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蝉声 - xp1024.com
《兰若蝉声》


更新规划

第一次使用app在起点发文,仅以本段文字做一个测试。

顺便呢,作为一个新人,对自己的写作规划向各方朋友交一个底儿。

如果作品反馈尚好的话,我会按预设的路线一直写下去,基本上十年以内的内容便不愁没有保证了。

本作是411六部系列作品系列的第一部,四部主干小说都是历史轻武侠。

这四部小说想达到的目的,是希望日后对东亚族群史有兴趣的朋友交谈间可以经常提起这套小说。

能够激起回响,无论共鸣还是异声,让读者认为对读史有所帮助,笔者便已满足了。

笔者史观不从主流,但尊重证据,引起争议在所难免,非常欢迎诸位引经据典,前来打脸。

任何分歧和争论都是一次重新认知的过程,凡来者,皆不拒。

这个系列的一本后传和一本外传,将会是科幻和轻玄幻,思路发散得更加飘渺,是将历史规律向未来推演的小作品。

在这个大系列后,笔者希望能够重写《三国》和《封神》,也希望可以为古龙先生续貂大结局。

当然,现在说这些会让各位看官感觉太过狂妄,我们日后再聊。

由于笔者不是全职写作,家中上有白发,下有垂髫,时间并不充裕。

这篇小说做不到日更。

笔者会在10月27日周日更新弁言,10月30日正式更新正文楔子。

此前可能会根据心情插几个预告番外,让各位读者对于几位主人公能有些预先认知。

首周五连更,每更五千字左右。

(关于字数,实在是不太懂规矩,由于前面的一些章节和断点已经划好。所以没有特别原因,应该是不会改了。)

第二周开始,一周两更,周一,周五,字数不变。

节假日,特殊纪念日,酌情调整。

以笔者个人自知,过分讲究历史契合度的小说都会沦为小众作品,所以笔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成为流量写手。

但是希望喜欢这类小说的朋友可以多多留言,点赞,

知道有人关注,才有动力一直坚持下去。

小生在此先谢过诸位看官,祝走过路过诸位贵客,掩卷如意,开卷有得。

弁言

人浮一世,命理大同。

年少轻狂,血气方刚,欲与天比高;

人近不惑,仰首再望,苍天依旧遥。

彼时浮躁无定性,偶弄文墨,拼凑歪诗,贻笑大方。

效颦学步,枉书武侠,胡夸玄幻,游戏耽美无一不沾,然十文九阉,无一卒本。

而今痛定思痛,方知非勤无以成事。

来此世间一遭,终究还是应当留下些什么。

虽然而今心老,文思不复当日之隽,再无提笔万字,一气呵成之畅快,但文中沉淀,回甘悠绵,亦非少时能及。

故趁此墨香正浓,笔未结霜之际,再试毫风,取娱读者。

对于小说,鄙人一直有一种执念。

这种文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小说写的越好,往往罪恶性越强。

比如脍炙人口的《三国演义》,无论在汉代官制,公家幕府,地理考究,人物事迹,性格塑造等方面,绝大多数都靠作者的虚构和发挥,但却成为了国人三国史观蓝本。以至于国人对三国历史的理解长期不如山海彼岸的邻国。

那么这样一本小说究竟应该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从读者群体和影响力来讲,它绝对是巅峰级的存在。

但文者之所以为文,总还是需要有那么一些使命感,希望能给读者带来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当然,感官的爽快必不可少。

只是单比这点,小说怎么也比不过屏幕艺术和道具。

之所以还有人喜欢小说,关键在于小说更容易触及启发性联想,有更多的空间构建完整的世界观,或者知识链。

既然如此,捉笔人就应当发挥小说的长处,让自己的世界观更严谨,知识链更完整,就是要做到无懈可击。

尤其是历史体裁的小说,背负的就是让读者了解历史,或者引导读者去了解历史的使命。

回到本文,

笔者究竟是要去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构建怎样一个世界观呢?

读者会看到一个非常低调的主角,在以观察者的身份认识世界。

但他一旦开始起飞的时候,再回过头来回味他的低调……

嗯,可能会对开头的故事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虽然主角起飞较晚,但笔者也并没有打算写成一个慢热的故事,这样读者早就逃光了。

前期亮点还是有,坚持下来更是一片光明。

本文在世界观的构建上触及了许多民族观,民族史观层面的东西。

这类命题容易写死,笔者完全是了解的。

所以有必要先做一个澄清,省的作品忽然心梗。

笔者是大华夏史观的支持者,一直认为东亚民族之间的亲缘非常之近,无论是典籍记录,文化风俗,语言比较学,最后给出的都是相同的答案。

华夏族的历史,源流,和影响力远远比我们通常聚焦的范围要丰富。

华夏之魂在文化,文化是华夏民族延续,君临八方数千载的核心所在。

目前世界的主流世界观由西方定义,其实西方对东方文化的理解一直有偏(qi)差(shi)。

而东方在经济崛起后,迟迟没有迎来文艺的复兴,从而使迷信西方,和文化不自信成为学术主流。

因此破除许多偏见,也是本作的使命之一。

讲着讲着,就象王婆卖瓜一样,把自己的作品格调订的特别高。

其实不然,本作的文风还是比较轻(dou)松(bi)的。

无论你是怎样一个淑女,站在娱乐节目的舞台上都要尝试放飞自己。

小说的根本,还是娱乐,

无论我们想讲多么深入的话题,都不能太过严(zhuang)肃(bi)。

写到这里,连笔者自己也比较凌乱,这文风究竟是偏于老派表述方式,还是拥抱新派语言艺术?

哎,就权当是天赋异禀,武魂双生吧~

最后,关键的问题只说一次。

如果您喜欢本作,请将它介绍给身边的同好,一起看看,聊聊。

对于笔者来说,有更多的读者了解,阅读,参与到讨论当中来,远比收到月票和打赏更有成就感。

吾爱真理,更爱能够产生共鸣的读者们。

楔子

碧浪青波万汩泉,

下掬流水上接天。

登临极麓秋晴望,

蜕落泥胎在人间。

——咏柳

晨曦缓缓张开媚眼,细长而浓密的金色睫毛拖满天穹,只是从轻启的眼睑缝隙里睨到横陈未醒的瘦西湖柳岸,神色便为之一敛。忙用一片云霞掩了面目,重又掩入湖水,大约是打算再修补些妆容。

湖边碧绿的柳丝妩媚而灵动,色泽浓郁又不失光鲜,笼着一汪悠悠湖水,那淡然傲物的风致,又怎教风云不艳羡?

昔清帝乾隆六下江南,无不曾流连于斯。

而那些腰缠十万贯的巨贾也对此间趋之若鹜,

骑鹤下扬州的雅士更不曾为之吝惜溢美之词。

自清上溯二十甲子,

此地尚唤作广陵,此水尚是古邗沟的潴潦,唯独未变的,是这一湖醉人风情。

一缕秋风拂过,

一束柳梢一齐断落,柳叶飘散,随风而舞。

秋风当然拂不断柳枝,

但夹在晓风里,有一道比秋风更和煦的剑风。

此间少年一袭白衣,

舒臂如振翼,

腾挪如鹤舞,

泼瑶光,

画山水。

在氤氲雾气里,

光影镜射湖面,

远望去,恰如织梦。

待得剑气忽敛,剑光倏然不见,隐入少年背后鞘中,但剑鸣仍若龙吟,余震不已。

咦?

这时对岸忽然传来一声轻呼,一名翠衫少女从柳荫里转了出来。

在朦朦的晨光里,就像是自柳林飘出的精灵,五尺婀娜,一时尽夺湖光艳色。

天地间的呼吸也为之一顿,风渐止了。

只见那少女摘下头上的斗笠,抛入水中,身形微动,如鸢般展翅而起,在空中翻出一道曼妙的弧线。

足尖落处,恰好点在抛出的斗笠之上。

旋而飞燕回翔,不过两个起落,便几乎跨过湖面。

周围的柳枝都垂头不动,湖中的斗笠也只是吐了几圈无声涟漪,在这如画风烟里,只有那名少女兔起鹘落,拖出一道残影,划过水天间的留白。

白衣少年似是看得出神,眼见绿影落处离岸边还差了丈许,却还呆立在原地。

只听少女一声轻叱,“呆子!接人!”

随即一道长虹破霞而出,又让天边刚刚补过妆容,重新尝试亮相的初秋朝阳,黯然合拢了眼睛。

少年旋即会意。

忙乱间身形略显笨拙,但前进的速度却仍是极快。

只见他双足离岸而起,背后长剑轻啸离匣,在那少女剑下一托,身形翩然回转,又落向岸边。

那少女借这一托,轻巧地自少年头顶翻过,却未收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罩住少年腾挪的线路。

若是被这一剑逼住,那白衣少年便只能狼狈地掉落湖中。

他此时不免错愕,举头望去,只见霞光中翻起的衣袂染着金边,如凤尾般飘动。

在懒散的昏黄光晕里,丝毫看不透对方的面部表情。

但他并没有从剑风中读到一丝半缕的杀气,于是心中便已有了盘算,并不急于闪避,将手中剑撩过头顶,反手中宫直斩,厉啸破空,锐气逼人。

此番应变只在转瞬之间。

倒是那少女此时飘在空中不由借力,只得挥剑相击,身形向后翻出,让开了湖边那方落脚之地。

双剑交啮,铮的一声闷响,就像是龙吟和着凤唳,抑或是虎爪擦到了鹰喙,并非似寻常金铁相击是发出的嘤嘤脆鸣。

少年知道对方手中也定是一把硬度极高的宝剑,身形微定,便忙不迭地查看自己的爱剑是否有所损伤。

那翠衣少女咯咯笑到,“果然好剑!庆师弟,可否借剑一观?”

少年对剑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只是双指一搭,便已从剑的蜂鸣中感知出并无大碍。

此时听到少女的呼唤,好奇地抬头望去,“你?师姐?”

少女眉梢轻挑,望向庆姓少年,“我师父是你师父的师兄,你该不该叫师姐?真是木鱼脑瓜,师姐刚才那一式六龙御天,用得如何?”

那轮初生红日,接连受了打击,此时只能躲在远处,偷偷瞄着这对江湖儿女。

温柔的目光洒在少女的侧颜,把她的眉毛和发梢都染得金黄,将那本就青茁上翘的睫毛拉出夸长的光弧。

睫毛下是一双典型的凤眼,眼角微微向上翘曲,大而明亮的双瞳在朝阳下反射着神性的金芒。

大约是因为睫毛生的浓密,抑或是因为瞳仁大而清澈,那盈盈一抹的眼睑,也显得分外俏皮,完美地隐藏了凤眼唯一的缺憾。

无论这样一双眸子望向谁,他的目光,他的心神,便很难再蔓延到这一剪秋波以外的地方,

甚至无法注意她精致的鼻,俏皮的唇,和柔和细腻的颈腮。

既然连朝阳都看得痴了,迟迟未曾将整个身子从水天间拔起,那少年自也无可自持。

直到他感觉手中一轻,如手足般不可离身的长剑竟被对方轻轻捉了去,这才尴尬的一笑。

赤霞巧妙地掩去了他面色间的尴尬,但声音里的不自然却无从遮羞,

“哦,那个。时乘六龙以御天,这是乾卦的彖词吧?腾空而击,御光而行,到是有几分贴切呢。”

“哎?这是本门‘乾雷三落’的基本套路啊,师父没有教你么?那‘巽岚五起’呢?你学了几起?”

少年挠了挠头,喃喃道,“我,我没学过。我也没有师父,陈叔叔虽然教我学剑,但他只让我叫叔叔,坚决不让我拜师的。”

“这倒奇了,那你学了些什么?”

“陈叔叔只教我一些剑理,一些基本动作,然后便只给我讲解易经,让我自行领悟。陈叔还说,我父亲昔日剑术精妙,皆出易理。他只能将家父所悟的道路指于我,却不敢代家父教我。”

那少女哼了一声,不屑道,“老古董!罢了,你父亲也是我师伯,怎么论我都是你师姐。”

陈叔虽然从来没有对他讲过本门过往,还有些什么同门。

但少年潜心领悟剑道,虽然不曾修习招式,对剑术的理解却相当深刻,所以他接了绿衣少女一剑,便不再对对方生出半分怀疑,赶忙恭敬地一揖,“庆云见过师姐!”

那少女得意地一笑,大大咧咧的摆了摆手,“罢了,看你这么乖巧,本师姐不和你计较。我叫瓠采亭。对了,师弟,你这把剑……咦?”

少女此时正把玩着从庆云手中取过的剑。

那是一把阔刃铁剑,式样古拙,镂有云纹。

既非当代北人鲜卑惯制的狭直横刃,也不似南人宋齐流行的铁脊双锷。

瓠采亭仔细辨认着剑身底部蚀刻的三个如天书般晦涩的虫鸟篆字,“这莫非是……”

“哦,师姐,这把剑名叫‘干尝断’,据说是战国铸剑大师干将的出师剑。乃是家父的遗物。”

瓠采亭见这师弟毫无城府,老老实实地就把自家宝贝的底儿给透了,也是又气又喜。

似乎是出于来而不往非礼也的门中教谕,她也无可奈何地拔出自己腰间短剑。

那把短剑长不过一尺开外,样式看似比那阔剑时髦许多。

剑身锋脊分明,经过非常仔细地锤炼。

万千次锤打造成的花纹细密整齐地叠在一起折射出有韵味别致的鳞光,远远望去,竟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粉色光晕。

整柄短剑只有镂刻在镗侧的两个金文是唯一能体现出些许年代感的设计元素。

瓠采亭认真地解释着,“你的这把‘干尝断’和我的‘区鈊’剑,其实颇有一段渊源。

当年越人的铸剑术冠绝天下,周人干将和越人欧冶子一同拜在越国第一铸剑师莫大先生门下。

后来他们同时倾心于老师的女儿——莫邪小师妹。

二人不愿因此伤了同门和气,相约以铸剑定输赢,负者便放弃对小师妹的追逐。

你的这把‘干尝断’就是干将完成的作品;而欧冶子所铸的,就是我手中的‘区鈊’。

传说当时欧冶子为铸此剑过于专注,耗费大量心血,剑成之时居然呕血晕厥。

因为出炉时有心血祭剑,此剑在强光下会隐然泛出些许血光。

但因血色太过单薄,到似是桃花的颜色。

这剑数易其主,男子嫌其有失阳刚,女子呢又避讳饮血的凶名。

如此异宝因此一直藏于奁匣,无人使用,故而其名不著。”

“这么神奇?听来到是这‘区鈊’剑更精奇玄妙。”

翠衫少女白了少年一眼,“剑的好坏其实并无意义。这场比试的裁判是莫邪,她选中了你手中的这把剑。干将也因此出师,带着名剑美人定居此处,铸剑技术也随之内传中原。”

“定居此处?”

“是啊,这里就是古邗国地界,干将,正是邗国王族。”

庆云接过自己的剑,随口应了一声,“铸剑技术内传,倒是件天大的功德。还要多亏了那位莫邪姑娘呢。”

那少女哼了一声,双目寒芒闪烁,“好事?殷商时期此处本是越人领地,有邝氏方国。

随着中原势力扩张,殷人屡次讨伐淮越和扬越,邝国也遭殷王受剿灭。

周王灭殷后,将此处分封给了姬姓宗室,建立邗国。

起初周人忌惮当地越人众多善造刀剑,在政策和税收上还有些照拂。

但自干将窃得越人铸剑术,周人也开始大张武力,对邝国后裔进行清剿。

凡是越人,私藏铁器者杀,不从服役者逐。

这地下因此不知乱葬了多少邝国裔民,才得了这广陵的名号。”

这些历史,从不为中原夫子所重,庆云自然也无从得知。

此时他正听得入味,而讲述者又有那样一副轻柔细腻的嗓音,便没有打断,甚至没有考虑二人的谈话内容怎么就忽然跳入了这么厚重的历史话题。

瓠采亭的目光凝在远方,仿佛在极力地回忆着少年时族人长者反复讲述的故事,“不过越人民风彪悍,并未因此屈服。

侥幸活下来的越人聚集起来,推举头人自称广王,对邗国王族展开了疯狂报复。

邗氏宗人频遭暗杀,几乎绝嗣,最终被迫与越人和谈。

邗人许诺将周人的灌溉技术传于越人并帮助他们南迁岭南。因为越人的两个大国,大越与大罗先后为楚所陷,邝人不得已,只能正视现实接受了条件。

和谈以后邗国虽然获得些许喘息,但国力终是大损,沦为吴楚之间无足轻重的小势力。

不过广陵广王的名头倒是因此而起,在那些不愿离开故土的扬越宗族间传承。

东汉末年,越人先祖盘瓠氏十二遗族之一的蒋氏继承了末代广王。

只是随着孙权教化山蛮,引越为民的政策逐见成效,越来越多的越人放弃了执念。

所谓广王声名也渐渐沦为传说野谈。

今人所敬十殿阎罗第一殿的殿主秦广王,便是末代蒋氏广王的化身。”

庆云听到此处,忍不住一拍大腿,“哎呦,原来秦广王老爷还有这样来历,我还是头一遭听说。”顿了一顿,又迟疑地问道,“不过师姐缘何对这些历史如此熟悉?”

瓠采亭自觉有些失态,话题扯得远了。

但她见庆云问的诚恳,一副可怜兮兮求真相的样子,便也正色答道,“越人尊盘瓠氏为先祖,我的姓氏就是盘瓠氏十二直裔之一。

现在中原人有时也将这个姓氏写作朴,乃是取了字意。

我们的先祖因为中原人的扩张不断南迁,从淮扬迁入巴蜀和岭南。

我族先人无法适应岭南的瘴气蛇虫,便和大多数越人一样,出海另寻天地啦。”

海这个字,对那个时代的人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慑力。

那代表了一种无法征服的力量,一个隐遁着神兽散仙的异界。

庆云不禁惊叫,“瓠师姐是从海外坐船来的?”

瓠采亭螓首轻摇,任由和风轻梳贝齿,侃侃而谈,

“那倒也不是。越人先祖确实善长航海。

自海北溯,达北海之隅,《山海经》所云朝鲜之地。殷亡之后箕子国之。

箕子殷商封地本邻于韩,因此他把周边一些部落夷国所在统称为韩,以怀故地。

以韩江为界,江左为箕子国,江右为三韩地。

盘瓠之国,本号大罗,为商周所攻,散落夷方。

我的族人虽远迁移弁韩,不忘初心,辖地仍称盘罗国。

(笔者案:《汉书》作半路国,音译也)

后来中原归汉,汉军又打到韩江边,改韩江为汉江,三韩便和中原又有了往来。

一些族人因此迁入燕地做些草药毛皮的生意。

我的父母便生在关内,随魏都南迁到了洛京。

此番翻南下,我又算是重蹈先祖故土了。”

听着少女天南地北地一阵神聊,庆云心下怅然,恨恨道,“师姐见识广博。不像我自小便随叔叔在此隐居,还不知道外面有这样一番天地。”

瓠采亭略摇了摇头,双目间融入了些许长者般的慈爱,“这到并非我见识广博。只是这些故事在我们族人里代代相传,以寄托对故土的思念。不过,以庆师弟这等堂堂七尺男儿,倒却是应该出去闯一番天地。”

少年闻言连涨得通红,扭捏了半晌,“我,我答应过陈叔叔。没有他的允许,是不可以远行的,尤其是……”

“尤其是什么?”

“尤其是北方。只要跟他学了剑,就此生不能踏足魏土。”

采亭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是那个迂腐的师叔过了气的承诺。此一时彼一时,师叔他自己已经在北上的路上了。你要是也想出去北边看看,不妨同往。”

“怎么可能?陈叔叔说过他也不会再去北方的。而且,而且早上他还在教我学剑呢。”少年的眼球几乎都快从眼眶里弹了出来,满脸写的都是难以置信。

“那你何不自己去看看?”说这句话的时候,瓠采亭一脸的俏皮,眉目弯作完美的弧度翩然飞舞,似是带动了漫天柳丝随风齐动,飘起万里风烟。

天地万物仿佛渐随风烟淡去,遁入空蒙,只余几道简笔,几点朱红,描出一抹动人,印在光滑如玉的鹅卵上,烙在此间懵懂少年的心尖。

有些女子,实在是笑不得的。

忘情一笑,

或倾一城,

或倾一国。

或如此时,

不觉间搅动了天下。

》》》》》敲黑板时间《《《《《

按照本文设定,干尝断与区鈊二剑铸于春秋,那么这两把剑可能是铁剑吗?

西方传统史观认为,古中国进入铁器时代比近东要晚大约一千年。

在公元前2500年到1500年这个千年中,近东出现过陨铁匕首。在西方主流观点里,这不能作为掌握冶铁能力的证据,因此也不能被视为进入铁器时代的标志。中国同样存在类似陨铁器物,只是年代略晚些。

在公元前1500年到500年这个千年中,已经有数十件粗制铁器在近东地区出土。而根据我国近些年的考古成就,也已经发现了公元前1500年的铸造铁条(甘肃临潭磨沟遗址),以及春秋时期碳钢剑。甚至还有铁玉镶嵌的铁剑(三门峡西周虢国墓)。在事实上技术水平至少是不低于近东的,只是发现件数较少。在《古今刀剑录》中记载铸造的周刀剑,既有铜剑,也有铁剑。在西方研究里,因为他们没有像样的文字历史,因此他们也拒绝一切文字历史,这些器物大多不被提及。但是自春秋晚期开始,中国已经有铁制兵刃铸造,这已经是有实物佐证的事实。至于文字记录,那更是比比皆是。东汉典籍《吴越春秋》称: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绝越书》云:欧冶子、干将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可见本文设定二人出师作品为铁剑,并没有破坏历史的框架。

我们再说回西方定义的铁器发展史,公元前500年后被“主流”学术认为是近东的晚铁器时代,而中国也开始进入铁器时代的时期。中国军队在汉朝早期仍在大量使用青铜武器,这也被西方学者引为诟病中国铁器铸造技术晚成的证据。

而事实上,这里面有几个重要原因:

第一,众所周知,秦始皇时期曾经对冶炼业做过一次全国性的清查打击,民间冶炼被明文禁止,甚至金属产品都曾经遭到统一收缴和破坏。

第二,中国的青铜冶炼技术非常非常之成熟,青铜依靠铜和锡的配比,可以具有不同特性。武器用青铜的硬度并不亚于早期碳钢,而沉重的铜剑身更容易破开当时主流的木竹盾牌。周代青铜器精细处,可以用铜丝镶玉,镶金,镶铁做出非常复杂的器形,远远超过近东青铜器复杂程度。大型器皿如鼎的铸造,也不会产生结构龟裂。可以说当时中国青铜器的铸造水平代表世界古代青铜器工艺最高水平。以铸剑术为例,具有铬保护层的越王勾践剑是无可争议的青铜武器之王,同期世界各地的铁钢刀剑无论在硬度还是耐腐蚀程度上均无法胜出。写到这里,我知道会冒出许多“学者”质疑古代镀铬的可行性,没关系,本作专治各种疑古不服,后文也会将当时的工艺手段重新复原。所谓考古,实物为大,现存的文物还不足以证明一切么?

第三,和技术对应的,当时铸造业的供应链由国家统筹规划,原材料供应,工匠储备,对应衙司都已经成为成熟体系,产能规模极大。而整个产业链,在汉代以前都是以青铜为中心构建的。军备是国家重大支出之一,精贵的技术,并不一定适合普及。

第四,近东铁器大国西台王国,也就是现今土耳其地区,当时人口不足三百万,王权也不及古中国集中。与埃及作战,举国兵力不过万众之数。而周朝核心区域人口已经接近三千万,西汉人口超过六千万。中国的军队当时是百万体量,战国长平一次局部战争就能坑杀四十万人。在这样的体量下,官方一定会使用更加成熟,性价比更高的技术,对新技术的更替就会有滞后效应,这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综上所述,根据考古发现,中国铁器出现的时间,器形技术的复杂程度,并不逊于近东。而全面普及的时间,尤其是军事化时间较晚,只是因为缺乏全面更替成熟廉价技术的诱因而已。

第一章 云顶观星拓星野 北上寻师探师门

庆云一路奔往所居茅舍,远远望见陈叔的儿子文赞正在打扫院落,便迫不及待地喊道,

“文赞兄,陈叔可在屋内?”

陈文赞抬头见是庆云,憨厚地笑了起来,

“云弟,你来晚了。方才有个小姑娘来找爹。爹草草收拾了些东西就出门了。”

庆云还是不信,一口气冲进了屋。

见陈叔果然不在,只得转身出门悻悻道,“难道,陈叔就没留什么话给我?”

“这……应该是有些嘱咐,你可以去问问那个小丫头。她,她仿佛是去找你了。哎呦~”,陈文赞正在冲屋门口的庆云说话,冷不防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不由惊叫了一声。

只见背后一对美目笑吟吟地望着她,“你在喊谁小丫头呢?”

陈文赞傻笑着指了指瓠采亭,瞧向庆云,“就,就是她。”

瓠采亭上下打量着陈文赞,面色也是颇为惊讶,“你居然不会武功?”

“我身子骨硬朗,爹说我不用拳来脚去地强身。倒是请了位先生,说是要给我补补脑子。”陈文赞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对不习武功一事毫不在意。

这样乐天的性情多半都得上天福泽厚爱,只是往往令旁人颇为无语。

瓠采亭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没有跟陈师叔学剑,就不要跟我们去洛京了。”

“洛京?你要带云弟一起去洛京?”

庆云走到陈文赞身旁,用力地晃了晃他的肩膀,“是的,我去洛京找陈叔,这里就麻烦你了。”

“可是爹不是说他不会再回北方……”

瓠采亭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打断道,“陈师叔真的从来没有和你们讲过他师承出处?”

陈文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庆云也是一脸无辜,“陈叔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师承,只简略地介绍过传我剑术的原因。他说我们庆家祖上是东周第一刺客庆轲,累世侠名,不可断了传承。其他,我就一概不知了。”

瓠采亭摇了摇头,“也罢,也罢。还是我来说吧。”

说完这句,她忽然正色,刚才和陈文赞恶作剧时的俏皮神情刹那间消融在一脸肃然正气间,

“天下剑宗有五,其一檀宗,历任掌门以檀君为号。

上一任檀君,便是庆师弟的父亲庆易寒。

十八年前庆师伯于平城行刺北魏幼帝拓跋宏和摄政的冯太后失败,

当时将他擒住的,乃是北魏内廷第一高手,同出本门的盖坤师叔。

庆师叔为了保全其他同谋的义士,力战至死。

本门因此案遭到株连,几乎覆灭。

幸亏我师父在魏帝身边隐藏多年,暗中保护陈道巨师叔逃往南齐,但也告诫他不要再传武功,不可再回魏土。

这大概就是陈师叔从未对你们吐露旧事的原因。

我檀宗一门因此在江湖匿迹十余年,也不曾再立檀君。

但是近些年来,那些暗中得到庇护的门人已经渐成羽翼。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门中也有再立新掌门之愿。

这次师父特意请陈师叔速去主持大局。

莫返魏土的约定,自然也就不再作数了。

庆师弟既然跟随师叔学剑,自然也可以一同前往。

今日我和庆师弟虽然只交换了一招,发觉师弟似乎并没有修习本门招式。

但其中剑意绵绵,气韵不凡,于剑道已有小成。

此次若能和门人多多切磋,想来前途不可限量。”

庆云听罢大喜,右手重重地拍在了陈文赞的肩上,“太好了,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陈叔以前从未提起过我父亲的事,这次若能见到宗门的人,可要好好聊聊。师姐,既是本门盛事,文赞兄和我们一起同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陈文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拿出一本卷册苦着脸说道,“父亲临走前让我一切听祖先生的。这本算经里的题目没有做完,并经由先生批阅,是万万不可以离家的。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此忤逆,怕不得被他打断了腿?”

庆云撇撇嘴,勉强算是认可,随手拿起那算经翻了几页,只看得浑身毛发直立,“这,这都是什么鬼题?”于是抄起卷册拉着陈文赞就走。

“云弟,这是何意?”

“帮你找人解题啊!不然怎么办?让你在这里耗一辈子?”在庆云大笑声中,陈文赞和瓠采亭也无奈跟了上来。

邗沟之外有西峰,西去不过十数里,山高不过百丈。

但若说步行由此直上顶峰,对庆云和瓠采亭这等习武之人,到不觉如何,却可怜陈文赞跟着遭罪。

到半山时,二人见后者囧相,相顾莞尔。

于是一人一臂将陈文赞架起,任他一路呼号,这才赶在日落前到了山顶。

奇石怪树,落日红霞,一幢朱漆的两层小阁耸立其间。

庆云也不拍门,运足中气高声呼道,“暅之,我来了!”

只见一道剑影自顶层窜出,银光融在薄暮的霞光里,完美地隐藏了剑龙去脉。

庆云见状,竟忽然背过身去,不受霞光所扰,听风辨位,随手一剑甩出,便是一道寒光拔地而起。

瓠采亭心头暗赞,这师弟看似随意为之,但其中暗合本门“巽岚五起”剑意,至精至纯,不含丝毫杂念。

人不动念,剑风自生,剑观我生进退,不失其道,正是“风地观”的心诀。

那飞来剑影倒仿佛是自投光幕,原本占尽了天时地利的一剑,优势已被化解得一干二净。

飞剑俯冲之势,本如离弦之箭,在那寒光起时,又忽而回旋。

来人仿佛是借了庆云一剑之力,下落的势头忽然一缓,如云朵般飘起,又徐徐落下。

只见那云影里闪出几道霹雳,银光明灭几度,一息之间,已出手五剑。

庆云拧身挥剑,剑如春风,风行地上,虽然看似不着力,挥扫之间便卷走了那五道寒芒。

残余的剑意,依旧如风激荡,仿佛要将飘在空中的那片云朵也一齐吹散。

云中龙隐,忽闻龙吟。

来人剑气凝于一线,再次吐出,气势暴涨,那道自天外飘来的剑意此时才是用尽。

庆云的剑底春风,被这龙吟一震,只得四处飘散,再无法聚成威胁。

这一招三变,瓠采亭看得是双眉紧蹙,暗自为庆云捏了一把汗。

庆云也知这一剑的凌厉,不敢硬接,连退了数步避其锋锐,再旋身而起,横剑直直砸落下来。

那道银龙气势虽壮,奈何剑意已竭,此时被齐项压住,云中人影也随之一沉,知道剑招已破,不再可为,便把长剑一挑,身形落定。

“几天不见,又长进不少!在你手中,我始终是占不到半分便宜。”只见来人一袭白衣,打理得清爽整洁,颀长的身材配着白皙的皮肤,若不是手中青虹摇摆,倒是十足书生模样。

瓠采亭拊掌在一旁对师弟赞道,“这招‘雷天大壮’用得妙!师父一向嘱咐,雷天大壮是本门杀手,意不可轻出,完全没想到还可以这样随心使用。这般变化是陈师叔教你的么?”

庆云微微一哂,“陈叔叔只教导我,凡剑,意为先。

上古剑术本无招式,本门‘起落法’在先祖庆轲时期已经完善。

后人附会《易》象,才多生出那许多变化。

这些变化是为了让修习者熟能生巧,自然地将招式在实战中运用,但若不知剑理,便是无用的花架。”

他显然是不想对此多做纠缠,伸手将那白衣人拉上前来,“对了,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祖暅之,文赞兄的同学。”

“同学?”

陈文赞咧了咧嘴,“我的老师就是暅之的父亲,祖冲之先生。”

庆云又指着瓠采亭道,“暅之,这位是我的……呃,师姐,瓠采亭。”

暅之闻言,双眉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但还是冲着瓠采亭一抱拳,“这位女侠,不知令师如何称呼?”

瓠采亭还没答话,庆云已经抢道,“瓠师姐的师父潜于魏廷,不便细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怕你一个人观星烦闷,一起凑个热闹。你这位观星阁主,总不会在这里见客吧?”

祖暅之白了他一眼,“你哪次来不是在这里叫嚣一番,打完一架就走?何时有心情陪我观星了?有话就直说,走,先进去坐,莫说是我怠慢了客人。”

这观星阁本是暅之的父亲祖冲之所建。

自冲之履长水校尉,辖丹徒、广陵两地防务,翼护金陵,他便难得闲暇。

这些观天测星,补遗《缀术》的事情基本都落在了暅之的肩上。

这阁楼虽然不大,但聚奇凝巧,藏有不少当世稀奇的物件,当然都是出自祖氏父子的创造。

几人中只有瓠采亭是初来,一进门便被正对门口的巨钟震住了。

那钟嵌在远端的壁龛里,正中伸出一只鸡头,左面的木格露出一个大大的“酉”字,右面一个刻度盘随时间流逝,缓缓转动。

眼看那刻针即将转回零位,右墙上的一只小桶忽然翻倒,水如瀑布一样洒落,浇在下方的石台上。

石台之下显然有热源,蒸汽瞬间腾起,夹带着浓郁的花香。

那鸡头发出几声金鸣,缩回龛中,却换了一只狗头缓缓探将出来,左面木格里的“酉”字此时也转作了“戌”字。

祖暅之见她看得出神,微笑着解释道,“这个自行钟的核心是两个欹器,也就是类似这样的水桶。

只要注入的水量稳定,水桶会定时倾斜,将其中的水放空。

而水桶的不同重量会带动墙上的刻度盘。

室内的这个欹器是用来控制一个时辰内的刻度变换。

它的水源取自屋外的水龙翻车,有一个漏衡保证稳定的流量,衡中有香料。

覆出的水会浇在这个青石炉台上给房间供暖加湿,提供香源。

室外的那个欹桶比较大,一日一覆,用来带动时辰的刻度盘。

大欹器的水源混合了一些,呃,天然的肥料,放水时可以用来灌溉阁楼后的菜地。”

瓠采亭此时已是瞠目结舌,忽然又瞧见一支竹臂托了四碗清茶,稳稳地放在主位的茶几上,更是好奇,“这,这又是怎么回事?也没见你做什么,怎么就变出四碗热茶?”

祖暅之呵呵一笑,“你看,那个门枢会自行回位。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推过一下。每推一下,便会从石炉的储水槽里压出一杯茶水。茶水的重量会压动这支竹臂的机关。只要户枢平稳,不再有人进出,它便把茶托上来了。”

庆云拍了拍瓠采亭僵直的身体,冲着暅之眨了眨眼,“祖兄,何不带客人去二楼观宝?”

“这……”祖暅之顿时面露难色。

瓠采亭见状,乖巧地陪了个笑脸,“暅之哥哥,带小女子上去开开眼界嘛。这里东西金贵,我自然不敢随便触碰。若是有什么损坏,小女可是赔不起呢。”

暅之叹了口气,摆手道,“上面确实是些碰不得的东西啊。谁让我交了你们这些狐朋狗友呢?那就上去瞧瞧吧。”

暅之带众人走到了角落里一处小隔间,一拉机关,便有绳索收拢,将那隔间整个拉起。

瓠采亭先是一惊,见身旁三人都微笑着看着自己,也只能强作镇定。心中却暗想,想瞧本女侠的笑话,那可没门!

升降机关在二楼停稳,瓠采亭怕再有古怪,便躲在庆云身后,贼溜溜地探着脑袋。

只见主阁的正中摆放着一架浑仪。

浑仪的制作工艺复杂,除了时下南齐北魏官立天监司,其他地方还真是难得一见。

瓠采亭虽然是星象学的外行,但还是一眼认出,这层楼最稀罕的宝贝并非是那台浑仪,架在瞭台上那个硕大的装置恐怕才称得上举世无双。

于是她玉指轻扬,“那是什么?”

祖暅之苦笑道,“你到是识货。

这台舜帝玉衡又名窥天镜,因为材料难觅,实物失传已久。

但其原理记载于《墨经》,规制收于东观。

墨子虽然了解窥镜放大,远望,呈像的原理,但是找不到透明的,可雕琢的矿石来制作窥片。

而家师华阳先生在寻找丹石原料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石膏晶。

石膏不同石英,是可以打磨出形状的。

家父和我花了十余年时间,才打磨出几片合格的镜片,再用蜡封釉。

依东观书院蔡邕所记古法做支架固定远端的镜片,羊皮蒙蔽。

只要适当调整我们用于观测的镜片,便可远望万里。用以观月,山海宛然。”

瓠采亭瞥见那探向夜穹的远端大镜盘径过数尺,不由暗暗咋舌。

光是这么大的石膏晶,也可算是世间至宝了,更何况是被做成如此神奇的设备。

当然,她自然免不了缠着暅之帮她调校好镜距。

当那凸凹不平的月球表面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俏皮的睫毛下闪动的满是惊喜,风情瞬间盖过了漫天星光。

“天哪,月亮原来这么大!不知道广寒宫在那里啊?”

暅之摇了摇头,“据说月亮是由七种矿石构成的,上面或许还有人居住。据说定期有天槎自嵩山往返地月。但此说难断真伪。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你每天都要在这里看星星吗?”

“是啊,天气好的话就会,”暅之走向玉衡旁的一座星盘,凝望天空,半晌后,便开始调整星盘上一些标记的位置。

“我每天都要把星星的位置和月相圆亏记录下来,这个星盘的每一个标记都联动着一块活动雕板。

不单这里,这个台上风信采集到的风强,下面自行钟记录的日期,都连动着活版的模块。

当我完成星象的记录以后,只要转动这个轮盘,就像这样。

就会印制出一张带有日期,天气的当日星图。”

随着轮盘的转动,果然有一张墨迹新鲜的长卷从星盘下吐了出来。“这种活版拓印是父亲根据印经师傅所用的雕版改进的。有了这些每日的记录,就可以校对和推演《缀术》了。”

庆云这时也忍不住插话道,“《缀术》到底是什么?一直听你和祖伯伯说起,但从来没搞懂过。”

祖暅之皱了皱眉,“真的要解释,确实很难啊。

比如说有一个东西,我们要准确感知它,就需要测量它。

一般我们会测出他的长,宽,高,来度量它的大小,也就是用这三个缀值修饰和描述它。

但是如果这个东西不在眼前,投诸浩瀚星空,我们就无法用简单的缀值来形容它们。

就需要知道更多,比如旋转,轨迹,变化规律,不但度量其空间,还有,与时间的关联。

这些一直在变化的量,就是缀,它们是用来认知星辰宇宙的。”

庆云耸了耸肩,和文赞瓠采亭相互对视,摊手道,“听不懂!”

“我也一样听不懂。”文赞也报以一脸戆笑。

祖暅之叹了口气,“是啊,父亲也说没人会懂。所以即使这本书写出来,可能不久以后便会失传。”

瓠采亭眨着睫毛,一副怯生生的表情,“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精力去完成它呢?”

“万一有人能懂,而且能继续研究下去呢?”提到这个,暅之的面色充满了期待与虔诚,“那样我们的世界可能都会不一样。”

他忽然拍了拍庆云的肩膀,“也许我近期会去一次魏国。”

听到魏国两字,庆云心中一动,但面目却未露出半分异色,沉声问道,“魏国?去魏国做什么?”

“家父说我们祖氏北支出了一个好苗子,叫做祖莹。他爱书入魔,见地悟性远胜同龄。家父特意嘱咐我去看看。如果确有天分,就着力培养培养。”

庆云眉角一扬,顺势问道,“我们陪你同去如何?”

祖暅之闻言甚是诧异,警觉地望着庆云,“你?我记得陈叔说……”

“哦,之前一些约定,已起了变化。陈叔已经先我们北上了。”

暅之扫了一眼瓠采亭,见后者一汪秋泓有节律地闪烁,掩盖了所有心情波动。

他只得长吁了一口气,对庆云道,“是陈叔让你们一起去的?”

庆云耸了耸肩,忽然望向北方,眼中充满期冀,“师门有大事,焉能缺席?何况家父便是前任门主,也许此行还能让我多了解些父亲当年的往事。”

暅之哼了一声,正色说道,“你爹的事情如果那么简单,陈叔叔早就告诉你了。既然他没有直接讲,那便是还没准备好让你介入檀宗的事。”

“原来你知道陈叔的门派来历,却一直瞒着我?”庆云的口气有些懊恼。

他随陈家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祖暅之可以算是陈文赞之外最好的朋友了。不料他竟对自己隐瞒了那么多重要信息。

祖暅之摇了摇头,诚恳的与庆云对视,“其实我真的不比你多知道多少。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妄言。只是檀宗在北魏被清扫这件事,并不算是什么隐秘,我从师父那里略有听闻。庆弟不曾外出走动,故而不知。我也能明白你此时对父亲和宗门的好奇。我并不是想阻拦你北上,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这其中恐怕会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枝节。”

庆云内心翻涌,自从被瓠采亭点燃了北上的念头,便已做好了面对任何凶险的准备。

但他并非鲁莽之人,既然从未有远行的经验,多个熟人照应当然对自己有利。

于是他不但没有反驳,还连连赔笑道,“所以说,还要拜托暅之兄一路多多指点了。”

暅之自知无奈,只能勉强点了点头,“那文赞兄也是同去咯。”

庆云见他应允,哈哈大笑,“这个自然!只是,文赞兄眼下还有些小小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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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真的会有天文望远镜吗?

如果按照历史记载,回答是肯定的。

《尚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孔疏:玑,衡,王者正天文之器。

这条记载说明了璇玑,玉衡都是天文观测器材。

东汉大儒蔡邕等主编的《东观汉记》,是正史之外风评极佳的信史之一,其中有对玉衡非常详细的叙述:玉衡长八尺,孔径一寸,下端望之以视星辰。并县(通悬,璇)玑以象天,而以衡望之。转玑窥衡以知星宿。玑径八尺,圆二尺五寸而强。

根据这段描述,玉衡就是一个标准的长筒望远镜。转动璇玑定位星辰,然后用玉衡去观测,就是古人的科学观星法。我们都知道,望远镜,哪怕是天文望远镜,利用的基本光学原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甚至早在春秋时期,墨家就有相关研究。但是理论转化到实际,最关键的往往不是设计,而是材料。当时适合打磨成凸凹透镜的材料少之又少。水晶不但珍贵,加工更加困难。玻璃的问题我们后文会提到,总之当时在中原玻璃比玉石还要鲜见。透明石膏恐怕是当时最适合用来打磨成镜片的材料,但是大块透明石膏奇货可居,这才是望远镜无法工业化的主要原因。

同理的还有活字印刷。活字的商业化在宋朝出现,但雕版印刷术在南北朝就已经广泛存在了。从雕版进化到活版,差的并非理论,也并非发明改进,而是活字供应商。所以只要有雕版印刷术,可替换的活版就是可行的技术,但在没有专业供应商之前,就只能是部分匠人的私技了。

言归正传,在本章中笔者提到了古人对岩石月表的认知,这一点与历史事实相符吗?答案也是肯定的,只是传播不广。古代大儒研究的都是经典大道,琢磨这些奇技淫巧的都属于杂学,不但影响有限,甚至难觅传承。

关于月球岩石说,在民间有之。唐代杂记《酉阳杂俎》就曾经记载月宫来客一节,那人说: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

此人说月球是由七种矿石组成,是一个球形。我们看到的月影,是太阳照射在凸凹不平的表面形成的,这个观点几乎无限接近现实。这样详实的解释,很难说是出自凭空想象。

至于嵩山往来地月的天梭,也出自此书。真实几何,充君一哂。杂俎虽然成书于唐代,但题材是汇编故事集,所述并非都是当代之事。此处也仅仅是用来说明古人对于岩石月表的认知而已。

第二章 九龙绕柱夸命数 三犊出世闹江湖

“千乘之国,其地千成,计积九十亿步。问其方几何?”

这是一道《九章算术》的例题,只有简单的单位换算和十亿级数位的开方,自然难不倒暅之,他轻松作答,“三百一十六里六十八步。直接开方计算可得。”

“空桑有神树。初岁生一丈,次岁增半丈,每岁其增半之。问,千载之后,其高几何?”

暅之不假思索,随口应道,“两丈。”

庆云吐了吐舌头,继续提问,“今有圆廪,下周六尺,上周七尺,高六尺。委以新米,尖高一尺。问,米积几何?”

听罢这道题,暅之忽然面色凝重,转头对陈文赞问道,“令尊确实嘱咐陈兄必须解完这些题目方能离家?”

陈文赞点了点头,“家父特意嘱咐,要经由先生批阅。否则还需先生督学,不能远行。”

暅之叹了口气,扫视三人,最后把目光停在了瓠采亭身上。

只见后者笑颜如花,一脸天真,完全不像藏得住心事的模样。

但愿是我多虑了,暅之心中暗自嘀咕着,“这道题我解不了,文赞兄还需多向家父请教。今日之事,我也是有心无力,北上之行,文赞兄怕是要无缘了。”

计算锥与柱的容积,原本是难不倒暅之。

但是放眼天下,可精算求解,粒米不差者,不过十指之数,其中恐怕有一半都落在了祖家。

陈道巨怕是有些不便言明的原因,知道此番拦不住庆云,却想把儿子文赞留在家中。

祖暅之常随父亲外出测绘,随师父采药炼丹,没少在外走动,不似庆云还是个不知江湖世故的雏儿。

他心下暗想,当年檀宫之变,归根究底,是一场门派内斗。

所以此去魏地吉凶难卜,那个师承不明的瓠采亭也不可尽信。

也许陈叔和父亲对今天的情形早就有所察觉,陈叔在留下算经的时候已经猜到庆云会来找自己,而父亲又“恰好”又为自己计划了北魏之行,这便是一种嘱托。

念既及此,暅之的脸上露出了歉然的笑容,仿佛还在为无法破题之事介怀。

不料陈文赞却很洒脱,“嘿。我本来就不会剑术,你们带着也是累赘。我还是多向祖先生请教请教,先把这脑子补补。家父还希望他日我可以籍此谋个功名,讨个生计。”

瓠采亭嘟起小嘴,在陈文赞的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这个脑子啊,是要补补!多读点书,说不定还能做皇帝呐!”

陈文赞拨楞着脑袋,没好气地呛声,“切,上次暅之的老师给我算过一卦。说我命相暗合九五之尊,后福绵绵,离龙椅应该也差不太远。华阳先生的卦一向都是很准的,暅弟你说是不是?”

祖暅之对他这乐天的心性也很是无奈,摊了摊手,嘴角略带戏谑地微微上扬,“但愿这次也准!师父还说我能娶个公主呢。说实话,除了命理,我样样都服先生。”

采亭用肩膀在庆云臂上轻蹭了一下,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个华阳先生有没有给你推算过命相?”

庆云微微摇了摇头,“陈叔叔说易学是处世之道,非趋吉避凶之术,所以……”

陈文赞冷哼一声,“又把我爹抬出来了,我爹还说华阳先生并非凡人,闻他一席话,胜过枯读十年。”

然后他便挤着眼睛对采亭道,“他是怕自己的命相太过怪诞,吓着你。华阳先生说庆兄弟是‘九龙绕柱’之相。他就是那根柱,是天下栋梁,他一生会碰到很多真龙命相的贵人绕着他走。呶,我就是第一个。哈哈~”

与真龙天命的羁绊,遇到一个,对常人来说那都是三生有幸。

九龙绕柱?这家伙究竟是什么妖孽啊?

瓠采亭心中暗自嘀咕着,也罢,如今的洛京虎踞龙蟠,暗潮涌动,也许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是破局的命星?

那自己的命运呢?族人的命运呢?

哎?九龙绕柱,就算把南北两朝帝王都算上还远不够数,难道中土之外,四夷五胡,未来帝王都会与他命运交织?那么……

“嘿,想什么呢?难道真被吓着了?”

望着三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瓠采亭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便强颜敷衍道,“想是有些累了,奔走了一天,也没个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暅之会意一笑,便将瓠采亭安置在院后的卧室歇息。

这观星阁并非会客之所,未设客房,三个大男人只能在阁中将就了一夜。

次日一早,瓠采亭被一阵急促的金鸣声闹醒,朦胧中只见室内华光大盛,七色璀然,几道光柱聚向山墙内侧的一根金属柱,反射出炽白的光芒,教人无法直视。

采亭又惊又奇,顿时清醒,而那几道光柱忽又消失不见,代之的是晨曦里柔和的自然光晕。

阁中的三人昨夜扯了不少闲话,此时还在梦中,但瓠采亭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一路叫嚷着冲了进来。

三人不情愿地揉着睡眼,一脸苦笑。

暅之打着哈欠说道,“怎样,我说她一大早就会来把我们弄醒,让你们昨晚早点睡的。”

庆云大笑,“她这个样子,比我第一次看见你那些见鬼的东西时,要紧张多了。”

“合着你们是纯心看我笑话,才不提醒我提防那些古怪机关?”瓠采亭面带愠色,两道柳眉挑起,恰如一对弯刀,仿佛一言不合就会斩下一般,显然是被激怒了。

暅之摆了摆手,“可不敢看姑娘笑话,不过预先提醒的话,就不会有那种神秘感了,岂不少了很多乐趣?那只是天气晴好的时候催我起床舞剑的小机关,说白了就不值一哂。”

瓠采亭知道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加之好奇心上涌,怒气便冲淡了,“那是怎么做到的?那些光幕,还是……蛮漂亮的。此时太阳初升,难道它能自动感知太阳?”

“算是吧。

在做那个穹天镜的时候,家父和我取了一些边角料磨成了八面聚光镜,挂在东窗外檐下。

若是晴天日出的时候,这几面镜便会将日光聚焦在山墙的铅棒上。

那铅棒其实有两根,另一根在隔壁的机关房。

两根铅棒基本等高,架着一端开口的木槽,槽里盛有铜珠。

平时这个木槽略微地向闭口端倾斜,铜珠是滚不出去的。

但是聚光能生热,而铅棒遇热会伸长些许。

这样阳光射进来后就会抬高木槽闭口的一端,铜珠就会从另一侧的开口滚落,砸击下面的铜盘,发出声响。

当铜珠尽数落入铜盘,会压动机关将聚光镜收起,停止加热,两根铅棒的温度就会逐渐恢复平衡。

而每晚子时,大欹器泄流复位的时候,又会触发机关放落聚光镜,并在木槽中充填回收的铜珠,等待下一个日出。”

聚光生热,铅随热涨,这些原理对瓠采亭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虽说只听了个云里雾里,但她也更认定这阁中玄妙如神工鬼斧,唯有敬畏。“我,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鬼地方吧。这里步步都是机关,走错一步就是一场惊吓。走廊的灯火会自熄自灭,香会自燃,茶会自烹,连马桶都会自己清洗……”

“这些都不难,其实只要找对我们习惯的动作去触发,比如门的开合,坐立行止……”

“停!本姑娘现在只想走。”于是她便走,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你们去吧,我帮先生看着观星阁。”陈文赞对二人摆摆手,仿佛是做了一个很愉快的决定。

“如此便有劳了。”有学弟帮忙记录星图,暅之自然也是求之不得,也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与庆云一齐告辞。

话说三个年轻人一路同行,自是断不了口舌。

尤其是初知身世的庆云,更是把本门的情况及江湖大势问个不停。采亭和暅之也各凭所知,不厌其烦地讲解。

关于天下五剑宗,上古已有此说。

相传五帝以武立国,各传其秘,

黄帝轩辕剑,

赤帝雌雄剑,

青帝谪星剑,

黑帝玄武剑,

白帝灵猿剑,

并为上古五宗。

黄帝轩辕剑一度失传,至楚汉争霸时,项王得其残章,以霸王剑傲世。

三国孙坚又习霸王残篇,至其子孙策,孙翊殁,轩辕剑神髓已失。

西凉马家马孟起之出手法因霸道刚猛,神似轩辕,补为五剑宗之一,是为西宗。

但自马超殁,习此法者鲜有大器,在五宗之中,日渐式微。

赤帝剑传于刘氏,自刘邦斩蛇立威至刘先主顾应法成型,大汉五百年,此宗均为国术,声望益隆,俨然五宗之首。

南朝前朝刘宋奉迎其术,宋亡国之后,九王子刘昶北逃至魏,受封宋王。

这宋王虽是虚衔,但刘昶另建斩蛇山庄,自居刘氏当主,比之当年帝王世家,江湖地位有增无减,故能以剑宗正宗自居。

青帝剑有义士卞随得之,卞随本是夏朝末年第一战将。

汤攻夏桀,先媾和于卞随,故商王得天下,欲让天下于卞随,随以死拒之。

商汤感其高义,以卞氏剑为国技。

此支自纣亡而衰,再兴于卞庄子,号纷击法。

春秋卫人多习之,所传支派众多,统称东宗,其中又以聂氏,萧氏为翘楚。

黑帝化真武,秘传于道家。

自汉马明生创闪电法开宗,又传阴长生,旺于武当、青城。

而今的宗主正是祖暅之的老师——华阳先生陶弘景。

虽然道宗的声势比不过斩蛇山庄,但陶弘景本人剑术冠绝天下,乃是江湖共识。

且先生兼通古今万象,对奇门术数,丹石岐黄,锻铸冶炼,无所不精。因此江湖也少不得让三分薄面与道宗。

至于白帝一脉,因昔白帝遭驱逐,本无传人,仅留有壁画解其剑意。

恰有通灵猿公,观画演习竟使其重见天日。

灵猿传越女,越女曾为越国师教。

越国被楚国灭后,一些族人北逃至齐鲁,越女剑因此北传,齐将檀子凭之拒楚,煊赫一时。

齐威王置稷下学宫授礼,大获成功,于是仿其制式授剑,拜檀子为天君,乃有檀宫。

结果不负威王所期,檀宫桃李天下,极盛之时天下习剑者半出此脉,始有天下剑术出越女之说。

檀宫第二任天君王聚创起落法,凝炼越女剑意精华,仅供齐国王族內传。

王聚为彰檀子之功,以檀君自称。

其后檀宫之主皆从此俗,而檀君之号也只可由齐国王族诸支脉继承。

其中檀,王两姓又占其大半。

诸檀君中,又以曾任箕子国国师的四代檀君王俭,曹魏国术师范二十七代檀君王越,以及南宋名将三十六代檀君檀道济最为出名。

齐亡后便无檀宫,但传人仍以檀宗自称。

及南宋亡国,檀宗在南朝遭到清洗。

索性有庆云的父亲,也就是第三十八代檀君庆易寒,带领门人在北朝重新凝聚成势力。

北朝拓跋氏是鲜卑胡人,庆易寒不愿见江山为胡虏所僭,遂效先祖之志,行刺魏王,可惜功亏一篑,招致灭门。

自此檀宗在南北两朝都沦为逆党。

十余年前南遁的门人,也都只能如陈道巨一般过着深居简出的隐居生活。

而今世人虽然仍尊东宗纷击法,檀宗起落法,剑宗顾应法,道宗闪电法,西宗出手法为天下五宗。

但檀宗,西宗两脉已沉寂多时,若非近年也没有什么优秀剑派后起,两派仅靠传说中的威名,保全宗派的地位已是非常勉强。

“父辈当年亦曾笑傲江湖,岂能眼睁睁看着本门七百年的辉煌堕于我辈!我要完成乃父遗志,刺胡王,复河山,壮我檀宗!”

庆云此前隐居一隅,不知烦恼,此时初知江湖旧事,不免锐气上涌,胸中波涛起伏。

要是没有人拉一拉缰绳,这小子怕是要闯祸,祖暅之心下已是这般盘算,“庆弟,凡是不可意气用事。

令尊在世时,檀宗气势方盛,此事尚不可为。

而今门人群龙无首,百废待兴。

而魏宫冯太后已殁,拓跋宏独握权柄,清迂去腐,大举改革,国力中兴,声望益隆。

此消彼长,希望更是渺茫。

如若失败,个人性命到还是小,

可檀宗余脉难免又要承受一番暴风骤雨,届时更难再起于江湖,庆兄弟岂不成了罪人?”

庆云双眉紧蹙,心知暅之所说在理,但此前从未遇过如此重大决断,不知该如何权衡。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庆兄弟,我挺你!”

采亭勾住庆云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双眉上弯如弦月,如花般的笑颜就绽开在庆云眼前。

吐出的兰香仿佛已绕进他的喉头,直接渗到了心底。

庆云心中本就是一团烈火,此时更是有一股热流自腹底喷出。

什么豪言壮语,赌咒发誓,仿佛原本就是嚼碎了噙在口中一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门派,华虏,江山,大义,不过都是障眼的飞灰。

而背后那道真正的激流,还是被庆云硬生生憋在了小腹,没有随铿铿言语吐露出来。

祖暅之见状,也只能摇头。

檀宗之事,他本是外人,此时再劝,并不合时宜。

更何况其中夹杂了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方刚血气,若是再劝,恐怕连兄弟的位置都坐不住了。

而今时局动荡,响马猖獗,几人为求稳妥,先是选择了水路。

但船做得久了,不接地气,难免无聊。

采亭首先是坐不住了,定要在徐州买马改走官道。

“我可不是新出道的雏,”

瓠采亭有意无意地瞄了庆云一眼,而后者也只能故作不知,“我自小随父母跑生意。到了魏国,有我在,无需担心。徐州有一家商号,和我父母多有往来。我可以托他帮我们买几匹带印记的魏国军马,那些江湖肖小见了,不敢乱打主意。”

暅之见她说得认真,便也默许了。

“庆师弟,这徐州可是龙穴。昔彭祖建国,楚汉争霸,孙曹刘天下三分,到而今南朝宋齐世家,其间帝王均与徐州不无干系。你那九龙绕柱之相,在此地多盘桓些,说不定便能捉到几条真龙。”

“师姐,你又拿我说笑。”庆云口中虽然推搪,但面上毫无不虞之色。

“前面像是有什么大事,那么热闹。这阵仗在广陵可不多见。”若非暅之提醒,两人都未注意街口密密麻麻的人群。

暅之寻路人问得究竟,原来是小龙王元法僧在招聘武术师教。

小龙王的父亲江阳王拓跋钟馗号称拓跋氏第一勇士,当年为平定盖吴叛乱,只身入终南,再无音信,但盖吴乱党也从此销声匿迹。

江阳王留下的一对幼子被收养在皇宫,所遇甚厚,但不知为何冠礼后都不得分封。

元法僧仅受封龙骧将军,因而自称小龙王。

皇族私用王号本是重罪,但家谱上小龙王的辈分颇尊,高了今上两辈,拓跋钟馗又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

故而今上对元法僧格外对待,并不不以为忤,甚至自己也在非正式的场合用过这一称呼,这小龙王的名号便算是坐实了。

小龙王自幼便有乃父之风,嗜武入魔。

魏帝拓跋宏推广汉姓,易拓跋为元姓,元法僧第一个支持,只因用汉姓更易亲近江湖人士。

这些年他高薪聘用武术师教,若是没有本事想混饭吃或者有藏私之心,下场自然是极惨。

但即便是倾心相授,以这小怪物的悟性,不出几年便能青出于蓝,反把老师打得非死即伤。

大家都知道这差事是烫手的山芋,纵然报酬再高,没些斤两的人物都不敢来应,所以每次招师都会引来猎奇的人群,反成了盛事,倒是便宜了一干商贾。

“这小龙王如此蛮横,还有谁会来应征?”庆云奇道。

“嘿,这位小兄弟就有所不知了。

当今的徐州刺史正是斩蛇山庄主人宋王刘昶,那元法僧本来就是冲他来的。

而宋王自然不想收这个刺头,所以称病推脱。

但虽说推脱,又哪儿敢置若罔闻,只能作势动用江湖关系,寻些奇人异士,选拔能者以供小龙王挑选。

这次选拔的裁判是代表江湖发起人的斩蛇山庄少庄主宋王世子刘承武,代表大魏宗室的广陵王元羽,和小王爷自己。”

“广陵王,你爹的地头已经被魏帝封出去了。”庆云用肘轻轻推了推祖暅之,小声说道。

“少见多怪,现在魏国控制的州郡属地,在南朝被分封遥领的也不在少数。继续看你的热闹吧!”

庆云三人都是习武之人,便寻了处较高的楼宇,攀缘而上。

楼顶似是已经聚了不少同道,大家相互莞尔,便又将注意力投向了场中。

庆云伸着脖子仔细打量,眼见未被淘汰的还有四人,各个看上去都是莫测高深。

其中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先走了出来,朗声唱名,“大开碑手裴独寂,向小王爷现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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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五十年代金梁古风尘三侠开创的新派武侠盛世以来,对于剑法的描述,创造不知凡几。有的古朴肃杀,有的天马行空,引无数读者心向往之。

在本作当中,关于剑法描述有意走了些更复古的味道,斗胆为剑道溯源。

所谓剑道,最早出自《吴越春秋》。吴越之地好剑击,产名剑,越女剑法天下传。

剑击和剑舞已经是席间常见的佐餐节目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鸿门宴》就是当时剑术技击风气的写照。

自汉代开始,陆续有一些剑术名家见诸正史,比如虫达,王越。

大约到了宋代,套路武术开始盛行。套路武术是中华传统武术的重要部分,主要是训练植物神经反应,类似我们现代对于驾驶打字的训练。在高速对抗的胜负之间,绝大多数的反应不是经大脑思考后做出的。所以套路武术并非糟粕,只不过在实际技击对抗当中,是无法摆脱力量,速度,耐击打等身体素质的牵制,而身体素质正是现代竞技武术体育所研究的核心。

同样是在宋代,大海彼岸的岛国剑道才开始萌芽,刚刚出现以锻炼劈砍方式为主的“一刀流”。

日本剑术的全面开花是在中国的明代。在我国明代军事小品《阵纪》中曾经记载:剑用则有术也。法有剑经,术有剑侠,故不可测。识者数十氏焉,惟卞庄之纷绞法、王聚之起落法、刘先主之顾应法、马明王之闪电法、马超之出手法,其五家之剑,庸或有传。此在学者悉心求之,自得其秘也。

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中国的剑法也已经有数十种之多,而五祖为大。而在这数十种“小剑种”中,还包含了诸如武当剑,太极剑,达摩剑等等大成于明代的剑术武学。我们现在吹得神乎其技的武道经典,都要敬五祖为大,那么这五祖剑的风范该是何等的令人高山仰止呢?

因此本作中关于剑道门派的基本设定,便是根据这剑宗五祖而来的。

ps在本作第一章中曾提及机械升降梯的使用,有读者留言质疑机械式升降梯的可行性。其实基于两层楼的高度机械驱动升降梯是绝对可以达到的。只需要用机关切断/建立升降梯与重物的连系。上楼靠重物落地做功,下楼倚靠重物在轨道中运动的摩擦阻尼减速。当然出于能量守恒,下楼时带起的重物重量会少与上楼所需。但是没关系,观星阁有水力装置,在升降机下落触及地板时可以触发机关以水力填充。

大家所见到的大多数写手都是文心墨胆,在工业设计上进行考究,实在是为难他们。好在笔者是理工科出身,二十年制造业经验认证,你敢说古人技术有限高级装置做不出来?不存在的!不靠穿越,上天入地,黑科技无所不在。凡是本作提及的黑科技,要么有出处,要么有合理的可行性分析,话先搁这儿,欢迎踢场!

第三章 斩蛇山庄邀豪客 混世龙王聘良师

左右有人抬上来八面石碑。

只见那裴独寂甩开上衣,大喝一声,凝神蓄力,一阵爆豆般的响声里,胸腹肩臂如皮筏充气般暴涨。

暗色青筋混在条条分明的筋肉线条里更让人感觉煞气逼人。

几式开筋骨的拳脚过后,那大汉吐气扬声,行步如风,借跨步错腰之力闪电般连发八拳,将那八块石碑齐齐打断。

顿时碎石飞溅,惊呼鹊起。

那大汉又打了一套收式,轻吁一口气,虽然额头带汗,面露红光,但神色自然,呼吸不乱,又博了一阵满堂彩。

人群里有人已经在窃窃议论着,“好刚猛的外家功夫!看来这师教一职是非他莫属了吧。”

广陵王元羽相貌清癯,目光锐利,看上去很是干练,虽说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却并没有印象里皇家的奢靡做派。

只见他微微颔首,微笑着对刘承武道,“宋王府在江湖上果然一呼百应。这等奇人异士,连选拔拓跋金甲亲卫怕是都请不动啊。有宋王匡我大魏,实在是拓跋氏之福。”

“广陵王,你这话不对啊!魏帝亲令,我拓跋氏已经改称元氏,怎么还一口一个拓跋。”这元法僧虽然被称为小龙王,其实已经四十好几了。

但是他的气质与那名号颇为相符,一直是长不大的心性。

在他心中,只有父亲那样的英雄人物才配得上拓跋的姓氏,现今的皇族啊,还没有谁配承受小爷的尊敬。

所以即便面对元羽这样的亲王,也没有丝毫的敬畏。

“小龙王说得是,小王常念及祖辈英姿,总是难以改口。元氏能有小龙王,自然也足以光耀后世。”今魏帝元宏迁都易姓的南化举措,在宗族內其实是颇有争议的。很多拓跋族人,还顾念旧制故土,即便是元羽这样的心腹重臣,也没法做到心无芥蒂。

正中软榻上的少年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被四个剑奴簇拥着,此时见二人言辞针对,急忙圆场,“大魏皇家人才济济,菁英辈出。这些江湖草莽,也就是身子骨强健些。既为大魏子民,皇族若有所需,自然恭候差遣。小龙王,不知对裴师傅可还满意?”

庆云偷偷捅了捅采亭,“师姐,这几个人说话怎么都阴阳怪气的?夸不像夸,损不像损,北方人说话都这么累么?”

采亭纤手清扬,拍在庆云后脑,“什么北方南方,第一次出门就别乱说话。那是他们王爷世子间的勾心斗角,你这个呆子听不懂,和地域有什么关系?姐姐今天教你个道理,一天到晚拿地域说事儿的都是没见识的!以后得改啊!”

两人正嘀咕间,场上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那小龙王不知何时已是长身离席,向那裴独寂拍出一掌,后者忙举掌去架。

双掌交错发出一声闷响,小龙王已借力弹回原位。

再看那裴独寂,右手小臂肿如河豚,一片黑紫,显然是臂骨已被击碎,将四周横练的肌肉翻起。

如此骨肉互绞,比常人断臂的疼痛更甚数倍。

裴独寂一脸愤懑,心知技不如人,但也不愿屈服,虽然全身青筋暴起,冷汗直流,依然一声不吭直立在那里。

“是条汉子,”小龙王由衷赞道,“可惜指导我还不够。来人,给他上好的伤药,另赐黄金百两,好生遣退。”

裁判台后立时走出十数人,将裴独寂扶将下去,收拾残碎的碑石,清理开场地。不到盏茶的功夫,便料理停当。

刘承武微微扬了扬手,尖了嗓音但毫无中气地喝道,“下一个!”

一名玄衣老者上前,将一双黝黑枯瘦的鬼爪抱在一处,“泗水毒叟凌未风,这厢献拙了。”

左右有人提来两个鸡笼,里面各装了十余只公鸡。

元羽眉头微皱,“先生这是何意?在这人群中打个鸡飞狗跳,恐怕不太雅观吧。”

凌未风干笑几声,“王爷宽心,老朽自有分寸,断不会闹得一地鸡毛。”话音刚落便双手齐扬,击散了鸡笼顶盖。

几十只公鸡一起卜楞着翅膀,争自笼中逃出。

这些公鸡叫声宏亮,只只脖颈高扬,一看就是壮年健鸡,跃屋上瓦,飞檐渡溪,那都是小菜一碟。

此时若群鸡一起涌出,又安能不闹个一地鸡毛?

元羽疑惑地望着那老者。

只见他双手快速地互搓了几下,大喝一声,双掌翻飞,将那些鸡尽数拦在笼中,但并未触及其中任何一只。

雄鸡本都跃跃欲试想要冲出牢笼,但对凌未风的掌风却甚为忌惮,齐齐将头埋起向远端的角落挤去。

初时还间或能听到几声咯咯的哀叫,但很快鸡群就彻底安静下来。

众人再看时,所有的鸡都耷拉着脑袋,满嘴白沫,眼珠突出,如死鱼般僵卧在各自笼中一隅。

小龙王心下大奇,正要去探看,却被刘承武身边的一名剑奴拦住。

宋王世子轻咳了一声,聚了些气力,扬声道,“泗水毒叟的阴煞掌夹带剧毒。练习此功需日日用尸毒浸润双手,再内服毒草与尸毒制衡以免遭反噬。其途虽然凶险,但一旦功成,霸道异常,殊可匹敌。小王爷还是待毒气散去些再去查看不迟。”

凌未风把脸上的皱纹和枯痂挤在一处,拼出一个仿佛是笑脸的表情,“斩蛇山庄少庄主果然名不虚传。老朽这些微末之技乃是秘法单传,不著于江湖。不想少庄主居然识得,还能道破修炼之法。看来剑宗尽知江湖事的传言非虚啊。”

“此功虽然霸道,但修习不雅,凶险异常,有失王室之仪。小龙王,我看……”巫毒一道,实乃皇家禁忌。元羽唯恐小龙王心性不坚,为这奇功断送前程,不免出言相劝。

却闻元法僧一声冷哼,“此功霸道?却也未必!且看我徒手破之!”

话音起处,一片黄影振袂而起。

元法僧在空中连翻了几次手印,小臂充血暴涨,掌心泛出诡异的红光。

这一掌拍出,声势比之刚才击溃裴独寂的一掌仿佛弱了很多,但恰是这种诡异的静默让人感觉这一掌仿佛并非出自血肉的物理打击,而是近乎妖冶的魔力。

凌未风的瞳孔忽然收缩,就像是老狐狸在山崩前的第六感应,忽然间就察觉到了不妙。

虽然他不知道哪里不妙,但就是不妙。

他双掌交错,想用毒瘴拖慢对手速度,力凝腰腿,飞一般地后退。

避开这一击的锋芒,再谋对策。

狐狸永远比老虎难缠,就是因为他们永远能做出最精准的应对。

可惜他这次碰到的不是老虎,是龙王!

一声低沉的龙吟送入凌未风的耳鼓。

此间熙熙众人,只有他听见了这个声音,因为这声龙吟并非自空气中传来,而是源自他自己骨骼的共振。

他不够快,毒瘴的效果也没有想象中好,但体内的毒血确实延缓了神经的传递,所以疼痛会发生得比龙吟更晚些。

然而凌未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在那之前他已经先晕了过去,任何人在一条手臂被击碎的时候,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此时的凌未风比方才的裴独寂显然还要更惨一些,他掌上的尸毒和内服的毒素在开放的血管中直接融合。

只见他一双眼睛如死鱼般翻起,肤色死灰,唇舌紫黑,嘴角挂出一串白沫,也不知三魂七魄还剩了几缕游丝。

“还有救吗?”

“不知道,救回来怕是也废了吧?”人群中满是窃窃私语。

“恭喜小龙王,能将秃发氏的大手印练到这个地步的,在斩蛇江湖录中,都未有记载。”刘世子在剑奴的搀扶下,恭恭敬敬地对着元法僧一揖到地。

“是么?”小龙王捡起飘落的头巾,重新戴起,遮住了没有一根毛发的头顶,冷冷答道,“那你记好了,北魏龙骧将军,小龙王元法僧,依亡父遗篇习得中原失传的秃发氏大手印,大成。但仍不及先父拓跋钟馗盛年万一。记住,拓跋钟馗,这姓氏万不可写错了!”

世子身旁一个剑奴抽剑转腕,剑尖在身侧一块木板上龙游蛇舞,却是在作文字记录,自小龙王发声而动,又随其音而止,片刻无差。今日场中种种,事无巨细,也都未有遗漏。

此时的元羽却面色阴沉,似乎在反复琢磨元法僧话中深意。后者仿佛亦有所察觉,一声冷哼,对刘世子道,“还是看下一个吧。”

第三位应征者身着青衫,貌不惊人,背插一口长剑,看上去约莫只有二十岁出头,比元法僧的年纪还轻许多。

裁判席上的三人不由同时皱了皱眉头。

那人却不慌忙,抱拳朗声道,“河朔独…,刘赢,前来应征。”他声音干脆,中气十足,却不知何故在报名字的时候略作迟疑。

刘承武随口问道,“壮士有何绝学?”

“剑。”

“剑?在斩蛇山庄面前论剑,真是班门弄斧啊。”四下围观的人群已开始哗然。

“剑?你可知他是何人?”元羽指着刘承武问道。

“斩蛇山庄少庄主。”

“那你有何资历在此论剑?”

“在下二十岁仗剑河朔已无敌手,此番正是听说斩蛇山庄选拔高手,才有意一试。井底之蛙,欲知天下之大,还望成全。”他自比井蛙,语气虽然谦恭,但一脸傲然的神色似乎对斩蛇山庄也并无忌惮。

元法僧将手伸入头巾,挠了挠光头,“纵横河朔,我似乎听说过,难道你就是那个…”

“今上已有诏令,鲜卑姓氏均易汉姓。在下刘赢。”

“哈哈哈,对对对!作为剑客,还是刘姓适合你,不过有些人可能就没那么高兴了。”元法僧知道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心思,爱武及乌,为了融入中原更广阔的江湖,对易姓毫无芥蒂。

刘承武脸色果然有些不大好看,只见他向身边一位剑奴挥了挥手,“庚七,去试试。”

那剑奴深揖领命,转身下场。“斩蛇山庄天干剑奴庚七,领教公子高招。”

斩蛇山庄之所以在江湖声望无可比拟,就是因为宋王借南北两朝人脉豢养了一批死士,以为剑奴。

有些是犯了事的江洋大盗,

有些是得罪了仇家无处容身的剑士,

有些是贪图王府高薪后赠的武师,

也有些纯是为寻找一个切磋剑术的环境。

他们来了这里,都弃用本名,只以代号相称,以剑术论高下。

强者可夺四凶十干十二支廿八宿的名号,余者皆只能以数字相称。

前些年有一位大盗,犯下了连环命案,北魏官府都无奈何之,却因得罪了东宗的高手,欲投靠斩蛇山庄,却只得了个数字编号。

倍感屈辱之下,如此悍匪自然勃然大怒,起意闹事。

结果竟被在场的宿奴奎木狼一剑斩杀,震动江湖!

以此推断,山庄宿奴都有为一方巨擘的实力,那凶干支三个等级的剑奴,又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可惜江湖并无人敢主动揭开这个答案。

今日为一个毛头小子竟然引得天干剑奴下场,四下看客不免都瞪圆了眼睛。

就连元羽也疑惑道,“只是个少年,需要这么大排场吗?”

“天下凡用剑者,我斩蛇山庄均略知底细。他能入围此次师教选拔,我们自然对他有所调查。斩蛇山庄宿奴室火猪、心月狐,几年前曾与他交手,都未能取胜。”

元法僧拍了拍脑袋,“这他娘的还有点意思!年纪不是问题,先看看有没有货。”

那刘赢见有干奴下场,双目异芒闪烁,道了声有僭,便拔剑出鞘,拉开了架势。

剑奴庚七一声冷哼,“剑宗起手式,你还不配!”一道青光循声而起,直砸刘赢面门。

所谓刀走白,剑走黑,这样劈头盖脸的剑招,根本不是任何一派所有,而是彻头彻尾地挑衅。这时在场看得懂门道的都明白,那庚七根本没有将对手放在眼里。

刘赢见状,却不以为忤,微一躬身,剑尖上扬迎了过去。这一招在礼数上是与前辈切磋,前辈让先时后辈的起手礼,此时用来谦而不卑,倒是颇为得体。

庚七想来也是有身份的前辈,见对方礼让,便也不过分卖狂。当下剑锋一转,横里扫出。

他手中的剑不过寸许粗细,但这一扫的声势却如狂风乍起,那剑光在风中飘忽无定,仿佛无论高低,均在其笼罩之中。

剑光下的刘赢,衣衫如枯叶般飘摆,眼看就要被这劲风绞得粉碎。

祖暅之见多识广,轻声解说道,“这庚七是剑宗的高手。大风,腾蛇两套剑诀只有宗主亲传的内堂弟子才有缘修习。能把大风剑诀用到这种地步的,不过数人而已。”

刘赢自然也识得厉害,脸色凝重,将腕部的力气略松了松,缓缓将手中长剑递出。

腕不着力,那剑影便如游丝般在劲风中飘摆,在那游丝荡起的一瞬间,刘赢居然做了一件让全场骇然的举动。

“他居然敢闭眼?如此小觑天奴?”元羽看得一脸疑惑。

“有些意思,此人学的是剑宗法门,但并非得艺宗支,所以对大风诀并不了解。

但他对本门顾应法的理解却颇为深刻。

世人因蜀先主擅雌雄剑,常误以为顾应法是双剑顾应之意。

其实本门单剑亦用此法,顾是指首尾相顾剑意连绵,杀手不轻出;应是指窥敌破绽,后发制人。

他此时闭上眼睛是为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腕上,从剑风里感知大风诀的变化,以做出应对。”对局的两人用的都是剑宗剑法,那么剑宗少主的讲解自然是绝对权威。

果然场中两人已交换数招,

刘赢虽然目不视人,但手腕旦有探知旋即弹腕发剑,每每击中对方剑身,且次次都如击在灵蛇三寸,封锁了对方进击的能力。

一阵叮琮之声里,庚七的剑意尽数被挡在刘赢两尺开外。

狂风遇坚壁,进退两难,激荡的杀气随着庚七的步步进逼回旋腾起,宛如龙卷,蓄势待发。

“少主,你看要不要……”刘承武身边的一个剑奴紧握剑柄,不无忧虑地请示道。

“不必,他们两个都不像是轻易能被干掉的人。”世子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略沉吟了一下,又道,“穷奇,护住两位王爷。混沌,饕餮,留意一下观战人群。梼杌,继续记录。”

四凶奴称喏散开,除了在作现场记录的梼杌,另三人均手握剑柄,望定场中,防止场面失控。

“要出人命了!”瓠采亭侧过身,仿佛已做好准备随时藏在庆云身后,想来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眼下的局面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堤溃洪泄,刘赢被怒涛撕成碎片,

要么龙旋反卷,庚七为万剑所噬。

无论哪个结果,输掉的那个都会死得很惨,很难看。

死局终于生了变化!

天地间寒光一闪,一道逆雷仰天卷起。

方才进退不得的剑气漩涡,随之怒冲霄汉,势若腾蛇。

“哼,腾蛇诀。这老骨头果然谨慎,不敢和小辈赌命啊。”方才请示少主的凶奴穷奇对庚七的应对显然颇为不屑。

元羽见庚七将积蓄的剑气尽数卷起,作势下击,局势大好,便解围道,“庚七想来是胜券在握,不愿犯险。”

一旁的元法僧却把头摇成拨浪鼓,“那刘赢本来被逼得自弃双目尽处守势,虽然还有最后一搏生死的机会,但胜算终是渺茫。庚七畏死换招,虽然声势不小,但刘赢危局已解。如果刘赢继续用生死局步步紧逼,而庚七仍不敢应战,局面很快就会逆转。”

穷奇嘴角轻扬,望了小王爷一眼,目光颇似嘉许。

场中刘赢也未停歇,感知对手挟风雷之势腾身而起,于是双目怒张,也是一个纵身,尾随而上。

刘赢人剑一线,去势奇快。庚七处境反而尴尬,若没有拉开足够的距离换招下击,自己的下盘便成了命门。

随着自己上冲的势头放缓,对手的剑已然逼近。庚七一咬牙,双手握剑,直插下来。霎时风云倒卷,如雷公挥锤,虽然发力距离有限,但足以将迎上来的刘赢钉入黄土三分。

刘赢的一剑却未受丝毫干扰,依旧傲然昂立,只是避开了强大的气旋,向动能已尽,将坠未坠的庚七腰间直刺过去。

对手搏全力于一点,而庚七苦无回避的力气。纵然已成必杀之势,自己也必遭青锋贯肠,生死难卜。

庚七果然还是惜命,转念间剑势已偏,撩向了刘赢势在必得的一剑。

招式借力越多,声势越大,变招就越为不易。

庚七换劈为撩,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额头冷汗直流,这才铛的一声将手中长剑甩在对手剑身之上。

他也欲借这一击之力从僵局中脱身。

就在二人双剑相交,身形相错的一霎那。

庚七看到了刘赢嘴角的冷笑,和剑光映射里自己扭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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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章的时候,我们提到了南宋的概念。

当然,按照今日的俗称提法,南宋,指的是赵氏宋朝南渡后的政权。但在此前,南宋自然指的是今日所谓“刘宋”。北魏南宋,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个对峙时期。

其实无论是春秋宋国,刘宋,赵宋,他们的国号都是“宋”,国人自称均只称“宋”,前面的加字是今人用作区分的。东汉西汉自称都是汉,南宋北宋自称都是宋,前秦后秦自称都是秦,习惯称谓也随时代改变。东汉西汉,有时称作汉与后汉。唐与南唐曾称唐与后唐。曹魏与拓跋北魏,在隋唐时也称魏与后魏。一些小说中将今人对相同国号的区分法套用到古代,其实是常识性错误。

也许在提及南北对峙的话题,为了强化地理位置,会在当时出现北魏南宋的说法。但是在本国朝议,所称必是大魏大宋。

国号的取字,自元明以前都是地名(封国名)。要么是君王起事之地,出生之地,要么是封地。虽然也有极少数,比如刘渊称汉是为了盗用祖宗,但是他很快就发觉行不通,还是将国号改成了赵。

国号也是会说话的,述说的同样是历史。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从里面读出华夏大多数政权的龙兴源头,也许会对中华的文化和历史有一层新的理解。

周(陕西汉水流域),秦(陕西),汉(陕西汉水流域),晋(山西),隋(即随,山西汾河流域),唐(山西汾河流域),赵(封国本以山西为中心,逐渐东移,跨河南河北,与燕共为北屏),魏(封国本在山西芮城,后逐渐东移),韩(山西韩城),这些国号的元始封国都在黄河中上游地区。包括华(华山)与夏(安邑),他们最早在地理上的含义也都在陕,晋,陇地区。

如果我们不教条地守着华夏源发中原的史观,其实现代在河西的考古发现(比如神木古城,仰韶文化群)已经足够为中国失去的夏前文化正名了。将所谓的埃及早王朝文物和仰韶文化群的考古出土物做横向比较的话,也不过如此嘛。

人类从穴居生活进化到农耕,溯至远古都是从山中走出来的。我们用终点来定义自己祖先迁徙的起点,可不就是自折历史数千年么?古埃及人是从努比亚山区走向尼罗河平原,古巴比伦人是从高加索山区走向两河,古印度孔雀王朝是从兴都库什山脚下发源,可是我们无视泱泱华夏出昆仑,偏要用自己的平原农耕史去pk别人的进化史,自绝于前农耕文明,岂不荒谬?拼命的将上古记载一股脑儿地与龙山文化对接,是在继续几千年来那些腐儒犯下的错误。关于远古之事,是本系列后续作品的内容。届时我们再用基因学,气候学,地理学,考古学,文字语言的发展等学科的现代发现来补足正史记载,还原出一个有逻辑的上古史脉络。

第四章 初生牛犊不畏虎 老谋狐蜮敢欺龙

有时候胜于负之间并不仅是实力,因为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是无限的未知。

庚七的剑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刘赢的剑身,但反弹的力道却远不及想象的大,就像是重锤击絮,声音低沉,着力绵绵。

而刘赢的剑随此一击,却如狞笑的响尾蛇,剑尖倏然改变了方向。

那竟是一把软剑!当蛇信划过庚七腰带的时候,后者眼中光芒被陡然击溃,蒙上一层深灰色的绝望。

两人在空中一触即分,落地的庚七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双臂贴着身躯将腰间紧紧夹住,大步退走。

一些见识稍浅的都未领会到发生了什么,但明眼人都已了解了庚七方才不得不掩饰的尴尬。

“好!甚好!世子以为如何?”小龙王拊掌而起,显然颇为激动。

世子还未及发声,穷奇抢先抱拳道,“世子,穷奇想下场试试。”

“你?”世子惊得将软塌塌的身子挺了个笔直,“当真?”

穷奇点了点头,表情虽然隐藏在浓厚的面纹里,但没有人读不出他的决心。

“出手莫要太重!”世子谨慎地叮嘱道,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暴露了他心中的顾虑。

他对穷奇太了解了,出手无胜败,只有生死,而他并不想在斩蛇山庄主事的公众场合真的闹出人命。

穷奇朗声一笑,“少主放心,穷奇自有分寸。”说罢便径直向刘赢走去。

“你刚刚一番激斗,可要休息?”

刘赢感受的到对手的压力,远非方才庚七可比。

胜庚七已是七分运气,这场对阵凶奴,胜算自然渺茫,横竖不外一搏。

于是他缓缓摇了摇头。

“懂得一鼓作气,很好!请出剑!”穷奇出口没有一句废话,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口气没有一点前辈的架子。

只要双方同意,便是公平,双方就应认真公平地完成较量。

这就是穷奇传递出的信息,而刘赢恰好读懂了。

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类人。

因此,刘赢此时面上的严肃,是用尊敬和认真拼组成的,穷奇,恰好也读懂了。

首先出剑,剑不留情,这是刘赢表达敬意的方式。

穷奇嘴角一咧,眼前这个年轻人很对他的胃口,所以自己的剑也不能示弱。

于是寒光一闪。

刘赢还在原地,在那光闪的一霎那退了回来,额头满是冷汗。

穷奇也还在原地,从始至终都未移动过。

刘赢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剑是什么样子,但他感觉到了那道杀气,直切向自己的空门!

不退,只有死。

“对不起,应该让你看清我的剑,你配得上看它。

但依本门法门,在鞘中的剑,才是最让敌手捉摸不透的,出手便判生死。

我拔出剑,希望仍能让它含光养晦,不辱没它。”

穷奇缓缓拔出长剑,呲呲的摩擦声抓弄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鼓。

那剑光洁明亮,显然是保养得非常好,但样式却非常朴素,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

长剑剑身微微的有一些弧度,所以拔剑时摩擦的响声会比直剑更加噪动。

那剑鞘被穷奇扔在一旁,他双手牢牢握住剑柄,略弓起腰,对刘赢道了声请。

刘赢点了点头,忽然自左侧扑了上去。

穷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赢握剑的手,并没有动作。

刘赢在穷奇身前五尺处忽然拧身,剑从右侧递了出来,寒光再闪,刘赢再退。两人又各自落在原地。

“你能做到吗?”

刘赢被穷奇问得一愣,只听后者说道,“我要出剑了!”

穷奇说动就动,如脱兔一般连换了几种步法。

刘赢的眼睛并没有看对手的脚步,也来不及分析其中变化。

他只是死死地盯住了对方的手,眼看穷奇发力出剑,手中的软剑哗啦啦一抖,从弧形剑的上方穿过,剑尖向下翻卷压住对方剑势,剑尖如蛇信般刺向剑风后的人影。

这一剑既封锁了对手凶猛的来势,又逼对方不得不在身法上做出应变。于是穷奇退,退得比他来的时候更快。

两人又落回了原地,穷奇仰天大笑,竟然开口说了句,“我败了!”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被弄懵了,连刘赢也是一头雾水。

“我年轻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悟性,剑道修为也不及你,所以我败了。既然是我向你发起的挑战,挑战的内容,胜负的判别在我。我败了。”穷奇的断语直白坦荡。

他的剑术造诣俨然宗师,却依然能保持如此敦朴旷谷,委实难能。

“前辈太过谦了。方才前辈是在指点晚辈,虽然只是三合,足以受用一生。”

“不错,这就是我坚持下场的原因。你对对手招式变化的观察力十分敏锐,这就是你能熟练运用顾应法的原因,同时出手又特别决绝果断。这两个要素,正是西宗出手法最核心的两项要求。你若有兴趣研习西宗剑术,前途恐不止今日,而老夫也乐意为此略尽绵力。”

“轰…”人群这下真的炸开了锅,议论鼎沸,和方才几番窃窃私语大相径庭。

西宗不外传,这是江湖人尽皆知的规矩。

此时穷奇居然在大厅广众之下表示收徒的意向,可真是一件江湖奇闻。

“这,这恐怕有些不妥吧?…”一名天奴在一旁提醒,多半也应是西宗的高手。

穷奇傲然道,“有何不妥?

西宗此前人才凋敝,归根结蒂是太过执着血缘,再加之本门剑法对天赋的要求又比较苛刻。

马氏一宗每代能领悟其中奥义者,凤毛麟角。

许多优秀的剑技也因此残损失传。

长此以往,便无法守护先祖的遗学。

在斩蛇山庄的这段日子,我亲眼见到剑宗广开源流,开放互通带来的种种好处。

我宗如果继续固步自封,百年之后又将何以与其余四宗并立?

而今就有这样一个好苗子在眼前,难道说我应效法楚厉王,弃良璞而自蔽?”

穷奇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当着众多江湖豪客,甚至斩蛇山庄少庄主,各宗元老剑奴,大论本派长短。

可见说者并非无意,而听者也自非无心。

但是刘少庄主与其他三凶奴面色虽然阴沉,却无一人敢出言讥讽。可见这穷奇并非凡人。

元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嚅嗫着问刘承武,“当年因杀气太盛,辞了西宗宗主的崆峒隐士马喆先,可在贵庄?”

少庄主凑过身子应道,“王爷好眼力。”

元羽心下大奇,“以马喆先当年心性,居然能再这里隐去名号做剑奴,斩蛇山庄……”

“莫在人后乱议是非!当年我找上斩蛇山庄与宋王比剑,输了他一招,愿赌服输。之前的虚名,便休要再提了。”

穷奇并不理会二人,却向刘赢问道,“小兄弟意下如何?”

刘赢本来对穷奇十分倾慕,本无意拒绝。

但刚才听到元羽和少庄主那番话,反倒有些拿不定注意,“前辈。您若真是那位前辈,恐怕有些不妥。”

穷奇变色道,“怎么?是嫌我江湖仇家太多?”

“不,不!晚辈知道西宗当今宗主马北真大侠,也是前辈的亲传弟子。晚辈若是随前辈学剑,怕是不妥!”

“迂腐!”穷奇双眉扬起,面有愠色。

马喆先在江湖上一度是如神话般的人物,人称笑面真君子,冲冠较睚眦。

他要是发起怒来,那可真是难以理喻。

小龙王对场上两人印象都很好,一看势头不对,狂笑一声,长身下场。“老英雄,你若要收徒,自然是好事,可是今天在这里收徒,就有些不讲道理。”

穷奇双眉一扬,“哦?不知何处忤了王爷心意?愿闻其详。”

小龙王双手抱拳,不紧不慢地应道,“前辈,今日本是元某按江湖规矩委托斩蛇山庄择选良师,此事在先。

现在择选尚未结束,前辈截胡收徒,岂不是乱了在下择师之殷切?

况且被前辈盯上的人,还能翻出五指山去?

