新娶了三公主后犯的,三公主地位尊崇,我们私下都说极有可能取代紫夫人的地位,只是这内政大臣在娶了三公主后,并没有怠慢紫夫人,总不至于因此而气成这样罢。”

“这还用得着怠慢么,我家历任庄主说了,人若有二心,须当拉杂摧烧之的,何况家中如此多的姬妾,”弄影突然又嘿嘿一笑,继续道“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位小世子,却也是个这般的,听我家小童说,为了哄一个青楼女子开心,竟拿一锭金子换我庄子上一盆三色堇——最恨那锭金子,都叫梅笑雪给贪污了去——唔,只怕他将来娶了小谢姑娘,那小谢姑娘,也是要被气得犯病的,与其嫁给这样的男人做妻子,还不如独自一人落得清静。”

右江眉头一蹙,突然道“你说的永宁府小世子,不会是江左四子中的萧渐漓罢,那小谢姑娘,可是那谢氏双姝中的一位?”

“想不到你一个东瀛人,南朝的功课却做得熟,便是唤做萧渐漓的,话说那江左四子,除了那萧渐漓,另外三位我却都是见过的,只有那陈天启不好,别的倒也不坏。”陈天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弄影没资格唤南冥道长做掌门,不该下棋没有输给她,不该在夜航船上点了她的哑穴。

萧渐漓在一旁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只觉得这两人谈话中的名字他极为熟悉,只是他越努力去想,脑子里便越是混乱。

小谢姑娘是谁?陈天启是谁?

那个萧渐漓,又是谁?听这鄢庄主口气,对这人极为不齿,只是为何一听到这个名字,全身都觉得紧张。

他以手撑额,苦苦冥想,完全没有注意到右江在跟鄢弄影说着什么。

突然,一阵骚乱依稀从屋外传来。

萧渐漓停止了苦思,向窗外望去。

弄影跟右江也停止了说话,一起望出去。

但见一队全服戎装的士兵,正快速的从东街冲了进来,每到一户门口,便留下两人把守,有一列正向客栈方向走来。

弄影最近些日子是被追杀惯了的,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意味,一见这架势,便面色一变,起身就慌张想逃。

萧渐漓手一翻,捉住她的手腕,悄声道“又不是西夏人,你慌什么。”

弄影想了想也是,便又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心神不宁的看着屋外。

“是来找你的罢。”萧渐漓望着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右江,低声道。

“是。”右江雪白的面孔变得更加惨白,“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一路西逃,原想已经将追兵甩远,可以稍微休歇一下,不想他们这么快就追到。

“我不连累二位,只是他们想要捉住我,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右江说罢,微微一笑,便站起了身子。

“你身上有伤。”萧渐漓突然说道。

“你也是。”右江嘿嘿一笑。

“你要是强行运气冲出去,后果很难预料,他们为什么要捉你?”萧渐漓低声道。

“我得罪了卫绍王身边的一位姓董的红人,”右江说罢,声音渐急促了起来,“我要走了,要不来不及了,多谢二位款待,日后有缘再会。”

“姓董的?你得罪的人可是董问贤?”弄影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右江说道。

右江微微点了点头。

“董问贤?”萧渐漓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董问贤三个字,明显引起了他的不快。

“此刻所有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你身上有伤,走不出去,先藏起来。”萧渐漓压低了嗓子继续说道。他不确定此人究竟犯了何事,只是既然要捉他的人是董问贤,他便要帮上一帮。

这时客栈内的人都慌张了起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走到门口想一探究竟。

这时,一位全身披挂,将领模样的人走进门口,身子把门一堵,大声道“谁都不许出去,朝廷走了钦犯,一会董大人要亲自来搜,大家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动!”

说罢,把大门紧紧一关,吩咐了几个士兵在门口把守。

“什么董大人,奸人罢了。”弄影看了右江一眼,突然低声道“跟我来房间。”说罢,端起剩下的半碟牛肉,又把酒壶往右江怀里一塞,慢慢站起身子,朝楼梯走去。

右江此刻心中略有些慌乱,只得先随他们上去再说。

三人进得房间,弄影把门一关,将碟子往桌子上一放,便扯了右江在桌前坐下。

“庄主有妙计?”萧渐漓带着几分诧异问道。

“正是,”弄影边说,边拿起了一把小剃刀,走到右江跟前,正色道“这么大的一个活人,是很难整个藏起来的,唯有切碎了分成零星数块,才好藏。”

“庄主此计果然甚妙。”萧渐漓见她此刻仍有心情胡说八道,便知她已经有了办法。

“你要作甚?”右江虽不相信弄影拿着把小剃刀,就要分解了他,却终究是有几分疑虑的。

“你听好,我夜茗山庄,从来都不是那好管是非之人,只是既然你得罪的是奸人董问贤,那就不同了,闭上眼睛。”弄影这厢说着,手里的小刀就向右江的眉毛刮去。

“怪不得你面色这般白,原来是身上有伤,嗯,张三哥,把剪子给我,然后去把面粉和匀,一小坨就好了。”弄影剃了几下,然后转过身子,拿起一只画笔,手上沾着颜料,飞快的在右江面上涂抹。

这般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萧渐漓略带着几分诧异的看着右江那张脸,在弄影的手下渐渐变得陌生了起来。

“如何?”弄影得意的将镜子塞给了右江。

“这是我么?”右江望着镜子里一张看上去四五十岁,双眉斜吊,眼神里充满了精明算计的老脸,既诧异又惊喜。

“这是我庄子上的帐房陆先生,”弄影嘻嘻一笑,接着到“你这身衣裳也是要换掉的,嗯,去把我家护院的这身旧衣裳穿上。”

弄影将萧渐漓换下的旧衣往右江怀里一塞,将他推到屏风后,回头看了眼萧渐漓,突然展颜一笑“来,有了陆先生,怎可没有张先生呢。”

她庄子上这两个老先生总是经常在一起,弄影做得兴起,拿着剩下的面团,就朝萧渐漓下巴上贴去。

萧渐漓眉头一皱,弄影脸上笑意更甚“你这般严肃,又喜欢皱眉,真是像极了张先生,如果手上再有把戒尺,就可以在我庄子上作威作福了。”

弄影身为一庄之主,唯一惧怕的,便是那个动辄拿个戒尺打手的张先生。

第八十八章 关于江湖道义这件事情。。。

这一次董问贤的搜捕自然是一无所获。

掌柜的看到弄影屋子里的客人跟原来的完全不同,自然大吃一惊,不过他们都是汉人,对金人的统治长期不满,更何况是董问贤这样名声不好,投靠了金人的汉人,于是也一声不吭。

待得官兵们离去,右江紫藤深深的舒了口气,萧渐漓心下却又是一片混乱。

“那个董问贤,我为何像似见过一般。”不单止见过,似乎还有很深的仇恨一般,他是个从来都不轻举妄动的人,可是当时竟有冲上去杀了他的念头。

弄影闻此言,抬头看了眼萧渐漓——此刻他那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倒真像绝了她庄子上的教书先生——心下不禁暗想,这诓来的张三哥看样子是个金人,说不定是金朝高官子弟,更说不定与这奸人董问贤熟悉,若他想起他自己身份,只怕非但不会帮自己解决没藏讹庞,说不定还要将自己跟右江一起扭送官府,然后治自己个协助犯人逃脱之罪。

鄢庄主这番一路深思熟虑下来,只觉此事不妙,便打定了主意,在自己大事完成之前,一定要杜绝所有能让他想起往事的可能,因此急急说道“你自小就在我庄子里长大,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到李家庄,哪里可能见过这奸人,想必是你小时候我带你去李家庄玩耍时,听说书先生讲过。”弄影说罢,又对那右江道“你一个东瀛人,怎么会跑去中都得罪这个奸人的呢?”

她这一问,果然暂时分散了萧渐漓的思绪,他也不禁转过头去,望着右江。

右江苦笑一下,摸了摸弄影给他粘上的假眉毛,低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好隐瞒二位,我这次去太原府,其实是找到了白玉蟾的,但是,他却要我先帮他拿回一样他们通玄教派遗失的一本心经。”

弄影闻言,啊的一声低呼了起来“通玄心经?”

“正是,通玄教派创始人通玄真人当初留下一套《通玄心经》,乃道家最上乘心法,四十年前南朝跟金人在太原府大战,殃及教观,那本心经,据说被南朝朝廷某将军获得,只是后来,不晓得怎么又被这董问贤拿到。”右江便将白玉蟾告诉他的事情和盘托出。

“哼,他还不是伤了两个好人的性命,才拿到的么!”弄影恨恨道。

十余年前董问贤将琯琯的父母,岑孝松夫妇诱骗至玉门关外,然后联合朝廷毕将军部下,将岑氏夫妇乱箭射死,萧渐漓等人得到消息后赶到,却已经为时已晚,这段经历,弄影是听她那兄台叶楚材说过的。

“那本心经,你拿到啦?”弄影忽又问道。

若非拿到,董问贤何须如此大动干戈的前来将他搜捕。叶楚材心心念念便想从蕫问贤身边拿走这本心经,若整本心经被他参破,那莫说生擒蕫问贤,即便要杀死他,也千难万难了。

右江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本经书,董问贤一直放在身上,只是我曾经在九州岛学过那飞龙探云手,三日前我侍机接近他并从他身上拿到此书,不想被他发觉,一路追踪,前日更几乎被他捉住,胸口也挨了他一指。”

萧渐漓闻言,看了右江一眼,便缓缓伸出手,解开了右江的衣襟。

但见右江胸口处,一团指甲盖大小的青色瘀斑。萧渐漓将手按在那瘀斑处,过了片刻,道“他应该是怕你将书藏了起来,所以没敢下杀手,否则你早死了,只是你七日之内,随着脉搏运转,伤势会越来越深。”他虽认不出董问贤的这一招,但是他自己就是个擅长断人心脉之人,手一触及右江伤处,便感觉其心脏跳动极为反常,便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那七日之后呢?”右江神色变得极为难看。

“七日之后,心脉俱断。”萧渐漓淡淡说道。他知道这句话很残忍,但是瞒着他,并不见得对他会有多好。

右江霎时间定在了那里,全身冰冷。

只是他终究是经过长期训练之人,过得片刻,人便回过神来,低声道“谢公子告知,我这就赶去太原府,将书交给白道长。”

一直在旁拨弄着小算盘的鄢庄主闻言,急忙一伸手,将右江阻止,嘴上道“兄弟莫慌,你这伤势,我知道一个人能救。”

右江跟萧渐漓一起带着几分疑惑的看着她。

“我曾经也被那歹人挑断心脉,不过我命大,当时没有死,后来被苏敏姑姑救活,你此刻情况比我那时要好,只要找到姑姑,必定无碍!”

“有人曾经挑断你的心脉?”萧渐漓面上露出震惊之色。

这般美丽娇弱的小女孩,但凡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之意,怎有人忍心杀她?

“嗯,那歹人为了抢我东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此刻心脉尚未完全长好,所以姑姑说了,不能动那七情六欲,否则刺激心脉,轻则疼痛,重则前功尽弃。”说罢,她撩起衣袖,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

萧渐漓跟右江伸指分别在她手腕上一搭,便知她果然所言不虚,脉动极弱,断续不佳,果然是心脉尚未长好之象。

萧渐漓依旧凝望着弄影,右江却一脸的惊喜“你姑姑身在何处,我这便前去拜访!”

弄影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一声,小声道“我姑姑住在忻州府台怀镇小圭岭处,离这里骑马的话两天天便到,你这身体不适长途奔波,今晚先休歇,明日再走不迟。”

说罢,脸却更红,稍一踌躇,又道“姑姑那地方颇为难找,特别是门口,有两道机关,我明早跟你细细述说,嗯,话说你那《通玄心经》,呃,可否借我一看。”

说罢,面上红晕更甚。

右江心下恍然,这小女孩,是想用那找苏敏姑姑的办法,换看一晚《通玄心经》。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处心积虑,她帮自己逃过一劫,但凭这一点,她任何要求他都是会尽力满足的。

只是,这本《通玄心经》却终究不是他的啊。

“这书本属于通玄教派,我答应了白道长,即便我自己,都未曾翻阅过。”右江略有些为难。

便连萧渐漓,都觉得弄影这个要求未免太不合情理,须知这偷看别门别派的武功心法,实乃江湖大忌,只有蕫问贤那种全然不顾名声之人,方能做出此事,若一般江湖人士,见到别门派的人在练功,须当急急回避,才是道理。

只是他们不知,这夜茗山庄,这样没道义的事情,却做得多了,到了第十七任鄢庄主这一代,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愈演愈烈,为了能见识到任何门派武功,她见人便拜师,五六年来,不入流的师父倒是拜了不少。

此刻她听闻《通玄心经》就在身边,哪里能够不动心,叶楚材说那奸人近年来武功突飞猛进,便是因为得了这本书,她看了,即便练不成书上心法,也可记下来,为庄子后任庄主夺取那天下第一尽一份力。

她主意一定,脸上羞愧之色渐退,正色道“我只是好奇罢了,你把过我的脉,便知我这体质,跑快几步便气上不来,能活多久都不好说,哪里又能练功呢,我只看一晚,明早便给你,我若死了,也无憾了。”

她这番话,说得诚诚恳恳,楚楚可怜,那右江听闻,便再无法拒绝,想了想,道“这书我是不能给姑娘看的,只是放我身上硌得慌,我且放桌子上,明早便带走。”

萧渐漓望了眼喜形于色的鄢弄影,摇了摇头,然后低声道“谁说你活不久的,你会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要久要好。”

第八十九章 杏花村

这一晚,右江便跟萧渐漓一起,睡在了房间的地板之上,鄢庄主则拥着被衾,床头点着一盏烛灯,坐在床上,苦读那本《通玄心经》。

那书上所言之物甚为深奥,无名师指点,她要理解,那是极难的,只是她仗着记忆过人,只一边挑灯苦读,一边默默记诵。

且先强记了下来,待日后寻个无人处,悄悄誊录下来,也算是她这一任庄主为了后人所做的一件功德。

萧渐漓此刻却哪里能够睡得着,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纷纷接踵而来,过去的自己似乎近在端前,却就是无法触摸。

眼睛扫到灯下的鄢弄影,视线便再无法移开。

小姑娘全神贯注苦读的模样,较之白日里的强作威严,又是另外一番别致美丽,那眉那眼,那专心致志的神态,竟蕴含一种难以言明的摄人心魄的力量。

这鄢弄影到底是谁?自己曾经跟她,到底有何交集?

他这般带着无尽困惑,定定的看着弄影灯下极美丽的面孔。

弄影此刻正读至‘神於形也,故神制形,形神,明用,必反神,之大通’,她所读各门派武功心法颇多,心想这天下武功,其实也是相通的,都说以神制形,不管你招式多凌厉,若无深厚内力支持,总是流于形式,无法致胜。

而这内力,却正是她无可奈何之事。

心下只觉烦闷,眼珠一转,便与萧渐漓四目相对。

她微微吓了一跳,想是自己看书看得太认真,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抱着膝盖望着她,两人相距不过两尺之遥。

萧渐漓深不见底的双眸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芒,弄影心中微微一慌,便即刻板起脸,压低了嗓子厉色道“我知你定是嫌那地板硬,睡不着,话说我在庄子上,为了守那花开时辰,不晓得在花棚的黄土边睡过多少次,若非吃得这般苦中苦,哪来我庄子在江湖上不倒的名声!”

“我只是喜欢看着你罢了。”萧渐漓静静说道。

弄影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错所的看着萧渐漓。

她长这么大,却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却不知萧渐漓若非没有恢复记忆,也不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不好看!不许看!”弄影瞪了他片刻,终于恼怒的说了这句话,然后将一侧头发垂下,完全遮住了整张脸,又继续苦读她的《通玄心经》去了。

次日清晨,三人用过早饭,便匆匆启程。

弄影将《通玄心经》还给了右江,然后告诉了他通过春梦朝云跟含笑花阵的方法。

“没想到竟能遇到二位,真是因缘际会,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去夜茗山庄拜访二位。”右江眼中神色极为诚恳。

“好说,好说。”弄影微微一笑,便与右江拱手道别。

日后你真去了我庄子上,这张三哥,你怕是见不到的了。

别了右江紫藤,弄影抬头看了眼萧渐漓,但觉他一双眸子,又较昨日清澈了些,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这次弄影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萧渐漓牵自己的手了,昨晚他那句话,大大的惹恼了鄢庄主。此刻她却意识到,这人究竟不是自己的师父,也不是自己庄子上那些从她尚在襁褓之中便看着她长大的花仆,他不过是个陌生的男子,尽管失去了部分的记忆,但依旧是个男子。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方意识到,自己除了是人称鄢庄主的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也是一个少女,若不是面上那个印记,或许是一个颇为好看的少女。

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她苦读了那么多的诗书子集,牢记了那么多微言大义,却不晓得该如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跟男子相处。

这种烦恼似乎还是第一次在心中出现,感觉颇为陌生,于是她便低着头,板着脸,苦苦赶路,一眼也不去看身边的这个男子。

萧渐漓也明显感觉到了小姑娘跟昨天有了明显的不同,只微微一笑,索性也不言语,反正他即便在失去记忆之前,也是个话不多的人,两人便这般,迎着呼啸的北风,默默向前走去。

四周的景物,仍是一片贫瘠沧桑,弄影将手拢在袖子里,用兜帽将自己脑袋裹得紧紧的,仍感觉寒气不断侵入体内,若自己不去找什么镇魂令,只怕也不会惹上这许多麻烦,那么此刻,便应该在庄子里,或坐在她自己那温暖的小木楼里,或在花棚里跟梅笑雪等人培育今年的梅花。

是啊,到了梅花要开的时候了,她却扔下庄子,跟着这么一位陌生的男子,去西夏兴庆府杀没藏讹庞。

“你其实没有必要陪我去送命的。”弄影突然转过头去,对萧渐漓严肃的说道。

这时她今日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

“我是你庄子上的护院,陪你送命,不正是那忠仆的本份么。”萧渐漓故作诧异,只是末了,不禁浅浅一笑。

弄影见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便出现几道的纹路,嘴角微微上扬,竟有种说不出的风采,不禁心下琢磨,这人在失去记忆之前,会是个什么样子。

萧渐漓却像似没有注意到弄影面上神色的变化,继续道“何况又不是去送命,没藏讹庞先是挑拨前太子杀死了李元昊,后又杀了前太子立自己外甥李谅祚为帝,然后一直控制着李谅祚,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我们只要找个机会推动一下就可以了。”

弄影愣了一下,带着几分惊奇说道“你以前经常想着如何杀人么?”

“我不知道。”萧渐漓看着前方,眉头微微一皱,不再言语。

两人便又这般无语,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

很多村子看上去都空荡荡的,不见炊烟,也不闻鸡犬之声。

这些人都哪去了呢?弄影心中嘀咕,却不敢开口问。

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二人这般又走了十来里地,前方,出现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大的村子。

周围的田地,似乎已经荒芜,村口一棵老槐树,树叶已经稀疏,树下一口老井,似乎久无人打理,井面上飘满了落叶。

村口立着一个碑,上面写着杏花村三个字,字迹已经模糊。

两人站在碑前,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弄影不禁脱口而出“杏花村?这里已经要到汾洲了么?”