只是凡事有先后缓急,若是今日前辈以辈分压人,会让斩蛇山庄和元某非常难堪。”

若是小龙王用王爷的身份来压穷奇,穷奇自然不会吃这一套。

但对方此时以江湖规矩相争,反诉自己用辈分压人,穷奇一时语塞,只能应道,

“小王爷说得不错。此事今日暂且不论。刘小兄弟,望你认真考虑,老夫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言罢一阵长笑,自退回少庄主的身后。

刘赢对小龙王,少庄主,广陵王分施一礼,又对穷奇单独作了个长揖,退在一边。

刘承武待小龙王落座,便伸手招呼最后一位武师上场。

这位武师金发蓬头,圆睛碧眼,鹰鼻阔口,身材高大,却是个胡人。

自司马氏衣冠南渡,五胡乱华,胡人在江北并不罕见,但庆云却看得稀奇,瓠采亭也免不得一番说教。

那胡人声音浑厚,操了一口标准的华语,双手抱拳,自报家门,却是个老江湖,“夏人寄再兴,有幸于西域觅得上古武学残本《寒冰掌》。自行修炼,略有小成,愿有幸与小王爷共同切磋。”

元法僧咦了一声,向刘承武转了转头,“少庄主见多识广,可知这寒冰掌是何武功。”

后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是头一遭听说。不过自炎黄大战蚩尤,野史异说所云玄功奇法不知凡几,其中失传,隐逸甚众。其中也不乏一些高妙法诀。此人既能过斩蛇山庄的初试筛选,应该确有些本事。”

元法僧笑道,“也罢,且看过再说。壮士请。”

寄再兴吩咐人抬上一个木桌,桌上放了一只木盆,盛着清水。

木盆的中央另有一个盛水的铜杯。

只见他双掌穿花,打了一套起式,套路虽然繁复,但也并非什么上乘武学。

只是他额头青筋暴起,黄豆大的汗珠粒粒析出,后脑竟自腾起几缕青烟。

“哇,这是什么功夫?”庆云看得禁不住惊呼出声。

“应该是一种高深的内家功夫吧,似乎道宗修炼内丹的高手,或有类似修为。”瓠采亭也不是很确定,望向了一旁的祖暅之,那可是道宗的嫡系传人。

祖暅之眉头紧锁,晃着脑袋,探着鼻子,仿佛想去嗅出些端倪。

也不知是因有所悟,还是未摸到头脑,只是低声嘀咕着,“不对,不对……”

瓠采亭还欲细问,见那寄再兴已将双手浸入盆中。

她生怕错过了什么,忙探头去看。

胡人的衣袖宽大,且不常打理,双袂遇水,泛起一片浑浊。

虽然庆云三人居高俯瞰尚有些距离,但也感觉心头涌起一阵油腻。

四周的看客都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不屏息凝神,翘首相顾。

祖暅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筒,闭起一目向场中窥视。

瓠采亭瞧见喜道,“这就是袖珍玉衡嘛,借给我看看。”伸手要去抢,却被暅之格下,示意噤声。

不过片刻,已有眼尖的人先叫了出来,“看那铜杯,结冰了!杯中的水开始结冰了!”

众人看时,果然见那铜杯中的水结起一层薄冰。

时值初秋,淮南之地依然是一片柳绿花红,日照融融。

可是杯中水却竟然真的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凝结。

莫说是武功,就算是那些传说中修炼内丹的道家隐逸也未曾听说能够如此神通。

难道,此人确实洞晓什么秘法?

小王爷觉得奇怪,亲自下场在那冰面上一戳。

那薄薄的一层冰壳应手而破。

他再将沁湿的手指点在腮上,一股寒意沁入体肤,果然是真冰!

小王爷眼见那冰层似乎在越结越厚,不禁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这功夫的确稀罕。若这寒气能融入掌风,怕是比我那大手印还要霸道!”

他转头走向元羽和刘承武,三人便小声议论起来。

那胡人见王爷满意,便收回双手,在身上随意擦干,候在一旁。

祖暅之远远望见裁判席上三人频频点头,似是要有定夺,忽然对庆瓠二人耳语道,“你们怕不怕事?”

三人相互对视,露出的都是年少无畏的笑容,便将头凑在了一起。

寄再兴兀自捋须微笑,忽然感觉背后升起森森寒意。

那种感觉就仿佛以往林间采药时被躲在阴暗处的毒蛇锁定那般。

寄再兴这样的胡人,自幼在世界最冷酷恶劣的环境下挣扎,对周遭陡生的危险有非常敏锐的感应。

他没有回头,因为来不及回头,三道剑光疾如惊雷,居高临下,顾应钳击,其势自在必得。

三人显然都是好手,又借了俯冲的势头,速度自是快到了极处。

没有人料到在斩蛇山庄的地头上还有人胆敢闹场,寄再兴没有料到,在场的剑奴也因场中奇技背分了心神,略微松懈之下,便来不及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寄再兴已经来不及回头,更不能回头,而左右能够做出的腾挪都躲不开身后包抄来的剑风,那他便只剩下一个选择,他开始向前冲。

在双腿发力前,他将双臂一振抖落胡袍,人便接着这一抖之力带动双腿,向前箭步掠出。

那胡袍顿时被三道剑气绞得粉碎,忽然间便是浓烟大作。

众剑奴急忙收拢,护住几位王爷世子。

庆云高声叫道,“莫跑了那个骗子!”,却苦于被白烟困住,双目泪流不止无法视物,便只得暂时退开几步。

待那团浓烟略散去些,三人已是被剑奴团团围住。少庄主冷着脸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祖暅之收剑抱拳,深施一礼,镇定答道,“少庄主,两位王爷。此人是个骗子,我们不想诸位大人为之蒙蔽,故而出手戳穿。

这烟雾就是藏在他领口的白磷自燃发生的,他以拳脚为饵,将白磷抖入金属背甲的甲片中,任其自燃,放出烟雾,故弄玄虚,仿佛是什么高深的炁功。”

祖暅之一边解说,一边从破碎的衣袍中搜出竹管和背甲,自里面抖出几粒乳白色的颗粒,倒在甲片的缝隙里,用手托住,不一会儿就窜出一朵不易察觉的白色焰火,散出烟雾。“这甲片带着体温,会让白磷燃烧,燃烧后也会提高甲片的温度,所以那胡人才会额头汗水涔涔。”

小龙王插嘴道,“那杯水结冰又如何解释呢?”

祖暅之微微一笑,捡回了两片袖子,从里面拎出两个油布包,走向放水盆的桌子。

他拿起一个布包倾倒,一些白色的碎石落入水中,再用手略搅拌了几下。

只见白色的碎石逐渐溶解,而那杯中之水,又封上了冰层,“此物叫做硝石,溶于水时,可吸热成冰。硝石与白磷均有剧毒,平时并不多见,但却是丹家常用的材料,家师华阳先生常有提及。故而在下侥幸查知。”

华阳先生乃道宗之首,其名掷地有声。

四凶中的混沌早抢前一步,看似是进逼,其实是在防止他人对这三个来历非凡的后辈猝然出手。

其余众人错愕有余,此时却也均无动手之念。

还是小龙王自己先打破僵局,用手戳了戳那层新冰,苦笑道,“看来果然是着了道儿。不过此人能躲过三人联手一剑,本事却也不错,为何还要故弄这等玄虚?”

少庄主点头接道,“此人若没有真材实料,也过不了鄙庄的初试。不过这等处心积虑地作弊,可见他对接近小王爷一事志在必得,怕是另有所图。”

“哼!”那小龙王随手拍碎了一把红木椅,双目充血,“我管他所图何事!既然愚弄本王,又搅黄了我的大事,我就算找到天边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元羽捋颔微哂,问道,“那择师之事,小龙王欲如何了结?”

小龙王一跃转身,怒指刘承武道,“当然是要找斩蛇山庄讨个说法!这择师大会是你们在主持,人是经过你们初试放进来的,当然要还本王一个说法!”

刘承武一时语塞。

他倒并非惧怕那小龙王,只是对方所责着实不假,自己的确难逃其咎,只能躬身赔笑,“小龙王所言甚是,既然是鄙庄失职,那么定当择日再发英雄帖广邀豪杰,重开大会,给小龙王一个交代!”

小龙王怒道,“你说择日就择日?今日已是如此,安知择日又是何光景?我今日就需要讨个说法!”

元羽此时也看不下去,劝道,“少庄主此番筹备已尽心力,只是未料有奸人作祟,如此咄咄逼人,有失皇仪。”

“拓跋羽,莫用皇族身份来压我,今上的旨意,你也并非全听的进去,”

他也不顾元羽面色难堪,双眼圆瞪转向刘承武,“少庄主,今日你是否是欠我一个交代?我是否可以斗胆提个要求?”

少庄主忙抱拳回应,“当得,当得。今日却是鄙庄疏忽,小王爷若有吩咐,但讲无妨。若是斩蛇山庄力所能及,必不敢怠慢。”

》》》》》敲黑板时间《《《《《

寄姓,是大月氏部落姓氏之一。贵霜帝国贵族姓氏。

大月氏本是陇西地区的华夏族游牧部落之一。

大夏,是一个中亚古国,曾经因为亚历山大的征服而倾向希腊文化。最终为大月氏西迁时所灭。

在上古时期,中国河西走廊地区也出现过一支叫做大夏的部落。《竹书纪年》当中曾经提到,崆峒是大夏等十二个部落的首领。

这两个大夏和中国夏王朝是否存在关联和渊源,史书上的直接纪录并不存在。间接关系呢,确实是有些,其中细节会在本系列后续作品中揭开。因为这中间需要建立许多史观上的问题,并非一两句能解说明白的。

正如上节我们介绍国号的时候提到,汉代定名有一定之规,如果不是音译,那么定取其意。比如罗马被称为大秦,取的是北朔南楚西秦之意。而大夏其国本音巴克特里亚,夏字并非音译。在华夷五方观念如此强烈的汉代,为什么能用华夏之夏名之,自然也不会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章 倾盖金兰五结义 偶拾奇方首成丹

小龙王用手指点向刘赢,又指了指穷奇,“这小子,这位老先生,暂时请到我的住处。少庄主没什么意见吧?”

“这……”刘承武到不是想食言,只是他深知穷奇的脾气,自己实在是差遣不动。

若非那人自愿,就算是自己父亲亲自来请,也可能会碰一鼻子灰。

“少庄主是想反悔?”

“不,不,我只是想说,这还要看穷奇先生他自己的意思。”

小龙王哈哈一笑,望向穷奇,见对方也在盯着自己,面无表情,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便指着刘赢问道,“你想不想要这个徒弟?”

穷奇没料到他居然有如此一问,反倒被逗乐了,“你倒是个有趣的人!罢罢罢,既然斩蛇山庄欠你个面子,我又是斩蛇山庄的剑奴,那也就不便拒绝了。”

于是转身对刘承武一揖,“少庄主,请代穷奇向庄主说明缘由。”

刘承武也急忙回礼,“那是自然,有劳穷奇先生。”

小龙王忽然左手去拉了刘赢,右手拉住了庆云,向刘承武喊话,“少庄主,还有一事!今日我结识了几位少年豪杰,很是投缘,能否安排一下场地,我要与这四位少侠结拜!”

庆云大讶,失声叫道,“什么?”

“你们在这样的场合现身戳穿骗局,未让奸人得逞,此份功劳乃次要。这等胆识和见识最让元某佩服,几位小友莫不是嫌弃元某人的出身,配不上你们?”

元羽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小龙王在皇族什么辈分,怎能乱认兄弟。

于是他故意加重嗓音,唤了一声,“小王爷!”,又道,“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小龙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里是斩蛇山庄的地头,一切都需按江湖规矩,有何不可?”

元羽无奈,只能向刘承武抱拳刻意一字一顿道,“宋王世子,你看当如何处理?”

刘承武耸了耸肩,“王爷,若是论大魏官仪,卑职还真不敢插嘴诸位王爷公子的私事。既然王爷开口,一切便看龙骧将军和这几位少年自己的意思。元将军,你方才的条件,既然穷奇已经应允,斩蛇山庄也算有了交待。这结拜一事,想来不需要宋王府出面了吧?”

虽然刘承武嘴上如此说,却不温不火的递了一个眼色给穷奇。

穷奇自然会意,“此事无需少庄主挂心,穷奇既然已经暂聘于小龙王,些许杂事理应效劳。”

小龙王笑道,“如此甚好,就偏劳前辈了。”

元羽恼羞成怒,但也知道刘承武元法僧这二位都是劝不动的主,便对庆云刘赢等人喝道,“你们这几个小娃娃,真要淌这趟浑水么?”

四人都是少年心性,那受得了这等颐指气使?若说本来还有几分顾虑,这时反倒气壮。

尤其是瓠采亭,嘴上哪儿肯饶人?当即呛声道,“若是广陵王,我等自然高攀不起。但是这位元兄豪气干云,古道热肠,处世秉狭义之气,出手有宗主之风,若能互论剑掌,并骑江湖,实乃三生有幸!夫复何言?”

元羽见其他几人面上也满是不屑的神色,便不愿再自讨没趣,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穷奇做事的效率自然毋庸置疑,很快便辟开了一处清净的宅院。

小龙王想和几位新兄弟说几句交心话,只请了穷奇做见证,并委托刘承武帮忙照应下外院。

他转头间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便向那位斩蛇山庄少主讨了柄佩剑。

刘承武欠了这小龙王的情,自然也不敢怠慢,忙派人自庄中珍藏里取了一把上好的松纹古剑赠与龙王。

五人在香案前歃血饮罢,依生辰次序报上名号,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有,

洛阳元法僧,

范阳祖暅之,

河朔刘赢,

平城瓠采亭,

义兴庆云,

在此结拜,誓为手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进则同进,退则同退,互献两肋,不存嫌隙,若违此誓,天人共戕!”

八拜起身,五人一齐大笑。

元法僧忽然正色对庆云道,“五弟,自今日起,你的家传佩剑切不可随意使用,若有防身之需,可以先拿这把剑凑合着。”

说罢便将那柄斩蛇山庄所赠的松纹古剑递了上来。

庆云惊道,“大哥居然识得我那柄佩剑?”

元法僧略一点头,将衣服扯开,一道狰狞的剑痕划左胸而过,“十八年前,就是那柄‘干尝断’在我身上留下了这道伤痕。若是再深三分,恐怕就伤及心脉,今日我便不会站在这里了!”

“是家父?”庆云满脸疑惑地问道,“既然如此,大哥为何今日要与我结拜?”

“令尊那一剑本来是可以取我性命的。

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可能避开那一剑。

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有把握避得开。

当时今上就躲在我的身后,他还是个懵懂的孩童。

令尊若不愿收剑,他便已经可以得手,并没有人能阻挡他。

我也姓拓跋,那个时候就算是死在令尊剑下,也不算无辜。

但你父亲却还是收手了,他不忍心斩杀我这样一个并不无辜的拓跋子孙。

但就是他的这一犹豫,便在我眼前被利剑穿透了胸膛。”

元法僧双目望着远方,仿佛沉浸在对当日的回忆里,慢慢地将衣襟系起,

“所以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令尊,他是个英雄!和我父亲一样的英雄!”

说道这里,元法僧用力拍了拍庆云的肩头,

“我不知道你这次来魏国是做什么的,我也不会追根究底。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想做和令尊当年一样的事情,我还会挡在今上的身前。

若你失败,我便依誓言相殉。

若你成功,也必先要跨过尸体,我们泉下再聚。

不过此刻,我们仍是兄弟。

你平时还是少用那把‘干尝断’,认得出它的人,不止我一个。”

元法僧这段话,像似表达感恩,又像似在宣战。糅合了这许多复杂的感情,却字字真诚,丝毫没有压迫感。

庆云当然听得懂,更听懂了元法僧骨子里的江湖豪气,伸手握住了大哥搭在肩头的手,

“大哥,放心!至少现在,还没你想象的那么糟。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第一个让你知道!”

元法僧只是拍了拍庆云的肩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又走到了刘赢的面前,拉起他的手,

“今日愚兄本来是要摆拜师宴的,结果摆成了结义宴,可愚兄毕竟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本来找到斩蛇山庄是为了向庄主请教武道,不巧庄主在养伤,那么最适合的,只有……穷奇前辈了。

不过若是我直接向穷奇前辈请教,他老人家定然是看不上的。

不如麻烦三弟拜他为师,我也好借个东风,学些皮毛,你看如何?”

穷奇捻须大笑道,“你这小子也很对我胃口。虽然剑道的资质,你不如刘赢,但武学的悟性并不遑多让。若这小子能拜我为师,你有所请教,也无需回避,虽然不在我宗记名,我西宗的剑术亦不会对你藏私。”

元法僧听罢,拉了刘赢便拜。

刘赢本来只是碍于对方身份太高,这半推半就之下,自然也不便做作,诚心俯首八拜,奉茶谢师。

众人皆大欢喜,把酒无眠。

翌日,唯有祖暅之起得最早,赶了早集买了许多资材。

其次便是刘赢,他叫醒元法僧去找穷奇练剑,在第一日务必要给师父留下个好印象。

等到瓠采亭和庆云陆续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们见祖暅之正在忙活,便也跟来凑热闹,“二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暅之并没有转头,依然在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昨天那些战利品,随口应道,“五弟,这硝石可是宝贝。我在家师的手札中看过一个配方,不知道是否合用,做些防身的小玩意试试。”

只见暅之将硝石,和两堆黄色和黑色的粉末在冷油中混合均匀,又寻了些石膏和入在隔壁铁匠铺淘来的各种铁钉铁片金属边角料。然后像滚汤圆一样将先前混好的石粉用石膏裹起,再用竹篾穿出几个洞,补填了些昨日缴获的白磷,随即飞快地将成品自油中取出,放入事先准备好的蜡丸内,再用热蜡封好。如此反复,制了十余粒蜡丸。

瓠采亭甚是好奇,伸手就要去抓。

暅之却慌不迭地格开,“当心,这东西可不是随便玩耍的。”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道,“来,给你们看看这个中厉害!”

暅之随手捏开一颗蜡丸,将里面的石膏球反手抛出。

那石膏球中间有孔,破风呜咽有声,如吟兽扑食,声疾势厉。

孔中填塞的白磷,在与空气的高速摩擦下轰地燃烧起来,暅之见那小球青烟一起,迅速将身边两人按倒。

采亭和庆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听轰地一声,旱地惊雷,尘烟大作,异味刺鼻,夺夺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吓得半天不敢起身,直到暅之起身查看,才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只见四周的墙壁树干上嵌入的铁碎随处可见,入木半寸有奇,这要是溅在人身上,免不得破腹穿心。

“这是怎么回事?”庆云怯怯地问道。

“那些用硝石硫磺和炭粉配制出的粉末遇到明火和空气中的阴气就会产生大爆炸,刚才那个石膏球中的白磷自燃后不但产生明火,更将硝粉暴露于空气,因而引发爆炸。那种力量可以震碎石膏,将里面的碎铁飞溅出来,就是现在这种效果。”

“天哪,这是多恐怖的力量啊!”采亭想尝试将半截铁钉从树干里拔出来,晃动了几下,那钉子却仍然顽固,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斩蛇山庄已然有家丁闻声赶来。采亭忙出面搪塞,只说是药锅炸了,悍女当关,将众人挡在门外。

暅之与庆云快速清扫了现场,当然,自是不能忘记“分赃”。

庆云道,“要不要给大哥三哥留几粒?”

采亭摇了摇头,“大哥三哥好武如痴,恐怕不屑用这些小把戏。何况我们还要赶路上洛,带着防身也是好的。”

庆云一拍脑袋,“险些忘了大事。两位哥哥得了名师,或许要在此盘桓些时日。我们还要赶路追上陈叔叔,问知原委后,再择日回来相聚。”

等到元法僧和刘赢练剑归来,庆云三人便提起了要尽快赶赴洛京的行程。

元法僧并不多问,“我碍于身份,暂时不便走开。三弟新得名师,便随我留些时日。你们明日拿我的令牌去官驿取几匹快马,速去速回。到了洛京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拜访安丰王府,带去我的令牌,一定会有人帮你们安排妥当。”

新结义的五人自然是聊不完的往事,晚上又是一席眼花耳热。

因为庆云第二日还要赶路,元法僧和刘赢也要早起练功,大家也没拖到昨日那般晚,早早去歇息了。

唯独庆云睡不着,抱着酒坛子在院里看星星。

正惺忪间,月光中仿佛勾勒出一道剪影,纤细的腰肢托着飘摆的长发,就像是广陵湖畔的杨柳。

庆云初次远行,心头难免涌出思乡的眷恋,思乡深处便是寂寞,寂寞尽头便是孤独。

孤独,有时也是一种力量,甚至不弱于晨见所见那种恐怖爆炸的力量,只是作用发生得更加舒缓,更加神奇。

会是她吗?

虽然明明知道答案,但是酒精的浸泡已经让一切真实变得近似幻境,而一切幻境又那么真实。

对于在山野间蜗居了十余年的懵懂宅男,采亭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精致女子,早已成为自己心中美的定义。

他举起手臂,似乎想要触摸那团光晕,分清梦境与现实。

啪,

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把庆云的酒意打醒了三分。

庆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探向的方位似乎并不十分君子。

瓠采亭的脸上微微有些怒意,“五弟,喝多了吧!还不快回屋睡觉。”

庆云忙扶着墙挣扎着站起,“四姐,对不住!看来我喝,喝得确实有些多,对不住!”

看着庆云几次起身,又跌坐回去,烂泥似得模样。

采亭噗嗤笑出声来,“看你喝的这般模样,是第一次拼酒吧?”

仔细说来,采亭并非美到不可挑剔,左侧的粉腮上一粒小痣轻轻刺破了完美。

但她散发出的那种特殊气质,没有人能够视而不见,在笑容展开的时候,就连那颗痣也仿佛舞动了起来。

如镜泊般的湖面也许美,但未必能美得动人心魄,若落入一片红叶,荡起层层涟漪,那意境便会更为不同。

而那笑容里卷起酒窝,便更将一池春水带活,卷作溪流,发出潺潺的声音,送来草木的清香。

在酒精和夜色激发的荷尔蒙作用下,意识里催生着各种奇妙的化学变化,庆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采亭并不以为忤,反而撩起一副大姐大的姿态,坦然把脸凑了上去,直视庆云,

“晚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对,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五弟是有什么心事吧?来,说给姐听,姐帮你搞定!”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寸许,庆云的双腮顿时涨得火热,好在酒精早已将面色染得通红,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色。

他略定了下神,想到自己一日来的郁结,望着采亭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我是在想今天结义的事情。

大哥出身大魏皇室,不但武功高强,更是侠骨生香,豪气干云。

二哥和我交往最久,他的学识广博,同龄罕有比肩。

三哥剑术造诣独步河朔,这般年纪就已经能击败斩蛇山庄干奴。

四姐你生的这么美,虽然是个女子,独自走南闯北,历练不让须眉。

义兄义姐都是人中龙凤,和你们在一起,我,我好像很没用……”

瓠采亭直听得柳眉倒竖,抢过庆云手中酒罐甩在一边,

“亏你还是个堂堂男儿,怎么连自己都看不起?

论剑术上的悟性,你未必就比三哥差了。

你学剑时间最短,又没有修习过套路招式,却已经可以融会贯通,运用自如。

这等天赋只有传说中的宗师先贤才得具备。

你虽然没有江湖历练,但正因此保持了璞玉样的心性。

我自幼漂泊江湖,生性警惕,但初见你的时候,就被你纯真的目光打动,完全没有不安的感觉。

大哥与你相识第一天就动念结义,前辈恩泽固然有因,但对你本人的欣赏更是必不可少。

华阳先生阅人无数,既然他点评你有九龙绕柱之相,你自然有不同于伦的气质和福泽,此后造化未必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

人当年少,锐气正盛,岂可妄自菲薄?”

庆云没有反驳,那珠玑声声,都如蒸馏出的醇醴直接滴入他的识海。

良言如酒,他先是觉得万分受用,有些飘飘然,但也不知何时又化作了浑浑噩噩,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

但他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瓠采亭下脚不轻,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左胯依旧是一阵钻心疼痛。

庆云眯着睡眼,抬头见天色已经不早,自己居然还倚在石阶上,竟是露宿了一夜。

此时他的脑袋疼得像似要裂开一般,见到采亭晨光中薄怒神态,前一天晚上的对话就像幻灯片一样,一帧帧的在脑海里跳出来,虽然记忆并不连贯,但亦是挥之不去。

元法僧坏笑着凑了过来将一块令牌往他腰间一挂,隔着被子,那令牌居然没有掉落。

庆云不禁大窘,忙翻身向内屋冲去。

待庆云洗漱完毕,暅之采亭早已准备停当,五人作别之际,因为刚才的小插曲,气氛颇为尴尬。

元法僧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庆云的肩膀,“像男人一样挺起你的胸膛,一路顺风!”

庆云一张嫩脸憋得通红,逃也似得离开。

瓠采亭倒是神色如常,和暅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看到三人拿出小龙王的龙骧将军令,驿官自然不敢怠慢。

龙王结义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名驿官心中怎会没数?

于是便亲自去挑了三匹上好的军马,身高蹄健,毛色亮丽,双目炯炯,嗬嗬作声。

就算是寻常的武官也很少有幸驱驾这等骠骑。

祖暅之见多识广,咋了咋舌,“这可是用于甲骑具装的战马,这下江湖肖小可真的不敢再找上门了。”

三骑一路向西,不到半日光景,就入了梁国界。

梁国与徐州毗邻,虽然是传统的封国属地,不过当时并无亲王分封于此,而是用作食邑封给了外姓郡公。

外姓爵对食邑并无直接管理权,地方实权都落在坐镇外戚厉威将军高飏手中。

此人是宫中宠妃高贵人的父亲,地方的书记文官哪个敢开罪这位准国丈?

高飏是个武官,无论哪朝哪代,善战的兵卒除了威风勇武,也免不沾些傲意匪气。

军方在地方坐大,那这些爷平日里的做派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云一行驾这等神骏的健马入城,众人皆当是军方的要员,唯恐避之不及。

驱马所到之处店则闭门,栈则掩户,想是当地军爷跋扈惯了,小本商贩都生怕三人欺上门来。

瓠采亭奇道,“这大中午的,怎么店家都打烊了,连个歇脚的店铺都见不到?”

咕噜噜一声响,原来是腹中馋虫开始抱怨了。

暅之望见前面不远处人声喧哗,甚是热闹,挥鞭遥指,“我们去那里看看。”

庆云也早就饿烦了,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只见前方一处宅院正忙着张绢挂彩,大摆筵席。

众人正忙碌间,便忽然冲过一匹高大的烈马,纵是庆云急忙向怀里夺了几把缰绳,也险些撞到门口负责招呼客人的管事。

那人一见这架势,并不以为意,反而挤出个笑脸,忙不迭地招呼,

“这位军爷,多谢赏光。里面请!里面请!二虎收拾个,啊,三个上座!”

这管事眼光犀利,看见后面还缀着两骑,便一并招呼起来。

那名叫二虎的小伙带了几个下人,热情地牵过三人手中缰绳,

“几位军爷大驾光临,鄙馆那可是蓬荜生辉呐!先请上座用些茶水点心,听听小曲儿。届时捧个人场,自然另有谢礼!”

暅之立即会意,这是被当作了蹭吃喝的军官,便也不多辩驳,向二人使了个眼色,大大方方随二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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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药,是中国古代一项伟大的化学发明。

火药的工业化,当然是晚唐之后的事情。但是如我们之前所述,工业化并不不是发明诞生的标准。

火药的发明者是中国丹家,很难说是一人,一朝之事。关于可燃硝石配方,早在晋代典籍《抱朴子》中就有记载。

其实在更早些时候,汉魏时期的丹家著作《周易参同契》,《三十六水法》中都有关于硝石,硫磺特性用法的记载。

本书中登场的华阳先生陶弘景,就是丹道大家之一。他所著《本草经集注》中,对硝石的燃烧,以及利用焰色确定成分的方法做了详细注释。对于早期火药雏形,是有一定认识的。

而空气中含有阴阳二气,阴气助燃的说法,出现于一本叫做《平龙认》的抄本中。这本书现在已经失传,但曾被一位德国学者引用以讲述东方化学发现,在西方世界中有一些影响。根据这位德国学者的描述,他得到的抄本成于唐代,原作者不知出自何朝,音译毛亨(毛遂侄?)。而他在论文中引用的该书第三章法语译本,也是目前此书唯一可以查阅到的片段。

该书对阴气的描述不只限于助燃,其中提到的制备方法,也与今日化学所定义的“氧气”非常接近。中国古代丹家对化学的认知,由此可见一斑。

第六章 潜龙腾渊蟠蛇窜 乳虎啸谷百兽惶

院内早已搭起了一个大戏台,台上有乐班演奏教坊曲。

两面台柱各挂了一副画,

右侧画像人物一身短打,手持双刃,英气逼人,配文曰:绝伦义士操琴虎穴诛奸相;

左侧画中英雄戴盔披甲,立马横枪,威风凛凛,配文曰:无上将军奋威逍遥止孩啼。

暅之见状,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微笑。

几人落座,见下人走远了,庆云忙问道,“二哥,这是什么情况?”

暅之微微一哂,“我们这是被当作吃白食的军痞了。等会儿尽管放心吃喝,见人就点头打个哈哈。今天这武馆开张,主人不会计较每个人的身份,不外乎图个吉利,沾个喜气,这顿饭算是混着了。”

瓠采亭不禁大奇,“二哥怎么知道这里是武馆?这排场搞得,我看到像个戏班子。”她自恃也是个“老江湖”,却也并未看出端倪,故而对暅之的判断将信将疑。

暅之晃着脑袋,卖着关子,“我不但知道这里是武馆,还知道这里主授剑术,馆主姓张,属东宗聂派。”

“二哥认识馆主?”庆云毕竟阅历浅薄,问得颇为幼稚。

瓠采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藏不住满脸的疑惑,她把目光移向暅之,盼他继续讲下去。

“你们看这副对联画。

上联绝伦义士,讲的是与庆兄先祖庆轲并列《刺客列传》的侠士聂政。

他为杀奸相侠累,易容吞碳以琴师身份卧底相府,行刺成功后从容自戮。

下联无上将军,说得是三国时期曹魏名将张辽。

八百壮士奋威逍遥津,几乎擒杀孙权,让江东孺子敬若厉鬼,代代相传,用来吓唬婴儿止啼。

东宗聂派始于聂政,他的家族为了避祸远遁塞外。

到了汉高帝时期,这支聂氏又因马邑之谋得罪了匈奴单于,无奈再迁回中原改姓张氏。

所以张辽将军虽然姓张,却是聂派嫡传。

东宗百流,其中聂派成名较早,实力也一直与卞派不遑多让,在宗门内是资历最老的两派,皆自诩为正宗。

此间毗邻淮水,正是故张将军辖区,族裔繁衍之处。

馆主既是祭出这两位先祖,那多半就张氏本家了。

你们要是不信,就接着看下去。

要是二哥错了,从这里到洛京的开销,二哥包了!”

祖暅之对名人典故颇为自负。见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庆云已是完全服了。

采亭虽然不置可否,也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嘘道,“哼!为了躲仇家,躲到西,躲到东,改宗换姓,还妄称威风……”

祖暅之左右看了两眼,自觉宾客渐多,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瓠采亭翻了个白眼,随意自桌上挑了几样水果糕点,安慰腹中馋虫。

眼见近了正午,台上的乐班已经撤去,换上四个精壮汉子,手擎青锋,虎步龙行,一看就是个中好手。

庆云三人也都是习剑之人,不免来了兴致,齐将目光射向场中。

台上四人也未多客套,各自一抱拳,便两两斗将起来。

四人剑光如蛇伏龙腾,电光石火,若非是此情此景,知是同门演武,定教人当作是生死相搏。

东宗的纷击法,自然重一个快字,但是又和道宗的闪电法略有不同。

道宗讲究法度,守时徐如林,不动如山,攻时其疾如风,略如火,其间转换灵动如闪电,不可预,不可测。

而东宗的路子则更偏于巧,虚划奇招令人眼花缭乱,难辨真假,如灵蛇弄信,蓄势待发。

暅之师承来自道宗,既然皆是快剑的路数,此时观剑受到的启发自然不小,连连弹杯称赞。

瓠采亭瞪圆了眼睛,像似想看清剑招的细微变化,一旁的庆云却嚼耳道,“师姐,若真和他们交上手,你若看得这般仔细,反而容易吃亏。”

采亭自认入道早些,被这个师弟说教,自然有些不悦,“你自己不好研习招式,反倒教育起师姐来了?”

庆云急忙摇头,“不,不,师姐误会了。我是见他们出剑的手法先缓后疾,出剑的中途都会有一到两次转向。起手时几人的剑路尚算清晰,但那却是虚招。后面变招发力加快,如果跟着对方的节奏做反应,必然会被打乱阵脚。若是任对手这样一剑胜一剑的抢攻,局面很容易就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暅之听罢不免拍腿附和,“贤弟的眼光果然犀利,一下子就看出东宗剑法的神髓。看来家师往日对你的称赞着实没有过誉。”

采亭哼了一声,反问道,“那,小师弟。你到是说说,不看清对方的招式,那交起手来要如何应对?”

庆云略想了想,指着台上解说道,“师姐,你看他们能把剑舞的如此之快而又不出差错,一定是勤加练习的结果。

这样的练习固然对提升剑术大有助益,但是也会养成惯常的变招节律。

所以如果和台上这几位壮士对战,需要先用大开大阖的剑法拉开距离,适应他们的节拍,然后在对方剑招将变未变的时候主动强攻。

他们既然出招注重变化,用力必然留手,所以剑意不如西宗果敢绝决。

若是时机恰当,击其前力之末后力将生之时,我觉得他们这些花把势一定不如师姐的乾雷三落精纯。”

瓠采亭一声冷哼,虽然听似不以为然,但师弟既然认为她能胜,这马屁倒也十分受用。

台上四人耍了一柱香的功夫,桌上的正餐也已上齐。

一个中年汉子披了身绸制短打,背背宝剑,缓步踱上台来。

先前的四位剑士见状一齐收势,对着台下一抱拳,分立了四角。

此时院中上百桌的筵席已是在座无虚,很多嘴碎的看客趁小厮们穿梭的空档也在相互嚼着舌头,“台上这位就是高将军的外甥,手底下倒是有些功夫。平日仗着舅舅做靠山,在梁国一代无人敢惹,号称一剑擎东梁,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号人物……”

待台上绸衫剑客一声轻咳。满场顿时鸦雀无声,正襟危坐齐望过来。

那人嘴角胡须微微一抖,似是颇为满意,双手擎着一樽酒,笑示众人,

“在下张影锋,乃是东宗聂派嫡传。

本支张氏,承自曹魏五子良将之首张公文远,系东汉末年由聂氏改宗。

远祖聂政,正是聂派开山鼻祖,也是东宗侠誉冠冕。

本支八百年源流,传承至今,某虽愚钝,不敢怠慢。

学剑三十余年,虽不敢拟祖辈天威,但侥幸略得小成,凡经百战,未示赧颜。

今日冒昧代宗派开堂设馆,择选良材,以光宗门。

同时也欢迎其他宗派的弟子客座,交流心得,互通有无。

张某先在这里谢过在场诸位,拨百冗临鄙舍,此间蓬荜,亦鉴辉光!

且共饮此杯!”

庆云等人这般年纪,最喜欢的就是凑个热闹。

见众人大声喝彩,也兴奋地击箸相庆。

杯酒入腹,那张影锋显然甚是兴奋,继续夸夸奇谈起来,

“东宗乃当今五大剑派之一,而西宗人才凋零,檀宗已遭罢黜,道宗遁世无争。

唯有剑宗可与东宗并称泰山北斗。

东宗内有乾坤,千家百流,虽各擅胜场。

但成名最早,著名最甚,仍首推先祖聂公。”

张影锋双手向天一拱,意气与唾沫横飞,口中兀自侃侃不绝,

“当年太史公为东周诸剑客做传,虽将荆轲列在首位。

但荆轲不但被本门盖聂所折,刺杀秦王更如一场闹剧。身无长技,只身犯险,徒增笑尔!

太史公本传中,真正智勇兼称,冠绝诸侠的,自然唯有先祖聂公……”

庆云听到这里,热血上涌,甚是不悦。

暅之见他面色不对,伸手轻轻按在他腿上,示意隐忍。

庆云只能一声冷哼,自顾饮了几口闷酒。

那张影锋将聂政刺侠累的故事添油加醋,仔细分说,自是吹得天花乱坠。

这时又有两个壮汉抬了一块红布遮盖的牌匾走上台来,张影锋侧身振袖,又说道,

“虽然荆轲无能,但檀宗成名日久,却也出过不少人才。

比如当年大侠盖聂,怒目镇荆轲,自可算是风云人物。

现今我梁国柱石厉威将军府上剑术师教,正是盖派嫡传,盖坤先生。也是在下至交。

当年檀宗逆乱刺君,正是盖先生大义灭师门,一人击退数十贼人,亲斩贼首庆易寒……”

庆云听到此节哪里还能再忍,起身就要离席。

暅之此时也知劝不住,叹气欲走。

却没想到还有个脾气更大的。

只见身旁有人脚下一蹬,直接把庆云起身空出的凳子向台上踢了出去,紧跟着彩衣化虹,一人一剑直射那块牌匾,除了采亭,还会是谁?

台上诸人显然没想到有人会来闹场,抬匾的两人慌忙间各自向两侧躲闪。

左手那人夺过了牌匾,却失了重心,踉跄跄地靠向台边,正赶上白虹飞贯。

那人躲闪不及,手中牌匾被斜斜斩断。红布飘落,留在那人手上的半幅只余完整的“东流”两字,后面的“正宗”却已被连肩削落,变成了“止小”。

台上台下见状齐声大喝,但紧跟着冲上台的却只有两人,自然是庆云和暅之。

张影锋见搅局的是三个少年,自恃身份,或是忧心幕后另有正主,自忖不便动手。故而反向外圈退了一步。

方才舞剑的四人和那个失了牌匾的汉子却早一拥而上将三人围住。另外一人护着牌匾急急忙忙退下台去。

这台上的落足处本就不大,此时剑影刀光,旁人纵再想冲上来,却反倒添乱。

张影锋也还算镇静,示意台下弟子注意防范四周。

众弟子便也不再尝试冲入战团。这到正中了采亭等人下怀。

那瓠采亭并非无备而来,她刚才得庆云提点,早已细细观察了几人招式变化的节奏,此时试探了几个回合,发觉对方果然如师弟所料,变招虽快,路数却不离其宗。于是掌中“区鈊”粉华大盛,势若奔雷,将乾雷三落尽情施展,每每在对手变招的节拍上发难。

而她抢攻之下也难免露出些许破绽,却早被庆云暅之一左一右护住。

三人如此配合,并未有半句言语交流,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羁绊。

虽然面对五人,不但气势不逊,反而迅速占了上风。

不到十个照面,对方已是有人支撑不住,险象环生。

张影锋乃是老江湖,三人一动上手,便作冷眼旁观,暗自盘算。

那个女子是檀宗好手,白衣书生是道宗嫡传,年龄最小的那个却最为神秘,剑法神髓似乎得自檀宗,招法却有时夹杂了道宗剑宗甚至西宗风骨。

虽然说自己在梁国地头并不怵任何势力,但既然打算立宗开馆,如果在第一天就和几大剑派都结下梁子,也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况且仅凭这几个小家伙哪里有胆来闹场?

这背后兴许还有某些宗派的阴谋,今日这脸面固然输不起,但手段不能太绝,总要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眼见自己的几个门生不是对手,暗骂一声没出息,嘴上却喝道,“几个娃儿,休得放肆!”徒手欺身就向庆云抓去。

他已瞧了片刻,料定这三个雏儿难做自己一合之敌,此时选择庆云下手,原本就是想亲自探探他的路子。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抓,一下子就把庆云的精力全吸了过去,瓠采亭的侧翼忽然就被扯出了一面空挡,攻守顿时易势。

几个东宗弟子的窘境,立时便解了。

庆云虽说是手中有剑,但张影锋的手始终跟得上他的变化。

那漫天光影在张影锋眼里便如同静止一般,对于这种小辈,用手指钳住对方的剑刃应该就像用筷子夹起自己碗里一块红烧肉那样简单。

庆云的感觉亦是如此,如果他在两天前遇到张影锋,此时的剑一定已经被夺去了。

可是他自幼悟的是剑理而不是剑招,那日看过刘赢与庚七,穷奇的较量,他所得到的感悟远远不在看热闹的层面。

他凭一颗淳朴的剑心,对那场战斗的理解,甚至还在剑宗少主之上。

即使是贵为剑宗少主,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本剑派招式的惯性思维影响,对一些出剑的角度,手法,甚至用意有所误读。

穷奇自是一代宗师,他的直接点拨当得受用无穷。

刘赢的剑术本高于庆云,但要想消除他之前剑宗的用剑习惯,也是非常困难的。

因此若论谁在那场战局里获益最丰,也许,只能是庆云。

就在这胜败的本能间,庆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穷奇。

于是在张影锋冲到他身前半丈开外的时候,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让张影锋的算计全部落空。

只见二人之间寒光一敛,庆云竟已收剑!收剑入鞘,留刃三分,手按剑柄,向后退了一步。

张影锋顿时大骇,他当然没有办法抓住鞘中的剑!如果他要继续进逼,就将迎向出手一剑斩。

他当然认得这个架势。

虽然他在梁国没有敌手,但年轻游学的时候,曾经败在一位西宗高手手里。

只有一个照面!

溃败!

剑断血崩!

至今他的右腹部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不断提醒着他不能忘记那势若霹雳的迎风一斩!

这个架势是他毕生无法抹灭的隐痛。

他甚至都不会去想,面前这个毛头小子能够发挥西宗几成剑意,是否有机会用同样的方式伤到他。

其实连庆云自己也没有把握。

但是张影锋依然退了,飞退,比来时的速度更快,完全没有了那份气定神闲。

在台下众人看来,庆云漫不经心的一剑便逼得张影锋狼狈而回,从容得甚至还有闲暇收剑挑衅。

四周轰的一声就炸开了锅。

此时不单是满堂宾客,就连是张影锋自己的门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虽然张影锋知道自己是一朝心病难除,但是这个台如果下不来,不但武馆是没法开了,就算日后在江湖上,也必然难逃耻笑。

他用眼角四下一瞥,众人的讥谑议论自是看得真切,不免心下忿然。

他双目凶光迸射,暗自念道:罢,罢,罢,事已至此,也就莫怪我以大欺小,拿这几个小家伙祭剑了!

心念及此,他猿臂轻舒,拉过那名眼看就要伤在瓠采亭剑下的弟子,轻巧地拈过他手中长剑,将他一把抛下台去。

抛出的角度明显经过选择,手法也恰到好处。

那人的身体也未失去重心,早有台下众弟子接过。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俨然大家风范,又让在座诸人心中暗赞。

难道那毛头小子真有什么古怪?大多数人此时存的多半都是一般心思。

这一场闹剧,让在座宾朋看得满腹狐疑,不敢多问,也不舍离开。

如此诡异的战局,日后必定会成为一桩江湖异闻。

但庆云可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自张影锋长剑入手的一刻,他便仿佛感觉整个高台都罩上了一层寒冰。

张影锋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能从任何角度化作杀招,所有的杀意,此时自四面涌来,却只锁定了他一人。

他当然没有把握抵挡,于是一声长啸,鞘中剑应啸而出。

斩!

这一斩并没有投向张影锋,而是斜斜劈向正要从侧翼进攻瓠采亭的东宗弟子。

那人听得身侧长剑破空之声凄厉沙哑,自然识得厉害,忙不迭地侧身躲开,这一躲,恰好便横在了张影锋和庆云之间。

庆云当然知道这种雕虫小技阻挡不了张影锋的杀招,但他的本意只是想将他缓上一缓。

“走!”他大喝一声,示警采亭和暅之,但他手下不停,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瓠采亭对他并不理会,只喝了一声,“趴下!”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庆云听见这个声音,总是表现得那么服从,此时也丝毫没有犹豫,立即原地滚倒。

而张影锋此时也已发动!

张影锋的剑风快得真如疾风迅影,三个人没有一个能看清这一剑的落处。

但是采亭跟本不管那剑究竟将落何方,纤手微扬,一团灰影便向张影锋迎面打去。

人影和灰影都是奇快,此时的相对速度自然更快,快到不可思议,快过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当然,除了张影锋这等高手。

只是他哪里会将暗器这般小伎俩放在眼里,左臂振袖一拂,罡气撞向来物。

四下看客正在为台上的少年惋惜,眼见是有人要在张影锋剑侠血溅五步。

却忽听轰隆一声惊雷平地而起,高台忽然崩塌解体,木石飞溅。

那些坐在靠前位置的宾客门哎呦之声不绝,有些显然已经挂了彩。

惊呼声中,一批门人急忙抢入烟尘,却瞧见张影锋整条右臂已然不见,全身满是烧伤和离奇的割伤,血如泉涌,眼见是入的气多,出的气少。

台上那几个门人没有防备,有的大声惨叫在地上不停翻滚,有的已是晕厥在地,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息。

倒是庆云三人,早知道会发生什么,滚倒之时便事先做了防护。

虽说台子倒塌的时候多少都受了些皮外伤,但对习武之人本就是司空见惯。

趁着烟尘,早已遁向后院。

瓠采亭这一颗霹雳弹抛出,虽然知道杀伤力非凡,但仍然没有料到会有此等威力。

此时想来竟有些后怕,于是颤抖着向庆云问道,“现在怎么办?”

“走,趁乱去高府,清理门户!”庆云心情也未平复,热血上涌,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

“清理门户?”

“对,找盖坤!他在这里!”庆云愤愤说道。

“他不住在高府。应是住在,城西五里……六合观……。”

暅之心头微微一凛,“你怎知得详细?”

瓠采亭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控制着紧张和脱力造成的喘息,“你别忘了,他以前也是檀宗的人。”

这话并没毛病。

檀宗谋求再立江湖,自然有人关注昔日门人,更没有理由不关心盖坤这个叛徒的行止。

武馆出事的消息传播得很快,早有军卒快马昭告。

三人不敢停留,也不敢现身官道,便盘算赶在官府封城搜捕前,分两批混出城去。

因暅之在跌落时有些扭伤,庆云便护着他走在后面。

瓠采亭轻功最佳,又识得道路,忙赶在头里做记号引领二人。

待瓠采亭去得远了,暅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庆云的肩膀,“今日盖坤未必会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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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本来也确实没什么好分说的。

不过既然本章提到了《史记刺客列传》,倒是可以多聊几句。

刺客列传并传者五,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即庆轲)。

这五人当中,豫让和荆轲其实都没有成功得手,但在后世名气却是最大。不知道是不是悲剧英雄更惹人怜的缘故。

在本作中庆家是主角,自然是要为他们翻案的。不过这五人里若论真本事,可能还真要以聂政为翘楚,因为曹沫劫持一人,专诸暴起所刺也是一人,而聂政在众目睽睽,甲兵拱卫之下刺死侠累,又砍翻数十人,才力竭而亡。这个战斗力在同传的五人里,当属首屈一指无疑。

第七章 针芒相对争二女 疑窦迭生探六合

庆云望向暅之的眼神有些疑惑,“二哥,你不是一向不喜易数这等形而上之学么?怎么也学起华阳先生的占卜之术了?”

暅之摇头微哂,仿佛是在对庆云的情商表达无奈,

“六合观观主苏七弦是道门名宿,和家师也是至交。

他的名气虽然还谈不上妇孺皆知,但若对江湖人物提及,也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厉威将军高飏现在更是名传江北的大人物。

盖坤既然托庇在此间,自然没有打算刻意隐匿行藏。

檀宗虽然潜伏多年,但也不能算是匿迹江湖。

若盖坤真如传言般叛门求荣,为什么这些年里就没听说有人去找他的麻烦?”

庆云闻言愕然,他本未经世事,哪里曾经想过其中道理?

甚至连这个问题本身他都无法像暅之这般参悟出来,只能喃喃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暅之早料到庆云如此反应,继续仔细分说,

“说明檀宗内部本身就有不同的声音,盖坤的身后一定还有身份超然的宿老为他背书,所以盖坤才可以身在明处而不虞后事。

这个道理,其实非常浅显,那日四妹邀你北上的时候,我便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而今日四妹的表现,又略微有些……”暅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他深知庆云对瓠采亭那种源于情态初萌的盲目信任,因此想推敲一个更合适的词语,将本来准备好的“蹊跷”两字吞了进去,改口道,“略微有些冲动。”

“你是在怀疑四姐?”

庆云问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忿懑的情绪。

虽然暅之用词已经非常委婉,但是任何对瓠采亭的质疑都会激起庆之源自本能的反感。

暅之自然听得出来,出言也更加谨慎。

他仔细地琢磨着认识瓠采亭以来的种种,心下也认可那个女孩的率真性情。

尤其是那日结拜之后,他对这位四妹,也是发自内心地接纳。

但这并不能完全消除他的疑点,于是淡淡地补充道,

“并不是怀疑她,而是感觉我们在走入一个很大的局。也许四妹本身就是局中的一枚棋子而不自知。”

庆云沉默良久,此次偏过头,却没有开口,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二哥,我知道你的谨慎并无恶意,你的疑虑也自有你的道理。

但是这一切既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我的道理便只有一个,我相信四姐。”

暅之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虽然结义就在昨日,但他们两人的交往可不是一朝一夕,怎会没有点到辄止的默契?

他笑着望向前方,六合观已隐约在半山云雾之中,“也罢,结义一场,何妨共蹈一番风雨?”

庆之也终于笑了,“这才对嘛?有二哥在,哪里有一颗烨鹄弹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颗!”

“野,野狐谈?”这会轮到祖暅之摸不着头脑了。

“哎,就是你做的那个,甏!”

庆之一边喷着飞沫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那个甏!我给它起了个名字。

烨者,光华大盛之烨也。

鹄者,素色天翔隐隐浩然之意也。

一道白影如鸿鹄飞落,甏的一下,光华大盛,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就是这么个意思。”

“哦!”暅之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丹丹国来的苦行僧一样精彩,

“庆弟你这些年的易经可真没白读啊,于训诂一道的确有异常人。

烨鹄弹!真是野狐谈,你开心就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唱一搭,转眼已经来到了观前。

这六合观虽然也连了几进院落,却是建在半山间的岩台之上,在峭壁悬崖,山林掩映之间,并不起眼。

满是青苔的窄小石阶到了此处已是尽头。

一座低矮古旧的木质牌坊蹲在参天树影之中,并无任何漆裱,甚至连树皮都仍囫囵附在梁柱表面,结了厚厚的一层苔痂。

背光的一侧竟有数十株菌伞密密麻麻地聚作一簇,看得人头皮发酥。只有正上方木牌上“六合观”三个大字,木色白嫩如新,痕迹宛然,竟像是刀剑刻成。

在这一片苍腐之中,铁笔银划留下亮白的刻痕,入木三分,自然显得格外打眼。

祖暅之不免迷着眼多瞧了两眼,叹道,

“在这样的高处一剑挥就,次次用力如一,真是好手段!”

庆云本来不甚确定,但经暅之一提,便也察觉到了。

这牌坊自然不是新立起来的,那个木牌看上去也呆在那个位置有些年月了。

牌上字迹若要保证常新,自然需要时常去描。

但这三个字并非是用漆涂色,而是用剑划出来的。

反复被描了这么多次,字迹依然不会走形,这说明每次剑迹都近乎相同,刚好能削下薄薄的那层苔垢。

这三个字剑意不断,龙舞蛇行,显然都是在一剑中完成的。

两边的柱子没有攀爬的痕迹,阶前的青苔也不似曾被梯脚凳腿破坏,那么这其中还要配合提纵身法。

这样精确的控制力,潇洒的剑意,超卓的轻身功法,只要能习得一样怕不也可傲视江湖?

而显然这一切皆是由一人完成,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慨?

而此时两人都顾不着赞叹,脑海里翻滚的均是同一个念头,“会是他吗?”

瓠采亭的记号到此既止,人却不在观前,显然已经先行入观。

只是四面幽林一片死寂,牌坊后的天地并非如何开阔,却未传来半点争斗的声音。

她此时是伺机潜伏暗处,还是已经被敌人制住?

二人越想越是烦躁,也顾不得什么蹑足潜踪,拔出佩剑一前一后便冲了进去。

庆云性子自然急些,抢在头里,绕过前殿的香炉拾阶上了正殿。

殿门虚掩,轻轻一触,吱呀一声便是开了。殿内香烟袅袅,此时却没有人。

二人互望一眼,更是诧异,于是绕过神龛向后院绕去。

深院静,小庭空,正殿偏廊无人影。

香炉残香未曾断,为何不闻人语声?

跨过正殿,是一方菜园,半亩有奇。

远端一处茅舍,屋顶的茅草在山风中甩着一头蓬乱的发冠,显然扎得不算结实。

房屋的墙壁也只是随意糊了层黄泥,比方才偏殿里空无一人的道众卧室自然残破许多。

想来那里只是一座放置农具的仓库,或者,是囤积天然农用肥料的净舍?

看着那间孤独破旧的小屋,风声里也捕捉不到半分异样的声音,庆云不由皱了皱眉头。

“只剩这里了,还是进去看看吧。”暅之没见到瓠采亭留下的任何记号,心中忧虑暗生,当然不可能放过这最后的希望。

两人竖起四只耳朵,警惕地自畦间穿过,靠着旧屋山墙,缓缓向门口蹑去。

庆云的身子还没触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可是那残旧变形的木枢依然支撑不住周遭气流的波动,“吱呀”一声,竟然径自开了。

庆云呆呆的望着室内,只见两个女子对立而峙,似乎已经僵持了许久,

但此时却也被户枢的怪啸打断,疑惑地望向门口。

暅之就跟在庆云身后,此时探出头来,八道目光尴尬地纠缠在一起,一时无言。

瓠采亭生的很美,这并非只是庆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独有的结论。

就算是交游广阔如暅之,也不曾见过多少女子可与之比肩。

可是此时,在这偏远道观一隅的破旧茅屋中,竟出现一位少女,不输分毫艳色。

采亭的美,在那双善睐明眸,以及飒飒英姿。

她目光流转,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气质如吐阳春沐白雪,天生尤物,可以移人。

而对面那女子却是更典型的中原闺秀,看上去比采亭还小了些年纪,紫衫飘飘,朱颜若画。

五官生得该浓处浓,该淡处淡,

一撇弯弯新月眉,

两道若离若即睑,

身如弱柳须相扶,

神光楚楚惹人怜。

庆云和暅之此时都被惊得说不出话,心下虽然也在揣测着此时情况,但更多的心思还是比较着二女长短。

一时均神飞天外,何复言哉?

还是那紫衫少女率先打破沉寂。

她声调虽然不高,却清脆如铃,送入诸人耳中,依然字字清晰,

“那个,瓠,师姐?”

不知为何,她在选择对瓠采亭称呼的时候,有片刻明显的停顿,仿佛是在思考,又似询问般向后者挑起一侧秀眉。

见这个“师姐”的称呼似乎并未遭对方反对,便接着道,

“此间简陋局促,既然又来了客人,不若移步去前院一叙?”

“不必了!”瓠采亭冷冷应道,“既然你不肯说出他的去处,还有什么好聊的?”

“啊?”那女子佯作惊讶,举袖掩住樱桃暂破,“师姐。方才小妹不是已经说过,师父应诏去洛京,刚刚启程吗?”

瓠采亭眼中闪过一抹不悦之色,冷哼一声,“知道了!告辞!”转身就要离去。

那女子忽然望向门口二人,问道,“不知道哪位是庆云师兄?”

庆云颇为诧异地啊了一声,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问及自己。

瓠采亭怒道,“你这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紫衫少女嫣然一笑,神色从容,“姐姐莫要动怒。我是在整理家师房间的时候,见到他留下的一些事物,也许庆公子会感兴趣。”

瓠采亭粉拳紧攥,按在剑柄之上,紧紧盯着那女子,仿佛想说些什么,却似乎又没想好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祖暅之已经拉着庆云走了进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苏观主此时也外出了么?”

他适才心下思量,猜想那女子必然是盖坤的门下。

瓠采亭发觉二人寻至此间便匆忙欲走,似乎不愿让那女子多开口。

但其中蹊跷又隐约和庆云有关,暅之自然也提起了兴趣。

于是这看似转换话题的问候,却将四人又拉回了话题之中。

瓠采亭如果此时转身就走,不免便有些尴尬。

那女子对暅之盈盈一笑,似乎很是感激,口中答道,“这位想必是华阳先生的高徒,祖暅之师兄吧?华阳先生上月来过这里,观主便是随令师一起出游了。”

“哦?”对于这个答案,暅之也并不意外。

苏观主和华阳先生本就是故交。似他们这等道家修真之人,常年萍踪不定,游历山川,本就是正常不过的事。

就在二人一问一答间,那女子已从床边的储物格中取出一方铁盒,径直走向庆云,双手将铁盒捧在他的面前。

庆云道了声谢便接了下来,正要打开,却被那紫衣女子素手拦住,

“师父曾经吩咐过,只有有朝一日庆师叔的后人寻到此处,才能取出亲手交予。想来其中是些颇为私密的物什。待你闲时再打开细看吧。时候不早,我们不如先上路。”

“上路?”庆云等三人一起诧异地问道。

“嗯,你们不是要去洛京?”紫衣女子神色入常,一双眸子反望向三人,目光里不知是诧异还是诡谲,理所当然地反问着。

“你是说,我们,一起?”庆云重复了一边,怕是自己听错了。

“自然是一起。你们不是想要寻家师么?难道手里不需要个人质?”

这一句问的比前一句更加轻描淡写,道理上也挑不出毛病。

但从紫衣少女自己口中讲出,简直是一种挑衅。

只是那少女的神色,态度,是那样的柔和,让人怎么也听不出一丝一毫挑衅的意味,仿佛就是在讲一件极自然的事情。

就连祖暅之这样的“老江湖”也完全无法理解少女此时态度,无奈道,

“我们与你师父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们本来自然没有掳你的意思。姑娘这样自告奋勇,我们就更加……”

紫衣少女一声冷哼,打断道,“不要姑娘长,姑娘短的,人家有名字。

小女子殷色可,家师盖坤,亦是檀宗门人。

门中盛会,焉能不与?只是师父出门前叮嘱过我不能离观。

他老人家的话,身为弟子,自然是要听的。

但是如果被你们挟持做人质,那便自然说不得啦。”

庆云听她提到盖坤,本想发作,但看到那螓首蛾眉,入耳字字珠玑,没来由地竟也没了埋怨的心思,将那些个重话都咽回了肚里。

殷色可却察觉到他面上那一抹不以为然,便先把语锋转了过来,

“庆师兄,我虽然没看过盒中事物,但和师父相处这么多年,大概也能猜到一二。

你届时若有不解之处,但有相询,小妹自然知无不言。”

“你!”瓠采亭方才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忽现怒容,几乎就要发作。

不料殷色可却不以为意,秋波流转,望向采亭,问道,

“怎么?瓠师姐有什么意见?方才我们不是已经谈好,难道,你要反悔?”

“你!你!”瓠采亭显是气急,但似乎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不便发作,只能强自忍了下去。

祖暅之眉头微蹙,心道,看来只有自己来做恶人了。

岂知还没开口,殷色可已然察觉,便从怀中取出一纸书笺和一支圆筒。

她将书笺递向暅之,堵住了他的话,然后拎着那支圆筒在手中把玩着,

“华阳先生上月来观时曾见过家师。先生洞破天机,早已算到一月之内他的‘高徒’必然会路过此观,届时就将这书笺交予你。

这件物什,本来自然是应当交予你的,不过呢,既然现在东西在我手中,那就看我心情咯。”

暅之拿了书笺一看,见是一张弩机图纸。

图中的字迹他自然认得,有一些是自己父亲的说明,还有一些是师父的备注。

父亲和师父曾经讨论过一种用于远距离瞄准定点狙击的弩机制法,他是听说过的,但听说其中有很多关键还未能完全解决。

而今看到这张图纸,似乎很多问题都已有方案。

那圆筒中,想必便是某种关键的材料。

这种强弩一旦做出,万众之中取人首级,便如探囊取物一般,那在当下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战略武器。

但此时在暅之心坎造成强烈冲击的,却不是这尚未成型的大杀器,而是殷色可话中弦外之音。

原来老师和盖坤竟是相熟,而老师和陈道巨的交情更不一般,那如果盖坤真的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错事,老师又怎么还能容下他呢?

可是庆云父亲胸前的一剑,却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实啊?这……

庆云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不由更感茫然。

于是殷色可再次问众人有何意见的时候,已是一片鸦雀无声。

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却有三寸不烂之舌,七窍玲珑之心,仅凭辞色进退予夺将三人逼得毫无还口之力,真是一场彻彻底底彻底地完胜啊。

茅屋的后方竟然还有一个角门,角门之外立有一根栓马桩。

桩上不多不少,正好栓着四匹健马。

青豫交界之地,本就是一马平川。六合观虽号称是依山而建,但此山若放诸他处,顶多也就算是个小丘陵。

只要路铺得平整些,哪里还有山路崎岖不宜跑马之说。

“这道观真是见了鬼了,前门修得那样局促,后门到是一片坦途。”庆云见状忍不住嘟囔起来。

殷色可冷哼一声,“庆师兄还真是孤陋寡闻,你可注意此观正殿供奉的是谁?”

暅之这时已经跨在马上,听闻此言,一拍大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那正殿供奉的,莫不是苏子?”

殷色可拊掌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苏子。这里本来就是一间祖祠,所谓六合,乃是取苏子当年六国合纵之意。”

暅之恍然大悟,叹道,“妙,妙!所以,这观门也是取自前倨后恭的典故?”

“暅之兄果然有见地,昔日苏子家人对苏子前倨后恭,他自然雅量有容,不会计较。但是立有家训不可仗势倨傲。后人警之,祠仪因之,便用了这前倨后恭的设计。”

听到这里,暅之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说,苏观主和檀宗也是有渊源的?”

“咦?”这次轮到庆云大感讶异了。

殷色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吧,鬼谷子前辈正是二代檀君王聚的父亲。

王聚前辈创起落法之时,本就是糅合了鬼谷檀子两家剑法。

以诡谲莫测的鬼谷剑为‘起势’,以浴血无前的檀子剑为‘落势’,终得大成之技。

苏子是鬼谷门人,于剑法一道,自然是有渊源的。

当年威王建檀宫,苏子为上卿而非门人。

所以苏氏世代为檀宗祭酒,但不入檀宫,不争檀君。

苏观主虽然师从道宗,但依旧保留有檀宗祭酒的身份。

檀宗若有大事,也会召观主共相计议的。”

方才庆云知道盖坤和陶弘景也非寻常交情,心中便生出许多疑问,此时有听说这些年庇护盖坤的居然还是檀宗祭酒,更觉郁闷。

父亲当年好歹也是一代檀君,起义诛虏,不幸牺牲。

昔日檀宗门人不但做猢狲散,从未想过为父亲讨回公道,反倒对杀父真凶庇护有加,怎能让他不暗自着恼?

但他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纵有疑问,苦无头绪,完全不知从何处问起,于是便沉闷不语。

暅之和采亭仿佛也各有心事,一时无话。

只有殷色可看上去心情大好,挽着缰绳在前面带路,时不时的对三人指点这山中胜地美景,讲述些传说典故,一路西行,不觉便到了陈留。

庆云三人在梁国闯了大祸,此时自然不敢高调,便选了西郊的尉庄打尖落脚。

这尉庄不同别处,乃是魏帝赐给尚书左侍郎尉静的私人领地。

在这洛京左近司隶地界,一箭之地必有公卿,尉静这个官职听上去确实不算大。

可是尉静的父亲,故博陵公尉元,乃是魏帝元宏亲尊的三老。

依汉礼,王者应父事三老,兄事五更。

魏帝待尉元如父,对尉静当称仲兄。

魏帝号召族人学汉礼,用汉制,规矩礼法自然恪守极严。

因此在元宏这一朝,很少有人敢挑战尉家的权威。

尤其是像高家这等外戚,同是依仗皇帝亲族身份的门弟,最是忌讳相互掣肘。

若不是遇到杀官谋反的大事,那梁国的军爷,自然不敢随便闯入尉庄搅风搅雨。

四人找了间清净的客栈分做两间住下,庆云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殷色可交给自己那方铁盒。

他见暅之也正对着弩机图纸出神,便不去打搅,自怀中将铁盒取出,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岂料一瞥之下,便不由双手颤抖,泪濡两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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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数一道,个中玄妙不可与人言。陶弘景算知未来,预见暅之六合一行,究竟是神鬼天算,还是与陈道巨,祖冲之的人谋?安能辨个分明?知天命者,自有其能,暂且按下不表。

本章提到的三老五更,在本作不会做额外展开。这个古礼,在周,汉两代守得比较严。在本系列的其他作品中会回用这个梗,用来解秘一些历史史实。

《礼记注疏》云:天子视学,大昕鼓徵,所以警众也。众至,然后天子至,乃命有司行事,兴秩节,祭先师、先圣焉。有司卒事反命。始之养也。适东序,释奠于先老。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郑玄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天子以父兄养之,示天下之孝悌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者。”孔颖达疏曰:“三老五更各一人,蔡邕以为更字为叟。叟,老称。又以三老为三人,五更为五人。非郑义也。”

三老五更是在天子视学,祭祀先师先圣的时候,用来代替先师先圣接受天子礼拜的。在不祭祀的时候,礼记中也注明了三老五更的待遇标准。按照郑注,三老五更均为一人,天子应以父礼待三老,以兄礼事五更。虽然蔡邕曾有一说,称三叟为三人。但是在孔疏中,孔颖达也支持了郑玄的观点,并且隐隐指出三叟和三老的不同,蔡说仅可备为一说。

至今我们在史书中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天子尊三老的记载,也都只尊一人。因此郑,孔之说为正,当无异议。

第八章 匣中自解君忧惑 书内深藏国秘辛

方盒之中,乃是一簿书册。

封面上龙舞蛇形,写着三行字。

右起字体最大,最醒目的一行八字赫然是:

侠之大者庆轲手札

左面一行自腰起题:

附义士高渐离续

最左下角又有四个蝇头小字:

盖氏修注

庆云将那本书捧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的,颇有些压手。

略一翻看,原来这手札本是一册帛书,但是因为年代久远,缣帛已经老化脆蚀。

但从封面至封底,每一页都被后人用上好的青檀金穗纸重新裱糊加固,再辅以双股麻线装订,于是那册子便显得格外结实厚重,肃穆之意望辄油然。

庆云正准备细看,忽然听得店内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虽然他此时心潮澎湃,神智尚未归窍。

但一旁的暅之早抢过来帮他将书册收回盒内,拉起他的手大步走出客房。

外面一队官兵已经开始逐房盘查,显然是因为隔壁梁国出了大案,总需配合筛查一下过往旅人,例行公事。

暅之见两位姑娘也走出门来,和她们的眼神做了一个快速地交流,压低声音简短说道,

“庆兄弟阅历浅,令牌在他那里,殷姑娘你照应一下。我和四妹自有计较。”

等官兵查到庆云这间,只见房中是一对年轻男女。

女儿家生的楚楚可怜,此时兀自梨花带雨,那男子颊上泪痕犹自宛然,俨然是一对苦情鸳鸯。

官兵问询的时候,那白脸书生一脸黯然,闭口不语。

只由那小娘子一把泪,一阵啜声地哭诉,说自己的相公自新婚就被征入伍,做了小龙王的主簿,从此小夫妻便山水两隔。

前些日子小龙王终于回了京里,相公得暇告假探亲。

谁知那小龙王在京中没呆上几天,就又带部属去了徐州,派人来催相公随调。

这对儿苦命鸳鸯啊,分飞数年,见面还没几天,就又是别期,小娘子坚持要多送相公几日路程,便在这里歇了脚。

这些例行盘查的兵卒大多也都是离家外驻,自然都识得其中滋味,此时听那小娘子一番泣诉,无不心生相怜之感,有几人更是偷偷拭泪。若此时不是在公干,说不得也要饮酒痛哭一番以泄乡愁,于是自然无人留难。

尤其是在验过了庆云手中小龙王的腰牌后,便更无疑虑,草草告辞作别。

梁国通缉的是二男一女,据说都是当街横刀的江湖悍匪,且怀有一种极其霸道的凶器,可以瞬间炸毁一座高台。

经市井之谣,那三名悍匪已经变成了近乎洪荒凶兽的存在。

当日场面极乱,真正看清三人面目的并不多,而且大多已不能言语。

前院接待的管家虽是见过三人相貌,但当日宾客众多,事务也繁杂,事发的时候他也不再现场,自然也无法将三人锁定,更无法清晰地还原他们容貌。

于是张发的榜文就只是归纳了一下在场看客的供词,所用描述多是悍匪霹雳这类被提及最多的关键词。

尉氏县接到公文,便依此对驿馆客栈的过客进行筛选甄别,庆云殷色可这对有身份证明,有可信故事,又是这般文弱的一对璧人,自然不会是怀疑对象。

祖暅之和瓠采亭更是走惯江湖的老油子,一个随师父四方云游,一个出自商贾世家,天南地北的自然不愁扯不出个在此处打尖的理由。

谁又能想到这两对“小夫妻”会和大闹梁国三悍匪有什么关系呢?

门外喧闹声未止,官兵还在逐户盘查,四人自然也不便马上就换回房间。

这到让庆云得了机会,忙取出那本册子,向殷色可问道,“这本书,姑娘可曾见过?”

殷色可嫣然一笑,“自然见过,这书线还是我缝的呢。

不过每页纸的修裱都是由师父亲自完成的。

他这几年,除了偶尔去将军府应酬,大多时间都在修补描注此书。”

庆云把脸涨得通红,似乎在反复推敲着措辞,过了半晌才支吾着问到,

“你,你应该也知道我父亲的事吧?”

殷色可一直静静地望着他,那双翦水的瞳儿和微微上翘的唇角仿佛一直在鼓励着庆云:没事,想问就问吧。

若不是这样,庆云这个雏儿还真抹不下面皮直接地问出那个问题。

她自然早就猜到庆云要问什么,所以她并不惊讶,也无丝毫慌张,只是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重新拢了拢方才因为哭戏微微散落的头发,转头对庆云笑道,

“我好看么?”

我好看么?

庆云没想到殷色可竟然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想把话题拉回来,但又确实觉得眼前不停旋转的曼妙身影实在是赏心悦目,于是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嗯,美极了。”

他的语调非常地平缓,将殷色可顾左右而言他所造成的不快,强行压在了发自真心的赞许里。

然而殷色可又怎会听不出来?但她并不以为意,继续问道,

“那我和瓠姐姐,你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的难度系数和时下公认最无解的难题——女朋友和亲妈掉入水池题,完全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庆云被惊得张大了嘴巴,他这种初经世事的雏儿,哪里招架得住这种不知道该算是表白还是挑逗的问话?顿时囧得连自己本来要问的正茬都忘了。

他心中的小鼓一直在敲打着:我是应该回答都喜欢吗?

虽然比较接近事实,但好像这样回答太讨打了。

那君子一些以理力争,说我认识瓠师姐在前,所以喜欢她多些?

不行,那她会不会面子挂不住和我绝交?

如果夸张一点,直接说殷姑娘你最美,我庆云一见倾心?

这会不会太谄媚,太轻薄?

我,我,我,到底该怎么答?

他脑中虽然不停闪过各种答案,却仍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然而这样刻意地克制,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只是他自己无法察觉罢了。

好在他小时候随陈叔读过不少圣贤书,千般念头转过,总还是能留下几句靠谱的,

“啊,在下和殷姑娘还是初识。

其实说来,我和瓠师姐认识也不算太久,不过数日而已。

人和人之间的欣赏仰慕,并非一朝一夕,一事一晤。

虽然二位姑娘都是秀外慧中,无论样貌阅历都是我所仅见一等一的奇女子。

但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还太早了些。”

殷色可望着他故作老成的神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听他娓娓道来,目光里却满是嘉许,颔首应道:

“没想到庆师弟片刻之间竟能如此应对,倒是让我颇感意外呢。”

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声调忽然转而惆怅,

“不错,喜欢一个人,不在一朝一夕,一事一晤,需要寻找许多更深层的契合。

但恨一个人,往往却不需要,不需要了解对方,不需要了解原因,只要一朝一事,便足以定论了。

所以这并怪不得庆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庆云忽然明白,原来这丫头绕了这么大个圈,是在这里下了个套给他。

不过仔细想来,殷姑娘说的也并不无道理,难道,

“那么,姑娘的意思是,当年家父有做过什么错事,所以……”

殷色可幽怨地摇了摇头,打断道,

“不,庆师伯是个好人,是个英雄。

和令先祖庆轲先生一样,是个大英雄。

可是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好和坏,善与恶的对立。

比如说,庆轲先生是侠之大者,他刺杀秦王,那么秦王就是恶吗?

刘邦项羽伐秦,刘邦又与项羽相杀。

他们当中哪些属于善,哪些属于恶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庆云不由语塞。

他努力地思考着,把两条眉毛紧紧绞在一起,片刻后才答道,

“这是不同的,江山社稷,天下家国这等大事,确实无法分辨那么仔细的。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令尊当年谋刺的是一个和江山社稷无关的乡野匹夫么?”

这一次殷色可打断得颇为决绝,并没有给庆云留什么情面。

庆云深吸了一口气,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思路,想把对话重新引回自己预设的问题,

“好吧,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不想谈对错,但我,我觉得我有权知道真相。”

外面叩门声响起,想来是风头已过,暅之回来了。

殷色可颇有深意地望了庆云一眼,便转身去开门,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答案已经在你手上了。请尽量多留一些耐心,像决定是否该喜欢一个人一样,去决定是否需要恨一个人吧。”

暅之望了一眼殷色可决绝的背影,又瞧了眼庆云,约莫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便转身掩了门,问道,“怎么,聊得不开心?”

庆之把方才大概的情形解释了一遍,然后懊恼道,

“哎,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怎么就,怎么就,当着她的面我就是说不出口!

什么家国正义,我不管那些有如何?

难道我就不可以为父亲讨一份公道?”

暅之见庆云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并没有说你不可以,或者不应该报仇吧?”

庆云愕然,怨气似乎平复了几分,“那到没有。”

“她只是让你有点耐心,先找到答案?”

庆云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暅之展颜笑道,“那你何妨不大度些,先看看这个答案呢?

如果你届时还是想要报仇,不说别人,二哥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大哥三弟,还有你四姐,说不得也都是支持你的。

而殷姑娘,自然有她的立场。

从她的立场看,她方才的一番话,也很容易理解。”

庆云的执着,因为那是父子亲情。

二哥无条件支持他,是因为兄弟之义。

殷色可为盖坤开脱,是因为师徒之谊。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愧本心的立场,庆云此时已经完全想通了。

他要报仇,但更要知道真相。

殷色可不会开口让自己放弃报仇的念头,因为这不可能,但她希望自己多些耐心了解真相,这点他并不反对,因为那也是他的本意。

殷色可是个聪明的女子,不但口舌伶俐,更懂得分寸。

所以只要有一天他们没有真正站到对立面,那就还可以是朋友。

暅之同样懂得分寸,当他看到庆云脸上的神色已经缓和,知道再多说便已无益,个中利害还需庆云自己消化,便微笑着在窗边坐下,取出那份弩机图纸琢磨起来。

殷色可临走前曾经告诉庆云,答案其实就在他自己手上。

想到这句话,庆云的心砰砰得敲击着怀中的铁盒。

他哪里还按捺的住?忙取出手札,秉烛夜读。

“威王六年,始建稷下。

为学无类,兼容百家。

特辟兵科,汇撰司马。

孙膑檀子,择士迩遐。”

这第一页讲得就是齐威王建稷下学宫,兼授百家的事情。

其中另辟兵科,也就是其后檀宫的前身,庆云也听暅之采亭和他讲解过。

于是心中暗道,稷下学宫当年兼容百家,儒道墨法,农杂阴阳无所不不包,可是孙膑檀子这些兵家学者,却很少与稷下联系在一起,多半是因为后来另建了檀宫的缘故。

而兵科负责汇编上古司马法的事情,庆云也不感意外。

陈叔教他读过不少古书,他知道《司马法》虽然世人皆传成书于齐威王时期,但是最早在周武建国的时候就有提及,最初的版本作者为太公望。

太公望姜姓吕氏,本是齐王先祖,可是自田氏代齐,齐国为妫姓田氏所篡。

田齐君主为了得到齐国旧贵族的支持,对前齐诸贵仍以礼相待,且保持了深度的通婚关系。

威王便是田齐时代君主,因此花了很大力气在二齐合流上,就连编写兵书这样的事情他也要借题发挥一下。

他以上古太公《司马法》,田齐先祖大司马田穰苴的《司马穰苴兵法》和当代兵书经典《孙子兵法》为蓝本,由孙氏后人,军师孙膑汇编新《司马法》,美其名曰博采众长,实则为了含混二齐兵法源流,搞的后世对《司马法》《司马穰苴兵法》傻傻分不清楚。

当然,此举也确实成就了一部集当世大成的兵法巨著,为威王本人功绩添加了厚重一笔。

这一页似乎是出自当年庆轲亲笔所记手札,誊于帛书。

庆云看罢很小心地翻过一面,反面本是裱纸,纸上也有字迹,想来就是所谓的“盖氏注”了。

庆云定睛细看,不由一惊,原来上面的内容并非原文注释,而是一些独立的易术口诀。

庆云看了几句便已明了,这正是陈叔让自己背过的剑诀。

檀宗剑术出于易,他焉有不识之理。

只是在庆云早已稔熟的口诀后,笔者又用蝇头小字加了许多注释,第一行便是,

“乾雷三落。以乾,震所成四象为爻。

其中乾卷残缺,只余六龙御天一式,故今仅存三落。

此法取檀子绝越剑法为彖,主杀伐,用者无当。”

这难道是,檀宗剑诀?

庆云不禁心中暗喜。这乾雷三落他已经听瓠师姐提过多次,和巽岚五起同为本门最高法门。

书中那些注释虽然生拗,但庆云学易多年,理解却非常顺畅,易术之中,爻是形,组成卦象;彖是魂,归纳谶语。

这一句话就解释了乾雷三落这套剑法形,神精髓,言简意赅。

庆云顺着小字继续读下去,果然都是对剑法招式的详细分解注释。

若换作是平时,庆云肯定早已手痒得捉剑起舞了。

但此时他只是大略读过一遍,就把眼光又落向了左侧那页帛书。

毕竟与他而言,还是祖辈往事对他更有吸引力。

“威王尝问伯灵: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然否?

曰:然。

王曰:何以屈之?

曰:内用仁,外用间。内蓄兵,外养谍。子曰五间,夏王使谍,此其谋也。”

这第二页,记录的是齐威王与孙膑的一段问对。

威王想知道孙子关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论点如何实现。

孙膑强调了内行仁政积蓄实力,而对外应用间进行外交战,用谍进行情报战。

间与谍,都不是当时才提出的概念,早在夏帝少康中兴复国的时候就曾经蓄养和派遣女谍。

情报战对于战斗的重要,华夏民族可是有着五千年深刻认知的。

庆云又翻过一页,见反面仍是剑诀,便直接跳过,去看帛书内容。

“初,青帝苗裔哀牢山自大秦东还,欲之青州故土,探东海王滨。

所过万里百国,尽为臣俯。昔夏后之国,亦遭倾覆。

王女婼姒,委身媾和,以全其族。”

“谍报与威王,王召伯灵共议。

王曰:彼欲之齐,尚在万里,可屈之否?

曰:养谍千日,用在一时,虽万里何忧邪?虞渊天堑,贼面辄反。大夏方国,贼之终焉。”

“王命檀子遣谍出葱岭,会虞氏大夏二王与叶水,定计鸩杀青贼。

今名药杀水,盖由是焉。

青贼欲征姑射,破大宛,临叶水。

虞裔姚氏伪降,荐为先导,引贼南下莘渡姑射。”

“有莘氏所渡姑射,去伏羲姑射千里,恶水穷山,青贼跮磋,虽克华氏,疫疠滋迷。

贼王抱恙,退反大夏。婼姒投乌头并天方罗敷木于汤。

盈月,贼王暴卒,贼众兽散。”

庆云曾经听陈叔解尚书,对上古之事略知一二。

上古五帝之世,还没有文字,许多人名地名,都是在文字产生后转写下来的。

这哀牢山,就是是上古音译,也做轧牢山,阿史那,是鬼方鲜卑一支名叫西海突厥的小部落王姓。

北朔南楚西称秦,按照帛书记载,在齐威王时期有一支阿史那部的先祖从万里极西挥师东向,想要抵达东海之畔上古青帝的故土,也就是当时齐国所领青州之地。

这阿史那氏是怎么和青帝扯上关系的呢?庆云可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笔者案:上古之事在本系列第三部中另有详述,届时一定给诸位一个禁得起考证的解释。)

似乎当时齐威王已经听从孙膑的建议开始养谍,并且曾通谍万里之外的大夏。

大夏是夏国王族被逐出葱岭后所建之国,后来被异族征服,风俗异化,庆云倒是听陈叔说过。

而虞氏,出自有虞氏部落,又称禺氏,月氏,和舜帝先祖同源,而田齐王族又出于舜,这大概就是威王谍通虞夏的根本原因吧。

这一支虞氏西迁出葱岭,也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葱岭西麓因此称为虞渊,也就是中原人认知中的日落极西之地。

但根据目前的手札来看,由于当初几支华夏族群的西迁,周人与葱岭之外的联系已然颇为密切。

所以齐威王听说这支气吞万里如虎的部队目标竟然是东海之滨自己的封国,便放出间谍联络大夏和虞氏,希望拒敌于重山之外。

葱岭外的叶河,又称药杀水,庆云是听说过的,但他没想到这个名字的来源,竟然和齐夏虞三国会盟鸩杀哀牢山有关。

哀牢山打到大宛的时候,虞氏诈降,引军南向攻打了华氏城,庆云依稀记得华氏城在身毒国北界。

于是他便天真的联想到,那身毒国必然国如其名,多瘴疠,说不定河水都飘着腐尸,军有大疫,也属正常。

大夏国的公主婼姒,虽然被迫嫁给哀牢山,但仍取大义鸩亲,一代枭雄就此陨落。

当时中原正值战国,列国割据,各自为战,这只强大的外来势力一旦越过葱岭,会产生怎样的冲击,掀起怎样的波澜,已然不得而知。好在威王君臣运筹帷幄之中,一场浩劫消弭于万里之外。

庆云摇了摇头,为那哀牢山的无知感到遗憾。

姑射,也做姑师,库什,是上古汉语里神山的意思。

所谓藐姑射,列姑射等山,都是传说中的神山。

哀牢山想去的姑射,想必就是青帝祖先伏羲氏的发祥地,今人所谓天山东麓姑师之地。

而莘渡姑射则是身毒北界,另有传说身毒即莘渡音译,这其中来历陈叔也无法考证。

但一入身毒,便与中原隔了万仞大山,断难相通。仅因姑射之辨,误入险地,这个哀牢山败的实在是有点冤。

此时庆云已看得入味,全然不觉夜近三更,又继续翻读帛页。

“捷报临淄,王嘉其功。乃别辟檀宫,制齐稷下。

择田吕苗裔,训为死士,遣诸四海。

齐王建廿八年,(笔者案:荆轲死时,齐王建未死,是不可能用谥号敬王纪年的)

甲子周始,大吉。

盖聂,陈诚,崔挽,虞秋,吕非革,高渐离,余庆轲,总角七童择入檀宫。”

“及冠,盖聂适秦,陈诚适楚,崔挽适魏,虞秋适赵,高渐离适燕,吕非革归族行商周游天下。余潜于卫。

时不互知,亦无可通,然冥冥其数,终有重聚之时。

及所论生死之事,不复竹马之逸。

於戏,

惜哉!”

》》》》》敲黑板时间《《《《《

小说写到这里干货开始多了,文后小品的篇幅也会变长。虽然比较枯燥,但其实这段历史小品才是小说的真正意义,请诸位看官见谅。

我们先放下亚历山大东征一事与药杀水得名考不谈,后面几章自有详细解说。此节我们谈一谈姓与氏的区别。姓氏史也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部分。

首先要更正一个曾经错进中国早期教科书的概念:现在我们所说的姓,是夏商周(秦)三代时期的氏,而当时所谓的姓已经消亡了。

三代以前的贵族都是既有姓又有氏的,而普通人就没有氏了。姓在当时仅用于对女人的称呼中。给女姓打上族群的标签,是为了避免同族群通婚近交遗传衰退。中国的姓本来也是后置的,和世界各主要民族并没有不同。

打个比方,嬴是(古)姓,但是秦始皇不能叫嬴政,登基前他可以叫公子政,秦公子政,登基后叫秦王政,称帝后叫始皇帝。天子无氏,以国为氏(今日本仍从此俗,天子无氏,民称氏名而非姓名)。

那么嬴姓用在何处呢?秦穆公的两个女儿,就叫文嬴,怀嬴。秦穆公的妻子叫穆姬(姬姓,姬姓晋国王氏),秦穆公的丈母娘叫齐姜(姜姓,姜姓齐国王室)。

所谓妲己(己姓),妇好(好姓,即子姓),褒姒(姒姓),孟姜(姜姓),太任(任姓)都是女名,加在姓前的,是她们的表字。至于西施郑旦,或为越人或为艺名,风颇不同。

有氏则代表了身份,有封地的贵族才有氏,所以男子称氏。以氏直呼女子名并不是没有,但古代男尊女卑,这种同男子的称呼方法,代表一种格外的尊重,比如孔子母亲颜徵在,齐宣王后钟离春。

但是上古的姓,大多也被一些后人选用为氏,主要是因为上古三代前的普通人没有氏。秦代以后无论男女统一称氏,那些原本无氏的人,自然会从故乡,主家,前辈名字,或者古姓当中取字为氏。姓氏易俗发生在始皇帝时期,正史没有详述,但类似事件诸如日本《苗字必称令》时期可以作为参考研究。

在秦代,不知何因出现了一个对于古代姓氏用法的认知断层,这个断层影响非常巨大,以至于太史公这样的学者都没有接受过古礼姓氏教育。虽然太史公在整理《史记》的时候抄书尽量保持出处原样,因而称呼基本都誊抄正确,但解释就非常离谱了,创造了姓某氏说法之先河(三代之前正确姓氏介绍应为某姓某氏,姓氏不同),是令后人姓氏不分的始作俑者。所以三代之前姓氏解,《尚书》,《左传》比《史记》更权威。

虽然太史公曾经出错,但历代大儒学者在姓氏称呼上很少犯错误,秦王政,始皇帝,太公望等正确名称在官方典籍和学者专著中都不会出错。只有后代一些不太讲究的落魄书生才会在小说里乱来,创造了姜子牙,姬发等等让人啼笑皆非的称呼。(这里有一点特别注释:有一种说法,曹植曾在《文帝诔》中使用过嬴政的称呼,原文:二世而歼,汉氏乃因。弗求古训,嬴政是遵。这两句话说的是:秦国经二世而终,于是有了汉朝。不遵循古训,嬴秦的政法就是如此。动词用的是遵而非尊,又点明传有二世,这里明显是在说秦国政令,而不是个人。与之对应的汉氏,指的也是大汉国祚江山而非姓氏。)

这里写的有些长了,先点到为止,容后在续。

第九章 夺魂赤斧开天地 索命飞翎震楚林

孙膑檀子豢谍鸩杀哀牢山,向威王展示了不战屈人万里的能力,让威王下定决心自稷下分出一个同级机构。

檀宫建立的初衷竟然是作为一个专门的谍报机构!

威王当年并没有选择将这个机构大白天下,因而在史书当中,几乎找不到檀宫的痕迹。

当时仕于齐国的兵家诸子,没有一人在号称兼容百家的稷下学社兼任教授,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间谍是国之利器,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忠诚,因此檀宫只在两齐王族中选拔死士。

庆云琢磨着,按这帛书上说,自己的先祖庆轲自孩提时就被就被择入檀宫培养。

在同级诸生当中盖,崔,高,庆,都是当年吕氏王族的后人。

陈,虞则和田氏同族。

这几支族人在各自潜伏的国度都开枝散叶,脉延后世,看似都达到了应有的效果。

因此帛书中虽然没有仔细描写当时檀宫如何训练管理,但那必然是一套成熟,严谨,而且有效的制度。

盖聂,读到这个名字,庆云皱了皱眉。

这盖家和庆家的恩怨纠缠了数百年,倒也真是冥冥其数。

庆轲刺秦王前曾见过盖聂,并为盖聂折辱。

今日张影锋正是用这段往事羞辱庆轲,方致场面失控。

不知道这本手札里会不会提到当初具体的情形呢?

庆云正要再看下去,手臂却被按住,竟未察觉暅之已在身后。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在梁国被通缉,还没逃出安全范围。

明天一早要出发,务必要赶在天黑之前抵达洛京。

洛京是都城,不会因为梁国这些芝麻大的小事海捕扰民。

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有的是时间。”

暅之的语气非常温和,到真有些兄长风范。

庆云自然不会与他相争,便找了块皮料,剪下一条做了书签,生怕其他材料会伤了帛页。

然后用绸布将书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收回铁盒,这才去安歇。

第二日去洛京的路上,庆云的问题明显就比前些天更深入了些,

“师姐,此次门中盛会,不知道有资格成为檀君候选的,有些什么样的人物?”

瓠采亭想了想,答道:“有资格竞争檀君的,不出十族。

除了檀王两氏,还有共王七子的后人,再加上以国为氏的齐氏嫡王族。

这些年门人四散,相互联系并不多。听说王虞两族已经定居江南无意北返。

陈师叔虽然来了,但他和盖坤,我的师父高氏一脉,都已经明确表示无意竞争檀君之位。

崔家和吕家这些年混得都还不错。

尤其崔家目前是江北第一等门阀,虽然受国史、檀宗刺王两案有些影响,依然地位超然。

齐家虽然动向不明,但这一支已经凋敝百年,怕是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觉得如果檀家的后人不出现的话,能够争夺檀君位置的,应该只有崔吕两家了。

崔家虽然势大,近些年却没什么杰出的人才,吕家固然只有一个吕文祖,结果却在五五之数。殷师妹,你觉得呢?”

殷色可莞尔轻笑,“师姐的分析,自然精辟。

我师父已经很久不过问门中事务了,这次推举檀君,他会不会到场尚未可知。

高家这些年在魏国虽然也是根深叶茂,但始终被崔家压了一头,我猜高家必是要扶植吕文祖的。

这次你们特地连陈师叔都请了回来,想来是志在必得。

对外家五祭酒,怕是也做了不少工作吧?”

瓠采亭露出一丝狡狯的神色,不置可否,“只是苏祭酒的态度,还未明确呢。”

“苏观主啊,莫说是议选檀君,哪怕是议选天子,他也是不会感兴趣的。”

采亭面露得色,“苏观主只要不发声,对吕师伯就是好消息。”

殷色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驳道,“可是我还有一个坏消息,没告诉师姐。”

“什么?”

“檀家还留有后人,此刻也已经到了魏国。

这一次五大祭酒就是听说这个消息才打算重新聚拢门人择定檀君的。”

庆云一开始听得很是认真,但是听到瓠采亭论檀宗十家,却独独没有提起庆家,心下难免黯然。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庆家现在就剩下他一根独苗。

而以他的资历,怕是连表态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见瓠殷二女斗起嘴来,更感无趣,于是双股一夹,用皮鞭对马臀狠狠地抽了一记。

那马吃痛,希律一声窜了出去。

前方正好是岔路,那马随意挑了个方向冲了过去。

庆云不停扬鞭,可怜的马儿没命似得逃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见道路渐窄,地势渐高,路旁林深草密,已然脱离了官道。

庆云虽然头脑还在发热,也察觉走错了方向,正欲拨马回走,隐约间听到前方不远处有呼喝之声。

年轻人最是好奇,他只是想听清那群人在说什么,手上的缰绳便自然又松了下来。

那马的屁股仍是辣辣生疼,怪叫着依旧前奔,撒蹄绕过坡路转折处。

横里正撞见十来个蒙面人截着三骑路人怒声呵斥,看上去像是剪径劫匪。

庆云心情低落,正愁无处发泄,偏偏路遇不平。

嘿嘿,他连想都没想,一声大喝便拔剑便冲了过去。

被拦住的三人里,为首的是位公子,风度翩翩,温润如玉,面色从容毫不慌张。

此时见眼前已然打作一团,身旁两名魁梧汉子正要下马援手,却被那公子伸手拦住,

“且慢,这孩子剑法不错,足以自保。且先看看那些蒙面人的底细。”

庆云憋着一口闷气杀入蒙面人之中,甫一交手,便暗暗叫苦。

眼前这伙人岂是寻常剪径小贼?

那十余人手中青光闪烁,都是明晃晃的长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一看就是时常保养的上等武具,绝对不是等闲毛贼所能拥有。

他且战且退,看了几招,只见头前攻得最凶的两人用的竟然都是东宗剑法,心下微凛。

难道是因为昨日我们挑了东宗的场子,所以引动东宗的江湖势力暗中盘查?

他又偷闲扫了一下被拦住的三人,两名壮汉,带着一位眉清目秀的佳公子。

那公子神情笃定,俊逸风姿照人不敢直视。

哦!是了,这些强人莫不是在怀疑那位公子是女子易容改扮来的?

这三名路人甲乙丙恐怕是做了我们的替罪羊才遭盘查?

想到己等三人闯的祸事,已然殃及“无辜”,自然更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心下便有了盘算。

暅之他们看着自己跑向这条路,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只要拖得片刻,四人联手,这十余人也不足虑。

于是庆云大喝一声,“你们要找的便是小爷,休要扰了旁人。来,来,来,且与小爷战个痛快!”

那三人先是呆了一呆,不过如他们这等剪径拦路的营生,遇到挑战,只能有一种反应。

四道剑影,顿时缠得又紧了几分。

那公子听得微微蹙了蹙眉,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向左手那个中年大汉问道,“席叔,你怎么看?”

那汉子恭谨地一抱拳:“大人,这些人应该来自斩蛇山庄。”

公子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小家伙呢?”

中年大汉又看了几招,摇了摇头,“这小子剑术太杂,有法无章。有些像是檀宗的,又有些像似西宗的,不对,道宗?哎,不猜了!下官眼拙,看不出来!”

“嗯,你去接应一下吧。我看他快撑不住了。”

“唉!”那汉子应了一声,翻身下马,趁势跨前一步,随后又是一步跨出。

他的步伐并不快,跨步的动作怕是连寻常人也能看得真真切切,但不知怎得,就是这样随意几步,便跨前数丈,逼近了战团。

庆云此时的状况果然不是很好,确切地说,是非常糟糕。

他一察觉到对方是硬点子,便已经换了对策,手中剑舞得风雨不透,偶尔佯攻也不过是围魏救赵,只想多支撑片刻。

饶是如此,仍是过于轻敌,他岂能料到这十余人都是斩蛇山庄的高手?

若是单独放对,恐怕修为都不在自己之下,领头的二人更是强悍。

只不过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冲,对方不知深浅,不知来路,也不知还有没有援兵。

再加上人多手杂,所念所想所虑皆有不同,一时间力使不在一处,反而互相掣肘,这才让一心取守势的庆云撑了十数照面。但其间凶险,怎是一句险象环生了得?

但偏偏那壮汉依旧将步子踱得悠哉游哉,堪堪近了战团,才向背后信手一探,摸出一柄巨斧。

那斧头不知是什么材料打制的,赫然是赤红的血色!

持斧的双手缓缓举起,再斜斜劈落,那动作非常随意,斧头的去势也分外清晰,就像是山野樵夫的伐木把式,看上去毫无威胁。

落在阵型最后的两位剑士早已瞥见那壮汉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在意。

和前面那个不知深浅,不知门派的少年比起来,身后的这个憨货不足为虑。

眼看对方举起斧头,那么也就是闪个身,一剑戳回去,便能料理了。

他们心里如此寻思,手脚便也是如此动作。两人一左一右,瞬步响转,面上各自挂着一丝蔑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壮汉轰然倒下的一刻。

可是不知怎得,那抹诡异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二人脸上。

他们面部的神经瞬间僵硬,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脊柱的主神经便被切断,二分为四,血光暴现。

那柄赤红的巨斧刃锋闪过一缕兴奋的神光,又仿佛是在嘲笑,但在一瞬间便又化身为贪婪的凶兽,再次将头缓缓扬起。

奇变虽是陡生,那些冷血剑士反应更快,战斗重心霍然转移。

有三名剑士早转过神,剑光霍霍,自三个方向向那壮汉绞来。他们早已看清那一斧的来路,沉重笨拙的横斩依然是那样平淡无奇,怎么可能快过灵蛇吐信般的剑招?

“咔~噗~!”筋肉,骨头,钢剑,似乎是在同时断开。

几种声响,不分先后,混成了一声不脆不闷的干响。

又是六片尸身,散落在地上。

“赤斧!赤斧显灵了!”混乱中也不知是谁一声惊叫,那群蒙面人眼见五位同伴瞬间瘫倒在血雨之中。

哪还不知来了硬点子,一时便如惊弓之鸟,也顾不得庆云,向两侧密林四散逃去。

赤斧乃是汉代民间崇拜的散仙,眼见那大汉神威凛凛,如天将下凡,须眉染血,手中巨斧摧影摇光,可不正如赤斧本尊显道?

神佛杀心起,

凡人刍狗同!

那汉子信步错臂之间,又是数爿肢骸坠落尘头。

马上公子似乎也不太乐见如此血腥的场景,抬腕托唇轻轻咳了几声。

那大汉闻声便停了脚步,望着亡命奔逃的剑士背影,嘴角间挂起一丝笑意,带着三分嘲笑,另有七分,却是惋惜。

只听咻咻几声清响,林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飞速攒动,紧接着就听得啊呀数声,自不同方向传来。

那阵杀猪般的喊声一落,四下便重归一片死寂。

庆云自然已经看呆,如木鸡般不能言语,而林中的脚步声也已完全断绝,想来那批蒙面人里,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目击如此一场虐杀,那公子的神色依然一如常态,镇定地吩咐道,“检查一下尸体。”,语气虽不严厉,却自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

那大汉应了声诺,随手在身边的碎尸里摸了摸,果然摸出几块腰牌,便转身呈给白衣公子。

“席叔好眼力,果然是他们。

这腰牌且留着,日后或有用处。

让叔明去查查还有没有漏网,莫留下活口,泄露了行踪。”

那大汉听罢,便吮住双指,吹了个响哨。

林中便也响起长短不一一阵连续的口哨作为回应。

白衣公子淡然吩咐了一切,便将目光望向了庆云。

此时身后又有三匹马到了,正是暅之等人,眼见这一地狼藉,不明情况。

因见着庆云杵在那里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便没有冒然出手,只是警惕地望向对面三人。

庆云此时心乱入麻,他刚才听那公子淡然地吐出“莫留下活口”五字,便在盘算对方是否会对己方猝然出手。

但又念及方才那十余悍匪的死状,自觉即便现在示警,让暅之等人拨马先行,也未必逃得出对方林中潜伏的手段。

若是对方真的起了杀心,此时四人便绝无幸免之理,那么既然对方还没有动,何必主动刺激他们呢?

心念及此,庆云只是拱手一揖,也是尽量淡然说道,“多谢这位公子为在下解围。”

那白衣公子微微一哂,似乎并无恶意,

“不妨,其实他们本就是为我而来。

少侠仗义出手,还没有谢过。

只是我等此行颇有不便,这里的后事还望几位少侠帮忙料理一下。

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望莫向旁人提及,否则难免会惹祸事上身。

好自为之,告辞!”

公子说罢微微抱拳,纵马自庆云身边驰过,目光又有意无意间扫了一眼祖暅之,随即便不再回头,绝尘而去。

身后两位壮汉,忙也提缰跟上,并无言语。

二女方才在戒备之中,因而强忍这一地残枝血块带来的不适感。

此时见对方三人已走,不由一股酸腥顶在喉头。

暅之急忙下马帮庆云用沙土掩了血迹,在将尸体拖入林中,点了一把山火,四人这才才重新上路。

擦这摊屁股,到不是因为方才那公子的吩咐。

而是念及他们在梁国郡刚刚犯事,若附近紧接连出了大案,很容易被并案侦缉。

届时洛都也会依照梁国送来的线索仔细排查,对他们来说,自然是个大麻烦。

待一切停当,几人才拨马重回官道。

庆云便将事情的原委仔细分说了一遍。

暅之自言自语道,“赤斧,赤斧?你说那赤斧汉被称为席叔?”

庆云点了点头。

暅之了然道,“是了,也难怪他们如此谨慎。

这一行人是从齐国来的,那个公子一定是某位身份超然的王室贵胄,否则怎么请得动席阐文做他的护卫?”

瓠采亭嘴快,抢问道,“这席阐文是什么人?”

“嗯,席将军是故光禄大夫萧赤斧的副将。

昔日萧赤斧掌中一柄赤斧万夫莫当,席阐文乃是他座下第一猛贲。

二人相交莫逆,浴血互濡。

自萧赤斧死后,那叱咤谁何所用的巨斧便赠与了席阐文。

萧赤斧嫡子萧颖胄袭爵,为齐卫尉,便由席阐文代授武功。

萧颖胄字云长,以字行,使一口龙脊偃月刀,走的也是大开大阖有进无退的路子。

依庆弟所述,估计白衣公子身旁另一位大汉便是那萧云长了。”

汉晋时期的光禄大夫,可不是明清时期伺候皇上膳食的小官。

而是辖羽林,郎中,负责拱卫王族治安的禁卫将军。

当时皇帝的禁卫部队,殿内大小官员均受光禄勋光禄大夫节制,殿外兵卒受卫尉节制。

所以既然那白衣公子是由卫尉部队亲自护卫,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祖哥哥,你也是齐国武官出身,可知道林中那怪兽是什么东西?

刚才经庆哥哥一说,我瞥见路旁的树林就头皮发麻。”

这殷色可的嘴,可真是越来越甜,几个人刚刚熟络,称呼便越见亲昵。

那一声不知是庆哥哥还是情哥哥叫出来,说者虽然无意,但不知听者是否也能古井不波呢?

“哪里会有什么怪兽!料来只是响箭而已。”

庆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响箭?不可能!在林中瞄准放箭?绝对不可能!”

“寻常人或许不可以,但对于你刚刚提到的那人,不过是小菜一碟。

太史叔明,那个号称可以飞矢绣花的男人,说来也算是愚兄的一位故人。”

庆云恍然大悟,“难怪,难怪那个公子临行的时候特意打量了一下你。

想来是那个什么叔明认出你来了。

我当时还在想,席阐文下令搜人的时候,林子里打回的口哨怎么那么复杂。

如果只是表达回应,这样的暗语未免太不实用了。”

暅之见庆云能有如此见地,目光颇为嘉许,“不错,大抵就是如此了。

那位公子我一时尚猜不出身份。

他们既然来自齐国,必有要事,实在不宜曝露。

大概因为我也出自齐国武官,他们料想我必可猜出他们身份,不会做出他们不利的事情。”

采亭听他们聊了半晌,此时才插上话,

“还好是有二哥在,否则说不定我们也和那些蒙面人一样,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几个恶汉,哎呀,真是想想都后怕。”

“可怕吗?”几人此时有说有笑,马步也放得缓了些,暅之有心开个玩笑,将声音放哑,故作神秘地说道,

“他们三个还不是最可怕的。

太史叔明是当年竟陵王蓄养的死士,那伙人里与他齐名的还有一位,他才真正称得上可怕。

那人名叫褚万春,浑名褚童子,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甚至是男是女。

只知道一旦被他缠上,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个能止小儿孩啼的狠角色!”

忽然间,路旁一颗大树轰然倾倒,重重砸在马道上,横住了去路。

四匹马都被惊得扬蹄长嘶。

断落的树干只留了一人多高的一节杵在那里,竟然开口说了话!

那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祖家小儿!

你爹是怎么教你的?

居然学会在人背后饶舌?

难道真要我替祖老儿来给你点教训么!”

随后磔磔干笑数声,那节树干便不知如何缩成了半尺来高的一个木墩。

几人也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因为惊马颠簸,竟没有一人看清那截“树干”是怎么消失的。

想来是那公子留了后手,如果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对那齐国公子行动不利的话,恐怕仍是难逃一劫。

此时想来,四人不觉已是冷汗涔涔。

》》》》》敲黑板时间《《《《《

本节中用了断枝两个字,是一种去盒斜借代。有些比较红色液体刺激性气味的地方,可能需要略微做一些细节处理。各位看官担待一下。

我们接着上一章的姓氏话题我们讲一讲田齐和姜齐。

田齐和姜齐的说法其实是不该并称的,因为田齐王族来自陈国,妫姓田氏,田取的是氏;而姜齐姜姓吕氏,姜取的是姓。以田齐姜齐界定两齐是现代称法,并非“史称”。诸史之中,唯见别分田齐而称者,未见独称姜齐者。关于这段历史,正确的史称是——“田氏代齐”,其中田,齐均为氏。田氏代齐后,亦称齐氏,此前的齐王分家各有姓氏,但并非姜氏。

一旦成为嫡王族,无论田吕均冠以国氏——齐。比如(姜)齐桓公未登基前也不能叫吕小白,而应该叫齐公子小白,或者简称公子小白。而其后田氏所代,就是这个齐国国氏的使用权。(田)齐桓公,齐王午在出土文物中的铭为“陈侯午”,其子威王,齐王因齐铭“陈侯因齐”,至宣王才有“齐王辟疆”铭物,可见田氏代齐其实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某种角度而言,齐国是被陈国用一种不可言喻的方式灭了国。

对于身份变化引起的称呼变化,有一个更典型的样板可以分析,他就是——商鞅。商鞅本是卫国公孙(公子之子),所以被称为公孙鞅,卫公孙鞅,卫鞅,都是符合王族无氏,以国为氏的规矩的。后来公孙鞅到了秦国,受秦王礼遇,被封在商地,有了自己的封地,便以封地为氏改称商鞅。至于史记中分解不同,上一节我们曾经提到过其中缘由。

王族在获得封地后,就会自立分家以封地为氏;哪怕没有封地,若是和嫡族亲缘渐远,也会从家族前辈名字中取字为氏以别与嫡族。

我们就可以用本作中的出现例子,盖,崔,高,庆,吕都出于姜齐王族。其中吕氏是相对古老的本家,太公望受封前就是吕氏。盖氏出自齐襄公,公子齐季逃亡入鲁,鲁王封于盖地,以封地为氏。崔氏出于齐丁公,封公子叔乙于崔邑,以封地为氏。高氏出于齐文公,公子高后人取字为氏。庆氏出于齐桓公,公孙庆克后人取字为氏。姜齐田齐两齐所出五十余氏,是现代姓氏主要源头之一。姬姜是黄炎(古)姓,今日姓氏绝大部分都出于这两个族群,因此华夏又称炎黄之后。

这里说的有些远了。在上一章结尾我们说到,姓氏史也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姓氏的本家与分家,后世主要门阀郡望的迁徙和扩散,其中因由补充了很多正史没有讲清的细节。比如在周朝,姬为王(古)姓,赵韩魏(晋)燕卫郑鲁吴这些具有非常影响力的大国都是姬姓,这些国家分布在天南海北,所以姬姓氏裔遍天下是很正常的。但姜(古)姓当时仅有齐国一个大国王族,为什么也可以将裔孙遍洒天下呢?可见在当时,齐国一定是采取了一些特殊的策略和举措。关于其中细节,历史没有直言。就像秦代姓氏易俗,历史也没有直言,但结果却是那样绝决有效。

当然,这种姓氏称法并非没有例外。比如帝舜的姓有两个,姚与妫,都是尧帝赐的,帝舜的有虞氏部落之前没有姓。帝舜部落对姓氏的用法有些混淆,《史记》中,以姓称男的唯一一例出自妫姓。此外楚王不以国为氏,坚持熊氏,也是写入姓氏考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以有熊氏正源的一种自居吧。

孔子姓子,老子姓嬴,吴起姓姬,庆轲姓姜,屈原姓芈,田单姓妫,但是这些(古)姓都不入男子称呼。所以,所以某百科上那些半吊子,非要弄巧成拙把好好的夏后氏都改称姒某某,周王某都称姬某某,西伯昌十八个儿子没有一个以姬为氏的。吕尚周旦古之并称,都变成了什么姜芽鸡蛋?哎,这要回到民国那会儿,先生都得被气死。

第十章 末路英雄飞来祸 卷帘银汉闪罡雷

比起长安扼守关中,西出萧散则为狄,洛阳的地理位置对于中原农耕帝国自然有了更安全的战略纵深。

夏商时代暂且不提,

(笔者案,待本系列后续作品详细展开上古长安洛阳的古都渊源。)

周王为狄所伐,国都自镐京迁至雒邑;

秦王将雒阳东周故城赐予亚父吕不韦;

汉光武中兴,弃长安而就洛阳;

董卓烧洛阳宫城,曹操勤王,被迫短暂迁都于许。

待故城重建之后,魏晋两朝依然定都洛阳;

五胡乱华时期,衣冠南渡的东晋王朝并没有放弃对洛阳所有权的声称,依然尊为中京。

江北诸国在没有绝对实力否定中原王室正统传承之前,也都恭逊地避免定都于洛阳。

直到拓跋家横空出世,一统江北,而南方刘宋在一年之内弑君封王篡位,失了禅让正统的声名。

一心循汉制尊汉礼的今上魏王元宏,才打起了再次迁都洛阳的主意。

自古相传,秦岭乃是一道龙脉。

长安便是龙头,三辅之地可保天下长安。

拓跋宏逢迎佛法,得高僧指点,凿龙门,引龙首东探洛阳,以兴中原盛世。

不知道是这龙门的功效,还是大批内迁人口的功劳。

胡人肆虐的百年乱世之后,昔日左才子笔下“一八方而混同,极风采之异现”的洛阳盛世,在元宏登基之后又得以重现。

此时莫要说是庆云,就连暅之也被眼前雄城的繁华所震撼。

集市连绵,楼阁栉比,行旅摩肩,车水马龙,如此都市,就算是南朝京城建康也远远不及。

“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庆云入城后,只是过了几个路口便彻底蒙了。

在那个年代,徐州也算是比较大的城市。

但若是登上徐州城墙,全城仍可尽收眼底。

城中客栈驿馆不过三两家,集市也不过寥寥数处。

所以在入徐州城的时候,庆云丝毫不觉无措,鼻子下面一张嘴,随便打听些儿个,吃住行止都不难解决。

可是这一进洛阳,嘿嘿,庆云马上就陷入了我自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种终极哲学问题的思辨了。

暅之其实也帮不了他太多。

虽然他不像庆云这么狼狈,但确实对洛阳也不太熟,便向瓠采亭道,“四妹,我们先寻个地方住下吧。”

采亭看着二人神情,一脸坏笑,

“嘿嘿,既然请你们来了洛京,又岂能毫无准备?

吕府有个别院正空着,早有人收拾停当,此时大概连晚宴也已经准备好了。”

殷色可嘴角微扬,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模样。

采亭自然瞥见,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她也料到盖坤不会参和这次檀君议定,但殷色可既然出现,多多少少也可以代表一些盖系的意思。

只要自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自然也为自己拥吕的这一派增了砝码。

对于此次门派会盟,拥吕派自然认为宜早不宜迟,最好在檀家后人出现前就把生米煮成熟饭。

毕竟以目前的局势,压倒崔家的把握,在拥吕派看来还是很乐观的。

吕家在洛阳的府邸并不算大,因为吕氏家主吕文祖官居外都曹奏事中散,常驻武川,此处只是个别院。

外都曹奏事中散,这个官名现在听来十分绕口,也不像是什么大官,其实却是权柄在握。

都曹二字表明了监督的职能,而中散大夫又有行政职权,这一官职集合了汉代的司隶及中散的职责,自治自监,都督一方政事。

而武川,是魏国最重要的军事重镇之一,拱卫故都平城“北方六镇”之首,是防御柔然的关键门户。

当时魏国在军事上有两个主要对手,

南萧齐,

北柔然,

武川既是防卫柔然的重镇。

得武川者便得魏国半壁,这种说法,可并不夸张。

此后不过百年,北魏亡于六镇,武川出了两朝帝王,自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此刻前来迎接四人的,是吕文祖的副将,名叫金重见。

这金将军体型肥胖,一身道袍,腹部圆大如球,尤其是在笑开的时候,五官几乎都要被肥肉挤出脸去。

单从外形上看,确实很难和跨马披甲的战将联系在一起。

但当他步子迈开,那龙行虎步,动作迅捷利落,一看便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厅中此时宴席已经准备停当,正中一个主桌,两面各是四席四案。

右手四席自然是为庆云等四位客人准备的。

而左手四席里也已坐了两人,此时连忙站起,由金重见为诸人一一介绍。

其中一位是高家的代表高树生,另一位是吕文祖的庶子吕挹尘。

吕文祖虎踞一方,主要家室都在武川,没有调令是无法擅自回洛京的,这处别馆本就是由吕挹尘在照看。

庆云正在琢磨,这正座会留给哪一位,一名中年男子便自后宅走出。

那人穿了一件便装绸衫,双目炯炯,虬髯倒竖,开口便如编钟齐鸣,瞬间聚拢了众人目光,

“很好,很好!

庆师弟和盖师弟的传人竟然一起到了,还带来了一位道宗上宾。

采亭,你这小丫头还真有些本事!”

瓠采亭顿时双目圆睁,惊道,

“吕师伯!您怎么,已经回京了?

听说魏王驾幸嵩山刚刚启程,难道是太子发了调令?”

“哦?瓠姑娘的消息倒是灵通。

魏王幸嵩山祭太平,不过近日之事。

太子哪里有此时召边关武臣入京的道理?

只是我不想耽搁门中大事,便于昨夜秘密回京了。”

祖暅之双眉一锁,心下暗道:外驻武臣擅离值守,私自入京,按律当斩啊!

这吕文祖此时毫不避讳,那必是存了逼迫在座诸人表态的心思。

要么从他,要么可能就此被限制行动。

果然,吕挹尘马上接过了话头,

“家父此番回京乃是绝密,出面宴请诸位同门实是出于一片赤诚。

门中大事在即,不知道诸位师兄师姐,可已意有所属?”

瓠采亭抢先双拳一抱,已是应道,

“家师早有吩咐,当为吕师伯马首是瞻。”

祖暅之本来就是外人,无需发表意见,低头捉杯去倒酒。

酒色殷红,却是在中原甚是稀罕的葡萄酿。暅之此时尚不识得,于是轻轻地晃动酒盅,仔细辨认酒的色泽和零星漂浮的果肉,仿佛正在研究这种果香馥郁的醴酿究竟是用何原料发酵。

“我,我本来就是人质,没什么意见。”

殷色可将右臂放在案上,托着香腮,目光似是十分幽怨。

于是吕挹尘炽热目光就跳过两人,落在了庆云身上,充满了期冀。

而瓠采亭的一汪秋水也脉脉望来。

在这半边瑟瑟半边红的注目礼下,庆云竟似全然未觉,

“陈叔他应该已经先我们到了洛京吧?

我这次随师姐北来,本就是为寻陈叔。”

“哦?陈道巨也来了洛京?”

吕文祖捋起虬髯,显然对这个消息颇为警惕。

采亭噢了一声,颔首应道,

“陈师叔确是来了,不过他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恐怕一时间不会现身。

师叔他已对我透露过,这些年师叔深居简出,连门人也没收一个,甚至没有教授儿子剑法,本就没有资格来争这个檀君的位置。

师叔认为,只要新任檀君能给当年事一个交待,他便没有意见。”

庆云此时不免纳闷,这些话师姐为什么没有早说,却要紧赶慢赶地先带他来洛京?

他正想追问,只听哎呀一声,采亭不小心碰翻了酒盏,洒了一身春红。

这样的小尴尬对于女子自是有些不雅,采亭带着一脸羞窘忙不迭地退入了内堂。

暅之心下雪亮,摇头暗忖:这个四妹啊,当初只因庆弟代表庆陈两派的身份便将他抢先匡来。

此时眼见露了马脚,便借个理由避开庆弟询问。

哎,看来我当时并没有看错。

不过,如果仅是如此,却也惹不出什么大事。

我只要平平安安等到陈叔,将庆云交到他身边,事情便算是了了。

这时门外有小厮来报,说是孙祭酒已经到了。

吕文祖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来人名叫孙世元,虽然不过三旬年纪,但辈分却很高,是檀宗外门五祭酒之一。

苏张孙庞田,这五家外姓都出自昔年鬼谷门下。

孙氏一脉,源出孙膑,世代都在军中为将,此时的宗支便在鲜卑望族慕容氏帐下效力。

长兄孙世元主要负责家族内务招呼江湖往来,老二孙绍却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守将。

吕孙两家联手,莫说是争一宗掌门,恐怕就算生得觊觎天下之心,也未尝没有胜算。

吕家此时已经聚拢了这般实力,其实根本不需要几个后生晚辈表态。

吕文祖用意拉拢这几个年轻人,只是为了让他们站个场子,毕竟这几个年轻人身后,都是在檀宗颇有分量的中立势力。

所以庆云,殷色可给出的含糊答案,吕文祖才不会放在心上。

他仍然热情招呼众人入座,待采亭重新换装入席,便将主菜陆续抬了上来。

每人案上都摆了一尊兽纹铜簋,簋上有盖,一只饕餮踞在盖顶,巨口贲张,看得人顿时便生了食欲。

那簋盖的缝隙里偶尔喷吐出一些蒸汽,想来其中是一些带汤食物,仍在沸腾。

此时铜簋自然通体滚烫,是碰不得的。

但吕文祖已经是饶有兴味的向大家介绍,他在武川是如何采办了鲜卑山的老参,河西的枸杞,与这敕勒川的鲜羊腿燉煮了一天。

说道那酥软的口感,只讲得众人牙根酸软,恨不得马上就能拎出羊腿咬上几口。

再讲到那馥郁的肉香,听者的口水更是在舌下滴溜溜打转,但都不好意思吞咽发声,只能一个个扬起脖子,看似听得津津有味,其实是为了放松喉咙让津液流入腹中。

这生津入腹人更饥,眼见众人的眼睛都快憋红了,怕是一开席便能如饕餮般活吞了整条羊腿。

吕文祖觉得这铜簋也该冷却得差不多了,便唤下人用竹夹去盖开席。

第一个揭开盖子的,自然是孙祭酒面前的铜簋。

孙祭酒眉目早笑得咪在一处,提起双箸,食指不停抖动,显然十分期盼。

可是就在那饕餮铜盖掀开的瞬间,孙祭酒蓦然间面色惊变,两根象牙筷子啪啪地被先后抖落在地上。

只见那簋中缓缓探出一只鸡头,鸡冠轻扬,在脑门正中还顶着一张绸布鬼画符,一双突出的鸡眼紧紧地盯住孙祭酒,竟然咕咕长鸣起来!

那声音是撕心裂肺,久久不绝。

吕文祖一惊,伸手拂开自己案上铜簋的盖子,果然也是一只鸡头,昂首哀嚎。

从热汤里冒出一只会打鸣的鸡头,这是何等诡异的场面?

殷色可瓠采亭两个女孩是齐齐变色,簌簌抱头,庆云也直惊得手足无措。

只有暅之正色掀开盖子,抓住簋中鸡头,直接拎了起来,那鸡头下裹了一只胃囊,只留了一个气口,胃囊的内侧似是被人埋入了包铜的竹片。

铜盖压住的时候,那胃囊定是瘪气的,一旦有人移去铜盖,那几根包铜竹片便会弹起将胃囊撑开,通过预先掏空的鸡颈吸入空气。

在经过改造的气口下加了一个类似竹哨的结构,故而能发出尖锐的叫声。

在座的都是习武之人。

尤其是诸位男士,见暅之艺高胆大,已是围拢过来,看他一边拆解,一边讲说,戳穿眼前鬼蜮伎俩。

两个女子虽不敢看,但也都竖起耳朵偷偷听着。

吕文祖听明所以,一声冷哼,扯下那道绸符,向暅之问道,

“祖少侠,你是道门中人,可识得这道鬼符?”

暅之瞥了一眼,不屑道,

“这只是一道寻常的催命符,并无宗派可言。

我虽在道门,对这些唬人的把戏,却也是不信的。”

“催命符,崔命符?

难道这是崔家搞得鬼,来寻我们晦气?”

吕文祖虽然没有开始彻查下人,但他也知道对方既然能在自己的地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必然是有强大的幕后黑手操纵,不会落下明显的马脚。

而他刚刚从武川回来,一时半晌甭想摸出什么端倪。

于是递了个眼神给孙祭酒和自己的儿子,这两个人一直待在洛京,如果有人刻意想给自己好看,他们应该会比自己多嗅到些风声。

孙祭酒一声冷笑,

“虽然眼下没有证据。

但有胆子,有能力,有动机做这件事的,想来也只有崔家了。哼,催命符!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催……”

孙祭酒话音忽然含糊起来,继而逐渐凝固,凝固成黑色的血块,从五官里溢了出来。

话语最后的那几个音,似乎是要说“我的命……”,

但那声音嗬嗬然就像出自一个溺水者最后的呼唤。

旁人只能从他扭曲的表情,唇齿的抖动和汩汩的怪叫中勉强分辨出来。

“梆……梆……梆……”三声间隔很长的梆子响,这夜才刚刚入了更,已是催了一人命,厅中众人愁正浓。

“毒,毒?怎么可能!”

短暂的安静后,吕文祖疯狂的嘶吼着。

主食虽被动了手脚,但众人都是一筷没有碰过。

酒,难道是酒?

吕文祖信手提了一个丫鬟走到孙祭酒的案前,双目赤红,如邪魔般捏开那丫鬟颌骨,将酒一股脑灌将下去。

可怜一个弱质女子,不谙武功,哪里能够抗拒?

眼见被呛得咳嗽连声,口鼻流涕,但大半壶酒也是吞进了腹中。

吕文祖的手仍没有松,任那一双玉足在空中不停踏动挣扎。

那丫鬟几次想尝试将指头插入喉头,可是喉头衣襟被人攥住,无法低头呕酒。

死亡的恐惧一口口啃噬着小丫头的神智,她歇斯底里地咳着,喊着,哭着,那声音就仿佛和刚才汤中鸡鸣一样凄厉,绝望。

这样的惨嚎声一直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众人便如身陷拔舌地狱,任耳鼓被那嘶喊声摩擦,却没有人敢来制止。

那喊声却已然久久未绝,中气不减。

不是酒?

那是什么?

难道真是那道鬼符?

厅上的人目光里尽是恐惧,迷惘。

直到惊叫着看着吕挹尘也忽然直挺挺的,七窍涌血,缓缓软倒,那眼中游移不定的光华,也逐渐黯淡下去。

啪!

一只铜制灯架被撞翻在地上,烛泪一地,火光翕动。

厅中凄厉的哭声压制了万籁呻吟,这才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厮如丧家之犬般夺路奔上厅来,

“老爷,不好了!外面有大队兵马围住了府门!”

“什么?谁!”

吕文祖目眦尽裂,丧子之痛撕肝裂胆,哪里还存有理智束缚心中魔障?

他也不听那下人作何回答,只是抢到偏厅,拔了把钢剑,便气势汹汹地阔步出厅。

庆云望着那背影,仿佛瞥见了一尊活闪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将血染素袍,祭儿慰怨灵。

此时若真有谁敢来挡他,想来无论神佛妖魔,他也必是如此一剑斩之。

自然不会有人敢用肉身来挡这煞星。

庭院两廊,屋顶,墙头,早站了层层甲士,

箭并举,

弓满弦。

纵他吕文祖是三头六臂,背插双翅可攀云,也未无法躲过一轮全角度齐射。

他并不怕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连冤家是谁都没弄清,就糊里糊涂地做一个冤死鬼,他不忿,他不愿,他不能!

所以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略弓着背,用血红的双眼扫视着四周,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嘶吼声,

“谁!是谁!”

“吕文祖!

身为外驻命官,趁龙驾出京,不诏擅来,你可知罪?

还不快快弃械投降,难道想以武犯禁,恃强抗法吗?”

众甲士中,缓缓走出一人,高冠博带,玄袍加身,穿的是一身朝服,便等于表明眼下排场正是朝廷授意的公干。

“高御史?你?怎么是你?”

说罢,便用眼角向后睨去,想看清高树生的态度。

来人名叫高道悦,出身高氏分家,官居当朝御史中尉,有监察朝中大小武官之权。

他见吕文祖如此模样,也不免皱了皱眉,

“接到举报武官的公函,来的不是本官,又应该是哪一个?

职责所在,焉有不来之理?

倒是你吕大夫,缘何私自入京,眼下还落得如此狼狈?”

吕文祖虽然生性粗豪,在官场上也滚爬了不少日子。

他大口喘着粗气,尽量让自己的心跳降速,待激涌向脑海的血液回流了一些,总算略微恢复了些神智。

的确,高道悦虽然围了他的宅子,并不见得是刻意针对他,而是得人举报后的例行公事。

可是自己此番回京非常低调,除了金副官和吕挹尘,就算是宅中下人和宴请的宾客,都是到晚宴时分才知晓的。

高树生他自然信得过,孙祭酒更是人都死了,那帮毛头小子都没有离开吕府一步,哪里有通天本领出去报信。

究竟是谁,设计了这个死局?

他兀自思忖间,埋伏在正厅房顶上的甲士忽然有人哎呦一声,引弦的手指一个没拿捏住,嗖的一声就射出一箭。这一箭虽然没吃满力,歪斜无力地弹落在地上,却是引起了一波连锁反应。许多神经紧绷的弓手以为有了号令,几十只箭嗤嗤破空,皆是劲道十足。

吕文祖忽然翻身一声虎吼,奋力掷出手中长剑,青芒斩处,正是四个年轻人站立的方位。

还是庆云的反应最快,无暇细想,剑锋举,寒光落,雷天大壮,势落惊鸿。

易云:大壮利贞,大者正也。

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

庆云不通本派招式,这一剑斩出,取大壮正义,上借乾天之力,下应彻地之威,真如匹练自九天而落,仿佛无坚不可碾作埃尘。

除了祖暅之和金重见,亲见这一剑之威的好手皆是檀宗门人,此时感触已然无法仅仅用赞叹形容。

妈呀,这雷天大壮的剑意原来可以用得如此纯粹,如此随性!

便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匹练青芒闪在一处,火星飞溅,呛然金鸣。

》》》》》敲黑板时间《《《《《

本章曾言道,那吕文祖凶相好似活闪婆。中华经典《水浒传》所传一百单八将里有一条好汉王定六,绰号“活闪婆”。

关于这个绰号中闪婆的考证,那可真是千奇百怪,有据者了了。究其根本,是因为随着年代的推移,闪婆这个音译词汇已经被其他更广为人知说法替代了。

关于这一点,明清时期最靠谱的解释在清代程穆衡所撰《水浒传注略》中:

闪婆,《藏经》亦谓之陀那婆。此云轻捷,梵言药叉也。

程氏这本注略,并非圣典,不乏错漏。若是以后有机会再讲些旱地忽律之类的典故,我们可以再做深入探讨。但这条关于闪婆的注释,程案所差不远,只是惜言如金,没有说得透彻。

如果说闪婆和药叉有关系,那便是因为十二药叉神将在民间也称药叉。十二药叉神将便是印度版十二生肖,其中对应牛的神将招杜罗大将,亦是金刚手菩萨化身。

这位药叉牛神将便是我们要讲的正主了。

闪婆的名称,出自大藏经《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汉译本。在第八节中讲到了恶生王灭释种,闪婆被如来授金发爪击退恶生王立国的故事。

这其中的恶生王,在一些其他佛经中也做琉璃王。而闪婆(sangpo),也就是今日藏语对音桑波,后来修成正果成为佛家金刚手菩萨。那只金刚手便是借自如来的金发爪。而闪婆建立的这个国家,那就更有名了,其实各位看官一定都听说过——拉丁对音shambhala,现在被称为香巴拉,香格里拉的便是。

大金刚手菩萨是“西方三圣”中大势至菩萨的愤怒相。在中土佛教中,和普贤菩萨同体异名。

其后吐蕃国国君号赞普(tsenpo),与闪婆亦同源。《新唐书吐蕃传》云:其俗谓雄强曰赞,丈夫曰普,故号君长为赞普。赞普就是力量的象征,护教救族的闪婆化身。

为什么本作要提到大金刚手菩萨呢?其实还真的会和后文有些渊源,嗯,不小的渊源。

《三叩法门》联番番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视线逐渐有些模糊,

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

甚至连我的卜算都开始偶尔出些差错。

是我的大限快到了吗?

还是因为我泄露太多天机,受此天谴?

不!我不会等死,我,大夏国师释比,要和天命战一回!

师傅曾说过,当本门三叩法门大成,

一叩连山缺!

二叩归藏海!

三叩乾坤易!!!

三叩神通可逆天,我想试试!

逆天,就要找到离天最近的地方。

古之天阙,不周山。

我对不周,一叩首,

天地隆隆,连山咆哮,卷起千堆崩落雪。

两道险峰霍然中开,露出一条雪蕊琼花铺成的直路。

我入天门,二叩首,

俄倾风云大作,雷电交织,九条龙卷风柱相互缠绕。

这并非是普通的旋风,而是水柱!神龙吐水!

不过一起身的功夫,已然汇出一汪黑色湖泊。

这便是被称为周穆王墨池的喀拉神湖,

湖面雷鸣不停,龙卷纠缠不止。

我轻轻踏上湖面,无视风雷,缓步前行。

湖的中央,是一方祭坛。

只要登上祭坛,写出占卜内容,行三叩首,

则乾坤易,大限破,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个祭坛曾有前人来过。

石书上已有第一行字迹:

夏若姒,虞知节,田谕牒歃盟鸩杀贼首哀牢山,祈。

我轻叹一声,提起石笔,探入墨池,蘸饱湖水,却不知如何落笔。

三叩法门至高戒律,忌习术者自卜。

逆者,天戕!

好!我只改命,不卜算结果。

贼老天,你又能奈我何

我望着北方蜿蜒的叶河,昔日药杀水,灵机一动,

只提了一个“叶”字,便大笑搁笔。

我命由我!贼老天,你不让我快活,我也不让你好过!

任你天王老子拳头大,奈何爷洒脱!

——本番外完

有兴趣的同学请关注才女半叶棠所著历史小说——《三叩法门》。

番外预告——庆云篇

太湖,

烟波浩渺,一望无垠,

面朝天际,恨天之不拘;

比邻瀚海,叹海之无束。

若彼无桎梏,安知不能与天海齐阔耶?

其委身于陆,心攀天海,

自成五湖,笑傲群伦,

因此得名一个太字,也不枉这一身傲骨。

山灵魁熊,水灵化龙,

太湖灵池,自有龙脉。

涛涛大江,万载不息,孕其龙魂;

西极摩崖,岩脊栉比,化其龙形。

由龙池,经龙首,龙背二山,恰如苍龙盘卧自太湖探出半个身躯,护着怀抱中的一座小丘。

与那巨龙般的连山相比,这座小丘就象似一只蜎蜎学蠕的幼虫,虽然也想摆出苍龙那般霸气的态势,自湖中半探身躯,但那区区百尺,卖相呆萌,不知再须几万载,方得成龙。

所谓“蜎蜎者蜀”,太湖畔的这座蜀山,便得名于此。

蜀山土质奇异,烧制成器,非陶非瓷,光泽内敛,色如落霞,俗称紫砂。

以紫砂制壶,盛以澧茶,久则香沁入骨,弥陈益嘉,爱茶之人无不趋之若鹜。

此时山巅紫阳亭,

一位青衣道人正擎着一只紫砂茶壶,反复验看。

旁边玄衫文士用一种试探般地语音询问道,“如何?”

“嗯?如何?你想问的是人呢,还是这壶呀?”

玄衫文士面露尴尬之色,“以华阳先生之通透,何必说破呢?”

“哎~说破才通透,不说破哪有通透的?你陈道巨可是天下闻名的铁公鸡,忽然请贫道来鉴别紫砂,怕是意在沛公吧?”

“罢罢罢!此壶如是入得华阳先生的法眼,那便敬请笑纳啦!”

“不必,不必!

此壶烧制时虽然火候控制得相当好,成色均一,堪称上品。

但用料的湿度显然有些问题,光泽收敛但不够饱满,无法达到极品的层次。

贫道对这一件并没有什么兴趣。”那道人放下手中茶壶,面色平淡。

玄衫文士听罢神色颇为紧张,讷讷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对方显然也只是为了卖个关子,见那玄衫文士变脸,青衣道人的面上立刻绽出一丝笑意:

“不过那两个孩子则不同。”

那道人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玄衫文士,耳语一番。

玄衫文士听得面色阴晴不定,一连变了几变。

就在那玄衫文士心神翻涌之际,

青衣道人拂袖长身,轻拍亭栏,望着在不远处嬉戏的两个孩童,悠悠说道,

“贫道只能再给陈家主一个建议,若是那个孩子还没有落籍,不如便将他籍贯录在义兴。”

“这是为何?”

“做为九龙绕柱最初的一道龙环,必成为后来龙体的垫脚石,龙气难免受到镇压。所以,不如用这条石龙来垫脚,你那孩儿的命数或许会有转机,至少可以得一个善终。”

玄衫文士起身恭谨一揖,“多谢先生指点。”

“不必!是这两个孩子与贫道有缘,且容某再下去看看!”

两名垂髫小儿正在树下挖虫嬉戏。

一个白白胖胖,长相老实憨厚。

另一个看上去虽然瘦弱些,但眸光炯炯,透着一股子精灵劲儿。

忽然一抹青云飘来,那瘦些的孩童显然更为警觉,立刻便有所感应。

只见他用树枝奋力刨了几下,捉起一只金色的虫儿,开心得跳将起来,踮着脚尖脚,将手高高举起,

“这位长胡子叔叔,陈叔说你的本事很了不得,天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那,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虫子吗?”

那憨厚小子见同伴捉了只大个的,也激动得围拢过来。

青衣道人微笑着抚摸着两位孩童,弯着腰耐心答道,

“叔叔可没有那么神通,这世间啊,还有许多叔叔也不知道的事。

不过你如果问起这虫子,叔叔倒是可以告诉你,这种虫子叫做复育。

它们的成虫叫声洪亮,会为它们召来天敌。”

那憨小子插话道,“它们,它们会叫吗?”

青衣道人轻轻怕了拍他的肩膀,憨厚小子便识相的噤声,显然素有家教。

于是青衣道人继续解释道,“这种虫子一出生,就会在地下蛰伏数年,甚至十数年,拼命地吸取养料,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壮。

直到它们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和大多数虫类天敌抗衡,才会蜕变生翼,破壳出土,化为秋蝉,发出举世皆闻的长鸣。

久蛰蓄势,择机而鸣,因其蜕变重生,故名复育。”

那捉虫的孩子听罢,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那我再将它放回去。”

“哦?为什么呀?”

“因为我更喜欢听它化蝉后的叫声,到时候,我再来找它玩。”

青衣道士手捻长髯,面朝大湖,朗声长笑,笑声中龙吟忽起,似是一段谶词:

“四海扬汤世不平,

九龙绕柱萃群星。

惊蛰振翼腾空际,

南岳朝阳北岳崩。”

番外预告——瓠采亭篇

“采亭。眼前这条河流,便是韩水。”

河水静静的流淌,泛起微弱的粼光。

映着残阳,树影,几处泛红,几处泛绿,几处则是单纯的亮白,一道道色彩斑驳,显然是承载了许多古老的传说。

一位老人手扶着竹杖,影子被落日的余晖抹作一笔长直的垂露,一直延伸到暗去的半穹。

“这是爷爷今生所见唯一一条向西的河流,也许连它也想念故土吧。

爷爷就出生在江的南面,但哪里并不是我们的故乡。”

老人的眸子已经褪去了大部分黑色,灰白的瞳仁里闪烁着落日引燃的火花,目光聚焦在那地平线外更远的远方,

“我们的故乡,在另一条更加宽广壮阔的河流南方。

昔日周人伐越,我们的族人不断南移,我族先祖出海乞活,侥幸发现了这处室外海角。

当时这条江的北面,是殷人遗族箕子的封国。

箕子昔年的关内封地箕国,在韩国的北方,所以他用韩水命名了这条江,用韩地命名江南诸部。

当时我族的族长,是一名伟大的法师——赫居世·盘瓠·居西干。

传说他以神法种了一架葫芦,结出七个葫芦果,诞下瓠氏七先祖。

七祖横扫江南,韩地诸部无不奉为盟长。

可是后来有两个后起的部族夺走了盟长的位置,将我们压缩到了海边一隅,盘瓠国从此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弱小部落。

再到后来汉军打到江边,将此江易名汉水,江北划四郡而治,称江南为真番之地,象征性的设立哨所,交易村落。

我们的族人,就是在那是开始行商……”

“咳,咳……”那老人仿佛说话说得久了,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地小女孩很是着急。

她想去帮爷爷顺顺气,可是试着跳了两下,却仍够不到爷爷的背部,只能乖巧地拉了拉爷爷的衣脚,

“爷爷,爷爷,您今天讲得太多了,歇一歇吧。采亭不想听故事了。”

爷爷伸出干枯的右手,抚摸着女孩的头,虽然动作轻柔,但是翻开的老茧和死皮依然偶尔会划到女孩稀疏毛发下细嫩的头皮。

女孩并没有反抗,仍然顺从的将身子向爷爷靠紧了些。

老人脸上露出溺爱的笑容,“不打紧,这是爷爷最后一次来看韩水,也许,也许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认真地给你讲故事了。

多讲些,不打紧。”

女孩认真的望向爷爷,忽然问道,

“爷爷,你说了那么多。什么韩水南,大江南,到底哪儿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呢?”

此时的小女孩,还没有办法完全理解故乡的概念。

但她却知道,家,是什么。

她有爸爸,妈妈,和最宠她的爷爷。

他们一直住在平城,可爷爷却总说,那里不是家……

爷爷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仿佛是被这个问题钩到了痛处,呆了许久,终是长叹了一口气,嗓音也变得沙哑了许多,“是呀,究竟哪里,才是家呢……”

夕阳终于落下了江面,

满江的粼光忽然间失去了神彩,

无边的黑暗聚拢来,

似乎江风里的寒意也浓了几分。

小女孩有些害怕,

试探着劝说爷爷,“爷爷,我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爷爷?”

“爷爷!”

“爸爸~~!妈妈~~!你们快看看爷爷~他,他这是怎么啦!”

女孩的声音近乎嘶吼,搅碎了夜阑。

她哭喊着飞奔向山脚下父亲搭起的帐篷。

在她的身后,爷爷那孑然的身形在夜风中再也站立不住,忽然间软倒,向矮崖下的滔滔江水直坠而去。

“噗通”,

一声轻响,

老人的身躯没入江水中,

夜色下,

连溅起的水花都觉不出半分。

江水默默向西,

不知是否是苍天有意,在帮他回答此生的最后一个问题。

》》》敲黑板时间《《《

这是本作的一个特别环节。在每章的末尾都会有一些微评,为文中一些看似“匪夷所思”的设定,还原历史文献中的真实记载。

比如,这一章里我们提到了七个葫芦娃都是某国的。这是真理无需置疑,对不对?

其实,这一段想要表达的是,新罗国传说的开国国君赫居世居西干,本姓朴氏。朴氏为新罗王共七代,其后为金氏,昔氏所代。居西干,是巫者的意思。朴氏,原为瓠氏,古朴瓠通。朴氏先祖自瓠中诞,是半岛原本的传说。瓠,本是葫芦的一支近亲。将以上这些结合起来,就是七娃创世说的起源。

也许读者会觉得这样的梗有些生硬,有些无厘头,但这将是本作的一个主基调。您喜欢,请点赞订阅;您不喜欢,请留言狂喷,笔者同样感谢!

番外预告——画中少女

南唐,上苑,鸾凤阁。

李煜听了太监禀报,扯过一件外裳,随意地披在身上,踩了木屐,踏着小碎步,一路噼噼啪啪地迎了出去,口中还不住念叨,

“闳中?这么晚来寻朕,可是又带来了什么宝贝?新画的仕女,还是……嘿嘿……?”

厅中候着一位赭衣人,满脸络腮胡子,相貌粗豪。

可是一开口,吐出的却是柔如黄麯的吴侬软语,

“禀陛下,臣只是无意间得了一卷古画,想请陛下审鉴一二。”

“哦?居然还有画作能入了卿之法眼,朕也要开开眼界。”

李煜拊掌轻笑,对四下喝道,“掌灯,备笔墨!娥皇,女英,来与朕一起赏画。”

“哎!”

“来了!”

大小周后的啐笑声,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自后殿传来。

四只七信宫灯将室内照得通明。

顾闳中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放在案上,用近乎苛刻的均匀速度将卷轴缓缓展开。

他的手异常稳定,显然平日捉笔的技巧已臻化境。

可是李煜却没有在意这个,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渐露真容的画中美人,似乎已忘记了平日赏画时坐拥右抱的习惯,右手几次伸出,都是向着画中少女。

红绣床头,

娇慵的少女半倚栏槛,

拢着琵琶,檀口微张。

此时虽无声,

但觉万籁齐鸣唱,

别有一道幽香扑鼻来。

“这,这,这……殷,色,可?可是这女子的芳名么?”

“陛下!”小周后的声音略带些恼意,但依然媚态自生。

若放作是平日,眼前这位花间君王,早就将她一把拥来,嘘香问痒了。

可是此刻的李煜却恍若未闻,一把推开了小周后,捉起龙毫,在砚台里重重一揩,挥袖振腕,笔走龙蛇。两阙新词,一气呵成。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国庆特别番外

公元二零一九年十月二日,凌晨,北京,天安门。

规模盛大的阅兵仪式,赏心悦目的全民大联欢以及璨压群星的烟火表演都已经落幕。祖国七十华诞的喜庆气氛却仍未消散,有人带着美好的憧憬逐梦而眠,有人则趁着这股昂扬的斗志>击打着键盘<(误输入)奋战在工作岗位上。

此时在长安街上负责清扫工作的环卫工人正是那些砥砺奋战最可爱的人之一。百万人次的集散,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环卫工人不辞辛劳,展开凌晨行动,正在努力让十里长安恢复平日素颜风姿。

“老李,你看,这是个啥?”

“俺瞅瞅,哎?这是昨晚道具的残片吧,上面咋还有字儿嘞?”

“呦,好像是仿的甲骨。老李,你识字儿不?”

“开玩笑,没点学问还能当首都环卫工?不就是甲骨么?我来给你读,那个,什么什么于天,什么寿永昌。后面这是什么什么一,一……”

“一统!那个绞丝一样的是个统字。后面那句是,普天同庆!你这甲骨文水平,喽~”

“嘿,老张,有点意思啊。哎,我说这是道具残片吧。普天同庆!嘿,做的还挺精致,真象枚龟壳似的,放在家里做个摆件,挺吉利。”

“得了,您拿去!普天同庆!图个吉利,也能假装自己认识几个甲骨不是?”

“哎!老张,你说啥!你,你别走!……”

初周某日,燕境,燕王别苑。

两位银发老者,正在苑内庄田采摘蔬果。

“召伯啊,你将我千里迢迢自朝鲜请来,就是一起来和你来摘菜的?”

(笔者案:关于朝鲜得名,正文有注,此处不复注。)

“箕子老哥,说话不要这么刻薄嘛。平日吾儿坐镇燕地,吾这把老骨头也是难得来一次。还不就是想约上老朋友,摘摘菜,喝口酒。这次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哎,哎!召奭,你这是在咒谁呢?”

召公奭笑而不答,在菜地里搜寻着中意的目标,“你看这片园子,十几年没人打理,竟荒乱成这样。哎?”

召公快步走向一株葱草,“箕子老哥,你来看,这株看上去象是西葱。”

箕子闻言,仿佛忽然年轻了二十岁,两个虎步便跃了过来,俯身细瞧,“还真的是葱岭的西葱啊,怎么会长在这里?哎,先祖阏伯契内迁逾千载,今之商人,早已不知西葱之味了。

罢罢罢,今日便以之烹糜。这次若错过,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

召公大笑,“哎,这次可是老哥你自己说的!”

召公挥了几锄,忽然象似触到了什么硬物,忙弃了锄一阵猛挖,刨出一只铜盆大的龟甲,“这是什么?”

箕子见了此物,双目精光大盛,惊叫道,“彭铿谶甲!”

“啊?是彭祖的东西?”

“是啊,昔年彭铿得道,得了大彭国八百年的谶语,便挂甲罢卜。但是他所用乩甲已通灵气,每八百年自卜一卦,现世应谶,谶语强度一乩强过一乩,四转成圣,万古不朽。召公啊,此乃圣物,我们可得放回去。当年彭祖既然将圣物藏在此处,那此间必然是灵气汇聚之地,可奠伟业之基!”

公元前三八二年,燕京。

“王上!王上!老祖宗封起的那片园子里,今日莫名出现了一片龟甲!”

“呈与太宰,乞解。”

“恭喜燕王!谶曰,破齐伐胡,霸业可成。慎息内患,期乎九鼎。”

“哈哈,哈哈!召祖,你可听到?天佑我大燕啦!”

公元四一九年,犊渚。

“魏王,再向前就是燕国控制地区了,我们是否继续前进?”

黄伞下正是魏君拓跋嗣,他轻扬马鞭,指向东方那一轮刺目的艳阳,“我们本次是出来狩猎的,又不是打仗。我拓跋嗣,也是以私人的身份到此一游,看他冯跋敢将我怎样。来,跟上!”

百骑绝尘,直攀易水,在苍茫的尽头,是一座残破的庄园。

魏王驻马挥鞭,立刻便有甲士冲入,先行探视。

“报,此园并无人居住,一片破败,只有此物似是新置,未染纤尘。”

魏王接过,见是一枚龟甲残片,便递与了身旁一名持杖骑手,“长孙嵩,为朕释诂。”

长孙嵩将残片接过,面露喜色,朗声读道,“乱世将极,顺天者魏。征西莫南,于时勿悖。”

公元一二一九年,中都城下。

“报大汗,张帅南征大捷,雄,易,保,安诸州皆定。”

“好,如此,本汗便可放心西征了。耶律楚材!”

“臣在!”

“昨夜本汗在金宫故园发现一物。卿对华夏古语颇有淫浸,可否为朕解惑?”

“臣自当效劳。”

早有太监用金盘呈上一片龟甲。

耶律楚材用双手捧过,仔细端详。

片刻之后,一声惊呼,十六字谶,脱口而出,

“女娲之后,尽有九州。一代天骄,金龙之胄!”

》》》》》仅以此文贺祖国七十周年华诞,我少年中国,顺天应时,既寿永昌。《《《《《

庆云画像词

少年游——庆云画像词

孤鸿生处望洛京,巢覆自飘零。

羽翼渐丰,春江水暖,击翅欲争鸣。

命里由来多舛互,试剑有琼英。

龙行云起,虎行风动,我到举天擎。

》》》《《《

本拟以本段文字测试作者的话板块功能,不想吃正文字数统计。但显示效果差强人意,起不到广而告之的效果,故改入正文。

如之前更新计划所示,本作正文将在10月30日开更。但是因为已经有热心投资人追投,为了保护投资人利益,七日内必须有更新。所以只有用一些陈词滥调充数,搭桥拖到开更。望诸位看官见谅则个。

同时感谢热心投资人们的欣赏与抬爱。

——铁翼翔空书友,及未来诸君。笔者在此祝愿诸位投资人鹏呈万里盆钵满,鲲游四海活水来~抱拳~

》》》重要承诺,看这里《《《

本文最终一定会上架,毋庸置疑。存稿已经够审核要求了,所以想寻求稳定收益的投资大能也不妨小压一注,说不定是宝呢?

笔者在此处也不妨先厚个脸皮,为上架后可能的商互做一些简要说明。

本作正文将是纯净版,没有任何广告,书推,商业互动。但是番外和联番自然百无禁忌。独立制作的番外,质量自然更有保证。文字用梗依然是匠心制作,绝不会在文字上偷工减料。诸位看官走过路过也不妨一读,必有笑点多多,不枉驻足。

瓠采亭画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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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仇深命贱怨报怨 霾厚雾浓重复重

庆云在仓促间出手,不自觉地就拔出了家传宝剑“干尝断”。

这把剑制式尚古,虽取材锻钢,但剑身却比当代剑形粗重,更接近周代的青铜剑。

这一式雷天大壮能劈出如此声势,羡煞旁人,自然也借了剑的特性。

而吕文祖刚才只是随手取了一柄长剑,又是脱手掷出,在空中浑不着力,哪里架得住庆云手握重剑的全力下劈?

双剑甫交,那飞剑便化做两道白光向斜后方飞去。

一名小厮不及闪躲,被一片白光击中,顿时穿胸而过,血如井喷。

那小厮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被牛头马面将魂魄拘去。

贯胸而过的赤链钉入木墙,夺夺作响,便如一头弑血的魔兽,滴落的红涎遍染朱户,却仍饥火难泯,啮着钢牙,想要吞尽目力所及的一切生灵。

扑通,最先躺倒的并不是那被断刃贯胸的小厮,而是斩出惊天一剑的庆云。

他那一剑虽然看上去占尽天时地利神兵,但双剑交击时反震的力道便如在他胸前直捣了一记重锤。

若非他不顾虎口麻木,用意念死死控住双手紧攥剑柄,他手中的剑怕不是也要飞去了九霄云外。

但那意识也只来得及在他脑中闪过一念,庆云便觉隐约喉头涌起一阵腥甜,双目顿时一黑,没了知觉。

暅之见那飞剑横空直贯,本也欲出手,结果剑还没拔出来,庆云便已经口鼻喷血软倒在地。

惊得暅之连忙赶前一步拎住了庆云正襟,这才没让他头部呛地。

再看那吕文祖,仍然挺立在原地,可是身上却横竖插了十余根利箭,有的半没,有的甚至隐隐从另一侧穿出。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弓弩的杀伤力是非常惊人的。

他没有倒下,双眼一片灰白,呆呆地望向同门的四个晚辈,隐藏在那片灰白里的情感,不知道是愤怒,是迷茫,是疑惑,还是对那一道惊雷般光华的赞叹,此时都随那抹慢慢扩散开的瞳仁划上了句号。

吕文祖犯的,乃是重罪。

一旦事发,惊动了当朝御史,他便已报了必死之心。

可是为什么他临终做出的困兽一击竟是斩向四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后辈?

不,那个破了吕文祖穷途一剑的小子还是有些本事的,难道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这些问题困扰着在场众人,高道悦看不懂,高树生仿佛看不懂,金重见好似也看不懂。

总会有人懂,总会有时大家都会懂。

秋风拂过梧叶,只留下狗啃似的枝叶。

落木之萧萧,掩尽了所有生命的气息。

贴了封条的吕府,人去楼空。

现场被封,所有下人或被遣散,或被高道悦带走查问吕文祖回京的原因。

高树生和庆云等人,自然也脱不了干系,铁窗木栅,说不得便是今夜的归宿。

崔宗伯今早很开心,事实上,自从有了崔休这个孩子,他便一直很开心。

崔休自幼聪颖,文武兼资,哪怕是在崔家这样的大族里,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

在魏国仕官的中原门阀,只有李崔卢郑王五姓七望,燕地冯高两姓外戚最得王宠。

清河崔氏,曾经在崔浩那一代位极人臣,崔家也隐隐然有冠绝中原诸姓的地位。

然而福兮祸所倚,伴君如伴虎,崔浩因《国史》文字入狱,竟至灭族!

今日博陵,清河两支崔氏,都是崔浩的亲族,虽然名义上仍然是一流门阀,但近些年实在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更没有如当年崔浩一般能为国之肱骨,族中栋梁的干吏权臣。

但是崔休这孩子,嗯,也许能改变崔家现在的局面,再续一门辉煌。

年初魏王南征,太子监国,北海王元详辅政。

这个北海王,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诗书礼乐样样稀松,酒色财气皆是里手。

他早年师从崔宗伯,又与崔休年纪相仿,故而稔熟。

元详自己还是孩子心性,伴着不过十来岁的太子,哪里懂什么政事?自然是全都推给了“兄弟”崔休。

这崔休虽然年方弱冠,但学识渊博,谋事老成,竟是将政务处理得滴水不漏。

魏王得胜回京,见国事井井有条,喜上加喜,于是对崔休大加赞赏。

诏曰:北海年少,未闲政绩,百揆之务,便以相委。

这次魏王离京祭地,又加封崔休尚书长史,兼给事黄门侍郎,便名正言顺地替元详代理国务,为魏王顾问。

爱子得沐天恩,宗伯焉能不喜?

于是择了个吉日,准备大宴宾客,恰巧定的便是今天。

宗伯一大早就让婢子将自己洗漱停当,准备趁上午出去转一圈,在这洛京晃上一遭。

如果碰上有自己没有发到请帖的豪绅,平时若还算谈得来便可口头相邀,平时若话不投机那说不得也要臊他一臊。

简言之吧,就是在这城里得瑟一圈。

吕家和崔家都是檀宗一脉,本来还算亲近。

但是最近由于选立檀君的事情,暗中颇有些龃龉。

再说吕家留在京中的只有一个小辈,这宴会的邀请函自然是不会发到吕家了。

但是鬼使神差之间,这崔宗伯晃晃悠悠就向吕府这边踱了过来。

他这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心里还在念叨:哼,都说什么一个吕文祖便能敌我崔家满门?若是再过个几年,我家休儿有些资历,看你吕家还有谁与争锋?

走着走着,那崔宗伯便发觉情形有些不对,吕府的巷口聚着许多披甲兵卒,神情凝重,驱赶着想要驻足观望的路人。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崔宗伯此刻还不知道吕府昨夜一场轩波,一问之下,这才悚然色变。

吕文祖擅自回京家中剧变,父子惨死家中,孙祭酒离奇身亡?

这吕文祖偷偷赶回来宴请孙祭酒和高家,虽然所谋必定对他崔家不甚友好,但是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抓不到真凶,众人会作何感想?檀宗门人会作何感想?

老爷子崔灵和已经不大过问族中事务了,自己已经担起了一族之长的责任。

檀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己想来也偷不得清闲。

出门前满腔的得意此刻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可再也没有心情继续得瑟。

速回府中和族人商议对策才是正理。

崔宗伯的官运,确实算不上亨通,但他对剑法的浸淫在家族中却可是屈指可数。

此次崔家若要推举人物和吕文祖竞争檀君,他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难道还能让老爷子那个辈分的人去斗小辈?这是自折了崔家的身份。

他和吕文祖,那可算是老对手了,虽然二人没有过生死搏杀,但自年轻时起门派内的交流切磋,两个人也不知道斗了多少次,其间胜胜负负虽然算不清楚,但大约也在五五之数。

那孙祭酒也是外五门的佼佼者,虽然按规矩没有竞争檀君的资格,但单以剑术论便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他们居然同时遭了暗算?

目击的高家人竟也看不出端倪?

他心中越想越乱,脚下便又加快了些。

眼看正要转过一处街角,迎面冲来三人,也是一般行色匆匆。

那三人生得十分精壮,并排开来便几乎遮住了整条巷子,崔宗伯要是不避,那定是要撞个满怀。

此时宗伯心中焦急,也不去计较来人为何如此粗鲁,脚步微转,欲从三人缝隙间穿过。

可对面三人此时也有了动作,一人快步和他交身而过,闪在他的身后,一人侧身一让,还有一人则是后跨一步退开,看上去都是非常谦让。

可崔宗伯何许人也?

三人身形一动,他便觉出蹊跷,于是冷哼一声,捋须停步,朗声问道,

“几位朋友,看上去面生得很。在这里拦住崔某,可有何见教?”

三人两两互为犄角,将宗伯围在当中。

方才后退的那人此时正挡在他的面前,闻言微一拱手,

“崔师兄,在下吕龙驹。这两位是舍弟龙骧,龙駼。今天听说崔府有喜事,兄弟几个是特意赶来递帖献礼的。”

眼看近了中午,老太爷崔灵和住着龙头拐杖,顶着一头鹤发,劲量伸展着已经微微弯曲的背脊,由崔休扶着颤巍巍地走出内宅,

“怎么,宗伯还没有回来?”

“回太爷,这宾客基本都到齐了,老爷却还没回来。

方才大房的相如老爷已经出去寻了,此时还没有回音。”

老太爷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板,

“嗯,客人若是到齐了,那就开席,我自会照应着。

相如侄儿办事稳重。就算宗伯真遇到些麻烦,只要在这洛阳城里,他们二人,也足够应付了!”

老太爷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已经活到了成精的年纪,吉凶天命,知如五感。

忽然听见厅中哗声大作,幽然一声长叹,

“休儿,你去前厅看看,好生安抚客人。

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着,晚膳的时候,再来唤我。”

崔休听得面色一变,哪儿敢怠慢?

到前厅一看,果然是相如伯父回来了。

他双目赤红,泪断两腮,手中捧着一方木匣。

满堂宾客一片唏嘘,神色尴尬,他便也猜到了端倪。

还未开口,泪水便已涌了出来,“伯父大人,家父他……”

“贤侄!

我方才绕到吕府附近,一个乞儿将我拽住,送来这方木匣。

贤侄还是自己看吧,一切旦请节哀。”

盒中盛着崔宗伯的头颅,双目不瞑,怒眉高扬。

此外另有一张信笺,血书九字:

睚还以眦,血偿以命——吕。

崔家忙了半日,本来有下人得了昨夜吕府惨案的消息,但为了不伤喜气,都没有报于老爷公子。

倒是宾客里有些已经听说的,此时忙将官方的说辞一条条讲来,也有几个武官听同僚谈过现场状况,也纷纷转述。

崔休听得一边咬牙,一边抹泪,然后逐一谢过宾客,告知今日府上不便,筵席暂缓,过几日少不得还要再请各位过府赔谢。

这说是赔谢,众人却知道是要等哪白事的请帖,因此除了崔家几房的亲戚,便都一一告辞,不免一番珍重珍重,节哀节哀。

吕家除了吕文祖,平时并未听说有什么杰出人物,今日却能再洛阳城内狙杀崔氏身份崇极的崔宗伯,是他们平时蓄意隐藏了力量,还是背后另有靠山?

陷杀吕文祖孙祭酒的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崔家的人今夜注定不眠,在这洛京之中,又还有多少人陷在这个局中呢?

宫墙,夕阳,一名华服少年负手傲立,目视远方。

身后一位银发无须的老者躬着身子,斜搭拂尘,拱手过顶,努力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虽然时不时因为筋骨僵直略微抽搐几下,但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崔休已经派人来告假了吧?”

“回太子殿下,是的,尚书省已经批复准假!”

“很好,那三省的事务现在由谁处理?”

“回太子殿下,是宋弁和郭祚在负责。”

“嗯,这两个年轻人还没有派系。借用少傅的名义招徕一下,莫要让他们为北海王所用。”

“是,太子殿下。”

“高道悦昨夜如何得了消息,可查到没有?”

“回太子殿下,这一点老奴也不太清楚。但似乎算计吕文祖的这个局设的十分严谨,恐怕就算高御史不出面,他也是难逃此劫。”

“听说当年弑君的凶剑也现了身?”

“回太子殿下。

是,佩戴凶剑的少年昨夜也受了些伤,被高御史带去了御史台。”

那少年冷冷一笑,“常侍大人来的时候想来不会毫无准备吧?”

老者将腰躬得更深了些,“太子殿下。刀剑乃是凶器,老奴不曾随身携带。

但早些时候确实已托人唤高御史,押了现场一干人在外面候着。

若是太子殿下要验看那把凶剑,老奴这就唤人奉上来。”

太子不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太监弯腰低头,双手高举,托着一柄长剑快步踱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华服摆下。

太子取了剑,呛然拔出鞘,夕阳下昏昧不明的光芒瞬间就被剑身吸引,金灿灿地晃得人睁不开眼。

“果然好剑!嗯,唤高御史来见孤。”

奉剑来的太监忙唱喏起身,踩着小碎步飞快地倒退出去,双手始终揖向那个高傲少年的背影。

高御史大步上前,跪地见礼。

太子殿下却并没有唤他起来,甚至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阴恻恻地问道,

“吕文祖是受了谁的举报?”

高道悦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哪敢有所隐瞒,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字条,高举过顶,

“太子殿下。

当日有人在下官案上留了一张字条,却查不出是何人所留。

下官已经着意问过了下人和差官,无人察觉当日有何异动,未敢随便指证嫌疑。”

那老太监忙接过纸条,递给太子。

太子只是斜睨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武川吕文祖私回京师,设宴结党,暗通外戚,狼子野心。

太子重重一哼,显然颇为不悦,

“那你可查到他私回京师的原因?”

“下官尚未查到。

吕文祖吕挹尘父子双亡,金重见坚不吐实,而高树生等余人似乎对吕文祖回京的主要动机并不清楚。”

“废物!”

太子用力一振衣袖,怒吼道,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能查到什么?

是不是等着孤来告诉你,那吕文祖是孤秘密召入洛京的?”

高道悦大骇,啊的一声抬头望去,却被太子手中那道金光映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又埋下头去,

“太子殿下。

圣驾离京,嘱太子监国。

若殿下在此时私召边关重将,恐怕,恐怕会惹人猜忌。”

“混账!你到教训起孤来了?”

“臣不敢,臣职责所在。”

高道悦此时已读出了太子口中浓浓的杀意,顿时改了称呼,直接称臣以示归顺。

太子长叹一声,手中金光大盛,一抹红霞遮落了夕阳,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出老远,洒出一片如红霞般艳丽的血渍,

“晚了,孤既然如此直接告诉了你,你又怎么活得到明日?”

他收了剑,森然吩咐道,

“高道悦带剑入宫,冲撞太子,业已伏诛。

林内侍,找人收拾一下,再去将这剑的主人唤来,孤想看看。”

庆云被带上来的时候,场中早已清理干净。

莫说是断首残尸,就连血迹都寻不到一处。

庆云不知规矩,更不认得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仿佛的少年,此时一片茫然,并没有下跪。

而太子却仿佛并不以为意,转过身来笑面相迎。

笑容虽然并无作伪,但其中的冷傲,孤僻却织出一层厚重无形的墙,压得庆云不敢再上前半步,

“这柄剑,可是壮士所有?”

庆云在梁国曾得小龙王的提醒,此时约莫已猜到了对方所指,傲然答道,

“不错,此剑正是在下之物。”

“你从何得来?”

“家父遗赠,故而自珍。”

魏太子显然对庆云的坦率有些意外,剑眉轻挑,

“哦?这么说,令尊就是檀宗庆易寒?”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对方真的要对自己不利,绝对不是一个谎言能帮自己逃脱的,何况庆云本就不大会说谎。

这一节他早就想得明白,所以应答的时候依然面色从容,

“不错,在下檀宗庆云,庆易寒正是家父。”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记恨朝廷吗?”

庆云不语。

那太子却不追问,脸上又绽开了一股笑意,似乎比方才初见的时候更加开心,

“你们去吕府议事,本是为了帮吕文祖争檀君之位吧?”

“庆云资历尚浅,本门大事,本无甚话语权。

此番北上,原是为寻本门前辈陈道巨,待他面命。

不过陈叔并无意檀君之位。

倒是吕师伯,曾在昨日宴上表露过这个心思。”

庆云江湖经验确实不足,但心思却较常人缜密。

他此时不知明言支持吕府是吉是凶,便没有将真正挺吕的瓠师姐供出来,更没有将自己和吕家绑死,只是蜻蜓点水的陈述事实。

不过这话听在事先得了些情报的太子耳中,却有另外一番理解。

他认为庆云是在敌我不明的状况下委婉的表达对吕家的支持,于是又一莞尔,

“你不必遮掩,吕家是孤的人。

孤乃当今太子。

你们庆家之前刺驾之事,既然没有得手,孤便不需关心。

只要你们仍然支持吕家,孤也可以放你们回去。

但是这两天吕府会比较折腾,孤需帮你们另寻一个住处,有需要的时候,自会派人联系你们。不知你意下如何?”

“可是我如何能代表祖兄,和几位同门的态度?”

“这你不必操心。孤在意的,只是你的态度。”

》》》》》敲黑板时间《《《《《

故事已经写了十多章。我们返回头来讲一讲亚历山大的东征。

放在这个地方,是为了通过前十几章的小品让大家先有一个感觉。笔者并不是乱敲黑板的人,所引所用,都是要讲究出典的。

亚历山大的东征从亚历山大港出发,也就是今天的埃及首都开罗以西,穿过了今日的叙利亚,两伊,阿富汗,一直打到了塔吉克斯坦。这固然是一次伟大的远征。不过我们是不是可以另做一个对比,来了解一下中亚到底有多大,这个距离到底有多远?

号称亚历山大东征达到的极远处,绝域亚力山卓,也就是今天苦盏城,位于费尔干谷地西阙,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以北。这个地方在汉伐大宛天马之战时迎来过中国军队,也是盛唐疆域的西屏。

亚历山大东征的起点在亚历山大港,今开罗附近,到塔吉克斯坦杜尚别的航空直线距离为3535km。而杜尚别到西安,古长安城的航空直线距离为3591km。换句话说,亚历山大的东征和汉对西域的西征在距离跨度上是相同的。

亚历山大的军队规模一直保持在5万人左右,最辉煌的高加米拉战役所击溃的最强对手是大约12万的波斯军队(古希腊史诗号称百万,但是20世纪后多位学者对当时波斯人口战力进行了评估。范围在5万到12万之内,多数支持10万左右的数字。关于这些细节资料繁多,从人口学到文字记录都有,但基本都是西文,有兴趣做入门了解的可以参考一下英文版的维基词条。)。而汉西域都护大小五十余国,并做了彻底普查,记录户,口,胜兵(有编制配发武器的现役士兵),大如龟兹胜兵二万余,小如狐胡胜兵四十五,国无巨细,皆编辑在册。葱岭以西乌孙(胜兵十九万),康居(胜兵十二万),大宛(胜兵六万)虽不在都护之内,却也都曾败于汉军附为藩属,听封朝贡,上报户口。

从结果上看,亚历山大死后帝国分崩离析,埃及,小亚细亚,两河,中亚,分别出现了新的王国。而汉代对西域的都护一直延续到了三国时期,此后的西域虽然随时局与中原帝国分分合合。但每当中原出现一个强大的统一王朝,便以或羁縻或藩镇或直接并入的方式从属。

所以说,如果把亚历山大的远征放到中国的幅员来看,虽然仍可称壮举,但并未见得有如何神奇。至少中国历代对西域的经略,每次西征都是差不多级别的答卷。要知道,长安只是中原中心地带的西门户,后面还有几千公里的战略纵深呢!并不是每次西征都是从长安出发的。

这里提到的大宛到长安开罗等距的概念比较冲击性,因为之前这样直接的比较并不常见于媒体。但这却是一个很容易从地球仪或app上获得的事实,只是被学者,尤其是西方主流史观学者“选择性忽略”而已。

第十二章 细数四椒夸地广 概举三说论天长

“我们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殷色可的口气虽然也有些难以置信,但眼神依旧纯净清澈,丝毫没有被一系列诸如血案现场,牢狱之灾,忽蒙大赦这些“小插曲”所影响。

这倒并非是由于她心性成熟,能够举重若轻。多半还是惯来的无忧无虑,才滋养出这种浑然不吝的生活态度。

“这安丰王府还真是大!”

瓠采亭跟着前面带路的丫鬟,绕过了回廊又踏过了石径,穿过了花圃又跨过了拱桥,一路快步,将月亮都赶上了柳梢。

那小丫头闻言回眸巧笑,“小王爷最喜结交奇人异士,府上门客何止百计。因此这宅院便修得大了些。”

庆云暗道,大哥当日说,若在洛京遇到困难,便可来寻安丰王,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只不过因缘际会,却是先被太子安排来此。

丫鬟带诸人来到一处僻静的独院,便停了下来,指着两间对卧在假山竹林之中的小屋介绍道,

“奴婢便送到这里了。

房间内都已打扫停当,奴婢便不打扰诸位贵客。几位客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沿这条石径走下去,在第一个岔路口左转,就能望见一座两层的阁楼,那便是管事房了。无论是遇见哪位管事,有什么样的要求,都无需客气,尽管直言。只要他们力所能及,一定不会搪塞。”

庆云四人被太子派人一路押送来,又被这丫鬟引着,一直没有得个说些私密话的契机。

此时早没心情理会那丫鬟的耐心讲解,各个满面堆笑,应喏称是,盼她早些离去。

就在那丫鬟转身作别,手中的灯笼还飘荡在小径的时候,庆云已经被六条臂膀硬生生搡进了屋中。

“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声音已经分不出哪几个字是瓠采亭发的,哪几个字是殷色可吐的,反正唧唧喳喳的就是那么个意思。

庆云把和太子之间的对答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直讲得是口干舌燥。

一旁暅之和采亭听得都是极为认真,不时蹙起眉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而殷色可只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只是单纯的好奇,不过你要是以为这个小妮子是心下里没有主意,嘿嘿,那就是大错特错咯。

“吕文祖本来就是太子的人,这一点不是秘密。那天在宴会上,我就觉得他回京一事必与太子有关。”

瓠采亭听完庆云的叙述,便向众人补充道。

“四姐,既然我们有可能想到此节。太子为什么还要放我们回来?”

“太子一定有更大的动作,并且马上就要发动了。

他认为我们的出现并不能对他造成威胁,相反会造成些混乱,转移视线,也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总之,一定是对他的图谋有益。”

殷色可听了祖暅之的分析,粉颈轻啄,不住点头,

“是了,是了。吕府血案,京里定是有人要查的。

只要我们还在,那必然是案件的焦点。

便没有人会随便尝试先去问责太子。

而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很有限,身上也没有什么能够直接威胁到太子的证据,反倒能为他争取不少时间。”

庆云好像也忽然想明白了,一拍大腿,

“对!真正有力的证人是那个金重见,他随吕文祖回京,必然深知吕将军和东宫的往来。

我觉得太子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把他转移掉。”

几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谈了半宿,最后都是倦了。

前一天在众人牢里自然睡得不安稳,而明日可能还要应对案官盘问,这一夜弥足珍贵,须用来养足精神。

若非如此,这几个年轻人可能真要秉烛聊到天明,才能压压这跌宕风波激起的胆战心惊。

因为有每日观星望天的习惯,暅之的作息一向极有规律,很少懒床。

所以他是四人里起得最早的,却眼见日上三竿,竟无人打扰,不禁诧异。

待其他三人陆续醒了,也都是不无疑惑,他们怎么就这样被遗忘了呢?

遗忘?

那到不曾忘。

只是处理吕文祖一案的本是御史中尉高道悦,此时已是奈何桥下无头冤魂。

这案子涉及高官,自然不得马虎,虽然换人审理是出于不可抗力的因素,但究竟由谁来接手,还是须要尚书省批文的。

北魏时期,尚书省的权力已经被弱化,主要职能只是发布公文,而决策出自门下省。

当时门下省侍中李冲,也兼任当今太子少傅,相当于太子的老师,此刻正随皇上祭祀,并不在京中。

按规矩,尚书省仆射北海王元详此时可代政务,但他一向是个甩手王爷,根本不鸟这事,直接使人转给崔休。

这个崔休嘛……哎,前文说过,家中逢丧,昨天便已经告假。

那烫手山芋就这样滚啊滚地又转回了门下省,交到黄门郭祚手里。

这可把那郭祚急的,捧着公文踱来踱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样的案子能吃人!

他焉能闻不出里面的血腥味儿?

就在郭祚茫然无助,不知找谁来顶这口缸的时候,老宦官林内侍神秘兮兮地便装私访,带来一条口谕:一干人证都被控制在安丰王府软禁,暂无大碍。兹案体大,所涉甚广,擅权自专,恐有僭越。

然后老常侍又讲了很多看似有的没的废话,诸如少傅在离京前如何对太子嘱咐啊,太子和少傅间如何师慈子孝,相互敬重。

见对方口口声声不离自己顶头上司,郭祚哪有不心领神会的道理?

于是他便提起朱笔在公文上一勾,交付驿卒,转呈皇上御批。

嵩山到洛阳虽不过一日路程,但便是这番里里外外,要等到听见个响,那也不知是几日之后的事情了。

只是这些公务程序上的波折,岂是庆云等人能够知道的?

四个人坐卧不宁,心事重重地等到了下午,依然不见有什么动静,索性将心一横。

既来之则安之,先去拜谢一下此间主人安丰王,才是本分礼数。

当值的管事听说他们要见王爷,便十分热情地应了下来。

只不过府中数百食客,每日里想见王爷的人都不在少数,管事只答应在晚宴的时候一并安排,随后便是一些应酬的官话,诸如几人既是初来,又经太子引介,定会排为席间上宾云云。

到了饭点儿,那个管事便亲自来引诸人。

正厅之上,还真为他们留了四个主宾的位置。

只是再向主桌一瞄,几人不免有些哑然。

只见一名十三四岁的孩童,稚气还未褪尽,却正襟危坐,不时行礼招呼满堂宾客,难道此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安丰王元延明?

这次还真让他们猜对了,眼前这个小王爷,便是已故老安丰王拓跋猛的独子。

这广结门客的传统啊,就是打他老子那辈儿继承下来的。

拓跋猛允文允武,官至太尉,都督全国兵马,乃是一代贤王。

这个小王爷自然奉乃父为榜样,虽然年纪不大,却聪颖好学,礼贤下士,是北魏皇族这一代风评最盛的三公子之一。

他的夫人,不错,这个年纪结婚在北魏并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算是抱娃,也并没什么神奇,这里话扯远了,容后文再圆回来。

我们先说这安丰王正妃冯淑华,正是在嵩山隐修的前皇后冯妙华,和宠妃左昭仪冯修华的妹妹。

冯家和高家,是此时沐圣恩最隆的两系外戚,不管是论才学拼爹还是比亲家,眼前这一对娃儿都可以算做是洛京数一数二的公子千金,也就难怪能聚拢八方豪杰,屈尊门下了。

眼见那管事带了四人进来,小王爷也长身而起。

长身而起,

用在这里还真是确切。

小王爷此时自然较成人矮小,为了显得高大些,他便不似当时风俗坐席地而坐,而是垫了一个矮凳。

此时立起,也踏在矮凳上面,笑面相迎,看上去这身高便和侧首的冯王妃差相仿佛。

庆云等人见状,自然已窥破原委,心中不免莞尔,但面色自然都十分恭敬,诚恳地报名道谢。

小王爷元延明招呼几人坐下,又对暅之略一抱拳,

“暅之兄曾向华阳先生和华林博士学道。孤家府上有许多朋友都迫不及待想和暅之兄亲近亲近。

来来,我与诸位引荐引荐。”

祖暅之的父亲冲之,曾经在前朝宋时担任过最高学府华林学省的博士。

此时南宋已灭,宋王苗裔北逃受庇魏国。

小王爷可能自宋王那里听说父亲的事迹,因此采用了前宋官职,或为有意,或为无心,暅之也不介意,只是颔首而许,循小王爷所指处望去。

对席正有一人抱拳,不知是坐是立,听声音甚是稚嫩,竟然也是个十余岁的孩子,

“范阳祖莹,见过景烁先生。”

“啊呀!”

祖暅之又惊又喜,竟是失声叫了出来。

眼前这个童子就是父亲嘱托过让他专程考量的祖氏北宗天才,真是得来毫不费功夫。

眼见对方称呼自己表字,显得颇为礼敬,顿时是满心欢喜。

暅之见众人目光齐刷刷转来,自知失态,忙说了原委。

小王爷大笑,“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孤也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你二人可要多交流交流。”

祖莹身旁又站起一人,同样是名孩童,看上去并没有小王爷和祖莹那般灵秀。

如此间这般筵席,满座高朋,这孩子不免有些紧张,

“河间信都芳,见过景烁先生。”

“哦?”

暅之又是一惊,这人他竟也听说过。

河间信家,也是当时有名的术数大家,难道这信都芳就出自此家?

于是相询数语,果然所证无误。

此时席间酒菜都已备好,主客都已经到了,小王爷便祭酒开席。

此间主人年纪不大,大家自然也不拘泥,很快便熟络起来。

殷色可夹起一片肉,送进口中嚼了嚼,忽然脸色涨红,剧烈咳嗽起来。

小王爷见那漂亮姐姐咳得如秋菊般卷曲在一起,忙歉声道,

“孤听说今天有南方的客人来,特意采办了些越椒,以致口味略偏辛辣。看来是孤思虑不周了。”

殷色可抿着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憋了好半天,才开声说道,

“王爷无需挂怀,这菜味道其实不错。只是民女方才没有防备,呛了一下。不妨事的。”

对面的祖莹此时抱拳圆场,

“王爷,今日用来调味的并非越椒。

越椒即茱萸,色分青赤,青多赤少,实圆,浆果入菜,其味辛柔。

而眼前此椒实小顶尖,实是吴椒,古书云榝者。

《文》曰:榝似茱萸而小,赤色。最为辛辣。

虽同产江南,性大不同。”

庆云大奇,“哦?这辛料还有这许多讲究?”

那祖莹不过一个孩童,说道兴起时,哪里忍得住,得意的续道,

“当然。

虽然椒字用来代指辛料,但这里面种类可多了。

最常见的四类辛料是川椒,秦椒,吴椒,越椒。

古时椒专指川椒,丑而麻面,性辛味麻。

秦椒称檓,色分赤黄,亦称花椒。

吴椒名榝,最是辛辣。

越椒辛甜,江淮之间,时喜用之,如今的名气却是最大。

其实好辛之人,首推吴椒。

川人虽有川椒,但趋吴椒之美,引入蜀中称为藙。

采藙晾干,以油煎之,其香扑鼻,佐餐索饼,最是美味。”

小王爷听祖莹言之凿凿,便将厨子唤了上来。

取来采买的所谓“越椒”,果然根根都是寸许长短,色红尖细,不似普通越椒。

便让祖莹向那厨子解释油煎之法,然后再吩咐煮些索饼,分与众人食用。

这索饼,就是现代面条的雏形,宽厚如带,类似现在西北的biangbiang面。

等到新鲜的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送了上来,那香味真是绕梁三匝,弥漫不散。

这第一碗,自然是端给了方才呛口的殷美人。

殷色可本来并不喜食辣,但这索饼的色香味都是极佳,腹中被勾起的馋虫可不依她。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气便将整碗面片扫得汤汁都没剩下。

那辛辣味道虽然将她双腮染得殷红,但入口的确鲜美。

就在她犹自回味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

这时仿佛是那霸道的吴椒开始作用,殷色可只觉两颊发烫,忙忙掩面低首,似是半礼半谢。

众人见她窘得如此可爱,秀色可餐,更提了胃口,也都不客气的一番大快朵颐。

一时间厅中嚼食声,饮汤声,呲牙声不绝,都拜这油榝索饼所赐。

此时吴椒不及越椒流行,烹入菜肴并不常见,但鲜香的味道却胜其他辛料颇多,如此稀罕的吃食,自然可以算是珍馐美味,因此满案酒肉反倒无人问津了。

只有庆云吃得笃定,他夹了几片羊肉,拌在索饼里,一口口仔细嚼着。

那面和肉的嚼劲中合,辛香和肉香拌在一处,汤汁和肉汁混在一起,哎呀呀,这味道,还真是胜过了此前百味。

暅之此时最欣慰的,不止是盘中的索饼,而是眼见祖莹的博闻强识果然不负盛名。

一个小小孩童,能够引经据典对辛料诸多冷门种类如数家珍,见识确是不凡。

生具慧眼能够汇聚这干灵童的小王爷元延明,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酒足饭饱,小王爷并未庸俗地唤来舞姬助兴,而是召集诸人品茗清谈。

清谈是魏晋士族的时尚生活方式,一般都是讨论三玄,圣人言。

但是今天小王爷挑的主题却并不空泛,在时人的认知下,简直就是相当有内涵的干货了。

“孤今日有幸与景烁先生同席。

久闻华林博士与景烁先生乃时下天文术数执牛耳者,今孤有疑惑,不知当言否。”

暅之郑重起身,深深一揖,

“暅之随家父观星断数,窥家父之学,不过一二。

而家父所知所较先贤天地,更如一粟之于沧海。

末学不敢妄论,若小王爷有所垂询,定当秉私直言。

若有谬处,恭请赐教。”

小王爷也起身还礼道,

“先生客气。

《志》云,论天有三说。

一曰盖天,天如盖,地如盘,天圆地方。

二曰浑天,地空悬,形如卵,气裹岩团。

三曰宣夜,宇无极,星无数,日月同辰。

如此三说,孰正,孰伪,何以辨?”

暅之心中暗道一声了得。

这小王爷不但问正伪,还要问如何区分辩证,这是行家呀。

他心下自有一番道理,但又有意掂量一下祖莹的斤两。

当然,只点名祖莹一人似乎不太礼貌,于是便向对席一礼,

“此题想来小王爷并非第一次提出,不知祖莹,都芳有何高见?