萧渐漓摸了摸碑上的字迹,轻声道“是。”

弄影看着眼前这个荒芜的村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便是杜牧当年沽酒的杏花村么。

别说酒家,即便人影,似乎也不见一个。

二人走进村口,几乎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好不容,见一户人家门口,尚挂着一串辣椒,二人走进院落,却看见一个老太太,无精打采的坐在一张圈椅中,看着西边残阳。

弄影走了上前,来到那老太太面前,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村子里的人呢?”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弄影只好扯着嗓子高声又问了一次。

“走了,都走了,都被捉去打仗了,没有被捉去的,都跑了。”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回答。

原来这汾洲府一带,原本是较富庶的地区,但自从李元昊不停向东扩张,这汾洲,竟成了金朝跟西夏的边境,金朝既想南下,又想收复西边领地,于是连年在汾洲一带征兵纳粮,民众不堪重负,竟纷纷舍弃了家园各自逃命去了。

于是这好好的杏花村,便落得今日这般模样。

偌大的村子,似乎就剩下这老太太一个人,在这冬日残阳中等待生命的耗尽。

第九十章 多谢庄主提拔-_-

弄影素来是个没有太深厚国家民族概念的人,她不喜欢战争,也仅仅是因为打起来,她庄子上的生意便会受到影响罢了,此刻虽没有见到战争,但看到这好好的村子变成这样,心中对那金人,便突然生出了几分厌恶。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眼前一家客栈,牌匾早已不见,大门已经破损,弄影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一人。

两人走了进去,但见大堂光线昏暗,桌椅台面略显凌乱,上面布满了灰尘,弄影环顾了下四周,叹了口气道“这下倒好了,省了一天的房钱了,唔,我去找找这上房是哪间。”

她长这么大,却没有住过上房。

话音刚落,却听得后院的门外传来窸窣声响,弄影吓了一跳,随手操起靠在墙角的一把扫帚,便意欲上前查看,却见萧渐漓已经来到她身前,低声道“唔,今晚有羊肉吃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手持扫帚严阵以待的鄢弄影,却不禁一抿嘴,微笑了起来。

“你怎知道是羊?”弄影尚未说完,萧渐漓手一推门,却见门口一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正鼓着眼睛瞪着他们。

弄影愣了一下,不由得噗嗤一笑,便放下了扫帚,自顾的踏着楼梯上楼寻她的上房去了。

过得好半响,却听不见楼下任何动静,也不闻山羊惨叫,弄影心下悲叹,这护院气质高贵,想必当年也是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宰杀烹饪之技,定是生疏得紧,自己身为庄主,免不了要指点一翻,她回顾了一下自己所学,关于那宰杀一事,貌似只有那庄子所著的庖丁解牛,想那牛羊都为畜生,必定大同小异,鄢庄主最擅长触类旁通,略一沉吟,便决定下去指点萧渐漓如何‘解羊之时,不见全羊’,以及如何‘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

只愿那护院经她这一指点,便能‘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将那头羊杀死就好了。

弄影主意一定,便胸有成竹下得楼来,左拐到得后院门前,手一推门,但见后院水井旁的地上,一滩血迹,那只羊已经被洗净剥皮去脏,她家护院手拿一把小刀,正在将肉剔除,身上却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血迹。

弄影自然不知,萧渐漓等人自幼珍馐美馔,饮食极为讲究,近十余年来,长期奔波在外,为解决口腹之欲,经常自己动手,这等事情,竟是做得惯了,早就驾轻就熟。

弄影心下大喜,转身来到客栈厨房,却见锅碗瓢盆一应器皿俱在,几个瓦罐里也还剩下点各色调料,一锅水正在灶上沸腾。

弄影不想这护院做事如此条理有序,心中更喜,感觉又似回到了庄子上做庄主的日子,只消往桌子跟前一坐,便有羊肉端上。

只是她刚将桌椅擦净,尚未坐稳,萧渐漓却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低头望着她道“这羊我已经宰杀切好,剩下的事情,你总能做了吧。”

鄢庄主闻言,将将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听这护院口吻,竟是要她烹羊。

她横行夜茗山庄十余年,无所不学,但唯有那烹饪女红,却是无暇顾及的,这点着实为难,只是‘不懂’两个字,鄢庄主也是从来不说的,她轻咳一声,扶着桌子站起来,抹了抹额头的汗,踱着步子缓缓来到厨房,望着那一锅水一盆肉,又轻咳两声,便开始苦苦思索自己平生所学中可有关于如何将一盆生羊肉变熟的学识。

“你一个女孩子,不会下厨?”萧渐漓看着弄影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不禁微感诧异。

“哪有此事!”鄢庄主一口否认,看了萧渐漓一眼,清了两声嗓子,遂正色道“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臭恶犹美,皆有所以。”

她苦思冥想,终于想起《吕氏春秋》的本味篇中,有那么一段关于商汤时期伊尹讨论烹饪的记述。

说到背书,她是最在行的了,看了一眼萧渐漓,袖子一拂,双手负于身后,接着郎朗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

萧渐漓似乎着实被她唬了一下,便直直的站在那里,只等她展示究竟何为九沸九变,时疾时徐。

只是鄢庄主连个鸡蛋都不会炒,又哪里知道什么九沸九变时疾时徐呢,见萧渐漓站定不动的望着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背道“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

她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终究是再无法拖延下去,只得将话打住,带着几分怯意,看着萧渐漓,小声道“莫若我们将这肉全部倒进锅里,煮它一个时辰,总该熟了罢,若淡了,就蘸些盐,若咸了,就用水涮涮。”

萧渐漓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指着门口道“你出去寻些枯枝来,总会吧。”

弄影如获大赦,松了口气,正色道“煮豆燃豆箕,烹羊须枯枝,野火烧不尽,河豚欲上时。”说罢,急急扭头冲了出去。

今晚的这一锅炖羊肉,鄢庄主吃得甚是满意,羊肉鲜美,汤汁香甜,她连汤带肉着实吃了不少,待吃得个八九分饱,打了个嗝,然后望着她对面慢条斯理啃着羊排的护院张三哥,感慨道“这鼎中之变,精妙微纤,果然是口弗能言,志弗能喻啊!”

萧渐漓哼了一声,抬起眉毛,扫了一眼鄢弄影,见她吃得那般狼虎,眉头一皱,却终不禁嘴角一抿,微微一笑。

鄢庄主却没有去在意萧渐漓的表情,啃了两口手中骨头上的肉,继续道“你这等好手艺,在我庄子上做个护院,真是大材小用了。”

萧渐漓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等我们这次回到庄子,我定当告知陆先生,然后你便做那厨子罢。”弄影吃得热火朝天,一时竟望了她原本要在事成之后将萧渐漓甩开的计划,竟做起了长久打算。

萧渐漓手圈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两下,终于开口说话“谢庄主提拔。”

弄影嘿嘿一笑,突然,笑意变淡,人略微出了一下神。

他终究不可能去她庄子上给她做厨子的,猛地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竟有一丝隐隐的不自在。

第九十一章 我行走江湖多年。。。。

萧渐漓见她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略感困惑,只是他自然想不到弄影此刻心中所想竟与他有关。弄影见萧渐漓眼中带着询问之意,便笑了起来,站起身子,道“反正我们也吃不完一只羊,唔,这一盆我给村口那老太太送去。”

说罢,端起一盘香味四溢的羊肉,便朝外走去。

“我跟你去。”萧渐漓站起身,接过弄影手中盆子,两人一起朝外走去。

出得屋外,身上便觉无比冰凉,此刻一轮半弦月,低低挂在天际,发出清冷的光辉,村落里一片寂静,寒风时不时呼啸而过,恍若行走在荒冢之中。

“这金人太可恶了,竟这般欺负我汉人!若杜牧看到了,必定伤心死了。”鄢庄主看着眼前凄凉景象,表现出了少有的义愤填膺。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罢了。”萧渐漓似乎没有多少动容。

“你是个金人,自然这般想。”弄影心中暗道。

到得村口那老婆婆屋前,但见一片漆黑,竟不似有人居住一般,弄影双手在破烂不堪的门板上轻轻一按,门便应声而开,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谁啊。”

“白日里问路的,给你送羊肉汤来。”弄影放缓了声音,走进去,只觉房间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冷得跟冰窖一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过了好久,一盏微弱的豆油灯亮起,就着明暗不定的微光,勉强可以看到白日里那个老婆婆举着灯蹒跚着向他们走来。

萧渐漓将那盆尚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放在房中唯一的桌上,弄影扫了一眼,桌上仅有两个硬的如石头一样的馍馍,别无他物。

夜茗山庄四百余年积累,家大业大,家底其实颇为殷实,虽历来庄中有节俭的传统,这任帐房陆先生又特别能精打细算,但于吃穿一事上,却是从来不苛刻弄影的,即便她熟识的周边几个庄子的农户人家,那到底是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也绝不见这等贫穷潦倒景象。

两人出得门来,一路无语,迎着凛冽的寒风,默默向客栈走去。

偌大的村子,仅有他们出门前,在客栈大堂里点的那盏烛灯,在发出点点灯光。

到得门口,弄影正要推门进去,萧渐漓突然一手拦住,在她耳边轻声道“里面有人。”

黑暗之中,弄影并未看出有何异常,抬起头诧异的看了萧渐漓一眼,嘴里说道“想是跟我们一样的赶路人罢,看到客栈里有灯,就进来了。”

萧渐漓摇了摇头,依旧低声道“这么晚了,普通赶路人不会经过此地的,不要进去,你先躲起来。”

鄢庄主不以为然道“我行走江湖多年,哪里能见到个人就躲呢,这未免太折堕我庄子威名了,即便是坏人,我身上没银子,也不怕他抢。”

“外面什么人?”一个成年男子阴恻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话音未落,听得里面一声响动,门被人从面打开。

萧渐漓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说话声音极其轻微,里面的人若非练过武功,是无法听到的,这时门已打开,一个个子瘦高,面色黝黑,头上束着三撮发髻的男子站在门内,手里横握着一把长刀。

透过这男子身后,可见屋内还有一个满面红光的男子,个子略矮胖,同样束着三撮发髻,正在吃他们剩下的那锅羊肉。

弄影一见这些人打扮,正是那典型的西夏党项人装束,心中凉了半截,强作镇定道“我是东边七十里外百花庄的,百花庄的,这是我庄子上的,呃,厨子,他是送我去汾州府看舅舅的。”

“有人出门随身带个厨子的么?”那个党项男子倒也不蠢。

弄影慌慌辩解道“这个,这个温饱问题,总是凌驾一切之上的,再说了,若不是我家这厨子,你们又哪里吃得到这么美味的羊肉。”

这人愣了一下,正待说话,里面坐着的那个男子突然用西夏话喊了几句,门口这男子应了一句,便对二人道“我师兄让你们进去。”

弄影此刻想溜,却已经是不能了,抬头看了萧渐漓一眼,但见这个新晋厨子面上依旧从容淡定,心中略定,两人便一起随了那瘦高的党项男子,走了进去。

“你们这小两口,是出来私奔的罢。”那满面红光的男子,打量了萧渐漓跟弄影片刻,一边晃着手里的羊骨头,一边说道。

弄影戏文看过不少,知道这私奔二字是什么意思,急忙频频摇头,再三表示萧渐漓不过是她庄子里的厨子,陪她走亲戚而已。

萧渐漓却一言不发,只见这两个党项人眼中精光闪闪,双侧太阳穴微微鼓起,手指关节粗大,可见外家功夫,已经极为深厚。

这二人面相不善,自己无法运气,身边又无任何武器,便连先头宰羊的小刀,也搁在了后院水井边,这下要让自己跟弄影全身而退,便有些麻烦。

正思量间,那红面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弄影道“小姑娘真好看,你给我留下来,喏,”他手一指萧渐漓,“你去后院把我们的马牵出去,寻些麦秸,喂饱了再回来。”

话说这荒村寒夜,哪里来的麦秸,萧渐漓一听此话,便知道这两人不过是要支开自己。

弄影虽还不太确定这两人要做什么,但是总是知道,这两人留下自己在身边,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的,她身上没有任何毒药迷药等防身之物,不免慌了起来,便一筹莫展的看着萧渐漓,只愿他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脱困。

萧渐漓略一犹豫,那红面男子哼了一声,握着羊腿骨的手微微一使力,只听嚓的一声,那跟羊骨顿时化作粉屑。

弄影吓了一跳,再看她家这护院兼厨子,此刻已经老老实实的走向后院,不多时,牵了两匹马出来。

这两匹马虽比不上照夜白,但体格健壮,毛皮油亮,却一看也是好马。

弄影心下慌张,不禁喊了出来“你真要出去替他们喂马么?”

萧渐漓却没有看她,只顾牵着两匹马,走了出去。

弄影看着萧渐漓的背影消失门外,心中一片冰凉,想这果然是半路诓来的,若是自己庄子上的那几个,哪怕是年仅十岁的小怀,也是不会这般便弃她而去的。

第九十二章 落井下尸

“你那情郎人虽长得俊俏,却也是个怕死的,小姑娘,来,今晚我做你的情郎罢。”那红脸男子用不太纯正的汉语说道。

弄影这段时间经历的风波颇多,却哪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她骨碌碌转着眼珠望着这两个笑容古怪的党项人,心里要说不慌那是假的。

突然,听得屋外一阵马匹的嘶鸣,动响颇大,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那红面男子转身用西夏话对那黑脸男子说了几句,那黑脸男子便急急走出去想一看究竟。

他出得客栈门来,却见萧渐漓正在门前不远的地方,骑在一匹马上,那马似乎不太听他使唤

,正在拼命挣扎。

“小贼!竟然想偷我们的马!”这黑脸汉子怒喝一声,提刀就冲了上去。

突然,黑暗中一样东西迎面飞了过来,他听声辨物,像是一颗石子,他冷笑一声,侧头避过,不想同时,脖子一凉,呼吸顿时觉得不畅了起来。

且说那黑脸男子走出去后,那红面男子便又嬉笑着走向弄影,道“你那情郎怕是不要你了,你跟了我去西夏罢。”

弄影嘿嘿一笑,突然道“我这几天怎么竟遇到你们西夏人,话说我来的时候,便见到四个你们这样子的人,每个人身上还背了个大麻袋。”

她这话一出,那红脸男子脸上神色果然一变,突然紧张了起来,急急问道“你在哪里遇到的?怎么才四个男子,不是应该还有一个女人的么。”

“正是,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话说那个女人还带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那女人功夫很高,只见她先是一招白鹤晾翅,接着一招黑虎掏心,那四个背麻袋的男子竟一下子倒了三个”弄影嘴上开始胡说八道,心中却开始盘算着脱身之计。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两个西夏人,应该也是没藏讹庞派来寻她跟婉婵一伙的,这些人自西边来,应该还没有见到那四个蛇仆的尸体,实在不行,就先拿婉婵来吓唬他,躲过这一劫,大不了跟他去见没藏讹庞再说。

她这话一出,那红面男子果然神色一变,接着道“你这就是在撒谎,那女子,哪里会什么黑虎掏心,他们几个人,又怎么会打起来。”

弄影听他这般说,心知他果然跟婉婵是一伙,都是来找她的,于是嘴里继续道“我那时站得远,看不真切,或许不多时,那女子也要到这里了罢。”弄影这话说完,那红面男子果然表情变得严肃,他思索了片刻,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捆绳索,将弄影手脚结结实实捆住,然后喝道“你老老实实给我这里待着,我回来有话问你!”说罢,就急急出门寻他那黑脸师弟去了。

他出得门外,借着微弱月光,但见地上几排马蹄印子跟脚印,像是朝着东边村口去了,他抽出腰间长刀,便急急追去。

这般一路追踪到了村口,心中便开始觉得不对劲,即便是那男子偷了他们的马走,他师弟久追不到,定会回来寻他商量对策,怎么会这般一去不返。

正思量间,忽见前方村口一株老槐树下,似乎挂着一个人。

他心中一凛,走向前几步,定睛一看,那身材衣着,不是他师弟,又是谁?

他心中略有些慌乱,回想萧渐漓那样子,人虽高大,但气息不稳,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只怕杀死他师弟的,另有其人,便大声喝到“什么人,现出身来,鬼鬼祟祟的,算什么本事。”

话音一落,却见大树下,一个人走了出来,缓缓道“你们欺负一个小姑娘,那又算什么。”

月光下,那人身形挺拔,一双眸子闪着点点辉光,手里拿着他师弟的长刀,正是萧渐漓。

“不可能!你怎么能杀死他?一定有同党!”红脸男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渐漓。

“你师弟武功再高,也架不住两匹马同时拖住脖子在地上跑,唔,你想报仇么?”说罢,手一挥,手中长刀寒光一闪,便将吊着那黑脸男子尸身的绳索割断,那尸体便猛地掉了下来。

那红脸男子怒吼一声,就朝萧渐漓扑去,他又急又怒,竟没有注意到前方脚下横着一根绳索,他被绳子一绊,身形不稳,人便向前扑去。

他知道他这一摔,对方肯定要趁机下手,急忙空中扭过身子,挥刀想去抵挡预计中萧渐漓会刺来的一刀。

不想萧渐漓竟一动不动的横刀站在原地,月光下,似乎看到他面上淡淡的笑容。

死神般的微笑。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下面一空,然后便开始下坠。紧接着,全身一冷,竟落入了极寒的水中。

他哪里晓得,这大槐树下面,竟是一口古井呢。

那口古井不晓得有多深,他急忙手足挥舞,挣扎着不让自己沉入井底,突然,他头顶上传来萧渐漓淡漠的声音“落井下石这种事情,其实我极不喜欢的,唔,不过可以试一下落井下尸,你莫要大叫,这里方圆几十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她便算听到想救你,也捞不动你的,这水到了夜间,便要结冰,你还是多保存一些体力,看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罢。”

“混蛋!你赶紧放老子出去!你知道老子是谁么!若让没藏大人知道了——”他话未说完,突然,头上风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砸了下来,他急忙身子贴着井壁躲避,听得咚的一声,一个人掉了下来,正是他师弟的尸体。

“混蛋!你放老子出去,你知道我师父是谁么,是野利恭山,他必定会为我报仇的,你就等着吧!”他撕心裂肺的喊着,声音在古井里来回震荡,只是萧渐漓已经听不到了,他骑上一匹马,牵着另外一匹,急急冲回了客栈。

他到了客栈门口,下了马,便推开门大步冲了进去。

但见客栈内空荡荡的,唯有一盏烛灯,在风中摇曳着发出明暗不定的光芒。

“弄影!弄影!”他大声的喊出这个名字,心中竟似乎有一丝慌张。

“我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声音从阴暗的墙角处一张桌子底下传出。

萧渐漓走过去,蹲下身子,但见弄影手脚被绑住,人正躲在桌子底下,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他伸手将她抱了出来,放在桌子上,用长刀将她身上的绳索一一砍断。

弄影定定的看着萧渐漓,手揉着被捆得血运不畅的手腕,怒道“你救驾来迟,再晚来片刻,我手就断了!”

萧渐漓伸手轻轻托住弄影被勒得青紫的手腕,看了片刻,低声道“我错了。”

“还有,本庄主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么!”

萧渐漓抬起眼睛,看着弄影,继续低声道“嗯,知道了。”

弄影见他这般模样,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片刻,突然哇的一声,将头扑进身前这个男子怀里,大哭了起来。

“你方才牵着马出去,我以为你真的走了,呜呜,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呜呜,我以为你要扔下我一个人了,呜呜呜。”她哭得是如此的伤心,仿若身前这男子真的弃她而去一般。

第九十三章 义胆忠仆传

血红色的太阳斜斜的垂在前方地平线的尽头,西北方向吹来的寒风在荒原上肆虐,时不时卷起漫天的黄沙。远处,可见一座高大延绵的山脉,山顶积有白雪,夕阳下发出莹莹的光彩。

荒原上一条满是沙砾的小路上,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正在并髻而行,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裘袄,头上戴着羊皮兜帽,肌肤晶莹若雪,双目漆黑如玉,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凌乱的散发时不时不听话的从帽子里面掉出来,在她那张姣好美丽的面上拂过。

另一匹马上,则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着青灰色的纳衫,窄窄的袖口处露出强劲有力的双手,英俊的面孔上表情略显清冷,寒潭般的双目时不时露出迷茫的光芒,唯有身边那女孩说话时,他的双眼中才会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那女孩看上去倒兴致颇高,一路东指西点,说个不停,男子相比之下则要沉默寡言得多,偶尔点点头附和两句,其余时间则一直紧闭双唇。他那一双薄唇线条清晰棱角分明,即便不笑,也是极好看的。

女孩似乎早已习惯这男子的沉默,兴致丝毫不被影响,此刻看着远处远山,眼前残阳,突然又念了起来“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声音清脆悦耳,还带着几分稚气。

念罢,指着眼前无尽荒漠道“我知道了,韦应物的这首调笑令便是到了这里写的,你看,这景色丝毫不差。”

那男子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这山不是燕支山,应该是贺兰山。”

女孩回眸怒视了他一眼,不高兴道“这山就是燕支山!”

那男子眉头微微一皱,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却又低声严肃道“唔,庄主说是燕支山,那便是燕支山罢。”

自古强权者都免不了做些指鹿为马的事情,我们这位鄢庄主鄢大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她见萧渐漓承认了眼前这山是燕支山,心中甚是满意,便决定褒奖他几句,遂又道“你自幼在我庄子里,没有出过门,不知道这是什么山,不足为奇,你这一路,忠心耿耿,护主有功,若吾等斩杀了那没藏讹庞,我定要写一出义胆忠仆传,交与那说书先生,你张三哥的名声必当流芳百世,好比那七进七出赵云,舍子救孤程婴,忠心护主小青,助纣为虐崇侯”鄢庄主这厢说得兴起,一时停不了嘴,萧渐漓眉头又微微一皱,轻咳一声,低声道“助纣为虐就算了罢。”

鄢庄主于是又转过头来瞪了萧渐漓一眼,大声说道“我觉得助纣为虐很好。”

萧渐漓无可奈何,只得道“那就助纣为虐罢。”

鄢庄主对这个答案甚是满意,脸上怒气散去,望着萧渐漓,展颜一笑。她这一笑,仿若春花盛开,萧渐漓看在眼里,不禁微微失神了一下。

这主仆二人边说边向西奔去,眼前景色开始渐渐变化,星星点点的湖泊开始散落在荒原上,湖面上结着厚厚一层的冰,眼前树木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像前几日,所经之地均为一片不毛之地,四处已经可见零落的村舍跟田野,还时不时可见高大的土墙围成的大圆圈,弄影好奇驱马绕过去张望,却见里面居然圈养着成群的山羊。

“日后回了庄子,我也养上这么一群羊,你日日炖羊肉给我吃。”庄主已经在做长远打算。

萧渐漓恪守着忠仆本份,微笑着一言不发。

“想不到离了中原这般远,这塞上竟有这等好地方。”弄影嘴里依旧说个不停。

“这西夏国西有贺兰,哦,那燕支山挡了西北来的风沙,东有黄河水灌溉,自然是好的,当初李元昊占领了这么块好地方,若不是他死得早,中原难免受其骚扰。”萧渐漓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那李元昊这般厉害,都被没藏讹庞杀死,那没藏讹庞,岂不是难杀得很?”鄢庄主面上露出几分忧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没有什么难的。”萧渐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弄影回眸看了他一眼,但见他侧影的线条优美刚毅,竟不禁在心中悄悄笑了起来。

这个诓来的男子,竟凡事都替她作了主意,她似乎从九岁那年起,就没有过过这般轻松的日子——凡事不用自己操心,只要跟着就好。

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日子啊。

唔,他说能杀了没藏讹庞,便一定能杀了没藏讹庞,弄影对此,竟深信不疑。

只是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失去记忆之前,一定是个风光无限之人罢,便好比那江左四子——弄影心中,竟一一闪过杜若衡,陈天启,叶楚材等人的身影——这人除了使不出武功,无论相貌气质才识,都不逊于那三人,唔,这样的人,家中应该早有了妻室罢,说不定小孩都有了好些,却被哄骗,认为自己不过是她庄子上的一个护院,忠心耿耿的来替自己杀没藏讹庞,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那愧疚感在心中一闪而过,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又蔓延上了心头。

唔,他的妻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竟这般好运,能嫁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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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验报告出来,貌似一切都好,只是身体反应比较明显,吃不下东西,容易困,因此最近不得不缩减码字的时间,噗,还请大家体谅,不过绝对不会断更什么的,因为我实在是太喜欢鄢庄主大人啦~

第九十四章 山有榛,隰有苓

十一月三十

一轮弯月如钩般悬在窗外。

窗内一张厚重的四方书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色颜料、毛发、刻刀、画笔等物。

鄢庄主趴在桌上,面前摊着那张她硝制好的小羊皮。

羊皮经过这几日的漂白上色,颜色已经极接近人的肤色。

萧渐漓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小女孩煞有介事地拿着一枝炭笔一把尺子,自从他们今日黄昏在这兴庆府上这家客栈住下,这位庄主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但见她在羊皮上描绘完,又将羊皮放在一副陶土人脸模具上,用火烘出面部起伏轮廓,这会开始拿起小刻刀,在羊皮上慢慢的刻划着。

待得五官粗略形成,便是上色,末了,有是贴上睫毛眉毛,不晓得何时才能完工。

“明日承天寺开讲,我做那书生颜百晓,你是我的书童三哥。”弄影头也不抬的用砂纸打磨着面具的边角,嘴里安排好了明日的角色。

过了好半晌,不见萧渐漓回应,遂抬起眼睛瞄了他一眼。萧渐漓依旧原来的姿势,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好罢,那你我二人作兄弟罢,你三哥,我,我四哥。”弄影又低下了头,边说边小心的调整着面具上眉毛的位置。

三哥依旧无语的看着她。

“好罢,”过了良久,鄢庄主终于妥协,“你是颜百晓,我是小怀。”

“嗯。”对方终于有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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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一。

西夏兴庆府承天寺塔前,布起了高台,高台之下宽阔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前来听说法的信男善女。

这一日,是天竺国高僧布沙迦罗开讲《法华经》第五卷。

西夏佛法昌盛,这高僧讲经,场面着实辉宏盛大,庄严异常。弄影倚在萧渐漓身侧,混迹虔诚人群之中,踮着脚,一脸严肃的东张西望。

“今日这皇帝会来?”她一副小书童打扮,青衣小袄,两个发髻分束两侧,用红绳捆住,身上背这个小包袱,倒也似模似样。

“不但皇帝回来,这太后也会来,她是没藏讹庞的妹妹,这塔便是她修建的。”萧渐漓低下头,小声在弄影耳边说道。

弄影点了点头,唔,这个张三哥除了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竟知道得不少。

话音刚落,塔前高台上,响起一阵礼乐颂唱之声,一行宫人举着黄色华盖,拥着几位衣着华丽之人,缓缓走向高台之上。

中间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容貌端庄,神情略带一丝悲悯之色。

“这就是皇太后么?看上去不像坏人啊。”弄影着实没想到,没藏讹庞的妹妹竟是这般模样。

这西夏太后没藏黑云一生为李元昊宠爱,却一直没有名分,若不是她哥哥没藏讹庞一箭双雕之计杀了李元昊跟太子,只怕她此生永无出头之日,只是又因为李元昊之死,她对没藏讹庞,却也不太亲热。

“好人坏人你能看得出来么?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萧渐漓突然笑着望向弄影。

弄影抬头看了他一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你自幼在我庄子里长大,连知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自然是——”说道这里,突然卡了一下。

她认识他其实不过数日功夫,他已经为自己杀死了六个人,但是要说他是坏人,她却是无论如何不承认的。

真不知道他失去记忆之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原来我以前,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唔,”萧渐漓突然敛了笑意,低声贴着弄影耳旁道“看到那个穿紫色貂袍的男子了么,他就是没藏讹庞。”

“你、你怎么知道,知道的?”弄影看着那个年约五十,身材魁梧,神态桀骜的男子,竟又开始慌张了起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穿成这样站在皇帝身后,他是当今太后的哥哥,皇后的父亲,皇帝李谅祚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

“他、他已经这般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那东西?”弄影不解的望着没藏讹庞。这男子辛辛苦苦,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便是为了这镇魂令,只是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又何必要那东西呢。

“站在皇帝身后,总没有站在皇位上称心。”萧渐漓一边说,一边一一打量着台上的这群皇族贵胄。

党项人民风相对开放,党项女子并不似南边女子那般轻易不抛头露面,此刻除了大后皇帝皇后并几个公主嫔妃,没藏家中的几个女眷,也都坐到了台上。

“喔,听你这般说,似乎你也想做皇帝么。”弄影眼睛一直盯着没藏讹庞,嘴里随口说道。

萧渐漓闻言,却愣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竟触动了他记忆中某个深藏的部分。

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控制住思绪,低声道“我是要回庄子给你做厨子的,做什么皇帝。”

弄影听他话语说得自然肯定,心中不禁一阵愧疚,便抬眼向他望去,却见他一双深潭般的双眸,牢牢盯着台上某处。

弄影顺着萧渐漓目光望去,却见一位年约二十,身披银色狐皮披风的美丽女子,那女子衣着简单又不失奢华,神态高贵又带点淡淡忧伤,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双美目微微低垂,光芒竟盖过了周围所有打扮华美艳丽的女子。

弄影看了那女子片刻,又看了萧渐漓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接着道“话说那山有榛,隰有苓,我就说这天竺僧人讲学,却又有什么好看的,竟来了这么多人,原来不都是来看那老和尚的。”

“胡说什么,你没有见那女子经过李谅祚身边时,她用左边的袖子挡了一下右手么。”萧渐漓皱着眉头,继续打量着台上的李谅祚跟那银狐披风女子。

“嚯,本庄主自然没有你看得那般仔细——”她话未说完,却见萧渐漓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便觉面上略烫,急忙闭住了嘴,心中暗自庆幸带了面具。

“两人的手都有遮挡的动作,若非私下传递物件,何须如此。”萧渐漓低声道。

“那又如何?或许他们是兄妹罢。”

“若是兄妹,何须遮挡,这女子像是没藏家的人,不晓得是他女儿还是姬妾。”

鄢弄影扬眉一笑“你便在此处好生琢磨那女子是谁罢,我自己想办法除掉那没藏讹庞。”

说罢,拔足就向高台方向走去。

——*——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诗经简兮

第九十五章 天竺高僧

“乱跑什么,”萧渐漓伸手将弄影扯了回来“你是要冲上去用你那十个铜板买回来的小刻刀将没藏讹庞乱刀砍死么。”

弄影便站定原地,继续做出微笑的表情,只不去看萧渐漓。

萧渐漓笑笑不语,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

寺院宏伟的钟声响起,一个年约六十,高鼻深目的天竺僧人布沙迦罗,穿着红色袈裟,走上供满了酥油花的法坛,各寺院僧众盘膝坐在广场中的蒲团上,弄影跟萧渐漓则混迹在外围站立的人群中,拥挤的人群竟鸦雀无声。

香烛燃起,弄影只听那布沙迦罗用天竺话说一段经文,然后身边一位比丘尼便用西夏话翻译一段,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萧渐漓则一直注视着台上那年轻的皇帝李谅祚跟那个银狐披风女子。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得萧渐漓在耳边道“你在这里呆着,千万别到处走,我去去就来。”

弄影也不搭理他,只睁着眼睛望着台上那口灿莲花的老佛陀布沙迦罗。

听得耳边一声轻微的叹息,她终于转过头去,却已经不见了萧渐漓的身影。

弄影愣了片刻,便又抬头看着台上那布沙迦罗,突然,只觉布沙迦罗也望向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弄影竟觉得那天竺僧人的眼神,既如刀锋一样冰冷尖锐,又如泰山压顶般让她觉得心慌。

弄影皱着眉头,身子悄悄向人群密集处移去,只是不经意一抬头,又觉得那天竺僧人,正在冷冷的注视着自己。

她心里莫名其妙的觉得紧张,只想萧渐漓快快回来,却又久等不到,心中更是慌张。

这般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得几声钟响,却是宣告今日这半日的讲法暂行结束,弄影竟如获大赦,也顾不得萧渐漓要她不要随意走动的嘱咐,便随着人群,急急向外涌去。待走到一宽松之处,突然听见身后一男子用缓慢低沉的声音喊道“这位小施主,请留步。”

弄影哪里会留步,脚下步子,便又加快了几分,突然,一个年轻些的天竺僧人从身后绕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师父请这位施主前往西禅房一叙。”那天竺僧人用不太纯正的汉语说道。

弄影嘿嘿干笑两声,双手合什道“师父想必是认错人了罢,我不过是个路过的游人,却不认识你师父,刚才他说了什么,也是没有听懂的。”

那僧人却不回答,只低头竖起一掌,一脸诚恳道“还请施主移步,只稍叙片刻就好。”

弄影正在犹豫间,却感觉身前一股真气压向自己,她看着那僧人,却见他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但是那僧袍的广袖之中,却似吹满了风一般的鼓了起来。

弄影这段时间遭人胁迫次数颇多,早就失去了斗志,翻了那人一眼,只得随他往回走去,心中不住嘀咕那天竺僧人找她却是要做什么。

莫非这老和尚,也要找那镇魂令?只是自己现在这般模样,除了萧渐漓,谁又认得出她是鄢弄影?

她这一路,随在那僧人身后,忐忑不安的来到了这寺院的西禅房。

禅房门口守着两位僧人,见他们走来,均双手合什行礼。那天竺僧人回礼后,推开禅房的门,指示弄影进去。

弄影跨过门槛,但见禅房内烟雾缭绕,重重的檀香味迎面扑来。

烟雾后面,那老和尚布沙迦罗正盘膝闭目坐在一个蒲团之上。

弄影但见那老僧人双目深凹,面上皱纹颇多,较之先头在台上的宝相庄严,竟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慈悲之态,心中恐慌渐退,终究还在在他身边一张蒲团上跪了下来。

那老僧人,依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过了良久,方睁开双眼,打量着弄影。

两人对视了好半晌,那布沙迦罗终于缓缓开口,竟用那汉语道“小施主,你可知道你是谁?”

弄影闻言,打了个寒颤,想了良久,方道“我不过是忻州府小圭岭颜府的书童,随我家公子西行游历,我,我叫小怀,高僧为何召我过来问这些?”弄影有些心虚的望着布沙迦罗问道。

“你不是小怀,也不是那忻州府人。”老僧人淡淡道。

弄影吓得便要跪不稳,幸好面上戴着面具,方没有显得太过惊慌。

“老师父何出此言?我,我自幼在颜家长大,师父不信的话,可以问我家公子,呃,我这就去给你找我家公子。”说罢,只等这老和尚一点头,她便借机溜走。

“你本是那西方灵山之魂,不甚遗落凡间,六结不同,循顾本因,令其杂乱,终不得成,则汝六根,亦复如是,山河大地,生死涅槃,三千威仪,八万微细”那僧人尚要说下去,弄影手一摆,急急打断他道“老师父,你说什么,我却是不懂。”

“你魔性未净,若不随我遁入空门,只怕会再次做下那无间重罪,遗祸苍生。”布沙迦罗望着弄影,用带着悲伤的声音说道。

弄影这下倒是听懂了,她弯下腰,猛咳了几声,过了好半天,才直起身子,心下想我到处找人做我师父,不想今日竟遇到这老和尚要收我为徒,做那小和尚,真是命运多桀啊,遂即道“我一生老老实实,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哪里会祸害什么苍生,老师父你定是搞错了,再说了,就算我想祸害,也没有那本事,老师父你大可放心。”

“是娑婆界,有八万四千灾变恶星,二十八大恶星,而为上首,复有八大恶星,以为其主,作种种形,出现世时,能生众生种种灾异,有此咒地,悉皆销灭。你身上魔根已种,只是不知是哪种,唯有依我坛场,如法持戒,方能得成菩提,永无魔事。”布沙迦罗依旧看着怜悯之色,看着弄影。

“成菩提这种事情,以后,以后再说罢,那,我若再不出去,我家公子便要恼了。”弄影心下惊慌,只怕这老和尚,强行捉了自己随他去天竺,再也回不到庄子上去了。

突然,门外一阵骚乱,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闯了进来,只听萧渐漓焦急的声音传来“弄影,你果然在这里!”他找得心急,竟唤出了她的真名。

弄影一见萧渐漓,便如见到亲人一般,强忍着泪,站起身子扑了上去,到得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委屈道“这僧人说我是妖魔,要将我收伏了去。”

第九十六章 若逢不逢,或见非见

萧渐漓无言,站立一侧,只拿眼睛不解的看着布沙迦罗。

布沙迦罗一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同样望着这个闯进来的年轻人。

四目一接触,萧渐漓心中都莫名其妙一凛,他闻着这檀香味,看着烟雾缭绕之后布沙迦罗那庄严又悲悯的神态,竟觉得这一切竟如此这般熟悉。

难道自己以前跟佛门曾有什么不解之缘么。

他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尚未开口,却听那布沙迦罗已经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阿弥陀佛,你可知道你又是谁?”

萧渐漓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不知。”

弄影大急,心想这张三哥怎又如此糊涂了起来,来之前编好的一套谎言,见了这老番僧,竟一个字也不说,便这般老实的回答他不知。

布沙迦罗点了点头,指着萧渐漓又缓缓道“我念往昔,普光如来,梵王并天帝释,于佛前同时顶礼,审有如是修学善人,当尽心至诚保护,如是恶魔,若魔眷属,欲来侵扰是善人者,以宝杵殒碎其首,种种誓言,汝记得否。”

萧渐漓闻言,突然全身冰凉,不自主跪在布沙迦罗面前,垂头不语。

那布沙迦罗又手一指弄影道“是女子,从无量无数劫来,所有一切轻重罪障,从前世来,若待其枝叶长成,一生善恶俱时顿现,落于魔道,虽欲除妄,倍加虚伪,届时宛转零落,无可哀救。”

萧渐漓以手撑地,看了弄影一眼,突然摇了摇头,道“佛大慈悲,即便种种作恶,亦于指点引导,何况她并未曾犯下恶端,高僧所言之事,断不能从。”

他望着布沙迦罗,目光决绝。

布沙迦罗出了半天神,遂又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错了,佛前立誓护法执行之人,莫要忘了自己是因何而来才好,你们回去吧。”

弄影最后一句话是听懂的了,急忙扯了萧渐漓就要躬着身子告退。

萧渐漓站起了身子,望着布沙迦罗,眼神满是迷茫,竟如那日弄影在破庙中第一次遇到他那时一样。

二人走出禅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布沙迦罗苍凉无奈的声音“是因缘性,心犹未明,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

萧渐漓闻言,脚下步伐稍缓,竟想回头去问个究竟。只是却见弄影埋着头,双手笼在袖子里,急急往外冲,只得作罢。

待二人出了寺院门,弄影方回过头来对身后踟躇而行的萧渐漓道“方才那老和尚对你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又放了我们走?”

萧渐漓定定的看着弄影,过了好半晌,方缓缓摇了摇头。

弄影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起自己方才差点就被那老和尚捉去当了沙门,心中怨气横生,遂望着萧渐漓,冷笑几声,接着怒道“你去查那西夏贵族女子身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若晚些回来多好,我也做了那高僧的弟子,或许十年后,也得成正果,身披袈裟,脚踏莲花,我大好的前途,都叫你毁了!”