暅之想先听两位的解释,广纳言,方能得其真。”

祖莹也不客气,起立抱拳道,

“天圆地方,圣人之训。

《礼记》曰: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谓之圆,下首谓之方,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

夫子曾言:天道曰圆,地道曰方。盖无异议。”

暅之听罢,略点了点头,眼神里却不免有些失望。

本家的这个神童,虽然满腹非经即纶,子曰诗云,圣贤志训都不在话下。

但是论事却缺乏自己的见解,只会一昧引用先人论断,虽然是个经学的好苗子,但却不适合如自己和父亲这般做疑古寻真的研究。

不过此时他既然点名了两人,也只好将头转向信都芳,面上同样是一脸期冀的表情,和方才看向祖莹时,并无半分区别。

信都芳肃然起立。

还没有等他开口,祖莹的嘴角已然挂起一丝轻蔑的微笑,似乎早就知道他的答案,只是非常不以为然。

信都芳自然也有察觉,因此更显拘束,结结巴巴地说,

“晚生以为,盖天浑天两说各有可取之处,但相互有存些矛盾。

所以,所以,应该根据不同的命题来决定引用哪一种假说模型。”

“哦?”

祖暅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小孩子居然能给出如此深刻的答案。

其实自己也是到了弱冠之年才勉强想听懂父亲的解说,发觉了这孩子在天文术数方面的悟性,暅之不觉话音里也带了几分兴奋,

“愿闻其详?”

“以方圆之变可以丈地,用以丈天则生谬。

浑天之法可以丈天,用以丈地则失矩。

只是天地何以相异,晚生也想不明白。”

信都芳见暅之并无嘲笑之意,似乎受到了鼓舞,这几句话一气呵成,似乎早有准备,就在等一知音。

祖莹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天圆地方,自然相异。俗子安知量天之谬?”

小王爷像似已经见惯了二人的争吵,忙出言劝道,

“哎,祖莹。既然景烁先生在这里,不妨听他分说分说。”

南北祖氏百年前乃是一家,祖暅之还算是族中前辈,况且小王爷也如此说,祖莹自无不平,满眼期待地望向了暅之。

暅之微微一笑,踱步出席,走到了大厅中央,

“家父谈起论天三说,认为三说都是正确的。

因此三说才被先贤同记于《天文志》。”

“什么!”祖莹闻言失声,正想分辨,又觉失礼。

便硬生生掩住了口,继续听暅之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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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一章,我知道有许多“公知”对于我挑战辣椒在中国出现的年代会表示愤慨。这里先卖个关子,按下不表。先把压力山大先生分说完。

关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史,公认最权威的作品是公元1世纪罗马史学家雅利安(arrian)的著作《亚历山大远征记》(theanabasisofalexander)。

书中曾经提到亚历山大东征的目标:

1世界尽头的东极之海

2富饶的丝绸之国赛里斯

赛里斯(seres),就是丝绸之国,丝绸拉丁语系语源。

在公元前4世纪,也就是亚历山大时期。赛里斯被认为是西方已知世界的东极。

但是到了公元一世纪的时候,西方似乎对世界尽头有了一些新的认知(同样的,东方的张骞,班超和甘英等人也在同时期和西方进行过互动)。

根据公元一世纪地理学家斯特拉博(strabo)的《地與志》(geography)描述,东方的尽头是秦尼国国都,秦尼和赛里斯比邻在大陆的最东端。

在另一位同时期古罗马历史学家梅拉(mela)的《世界概述》(desituorbis)里是这样说的:在亚洲东边最远的是印度人,赛里斯和塞人(斯基泰人,中亚游牧民族),印度人和塞人人占据两头,赛里斯则在中间。

可见在纪元后,赛里斯指的是当时匈奴控制的西域地区,和中原秦汉政权已经做了区分。这也是夏败出关外为匈奴的西方版本记载,认为秦尼已经控制了赛里斯过去的区域,而赛里斯退守西域。

不过对纪元前亚历山大时期的认知而言,他们的目标明显就是更东的丝绸产地,东海之滨——古中国。

这里面需要更详细的介绍一下《地與志》中,关于大夏,夏朝,匈奴关系的隐晦描述。书中提到亚历山大征服了大夏(巴克特里亚)和印度,但那只是雅利安那的一个部分。介绍大夏帝国不但曾经统一中亚地区,还曾经扩张到赛里斯和秦尼的范围。(《geography》现代英译本原文:inshort,apollodorussaysthatbactrianaistheornamentofarianaasawand,morethanthat,theyextendedtheirempireevenasfarastheseresandthephryni——其中提到的apollodorus是公元前一世纪希腊著名史学家,波斯史专家。这段引用被指出自其人四卷巨著《parthika/安息》)

这是最早将大夏和中国相关的西方史,也是某些西方学者提出中国人来源于闪族(中东黄种人,阿拉伯远祖)的论据。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理解,这也可能是在说明大夏就是从赛里斯和秦尼地区败逃出的前王族呢?毕竟extended用的是一个过去式。

其实在中国历史里,夏是一个活跃于西域的古老的部落,并非仅限于夏朝一朝。根据《汲冢周书》的记录,在商汤时期,大夏是正北崆峒十二部之一。在西晋张华的《博物志》中曾记:昔西夏仁而去兵,城郭不修,武士无位。唐伐之,西夏亡。昔者玄都贤鬼神道,废人事,其谋臣不用,龟策是从,忠臣无禄,神巫用国。

李唐和李氏西夏都在西晋之后,所以张华所云唐国,乃是尧帝之唐国。可见夏这个族群在三皇五帝时期就已经出现。在中国正史中,也直言“夏”这个种族为商所逐而为匈奴(《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索引》引张晏注:淳维以殷时奔北边。《通典》亦从此说。)

根据中西记载的两相印证,大夏确实是曾经活跃在葱岭以东的部落族群,后被逐出葱岭,在亚历山大征服后希腊化,有别于匈奴其他部落的。

关于大夏之辨先暂时止于此(在展开更多史实片段后,有机会我们再就夏朝的概念再做阐述),我们还是说回亚历山大。既然他的目标是赛里斯,为什么在大夏和大宛取得连捷之后忽然折向了印度呢?在本作之前的章回里已经给出了一些原因,更多的史实,后文还会再续。

第十三章 紫苑囚龙栖浅水 帛书记事话英雄

“这三说之辨,在于观测基准的不同。

但从根本上讲,宣夜说还原了天宇本质。

如果我们不设定任何的观测基准,天宇便如永夜。

永夜之间有元气,元气行止成星辰。

日月星辰皆元气所成,悬浮与永夜之中宣其光耀,故曰宣夜。

我们所立之坤舆,也是浩瀚星辰中的一颗。

宣夜说是用以理解天宇元气运动规律的终极学说。

而如果我们以坤舆为基准观测天宇永夜,那坤舆便如卵空悬,为元气所包。

瀚夜如幕,星辰投射其上,既是浑天。

浑天是以坤舆为中心观测星辰变化规律所依仗的学说。

所谓浑象,便是以此说为依据制造的观天工具。

浑象中心的小球代表坤舆,经纬自成浑天。

但如果我们把观测目标拉回舆表,在你我的视野范围之内以目视丈量。

此时天无限大,地亦无限大。

地线近平,测矩成方,以方圆丈地得即所见。此既盖天之说。

此说不但更容易被我们接受和理解,也恰是我们直接的感知,故而此说所传最广。”

暅之一边分说一边看着众人的表情。

庆云等人自然是听得懵懵懂懂,一脸的迷茫。

就连那神童祖莹也若有所思,眉头紧锁,像似没有全部理解。

但是信都芳却是听得双眼放光,似乎字字句句都凿击天灵,开穿一道脑洞。

他越听越兴奋,待暅之话音一落,竟然起立叫好。

那小王爷倒是淡定,眸中并无异色,也看不出对暅之一席话是嘉许抑或不以为然,只是瞧见信都芳附和,便问道,

“卿可有所得?”

信都芳点头如捣蒜,

“小王爷,都芳似乎有些明白了。

王爷要的浑象,约莫年末的时候可以造一个雏形。”

“什么?”

暅之惊得双目几乎脱框而出。

这小子想通过这样笼统的描述自,自造浑象?

不过转念又一想,这小子在叙述浑天用以丈天的时候已经得其要义,对于天文测量并非一张白纸,不对,应该说,已经是当世万里无一的达人了。

此时他所缺少的,大概只是一个答疑解惑的先行导师了吧?

于是暅之心下释然,便收拢心神,拱手道,

“其实若是小王爷对此有兴趣,我倒是可以趁这几日叨扰,将浑象的简图画下来。

不过,不过作为交换,希望小王爷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哦?”

小王爷听说暅之可以画出浑象图纸,自是大喜,

“景烁先生有何需要,尽管说来。孤自会尽力而为。”

“我需要寻一些无色石膏晶,只要鸽卵大小便合用了。”

小王爷不免生了好奇,讯其用途。

暅之也不隐瞒,便简单介绍了自己想要制作的用于远距离瞄准的装置,但是还缺少一些高透明度,易塑形或者打磨的硬质材料。

“哦,无色石膏晶眼下孤的府上倒是没有。

但如果只是需要一些硬度适中,适合打磨的透明材料,我到是有些,不知道是否合用。”

小王爷唤了下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上一方锦盒。

小王爷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几只不知是何质地的透明杯子。

那几只杯子做工精巧,在烛光下摇曳生光,虽然带了一抹青翠,但是透明度极高,比水晶亦不遑多让。

暅之接过其中一片,取了把匕首轻轻在边缘划了一下,

感觉硬度果然刚好,既不易变形,又可堪琢磨,如果能够加热塑形,那就更完美了。

不禁大喜道,“小王爷,这是何方奇物?似琉璃之质地,水晶之通明,暅之前所未见。”

“哦,此乃颇黎夜光杯,产自西方颇黎国。

西域用此杯鉴赏葡萄美酒,却也不算什么宝贝,只是同样材料,在中原却甚是罕见。”

“颇黎国?暅之倒是孤陋寡闻了。”

“西域有部曰高车。

高车故国本在葱岭外,西海西,高枷索山畔。

高枷索之外,又有乞伏国,乃西秦王族所出。

乞伏之西,有国颇黎,去代三万里,在条支北,大秦东,素与乞伏高车相善。

这套杯具便是高车族人的贡品。”

高谈阔论,各得所需,这顿酒宴可谓是皆大欢喜。

等到众人兴阑,已是夜深。

管事带四人回到住处,一路只有庆云默然无语。

暅之瞧在眼中,待管事去了,便关切道,

“五弟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庆云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连日来,我已经见过了好几个魏国王胄。

大哥义薄云天,不去说了。

眼前这位安丰王也睿智果决,据说元氏宗族里,至少还有两位小公子不在他之下。

就算是广陵王元羽,和昨日见过的太子元恂,虽非龙凤,也可称骐骥,各有傲骨。”

暅之静静地看着庆云,并不插嘴,仿佛已经知道庆云心中在想什么。

但他并不想说破,因为庆云现在需要的,是倾诉。

他从一个闭塞的小天地忽然闯入广阔江湖,难免会感受到观念的冲击和遭遇对前路的迷茫。

他需要倾诉,需要思考,才能战胜自己的心魔,找到自己的道路。

“现在的魏国王族大多不是目光短浅之辈,当今魏王又一心复汉礼,这对江北黎民并不是什么坏事。

况且就算魏王遇刺,以此时元氏人才济济,仍然不会倒。

但鲜卑对中原人的恨意与防备却会更深一层,这样做毫无意义。

今天听到席间众人谈论小王爷父辈拓跋猛的文武风流,又想到大哥提起他父亲拓跋钟馗的英雄事迹,恐怕十八年前,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庆云走到窗边,手扶窗槛,仰望长空皓月,双眸映着星光,

“父亲当年,为什么会出手呢?

是他没有看透这一层,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暅之依然没有回答。

这些问题他回答不了,也不应该由他来回答。

也许多年以后的庆云,会给自己一个答案,那时的庆云便已不再会是今日扶槛叹息的迷茫少年。

庆云见暅之不语,并没有介意,知道是自己太过矫情了。

于是又转向了一个比较接地气的话题,

“今日席上那三个少年——

安丰王,你的本家祖莹,还有那个信都芳。

他们年纪都差不多,比我还小了三四岁,但是看上去却都比我更加持重。”

这次暅之没有沉默,他知道庆云的情绪已经宣泄的差不多了,便哂然应道,

“那是不同的。五弟,我感觉你日后成就,定在他们三人之上。”

“哦?你在哄我?”

“不,不,不。

祖莹这孩子,了不起,但不会很了不起。

信都芳呢,没什么了不起,但却会很了不起。

安丰王自然了不起,也会很了不起,只可惜生在了皇家,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借你刚才的比喻,他们三人都是骐骥之才,却比不上你这九龙绕柱的命格。”

庆云没好气地回道,“二哥,你怎么又拿出华阳先生的玄学来哄人了?”

“唉~这可不是玄学,识人望气是真学问,可不是测字相面。”

“望气怎就不是相面?”

暅之其实是有意在引庆云拌嘴,庆云也是自愿入彀。

两个年轻人这一闹腾,还有什么烦恼甩不掉呢?

暅之确实不信命,但他看人的眼光也一向很准。

他说祖莹了不起,是说那孩子在传统的道学概念下非常了不起,但他却缺乏推动道学发展的嗅觉和能力。

因此若是放到一个更高的维度,这样的人才,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而信都芳则不然,他日后的成就,固然未必可比华阳先生和自己的父亲,但也一定会在时人未知的领域留下自己的足迹。

安丰王自然是个妙人,他对新旧的观念都不排斥,一定会成为道学发展的推手人物。

只是可惜,只是可惜,历史上有几个王侯能真正躲过那些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呢?

而庆云,他虽然单纯,涉世不深,但却有三思后行的天性。

无论对于门派之争,华虏之辨,杀父之仇,他虽然免不了被命运卷入一个个涡流,但他虽然具有与生俱来的立场,在作任何决定之前,都会亲自去了解去思考。

有这样的处世态度,焉愁不成大事?

月落日升,日升月落,匾额上的金字,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始终是那样静默,安详。

但金匾后的王府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和美好。

瓠采亭和殷色可是闲不住的性子,早想要出去走走,却被府中下人委婉地劝了回来。

暅之趁四下无人,淡淡的警告二女,不要忘了自己嫌犯的身份。

他们仍是囚徒,只是关在了一方更体面的监狱。

但这里既不缺少太子眼线,也不缺少能迅速制服他们的高人,一切友善的外表都需建立在他们自知之明的基础之上。

于是二女便只能在这府中赏花踏青,暅之也若无其事地向信都芳和小王爷讲解手绘的一张张浑象图纸。

而庆云,则捧着先祖手札,津津有味地读个不停。

庆轲在手札中,先略略陈述了一下天下大势,说周王册封诸侯盈百,混战至今,大者仅余七国,相互制衡,渐成均势。

然而嬴秦暴起,逐赵王嘉于代,瞬间打破了势力平衡。

这嬴秦之先出伯益,伯益不过夏后氏一届臣子,见诛于启。

嬴族本无帝王血统,在商周两代都只是潼关之外的小方国,朝廷的封爵只是为了安其心以督御西戎。

嬴秦入关侵凌周土,隐有问鼎之意。

此等劣行乱王侯纲纪,逆华夷尊卑,辱五帝血统,引时人共愤。

庆轲潜伏的卫国,本是在赵魏燕齐四国夹缝间生存的小国。

现在赵国几亡,只余一郡,卫国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前线。

而燕国也借赵失势之机,向南扩张。秦将樊於期孤军过于深入,为赵将李牧所折,降于燕国。

燕封之于督亢,以固河东,为燕国南屏,势力抵临卫齐。

卫国虽然势力羸弱,却是战国时期人才输出大国。

以往培养出的优秀人才都会被其他大国挖走,这令当时卫王特别重视忠诚度,用人不举贤而举亲。

庆轲这样的新人,很难打入高层。

恰在此时,檀宫外五姓祭酒之一的田光找上门来,想要交给庆轲一个艰巨的任务。

田光本来在燕国卧底,已是太子丹身边近臣,并且成功挑拨燕太子生起对抗秦王的念头。

燕国历来就是齐国最大的敌人,而秦国是当时天下共同的威胁,燕秦相争是对齐国最有利的局面。

若是有人以燕使的名义刺秦王,无论成败,齐国都是赢家。

只不过田光年老,而刺秦计划准备周期长,他需要另择生力以完成任务。

田光本想推荐来燕国接替他的高渐离。

但是当年他投靠燕太子的时候,借用的是宫斗失势亡命贵族的身份,如果暴露自己在燕国并不安分,养有根基,定遭猜忌。

于是索性推举一个外国的剑客,随口推说是故旧之后,反而不落口实。

当时檀宫新一代的七子中,盖聂本来就在秦国,是要用作暗桩的;

吕非革一向萍踪不定,可以用做活棋支援;

还有不便在燕国过早暴露的高渐离,这三个人已先被田光排除了。

陈诚在楚,路途遥远;

崔挽在当地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势力,适合成为明桩组织地方武装;

而虞秋的家族已经在赵国身居高位,正力促合纵联魏抗秦。

这算来算去,卧底在末流小国的庆轲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庆轲权衡利害,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因为田氏庆氏都和齐国有关联,为不着痕迹,庆轲改称荆轲。

荆乃楚姓,楚与齐秦都不对眼,更容易让燕太子接受。

田光见得了准信儿,甚是高兴,他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因为怕死而甩锅庆轲,更为了激发庆轲舍身成仁的斗志,竟然自戕以明志。

庆轲强忍悲戚,带了田光的人头,用预先准备的说辞轻松取得太子丹的信任,挑拨太子丹斩了秦国降将樊於期,削弱燕国南向的影响力。

这样一来,虽然行动还没有开始,却已经为齐国榨取到了最大利益,如此方不辜负田祭酒的一腔热血。

太子丹使人绘了燕国地图作为诱饵,命庆轲以燕使的身份假意媾和秦王,并派秦舞阳为副使,名为辅助,其实是留了一道自己的眼线。

高渐离送庆轲于易水,见有秦舞阳在侧,便托称友人,高歌送行。暗地里却依计一同潜入了秦国。

庆轲一行到了秦国,因为身边插有耳目,并未先和盖聂联系。

同时也没有暴露自己燕国使节的身份,而是着手四处调查民情,了解秦人风俗,以拟定有效的刺杀方案。

秦都在泾渭两河流域,一直被水患困扰。

(笔者案:远古的水患远比现在严重,这是自上一个亚冰期以来遗留的气候问题。)

大量的壮丁和资源都用在了水利工程上,影响了军事和经济的发展。

当时司职治水的冯氏家族,掌国之要务,权势自然也随之如日中天。

秦王政封冯氏族长冯夷为河伯,将自泾渭交汇之处到黄河西岸间千里土地尽数封于冯氏,也就是后世三辅的左冯翊之地。

河伯夷可并非一昧做面子工程的俗官,他更看重的是百姓民生。

在筑堤,疏浚河道前,对灾民的救援安置同样上心。

他一个人很难兼顾这数百里河道,于是便把四个儿子冯循,冯修,冯迟,冯黎都送上了一线。

河伯旗到,灾民才有活路。

于是关中百姓都将冯家人敬若神明,也不管什么规矩,把他的四个儿子也一并称做河伯。

当然,私僭爵位乃是重罪,这称呼呢,就被百姓们做了技巧性地修改,只唤作循伯,修伯,迟伯,黎伯。

这天庆轲来到了咸阳近郊,正是河伯最小的儿子黎伯负责的汛区。

恰逢暴雨,河水漫堤,庆轲在天威之下亦是手足无措,只能寻找近处村庄和当地村民统一行动,以渡灾厄。

这处村寨居民都来自同一个部落,他们身材高大,肤色偏白。

头人自称乞伏氏,此时正在组织村人撤离。

这时候又有一伙人赶来帮忙,领头的正是黎伯。

村民见了,都甚是兴奋,奔走高呼,黎伯来了,黎伯来了!

黎伯队伍里还跟来了两个女孩子。

寒暄几句后,众人才知道同来的正是何黎伯的妹妹荑姬,以及她的婢女骊婢。

(笔者案:我们之前讲过,这秦代之前,女子称姓,姓后置。冯氏姬姓,因此女子称某姬)

这骊婢本是冯氏在骊山治水时收留的难民,因为和家人失散,便留在冯家做了丫鬟,伺候小姐荑姬。

主仆二人感情深厚,情同姐妹,并没有当时贵族圈内严谨的阶级之别。

连冯家小姐都亲自上阵,众人自然更是欢喜,干活也更有劲头。

冯家带来的士官,又是个个经验丰富。

在他们有序协调下,迁徙的工作眼看就近了尾声。

只是那雨仍越下越大,河岸的堤坝随时都有崩决的危险。

乞伏族长催促黎伯的队伍先走。

黎伯哪里肯依?冯家的队伍必须守到村民财物全部转移才可离开,这是家训,更是军令,冯家的儿女没有一个敢挑战这条父亲定下的铁律。于是依然执意指引辎重妇孺优先撤离。

忽然间一声厉啸,如沉雷滚地,又如山魈嘶号。

黎伯心知是河堤崩了,忙放下手底的活,招呼众人立即撤向高处。

左右看时,独不见了妹妹和贴身的婢女,不禁大骇。

问过家将这才知晓,小姐带婢女去村前劝说一位不愿离去的孤老了。

黎伯忙让家将引众人撤退,自己却要去寻妹妹。

那家将怎肯让公子亲身涉险?

奈何黎伯以军令相挟,家将无奈,只好去了。

但是乞伏族长和庆轲却坚持跟随。

冯黎拿他们没办法,也没时间劝说,三人便一齐冲向了雷声起处。

洪水汹汹,其速度岂是人类可以趋避?

三人沿山奔跑,就听得一声巨响,一座茅屋被洪水冲塌,卷了一名老妪在怒涛中翻滚,瞬间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荑姬和骊婢动作灵活,抢先攀上了一处石台,只差一线便也被大水冲走。

那石台孤立在滚滚洪流之中,眼见水线还在不断上涨,这狭小的容身之处,也撑不过几时。

还是庆轲艺高人胆大,略作观望,便揉身攀上了高处岩壁,扯落一根藤条,又向一株横生的云松攀了过去。

这山壁陡峭,雨沥湿滑,虽说庆轲是一身武艺,也几次险些跌落绝壁。

眼见有木石自高处滚落,亦是无处闪躲,只能死死抓住岩壁,强忍着吃下重击。

等到他爬上那截云松,已是鲜血淋漓。

此时庆轲却也不及收拾创口,将藤条横搭在树干上,一头抛给两位女子,一头抛向了崖边的黎伯和乞伏。

恰在此时轰隆之声大作,又是一阵滑坡,一块桌面大的巨石沿着石壁碾下,径直砸向庆轲立足的树干。

那巨石下坠之势,何止千斤,这树干如何吃得消?

但若这树干一断,再寻办法救人可就难了。

未免前功尽弃,庆轲只能咬牙跃起,迎向巨石,横里一掌将那石头拍入滚滚洪流,可身子却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向岸边。

岸边可供落脚的地方也不开阔,乞伏接住庆轲身子,也被那股力道一起重重击在山壁上。

饶是乞伏人高马大,身骨强健,一时却也起不了身。

再看庆轲,已经是口鼻淌血,人事不知了。

二女此时也没闲着,先尝试着沿藤蔓攀爬倒松树上脱困,但暴雨入注,又没人在树上牵引,如何爬得上去?

想来只有依次摆荡到对岸一途,骊婢便让小姐先过去。

荑姬知道此时争辩徒是浪费时间,情况紧急,不若速行。

便由骊婢接连助力,荡向对岸。

那边黎伯眼疾手快,顺势一把扯过。

此时台上只剩下骊婢,水却已渐渐漫上石台。

水势劲疾,只是刚过鞋底,骊婢的脚步便已开始摇晃起来。

骊婢力运下盘,勉强稳住身形,却无力冒险去抓藤蔓。

乞伏这个时候用力扶住山壁,勉强站起了身子,见形势紧迫,忙抢了荑姬荡过来的那截藤蔓,飞身荡了回去。

就在骊婢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软倒之时,乞伏钢牙一咬,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使双腿一夹,将骊婢腾空带起,一起荡了回来。

黎伯一次接住两人,也被那股力道撞得眼前发黑,筋骨欲散。

五个人趴在地上,个个一身淤青,筋折骨断。

但水势依然不住上涨,此处也不便多做停留。

其中受伤最轻的,怕是要数大小姐荑姬了,因此只能由她背起庆轲,几人勉强相互搀扶着再向高处挪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众人方才落脚的地方也垮塌落水。

石屑,血痕,所有的一切,都被山谷远端的黑色巨口囫囵吞入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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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当中什么颇黎国,乞伏国,高枷索的出现了一大堆。不要急,后文将逐一解密。

亚历山大东征的事情还有些尾巴,我们尽量在这一节里讲完。

前文已经说道亚历山大东征的目标是丝绸之国,是东海,而且他确实也已经打到费尔干谷地西阙。谷地东阙就是葱岭北麓,沿着那里就可以直接挺进塔里木进入中国西域。但是亚历山大在药杀水忽然折返西南,跨越了和葱岭差不多海拔的兴都库什山脉进入印度河流域。从此和他的目标南辕北辙,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

药杀水并不是本作为情节杜撰出的名字,而是锡尔河由来已久的古称,并且确实如本作所述一般是东征的转折性地标。药杀水,和古希腊定名jaxartes(意为珍珠水,希腊语转写αξptη。此词为希腊语源,并非网传波斯语。)近音。希腊语定名时间不可能早于亚历山大东征,他们来到这一区域晚于上古华夏支脉月氏人。因此究竟是因为马其顿人把药杀水传成了珍珠水,还是古代华夏人把珍珠水传成了药杀水,尚待分辨。按照时间轴来看,似乎前者可能性更大。否则,依华夏人讨口彩的老传统,若是真的要音译jaxartes这个名称,难道不应该选用烟霞滩之类的名称更为稳妥么?看官您说呢?

书归正传,关于亚历山大的转舵,在西方的史学界也存在类似亚历山大拿错地图的梗来调侃。不过从理论上来说,当时的绘图学是无法作为行军向导的,由于测量绘制技术的双重限制,纪元前所有的传世地图,都抽象的如同毕加索大师的杰作一样。

只有人,只有当地人才能成为部队的向导。那为什么向导故意将路带偏了呢?当时的印度正处于十六国时代,都是大大小小的部落,货币以及经济的完善程度还不及地中海地区和中亚,这一战到底所图何在?本文关于这段历史的诠释,就是本着解释以上疑团展开的。

亚历山大掳娶的大夏公主,现代译音罗克珊娜,本文做婼姒(如之前关于姓氏的解说,女子古姓后置,姒古夏国国姓。婼,有婼羌,古西域国也。)。姒在上古汉语里的发音为zi(王力李荣版),是以大夏国使用上古音为理论的拟音。

罗克珊娜本名在粟特语中有光明的意思,是因为若木的缘故。若木,出西方,传说其花朵在太阳照耀下会反射光芒。《楚辞天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就是说太阳没有升起,若木的花朵如何发光。

所以无论是音,还是意。将罗克珊娜的语源比定为华夏风俗的婼姒,都是有据可循的。

而罗克珊娜鸩杀亚历山大的传言,更不是笔者空穴来风。亚历山大之死因虽是千古之谜,而鸩杀说无论从证据(《东征记》中关于亚历山大死状的描写),可行性,学者研究和其后的局势演化来看都是最可信的说法之一。

作者新作《三十三剑客土之女丸传》连番番外

“殷姑娘,可否恕贫道仔细打量一下面相?”

华阳先生手挥拂尘,向殷色可打了个稽首。

“华阳师伯!您这可是折煞小女子了。”

殷色可连忙走到陶弘景近前,微微屈膝,将脸抬起,送到后者面前。

苏七弦也跟着笑道,

“你这妮子可是摊上大便宜了!

华阳先生亲自看相,多少达官贵人,王公后妃,那是请都请不到呐!”

“这孩子的面相的确不一般啊。”

苏七弦闻言也大感兴趣,

“哦?有何奇异,道友不妨说来听听?”

“苏道友可听说过女丸?”

“这个自然。

那是汉代列仙,得了前辈仙人一本房中秘籍,采丹三十载,容貌仍如少女。

最后她以房术入道,与赠书仙人一同飞升。

也算是一段佳话。”

“恩,女丸天生媚骨,乃太阴转世。

今日见了殷姑娘,方知这太阴也是轮转入世的明星。”

“莫不是?”

“不是,她与那女丸并不相同。

那女丸前世欠了一桩情债,故而需要房术入道。

不过殷姑娘吗?情路虽艰,若精诚至处,也并非全无圜转。”

殷色可扑闪着睫毛,忽然问道,

“华阳师伯。听上去,这名女丸前辈,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自然是有,你想听听?”

“当然想咯。”

“啊,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很久很久以前……”

——起点发起“奇人异事”短片征文。

笔者想凑个热闹,顺便犯个混,挑战一下危险体裁,随时可能404。

不过由俗入雅乃是笔者所长,最后的立意当然不能站在了“俗”字上。

拾遗金庸先生,《三十三剑客图之女丸传》,敬请诸看官指教。

第十四章 豪侠舍身全节义 圣子讲经入伽蓝

帛书里的这些前尘往事,都是庆轲自己作的摘记。

庆轲并不以文墨见长,两周的古文,更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千年典故支撑,所以格外朴实无华。

这所谓的故事,其实就和流水账一样,既没有埋设包袱,更没有骈文佳句,然而庆云依旧读得很是入味。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想来后人或多或少都会听说些,但无论官史还是坊间都没有记录如此详尽的细节,对于背后的这些暗流起伏,那就更不曾提及了。

庆云现在唯一搞不懂得是,这位老祖宗为什么要在冯家的事情上花这么多笔墨呢?

这个冯家,对先祖很重要吗?为什么呢?

好在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庆云便击股长吁:

先祖的故事还真是精彩啊,无论是《英雄记》还是《世说语》,哪有能与之匹敌的?

以后我若是愁了生计,干脆就把这写成小说得了。

这书写出来,都要誊抄在帛绸之上,以示对先祖尊敬。

嗯,

墨润经纬上,

香沁网络间,

对,就叫做网络小说,我就是开山鼻祖!

不对,不对,先祖庆轲才是这开山鼻祖。

叹过此节,庆云便又埋头曲颈,自觅玉颜金屋之秘去也。

话说庆轲等五人逃出升天,在冯府好一阵将养。

冯黎,乞伏和庆轲,年纪相若,志趣相投,便结拜为兄弟。

而冯家小姐也感庆轲再造之恩,二人甚是投缘。

可惜天命弄人,荑姬小姐已有婚约,笄年时便被秦王择为贵妃,待二十而嫁。

(笔者案:女子二十而嫁,乃循周礼。)

庆轲听说了这个消息,着实陷入一番心理斗争。

他逃过了洪水,却眼看被卷入了更凶险的感情漩涡,他不想让眼前的女子卷入这桩恩怨,但偏巧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开。

这冯家既是重臣,又是外戚。

庆轲以养伤为理由在冯府住了段时日,一来可以甩开秦舞阳的监视,二来可以了解一些秦宫的情报,这三来又安知未藏了一些私心呢?

黎伯并未对庆轲有什么防备,只以为义弟有出仕的念头,因此在庆轲问及秦国官制、兵制的时候便也没有什么保留。

冯家世侍于秦,当今秦王政又是难得的有为之君,黎伯在讲解时自然而然地就会留露出对秦王的崇敬和赞美。

不厌其烦地分说当今秦王如何变法激励工商,强兵利弩,大兴文教,重视人才。

他的抱负并非局限于一城一地,而是憧憬消除诸国隔阂,建立一个货币文字统一,可以自由商贸互通有无的盛世。

无论姬姜嬴芈子姒己任,混八姓为一族,言华夏而无它。

然后教化西戎灌溉,筑狼烟台以固北疆,出东海镇南蛮,攘四夷,安天下……

听冯黎说得多了,有时庆轲自己也不免思忖。

相比秦王的远大抱负,齐燕诸国的眼光不过在边境一城一地,亦或周天子祭祀时唱名的先后顺序,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虑天下民生,统筹诸国工商,这样的想法,此前从来没有在庆轲的脑海里出现过,也没听说还有哪位国君以此为志。

引秦攻燕的计策,虽然短期内齐国必然获利,可是如果其中有一方不堪一击,就如同螳螂举臂去抵挡疾驰的车轮,当汁浆涂地之后,强大的惯性会不会带动车轮继续碾压下去呢?

不,这不可能!秦国虽强,未必强得过齐楚。

赵国虽然几近亡国,但是虞卿已经合盟燕魏,也并非没有实力与秦一战。

秦国的车轮来势虽疾,拦在它面前的却不是螳螂,而是道道鹿角桩。

在庆轲单独行动的这段时间里,也与盖聂取得了联系。

盖聂将吕非革请到咸阳,便召庆轲,高渐离同来秘议。

不想吕非革对田光发起的提议很是不满,他认为檀宫动用如此大的力量对付秦国殊为不智。

然后开始大谈吕氏数代以来对秦国的经营,仿佛秦国早就是吕氏囊中之物。

只是后来碰到一些挫折,吕相遭秦王流放。

吕氏势力虽遭打击,但直需将养些时日,等待时机,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现在刺激秦王,反倒是田光在破坏他们的既有计划。

盖聂已是秦国朝臣,大概知道吕氏所图之事,因此对刺杀一案未置可否。

但庆轲高渐离,因为田光的死志,对刺秦格外坚持。

此次檀宫四子的秘议便落了个不欢而散。

庆轲回到冯府,一连几日借酒消愁,荑姬以为庆轲是因自己即将大婚的事情伤心。

眼前的男子,不但对她恩同再造,更是她所仰慕的侠之大者。

她怎忍心见他沉沦?

于是干脆把心一横,作了一个决定。

在庆轲眼花耳热之后,扶他一同回了客房,将自己完全的奉献给了自己心爱的人。

庆轲酒醒,知大错铸成,心中更是痛惜。

他所顾虑的,是自己明知将死,定会辜负佳人一片深情,况若自己行迹败露,还会将冯家置于万劫不复。

于是留书一封,委婉地告诫冯家,自己是不详之人,可能会给冯家带来灾祸,希望冯家可以早作打算。

然后悄然离开冯府,汇合秦舞阳,准备暂退出秦国,再以燕使的身份投书入境。

荑姬发现庆轲留书,单骑追到馆驿,正撞见庆轲准备离开,执意要随庆轲私奔。

庆轲深知这样做会毁了冯家,断然拒绝。

眼见荑姬伤心欲绝地离去,庆轲心中已然做出决定。

此番行刺,无论成败自己都很难活命,那就不如帮荑姬留个归宿。

秦王死与不死,秦国仍在,秦王死与不死,只要自己刺出一刀,秦燕之争已起。

而秦王若死,荑姬就算逃过殉葬之劫,也必是凄苦一生。

庆轲主意已定,在以燕使身份返回秦国前,与盖聂约于榆林相见。

庆轲要求盖聂亲手杀死自己,成为秦王心腹,如果日后秦王果然为齐之大患,可为后招。

另外庆轲委托盖聂在必要的时候照顾一下冯家和荑姬,如果他们受到自己牵连,务必施以援手。

盖聂恼庆轲因私情乱了立场方寸,怒目瞪视,将他叱走。

庆轲的字迹,到这里已经完了。

后一页显然已是换了书写人:

齐国高氏,受封渤海。

自河间以北,万里苍黄,皆为吾藩。

虽有燕寇,山戎,箕子夷国,秽,陌,觚竹,扶余,诸韩等部隳突其间。

施教宣华,服夷襄齐,高氏世训也。

看了这页,庆云也大概明白,手札接下来的部分应该是由高渐离续写的。

他急于知道先祖庆轲刺秦的后事,便跳过了关于高氏经营渤海的一些自叙段落,继续读了下去。

果然故事讲到数月后秦王大婚,迎娶荑姬。

燕国使团恰好来访,献叛将头,幽州图为贺礼。

秦王大喜,携新夫人迎接来使。

秦舞阳一见秦王身边的夫人赫然竟是月余前单骑闯驿站要与庆轲私奔的小妇人,不由大惊。

秦王见他面色有异,也留了防备。

待庆轲图穷匕现之时,竟警觉地闪开了。其实庆轲也未真的想置他于死地,有意撵着秦王追向了盖聂方向。

他既然报了以死用间之心,献功于盖聂也算发挥余热。

盖聂还在犹豫是否出手,同来观礼的吕非革已是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正横在庆轲面前。

盖聂哪里还来的及细想,为了避免檀宫秘谍全盘暴露,只得长剑递出,白虹泣血。

孰料到荑姬眼见情郎死在自己面前,却是忍不住悲恸。

她在得悉嫁入秦宫无可避免之时,便亦生死志,此时更无二念,合身投向盖聂手中长剑,只求一死。

饶是盖聂反应迅速,甩开剑锋,荑姬这一头还是结结实实撞在剑柄之上,玉面染霞,人事不知。

那些燕国使臣自然无一幸免不说,荑姬的反应却让秦王更感蹊跷。

等到太医禀报那昏厥的新夫人居然脉象带喜,顿时激起秦王杀心。

然而盖聂早有预料,待太医一走便让弟弟盖奇谎称夫人病重需要外出就珍,将荑姬送出宫门,交于宫外接应的高渐离。

高渐离早知行刺必败,已通知冯家做足了准备。

但秦军的动作如何迅速,虽然盖聂如疯魔般拼命阻拦,也不过片刻便被踏做肉泥。

冯迟引高渐离和荑姬沿水路东逃,骊婢扮作小姐由冯黎和乞伏护着充当疑兵,遁向西北关外,而老何伯冯夷带着冯循冯修以及一干族人拼死抵挡,拖延秦军。

秦军虽然杀尽殿后的冯夷族部,却耽误了很长时间,跟丢了两路出逃的小队。

只要到了水上,秦人还有谁能追得到河伯?

而那乞伏氏本就自关外迁来,这秦岭崇山,更难有人比他熟稔。

两队人马分头逃命,顾此失彼之下,秦军更是一无所获。

这一遭只气得秦王暴跳如雷,严禁任何史官记录内事,以遮其丑,生怕后人会从字里行间拼出荑姬为他戴的这顶大大的绿帽。

庆云看到这里,也不禁大为嘘唏。

秦王政二十五年为王,十一年为帝,天寿五十,在那个时代实在不算是短命的君王。

但是对于他的后妃,史书竟全无记录,甚至连子女的档案也不完整,难道竟然是如此原因?

说道这中国的文字语言,上古三朝和秦汉时期,无论字词,发音,都是有较大变化的。

五胡乱华之后,北方语言更是产生了一次大融合,虽然主体是以华夏语为基础,但难免派生出许多新的发音,新的词汇,新的说法。

竹书,汉赋和宋唐文章放在一起,那是截然不同的三种风格。

所以庆云在看先祖手札的时候,其实和我们看古文同样的吃力。

这一连看了几天,着实也有些累。

在将刺秦的故事看完以后,他便也想歇歇脑子,不再往下读了。

既然得了闲暇,他便偶尔帮暅之打打下手,或者研究研究盖坤注在帛书反面的剑诀,倒也并不觉得无聊。

一晃在这王府中已过了九天,安丰王忽然又召几人饮筵。

这一次并不似上次那般排场,而是寻了处僻静的包间。

屋子不大,除了安丰王夫妇,只请了庆云四人。

稍作寒暄,安丰王便直入主题,

“孤今日请诸位贵宾,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今上已经回京了。”

说道这里,安丰王双目向四人一扫。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童,但这一眼之间尽显王侯风范,看得诸人后颈一麻,仿佛这一眼便能将脑壳凿开,看穿每人所思所想。

人嘛,就是这样不能免俗。

庆云老大不希望被一个比自己还小那么几岁的娃娃镇住。

于是故作轻松,笑答道,

“哦,既然魏王已经回京。我们是否应当搬回牢中?

若果真如此,王爷其实无需如此为难,我等……”

安丰王听得连连摆手,打断道,

“先生误会了。

太子当日将你们送来鄙府,嘱咐小王好生照拂。

以孤对太子的了解,他断没有再送你们回大牢的道理。嗯,只不过……”

说道这里,安丰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说道,

“只不过太子近年似乎别有所图,本王也不知究里。

他们要利用你们做什么文章,本王虽未看出端倪,但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安。”

说到这里,小王爷忽然双眼望定庆云道,

“庆兄,本王可否借君佩剑一观?”

庆云听到这句问话,已然知其所指,长叹一声,

“既是王爷召见,岂有随身携带凶器之理?

不过王爷既然问起,一定是想确定我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吧?

王爷猜想并没有错,庆易寒正是家父。”

说到此节,庆云双目精芒大盛,傲然昂首,并不避讳小王爷此时惊讶的目光。

小王爷见庆云答得爽快,反倒有些意外。

他究竟也只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主见?

眼见自己窝藏钦犯已经坐实,神情不免颓然,一手托腮,一手五指不住在案上弹动,显然没了主意。

“这些日子幸得小王爷照拂。

若是庆某身份让王爷为难,王爷大可将庆云献于圣上,庆云并无怨言。

只是我的这几位朋友,都是清白身世,希望王爷能够仗义保全。”

暅之比庆云稳重许多,他知道小王爷若是此时献人依然难脱干系。

况且太子用意不明,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太子,或者落入太子算计,想来小王爷也是没有把握,因此迂回劝道,

“太子见过庆弟的佩剑,对他的身份本是了然。

既然太子没有对小王爷明言,不知是否会利用此事做些文章。

在下以为,小王爷若想让自己完全脱开干系,不如找个理由将庆兄弟先送出府,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一段时日。

我等三人依然在王爷府上为质,若是太子有所质询,也好有个交待。”

小王爷怅然叹道,“太子为人城府甚深,他的谋划,断不会如此简单。

不过眼下恐怕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哦,正好明日有人请祖莹去讲学,就烦劳庆兄暂时扮作下人混出府去。

我自会为庆兄另安排一个妥善去处,静观其变。”

“请祖莹去讲学?”暅之对这个话题倒是颇感兴趣。

“呵呵,景烁先生怕是不知道你这个本家在江北有多出名。

祖莹现下可是孤王府中讲经祭酒,若论五经之学,就算是崔氏卢氏的大儒都不敢夸口胜过他。

这位小先生早就被坊间传为‘圣小儿’。

得圣子坐镇鄙府,算来还是孤王借了他三分风光呢。”

现下真正借了圣光的,其实是咱们的庆云庆小侠。

祖莹外出讲经的仪仗还真是讲究,黄骠开道,左右持节,华车纱幕,随从盈百,还真如活佛出巡一般。

这庆云啊,就负责牵引拉车的仪马。

四匹仪马均是高大威武,毛色雪白。

牵马的人也必须是高冠长袍,昂首阔步,这才符合上卿之礼。

这车队一路南行,直奔开阳门。

开阳门是洛阳东南城门,传说西汉年间有一柱自东海琅琊开阳县飞来正落在此间,故而得名。

这灵异之地,也因此成了洛阳神道门。

只有皇家依仗,三教圣贤,才有资格自开阳门进出。

这圣小儿祖莹也能有如此待遇,不免令庆云咋舌。

众人拜了神柱,一路向南,出门不过二里来路,便是大片的碑林。

庆云曾随陈叔学经,眼睛扫过,便知这些碑上刻得都是四书五经,以篆,蝌蚪,隶书三体写成。

五经碑林后,又有四块大碑和两爿残石,庆云远远辨认了一下,竟然是曹氏魏王编修的《典略》,便是当时的国史了。

典略卷八十九,洋洋万言,刻在这六块碑上,可想这石碑是如何高大。

所以其后的一角碑林,起先便受了遮挡。

等到祖莹仪仗走过了六块巨碑,庆云再向道旁微睨,不由心头一阵狂跳,此处一片断碑居然都是血色的!

那血迹斑驳,赤赭相间,不知是多少人的鲜血染成。

有些地方的红色斑块还十分明艳,想来这血案并非很久远的事情。

再看到后面整齐排列的新碑,庆云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就是当年司徒崔浩所立的《国史》碑。

崔浩秉直而书,毫不避讳,对拓跋氏崛起之前的那些囧事也是言无不尽,与近史一并立碑道左,任人评说。

魏太武帝因此大发雷霆,诛崔浩九族,血洗残碑。

这幕惨剧是亘古以来三公重臣所遇的最重惩罚,崔氏一门也因此凋敝至今。

《国史》之后,碑林已到了尽头,洛阳城的龙脉,闻名天下的洛水便横亘在车队前进的方向。

只是这一段洛水,丝毫看不到河川应有的壮阔。

湘妃竹排起的浮桥,绵延半里,将河面完全掩去。

车马行其上,果真是轮辇生尘。

脚踏圆竹横索,一番此起彼伏,也勉强算是凌波微步了吧。

浮桥的对岸,黄墙朱瓦,直连天边,举目所见之处,尽是庙宇浮屠。

此时的南朝,虽也有些佛寺。

可庆云哪里见过如此规模的大庙?

眼见庙门全开,任四马拉车,左右仪仗原队形通过依然是绰绰有余。

只是祖莹为了表示对沙门的尊敬,先下了车来,跟在庆云身后。

此庙的第一进颇为奇特,供奉的竟然并非罗汉菩萨,而是一位宫装丽人。

庆云在阶下望见丽人塑像脚踏莲花,笑凌碧波的模样,想必这香火敬的是此间洛水的河神咯?

庆云的确没有猜错,只是这尊洛神的样貌,是依着刚刚过世的文明冯后生前面目所塑。

太后出自北燕王族,本就是上古河伯氏的苗裔,所以百姓不但对此毫无异义,反而更加笃信其灵。

仪仗到了这里,马匹便不能往前了。

祖莹带众人跪倒参拜过凤颜,便有人将他领将进去。

庆云却要赶着车马绕去偏院,小王爷应该已经安排有人与他接应。

庆云一边拉着马匹一边嘟囔着,“这处寺庙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排场可真不小。”

“这里便是报德寺,今上为文明太皇太后追福所建。

此间动土不过四年光景,还有许多殿宇没有完成,牌匾也还没有统一制作呢。”

庆云闻言回头看去,只见几个人跟着自己走了上来。

为首搭话的那人一张马脸,眼窝深陷,身形甚是魁梧,那一把山羊须子在阳光下看上去并不是纯黑的颜色,多半是个胡人。

那人唤手下接过了车马,拉过庆云小声问道,“小兄弟可是庆公子?”

“正是,兄台……”

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庆云引向了寺院的另一侧,一边并肩走着,一边在他身畔低语,

“小人乙羽标,是专程来接应公子的。公子无需多言,且随我来。”

庆云随着那人在偌大的寺院中,兜来转去,也不知绕了多少步道回廊。

庆云心下叫苦,这左看右看无非都是佛墙黑瓦,往高处看不是山就是塔,形状也都是一个样,等会儿要是没个人带着,恐怕自己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

忽然寺院深处传来一声嘶嚎,虽然声音不大,但将将就自邻院传出,庆云只听得头皮一麻,连呼吸都仿佛冻结了。

那是真正的兽吼!

庆云虽然长在扬子江畔,没有真正接触过狮虎之类的猛兽,但这些大型食肉动物的嘶吼自带危险属性,不需要人类去学习认知,自然而然地便会对其产生敬畏。

“这,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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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在提到荆轲刺秦王的这段历史,做了一种全新的诠释。不过这个变化依然是基于正史的展开,并没有多做改动。

在整个刺秦王的故事里,有几个问题一直被世人“选择性”忽略了。这种选择性,主要是由于故事本身太出名,大家都是在低年级课本当中就读过了所有细节。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大家还没有能力深挖,而等到年纪大些了,固定观念已成,也就不想回头再去思考了。

首先,在庆轲刺秦的故事里,定计人田光,刺杀者庆轲,试图补刀的高渐离,和《史记》特意提及荆轲去榆林拜访的盖聂,这几个重要人物都是齐国王族的派生姓。

其次,庆轲确实存在改名荆轲附会楚姓的行为。

第三,出使秦国为什么要杀樊於期?此何许人也,为何如此重要?没有任何一本史书或者任何一个说法能够非常可信的圆回这个梗。有人说樊於期即大将桓齮,但桓齮曾经独自破赵十万大军,他的履历功大于过。历史上的秦王更没有表现出不容败军之将的狭小气量。最重要的是,按照《史记》记载,这个桓齮在败于李牧的时候已经战死了。所以樊於期对于秦国的作用是个谜,但他本人镇守督亢,燕南地区的事实,却不可否认。督亢之地在当时并非抗秦前线,再怎么还有赵王迁在代地挡着。能觉得督亢碍事的,不过只有齐国而已。

但是一旦把这三疑点合在一起看,那么他们就忽然组合成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这是一个典型的大国推手。

因此本作中庆轲的亲自现身说法,并非是提出一种独树一帜的异端邪说,而是在提醒各位看官,有时在史书的细枝末节当中隐藏着很多细思极恐的“巧合”。

为什么庆轲在刺秦王前专程去见盖聂?他们熟吗?为大事者不怕节外生枝吗?为什么他被瞪了一眼就灰溜溜回来了?

冯夷部落兴于关中,为何后代冯氏却泽荫燕北?而三辅冯氏又是如何忽然自关中消失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历史为本作庆轲手札所做的背书。

第十五章 庭深廊曲报德寺 源远流长华夏觚

乙羽标见庆云如此警惕,脸上挤出一丝坏笑。

见此时四下已是无人,便拉庆云进了跨院,

“这报德寺的后院,中为塔林。

东有四夷馆,本是为了安置诸国游方僧侣的,此时寺院还没有完工,因此暂时闲置。

此处兽苑在西首,又分四苑。

分别圈养青狮,白象,孔雀,大鹏。

这后面三种倒还罢了,独这青狮不大好寻。

其实啊,现在这青狮园中只不过是一只雪豹,虽然不及狮子威风,也算是西来物种,意思意思罢了。”

亚洲象北魏时期在长江流域仍未绝迹,

孔雀又称越鸟于南朝也有产出,

这两种禽兽虽然稀罕,总还是庆云听说过的。

这青狮,狮子乃是安息异兽,中原可难得一见。

这到底是种怎样的凶兽,居然比西域顶级掠食者雪豹还要威风?

庆云其实也没见过雪豹,甚至没见过任何大型食肉猫科。

但先听到这种音质低沉,充满撕裂感的吼声,便对这些猛兽的第一印象便差到了极处,所以并没有生出为了猎奇看上一眼的冲动。

其实啊,雪豹的嘶吼是所有大型猫科叫声中最难听的。

因为它的舌骨完全骨化,是一根硬骨,所以无法吼叫,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嘶声,的确会让人耳鼓非常难受。

庆云觉得心里无端被抓挠出阵阵惴惴之感,硬着头皮跟在乙羽标身后走入跨院。

“破落汗,破落汗!贵客来了,快些招呼!”

“哎,哎!乙羽大人,小人这里都准备好了。”

迎上来的是个胡服汉子,面色蜡黄,额头腮畔沟壑分明,完全是一副饱经风霜的牧民模样。

乙羽标向庆云介绍到,

“这位是破落汗沃辛,乃是匈奴呼厨泉单于的后人。

只是匈奴诸部分裂自相倾轧,他的先祖部落亦遭诛灭,就逃出来他这么一支。

这些流离的旧日汗族,索性就用破落汗做了姓氏。

别看这位大汗家道破落,但依然是百兽的王,驯鹰御马,调狮教虎,他可真不含糊。

你先随他去换了衣服,我再替你安顿去处。”

那破落汗引庆云进了屋,咦了一声,扯了嗓子喊起来,

“拔陵,拔陵!你这小子又跑到我房间偷东西了?快把那包袱拿回来!”

乙羽标听见动静也跟了进来,正想出声询问,忽然传来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四个小家伙争抢着一个包袱,打闹着窜了进来。

其中一个小孩跑得飞快,一不小心撞了门口乙羽标一个满怀。

那孩子额头到是天生生的硬朗,直把那乙羽标撞得弯腰哀嚎,他倒只是向后踉跄了两步,撸着脑袋傻笑。

乙羽标大怒,向破落汗恨恨道,

“你怎么不看好这几个野孩子?要是坏了大事,谁来负责!”

那个揉着脑袋的孩子,一听到野孩子这三个字,双目寒光大盛,

“乙羽老爷,你怎么能骂人!”

破落汗沃辛生怕乙羽标发作,一把将那孩子揽了过来,

“万俟丑奴,不可对乙羽老爷不敬。等会儿你们几个孩子都给我呆在这个屋子里,今天天黑之前不许出来。”

“爹!万俟丑奴,宿勤明达和莫折大提下午都和人家约好了一起去喂雪豹呢。

等他们早些学会了,也好和我轮换一下。

否则那些雪豹一日要喂食四次,每次都要拎着几十斤的鸡鸭,累也累死了。”

“住口!丑奴他们没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叫过累。

现在有了伴,倒更是贪玩!

今日寺中来了贵客,不便外出,下午喂雪豹的事情,爹爹自然会安排。”

破落汗说罢便扯过儿子手中的包裹递给庆云,“快换上这身衣裳。”

包袱打开来,便是一套沙门缁衣。

沃辛一边催庆云更衣,一边讲解着沙门的习惯。

如何做竖掌礼,如何宣号,如何自称等等,尤其是礼仪方面,讲得是分外仔细。

等庆云换好了衣服,沃辛又捧出一块中空的木板,取了庆云的剑,横插进去,再转交给乙羽标,

“你带他过去吧,桌子下面有两块楔子,可以挂住木板。

我再安顿安顿这几个孩子,让主人放心。”

乙羽标一声冷哼,

“今日可莫要出了什么岔子,否则……”他虽未把话说尽,但眼中一抹寒芒却被庆云看了个真切。

“这,这到底是什么阵仗?

看样子就是让我在寺中扮作一个小沙弥,可我怎么总觉得这两个人眉来眼去的透着古怪呢?”

乙羽标带着庆云穿过塔林,直接来到了四夷馆。

此处和兽苑对称,也分作了四馆,一曰金陵,二曰燕然,三曰扶桑,四曰崦嵫,正是魏之四极。

建筑主体虽然都已经完工,但院落都还空着,因而格外清净。

二人来到燕然馆内的一处禅房,乙羽标将庆云引了进去。

房间正中摆放着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周围的书架列列排开,露出的墙壁也挂满了字画,分明是大户人家书房的陈设。

想到这方雅致的书房是用空置僧房临时布置出来,便更显得是格外用心了。

乙羽标径直走向书案,伸手向案下摸索片刻,微笑着将盛剑的木板安放妥当,转身向庆云道,

“庆兄弟,你现下法名唤作慧云,如遇询问,莫要露了马脚。

你且先在这里候着。等会儿若有贵人进来,请谨言慎行,只需听他吩咐便好。

方才破落汗已经讲解过一些沙门行仪,等会儿莫要乱了礼数。

小兄弟的剑,我先藏在案下。

此处偏远,人烟稀少,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个预备。

只要小兄弟表现得体,那位贵人,自然会带小兄弟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老哥还有些事要忙,这就告辞了。”

庆云谢过乙羽标,又约莫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果然见一个儒服高冠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来人面相虽然说不上有多么英俊,但目光锐利,气宇不凡,这等气质,在庆云见过的人物里,怕是只有那日上洛路遇的南齐公子可以与之一较短长。

那人见房间内只有庆云一人,不免多看了两眼,然后会心一笑,也不言语,解下披风递给庆云,正了正内衬的云纹蜀锦氅,广袖一挥,指了指案上的砚台。

庆云会意,挂起披风便去取水研墨。

那人捋平了案上纸张,捉起一支狼毫,甩手在砚台里蘸饱了墨,随口问了一句,

“道友面生得紧,不知如何称呼?”

“贫道慧云,刚来寺中不久。”

“可曾识字?”

庆云不明白对方问这个用意何在,不知道该回答是呢抑或不是。

不过转念想想自己被找来陪侍书房,完全不通文墨终究不合常理。便随口应道,

“贫道曾随讲经师父学过一些,简单的字还是识得的。”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几个树枝一样的符号,又在下面写了一个篆字,问道,

“这个字,你可识得?”

庆云先看了看那堆树杈子,实在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一看下面的篆字,哎,到是和这些符号颇有些神似。

那个篆字他却是认得的,“哦,下面这个乃是‘滕’字。”

“不错,你可知他的意思?”

“《尔雅·释诂》云,滕,虚也。

取升腾之意。这个篆字左为天梯,右为水气升腾,这个字实为羽化飞升的寓意。”

那人听罢颇感错愕,

“哦?

很好,你和我之前见的中原人不大一样。

他们被汉代之后的经典影响多了,难免有些,有些迂腐,望字不知其本。

哈哈,你很好……

嗯,你可知道上面这几个鲜卑字是什么意思么?”

庆云摇了摇头,“我并不识得鲜卑字,不过感觉这几个字的结构和滕字有些渊源。”

“不错,这几个字就是鲜卑文的‘长生天’,读作滕格里。”

(笔者案,其实这时的鲜卑文写法近突厥文,和现代蒙文并不相似,腾格里在突厥文中的写法就是一个对称的飞升图案。鲜卑是一个多部落混成族群,它与之前的匈奴东胡,之后的突厥蒙古契丹都有渊源,以后有机会再做详细展开。)

“啊?道友的意思是?”

那人并不答话,又在纸上写了“单於,阏氏”四字,

“小道友,你可知道这四字来历?”

庆云一看,嘿,他还真知道。

这两个词啊,以前听陈叔解过,

“单者,大也。

於,为叹词,古同呜。

单於就是大王。

阏也是叹词,通焉。岁星阏逢即焉逢。

氏古读支,山崩意也,今音虽易,训诂从支。

所谓焉氏,是因为上古女子无氏,须从夫氏。而王族无氏,以国为氏。夫无氏,后焉有氏?

故云阏氏。”

那人连连点头,又写下“鲜卑”两字,

“这两个字,道友可解得?”

庆云心道,鲜卑不就是北魏王族拓跋氏部落入关前的族名吗?

这也要解,什么意思?

难道这鲜卑两字能用中原文字解读不成?

“这,鲜,鲜者,

哦,我知道了,《易》云蕃鲜,鲜者明也。

卑者下也,鲜卑者,光明之下也。”

五经之中,庆云最熟得就是《易经》了,这脑子里一转,直接就吧《易经》解抬了出来。

“道友果然是个妙人。

鲜卑本出鲜卑羌海,也就是现在的西海(笔者案:现在已经叫做青海湖了),鲜卑秃发部领地。

后来我们当中有一些部落追逐水草迁徙到了东北,大鲜卑山地区。

所谓鲜卑,就是阳光遍洒之下,广袤荒芜的土地。(笔者案,今西伯利亚,西文语源即鲜卑利亚。)”

“可是,可是贫道听说鲜卑来源本是胡语,意思是,后土。难道这种说法有误吗?”

“道友这个问题问的好。

我们先把胡语一说放在一边。

这天尊地卑,本来就是《经》《典》之说。

刚才我不是也提到,这鲜卑就是广袤荒芜的土地吗?

那么说鲜卑等同后土,也不算什么错误。

然后我们再说这胡语,何畏胡?

华夷五方,以中原为尊,王关内者华,农耕者华,奉礼者称华夏。

所谓黄天后土,是黄帝得了中原他便是天,四荒为卑。

有娀氏出不周以北,其后为商。

蜚廉杂蓋夷虘戎,其后为秦。

而匈奴诸部乃夏后苗裔,何以称胡?”

“这,这。道友的意思,是没有华夷的分别吗?”

“当然不是。

所谓部落,族人,是关外游牧的概念。

而浩瀚中原,自始皇帝同仪并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海内一族。

关内之蛮,所谓山越陆浑,和在户之民,所别无非教化。

我泱泱华夏,魂是礼仪文化,化外之民入关慕从,三代以后,焉别你我?安辨华夷?

自司马氏衣冠南渡,江北之民十之八九三代以内均有胡人血统。

中原贫者娶胡女传宗代,寡者嫁胡婿守田产,比比皆是,胡夏又当如何区别?”

“可是胡人体态,样貌,于我中原人大有不同,焉能没有分别?”

“大有不同?

尧眉八彩,

舜目重瞳,

孙仲谋碧眼紫髯。

狐姬生重耳,

渠戎乱秦纲,

秦晋之人多长大,又如何解释?”

“这……”

那公子说得兴起,一抖鹤氅,换过一张纸,又捉起笔,在纸上狠狠画了一横,

“无论现在世上人类千颜百态,上古之古总有一个元始。”

然后他又在旁边画了两横,

“在历史有蛛丝马迹可寻之时,世上只有两个部落。

一出高枷索,即古胡天‘马自达’,

一出昆仑墟,即长生天‘滕格里’,

二部以不周为界。

所以在上古神话当中,有的说不周在西北,有的说不周在东南。

然而不周既是是葱岭,它一直在那里。”

那狼毫斗转,又划出三道,

“昆仑之墟,燧人氏祖庭,在昆仑不周之间,是我华夏的起点。

那里逐渐形成三个大族。

一曰昆仑,昆仑曰天,是为天皇,昆仑有一十二部,以伏羲为长。

二曰拓跋,拓跋曰地,是为地皇,拓跋有一十二部,以女娲为长。

三曰崆峒,崆峒曰人,是为人皇,崆峒有一十二部,本以神农为长。

后有黄帝,一统崆峒十二部,人皇之势,冠绝三皇,故尊为泰皇。”

(笔者案,本节信息量大,喷点多。笔者自知将黑。不过之后尽量在黑板上敲回来,如果有圆不回来的,大家在往死里喷,君子协定,可好?)

鹤氅公子三字写罢,笔并没有停,又大大地写下“九州”二字,

“道友可知何为九州?”

庆云这是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这节他当然知道,

“哦,九州。夏帝禹分华夏为九州而治,取其贡赋,曰青、豫、徐、扬、荆、梁、雍、冀、兖,是为九州。”

那鹤氅公子摇了摇头,叹道,

“道友所说不过是禹贡九州,当年禹王仿昆仑九州之制的格局。

然而整个禹贡九州,之不过是古昆仑九州的一个州。”

庆云听罢大奇,可是他没听说过什么昆仑九州,此时无法反驳啊,那还不如做个乖学生,就听吧。

于是便向鹤氅公子投以渴望的目光,并不打断。

“《河图》曰:‘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

东南神州曰晨土,

正南昂州曰深土,

西南戎州曰滔土,

正西弇州曰开土,

正中冀州曰白土,

西北柱州曰肥土,

北方玄州曰成土,

东北咸州曰隐土,

正东扬州曰信土。

这一节,邹子曾经引入阴阳正说,还补充了九州之外裨海环之的说法。

在中原史《后汉书·张衡传》中也有所引用。

所以我们现在所谓禹贡九州,中原所谓赤县神州之地,不过昆仑所记一州而已。”

纸上墨香一凝,“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八字一气呵成,口中也没有丝毫停顿,

“所谓三坟,乃是昆仑,拓跋,崆峒三部的上古史。

所谓坟,是因为这些历史均是山中岩画。

其中最出名的是昆仑坟,天皇伏羲氏岩画的部分拓片,又称《河图》。

昆仑九州以昆仑为中心,本源自是出于伏羲部落。

这五典,乃是五帝时期的卜文史集,都是一些骨片龟甲,分别藏于河西兰台,云梦太卜,东海琅琊,伊水之甸,塞北觚竹。

八索,是昆仑燧皇祖庭记录周围八州大事的绳结。

八索的顶端系在高处,向八方张开。

现在这样的索阵,已经成了挂经祈福的传统。

而真正由文字转写的历史,自九丘而始。

中原神州上古史便是赫赫有名的《尚书》。

其书原书被秦始皇所毁,归根究底是因嬴姓部落出河西扬州朱圉之地,所尊的正史,是扬史《元龟》。

扬州通阳州,意指东方日升之州,上古九州之分本无文字,唯传音而已。

由昆仑出阳关河套之地,即古扬州。

传言《尚书》古今有两版,实是与《元龟》相混之谬。

此外诸如弇史《火经》,戎史《蜚驮》,以及冀州昆仑官史《连山》亦在诸邦留有抄本。

而昂史《朵堆》,柱史《玄鳦》,玄史《金策》,而今尽存其名,鲜觅真迹。

自《尚书》被毁,上古史在中原的流传便已有限。

好在东北鲜(咸)州,大鲜卑之地,还留有自己的上古史《颛蒙》。

这就是我可以在此侃侃而谈的缘由了。”

庆云见那公子所云自有法度,昆仑九州说在《后汉书》中也有提及,而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在各种上古经典里也都言之凿凿,只是难觅详细的诠释。

此时他在脑海中略做思忖印证,便已信了大半,

“这么说,拓跋氏出自三皇之一?”

“哎,不能这么说。

昆仑,崆峒皆是姓氏,但他们可不敢妄称什么天皇,泰皇。”

鹤氅公子又换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元,袁,原,源”四个字,

“其实从语言向文字化转变的过程中,就像树由树干生出枝叶,虽然同源,但终究大相径庭。

拓跋,只是中原的音译,其实秃发,托拔,吐蕃,这些部落名称原本都是相同的。

他们的本意就是土地,元始。

所以我们拓跋部改姓元,只不过是换了对应的说法而已。

上古拓跋族人最先入关的称袁氏,在鲜卑族庭的秃发部今日被封为原氏,还有一些相关亲族被封为源氏的,都是有据可查。

相反,中原人其实也有对应的鲜卑语姓氏,比如李氏,在我们的语言里唤作大野氏。

我们族人之所以以拓跋为氏,只是一直以来传承了对后土的敬意而已。”

庆云虽染早知道此人必然来历不凡,但听到“我们拓跋氏”这几字的时候,眉头便是一紧。

他先是想到一个最差的可能,但是仔细琢磨琢磨又不对。

当今的太子,他是见过的,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就算鲜卑人长的着急些,最起码也是十五岁左右年纪了。

眼前这个公子看上去血气方刚,也就是二十来岁,这离三十还尚早呢,这不能吧?

眼见庆云狐疑不定地望着自己,那人倒抢先点出了他的心事,

“道友此时一定是在揣度我的身份吧。

我的确姓拓跋,哦,眼下都是元姓了。

单名一个宏字,不过一般大家都称我为魏王。”

元宏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甚是平淡,自称的时候并没有使用尊称。

哪怕是最后提到魏王的时候,也仿佛只是提到隔壁王叔李婶一样地轻松。

庆云的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魏王元宏,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毫无皇帝架子的青年就是当今魏王元宏?

自己该怎么办?为华虏大义刺杀他?

剑就在桌子下面。

可是他刚才如此耐心地在解说鲜卑种源,显然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华夷,胡汉岂是用一两个名词就能分清楚的呢?

拓跋氏此时继承汉朝仪轨,皈依了中原文化。

如果他真的能稳定时局,推动民生,以明君为志,自己,到底该不该出手呢?

就在他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当口,

忽然间头皮一麻,三魂七魄齐飞天外,那种让他发自内心里厌恶的雪豹嘶吼声竟然自门外不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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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带来的新的信息量有些过大,一一补注怕是要展开很多章了。依照救急不救缓的原则,我们先来解释一下庆云本章自称贫道的问题。

北魏时期,佛教还处于萌芽状态,所以他们使用的称呼多半都是外来语。比如,佛寺称兰若,沙门,未成年受戒僧称沙弥,沙弥尼,成年受戒僧侣称比丘,比丘尼。这个尼字是表示女性出家人的后缀,于是就演化出了后世尼姑的称呼,而后世所谓僧侣则是由僧伽(信众)演化来的。如今的法号,当时也多用梵语,比如僧伽跋陀罗(众贤),菩提达摩(觉法)。

但是这些梵语称呼很难被普通人理解和接受,不利于传法。于是呢,也就有一些对应的俗称。比如当时的沙门(苦行僧)就互称道友,自称贫道,借用了一些当时中国本土宗教的称呼,以方便世人理解。当时总管天下僧人的僧官——大统,本名亦为道人统,如《魏书释老传》:赵郡有沙门法果……后以为道人统,绾摄僧徒。

在南朝宋国,有一位非常著名的黑衣宰相,是名僧人,名唤慧琳道人,便是如此。

南北朝时期佛道兼修是一种主流现象,僧人精通道典,借用一些道家经典讲解经文,其中比较出名的是净土宗二世祖昙鸾。本书至今为止第一高手,华阳先生陶弘景,南天师道天师,其实也是一位兼修两道的大德。

当时的出家众也没有严格的剃发要求,而他们所穿的也多为深色缁衣。“黑衣宰相”所谓黑衣,就指的是深色缁衣。而那些大红袈裟,黄布法衣多是外来品,只有德高望重的大法师,或者西来的传法僧才有资格穿戴。

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原进入高速发展阶段,南朝在若干年后的梁朝出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盛景。然而北朝自文成帝贬黜道教国师寇谦之死后,拓跋氏便开始迎僧尊佛,几十年的功夫洛阳城内城外便建有寺庙一千余所,盛况空前,更胜南朝。时人杨衒之所著《洛阳伽蓝记》,便是记录此时寺院林立的专著。

本作中提到的报德寺,立碑林,搭浮桥,设兽苑,开夷馆,都在伽蓝记中有更加详尽的记录。本作唯一的一个小小改动,是为了体现浮桥的规模,将寺庙移到了河的对岸,希望诸位看官不要过分苛责才好。

ps破六韩氏(破落汗)出呼厨泉,见于《北史卷五十三》:破六韩常,单于裔也。初呼厨貌(既泉)入朝汉,为魏武所留,遣其叔父右贤王(刘)去卑监本国户。

破六韩常为六镇反王,是在本节中登场的破六韩拔陵之侄。

第十六章 追风男儿搏凶兽 亡命太子刺父君

元宏听闻豹嘶,眉头也是一紧,左手抄了砚台便向门口掷去,口中大喝一声

“大眼!”

随即又对庆云吩咐,

“举火!”

庆云会意,随手拉了几张纸便奔香炉去了。

只是这香头火小,用来点燃浆制纸张还是颇为费事。

耳中豹嘶声却越来越清晰,庆云按捺不住双手抖动,几次险些将熏香也熄了。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自屋外直掠而来,眼见他自四头斑驳兽影背后显身,却后发先至,抢入门中。

那人身法迅如鬼魅,披散的头发,划作狼毫横锋,拖出一道一字形残影。

来人闪进屋中,足下不停,腾,腾两脚将碎砚踢出门外。

浓黑的墨汁洒了一地,一股龙涎甘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四头雪豹双目赤红,似是被饥饿引发出生物最原始的贪婪。

但是它们比人类更加敬畏自然的法则,龙涎香内所蕴含的来自海洋霸主的危险气息,令它们一时逡巡不敢逾越。

那个比豹子还快的大汉将门板哐的一声掩上,正要上栓。

元宏冷厉的声音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不要关门!”

大汉再要将门打开,却已经晚了。

雪豹的神经极是敏锐,它们本已锁定的猎物忽然从视线中消失,马上就注意到了四周通风的窗扉。

野兽的头脑简单,因而决绝,四头雪豹丝毫没有片刻犹豫,便分作两队,自侧窗包夹。

那大汉堪堪出掌击落一侧窗栓,一颗豹首已然顶了进来,窗棂碎裂,窗纸飘散。

大汉一声大喝,一拳击在那雪豹额头。

只听一声低哑的哀嚎,那豹子被震得脖子向后一缩,前爪扒了个空,半截身子便沉了下去。

但是另一只雪豹已然踏着同伴肩头窜了上来。

大汉抄起半截窗棂,用犬齿狰狞的断口向前猛刺过去,直插入雪豹右眼。

那豹子呼噜一声怪叫倒翻出去。

就在那汉子和两只雪豹缠斗的时候,另外一侧的窗牖也已经被撞碎。

庆云手中的纸此时刚刚燃起些火苗,分不得神。

眼见事态紧急,便对元宏喊道,

“桌下有剑!”

元宏伸手一探,摸到剑柄,手腕一抖,直接拔剑出鞘。

寒芒闪起,元宏发出了一声惆怅的叹息声,一道剑影流光,如鸿渐于逵,飘然若仙,绞向两头探入的兽首。

“风山渐。上九,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

这是巽岚五起中最优雅大气的一式。

庆云前两日刚刚看过盖坤的注释,怎会不识?

此时他见魏王居然使出本门剑招,精纯如斯,一时竟然怔住,手中的姿势凝住不动,火苗恰借此势燃了起来。

庆云一惊,忙将手中火团抖了出去,等他回过神来,才想起本欲纵火,忙抱起案上的纸张一张张地投入红焰。

元宏一剑逼退两只悍兽,刺中了一只雪豹的前爪,却并未冒险追击。

见庆云已经将纸引燃,回手斩下一截窗帷投向火团。

另一边的大汉没有兵器,左臂已经被豹爪划伤,虽然伤口不深,但鲜血汩汩涌出,显得倒是有些狼狈。

但与他对峙的那两只豹子情形就更惨了,一只瞎眼,一只肩头满是木刺,鼻中淌血口舌流涎,荷荷而呼,不敢随意扑击。

大汉得了片刻喘息,便依仗身法,抽空踢翻了两列书架。

火势渐起,魏王和那汉子便退入火圈之中。

雪豹在屋外低吼了几声,见了火光,也颇为畏惧,只是绕着屋子踱步,期望能寻得破绽,一时不敢闯入。

忽然,门外又响起了几个孩子的声音,

“丑奴,快放诱饵,将那些畜生引过来,莫让他伤人。

明达,下套索。

大提,来帮我拉绳子。”

此处不是野外,时间又极为紧迫,无法展开自动收紧的捕兽陷阱,

所以小破落汗拔陵迅速引导几个孩子布置需要主动激发的捕兽套索。

这种套索类似罗雀的捕框,要在猛兽入彀的一瞬拉绳收套,对反应有极高的要求。

这几个孩子既不愿意见雪豹伤人,也不想那几只豹子因此丧命,冒险尝试生擒猛兽,也真不知该算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了。

元宏隔着碎裂的窗孔看清了情况,叹了一声,

“竖眼还没有赶到,想来也遇到了些麻烦。

你速去保护那几个孩子,莫让他们被豹子伤了。

这里引了火,一时半刻,还算安全。”

那汉子正领命要去,忽然听见隐隐的金属撞击声传来,急道,

“有刺客,竖眼定然已经和他们动上手了。”

元宏的面色十分平静,既不惊慌,也没有显得意外,只是双目神光中略略带了几分伤感,

“嗯,放警讯!

速去照顾那几个孩子,畜生若撒起野来,还真是麻烦。

他们虽通兽性,终究力弱。

这里,这里孤还有一个帮手,你放心去吧。”

那汉子对魏王的命令不敢有异议,翻身跃出窗孔,自怀中处一个陶埙,呜咽的声音长长短短地响了几声,刺破虚空,远远散了开去。

元宏一甩袍裾,将剑抛向了庆云,

“你长得真像你爹。”

“你,你……”庆云接了剑,自知已经被看破了身份,不知该作何回答。

元宏转过身,并没有望向庆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双腮上两道湿痕映着摇曳红焰,格外显眼。

“你应该没有见过父亲吧?

但是你对他的感情却如此真挚,否则怎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也有孩子,他在我身边长大,一十五年。

可是,

哎!你应该知道是谁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吧?”

庆云望着火光中的魏王,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凌厉威严,也不似想象中那样颐指万人。

火光中的那道背影,孤单,悲凉,和泯泯众人并没什么分别。

此时剑在手中,他若想遂先父遗愿,全华夏抗虏大节,只需唾掌而决。

当年先祖庆轲图穷匕现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庆云一声苦笑,他知道如果他在此时出手,即便成功,即便全身而退,他都不会由任何快意和成就感,

“你今天很伤心。

我也不喜欢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有些事情我还没得到答案。

等我心中有了答案,也许还会来找你。”

元宏忽然将头转了回来,仔细打量着庆云,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很好!

如果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可以帮助你找到答案,可以随时来找我。

等你想好了,也可以直接来寻我。

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是私事,我不会借助旁的力量来解决。

你手里有一块小龙王的令牌吧?

你想见我时,便可以拿这块牌子去找安丰王,他自会助你。”

庆云的双目忽然一紧,魏王怎么知道我手中有这块令牌,难道大哥……

元宏看到庆云脸色的变化,又补充道,

“你以为是你大哥将你的底细密报给我的?

你太小看你大哥,也太小看我这个皇帝了。

你们结拜的事情,在徐州人尽皆知,当你用他的令牌去调动驿马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报给我了。

你们几个小家伙在梁国闯下那么大的祸事,还把驿马丢在那里,怎能瞒得住人?

你在吕家当着五百官兵,接下吕文祖的垂死一击,难道我会不知?

高道悦死了,审理你们的案件被一拖再拖,太子想要利用你这张牌,其心昭然。

只是我不愿意揣度他用意。

你随着圣小儿车仗一离开安丰王府,延明便已经报予我知晓,他虽然安排了人接应,但还是担心太子会另使手段。

哎,方才延明的人报知没等到你,我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我今天不会见到你。

因为你一旦出现在朕的眼前,

朕失去的,就是一位太子。”

元宏在庆云面前一直没有摆出皇帝做派,只有在最后提到太子的时候,才自称一声朕,语音无奈而悲凉。

呜咽的风拂开门扉,杀声渐近。

远处无数的黑衣凶徒和侍卫捉对厮杀,冲在最前的三道黑影,裹着一个虬髯大汉,逼得他不住后退。

大汉的衣衫上满是血渍,好在他生的粗壮,也未伤及要害,猱进鸷击之间看上去并无大碍。

“大眼贼,你再不出手,就等着喝哥哥的祭酒吧!”

一道灰影倏然飘来,

“竖眼匹夫!你慌什么?

刚才几只猫儿险些让你先饮了老弟的祭酒,你又在哪里?”

想必几只雪豹已经处理妥当,方才一同斗豹的汉子与那虬髯大汉汇在一处,死死守住回廊。

风吹着东窗半截的窗帷猎猎作响。

庆云忽然感觉背后一股大力推来,他回头愕然望向元宏,一支冷箭此时堪堪自他面前飞过。

庆云鼻端不禁一痒,仿佛是吸入了羽翎落下的纤毫。

“阿嚏”一声,就是差了吸进这一口气,庆云脚下一软,就坐倒在了地上。

这时他的视野仰见窗外天穹,就看见一道寒光自檐上倒翻而下,直取元宏。

那人选择自视野的盲区出手,就是想突发一剑毕其全功。

然而元宏自庆云的眸中瞥见了那一抹剑光,先了半分做出反应,举手向桌案一角猛地拍下,整块的红木面板呯的一声昂首弹起。

长剑要是劈中这样一块厚重红木,能否一击劈断还真是问题。

最差的结果就是兵器绷断或是被夹住,那便等于是完全失去了进攻能力。

刺客为了避免弃剑的尴尬,一脚将木板踢开,身形便因此一阻,落了下来。

庆云此时手中剑光一扬,拔地而起,姿势舒展,翩若飞仙,直射来人。

“好剑!”元宏脱口赞道。

这一式“鸿渐于逵”正是他方才用来逼退雪豹的那一剑。

魏王自幼尽得名师指点,剑式法度严谨,规矩自然不差。

只是自己一届帝王,平日静心思考消化剑术的机会并不多,做生死相搏的机会更少。

此时看到庆云趴在地上随手撩出一剑,虽然和师父教的路数不尽相同,但他能借翻身之势,如鸿振翅,这等灵活巧妙的变通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那蒙面人脚下踉跄,慌忙挥剑格挡,可是寻常刀剑如何挡得“干尝断”这等专破百兵的锻制重剑?

只听沧浪一声响,那人掌中长剑折断,踉跄着向后又退了两步。

元宏忽然解下玉带,抖作一道电光,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

这是风山渐中最狠辣的一招杀手。

元宏见到黑衣人出手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是个硬点子。

即便是自己和庆云联手,公平一战也未必能胜。

但是恰好对方想取巧偷袭,阴差阳错之下反倒被元宏出其不意率先反击。

这落水狗,自然必须痛打,绝不可以留下半分机会让对方扳回颓势。

黑衣人眼见这一剑无可闪避,念及使命,把心一横。

手中断剑一扬,奔元宏当胸刺来,企图拼个鱼死网破。

那条毒蛇般的软剑噗得一声洞穿了黑衣人喉头,可是断剑也结结实实地撞进元宏胸腹之间。

一阵刺刺剌剌的金属摩擦声啮碎了鹤氅外袍,露出了里面一道金鳞玉髓甲。

那剑锋被外层金铜箔片卸去了力道,划在一排排坚硬的玉髓上,就像是被倒拖着后足的死狗,毫无生气地任由头颅在起伏的地面上摩擦,碰撞,直到完全瘫软。

这个魏王的道行当真是深不可测,看似露出的满是破绽,其实完全智珠在握,机关算尽啊。

庆云已经开始怀疑之前独自面对“手无寸铁”的魏王时,一旦贸然出手,是否真的会有胜算了。

此时远处喧哗之声更盛,一名悍妇双手舞刀护着两个少年,带着大队的护卫杀到了近前。

廊下被两名大汉挡住的三名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欲走。

忽然背里杀来一名全身重孝的剑客,手底招招带火,式式狠辣,有攻无守,全然是拼命的打法。

这三名黑衣人最初围殴虬髯客一人,还是颇占上风,待得那个一阵风般的鬼魅汉子加入战团,已然感觉有些吃力。

有道是不怕道行高,只怕不要命,眼下又来了一个疯子,让三人心下暗暗叫苦。

眼见那疯子这顿乱披风从头到脚尽是破绽,可在虬髯客与鬼魅汉子的施压下,三名黑衣人偏偏就是无余力反击。

只是斗了约莫十余个照面,已经有一人被那剑客斩倒。

剩下两名剑客再也无心恋战,各自甩了朵剑花虚晃一招,劳燕分飞去。

可若是论快,有谁比得上那搏豹的汉子?

影逝几度,一名黑衣人后心便吃了一记老拳,鲜血狂喷,向前栽倒。

就在此时一柄利剑透胸而过,堪堪将他身体撑住,那人绝望间回头,看清了重孝剑客的面孔,长叹一声,阖紧了双眼。

三人待要再找那第三名黑衣人,却见人群之中许多落了单的黑衣剑士在做困兽之搏,一时辨不得正身。

毕竟护驾事大,三人不约而同,冲进禅房,二话不说先扑起火来。

好在这火势不大,只烧掉了一些纸张布帷。

此间家具用的都是南海硬木,并不容易起火,

只有部分竹简,厚重的家什象征性地吞吐了些许火星,留下一滩焦黑,那火势便瘪了气儿。

元宏拍了拍庆云的肩头,问道,“小兄弟,能不能先委屈你一下?”

庆云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忽然觉得后项一声闷响,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等到他冥冥中恢复了意识,发觉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绸布,即无法动弹也不得作声。可是房中动静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元宏此时语气肃然,更增威仪,

“凶手的尸体,都已经清点过了么?”

一名青年人应到,

“回陛下!

已经清点过了,为首的三位凶徒果然是吕家的龙驹,龙骧,龙駼三兄弟。

龙骧,龙駼已然伏诛,只是未见龙驹的尸首。”

“吕家如何会与太子走得这么近?”

“陛下!”

庆云听到这个声音,心下大奇,这不是吕家的副将金重见么?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现在武川吕氏早已不是当年五原吕奉先的那一支了。

武川吕氏本是周代齐国苗裔,小将本姓钟离,祖上亦是齐人,世代为吕氏家将。

前些年吕家凋敝,与柔然降将闾氏联姻,却被冒用了家门。

分家的龙骧将军吕罗汉对这些雀占鸠巢夺了本家的闾氏族人颇有微词,不料竟遭凶徒刺杀。

其事本是吕氏家丑,未能及时报予圣听。

但臣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忍辱留在吕家卧底。

而今的武川吕氏,其实是柔然出逃的一支郁久闾王族。

他们在柔然王庭虽然失意,却也并非全无势力,只是等待机会翻身上位。

于是便与我朝不愿南迁的那些王爷暗通款曲,企图相互借力,以谋东山再起。

太子,太子他和平城的那些王爷……”

“我知道了。

大眼,中山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陛下!

中山王乃是军中栋梁,并无反意。

只是王爷对亲情道义看得也是很重,代地的那些贵族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对他颇多怂恿。

不过,不过……桢王爷,已经将他说服了,中山王此时已经下定决心维护陛下南迁之策!”

“哦?元桢他是怎么做到的?”

“哎,桢王爷舌战群王。

代地的那些王爷,守鲜卑旧制,不通诗书,口舌之间自然不是桢王爷的对手,于是就动上了手……

桢王寡不敌众,也无意还手,被众王打得气息奄奄。

中山王闻讯来救,他死谏中山王,血泪俱下。

这出苦肉计果然是让中山王死心踏地,

只是可惜桢王爷,此刻却,

哎,中山王将他留在府上调理,拟待伤情稳定再择机送桢王反京。”

“什么?”

元宏拍案而起,在房中不停踱步,哽咽的诉道,

“桢王是我最敬重的族中长辈。

当年我削他王籍只是彼此间的一种默契。

他为我兴保义军,率先支持南迁举措,朕有今日,桢王乃是首功。

……崔休!”

“在!”应声的正是最先发话的那位年青人。

“拟旨复元桢南安王王爵,增邑千户,加镇北大将军,相州刺史,即日生效!”

“诺!”

“武川吕文祖,怠忽职守,贪没军饷。

即日革职,充为死囚。”

“诺!”

这吕文祖虽然已经死了,但总要有个官方说法为舆论善后。

元宏此时没有将太子带进去,难道太子这私通武将试图谋反的罪名就,就这样揭过去了?

崔休虽然嘴上应是,此时心里也在犯嘀咕。

“御史中尉高道悦,恪尽职守,刚胆直言。

追封新昌县侯,谥贞,加散骑常侍,管州刺史。”

“喏!”

“太子可有消息?”

“太子欲轻装出城北去,已为中领军元俨所获。现正软禁于金镛。”

“嗯。

太子元恂,凶顽成性,有违德体;

擅杀大臣,亦悖臣伦,即日废黜。

暂收于报德寺诵经忏悔!”

“喏!”

“大眼,刚才在书房里偷袭我的刺客也是吕家人吗?”

“正要禀明陛下。

那名刺客身上有斩蛇山庄烙印,许是山庄剑奴。”

“哦?斩蛇山庄和这事儿也有关系?”

“臣不确定。

斩蛇山庄毕竟是江湖组织,山庄剑奴各自也有自己的江湖关系。

臣查过了今天寺中所有反贼尸体,只有他一人来自斩蛇山庄,未必不是出自个人原因。”

“嗯。派人把这具尸体送到宋王那里,让他给个说法出来。”

“喏!”

“兽苑那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报德寺兽苑一直由尔朱新兴负责,人正在外面候着。”

“尔朱新兴?梁国郡公的公子?”

“正是。”

“哦?有意思,宣他进来。”

庆云趴在地上,只看见几双马靴踱进踱出。

随后进来的一人手中似乎是提着什么东西,沥沥的正在滴血,随着那人脚步晃动,在地板上留下一行诡异的蝌蚪文,似是某种最怨毒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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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的主人公不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就是十步一人快意恩仇。咱这款只能作别人对弈的棋子,是不是很弱?我也觉得弱,毕竟主角还年轻,书才刚刚开始,他从一个旁观者蜕化成指挥家,还需要一段时间。

对了,在本章中第二次出现的金重见其实是一个彩蛋哦,关于他背后的故事,希望各位看官自行挖掘,这样才比较入味。

今天我们敲黑板的正题,讲的是中国古代民族观。

“民族”这个概念,在古代是不成熟的,家族,部落,国家才是古人更关心的主体。汉族作为民族称谓是一个近代概念。秦人,汉人,晋人,唐人,宋人,明人,都是不同朝代,地域外国人对中国人的称呼,这些称呼有时是有年代滞后性的。

在今传《二十四史》中,除了《汉书》部分,“汉人”这个词汇,最早见于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而且仅出现在和契丹相关的条目里。此外哪怕在《旧五代史》(即官修《梁唐晋汉周书》)中,都没有使用汉人这一称呼。《新五代史》是一部私修史,欧阳修补遗《旧史》而成。可想见“汉人”只是契丹人当时对关内人的称呼,被欧阳修直接引用。这个称呼起于关外,后来成为女真人对江北华夏人(江南称南人)的固定称呼,沿用于金,清。几代女真沿用了“汉”这个称呼,是一种习惯称呼固化,和一些国家至今仍称中国为秦,唐或者契丹,其实是一个道理。毕竟关外诸部若有第一人称史,则不可不称檀石槐,不可不称其拒汉王封赐,建立了西连吐谷浑东至朝鲜的帝国。用客观角度看待那段历史的话,檀王与汉王,是可等量齐观的两位帝国元首。与汉朝的对峙,代表了东胡地域集团最辉煌的过往。

《旧五代史》所载后唐,后晋,后汉这三朝,均是胡人皇帝,包括五胡乱华后的北朝,这些胡皇时期的正史都找不到别汉人而称的痕迹。

古华夏族,归根结蒂是一个依靠文化维系粘合的农耕族群群体,在提到所谓,胡,夷,蛮,狄,戎,其实是基于“华夷五方”架构下的地域概念,和基于“士庶有别”的阶级概念产物。

拓跋鲜卑有国,以中国自居,恭执汉礼,溯源黄帝。在其官史传记里,同宗秃发部依然入夷,就是因为华夷五方的地域架构。拓跋重用士族,尊五姓七望,北返的王谢诸卿也多高官厚禄,因此为中原道学接受。其后千年由北朝,隋,唐至五代。鲜卑贵族一直活跃在中国政权的核心圈内,长孙,宇文,独孤,尉迟,屈,薛,窦,段,狄等姓,均已完全融入了中原士族圈。

当然,说到古代民族观,《徙戎论》和屠胡令这两个概念是没有人不提的。尤其是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几乎成了汉民族主义者的圣典。可是有多少人真正读过全文呢?这其中详细,我们下节再续。

第十七章 哼哈二将生怪眼 论说三国夸吴王

“罪臣尔朱新兴,叩见陛下!"

那人下跪行礼,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地上,竟是一颗人头!

那断首死不瞑目,落在地上,挣扎着咕噜噜向庆云这边滚了几圈,翻起一双死鱼般的灰瞳紧紧盯着庆云。

庆云和那断首对视,心下先是一寒,随后又感觉有些熟悉。

定睛再认,竟然是今日在兽苑见过的破落汗沃辛!

元宏冷冷答道,“平身!

尔朱新兴,朕问你,梁国最近发生的命案,可已经结了?”

尔朱新兴万没想到魏王先问的竟是这一出,他准备了万条说辞,尽数落在空处。

只能支吾答道,“啊,哦,回陛下!似乎凶手尚未擒获。”

“可有线索?”