萧渐漓突然笑了起来,眼里的神色似乎比方才清澈了些。

“你怎么可能是恶魔呢?那个老和尚一定是在瞎说八道。”他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弄影所说。

“嗯,但凡和尚道士,都喜欢胡说八道。”弄影迅速下了定论。

萧渐漓微微一笑,只是心中,却远不如他面上那般镇定自若。

前尘往事,他尽悉遗忘,那番僧却说他曾经佛前立誓护法除魔,他自然不信,但又隐隐觉得那番僧的话,竟有几分触动他无法开启的记忆。

只是要他相信弄影将来枝叶长成,善恶顿现时,会是魔道,却是绝对不能的。

“你这些日子,便不要出门罢,若不小心被那番僧捉去当了弟子,就不能吃炖羊肉了。”萧渐漓依旧有些不放心。布沙迦罗这次虽放了他们,却着实担心他哪日改变心意,一意要斩妖除魔便不好了。

“我坐在屋子里,便能取那没藏讹庞首级于千里之外么。”

萧渐漓不禁笑出声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道“今日那着银色披风的女子,是没藏讹庞的儿媳梁氏,她与那李谅祚关系暧昧,如果真是这般,那没藏讹庞就比我原来想的要好杀多了。”

“你要利用他两人杀了没藏讹庞?”弄影似乎隐约猜到了萧渐漓心中所想。

萧渐漓只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第二日,萧渐漓早早的便离了客栈,弄影便老老实实的呆在客栈房间内,一字一句的默写那篇《通玄心经》,那日直到深夜,弄影已经睡了,才朦胧中感觉萧渐漓回来,次日她起身,却已经不见了她家护院身影。

这般过了数日,两人几乎都无法照面,后来,萧渐漓身上开始带着明显的酒气,过两日,又可以闻到幽幽的女子衣服上的熏香,弄影心中虽疑惑,但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是认认真真的默写她的《通玄心经》。

终有一日,傍晚时分萧渐漓便回到了客栈,脸色稍苍白,面上却带着淡淡笑意。

弄影握着毛笔的手停在空中,抬起头望着这行踪不定的张三哥,笑着道“我方才在想,你若在这兴庆府混得风生水起,乐不思蜀,那没藏讹庞也不必杀了,我一个人这就回庄子去好了。”说罢,又低下头不去看他,继续默写着《通玄心经》。

“你敢!”萧渐漓望着弄影,低声怒喝。

弄影愣了一下,她却没想到萧渐漓竟会这般跟她说话,诧异之下,不禁抬起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弄影急忙将目光移向他处,忽然见到他的肩头,竟似乎隐隐有血渗出。

这一下她终究无法再做出那漠不关心的姿态,急忙放下了手里的毛笔,起身走了上前。

“怎么回事?”她急促的问道。

“今日在没藏儿子的家中,遇到了野利恭山,他终究是起了疑心,为了试探我有无武功,突然在我侧面用日月禅杖袭击我。”萧渐漓用手按着伤口,强忍着痛楚,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他这几日费尽心血,终于得以接近没藏的独子没藏卫宁,不出他所料,西夏皇帝李谅祚也经常来没藏卫宁的宅邸,只是那李谅祚,自然是冲着梁氏而来的罢了。

萧渐漓知道,没藏讹庞长期把持朝政,李谅祚每事屈居其下,肯定心怀愤怨,这个时候,只消在两人之间挑起一些事端,便能让李谅祚起杀害没藏讹庞之心。

只是他这般跟李谅祚来往过密,终究还是让没藏讹庞的家臣,西夏国第一高手野利恭山起了疑心。

日月禅杖顶端是一把弯月形刀刃,锋利无比,萧渐漓当时不敢有任何闪避,只得生生让他在肩头砍了一刀。

只是若能打消野利恭山的疑心,这一刀,也是值了。

弄影站在萧渐漓身前,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他的肩头,旋即又缩了回来,突然低声道“这没藏讹庞要是不好杀,就不杀了罢,他要找的是我,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怎么向你,”弄影说道这里,停了一下,终将那‘家中妻子’四字咽下,改口道“向那城隍庙的张二哥交代。”

萧渐漓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低声道“你只要别再胡说什么一个人回庄子去的话,我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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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没藏讹庞的儿媳梁氏与李谅祚私通,讹庞曾与其子密谋于梁氏寝室中设伏刺杀谅祚。此事又被梁氏探得告知谅祚。谅祚立刻召没藏讹庞入宫议事,命大臣漫咩领兵执杀讹庞及其子,诛杀全家。又废没藏后,被贬为平民打入冷宫。谅祚亲政后,召梁氏入宫,并立为后。

原本想要还原这段历史,详写萧渐漓跟鄢弄影如何参与其中,助李谅祚诛杀没藏讹庞的,但因身体精力等各种因素,终于还是将这一段虚写带过,诸位若看得迷糊,跳过就好,康某先说抱歉了。

第九十七章 碧色冰兰

腊月十五。雪。

这日清晨,弄影尚睡在被窝里,只觉得房间里凉意飕飕,她披上衣服下了床,推开窗户,只见屋外白茫茫一片,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弄影惊喜的啊了一声,一阵寒风从窗外吹来,她打了个哆嗦,便赶紧关了窗。

若在庄子上,遇到这漫天的大雪,该是多美的事情呀。

那没藏讹庞找不到自己,不晓得会不会去庄子上骚扰,还有那夜雨阁的歹人,若知道她没有死,不晓得会不会又去她庄子上放火。

这般一想,脸色便黯淡了下来,她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对着铜镜,开始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

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下巴尖尖,雪白的肌肤上,眉边那枚殷红的印记分外明显。

突然,听得身后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握着头发的手松了开来,黑发如云雾般散开。

她扭过头去,吃惊的看到萧渐漓竟然走了进来。

黑发随着头的摆动在身后飘扬,看得来人一阵目眩神迷。

“你今天不用去没藏府上?”弄影诧异道。

“今天我们去个好玩的地方。”萧渐漓带着笑意走进门,肩头上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屑。

弄影一听去玩,立刻不多废话,坐直了身子,对着镜子,飞快的将头发编了起来。

“你上次不是说,这个月,就满十五岁了么。”身后传来萧渐漓低沉的声音。

“是。”她是在腊月十八被郑一凡捡到的,那时看样子才生下来两三天左右。

“十五了,头发要盘起来了。”萧渐漓走到弄影身后,从她手里拿过木梳,将弄影刚编好的发辫又解了开来。

弄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身后男子,表情专注的替自己将头发一圈圈盘在脑后。

他的手法似乎很纯熟,一定曾经替他妻子或别的什么女人绾过发吧。

“我自己来!”她突然生硬的打断了他的动作,夺过了他手中的梳子,将他盘好的发松开,自己重新盘过。

萧渐漓呆了一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气了起来。

难道弄痛了她么?他咬了咬嘴唇,终于没有出声。

弄影回想着帘光凌波等人的发式,将自己头发如她们那样馆于脑后,镜中的自己,竟似乎突然就亭亭长大了一般。

她回过头来,却看到萧渐漓眼中的迷茫跟失落。

他迷茫于眼前少女的丽色,也同样失落她为何不让他替她挽发。

他的表情多少投射到了她的心底,她带着几分歉意,冲他咧嘴一笑,道“这便出去么?要戴面具不?”

萧渐漓回过了神,凝望着她,低声道“不用。”

今日便要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好畏惧。

二人出了城门,枣红色的骏马踏着地上积雪,一路朝北驰去。

前方,是一座屏障般高耸延绵的山脉。

“这、这就是那、那山么?”鄢庄主来西夏半月,已经无法否认这山是贺兰山不是燕支山的事实,只是要她承认错误,却又是千难万难。

“嗯,这就是那山。”萧渐漓眼中带着笑意“跟我来。”

马匹方向微微折向西,二人继续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并髻而行。

渐渐的,已经到了山麓脚下。

几株红梅,在雪地里含苞吐艳。

花瓣上盛着丝丝白雪,煞是好看。

一座山峦挡住了去路,萧渐漓没有任何迟疑,驾着马斜斜穿过几株被白雪覆盖的树木,带着弄影,来到了一个山谷入口,隐约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

穿过被树木遮掩的狭窄谷口,眼前豁然一亮。

谷中竟然草木青翠,一道山泉从山岭飞流而下,漫天的雪花落在地面,旋即融化。

“这里地下有热泉,四周又被山岭包绕,所以这里很有意思。”萧渐漓看着一脸惊喜的弄影,笑着说道。

谷内空气清新润凉,弄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满脸的笑意,转向萧渐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前几天跟李谅祚来过,我想你也闷了这么久了,我们也要走了,所以带你来看一下。”萧渐漓下了马,不紧不慢的说道。

“要走了?”弄影不禁愣了一下。

“嗯,你看,这山后面,就是鞑靼人的地方了,李谅祚性子不够强硬,将来这片土地,迟早要被鞑靼人夺去。”

这片土地是党项人的也好,鞑靼人的也好,反正离她庄子远着,弄影自然是不会去管的。

她下了马,踏足在湿润的土地上,便不禁跑了起来。

萧渐漓眉头皱了起来,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做了庄主的?

突然,弄影停下了脚步,仰起了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啦?”萧渐漓快步走到她身边。

“那个是花么?”弄影伸长了脖子,手指着近十丈高的山岭峭壁之上的一丛绿色的植株。

萧渐漓半眯起了眼睛,朝她指的方向望去。

“好像是兰花,只是秦岭以北,怎么会有兰花呢。”他低声道。那株植物通体碧绿,叶子细长,中间似乎盛开着一朵小小的花朵,只是花瓣颜色极淡,乍眼望去,很难分别是花是叶。

“碧色冰兰。”弄影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惆怅。

“碧色冰兰?”萧渐漓反问。

“嗯,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据说只有在寒冷北方的山谷里,有热泉的地方才有,想不到竟是真的。”这是她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扎根于冻土之中,枝叶却浸润在潮湿温暖的空气中。

萧渐漓看了眼弄影面上的神色,又看了眼那株峭壁上的冰兰。

即便是他武功未失,要攀上这湿滑的峭壁,都不是太容易的事情罢。

只是再难又如何。他弯下腰,将靴子上的匕首取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弄影呆了一下。

“不晓得带回庄子上去,能活不。”说完,便向峭壁边缘走去。

弄影一惊,急忙扯住了他的袖子,不住的摇头。

“没事的,你转过身子去,不要看。”萧渐漓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额边的印记。

“再喜欢的东西,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这样的花,能看到就很满足了。”那山壁如此湿滑,要向上爬十丈远,简直就不可能。

“好罢,那我试一下,若不行,就算了。”萧渐漓看着她,眼里带着浅浅笑意。

弄影扯着他袖子的手微微一松,他人便转过身子,走到了山壁之下。

他抬头看了下山壁,找准了一条草木较多,山壁相对粗糙不平的路径,一手攀着裸露的石块,一手用匕首刺进滑腻的山壁,脚一蹬,人便离地了两尺。

弄影捂着嘴,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越升越高的身影。

待见他已经爬到六七丈远的高处,弄影心中已经在大大的后悔。

自己哪怕哭闹耍赖,也应该阻止他才对。

他若失足摔下,自己该如何是好。从没认真想过没有他相伴怎么办,一想,竟全身冰凉。

不晓得过了多久,萧渐漓已经接近了那棵兰草。

要将这株扎根峭壁中的兰草连根掘出,才是最危险的。萧渐漓脚微微换了个位置,蹬下了几块碎石,弄影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她心脉尚未长好,那惧怖之情,毫不客气的撞击着她的心脏。

他若平安下来,那他要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这个想法在脑海中隐隐约约形成,却又是那样的虚无缥缈,自己都说不清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萧渐漓终于还是平安的下来了。

衣服已经全部被泥土雪水玷污湿透,手掌上蹭出道道血丝,嘴里含着那株冰兰。

弄影冲了上去,刚想扑进他怀里,终于还是站住,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萧渐漓将那株鲜花递给了弄影,笑着道“果然是兰花,好神奇。”

弄影接过这株碧色冰兰,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眼满脸泥污的萧渐漓,便红着脸笑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我们的爱情故事-_-

两人回到城中,已经觉得周遭气氛有些不对。

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些,此时才下午,很多店铺,却已经早早关上了大门。

到得客栈,掌柜的一脸严肃,不停在向屋外张望什么。

弄影在萧渐漓换衣裳的时候,便找来一个小木盆,盆底凿了一个小眼,小心翼翼的将那株冰兰带着泥土一起放进去,然后用雪严严实实覆盖在土壤之上。

冰兰的根最是娇嫩,温度高一点,便要死去。

这株兰花花瓣如玉一般,带着几分透明,极淡的清香从花蕊中溢出,沁人心脾。

萧渐漓这时换完衣服出来,看到弄影抱着花盆爱不释手的模样,不禁微微呆了一下。

“收拾东西,我们出城去。”他来到她身后,轻声说道。

“为什么?”弄影睁大了眼睛回头看着萧渐漓。

“晚了就怕出不去了。”萧渐漓看了眼那株兰花,也不禁说了句“真好看。”

二人刚清算完房费,牵着马走出客栈大门,却听得街上一片混乱。

“没藏大人死了!没藏大人死了!”

“听说在皇宫里觐见皇上时突然暴病不治。”

“没藏大人死了,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街上人群一遍慌乱,没藏讹庞执政西夏十余年,虽很多人不满他的统治,但他突然死去,不禁朝野大乱,人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弄影抬头看了萧渐漓一眼,萧渐漓只低声道“走罢。”

说罢,二人便上马,萧渐漓背了包袱,弄影将小花盆挂在马鞍上,二人便驱马向东门奔去。

此时守门的卫兵尚未接到戒严的命令,天未黑,城门依然开启,两人奔出城门数里,到了一个三岔口处的凉亭里,方停下来稍做休歇。

“你怎么让那小皇帝杀的没藏讹庞?”弄影终于开口问道。

“我只是让李谅祚相信没藏讹庞要杀他而已,李谅祚太优柔寡断,若不是没藏的儿媳梁氏相助,不晓得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嗯,我们走罢。”萧渐漓说罢,望着弄影。

弄影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这三岔路口,一条笔直向东,一条折向了南。

她自己自然是要向南的,没藏讹庞一死,再无人苦苦找她去寻镇魂令,她可以回到庄子上,继续安然无忧的做她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

只是这个男子怎么办。

他是她在金人的土地上遇到的,看样子,也明显是个金人,自己真要将他带回庄子上去么。

将他带回去,难道真的做个厨子么?不做厨子,那又做什么。

想到将来,她的脸,竟莫名其妙的红了起来。

将来,他恢复了记忆,又或者,他的家人找上了门来,自己的颜面,却又如何搁置。

然而,将他赶走,自己一个人回去,光是这般想一想,胸口就一痛。

几番踌躇犹豫,竟就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渐漓看着站在亭中,百般为难的少女,眼中露出几分困惑之色。

弄影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无数个念头在心中上下翻滚。

“有件事情,我还是要告诉你。”弄影终于能开口说话。

萧渐漓心一沉。

“你其实不是我庄子上的护院,其实,你根本不是我庄子上的人。”她强忍着胸口剧痛,不让他看出她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

萧渐漓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是她庄子上的人的。

他一直隐隐期盼她会骗他一辈子。就像即便他恢复了记忆,他也决定隐瞒她一辈子。

然而没藏讹庞一死,他已经再无用处,她终于是要吐出实话,要离开他了。

他双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深深的看着她的脸,呼吸变得无比费力。

弄影咬了咬下唇,寒风夹着雪花飘进亭中,落在她的发上。

一阵淡淡的兰花香,随着寒风一起飘进。

闻着这冰凉的香气,弄影心中哀叹了一声。

“你其实不是我庄子上的人。”她重复了一句,走到了他面前,心意已定,就不再犹豫。

“你其实是对面李家庄的农户,”弄影在他胸前低下了头,带着几分心虚,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们其实偷偷相爱好多年了,但是陆先生跟张先生还有李家庄的李老爹都不同意,所以我们便决定出来私奔,只是刚跑没几里,就差点被捉住,你还被打坏了头。”

这句话一说完,脸便红得如那十月的石榴花一般。

亭子中一片寂静,唯有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人过了好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弄影想那萧渐漓必定是不信的,却也不敢抬头,只苦苦思索,不知要如何才能编得更真切一些。

“你本是那李家庄的农户,我那年去那后山采茶的时候,与你一见钟情,只是我庄子上那陆先生嫌贫爱富,便不许你我来往,你我二人夜夜隔着那围墙弹琴诉衷肠,梅笑雪见我二人可怜,便替你我四下传递消息,不想好景不长,一年后被陆先生跟张先生发觉,将小梅子拷打了一顿,呃,又要将我许配他人。后来你苦读三年,中了,呃,中了举人,三年后,你要去做那临州知县,我却被许配给了扬州薛司里,那夜出发正泊舟豫章城下,你连夜骑马追来,你我二人正悄悄离开,不想,不想被张先生发现,用那戒尺打了你的头,呃,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我们一路北上,逃到了金人这边,呃,你不信么?”

弄影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将她听过的《莺莺传》、《双渐月下追苏卿》等戏文混在了一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听不见萧渐漓出声,想他终究是不信的,只得无奈微微抬起头,拿眼角悄悄的瞟了他一眼。

却只觉得他胸口的起伏更加深沉,眼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将她垂下的碎发捋向耳后。

“我怎会不信,只是我在想,你这样一说,我们好像七八年前便在相爱了一般,唔,那时你多大?”七岁?八岁?萧渐漓手微微颤抖着,将她稍微拉进了怀里一些。

弄影只顾着照搬故事,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个破绽,脸上架不住,恼羞成怒,遂抬起头,望着萧渐漓怒道“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是那千年鲤鱼精,只因恋慕你,才化作那夜茗山庄鄢庄主的模样,所以八年前,也如现在一般大的!你若不信——”她正要继续将那《追鱼》的戏文演绎下去,突然,人便被紧紧的拥进了他怀中。

“我怎么会不信呢,我在那庙中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我爱了你好久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爱过你这件事情,我怎么会忘得了呢。”他低下了头,双唇颤抖着,微微贴上了她的发顶,然后双手亦颤抖着,抚开她额前刘海,双唇向下移动,轻轻贴上了她额边的印记。

弄影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一下绷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却是一动不敢动。

第九十九章 在下萧渐漓

萧渐漓鼻息呼出的热气在她面上拂过,两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突然弄影啊的一声,痛苦的叫了起来。

“怎么啦?”萧渐漓慌张问道。

“痛,好痛,”弄影用手揉着胸口,过了好一会,方稍稍缓过来,“我被那歹人断过心脉,苏敏姑姑说我不能动七情,我原来不晓得,竟会这么痛。”小姑娘初涉爱河,哪里知道这男女相恋之情,来得是这般铺天盖地,远比那喜怒怨憎惧什么的要猛烈得多。

萧渐漓这下便不知所措,莫说他现在记忆未恢复,尚有几分懵懂,即便是以前,也是不晓得怎么应对这事情的。

“我们去找你姑姑,治好了你心上的伤再回去。”萧渐漓急促道。

弄影摇了摇头,忍着痛微笑道“再过得一个来月,便长好了,姑姑教了我千里绝情方,只是我若真练了那绝情方上的东西,便不会喜欢你了,我即便是要痛死,也是要喜欢你的,否则哪里对得起我辛辛苦苦褪去全身鱼鳞,化作人形——”尽管胸口依旧在发痛,鄢庄主仍意犹未尽的扮演着她的鲤鱼精。

“傻孩子,”萧渐漓万般不舍地将她稍稍拉离自己身体,低声道“那便回庄子上去——”话音未落,突然脸色一变,只闻得西边隐隐响起一阵飞快的马蹄声,不及思索,扯起弄影就跑“上马,快!”

弄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远处一匹褐色骏马上载着一位手持禅杖的男子,向他们飞奔而来。

弄影翻身上马,却听萧渐漓说道“野利恭山,他终究还是疑心到我了,一会你一路往南走,不要停留,我日后自己去庄子上找你。”

野利恭山的马明显比他们的快,要逃走已经希望渺茫。

鄢庄主马背上回眸一笑道“我才不要一个人回庄子上去。”她主意已定,难得喜欢上一个男子,自然是要学那戏文里那样同生共死的。

“你听话,”萧渐漓心中焦急,沉声道“我有办法逃走的,他若见到你,只怕会猜到你是谁。”

野利恭山是西夏第一勇士,也是没藏讹庞的家臣,获取镇魂令助没藏讹庞得皇位的主意也是他所出,萧渐漓这些日子在没藏府上进出,已经了解了这些,此时没藏讹庞一死,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男子自然引起了野利恭山的怀疑。

弄影跟萧渐漓所骑是杏花村所杀的野利恭山两位弟子的坐骑,虽然也是好马,但比起野利恭山本人所骑这匹褐色大宛名马却又差了许多。不一会便被他追上。

野利恭山认出这两匹马是自己失踪多日的一双爱徒坐骑,心中便知爱徒肯定已遭不测,心中大怒,挥舞禅杖,大喝一声,就朝萧渐漓胯下坐骑击去。

他那日月禅杖顶端是月形弯刀,锋利无比,加上野利恭山力道奇大,这匹骏马强健的后臀立刻被割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马匹吃痛,顿时倒了下来,萧渐漓同时翻身下马,嘴里低喝道“你快走。”然后站立在野利恭山马前,袖中藏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我那两个徒弟呢?”野利恭山怒问道。

“你的徒弟,为什么要问我?”萧渐漓嘴里应答,眼角却瞥到弄影竟然也勒马停了下来,心中陡然悲喜交集。

野利恭山转头看了眼鄢弄影,先是微微吃惊她的容颜,待见到她额边那枚印记,突然醒悟,又惊又喜,大声道“怪不得我们到处找不到你,你竟如此大胆,来到我西夏腹地!”

说罢,竟朝弄影奔了去。

萧渐漓嘴里高声道“弄影,快走!”说罢,顾不得胸口真气紊乱,手中匕首一挥,朝野利恭山腰间划去。

野利恭山原本知道他毫无武功,不想这一匕首,竟出手这般迅捷无声,来不及闪避,匕首带着力道穿破盔甲,竟将皮肤划开,鲜血便渗了出来。

这一刀虽不致命,但也颇为疼痛,野利恭山怒吼一声,调转马头,挥舞着禅杖,就朝萧渐漓头顶砸去。

萧渐漓就地一滚,闪身避过,那禅杖又直直朝面门袭来。萧渐漓只得用匕首去格挡,野利恭山那根禅杖重九九八十一斤,精钢所铸,加上他本人外家功夫深厚,这一杖挥去,匕首哪里抵挡得住,听得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萧渐漓的虎口跟嘴角也被震出鲜血。

就在野利恭山第三杖要击出之际,却听鄢弄影清声道“我跟你走!你若杀了他,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野利恭山心中念头一转,没藏讹庞虽然已死,但若自己得到那镇魂令,那岂不说这天下第一,只怕这西夏王位也是有可能的,见萧渐漓已无还手之力,便不再理会,便冲向弄影身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想将弄影拎起。

突然听得耳后风声,却见萧渐漓竟又拾起匕首,朝自己扑来。

这个男子纠缠不休,实在讨厌,他突然禅杖空中一转,调转过来,用那杖柄,狠狠向萧渐漓胸口击去。

萧渐漓来不及躲避,膻中穴被狠狠击中,一瞬间,本能激发,原本所有周身混乱游走的气息,突然全部聚集在膻中,将那一杖的冲击之力,化解掉了八分。

他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人却没有像野利恭山所预料那样,当即倒下昏去,而是跌跌跄跄向后退了数十步,终于站稳了身子。

野利恭山大吃了一惊,刚才那一击他使了七成力道,但是竟有种石沉大海的感觉,他从没想过有人能经住他这一击而不倒下的,更何况对方是个毫无武功之人。

这人身上定有蹊跷,他来不及多想,又挥舞着禅杖,这一次,却是毫不留情向萧渐漓胸口刺去。

弄影惊呼一声,身子一晃,竟摔下了马来。

萧渐漓站在远处,看着提着禅杖冲过来的野利恭山,眼里出现了一道冷冷的光。

“太可笑了。”萧渐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对方的禅杖就要碰到胸口,他手里匕首一挥,身形一变,只听铛的一声,那根禅杖,竟被那把小小的匕首削成两截。紧接着,手握着剩下的半截禅杖,轻轻一扯,那野利恭山坐立不稳,竟被带下马来。

野利恭山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弄影也从地上爬起,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原来竟是这样。”萧渐漓又说了一句,身形如鬼魅般逼近野利恭山,不待他有任何反应,已经用匕首在他心口处轻轻一挥。

没有见任何血渍涌出,野利恭山面色一白,便跪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杖,竟将萧渐漓的膻中气海穴打开,原本紊乱的气息,突然得以归顺,原本一直无法突破的大乘八宗第六层净土宗,也在瞬间贯通。

此刻他心脉尽断,再无法言语,只睁大了眼睛,不信自己会这般死去。

萧渐漓没有再去理会这个必死之人,转过身去,冲到依旧惊甫未定的弄影面前。

没有任何迟疑,只一把将她紧紧拥进自己怀中,喃喃道“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你竟然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弄影被捂得呼吸不畅,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萧渐漓这句话,她更是百般不解。

她自然不知,对方口中的‘你’,是那个大雨滂沱之夜,那个洪水旁小亭中的她。

“你竟然没死,”他稍稍松开了怀抱,托着她脑后的黑发,仔细的打量着这张脸,这张他曾以为永远看不到的脸。

“你竟然没有死。”

那个洪水滔天的夜晚,那盏昏暗的风灯,那张苍白的脸,望着自己,气若游丝的说道“这不公平。”

前尘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突然手一松,放开了她。

弄影呆了一下,眼前这个男子,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眼神比以前明显清澈了许多,面容也更严肃更冰冷。

“你,你想起来了?”这本来是好事,她却一片慌乱。

萧渐漓看了她片刻,稍微退后了两步。

他原以为自己的过去无关紧要,原以为即便想起,也可以装作不知。然而此刻才明白,自己根本无法跟自己的过去割舍。

即便是眼前雪地里这个绝世容颜的少女,也无法让他装作自己不是萧渐漓。

他低头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在下,永宁府萧渐漓。”

弄影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面色苍白的站在了原地。

第一百章 胡闹

弄影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面色苍白的站在了原地。

这怎么可能,萧渐漓。

弄影想挤出笑容,却又胸口一痛。

他竟然会是那萧渐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只是这人这般姿容举止身手,想想看,似乎也对得起那个传说中的江左萧渐漓。

回想自己这段日子,特别是今天做的蠢事,只觉羞愧难当,最恨那野利恭山怎么就不早追来一炷香,她便不会神差鬼使的将心事透露。

她自然知道他心中恋慕着大谢姑娘谢楠音,又即将娶小谢姑娘谢疏桐,也知道他有一位极受宠爱的弟子岑琯,唔,‘那救不活琯琯,这条命,就留在听荷雨榭’,这句话,是他说的罢。嗯,为了一烟花女子就可以拿一锭金子找梅笑雪换一盆她庄子上的花,也是他做的罢。

眼睛无意扫到马鞍上的那株碧色冰兰,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好看了。

自己怎么会想到将这样一位男子诓回庄子上,大抵有这样眉目的男子,必定都是有风流债的。

心痛到难以忍受,千里绝情方的心法便被自然激发。

欲绝七情,先灭六欲,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嗅,肌肤所触,口中所尝,心中所想都不过是皮囊包裹之下的血肉罢了,眼前这男子,外表再俊美,声音再好听,身上的气息再好闻,所有种种,终究是表象,骨子里终究是戏文里唱的那种朝三暮四,情不坚贞之人,即便恍惚中对自己依恋,却也正说明他是个多情花心之人,自己更是差点就莫名其妙的做了一次戏文里唱的后来居上,夺人所爱这等不光彩角色,好比那《窦玄传》里的后汉公主,又好比那《斩美记》里的前朝公主,俱是她自幼便嘲讽轻视之人。

她鄢庄主岂能沦落到这样地步。更何况,他恢复了记忆,自己相较其他女子,在他心中,也并无甚特别之处罢,更何况,自己曾在他园子里胡作非为,更何况,自己曾在探花楼里将他捉弄,更何况,自己曾当着他的面,跟右江紫藤嘲讽过他。

如有人这样对她,她必定是要忿忿不已的,由己及人,这萧渐漓,想必也是要对她有恶感的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萧渐漓望着她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却已隐约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是何印象,如今,他清楚的记起五台山大孚灵鹫寺山后她对叶楚材说的每一个字,也清楚的记得半个月前她对那东瀛人右江紫藤说的话。这萧渐漓,便如那源氏内大臣一样,最是朝秦暮楚,东走西顾之人。

真是可笑,一直害怕自己会喜欢上她,一直克制着不让自己对她动心,怎么还是要遇到她。

自己其实很早就喜欢上她了罢,要不怎么会一见到她,就失魂落魄的跟在她身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暴雨之夜看到她面具下那张精致的容颜起么?不,还要早一些,是她在五台山拆庙那日?好像还要早,难道是隐谷高台处跟她合奏高唐赋起?又或者,早在探花楼那日,就已经被她吸引?她为什么要那么聪明,那么可爱,那么美丽?

她,她简直就是上天为他而生的女子,搅动了已心如死水的他,却偏偏注定不属于他。

疏桐恋慕了他十年,两人早有婚约,毕家一跨,即便是罪有应得,也是因他所致,他若此时离疏桐而去,谢家必定衰亡,这不但感情道义上不允,他母亲地下有知,也会不安。

而弄影,是绝对不会做他侧室的,这事对她也不公,想都不用想。

“真是奇怪,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让我爱上你的,我竟然不知。”他看着她,喃喃低语。

弄影却后猛地退了两步,黑玉般的眼里充满了警惕。

你喜欢的人太多了,自然搞不清楚的,弄影终于能够微微一笑,嘴里却道“小、小世子,草、草民不知,这些日子并以往,多、多有得罪,还请小世子莫要记在心上,小世子替草民杀了没藏讹庞,大恩没齿难忘,每年清明重阳,定当遣人将那最好的鲜花茶叶,送至府上,还有,还有方才那玩笑话,还请小世子一并,一并,”弄影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心痛如绞,“一并忘了的才好。”

说罢,竟不待萧渐漓回答,就急急冲向马匹,意欲逃离与他。

“你要做什么?”她尚未跑到马匹身边,萧渐漓身形一晃,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看着面前这个男子,感觉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威严压迫之势,完全不同于张三哥那种迁就顺从,细心温柔。

如果他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自己一定不会喜欢他的罢。

“我、我回庄子上去呀。”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这种带着几丝居高临下的严厉口吻,原本她还是他的庄主,不想他记忆一恢复,身份立马调转,这小世子,居然这么快就适应了原来的身份,真是不简单。

“这里离安庆府三千里,你要一个人回去?”他语气之中带着明显的责备,这让鄢庄主更是不爽。

“那没藏讹庞已经死了,夜雨阁的歹人又不知道我还活着,我闯荡江湖多年,这点路——”鄢庄主正要表示自己没有把这三千里路放在眼里,萧渐漓已经匆匆打断了她的话。

“胡闹!”该死的,他才想起自己在她心中还有个歹人的身份,好罢,这已经不重要了,只是不管如何,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

“就算没藏讹庞已死,万一真遇到那,那歹人,”这般称呼自己,实在让他恼怒,“你又该如何。”

“他杀我,主要是为了灭口,若遇到了,我就告诉他我已经将所知一切告诉了小世子你,消息早已传开,他又哪里杀得尽这许多人。”弄影嘴角含着一丝微笑,或许是风太大,竟吹得眼圈通红。

“胡闹!”萧渐漓像是真的生气了。她这种性格,叫他一生怎么安心,除非能看着她嫁给一个强大到足以护得住她的男人,谁?杜若衡么?叶楚材么?怎么可以——

他不愿去想,只走到弄影那匹枣红色骏马前,将马鞍上的碧色冰兰取下,然后走到野利恭山的那匹褐色坐骑前。

“你做什么?”弄影吃惊的望着怒气冲冲的萧渐漓。

“你那匹马要走七日才到得了江南,这匹三日便可,你不想早点回庄子,我却还想早点回京城。”他板着脸,将花盆小心的放在马鞍侧边的口袋里。

他离开京城太久,太多事情要打理,何况他虽经常失踪,但是这次失踪时间太久,只怕终究是有人要担心的,好比父亲,好比疏桐,好比琯琯。

“那你便骑这匹马回去就好,我却是不急的,反正现下回去,我那庄子,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我先去我姑姑那小住一段,唔,这花你喜欢,你就带回府上去罢,记得要用雪水浇灌就好。”弄影此刻打定注意,他若往南,自己就往西,那盆碧色冰兰,看来是要舍弃的了,也好,反正那盆花此刻在她心中,也无甚珍贵的了。

“胡闹!”这是他第三次说这个词,她此刻竟能这般镇定的胡说八道,难道那千里绝情方,真的有这功效?倘若真如此,那世上,又哪来那么多伤心之人?胡闹,她就是在胡闹。

不想跟她做这无谓的口舌之争,自己翻身上了野利恭山的那匹千里宝马,来到正要上马逃走的弄影身边,弯下身子,手一伸,便将她揽了上来,坐到了自己身前。

“放我下来!我要去见姑姑!我要去见姑姑!”弄影挣扎着惨叫。

萧渐漓一声不吭,一手紧紧揽住她,一手持缰,调转马头,就沿着南边的路奔去。

“我要去见姑姑,我要去见姑姑!”弄影边喊边奋力的想要推开他的胳膊,萧渐漓却揽得更紧,弄影便觉得肋骨都要被他弄折了一般。

“你虽是那小世子,身份尊贵,我好歹也是那夜茗山庄的庄主,你勒死了我,即便官府不追究,我庄子上的人,终究是要给我报仇的。”她费力地从胸腔里挤出一点气息,沙着嗓子威胁。

萧渐漓冷笑一声,手稍稍放松了些,弄影拼命的喘了几口气,眼泪却又是落了下来,被寒风一吹,又瞬间了无痕迹。

第一百零一章 回庄

野利恭山的马,确实是匹好马,昼行千里,夜行八百,两人一路同行,生疏有礼,较去的时候携手相依,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两日后,便过了襄阳府,到了南朝境内,第三日上,便到了淮南西路的庐州府。

此地沿水路往南数十里,便是夜茗山庄所在的安庆府,往东走陆路数百里,就是临安。

江南终究是繁华之地,特别是到了这年底,四里八乡卖年货的便集中到了城里,这庐州府的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弄影闻着这周遭熟悉的气息,心似乎是安定了下来。

不远处闻得锣鼓喧天,竟像是个戏班子,弄影久未看戏,突然便来了兴致,两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我要看戏。”

萧渐漓二话不说,调转了马头,就向戏场子走去。

这一日演的,说巧不巧,就是那《莺莺传》,待看到张生离开莺莺,并指责莺莺是妖孽,说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时,弄影不禁噗哧一下笑了起来。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弄影又动了念头,便自言自语道“我去买串糖人。”说罢,就站了起来,朝场外走去。

萧渐漓只一动不动的眼睛盯着台上,微微嗯了一声。

待觉察到弄影身子走了出去,他方慢慢的转过头来。

小小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袭上心头,终于站起身子跟了出去,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单薄背影,想唤出声,终究还是忍住。

但见弄影来到马匹前,犹豫了许久,然后终于将马鞍上的那盆冰兰抱了起来。

他悄悄跟在她身后,她似乎全然不觉,只一手抱着花盆,来到那卖糖人的老者面前,又犹豫了许久,终于掏出两个铜板换了一个糖人。

她却也没有吃那糖人,只是拿在手里,然后一个人慢慢往那江边走去。

沿江的堤坝上有不少摊贩,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卖年画。

今天天气晴朗,那小姑娘似乎心情不错,一边埋头整理着年画,一边嘴里哼着歌。

依稀听得她哼道“板栗子开花一大片,去年想你直到今哪,去年个儿想你年纪小,今年个儿想你正当年啊——”

弄影噗哧一笑,嘴里自言自语道“小小年纪,哪里知道想什么。”然后走上前去,将手里的糖人递与了她,又低头向她询问了几句。

那小姑娘手朝南边一指,弄影便抱着花盆,向她所指方向走去。

走不多远,便是一座码头。

弄影上了去安庆府的船,抱着花盆,便寻了个阴暗的角落坐下。

她似乎有些乏了,便闭上了眼睛,嘴里却不自禁的哼起了方才那小姑娘唱的歌。

“板栗子开花一大片,去年想你直到今,去年个儿想你年纪小,今年想你正当年啊。”

哼着哼着,船身晃动了起来,想是启程了。

一个男子孑然站在岸边,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上说不出的冰凉憔悴,他就那样站着,直到那船只再也看不见了,过了好久,方掉头走了回去。

——*——

弄影回到庄子上,已经是掌灯时分,见到庄主回来,庄子上顿时欢声一片,小怀更是扑进弄影怀里嚎啕大哭。

“哭什么,莫不是那小梅子欺负你了?”弄影笑着摸着小怀的脑袋。

“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梅笑雪抢了上来,却一把接过弄影怀里的花盆,惊叫了起来“碧色冰兰!庄主去了这许久,竟寻来了这宝物,想我庄子今年,必定是要发财了。”

四花君哄的一声,全去围观那碧色冰兰,四花侍却见庄主这次回来,面上神色较以往明显不同,心下担忧,便不住询问这数月经历,只有那陆先生,垂手站一旁,低声叙述庄子这段时间的进出。

那场大火将庄子烧了一半,庄主走后不久,便有人送来了各种木料泥沙家具摆设等物,一问,只说是那临安府的杜若衡傅扬波孟斓轩等三位公子嘱托。庄子现下已经修缮得跟以往几乎无二致,只是那些机关阵法,却是要等庄主回来后才知道要怎么样复原的。

弄影听得傅扬波孟斓轩二位名字,心中疑虑萧渐漓有参与此事,但一想那时萧渐漓并不熟识自己,便将这疑虑打消了去。

第二日清晨,四位花君花侍便已早早守在楼下堂屋内,梅笑雪寒剑等人,更是连夜做了一套精美的花盆并底座,将那花如神祗般供了起来。

“这花是要用冰水浇灌的,若想开得长久,就要趁着天气冷,在后山地窖里藏下大量的冰块。”鄢庄主下得楼来,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这个晓得,一会就着人去用那大桶做几十桶冰存起来。”梅笑雪望着这株传说中的奇葩,喜不自胜。

“总要想个法子让它能在常温下开放才好,这才是那长久的生财之道。”寒剑看得更远了些。

弄影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手指轻轻抚过冰兰那淡绿色的花瓣。

“莫不是庄主心上的伤还没有好?”鹿韭终究问出了她们担心的事情。弄影被挑断心脉一事,小怀早就告知了庄上。

“我这段日子苦心研究那补心之法,参考了不少书籍,结合我祖上所传经验,已经研制出一道疗心汤,即用那鸡心,牛心,鲫鱼心,配上白参,山萸,熟附,当归一并煎熬,凌云已经试服过三剂,感觉疗效显著。”节华不愧是祖上做过太医的,竟已经能自创汤药。

弄影噗哧笑了起来,轻声道“凌云心上又无伤,怎么知道这汤剂疗效好坏?”