“这,陛下!梁国只是尔朱家食邑,并无实际管理之权,这些事情小人实在不知啊。”

“哦?既然是食邑,哪能有两耳不闻的道理?

看来尔朱家对于梁国一地的税赋并看不上眼啊。”

“这,陛下!罪臣只听说凶手逃离梁境,不知所踪,其后之事,确实不甚明了。”

“是吗?我却听说有人劝说梁国驻守高将军草草结案,莫要陈重兵在洛阳方向拦截。

这些旨意,是出自御史台,尚书省,还是门下省啊?”

尔朱新兴闻言伏地跪倒,磕头如捣蒜,

“陛下!太子殿下的确曾派人使小人给高将军带话,小人,小人并不知道这并非出自圣上本意,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起来吧。梁国命案主犯事涉刺驾,已被生擒。

兹事体大,朕已着人收压,拟亲自审问。”

尔朱新兴眼光向庆云狠狠地瞪了一眼,庆云眯着眼睛故作不知。

只见尔朱新兴向前跪行几步,又是一拜,

“小人有罪!小人收容的两个下人,私通太子,竟然筹谋纵兽行凶。

一人畏罪潜逃,另一人企图逃跑之时被小人发觉,已经就地正法。

现有头颅在此,望陛下明鉴!”

元宏略微沉吟了片刻,问道,“此是何人?”

“回陛下!此人名唤破落汗沃辛,是罪臣所聘兽苑的驯兽师。”

“大眼!今日伏豹的那几个小儿,叫什么名字?”

“陛下!为首的孩童,唤作破落汗拔陵。”

“哦?他与这沃辛是何关系?”

尔朱新兴伏地不敢起身,只是应到,

“回陛下。那拔陵正是沃辛之子,其余三个孩童也是由沃辛收养的关外孤儿。”

“哼!尔朱新兴!

报德寺的兽苑你就不必管了,朕对你另有调用。

崔休,另拟一道旨封破落汗拔陵为报德寺司兽,另外三童并为兽监,其余赏赐可自定夺。”

“喏!”

“好了!都下去吧。

大眼,竖眼,将军,你们留一下。”

“罪臣告退!”

“喏!”

一群人呼啦啦退出了房间,元宏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柔和,

“大眼。去帮庆小侠松绑。”

庆云被那名叫大眼的汉子搀了起来,在去除绳索的时候,才有机会偷瞄了一下在场众人。

呦!

房间里这几位,除了魏王元宏,那都生得是不拘一格啊。

先说眼前这大眼,天生似乎有点畸形,眼廓生的奇大,若是按照我们现在的观点,这长得是一张et脸啊。

他的骨架也与常人不同,尤其是双腿,膝盖反凹,似乎无法完全直立,

这腿型啊,就像是安息国进贡的鸵鸟,或是瞪羚的后肢,

腰后硬邦邦地鼓出一块,显然尾锥也比常人多出那么一节。

怪不得他能跑那么快呢!

兽类肢体结构搭配人类的科学锻炼,造就这样一个比雪豹还要迅捷的追风大汉,真是天公奇迹了。

左首那个悍妇,生得膀大腰圆,可不就是日里护着圣小儿祖莹和另外一个小孩子前来增援的女将?

难道她真是个将军?

后面跟着的虬髯汉子,也是一对怪眼,眼球突出眼框约莫有半寸,像极了传说中的古蜀国君蚕丛。

这样的眼睛,平时闭得起来吗?

这大汉身高七北尺,手长过膝,这要是一臂伸出来,好家伙,怎么也要有普通女子的身长了吧?

(笔者案:北朝一尺约合31cm)

元宏见庆云甩脱绳索的时候目光不离三人,微微一哂,

“这位道友,似乎我用庆云,庆小侠这个称呼更为妥帖吧?

刚才让你受委屈了。

只是人多眼杂的场面,免不了有我那逆子的耳目,少不得要做做样子。

对了,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御前统军杨大眼,想必你已经见过。

这位妇人便是她的妻子潘将军,这将军可不是我封的,是她自取的小字,哈哈。

这一位呢,是御前参军傅竖眼。

他们虽然生具异相,但也因此别有异能,都是朕不可或缺的心腹啊。”

庆云和几人一一见礼,元宏又一把捉住了庆云的手,

“接下来的几日,恐怕要委屈庆小侠在宫中别院小住。

届时元某还有求于小侠,望小侠莫要推辞。

元某对你的承诺,自然不是儿戏,你若想兑现时,随时去找安丰王安排便是。

他已得了朕的密旨,断不敢敷衍。”

于是庆云又被像模像样地“五花大绑”,由大眼竖眼一对哼哈二将护着送入了城北魏禁宫幽庭。

路上他才知道,这次圣小儿本来是安排为二王子元恪讲学的。

安丰王在寺里确实留了接应,就是眼前的傅竖眼,没想到先被乙羽标截了胡。

魏王知道太子意图不轨,但是也不愿猜度他胆敢直接弑君谋逆,因此便将主要的防卫都守在二王子那里,身边只留了杨大眼一个人照应。

今天这一劫啊,虽然看上去尽在魏王掌握,没有出什么纰漏,其实也是存了三分凶险。

这个魏王虚虚实实的还真让人看不透。

如果,如果自己果然站到了太子这一边,会不会真的像西域谚语一般,成为压倒驮驼的最后一根禾苗,一举成事呢?

庆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既然他已经得到了魏王的承诺,他便抱定了用自己的判断来走出这段怨念的决心。

他安安静静在幽庭里研读了几天剑谱,便又被魏王邀请做客。

会客的地点定在御书房,安丰王携正妃,大眼夫妇,和傅竖眼也都在坐。

魏王见庆云到了,笑对安丰王道,

“安排的节目还要等些时候。

听闻安丰王喜好清谈,不如就由安丰王起个名目,聊作谈资吧?”

安丰王推托不过,只得朗声道,

“那小王斗胆,便以魏蜀吴三国为题,论其武功,可好?”

杨大眼一拍桌子,

“好!好!

俺听到清谈二字,吓得头都大了。

若是换个题目,俺大眼哪里还敢说话。

这个话题好!

魏蜀吴论武功,那当然是蜀中季汉为尊了。

关,张万人之敌,勇冠三军!

嘿嘿,那威风,那名声,

嘿,厉害!

俺,那个,佩服!”

潘将军对他翻了个白眼,“这就完啦?”

“啊,完啦。还有啥能说呀?”

安丰王赶忙圆场,

“杨将军所言极是,季汉将军勇猛,世人称道。

不过小王以为,比起杨大将军倒追奔马,顺夺飞矢的绝技,纵是关张再世,也只能自叹弗如啊。”

杨大眼闻言虽然受用,但也不免羞窘,嘿嘿傻乐了几声,便不再言语。

安丰王又对庆云一拱手,“不知庆小侠有何高论?”

庆云略作思忖,抱拳应道,

“蜀中人材,究竟凤毛麟角,实力最弱,战绩也并无出彩。

天下菁英十之七八,都在曹魏,

天下十三州,曹魏并其十数。

其时江南蛮荒,半为山越,赋税之民泰半都在曹氏册上。

因此若以成绩为论,当推曹氏为尊。”

安丰王欣然应到,

“庆小侠定是熟读经史,举数例如数家珍。

嗯,不错,若是以绩而衡,自然是以魏为尊了。

不知王上以为然否?”

魏王欣然一笑,长身而起,

“若以绩而论,便定曹魏为尊,孤并不苟同。

昔大汉之治,

东平卫满,名汉江,设四郡;

西征大宛,越葱岭,掠天马;

北逐匈奴,临北海,封狼居胥;

南夺交趾,立铜柱,君日南。

比之当日禹贡神州,开疆拓土,岂止倍焉?

然而曹魏之世,所守几成?

匈奴,东胡,羌狄诸部羽翼渐成,频探其爪。

公孙马氏,藩篱一去,曹魏之策,仅余怀柔。

今东胡诸部,只知有汉,不存魏晋,称关内皆为汉人,盖因其是。

而江东孙氏,起于一州之地,折蜀先主举国之兵于猇亭,拒魏文帝三路精英于江北。

教化山越,固政岭南,遗晋人衣冠南渡之巢穴,此其首功。

挥戈远征日南,夺汉时旧郡,吴境不曾让一寸汉土与荒蕃。

然而江东虎臣仍不自缚于汉时明月,为求军马,开源远航,扬帆瀚海。

遣万众拓土三韩,乃有百济之兴。

访夷州,幸朱崖,商通南海诸屿,遥呼大秦,另辟蹊径,此前人未有之功也。

比之魏蜀二国,全力内斗,私通五胡,吴王格局,如高山仰止。

上古奇书《河图》有谶,女娲的后人终将出现一位王者一统昆仑九州。

拓跋女娲同出地皇,我辈怎能以神州一隅为志?

复汉时江山,拓土四方,九州而一,方为我元氏抱负。

心存此志,焉能如曹刘龃龉汉中,而忘天下之大乎?

今天下南北两分,岛夷萧齐不仁,孤固当取之。

然而柔然,高车,高句丽,莫非汉土;

流沙,瀚海,山外山,亦是昆仑。

吴王所图,孤心戚戚。”

元宏如此盛赞吴王,令在座主人都大感意外。

但见他言辞铿锵,有理有据,

最重要的,嗯,还是他不容辩驳的君上威仪,

这金口玉言一开,那自然就是定论了。

安丰王急忙拊掌收官,大赞乌林,濡须,猇亭,石亭诸役。

刘备曹丕几伐东吴,无一胜绩,反而双双殒命。

难为了大眼瞪竖眼,这对难兄难弟可是什么都不懂啊,只能跟着嗯嗯啊啊。

不过庆云听得倒也入味。

魏王所寻这个切入点,他以前并没有想过。

仔细算来,整个三国投入十万兵马以上的战役,绝大部分都发生在东线,东吴的战绩着实不赖啊。

想当年刘备折全国之军于猇亭,同年曹丕也趁吴蜀鹬蚌相争之际倾举国之力伐吴,

他不但御驾亲征,还派遣东线的张辽,曹休,臧霸,贾逵,王凌;中线曹仁,王双;西线曹真,夏侯尚,张合,徐晃,文聘,等等等等……总之当时魏国数得上的名将,几乎都被投入了这场战役。

结果吴国没什么事儿,魏国倒折了张辽,曹仁两员肱骨之将。

再比如张辽八百突骑对南渡十万吴军发动奇袭,直逼凌统三百人的禁卫小队,虽然没有把握住狙杀孙权的机会,但因此名满天下。

可是高寿五百骑截杀曹丕北归的十余万大军,博浪一击,误俘副车,侥幸逃回的曹丕本尊也因此长病不起,没几个月便一命呜呼。这段秘辛却少有人提及。

同样是史书白字黑字记录的文字,为何在大众认知中的投影却判若云泥呢?

庆云还在独自品味的档口,忽然听闻屋外哗声四起。

元宏笑了笑,“来了!庆小侠,可能又要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杨大眼将庆云反背双手打了个活扣,竖起耳朵听着元宏的吩咐,

“等会儿打起来架势要做足,但莫真伤了人。

皇宫里虽难免有他人的眼线,但多半也只能远远瞧着,所以只要打得好看,那就够了!”

随后元宏郑重地拍了拍庆云肩头,吩咐道,

“太子半年前时常去嵩山兰若寺礼佛。

那里现在汇聚了许多游方僧,鱼龙混杂,定是有不少派系的耳目。

你的朋友会将你救去暂避,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钓到大鱼。

哦,不用问怎么联系我,会有人来联系你的。”

怎么着?我这是要去当魏王的密探啦?

庆云想起上次见魏王时对方的嘱托和承诺,自忖无法回绝,于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现在要比起道行,他和眼前这位睥睨天下的君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是一只纸鸢,对方却始终操控着那根线。

他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向游隼望着苍鹰一样,和对方对等的互动呢?

只有能够与他对视,才不会让自己生存的每一刻仿佛都来自对方的施舍,才能堂堂正正地对他发起挑战,让父亲瞑目,让自己心安。

所以现在答应他的请求也没什么吧?

庆云在心中暗自呐喊:我庆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

听得打斗之声渐近了,大眼竖眼纷纷冲出厅去,见有四名黑衣人闯将过来,便各执刀剑,杀做一团。

大眼身法诡异,忽高忽低,忽前忽后;

竖眼大开大阖,顺劈一丈方圆那是不分敌我。

这两个怪物一旦施展开来,那等闲侍卫根本插不进手来,只看见鬼影穿花,月华盛放,和那四名黑衣人斗得是不可开交。

来人虽然都是黑巾遮面,可庆云怎会认不出来?

冲在最前的那人,将剑舞得风吹不过,水泼不进,赫然竟是三哥刘赢。

连他都来了,想必大哥也到了洛京。

只是以大哥的身份和那顶光头,要是一同闯宫可就太容易露馅了。

那同来的另三人,必是二哥四姐,还有殷色可小师妹。

战团中六人此时皆有默契,身法转得似风车一般,出招如露如电,这等速度变化,远远望去如何瞧得出是假把式?

眼看戏也演得差不多了,安丰王喊了一声,“淑华,动手!”

声音还未绽开,小王爷身边那个娇滴滴,怯生生,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似得,那个一直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的安丰王妃,竟然忽地腾身而起,拔剑出手了!

这一剑自出鞘的刹那就放出夺目的异彩。

仿佛是因为剑身绕着剑脊高速地旋转,团出一抹柱状虚影,如初晴之霭般折射出七色霓虹。

紧接着那纤弱的身子也随剑高速旋转起来,衣袂拍风,剌剌作响。

剑细,腰肢更细,剑光七色,那飞仙般的人影更是十色五光,一人一剑,如天外飞来,直落战团。

刘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剑法,如果对方这一剑真的是要斩杀自己,自己有没有把握接住,在他心中也存了个大大的问号。

其实他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接扑面而来的这一阵香风。

只见四只怪眼左右一分,仿佛是截住了刘赢左右退路,堪堪将正面让与这争艳天地的一剑。

刘赢只能退,只有后退才是活路。

可是背后,还有三个队友啊!

刘赢向后一退,最先撞到的就是祖暅之。

暅之吃他这一撞也是立足不稳,被压得一起倒跌出去,手中长剑把持不住,竟然脱手飞出。

两个人倒了,剑还在空中翻着剑花,笑嫣嫣地望向破空而来的那道长虹。

被暅之这一卸力,瓠采亭和殷色可这两位姑娘可反应过来了,左右一分,自后方闪出,一如岚起,一如雷落,黑影寒芒就像是乌木镶银的画框一样,把那剑花横虹一并裹了进去。

如此诗意美感的打斗谁曾得见,这,这难道是排练过的?

就连元宏,小王爷这些明明知道眼前诸位“戏骨”绝无预先窜戏机会的幕后导演们都忍不住起了这般心思,更何况是庆云呢?

在场的一众侍卫宫女,那看得更是痴啦。

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长虹贯入剑花的一刻。

这一剑下去,不是在地上东倒西歪的那两个黑衣人被穿作一串,就是冯小王妃被风雷绞碎。

究竟是哪一方会更快一些?

此时百名看客心中自是百般答案。

忽然间,银花绽蕊,暅之的弃剑翻作一条大蟒,巨口吞天乘势而起。

原来是暅之触地之时,借力反推了刘赢一把。

刘赢右手软剑也在地面一弹,左手趁势抓起暅之的弃剑,剑若腾蛇,弄信反啮。

前有蟒口,侧有牢笼,小王妃这一剑的剑势,那是不得不发了。

本来如飞梭般投来的娇躯,像似水车般在空中打了个鹞子翻身。

横贯霓虹舞作光轮,一时彩华大盛,没人看得清哪一道是虹光,哪一道是剑气。

总之自冯美人身上射出的千条瑞彩与风雷灵蛇自有一番缠绵,只听得风铃般的一阵金属撞击。

众人定睛再看,小王妃的一剑已被暅之自刘赢背后探出的双掌夹住,但那君临一剑的余势却未尽衰,仍是刺入了刘赢右肩。

而刘赢的左手剑已经抵在了王妃喉头。

一旁采亭色可二女,则分别被大眼竖眼扣住,动弹不得。

在双方实力背景下呢,这个结果看上去也是颇为合理。

王妃也是千金之体,自然万万损伤不得,一旁安丰王早就嘶声“吼”道,

“住手,住手!莫要伤了孤的爱妃。皇上,皇上,可定要保得淑华无恙啊!”

元宏忙出言安慰,

“淑华也是朕得小姨子,朕焉有不爱惜之理?”

随后便怒目叱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入宫刺驾,挟掳皇亲!

你们,你们,不要命了吗?”

刘赢忍痛咬牙,一字一句说得真切,

“想留住这位小娘子性命,就先放了我的三位朋友。

再送我们出宫门,备六匹良马。

待我们出城,确认没有追兵后,自然会放还她!”

“混账!如果你们到时不还,朕又当如何?”

“我看这为大眼睛的朋友行动迅捷,如豹如豸。

他可以带几名亲卫跟随。

出城后我们六马一起散开,谁会带着她做活靶子?”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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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美人这天外飞仙般的惊天一剑是何来由?这个,因为冯家也是本作很重要的一支势力啊,自然不会简单。堂堂北燕皇族,在孝文这一朝,出了一位太皇太后,两位皇后,两位昭仪,六位王妃,一个国公,高官权臣更是不可胜数,就算说冯家握有北魏半壁江山,那也毫不过分呐。

言归正传,我们继续来讲《徙戎论》。这篇策论,是在西晋年间,关外胡狄纷纷内迁,五胡乱华弊端初现之时太子洗马(典籍官,洗此处读冼)江统的上表。这片文章中一共出现“汉”字七次,“汉人”一次,但都是指的实体汉朝,汉朝人。而对于中原人的概念,文中相对应的词语是“华人”——“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河东空地,而与华人杂处。”

这篇文章,阐述了非常传统的华夷五方观,他分析了当时中国四周狄,戎,夷,蛮的习性,然后认为他们应该哪儿来回哪儿去,泱泱中国不应该接受移民。

当时社会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是什么呢?哎,最出名的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就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而因其衰弊,迁之畿服,士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至于蕃育众盛,则坐生其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而居封域之内,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故能为祸滋扰,暴害不测。此必然之势,已验之事也。”

这里说狄戎的生活习性与我们不同,因为他们落后衰弊,一般都住在郊区。当时的士族庶族(庶族并非贫民,都是地方名士)条件优渥,喜欢玩,这些关外泥腿子看了以后心生怨气。于是啊,这个治安就会不好,暴力事件就会增多。这是必然的,也是有事实依据的。

这种现象,其实古今中外都一样。这个江统呢,确实比当时的人多看了一步,他的核心思想在当时的主体思想限制下也还算进步。文章最后的结语也是金句频出:“夫为邦者,患不在贫而在不均,忧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广,士庶之富,岂须夷虏在内,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

也就是说,这些蛮夷(其实就是关外来中原务工务农人员),他们最大的问题是穷。他们比本地人穷,这种贫富差距就是隐患。现在中原士族庶族都很富裕,状态很好。中原本来的贫民都接受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他们对既有阶级现状都很顺从,中原并不缺劳动力。而那些外域来的未经教化的穷人,他们是绝对的隐患,就应该送回蛮荒。

当时中原到底是否缺乏劳动力,是否需要接受移民呢?至少从军队体系来说,三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丁壮不足的问题,大量使用胡人募兵了。而农耕方面,因为人口剧减造成闲置荒地大量增多,也是不容争议的事实。

不过江统所代表的观点于现在各国政坛依然活跃,其实就是右翼地方保护主义思想,实在和民族大义本身没什么关系。控制移民,在疏不在堵,除了相应限制遣返政策,还要有相应保障体系为他们提供教育工作机会,择其优者而用,让他们可以安居乐业,融入社会。移民趋势流向稳定,文明,富裕地区是一种必然潮流。强行划分界限造成的歧视,误解,很容易引发相对落后文明的反弹式劫掠。而在冷兵器时代,无家可归的亡命徒永远是最能打的。古代文明因此遭到相对落后族落的大范围侵略,于世界范围内都是频发事件。在当时中国的阶级制度下,没有人能从平等的视角看待这些问题。这篇建议赶尽流民,配发原籍的《徙戎论》也因此应势而生了。

最后,对于那些只凭八个字就捕风捉影扭曲原文大意的人,只能送他们一个“断章取义”的评语。

第十八章 少室山中隐兰若 皆空堂前见故人

五骑并辔而西,安丰王妃自然早被杨大眼安全接应回去。

“三哥,你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

假戏也要真做,杀进皇宫连血都不流一滴,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那小王妃出剑甚有分寸。

那一剑,啧啧,如果有机会我倒真想再接一次。”

庆云又问起大哥,

二女嘴快,早就叽叽喳喳地把安丰王请来元法僧和刘赢,定计劫宫,以便一起去兰若卧底的事情讲了一遍。

大哥元法僧为了避嫌,已经先到兰若寺去安排了。

嵩山,

之所以能坐五岳c位,皆因此间亦是华夏祖庭,是昔年黄帝母族有嶠氏属地。

而黄帝元服后的封地轩辕(也就是黄帝轩辕氏的出处),《战国策》所谓轩辕缑氏之地,便在嵩山西麓的双龙丘下。

中国第一位世袭帝王夏后启也是在嵩山诞生的。

夏后启的父亲夏后禹,正妻本是九尾狐女娇。

但是帝禹巡游天下,难得幸临。

在疏河治水的时候呢,又与血统高贵的黄帝直裔巫山神女瑶姬互生爱慕,传作一时佳话。

等到数年之后帝禹再回黄河流域时,女娇已经怀有身孕。

帝禹剖腹取子,便是夏后启。

帝禹这一生不知是何原因,并无其他子嗣。

他临终时本欲禅位贤臣伯益。

结果夏后启事先得了消息,窜通了一些部落族长,率先发难。

帝禹薨,伯益伏诛,夏后启成为中国第一个世袭上位的君王。

太史公曰:“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

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

於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就是对这一史实的美化。

尧舜禹的禅让,是官“修”正史,以示王纲正统。

而《竹书》所记的暗流汹涌,均不见经传。

只是曹丕篡汉的时候,忘情感慨:

“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方尽显历代帝王秘传心术。

炎黄尧舜禹,本来都生于黄河中上游。

直到帝启上位,才正式的将夏与华从地理上剥离开来,

也开启了中原持续数千年的长安洛阳,华岳嵩岳的双核历史。

嵩山其实是两座连山,一为太室,一为少室,

传说为女娇和她的妹妹季娇所化。

这两姐妹相传来自九尾狐族。

上古传为狐族的女子,多半都是艳名极盛,但在生活作风方面存在些许问题的贵女,比如夏后羿(笔者案:有穷羿篡夏王,以国为氏。后是夏王的尊号,故称夏后羿。后羿与嫦娥的老公大羿是两个人。)的妻子玄妃(纯狐),商王受的妻子妲己。

女娇姐妹也传为狐媚,不知道这和独居受孕,破腹产子的蹊跷事是否有关。

不过嵩岳山景之秀媚,到真是不输少女,也难怪后人有此寄托了。

太室山既是帝启的诞地,理所当然地成为夏商周三代太庙所在,故云太室。

华夏的根本信仰,敬“天地君亲师”。

所以外来宗教的庙宇,是万万不敢和太庙抢地盘的。

于是洛阳郊外佛寺连天的景象,只得应在了少室山上。

此时少室,从山脚到山巅,大大小小的寺,庙,洞,庵何止千数?

许多还来不及起名,因此通以兰若称之。

摩天岭下最大的一处官寺,正是当今魏天子元宏下旨建造的。

这处寺庙虽未完工,但是塔高地广,恢弘之势已见雏形。

兰若主寺也分做四苑,僧苑,兽苑,塔林和四夷馆。

兽苑,塔林,四夷馆的布置和报德寺略同,而前堂僧苑,又分四堂。

地论堂首座为东天竺名僧佛陀跋托罗,汉号佛贤,曾为魏王讲解《十地》经文,由是开了堂口。

蜚驮堂首座是自嚈哒国游方来的一位婆罗门,在天竺信仰里,只有婆罗门种才有讲解《蜚驮》的资格。

来到中原的婆罗门种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家都尊称这位大师婆罗门而不名。

弥勒堂首座乃波西高僧觉法。

波西国是自波斯迁徙到南天竺的一个族群,本来信奉的是火神陆压真君,

后来受天竺宗教影响,演变出了一个中间信仰——弥勒。

皆空堂首座空空空空,法号独树一帜,乃是当年后秦王族后裔,

因笃信汉传佛经第一典《四十二章经》,感经文而悟四大皆空,才取了现今的法号。

这四位游方首座之上,另设道人大统,道人统,二统打理全寺。

这位大统自然是位华人,据说传承自龙树密宗。

龙树大师不但在中土佛教地位超然,在西域也是数得上的字号。

有他的传人住持,自然不堕了中土威仪。

道人统宝念,出自秃发氏支系,也算是沾了点皇系血脉。

宝念早年入了象雄国学法,在山外山中被奉为大法王,资历自是不浅。

这六位高僧,均是道高德隆,信众可不止限于中原啊。

因此这里的四夷馆可不像报德寺那般冷清,挤满了天竺,嚈哒,罽宾,高车,柔然,三韩,倭国甚至来自数万里之外扶桑国的僧人。

庆云这行人进了寺庙,还以为是到了高僧法显拜谒过的佛国。

往来者或高鼻深目,或短小髻发,无奇不有,

怕是把大眼竖眼那对活宝拉来此处都不会显得如何扎眼。

有道是拜山拜水拜码头,几人早已换了缁衣,自言信众,带了布施礼物指名拜会大统。

搞这么大的阵仗呢,固然是为了把大哥引出来。

否则喏大一座寺庙就像是一座小型城市,聚笼了成千上万的信众,他们可要去哪里找人呢?

这些“薄礼”其实也是魏王事先安排的,早就差人负在了马匹背上。

魏王笃信佛学,这兰若寺的几位高僧都是经他任免,所备的礼物又焉能不“投其所好”?

大统一见这许多袈裟,缁布,上好的纸墨,檀香,

当然,也少不得一些黄白朱翠的“阿堵俗物”,

心中便已明了这几位贵客来历不凡,立刻点齐了四堂高僧迎接贵客。

大统听说庆云等人想在寺中礼佛,自然高兴。

只是他们本是华人,按律入不得四夷馆,需要在僧院四堂中择一修行。

彼时佛教也是年轻宗教,地论,婆罗门,弥勒,经祖四宗,其实在教义教典、主神崇拜甚至教行规范上都又很大的分歧。

佛贤称婆罗门是外道;

婆罗门说救世主弥勒更歪;

觉法又指《四十二章经》是伪典;

空空空空可不干了,他说《四十二章经》四百多年前就流传中土了,乃是万经之祖,《十地》都算是晚辈了。

四个人引经据典,

这个讲贵种贱籍,蜚驮古谕,

那个说沙门空见,佛陀悟道,

又一个谈弥勒净土,普渡众生,

再到因果轮回,六道十地,

个个滔滔不绝,理直气壮。

庆云等人对佛学本就没生什么兴趣,被他们这么一闹,都是一脸苦笑。

几人四下寻么,又未见元法僧,正不知如何收场,采亭倒是先跳了出来。

她指着空空空空大师道,

“既然《四十二章经》是内传第一经典,吾等驽钝,就从头学起吧。”

其实这位瓠大小姐只是对空空空空的法号“颇有好感”,觉得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便抢先选定了。

礼佛修道需要尊重个人意见。

既然檀越施主已经发话,这些有道高僧自然也矜持起来,面露喜色,不再争吵。

大统双掌合十,口宣佛号,

“诸位亲既然已经决定,那弊寺便在皆空堂收拾两间厢房供诸亲暂住。”

“亲?什么亲?我们没有人要成亲。”

采亭见自己这边有男有女,怕不是那大和尚会错了意?

或者,哦,听说这佛教密宗外道之中还有一门欢喜禅,拜的是欢喜佛皮囊夜嫁(vināyaka),难道……

“呃。”空空空空大师知道眼前这小妮子想歪了,于是便解释道,

“这个,施主一词,梵语称檀钵底,也就是现在所谓檀越。

而在先汉则称达嚫。

(笔者案:嚫今音衬,梵语原词对音dakkhina,“khin”音近“亲”)

我教汉代自西域传入,达嚫的称呼使用更为广泛。

叫得多了便也时常简称为亲。

而更有皈依大儒,认为亲者,至也。

对来到寺中的贵人称亲,不但更彰宾至如归的诚意,也与出家人以三界火宅为家,皈依后便亲如一家的宗旨暗合。

因此鄙寺便有了对大施主称亲的习惯,若有唐突,万勿见怪。”

“哦,不唐突,不唐突。

鄙亲方才有些误会,大师莫放在心上。”

这瓠大小姐大窘之下,首创了一个鄙亲的称呼,众人也只能忍俊不语。

一众人随空空空空去皆空堂的时候,这才知道寺中还有一名道统外出讲经,没有露面。

又得知他俗家是秃发羌,入山外山学道,心下便已了然。

大师哥是得了秃发家大手印传承的,和这道统说不定会有些渊源。

今天这般在寺中高调露面,等道统回来的时候必会知晓,大哥若想寻来,怕是不难了。

僧房陈设简单,但也算是清幽雅致。

几人赶了一天路,又听了四堂首座辩经,确实有些累了,便随禅声入定,一夜无梦。

第二日五人依仪应去拜谒空空空空大师,行师礼,听经讲禅。

空空空空大师生性和蔼,并没有什么先师圣祖架子,招呼诸人在自己的禅室随意落座便开始了闲谈。

瓠采亭最感兴趣的自然是大师法号的来由。

大师听到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耐心地解释道,

“《四十二章经》有云‘熟自念身中四大名自有名都为无’。

夫有名,万物之母,是为相;

无名,天地之始,是为空。

天地之初,道亦所出。

故道名之始,同出而异名。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祖暅之听罢大奇,连忙发问,

“大师解释的这段经文,用的本是道经啊。”

“不错!道求亦道,佛求亦道,殊途而同归,唯名异尔。

所念无名,便无分别,既然言空,又何必在意呢?

用道典讲佛经,非自贫道而始。

若是你有机会遇见昙鸾道友,听他论经,

那道藏儒典,信口拈来,反而更让中原信众受用。

佛道正理,原本就是相通的,何必在乎是谁先提出的呢?”

庆云亦感觉这种说法有些不妥,便问道,

“那修道与修佛,又有什么不同呢?”

“刚才贫道已经说过,不同在名,在相。

拜的神佛不同,颂的经文不同,讲的规矩不同,

守的礼仪不同,拜的师父不同,入的寺观不同,

去掉这些所有的相,我们追求的道心都是清净,祥和,慈悲,美好,如是而已。”

殷色可一直皱着眉头,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啦,

“小女子听闻我朝佛道之争甚重,太武灭佛,文成逐道,既是一般,那还争什么呢?”

“其异在相,所争自然也在相。

名声,地位,财富,国师称号,对于修行而言都是外物,

但对于传教,弘法,接济信众,建立寺院,却又是无法跳开红尘俗务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修行与弘法所需相互矛盾,

那么究竟是清修渡一人重要,还是沽名渡万人重要,

至今百家相争,从无定论。”

一直没有发话的刘赢忽然开口了。

他一开口,问题就像剑一样锐利,着实是毫不避讳啊,

“我常听说老子西出函谷而化佛陀,此论真伪,大师可甄否?”

此话一出口其余四人均觉不妥。

在佛家面前提这个问题,那不是打脸吗?

没想到眼前这位大师倒是一点没生气,反而笑吟吟地道,

“这种说法若论究竟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老子骑牛出函谷,一气化三清。

神牛曰蜚,蜚驮三主神降世传说起于婆罗门。

如今湿婆第一化身的坐骑便是蜚牛。

天竺诸国敬牛如神,不食其肉,以‘蜚驮’追名上古荒史,其俗因之。

婆罗门神佛如恒河沙数,佛陀仅是其一,但最得妙谛。

上古传承,诸教派间相互影响颇多,其间差别便如之前所言,尽在一个相字。

谁的主神教典是正,这样的辩驳毫无意义。

道教太上出自昆仑上天,西域圣火教出自枷锁胡天,本是两种毫不相干的信仰。

但是圣火教主咱(音za)陆压示德(zarathustra,一译琐罗亚斯德,又译查拉图斯特拉,均一人也)亦被道家引为陆压真君镇西昆仑诸岳。

圣火教的转世救世灵使密特拉,引为佛家弥勒,灵使转世之说也在山外山信众颇多。

佛家罗汉天王若干神佛又被道家引为神明。

这其中交汇混杂,不过都是在一个相字,并未触及道的本质。

再深一步说,诸教经文教义间的互相影响也是存在的。

就拿贫道法号来说吧,之前贫道曾言空空空空来自《四十二章经》四名皆空,只不过是诸多阐释的一种而已。

贫道出自后秦姚氏,后秦国师鸠摩智所译《金刚经》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俱此四无相亦可称四大空。

而《大品般若经》则以法法空,无法无法相空,自法自法相空,他法他法相空为四大空。

不同佛经的不同注解,何必要辨正伪呢?

但是四大皆空一说所传最广,影响力最大的解法,却出自西域传入的水火土风四相学说。

四相生天地,故曰四大。

四大皆空,则天地空,万法空,此解已为外道婆罗门引作天地正论。

道众经常询问贫道这几种不同阐释究竟孰对孰错。

一旦陷入类似迷思,便是着相。

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解释均是妙义,归根究底都是空空空空。”

“妙啊!妙啊!”庆云听到此处,拍着大腿,仿佛有所顿悟。

忽觉两侧八道目光见了鬼似得向自己投射过来,只能苦笑解释道,

“我是说大师的法号取得确实高妙。

如果你理解了万法皆空的本质,便能悟其妙义。

而对于无法理解的道众,这个标新立异的法号可以引导他们对空字一法辨证思考,直到有一天顿悟为止。

这个法号本身,就是一记棒喝啊。”

空空空空开怀大笑,

“亲甚有佛缘!

能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悟出四大皆空的真谛,不枉到此一游啊。

不知其他诸位亲是否亦有所得?”

庆云之外,除了暅之,其他三个人可是真的连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暅之虽然听得明白,但是师父所授道论对他影响甚深,让他对这个世界已然有了自己的理解与成见,因此只是听了个左耳入,右耳出。

不过他对空空空空大师诸教同源的观点倒是颇感兴趣,知道这位长者确实有真才实学。

若非博古通今,饱读经书,如何能总结出上古诸教的盘根错节?

故而他对大师所怀的敬意,也并不弱于庆云。

就在众人答谢,起身告辞,行至禅房门口的时候,暅之忽然哎呀一声,像似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是八道目光一起聚来,暅之亦颇感尴尬,赧然辩解,

“之前我听老师解说《道德经》,对于‘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一节,一直不太理解。

之前不明白多学多听,到底有什么不好?

刚才听了空空空空大师论经,忽然想到,这其中的重点并不在‘多闻’,而在‘守于中’。

自己如果没有见解,思考力和判断力,一昧道听途说只会使耳塞目盲,并不见得能让自己受益。

而通过自己的本心来认知,就算空见空闻,所得却都是自己的能力学识。

其中真意,此刻我终于明白了!”

“孺子可教也!”

这一声赞叹,并非佛家机锋。

但此时空空空空和蔼的笑容四周,仿佛正笼罩着一圈淡淡金晕,如佛光般或隐或现。

五人一起躬身拜下,虽未伏跪,其中的虔诚,又怎么会因外相而被误解呢?

“老师在论佛道的时候经常说,

道家讲辨证,认为任何行动都有利有弊,有得有失。

所以多为未必强过无为,因势利导方是正道。

但这其中利害理解起来太难,把握更不易。

许多人把无为当作借口,而非方法,其实是未窥其中门径;

而佛家重因果,以善果为饵诱导善因。

修行的门槛不高,很容易被民众理解。

但真正能悟得佛法真谛,跳出因果,知修道,而非修果,敢入地狱的大师寥寥无几。

这位空空空空,无疑是一位大彻大悟的上师。”

能听到空空空空这样级别的高僧亲自说法,是非常难的的因缘,

几人虽然所悟不同,但或多或少均有所感。

因此自禅房一路走来,倒也三句不离般若。

庆云听到暅之大发感慨,不禁揶揄道,

“二哥,听你的口气,好像也是佛缘深厚呢?”

“哎,大师刚才还夸你悟性好,怎么就忘记万法皆通的道理了?

家师虽然修道,对佛经却是有所涉猎的,甚至还曾亲自抄译过经文呢。”

“阿弥陀佛,原来华阳先生对于佛法亦不失兴趣。贫道闻之,与有荣焉。”

一前一后两位出家人,不知何时自左侧回廊飘了过来。

之所以用飘这个词,是因为没有更加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了。

为首的沙门慈眉微垂,目似朗星,端得是气宇不凡,

一身艳红色的袈裟直罩过了脚面,遮住了行走时下身的摆动,远看去就好似一朵红云涌动,风也似得飘来。

后面那人虽是被遮住了大半个身子,可是一颗光头那是油光锃亮,在阳光下面都能反出金光,除了元法僧,还会是那个?

头前这位多半就是道统了。

庆云在大师面前自然不能僭越礼仪,于是强忍着和大哥重见的激动,并没有冲上去来一个熊抱,只是双手合十,轻描淡写地见了个礼。

元法僧却没有那么好的性子,在三位义弟肩头都是重重地锤了一拳。

他这“大拳头”虽然没有用什么手印心法,但就冲他那两膀子力气和铜铸似的骨肉,眼下三名小弟的表情便如寺里的罗汉雕像一样精彩,挑眉瞪眼呲牙咧嘴的。

不过他自己的嘴也是咧得老大,不是因为手疼,而是不舍得给后面两位千娇百媚的女孩子也来这么两下,于是就礼貌地露齿“微笑”,

“来,我先介绍一下,

这位就是山外山闪婆国法王秃发阿傉,法名仁青恰格,或称作宝念大师。乃是本寺道人统。

……大师,这位是我三弟刘赢,剑法了得,武艺恐怕还在我之上。

这是我二弟祖暅之,华阳先生弟子,一身稀奇古怪的法宝,简直就是个多宝道人。

这是我四妹,瓠采亭,独自走南闯北,端得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是我五弟,庆云,武学悟性奇高,剑术别具一格。

还有这位,这位,应该也是一位檀宗的小师妹吧,我听元延明说过,叫,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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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节就要讲到屠胡令,在此之前我们先说说冉闵其人。

古代帝王公卿,谥号就是一生的评语,可不是随便取几个字了事的。武悼天王冉闵,这个武悼天王是前燕灭冉魏后给冉闵上的谥号,冉魏为冉闵自上的谥号为平帝(记于墓志)。这两个谥号都不是什么美谥。我们先说这个武悼天王,天王相对于帝,是降级。之前我们提到过汉代聂壹谋伏匈奴的马邑之谋,在这一役里武州尉史向匈奴大单于告密,受封天王。在关外诸族中,天王就是个部落头人之类的衔头。冉闵的老东家后赵皇帝石勒,先称大赵天王,后称帝。这一个天王就让冉闵矮了一级。武悼二字,是赞冉闵的武勇,是燕军恐惧从处(谥法:恐惧从处曰悼),这本也贴切。但这武悼天王的谥号虽然今人看似喊起来响亮,却是燕王直接否定冉魏政权所耍的花招。给了一个褒奖的谥词降格追封天王,那这个从属名分也没人来喊冤了。

再说这个平帝,是冉魏的自谥,却是一个中谥。《谥法解》:治而无眚曰平;执事有制曰平;惠内无德曰平;治而清省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克定祸乱曰平;理而无责曰平;布德均政曰平;无常无偏曰平;治道如砥曰平;分不求多曰平;政以行辟曰平;推心行恕曰平。简言之,有功有过,功过相抵,大致可谥为平。可是开国君王在本朝受谥,不得美谥者相当罕见。诸如赫连勃勃,石勒这样的开国暴君,也都得了美谥。这两下相较,冉闵谥平,背后的潜台词就很深刻了。

冉闵其人和乞活军,在近代的文学作品中被不断加工,包装,成为“民族英雄”的代言。殊不知这乞活军就是流民雇佣军,没有任何民族属性。按照江统《徙戎论》中所描述的魏晋之势,恐怕乞活流民中,还是胡人多些(穷)。比如十六国中率先建国的成汉,就是氐人李氏怂恿乞活流民攻占州府成事的。而冉闵本为羯人石虎养孙,改宗石闵,没有任何史料证明他在称帝之前不满于改宗换姓。而他杀孽之重,所杀华人并不少于胡人。所谓杀胡,也只是起于皇位之争,他对亲晋的华人士族举起屠刀之时也未见半分怜悯。因此冉闵在古代所获得评价并不高,宋代大儒谢采伯在《密斋笔记》中,更是将冉闵与刘渊,刘聪,刘粲,刘曜,石勒,石虎,苻生,赫连勃勃这些杀星并提,说他们“凶徒逆俦,淫酷屠戮,无复人理,祸亦不旋踵矣。”

篇幅所限,有关屠胡因果,我们下文细述。

第十九章 前山佛寺后山观 明有金刚暗有仙

“小女子殷色可,师从檀宗盖坤。

见过大师,见过小龙王。”

殷色可虽是一身素色缁衣,却掩不住眉目间的风情万种。

这娇怯怯地柳腰一折,盈盈拜下,山岚微送,焉知古井不兴波?

元法僧把脑壳一拍,

“嘿,将这样一位沙弥尼送进寺来,怕不要扰了僧众修行?”

宝念大师双眸空灵,并不为所动。

只是听得元法僧一说,随口叹道,

“在这山中修行的比丘尼数以百计。

沙门三宝也掩不住皮相婀娜者,并不多她一人。

若是你见过在后山庵内清修的比丘尼统僧芝大师,就不会如此少见多怪了。”

比丘尼统,那就是管尼姑的官咯?

得知此山兰若还有尼庵,元法僧不禁来了兴趣,追问道,

“哦?后山有处尼庵?大师可否择日带我去参拜一番?”

宝念宣了一声佛号,摇了摇头,

“那里是比丘禁地,你若是敢去,可莫要被觉法大师打断了腿。”

“觉法?弥勒堂那个首座?他很厉害么?”

“厉害么?法僧,你认为贫道的金刚手如何?”

“哎呦,大师,我这点微末道行都是大师您传的。

您这样问,可是要消遣弟子么?”

“贫道只是想告诉你,以贫道这身微末道行,根本无法伤及觉法分毫。

他兼修波斯陆压,天竺姚家,象雄辛尧诸宗,

入华后又苦研道宗剑法,于武学一道之博达乃是我生平仅见。

只是觉法潜心佛武,不曾出世,世间不著其名。

但在我看来,天下或可与之一争者,唯华阳先生而已。”

“什么!”华阳先生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无人可触项背。

传说当年西宗宗主马喆先单剑闯中原,挑战四宗好手无往不利,自以为天下无敌。

于是欲遍约五剑派宗主相聚华山,论剑称尊。

不想闭门宴上陶弘景一剑破西宗,马喆先因此让去宗主之位,从此隐居不出。

当时在场的诸宗主刘昶,庆易寒,卞无双都为此一剑所折,自此甘执后辈礼于陶弘景。

多年后马喆先低调出世,认为已寻到了那一剑的破法,来向刘昶印证,

才有了斩蛇山庄庄主重伤,世子主事,马喆先应诺委身凶奴这一连串的后事。

刘昶,马喆先这些人的剑术,可谓如高山令人仰止,

但若把华阳先生陶宏景一起拉进来比,那就得攀上了青天才够得着啊。

而眼前这位沙门大师,竟然另指了一位天人,

除非说者的本事能及得上斩蛇山庄庄主,凶奴穷奇这样的人物,否则那不是井蛙论天吗?

祖暅之胸有城府,行事稳重,按理说本不该被人看破心念,

可是对方小觑的就是自己的老师啊,于是那不以为然的神色也不小心挂了相。

其他四位毛货,那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元法僧摸摸光头,居然不像有任何怀疑的样子,

“大师既然这样说,这样说。

那有时间我倒要去向他请教请教了。”

元法僧如果说是请教,那就真的是请教。

他要是想找人不痛快,绝对不会用这么漂亮的借口来代替,那措辞一定会更让你不痛快。

祖暅之听着也奇怪啊,望着宝念大师如飘来般倏然飘去的背影,

难道说,此人也是一方宗主级别的高手?

他只能把疑问的目光转向大哥。

“二弟,毋需多疑。

单以剑术论,宝念大师自然不如你三哥的师傅,

但放手相搏,胜负也在伯仲之间。

这两位前辈都曾指点过大哥功夫,大哥不会偏袒,更不会掂量不出分寸。”

三哥的师傅,哦,就那不就是穷奇马喆先?

这么一说,暅之倒也信了几成,

想想师傅性情淡薄,也不会真的去计较什么天下第一的虚名,便转了话题,

“大哥,没想到你也是风月雅人。一听到尼庵,便来了兴致。”

暅之这随口一提,本就是有话没话地打趣,可是元法僧的反应却非常奇怪。

他听闻尼庵这两个字,锁紧了眉头半晌无语,又警惕地向四下望了望,才对众人道,

“走,我们回房再聊。”

众人见他慎重,也不多问,

先随他快步回到僧舍,掩好门窗,围桌而坐。

元法僧这才开口道,

“这次魏王把我们安排到兰若寺,本是有两个目的。

第一件大概庆弟已经对你们说了,太子谋反,其后必有势力。

上次你们在报德寺见到的尔朱新兴,魏王早看出他是太子眼线,于是将他也派到了兰若寺兽苑。

兰若寺是京城一日路程内最适合潜伏,打探消息,逃避盘查,随意来去不被察觉的所在。

魏王以为太子势力在此必有蛰伏,而且势力可能还不小,

因此希望我们可以顺着尔朱新兴这根藤,摸一颗大瓜。”

说完这段,元法僧又顿了顿,蹙了半天眉毛,终于相似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继续讲了下去,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本是我元家的家事,

也是一桩极大的隐秘,本不方便说于诸兄妹。

不是为兄不信你们,是你们知道以后会多担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不过这件事情一旦查出结果,估计也很难再瞒住世人。

今日宝念大师又说得那般艰难,我便不怕说与各位,希望大家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嗯,魏王怀疑,怀疑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没有死。”

众人一片惊讶之色,但又极力压抑着不敢叫出声来。

冯太后,确切地说应该是当朝太皇太后,只是民间称冯太后更为简练习惯。

那可是一位传奇人物。

她生于燕皇世家,知书达理,识礼通政,辅佐三朝,垂帘两代。

她如果还活着,只要还有口气在,无论以何等身份何等方式活着,

以她的地位人脉,那依然是动动手指朝野上下都要颤三颤呐。

元法僧早就料到诸人的反应,继续解释道,

“魏王疑心大常侍苻承祖用调包计诈称太后已死,助她金蝉脱壳,逃离深宫。

冯太后不过花甲之年,身体精神依旧健旺,临终前从容下懿旨要求简葬,却莫名染恶疮暴卒,面目皆非,实在令人生疑。

若魏王揣测不差,她最可能的去处,便也在这少室山中。

可是就在魏王着手调查苻承祖的时候,他也离奇身亡。

而且是因为误杀宫女畏罪出逃,坠落山崖,连尸首都寻不到。

冯太后笃信佛法,藏在这少室山中最合她性情。

故而魏王着我留意一下这里的比丘尼,看看是否可以寻得些线索。

在事实查明前,不可调用任何朝廷的力量,以防太子党或代地贵族知晓,起意裹挟太后。

太后本就恋旧,对今上南迁从汉俗的举措称不上完全赞同,只是也并未直言反对而已。

她避世隐遁,未尝不是因为新旧两派朝争让她实在左右为难。

但如果太后被代地那些白发王族利用亲情裹挟,那就很难揣测会不会做出不利于今上的表态了。

但是魏王又着实想念太后,希望真的有再见之期,因此必须做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今天听到宝念大师提起后山尼庵如此神秘,说不得也是要探上一探。

但是仅凭大哥一人之力,料来是很难找到机会的,所以,所以……”

“大哥,你既然以诚示之,如此相信我们。

那还有什么说的?

怎么干,你说。

无论是刀山火海,也跟大哥走这一趟!”

庆云这个人,虽然多虑,但做决定却从不拖泥带水。

此时他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那显然已是打定主意了。

“大哥,我也去!”

刘赢的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确。

元法僧再看祖暅之,只见他笑容可掬,微微颔首,显然是愿意。

那两个小妮子虽然斜撇着小嘴没有说话,但神色间也丝毫没有半分不想上船的意思。

于是他们就把头凑在一处,合计起这闯庵大计了。

这头一件事,就是侦察,这几天先在后山跑跑,寻寻尼庵的大概位置。

其次呢就是派瓠采亭,殷色可二女,以讲经的名义稳住“天下第一高手”候选人之一——觉法大师。

而剩下的四位绅士呢,就要去做那扒尼姑庵墙头的大事了。

几人计议既定,第二天庆云就陪元法僧上了少室山。

山路蜿蜒,尽头处又是一处庙宇,坐落在两峰凹处,像似一处关隘,守住了后山要扼。

元法僧拍了拍庆云肩膀,两人便假作揽胜的信徒,虔诚地走进寺内。

等到二人看清大殿内坐镇的沙门,只能无奈挤出一脸苦笑。

空空空空大师依然是一脸慈祥,只是把庆云看得如背生芒刺一般,非常不自在。

“两位亲今天好兴致,竟然跑到这荒山僻岭之地。可是专程来听贫道讲经的?”

“大师,贫道听闻少室山中玄刹隐逸不可胜数,便想见识见识。

多烧香多拜佛,都是修行的助益。大师以为然否?”

庆云前些日听破落汗讲过沙门规矩,这时候想要拉近和空空空空大师的距离,不自觉得就称起了贫道。

“神佛皆相。佛如恒河沙数,多拜何益?

找到自己胸中佛陀,无论是燃灯,尸弃,拘留孙,如来,弥勒,拘那含,伽叶,药尸,毗婆尸,毗舍婆,所信则灵,所求则验。

心宣佛号,颂经发愿,皆是一般。

否则就算拜过千般佛陀,依然看不到自己的内心,重相空悟,不如空相顿觉。

怕是更难得沙门精义啊。”

元法僧呵呵一笑,故作浑人姿态,

“大师,俺就是闲不住,只是想让四弟陪我转一圈。

赏赏这山景林泉,逛累了便回去。”

“哦,既是如此,两位亲便在此止步吧。

过了此寺,便是后山。

后山诸沙门修的都是清净禅,不染红尘。

少室诸寺均称兰若,受鄙寺照应。

因此四堂僧伽轮番住持此庙香火,便是为了劝阻一干樊笼囚客,莫要扰了清净之所。

等到二位修行有得,成为经师,律师,论师,或是三藏兼修的大法师,

便也可入得此山,自建庵寺,跳出三界五行了。”

两人悻悻退出寺院,庆云回首望向双峰摩云,对元法僧道,

“大哥,我们穿林攀山绕进去。”

“嗯,走!”

待二人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四下一望,并无人跟来,庆云一猫腰就向林中钻去。

元法僧正要随后跟上,忽然目中捕捉道一根蛛丝般纤细的银线折起一抹寒光,心下微凛,伸出大手一把将庆云揪了起来。

庆云不知这一抓是何缘故,惊叫声中,手足胡乱扑腾。

只听咻的一声响,仿佛是引发了什么机关,两面竹排就像捕兽夹一般啪地合拢,竹排上密密麻麻都是削尖的断竹,如犬牙般咬合在一起。

庆云被那竹排翻起的泥土溅了一脸,急忙掩面护住双眼,待得双目重开,已经被元法僧拉着退去了一丈来远。

两人心中都是一番惊魂未定,若不是元法僧眼疾手快,庆云此时怕是已经被那食人竹排嚼做一滩肉碎了!

“五弟!这山林中有古怪,怕是不能硬闯。”

“那,那如何是好?”

庆云此时还有些后怕,说话时舌头还在不住打转。

“明天我们从南侧山脚寻路攀山,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封住整座山?”

“好!就依大哥。”

第二天呢,出门踩点的换做了刘赢和暅之。

原本元法僧是一定要去的,但是庆云觉得要是无巧不巧再碰到空空空空大师,可就不好解释了,这才好言将大哥劝住。

刘赢和暅之绕到南麓,发现山脚是一片道观。

嵩山自然是有道观的,太武帝时期天师道寇谦之贵为一朝国师,他入朝献道前修炼的道场就在嵩山太室。

道教本来就是中原文化宗教化的产物,敬的也是天地君亲师,敬的是人,敬的是贤,各路神仙都是古之贤人飞升羽化修炼而成的。

上古三朝太庙不但和道家并不冲突,而且都是依据道家规仪风水布置,所以虽然天师道失势,太室山上的道观,并没有撤出。

但是以前少室山上的天师道场就全被挤到南麓山根这么一小片了。

两个人一看这座道观截了进山道路,绕不过去,便径直抄入林中。

有了昨天庆云的经历,自然是格外加了小心。

祖暅之随身装有各式法宝,什么单片眼镜,机关探棒,准备的相当齐全。

可是万万没料到人家只布置了最简单的风铃,祖暅之正握着那根磁探棒四处乱戳呢,哗啦啦一阵金铃摇曳,就招来了几队道士。

眼见来人甚众,显然都是练家子。

为了避免摩擦,暅之只是推说自己兄弟二人瞧见了一只山兔,追那畜生入了林中,正待捕捉,不想误触警铃。

那些道人神情严肃,对二人大声呵斥,说此处乃是中岳大帝道场,江湖闲散不得随意滋扰。

暅之故作随意地朝山上瞄了两眼,隐约见到几处黄墙朱瓦,辨不清是寺是观,

但苦于不好说破,也只能和刘赢灰溜溜地一齐回转。

这天晚上六人又开了一个碰头会。

会议认为,既然山道机关重重,唯有硬闯。

从佛寺这边闯,见到的都是熟人。

大家此刻都住在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闯完山哪儿还有脸呆啊?

那太子的事情就没法继续查下去了。

既然如此,只有攻打后山道观。

那里道众虽多,只要没有觉法,宝念这样级别的高手,闯关却也不难。

不过前山佛寺和后山道观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目前还不得而知。

因此瓠采亭和殷色可,还是要留在寺里,一旦寺众得了消息,要尽量拖住援兵……

这可能遇到的变化,处理预案,何时文取,何时武取。

这六个人足足热议一夜,运筹帷幄,定计决战天王山。

这一番折腾,接下来一整个白天,六人都呼呼大睡,无论经声钟鸣,我自岿然。

养足了精神,填饱了肚子,捉对对拆几招做过准备活动,四位男士就准备动手了。

所谓缁衣,本就是黑色或者藏青的,只有给比丘尼的女款才会参些素料。

所以几人夜间活动,也无需换衣,月黑风高,缁衣宽袍,身形尽掩,正合时宜。

天气阴沉沉的,厚厚的一层乌云遮了星光,在这个时代,碰到如此天气,那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道观门口连长明灯也没留一个。

走在最前的庆云,生怕发出半点声响,踮着脚尖沿墙摸了过来。

正要伸手去推门,却忽然觉得下手处一软,如触丝帛,仿佛是推在了一个人的肋间。

这人身材高大,筋肉结实。

庆云暗自纳闷,难道是大哥不知不觉间超过我了?

正要开口询问,却听那人先问道,

“云长,你推我腰眼作甚?”

“啊?我?席叔,我没推你啊。”

这两声一出,可把庆云等人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是谁一脚踩得重了,终于让对方也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谁!”

这声音虽然故意被压低,但庆云仍然认出来人,正是那日山间偶遇的悍将席阐文。

他怎么在这儿?

暅之脑袋转得快些,见对方也是一副见不得光的模样,知道他们也不想惊动了观里的人,于是马上自报身份,防止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席将军,在下祖暅之。半月之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们打算一探后山。”

当日白衣公子温润的声音自空幽处响起,想来今日也是换了夜行衣靠,

“哦?这么巧?那不妨我们一起探探这虎穴龙潭。

想来我们目的并不相同,待合力闯过此处道观,我们便分道扬镳,互不干涉。”

“一言为定!”

“是谁!”

几人的说话声音并不大,没想到却惊动了观中道众。

看来这所道观还真是不简单啊。

寺内有人举起了火把,相似要点燃灯烛。

只听嗖嗖几声弦响,墙内摇曳的红光便暗了下去。

庆云手中的剑早已拔出,他借了火把熄灭前映在天穹的一缕微光,看到了太史叔明张弓的动作。

“天哪!隔着墙都能射?”

其实弓箭本来就是走抛物线的,所以瞄准十分困难。

百步之内的神射手,那就已经可以说是神乎奇迹了。

夜里的火光是非常明显的目标,太史叔明是何等人物?

只要望到了大概距离和方向,引弦无虚。

隔墙射火这种把戏对他来说实属小菜一碟。

席阐文此时就立在观门。

他举起斧头呼地劈落,斧光和门缝完全重合,门闩应声而断,门却没有一点损伤。

吱呀一声,两片门扉被斧风一激,向外弹开。

“放肆!”

随着一声暴和,一道剑光在空中划着诡异的弧线,在檐壁上弹跳了几次,倏地向席阐文斩了下来。

血斧无前,又是一式力劈华山!

在席阐文眼中,从来没有一斧头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斧!

可偏偏那道剑光就像鬼火幽灵一般,斧影来时,只是随之一荡,侧飘了些许,斩势却不增不减,毫无半分阻滞。

庆云和萧云长就在席阐文身后,见那剑来,竟似心有灵犀,一齐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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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赵武帝石虎,哪怕在十六国时期,都是出了名的暴君。关于他的荒唐事,那是罄竹难书。他坑杀战俘,屠尽青州,惹怨声载道,暴君嘴脸,毋庸置疑。但是他的屠刀,并没有明显的族群指向性,对于鲜卑燕人,刘氏匈奴,西来氐人,甚至羯胡同族,也是一般苛刻。后赵的管理班底,石虎时期的三公,司马李农,司徒申钟,太尉张举,都还是华人。所谓华人凋敝,胡人坐大的情况,并不存在。只是当时胡人逞勇,在军队系统当中,无论将军士卒,都是胡人居多。

石虎一死,太子石世即位,这个新皇帝连龙椅还没坐热就被石遵所杀,后赵因此便陷入了先晋八王之乱一般的上位混战。冉闵此时还叫石闵,既然入宗,按例也是皇族,石遵上位的时候,石闵乃是首功,石遵甚至还许了石闵皇储的身份。但是石遵卸磨杀驴事后食言,还恐惹石闵不满,起了杀心。石闵听到风声,只能再反,另立石鉴。是时石闵两废主君,官居大将军,兵权在握,焉能不遭忌惮?因此石鉴暗里对石闵策划了三次杀局,用的都是羯人的亲兵。虽然前两次石鉴都择清了自己的关系,但再一再二,再三还能瞒得住人么?

石闵大怒,杀入皇宫,紧闭城门,规定遇羯人带武器者皆杀,高鼻,深目,虬髯,一概杀无赦,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屠胡令”。《晋书》说当时石闵许诺斩一胡首送入凤阳门,官升三级,这一纸公文曝尸二十万,错杀滥死者过半。许多史书说羯人因此而灭,真的灭了吗?昭武九姓在隋唐仍旺,安禄山,史思明,石敬瑭(墓志铭说他就是石勒后裔)血缘上和羯人同是一族,此是后话。

这里再说一段鲜为引用的历史,石闵诛石氏后可能是顾虑自己的出身问题,并没有马上称帝,而是根据当时流传的谶语“继赵李”,改姓为李,更国号卫。

《资治通鉴》卷九十八:春,正月,赵大将军闵欲灭去石氏之迹,托以谶文有「继赵李」,更国号曰卫,易姓李氏,大赦,改元青龙。

此时石袛自立,兴兵伐卫。李闵想结盟东晋,欲禅位司空李农。李农抵死不从,晋国也没有回应。于是二月后(闰二月)李闵再次改元为魏正式称帝。称帝后一月(三月),复改姓为冉。再一月(四月)杀李农及其三子,并尚书令王谟、侍中王衍、中常待严震、赵升。

为什么冉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快,连换三姓,又诛杀这么多人,史书并没有交代原因。但是可以猜想,当时的东晋对冉魏投诚这样的大事绝对不会毫无回应,而很可能在等待一个“投名状”。这个投名状也很可能对当年战场上斩杀过无数晋军将领,助石虎滋扰荆扬的后赵游击将军石闵非常不利。冉闵应该是事先得了消息,就清理掉了所有亲晋的派系,李,王,赵,严这些华人士族团体。若非如此,万不可能在正史上不留任何理由,就株连这许多肱骨重臣的道理。

此时冉闵失去了华人士族以及东晋的支持,为了自救,复用胡人,封儿子为大单于,重新募胡。当时的光禄大夫韦謏反对募胡政策,结果连带子孙一起被抄斩(《晋书载记七》)。

所以冉闵屠胡,实在并非出自民族气节,诸石相争屠胡令出时,他仍以石氏自居。他对当时中原士族的重创,恐怕比石氏犹有过之。以《徙戎论》和屠胡令二事回溯“汉民族”抵御“外族”史,和华夏族本源文化是相悖的。以现代民族划分论历史,更不足取。民族划分并非孤立的血缘追溯,不同族群的界限是随时代迁移的。当今的汉族,高丽族,大和族,都是现代族群。千年前的匈奴,鲜卑,突厥,女真,都和华夏远祖三皇五帝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今有些混入了东方民族,有些甚至混入了西方民族。再比如孔子出自殷商子姓,子姓的后裔不但遍布中华,也泽荫高丽,大和。遇到别人抢祖宗的事情,这明显不是族谱血缘可以解决的问题。现代民族划分和古代并没有一一对应关系,不引入地域,文化概念,是没有办法令人信服地界定这类问题的。

文化不亡,民族才能不亡,这才是五胡乱华后江北华人十存一二,却始终不曾衰亡的真正原因。元宏究竟是兴了鲜卑,还是亡了鲜卑,于今日已经无法从鲜卑人的角度给出一个定义。但是历史上的鲜卑人已经完全地,彻底地融入了华夏,不复存在为一个族群,正是自元宏全盘接受华夏文化,制度,礼仪而始。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那么数朝来不断内附的匈奴,突厥,契丹,昭武胡族部,万川集海,又焉不是现代华夏族之支溯呢?

第二十章 风月无边宫闱丑 神通广大狂士才

“中孚,五阳,有孚挛如”

风泽中孚是一套以协作为主要目的的套路,

进攻时不留后手不避破绽,

防御不思进取不求反攻,

把其他的事情扔给队友,剑意反而更为纯粹。

这有孚挛如,就是在队友全力攻出时,自己心有默契,做为队友缩在后面的拳头,待对方变招的时候再怼出全力一击。

此时庆云随势施为,借了席阐文一斧之威,寒光闪处,仿佛当日吕府惊雷重现。

“铩!”

一道空气撕裂的厉啸声响起,却并非出自庆云的剑鸣。

萧云长掌中青龙厚背刀后发先至,刀影裹挟的空气被挤压入刀身侧面龙纹镌隙中,发出摄人心魄的龙吟。

一道青光暴泻,仿佛一头撕天降世的青龙,那种以万物为刍狗的威压,将秋夜的落木逼得瑟瑟发抖。

赤白青三色寒芒平行斩落,破碎虚空,浑然天成,竟如一心所使。

席阐文和萧云长武功故出一脉,庆云的风泽中孚,又借了奇巧,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黏合作用。

三人合力,威势何止倍增?

赤斧青龙,若论刚猛,几乎已达到人力极限,

此时再得翼助,莫说是眼前这飘忽不定的鬼火,就算是连天业炎,又怎能当得住这惊天撼海的疾风怒涛?

那鬼火也似得剑光霎时光华骤敛,明灭不定,闪作了几道火星,在三道彩华间跃动了几下,便化作一声狂笑,冲天而去。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星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善用机缘,也可引发燎原大火,或是聚爆连城。

庆云只觉得自己面前的空气已经完全燃尽,化作一片虚空,真正的虚空。

周围的一切物质都快速地向自己的剑光里塌缩,一道红,一道青,一阴一阳,绞在一处,眼看便是一场鸿蒙创世般的爆裂激荡。

席阐文和萧云长本来一张黑脸一张红脸,此时却是一齐煞白,毫无血色。

只是被对手的剑风轻轻弹在了刀斧侧翼,两位神力汉子竟然都无法把持住自己的兵器,眼见它们化作两头洪荒凶兽,狰狞地自左右撞向庆云的剑光,撞入那一团虚空!

元法僧果断出手,一掌拍向了萧云长!

齐国公子轻舒猿臂,拉住了席阐文的手肘。

刘赢长身而起,一出手就是数十剑,瞬发不停,剑剑都斩在三道寒芒的间隙之中。

开始时金铁交鸣之声密如骤雨,然后却越来越慢。

刘赢每挥一剑都仿佛在承受极大的力量反震,随着最后两声铮琮剑吟,他已退入了观门之中,喉头轻咽,嘴角隐隐渗出鲜血。

席阐文和萧云长面色薄如金纸。

元法僧和齐公子出手旨在救人,自然没有伤到他们,但是为了收回这惊天合斩,两人所受的反噬可着实非同小可。

又是两声惨呼,两条人影自暗处腾起。

火光萦然,观中又掌起了数支灯烛。

摇曳的光影下立着一名身材佝偻,相貌猥琐,一身灰布油腻道袍的老道士。

他手中一柄古怪的锥形剑还未归鞘,几粒血珠正像蜗牛一样沿着圆锥母线向尖端缓缓爬动,未及滴落。

太史叔明臂弯里扶着一人,肩上被开了一个血洞,正是那位以潜伏见长的褚童子。

远处另有一名黑衣人,因为距离较远,看不真切,但见那痛苦蜷缩的模样,显然也是挂彩。

方才那阵诡异的剑芒虽然飘忽不定,但显然出自一人。

一人一剑,破刀斧剑合流一斩,逼元法僧刘赢和那齐国公子同时出手,又趁势伤了隐于暗处的褚童子和在远处观望的黑衣人,如此神乎奇技的世外高人,难道就是眼前这位邋遢道人?

祖暅之是探观诸人之中唯一没有出手的,故而还能保持仪容。

此时他看清了周遭形势,忙踏前一步,先将受了轻伤的刘赢护在身后,恭谨的向那老道作了一个长揖,

“眼前这位道长可是虫二先生?”

那老道士不知已有多大年纪,两只瞳仁的颜色都快蜕光了。

昏暗灯火之下,他翻着一双白眼打量着祖暅之,

“嘿呦,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却颇有几分见识。

竟然一眼看破了老道的来历,嗯,说说看,你师父哪位呀?”

祖暅之刚直起身体,闻言又是一揖,

“家师华阳先生,弟子替家师问候前辈。”

“哦,我正说是谁还没忘记我这个老不死的,原来是陶弘景啊。

嗯,你可别想用你师父来吓唬我,

虽然我打不过他,可是他也没脸对我这把老骨头动手啊。

就算他亲自来了,我若说不让他过去,那他也断然不会硬闯。”

“都是一场误会。在场诸位,其实都没有为难贵观的意思……”

“行了,在我这把老骨头面前别耍那么多心眼。

我知道你们看不上这座破道观,你们其实意在后山是也不是?

既然你们来到这里,那么多多少少也该知道在里面修行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岂能被你们这群俗人随意打扰?

此路不通!不通!”

哪位南齐公子此时也整了装容,上前拱手陪笑道,

“前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以由此登山么?”

那老道向他望了一眼,面色顿时凝住。

只见他把一对白眼翻上了天,口中念念有词。

片刻之后,方才叹道,

“我见过你。

当年南宋国师陆修静曾经抱来一个婴儿,邀我一起参详八字面相。

卦谶曰:

泰始初生奉智昭,越樽尸祝代为庖。

菩提割肉饲鹰犬,太岁七逢堕饿殍。

翌年前宋明帝登基,陆修静奏请以泰始为年号,激活此谶。

哎,一晃三十多年了,没想到你我还有再见之缘。”

陆修静是前南天师道天师,华阳先生陶弘景的师公,

兼修释道儒三教,是三教同流论的始俑者。

这老道士敢于直呼陆修静的名讳,显然辈分不在他之下。

众人先被他技艺所摄,此时又被资历所压,自然都是一脸恭谨,不敢再唐突莽撞了。

那公子更是连续重复了几便谶语,扬眉问道,

“这位前辈。

家父曾托元德道君为在下推演八字,在下依稀也曾听闻。

只是元德道君对推算的结果一直讳莫若深,仅以‘贵不可言’四字含糊带过。

家父原本十分高兴,以为是得了吉谶。

可是听到前辈此时报出的谶语,谶辞似乎句句含凶,命格多舛啊。”

“凡人岂可妄臆天机?

卦象谶语,皆非定数。

天地运行自有规律。

所谓《易》,就是事物变迁的大道正理。

得到的谶辞,不过是昭昭天理折射在所求之事上的片段而已。

陆修静既然说是吉谶,那便是吉谶,你无需多费脑筋。

你来这里的意图,我也大约知晓。

不过你还是不能过去。

你不该来,来也无用。

求人不如求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老道士顿了顿,又向祖暅之道,

“你是陪那个光头一起来的吧?”

祖暅之和元法僧相视苦笑,随后暅之又施一礼,

“这位正是在下结义兄长,元法僧。”

“哎,你们年轻人也真不讲究。

一个是南齐将军世家,一个是北魏皇族,你们这一结拜,岂不是要断送各自的前程?”

这一点,之前元祖两人确实未曾想过。

他们一个是武痴,一个是学霸,但是两人的政治情商平均为零啊。

此时被虫二先生点破,暅之虽然也悟出其中不妥,但却并未放在心上,

“官爵并非唯一前程,既然大哥都不嫌弃,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嗯~不错!年轻就是好。

你们认为无妨,那便无妨。

不过呢,你们还是不能上去。

否则难免一番腥风血雨,腥风血雨啊。”

老道士说到这里,一双白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寒光,射向一直在远处喘息的那名黑衣人,

“哎,那个陇西李家的小子?你是哪一房的,来此欲意何为?”

那人走上几步,忍着左臂伤痛,上前抱拳见礼。

众人见时,原来也是个丰神俊朗的美少年。

只听那男子朗声应道,

“在下真定子四公子李神俊,打扰前辈了。”

这个真定子,可不是道号,而是因为北魏爵制仍保留有子爵的缘故。

这位李公子可是位货真价实的王侯公子。

“哦,我当是谁呢,怪不得,嗯,怪不得。

原来是李衍孙的孙子,那也算是故人了。

罢了,今日我也不为难你,免得落了个以大欺小的口实。

老道士是闲云野鹤,一届村夫,就算是你六叔来了,我也不会给面子。

你们啊,一起回去吧。”

李衍孙,是故西凉国王族,北魏敦煌公李宝的小名。

李宝生了六个儿子,除了一个早夭,其余五人一个公爵,三个侯爵,一个子爵,

这陇西李氏,富贵盈门,那是打春秋起就这般如此了。

李神骏的老爹真定子在李宝这一支已经算是最没出息的房口。

不过他的六叔,陇西公侍中李冲,那可是当朝异姓大臣头一号的人物。

李家的声望可不止于政坛,因为道家始祖老子也出自陇西李,孔子都曾向其问道,所以这一门在儒道两家都极受尊敬。

眼前这个道人居然敢称呼李宝的小字,那除了辈分碾压以外,断然不会再有第二个理由。

三拨豪杰,无巧不巧,堪堪都选在今天夜探道观,

结果被一个老道士怼天怼地,尽数拦在门外。

无论是当世第一剑客,南齐贵胄,北魏国公,在他面前统统都不好使。

最后这一干人只能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悻悻退走。

归途之中,众人自然免不了围住祖暅之套问这老道士的来历。

祖暅之也只能无奈摇头,

“我只是偶然自师父口中听说过虫二先生的名号。

据说他是元嘉年间公认的第一剑客,

虽在道门,不属道宗,传承的是与越女齐名的汉曲城侯虫达的独门剑法,擅虚实之变,长于刺击。

和他剑术同样出名的,便是他昔年风流往事。

弱水三千,雨露均沾,也不知与多少富家千金青楼名妓传过绯闻。

可是后来听说他竟为了一名女子,封剑归隐,从此便如自人间蒸发般再无消息。

今天我能看破他的来历,主要是因为那柄刺击锥形剑。

家师酷喜刀剑,曾经藏有一支虫二先生早年用过的刺剑,款式与我今日所见相差无几。

故而斗胆叫破名号,果然中的。”

几人当中席阐文年纪最长,对虫二当年往事,自然是听说过一些。

但那也都是父辈所传的江湖轶事,莫得其详。

其余诸人这般年纪,应该所知就更为含糊了。

可是那李神俊听完祖暅之的解说,虽然故作不在意,但明显有些走神。

他本是独自一人前来,诸人与之均不相熟,不便上前询问。

好在还是有混不吝的,比如元氏小龙王,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啪地拍在李神俊的左肩上。

只听哎呦一声,那李家公子险些半身瘫软,左臂的创口忽又崩裂,汩汩渗出血来。

元法僧依旧若无其事,就像啥都没看到一样,咧者大嘴问道,

“兄弟!你肯定是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李神俊只觉得左肩一沉,就像是被五指山压住一般,越挣越重。

若是别人便也罢了,大不了翻脸一走了之。

可是大家一朝为官,自己这个无品级的奉朝请怎么敢用尽浑身解数翻出龙骧将军的五指山?

他虽说和元法僧不熟,但是这小龙王的做派他还是听说过的,

他知道今天如果不讲出点干货,那是肯定没个善了,于是便开口求饶道,

“小龙王且先放手。

下官并非不肯明言,只是这风闻之事,难辨真伪。

下官不敢妄言混淆视听。”

元法僧把手一松,哈哈大笑,

“你且说便是,小王我就当听个乐子。”

“小龙王可听说过风月徒?”

小龙王听到这里面色一变,好像有些上脸了。

这风月徒,乃是北魏皇室的丑闻,本是自文明冯太后时期兴起的。

传言所谓风月徒,就是一些皇家豢养的小白脸,供寡居的冯太后满足宫闱寂寞无法满足的那些需求。

说直白些,便是无聊时用以取乐的男幸。

冯太后私蓄的风月徒,最多时有十数人,其中一大部分,还都来自李家。

后来正是因为两个李姓男侍争宠,闹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

今上魏王元宏才迫于颜面对这颗毒瘤下手,将那些恃宠而骄的男幸或斩或阉,或调离或发配,基本上处理完了。

不过元宏也不算太过绝情,做人终还留了一线。

这风月徒里名气最大的,正是李神俊的六叔李冲啊。

李冲不但人生的俊美,六艺经传样样精通,还着实是处理政务的一把好手。

元宏不但对他圣恩不减,还继续封爵放权。

但是李冲这风月徒的身份,可是北魏政坛不能放在台面上提的最大忌讳啊。

莫说是在元宏李冲面前,元法僧此时听到风月徒这三个字,也是须发……

(不对,他可没有头发),也是胡须贲张啊。

他正要发作,忽然想起是自己逼着对方交待的,于是冷冷哼了一声,怒甩袍袖示意噤声。

不过李神俊接下来的一句话倒给他提了个醒,

“额,那个,下官的意思是,若虫二先生果然与此有关。

小龙王在意的那位,可能就在山上。”

小龙王斜睨了他一眼,

“这么说你在意的,也是她老人家咯?”

李神俊巴巴地陪着笑,看上去如杏花绽蕊,

虽然他也算是个俏后生,只是脸这上的粉啊,都快被那些笑纹挤得扑簌簌地往下掉了,

“哎,在意她老人家的,可不止您一人嘛。”

见着李神俊这番模样,小龙王心中忽然又生出一个念头,便对此人更是反感,住口不再言语了。

其余诸人虽然对北魏宫闱之事不如小龙王清楚,却也有所耳闻,此时也都听懂了七八分。

庆云见气氛尴尬,便去找那南齐公子搭话,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想来不会是为了魏国皇族的那些琐碎家事而来吧?

我们现在也算在一条船上,

再要寻机会,免不得要一起计议一番,不如大家开诚布公些可好?”

“啊,至今尚未禀明身份,的确是萧某失礼。

鄙姓萧,单名一个衍字。

不过萧某并非出自南齐宗支,来到此处,也只是希望寻得一位旧友。”

“怕是并非旧友,而是知遇上司吧?”

李神俊双眉飞扬,一副智珠在握的得意模样。

萧衍神情不变,索性便把话说开了,

“不错,正是萧某知遇上司,竟陵王萧子良。

他潜心佛道,两年前因遭当今齐王所忌,托称在家中坐化,下落不明。

我也是经一位好友提点,辗转找到了这里。”

“任神通?”

“怎么?李先生认得彦升?”

“哎,任神通,任神通。

别人叫他任神通,我却知他是任神经,

(笔者案,神经这个词不是南北朝词汇。其实古风辞令,确实还有很多选择,但是奈何对于现代读者太过拗口,不够直白。既然是小说,只要人设不脱离史实,在昵称方面,就请诸位看官将就一二吧。)

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他当年又怎会寻到此处?”

这任神通,本名任昉,自小就是个神童,因此被唤作任神童。

他和萧衍昔年同为竟陵王萧子良幕僚,并列“竟陵八友”。

只是后来这位神童风格转化得有些清奇,神神叨叨得专门研究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因为他续写了祖冲之弃笔的神怪札记《述异记》,这名号就渐渐被人改传为任神通。

他得知以后,非但不以为忤,还给自己四个扎着朝天辫的儿子也都起了外号,

分别叫东皇西华南容北叟,他自号中神通。

最小的那个屁孩儿,刚刚学步,傍地三摇十步一倒,却被唤作北叟,真是奇哉怪也。

可是他自己却乐在其中。

经常是手里举着铃铛,带着四个娃走南闯北,也算是一时奇闻了。

这任昉的交游广阔,遍及四海。

萧衍听说他与李神俊相识,倒也不觉奇怪。

友吾友以及友之友,这一下子反而热络起来了,

“哦?不知李兄如何断定萧竟陵在此山中?”

萧衍毕竟顾及自己身在魏国,不能用南朝的王爷封号称萧子良。

万一魏国也有个竟陵王,那多尴尬?

带姓称萧竟陵,这就柔和多了。

“昔年齐武帝有意传位萧子良。

可是自齐王萧鸾寻萧子良一番秘议之后,萧子良却主动放弃争位之心。

此事你可知晓?”

“此事在齐国人尽皆知,萧某自然也有所耳闻。

难道李先生知道其中缘由?”

“我不知道。”

李神俊促狭地一笑,他用手指点向背后嵩山,

“等你见到他,也许他便已经知道了。届时萧兄你,恐怕也就可以知道了。”

“何出此言?”

“萧竟陵是谦谦君子。

应是他的,他才会去取,若不应是他的,他也不会去拿。

当局者迷,难道萧兄现在还没有悟出些什么?”

萧衍踱了几步,忽然道,“难道是与当年始安王之死有关?”

齐始安王萧道生,是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的哥哥,也是当今齐王萧鸾的父亲。

相传他在萧道成登基前忽然暴死,死在哪里,因何而死,齐国高皇帝萧道成一直秘而不宣。

莫不是萧道生的死与这嵩山还有什么干系?

萧衍眼神中满是诧异,又禁不住望向了李神俊。

李神俊叹了口气,

“先翁敦煌公膝下六子,五子成人。

得封一公三侯,独到了家父这里只是个子爵,差了两级。

这其中的忌讳,便因家父和始安王的一段交情。

其中详情长辈虽不曾明言,但是依先父无意间吐露的语锋,始安王死于魏国,却是可以断定的。

我知当今齐王萧鸾暴戾,萧兄此来,怕是有意迎萧竟陵返齐。

但是以萧竟陵的为人,一旦这个心结解不开,萧兄这一趟,就算能见到他,恐怕也是空忙一场。

我也知道任神经抱的是和你一般心思。

既然相交一场,我便不妨再多说一句,若你真的有意探知当年内情,可能还有一人可以尝试。

家父每谈到这段往事,都会提及一位故人,他便是檀宗剑客陈道巨。”

“什么?”

庆云本来只是像听书一样瞧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侃山河聊往昔,这话锋一转忽然就提到了陈叔,忽又念及陈叔至今下落不明,心中顿感一阵不安,惊跃而起。

》》》》》敲黑板时间《《《《《

杨大眼傅竖眼这一对活宝,在本作中被写成了天生畸形,估计有不少看客为其不平。

可是这二人的异象载于正史,非如此不可圆其史迹。

我们先说这杨大眼,他跑得到底有多块?《魏书·列传六十一》记了这样一件事:时高祖自代将南伐,令尚书李冲典迁征官,大眼往求焉。冲弗许,大眼曰:“尚书不见知,听下官出一技。“便出长绳三丈许系髻而走,绳直如矢,马驰不及,见者莫不惊欢。冲曰:“自千载以来,未有逸材若此者也。“遂用为军主。

说的是孝文帝还没迁都的时候,从代郡出发南征,让李冲选拔将领。这个杨大眼呢毛遂自荐。李冲不接受(为啥不接受?可能因为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呗,若是生的正常些,想当兵还能不让?)。这个时候杨大眼就说啦:“尚书大人您是不知道,下官可是别有一功啊。”于是他就取出三丈长的绳子系在发髻后面,开始了奔跑。一根长绳被他带得笔直,奔马都追不上他,看到的人没有不惊讶欢呼的。李冲赞道,“千古以来,此子独秀。”于是就将他选作将领。

史书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奔跑速度比马快,能放飞三丈长绳,你说这是什么速度?别说猎豹了,这都有机会劈剋(pk)法拉利了呀。想要跑这么快,正常人类的骨骼是无法支持的,所以他必须是个畸形。结合他大眼的特征,那大概就应该是火星人脑袋,德莱尼人下半身的样子。

再说傅竖眼。这竖眼是什么意思?可不是二郎神那种,那个叫竖目。汉字里,这个瞳是指眼黑,目是指眼眶张开露出的部分,睛是指眼球,眼是指整个器官。这四个概念是逐级放大的。所以二郎神只能算是竖目。而竖眼指的是螃蟹眼,眼珠子向外柱突,比如形容怒目瞪视,词曰:立眉竖眼,便是形容用力瞪视眼球突出的样子。人瞪眼睛的时候眉毛会竖起来,眼睛是万万不会竖起的,只会是突出,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传说上古蜀王蚕丛的相貌纵目竖眼,根据目前出土的三星堆面具来看,便是与本文所述一般与螃蟹同款。

这大眼和竖眼都是孝文帝时期勇冠三军的猛将,并在一处非常有嬉皮(cp)感。在496年前后两个人官都不大,史实事迹空白,就算补充些轶事也与正史无碍(笔者已经将耳朵塞住,就当是禁得起考证了)。

第二十一章 四夷僧院堪卧虎 三韩故事起柳花

得知了庆云和陈道巨的关系,最欢喜的自然是萧衍,

这下和庆云诸人间的“战略同盟”就变得更有意义了。

庆云,祖暅之,本就是南人,也并不排斥为南齐贤王助力。

只是陈道巨的下落现在可真没人知道呀,庆云忽然就想起了瓠采亭,毕竟当日出言激走陈叔的人,就是她啊。

七嘴八舌之间,一行人又回到了兰若主寺。

萧衍一干人寄宿在四夷馆,而李神俊则于蜚驮堂暂住,三方颔首作别。

元法僧想起两个女娃还巴巴地在为他们担心,忙带着三个义弟脚下加速,奔向皆空堂。

两个丫头所住的禅房果然还有灯火,庆云抢先推门而入,不待对方发话,却先向瓠采亭追问起了陈道巨当日情况。

瓠采亭一个劲的澄清,自己也只是个传话的,怎么会知道陈道巨的动向?

这件事儿毕竟只有庆云一头热,其他人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方才的一场乱战了。

庆云再也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得泱泱作罢。

一旁的元法僧却讲得唾沫飞溅,把刀斧剑的无间合击夸得天花乱坠,

话锋一转,又说那虫二先生如何一剑退群豪,

再讲到南齐侍中萧衍欲迎竟陵王,事涉齐高祖隐秘。

把那两个小丫头听的,啧啧不断。

最后还是瓠采亭埋怨道,

“二哥你为什么不用烨鹄弹?”

元法僧和刘赢还不知道这烨鹄弹是什么东西,祖暅之免不了废了番唇舌解释,

然后才对瓠采亭道,

“对方可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客。

能不能伤到他还在其次。

这要是一弹甩了出去,那可就结了死仇!

就算今天这关我们能过去,来日要是师父知道了,也是会‘清理门户’的。”

瓠采亭吐了吐舌头,反呛道,“那现在怎么办?”

“明天我准备去一次太室山,拜会北派天师寇冠云。

可以向他打听一下家师的下落。

如果他老人家恰好再附近,那想来还有机会。”

元法僧也拍了拍脑壳,

“嗯,我明天去探探那个李神俊的底牌,或许也可有些帮助。”

其他的人此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刘赢知道寇冠云是一代剑术名家,那定是要跟二哥去拜会一下的。

两个小妮子也想找机会见识一下太室风光,起哄同往。

只剩庆云一个,不忍见大哥独行,便没有跟风站队。

第二天大家起得也都不算太早,尤其是元法僧,等他养足了精神,暅之一行早就出发了。

庆云随了大哥来到蜚驮堂,正赶上婆罗门大师讲经。

好嘛!又是讲经。

可是既然称作信众,恰逢其时,出于礼貌,这是不能不听的啊。

两个人寻了蒲团坐下,却没看见李神俊,只能装模做样的听婆罗门大师讲蜚驮。

庆云听了片刻,你还别说,这蜚驮可并不都是枯燥的经文,

讲的都是史诗一般的上古往事,倒是别有乐趣。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以戎州,也就是现在的身毒为中心展开的。

用婆罗门大师的话说,身毒是华夏人对他们的蔑称,信众一般称为天竺。

两词同源,只是音译各有褒贬。

天竺人以戎州须弥山为中心,分天下四州。

东望大国,西通商路,北临崇山,南有乔木。

当然,后世翻成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北俱芦州,南赡部州,也不失为一种半意译半音译的说法。

这东胜神州乃是依昆仑赤县神州之例,翻译得倒也确切。

蜚驮古谕,上古之初,神我的祭品化为万物,

口化婆罗门,代表智慧,传递神谕,就相当于中原士族公卿高高在上;

手化刹帝利,主征伐,握权柄,如将佐百僚;

腿化吠舍,皆地主豪商,如华夏寒门;

脚化首陀罗,例为蚁民;

至于不入籍者,为奴为仆,那都是不由自主的贱民。

这些士庶之别,阶级之分,其实在魏晋时期的中国也是非常严格的,所以中原信众也不难理解。

所谓蜚驮古谕,其实就是给这种不平等的制度一个天定的名分而已。

不过理解归理解,庆云的生长环境与世无争,他对那些阶级间的繁文缛节是非常不以为然的。

所以啊,听到这后半段就有些走神了。

好在婆罗门大师也没打算讲很久,反正这寺中讲经走得是流水席,每天都要出面和信众宣讲,贪多反而难讲透彻。

等到信众散去,庆云推醒了元法僧,便往后院禅房寻李神俊去也。

李神俊出身不俗,出手自也阔绰,在这里独自包了一处单间,甚是清雅。

二人扣开了门,寒暄几句,庆云瞥见李神俊手中握着一本花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在书页卷起的最高处,赫然是萧衍二字,庆云一时便起了兴趣,随口问道,

“李兄这是在研究什么呢?”

李神俊也无意隐瞒,将册子摊开,

“我从大统那里讨来了在四夷馆借宿的人员名单,想碰碰运气。

要是里面藏着些什么贵人,能助我等上山也未可知。”

听这么一说,元法僧也急忙凑过来了,三个人津津有味地研究起了这本名册。

名册里有很多名字已经被划掉,想是已经离寺,但剩下的名单依然很长:

高昌国马义舒王子

柔然国沙弥尼郁闷

倭国苏我高丽

新罗国智大路王子

扶桑游方僧慧深

百济国宇文本柕

高车国大连翮祖

东离国比丘尼许黄玉

仇池国杨绍先比丘尼杨洌

扶南国柳心舞

盘盘国无上僧

伽耶国苏鲁

毗骞国不灭僧

伊伯国刘必金多

吐谷浑慕容圣婴

盘古国司烜蒙哥

写在最后的,就是南齐一行人:萧衍,席阐文,萧云长,太史叔明,褚万春。

“这个名单能有什么用?”

元法僧皱着眉头,晃着脑袋,读着那一个个陌生,拗口的名字,实在是有些不耐烦。

李神俊却摇了摇头,他用指节在杨洌这个名字上敲了几下,

“杨洌,嗯,杨洌,难道是她?

这个人我需要再仔细查一查。

等有消息了,再来找你们商议。小龙王以为如何?”

元法僧不知道是否被那一长串的名单扫了兴致,脸上堆满倦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是礼节性地又和李神俊扯了几句,便拉着庆云告辞了。

“大哥,你走这么急干甚么?”

“别吵!别吵!

让我背背,杨绍先,杨洌,柳心舞,无上僧……

快,快走,等会儿我就忘了!”

背这个干什么?

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大哥竟然还有这一手绝活,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把整个名单背下来了?

元法僧回到禅房,取了纸墨,也不拿笔,生怕在研墨上花费时间把那名单忘了。

只见他挥舞墨条,十行俱下,转腕如飞,将心中所记誊写了一份,递给庆云校检。

庆云拼命地回忆着眼前闪过的字符,估摸着和自己的印象里差不多,于是肯定地对着大哥点了点头。

元法僧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大哥,你到底记这个干什么呀?”

“你呀,难道忘了我们在这里不止一个任务吗?

查太子同党你忘记了吗?

和太子相勾结的外部势力,多半就落脚在四夷馆啊。

有了这份名单岂不是方便许多?

等二弟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研究一下,应该先从谁着手盘查。

这两件事情都是要办的,后山一时半会儿闯不上去,我们也不能光闲着啊。”

庆云闻言,心下大为折服:

哦,大哥到底是大哥,我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祖暅之等人回来的时候,带来的消息并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太坏。

华阳先生确实曾经来过这里,但此时已经入蜀。

不过他和观中的綦毋道长约有要事,半个月之后,应该还会再回嵩山。

元法僧听罢并没有着急,魏王下达的两个任务虽然紧要,但也无需争那十天半月。

现在有了四夷馆的情报,那倒不如先换个方向。

他取出了自李神俊处誊抄的清单,询问众人看法。

众人一致认为,应该先去除那些和魏国绝对友好的,以及自身实力非常弱小的势力。

于是,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的被否决,最后只剩下高车,柔然,吐谷浑,南齐,四个国家。

刘赢仔细看了看,说道,

“本来柔然的嫌疑最大,可是在四夷馆中来自柔然的只有一名女子,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如,把柔然也去掉?”