“无伤便制造伤,我们为了验证节华这药有无效果,便狠狠捶了凌云胸口三下,他当日便下不了床,不想喝了这汤剂三日之后,便又生龙活虎了,你看,他此刻气色多好。”梅笑雪指着凌云道。

“为何不捶你自己三下?”弄影问道。

“下了不那个毒手。”梅笑雪一脸诚恳的答道。

弄影点了点头,然后终究还是笑了,回到庄子上,到底比什么都好,至于那镇魂令,那天下第一,那萧渐漓,那夜雨阁的歹人,日后再去想罢。

这般就过了腊月,然后过了春节,然后又过了元宵,弄影心想那杜若衡跟孟斓轩傅扬波等人助自己修了庄子,这恩情总是要还的,还有那萧渐漓,好歹也助自己杀了没藏讹庞,两人之间虽有纠葛,这恩怨还是要分明的,于是便遣了梅笑雪等人,将那极品的金钱绿萼梅,送至杜府跟永宁府。

这金钱绿萼梅,乃是梅中极品,花瓣两重,洁白如雪,香气清幽,极难培育,弄影这次,倒是觉得自己显了诚心的了。

数日后,那送花的四君子纷纷回来,只说那杜公子数月前出海,至今未归,花已经交给了杜府的管家,那永宁府的人倒是俱在,但只是忙得很,因三月一开春,那小世子就要迎娶谢府的小谢姑娘,那聘礼摆满了整条御前街,比当年毕将军府迎娶大谢姑娘排场还要大了数倍。

弄影闻言,只轻轻啊了一声,然后伸手揉了揉胸口。

第一百零二章 赤鹿百合

元宵一过,那天气便明显回暖了起来,弄影便说这盆冰兰已不好放在室内,便远远的搬到了庄子前院的花廊下,跟几株今年培育的花苗放在了一起。

纵眼不见为净,又总觉得心上哪个地方极不舒服,于是隔天又搬了回来,不两日,又搬了出去,这般来来回回几次,她也不嫌累。

幸好庄子上的花仆都是不是常理中人,即便心中有所疑虑,也没有太在意此事,春天要来,即将百花盛开,那才是他们庄子上最大的事情。

然弄影终有天还是按捺不住了,亲自来到花棚,选了株最好看的赤鹿百合,然后对身后的帘光道“我明日去下京城。”

她终究是想知道,那谢疏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的美丽,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的贤淑,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的才华出众。

她到底有多好,能够让他在那么多倾慕他的女子当中,选她为妻。

嫁于他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也不知她是何品性的人,能容得下他那样招蜂引蝶的性子。

既盼着他俩琴瑟和谐,又盼着他俩不要太好了才是。

这般思来想去了几天,终究决定去看一下那小谢姑娘,是个何等女子。

庄主突然要走,花仆们都吃了惊,庄主这次回来,神色有几分抑郁,大家是都看到的,原以为不过是受了歹人欺负所致,此刻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总不会是情殇吧?想想看也不至于。即便是情殇,也是她伤人家,断不至于被人所伤的道理。这点在她庄子上的人心中是毋庸置疑的。

“我只是想,那永宁府的人帮我们修了庄子,他府中娶新人,总是要道贺一下的。”鄢庄主说得很是有道理。

“咱们送去的那四株白梅,若拿到市上去卖,也抵了修缮费了,这株赤鹿百合,前日扬州府的盐商徐先生差人五百两纹银求购,我都没有给。”梅笑雪难掩心痛。

“这是送给谢府的。”弄影道。

“啊,送给小谢姑娘的么,那我写几个贺词一并送去。”

“待我也画幅画送去。”

一听送给小谢姑娘,四君子却又来了精神。

谢氏双姝闺阁典范,多少男子朝思暮想,即便从未见过其面的夜茗山庄四位花君,也是有所仰慕的。

弄影脸色益发的难看,闷着嗓子道“你们莫要丢我庄子的脸了。”

她这次去,走的是水路,两日后方到的京城,到了城里,四下打听,不一会便找到了谢府。

谢府虽已渐衰败,但底子犹在,加上今日结上了永宁府这么门亲事,那是天大的喜事,府里上下焕然一新,就等下个月二小姐出阁。

弄影这次是做了个老妪装扮,微佝着腰,只说是奉了夜茗山庄庄主之命,送了株鲜花给小谢姑娘。

那谢府到底是世代书香之家,门房也略有几分见识,虽不晓得这赤鹿百合有何珍惜,但夜茗山庄的名头却也知道,晓得她庄子上花木价值不菲,便急急通报了小姐。

不一会,便出来个年轻的丫鬟,领着弄影,穿过几个院落,然后沿着弯曲的抄手游廊向西,来到二小姐的住所。

这间楼阁此刻已经装扮得无比精致,弄影抱着那赤鹿百合,望着屋里的摆设,忐忑不安的站在前堂门口。

过了好些功夫,听得一阵叮当环佩之声,两个年轻女子笑着走了出来。

弄影抬起头,见这两位女子,一位是认识的,正是那被小梅子下错了花毒,她花了好些日子救过来的岑琯,另一位女子举止大方文静,皮肤洁白细腻,双唇娇艳若滴,

双颊红润,容光焕发,自然是那要做新嫁娘的谢疏桐了。

果然好漂亮,唔,倒也配得上他。

她胸口微痛,终究还是笑着上前,将那株赤鹿百合捧了上去。

这株百合花色红艳至极,最为难得的是中间布满了如梅花鹿身上的斑点,点点如珠,晶莹夺目。

谢疏桐自然是识货的,轻轻惊呼了一声,便道“你们庄主太过客气了,上个月送给渐漓的梅花,此刻还在我院子后栽着呢,我着实喜欢,这次竟又送这样名贵的花来,真叫我过意不去,翠环,给嬷嬷盏茶,嬷嬷一路赶来,必定辛苦了,唔,晴雪,去叫姐姐来看这株花。”

弄影侧身坐下,接过茶,手微微颤抖。

原来自己送去的那株梅花,他送给了小谢。

面上微微一笑,用那苍老的声音答道“我们庄主说了,庄子走火被烧,永宁府跟杜公子鼎力相助,庄子上下感激不尽,这株百合,取个好意头,愿谢小姐跟萧、萧公子百年好合,早、早生贵子。”

强忍着胸口疼痛,这句话终于还是说了完整。

“好漂亮的花。”

弄影这厢话音刚落,却听到另外一个女子声音。

这女子年纪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一身湖绿色绸裙,罩着同色的狐皮坎肩,容颜跟谢疏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表情更沉静跟淡泊些,即便带着微笑,眼里依旧一丝淡淡的挥不去的哀愁。

这自然就是疏桐的姐姐谢楠音了。

弄影心中叹了口气。这才是配得起他的女人啊。

这样的两个人,竟然不能在一起,真是遗憾。

一时间,弄影倒有几分同情起了萧渐漓。

喝了两巡茶,将这花的浇养要点叙说了一次,便急急告辞,逃离了此地。

不管如何,他跟这小谢姑娘,也算是神仙美眷了。

嗯,待得天气暖和了,自己去那望海峰瀑布下的深潭取回自己的珠子才是要事。

刚萌芽的情丝,要斩断,似乎不算太难,何况是练了千里绝情方的鄢弄影。

鄢庄主走出谢府大门,深吸了一口气,心上却觉得轻松了不少。

第一百零三章 还簪

只是她不知道,她刚离去后不到一个时辰,萧渐漓却也去了谢府。

随行的,还有杜若衡。

依旧白衣胜雪,依旧面若冠玉,只是较前又清减了些。

这次,是杜若衡刚出海回来,给准新娘送来了南洋的各色特产,其中有一个翡翠做的白菜,菜叶上趴着一条肥肥的青虫,甚是逼真,弥足珍贵。

谢疏桐见这二人来了,喜出望外,谢楠音此刻回避不及,只得行了礼,然后静静坐在一旁。

几番寒暄后,萧渐漓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执了疏桐的手,低声道“近日可好,莫要太操劳了。”

“有姐姐相帮,却也不怎么累。”她笑着望着萧渐漓,这个男子终于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楠音低着头,嘴角微抿,露出极为恬静的微笑。

“唔,那就辛苦楠音了。”萧渐漓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

这是原本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却在为另外一个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准备嫁衣。

终究是有些让人心痛的,萧渐漓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伤痛。

谢疏桐望了他一眼,旋即垂下了眼帘。

“咦,这花好漂亮,哪里来的?”杜若衡突然看到了窗前桌子上那盆鲜红的赤鹿百合。

“这是方才夜茗山庄打发一个老妈妈送来的,人才走不久。”琯琯笑着对杜若衡说道。

一听夜茗山庄四个字,两个男子都微微一愣。

“她、她怎么又送花来。”萧渐漓望着这盆鲜艳夺目的赤鹿百合,努力不让自己神色有任何异常。

只是握着疏桐的手,却不知不觉松了开来。

“说是答谢她庄子被重修的,嗯,这庄主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谢疏桐带着笑,望着这盆花。

“知恩图报,也睚眦必报,小东西恩怨分明得紧。”杜若衡笑了一下,突然转过身子,对琯琯说道“送花来的老妈妈,长得什么样子?”

“干干瘦瘦,满面皱纹,白发消散,噗,杜公子什么时候对老太太也有兴趣了。”疏桐掩嘴笑了起来。

杜若衡叹了一口气,尚未开口,已经听萧渐漓问道“那个老太太,可有说什么么?”

“只交代了这花要如何养育就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谢疏桐笑着道。

“莫非二位公子认识这老太太么?”一直默默坐在较远处一张椅子上的楠音突然开口问道。

“怕就是鄢庄主本人吧。”琯琯突然似笑非笑的扫了萧渐漓杜若衡二人一眼。

她自然是听过孟斓轩傅扬波说过弄影刚来离园时扮成个老太太的事情。

“是或者不是,谁知道呢,终究是夜茗山庄的一份心意,领了就好了,唔,这花着实不错。”杜若衡笑了起来,突然转过身子对萧渐漓说“我出来这大半日,也该回去了,你是留下来陪疏桐呢还是跟我一起走?”

“以后要日日陪着她,却怕她嫌我烦,唔,我们走罢。”萧渐漓依旧带着僵硬的和煦微笑,温柔又淡漠的将疏桐耳前的碎发撩向耳后。

自己这一生,就是跟这个女子相伴了,既然决定了,就要好好对她,这一点,他很确定。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孩,她的一生,是属于别人的。

他的笑容,益发的麻木。

“师父,我跟你一起回去。”琯琯清脆的声音响起,很自然的站到了萧渐漓身边。

“嗯,你也该回去了,要不晚了,疏桐还要让人送你。”他说着,习惯性的扯了一下琯琯的发梢。

她十岁起就跟在他身侧,一转眼竟然也长这么大这般美了。

她对他的依恋,他不是不知,若说他对这样美丽又对自己倾慕的女孩没有动过一次心,也太过正人君子,爱美之心,毕竟人皆有之。

曾经也想过,若她不是故人之女,将来会不会纳为侧室,也不好说。

尽管心已经死去,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很健康很正常的男人。

只是有些事情,来得太莫名其妙。

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在那东瀛人右江紫藤面前是怎么议论他的,也记得她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我家历任庄主说了,人若有二心,须当拉杂摧烧之的。”

只是她家历任庄主可有告诉过她,若根本没有心,又当如何。

他原本死去的心不小心悄悄的活了过来,然后又悄悄的死去,就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谢疏桐倚在窗前,看着三人的背影出现在花园的小径中。

琯琯很自然的挽着萧渐漓的胳膊,不时侧过头去望着他,一脸的天真依赖。

她冰冷的笑了一下。琯琯明知萧渐漓就要成为她的丈夫,竟然依旧不知收敛,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不懂事的孩子,就是要教训的。

她回过头来,看到楠音依旧静静的坐在一旁。

她这个姐姐曾经是她最羡慕的人,如今却轮到姐姐羡慕她了。

即便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心究竟在哪里,她终究还是赢了,忍了这许多年,看着他身边女人不断,她至始至终不在他面前埋怨一句。

她终于是要赢了。

冰冷的笑意沿着她好看的唇角荡漾了开去。

——*——

离园垂草阁。

三楼灯火通明,中间那间房子,坐着两个心事重重的男子。

两人斜对而坐,中间一张小几上,温着一壶老酒。

窗外寒风依然凛冽,萧渐漓披着一件家常水月色褂子,身子依旧坐得端直,杜若衡却穿着厚厚的貂裘,头发微披散,一根绳子系于肩后,一手轻拿酒盏,略显慵懒的半倚着桌几。

“你今年的春寒,似乎比往年厉害些了。”萧渐漓望着杜若衡,面露忧色。

“没事,过了清明就好了。”杜若衡依旧懒懒的样子。

“般若玄寒掌的寒毒按道理越练越轻微,你怎么反过来了?是不是练得太过火了,不要像我一样——”

萧渐漓话未说完,杜若衡却打断了他“对了,你先头说你大乘八宗走火入魔,乱了心性,后来呢?”

萧渐漓脸色益发的沉黯,过了好久,方缓缓道“后来,遇到了弄影。”

杜若衡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两人沉默了许久,萧渐漓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杜若衡面前的桌上。

“这根簪子,还给你。”

这是一根黑色的簪子,桐木化石所做,当世仅此一枚。

杜若衡放下杯子,伸出冰凉苍白的手,轻轻拿起这根簪子。

第一百零四章 楠音

两人再次沉默良久,杜若衡终于笑了起来。

他随手将簪子插于发髻之上,淡淡道“我多此一举罢了,你怎么会真忍心杀她,唔,她来送花,也不过是想知道你将来的妻子,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吧。”

萧渐漓依旧默不作声。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才让自己走回这条他认为应该走的道路上,怎能因为一盆花就乱了思绪。

“我曾就想过,你们若真熟识了彼此,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只是你能克制而已,没想到——唔,你们什么都没说么?”杜若衡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态。

萧渐漓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梧桐落下的影子,低声道“那时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如果我知道,我怎么会,我又怎么敢——”说道这里,竟无法再说下去。

是啊,他要是知道自己是萧渐漓,他怎么敢这样接近她。

他早跟别的女子有了婚约,而她,又是若衡心尖上的人,虽然杜若衡什么都没有说。

她是他不可救药的毒,他唯有远远避开,才是自保的良策。

“你若是因为疏桐,这是对的,若是因为我,大可不必。”杜若衡带着浅浅微笑,一语道破。

“你一点也不喜欢她?”萧渐漓直视着杜若衡的双眼。

四目相触片刻,旋又分开。

“太喜欢了,所以不想害了她。”杜若衡终于承认了这一点。

他怎么能够不喜欢她,笑话,那晚见她一边凿他的船一边唱着水漫金山的段子时,就喜欢她了。

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可爱,那样的天真。

只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命,并不属于他自己。

他那时不敢让自己的感情自由泛滥,现在,更加不敢。

握着酒杯的手,益发冰冷,关节发出微微喀喀的响声。

“如果我,如果我放下一切,去找她,会如何?”萧渐漓说罢,将杜若衡手中的酒杯拿了过来,将酒缓缓倒入喉中。

原本温热的酒,被杜若衡冰冷的手一握,竟凉彻心肺。

“谢疏桐会活不下去,谢家会一蹶不振,你父亲会很生气,所有人都会骂你喜新厌旧薄凉无情,会说弄影,说她是狐媚之人,迷惑了你萧渐漓,夺人所爱,嗯,很长一段时间,诽谤她的话,都不会消停,当然,这些或者都不重要,”杜若衡笑容出奇的冷静,“只是你觉得,你说回头,她就会让你回头么,她那样的性格,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又那般要面子。”杜若衡苦笑了一下,他早就已经了解她的脾性了。

萧渐漓正待说话,突然眉头一皱,低声喝到“琯琯,躲在门外做什么呢。”

门被轻轻推开,果然是琯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托盘。

“我想师父跟杜公子坐这般久,怕酒凉了,就换了壶温的上来。”说罢,笑着走了进来。

只是她的笑容,略显苍白。

萧渐漓笑着接过盘子中酒,却已经凉了。

他默不作声的将酒放下,继续笑着对岑琯道“难得你有心,下去吧。”

岑琯挤出一个笑容,拿着空盘走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一阵极其轻微的抽泣声传来,很快又消失不见。

“一转眼,她竟也这般大了。”杜若衡叹了口气。

——*——

如此般,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婚期越近,永宁府上就越是热闹非凡。

只是那准新郎,却日日关在垂草阁上,似乎周围忙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第四日晨,杜若衡又翩然而至。

推开房门,却见萧渐漓在竹塌上和衣而卧,身上盖着件薄薄的毯子。

杜若衡知道他平素作息极有规律,若非昨夜睡得极晚,绝不会此时还酣睡不醒。

他走到书桌边,见桌子上一片狼藉,散落着无数张画纸。

几乎每张纸上都画着一朵嫣红的芙蓉,有的下面还用极草的字写着一句话‘不向东风怨未开’,有的则写着‘明日落红应满径’。

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

你怎能爱上她,又怎能让她爱上你。

杜若衡心中叹了口气。

“若衡,我受不了了。”身后传来萧渐漓极为平静的声音,似乎已经醒来了很久一样。

杜若衡转过身子,却见萧渐漓已经坐了起来。

面色苍白憔悴,唇边下颌一圈青茬。

杜若衡在桌前坐下,只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我知道我应该放下,我以为我可以放下,原来我高估了自己,”萧渐漓的声音冰凉空洞,双眼不晓得在看着什么,整个人仿似幽灵一般,“我要去跟疏桐说清一切,我对不起她,但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我要去找弄影,我受不了了。”

这才是不公平。

她对他不过是情根初种,他这边却早已长成苍天巨树。

而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让他沦落至这般地步,他竟然不知。

当初楠音嫁给毕延云,他大醉了三日,三日之后酒醒,也就过来了。

这次,似乎痛苦没有上次剧烈,可是那种心上什么东西一天天缺失的感觉,却折磨得他一日比一日难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杜若衡淡淡的说道。

只是这一刻,比他料想的,稍微早了点而已。

突然,楼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上楼声,过得片刻,门被推了开来。

却见谢疏桐,一脸惊慌,梨花带雨的冲了进来。

她似乎没有想到杜若衡也在,稍微愣了一下,便什么也不顾的冲到了萧渐漓身前,一把抱住自己的未婚夫,气喘吁吁,泣不成声道“渐漓,救救姐姐,救救我姐姐。”

“楠音怎么啦?”萧渐漓跟杜若衡两人几乎一起唤出这句话。

“她,她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凌晨,就四肢冰凉,面色发青,问她话,只说累,后来也渐渐不搭理人了,我去找了姐夫来,姐夫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只好,我只好来找你了!”说罢,又抽噎了起来。

萧渐漓跟杜若衡二人对望一眼,再无二话,扯了疏桐,就向奔下了楼。

谢府离永宁府不算太远,三人两骑,两炷香功夫便到了谢府,此刻谢府已经乱成一团糟,一见未来的新姑爷跟杜若衡飞奔而来,仿若见了救星一般,急急将他二人领去了楠音的房间。

此刻楠音的榻前,一个男子正跪在床头,双手紧握楠音一只手,头无力的抵在床沿。

那男子听得身后杂乱的脚步声,缓缓回头看了一眼。

这男子剑眉星眸,英气十足,只是这段时间人却苍老了不少。

这便是楠音的夫婿,毕延云。

妻子忽患重病,身为丈夫,无能为力,竟要求助妻子曾经的恋人,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可是,他又怎能看着楠音一点点衰竭下去呢。

第一百零五章 花落

他看了萧渐漓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萧渐漓这时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走到楠音面前,心中一阵酸楚。

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此刻如一具冰凉的尸体般,躺在他面前。

面孔依然美丽如昔,只是已经一片乌青,呼吸极弱,似乎就要死去。

“她昨天吃了什么?”萧渐漓把了一下楠音冰冷的脉搏,低声问道。

疏桐摇了摇头,答道“姐姐这几日饮食一如平常,除了四日前见过那夜茗山庄送花的老嬷嬷外,也没有见过外人。”

杜若衡走上前,伸手探了下谢楠音的鼻息,然后撩开了颈部的黑发。

几颗颜色极淡的团絮状瘀斑,散布在耳后,肩部。

萧渐漓跟杜若衡二人神色均是一凛。

“她不是生病,是中毒,柳絮风,初为无形,后漫天飞舞。”杜若衡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这毒的名字,本就取自她们谢家一位才女谢道韫的一句话“莫若柳絮因风起”。

这毒配制极难,失传已久,中毒者初没有任何症状,过得几日,毒素体内发作,人四肢冰凉,唯有身上隐蔽部位,可见少许柳絮状的瘀斑。

“不可能。”萧渐漓喃喃道。

“不可能。”杜若衡也同样低声道。

天下若还有人知道如何配制这毒,也只有那夜茗山庄。

突然,谢疏桐走到两人身边,像似想起了什么,急促说道“那日那老嬷嬷送花来,我让翠环倒茶,一直未喝,那老嬷嬷走后,姐姐顺手拿起我面前的杯子喝了,只怕,只怕原来躺在床上的,该是我罢!”

“胡说什么!”萧渐漓怒道。

谢疏桐看着萧渐漓,眼里闪过几丝怯意,又看了杜若衡一眼,终究又啜泣道“你欠了多少**债,我一直不管,只是怎么能还到姐姐身上,她什么都没做——”说罢,竟俯下身子,趴在楠音身上痛哭了起来。

“弄影尽管有那受不得一点委屈,睚眦必报的性格,但绝不至于做这的事情,”杜若衡淡淡道“但是,这毒,若还有人能解,也只有是夜茗山庄的人,现在,唯有先解毒再说。”

杜若衡话音一落,却听扑通一声,毕延云已经跪在了萧渐漓面前“萧世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一定救救楠音,一定救救她,不看在疏桐份上,也看在楠音份上,这么多年,她对你,她对你一点也未忘情——”

“别说了!”萧渐漓大吼一声。

“我去夜茗山庄!我这就去我一定拿回解药。”他手握了握腰间佩剑的剑柄。

——*——

这一日,是二月十二,正好是那花神的生日。

这花朝节,对别的人来说无可无不可,对夜茗山庄来说,却是一个大日子。

弄影早早就率了庄中诸人,拜了花神,谢了东君,祭了历任庄主,庄子上此刻百花盛开,花仆们用那彩纸剪了各色形状,贴在花枝上,各种嬉笑声不绝于耳。

安庆府历来民风淳朴,这夜茗山庄在这方圆数十里的几家庄子里,虽然略显古怪,但跟周边庄子上的人家,相处得却极为融洽,因此每年二月十二,来讨花的人,都络绎不绝。

这时小怀则捧了一大把刚剪下来的各色鲜花,守在门口,发给周边庄子前来讨彩头的庄民们。

所以当萧渐漓骑着黑色狮子骢于下午时分抵达夜茗山庄的时候,小怀第一反应便是这位小世子也是来要花的罢,于是很客气的递上了一朵紫色的蔷薇。

“我要见弄、见你们庄主。”萧渐漓沉声道。

“今日花朝节,庄主不见外人,怕冲撞了花神。”小怀抬头望着萧渐漓,一本正经道。

至于来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即便看到了,也不在乎,他刘小怀,也是经历过生死,见过几次大场面的人了。

“她见也罢,不见也罢,让她把柳絮风的解药交出来,我就走。”萧渐漓冷冷道。

“啊!我见过你,去年清明的时候!”小怀突然想了起来,只觉大事不好,于是说罢便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梅笑雪,你那日在江上卖花给那小世子相好的姑娘,谁让你在花上做了手脚,活该如今小世子找上门来啦!”

“这位公子若是来求药的,好好说便是,怎么对一个小孩子大呼小叫的。”只是梅笑雪没有出现,却闻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一阵香气飘来,却见一个白衣女子分花拂柳拿着一叠红纸,走了过来,这正是水仙花侍凌波。

“凌波姐姐,这是永宁府的小世子。”小怀躲在凌波身后,扯着凌波的衣角小声说道。“梅笑雪去年得罪了他,不想今年他终于想起这事,我看还是把梅笑雪交出去吧。”小怀认为,当今之下,为了保存自己,必须出卖梅笑雪。

“哟,又是永宁府啊,失敬,呵呵,失敬。”凌波抬起眼睛横竖打量了萧渐漓一翻。

萧渐漓扫了那女子一眼,见她说话神情气质,客气之中带着几丝嘲讽,倒有几分似弄影,便隐约猜到她应该是夜茗山庄的花侍之一。

“这柳絮风的毒,只有你们庄子上才有,这柳絮风的解药,也只有你们庄子上才有,楠音若是死了,我定不会饶了那凶手。”萧渐漓手中长剑出鞘,空中一挥,剑气扫过头顶一株枣树,一截树枝竟被剑气削断,落了下来。

凌波嚯了一声,冷冷一笑,拾起那截树枝,看了萧渐漓一眼,摇了摇头,便道“真有意思,这世上只要有人中毒,永宁府就来我庄子上生事,唔,我们种花的,终究是矮人一分,好罢,我这就告知庄主去。”

说罢,扔下手里的枣枝,向后院走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却见凌波跟另一个长得甚是俊美的男子走了过来,那男子衣服上还绣着朵朵梅花,正是去年江上见过的梅笑雪。

梅笑雪一见萧渐漓,即刻堆出满脸亲切笑容,走上前去,做了个揖,毕恭毕敬道“凌波先头跟我说小世子来了,我就是不信,我们这乡野之地,怎劳世子大驾,唔,傅先生怎么却没有一起来,我想念得他紧。”

萧渐漓眉头一皱,他深知她庄子上这几个花仆互相推诿的本事,要想成事,根本不能跟他们做口舌上的纠缠,于是只冷言道“鄢庄主呢,我要见她。”

“我们庄主今日忙了一早,已经睡了,方才凌波跟我说了,听小世子口吻,那毒,竟像是我庄子上下的一样,若我们给了解药,岂不是等于落了口实,因此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这解药,还是要缓缓的,小世子要不先去里面坐坐,我给你沏那庄子上最好的茶。”梅笑雪依旧笑容满面的对萧渐漓说道。

萧渐漓此刻心急如焚,想起病榻上生死未卜的楠音,不再多言,突然走上几步,绕过梅笑雪跟凌波两人,来到一排花架前,长剑一挥,就将花架上一朵洁白如雪的马蹄莲削了下来。

梅笑雪惨叫一声,大声道“使不得,这是今年新育的花株,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培植出这种碗口大的品种,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拿解药出来,否则,我将你们庄子上所有的花都毁去。”说罢,手中长剑一挥,一朵鲜红的茶花落了下来。

“别砍了别砍了,我就去,我就去。”梅笑雪心痛如剐,连声高呼。

“那就快去。”说罢,抬手又是一剑。

只是这一剑,划到空中,便觉得哪里不对。

只是要收势,竟已经来不及。

一朵淡绿色的兰花,落了下来。

正是自己当初不顾性命带了下来的碧色冰兰。

一阵心痛又袭上心头,他不禁弯下了腰,拾起了那夺冰兰。

这冰兰依旧带着幽幽的清香,开得极为妍丽。

南方此时气候温暖,这花要存活不易,想是弄影花了极大的心血,方能让它盛开至今。

他尚未直起身子,已经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却见一个如鲜花般美丽的女孩,走到了他身前。

心顿时被什么撞了一下一般,紧紧的收了一下。

这女孩,有着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

女孩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带着几丝怒气,却又笑着道“给你。”

萧渐漓站起身子,接过女孩手中的药瓶,双唇微微颤抖,‘弄影’这个名字只梗在喉中翻滚,那女孩却已经转过了身子,怒气冲冲,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送花

夜茗山庄的解药,果然是神奇的,楠音服下后不到一个时辰,身子便渐渐回暖,第二天人便转醒,数日后,身上柳絮样的瘀斑便渐渐消退。

谢府上下跟傅扬波孟斓轩等人都在指责鄢弄影蛇蝎心肠,萧渐漓跟杜若衡则始终沉默不语。

他俩调查了所有蛛丝马迹,确实除了那日弄影送花来过后,楠音再未接触过外人。

婚期一天天逼近,要做的事情太多,人们似乎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二月底的一天,叶楚材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永宁府,先向永宁王道过贺后,便回到离园住下。

此刻天气已暖,一干人坐在湖边的亭子上,春风从湖面徐徐吹来,带着阵阵莲叶的清香。

“不可能是她。”当叶楚材听完萧渐漓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后,便毫无犹豫的否定了下毒者是弄影这个猜测。

尽管仅相识一日,他已经确信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杜若衡沉默不语。

萧渐漓缓缓道“我也觉得不可能是她,且莫说她心思简单直白,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况且,”他苦笑了一下,道“我却不敢奢望,她对我用情会这般深,竟要害疏桐。”

“她不过是想报复罢了,跟用情深浅没有丝毫关系,想想看,我们这里谁没有被她捉弄过!”傅扬波想起往事,依旧有些忿忿不平。

“只是她也就是捉弄下人而已,并不曾做出太过份的事情,只是若不是她,又可能是谁呢,除了她夜茗山庄,谁又能配出这柳絮风来?”孟斓轩若有所思道。

亭子里一片沉默,过了良久,叶楚材方缓缓道“现在楠音无恙,这事慢慢查,等渐漓大婚后,我去趟夜茗山庄,我总是不信这事是她做的。”

“嗯,渐漓大婚后,我跟你一起去,唔,天启这两天,也该到了吧。”杜若衡面上飘过一丝淡淡的笑。

——*——

每年二月开始,拜完花神,就是夜茗山庄一年忙碌的开始,不但各色鲜花相继盛开,那茶叶,也到了采摘做青的时候,庄子上一年的收成,相当大一部分就来自这两个月,身为庄主,弄影自然不敢怠慢,日夜忙里忙外,只待忙完这一季,便去五台山寻她的珠子。

只是那日小世子来寻解药之事,终究还是似一根刺一般,扎在了她的心里,庄子上的人也开始纷纷揣测这两人中发生了什么,何以庄主受了这般大的委屈,竟然一点没有反应,别的不说,光是小世子砍断的那三株花,就值好些银子呀。

“庄主,我觉得这口气,无论如何是不能咽下的。”梅笑雪这日下午在庄子的茶楼前,一边查验着今年新茶的成色,一边对正在试茶的弄影说道。

鄢庄主面前摆了十二个鸽蛋般大小的瓷杯,里面均泡的是今年不同山头产的绿茶,她一杯杯的试过去,到了第八杯的时候,终于放下杯子,看着梅笑雪道“我也这样想的,那柳絮风的解药,配制不易,其中光是那一味天山雪莲蕊,就价值不菲,这般一个铜板不收白给了他人,我心中亦是不忿,上次给她徒弟解毒,好歹他们永宁府还付了三千两银子,这次怎么样也应该在这个价之上。”

弄影说罢,又端起下一盏茶杯,仔细品那茶味,然后用笔做下记号。

“那庄主意思是?”梅笑雪放下手中茶叶末,趴在桌上,托腮望着弄影,只希望庄主能有妙计要回这解药钱。

“我看其他庄子上讨债的,都是那帐房先生带着两条恶狗去的,我庄子上没有恶狗,我看就让陆先生带你跟寒剑去那永宁府逃债,也差不多。”弄影又喝了那第十杯茶,喝完摇摇头,又那笔飞快的记下这批茶的口感。

梅笑雪见庄主的妙计就是让他去讨债,赶紧讪讪一笑,缩回了脖子,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年冬天冷,这北坡的茶收成比往年少了两成,不过味道却胜过往年,我觉得这价格,可以往上多调调。”

弄影点了点头,喝下那第十一杯茶,低声道“他真的是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梅笑雪愣了一下,抬头望着弄影,只觉得庄主眼圈似乎有些发红,他怕是错觉,揉了揉眼,却见弄影那双黑玉般的双眸中,竟似乎闪动着些晶莹的东西。

心中只觉哪里不对,还没有等他开口,忽听弄影竟噗哧一下笑了起来,喝下最后一杯茶,接着道“那小世子还有三日大婚,嗯,明日你们不是要给那黄侍郎跟袁尚书府上送花么,我们顺便给宁王府也送些花去,萧渐漓大婚,怎么都是要庆贺的。”说罢,竟似乎又抽了一下鼻子。

梅笑雪万分不解的看着弄影,过了半响。突然点了点头道“嗯,每朵花上撒上羞花粉,让它们在小世子大婚那日一起凋谢,哈哈,让他砍我庄子上的花,让他白拿我们庄子上的解药!”

这让鲜花定时凋谢,本就是她庄子上的拿手好戏,去年扬江上梅笑雪就玩过这一招,今年故技重施,实在简单不过。

——*——

萧渐漓大婚前一日,这永宁府,已经是张灯结彩,所有人忙得不亦乐乎,不少贺礼跟仪式上用的物件源源不断进出着永宁府的大门,只是即便如此,夜茗山庄这只送花的队伍,混在这车水马龙中,依然颇为显眼。

但见那雍容华贵的牡丹,洁白如雪的芍药,妍丽动人的芙蓉月季,香气四溢的紫茉莉,五彩斑斓的茶花,一盆盆的从几辆牛车上搬下,端的是姹紫嫣红,鲜艳夺目,看得来往行人并道贺的官宦商贾眼花缭乱,赞不绝口。

这永宁府的管家正在清点各色物件,见了这许多极品鲜花,也是目瞪口呆,便急急去通报,却不想翻遍了永宁府跟离园,都不见小世子的踪迹,最后只找到孟斓轩,便问他这夜茗山庄不在宾客的名单上,这花收是不收。

孟斓轩急急来到永宁府门口,正想婉拒,不想那梅笑雪一见到孟斓轩,不待对方开口,便走上前,一边作揖一边满脸堆笑说了一大堆的贺喜之辞,都说伸手不打笑脸,孟斓轩见了这开得洵烂无比的鲜花,看了眼笑容可掬的梅笑雪,又看了眼送花来的几个老实巴交的村民,总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一想,若让他们将花搬回去,一是彩头不好,再就是这一来,跟夜茗山庄的梁子又结大了,反而落了痕迹,想来想去,唯有先收下了这花,然后再想办法琢磨这其中蹊跷。

弄影此刻一副老花农打扮,混迹在送花的村民当中,见孟斓轩指挥下人将鲜花一盆盆的搬进了府中,心中暗喜,朝梅笑雪眨了眨眼,一行人便辞了永宁府,架着牛车离去。

这梅笑雪跟其余花农,接着往京城各处送花,弄影惦记着庄子上的事情,便一个人朝那码头方向走去,想行那水路先回庄子。

第一百零七章 仇人

弄影别了梅笑雪等人,一个人踏着宽宽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独自向西行去,走了约三里地的样子,便到了堤岸边。

此时堤岸两边杨柳正好,弄影无心欣赏,只顾埋头赶路,忽然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响,接着一个女孩子婉转动听的声音脑后响起“鄢庄主,请留步。”

弄影一听,心中只暗叫不好,只埋头继续前行,走没两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绕到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马背上坐着一个面若朝霞,秀美出挑的女孩儿,正是萧渐漓的徒弟岑琯。

弄影眉头一皱,无奈停下脚步,看着岑琯。

岑琯下了马,牵着缰绳,笑吟吟的走到弄影身前,冷笑着道“我就奇怪,夜茗山庄这次无端端又送花来,鄢庄主怎么会不来,我师父明日跟谢姑娘大婚,鄢庄主不捣点乱,心里总是不甘的吧。”

弄影等送花过去时,岑琯正好在要出门,她见是夜茗山庄的人,便疑心弄影会在其中,于是悄悄的跟在送花的队伍后面,但见走出弄堂,一个老花农独自离开,且梅笑雪等人毕恭毕敬的向那老农道别,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弄影嘿嘿一笑道“我们庄子本来就要给城里几个大户送花,想起府上重修我庄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府上对我庄子成见颇深,但敝庄讲的就是那以德报怨,唔,琯琯姑娘元气恢复得不错,老夫甚是欣慰,姑娘有空,还请庄子上一坐,哈,告辞,告辞。”说罢,就要开溜。

岑琯哪里会被她两句话打发,笑着欺身上前,衣袖微甩,一只纤纤玉手,已经扣住了弄影手腕的命门。

弄影一下气血不通,全身酸麻,只得无奈道“岑姑娘拿住老夫,是要做哪般嘛。”

“孟叔叔放心让你们离开,我却不放心,我师父明日大婚,宾客众多,都是朝野显要,断不能出一点乱子,鄢庄主还是随我在京城留上两日,待我师父跟谢姑娘明晚洞房花烛完了,后日谢姑娘见过永宁王了,再回去罢。”

“使不得使不得,老夫庄子上事情还多着——”话音未落,却只觉身子被一扯,向前踉跄了两步,接着就被岑琯带上了马。

“岑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弄影终究是慌了。

“我师娘,嗯,也就是小谢姑娘要我今日帮她去西南郊十里桥外的菩萨庙还愿,唔,我想,要不鄢庄主就先去那里小住上个两日?”说罢,一甩马鞭,白马便飞快朝西南方向奔去。

弄影心中叫苦不迭,只是此刻若说出那花里的名堂,只怕更讨不了好去,只得先跟她到了那庙那里再做计较。

岑琯的这匹坐骑通体雪白,四肢修长,神骏健壮,若在以往,弄影自然大加赞叹,然后语气诚恳的说一通什么你师父真是疼你,真是让人羡慕,但愿你师娘也这般疼你云云,只是此刻,这些话终究是说不出来。

两人默默无语一路向西南奔去,路上人烟越来越稀少,过桥之后,基本就看不到行人。

“怎么谢姑娘会要你来这地方还愿?”弄影看着这荒郊野岭,略感诧异。

“我怎么知道。”岑琯冷冷答道,继续催马前进,不一会,就偏了黄土的道路,向南折去。

一炷香功夫,就到了一座古庙前,弄影猛地想起初见萧渐漓时的那个地藏王庙,胸口一痛,竟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呼吸。

“进去。”琯琯下了马,将弄影扯下,一起带进了庙内。

昏暗的庙宇内落满尘土,中间是一座披着白纱的南海观世音像,雕像前摆着一些早就干枯的果品,不晓得多久没有人来了。

“这庙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北边另外修了条官道,走这条路的人少了,这庙也渐渐荒废了。”琯琯淡淡说完,然后转向弄影,伸手在她身上膻中、太乙、天枢三处穴位一按,弄影顿时觉全身一麻,无法动弹。

岑琯将弄影抱起,放在菩萨像后,然后拍了拍手,笑着道“你身上的穴道,十八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唔,那时我师父跟师娘已经一起见高堂了,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其实是个好地方,也不会有人来,唔,就算有人发现你,见你是个姑娘,只怕更加不妙,所以鄢庄主你还是莫要让人知道你在这里的好。”说罢,手一伸,在弄影面上一拂,竟将弄影面上的那张小羊皮面具揭了下来。

弄影又急又气,只得道“岑姑娘,老夫跟你并无甚冤仇,谢姑娘的毒,也不是我下的,你何苦这样对我。”

岑琯看着弄影面具下那张生动精致的脸庞,叹了一口气。

她自然不会告诉弄影,那日她在垂草阁三楼门外,听见萧渐漓跟杜若衡说的话。

师父出去这一趟,没有了消息这么久,原来竟是跟这鄢弄影历了一次桃花劫。

除了楠音,谢疏桐苦恋了师父十年,她自己也自情窦初开时起就心仪自己师父,但是这么多年,萧渐漓对她们一直若即若离,从未流露出更多的情感,这个鄢弄影,凭什么就让师父动心。

总之,一定要让师父顺顺利利的娶了疏桐,唯有这样,她自己的事情,才有一线希望。

只要能伴在师父身侧,能时时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气息,她就满足了,至于名份,她不计较。

她深深看了弄影一眼,然后一声不吭的走到了观音像前,摆上带来的供品,正要下跪,忽然感觉门口光线一暗,似乎有人挡在了门口。

这座已渐荒废的庙宇,竟然还有人来,岑琯心中微感奇怪,却也没有回头,只想拜祭完早些回去。

“原来你就是岑孝松的女儿?竟长这般大了。”

岑琯忽闻身后传来一男子冰冷的声音。

她一回头,见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着紫衫,身形消瘦,皮肤苍白,双目深凹,鼻如鹰钩,左脸颊可见一道疤痕,斜在面上,约一寸来长。

再往他腰间一扫,一把弯刀,悬在腰上。

这是她从未见过,却自小就被教育得深刻脑海的仇人,他的外貌特征,萧渐漓等人一早就画在纸上,教她认识,即便是到死,也不会认错的。

“蕫问贤!”这三个字,她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手中那把长虹宝剑亦脱销而出。

“岑姑娘果然得了萧渐漓那小贼真传,若我不会通玄心经,只怕还真有点麻烦。”蕫问贤阴郁的笑着,走进了庙中。

岑琯浑身发抖,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激动,猛然间大悟,颤声道“谢疏桐,你好狠!”

自己来这里,是谢疏桐的要求,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在这里。

她一心一意,要在跟萧渐漓大婚前,将可能对她产生威胁的女子,一个个除掉。

岑琯再不多说,剑尖一抖,挽了个剑花,就刺向蕫问贤命门。

今日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是要杀了这个人的。

蕫问贤身子一侧,闪过这一招,继续冷笑着道“岑姑娘身手果然不容小觑,只是此刻,即便你那师父在此,也不一定是我对手,我这次南下,就是要一个个解决掉萧渐漓叶楚材这批人,哈,那谢疏桐,难道以为我真会跟她合伙么!”说罢,手中长刀一挥,往岑琯的长剑上一搭,接着一绞,力道贴着刀刃传向岑琯手臂,岑琯但觉手腕一酸,听得当啷一声,手中长剑便已经落地。

蕫问贤哈哈一笑,长刀接着快速回返,舞向岑琯脖颈,当触及到岑琯颈部肌肤时停了下来,阴森森道“当年我就应该斩草除根,唔,你应该感谢我不是那好色之徒,否则你就不只是死那么简单了。”

说罢,长刀就要砍下。

忽然,听得观音像后传来一少女清脆的声音。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惟窈窈冥冥,寂寥淡漠,放了岑琯!”