瓠采亭闻言可不乐意了,“怎么,看不起女子啊?”

她口中虽然满是怒意,可是手底却做了个划去的手势。

刘赢知道四妹的脾气,忙好言相哄,这甲乙丙丁的选择题就这样去掉了一个备选项。

“南齐似乎可能性也不大。

我听说元恂原本的计划是逃亡平城,支持他的势力,多半还在北边。

而且萧衍一行人的目的我们也知晓,他们如果还另报有结交太子的心思,绝对不会在今日才到嵩山,更不会带来那么多人手,摆那么大排场。”

庆云的这段分析,似乎也很在理。

众人耳语了片刻,最终一致认可。

“那个什么浑,就是那个浑,我们拿它开刀!”

殷色可其实对这些事情并没有兴趣,因而不希望这个无趣的会议拖得太长,于是便主动出击,推动大家速做决断。

“不行,吐谷浑不行。”

元法僧此时仿佛已经有了决断,

“他们没有动机勾结太子。

吐谷浑部落包括了三支鲜卑部落,慕容,秃发和段氏。

慕容部落虽然在当地最强,但是秃发氏乃是拓跋旁支,慕容对他们一直十分忌惮。

魏王的眼光长远,认为慕容氏是值得拉拢的势力,

所以魏王力促慕容和段氏联姻,而鼓励秃发氏由羌地迁入山外山的藏地,在那里开辟一片新的疆域。

山外山的闪婆国笃信佛法,并不好战,

但是因为频繁受到来自嚈哒的异教势力威胁,对于同样崇佛尚法且能征善战的秃发部落很是欢迎。

魏王目前的政策,对慕容氏非常有利,以太子的见识恐怕是给不出更佳的方案。

哪怕他可以应允慕容羌入关,慕容羌也会担心秃发羌趁他们内迁的机会占领他们原本的地盘。

所以,他们现在绝对不会做出对魏王不利的举动。”

当时关外诸部,羌,氐,巴这些族群,都是因地域因生活方式区别的。

在吐谷浑鲜卑海地区,定居于高海拔地区的牧羊部落被称为羌人,生活在谷地盆地的农耕部落被称为氐人。

其中差别,对于殷色可这样的天然萌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不免纠结于元法僧的一番说辞。

元法僧也只能大概地解释了一下窦宪击破匈奴后,数十部匈奴均改称鲜卑的历史,以及鲜卑名称的来历。

匈奴也是多部落混成,祖庭昆仑的游牧汉时都称匈奴,

因此以地域划分的羌人,东胡都曾归附入匈奴鲜卑,只是追随的盟主单于各有不同而已。

而农耕定居的巴族氐族,则受到同为农耕文明的华夏族影响更大一些。

殷色可似乎对听故事很感兴趣,还在不断追问。

小龙王可是急了,还有正事等着讲呢,于是急忙搪塞道,

“推古之事,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远不及饱读诗书的魏王了解得详细。

我听说魏王曾经和五弟论古,不如你去问他。

那个,我们就先找这个大连翮祖亲近亲近,你们看怎样?”

小龙王虽是随口这么一说,殷色可却来了劲,眼见众人对名单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名字均无异议。

殷色可便迫不及待地去缠庆云继续讲故事了。

皆空堂为他们准备的两间禅房本就毗邻,共戴同一屋檐。

殷色可此时毫无睡意,也不顾夜阑人稀,就把庆云拉在回廊栏畔聊天。

庆云这肚皮里哪儿有多少故事?

上次魏王讲的那些概念他还没消化完呢。

再说,魏王只是点了一些名词概念,并没有用故事串起来。

若是同样干巴巴地宣讲,着实也让庆云有些为难。

不过庆云这小子机灵,脑子微微一转,就想起老祖宗留下的庆氏刺秦秘辛版来了。

庆氏第一人称回忆录的版本比《国策》版细致精彩许多啊,

此时娓娓道来,殷色可自然听得入迷。

待讲到庆轲死,冯家灭,荑姬带孕亡命天涯,小妮子已然深深入戏,哭得如同泪人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哽咽着催庆云继续讲下去。

还好后来高氏续的部分庆云也已经读完,就继续讲起高渐离引河迟伯,荑姬一路向东来到高氏封地渤海之畔。

冯氏虽为河伯,其实从未见过海,

对他们来说,黄河涛涛,奔流竟东已经是最壮阔的水文大观了。

但是亲眼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迟伯望洋兴叹,感概过去的见识如井蛙一般,竟不知天地间的水体居然可以磅礴如斯,真不知归墟深处又是怎番模样。

高渐离安顿好冯氏一家,将抄本留给了冯迟,便托称有大事未了,重返燕地。

这其后的札记其实出自冯氏撰续,当然,这些细节庆云都已经做了技术性的跳略。

渤海畔当时诸族杂居,并无非常清晰的城邦疆域概念。

在此庐居的农耕之民,主要是箕子国民和高氏子孙。

而扶余,肃慎,秽貊以及舶来的吴越人,都是自成部落散居山海大荒,或游牧,或渔猎,或穴居。

这些部落艰难糊口,自然也时常因为困窘来农耕村落讨些“生活”。

这一日高氏的村落又遭到扶余王的袭击,荑姬,冯迟都被掳走。

扶余王见荑姬怀有身孕,且与冯迟均通文字,便没有为难他们,

反而留他们在部落中教授中原文字,农耕灌溉和蓄养牲畜的技术。

原来这扶余部落,和吴人同祖同源,都是出自上古有虞氏,帝舜之后。

夫余吴餘这几个姓氏在古代象形文字里是互通的,字源出自箭矢的图腾。

(笔者按:有关泰伯传说,后文会有解密,稍安勿躁。)

北扶余部落当时还没有脱离部落族群的生活习惯,但是他们也接触过许多居住在箕子国南方三韩地的吴越舶来人,知道迁徙南方的古扶余部落已经接受了农耕文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当时的扶余金蛙王一直有心改变自己的部族。

他们也掳掠过许多燕人和箕子国人,可那是即便在中原,普通百姓的总体的识字率也不高,那些被掳来的荒域平民自然没有受过多少教化,一旦离了田产,反而被部落同化,只能沦为奴隶。

这时见到荑姬和冯迟,金蛙王这才是真的拣到了宝贝,焉能不委以重任?

对于金蛙王的善意,冯氏兄妹自然也懂得感恩。

水利,农耕对于冯迟本就是驾轻就熟,老冯家就是干这个的嘛。

荑姬也尽自己所能,挺着孕肚,向族人教授中原文字。

讲到自己名字里的“荑”字,扶余人大多无法理解。

因为此地不产杨柳,他们无法了解柳花柔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但是他们看得到眼前活生生的荑姬,既然这样容色可人的女子用它来做自己的名字,那柳花必然是极美的。

如此这般,柳花夫人的雅号,就这样传开了。

没过多久,柳花夫人在扶余部落里顺利诞下男婴,取名朱蒙。

朱,古云松柏(《说文》朱,赤心木,松柏属),蒙,取意方生。

当时周人在燕外之地最具影响力的家族就是渤海高氏,柳花夫人也是自高氏村落所掳,这个孩子便也自然而然地随了高氏。

柳花夫人并不想公开孩子的身世,让他去背负上一辈的恩怨抉择,于是便也没有刻意去纠正。

一代枭雄高朱蒙,便这样横空出世了。

冯氏在这对兄妹的经营下逐渐成为燕外之地和高氏比肩的大族,一晃至今,已有四百余年了。

故事讲到这里,总算是一个美满结局。

殷色可其实早就听得累了,此时坐在阶下,将头枕在庆云肩上,满意地努动着小嘴,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已然睡去。

庆云轻轻晃了晃她的身子,见她眼睛并未睁开,生恐将她惊醒,便不敢再有动作,依旧将身子挺得笔直。

已近凌晨,月过帘栊,男厢早已是一片鼾声。

可是一墙之隔,还有一个不眠的人。

殷色可拖庆云去讲故事,采亭本来并不以为意,可是她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半晌,她便如鬼使神差一般披了衣服在窗畔偷听,正好赶上庆轲说完刺秦一节,讲到了高朱蒙的身世。

她的祖上舶至三韩,当然知道这高朱蒙就是后来关外最大部落高句丽的第一位天王,于是便也听得来了兴趣。

直到外面寂然无声,见殷色可还未回房,这才用舌尖点破窗纸,偷偷瞧去。

望见那月下相互依偎的一对背影,她惊得睫毛一颤,眼睛仿佛是被卷起的窗纸蛰到,猛地一阵酸,泪珠儿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庆云的眼球上爬满了血丝。

可他还不是最惨的,采亭的眼睛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已经完全红肿了,索性躲在房里不出来见人。

同样熬了一夜的殷色可却是神采奕奕。

大哥抹着光头,二哥三哥相互对望,他们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眼下这局面,是应该关心一下极为弟弟妹妹呢,还是装糊涂呢,还是装糊涂呢?

“哎,暅之。你上次说帮大哥做的洁齿神器呢?”

元法僧第一个开始转移话题,一脸老子啥也不知道的表情,仿佛无辜,又有些欠揍。

“哦!对!对!我去拿!”

祖暅之磨蹭了好半天,自房中取出一个双截粗竹管,

竹管的上端只有一指粗细,顶部穿了鬃毛。

暅之把下半截竹管尾部一个风车样的小拨轮插入流水当中,那木轮便立即飞速转动起来,

伴着轻微的吱呀声,另一端插满鬃毛的头部竟然也随之旋转,还不时有清水自鬃毛底部的小孔中渗出。

元法僧一把夺了过来,在鬃毛上撒了些盐末,探入口中,从鼻子里挤出了通常是在得到极度满足后才会发出的呻吟声。

刘赢在一旁看见,忙扔了手中那支竹刷,缠着暅之帮他也做一个。

中原人自秦朝就发明了洁齿工具,囊中羞涩的苦哈哈族群用杨柳枝便能解决问题。

但宫廷贵族使用的则是青铜管塞帛片或者骨制刷柄穿鬃毛,后来又渐渐改用竹木。

讲究点的人家在洁齿时还会使用一些粗盐和香料,但是因为不够润滑,这洁齿终究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不过这支能自动旋转送水的神器,用起来可就舒服多了,比起以前用过的那些破毛刷啊,简直就是仙家秘宝!

三个人顿时抢在一处,一旁红着眼睛的庆云,就这样被无视了。

当然,无视呢,通常也都是相互的。

殷色可的一双美眸,也丝毫没有被那三个活宝的闹剧所吸引,关切地望着为她苦熬一夜不眠的傻小子。

而庆云却在担心四姐是否真的无恙,想去探望,又恐扰了她清净,犹豫着在廊下来回地踱步。

青春,就是这样面临无数的选择,但还不懂如何去选择的年华。

犹豫着,逡巡着,就生了皱纹,华了青丝,或是,谢了顶门。

元法僧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将那后现代神器从口中喷落,皱着眉头拧了拧鼻子。

哎,天凉好个秋!

》》》》》敲黑板时间《《《《《

笔者真是啰嗦,四夷馆的僧众名单都要一条条写出,列了那么长!

阿嚏!

天地良心,那个名单是自数倍长的名单里几经压榨出的精华,为了避免太多的史料穿插影响情节进度,剩下来的这些名字来头一个比一个大,背后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没有一个废角色。你说用百度预习?那最多也就认的出一半,止于百度百科的小说,不是笔者想要表达的。笔者希望能带各位看官一起去体验考证的快乐。

首先呢,我们来聊一下盘古国。

在讲盘古国之前,我需要再抨击一下西方历史观。所谓新世界,美洲和澳大利亚,是非常存粹地西方视角。先不说美洲原住民是蒙古人种,南岛人(越人)在五千年前大批移民澳洲(这个是澳大利亚官方认可说法)。就算是欧洲人,最早和美洲开始互动的也并非哥伦布,而是维京人。早在公元九世纪,在今日的加拿大地区,便已经出现了维京移民据点。

所谓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物种传播事件——哥伦布大交换,是新旧世界物种交换过程的总称,历时数百年,并非是哥伦布那一船人就能办到的。新旧世界的物种交换也并不是从哥伦布发现美洲才开始的。美洲如是,澳大利亚就更不不用说。澳大利亚的约克角半岛,和印尼极东岛屿新几内亚在上古是相连的,即便在今天,也有大堡礁的珊瑚屿星罗相接。从亚洲大陆到澳大利亚,实在不需要多么高深的航海技术支持。更何况中国早在公元两百年就可以做数万人的远洋兵力投送了(孙权海路北联公孙渊,曾经一次性派出过万余兵马,携金宝珍货若干)。

说完可能性的问题,我们就要问,有没有文字史料证明中国对澳大利亚的早期了解?

西汉东方朔所著《神异经》云:东南海中有烜洲,洲有温湖,鳐鱼生焉。长八尺,食之宜暑,辟风寒。北方有石湖,其水恒赤。

在东南大海之中,温水产两米长的鳐鱼,有粉红的湖泊,这是什么地方?

此时有些看官已经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仅凭一条《神异经》便来哄人?莫慌,莫慌,这么不厚道的事情,那自然不是笔者风格哈。

在正史《梁书》中曾经提到,三国时期吴国朱应,康泰出使南洋,所过百数十国。康泰本人所著《吴时外国记》虽已失传,但《梁书》中还留了那么二十几个国家的相关记录。

其中提到:扶南东界即大涨海,海中有大洲,洲上有诸薄国,国东有马五洲。复东行涨海千余里,至自然大洲。其上有树生火中,洲左近人剥取其皮,纺绩作布,极得数尺以为手巾,与焦麻无异而色微青黑;若小垢洿,则投火中,复更精洁。或作灯炷,用之不知尽。

在《梁书》中并没有另提后世所谓阇婆,所以这个诸薄国,应该就是被称为阇婆、杜婆、杜薄的爪洼岛。在《艺文类聚·卷八十》中曾引逸书《玄中记》一段:南方有炎山焉,在扶南国之东,加营国之北,诸薄国之西。

扶南,也就是今之泰国,两厢印证,基本都与诸薄即爪洼岛的概念相符。

那么我们接着看下去,诸薄国的东面有五个大岛(洲),看看地图算上吕宋差不多,新几内亚也逃不掉了。再(复)入瀚海向东千里,有一个原生态(自然)大洲。说上面有一种火树云云,虽然过于神话,但可能与《神异经》所提“烜”州的别名有关。烜,火盛也。

当然,就算我们把这个烜州的叫法放在一边,仅按照“爪洼以东五大岛,再东千里的原生态大洲”这段文字为参照。这描写的究竟是今天的澳大利亚呢?还是澳大利亚呢?或者是其他某个拥有粉红色湖泊的美丽国度呢?

笔者此时已经听到有人在咆哮,盘古国呢?说好要聊的盘古国呢?不急,我们还有下回。

第二十二章 异邦奇货因海客 宿敌冤家生比邻

虽然三位哥哥一齐劝说,可是庆云依然坚持顶着一对红眼随他们去四夷馆。

众人拗不过,只得让刘赢搀着他同去,独留殷色可照顾采亭。

皆空堂和四夷馆之间,隔着蜚驮堂。

大家着实不想再被那个神叨叨的婆罗门大师耽搁时间,路过蜚驮堂的时候,便都加快了脚步。

就快到了开经的时间,许多信众不断涌来,

暅之需要护着身后相互搀扶行动迟缓的两位义弟,并没有刻意躲避,于是便和一道裹着长袍低头疾步行走的颀长身影擦碰了一下。

暅之只觉得手肘落处一片松软,很是受用,可是对方却发出一声骄喝,两道寒光直盯在暅之脸上。

暅之急忙一揖到地,不住赔礼。

那姑娘本来满脸杀气,一副撸起袖子就要大战一场的气势。

可是碰到暅之这样的秀才模样,反而不好发作了,只能从鼻子里甩出一声冷哼,红着脸走开了。

元法僧用肩头搡着暅之,一脸坏笑,

“嘿,那妮子长的还挺俊!身材也够辣。怎样?手感不错吧?”

暅之窘得双腮酱紫。

他当然不是扭捏的性子,只是自小家教甚严,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礼数一向守得极紧,哪里被人开过这样的玩笑?

庆云也是第一次见暅之如此模样,不免打趣道,

“哎,大哥你是有所不知。我二哥啊,可是公主斩的命格,非公主不入法眼哦。”

“哎呦,这可不大好办。

魏国的公主,一般到了十一二岁就都许了王侯公子。

二弟这大事,看来要回南朝才能解决了。”

如果是论道辩经,我们这位祖大公子自然游刃有余,可是揶揄男女之事,他可不懂得如何回嘴,只能加快脚步,寻了个小沙弥,假意……啊,也不能说是假意,算是顺便打听了一下大连翮祖的住处。

众人寻到小沙弥所示禅房,却发现屋中无人。犹自懊恼之际,正要离去,却看见房顶晒着许多红色长型的茄果。

庆云喜道,“这不是吴椒么?”

暅之闻言望去,果然就是那日在安丰王府中小祖莹所论的吴椒。

这东西元法僧和刘赢却未见过,只是听暅之和庆云口述当日红油索饼的美味,涎沫横飞,腹中馋虫便也被勾得蠕动起来。

这时走来一名受戒的比丘,见众人在谈论房顶上晒着的辣椒,便作揖笑道,

“难得在这天国上邦,也有人识得此物。贫道还以为这是弊邦独有的辛料呢。”

庆云是个自来熟,便又把安丰王夜宴的故事讲述了一遍。

那比丘拊掌大笑,

“当日那批辛料其实就是出自贫道。

贫道自数万里外舶来,同舟十数人,飘泊盈月,几经风浪。

同行的族人或罹难汪洋,或染疾而亡,只有贫道一人侥幸流离上岸,已是身无长物。

所幸贫道嗜辛,随身携带用以佐餐的番椒并未全部腐烂。

一路化缘到此,总算有个落脚,便试种了一些,今年才结出第一批。

前些日子在缑氏集上遇到一个大户的买办,就赠了一些与他,让他找些厨子试食。

若是天朝也有人喜食辛料,贫道也算是得了门生计。”

庆云这才知道,原来圣小儿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批异域源种并非是吴地椒榝。

攀谈之间得知对方正是扶桑国游方僧慧深,和大连翮祖,苏我高丽,宇文本柕共住一间僧舍。

那三人今日结伴游方化缘,恐怕要到晚间才会回来。

索性大家都是要等,庆云便向慧深讨了些番椒,一展偷师得来红油泼辣的手段。

慧深本人也没有尝试过这种吃法,听庆云讲的传神,自然也是满心期待。

只是寺院中并没有成品索饼,慧深便带众人去灶房讨了些馍饼,顺便观摩庆云滚油泼辣的做法。

新鲜的辣椒蘸馍,吃的几个人即痛苦又痛快,边唏律着嘴,边相互打趣。

吃货之交,从来都是相见恨晚呐。

扶桑国究竟是什么地方,连暅之也不清楚。

他只知晓扶桑是传说中浴日光而生的神树,一直代表了极东的地标。

当中原人认为极东之地在齐鲁,齐鲁,就是扶桑。

当中原人逐渐认识到极东之地在韩在倭,那里便是扶桑。

可是眼前这位僧人似乎来自更远的地方,这就已经超出暅之的认知了。

于是慧深便开始为众人讲解,倭国之东,有归墟瀚海。

择选时节,洋流东向,扬帆月余,两万余里处就是他的故乡。

庆云对扶桑树非常好奇,因此便询问其形状。

慧深想了一下,以他所见,若说在故乡遍地都是,而在中原却仍没有见到过的植物呢确实是有。

那种灌木植株和中原的笋有些相似,节节攀高,但是生命力极强,就如同传说中一般,即便是在被太阳蒸干的荒漠里也能浴光生长,大约便当是扶桑树了吧。

有些扶桑树,还会结果,长的象梨,其叶如桐,色赤红,甘甜多汁,非常可口。

众人听得均是稀奇,继续催慧深讲述故乡风土。

慧深也讲得起劲,说扶桑国人信的本是外道旁法,祭祀戴狗头起舞。

国中遍地奇花异果,有一种树叶,能让人食用以后异常兴奋,致幻发狂,还有角长数尺的神牛……

把这四兄弟听得啊,时唏时嘘,大半天的功夫一晃就过去了。

傍晚时分,三位苦哈哈兄弟推门而入,不用问,必是元老大要等的正主。

一进房间,弥漫着的辣油香气就勾出了三条魂魄,

他们见过金钱,见过美女,苦行道心从不为所动,可他们何时受过这般诱惑?

于是也未经几句寒暄,三人便加入了饕餮战团。

看这鲸吞狮咽的气势,只要此时将沾了辣椒的馍送到他面前,你想问什么,还有套不出真话的道理?

尤其这个大连翮祖,还真是个爽快人,嘴里嚼着馍,依然滔滔不绝,把馍渣喷得漫天飞舞。

华夏出昆仑,关外的这些部落虽然粗鲁,一谈起祖宗,那可都是大有来头。

他先从长生天滕格里开始掰扯,撑犁,祁连,其实都是同源词汇。

祁连即天,大连,就是天下之大者,是天生的贵族。

这大连氏在高车国,一直世袭着等同于中原丞相的长老席位,只是在近年略显凋敝,反被后起的狄氏盖过了风头,颇有几分不如意。

那个倭国人苏我高丽不断点头应和,因为这大连氏和他们的国家也有极深的渊源。

倭国此时政体仍和关外部族十分接近,他们的丞相也叫大连。

现在国中六氏大连互相制衡,王权衰落,政局混乱。

苏我家本就是由中国渡去的豪族,此时一些族人又不得不选择渡返故土,暂避风头。

苏我高丽本人其实出生在朝鲜(如书首楔子,半岛上古已称朝鲜),倭国和百济的贵族相互通婚,因此他和百济国宇文本柕尚有表亲之谊。

宇文本柕出自鲜卑宇文部支族,鲜卑诸部风俗各异,这支宇文族人有个特点,他们有髡头的风俗,就是把头发自额头到顶门剃光,倒背在脑后抓个发髻,这种发型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认。

远古宇文部和北扶余互为睦邻,共济辽东荒域。

后来南方的舶来扶余,也就是吴人,在汉江以南建了个小国,叫做十济国,据说是因有虞氏江东十家渡来而得名。

十济国因为时常受到北方高句丽部落的威胁,必须招兵买马,于是自称南扶余笼络诸部。

宇文本柕的这个支族,就是此时投靠十济国的。

三国时期吴王遣百舟济海,派遣万余兵马北联公孙渊,结果兵马到的时候公孙渊已经降魏。

公孙为表忠心斩杀吴使,使吴国舶来的万余大军滞留在了十济。

万人甲兵当时在半岛是什么概念?

就算是与汉四郡杂居的大族高句丽都没有这么强的兵马啊!

十济国因此更名百济,成为半岛大国。

这批吴人军队里,有一名将官叫虞朔,是东吴名臣虞翻的孙子。

他知道海中倭国也有许多吴越移民,因此主动要求出使倭国,开启了百济和倭国的高层接触。

有虞氏出虞渊极西之地,西称秦,南称楚,朔即弦月,上古弓月古城就在虞渊。

因此在倭国历史中这一节便记为太秦(大西)弓月君渡来,其实说的都是一件事。

此后百济倭国王族世代联姻,由于上任百济国君三斤王无子,新的国君只能从流离倭国的王族支系请回,苏我高丽的父亲苏我韩子也就趁这个机会随百济新君渡回天津大陆。

宇文本柕的祖上曾经和后燕慕容氏交战被俘。

当时后燕主君慕容垂一看这发型,嘿,还以为是个倭人,便赐名慕容倭奴收为义子。

直到后燕亡国,宇文本柕的爷爷宇文非,才恢复了本姓。

只是此时再回到百济,已经没人待见了。

他的父亲宇文斯已经沦落到等平民出身,若不是受到客居的倭人贵族苏我氏照拂,到他这一代说不定便会彻底脱离贵籍。

元法僧这还什么都没问,三个人已经被红油馒头把家底儿全倒出来了。

这样的谈话多敞亮!

小龙王略作试探,这三个人跑到嵩山修行的目的果然并不纯粹。

只不过呢,他们都是急于搭上关系,想得到大魏官方的支持,以帮助他们在各自国家恢复家族势力。

庆云心下暗自思忖,若是他们得知了小龙王的身份,那还不得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发绿,尤其是配着被辣椒蛰得鲜红的嘴唇……

哎呀,到时候就只能靠小龙王的光头辟邪咯。

他们既然是来抱大腿的,就不会赌上自己的身家去投靠太子吧?

一来,他们对于太子毫无利用价值,太子不可能看上他们。

二来,就算他们赌对太子上位,那也必然是一番血腥斗争的结果,砸出一个烂摊子等太子收拾,一时间哪里顾得上他们这些偏远小国的狗屁倒灶?

虽然听他们聊的异邦趣事也挺新奇,但是元法僧却是越听越觉得空落——不是他们,一定不会是他们。

当哥儿四个离开四夷馆的时候,庆云仍然沉浸在那些天方夜谭的故事里,小龙王却是一脸沉重。

暅之忙去安慰大哥,合计下一步行动。

“要不我们再找那个慕容圣婴试探一下?”

刘赢也想帮大哥出些点子,分担些忧虑。

小龙王撸了撸脑袋,

“嗯,你们明天去会会那个慕容圣婴吧。

我想去找宝念大师聊聊,他在帮我看着尔朱新兴,不知道有没有进展。”

慕容圣婴是小龙王自己否决的选项,他这么安排,也许多少是有些抹不开面子,众兄弟也识趣地不与他争辩。

一路归来,只剩下刘赢向暅之讨要神器的哀求声。

瓠采亭经过一日休整,已经是满状态复活。

想来想去,她此时也想通了。

自己没来由地吃的是什么飞醋?

庆云那个毛头小子和殷色可那个黄毛丫头……嗯,不行,五弟一定会吃亏,耍心眼他还真未必是哪个小妮子的对手……

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呢?

我想这些干嘛?

……嗯,我有机会还是要劝劝五弟,不要被那小狐媚子乖巧的表象迷惑了。

女生心里所谓的想通,就是潜在的对手在她心底评价不断下降的过程。

从殷姑娘,到黄毛丫头,到小妮子,到狐媚子,哎,通了!

通则不痛,她现在心里是舒服多了。

看在那个狐媚子也忙前忙后为自己急了一天的分儿上,那就先原谅她吧。

不过这蓄了一天的杀气,还没发泄出去呢。

此时的瓠姑娘那绝对是斗志昂扬!

哎,那帮臭男人真没用,还得本姑娘出马,且看本姑娘如何大杀四方,找出真凶。

瓠采亭神游兴起,没料到脚下一绊,踩入了一洼小土坑。

暅之的心思最是细巧,他早知道四妹今天憋着股气,所以格外留了心思,此时见状急忙走中宫踏坎离,抢上一步扶住。

这一步踏的飞快,在瓠采亭将顷未顷之时,便已出手,比采亭的娇呼声还早了几分。

不过旁人若是不注意,这看上去到像是暅之主动撞倒采亭揩油一般。

暅之堪堪刚把四妹夹住,迎面就传来一声冷哼,

“哼!臭不要脸!登徒浪子!”

暅之定睛一看,哎呀,正好是昨天被自己撞过的妹子,那一撞可是香艳满怀……

哎,她该不是以为我,我故意的吧?

想到这里双手闪电般的一缩。

瓠采亭被二哥扶住当然不会有别样想法,自是大方的倚在他臂上,可是怎么能料到暅之会忽然抽手?

这一下子失了重心,比刚才踩到小坑的时候可是狼狈多了,直接就向暅之怀里倒了下去。

暅之再将她搂住,那姿势可就真的有些暧昧了。

这可把对面的小姑娘看得满脸涨红,

“登徒子!我就知道昨天你是故意的,在这兰若寺中竟有你这等斯文败类!

如果今天姑奶奶不教训你,我就……我就没时间听经了,哼!

最好下次别再让我碰到!”

这小妮子想是看到身后刘赢,庆云,殷色可一齐走来,见势不妙,话遁而走。

“这还真是颗小番椒啊!”

昨天刚被番椒辛辣幸福地折磨过的刘赢,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二哥。

瓠采亭本来还想发作,可是看到刘赢和对面女子的一连串反应,她还怎能悟不出这其中有故事啊?

八卦的心性瞬间就战胜了些许不快,她从暅之怀中腾地弹起,

“哎呦,哎?二哥,你怎么还不去把人追回来?”

祖暅之的脸啊,憋得青筋都快爆开来了,他是最怕被别人拿女人来打趣。

瓠采亭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一扫阴霾,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原来二哥也有比我更惨的时候啊。

一行人刚进四夷馆,就看到人群围拢成圈,圈内两人作势欲扑,像似正要角抵。

角抵,是当时一种官方认可的决斗方式,在南朝,也称相扑。

但是这时候的角抵,和现代相扑规则是不同的,相对自由许多,只规定了决斗的准备动作必须是两人相向对冲,两头四臂抵在一处。

一旦发生接触,除了不允许假借外物,其余百无禁忌,

无论是手脚头齿,投掷肘击,都可以用来攻击对手。

而且在第一次接触后,一旦有一方成功摆脱,那么游走,纵跃,也都不犯规。

当然了,如果你真用了牙齿,或者满场乱逃,无论输赢,这名声可就算毁了。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不能怨后世腐儒如此这般说道,

众口可以烁金,在别人唾沫底下活一辈子有时候真的比死难过。

话扯远了,我们再说回这角抵决斗。

北魏尚武,当时律法规定,只要有带品级的官员裁判,角抵较技,在一方认输或是失去知觉前,是不可以中止的。

干扰决斗会被下狱!

而在有效决斗过程中出了人命,也不违反法律。

庆云仔细一瞅,嗨,这里还真有一个官——李神俊!

他站在决斗的两人这间,看来这是要玩真的啊。

再一看要决斗的人,有一个他还认识,就是昨天一起泡椒吃馍的苏我高丽,他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庆云挤进人群,果然看见大连宇文两个人在场边发着战吼。

庆云拍了拍两人肩膀,想要问清缘由。

宇文本柕一脸不屑的说,

“就那个新罗来的村夫,还总自诩是个王子,经常来找我和苏我兄的麻烦,说是我们倭国经常发兵骚扰新罗伽耶。

嘿,就他们那不毛之地,有什么好抢的?

其实不外乎是为了猎场,林场和鱼塘发生的纠纷,他们新罗小国又总是吃亏。

我们让着他,还以为是我们怕了。

谁怕谁啊,不服就来打过!”

“呸!你满口胡言!

倭人自海上滋扰新罗高丽,还不都是你们百济和任那的贼人做的向导?

他们抢粮食,女人,还放火烧村,根本就是一群冷血的强盗!

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不怕你们,在这里也不会怕,等一会儿我们还有一场,你可别逃!”

庆云循声望去,只见在宇文本柕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名方脸汉子正怒目瞪视着这边。

宇文本柕又岂是好欺的,张口便骂,

“伽耶小儿!爷爷岂会怕你?等会儿便自打过!”

他们还在对骂的功夫,场上那一对儿已经嘭的一声撞在一处了。

哎呀,这角抵,双手互攀的一刹那还真的是头撞头啊,看着都疼!

苏我高丽人高力大,双臂死死压住新罗王子。

庆云依稀记得,他应该叫做智大路,这时仔细看双方身材。

哎呀,这结果应该是一边倒啊。

这一个王子瘦成这样,这小国得有多穷?

只见那苏我高丽按住了对手,自认掌控了局势,开始试探性的伸脚来踢。

那智大路只有躲闪的份儿,但怎奈苏我高丽的腿也比他长着一截,躲闪之间,还是吃到了几脚。

庆云看得都替他着急,赶快认输吧,省的受罪。

可是本人不喊认输,就连裁判也不好介入啊。

智大路被苏我高丽抵着绕场转了一圈多,仍然咬牙不降。

苏我高丽毕竟也是弯腰与对手抵在一起,这脚下也不便全力施为。

如此久攻不下,他自觉面上无光,于是双臂加力,腰间暗暗蓄力,准备突然起身,用一个高段踢结束战斗。

可是就在他手臂下压,腰部挺起的当口,智大路非常敏锐地判断出了他的目的。

只见智大路双足一蹬,借着对手挺腰的力气腾身而起,松开双手在空中一个打了个侧翻,就在他面向苍天的一刹,忽然又腾空做了一个鲤鱼翻身,双足如风车般向苏我高丽砸了下来。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靠得都是腰腿的爆发力。

苏我高丽的腿堪堪踢起,智大路连着全身重量的一个下劈已经结结实实砍在了他的肩头。

苏我高丽高大的身躯轰然跌倒,随即人群当中一片大哗。

李神俊急忙出手阻止智大路继续攻击,检查苏我高丽,后者果然已经是昏厥过去。

这一场,居然被智大路这个小个子巧妙反转,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李神俊拍了拍智大路的肩头,赞了一声,

“好小子,腰腿好强的爆发力!是块好料子,回头再与你切磋切磋!”

这宇文本柕可看得急了,忙窜出来为兄弟找场子。

苏鲁早起身将他拦住,“你的对手在这里!”

大连翮祖叹了口气,下场将苏我高丽扶回房去。

那苏鲁也是个瘦小身材,显然是缺乏营养所致。

人群中有个黄衣姑娘,生的黑丑,并不起眼,但是显然对苏鲁很是关心,

“苏鲁,既然智大路王子已经胜了,那就不要打了!”

宇文本柕冷笑讥讽道,“看,连娘们都怕你丢人!”

“你说什么!”苏鲁被激的老羞成怒,也不顾规矩,上前就要动手。

李神俊伸手将二人隔开,怒叱道,“按规矩来,否则大魏王法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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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古代中国与澳洲的关联,除了表面的文字记录,我们也可以深挖一下文化渊源上可能的联系。我们知道,越人,是南岛人融入华夏族的部分。前文已经说过,越人的先祖叫盘瓠氏,高辛氏嫁女于犬戎大将,封于南荒而王。越人认为盘瓠氏是他们立族远祖,他们对盘瓠氏的崇拜,自有文字起就已经开始,历千余年。这个盘瓠氏狗头人身,最早的盘瓠庙,狗头盘古像都存在于岭南,最出名的就是大澳石狗。

我们华夏文化也有一个发音差不多的元祖神,叫做盘古。在李唐以前的已知古籍中只有两处提到过盘古,除此以外连类似的故事都很难找到。第一处是三国徐整的《三五历记》,第二处是任昉的《述异记》。

任昉的《述异记》原文里,只提到了盘古墓在南海。盘古国在南海之中,并没提到盘古是何许人以及他开天辟地的传说。大家在某百科里能找到的南北朝关于盘古化五岳的记载都是根据唐代无名氏散集《灌畦暇语》(就是灌溉农田的空闲写的故事)改编的伪证。(这一引用的最早见于清代《绎氏》,后又被首都某古代史博士生导师摘录于文集,因而广为讹引。该文集还提到《魏大饗碑》最早言及盘古,然《全三国文卷28》《隶释卷19》所载碑文拓本均未提及盘古。又引吴国韦昭所著《洞记》言盘古开天,然此书并不存世,《隋书》整理经史子集时已逸而不名,唐佛经私家演义钞本《大方广佛华严经随书演义钞》不知自何处引出,且记书名为《洞纪》,不知是否与后世游方家诸般《洞记/纪》相混。)

这样一来,徐整的《三五历记》就成了早期盘古记录的孤例。徐整,三国时期东吴太常卿,而当时越人文化的影响力最北达到安徽宣城(孙权平越第一战)。豫章徐氏的祖源也是继彭祖国之后的徐国——一个存续了一千五百年的东夷方国。在前文提到的吴楚对越战争之前,徐国一直存续,且是扬越地区最大的邦国。所以徐整这个原创故事是否吸收了越人文化的营养,是值得深入探讨的。

对盘古和盘瓠是否就是一支部落,涉及根本信仰,笔者并不愿武断的下定论,不过任昉的记录恰恰暗示了盘古和岭南文化的关联。现在岭南的诸处盘瓠古迹,都被默认重新指向盘古。古代越人族群也已经融入华夏,所以争论那么清楚也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还是讲回盘瓠氏,盘瓠氏在越人传说中是狗头人身。远古崇拜呢,大多有其本源。狗头人自然从来不曾存在,但是否有可能源自对于某种狗头直立生物的物种崇拜,比如……人类对于澳洲的生物认识很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早。

亚洲和澳洲的生物演化一直是相通的,澳洲野狗其实是五千年前迁徙到澳洲的亚洲田园犬,他们的共祖是苍狼。澳洲狸猫同样也来自亚洲。兽且如是,独人不相通乎?事实上,按照现代主流人种分类学的观点,和澳大利亚原住民亲缘最近的岛外人种是南亚次大陆古盘越国人(吠陀人)。

在澳大利亚今日的考古发现中,最早的原住民远祖化石见于蒙哥(mungo)湖。蒙哥湖得名于原住民语,是一个萎缩中的老年湖泊,它的东部沙丘就是赫赫有名的“中国墙”。“据说”是因为神似长城而得名。巧合的是,蒙哥在中国北方部落语系中,也有一个美好的寓意——长生。这个巧合所预示的越人与北方部落间的微妙联系,恰好又回到了此前提到的高辛氏封犬戎大将盘瓠于南方的传说。

再写下去,就会和论文一样枯燥。我们还是回到小说,司烜蒙哥这个名字,显然是杜撰。不过蒙哥得名,就是取自蒙哥湖。将他与盘古国相关,是出于将上古越人文化圈延申到澳洲的一种猜想。司烜氏,是周礼所载秋官中的一个姓氏,在华夏已经绝迹,却与烜洲暗合。

上一节提到的自然洲独有神秘火树,究竟是凤凰木(原产马达加斯加,澳洲有原本,花色大红),圣诞花(原产中美,澳洲也有原产种,既今新西兰圣诞花)还是珊瑚树(《本草纲目》珊瑚,……汉赵佗谓之火树是也),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反正这三样东西在澳大利亚都算不得稀奇。

第二十三章 访夷馆线索再断 登太室酣梦逢仙

瓠采亭此时也挤入了内圈。

方才她已经听到了宇文本柕和苏鲁的争吵,此时附在庆云耳边悄声道:

“那些倭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寇乱三韩几百年了。

智大路王子打得漂亮!这场我赌苏鲁赢!”

庆云这才想起,瓠采亭的祖籍也在三韩啊。

他曾经听四姐讲起过,箕子朝鲜时候的三韩地,现在已经变成了百济,新罗和伽耶。

箕子国为卫满所篡,卫满为汉所伐,汉设四郡以治箕子故地。

高句丽人杂居山荒,直到五胡乱华,四郡无主,才从鲜卑慕容部手里抢下汉江以北的土地,成为朝鲜最强势力。

而江南诸国百济为大,自得东吴万军,亦可雄踞西南一隅。

可是百济以东仍然处于部落杂居的状态。

那里有箕子国、卫满国故人,

有燕秦历代避世至此的流民,

有扶余秽貊的小部落,

但占比最大的还自海上舶来的越人。

越人故国曰大罗,所谓新罗,便是罗人新域。

智大路的部落其实只是罗域这诸多邦国里较大的一个。

他们的族长,有的称为尼师今,也就是长老,智者;

(笔者案:朝鲜史书《三国史记》称尼师今为三韩地方言,对应汉字为齿理,长者意也)

有的称为麻立干,也就是村大王。

伽耶的情况,大体也差不多,因为国力最为弱小,地界上还杂居了不少倭国海贼窝点。

这些窝点也就是倭人自认的任那辖地。

倭人来朝鲜劫掠,当然喜欢挑那些弱小的散居部落下手。

四姐的家乡盘罗国,旧时因遭倭寇洗掠,一蹶不振,最后终为附近的大部族所吞并。

所以庆云非常理解四姐对于倭国人的那种天生恶感。

还好昨天四姐没有和我们同来,否则都不能愉快地和小伙伴们偷食了。

庆云心下正暗自庆幸,场内的两人却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李神俊示意开始的手势一落,两人便撞在一处,又倏地分开。

看来二人都是火爆性子,根本不想用扭打这么墨迹的方式来终结战斗。

拳影腿风,几个照面之后,高下差不多就可以看出来了。

这个宇文本柕可不像那个倭国贵族,一看就是吃过苦拼过命的很辣角色。

不但身体素质占了上风,出手更不留余力。

苏鲁吃了几记拳脚,额头已起了一片青紫,可是目光中的凶戾却有增无减,明显也不是善茬。

“这个宇文家的人有些根基。”

庆云看到形势对苏鲁不妙,便已经准备疏导采亭了。

“哎,宇文氏。

宇文家的人自然不会简单。

关外最能斗狠的部落,除了段氏就数他们了,

慕容拓跋都要靠边站。”

“那你还赌苏鲁赢?”

“姐喜欢!再说这又没有下赌注,我赌谁还不是我愿意?”

他们两人正在聊着,场面上的苏鲁似乎已经更加难看了,

口鼻间不断有鲜血滴出,一支左臂软绵绵地垂着,粗重的呼吸将他脚步也拖得蹒跚起来。

可是宇文本柕的速度却没有半分下降,“砰”地又是一脚踢在苏鲁胯间。

后者一声闷哼,侧身翻了两个跟头,才右手撑地勉强再站立起来。

“几位大侠,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苏鲁!”

那名黄衣妇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挤到了庆云身旁,

她满脸焦急的神色,双手合十,不断地向庆云一行人鞠躬。

庆云回头一瞄,二哥,三哥和殷姑娘也都过来了,

自己这一大帮人各个身背利刃,也许那黄衣女子就是冲着这一点才相中他们的吧。

庆云刚想开口,却被刘赢拦住了,

“不可!这里可是大魏,干扰决斗乃是重罪!

不但会被下狱,还要遭人唾弃。

不只是你,苏鲁兄弟也会被人看不起的!”

庆云望着场中局势,又望了一眼眼前的可怜妇人,实在有些不忍,

“可是再这么硬撑下去,那家伙会死的。”

苏鲁倒地的次数越来越多,起身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虽然宇文本柕看似君子,并不趁他起身的时候追击,

但是那嘴角露出的戏谑笑意,像极了一只频频松开手中猎物的猫科动物,满含得意和享受,冷血与残忍。

“如果他宁愿死都不愿意放弃。

那么就算你出手救了他,他也比死还难过。”

庆云知道三哥说的没错,偷眼望了望黄衣妇人。

那妇人实在有些急了,几次看到苏鲁被踢到,险些就要亲自冲进场去抱住宇文。

“不管了,我……”

庆云的手虽然已经握住了剑柄,手腕却又一次被人按住。

这一次按住他的,是李神俊。

“你这样,救不了他。”

“可是!”

“除非他不小心晕了过去,否则谁都没法救他。”

李神俊望着庆云和刘赢,吐字声如蚊蚋,若非借了唇语,还真读不出其中意思。

李神俊仍需维持秩序,快步退回场中,只是步伐微妙,看似不经意间就抢了宇文本柕的行动方向。

宇文本柕并未感觉到有何不妥,只是微微侧了侧身,闪到了面向庆云的位置。

苏鲁一声虎吼,又踉跄着扑了上来。

他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还能勉强撑开一道缝隙,跑动的时候甚至无法跨出直线,

右臂虽然还能挥动,却也挂满了血污青斑,一拳摆出,已全然没了准头。

宇文本柕冷笑着又出一脚,踢在苏鲁已经折断的左臂上。

苏鲁嘶声痛吼,倒翻出去,直接滚向了人群边缘。

刘赢的剑柄微微晃了一下,如果不是道行高深的武学大家一直留意着他手上的动作,绝对不会察觉到他曾动过什么手脚。

只是苏鲁跌摔过来的时候,忽然噗地软倒,重重砸在刘赢身前,便再没发出声响。

“宇文本柕胜!”

李神俊宣判了比赛,可是胜利者还有些发懵。

他已经占了绝对优势,正在戏耍对手,

还没有把心头那股闷气出够,怎么就,怎么就赢了?

“这个李神俊真不简单!”

这是出自刘赢得评价。

刘赢口中的不简单,绝对只有一种,那就是真功夫。

刚才能够击晕苏鲁,刘赢出招的隐蔽迅捷固然高妙,

可是李神俊的步法走位,才是真正的神乎奇迹,让当事人毫无察觉地落入彀中。

“嗯!”

庆云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望向那个正在炫耀着自己的肌肉,却又好似未曾尽兴的“胜利者”,目光中满是鄙夷。

黄衣女子抢上前想抱起苏鲁,却搀不动。

暅之急忙赶过来扶起。

一旁观战的智大路王子见有人照看兄弟,便先冲向了宇文本柕,要求和他再战一场,却被李神俊拦了下来。

北魏律法,非逢纳妲幕——官方举办的竞技盛会,

决斗性质的角抵,每人同天只能进行一场。

不过这口舌之抵并不在限制之列。

此时智大路的情绪显然非常焦躁,那宇文本柕自然也非善男信女。

两人争到炽处,便都用上了三韩方言,什么扒脖不拉耳,谢几梦成衣的,除了瓠采亭听得满面涨红,余人皆不知所云。

四姐儿本来就是个暴脾气。

刚才不参合是碍于规则,现在既然决斗已经停了,她一届女流还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

只见她飞身而起,剑不离鞘,人剑合一,直接冲向宇文本柕。

后者正骂得兴起,察觉有异,也是晚了,忙举左臂挡时,一阵钻心刺痛传来,小臂自肘窝软软垂落,伤处便如刚才苏鲁一般无二。

“禀性!”

瓠采亭不屑地用新罗方言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宇文本柕想要发作,却见对方是个女子,只有强行忍住。

被一个大姑娘一招打断胳膊?

这事儿传扬出去还怎么见人啊?

面对李神俊“好心”地询问,宇文本柕白了白眼,只认是角抵的时候受了些伤,无甚大碍,就灰溜溜地走了。

庆云哥几个昨天和宇文本柕也算相识一场,不愿做得太绝。

此时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非常认真地帮苏鲁正了骨,包扎好伤口,再将他搀回房去。

智大路和黄衣女子对面前仗义援手的众侠自是千恩万谢,而接下来得意外收获,那可就得来毫不废功夫了。

原来和智大路,苏鲁同住一间禅房的,竟然正是慕容圣婴,和伊伯国的刘必金多。

他们两个刚才也在看这场角抵,都对那恃强弄人的宇文本柕没什么好印象,

本着室友之情,也对庆云一行道谢不已。

经了这么一场闹剧,大家自然都是朋友,说话更无顾忌。

虽然今日不便去慧深的屋里讨要美食,也不愁聊不到一处。

在暅之的话术引导下,几人也开始自曝来华的目的。

智大路和苏鲁啊,自然是想整合新罗伽耶诸国,建立一个可以共御倭人,在半岛与高句丽,百济相抗衡的国家,因此非常渴望得到大国支持。

而刘必金多则是丝路上最大的颇黎商人,他到大魏就是为了拓展业务。

那个慕容圣婴,就更不是一般人了,他正是当今慕容吐谷浑国王世子。

这个世子身份在名册上并没有注明,是因为他圣婴的名号在寺中更响亮些。

其实他鲜卑本名唤作贺鲁头。

贺兰,在关外语言里就是“圣洁”的意思;贺鲁头,汉译是圣婴。

慕容家也奉迎佛法,圣婴这个名号是断不敢自己乱起的。

此名乃是兰若寺道人统宝念大师当年自山外山东往中土,途经吐谷浑的时候亲自灌顶加持所赐名号。

因此自六年前吐谷浑国王登基,就经常派这位圣婴世子来大魏朝贡。

而他每来中土,也必定会在兰若寺盘桓,向宝念大师请教经文佛典。

这个慕容家的圣婴啊,和宝念大师渊源深厚。

他有没有问题,只要大哥找宝念大师验查验查便可得知了。

言谈之间,慕容家对当今魏王引发羌入藏,促慕段联姻的政策流露出非常热切的期望,想来大哥当时对他们的判断并没有方向性错误。

这一个小小四夷馆,便如一个江湖。

华夏周边诸邦,各怀心思,礼佛是名,争宠是真。

想今日那般邻邦小国间的闹剧,似乎并不会是孤例呢。

小龙王听说他们忙了一天并无所获,本来有些沮丧,但得知四妹仗义出手,又听得兴奋。

要是他知道那个宇文本柕是这么个阴鸷的性情,昨天就该给他一顿收拾!

最后听说慕容圣婴和宝念的关系,便叹了口气,摆手示意此人不必再查了,

“今日我会过宝念大师,他也曾提起圣婴,言语颇是嘉许。

有宝念大师为他背书,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我们把嫌疑人的范围圈定在四夷馆,可能是一个误判。”

“大哥何出此言?”

暅之隐约已经有些明白,可庆云依然听得一头雾水,故而有此一问。

“今天宝念大师告诉我,尔朱新兴来到兰若兽苑后非常地太平,几乎不外出。

兽苑圈养猛兽,闲人禁入,平时除了诸堂首座有时会例行巡查,就只有几个驯兽的师傅。

这些驯兽师因为负责在皇家祭祀时约束猛兽,都是经过了严格审查的。

不过报德寺的破落汗既然出了问题,便也不能绝对排除在他们当中混有奸细的可能。”

“和太子串通之人所图甚大,绝非等闲人物。

身份尊贵之人,很难逃过驯兽师的筛选,

所以就算那些驯兽师中混有奸细,最多也只是个线人。”

暅之顺着大哥的思路补充了几句,忽然双眉紧锁,略有所思。

“二弟!这里就数你有主意。

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痛快说出来,别藏着掖着。

猜你的心思,更让人头疼。”

“不是,大哥。我只是想到,会不会这个人的身份非常高,非常显要,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对他们的注意与猜疑?”

“你是说?”

“四堂首座?”

“两位道统?”

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眼光望向暅之,弄得暅之自己也不那么自信了,

“我只是在说一种假设。”

“嗯,我想想。

宝念大师绝对没有问题,这一点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那时还是我跨山外山入藏地专程去拜谒他的。

道人大统,此人非常很低调,我至今连他的法号都不知晓。

不过据说他是冯太后当年亲自请回来的圣人。

这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

四个首座我可就不熟了。

说起来我到寺里也有些日子了,也就是见到空空空空大师和婆罗门大师的次数多些。

另外两位,嗯,那个佛贤大师,偶尔也开经课。

可是觉法却几乎没照过面。”

“我们几个在拜寺的第一天见过觉法大师,不过此后便也再无接触了。

那日宝念大师说他可与华阳先生……”

刘赢说到这里,念及暅之,硬生生把“比肩”两个字吞了下去。

暅之淡然一笑,把话接了过来,免三弟尴尬,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胡乱猜测。

静观其变,不如引蛇出洞。

如果我们放出一条让太子党不得不有所应对的消息给尔朱新兴,然后静静等待他的表演,岂不省事?”

“什么消息能让太子党羽必然有所动作呢?

二弟若有计较,索性便说个爽快。”

“如果太子要被转移到兰若寺来呢?”

元法僧一拍脑门,

“妙!妙!嗯,只放个消息还不够,我觉得应该转移一个真皇子过来。”

众人又是一片大哗。

庆云期期艾艾地试探道,

“我,我在宫里的时候见过五位皇子。

可,可是年纪和太子仿佛的,也就只有一位吧?”

“一位还不够吗?”

庆云被怼得直翻白眼,大哥这到底是真傻啊,还是在装傻?

“可是如果被看破,二皇子他,他会有有危险的!”

“你以为大哥不懂?”

元法僧瞪了庆云一眼,

“魏王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那几个皇子我还能不知品性?

这件事儿,魏王不会有意见,元恪更不会反对。

无论能否因此一举扫平太子余党,只要元恪能够渡劫成功全身而退,就对他本人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也许他们两人都还乐见其成呢?

废一个太子容易,立一个太子却很难。

皇子们虽小,可是他们背后有母族,有幕僚。

明里虽然还没有开始勾心斗角,但暗流涌动想必已经开始了。”

第二天小龙王便单骑赶回洛阳,筹备元恪临嵩。

无论是登后山还是查太子党,此时都暂无头绪,其余诸人倒是落了个清净。

两位女娃要去山下缑氏镇赶集,刘赢也欲独自行动。

庆云是自小粘着暅之长大的,自然随了二哥,登太室摆弄丹鼎去也。

自从得到了父亲和老师联合设计的弩机图纸,暅之闲暇的时候一直在研究,计算。

根据他的判断,这种手持式弩机的设计射程超过五百步,远胜于弓箭。

当时的手持弩机普遍射程只有五十步,而强弓的极限也无法超越两百步。

弓箭走的是抛物线,箭头因为借助了重力,其杀伤力随距离并不会下降。

然而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是因为弩机是完全依靠弓弦弹力追求直线射杀精准度的武器,其威力随距离衰减很快。

因此除非是大型床弩,弩机射程是万万比不过弓箭的。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弓箭的使用和瞄准非常困难,预测抛物线的轨道完全依靠经验。

在历史上,吕布百步之内射中画戟小枝已经是神乎奇迹的弓箭表演了。

而弩的稳定性却非常好,射程内可以利用辅助设施瞄准,有效射程内的穿透力也胜于弓。

弩的射程一旦可以和弓比肩,那就立即会成为一种战略武器!

如果任何一个持有弩机的兵卒都具有万军之中直取敌方上将的能力,那对方的主将岂非只能躲在盾阵之后不敢露头?

那他还如何发号施令?

旗手?狙杀!

传令?狙杀!

一队狙击手足以让对方军队群龙无首。

但是当暅之看明白图纸以后,面临的问题就更多了。

古代大多数发明都不是卡在概念设计,

就算没有发动机,没有电动机,水力,风力,再不济还有人力,都是可以用的。

真正阻碍工具进步的,往往是材料,没有适合的材料完成设计,完成设计所需强度。

就像如果有现代的钢铁铸造技术,不用担心古人造不出枪炮。

我们现在的吊装机械,液压机械,又比古代强在哪里?

不过是材料给予了更高的适用荷载而已。

暅之现在遇到的问题也一样,什么样的弦可以提供如此大的张力?

什么样的弩臂又不会毁于这样的张力?

又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拉的动这样的弩弦?

如何才能让箭矢减重而又不失杀伤力?

只要有一种材料出现短板,这个设计就只能停留于纸面。

可是现在暅之手中一种都没有,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按照玉衡窥天之法先完成瞄准装置,如今无意间得到颇黎,实在应该物尽其用才是。

对于颇黎的特性,他没有了解。

虽然经过试探,这种材料的硬度适合打磨。

但打磨乃是成型下下之选。

如果只靠研磨,这一辈子也未必能把铁杵磨成针,

而如果滥用切割加工,就容易造成材料崩裂,留下内伤,等到制成成品才发现可就晚了。

所以加工成型最好的工艺永远是范铸。

如果这种材料可以热融软化,浇筑入范,那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中国商周时代用失蜡法制范,铸出的复杂青铜器皿令今日工程师都叹为观止。

比如赫赫有名的曾侯乙尊盘,那青铜雕花之精细让密孔患者见之不忍啊。

只要能范铸,颇黎就是神物。

嗯,偏偏,这颇黎就是可以范铸的。

铜鼎中的颇黎珠不断软化,最后化作一滩糖稀般的粘稠物。

暅之两道眉毛不住跳动,那种激动的情绪,就算是洪荒之力也封印不住啊。

在这种时刻,庆云通常都是爱莫能助的。

他光着膀子望着炉火旁汗透儒衫的祖暅之,又往身上默默地浇了一瓢水。

一共就那么几粒玻璃珠,放在香炉大的小铜鼎里都盖不住个底儿,就算是宝贝,又能干啥?

秋风飒飒,吹到炉旁也都成了熏风,庆云的眼皮被熏得越来越沉重。

他捧着水瓢,耷拉着肩膀,沉重的眼睑将远处连山压得越来越模糊。

懵懂间庆云仿佛看到一名白袍道人在崖边向自己招手。

他指着对面的少室山问道,

“那里本是我道家中岳大帝道场,此刻却为番虏所踞!

这位少侠,可愿陪我夺回神山福地?”

庆云望着苍苍远山,幽幽空谷,脚底发软,

“小子虽有此心,但奈何双峰天堑?我未生双翅,安能飞渡?”

“这有何难?”

那道人将手一挥,一双木翅展开,阔约丈许。

“少侠且乘此翅,老夫自可助你!”

庆云未待分辨,便被那道人如捉鸡般一把擒住,缚在木翅骨骼上,臀部狠狠吃了那道士一脚,便向空山幽谷直冲出去。

》》》》》敲黑板时间《《《《《

上文书我们讲过了澳洲,本回我们再说说亚美利坚。

这时有看官就说了,你说澳大利亚与亚洲大路岛屿相连,那也罢了。美洲和中国远隔重洋,在古代也和中国能有联系?古人远洋水平有那么先进?

疑古,是证明今人比古人睿智的经典论调,比如许多专家“考证”东吴时期虽然可以造出能在甲板上跑马的楼船,但是那些高船重心不稳,都是银样镴枪头,无法远洋,出海就会散架。因此东吴船只不具备远洋能力。

可是他们却罔顾了孙权海上投送万余兵力,遣使辽东购买马匹的事实。当吴使被公孙渊斩首的消息传回,若不是手下大臣拦着,孙碧眼差点就点齐十万水军奔辽东去了。

其实在汉末《临海水土志》和《南州异物志》中,已经记录了吴人可以制造四至七帆,可载数百人的海船。《太平御览叙舟》云:“吴人以舟楫为舆马,以巨海为夷庚(坦途,见《左传成公十八年》而披其地,以塞夷庚,《注》夷庚,吴晋往来之要道。)也。”所以至少在三国时期,中日韩之间的航线,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常规航线了。

远洋美洲的可能性,如果按照现代航运的成功率标准,那自然是不行的。但是在古之贤者对未知忘我的求知精神面前,不断的尝试,败者九九,终有人及。比如说越人,他们的舰船技术未必强过吴人,但是南岛民族早在纪元前就已经与天斗与海争了。在季风和洋流作用下,即便是漂流,也足以将浮物搬运重洋,更遑论以重帆助力的海船?《吴时外国志》称七桅船月余可至大秦,经印度至红海的航线其实直线距离和到美洲差不多。只是东向航线的补给显然不如西向,技术上唯一的难点,是盈月的生存问题——关于这一点,我们会在系列的后续作品中详述。

本作我们主要讨论的,是究竟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有没有中国人去过美洲,或有没有美洲人到过中国。至少根据《梁书》的记载,慧深和尚是肯定能列入标准答案的:

扶桑国者,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梁书》云,文身国在倭国东北七千余里/约今斯堪查加。大汉国在文身国东五千余里/约今阿拉斯加。)东二万馀里(所以这个扶桑国在阿拉斯加东还要两万余里,地点吻合),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扶桑叶似桐,而初生如笋(仙人掌也是如此,尤其是墨西哥的龙舌兰就是标准桐叶状仙人掌),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仙人掌果是什么?火龙果啊,美洲原产,如梨而赤,叶如桐),绩其皮为布以为衣,亦以为绵。作板屋,无城郭。有文字,以扶桑皮为纸(火龙果皮是真的可以做纸的)……有牛角甚长,以角载物(德克萨斯长角牛?北美原产),至胜二十斛。车有马车、牛车、鹿车。国人养鹿,如中国畜牛,以乳为酪。有桑梨,经年不坏(小南瓜,茄型,美洲原产)。……其婚姻,婿往女家门外作屋,晨夕洒扫,经年而女不悦,即驱之,相悦乃成婚。婚礼大抵与中国同。亲丧,七日不食;祖父母丧,五日不食;兄弟伯叔姑姊妹,三日不食。……其俗旧无佛法,宋大明二年,罽宾国尝有比丘五人游行至其国,流通佛法、经像,教令出家,风俗遂改。

慧深又云:“扶桑东千馀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早期欧洲接触,北欧人),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三月,竞入水则任娠,六七月产子(这里有些离谱,是参考了中国女国传说?)。女人胸前无乳(这是男女不分的结果吧?),项后生毛,根白(至少从体毛描写,对北欧人特点把握已细到极处),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则成人矣。见人惊避,偏畏丈夫。食咸草(烟草或古柯,美洲原产)如禽兽。咸草叶似邪蒿,而气香味咸。”天监六年,有晋安人渡海(交流已非单向),为风所飘至一岛,登岸,有人居止。女则如中国,而言语不可晓;男则人身而狗头(萨满面具?),其声如吠。其食有小豆(四季豆?美洲原产),其衣如布。筑土为墙,其形圆,其户如窦(窦即墓门,参见玛雅建筑门型,如中华墓门有石框石扉)云。

这《梁书》中描写了若干新大陆特有品种。各位看官自己研究研究,这是正史,是不是编造不说,就算是编,如何编得出这么多契合得细节?其中确实也提到了一种西方传统观点美洲自欧洲传入的物种——牛。但是哥伦布大交换始终是西方史观,至少在哥伦布的航海日志中就已经揭示美洲有亚洲鸡,而非如西方史观自欧洲传入,这一部分记述曾被用于佐证“郑和发现美洲论”。

然后我们再来谈德克萨斯长角牛,这种牛角达到数米的美洲独有物种。如果我们无耻的“维基”一下,会发现它们是欧洲舶去美洲牛种的第一代“后裔”,最早在十六世纪就有发现(这异变还真快啊!不到一个世纪这外形就天翻地覆),是东部牛种(欧洲舶来牛)和墨西哥野生牛(啥?这些牛又是哪里来的?能解释解释清楚么?)杂交产生的。你们猜猜这个长角到底随的谁?美洲到底在欧洲人到来前有没有牛?笔者在此不多注释,后文继续引申。

第二十四章 因祸得福识奇宝 未卜先知送良材

庆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双脚一抽就从梦里惊醒了。

可是他这一踢不要紧,这一脚正踹到了固定铜鼎的架子,

那铜鼎晃了几晃,就向庆云压了过来。

暅之那才是真的被惊到了啊!

庆云梦里跳崖不过是一蹬腿儿的事儿,

可要是这烧得红彤彤的铜鼎真地砸在了身上,

那就只剩一蹬腿儿的事儿了。

于是暅之卷袖子抄起炉架就去空中捞那铜鼎,

好在他身手了得,那铜鼎被他一捞,没有摔出很远,正砸在炉沿上。

暅之飞起一脚,踢在庆云右股,将他送了出去,

自己连续几个躲闪,才避开了溅出的玻璃羹。

庆云这时候虽然醒透了,却还是一脸懵逼的样子,从地上滚爬起来,大叫着,

“我见到仙人了,我见仙了!”

忽然又见到暅之的怒容和一地狼藉,顿时像瘪茄子一样把声音压低下来,

“我,我真的见到仙人了!不是梦!

我刚才还吃了一记仙人踹,然后就飞向了山壁。

你看,这腿,这头,都还疼着呢。哎呦!”

嗯,可不还疼着呢?

我的心也还疼着呢!

暅之真是被他气的七窍生烟,又暗自庆幸还好兄弟没有被那铜鼎真的伤到,这心中五味杂陈,根本不想搭理庆云。

庆云却已经开始观察和揣测这个案件现场了,

忽然,他被水中一颗一颗的透明色小蝌蚪吸引了过去,

噫了一声,从水中抓起一只。

他抓的时候是拎着那蝌蚪尾巴揪出来的,

谁料这蝌蚪刚一离水,就砰地爆开,好像根本就是水凝成的梦幻泡影,吓得庆云抖了一个哆嗦。

暅之瞧见也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从水中小心的捧起一只,放在案上,对庆云道,

“砍它的头部,快!”

庆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仙法,但他此时也看清了倒塌的架子和掀翻在地的铜鼎,知道可能和自己多少有些关系,

于是便乖乖地听从暅之的吩咐,随手抄了把剑,就向那蝌蚪头部砍去。

有了刚才的经验,他知道自己一剑之下,那透明蝌蚪必然又碎成泡沫,是以已经做了闪身避让的准备。

岂知“铛”的一声响,这一剑如中顽石,震得他手臂一麻。

他本欲拧身闪避,腰力已发,再受这一记反震,顿时就是一个踉跄。

等他稳住身形,探身去看,只见那蝌蚪纹丝未动,连剑痕都寻不见一根。

庆云大是奇怪,忙伸手去捉,抓到了蝌蚪尾巴,还没怎么发力,只听崩的一声,那只蝌蚪又碎开了。

炸开的碎片打在硬木案上噼噼啪啪作响,原来这蝌蚪并不是水泡,而是颇黎浆溅入冷水凝成的。

“你虽然闯了个大祸,但是却也得了一个大发现。

看来这颇黎,比我想象中还要堪用啊。”

暅之从水中捞出最后一粒颇黎滴,用刀,剑,锤,钳反复尝试。

只要是打在蝌蚪头部,无论你用尽什么手段,它自坚挺如龟。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暅之冷哼了一声,先讲了庆云刚才的丑态,和他大腿上那个脚印得来历。

见他已是羞愧得面红耳赤,才继续讲道,

“颇黎入水冷凝形成的液滴,被表层快速包紧,这种现象所有材料都是相同的。

在我们铸炼兵器的时候反复淬火,就是这个道理。

你在捉它的时候可以看出颇黎滴的尾部非常脆弱,这说明被表层困住的力量非常强大,

颇黎尾部没有被快速收缩的表层包覆住,你触碰它的尾部,就会引发这股力量,使其从内部炸碎。

这被困的力量能够瞬间炸碎颇黎,说明冷凝滴头部的包覆力量更大。

这股力量会将冷凝滴的头部拉紧,坚不可摧。

这样看来,颇黎淬火后受到的强化远远高于钢铁。

如果善用这一点,可以做出硬度非常高的表面。”

说到这里,暅之摇了摇头,将手按在庆云的肩头,望着他无奈道,

“可是我们现在到哪里再去弄大量颇黎做实验呢?”

“刘必金多,你忘了刘必金多吗?”

对呀!昨天碰到这个守财奴的时候,自己就曾经委婉的表达过对颇黎的兴趣。

但是那个家伙的商业嗅觉比鼹鼠还敏锐,似乎觉得这对儿流浪到寺庙里的南齐青年不会是一个好的买主,拼了命的藏拙。

“看来我确实应该找他谈笔生意了。

哎!说实话,谈生意这件事儿,为兄最头疼。”

“可是四姐是行家呀,她那张嘴,啧,啧!

谈起买卖来,满嘴生意经,我听着都头疼。”

“五弟啊!

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能把最关键的信息链出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九龙绕柱的命格特质?”

啪,啪,暅之搁在庆云肩头的手重重的拍了两下。

庆云一身的零件啊,刚才已经摔散了七七八八,再吃这顿熊掌,感觉这身子都要解体了。

不过庆云心里明白,暅之此时心情已经大好,两拍之后,自己闯的这番祸事,就算是过去了。

“对了,小弟还有一事,想说与二哥参详。”

“想说就说,墨迹什么?”

“嗯,主要,这事儿是梦里老神仙说的。”

暅之被庆云气的发笑,但还是耐心的听完了他讲述那山巅一梦,木翼渡虚。

可是听完之后,他却不笑了,

“这种载人飞鸢,在春秋时期公输先生确实曾经提过。

只是时隔千年,并没有听说过再有重现,这图纸,怕是已经失传。

如果从头研发实验,所需时间代价,都不是我们现在应当考虑的。”

“指南车,地动仪,璇玑,玉衡这些上古传说机械在令尊手里都能重现,区区一个飞鸢又算什么?”

请将不成,便用激将,庆云自己明白,这一招用来对付暅之,屡试不爽。

技术权威骨子里都是一股傲气,古往今来都是一般。

“绝对做不出,却也未必。

只是家父得了一块永磁石,才复制出了指南车。

得了巨簇石膏晶,才复制出了玉衡。

如果我能得到一块合适的硬木,我便做的出!”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颇有逸世之风的雄浑长者声音远远传来,

“暅之啊,你师父遣人自南朝运来了许多木料,里面还留了一封信,竟然是给你的。

这小子不知道又弄的什么玄虚,你自己去看看吧。”

庆云听到这个声音,差点吓尿了呀,这不就是自己梦里那个神仙的口音么?

他定睛在往声音来处一看,哎呀妈呀,今天这不是见了神仙,是见了鬼了!

怎么就这么巧,连长的好像也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他努力回想着梦中仙人的脸,细节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那气质,那风骨,那身白色道袍,哎呀,就是他没跑了。

那道人见到庆云躲到了暅之身后,再瞧瞧自己身后,没人啊?

然后又正了正高冠道袍,看庆云还躲着自己,这下可把他给弄懵了,只有出口相询,

“这位就是暅之的结拜兄弟,庆小友吧?

在下北条久迟,初次见面,不知何处惊扰了小友?”

庆云这才闪出身来,硬着头皮把自己所做怪梦说了一遍。

北条久迟听罢仿佛比庆云还吃惊啊,

“这,公输先生,正是贫道先祖。

飞鸢的图纸呢,贫道手中确有一份抄本。

只是这份手艺,在家族中失传很久了。

此图一直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今日却被小友梦到。

这,这真是一桩奇事。”

“什么?”

暅之也觉得此事太过巧合,惊呼出声。

庆云就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北条先生怎么成了公输先生的后人?”

“公输先生是先祖的自号,非其本氏。

先生一脉本出条氏,之后的晚辈里确实曾有一支使用公输这个姓氏的,

只是荫泽不厚,并未传承下来。

先生当时是鲁国客卿,鲁王礼遇高士,赐禄与公齐。

不过条氏本是鲁地赫赫有名的殷民六族之长。

依昔公羊、穀梁之言:输者,堕也。

先生出自前朝公卿,此时堕籍为民,故以公输自号。

后来先生与墨子沙盘论战,受了些许挫折,便拆分条氏,隐世不出。

后来的十二分家,自一条到六条氏分别负责六类机械研发,

东南西北中诸条氏则主攻建筑学、工事学、基础理论等等墨家昔年强项,

另有一支神秘的公输氏研发复杂机械,昔年偃师故技。

虽然先生成立不同研发方向的小组,这种动议是好的。

但是中原风云变幻,在金戈铁马的冲击下,拆分后的小家族生存困难,很多分家都已经绝了传人。

而存留下来的家族又因为技术过于专精,受到其他相关技术的制约,再无法恢复祖上的荣光。

现在的条氏诸族,已经无法和昔年同列六族的徐氏,萧氏相比了。”

暅之点了点头,

“当年田齐皇族被刘邦一分为八,从第一到第八,只有第五氏一支勉强撑到了汉末。

失势的家族一旦被肢解,就很难再聚起人气。

可惜公输先生当年无殷鉴在前,未预此节。”

庆云对大族兴衰本无兴趣,他所关注的点相对比较奇异,

“我听陈叔说过,带公字的姓氏都是出身富贵,还一直为公输这个姓氏没有传人而惋惜呢。

今日听北条先生解说,竟然还有以公羊为氏的,这公羊氏又何贵之有?”

那老道捻须大笑,

“对姓氏源流,贫道到恰好有些研究,不妨卖个狂,略作解说。

很多复姓都是有规律的,上古便已有之,比如夏后氏的后,是地位的象征。

有熊,有虞,有娀,有穷,有仍,以有字入氏的,说明是人口众多的大部族。

司马,司徒,司空,司寇,都是《周礼》管制司职产生的姓氏。

你陈叔向你解释,公在复姓中出现代表出身富贵,也是有依据的。

周代以前,公子公孙并非氏名,而是对王族成员的称呼,

所以真正的公孙氏都是秦朝以后才出现的,是那些亡国公孙沿用的姓氏。

而公羊,公冶,公西,公叔等氏,也的确都是由诸侯王族派生出的姓氏,大都出于鲁国。

如我刚才所说,鲁王曾以宗邦望国自居,认为天下礼乐崩坏,天下之礼尽在鲁。

所以鲁地王族都是一身傲骨,那些王族庶仿佛生怕几代以后为人遗忘,纷纷的把公字加在了分家姓氏的前面。

比如前面提到的公羊氏,就是鲁国公孙羊儒的后人。

公冶,公西都是鲁国外戚季叔公冶的后代。

只有公叔氏,出自卫国王族,是卫襄公感念叔叔成子当助其父复辟的功劳,特别赐予的姓氏。

先祖当年身在鲁国,与诸公卿为伍,朝夕称礼,故不能免俗。

取公字为号,也是这般。”

祖暅之见这一老一小聊的很是投机,不像是一时半会儿停得下来得样子,连忙开始带节奏,

“北条前辈,我们先去看师父送来的那批货吧?

得空得时候,再去前辈哪里瞻仰一下飞鸢得图纸可好?”

“哎,你自去收货,贫道这就取那图纸与你。

这等宝贝,可不能烂在图纸上啊。

既然今日有幸与你的义弟因梦相识,全是一场缘分。

也许这是上天有意让飞鸢重现人间,贫道又安能逆天而行,不知成人之美呢?”

信笺展开,上面龙飞凤舞,正是华阳先生的笔记:

檀宗旧事,魏宫云谲,为师已窥端倪。令尊文远,身为齐将,虽存关切,不便北行。故与余相约,数载之内,当促汝北国游学。嵩山太室,天师北坛,一气连枝,汝必来思,故遗此书,敬待来时。汝既得神弩之图,定知其材难觅。为师云游数载,苦心孤诣,亦未得周全。建武元年尝游夷州,造诸岳,登越王射石之墟,访夷人太鲁之阁,于南夷山中觅得神树,韧不可折。又见龙王檀,刀斧难侵。遂雇夷人以锯伐之,径年乃断。夷王遣水路运至嵩山,所备亦经年。观云道长得之,当为建武四年事矣,此间周折,非言语可诉,望汝善用之。建武二年,华阳隐居记于夷。

紫檀两尺粗细,神木径五尺有奇,

均截为三丈,异香扑鼻,被缚在八轮联车之上。

暅之捧着书信,心潮澎湃。

原来数年之前,师父就已经和父亲在运作自己此次北行了。

不过自己来的可能比师父之前预期略早了些,所以在观云道长寇冠云前看到了这封信件。

这两段木头,历经三年,才由夷州送来,想来是师父为了弩机机体特别准备的木料,万万不能浪费了。

哎?这么粗的树干,做弩机又用不了许多,如果用来做飞鸢……

嗯,等我拿到了图纸可得好好计算一下。

一旁的庆云却和护送神木前来的两个夷人言谈甚欢。

这些夷州夷人,上古与中土越人同源,诸部杂处,各有领地。

其中和中原联系最多的,便是北部的昆仑部落。

他们与中原舟船往来做一些木料矿石生意,自汉而始,故而习俗已与中原差别不大。

当年东吴造海舰,就曾自夷州购入不少木料。

神木虽然硬度不高,但坚韧异常不宜折断,尤其天生防腐耐蛀,是最好的造船用料之一。

而龙王紫心檀也是木中至坚,乃是做桅杆的好材料。

因此孙权曾派出卫温,诸葛直二将助昆仑氏入山讨生番,争夺神木资源。

这次助华阳先生牵线取木的就是昆仑族,这番更是派出了王子昆仑一宇亲自押送神木入嵩山。

不过昆仑属地并不产木,这神木的砍伐其实是由昆仑盟友曹承汉的部落完成的。

南夷州阿骊山盛产神木,曹族本是山中一个小部落。

后来昆仑借兵攻山,掳千人而返,助曹族成为阿骊山第一大族。

不过曹族为了彻底控制阿骊山,清剿余部,抵御其他部落渗透,

也花了数年才稳定局势,以致东吴断了神木供应。

卫温诸葛直也因此被“违诏无功”的罪名处决,传首夷州,以助曹族收买人心,用以安抚当年遭吴军讨伐的生番,尽快控制木源。

这等帝王心术,也听得庆云唏嘘不已。

东吴亡国之后,神木生意被孙恩垄断。

孙恩卢循以五斗米道广聚徒众,称霸扬州交州外海,

因为舟船质量优于晋军,故而能与强晋周旋十余年。

直到名将杜慧度通过越人与夷州通商,复建楼船,才让晋军重获一战之力,于南越(既今越南)斩卢循尽歼贼虏。

昆仑一宇和曹承汉两位小哥越讲越是兴奋,夷州的商贸倾向可以决定中原政权水军实力,这是夷州人最引以为傲的事情。

可是自中原战乱,南朝的资源配置也倾向于北方战事,神木的生意越来越差。

好不容易盼到陶弘景这样一位识货的买家,他们的服务自然要做个十足,派出两族王子以示诚意。

暅之作为一代技术宅,也不免感慨,

这所谓技术,设备,其实都受材料,资源掣肘良多。

这样的优质木料,对于海船制造,弩机,工程机械,意义的确非凡。

若不是师父见多识广,寻到海外夷州,自己就算得了神弩飞鸢的图纸,也难为此无米之炊。

北条久迟也是信人,就在几名小伙伴言谈甚欢的时候,他已经捧着一卷绢布笑吟吟的出现了。

暅之简略的扫了一眼,只见图纸的提拔是“木鹊飞鸢图”,其实是记录了木鹊,飞鸢两种机械。

木鹊是可以滑翔数百步的小型模型,飞鸢是他的载人放大版。

注曰:先制木鹊,以证其工。再建飞鸢,履云步风。公输子般,破墨土瓮。汝自坚壁,吾且制空。

嘿,敢情这飞鸢是在鲁班沙盘论战为墨翟所屈之后的赌气之作,专门用来破墨氏瓮城的。

不知道墨家后来有没有机会见到成品,又有没有给出对策呢?

这一天的收获,真是让暅之喜出望外,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恩,说东风东风就到啊。

东风吹来三个道士,为首的一名老道鼻孔翻天,可是个标准的牛鼻,气鼓鼓的吼道,

“祖家小儿,你师父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送了这么大一坨木头疙瘩过来,是来赌我庙门的吗?”

祖暅之满脸堆笑的迎上去打了个稽首,

“观云道长,这么大一截树干确实碍事。

不如我就替家师做个主,将他锯开处理了罢。

这块神木倒还罢了,那龙王紫心檀却非凡铁可以轻易分割的。

所以,所以可能还要劳动……”

“行了,别绕弯子。

上次老陶带来的那截朱崖赭檀(今称海南黄花梨),也是我帮他切的。

你就直说吧,是要切丝儿,还是片片儿?

我和铁男正闲着呢,不过,这可有条件啊。”

一旁截过话头的这位道长就是綦毋显武,自认天下铸造术第三。

为什么称第三?

因为世上还有陶弘景和徐太太。

陶弘景自不去说,那徐太太乃是北朝御用铸师,对铸剑一道近乎癫狂。

他自困白头火山不出,以地火炼剑,自封当时第一铸剑师。

太者极也,故取太太为字寓意登峰造极。

和徐陶这样两个怪物并立当世,綦毋显武自称天下第三,倒也并不算谦虚,只能恨生不逢时吧。

也许混到他儿子辈,就能混到第一了呢?

“綦毋道长,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好了。

家师和晚辈都亏欠道长良多,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哎,小家伙!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我大连铁男,也是出过大力气的。”

“是,是,铸造一道天下第四的铁男道长,我怎么能忘?”

“哈哈!”,大连铁男被暅之称作天下第四,居然是笑得如此开心,可见他对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三个名字,绝对没有异议。

綦毋显武拍了拍铁男的肩膀,

“好了,说正事儿。

暅之呐,我不知道你师父搞来这块木头有什么用。

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用不完。

这剩下的木料呢,我要讨来雕个老君像,

就算是抵工钱吧。

此木香气自生,甚是祥瑞,不事道祖,实在可惜。”

“没问题,没问题。

晚辈只取一个木鸢,一只弩机的木料。

木鸢的翅骨,弩机的弦臂需要用神木。

木鸢的握杆和弩机的机身需要用紫心檀。

剩下的木料,就全归道长处置了。”

“木鸢?难道北条那个老头子……

北条老杂毛,我用十柄宝刀换你一张图纸你都不换,今日你竟然……”

“哎,哎。显武你可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老道又不是什么江湖好汉,哪里需要一捆刀枪放在身边?

这传家的宝贝可是讲究缘分的,今天,还就是缘分到了。

是我和庆小友有缘,这才从善如流,顺应天意的。

再说,暅之他真的要是开始着手制作飞鸢,还能不找你帮忙?”

这时候暅之忽然一拍脑袋,好像想起了什么,

“綦毋道长,铁男道长,二位能否帮忙今日就切一片紫心檀给晚辈。晚辈还有笔交易要做。”

这两位都是实在人,一听暅之开口,自知必有要事,也不问缘由,撸起胳膊就抄家伙上了。

其他的人也忙碌着打起下手,有的扶木头,有的专门负责磨卷刃的锯子,忙活了大半天,拉坏了几十根精钢锯条,终于切下来两尺来厚的一块紫心檀。

暅之和庆云正要两个人抬着那截木头回兰若,却被昆仑一宇,曹承汉拦住了。

暅之师徒可是他们潜在的大客户啊,焉能让他们受累?

昆仑一宇找绳子捆出了两根跨带,曹承汉直接就把这截木桩背在了背上,

“走!”

嘿,这高山里出来的汉子还真是不一样。

就算是没练过功夫,这身子骨,扛了百来斤的东西,走起山路来也如同闲庭信步,

行进速度相比两位少侠,也是不遑多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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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书提到了祖暅之发现鲁珀特之泪的情节。鉴于中国古代玻璃金贵,这一节自然是杜撰的。但是此类杜撰的弦外之音是对那些疑古“大师”们说的,我不太清楚一般这类大师是做工业设计的还是只修古籍的。反正他们常用的惯性思维就是,没有甲,没有乙就不可能有丙。他们对工业设计的认知,就是已有方能为。这种思路就奇怪了,人类这几千年文明到底是怎么进步的?没有蒸汽机的时候,蒸汽就没有推力了?没有发电机的时候,自然界就不打雷了?电鳗就绝种了?

以前某些国营厂里捧铁饭碗的工程师,你问他产品公差能不能达到,他说不能。为什么?机器加工精度不到。好吧,也有道理,那机器加工精度为什么到不了?配件,螺丝的精度不到。为什么精度不到,机器加工精度不到。如此滚刀反复,那是肯定没得进步了。

公输子,墨子,张衡,马钧,祖冲之这些古之匠者,要是也都抱着这种态度,那古时候确实是什么都造不了。可是触类可以旁通,经验可以总结,精度我达不到,可以做一百个量取出一个合适的零件啊。古代中国人对于地磁场没有全面论述,不影响指南车,指南针的发明。中国古代制范技术没有那么多排气恒温的讲究,造出的金属器皿巧夺天工,也看不出龟纹缩痕。就算是现代拥有这么多辅助技术,也未必能再现当时那些神奇创造。

这些大家之所以是大家,就在于他们可以用已知去推导未知。

比如玻璃特性,暅之的确不懂。但是可以试验,可以观察,可以总结,这样就有机会找到独特的发现。淬火钢化是很难实现的工艺吗?不是。物理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非唯文如是,理学亦然。被蒸汽吹开的壶盖在瓦特之前不知道有几亿万个,被苹果砸过脑袋的人在牛顿之前更如恒河沙数,无论这些具体的故事真实性几何,其背后的所蕴的真理谁说是一直等到瓦特和牛顿的出现才有人注意呢?伽利略和亚里士多德传统学派关于重力之辩,也非一时之思辨,安知此前究竟有多少伽利略,此后还有多少亚里士多德呢?

无论如何,实物为大,文献次之。那些以猜想假说“疑古”,臆断有无的专家真的应该换换思路。考虑一下自己的思考是否受到了现代工业观的局限。

当他们认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古代的大多数中国人还吃不到米饭。有米没米,都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们就用传说中的木鸢打个比方。其实这木鸢已经不是传说,关于他的档案是非常多的。

木鸢的原型机是木鹊,不载人。《墨子鲁问》提到“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

墨子本人其实也制作过不载人的木鸢,《韩非子外储说》称“(墨翟)费时三年,以木制木鸢,飞升天空”。可见这对老冤家在航天界争夺也很激烈。

但是在楚宋之争期间,确实有过鲁班制作载人木鸢的记录,因而通常我们认为鲁班在此项目上略胜一筹。楚国野史《渚宫旧事》载“(鲁班)尝为木鸢,乘之以窥宋城”(《酉阳杂俎》,《太平广记》因之,记载完全相同)。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这种机械已经进入批产化阶段,被批量报道。这种井喷会不会是因为鲁班图纸重现人间(本作设定哦)而产生的呢:

《太平御览·卷一百三十》:(高洋)又令元黄头与诸国自金凤台各乘纸鸱以飞,黄头至紫陌,乃坠于地。

《独异志卷中》:梁武帝大清三年,侯景反,围台城,远近不通。简文与太子大器为计,缚鸢飞空,告急于外。

这两则记载中涉及东魏,北齐,南梁,侯汉四朝皇族,而且实验都成功了。元黄头从皇城飞到郊外,仍然没死,是被高洋重新抓回去饿死的。梁人的木鸢飞出了城,被侯景的军队射落却找不到报信的人。面对如此多的例证,这载人木鸢,究竟是不是该算空穴来风,各位看官作何想法呢?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不再做展开了。下节我们会分说一下鲁班的姓氏,诸君稍安。

第二十五章 盘蛇闻声出冥洞 君子击掌誓商约

到了少室山脚,山路转而延向高处。

庆云暅之的步伐也比下山时缓了,可那曹承汉却脚力渐长,走在了最前。

迎面过来一个沙门,正是扶桑僧慧深。

他瞧见曹承汉头插羽饰,肩跨云纹,竟然惊叫出声。

庆云忙上前招呼,

“慧深道友。这位曹小哥来自海外夷州,故而衣饰与夏相异,惊扰之处,望道友见谅。”

“哦,原来小哥来自夷州。

彼方服饰与我扶桑族人大同,在万里之外乍见乡俗,

方才是贫道失态了,抱歉,抱歉。”

昆仑一宇和曹承汉听说这个缘故,也对慧深起了兴趣,便相约夜宿夷馆,秉烛夜谈。

少不得又要动用庆云这位大厨展现一下红油料理的绝技了。

大连翮祖带着两个兄弟去镇上治伤,恰好今夜不回来。

庆云趁机去邀慕容圣婴的一干室友。

智大路王子自然不愿去倭国人的住处沾晦气,推说要照顾苏鲁,不肯前去。

慕容圣婴和刘必金多却欣欣然来赴约了。

刘必金多此时还没有料到自己才是这场鸿门宴的主角,

等到众人谈至酣处,暅之忽然献宝,取出了那块紫心檀。

檀木的香气和在油泼辣子的余味里,那简直就是直沁入髓,令人精神倍增啊。

再看到刀斫实难憾,斧砍惹微痕的表演,老刘焉能不知道这是一块宝贝?

这时候庆云又开始侃侃而谈,

说是天师道南宗天师陶弘景如何费尽心思在海外孤屿发现此等神物,

曹族健儿又是如何跋山涉水护送而来,

天师道北宗天师寇冠云又亲自施法加持,

山外山法王宝念大师亲自开光,

夸的是世间独有,天上难寻。

两个夷州小伙只道是这个今日结识的小兄弟在卖力的帮自己推销,自然也是连声附和,

说到砍伐困难,运输艰辛,也是现身说法,言辞恳切。

庆云本来这些说辞就是言之有物,再加上这两个看上去非常淳朴的夷州汉子解说的更是详细,在座诸人无不感此天材地宝,得来不易。

刘必金多只是试探性的想问问价格,庆云就把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暅之抢上去把那截木头重新包了起来,转换了话题。

待到夜深,诸人散去之时,刘必金多那双眼睛啊,是死死地盯着庆云背后那一坨隆起。

伊伯国在高枷锁之畔,这个刘必金多本来就是个色目人。

他这大半夜的,双目圆睁,反着月光,泛起两道幽幽的似兰似绿的光芒,吓的草丛里的夜猫都缩进角落里不敢叫唤了。

“二哥,我今天表现的怎么样。”

“五弟啊。我原来以为,要是你和四妹在一起,就算是她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今天过后啊,我觉得还是应该担心四妹多些。说不定就算她被你卖掉了,还要帮你数钱。”

“哥,你这是在夸我?”

“你说呢?”

“不是,你,你为什么说要是我和四姐在一起……”

“嗯?你说呢?”

……

每次聊起和四姐有关的话题,庆云的心底总会有些异样的波动,

他还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微微感觉有些烦闷,总是挥之不去,以至难眠。

这天夜里庆云是抱着那截檀木睡着的。

这截檀木可是宝贝。

自己闯下的货,如何赔偿二哥,那就全靠它了。

只是一夜幽香入息,先尝了甜头的,却是二弟。

庆云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囧事。

以前虽然难免也会黄粱入梦,最多不过无雨问苍天,

可是这一次,可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好在暅之有经验啊,催他速去净身,不是,就是清理一下身子,再换身衣服。

庆云急着寻处山涧料理后事,开了房门冲将出去,却没料到门外有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那人怀里还捧了一大箱东西,虽然堪堪躲开庆云这一撞,可也是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庆云扫了一眼,见是刘必金多,自然知道这家伙安的什么心思,

只是现在小爷有疾,忙把袍裾在身前一挡,夹着双腿快步逃去,经过刘必金多身边的时候,还神秘兮兮的甩下一句,

“此乃仙品,万金不易!”

看着庆云这一路倭女碎步?

刘必金多也是一头雾水啊,向暅之问道,

“庆小友这是何故啊?”

“哦,道家传说,紫檀饰物时常佩戴,久闻其香,可健身强体,枯木回春。

昨天庆小友抱着那截檀木入眠,怕是有些……”

刘必金多伸鼻子嗅了嗅,嗯,他也是个男人啊,焉能辨不出男人香?

再想起刚才庆云形状,焉能不知何故?

这紫心檀还有如此功效?

看来我今天带来的物件确实少了。

屋中的谈判进行的异常顺利,

暅之谦谦君子,提出的要求自然并不过分,但有所言,刘必金多均无不允。

更何况暅之的要求特别奇怪,他对于玻璃,不求器型,不求工艺,甚至碎裂缺损的都可以,他都会按重量记费。

以前那些损坏的器物都是一文不值,白送都没人要啊。

现在有人用来交易,别说还可以用那截宝贝檀木低价了,就算你是用普通金银,只要还能卖钱,这笔生意也做得,自是有赚不亏。

刘必金多见买主如此厚道,打心底里想结交这个朋友,于是又自怀中掏出了一个金匣,递与暅之,

“先生既然打算亲自加工玻璃制品,那么这块他山石或许有用。

他山石乃天下至坚,普天之下,唯天竺之南,盘越国有所产出,以歌箜答国所出最佳,天竺称之为金刚。

此物极为珍贵,米粒之珠,万金难求。

机缘巧合之下,我曾经用一个等身颇黎瓶从歌箜答行商处换到一块枣核大小的他山石。

连同今日我带来的这些颇黎制品,换取那截极品龙王紫心檀,应该颇有盈余了。

日后交易,我便将那些残损颇黎称重计价,十锊易绸一绢。

先生认为如何?”

当时的跨国交易,商人更喜欢易物易物,或易金银,这样在诸国之间都可以流通。

既然在中国交易,最佳的货色自然是丝绸,瓷器和香料。

其中最易存放运输的,又属丝绸。

刘必金多的生意经着实打得非常不错。

但是暗自窃喜的,其实是暅之。

因为刘必金多此时是按照北朝的丝绸价格估价,

而当时南朝因为催青工艺的出现让丝绸产量大大提高,丝绸价格远远低于北方。

只是南北两朝战事频繁,当中丝绸差价贸易,老百姓没能力做,不安全,

军方不方便做,太敏感。

最终这生意,就被天师道南北道门垄断了。

天师道不但高人辈出,而且无论是军队马匪也都会给僧道一些面子,因而生意一直顺风顺水。

现在太室山顶就有一库房的绸缎,暅之如果想调用,自无不可,反正还起来也方便。

这无形当中,等于又给了暅之一个大大的折扣。

暅之应允的自然爽快。

他接过那方金匣,打开一看,黄色丝绢中埋有一颗枣核大小的石头,棱角分明,空灵通透,质地与水晶诸玉皆异,显然并非凡品。

他看到那黄绢上隐隐有些字迹,十分好奇,便将那黄绢展开,问道,

“这是什么?”

“吾亦不知,这黄绢上的符号似乎既非天竺文字,亦非盘帝符篆,无人识得。”

祖暅之多看两眼,心念一动,这些符号看上去像是华夏上古的仓颉书啊,

他随师父考三皇坟典,多少认得一些,

“安知莫釐非真姓,绝隔崇山旧时家。

剑浮沙,歌箜答,又一华,又一夏。

何时再饮莫釐水,草履踏破崇山遐。”

这是一首诗,还是一曲歌?

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此时无暇考证,便又仔细得将黄绢和他山石一起收入金匣。

等到庆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宾主双方在祥和友好的气氛中已经完成了对共同关切的问题充分的交换了意见。

因此未过多时,庆云便又被暅之拽上了太室山。

曹承汉的身后此时已是满满一筐颇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寻常珠宝顿失颜色。

也许只有那颗他山石,才能镇压这满目琳琅。

昆仑一宇几时见过这等奇货,跟在曹承汉的身后,勾着脑袋一言不发,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等你们回去的时候,每个人也挑几件。”

暅之很大方,现在他不再为颇黎来源发愁,折算成南朝绢价,这些东西也并不比珠玉贵重,他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不,我不能要。

这些东西虽然好看,但不如珠玉耐用,

我若带了回去,族人有所损坏,一定还想再交易同样的物品,

这样会花费许多神木的资源。

带回的毛皮,绢绸,种子,铁器和药材就会减少。

那些,才是我们族人更需要的物资。”

昆仑小王子的眼睛虽然很诚实,但他的心志却很坚定。

这样的小王子,日后应该会成为一旦贤王吧,可不能把他带坏了。

暅之微微一哂,更觉得这是个可交的朋友,爽快的应道,

“好,那我就去寻些成药和上好的铁料给你们!”

曹承汉也是个实诚汉子,

“祖兄,这木材的货款和运费,华阳先生都已经预付过了,不需要祖兄再行破费。”

“就算是我私人的赠礼!交个朋友!”

这下可把两个小王子乐坏了,纷纷表示要帮暅之做木工帮手,

这个他们最熟,手脚定然比綦毋显武和大连铁男两位长辈要利索多了。

盛情之下,暅之自然也却之不恭,便趁一路闲暇,开始讲解起木鸢和弩机的坯料要求。

到了太室山,暅之便嘱咐綦毋道长把分割木材的活计和两个小王子交接掉,而对道长另有所托。

暅之需要一个圆形铅釜,四壁务必打磨光滑,底部开一个小洞。

这个要求颇为奇怪,但对綦毋,铁男两位道长自然不是难事。

他们和华阳先生交到打多了,只管干活,其他一概不问。

反正问了也听不懂,白白浪费自己时间,还不如用来改进独门灌钢工艺呢。

暅之自己也要开始制作一些精细配件,便拉了庆云打下手。

这太室山上,顿时笼罩在一片共产共荣的和谐氛围中。

而少室山的兽苑,也同时上演了死士报信,称太子将至的好戏。

一名驯兽师悄悄来到四夷院,不多时,两个足戒比丘就离开兰若奔山脚缑氏县城去了,正是无上,不灭二僧。

在他们身后,悄悄跟着一道人影,却是一日未见的刘赢。

出了山门复行数里,有一块山坪,自坪下望,是一片小湖,临山望水,风景怡然。

二僧行至此处,仿佛也为景致所摄,忽然驻足,咕噜着不知是什么语言,相互交流了几句。

忽然,其中一位转过身来,用生涩的汉语说道,

“朋友,何不现身一叙?”

刘赢揉了揉鼻子,嘿,能觉察到自己的存在,那可必然不是普通人,今天看来难免有一场恶战。

战斗,他从来不怕,相反的,每每闻到战斗的味道,他都会非常的兴奋,不自觉得又搓揉了几下鼻子。

“河朔刘赢,敢问二位大师行色匆匆,所谓何来?”

“我们有些要事,不便奉告。

如果少侠也没有其他要问的,便就此别过吧?”

“要事?我闻到了血腥,嗅到了杀气,你们是谁的爪牙帮凶?还不招来?”

两个大和尚的面色顿时便的非常难看,另一个大和尚终于也发话了,

“我们,不想。何必,为难?”

这个大和尚的中文好像更差一些,还组织不了完整的句子。

刘赢一声冷哼,也不管他们是真听不懂,还是在装,让人说实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实力。

沧浪一声长剑笑,他本就不善言词,想说的话,便握在手中:

别和小爷耍滑头,想离开这里,要么招供,要么问过小爷手中剑!

那两个和尚仿佛也被惹火了。

先开口的那个双手合十,对刘赢施了一礼,

“盘盘国无上僧,请亲赐教!”

刘赢来势如电般劲急,剑无定形,如晨露闪华,瞬间笼罩了无上僧身前三尺之地。

“南无查图穆可哈!

米粒之珠敢争华?

梦幻泡影尘归去,

大智大定在唯达!”

额地神啊,这盘盘国来的僧人,半梵语半汉文的都能诵唱?

刘赢被这大和尚也是气的好笑,剑势稍稍缓了一下,忽然就觉得不妙。

原来这大和尚诵唱并不单单是装神弄鬼,而是在打一种节奏。

他的身体如舞蹈般跟随节拍行动,姿势优雅舒展,动作角度异常刁钻,手足膝肘均可用来攻击,和中土武学大相径庭。

刘赢刚刚摸出这个道道,也踩着节拍想要窥破对手先机,没料到对手却有时忽然不按规则出牌,赶块个半拍。

耳边呜哩嘛哩的梵音,你不听吧,抓不准对方攻击时机。

听吧,又常入彀中。

原来这声音,本来就是攻击的一部分。

盘盘祝舞,由一心生二用,是为拳脚,

二用控四肢,四肢化八极,

也就是双手双肘双膝双脚,八极轮转,

杀伤既强,敌更难防!

其根本理论理论和道家哲学好似还颇有些渊源。

这路外域拳法刘赢自然没有见过,但是一千四百多年后,这门功夫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泰拳”,那便是四海闻名了。

无上僧是盘盘国祝舞的头一块牌子,

按照宝念的评价,那是古鲁级,也就是宗师级的人物。

宝念口中的“天下第一高手”有力竞争者觉法大师,也认为在外功一道,无上僧已经几乎没有敌手了,并尊之为外功古鲁。

功夫内外之别,是觉法大师首创的见解。

无上僧试过觉法的成色,知道对方的实力比自己高明不知几重境界,

能得觉法亲自评为古鲁,自是与有荣焉。

这盘盘祝舞由此便被他赋予了一个新名字——外古鲁(waikhru)。

这些事情,刘赢自然都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呢?

吓得倒他刘赢?

还是打得倒刘赢?

这位纵横河朔无敌手自打踏入中原,至今只服过穷奇和虫二两大高手而已。

这等异域番僧,雕虫小计,他是绝对看不上眼的。

那日他不曾为庚七大风诀所困,今日难道还能困于眼前蚊蝇之声?

“华阴山,自以为大!”

“高百丈,浮云为之盖!”

“仙人欲来,出随风,列之雨。”

“吹我洞箫,鼓琴瑟,何訚訚!”

汉乐府,《气出唱》,最铿锵!

剑势随气壮。

孟德词,意绵长,横槊望。

谁敢与争狂?

这《气出唱》的调子本就是汉代道家练习吐纳的法门,句有长短,节奏滞拗。

刘赢开声吐气,击剑相和,直若狮吼龙吟鸣白象。

无上僧诵唱的气势顿时被碾压,节拍也被带得散乱,

八极响转之间难免也受了影响,动作连贯大不如前。

待到刘赢喊出,“遨游八极,乃到昆仑之山。”

无上僧已是额头见汗,手足膝肘仿佛被缚住一般,

虽然仍踏着舞步,却是在勉力翻滚躲避。

再到“赤松王乔,乃德旋之门。”

那大和尚眼看已是支持不住,如果再让刘赢吟出最后两句,必有血溅五步之厄。

不灭僧看得真切,高宣一句佛号,大步跨前,硬生生挤在二人中间。

刘赢此时胸中郁气尽出,剑势滔滔不绝。

三尺之内无论飞花落叶,不慎落入战团,便会被绞作齑粉。

不灭僧此时踏进,便等于将肉身直接迎上销骨金风。

刘赢见状,再想收势,也是不及,只能双眼一闭,以防被蓬起的血雾迷了眼睛。

随着一阵非金非石的摩擦声,刘赢感觉自己的剑仿佛是划过了某种远古巨兽的皮肤角质,完全没有造成伤害。

他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双目怒张。

眼前的不灭僧僧袍尽碎,赤精着身体,古铜色的肌肤上爬满了细密的白线,大概都是刘赢那一剑所画出的斫痕。

他双目紧闭,保护住最脆弱的罩门,

胸口一吸一吐,双掌平平推出,

速度不快,力道也不像有何过人之处,但是刘赢不得不躲。

就算这一掌平淡的如同僧推月下门,刘赢也不得不避。

因为对方没有破绽,他无法伤到对手,那就必须要避免白白被对方伤害。

技击有时候也是一种博弈,战斗有时候也是一场战争。

士气和主动权的重要性,足以在瞬间逆转胜败。

刘赢虽然还没有败,但是对方已经立在了不败地,这样的仗,不能打。

于是刘赢开始退。

军溃如山倒,搏击又焉非如此呢?

无上僧本来已经被缚住的手脚仿佛忽然绷断了所有无形丝带,忽然恢复了迅捷,诡异,甚至有些狠辣。

刘赢想进,不灭便踏前一步。

面对一堵行走的五行山,以及背后不时射出的杀机,刘赢一退再退。

他的忍让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他在观察不灭僧,仔细的研究他的每一个动作,

喉头的每一个蠕动,鼻翼的每一次翕合,腰腿膝踝每一个微小细节。

这种诡异的功法,虽然他第一次碰到,但江湖从不缺乏对他的传说。

这是一种需要配合沙门苦修才能大成的功法,佛家称之为金刚。

就如同那块他山石一般,无论风来雨来,刀来剑来,

我自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如顽石不生,故亦能不灭。

刘赢并不信那么玄乎的东西,但是不质疑它的存在。

在他的认识里,这必然是一种内外兼修的功法,

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反复的锻炼和呼吸吐纳的配合,将肌肉压缩到一种超自然的强度。

所以他必须看破对手呼吸的节奏,找到对方破绽最大的那一个点,然后毕全功于一剑。

他不断的后退,口中却在念着算诀。

眼见不灭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喉头的蠕动越来越吃力,迟缓,

刘赢觉得反击的机会可能就要来了。

他开始倒数,从十向一倒数,

一旦心中跳出一这个数字,他就会发动。

立即发动,尽全力发动!

他可能今天都不会再等到第二个机会,所以这一击只能成功!

“三!”,不灭僧踏前,刘赢退。

“二!”,无上僧的双腿连环踢出,刘赢再退。

“一!就是现在!”

随着心中一声暴喝,

刘赢足下重重一踏,虎腰微错,人剑合一,腾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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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鲁班的姓氏,我们首先要有一个概念:鲁班是春秋时代人,男子称氏不称姓。其氏为何,历史上没有记载,但是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公输并非鲁班的氏。

鲁班不属公输氏的证据在这里:

《汉书》颜师古注:鲁班与公输氏皆有巧艺。故乐府云:公输与鲁班。(原诗:谁能刻此镂,公输与鲁班。)

《吕氏春秋》:公输,鲁般之号,在楚为楚王设攻之具也。

《通志略氏族略》:公输氏,鲁公输般之后也。

这三本书,都是学术界非常有分量的典籍。结合此三者,鲁班号公输,并非以公输为氏,这不是同一概念。但公输氏出于鲁班之后,属于以先祖字号为氏,这在春秋时期,尤其是王族支系非常常见(鲁国有公输若,般之在世,公输若方小。——出《礼记》)。

而此外,《礼记》,《战国策》,《后汉书》,《墨子》,《盐铁论》,《孟子》,《列子》,《慎子》等书都提到过其人,并未点明姓氏,或称公输,或称公输子,或称公输般/班。关于公输般的称呼,号名的称呼方法在上古三代是存在的,比如太公望,介子推。

鲁班姓公输的说法最早可见于明代杂学《鲁班经》:“师讳班,姓公输,字依智”,只是这一条记载首先犯了姓氏不分的错误,其书的成色分量也实在有限。考其出处,可能来自《山东通志方技志》曰:“公输子,鲁公族,名班,或作般。”不过根据这个说法,鲁班反倒应该是“鲁氏”公族了。《山东通志》也是后人补记,成书于正德年间,鲁班的籍贯是否在山东亦只可备为一说。

至于小说中提到的鲁地“殷民六族”和诸多公某姓的出处,都禁得住考证。因此本作认为公输这个号可能与殷民六族有关的逻辑,所引典据还都是可以站住脚的。毕竟能将“输”这个字直接用入自己的字号,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只是鲁班究竟是否属条氏,亦无可考。北条久迟此人,是为了系列情节杜撰出的名字,和大连铁男是cp名。久迟,出自日本神道教土木之神久久能智在呪词中的本名屋船久久迟命(命是神道教诸神称谓之一)。久久(今假名转写クク)其实就是木木,知(ノ)是之的意思,智/迟(チ)的取意是神。久迟,就是木神。所以关于大连铁男的身份,是不是有聪明的小伙伴已经猜到了呢?这条线索有些剧透。但是本书不怕剧透,所涉及的人物大多都是史实人物,他们生活的年代,事迹,官阶,和史书赋予的性格都不会被刻意扭曲。但是小说的结局,情节的走向,是没有那么容易被预知的。

不过日本的北条氏,三条,六条,中条,东条等氏,在中国南北朝时代都还不存在。后世以建筑学知名的后北条氏也是由其他姓氏改姓的。在这里和久迟撞姓,就算是一个无意的巧合吧。

在本作当中会出现好几位与神道神祗有关的人物。神道教,其实和中国原始道教是非常相似的,敬的是天地君亲师,重祖祭,信奉万物有灵。将人,将物神格化,方有八百万神之说。其实中土道教和日本神道很多神位的来源都是历史人物,也是东亚历史的一方缩影。

ps盘盘国不灭僧所宣佛号南无查图穆可哈(chaturmukha),是印度教梵天的化身之一,生有四面,后来在东南亚演化成了具有独立神格的四面佛。维达(veda)是吠陀书(本作蜚驮书)的另一音译,象征智慧。

第二十六章 绝壁寒潭殒侠士 国戚名僧见异人

刘赢力运丹田,小腿发力,用力一踏。

这是为他前冲的招式做准备,是对这一次绝地反击力量,速度的保障,

所以这一踏,自然是用了死力。

可是无巧不巧,偏偏踏中了一块圆石。

圆石下面本是浮沙,根基虚浮,吃了这一踏之力,沙石如奔流般哗啦啦啦向后飞洒,圆石也咕噜噜得倒滚出去,在地面上弹了几下,便滚落山崖。

刘赢身体冲出之时,重心已失,眼看就要向前跌倒。

好在如他这等武学天才,临危应变,发自本能。

只是闪念之间,便将积蓄的磅礴剑气尽数引发,一柄软剑被刘赢的威压和岩基压的弯如新月。

只听刘赢一声暴喝,腕力一吐,便借着反弹之势,腾空而起。

可就是这么小小一个变故,不灭僧便又调匀了呼吸,向无上递了一个眼色。

无上的嘴角挂起一丝诡笑,也自然而然的还以一翦秋波。

这种不怀好意的眼神交流,总是让画面感觉异常猥琐,那么自然而然的,更加暧昧的事情就发生了。

无上僧忽然一弯腰,就搂起了不灭僧。

早就被剑气剥得赤条条的不灭双股一分,骑坐在无上肩头。

由于刚刚两人在做面对面的交流,此时无上僧的头也自然而然的埋在了某个不可言喻的部位。

虽然无上目不视物,可他动作没停,腰腿转折,依然翩然舞动。

不灭配合着无上的战舞,也自他肩头慢慢站起,借无上腰腿力道起跳,硕大的身子便如被抛石机抛出的弹丸,直射刘赢。

别看这两个家伙做了那么多怪异姿势,其实也不过转瞬之间,看来二人的这种合搏术平时必然演练过许多。

刘赢得身子还没下落,不灭这个人肉弹丸就已经被送了上来。

不灭恐双眼被剑气所伤,索性紧闭双眼,其他一概不管不顾,双掌就迎向刘赢掉落的轨迹。

这种打法实在太无赖了,就算刘赢剑术神通,又能奈何?

一阵金石交鸣之后,刘赢还是不得不出掌化解对手无理的一推。

“嘭!”的一声,双掌一触即分。

刘赢的身子在空中倒飞出去,如浪里浮萍,不由自主。

眼看落脚之处便是百尺高崖,崖底虽是一汪碧水,从这样的高度跌下,怕不也是九死一生。

不灭全身赤裸,甚感羞辱,此时根本没有放过刘赢的心思。

他在空中对无上咕噜了几句番语,那无上僧便手腿并用,八步赶蝉,冲到崖前,恶狠狠的盯住刘赢。

只要刘赢还能生出半分变化折返回来,那他必然会趁势补刀,痛打落水。

刘赢已经放弃了抵抗,他虽然不惧无上僧,但在身体毫无借力的情况下,也无法改变坠崖的结局。

他一声叹息,空中仍不忘还剑入鞘,转身俯瞰碧波,然后将身体张开,尽量延缓下落的势头。

他不会水,但他有求生的本能。

他自幼在胡夏之交的河朔地区长大,族群和部落间春天争夺草场,夏天争夺水源,秋天争夺食粮,冬季与天争明年,挺过一冬的人,再复如此。

械斗,劫掠,屠杀,在河套以北天天上演,他刘赢虽然号称无敌,但在部族间的战争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永远都是微弱的。

他失去了族人,那是一段他不愿意去回忆的往事。

在河朔独行亡命的日子里,他也曾跳过崖,泅过水,

被水呛到完全昏迷,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甩在一处浅滩,侥幸活命。

至今他见到流水,胸中还会隐痛。

比如现在,他的胸腔痛的就像要被撕裂一般。

但他就是凭借这股钻心的疼痛,凝聚着精神,完美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眼看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距离水面越来越近,他双手并拢,下压,噗的一声刺入水中,只溅起一朵玉盘大小的水莲花。

随着身体完全的没入水中,那种疼痛感已经将他的精神彻底撕裂,刘赢只觉得周身一片冰冷,一片黑暗,随着那朵白色的莲花渐渐合拢,世界便失去了所有声音,所有色彩,和所有的温度。

无上眼见刘赢一头扎下去,声息全无,临崖遥望,即听不到什么动静,也没看见溅起水花。

他正待仔细搜索,忽然一双手自身后揽住了自己腰畔,猛然回头,只见赤裸的不灭僧抖着牙齿软倒在他身上。

北国秋日,终究还是微凉,不灭刚才运功时间太长,收气以后自然比常人更加虚弱畏寒。

山岚吹过,此时他竟有些经受不住。

无上和不灭相识已久,知道他功法的短板,自然识得利害。

事急从权之下,无上便也解去衣袍,将不灭裹了进来。

内衣在南北朝时代还不流行,尤其对于苦行沙门,自然不会那么讲究。

所以眼下这两个大和尚光溜溜的抱在一起,只裹了一件外裳的情形,可就有些“香艳”了。

好在山中人迹罕至,眼下又没有什么大型宗教节日,谅来不会有什么人经过……

怕什么就来什么,是老天的一贯做派。

我国先贤孟子,曾经提出过一条窥破天机的“莫非定律”: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也就是说不要挑战命运,命运总会给你最坏的安排,该发生的祸事总会发生。

真正了解命运的人不会站在危墙之下。

做好所有的预防而善终,是正命。

妄想去挑战命运,那就是作死,一定会有“福报”。

可惜无上没有学过四书五经,不明白这个道理,现世报也是说来就来。

一行四人一马,径直走来。

为首一人身披大红袈裟,头顶金冠,阔面重颐,道貌岸然,一看就是诰封的道人。

身后一人牵着马,身材略有些佝偻体型精瘦,毛发却比常人浓密还隐隐透着金黄,大概是个黄毛鲜卑。

这一身猴精的长相和和身边那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对比鲜明。

那胖和尚腆着大肚,扛着一根九齿方便铲,走路一摇一晃的,看上去虽然笨拙,速度却还不慢,并没有被那猴精拉下。

拖在最后的是个虬髯胡僧,环眼深眸,凶相毕露,身背经篓,手住一根镔铁禅杖。

四人面貌奇异,走在哪里怕不都是一道风景。

只是眼下,有两位大师夺尽山光水色,反倒把他们看得呆了。

虬髯胡僧长大了嘴,不免惊呼道,

“哎呀,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你们看!

这,这可是传说中得欢喜禅?”

那胖和尚抢先一步,横铲挡在众人面前,

“光天化日,白日宣淫,非奸即盗。

你们且退开,待俺老朱问个明白!”

红衣禅师神色不变,身后的猴精倒是很听话,牵着马躲开老远。

无上看了这阵势,只能苦笑,推说自己二人是遭了歹人,被人连衣衫都一起抢去了。

老朱见不灭僧虚弱异常,相似生了场大病,便也信了几分。

他听闻光天化日之下,伽蓝庇护之地竟有盗匪如此猖獗,

恨的用手中铁铲连连顿地,誓要掘地三尺,尽诛悍匪。

后来又听说那匪徒依然被击落悬崖,这才略转和颜,走到崖边探看,见百丈之下千顷碧波,哪里还有人影。

虬髯胡僧为人热情,早从背篓里取出一套缁衣递给二僧,口中絮絮叨叨的打听二人遇险细节,实在有些话痨。

不灭此时气色也略转回了些,取衣衫穿了。

也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虬髯胡僧已经将四人家底详详细细的报了一遍。

这位胡僧名叫鸠摩智,生于后秦故土北地郡,是同名后秦大经师的后人。

其家族本是身毒国的刹帝利,故而常被转音称为深沙(身刹)大师。

深沙世代以奉经护经为第一要务,尤其是先代鸠摩智大师亲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乃是北传佛教至宝经本。

此番便是奉魏王诏命,护送后秦原本诣兰若寺。

红衣禅师出自名门冯氏,名亮,是本次送经,督造藏经阁的主使官。

冯家在北魏权倾半壁,任命冯氏族人担任送经主使,显然是在表明魏王对于经书的格外重视。

其余三使皆以弟子名义相随,深沙论资最浅,行三。

大师兄拔拔拔六观,汉名长孙观,出自北魏皇族支系长孙氏。

二师兄朱僧生来头也不一般,乃是中原首位受戒僧,西行求经第一人,三国名僧八戒大师的后人。

朱僧生虽然不似冯亮、长孙有皇亲身份加持,但他在佛家的地位格外超然。

昔年司马昭废曹髦,改立曹芳。

为平民怨,修功德,司马亲送八戒大师朱士行西行求法,赐国宝九齿方便铲护持。

说到这九齿方便铲,来头那更是不得了。

话说曹魏甘露元年,司马昭初晋大都督如九锡,位极人臣。

他欲知何时可以代魏自立,便问卜于当世散仙管辂公明。

管辂心中暗骂,等你这祸害死了大事方成!

但如何能如此对司马昭道破天机?

无奈此贼相逼甚急,公明便于宅中白日飞升,不知所踪。

司马昭派人去寻时,只见管宅正中立了一根彩金九齿方便铲,斯人已去鹤宅空。

司马家以为祥瑞,权作法器赐予八戒大师。

直到司马篡魏,泰始改元,才有人悟出这神器谶言。

铲生九齿,司马昭自蒙九锡余寿九年,曹魏遗祚九载,

枭雄归西,九五易姓,又庇朱士行求经书九十卷,虚寿九九八十一岁。

士行客死于阗,此铲被弟子带回中原,传其后人。

既得中土沙门鼻祖八戒大师加持,此铲在中土佛门地位,堪比舍利。

作为朱家后人,九齿方便铲的持有者,朱僧生的咖位于佛家言远在两位皇族之上,是此行护经团队真正的主心骨。

只是诰封来自皇家,不免要委屈他些儿个。

这深沙的舌头里就像装了弹簧,秃噜秃噜的语速飞快,想来母语便是惯来饶舌。

就在不灭僧披上僧袍的功夫,他能把那么一大堆废话全部秃噜出来,真是让人叹为闻止。

好在无上不灭二僧也是听惯了饶舌,还能理解大半——

四人奉皇命送经,来头都不小,大约就这么个意思。

不灭和无上对四人连番称谢,指明了去往兰若的道路,然后又匆匆作别下山去了。

待二人走远,冯亮却俯身仔细验看了打斗的痕迹,回头问朱僧生,

“老朱,根据现有的情报,山上能使出如此剑气的人,会是谁?”

“能具如此功力,不外乎后山虫二先生,太室观云道长。”

“虫二先生擅刺击,用的是一柄锥形剑。

观云道长听说已经弃剑多年,不遇生死强敌,他手中拂尘便足以应付。

而这满地划痕说明那剑客用的是寻常直剑。

况且,如果真的是虫二先生或是观云道长出手,怎会被刚才那两个番僧逼退?”

深沙也装模作样的伸着头看了半天,

“师父,有没有可能是那个什么先生和道长没有带随身的兵器只是随手拿了一柄铁剑忽遇强敌兵器又不顺手发挥不了平日水准所以被打落悬崖又或者悬崖下有什么重要的物什那个什么道长或先生羞辱了两个和尚就主动跳下悬崖去抢那物什……

哎呦!大师兄你为什么打我?”

这深沙一口气吐出几十个字连气都不用换一口,拔拔拔六观怕他肺活量太大,连忙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插话道,

“我们可能还忘记了一个人。”

“哦?谁?”

“就是小龙王口中的三弟。

听说他的剑术不在斩蛇山庄天奴之下,又得马喆先指点,更有精进。”

冯亮双眉紧缩,嗯了一声,略做思忖,便吩咐拔拔拔六观,

“猴子,你去盯住他们两个,自己小心些。”

拔拔应了一声,伸手在面上一抹,立刻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随意挽了个发髻,转身之间就换了身罗裙水摆,擎了支团扇,一步三摇,向两个大和尚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师父,大师兄好快,我又没看清。

他的衣服到底藏在哪里?

团扇又是怎么出来的?

胡子哪里去了?哎师父,二师兄,你们等等我……”

此时的太室山上也很热闹。

夷州送木料的使团还没撤走,南朝的丝绸商队又到了。

带队的是綦毋道长的族弟珍之,和暅之本就熟识,观中上下自然也都认识,可是众人的目光没有一个落在他的身上。

在他身边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胡女,顾盼生姿,胸横嵩岳双峰巍峨,腰如洛水盈盈一带,曲线柔和,一双修长的大腿,饱满结实,将两瓣圆臀顶得老高。

像庆云,昆仑一宇,曹承汉这样的毛头小子,一个个看的都是直吞口水。

这种浑身都在诱生荷尔蒙的女子在中原确实并不多见。

大概是好命的男人都惧内。

綦毋珍之对那女子也是一脸的爱护恭谨,他既不急着和众人打招呼,也不管自己的货物,只是将那俏娘子守得紧紧的。

好在商队中的账房管事都很给力,早将一切安排妥帖。

“珍之,你何时又讨了这么水灵的一位弟妹?”

綦毋显武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哥哥说笑了。这位石夫人,可是大有来头。

南朝染坊十有六七都在夫人名下。

她可是小弟这两年最大的供应商。

此番夫人亲自前来,就是想看看我们南北间的货运渠道是否顺畅,市场状况是否良好。

她若对弟弟不放心,将绸缎都卖给了别人,那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咯!”

“哎呦!误会!石夫人莫怪。”

那个石夫人碧蓝的秋波流转,仿佛荡起一片涟漪,众人的目光都随之浮动,黄鹂般的声音响起,更是荡人心旌,

“道长哪里话来?眼下这等局势,除了天师道,还真无人能将货物护持的如此周全。

妾身一介女流,若没有道门照顾,哪里有机会跋涉千里亲眼看看北国风貌。”

“夫人这般样貌,看上去却不似南人呐。”

“让道长见笑了。

妾身祖上却是西域石国人士,自晋时迁入中土,

又随故夏衣冠南渡,在南朝已经生活数代了。”

“夫人带来这许多人手,莫不是心向故国,有意探听西去的路径?”

石夫人咯咯轻笑,挑着媚眼问道,

“道长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次珍之带来的人,有很多都是新面孔。

面孔虽新,但他们都不是菜鸟,而且训练有素。

比如那个管事,他上过战场,还做过将军。

那个账房,一看就管理过大户人家的流水。

这许多下人对他们惟命是从,如此默契也非数日可成。

这批人,都是夫人带过来的吧?”

“不错!道长果然目光如炬。

不过,来者是客,道长想来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哼!”

綦毋道长只留下了一条颀长的背影,和几句冷冰冰的言语,

“你既是珍之带来的,他自然会安排一切。

不过若要探听什么消息,对面山脚的兰若寺似乎是个更好的去处。

那些大和尚对于西域的道路都很了解。

我天师道未出中原,恐怕帮不到夫人。”

石夫人嘴角笑容不散,目送綦毋道长远去,蓝色的眼眸看上去更媚,更深沉,只是寒意也更盛几分。

“走吧!”

暅之拉着庆云衣角,示意他随自己去追綦毋道长。

庆云显然有些不舍,但他并不想违拗二哥的意思,还是乖乖跟着去了,

“二哥,綦毋道长为什么对石夫人冷冰冰的?”

“她来头太大,恐怕会给观里惹来很大的麻烦。”

“你如何知道?”

“因为她带来的人根本不是普通护院家丁,而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

“我,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有在看么?你眼睛盯着的只有石夫人一个而已。

所以石夫人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一定还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的背后也一定有一股强大而且不安分的势力。”

“太子?”

暅之托着下巴,略作思索,摇头道,

“不是一路人。太子的依仗多半还是在西北,这批人从南朝来,恐怕和萧兄所图之事脱不得干系。这滩水,真是越来越浑了。”

“二哥的意思是,南朝北朝,都有人在打变天的主意,而关键的人物都聚在嵩山?

恐怕狼召狼,狗咬狗,要有一番博弈和乱战了?”

“在打变天注意的,又何止魏齐?

最先沉不住气的,一定都是些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二哥说的是谁?”

冯亮进了兰若,立刻就受到了二统四堂的最高规格接待。

早有人收拾出了寺院里最高的僧阁,作为宝经的临时寄放处。

觉法,佛贤两位平日里行止最为神秘的两位大师不但破天荒的出现在公众视野,还一反常态的邀请朱僧生和深沙彻夜谈经。

冯亮入住了藏经的小阁,只有一轮明月,满室墨香。

他还没有睡,显然是在等人,在等拔拔拔六观的消息。

每个人都长有一张面皮,面皮下却隐着千般心思。

但拔拔拔六观不同,他似乎有着千颜千面,可男可女,可老可少,但他的面皮下的心思却是质朴简单。

冯亮知道,拔拔拔六观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他们二人才是真正的拍档。

朱僧生和深沙,只不过是掩护他们身份的道具罢了。

借着月色,屋檐下的蛛网反色出一丝丝似有还无的银光,一只蜘蛛恶狠狠的盯着挣扎中的猎物。

冯亮静静的看着,他何尝不是身陷网中?

只是不知道扮演的角色究竟是蜘蛛,还是蝇虫?

窗下的棋盘经纬分明,一子未落。

自己将会是投在盘上的第一颗棋子,还是弈棋的人?

随着一声轻叹,他自黑棋的棋盒中拈出了一粒棋子,轻轻的扣在棋盘上,

“初来乍到,长夜难眠。

朋友既然来了,何不对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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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定律”子真的曾经曰过,这一节出自《孟子·尽心》。其实在哲学,兵法,心理学这些“形而上”的学科领域,中学从来没有落后于西学,只不过现在引用中国古籍典故的人越来越少,而似乎带洋字的名字会显得更高端一些。“有识之士”不免“从善如流”,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对于中学的挖掘今年近乎停滞,莫说诸子杂集,就连四书五经,华夏正史,在文章中的引用也越来越少了。文化亡则民族亡,经济的复兴没有带来文艺的复兴,依然是民族的衰亡。在本作的最后几节敲黑板时间里,作者会仔细的剖析西方的那一次文艺复兴,为什么必然,必要,重点在何处,是如何帮助西方在最近的四百年走向了文化支配地位的。

我们的文化缺少这样一次复兴,需要这样一次复兴,也许它已经不远了。

言归正传,本节中提到了许多僧人家族,留有后人,所以作者大概讲一下初期佛教的戒律。无论如何崇尚佛法的国家,都还是需要繁衍子孙的,佛教的出家众须受具足戒,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关于具足戒的解释,八戒和十戒的具体律条,在唐代才形成汇编,而且并非为所有佛教流派严格恪守。

时至今日,日本佛教由于鉴真和尚的带头作用,是不禁婚姻的。岭南净土宗,藏传红白教也不禁婚。南北朝时期一些著名的大和尚都有子嗣,比如本文中提到的鸠摩智,官译鸠摩罗什的注明经师,曾被两代皇帝“逼婚”,故而妻妾成群,多子多孙。还有一个著名的经师昙无谶,按照正史当中的记载,简直就是个淫僧。传道者尚且如此,中土受戒者又怎会严呢?所以南北朝时期和尚婚配的现象还是非常普遍的。

本章疑似西游四人组的出现,也不是一个彩蛋。事实上西游团队诸人的原型跨越了多个历史时代,比如说三国时期的朱士行,这是一个确实存在的人物(本文所提朱僧生,也是史实人物,本名朱惠,字僧生,以字行,是尔朱荣派系名将朱瑞的父亲)。孙悟空的原型车奉朝生活在唐代,是北魏皇族的后人。沙和尚的原型深沙大将,是护经罗汉。其实自中土西行取经的僧人还有很多,比如宋云,法显,均扬名青史,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那四名天南海北的取经士被小说家捏成了一个团队?会不会是因为历史上存在过类似组合的传说呢?

唐代玄奘法师西行所求最重要的一部经书就是《大般若经》,乃是大乘佛教的核心经典,深沙大将就是这部经书的护法神。这套经书其实早在十六国时期已经在中土流传了,此经共有六种译本,最早期版本,就是本文中提到的,由鸠摩智大师翻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这套经书是佛经般若部经典,脍炙人口的《金刚经》和《心经》都是这套经书中的单行经文。在本故事设定时间的十年以内,第二套译本也出现了,译经者是北天竺僧人菩提流支。《十地经》北魏序本曰:三藏法师菩提流支,魏言觉希。可见当时北魏比丘法号确实如本书所论,梵号汉号并提,于中土多用汉号。玄奘大师的译本,其实已经是第五版,中间还隔了南朝名僧真谛(波罗玛诃陀),隋僧法藏(达摩笈多)的梵汉双语本,以及其后义净大师(华人)的译本。

后世《西游记》团队中既然埋入了深沙大将这样一个明显的彩蛋,说明西游记的故事成型很可能是借鉴于与《般若经》传入中土相关的历代团队。你看,本书就以此为黏合剂攒了一个资历丰富的团队,最早的西行求法者,最早翻译这本经书的家族,为经书内传做出过最大贡献的王族,护经罗汉,嗯,说不定罗贯中先生就是看过了本书才获得的创作灵感呢?

第二十七章 细数瀛洲渡来事 荟萃武林录作经

“呵呵,大师好耳力。

在下苏我高丽,自倭渡海而来。

不请而来,甚是唐突,望大师恕罪。”

一道身影自暗处渐渐显形,却是客居僧苏我高丽。

“哦?”

这位倭国来的不速之客显然出乎了冯亮的预料,“不知这位檀越有何见教?”

“可否屋内一叙?”

冯亮并不答话,微笑的指了指棋坪,“檀越可善弈?”

苏我高丽进屋后小心的掩了门窗,坐在了棋坪的另一端,伸手拈了一粒白子,

“弈道之大,瀚若东洋。

鄙国疏远,鲜闻竹香。

好在苏我一族与中土同气连枝,黑白之事,于吾族倒也并非引龙戏麟之术。

既然大师有此雅兴,在下便权当舍命陪君子了。”

“哦?据贫道所知,苏我氏乃倭国王族庶系武内老君之后,与中土同气连枝之语,何以当得?”

“哎,当得,当得。

在下听说大师俗家出自长乐冯氏,那同气连枝,便更是当得。”

“愿闻其详。”

“倭与百济,本出吴太伯,皆承一脉。

倭王与百济新罗历代通婚,先高祖武内老君郡望葛城。

葛城域民,侨出三韩。

昔新罗沾解王王子天日枪兵败,渡海迁居葛城,有女葛城高颡。

高颡嫁气长老君,其女气长足姬嫁为王妻。

先王早崩,足姬以王妻身份摄政鄙国六十九年。

葛城诸族因此而显,朝中重臣,泰半出之。

先祖武内老君本出足姬母家,天恩眷怜,多为倚重。

先祖共得九子,分六氏,曰波多,曰许世,曰苏我,曰平群,曰纪氏,曰葛城。

诸支子孙,或仕于倭,或衣锦还韩。

葛城氏初代家主葛城袭津彦,为避内祸,借迎百济弓月君虞朔渡来之机,遁归三韩。

令门冯氏与高氏并为渤海望族,自然与朝鲜诸国贵胄颇多往来。

葛城一门,多出美姬,成年女子大多渡还本国与皇室通婚,非后即妃。

袭津彦的三男苇田育有一子两女,长子蚁臣娶了冯氏庶女,有女葛城荑媛,乃是我朝当今太后。

所谓荑媛,本取自河伯冯氏东迁始祖,柳花夫人的名讳。

而苇田的幼女便是家母。

如此算来,那位冯氏夫人也是在下嫡亲舅母。

大师如今认为,这同气连枝一说,可否当得?”

冯亮对于渤海之事自然并非一无所知,苏我高丽略作讲解,他便把要点全串起来了。

高句丽高氏王族本就出自荑姬,在南燕灭国前与冯氏原是睦邻。

冯家支系与百济,新罗王族也的确时有通婚。

北燕亡国之时,昭成帝冯弘避往高句丽。

因其声望隆崇,为高句丽长寿王高琏所忌,被长寿王斩首以媾和南宋。

冯氏后人不得已或降北魏,或经海路逃往岭南,才有今日花开并蒂,南北两支冯氏望族。

倭韩先人,自岭南漠北汇徙于斯。

而冯氏一族于渤海之滨分水陆两途还归中土,这当中渊源着实有些微妙。

冯亮摇了摇头,又落一子,发问道,

“檀越数了这许多陈年旧事,攀交贫道,该不会是无所为而来吧?”

苏我高丽浑若不觉,仔细望着棋盘一隅战局,故作叹息,

“大师棋力了得,在此角占尽先机,只需连扭羊头便能杀尽白棋。

嗯,局部若无可图,唯有取势破局。”

苏我言罢探指发力,将一粒白子拍在天元,砰然作响。

“哦?落子中原,借势引征?为何找到贫道头上?”

“不怕大师笑话,在下以沙门信众身份入天朝岁旬,始终不得门径谒见龙颜。

大师望出名门,奉皇命护经,想来有通天之能。

在下盼星盼月,终于盼到圣使降临,投名心切,愿效犬马,还望大师成全。”

“檀越看来也是个妙人。

那不妨说说,你想要什么?

又如何说服我帮你啊?”

“鄙国今上大脚王乃是一代仁君,只是年届半百,龙体违和。

朝中争嗣,暗流涌动。

大连物部麁鹿火将女儿影媛许配给太子小长谷若雀,公开支持太子,打击葛城系老臣。

平群氏因为支持火之国封王筑紫君,被物部影媛色诱构陷,几遭灭族。

我武内六族各求自保,境遇凄凉。

不想物部氏乘机极尽落井下石之能事,大肆剪除异己,罢黜朝臣。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助力,武内六族恐怕在倭国再难觅立足之地了。”

“既然你们连本国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为什么相信大魏可以支持你们?”

苏我高丽微微一笑,落子轻飞,将几颗孤子连回大龙,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六族的基业不单在倭。

三韩,筑紫都有经营。

就算退出倭京,也并非毫无退路,只是心有确有不甘罢了。

不过在下感觉的到眼下兰若寺气氛诡异,大师此来也并非护送经书这么简单。

在下又恰好在寺中埋有一枚暗棋,如果大师喜欢,随时可以大师马首是瞻。

在下此来备有一份投名状,可以供大师验验成色。

我投以桃,大师只需在适宜的时机报以李柰,在下便知足了。”

“不知这李柰所谓何来?”

“我们需要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与太子争储。

小长谷太子不若乃父,乖戾性情,举国皆知。

只要我们找到合适的人选,再得天朝诰封,不愁大事难成。

对于天朝而言,多一个顺藩,何乐而不为呢?”

冯亮听到这里,频频颔首,伸手自棋篓中抓了一把黑子,投在坪上,

“好,这一局便权当是檀越赢了。

且引我去验看投名状,若是成色足够,保你一份诰封诏书又有何难?请!”

“不用劳动大师,这投名状,就在外面候着。”

苏我高丽掏出一支尺八长的竹箫,横在唇边吹奏。

箫声悠扬绵长,余韵不衰,当苏我手中的尺八放下时,声音仍未断绝,显然是有人自远处应和。

不过多时,宇文本柕便推搡着一名汉子走了进来。

苏我高丽向冯亮介绍,

“这是鄙友宇文本柕。

这名兽苑杂役,今日鬼鬼祟祟的向不灭无上二僧传话,被我们的暗桩拿下。

我想大师应该会对他有些兴趣吧?”

冯亮仔细打量着那名驯兽师打扮的汉子,厉声问道,

“不知道今日兽苑传出了什么重要消息,贫道也很是好奇呢。”

那人怒目圆睁,正要搭话,窗外“嗖”的飞来一支劲弩,从那人右太阳穴射入,左太阳穴穿出。

那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软倒在了地上。

冯亮,苏我二人并不擅长翻墙踏瓦的功夫,等到两人大声呼喝着绕出了经阁,只是依稀能望见一道人影飞檐攀壁直向夜浓处遁去。

皆空堂的空空空空大师听到这边闹出的动静,第一个赶到了现场,问明情况后,就向二人所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苏我高丽一脸懊丧,眼见抓了一张好底牌,瞬间灰飞烟灭,这时也不明了冯亮的态度,一时支支吾吾的不敢言语。

冯亮叹了口气,对苏我高丽道,

“交易我们还可以做,但是我需要知道你的暗棋。

只有你的手段变成我的,我们才算是真正的合作。

既然大家有了共进退的关系,我也一定会履行之前的承诺。”

“哎,在下自知无言再谈什么条件。

事到如今,不如将话说开。

如果能为魏王差使,在下自然愿意搭上任何代价,我们的布置也不该有所隐瞒。

今日这般遮遮掩掩先带了投名状来问路,其实还是对大师此行存了一些疑虑。

虽然阁下奉旨护经,毋庸置疑。

但是在下听说贵国太子新黜,想来别有一番暗流。

在下一番私心,也望大师体谅。”

“太子就要来兰若面壁,贫道,将代圣上看护太子。

不知是否可以打消阁下心头疑惑?”

这样的大事没人敢用来玩笑。

苏我高丽闻言便拜,哪里还敢质疑,

“臣愿舍命追随大师!”

冯亮转身回房,面上的肃杀之色又增了几分。

“合理的散播”太子临嵩的消息,本就在他权限范围内。

可是他既然选择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苏我高丽,那这个倭人此刻就算想下船,也是没有可能了。

见过方才那个刺客和空空空空大师的身手,冯亮已经知道自己所入之局,危机四伏,远超乎事前预料。

因此他需要人手,需要出乎别人预料的帮手。苏我在这个时候自己送了上来,他怎么会放走?

在他来兰若之前,自然有做过功课。

苏我的来头是清白的,不会和太子有什么瓜葛。

只是眼下他对之前的情报也没有多少自信,无上,不灭二僧也应该清清白白,为何今日联手狙击刘赢?

他搓着棋子,噼里啪啦的洒在棋盘上,并没有回头望苏我,只是留给对方一个深不可测的背影,掩饰着此刻复杂的表情。

骑虎难下的苏我,比冯亮更为紧张,他不敢随便揣度对方的心思。

以目前的情况看,自己若是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棋,很有可能遭到抹杀。

他真恨自己为什么多嘴,要去套出一句他承受不了的秘闻。

至少,在太子到嵩山之前,他都必须哄好面前这尊佛。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莫说家国,自己的头颅恐怕都保不住。

“大师。臣的族兄早年信佛,现在已是兰若一个比丘头目,在为宝念大师做事。”

“你的族兄?是个倭人?”

“他生于北魏,来自三韩,却是本家族兄。

如臣前禀,武内老君后分六家,苏我其一,臣便是第四代苏我家主。

另有一支许世氏,初代家主因为一些隐疾,被戏称为许世小柄。

他本人深以为耻,便远走高丽,将姓氏改为巨势,取名巨势雄柄。

在倭国,其后人为避忌讳,大多以巨势男韩称之。

不过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巨势本家不愿与故国来往过密,不断内移,

当今第四代家主巨势男人,已经是一个不识乡音的北魏沙门了。

巨势男人这个名字在中原太过刺耳,不过既入沙门,俗家姓名便无人多问。

在这兰若寺中,提到雄起大师的名号,行事多少还是有些方便的。

最重要的是,不会落入任何派系的嫌疑。”

冯亮听到这里,也微微颔首。

在四院六僧迎经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位雄起大师,做事稳重沉稳,毫不张扬。

六僧还需定期讲经,应酬贵客,对寺中事务的熟悉程度,可能还不及雄起。

如果能暗中得到此人照应,对他的行事的确颇多助益。

“好!那我也不兜圈子,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挖出兽苑司兽尔朱新兴在寺里的眼线。

太子还有三天就会到,我要在三天之内,拿到有价值的情报。

如果事成,你我所约照旧。

如若不成,你们对我便无任何用处。”

啪的一声,一粒棋子落在地上,摔做两半。

冯亮像似漫不经心的拾起弃子,甩向窗外幽深的树影中。

苏我应了声是,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

空空空空并没有追到夜行人,却撞见了拔拔拔六观,两人微微起了些冲突,但是很快就意识到是一场误会。

当两人出现在冯亮房中的时候,惺惺之情,已如故旧。

不过拔拔带回的消息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无上和不灭看样子是去抓药的,抓了一些安息凝神的药材,又取了些洗胃灌肠的猛药。

这是什么搭配?

三个人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方子,琢磨这百合,枣仁,珍珠,远志,龙骨,大黄,枳实,火麻仁,这些药名是否会埋藏些暗语。

冯亮琢磨不出所以然,又问那售药的人家是否可疑。

结果听说售药的陈氏药房是缑氏镇上的老字号,铺子开了百来年。

老板也信佛,还把小少爷送在寺里做杂役,现在分在弥勒堂。

陈家看上去都是老实人,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百变拔拔可是资深情报工作者,他如果看不出门道,要么这家人的确没有什么可疑,要么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情报世家。

就算真的如后者一般,能在缑氏安插一个百年情报世家的势力,只有北魏和南齐。

冯亮可以确定北魏没有这样的安排,至于南齐,和太子党的关联并无端倪。

难道线索真要断在这里?

几个人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苏我高丽又来叩门了。

他带来一个更加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尔朱新兴失踪了。

小龙王和宝念大师早就在兽苑布下了重重监视,可是尔朱新兴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失踪了?

想到此节,冯亮一拍大腿,心中暗骂,

“调虎离山!这是调虎离山!

无上和不灭很可能与太子无关。

现在没有必要详细追究他们下山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去找尔朱新兴的线索!”

冯亮送回空空空空大师,便和拔拔,苏我一起去了兽苑,宝念大师已经抢先一步到了。

冯亮白天见过宝念,此时也不再做介绍,只是取出了一块小龙王的腰牌,算是确认过了眼神。

宝念大致介绍了一下目前情况,

“小龙王走的时候特别嘱咐过我,对兽苑的监视不能断。

所以这里一直由四堂首座的核心弟子轮流值守。

没想到尔朱新兴竟然能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脱身,看来四堂的高层可能已经被安插了眼线。”

“大师是否可以推知尔朱新兴失踪的时间,查到当时负责监视的人?”

“下午的暗桩由皆空堂负责,而晚上则应该由弥勒堂值守。

刚才我问过当值的弥勒堂副座木白大师,确认交接的时候,人还在兽苑。

那贼人晚膳时还露过面,随后钻入房中一直没有出来活动。

等到木白大师感觉到蹊跷,派人去探看时,却发现人已不在房中,这才报给了雄起。”

几个人仔细查找了房间,不见有什么异样。

冯亮恨恨道,

“此贼在严密监视下凭空消失,没有内应是万万办不到的。

想来他准备的时间也很久,可能早就得知了太子将至的消息。

我们安排的报信探子反而让他生了警惕,提前脱逃。”

“监视尔朱的事情,在寺中极为隐秘,知道的只有十余位寺中地位崇高的僧人。

助他逃脱的人身份一定不低。

现在看来,皆空,弥勒两堂的嫌疑似乎最大?”

宝念大师说到这里,又皱了皱眉,“这不应该啊。”

“朱僧生和深沙现在就在弥勒堂,觉法这个人大师以为如何?”

“他是个真正的痴人!

双修佛武,痴迷忘我。

贫道之前曾经对小龙王谈及,如论当世在武学一道孰能与华阳先生并举,觉法必为不二人。

他的交际圈非常狭窄,除了寺中必须首座出席的活动,非佛武达人,他是一概不会见的。

四堂的例行讲经,弥勒堂从未循例。

以他的孤僻性格,并非线人的佳选。”

“可是人如果过于痴迷一道,就很容易被利用。”

宝念闻言默然,半晌后,终于叹气道,

“虽然贫道依然不愿意相信,但是相对于空空空空,还是觉法的嫌疑更大些。”

“贫道想去看看两个徒弟?”

“现在?”

“不错!”

“也好!那便同去。”

弥勒堂的禅房中红烛通明,不时传来人语。

宝念还未上前叩门,里面已经响起了柔和的佛号,

“密特拉雅袈亦或特拉不雅(mitramyajaihotrabhyah)。

道统大人,冯经史,还有一位没见过的朋友,

几位贵客既然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冯亮心头一凛,他自非泛泛之辈,当然明白经过训练的人感官会比常人敏锐,能够提前察觉到旁人的气息。

可是未见来客,便能分辨其人,也许对于宝念这样的熟人不难,但连与之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和素未谋面的拔拔都可一语道破。

这样的感知能力,是如何修来的?

宝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吟吟的说,

“不用太吃惊,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禅房不大,一桌,一床,一架书,木凳却放了不少,想是经常留客。

室中人冯亮都认识,榻上坐的是弥勒堂觉法,桌边有地论堂佛贤在做书记,剩下就是自己的两名弟子。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发话,深沙就开始咕哩咕噜的招呼起来了,

“师父,您怎么也来了?

觉法大师居然找二师兄谈论武学,探讨铲法精要,将他用铲的方法总结成了一套功夫,还起了个名字叫疯魔铲。

我说武功我也会啊,就把祖传使铁杖的功夫也和两位大师讲了。

两位大师觉得我说的好,就先记录我的功法。

师父您看,佛贤大师正在抄录的降魔杖法,就是刚才我们讨论的结果。

我在讲杖法的时候,觉法大师经常会插几句他的看法,南无多摩罗跋旃檀香如来佛祖,原来俺家祖传的杖法还能生出这许多变化。

师父你是不知道……”

能耐着性子听完深沙讲话的人实在不多,冯亮也不例外,他的目光早就在室内来回游移,已然注意到了书架上堆满了的小册子。

当他把目光望向觉法的时候,觉法大师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他自便。

于是他也没有再理会深沙的喋喋不休,自去取阅架上的经文。

当时天竺国本传的佛经种类并不多,就算加上蜚驮古训也放不满眼前的书架。

冯亮对于佛道非常虔诚,对《十地》经文理解甚深,

所以由他担任护经使,也不全然是“政治”安排。

他看到屋中堆放的这许多经书,十分诧异,难道这里的藏经比天竺本土还多?

直到他拿起一本翻阅的时候,这才哑然。

《易筋初探》,扉页云,余自悟养气法门,与道家《易筋篇》同功异曲,另附《洗髓论》。

再拿起第二本,《纯阳童子功》,摘抄于上清陆静修。

又一本《大力金刚掌》,闪婆国宝念大师口述,与秃发家大手印法同源。

天哪,这整整一个书架,都是武学秘籍?

《火焰刀》,《枯木禅》,出西昆仑陆压真君;

《八步赶蝉》,波西国术,八步者猛虎意也,赶蝉,足舞也;

《一指禅功》,出鲜卑段部段御六剑(笔者案,史书记段疾陆眷,音译也);

《控鹤功》,出释迦摩尼首徒鹤仙人(舍利弗,鹤也);

《龟息功》,出释迦摩尼次徒龟仙人(大迦叶,龟也);

《铁头功》,出秃发羌;

《须弥山掌》,出辛尧神国;

《韦陀杵》,出于阗国;

《柔骨功》,出天竺姚家;

《一苇功》,余观蜻蜓点水,顿悟之;

《达摩剑法》,余入中原集诸剑抄;

《大擒拿手》,出库莫奚僧;

《小擒拿手》,出中原鹰爪戏;

《狮子吼》,余读《啸赋》,知孙登之独逸矣;

《鸳鸯连环腿》,出冯氏风月徒;

《霸王肘》,《铁膝功》,余与外功古鲁盘盘国无上僧共论,甚欢;

《金刚不坏体》,毗骞国锻体术,出不灭僧;

《毗卢鞭法》,出妫西无东氏;

《龙爪手》,秦僧空空空空倚为秘技,别具一格;

《菩提心法》,佛贤大师赠余;

《无相劫》,婆罗门大师抄本;

《大慈大悲手》,兰若道人大统亲传;

《拈华刀》,出魏孝烈将军,不让须眉也;

《铁莲子》,嵩山綦毋道长铸之;

《月轮刀》,出偃国蜀山尼;

《破衲功》,嵩山天师寇冠云水袖,天下奇绝也……

》》》》》敲黑板时间《《《《《

关于觉法大师的真身,其实在敲黑板时间里已经暗示过多次,自然就是赫赫有名的菩提(觉)达摩(法)了。

菩提达摩究竟是哪里人,存在三种不同的说法,而且说法的来源都十分可靠。

达摩的弟子昙琳在《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中曾经说祖师:西域南天竺国人,是大婆罗门国王第三子。

前文提到过,北朝实录传记《洛阳伽蓝记》称: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

而《宝林传》,北魏吉迦夜、昙曜所译《付法藏因缘传》又将达摩归入了西天竺世系。

这些信息都来自北魏时期的高僧,应该都不会有太大出入。只是现代人研究古籍,有一个通病,就是过于注重字面的“异”,不去思考背后的“同”。经常喜欢用不同的记录直叱他人之伪,却不考虑更多的可能,包括许多著名释诂大师,也未必可以免俗。

我们现在能找到的对于达摩相貌的描述,称之碧眼胡僧,眼绀青色(《高僧传》),说明血缘上达摩确实更靠近波斯人。“坐禅”这个修身方式的老祖宗,也不是古印度人,而是中亚拜火教主陆压真君——琐罗亚斯德。

历史上曾经有一支信奉拜火教的波斯人,迁徙到南亚次大陆,定居在天竺西南。

这些人逐渐被天竺人同化,部分人在信仰上也有所改变。这个部族的迁徙自亚历山大东征始,盛于波斯***化时期,最终形成了后来的帕西人族群(本作译波西国,是因为帕西/parsi这个词和波斯/persia,巴基/paki斯坦有字源上的关系)。

在古代,西天竺和南天竺的定义其实非常模糊。所以达摩很可能是出自天竺西南的这一支波斯人族群。这些拜火教先民,对于密特拉及四元素体系传入佛教,也是起到过关键作用的。(文中达摩口宣密特拉佛号,便是出自拜火教典籍。)

讲究一些的读者其实对于本作将禅宗祖师菩提达摩,设定为弥勒堂,这个接近净土宗的堂口首座颇有微词。其实除了达摩自身身份的原因,从佛理上也不是完全说不通的。当时的宗派分界并不严谨,根本上来讲禅宗并非一个因教义产生的宗派分支,而是一个哲学宗派分支,习惯用唯心论来解释世界,将《楞伽经》看的很高。这是一个类似道家清谈的派系。如果从哲学上分析,净土宗也属于唯心论宗派,二者没有根本的矛盾。

本章在论述日本先代史的时候罗列了大量世系,都是出自日本三史的真实世系。为什么里面的天皇都用名字表示(比如大脚王,即仁贤天皇)呢?因为当时并没有天皇这个称呼啊,在隋唐时期才开始出现天皇号,早期天皇的汉风谥号都是由大唐贞观年间东渡名僧道璿座下高徒淡海三船真人攒出来的。

日本统治阶级的渡来血统,其实在日本历史里是写的非常清楚的,在本作之后还会有一些展开。将(武内,息长)宿祢译为老君,其实是对字意译。祢在中国古籍里是先考庙号称呼,在日本是对神的敬称,是一种对先祖的神格化称谓。日本上古姓氏和中国上古姓氏类同,姓是比氏更大的族号,宿祢在上古八色姓中,和真人(如淡海三船真人,真人姓,淡海氏),朝臣两姓处于同一阶级。关于日本神道教一些更深入的东西,在后文还有更详细的阐述,而八色姓氏的根源会在本系列后续作品中深挖。读过这些,谈论日本人先祖源流的时候,就可以睥睨群伦了。这些描述在日本典籍中是非常清晰的,只是日本的上古史教育,以及学术界,在祖源研究上有缄口的默契。日本学者对历史的研究非常透彻,其中不乏有识之士,但他们心里虽然揣着明白,但绝对不会特别整理出来让你明白,这是保留大和族作为独立民族的文化基础,我们也应当给予尊重和理解。

大名鼎鼎的《易筋经》在本章现世,其实该书成书于明代紫凝道人,是道家炼体法门。但是紫凝道人在序论中说此功源自达摩,是后世小说家将其归入少林秘本的理论依据。这里只是还其本源,让达摩占了早期母本的名字。

八步,在波斯语中是猛虎的意思,出自babur,也就是目前友邦巴基斯坦飞弹“巴布尔”的本名。赶蝉(gancho),是一种哥特人足部舞蹈。八步赶蝉并不是一种轻功,而是一套利用八极(手足膝肘)与马互动的马术杂技技巧,至明清小说方被引为武学技法。其名来源莫衷一是,释义不从汉语语俗,故以达摩母国附之。

本章结尾在“罗列”少林七十二(当然还没有那么多,因为达摩还在整理嘛)绝技的时候,引入了一些没有出现的国名,人名。不要急,都会收尾的,和四夷馆的僧众名单一样,里面不会引入任何一个没有背景的人物凑数。挖掘历史足够深足够细的时候,其中世界是无法想象的美妙,笔者保证让各位看官看到一部如《山海经》一般满目琳琅的真实历史。

再次对坚持到现在没有弃书的可敬看官们致谢!

第二十八章 血案连环惊幽刹 玉脂凝光抹半胸

在这个时代,整理文字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没有稿费,笔墨纸张都要自筹,文字的校订删改也非常繁琐。

所以能够写书,甚至整理书籍的,要么是官方学监,

要么是门客门下众多的鸿儒名士,要么就是宗教组织,

真正以个人之力编写的书籍,虽然不能算是屈指可数,但也绝对不为多见。

可是眼下觉法,佛贤两位大师,起手整理武学经典,一写就是数十本,这等毅力,怎能教人不吃惊?

冯亮在翻书的时候,觉法一直在打量他。

好不容易等到深沙的声音止了,觉法大师才缓缓道,

“大师腕力稳定,上臂结实,右手明显较左手粗壮,看样子是用剑的好手。

腰腕惯于盈力,说明大师比较注重剑法招式的变化。

旁边那位壮士虽然看似瘦削,但双臂都经过锻炼,

肩宽腰细腹部肌群发达,想来是一位棍术高手。

我虽然已经整理了这许多经卷,却还未遇到对棍法有心得的大家,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只是凭借外貌,觉法就已经将两人的武学特点分说明白,将冯亮惊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朱僧生耸了耸肩,

“师父莫要吃惊,我和师弟都已经领教过了。

小徒祖上有支脉留于于阗,深沙出自西域,

觉法大师西来时皆曾客居,我本以为他因此得知我等武学底细。

现在他连师父和大师兄也看了个通透,徒儿算是服了。”

根据手头的情报,冯亮早已知晓这位觉法大师在武学一道莫测高深,但是亲见仍不免震惊。

震惊之外,则是深深忧虑,如果觉法大师真的和太子党有所勾结,自己当如何应对?

虽然心中已然在推演更多变化残局,可是冯亮面上依然挂着无法置信的呆滞表情,讷然答道,

“大师真乃神人也,想来在武学一道,已经难觅敌手了吧?”

觉法微笑摇头,

“天上自有狐耳妲,词文焉可数第一?

弥勒佛陀共赞普,武者安能辨第二?

(笔者案:为保证文章连贯性,注释在章节末尾)

窃闻武林白玉京华阳先生,所学深不可测,素未谋面,贫道不敢妄议。

但贫道所识道家诸子,太室观云,山阳虫二,剑法之高妙奇绝令贫道叹为观止。

于拳脚而论,眼前宝念大师是内家巅峰,夷馆无上大师乃外功古鲁。

中原十八般兵器,汝辈各有所长。

各取一道,自擅胜场,高下焉有定数?

若论角抵互搏,又要看天时,地利,身体状态,

胜负更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了。”

觉法如此过谦,一旁的宝念大师实在听不下去了,

“阿弥陀佛,冯道友莫要恼他藏锋若是。

觉法性情,向来如此。

贫道先托个大,自夸一下。

我这双肉掌,遍走山外山闪婆国,辛尧神国,女国,钵露罗国,唐羌,发羌,弥药羌,鲜有十合之敌。

可是在觉法大师面前,我连发三十六掌,他以只手化解,脚下未移半步。

人力终有穷,觉法大师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贫道所能理解的极限。

虽然我并未见过华阳先生,但想来二人在境界上不会有太大差距。”

“哎,大师何必如此抬举贫道?

你的金刚手如果发力十足,贫道又岂敢托大?”

“打不到就是打不到,发几分力又能证明什么?

寻常切磋,哪里有下死力的?

就算真的以生死相搏,各自发力,

贫道这把老骨头看上去也未必就是你那易筋洗髓功法的对手……”

冯亮对这两个人武功高低并没有兴趣,武功比他高的人栽在他手里的不是一个两个。

武力,确实是一种依仗,但绝不是人类弱肉强食的唯一工具。

他直接打断了宝念的话头,先是将二人好生恭维一番,

然后又说道方才遇袭,关键证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射杀的事,

认为若是有觉法大师这样的高手在场,断不会让小贼如此嚣张。

最后忽然话锋一转,将尔朱新兴凭空失踪的事情一语带过。

才发出一声凄然长叹,希望觉法大师可以在寺院安全方面有更多作为。

冯亮的口才实在是万里挑一,这段故事被他讲得跌宕起伏,

紧张处扣人心弦,异变生时魂搭飞矢。

觉法正自唏嘘证人之死,慨叹冯亮无恙,

忽然又听说兽苑也出事了,不由眉头一皱,

“兽苑今晚似乎是我弥勒堂当值。”

宝念打了个哈哈,应了声是。

觉法闭目嗯了一声,忽一振腕,手中一串佛珠不知何时已被他震破绳筋。

十几颗乌木珠呼啸着穿窗而出,随后便传来一连串噼噼啪啪笃笃噜噜的声响,显然是击中墙壁木柱的反弹。

不过片刻功夫,弥勒堂内灯火渐明,六名沙弥抢入房中齐齐拜倒。

觉法双目未睁,长眉倒垂,法相庄严,

沉声低吼如雪域豹吟,龙象轰鸣,

虽未露怒容,其威煊煊宛若神明,

“今日是谁在兽苑值守?”

“师父,是小徒当值。”,

答话的沙弥最为年长,似乎已到了足戒的年纪。

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不俗,一看就是个干练的角色。

“木白?你一向稳重,武功也是最高。

这寺中除了二统四堂,恐怕没人能在你面前轻易走脱。

你且说说是如何让尔朱司兽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师父,换班的时候天色朦胧,我远远在檐上盯着兽苑,的确见有人穿着司兽大人的衣物在兽苑走动,然后进入司兽大人平日居住的小屋,再未出来。

我见屋中点有灯火,起初并不以为意,

但是盯了个把时辰,只见烛光不见人影,与往日情形大异。

为了探得明白,弟子冒了被发现的风险,摸到了窗下,

捅破窗户纸,却窥不见人,这才将消息送出去的。”

冯亮皱了皱眉,问道,

“你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宝念大师当日召集四院首脑之时,曾经交待我们需要在暗里行动,不能太过暴露行藏。

我们值守一般两人一组,一人负责监视,一人守在外围,二人轮换防止疲劳。

监视的人如果发觉有何不妥,可以用菩提子传信同伴。

今日与我搭档的是昙林,我确定了屋内无人,就返回梁上,用菩提子唤来昙林,

是他将消息送给宝念大师的。”

木白用手指点了一点跪在一旁年纪最小的那个小沙弥。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出头的年纪,虽然看上去挺机灵,

可是这么大的事儿,菩提院居然就派了几位孩子出面?

宝念似是看破了冯亮的心思,出言解释道,

“大师莫要小看了这几个小沙弥,他们都是觉法大师亲自调教的,随便拉出一个都能打翻等闲十数精壮汉子。

觉法择徒有方,自然也都是机敏之辈,监视打探这些事情由他们来做却也合适不过。”

昙林小沙弥只是微微一笑,对于冯亮的质疑并不以为忤,

便将方才木白所述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增加了些自己的视角。

童音琅琅,叙述清晰,简明扼要,端得是伶牙俐齿,宝念之言,果然不虚。

冯亮点了点头,又向木白询问道,

“在你向昙林示警的时候,并没有留意房中情况是么?”

木白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

“怕是有那么一时半刻。

只是时间很短,若是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夺门,那响动想必我必有察觉。”

“在此之前你并没有进入过房间,对么?”

“是……是的。”

冯亮长叹一声,

“如果对方经过特殊训练,有心要摆脱监视,必然会在门背后耐心的等几个时辰,仔细倾听窗畔响动。

你翻身上房示警的时候,他便已经动了。

在你脚踏瓦片的那一刹那,些许的声响会被掩盖。

在此时脱逃,哪怕是一转瞬,也足够了。”

木白脸色顿时大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冯亮出言安慰道,

“罢了,如果对方是经过特殊训练,由你们来监视本就是强人所难。一切随缘罢。”

其实小龙王打草惊蛇的局已然起了效果,只是那蛇忽然逃脱,无法直接摸到它的巢穴,确实是憾事。

但是魏王接下来的布局就不是靠这些毫无经验的局外人了,只要他们还想有所行动,便难免不露马脚。

想到此节,冯亮高呼一声佛号,心头仿佛也舒服了一些。

“冯道友,既然魏王交待的事情是坏在贫道徒儿的手上。

那么亡羊补牢的事情,便请交由贫道吧。

许贫道几日,必将那孽障擒将回来。”

觉法忽然起身,将佛贤面前的纸笔收了,

“佛贤,最近我们似乎花了太多时间在笔墨之间,是否应该出去活动活动?

否则这把骨头都要生锈了。”

佛贤大笑长身,

“无量世尊!理当如此!”

二人说罢,联袂翩然而去,看似走的不快,

只是冯亮伸手欲留时,两道人影便如一阵风般自他指尖划了过去,挥一挥衣袖,只留下房中众人木然发呆。

过了半晌,宝念似乎是想打个圆场,刚要开口,却被冲进门来的一颗光头撞了个满怀。

“雄起?为何如此慌张?”

“道统,寺中闹刺客!

客居沙门苏我高丽遇袭,几乎丧命!”

“什么?”

宝念和冯亮同时惊叫出声。

冯亮对此事最为在意,苏我今日和自己有过接触,暗中缔盟的事情理应尚无人知。

此时尔朱神秘失踪,苏我又遭行刺,难道这敲山震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寺中接二连三的发生大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此时虽是深夜,院落通明不输白昼。

冯亮一行来到四夷院的时候,大统,空空空空,婆罗门,李神俊等人都已经到了。

最先发现苏我遇袭的,恰好是新罗的智大路王子。

因为他前日里和苏我,宇文的一番口角,免不了被众人好一番盘问,独有李神俊默然不语。

冯亮不但认得李神俊,更知晓这个神童的非同寻常,便上前招呼,

“李公子可看出些什么苗头?”

李神俊对冯亮一揖,

“冯兄!你也趟进这潭浑水了?”

冯亮颔首回礼,李神俊的话音也未停止,

“那个智大路是个练习腿法的好苗子,这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人不是他伤的。

他既没有如此突兀重伤苏我的本事,也没有作案时间。”

冯亮见僧医正在为苏我高丽处理伤口,望了两眼,回应道,

“嗯,人不是那个小伙子伤的。

伤他的是个女人,身材矮小,可能与苏我相识,见面的时候曾有片刻惊愕。

那女子就是趁这个机会出手的。

一击之后,不论生死,立即撤退,生怕暴露行藏。

雄起,你怎么看?”

雄起听到冯亮从苏我的伤口中读到了这么多信息,颇有些惊愕,

此时忽然又被问起,更显无措,支吾道,

“大师,大师怎么能看出这么多端倪。

不过,听大师提到的刺杀方式,这名凶手很可能是,是一名倭女。”

冯亮点了点头,

“嗯,我曾经听说一些倭人的杀人技,似乎走的是专诸的路子。

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既然你这么说,那多半是如此了。”

寺中很少有人知道雄起大师的倭人血统,此时听他和冯亮打起机锋,一个玄过一个,三言两语,就下了断语。

将信将疑之下,均觉二人皆非常人。

不过如李神俊,两位道统,诸位首座这样的角色,依着这段对话,却也理解了七七八八。

伤口的确会说话,他会告诉你对方出手的方向,力度,凶器的大致形状,受害人的判断,反应。

而在这寺院里出现的淡淡脂粉香,也道破了凶手的性别。

宝念仔细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雄起,

“除了四夷馆中登记过的几位女檀越,这两日可还有其他女子出入寺院?”

雄起也想了半晌,才敢作答,

“那怕是,只有莫愁姑娘了。

哦,不过,听说今日太室山上也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

太室的夜,虽然不似此时少室山脚这般折腾,却也热闹非常。

南朝和夷州的两支商客,在坪上生了篝火,相互攀着生意经,交换着特产奇物,

将这里当做了迷你夜市,倒让平日道门清净地平添了不少人气。

暅之和庆云二人,却将自己关在一处耳房中,对屋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暅之仔细观察着炉火,

“哎,还差些火候,今天怕是回不去了,就在观中借宿吧。”

“二哥到底在做什么?”

“你还记得那滴菩提泪吗?”

“什,什么菩提泪?”

“就是那颗坚不可摧的颇黎珠!”

“哦!”

庆云想起了颇黎滴入水中快速冷凝的造型,那牢不可破的头部确实如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可是它的尾巴那么脆弱,能用来做什么?”

“尾巴脆弱,那就让它没有尾巴就好啦。

我们只要利用弧形结构的收缩力,就可以制造出无比坚硬的颇黎外壳。”

庆云望着炉鼎里逐渐熔化的颇黎浆,暅之备好的一盆清水,还有那个底部开孔的铅釜,他是在猜不出暅之打算做些什么。

“五弟,该你帮忙了。”

“啊?做什么?”

“你用手指堵住铅釜的孔,把它半浸在水中。

等我喊号,数到三的时候,立即将手指撤走。”

“好嘞!”

“三,二,一!”

随着暅之的报数,庆云迅速抽开了手指。

由于釜底的孔不大,水流略微粘滞了一下,还没等涌进釜内,暅之已经将颇黎浆浇了进来。

颇黎钻入釜底的孔洞,瞬间凝注,堵住了小孔,

剩下的颇黎浆在铅釜内堆积,因为铅釜的另一面是水,注入的颇黎在铅壁上迅速的凝结。

暅之望着釜上的一圈刻度线,等到颇黎浆正好溢到刻度线上的时候,便收了手。

此时再看铅釜的底部,一块碗口大的颇黎块已经结成了。

庆云正要伸手去碰,却被暅之栏住,

“不要碰这边,一碰就碎。”

庆云想起了菩提泪脆弱的尾巴,便住了手,静静的望着暅之。

暅之先溶了些热蜡,在颇黎表面又封了一层,

再举起铅釜,用小指自那个孔洞内将整块颇黎捅了出来,

然后小心地将它捧在手里,仔细地用皮毛、绸布裹住了易碎的平面,

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铜制底座,左右扣紧。

那底座明显是根据铅釜刻度线的大小预制的,和这块颇黎严丝合缝。

釜底形成的弧面完全露出,而脆弱的背面则被一块铜板完全的保护起来。

暅之手脚利索地又给铜框穿好了皮带,然后将那块颇黎斜跨在左胸前,得意的问庆云,

“如何?”

庆云伸手指着暅之胸前哪处莹润如玉,弧线饱满的骄傲隆起,

呃,最要命的是当中俏皮的一点凸起,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暅之低头看了看,并未发觉有何不妥,还一本正经的解释着,

“哦,这个啊,就是釜底那个小孔留下的凝结水口。

你别小看它,这不但是颇黎凝结后唯一可以吃力的顶出点,

也是整个,嗯,这块弥勒明光镜内部收缩力最大,强度最高的地方,

寻常刀剑,万难损他分毫。

怎样,我起的这个名字,不错吧?”

难道科学宅在其他方面的反射弧永远是这么长吗?

当然,这句话是对庆云此刻脑袋里那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所做的白话文解读。

此刻的暅之,完全沉浸在新发明现世时那种陶醉状态里,

他抓住庆云的手,扣在那面弥勒明光镜上,急促的唤道,

“来,你摸摸,是不是很完美?

对了你来捅两下,现在,用你祖传的宝剑,来,试试!”

庆云拼了命的将手抽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暅之对庆云的不解风情显然有些气恼,一推门,就要去外面找人试胸,不对,是试镜。

夜色里人影一闪,眼见一片绿云正欲飘过,暅之狂喜中伸手一拦,就像真的拦住了一团云朵,软绵绵的,好不舒服。

等等,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暅之定睛再看,只见两道如剑的目光狠狠回击过来。

啊呀,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就是,就是蜚驮堂前自己失手,不对,是失足唐突的姑娘吗?

那女子秀眉如剪,绞作一团,只望见夜色下的暅之胸前光洁饱满,掩映漫天星光,镀着一层乳白色光晕,再想起刚才他的举动……

“淫贼!”

一记耳光响亮的扇在暅之脸上,暅之只觉得漫天星斗都自银汉坠落,围在自己的眼前耳畔舞动。

还好庆云来的快,一把先将暅之扯回房去。

那女子见还有旁人,更是羞恼,跺了跺足,三扭两扭,便也不见了踪影。

银白的月光自窗棂投射进来,洒满暅之的脸庞,胸膛。

暅之伸手擦了擦鼻孔里渗出的血迹,又低头望了望,好像忽然悟到了什么,急忙伸手去解明光镜的扣子。

只是那扣子被设计在了后背的正中,背手去解,实在有些不方便。

他只能抬起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庆云,双手依然背在身后,胸部自然的挺起,反射着圣洁的光芒……

此情此景或成庆云一生追忆,只是当时已被雷到惘然。

》》》》》敲黑板时间《《《《《

本节提到的白玉京,是西昆仑王母居所,道教核心信仰之一,这是其神格化的定义。京这个字,在上古汉语中是指高山,曰京,曰墟,都是崇山。在上古大洪水褪去,人类走出深山,走下高原,由穴居,游牧到农耕群居的转化过程中,人类对山的原始崇拜却并没有随洪水一起褪去。道家的白玉京,佛家的须弥山,神道的高天原,都是这种崇拜的具体表现。

不过白玉京的现实对应要比须弥山明确许多,不但有许多游方士,骚客曾经造访,还与中国历史上的几个大家族有着极深的渊源。这一点我们汇在之后做一些展开。本节用来比定道家大能陶弘景,是突出他的绝高地位,更胜泰山北斗。

脍炙人口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是小说家语,于经典并无出处。本文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是达摩他老人家一定不知道这句话,于是只有借用了一些拜火教典故来还原。狐耳妲(khurdat),阿维斯陀完美女神,因存完美,故世间文华骈俪再无第一。

弥勒,即光明救世主密特拉;

佛陀,此处指拜火教经典《创世纪》本名bundahishn,与佛家佛陀buddha同源,其创生神名佛蜡瓦鼎(fravardin);

赞普,前文注同闪婆,此处指拜火教地神赞zam(前文引《新唐书》雄强曰赞,也可能借鉴有拜火教地神的信仰因素。藏地其实有许多拜火风俗存留,比如,为我们所熟知的天葬。)。

是三神也,并为拜火教三位最重要的雅诗慈(yashts,受赞颂的神),是力量的象征。

三尊并称,故世上武力强横难论第二。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早期宗教的互通信仰,佛,道,苯,拜火,神道,摩尼,印度教早期共通之处甚多,地中海诸教之间的渊源就更为密切了。

这里我们重点讲一下道教和神道教,如前文说,这两个教派都是对天,地,君,亲,师的根本信仰派生出的教派。在两教原本的传说中,是没有开天辟地神的,天最大。草原相信腾格里,胡天,中原以天子为至尊,日本创世神来自高天原/天津,朝鲜半岛创世神是天帝之子,都是东亚信仰以天为大的体现。

对天的崇拜,派生除了对京,山的崇拜。昆仑是神山,祁连是神山,贺兰是神山,阿尔泰,冈仁波齐,夷州玉京(玉山),长白,富士,无外若是。

在东亚(尤其是东北亚)原始崇拜神话里,天地孕育万物,并没有更高神创造天地。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前文已经有过归纳,这是吸收了越人文化在唐代开始盛行的说法。那个时候中国本土的道教地位已非超然。

中华信仰的祭祀,需要祭天(天坛),祭地(地坛,后土祭祀),祭先贤(君,亲,师),要祭王陵,祭祖祠。这一点在民间信仰,士族信仰,岭南信仰甚至日本今日的神道信仰当中还是有所继承的。祠堂,神社里祭奠的是祖宗,英贤。当然,因为历史的原因,我们会在英鬼的界定上有分歧,只是从信仰的角度看,这其实是东亚原本信仰。神道诸神排位在天皇世系(君)之上的,是天神七代(天),地神五代(地),基本架构就是这个路数。其中用的一些神格名,比如宿祢(老君),比卖(仙子),姬(神女),尊(尊者),别(召唤出的灵魂,言灵),命(王/后等统治阶层),迟/智(神),其实和道教诸神命名法也都是有对应关系的。

这个信仰为什么在日本延续的比中国好,为什么神道的发展比道教好?是因为日本的另外一项面子工程做的好,就是所谓的万世一系。这一点让他们的书面世系成为公认的祖宗,君亲,千年至今,已成为文化烙印,形成坚定的信仰。然而对于中国而言,情况就比较复杂,朝代的频繁更迭,甚至涉及到族群本源的探讨,让中原维持这一信仰的难度更大,涉及的族谱系谱过多,难以统一。

中国道教的神,有三皇五帝的后裔部落群(如伏羲女娲刑天共工祝融天官地官),有夏裔(水官大帝,巫山神女等水系神),有商裔(商汤即太乙),周代还有姬(王室)姜(太公,齐/环渊,张氏,许氏,甘氏都是这个派系的分支)两个系统,嬴秦统一又尊李氏(太上老君),越往后神仙越多越杂,反而和大众关联度降低。反观神道教,天皇家族和四姓皇裔几乎包打一切,在一个孤立区域内的被采信率就高。

北魏皇帝也祭祀天地,祭尧舜,在正史里都是有史可查的,但是因为他们来自关外,他们的血统无法得到认同,道教在这个方面没有办法帮到他们。数祖宗出身他们明显数不过关内士族,所以,最后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用释迦麻痹大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中国的祠堂文化其实在部分区域依然保存的非常完好,甚至从时间带上来说,直到百年前这种文化在华夏文化圈内都有非常好的传承。这样的“老黄历”究竟是不是糟粕,不能武断的定义,任何没有阻挡进步性的信仰对于个人的自律和精神健康都是非常有益的。爱因斯坦也是虔诚的教徒,这并不影响他拥抱科学。当然,举这个例子绝不是宗教本身的进步性,系统科学观是人的群体整体的教育程度,教育环境,教育素养和个人追求的累计,和宗教信仰没有必然关联。毕竟伊诗兰黄金时代也曾经领跑数百年,东亚文化圈就更不必说了。华夏民族确实在人类文明上一次的工业化飞跃中落后了,但是此前我们从未曾落后,此后我们总有一天会追上。我们要正视差距,但不能搞盲目崇拜,在文化上盲目投降。

现代科学历史不过几百年,我们需要学习的是西方现代科学的方法论,重新的审视我们之前文化的得失,而不是像猴子一样仍掉手里的西瓜不分轻重的去拾取其他的东西,这样只会永远的沦为追随者,因为这样会失去文化定义的话语权。哪怕你的历史有大量书籍证明,可以找到属于那个时代的工业,礼制等细节信息,并且有同期考古发现支撑的朝代,也是虚无的。而西方只有一块石板,几个图案支撑的王朝,或者是史诗中被赞颂的城邦都是信史,双标如斯,你依然无法辩驳。

第二十八章 血案连环惊幽刹 玉脂凝光抹冰心

在这个时代,整理文字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没有稿费,笔墨纸张都要自筹,文字的校订删改也非常繁琐。

所以能够写书,甚至整理书籍的,要么是官方学监,

要么是门客门下众多的鸿儒名士,要么就是宗教组织,

真正以个人之力编写的书籍,虽然不能算是屈指可数,但也绝对不为多见。

可是眼下觉法,佛贤两位大师,起手整理武学经典,一写就是数十本,这等毅力,怎能教人不吃惊?

冯亮在翻书的时候,觉法一直在打量他。

好不容易等到深沙的声音止了,觉法大师才缓缓道,

“大师腕力稳定,上臂结实,右手明显较左手粗壮,看样子是用剑的好手。

腰腕惯于盈力,说明大师比较注重剑法招式的变化。

旁边那位壮士虽然看似瘦削,但双臂都经过锻炼,

肩宽腰细腹部肌群发达,想来是一位棍术高手。

我虽然已经整理了这许多经卷,却还未遇到对棍法有心得的大家,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只是凭借外貌,觉法就已经将两人的武学特点分说明白,将冯亮惊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朱僧生耸了耸肩,

“师父莫要吃惊,我和师弟都已经领教过了。

小徒祖上有支脉留于于阗,深沙出自西域,

觉法大师西来时皆曾客居,我本以为他因此得知我等武学底细。

现在他连师父和大师兄也看了个通透,徒儿算是服了。”

根据手头的情报,冯亮早已知晓这位觉法大师在武学一道莫测高深,但是亲见仍不免震惊。

震惊之外,则是深深忧虑,如果觉法大师真的和太子党有所勾结,自己当如何应对?

虽然心中已然在推演更多变化残局,可是冯亮面上依然挂着无法置信的呆滞表情,讷然答道,

“大师真乃神人也,想来在武学一道,已经难觅敌手了吧?”

觉法微笑摇头,

“天上自有狐耳妲,词文焉可数第一?

弥勒佛陀共赞普,武者安能辨第二?

(笔者案:为保证文章连贯性,注释在章节末尾)

窃闻武林白玉京华阳先生,所学深不可测,素未谋面,贫道不敢妄议。

但贫道所识道家诸子,太室观云,山阳虫二,剑法之高妙奇绝令贫道叹为观止。

于拳脚而论,眼前宝念大师是内家巅峰,夷馆无上大师乃外功古鲁。

中原十八般兵器,汝辈各有所长。

各取一道,自擅胜场,高下焉有定数?

若论角抵互搏,又要看天时,地利,身体状态,

胜负更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了。”

觉法如此过谦,一旁的宝念大师实在听不下去了,

“阿弥陀佛,冯道友莫要恼他藏锋若是。

觉法性情,向来如此。

贫道先托个大,自夸一下。

我这双肉掌,遍走山外山闪婆国,辛尧神国,女国,钵露罗国,唐羌,发羌,弥药羌,鲜有十合之敌。

可是在觉法大师面前,我连发三十六掌,他以只手化解,脚下未移半步。

人力终有穷,觉法大师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贫道所能理解的极限。

虽然我并未见过华阳先生,但想来二人在境界上不会有太大差距。”

“哎,大师何必如此抬举贫道?

你的金刚手如果发力十足,贫道又岂敢托大?”

“打不到就是打不到,发几分力又能证明什么?

寻常切磋,哪里有下死力的?

就算真的以生死相搏,各自发力,

贫道这把老骨头看上去也未必就是你那易筋洗髓功法的对手……”

冯亮对这两个人武功高低并没有兴趣,武功比他高的人栽在他手里的不是一个两个。

武力,确实是一种依仗,但绝不是人类弱肉强食的唯一工具。

他直接打断了宝念的话头,先是将二人好生恭维一番,

然后又说道方才遇袭,关键证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射杀的事,

认为若是有觉法大师这样的高手在场,断不会让小贼如此嚣张。

最后忽然话锋一转,将尔朱新兴凭空失踪的事情一语带过。

才发出一声凄然长叹,希望觉法大师可以在寺院安全方面有更多作为。

冯亮的口才实在是万里挑一,这段故事被他讲得跌宕起伏,

紧张处扣人心弦,异变生时魂搭飞矢。

觉法正自唏嘘证人之死,慨叹冯亮无恙,

忽然又听说兽苑也出事了,不由眉头一皱,

“兽苑今晚似乎是我弥勒堂当值。”

宝念打了个哈哈,应了声是。

觉法闭目嗯了一声,忽一振腕,手中一串佛珠不知何时已被他震破绳筋。

十几颗乌木珠呼啸着穿窗而出,随后便传来一连串噼噼啪啪笃笃噜噜的声响,显然是击中墙壁木柱的反弹。

不过片刻功夫,弥勒堂内灯火渐明,六名沙弥抢入房中齐齐拜倒。

觉法双目未睁,长眉倒垂,法相庄严,

沉声低吼如雪域豹吟,龙象轰鸣,

虽未露怒容,其威煊煊宛若神明,

“今日是谁在兽苑值守?”

“师父,是小徒当值。”,

答话的沙弥最为年长,似乎已到了足戒的年纪。

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不俗,一看就是个干练的角色。

“木白?你一向稳重,武功也是最高。

这寺中除了二统四堂,恐怕没人能在你面前轻易走脱。

你且说说是如何让尔朱司兽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师父,换班的时候天色朦胧,我远远在檐上盯着兽苑,的确见有人穿着司兽大人的衣物在兽苑走动,然后进入司兽大人平日居住的小屋,再未出来。

我见屋中点有灯火,起初并不以为意,

但是盯了个把时辰,只见烛光不见人影,与往日情形大异。

为了探得明白,弟子冒了被发现的风险,摸到了窗下,

捅破窗户纸,却窥不见人,这才将消息送出去的。”

冯亮皱了皱眉,问道,

“你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宝念大师当日召集四院首脑之时,曾经交待我们需要在暗里行动,不能太过暴露行藏。

我们值守一般两人一组,一人负责监视,一人守在外围,二人轮换防止疲劳。

监视的人如果发觉有何不妥,可以用菩提子传信同伴。

今日与我搭档的是昙林,我确定了屋内无人,就返回梁上,用菩提子唤来昙林,

是他将消息送给宝念大师的。”

木白用手指点了一点跪在一旁年纪最小的那个小沙弥。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出头的年纪,虽然看上去挺机灵,

可是这么大的事儿,菩提院居然就派了几位孩子出面?

宝念似是看破了冯亮的心思,出言解释道,

“大师莫要小看了这几个小沙弥,他们都是觉法大师亲自调教的,随便拉出一个都能打翻等闲十数精壮汉子。

觉法择徒有方,自然也都是机敏之辈,监视打探这些事情由他们来做却也合适不过。”

昙林小沙弥只是微微一笑,对于冯亮的质疑并不以为忤,

便将方才木白所述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增加了些自己的视角。

童音琅琅,叙述清晰,简明扼要,端得是伶牙俐齿,宝念之言,果然不虚。

冯亮点了点头,又向木白询问道,

“在你向昙林示警的时候,并没有留意房中情况是么?”

木白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

“怕是有那么一时半刻。

只是时间很短,若是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夺门,那响动想必我必有察觉。”

“在此之前你并没有进入过房间,对么?”