蕫问贤一听这话,那手中的刀,生生的收住了。

“你是谁?你怎么会这《通玄心法》?”蕫问贤大喝一声。

第一百零八章 通玄假经

“鄢弄影,你这个笨蛋——”岑琯本来已经闭目等死,忽然听得弄影说话,不由得全身一震,猛地喊了起来。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被蕫问贤拎了起来,猛地一甩,直直向飞向西面的墙根,接着咚的一声,撞到墙壁,背脊一阵剧痛,几乎无法动弹。

蕫问贤没有理会岑琯,大踏步走向观音像后,一伸手,把藏在后面的弄影拎到了前面。

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这个女孩,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

这女孩,毫无疑问,是被人点了麻穴的,她有一张出奇美丽的面孔,但是身上,却穿着田间种地的老农的衣着,裤脚上还沾有着泥土,头发花白,跟她年龄极不相称。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女孩,怎么会知道《通玄心经》里的内容,这女孩,怎么有一张他见过的脸。

是的,他肯定见过她的,这么美丽的一张脸,足以叫人过目不忘。

猛然间,他想了起来,大声喝道“那日在跳羊客栈——”

那日跳羊客栈,右江跟萧渐漓都被弄影改了容颜,但是她自己,却没有易容,蕫问贤盘查那日,是见过她的。

“董大人好记性,啊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老夫不想今日又见大人,真是有缘啊,哈,哈哈。”

蕫问贤见她一个少女,这副装扮,口称老夫,自然方才是有易容的,猛然便醒悟,弯刀一挥,抵住弄影咽喉,大声道“原来那日你屋里那两个老头,是你搞的鬼!”

弄影望着自己喉头处那白晃晃的弯刀,清晰的映出了自己扭曲的面孔,她抬起头,看着蕫问贤,嘿嘿一笑,道“我那日好奇,便记下了书中内容,唔,你也知道,我并无任何武功,那本书,早就送到了东瀛去了,据说那源氏内大臣,正在苦练《通玄心经》,唔,董大人这刀再伸过来半寸,怕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知道那书里的内容了。”

她知道蕫问贤这《通玄心经》并没有完全参透,那经书被右江紫藤盗走,他必将想办法千方百计找回。她胡乱诌这书被送去了东瀛,那蕫问贤要想渡海去到东瀛找书,自然千难万难。

蕫问贤哼了一声,手微后抽,长刀离了弄影咽喉两寸,冷笑道“我怎知你是否真的记得这书里内容,又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弄影抬头看着她面前的观音像,收起嬉笑之色,肃然道“菩萨面前,不敢妄语,我这就背给你听,是真是假,你最了解,一验证便知。”

蕫问贤满面狐疑的看着弄影,低声道“你为何要这样?”

弄影冷冷道“你也看到,我身上穴道被点,正是那萧渐漓的高徒所为,我对萧渐漓恨之入骨,我只求董大人杀了萧渐漓后,能把他项上人头送给我。”

倚在墙根的岑琯闻言,又惊又怒,沙哑着嗓子喊道“鄢弄影,你——”后面的话竟然无法说出。

“那你为何方才又不让我杀岑琯?”蕫问贤依旧半信半疑,这小姑娘身上穴位正是慈恩寺一派的手法不假,但她为何又要阻止自己杀死岑琯。

“董大人难道不明白,萧渐漓对这个徒弟宠爱非同一般,唯有她在大人你手中,大人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么!”弄影一副老谋深算状。

蕫问贤微微点了点头,将手中弯刀归鞘,低声道“你先念一段心经来,我看你是否真的记住。”

弄影低声一笑道“董大人果然谨慎,唔,那你听好了,”她轻咳一声,接着念道“陶冶物,始形,寂然不,大通混冥,深大不可外,折毫剖芒不可,堵之宇,而生有之也——”

“够了!”蕫问贤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弯下腰,俯身弄影耳边,低声道“那第十一卷以后的内容,你可记得?”

他只参悟到前十卷,那书便被盗走,十一卷之后的内容,才是他最渴望的。

弄影微微一笑道“自然记得。”

蕫问贤猛地双腿一盘,坐到地上,望着弄影,狠狠道“你说,我要是发现你敢说半句假话,就一掌劈死你!”说罢,闭上了双眼,双掌掌心相合,左上右下,正是那通玄心经运气之姿。

他不知道后面内容,无法验证真假,但是这通玄心经的心法是贯通的,他只要顺着弄影所说将内力运行,便可知道弄影是否撒谎。

弄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一之高,以二十七大夫,一之高,以八十一元士列金木水火土之性,五音清六律相生之左手天下之,而右手刎其喉四失序,雷霆折,雹霜害,物焦夭”

她念得虽慢,但口中丝毫不见停滞,边说,边朝依然缩在墙根的岑琯眨了眨眼,又看了眼她跌落地上的那把长虹宝剑。

岑琯浑身颤抖,一脸愕然的看着弄影。

弄影又眨了眨眼睛,然后嘴里依然不停背诵着那《通玄心经》的内容。

蕫问贤周身血气顺着她说叙方向游走,双手也依着她所说,左右交错,似抱胸一般,全身真气不停涌向胸口。

他却不知,弄影虽基本按那心经上所写背诵了出来,但是那上下左右的方向,却尽数相反,这十一卷本是要将真气向周身四骸发散,这样一来,却变成了全部纠缠于胸口。

这原本好好的《通玄心经》,被她微微一篡改,成了《通玄假经》。

几道气息渐渐的相互纠缠相互抵触,过了约两柱香功夫,蕫问贤已开始隐隐发觉不对,只是此时那四肢竟如僵硬了一般,一时竟无法动弹。

他猛地睁开双眼,怒视弄影,大声喝到“小丫头你作死——”

他一掌就想拍出,但那双手臂竟然相互纠缠,一时竟然伸不出手来。

弄影无法动弹,嘴里便大声叫道“岑琯!快!”

这时岑琯终于醒悟,忍痛爬了起来,拾起地上自己那把长剑,使出所有力气,朝蕫问贤后心奋力刺去。

也就在这个时刻,蕫问贤手臂终于能够挣开相互间束缚,但见他一掌挥出,挟着那劈天裂地之势,直直拍向弄影胸口。

弄影无法躲避,只双目一闭,然后胸口一阵剧痛。

唔,自己竟然这样就死了。

那个即将大喜的男子,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呢?

念头心中一闪,突然背后一紧,人似乎被谁拖着,飞快的向后退去。

她睁开双眼,却见蕫问贤瞪大了死鱼般的双眼紧盯着自己,一柄长剑,已经从他胸口贯穿而出。

她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眼睛却又再次无力的闭住,身子一软,向后倒去,却似乎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隐隐听到耳边传来岑琯焦急的声音“鄢庄主!鄢庄主!陈叔叔,救救鄢庄主!救救她!”

第一百零九章 真相

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子声音在耳边急促响起“琯琯,怎么回事?她是鄢弄影?”

弄影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却觉一口血气,就是上不来,全身越来越冷,突然,一股温暖的真气从胸口传来,她借着这股真气,睁开双眼,却见岑琯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抵着自己胸口,那股真气,便来自岑琯掌心。

“没用的。”弄影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这次好不容易长好的心脉,想是又被打断了。

“鄢弄影,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要这样,万一我两一起死了,谁去告诉师父!”

“反正他、他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弄影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清。

唔,抱着自己的那人是谁?她费力的微微转过眼睛,看了那人一眼。

这一看,一口微弱的真气又开始混乱。

就说这人声音怎么这般熟悉,竟然会是陈天启。

江左诸子中除了萧渐漓,她最不喜欢的陈天启。

“唔,陈公子唔,告诉萧渐漓,谢姑娘的毒,真的不是我下的”

说罢,一口气上不来,又再次昏了过去。

岑琯正在运气,无法开口,只流着泪,不停摇头。

“增义,去永宁府,告诉渐漓,让他马上来,嗯,带一辆马车来,快。”

陈天启说完,便紧闭着双唇,同样抵着一只手抵着弄影后心,将自己的真气缓缓灌注于她小周天。

这个头发花白,衣着怪异,但却有一张足以颠覆众生的苍白美丽面孔的女孩,竟然会是夜茗山庄的庄主鄢弄影?

这两个小姑娘,怎么竟然就杀了蕫问贤?这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此刻,却已经无暇顾及这个问题了。

他与岑琯两人,一前一后,两股纯净的上乘真气,勉力维持着弄影心脉微弱的跳动。

不晓得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到得身后,已经听到杜若衡带着几分惊慌发颤的声音“弄影!”

只是萧渐漓,终是比他更快一步,一言不发的冲到了弄影身边,他跪下身子,伸出手搭在了弄影手脉之上。

心跳微弱之极,若有若无。

然而,心脉终究未断。

“怎么、怎么回事?”他微微松了口气,过了好久,终于能够出声,只是他的声音,同样在微微颤抖。

“师父!”岑琯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松开抵在弄影胸前的手,扑进萧渐漓怀里,一手指着蕫问贤的尸体,痛哭了起来。

杜若衡却没有理会躺在血泊之中的蕫问贤,只二话不说,来到岑琯原先的位置,一掌抵住弄影胸口。

杜若衡的真气较岑琯来说,自然浑厚多了,弄影胸口的呼吸,渐渐有了明显的起伏。

叶楚材范增义两人驾着一辆马车,此刻也赶了过来。

看到眼前这一切,叶楚材终究亦是吃了一惊。

蕫问贤早已死去,琯琯的长虹宝剑贯穿了他的胸口,弄影面色苍白的躺在陈天启怀中,一动不动。

“弄影!”叶楚材也来到弄影身侧,俯下身子,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叶楚材的声音,弄影长长的睫毛微微眨了几下,眼睛又微微睁开一道缝。

恍惚中,见到杜若衡跟叶楚材,于是她便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只是眼角余光扫到拥着岑琯的萧渐漓,那笑容又消于无形。

其实只是岑琯拥着萧渐漓,萧渐漓恍若不觉,只一直看着弄影,但是朦胧中,她哪里分得清那么多。

耳边隐约听到萧渐漓的声音,低沉又急促“带她上车,先回离园。”

“不、不去那、不去”弄影挣扎着一口气道。她怎么能去离园,怎么能去!

“好,不去那,去我那。”杜若衡伸手抱起了弄影。

“你那?探、探花楼么我却想吃那”还没有讲完她想吃什么,一口气又上不来了。

“不是探花楼,是我家。”杜若衡紧抱着全身冰冷的鄢弄影,走进了马车。

他自己每到春季,寒疾发作,身体冰凉无比,此刻弄影身子,竟比他还要冷上许多。

萧渐漓一言不发看着两人上了车,然后推开岑琯,来到傅范增义身边,低声道“你先驾车去杜府,我们随后跟来,慢点走,千万不可颠簸。”

说罢,转身来到了蕫问贤的尸体旁边。

“到底怎么回事?”他低声问身边的陈天启。

“我跟范增义急着赶路,就走了这条路,远远看到琯琯的银雪停在庙门前,就进来看一下,不想正好看到蕫问贤这厮一掌拍向鄢庄主,然后琯琯一剑刺向蕫问贤,我拖着鄢庄主向后退了数丈,但是蕫问贤这一掌的力道实在太强,”陈天启缓缓摇了摇头,突然看着萧渐漓又道“对了,她昏死过去前,竟我告诉你一句话。”

萧渐漓浑身一颤,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着嗓子道“什么话?”

“她说,谢姑娘的毒,不是她下的,渐漓,到底怎么回事?”陈天启难掩满面的疑惑。

萧渐漓双手微微发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刻原本木立在原地的岑琯,却缓缓走到蕫问贤的尸体旁,从他身上抽出自己的宝剑,来到萧渐漓身旁,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双手高举长虹,一字一句道“师父,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我已经死而无憾了,我对不起鄢姑娘,她要是死了,我也无颜活下去了!”

萧渐漓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岑琯,突然急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不会死的,你说吧。”

“是小谢姑娘,是小谢姑娘让我来这里的,那柳絮风,也是她让我去夜茗山庄偷的,是我捉了鄢姑娘一起带到了这里,如不是她,我已经被蕫问贤杀死了,我,师父,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说道这里,岑琯已经泣不成声。

一瞬间,萧渐漓,叶楚材,陈天启三人,都似被雷击中一般,一动也不动的呆立在原地。

过了好半晌,萧渐漓才喘了一口气,一手扶起岑琯,低声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做?你又怎么会听她的?”

岑琯突然沉默了好久好久,方抬起头,看着萧渐漓,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她,她答应我,会说服你,让我做,做你的——”下面的话,侧室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口。

“傻孩子。”萧渐漓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来到蕫问贤尸身旁,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蕫问贤的人头已经被割下。

“走罢。”他提着人头,来到夜狮前,将人头往马背上的囊袋里一塞,旋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朝前追去。

夜狮如疾风般的向前奔去,很快赶上了马车,萧渐漓撩起垂下的门帘,向内张望了一眼。

杜若衡坐在车内,小心翼翼的拥着弄影。

但见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萧渐漓眸色微黯,似乎这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安静的样子,就像一朵幽谷百合。

杜若衡缓缓抬起头,看了萧渐漓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萧渐漓略松口气,轻声道“我去趟谢府,你先带她回去。”

杜若衡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少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听得萧渐漓渐渐远去的声音,杜若衡伸出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弄影额头的印记。

“千万不要是你,千万不要正好是你,如果真的是你,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喃喃道。

第一百一十章 鄢庄主,你真是太一客气了。

谢府二小姐的闺房里,堆满了各色衣裳首饰脂粉,梳妆台上的菱花镜中,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孔。

镜中的女子眼里露出满意的微笑,突然,像似突然从镜子中看到了什么,微笑瞬间凝固,变成了惊讶。

“渐漓,你怎么来了?”谢疏桐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只是仍难掩饰笑容后面的惊慌。

大婚前,男女双方是不应该相见的,更何况,他竟然是从窗户里跃进来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曾带着满满的羡慕,见这个男子从窗户里跃入姐姐的房间,只是她自己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却是第一次见他从窗户里,跃入自己的房间。

“你为什么要让琯琯去十里桥外的菩萨庙?”萧渐漓倚着梳妆台,站在她面前一尺处,表情淡漠的看着她。

即便是这副冰冷模样,依旧带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若在以往,定会看得谢疏桐面上发红,心中慌乱。

只是此刻,她竟感到一阵濒死的恐惧。

“我,我很久以前曾在那里许过一个愿,若能,若能嫁给你,就要去烧香还愿,我,我——”她面色变得苍白,话语也无法连贯。

“那蕫问贤,也是替你去还愿的么?”萧渐漓嘴角带着一丝浅笑,将一个包袱放在了梳妆台上。

手一扯,包袱系在一起的四角松开,露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萧渐漓!你这是什么意思!”谢疏桐猛地后退了两步。

“琯琯命很大,遇到了弄影,她没有死,你很意外吧,是谁教你这样做的,毕延云么?”萧渐漓沉声喝到,身子却向前逼近了一步。

谢疏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全身发软,手无力的撑在桌角。

“你听好,明天我依然娶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做永宁府的世子妃,该给你们谢家的,我都会给,”萧渐漓冷笑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根白玉凤钗,然后又重重放下,低声道“只是,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碰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步也不许离开你的屋子,就连离园,也不许你踏足,我的话,你给我一字一句的记住了。”

“萧渐漓!”谢疏桐终于站稳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你知道我这些年爱得你多苦么,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自己爱的人心里想着别的女人,宿在别的女人身边的!萧渐漓,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后悔的,一定会的!”

萧渐漓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一个字,拎起桌子上的包袱,一转身,又如一只大鸟般飞出了窗外。

谢疏桐惊魂未定的看着窗外,过了好半响,缓缓去拾起桌上那根玉钗。

手刚碰到钗头,却见那根钗子,瞬间化作了粉屑。

——*——

弄影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挂在西窗。

她眨了两下眼,然后看到岑琯趴在她床头,一只手被她紧紧握住。

身上的被褥轻巧松软,屋内的装饰简单考究,好像不是她的小木楼。

“这是哪?我、我怎么啦?”弄影有气无力的问道,此刻她脑子尚有些糊涂,不太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是杜叔叔的家里,你醒来了,太好了,我,我好害怕——”说罢,岑琯的眼圈便又红了。

“杜,杜若衡?我要回庄子上去,我要回庄子上去,今年还有好几批茶叶要——”她依稀记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于是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这一挣扎,触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袭来,人又昏了下去。

岑琯吓得心中一凉,焦急大声喊道“鄢姑娘!鄢姑娘!”边说,边一手抵住弄影胸口,将自己真气,灌注弄影体内。

弄影这次不过是一时痛得晕过去,很快便又转醒,但觉一口温暖气息在心头游走,好不舒服,不禁拼着力气赞道“岑姑娘的大乘八宗心法,老夫真心、真心佩服,若姑娘不嫌弃老夫,就收了,收了老夫为徒罢,每年清明重阳——”

她说话断断续续,着实费力,一口气跟不上,气息又开始混乱。

岑琯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只急忙道“你别说话,你别说话,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别说话。”

弄影这下倒愣了一下,她原本只是习惯性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这次拜师如此顺利,当下大喜,望着岑琯,便用那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喊道“师父,师父。”

弄影睡的这间房,是杜府书房附带的一间暖阁,琯琯方才的那两声喊叫,却让聚在书房处的杜若衡等人急忙冲了进来。

“鄢姑娘嚷着要回园子,一闹,就脱力了。”岑琯急急向众人解释道。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回庄子,等伤好了,我们就送你回去。”叶楚材站立弄影身侧,弯着腰低声对她说道。

“不行,今年的茶叶,还有鲜花——”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公子们哪里晓得她身为花农的苦。

“你庄子今年的茶叶鲜花我都买下,唔,别动。”杜若衡轻轻拍了下她的脸。

“这多不好意思——”鄢庄主迷糊之间不忘客套几句。

“也没有啥不好意思,他转手再卖不会吃亏的。”陈天启笑了起来。

弄影看到陈天启,倒有些记起发生的事情来了,再一看,江左诸子中除了萧渐漓,竟都在旁,傅扬波跟孟斓轩也站在一旁,人人俱是一脸关切。

这一下,她倒有些良心发现,回想自己既往诸多胡闹,此刻竟是这些人搭救,于是那清醒之际绝不会说的话,此时倒是很流畅的说了出来。

“老夫今日、今日身遭此难,不想竟承蒙诸位搭救,着实感激,感激不尽,老夫既往多有胡作非为,得罪了诸位公子,诸位公子以德报怨,老夫深受感动,感动,回去后,必将痛改前非,再不人后说诸位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老男人了,咳咳,每年清明重阳,那鲜花茶叶,定当遣人送来的。”她不顾听者一脸的愕然,只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废话,气又有些上不来,只不停的喘了几口气,又待说,却听到一阵熟悉且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萧渐漓的声音耳边响起“弄影。”

弄影怔了一下,心头袭来一阵痛。

“不要,我不要见他。”她紧闭着眼睛,说罢,就要翻身朝向里,一动,牵扯伤处,呲牙咧嘴的又是一阵剧痛。

“不见不见,轰出去了。”杜若衡低声哄道。

“你们这么多人,挤来观看,却是没看过快死的人么,等我死透了,再排得这般齐整来看也不迟。”鄢庄主脾气上来,方才自己情真意切检讨的一翻话早就忘记。

幸好一干人都不陌生这鄢弄影的脾气,见她性命无大碍,便纷纷退出屋外,房间似乎又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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