“是……是的。”

冯亮长叹一声,

“如果对方经过特殊训练,有心要摆脱监视,必然会在门背后耐心的等几个时辰,仔细倾听窗畔响动。

你翻身上房示警的时候,他便已经动了。

在你脚踏瓦片的那一刹那,些许的声响会被掩盖。

在此时脱逃,哪怕是一转瞬,也足够了。”

木白脸色顿时大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冯亮出言安慰道,

“罢了,如果对方是经过特殊训练,由你们来监视本就是强人所难。一切随缘罢。”

其实小龙王打草惊蛇的局已然起了效果,只是那蛇忽然逃脱,无法直接摸到它的巢穴,确实是憾事。

但是魏王接下来的布局就不是靠这些毫无经验的局外人了,只要他们还想有所行动,便难免不露马脚。

想到此节,冯亮高呼一声佛号,心头仿佛也舒服了一些。

“冯道友,既然魏王交待的事情是坏在贫道徒儿的手上。

那么亡羊补牢的事情,便请交由贫道吧。

许贫道几日,必将那孽障擒将回来。”

觉法忽然起身,将佛贤面前的纸笔收了,

“佛贤,最近我们似乎花了太多时间在笔墨之间,是否应该出去活动活动?

否则这把骨头都要生锈了。”

佛贤大笑长身,

“无量世尊!理当如此!”

二人说罢,联袂翩然而去,看似走的不快,

只是冯亮伸手欲留时,两道人影便如一阵风般自他指尖划了过去,挥一挥衣袖,只留下房中众人木然发呆。

过了半晌,宝念似乎是想打个圆场,刚要开口,却被冲进门来的一颗光头撞了个满怀。

“雄起?为何如此慌张?”

“道统,寺中闹刺客!

客居沙门苏我高丽遇袭,几乎丧命!”

“什么?”

宝念和冯亮同时惊叫出声。

冯亮对此事最为在意,苏我今日和自己有过接触,暗中缔盟的事情理应尚无人知。

此时尔朱神秘失踪,苏我又遭行刺,难道这敲山震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寺中接二连三的发生大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此时虽是深夜,院落通明不输白昼。

冯亮一行来到四夷院的时候,大统,空空空空,婆罗门,李神俊等人都已经到了。

最先发现苏我遇袭的,恰好是新罗的智大路王子。

因为他前日里和苏我,宇文的一番口角,免不了被众人好一番盘问,独有李神俊默然不语。

冯亮不但认得李神俊,更知晓这个神童的非同寻常,便上前招呼,

“李公子可看出些什么苗头?”

李神俊对冯亮一揖,

“冯兄!你也趟进这潭浑水了?”

冯亮颔首回礼,李神俊的话音也未停止,

“那个智大路是个练习腿法的好苗子,这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人不是他伤的。

他既没有如此突兀重伤苏我的本事,也没有作案时间。”

冯亮见僧医正在为苏我高丽处理伤口,望了两眼,回应道,

“嗯,人不是那个小伙子伤的。

伤他的是个女人,身材矮小,可能与苏我相识,见面的时候曾有片刻惊愕。

那女子就是趁这个机会出手的。

一击之后,不论生死,立即撤退,生怕暴露行藏。

雄起,你怎么看?”

雄起听到冯亮从苏我的伤口中读到了这么多信息,颇有些惊愕,

此时忽然又被问起,更显无措,支吾道,

“大师,大师怎么能看出这么多端倪。

不过,听大师提到的刺杀方式,这名凶手很可能是,是一名倭女。”

冯亮点了点头,

“嗯,我曾经听说一些倭人的杀人技,似乎走的是专诸的路子。

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既然你这么说,那多半是如此了。”

寺中很少有人知道雄起大师的倭人血统,此时听他和冯亮打起机锋,一个玄过一个,三言两语,就下了断语。

将信将疑之下,均觉二人皆非常人。

不过如李神俊,两位道统,诸位首座这样的角色,依着这段对话,却也理解了七七八八。

伤口的确会说话,他会告诉你对方出手的方向,力度,凶器的大致形状,受害人的判断,反应。

而在这寺院里出现的淡淡脂粉香,也道破了凶手的性别。

宝念仔细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雄起,

“除了四夷馆中登记过的几位女檀越,这两日可还有其他女子出入寺院?”

雄起也想了半晌,才敢作答,

“那怕是,只有莫愁姑娘了。

哦,不过,听说今日太室山上也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

太室的夜,虽然不似此时少室山脚这般折腾,却也热闹非常。

南朝和夷州的两支商客,在坪上生了篝火,相互攀着生意经,交换着特产奇物,

将这里当做了迷你夜市,倒让平日道门清净地平添了不少人气。

暅之和庆云二人,却将自己关在一处耳房中,对屋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暅之仔细观察着炉火,

“哎,还差些火候,今天怕是回不去了,就在观中借宿吧。”

“二哥到底在做什么?”

“你还记得那滴菩提泪吗?”

“什,什么菩提泪?”

“就是那颗坚不可摧的颇黎珠!”

“哦!”

庆云想起了颇黎滴入水中快速冷凝的造型,那牢不可破的头部确实如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可是它的尾巴那么脆弱,能用来做什么?”

“尾巴脆弱,那就让它没有尾巴就好啦。

我们只要利用弧形结构的收缩力,就可以制造出无比坚硬的颇黎外壳。”

庆云望着炉鼎里逐渐熔化的颇黎浆,暅之备好的一盆清水,还有那个底部开孔的铅釜,他是在猜不出暅之打算做些什么。

“五弟,该你帮忙了。”

“啊?做什么?”

“你用手指堵住铅釜的孔,把它半浸在水中。

等我喊号,数到三的时候,立即将手指撤走。”

“好嘞!”

“三,二,一!”

随着暅之的报数,庆云迅速抽开了手指。

由于釜底的孔不大,水流略微粘滞了一下,还没等涌进釜内,暅之已经将颇黎浆浇了进来。

颇黎钻入釜底的孔洞,瞬间凝注,堵住了小孔,

剩下的颇黎浆在铅釜内堆积,因为铅釜的另一面是水,注入的颇黎在铅壁上迅速的凝结。

暅之望着釜上的一圈刻度线,等到颇黎浆正好溢到刻度线上的时候,便收了手。

此时再看铅釜的底部,一块碗口大的颇黎块已经结成了。

庆云正要伸手去碰,却被暅之栏住,

“不要碰这边,一碰就碎。”

庆云想起了菩提泪脆弱的尾巴,便住了手,静静的望着暅之。

暅之先溶了些热蜡,在颇黎表面又封了一层,

再举起铅釜,用小指自那个孔洞内将整块颇黎捅了出来,

然后小心地将它捧在手里,仔细地用皮毛、绸布裹住了易碎的平面,

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铜制底座,左右扣紧。

那底座明显是根据铅釜刻度线的大小预制的,和这块颇黎严丝合缝。

釜底形成的弧面完全露出,而脆弱的背面则被一块铜板完全的保护起来。

暅之手脚利索地又给铜框穿好了皮带,然后将那块颇黎斜跨在左胸前,得意的问庆云,

“如何?”

庆云伸手指着对面那莹润如玉,弧线饱满的骄傲隆起,

“这,如此结构,如何戴得出门?”

暅之低头看了看,并未发觉有何不妥,还一本正经的解释着,

(笔者案,这个结构是唯一工艺合理化结果,是去不得的。相关措辞已更改。)

“哦,这个啊,就是釜底那个小孔留下的凝结水口。

你别小看它,这不但是颇黎凝结后唯一可以吃力的顶出点,

也是整个,嗯,这块弥勒明光镜内部收缩力最大,强度最高的地方,

寻常刀剑,万难损他分毫。

怎样,我起的这个名字,不错吧?”

难道科学宅在其他方面的反射弧永远是这么长吗?

当然,这句话是对庆云此刻脑袋里那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所做的白话文解读。

此刻的暅之,完全沉浸在新发明现世时那种陶醉状态里,

他抓住庆云的手,扣在那面弥勒明光镜上,急促的唤道,

“来,你摸摸,是不是很完美?

对了你来捅两下,现在,用你祖传的宝剑,来,试试!”

庆云拼了命的将手抽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暅之对庆云的不解风情显然有些气恼,一推门,就要去外面找人试胸,不对,是试镜。

夜色里人影一闪,眼见一片绿云正欲飘过,暅之狂喜中伸手一拦,就像真的拦住了一团云朵,软绵绵的,好不舒服。

等等,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暅之定睛再看,只见两道如剑的目光狠狠回击过来。

啊呀,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就是,就是蜚驮堂前自己失手,不对,是失足唐突的姑娘吗?

那女子秀眉如剪,绞作一团,只望见夜色下的暅之胸前光洁饱满,掩映漫天星光,镀着一层乳白色光晕,再想起刚才他的举动……

“淫贼!”

一记耳光响亮的扇在暅之脸上,暅之只觉得漫天星斗都自银汉坠落,围在自己的眼前耳畔舞动。

还好庆云来的快,一把先将暅之扯回房去。

那女子见还有旁人,更是羞恼,跺了跺足,三扭两扭,便也不见了踪影。

银白的月光自窗棂投射进来,洒满暅之的脸庞,胸膛。

暅之伸手擦了擦鼻孔里渗出的血迹,又低头望了望,好像忽然悟到了什么,急忙伸手去解明光镜的扣子。

只是那扣子被设计在了后背的正中,背手去解,实在有些不方便。

他只能抬起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庆云,双手依然背在身后,胸部自然的挺起,反射着圣洁的光芒……

此情此景或成庆云一生追忆,只是当时已被雷到惘然。

》》》》》敲黑板时间《《《《《

本节提到的白玉京,是西昆仑王母居所,道教核心信仰之一,这是其神格化的定义。京这个字,在上古汉语中是指高山,曰京,曰墟,都是崇山。在上古大洪水褪去,人类走出深山,走下高原,由穴居,游牧到农耕群居的转化过程中,人类对山的原始崇拜却并没有随洪水一起褪去。道家的白玉京,佛家的须弥山,神道的高天原,都是这种崇拜的具体表现。

不过白玉京的现实对应要比须弥山明确许多,不但有许多游方士,骚客曾经造访,还与中国历史上的几个大家族有着极深的渊源。这一点我们汇在之后做一些展开。本节用来比定道家大能陶弘景,是突出他的绝高地位,更胜泰山北斗。

脍炙人口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是小说家语,于经典并无出处。本文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是达摩他老人家一定不知道这句话,于是只有借用了一些拜火教典故来还原。狐耳妲(khurdat),阿维斯陀完美女神,因存完美,故世间文华骈俪再无第一。

弥勒,即光明救世主密特拉;

佛陀,此处指拜火教经典《创世纪》本名bundahishn,与佛家佛陀buddha同源,其创生神名佛蜡瓦鼎(fravardin);

赞普,前文注同闪婆,此处指拜火教地神赞zam(前文引《新唐书》雄强曰赞,也可能借鉴有拜火教地神的信仰因素。藏地其实有许多拜火风俗存留,比如,为我们所熟知的天葬。)。

是三神也,并为拜火教三位最重要的雅诗慈(yashts,受赞颂的神),是力量的象征。

三尊并称,故世上武力强横难论第二。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早期宗教的互通信仰,佛,道,苯,拜火,神道,摩尼,印度教早期共通之处甚多,地中海诸教之间的渊源就更为密切了。

这里我们重点讲一下道教和神道教,如前文说,这两个教派都是对天,地,君,亲,师的根本信仰派生出的教派。在两教原本的传说中,是没有开天辟地神的,天最大。草原相信腾格里,胡天,中原以天子为至尊,日本创世神来自高天原/天津,朝鲜半岛创世神是天帝之子,都是东亚信仰以天为大的体现。

对天的崇拜,派生出了对京,山的崇拜。昆仑是神山,祁连是神山,贺兰是神山,阿尔泰,冈仁波齐,夷州玉京(玉山),长白,富士,无外若是。

在东亚(尤其是东北亚)原始崇拜神话里,天地孕育万物,并没有更高神创造天地。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前文已经有过归纳,这是吸收了越人文化在唐代开始盛行的说法。那个时候中国本土的道教地位已非超然。

中华信仰的祭祀,需要祭天(天坛),祭地(地坛,后土祭祀),祭先贤(君,亲,师),要祭王陵,祭祖祠。这一点在民间信仰,士族信仰,岭南信仰甚至日本今日的神道信仰当中还是有所继承的。祠堂,神社里祭奠的是祖宗,英贤。当然,因为历史的原因,我们会在英鬼的界定上有分歧,只是从信仰的角度看,这其实是东亚原本信仰。神道诸神排位在天皇世系(君)之上的,是天神七代(天),地神五代(地),基本架构就是这个路数。其中用的一些神格名,比如宿祢(老君),比卖(仙子),姬(神女),尊(尊者),别(召唤出的灵魂,言灵),命(王/后等统治阶层),迟/智(神),其实和道教诸神命名法也都是有对应关系的。

这个信仰为什么在日本延续的比中国好,为什么神道的发展比道教好?是因为日本的另外一项面子工程做的好,就是所谓的万世一系。这一点让他们的书面世系成为公认的祖宗,君亲,千年至今,已成为文化烙印,形成坚定的信仰。然而对于中国而言,情况就比较复杂,朝代的频繁更迭,甚至涉及到族群本源的探讨,让中原维持这一信仰的难度更大,涉及的族谱系谱过多,难以统一。

中国道教的神,有三皇五帝的后裔部落群(如伏羲女娲刑天共工祝融天官地官),有夏裔(水官大帝,巫山神女等水系神),有商裔(商汤即太乙),周代还有姬(王室)姜(太公,齐/环渊,张氏,许氏,甘氏都是这个派系的分支)两个系统,嬴秦统一又尊李氏(太上老君),越往后神仙越多越杂,反而和大众关联度降低。反观神道教,天皇家族和四姓皇裔几乎包打一切,在一个孤立区域内的被采信率就高。

北魏皇帝也祭祀天地,祭尧舜,在正史里都是有史可查的,但是因为他们来自关外,他们的血统无法得到认同,道教在这个方面没有办法帮到他们。数祖宗出身他们明显数不过关内士族,所以,最后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用释迦麻痹大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中国的祠堂文化其实在部分区域依然保存的非常完好,甚至从时间带上来说,直到百年前这种文化在华夏文化圈内都有非常好的传承。这样的“老黄历”究竟是不是糟粕,不能武断的定义,任何没有阻挡进步性的信仰对于个人的自律和精神健康都是非常有益的。爱因斯坦也是虔诚的教徒,这并不影响他拥抱科学。当然,举这个例子绝不是宗教本身的进步性,系统科学观是人的群体整体的教育程度,教育环境,教育素养和个人追求的累计,和宗教信仰没有必然关联。毕竟伊诗兰黄金时代也曾经领跑数百年,东亚文化圈就更不必说了。华夏民族确实在人类文明上一次的工业化飞跃中落后了,但是此前我们从未曾落后,此后我们总有一天会追上。我们要正视差距,但不能搞盲目崇拜,在文化上盲目投降。

现代科学历史不过几百年,我们需要学习的是西方现代科学的方法论,重新的审视我们之前文化的得失,而不是像猴子一样仍掉手里的西瓜不分轻重的去拾取其他的东西,这样只会永远的沦为追随者,因为这样会失去文化定义的话语权。哪怕你的历史有大量书籍证明,可以找到属于那个时代的工业,礼制等细节信息,并且有同期考古发现支撑的朝代,也是虚无的。而西方只有一块石板,几个图案支撑的王朝,或者是史诗中被赞颂的城邦都是信史,双标如斯,你依然无法辩驳。

致歉声明

各位看官,非常抱歉!

本周五更新的第二十八章,因为某些原因暂时在屏蔽中。

由于第一次申请解禁失败,至少要48小时以后才能再次申请。

因此对您阅读造成的不便,笔者在此特别致歉!

——扫叶僧

第二十九章 虫蛇神通称党羽 才子佳人话冤家

暅之自觉出了个大糗,抄了柄铁锤便想毁了菩提明光镜,

只是发力砸了两下,纹丝未动,忽然又有些不忍,于是将它塞给了庆云,

“送给你了,虽然它样子古怪些,可关键时候能救命,也算是件宝贝。

只是别再让我见到它,看见就来气。”

庆云本来想推托,但他很快就揣度到暅之的心态,摇着头将那明光镜包好,收了起来。

再看暅之,他仿佛还在想着刚才的糗事,目光仍带了几分呆滞,嘴里喃喃地嘀咕着,

“她是谁?怎么会出现在太室?”

“你说的是她?”

庆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暅之点了点头,目光依然投向窗外的月影。

庆云吐了吐舌头,“她”是谁,他并没有指明,但是暅之却应得很自然。

说明那个“她”现在在暅之的脑海里占了极重的位置。

庆云虽然人小,无奈鬼大,促狭地应了一句,

“她可能是一位公主呢。”

暅之整个人忽然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什么?你怎么知道?”

“气质,我是说气质。”

暅之还没反应过来,庆云就又补了一刀,

“凶器的质量。”

说完这句话,庆云一个翻身,已然射出窗外。

在暅之的情商反射弧完整的破译了对方密电的时候,庆云人已不见。

暅之一跺脚,暗骂一声,也穿窗追了出去。

远处的夜市依然很热闹,吆喝声,歌乐声不绝于耳,间或还有孩童的嬉闹声,

忽然,一声厉啸划破夜空。

暅之认得出这是庆云的声音,忙向声起处追了下去。

庆云的左臂犹自滴血,被四名幼童围在当中。

五步距离内,又有两人成犄角之势盯着庆云。

一人着一身青布道袍,擎着一只黄铜铃铛,

另一人玄衫紧靠,斜握一口眉尖细柳刀。

这个持刀人暅之瞧着有些面熟,似乎就是綦毋珍之商队的那个管事。

庆云瞥见暅之出现,暴喝提醒,

“不要过来!”

暅之的敏锐,和他在情商上的迟钝完全是呈反比的。

警讯一起,周遭的所有细节便被他的双目拆分成碎片,又在他的大脑内重新整合。

五弟为什么会伤在四个小孩子手里?

武力差距?不可能!

那四个小孩手里拿着的纺锤形东西是什么?

月光下虽然看不见半分反光,但是暅之从他们的动作里判断出来,一定是某种丝线,恰好能掩入夜色的黑色丝线!

要有光!暅之心中暗想。

于是便有了光,光与暗刹那间分开。

也不知暅之抛出了些什么东西,一团冷色焰火冲天而起,黑线在冷焰强烈的照射下分外清晰。

虽然那四个孩童的配合经过了严格训练,稔熟无间,但是却又如何困的住庆云?

干尝断,丝若何?

寒光起,四童一齐闷哼。

庆云并不愿对孩子出重手,

只是本来拉紧的丝线忽然崩断,让四童忽然失了重心,忽然跌做一团。

“敢尔!”

那持铃道士怒目圆睁,铜铃脱手,滴零零呼啸着撞向庆云。

暅之正要来救,眉尖般纤细的刀光自一个诡异的角度欺进,拦了去路。

庆云脱了束缚,更无惧色,举剑撩向铜铃。

不料那铜铃便如长了翅膀,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庆云虽能听声辨位,竟有些跟不上节奏,几次堪堪被铃铛撞到。

借着冷焰的残光,庆云发现声音似乎并不是铜铃发出的,铜铃后有系丝线,丝线上还缀有一个小银铃。

那道士操控丝线可控双铃,银铃发声诱敌,铜铃沉重主攻。

虞及此节,庆云进退渐有章法,掌中剑舞的风雨不透,虽说自保有余,但想要靠近那道士,却也力有不逮。

这边又叫又嚷,一时火光大盛,一时铃声当啷,在深夜里尤显隳突?

此时若非少室也是乱作一团,恐怕在兰若都能察知这一场恶斗。

“道家清净地,诸位贵客何来这么大火气?”

人未至,音先传,字字中气十足,振聋发聩。

能发出如此道家啸术的,昔有孙登,今有华阳,

当世如若还有第二人,那必是此间主人观云道长。

寇冠云的声音传来,四大四小一起住手,各自退开,相互瞪视。

既然惊动了观云道长,再打下去就是对北天师道的不敬,敢捋这把虎须,就别想在嵩山再待下去了。

“任神通,你现在是越来越任性了。”

那道士听到这句话急忙收了铃铛藏入袖中,又将那四个黄发小儿唤回身边。

“这位道友面生的紧。不过见你今日同綦毋珍之一同上山,又密会任神通,想来也是忽律军中的要人吧?”

那使刀汉子瞳孔紧缩,咬紧牙齿沉声问道,

“你如何知晓忽律军的番号?”

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不断欺进,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影。

观云道长的声音随风飘来,依然难辨远近,

“薛安都当年策划盖吴起义的时候,老夫就与他相识了。

宋齐之变时,是老夫劝尉元迎回薛安都。他建的忽律军,老夫安能不知?”

听到薛安都的名字,那使刀汉子顿时住嘴,但目中的不忿之色却没有减退半分。

只是这种不忿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惊惧所替代。

随着一声惊呼,那汉子竟然被人忽然擒住双脚,倒拎起来,手中的单刀尚不及挥舞,两条手臂缺早被卸脱了臼,完全不听使唤。

“看样子你对小老儿依然很不服气?”

观云道长手中拎着一个人,长须倒卷,二目圆睁,和日里仙风道骨的模样反差强烈,庆云几乎没有认出这是同一个人。

任神通对道长的脾气曾经有过切身的体会,他在心底为同伴叹息一声,忙上前抱拳赔礼,

“道长,误会,都是误会。

您应该知道忽律军行事隐秘,

被人窥破,难免生些摩擦,并非是有心唐突道家。”

“你自然不敢!可是这小子心里不服!老道我看得出来!”

观云道长一边说,手里还抖了几下。

人被倒吊起来本来就难受,再被这么一抖,那汉子只觉得气血逆涌,一阵头晕目眩,只能颤着青紫的嘴唇应道,“不敢,不敢!老神仙,我服了,我梅虫儿服了!”

观云道长冷哼一声,将梅虫儿甩了出去,

“你就是梅虫儿?

萧道成开国之初御刀八要好大威风?

茹法亮,梅龙子,丰不平,席阐武,

萧景先,杨玉夫,薛道龙,任晷,

哪个不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怎么到了这一代,龙都就变成虫了呢?”

梅虫儿借着寇冠云一甩之力在空中漂亮的翻了个身,落地倒是稳当,只是这两个臂膀还需要任神通帮忙接上。

他此时已是羞得满面通红。

其实他的刀法比叔父梅龙子已不遑多让,只是眼前的对手太强,又完全没有给他施展的空间和机会,显得自己格外窝囊。

寇冠云识人无数,他一见梅虫儿的眼神,就知道对方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偏偏他自己也是个直肠子,于是跟着怼了一句,

“怎么?还是不服?想重新打过?”

梅虫儿咬着牙齿推说不敢,又将任神通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说是密谈遭乱入,故而忙中出手。

寇冠云仰着头数着星星,爱答不理的回道,

“你们今天啊,算是运气好,赶过来的是老道我。

如果运气不好呢,碰到我这位小友的师傅,

呶,就是这位,他的师傅华阳先生陶弘景。

你说你们打算如何自处啊?

另外一位庆小友是我的故友,昔年檀君庆易寒的公子。

偌大一个檀宫,你们哪个惹的起?”

任神通打了个哈哈,

“原来都是自己人,不打不相识嘛。

我和冲之先生道巨先生也算是旧识……”

“罢了!”

冠云道长一扬手,打断了任神通,

“嵩山是我道门司马洞天所在,贫道不希望这里卷起什么血雨腥风。

十八年前的那场雨,已经够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老道长已然不见,

众人只是似乎看到一抹夜枭般的青影没入林中,哪怕穷极目力,也无法锁定其去向。

任神通正想和庆云暅之打个招呼,那梅虫儿却老大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便自离去。

任神通只能尴尬得对二人笑笑,招呼着四个儿子一齐追了下去。

庆云看到暅之的面色不太好,忙问他为什么。

暅之摇了摇头,

“忽律军这个番号,我也曾经隐约听说过,但是父亲从来不向我解释这支部队的作用。

但是御刀八要和任神通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他们可是南朝皇帝直属,只听从南帝口谕所传机密任务的。

如果和这些人搅在一起,只怕这忽律军没有这么简单。

忽律,忽律,难道说的是……”

“虺蜮!”

庆云接口道,

“忽律就是虺蜮,古籍中一种含沙射影的四脚毒虫。

分水忽律和旱忽律两种,以前陈叔说博物的时候,曾经讲过。”

“嗯,这就对了。

顾名思义,这忽律军多半是一只隐秘部队,怪不得他们反映那么大……

只是这忽律军一到,说明,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莫非,莫非魏太子真的和南齐有瓜葛?”

庆云听到暅之这个猜想,顿时也呆住了。

他们和大哥是义气之交,之前淌入这潭浑水,原是未料到会和南朝有什么瓜葛。

尚若真涉及两国之争,他与暅之立场何在?

这样的选择,难道这么快就到来了?

“二哥,我想去找一个人探探口风,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是说,萧衍?”

“不错,我觉得萧公子行事正大光明,应该不会搪塞我们。”

“话虽不错,可是涉及两国大事,又焉是私交可以通融的?哎,不过,问问也好。”

年轻人性子就是说走就走,率性而为。

二人说到此节,便想趁夜赶回兰若寺,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山风偶尔哽咽就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山脚时,暅之渐停了脚步,问道,

“五弟,你有没有听到有女人抽泣的声音?”

庆云细听半晌,

“二哥,那是风声吧,你想多了。”

暅之摇了摇头,

“不对,跟我来!”

穿过一片树林,转过一处山脚,突岩之上,绿云绕绕,啜泣的声音格外清晰。

“是你?”

暅之举头望去,虽然岩上女子的样貌还看不真切,但见这装束身材,就认出了这个曾被自己两度“侵犯”的女孩。

那女孩也望见了暅之,忙擦干眼泪,厉声喝道,

“你这个登徒子,想要干什么?”

尖利的声波划破夜空,显得格外的愤怒。

暅之以为她是因为被自己侵犯,所以轻生,于是非常恭谨的遥施一礼,

“这位姑娘,先前两度,在下实非有意冒犯。

如果姑娘出于愤懑,提出惩罚或者补偿的要求,在下,在下无不遵从。”

那女子怔了怔,打量了暅之片刻,见他真诚恭谨,不似作伪,于是问道,

“你此言可当真?”

“在下虽失君子之礼,但也知一诺千金。方才所言,自然当真。”

那女子又怔怔地望了暅之半晌,像似终于做出决定似得忽然重重点了点头,

“嗯。那作为补偿,你可愿娶我?”

“什么?”

暅之惊得一个踉跄,怔在崖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忽然双目寒光大盛,展开双臂,自突岩上跃下,如夜枭般在空中做了几个转折,这手轻功让两个仰望的毛头小子心底暗道自叹弗如。

剑光一闪,在她将落未落之时。

庆云眼见暅之不闪不避,忙举鞘架开。

那女子在空中被风吹得钗横发乱,饶自咬牙恨恨地瞪着暅之,

“怎么!你这个伪君子此刻便要食言?”

暅之躬腰垂首,礼数未变,

“不敢,只是,姑娘终身乃是大事,岂可如此轻率?”

“轻率?难道你对我几番轻薄都是谋划已久?”

“不,不,是在下轻率!”

那女子冷哼一声,忽然收剑,玉手轻轻梳拢披散的长发。

月光将如瀑的青丝染作银白,光影勾边把那个曼妙剪影拉的更加纤细修长,仿佛是破茧重生般,一息疯魔,一息圣女。

不知是否错觉,就连她的声音也忽然沾染了神性,

“既然是你轻率在先,行唐突轻薄之实,难道不应该负起责任么?”

“这……”

这没毛病啊!

暅之话没说完,庆云在心里已经帮他接了千遍。

眼看着兄弟木讷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鬼使神差般得从庆云嘴里滑了出来,

“你可是公主?”

公主?

这个词一出,在场的三人都为之一怔。

庆云怔的是,自己为什么忽然问出如此弱智的问题;

暅之怔的是,这个五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都是哪跟哪儿啊……

那女子也是一怔,只是一怔,便忽然暴起,神形灭,魔性出,声音愤怒凄狂,

“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居然戏耍老娘!纳命来!”

一连七剑,剑法散乱,剑意却自有连环,看似如乱舞披风,实则杀气四伏。

庆云仓促间接到第四剑,便被迫得拔剑拆解,

勉强接到第七剑时,束发的带子也被斩落,披散着头发气喘吁吁的退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

庆云高举双手,剑鞘护交,大喊道,

“二嫂,二嫂!不打了!

没来由的,何来这么大火气?”

那女子啐了一声,

“休得胡言!谁是你二嫂!”

转身又要扑上。

“别!别!别!”

庆云忙不迭的用鞘指着暅之,

“他就是我二哥,我二哥呀!”

那女子愣了一下,忽然两颊一片飞红,又重重的啐了一口,却没有再追击。

庆云心念微微一动,靠向暅之身边,戳了戳他的肘弯,

“二哥,要不你,说两句?”

暅之双手依然拱在胸前,偏头望了望庆云,完全没有领会到要点。

不过他依然礼貌地向那女子再一躬身,

“在下南宋员外郎,范阳祖暅之,与姑娘萍水相逢,未敢请教名姓。”

那女子又是一愣,心下兀自盘算,难道这就是中原人所说的六礼之一——问名?

自己对中原礼法以前所知甚少,这该怎么答回?

答错会不会很失礼?

正自思忖,忽然心生一念,便收势作态聘婷自生,那离了剑柄的手忽然如盘蛇般贴身无骨扭动,红着脸自怀中摸出一方玉佩,托在暅之面前。

暅之也是不明所以,双手接过,见正面上部写有几个关外文字,也不知是突厥部还是鲜卑部的文字。

不过下面两个汉字他到认得——郁闷。

郁闷?

是说她现在心情郁闷?

不,不对,暅之忽然想起四夷馆的花名,里面提到过一个女檀越,柔然国,郁闷。

难道是她?再翻过牌子一看,上书“壬戌丁未乙卯甲申”八字。

“啊?”

暅之就算情商再低,这时也察觉到对方竟然将八字信物交给了自己!

这,这是会错了意啊。

他想将这玉牌递回去,忽然又觉得大为不妥,想要收下,更觉不妥。

这踌躇之间被郁闷看了个真切,于是不悦道,

“怎么?可是你我八字有何不妥?”

“啊?这个?在下需问过家翁,家师,方才知晓。”

区区一个八字,难道暅之不会算?

莫说暅之,庆云也是学过易的,只是探头瞄了一眼,便插嘴道,

“算是个中吉,唯一遗憾的是……”,

庆云无意间和暅之目光接触了一下,忽然察觉到两道杀气,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口,

“大凶,大凶呐!”

郁闷见庆云忽然手舞足蹈的用手指比划着,大量了一下高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一脸迷茫。

既然是中吉,唯一遗憾的难道是……

想到这里,他默默的将上身的短靠又收紧了些。

只听,刺啦一声,这腹部倒是收紧了,可惜那布料禁不住上围的挣扎,领口一直撕裂到膻中。

庆云兀自边叫嚷边比划,转头间,忽然鼻腔涌起一股温热,腥气倒冲。

他立即噤声回头,默默的撕下自己一片衣襟。

暅之此时更是像小娘子一样无措,弄得郁闷也开始有些不自然起来,

“你们中原人,不喜欢,不喜欢大……么?”

话说道最后,声音已如蚊呐一般。

“不是的,姑娘你误会了。”

“那就是喜欢?”

郁闷见暅之忙着解释,开心的一个小雀跃,未料到波涛荡漾如舟楫般向两侧划出一对美妙的括线。

这下连暅之的定力也扛不住了,他嗡声嘟囔着,

“嗨翻(喜欢),自然嗨翻。”

便也转过身去,在庆云撕破的衣襟处又扯了一道。

“好!既是大吉!那就算定下来啦!”

郁闷从这对难兄难弟之间挤了进来,大大咧咧的攀住二人肩头。

这两个怂货吓得各自将头向外偏去,忙不迭的塞着鼻孔,支支吾吾地,哪里还哼得出半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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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颇黎,后文提及的会比较少,所以要赶在这一节讲个透彻。颇黎,就是中国对玻璃最早的称呼。关于玻璃制造业,我们必须承认,中国确实是一直落在世界的后面。

虽然中国自己也有烧制琉璃的工艺,但是不知是因为选料问题,还是因为烧制瓷器久了喜欢在烧成中加入一些黏土质,这种选料习惯导致中国的烧制琉璃在透明性上和西方玻璃大相径庭。

而玻璃在中亚和欧洲,自公元前一世纪起就有了成熟的烧成和吹制工艺,虽然或多或少的会因为用料不同吸收一些杂色,透明度却已经和现代玻璃相差有限了。公元3世纪的欧洲和中东地区,都已经出现了许多制作精巧的大型玻璃器皿,包括了花瓶和食具。罗马玻璃多带青绿,***玻璃则略呈现一些琥珀黄。

颇黎自西域传入中国,南北朝之后已经广为人知。无论是经书,药典,还是史书,都有记录。说这颇黎来自颇黎之国。颇黎国具体是哪里?佛家尝传在天竺,但是据《新唐书吐火罗传》所记“居葱岭西,乌浒河之南,古大夏地。北有颇黎山。”颇黎在故大夏之北(中亚偏东北就是阿尔泰山区,偏西北就是高加索山区),和天竺是两个方向。

唐代以前的书籍都认为颇黎产大秦,颇黎之国,也必在彼方。

如东晋《玄中记》:大秦国有五色颇黎,红色最贵。

南朝沈约《梁四公子记》:(南宋文帝时期)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颇黎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简单说就是透明的,海路西天竺在今波斯湾海口。)

《唐书》:贞观十七年,佛菻王波多力遣使献赤颇黎、绿颇黎。(佛菻又名大秦,既东罗马帝国。)

结合以上一些因素,和颇黎国在概念和对音上最契合的,就是自公元4世纪开始活跃在高加索以外地区的斯拉夫民族“policetribes”也就是现在波兰的前身。那里靠近日后著名玻璃产区,以透明度高,堪比水晶而闻名的波西米亚(bohemia)地区(说到捷克玻璃制品和施华洛世奇,大家应该就都懂了)。he是一个小舌音,h的发音在拼音的h,x,sh之间,mia/dia是常见的表示地区的词尾。所以颇黎国大多是从police抑或bohe(mia)演化过来的。

那么北魏的时候有没有颇黎制品流入中国呢?答案是肯定的。

除了上文罗列的文字记录,中国墓葬考古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玻璃制品为湖南出土的战国玻璃镶柄剑,玻璃装饰上还有印花,应属范制。但同时期的出土玻璃物件非常稀少,直到北魏时期,由于草原民族对西方的征服,玻璃陪葬品开始成规模出现,在北燕冯素弗,平成北魏旧族,北周陇西李氏族人墓中都有精美玻璃器皿出土,甚至还有些玻璃器通过海上商道流转到了日本。在公元6世纪初日本古坟时期大墓高屋筑山古坟群,继体天皇皇女墓中出土过一枚高透明度玻璃碗,现在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是日本的国定国宝之一。这个玻璃碗已经被定性为罗马工艺制造的玻璃器皿,属于舶来物。

玻璃器皿和酒文化也是分不开的。唐代《凉州词》曰:葡萄美酒夜光杯。在葡萄酒文化中,鉴色,验果肉残渣,是必要的步骤。这就对酒具的透明度有很高的要求,而玻璃杯无疑就是最佳选择。尽管当时的玻璃不耐高热,但是葡萄酒并没有烫食的传统,以夜光杯饮葡萄酒乃是当时舶来文化。因此《凉州词》中的夜光杯,多半指的就是和葡萄美酒,葡萄酒文化一起自西域输入的玻璃杯。而将之附会为周穆王割玉夜光杯,就是中原文士的杰作了。

本作中为了标定颇黎国的位置,用了去代三万里的说法。这种说法是按照《魏书》标定法,以代地为参考原点,如《书》中所记:波斯去代两万四千两百二十八里,大秦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等。

颇黎在乞伏西。乞伏,基辅对音。波兰和基辅是在北魏同时期渐成规模的西斯拉夫部落。在基辅的建国神话中,是乞伏,庆轲,河黎伯三兄弟(knn,Щekъ,xopnвъ拉丁转写kyi,shchek,khoryv)带着妹妹骊婢(Лы6дь/lybid)来到了黑海畔建立了基辅部落,经数百年繁衍,盛于斯时。至于高车,因为后文还有详述,暂且按下不表。

第三十章 再遭屏蔽

完全清水的一章……这要怎么搞?

如果这是平台的选择……哎,恐怕真有可能是的。

第三十章 卦象爻辞传凶谶 荒郊驴辇迎故人

山郊月夜,分外幽森,路旁嶙峋怪石,举目更显狰狞。这绝不是一两处院墙中的喧闹,或是三四名结伴的旅人就可以克服的。方才不知如何一个人蹿到岩台上的那名柔然悍女,此时却乖巧得像似中原士族不出深闺的大小姐,怯生生地捱在暅之身后,遇见婆娑树影,风吹草动,也不免一惊一乍得娇呼出声。暅之也似乎忘记了方才那女子夜枭般笑傲森罗的霸气模样,认真地长身笼袖将她护得周详,着实是喂足了庆云一路狗粮。

兰若的飞檐下垂着两盏灯笼,明昧不定的幽光映在朱红色的门扉上就像是怒目的巨兽张开了血盆般的大口。郁闷的右手用力攥着暅之的衣襟,手心都渗出了汗水,那种恐惧究竟是做作,还是她真的在害怕什么?是因古刹的肃杀而惊惶,抑或那里有什么人让她忌惮?

庆云正要上前叩门,忽然间一阵吱吱呀呀磨牙般的声响,两扇朱红门扉竟然先一步向他们张开。寺中僧众分立两旁,有的如菩提空见,有的举金刚怒目,仿佛是五百阿罗汉的泥塑般挤在歩道左右。

这是什么情况?庆云和暅之并不清楚今天兰若寺中发生的变故,见此阵仗着实吃惊不小。郁闷小姐更是将身子完全蜷缩在暅之背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众位大师,这是……”庆云挠着脑袋,指着眼前一众僧,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道人统宝念大师口宣佛号,拨开众僧迎上前来答道,“三位亲这是自何处而来?又缘何趁夜色潜回寺中啊?”

暅之心中坦荡,神色毫无半分异样,向着宝念一躬身,打了一个罗圈揖,“宝念大师,诸位比丘,我与五弟今日一直在太室山白云观向綦毋,北条两位道长请教一些机关学上的问题。最近在鼓捣一些小玩意儿,少了一些关键的材料,故而连夜折返,想与四夷馆的刘必金多再做些交易。”

宝念自是不会为难小龙王的兄弟,频频颔首,便不再发声。背后一个矮胖的和尚却不依不饶,戟指喝问,“你们背后的女子又是何人?为何遮遮掩掩?你们入寺的那天,贫道也曾相迎,这位女子似乎并不在你们一行六人当中。”

暅之还未答话,众僧中又挤出一人,圆场道,“鞍部大师,这位女檀越也不是生面孔。她借宿于四夷馆,已登记在案,来自柔然,本名郁闷。”

鞍部大师是道人大统的佐助僧,便如雄起之于宝念。大统既然未到场,鞍部便代表了大统的态度。所以有资格打断他的,自然不会是普通僧众。庆云已经认出了为他们解围的大师,正是曾向自己宣讲过古谕的蜚驮堂首座婆罗门。

鞍部代表了大统,但毕竟不是大统,所以多少还是要给四堂首座一些颜面。他的口气略有缓和,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既然婆罗门大师认得,此人来历已然明了。可是她今日的去向还需问个明白,毕竟伤人的凶手,是名女子。”

婆罗门大师正想再说点什么,郁闷忽然抢先一步从暅之身后闪了出来。她左手搂着暅之的手臂,右手攥着方才剧斗中崩裂的衣领,纤腰微扭,盈盈下拜,“小女子一直随夫君在太室山上,太室的几位道长都曾见过我。明日诸位大师一问便知。”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竟然是婆罗门大师。他双目圆睁,举起的手指不住颤抖,竟然有些失态。不过他身为一堂首座,自然需要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失态也只存在了片刻的工夫,他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虽然这样刻意收敛的表情带着三分呆板三分愤懑三分狰狞和一分的无法置信,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和声音平稳了下来,“凶手不是她!”

“为什么?”,鞍部似乎是个很较真的人。

婆罗门大师恨恨的挥落衣袖,扭头便走,只甩下几个冷冰冰的字,“因为她很高。”

刺杀苏我的凶手个头比较矮,而郁闷很高,这应该已经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答案,可偏偏鞍部就是这么钻牛角尖,依然不屑地哼道,“有多高?”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郁闷轻轻地推开暅之,傲然长身。她的右手已经松开,摆脱束缚的胸膛蓦然弹起。鞍部只觉得眼前一黑,周遭的光源仿佛都遭到遮挡。高!实在是高。鞍部暗叹一声,默默地转过头,一言不发地沿着婆罗门大师离去的路径走了下去,脚步却是更疾。

非礼勿视,这不单单是儒家的规矩,也是所有修行者的操守。僧众刹时间已散作一空。

暅之尴尬劝道,“这里是佛门清净地,道友还是,还是需要顾及些形象。”

郁闷秋波流转莞尔一笑,“怎么,夫君不喜欢别人盯着妾身?”,只听沧浪一声,长剑出鞘,郁闷的脸上忽然罩起一层寒霜,“那好办,有谁敢不老实,我就先刺瞎他的双眼!”有意无意间,她似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庆云两眼。

庆云只觉得颈后发凉,识趣地加快脚步,走在了前面。

暅之听她自称妾身,不敢应是,又不敢应不是,窘了半晌,才强行岔开了话题,“刚才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遇刺?”

空荡荡的夜色里,一个空荡荡的声音回答道,“是啊,连番血案,让人不得安宁。”

“空空空空大师?大师为何躲着说话?”

空空空空将声音故意拖了个哭腔,“贫道是怕被人戳瞎了眼睛!”

这次终于轮到郁闷不好意思了,她自己有几分斤两,她当然清楚。就算带上暅之庆云两人一齐出手,能否伤到空空空空大师还未有定数。不过似乎她对空空空空并不陌生,一开口竟还透着几分熟稔,“空大师,小女子放肆些也就罢了。你如此为老不尊,却是个什么理儿?”

空空空空那弥勒般的笑脸自暗处慢慢显形,先向郁闷嗔道,“你啊,迟早要惹出大祸来!”然后便收敛容颜,向众人简要的讲述了兽苑惊变,冯亮入寺,尔朱失踪,苏我遇刺这一连串的蹊跷事。刘赢遇袭坠崖的事情,空空空空并不知道,自然也未提及,故而众人的反应还算镇定。

兽苑的变故,在议计之内,庆云暅之早已料知。大哥既然说会有布置,那冯亮的身份也不难猜度。只是尔朱的失踪和不知所图的刺客,让局势更显扑朔。庆云和暅之不想多事,先随空空空空回弥勒堂休息,而郁闷姑娘似乎对大师也颇有几分忌惮,居然没有黏着暅之,乖巧地退去了。

望着窗外明月,暅之久久不能入眠,他向庆云问道,“五弟,你觉得现在有几股势力在局中较力?”

“魏王?太子?还有谁?南齐的几位公子?”

暅之摇了摇头,“家师也为我讲过易。阴阳之变,本就是道家学说。”

庆云点了点头,他当然无法否认,于是认真的听了下去。

“家师说阴与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共生,凡事有阴就有阳,福祸相倚,利弊相衡,阴胜阳衰为阴爻,阳胜阴衰为阳爻,阴阳相当则守恒。”

爻,既是变化的趋势,阴阳一方胜出则生变,势均则衡,这个道理庆云也懂。

“阴与阳并不是绝对的概念,在一件事情里,有无数对阴阳对立的关系。而对不同的事务,又有各自独立的阴阳羁绊。没有一样事物能保证所有的阴阳对立关系都会平衡,更没有一个时刻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处于平衡的状态,因此这个世界始终在变化,这就是易。”

庆云依然没有反驳,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暅之忽然开始讲起这些玄而又玄的大道理。

“我们之前的视角过多的集中在魏王与太子之间的立场,所以对于人和事的理解就会轻易的打上魏王,或者太子的标签,如分阴阳。但其实,这个局中的参照物有很多,魏与柔然,南朝与北朝,百济与新罗,韩与倭,甚至四堂首座所崇教义,似乎都难逃阴阳纠结。每个人在这些不同的平衡中都有不同的立场,从而混合出复杂的行为。”

庆云似乎听懂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完全想通,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二哥的意思是?”

“很多人都有两面的或是更多面的立场,有时我们认为可以相信的人并不可信,有时我们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反之亦然。这个棋盘,并非对弈,而是一场混战!”

“二哥的意思是,我们谁也不能相信?”

“不,我们要学会相信,相信人,而不是相信事,要用内心去感受每个人的立场。比如大哥,三弟,他们在很多事情面前可能会和我们的立场不同,但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有意对我们不利。”

“你,你为什么不提四姐?还是对她有成见?”

“不是,她太复杂。连接在她身上的羁绊比我们更多,有时,我也不确定我们会不会成为足够重的砝码,不会被交换。”

庆云果然有些不悦,“二哥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你在檀宗君之争中糊里糊涂的就被贴上了标签,连殷色可这样本来应该站在对立面的角色也一起被挟持。陈叔莫名其妙的被她一句激走,当日我们在梁国忽然就与……”

“好了二哥,不谈这些问题了。你太敏感。”庆云的口气似乎很平淡,但暅之知道他已是非常气愤,否则不可能如此无礼地回避更深入的交谈。

庆云将头裹在了被子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做作的鼾声。

暅之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随手洒在床上。少阴,暅之默念一声,记在心头。庆云若是这个时候能探出头来望一望,一定会惊坐起来,一向不相信命数的暅之,竟然在打卦!

暅之不信卜算,并不代表他不会。他的师傅对于命理的推演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暅之反复推敲着眼下的局势,越盘算越是迷茫,越迷茫越感觉无助,越感觉无助便越希望找一种寄托,而卜卦,就是眼下最好的寄托。

反复抛落铜钱,排好卦格,暅之曲指盘算:水山蹇,利西南,不利东北。西南?盘盘国,毗骞国,难道是说那两个大和尚?都是些与局中不相干的人。哎,早知道卜卦是作不得数的。不利东北,难道他们还能与河朔,关外,三韩的势力起什么冲突?说到河朔,三弟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河朔独赢的他,应该已经抓到尔朱新兴的把柄了吧?忽然间,暅之想起尔朱新兴的无故失踪,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阴霾,但愿三弟不要有什么事才好。蹇卦不吉,前途可能陷入困境,退一步方有生路,进则大凶。卦相的第四爻是太阴动爻,有变卦,蹇卦四爻动,化泽山咸。咸湿,咸湿,娶女则吉,难道说的是……暅之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忽然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态失了兴趣,魂飞冥冥,思涌天际,不知不觉,渐入了梦乡。

自暅之认识庆云以来,输在起床这件事上,今儿还是头一遭。正当暅之懵懂地撑开睡眼时,却发现早有一对圆睁的环眼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吓得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将上身向后缩了数寸,喝问道,“你做什么!”

庆云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我还想知道你要做什么呢!”

暅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绞盘着庆云的左腿,左手还紧紧攥着对方手腕。他急忙甩开左臂,收回双腿,翻身坐起,假装正了正自己的发髻,其实是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想让自己迅速的镇定下来。“呃,那个,昨晚一直在做梦。师傅传了我一套缠丝擒拿手……”

“确定不是一套金刚降魔杵?”

“哦,哎,五弟。那个,我新做的那支洁齿神器刷毛的转动方向又多了一个,用起来更省事了,正好你三哥这两天不在,你,你就先拿去用吧。”

“不了,我可无福消受。你呀,还是送给她吧。”庆云伸手点了一点暅之身后。

暅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见一副笑得开了花的俏脸,想起自己刚才的窘态,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实交代,是不是梦到人家啦?”

“不,不是。呃,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样……”

庆云发誓,他自从认识暅之以来,绝对没有见到过他如今天这般失态,不但表情管理彻底崩盘,连言语动作都仿佛退化到了童年。作为兄弟,他还是非常义气地帮暅之解了围,翻出暅之新造的神器,便拉郁闷出门验宝,留给暅之一个独立空间,让他有机会好好平复一下。

等到暅之打理好衣冠,已经近了晌午。对于他这样一向自律的人,这样的情况着实少见。虽然庆云和郁闷都非常“识趣”地停止了揶揄,但是暅之仍然还是未能摆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尤其是发现南齐一行人入住的禅房大门紧闭,空无一人,暅之忽然间就没有了头绪,更拿不出新的主意,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没了言语。

郁闷乖巧地建议大家去山道上散心,庆云也兴奋的附议,于是便将暅之一左一右强行架起,游街……不对,游山去也。

暅之其实今天根本就不想见到身边的这两位,可是偏偏又没有理由避开,于是只能将目光的焦距调节到无限远,将近处景物涣散成一团模糊,任由二人摆布。可是就在无限远的远方,地平线的接缝处,山峦间的暗影里,仿佛有几粒黑点在蠕动。在那样的距离,那样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楚是动物还是被山风吹动的树木,可是就在这些黑点跃入暅之视野的时候,暅之忽然感觉如针刺一般,一对眼睑难以控制的不住跳动。

庆云和郁闷也察觉到了暅之的异状,只是他们极目远望,却丝毫看不出端倪。

“去那边看看!”暅之的三魂七魄仿佛在那一瞬间归壳,忽然充满了他的身体,撑直了他的脊背,然后缓缓的抬起他的手指,指向了远方。

五个人,一头驴车。两位身材高大,两位风度翩翩,随着那些黑影渐近,暅之等人便也能分辨得更加清晰。难道那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南齐一行?可是怎么,后面仿佛跟了一名女子,还赶着一辆驴车?

席阐文和萧云长两具铁塔样的身躯终究还是最有辨识性。庆云望见真的是他们,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山下俯冲百步,正要开口打招呼,只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驴车,蓦然发出一道嘶声裂肺的吼叫,腾地横蹿出几十步跌跪在驴车旁边。

庆云第二次冲出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他身法的极限,看着他长大的暅之焉能衡量不出来?他立即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刚才心头那个不好的预感,竟然真的是上天的暗示?

水山蹇究竟是一副凶卦,诸事不吉,虽然在他们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转机,正应卦象。但是这个转机之后,带来的又会是怎样的消息?

躺在驴车上的那人正是刘赢,此刻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唇干涸得已经翻起了层层死皮,显然是昏睡了有些时日。庆云长跪在车边,双腮垂泪,无语哽咽。拉车的女子正要出言向劝,却被萧衍拉在一旁,示意她噤声。

暅之赶到车边的速度,也已经是他的极限。冥冥中他已经料到自己即将看到的画面,所以他的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更不想浪费些许时间在无谓的悲戚与感怀当中。他闪电般伸手探向刘赢鼻息,发觉呼吸虽弱,却仍绵绵不绝,心下略宽,随即抽出刘赢左手轻扣脉门。

庆云望着暅之,见他面上毫无表情,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我要立即施针,就在这里。”暅之的口气非常严肃,认真地补充道,“这是我第一次施针。”

除了那名陌生女子发出一声轻呼,没有任何人对暅之这番话出言质疑,甚至没有人觉得意外。萧衍向那女子柔声安慰道,“放心,祖兄弟的师傅便是华阳先生。”

这世间只有一位华阳先生,医卜星象,棋茶剑酒,堪矿鉴玉,巧工锻冶,江湖公认全知全能的华阳先生。作为华阳先生的弟子,祖暅之所学也应该没有短板,虽然他没有施过针,但所有人都对他有信心。如果他认为必须马上施针,那么他一定有把握,旁人又何须担心?

那名女子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介村妇,却也对华阳隐居的名头并不陌生,闻言顿时安静了下来。郁闷此时堪堪跟上,正好听到萧衍的那句话。她也是此时才得知暅之的师承来历,芳心忽然如鹿乱撞,不知是惊略多些,还是喜略多些,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是默默将目光投向认真做着准备工作的暅之。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不管她之前做出那个决定是出于什么目的,赌上了多少意气。此时再望向这个似乎熟悉,其实还十分陌生的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当时的心念一动竟然是如此明智。这个男人,今后注定就是我的,必须是我的,谁也别想抢去!

“郁姑娘,能否麻烦你帮忙采一些艾草?”暅之忽然回头说道。

郁闷灼热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触,顿时变得游移不定。她第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有些温热,有些酥痒,又有些麻醉作用的血流仿佛忽然在她的心头蛰了一下,然后倏地扩散到全身,让她瞬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她匆忙应了声是,声音薄如蚊呐,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到。索性这个时候并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她遁走的更是飞快,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暅之此时自然不会在意方才郁闷的神情是否与平时有异,依旧平静的对众人解说道,“三弟应该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又受寒气所侵,故而壅塞了经脉,断绝了神识。黄庭为神明之府,此时魂魄已散。好在他素来习武,筋骨强横,重楼脏腑虽然受了些震荡,却未伤及本元。我此刻必须用针术稳固他的气血,刺激他的识海。用灸术拔除寒气,凝聚散入百骸的神元。只是引灵入壳,并非一时半日之功,他何时能够醒来,我丝毫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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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湿这个词,有人归结为外来语,说这个词是粤语hamshop的对音,其实是由于对古人的选梗太不了解。

咸湿,是从粤语取的对音。本词咸池,乃是一颗星名,是桃花星的辅星。主艳遇。

现代汉语里有很多和咸字有关的暧昧词汇,比如,咸猪手等等。仅仅用外来语对音,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对于咸这个字,早在《易经》时期就已经有非常隐晦的深层意思了。

《周易泽山咸》:咸,亨,利贞,取女吉。彖传: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悦),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

彖辞就是断语,是用来解释卦辞的。在咸卦的彖辞中非常明了的解释了:咸就是阴阳交感,男女鸾颠停止后的愉悦。这样直白的解释并没有丝毫隐晦,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白话文卦辞解,反而是“和谐”之后的版本。

带着真知,我们复习一下咸卦的卦辞。

初六(第一爻,六为阴,九为阳。类推,不再赘述。),咸其拇。

拇,就是拇指和大脚趾。我们的阴阳感应,就应该先从拇指足趾开始,看来还真是古会玩啊。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

腓,就是小腿肚子。撩拨小腿肚子的时候有些凶险,《象传》:虽凶居吉,顺不害也。就是你要顺着撩,就比较舒服,否则就是找踹。

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

股,指的是巨腿(净化语)。撩起她的巨腿啊,抓着她的脚踝(《康熙字典》为此词条专门做注:《(周易注)疏》腓动,则足随之,故谓足为随。)直达目的(吝,《周易说卦》云:坤为吝啬。吝此处同坤,坤指代什么,此处略。)

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在易经中,利贞是应该坚持的意思,贞就是坚持。贞吉,悔亡。是说坚持下去就好了,绝对不会后悔。憧憧往来,指的是某种活塞运动。朋从,就是顺从。尔思,就是你的意愿。连贯起来的解释,此处略。

九五,咸其脢,无悔。

脢,是指脊背。本句是说,你的意愿得到了满足,也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完了。再(帮她)开开背,你不会后悔。

上六,咸其辅颊舌。

唇舌间的功夫,自然无需多言。

咸卦取义如此,咸湿之意不言自明,何言舶来?

当然,在这里解释咸卦并非只是为了告诉大家古人对于咸湿之事的研究有如何精深。更重要的,我们还要借此谈一下《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易经,是哲学书,哲学就是方法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易经的内容就是预先设定了一些常见场景,然后讲解了应对和破解的方法,并分析了一些吉凶趋避的可能性,从而为彷徨中的人们提供指引,帮助他们有所抉择。

如果我们说用一个硬币占卜只能得到黑白面吉凶两种结果,而用易术最基本的铜课占卜法就至少有64x64,四千余种变化,因为其中还涉及变卦的规则。在每种变化中又可以得到十余条卦辞(本卦和变卦)作为吉凶,应对方法的暗示。如果使用梅花易数等更加复杂的算法,引入的变量,参考的卦像更加繁复,结果的样本数量更是呈指数级上升。

那么它到底有什么用呢?其实并没有(净化)用。但是说得科学一点的话,根据心理学研究结果,人在面临困惑和抉择的时候,前方的路通常没有对错,需要的只是信心和建议。易经给出的人生建议是充满哲理和经验凝炼的,给出的警示并不会让人吃亏。而如果我们解释得再玄学一些,就像本节中祖暅之所描述,所面临的一样。在真实的事件和环境中,可能的变量非常之多,你无法靠人脑计算到方方面面。那么如果你面临的选择涉及大量的烧脑计算,让你感到困惑,你究竟应该如何抉择?在空气动力学领域,当科学家们无法勘破无穷多变量的时候,归纳不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式,他们便选择了上风洞模拟。哪个形状跑出来好,哪个就是真理。易术,就是一个脑风洞,让冥冥天意在成千上万的变化中跑一个模拟,在困惑面前由天意批出的箴言建议,应对方法。谁说此“天意”就不是彼“天意”呢?

易,就是变化。易经就是记载了不同变数的经文,应对不同变化的方法论。我们以易为卜,就是模拟“天意”如何弄人,心存迷茫时依卦索骥,安知不是一场安排好的造化呢?比如当我们看到水山蹇的卦像自然会更加慎重的权衡进退,看到泽山咸的卦像也总能绮念骤升鼓起勇气追逐自己梦中伊人。无论结果如何,命数本身,又有什么对错可言呢?

第二十八章拆解版(上)

*起点的编辑大大,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会增加你们很多工作量。但是作品已经被逼到了悬崖上,连续断章根本无法通读。改了4,5次都过不了审,所谓死也要死个明白,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在这个时代,整理文字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没有稿费,笔墨纸张都要自筹,文字的校订删改也非常繁琐。

所以能够写书,甚至整理书籍的,要么是官方学监,要么是门客门下众多的鸿儒名士,要么就是宗教组织,真正以个人之力编写的书籍,虽然不能算是屈指可数,但也绝对不为多见。

可是眼下觉法,佛贤两位大师,起手整理武学经典,一写就是数十本,这等毅力,怎能教人不吃惊?

冯亮在翻书的时候,觉法一直在打量他。好不容易等到深沙的声音止了,觉法大师才缓缓道,“大师腕力稳定,上臂结实,右手明显较左手粗壮,看样子是用剑的好手。腰腕惯于盈力,说明大师比较注重剑法招式的变化。旁边那位壮士虽然看似瘦削,但双臂都经过锻炼,肩宽腰细腹部肌群发达,想来是一位棍术高手。我虽然已经整理了这许多经卷,却还未遇到对棍法有心得的大家,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只是凭借外貌,觉法就已经将两人的武学特点分说明白,将冯亮惊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朱僧生耸了耸肩,“师父莫要吃惊,我和师弟都已经领教过了。小徒祖上有支脉留于于阗,深沙出自西域,觉法大师西来时皆曾客居,我本以为他因此得知我等武学底细。现在他连师父和大师兄也看了个通透,徒儿算是服了。”

根据手头的情报,冯亮早已知晓这位觉法大师在武学一道莫测高深,但是亲见仍不免震惊。震惊之外,则是深深忧虑,如果觉法大师真的和太子党有所勾结,自己当如何应对?虽然心中已然在推演更多变化残局,可是冯亮面上依然挂着无法置信的呆滞表情,讷然答道,“大师真乃神人也,想来在武学一道,已经难觅敌手了吧?”

觉法微笑摇头,“天上自有狐耳妲,词文焉可数第一?弥勒佛陀共赞普,武者安能辨第二?(笔者案:为保证文章连贯性,注释在章节末尾)窃闻武林白玉京华阳先生,所学深不可测,素未谋面,贫道不敢妄议。但贫道所识道家诸子,太室观云,山阳虫二,剑法之高妙奇绝令贫道叹为观止。于拳脚而论,眼前宝念大师是内家巅峰,夷馆无上大师乃外功古鲁。中原十八般兵器,汝辈各有所长。各取一道,自擅胜场,高下焉有定数?若论角抵互搏,又要看天时,地利,身体状态,胜负更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了。”

觉法如此过谦,一旁的宝念大师实在听不下去了,“阿弥陀佛,冯道友莫要恼他藏锋若是。觉法性情,向来如此。贫道先托个大,自夸一下。我这双肉掌,遍走山外山闪婆国,辛尧神国,女国,钵露罗国,唐羌,发羌,弥药羌,鲜有十合之敌。可是在觉法大师面前,我连发三十六掌,他以只手化解,脚下未移半步。人力终有穷,觉法大师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贫道所能理解的极限。虽然我并未见过华阳先生,但想来二人在境界上不会有太大差距。”

“哎,大师何必如此抬举贫道?你的金刚手如果发力十足,贫道又岂敢托大?”

“打不到就是打不到,发几分力又能证明什么?寻常切磋,哪里有下死力的?就算真的以生死相搏,各自发力,贫道这把老骨头看上去也未必就是你那易筋洗髓功法的对手……”

冯亮对这两个人武功高低并没有兴趣,武功比他高的人栽在他手里的不是一个两个。武力,确实是一种依仗,但绝不是人类弱肉强食的唯一工具。

他直接打断了宝念的话头,先是将二人好生恭维一番,然后又说道方才遇袭,关键证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射杀的事,认为若是有觉法大师这样的高手在场,断不会让小贼如此嚣张。

最后忽然话锋一转,将尔朱新兴凭空失踪的事情一语带过。才发出一声凄然长叹,希望觉法大师可以在寺院安全方面有更多作为。

冯亮的口才实在是万里挑一,这段故事被他讲得跌宕起伏,紧张处扣人心弦,异变生时魂搭飞矢。

觉法正自唏嘘证人之死,慨叹冯亮无恙,忽然又听说兽苑也出事了,不由眉头一皱,“兽苑今晚似乎是我弥勒堂当值。”

宝念打了个哈哈,应了声是。

觉法闭目嗯了一声,忽一振腕,手中一串佛珠不知何时已被他震破绳筋。十几颗乌木珠呼啸着穿窗而出,随后便传来一连串噼噼啪啪笃笃噜噜的声响,显然是击中墙壁木柱的反弹。

不过片刻功夫,弥勒堂内灯火渐明,六名沙弥抢入房中齐齐拜倒。

觉法双目未睁,长眉倒垂,法相庄严,沉声低吼如雪域豹吟,龙象轰鸣,虽未露怒容,其威煊煊宛若神明,“今日是谁在兽苑值守?”

“师父,是小徒当值。”,答话的沙弥最为年长,似乎已到了足戒的年纪。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不俗,一看就是个干练的角色。

“木白?你一向稳重,武功也是最高。这寺中除了二统四堂,恐怕没人能在你面前轻易走脱。你且说说是如何让尔朱司兽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师父,换班的时候天色朦胧,我远远在檐上盯着兽苑,的确见有人穿着司兽大人的衣物在兽苑走动,然后进入司兽大人平日居住的小屋,再未出来。我见屋中点有灯火,起初并不以为意,但是盯了个把时辰,只见烛光不见人影,与往日情形大异。为了探得明白,弟子冒了被发现的风险,摸到了窗下,捅破窗户纸,却窥不见人,这才将消息送出去的。”

冯亮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宝念大师当日召集四院首脑之时,曾经交待我们需要在暗里行动,不能太过暴露行藏。我们值守一般两人一组,一人负责监视,一人守在外围,二人轮换防止疲劳。监视的人如果发觉有何不妥,可以用菩提子传信同伴。今日与我搭档的是昙林,我确定了屋内无人,就返回梁上,用菩提子唤来昙林,是他将消息送给宝念大师的。”,木白用手指点了一点跪在一旁年纪最小的那个小沙弥。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出头的年纪,虽然看上去挺机灵,可是这么大的事儿,菩提院居然就派了几位孩子出面?

宝念似是看破了冯亮的心思,出言解释道,“大师莫要小看了这几个小沙弥,他们都是觉法大师亲自调教的,随便拉出一个都能打翻等闲十数精壮汉子。觉法择徒有方,自然也都是机敏之辈,监视打探这些事情由他们来做却也合适不过。”

昙林小沙弥只是微微一笑,对于冯亮的质疑并不以为忤,便将方才木白所述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增加了些自己的视角。童音琅琅,叙述清晰,简明扼要,端得是伶牙俐齿,宝念之言,果然不虚。

冯亮点了点头,又向木白询问道,“在你向昙林示警的时候,并没有留意房中情况是么?”

木白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怕是有那么一时半刻。只是时间很短,若是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夺门,那响动想必我必有察觉。”

“在此之前你并没有进入过房间,对么?”

“是……是的。”

冯亮长叹一声,“如果对方经过特殊训练,有心要摆脱监视,必然会在门背后耐心的等几个时辰,仔细倾听窗畔响动。你翻身上房示警的时候,他便已经动了。在你脚踏瓦片的那一刹那,些许的声响会被掩盖。在此时脱逃,哪怕是一转瞬,也足够了。”

木白脸色顿时大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冯亮出言安慰道,“罢了,如果对方是经过特殊训练,由你们来监视本就是强人所难。一切随缘罢。”

其实小龙王打草惊蛇的局已然起了效果,只是那蛇忽然逃脱,无法直接摸到它的巢穴,确实是憾事。但是魏王接下来的布局就不是靠这些毫无经验的局外人了,只要他们还想有所行动,便难免不露马脚。

想到此节,冯亮高呼一声佛号,心头仿佛也舒服了一些。

“冯道友,既然魏王交待的事情是坏在贫道徒儿的手上。那么亡羊补牢的事情,便请交由贫道吧。许贫道几日,必将那孽障擒将回来。”,觉法忽然起身,将佛贤面前的纸笔收了,“佛贤,最近我们似乎花了太多时间在笔墨之间,是否应该出去活动活动?否则这把骨头都要生锈了。”

佛贤大笑长身,“无量世尊!理当如此!”

二人说罢,联袂翩然而去,看似走的不快,只是冯亮伸手欲留时,两道人影便如一阵风般自他指尖划了过去,挥一挥衣袖,只留下房中众人木然发呆。

第二十八章拆解版(中)

过了半晌,宝念似乎是想打个圆场,刚要开口,却被冲进门来的一颗光头撞了个满怀。

“雄起?为何如此慌张?”

“道统,寺中闹刺客!客居沙门苏我高丽遇袭,几乎丧命!”

“什么?”

宝念和冯亮同时惊叫出声。

冯亮对此事最为在意,苏我今日和自己有过接触,暗中缔盟的事情理应尚无人知。此时尔朱神秘失踪,苏我又遭行刺,难道这敲山震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寺中接二连三的发生大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此时虽是深夜,院落通明不输白昼。

冯亮一行来到四夷院的时候,大统,空空空空,婆罗门,李神俊等人都已经到了。

最先发现苏我遇袭的,恰好是新罗的智大路王子。

因为他前日里和苏我,宇文的一番口角,免不了被众人好一番盘问,独有李神俊默然不语。

冯亮不但认得李神俊,更知晓这个神童的非同寻常,便上前招呼,“李公子可看出些什么苗头?”

李神俊对冯亮一揖,“冯兄!你也趟进这潭浑水了?”

冯亮颔首回礼,李神俊的话音也未停止,“那个智大路是个练习腿法的好苗子,这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人不是他伤的。他既没有如此突兀重伤苏我的本事,也没有作案时间。”

冯亮见僧医正在为苏我高丽处理伤口,望了两眼,回应道,“嗯,人不是那个小伙子伤的。伤他的是个女人,身材矮小,可能与苏我相识,见面的时候曾有片刻惊愕。那女子就是趁这个机会出手的。一击之后,不论生死,立即撤退,生怕暴露行藏。雄起,你怎么看?”

雄起听到冯亮从苏我的伤口中读到了这么多信息,颇有些惊愕,此时忽然又被问起,更显无措,支吾道,“大师,大师怎么能看出这么多端倪。不过,听大师提到的刺杀方式,这名凶手很可能是,是一名倭女。”

冯亮点了点头,“嗯,我曾经听说一些倭人的杀人技,似乎走的是专诸的路子。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既然你这么说,那多半是如此了。”

寺中很少有人知道雄起大师的倭人血统,此时听他和冯亮打起机锋,一个玄过一个,三言两语,就下了断语。将信将疑之下,均觉二人皆非常人。

不过如李神俊,两位道统,诸位首座这样的角色,依着这段对话,却也理解了七七八八。

伤口的确会说话,他会告诉你对方出手的方向,力度,凶器的大致形状,受害人的判断,反应。而在这寺院里出现的淡淡脂粉香,也道破了凶手的性别。

宝念仔细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雄起,“除了四夷馆中登记过的几位女檀越,这两日可还有其他女子出入寺院?”

雄起也想了半晌,才敢作答,“那怕是,只有莫愁姑娘了。哦,不过,听说今日太室山上也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

太室的夜,虽然不似此时少室山脚这般折腾,却也热闹非常。

南朝和夷州的两支商客,在坪上生了篝火,相互攀着生意经,交换着特产奇物,将这里当做了迷你夜市,倒让平日道门清净地平添了不少人气。

暅之和庆云二人,却将自己关在一处耳房中,对屋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暅之仔细观察着炉火,“哎,还差些火候,今天怕是回不去了,就在观中借宿吧。”

“二哥到底在做什么?”

“你还记得那滴菩提泪吗?”

“什,什么菩提泪?”

“就是那颗坚不可摧的颇黎珠!”

“哦!”

庆云想起了颇黎滴入水中快速冷凝的造型,那牢不可破的头部确实如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可是它的尾巴那么脆弱,能用来做什么?”

“尾巴脆弱,那就让它没有尾巴就好啦。我们只要利用弧形结构的收缩力,就可以制造出无比坚硬的颇黎外壳。”

庆云望着炉鼎里逐渐熔化的颇黎浆,暅之备好的一盆清水,还有那个底部开孔的铅釜,他是在猜不出暅之打算做些什么。

“五弟,该你帮忙了。”

“啊?做什么?”

“你用手指堵住铅釜的孔,把它半浸在水中。等我喊号,数到三的时候,立即将手指撤走。”

“好嘞!”

“三,二,一!”

随着暅之的报数,庆云迅速抽开了手指。

由于釜底的孔不大,水流略微粘滞了一下,还没等涌进釜内,暅之已经将颇黎浆浇了进来。颇黎钻入釜底的孔洞,瞬间凝注,堵住了小孔,剩下的颇黎浆在铅釜内堆积,因为铅釜的另一面是水,注入的颇黎在铅壁上迅速的凝结。

暅之望着釜上的一圈刻度线,等到颇黎浆正好溢到刻度线上的时候,便收了手。

此时再看铅釜的底部,一块碗口大的颇黎块已经结成了。

庆云正要伸手去碰,却被暅之栏住,“不要碰这边,一碰就碎。”

庆云想起了菩提泪脆弱的尾巴,便住了手,静静的望着暅之。

暅之先溶了些热蜡,在颇黎表面又封了一层,再举起铅釜,用小指自那个孔洞内将整块颇黎捅了出来,然后小心地将它捧在手里,仔细地用皮毛、绸布裹住了易碎的平面,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铜制底座,左右扣紧。

那底座明显是根据铅釜刻度线的大小预制的,和这块颇黎严丝合缝。釜底形成的弧面完全露出,而脆弱的背面则被一块铜板完全的保护起来。

暅之手脚利索地又给铜框穿好了皮带,然后将那块颇黎斜跨在左胸前,得意的问庆云,

“如何?”

庆云伸手指着暅之胸前哪处莹润如玉,弧线饱满的骄傲隆起,呃,最要命的是当中俏皮的一点凸起,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暅之低头看了看,并未发觉有何不妥,还一本正经的解释着,“哦,这个啊,就是釜底那个小孔留下的凝结水口。你别小看它,这不但是颇黎凝结后唯一可以吃力的顶出点,也是整个,嗯,这块弥勒明光镜内部收缩力最大,强度最高的地方,寻常刀剑,万难损他分毫。怎样,我起的这个名字,不错吧?”

难道科学宅在其他方面的反射弧永远是这么长吗?

当然,这句话是对庆云此刻脑袋里那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所做的白话文解读。

此刻的暅之,完全沉浸在新发明现世时那种陶醉状态里,他抓住庆云的手,扣在那面弥勒明光镜上,急促的唤道,“来,你摸摸,是不是很完美?对了你来捅两下,现在,用你祖传的宝剑,来,试试!”

庆云拼了命的将手抽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暅之对庆云的不解风情显然有些气恼,一推门,就要去外面找人试胸,不对,是试镜。

夜色里人影一闪,眼见一片绿云正欲飘过,暅之狂喜中伸手一拦,就像真的拦住了一团云朵,软绵绵的,好不舒服。等等,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暅之定睛再看,只见两道如剑的目光狠狠回击过来。啊呀,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就是,就是蜚驮堂前自己失手,不对,是失足唐突的姑娘吗?

那女子秀眉如剪,绞作一团,只望见夜色下的暅之胸前光洁饱满,掩映漫天星光,镀着一层乳白色光晕,再想起刚才他的举动……

“淫贼!”

一记耳光响亮的扇在暅之脸上,暅之只觉得漫天星斗都自银汉坠落,围在自己的眼前耳畔舞动。

还好庆云来的快,一把先将暅之扯回房去。

那女子见还有旁人,更是羞恼,跺了跺足,三扭两扭,便也不见了踪影。

银白的月光自窗棂投射进来,洒满暅之的脸庞,胸膛。暅之伸手擦了擦鼻孔里渗出的血迹,又低头望了望,好像忽然悟到了什么,急忙伸手去解明光镜的扣子。

只是那扣子被设计在了后背的正中,背手去解,实在有些不方便。他只能抬起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庆云,双手依然背在身后,胸部自然的挺起,反射着圣洁的光芒……

此情此景或成庆云一生追忆,只是当时已被雷到惘然。

第二十八章拆解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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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提到的白玉京,是西昆仑王母居所,道教核心信仰之一,这是其神格化的定义。京这个字,在上古汉语中是指高山,曰京,曰墟,都是崇山。在上古大洪水褪去,人类走出深山,走下高原,由穴居,游牧到农耕群居的转化过程中,人类对山的原始崇拜却并没有随洪水一起褪去。道家的白玉京,佛家的须弥山,神道的高天原,都是这种崇拜的具体表现。

不过白玉京的现实对应要比须弥山明确许多,不但有许多游方士,骚客曾经造访,还与中国历史上的几个大家族有着极深的渊源。这一点我们汇在之后做一些展开。本节用来比定道家大能陶弘景,是突出他的绝高地位,更胜泰山北斗。

脍炙人口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是小说家语,于经典并无出处。本文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是达摩他老人家一定不知道这句话,于是只有借用了一些拜火教典故来还原。狐耳妲(khurdat),阿维斯陀完美女神,因存完美,故世间文华骈俪再无第一。

弥勒,即光明救世主密特拉;

佛陀,此处指拜火教经典《创世纪》本名bundahishn,与佛家佛陀buddha同源,其创生神名佛蜡瓦鼎(fravardin);

赞普,前文注同闪婆,此处指拜火教地神赞zam(前文引《新唐书》雄强曰赞,也可能借鉴有拜火教地神的信仰因素。藏地其实有许多拜火风俗存留,比如,为我们所熟知的天葬。)。

是三神也,并为拜火教三位最重要的雅诗慈(yashts,受赞颂的神),是力量的象征。

三尊并称,故世上武力强横难论第二。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早期宗教的互通信仰,佛,道,苯,拜火,神道,摩尼,印度教早期共通之处甚多,地中海诸教之间的渊源就更为密切了。

这里我们重点讲一下道教和神道教,如前文说,这两个教派都是对天,地,君,亲,师的根本信仰派生出的教派。在两教原本的传说中,是没有开天辟地神的,天最大。草原相信腾格里,胡天,中原以天子为至尊,日本创世神来自高天原/天津,朝鲜半岛创世神是天帝之子,都是东亚信仰以天为大的体现。

对天的崇拜,派生除了对京,山的崇拜。昆仑是神山,祁连是神山,贺兰是神山,阿尔泰,冈仁波齐,夷州玉京(玉山),长白,富士,无外若是。

在东亚(尤其是东北亚)原始崇拜神话里,天地孕育万物,并没有更高神创造天地。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前文已经有过归纳,这是吸收了越人文化在唐代开始盛行的说法。那个时候中国本土的道教地位已非超然。

中华信仰的祭祀,需要祭天(天坛),祭地(地坛,后土祭祀),祭先贤(君,亲,师),要祭王陵,祭祖祠。这一点在民间信仰,士族信仰,岭南信仰甚至日本今日的神道信仰当中还是有所继承的。祠堂,神社里祭奠的是祖宗,英贤。当然,因为历史的原因,我们会在英鬼的界定上有分歧,只是从信仰的角度看,这其实是东亚原本信仰。神道诸神排位在天皇世系(君)之上的,是天神七代(天),地神五代(地),基本架构就是这个路数。其中用的一些神格名,比如宿祢(老君),比卖(仙子),姬(神女),尊(尊者),别(召唤出的灵魂,言灵),命(王/后等统治阶层),迟/智(神),其实和道教诸神命名法也都是有对应关系的。

这个信仰为什么在日本延续的比中国好,为什么神道的发展比道教好?是因为日本的另外一项面子工程做的好,就是所谓的万世一系。这一点让他们的书面世系成为公认的祖宗,君亲,千年至今,已成为文化烙印,形成坚定的信仰。然而对于中国而言,情况就比较复杂,朝代的频繁更迭,甚至涉及到族群本源的探讨,让中原维持这一信仰的难度更大,涉及的族谱系谱过多,难以统一。

中国道教的神,有三皇五帝的后裔部落群(如伏羲女娲刑天共工祝融天官地官),有夏裔(水官大帝,巫山神女等水系神),有商裔(商汤即太乙),周代还有姬(王室)姜(太公,齐/环渊,张氏,许氏,甘氏都是这个派系的分支)两个系统,嬴秦统一又尊李氏(太上老君),越往后神仙越多越杂,反而和大众关联度降低。反观神道教,天皇家族和四姓皇裔几乎包打一切,在一个孤立区域内的被采信率就高。

北魏皇帝也祭祀天地,祭尧舜,在正史里都是有史可查的,但是因为他们来自关外,他们的血统无法得到认同,道教在这个方面没有办法帮到他们。数祖宗出身他们明显数不过关内士族,所以,最后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用释迦麻痹大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中国的祠堂文化其实在部分区域依然保存的非常完好,甚至从时间带上来说,直到百年前这种文化在华夏文化圈内都有非常好的传承。这样的“老黄历”究竟是不是糟粕,不能武断的定义,任何没有阻挡进步性的信仰对于个人的自律和精神健康都是非常有益的。爱因斯坦也是虔诚的教徒,这并不影响他拥抱科学。当然,举这个例子绝不是宗教本身的进步性,系统科学观是人的群体整体的教育程度,教育环境,教育素养和个人追求的累计,和宗教信仰没有必然关联。毕竟伊诗兰黄金时代也曾经领跑数百年,东亚文化圈就更不必说了。华夏民族确实在人类文明上一次的工业化飞跃中落后了,但是此前我们从未曾落后,此后我们总有一天会追上。我们要正视差距,但不能搞盲目崇拜,在文化上盲目投降。

现代科学历史不过几百年,我们需要学习的是西方现代科学的方法论,重新的审视我们之前文化的得失,而不是像猴子一样仍掉手里的西瓜不分轻重的去拾取其他的东西,这样只会永远的沦为追随者,因为这样会失去文化定义的话语权。哪怕你的历史有大量书籍证明,可以找到属于那个时代的工业,礼制等细节信息,并且有同期考古发现支撑的朝代,也是虚无的。而西方只有一块石板,几个图案支撑的王朝,或者是史诗中被赞颂的城邦都是信史,双标如斯,你依然无法辩驳。

第三十章拆解版(上)

山郊月夜,分外幽森,路旁嶙峋怪石,举目更显狰狞。这绝不是一两处院墙中的喧闹,或是三四名结伴的旅人就可以克服的。方才不知如何一个人蹿到岩台上的那名柔然悍女,此时却乖巧得像似中原士族不出深闺的大小姐,怯生生地捱在暅之身后,遇见婆娑树影,风吹草动,也不免一惊一乍得娇呼出声。暅之也似乎忘记了方才那女子夜枭般笑傲森罗的霸气模样,认真地长身笼袖将她护得周详,着实是喂足了庆云一路狗粮。

兰若的飞檐下垂着两盏灯笼,明昧不定的幽光映在朱红色的门扉上就像是怒目的巨兽张开了血盆般的大口。郁闷的右手用力攥着暅之的衣襟,手心都渗出了汗水,那种恐惧究竟是做作,还是她真的在害怕什么?是因古刹的肃杀而惊惶,抑或那里有什么人让她忌惮?

庆云正要上前叩门,忽然间一阵吱吱呀呀磨牙般的声响,两扇朱红门扉竟然先一步向他们张开。寺中僧众分立两旁,有的如菩提空见,有的举金刚怒目,仿佛是五百阿罗汉的泥塑般挤在歩道左右。

这是什么情况?庆云和暅之并不清楚今天兰若寺中发生的变故,见此阵仗着实吃惊不小。郁闷小姐更是将身子完全蜷缩在暅之背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众位大师,这是……”庆云挠着脑袋,指着眼前一众僧,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道人统宝念大师口宣佛号,拨开众僧迎上前来答道,“三位亲这是自何处而来?又缘何趁夜色潜回寺中啊?”

暅之心中坦荡,神色毫无半分异样,向着宝念一躬身,打了一个罗圈揖,“宝念大师,诸位比丘,我与五弟今日一直在太室山白云观向綦毋,北条两位道长请教一些机关学上的问题。最近在鼓捣一些小玩意儿,少了一些关键的材料,故而连夜折返,想与四夷馆的刘必金多再做些交易。”

宝念自是不会为难小龙王的兄弟,频频颔首,便不再发声。背后一个矮胖的和尚却不依不饶,戟指喝问,“你们背后的女子又是何人?为何遮遮掩掩?你们入寺的那天,贫道也曾相迎,这位女子似乎并不在你们一行六人当中。”

暅之还未答话,众僧中又挤出一人,圆场道,“鞍部大师,这位女檀越也不是生面孔。她借宿于四夷馆,已登记在案,来自柔然,本名郁闷。”

鞍部大师是道人大统的佐助僧,便如雄起之于宝念。大统既然未到场,鞍部便代表了大统的态度。所以有资格打断他的,自然不会是普通僧众。庆云已经认出了为他们解围的大师,正是曾向自己宣讲过古谕的蜚驮堂首座婆罗门。

鞍部代表了大统,但毕竟不是大统,所以多少还是要给四堂首座一些颜面。他的口气略有缓和,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既然婆罗门大师认得,此人来历已然明了。可是她今日的去向还需问个明白,毕竟伤人的凶手,是名女子。”

婆罗门大师正想再说点什么,郁闷忽然抢先一步从暅之身后闪了出来。她左手搂着暅之的手臂,右手攥着方才剧斗中崩裂的衣领,纤腰微扭,盈盈下拜,“小女子一直随夫君在太室山上,太室的几位道长都曾见过我。明日诸位大师一问便知。”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竟然是婆罗门大师。他双目圆睁,举起的手指不住颤抖,竟然有些失态。不过他身为一堂首座,自然需要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失态也只存在了片刻的工夫,他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虽然这样刻意收敛的表情带着三分呆板三分愤懑三分狰狞和一分的无法置信,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和声音平稳了下来,“凶手不是她!”

“为什么?”,鞍部似乎是个很较真的人。

婆罗门大师恨恨的挥落衣袖,扭头便走,只甩下几个冷冰冰的字,“因为她很高。”

刺杀苏我的凶手个头比较矮,而郁闷很高,这应该已经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答案,可偏偏鞍部就是这么钻牛角尖,依然不屑地哼道,“有多高?”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郁闷轻轻地推开暅之,傲然长身。她的右手已经松开,摆脱束缚的胸膛蓦然弹起。鞍部只觉得眼前一黑,周遭的光源仿佛都遭到遮挡。高!实在是高。鞍部暗叹一声,默默地转过头,一言不发地沿着婆罗门大师离去的路径走了下去,脚步却是更疾。

非礼勿视,这不单单是儒家的规矩,也是所有修行者的操守。僧众刹时间已散作一空。

暅之尴尬劝道,“这里是佛门清净地,道友还是,还是需要顾及些形象。”

郁闷秋波流转莞尔一笑,“怎么,夫君不喜欢别人盯着妾身?”,只听沧浪一声,长剑出鞘,郁闷的脸上忽然罩起一层寒霜,“那好办,有谁敢不老实,我就先刺瞎他的双眼!”有意无意间,她似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庆云两眼。

庆云只觉得颈后发凉,识趣地加快脚步,走在了前面。

暅之听她自称妾身,不敢应是,又不敢应不是,窘了半晌,才强行岔开了话题,“刚才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遇刺?”

空荡荡的夜色里,一个空荡荡的声音回答道,“是啊,连番血案,让人不得安宁。”

“空空空空大师?大师为何躲着说话?”

空空空空将声音故意拖了个哭腔,“贫道是怕被人戳瞎了眼睛!”

这次终于轮到郁闷不好意思了,她自己有几分斤两,她当然清楚。就算带上暅之庆云两人一齐出手,能否伤到空空空空大师还未有定数。不过似乎她对空空空空并不陌生,一开口竟还透着几分熟稔,“空大师,小女子放肆些也就罢了。你如此为老不尊,却是个什么理儿?”

空空空空那弥勒般的笑脸自暗处慢慢显形,先向郁闷嗔道,“你啊,迟早要惹出大祸来!”然后便收敛容颜,向众人简要的讲述了兽苑惊变,冯亮入寺,尔朱失踪,苏我遇刺这一连串的蹊跷事。刘赢遇袭坠崖的事情,空空空空并不知道,自然也未提及,故而众人的反应还算镇定。

兽苑的变故,在议计之内,庆云暅之早已料知。大哥既然说会有布置,那冯亮的身份也不难猜度。只是尔朱的失踪和不知所图的刺客,让局势更显扑朔。庆云和暅之不想多事,先随空空空空回弥勒堂休息,而郁闷姑娘似乎对大师也颇有几分忌惮,居然没有黏着暅之,乖巧地退去了。

望着窗外明月,暅之久久不能入眠,他向庆云问道,“五弟,你觉得现在有几股势力在局中较力?”

“魏王?太子?还有谁?南齐的几位公子?”

暅之摇了摇头,“家师也为我讲过易。阴阳之变,本就是道家学说。”

庆云点了点头,他当然无法否认,于是认真的听了下去。

“家师说阴与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共生,凡事有阴就有阳,福祸相倚,利弊相衡,阴胜阳衰为阴爻,阳胜阴衰为阳爻,阴阳相当则守恒。”

爻,既是变化的趋势,阴阳一方胜出则生变,势均则衡,这个道理庆云也懂。

“阴与阳并不是绝对的概念,在一件事情里,有无数对阴阳对立的关系。而对不同的事务,又有各自独立的阴阳羁绊。没有一样事物能保证所有的阴阳对立关系都会平衡,更没有一个时刻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处于平衡的状态,因此这个世界始终在变化,这就是易。”

庆云依然没有反驳,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暅之忽然开始讲起这些玄而又玄的大道理。

“我们之前的视角过多的集中在魏王与太子之间的立场,所以对于人和事的理解就会轻易的打上魏王,或者太子的标签,如分阴阳。但其实,这个局中的参照物有很多,魏与柔然,南朝与北朝,百济与新罗,韩与倭,甚至四堂首座所崇教义,似乎都难逃阴阳纠结。每个人在这些不同的平衡中都有不同的立场,从而混合出复杂的行为。”

庆云似乎听懂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完全想通,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二哥的意思是?”

“很多人都有两面的或是更多面的立场,有时我们认为可以相信的人并不可信,有时我们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反之亦然。这个棋盘,并非对弈,而是一场混战!”

“二哥的意思是,我们谁也不能相信?”

“不,我们要学会相信,相信人,而不是相信事,要用内心去感受每个人的立场。比如大哥,三弟,他们在很多事情面前可能会和我们的立场不同,但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有意对我们不利。”

“你,你为什么不提四姐?还是对她有成见?”

“不是,她太复杂。连接在她身上的羁绊比我们更多,有时,我也不确定我们会不会成为足够重的砝码,不会被交换。”

庆云果然有些不悦,“二哥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你在檀宗君之争中糊里糊涂的就被贴上了标签,连殷色可这样本来应该站在对立面的角色也一起被挟持。陈叔莫名其妙的被她一句激走,当日我们在梁国忽然就与……”

“好了二哥,不谈这些问题了。你太敏感。”庆云的口气似乎很平淡,但暅之知道他已是非常气愤,否则不可能如此无礼地回避更深入的交谈。

第三十章拆解版(中)

庆云将头裹在了被子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做作的鼾声。

暅之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随手洒在床上。少阴,暅之默念一声,记在心头。庆云若是这个时候能探出头来望一望,一定会惊坐起来,一向不相信命数的暅之,竟然在打卦!

暅之不信卜算,并不代表他不会。他的师傅对于命理的推演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暅之反复推敲着眼下的局势,越盘算越是迷茫,越迷茫越感觉无助,越感觉无助便越希望找一种寄托,而卜卦,就是眼下最好的寄托。

反复抛落铜钱,排好卦格,暅之曲指盘算:水山蹇,利西南,不利东北。西南?盘盘国,毗骞国,难道是说那两个大和尚?都是些与局中不相干的人。哎,早知道卜卦是作不得数的。不利东北,难道他们还能与河朔,关外,三韩的势力起什么冲突?说到河朔,三弟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河朔独赢的他,应该已经抓到尔朱新兴的把柄了吧?忽然间,暅之想起尔朱新兴的无故失踪,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阴霾,但愿三弟不要有什么事才好。蹇卦不吉,前途可能陷入困境,退一步方有生路,进则大凶。卦相的第四爻是太阴动爻,有变卦,蹇卦四爻动,化泽山咸。咸湿,咸湿,娶女则吉,难道说的是……暅之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忽然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态失了兴趣,魂飞冥冥,思涌天际,不知不觉,渐入了梦乡。

自暅之认识庆云以来,输在起床这件事上,今儿还是头一遭。正当暅之懵懂地撑开睡眼时,却发现早有一对圆睁的环眼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吓得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将上身向后缩了数寸,喝问道,“你做什么!”

庆云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我还想知道你要做什么呢!”

暅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绞盘着庆云的左腿,左手还紧紧攥着对方手腕。他急忙甩开左臂,收回双腿,翻身坐起,假装正了正自己的发髻,其实是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想让自己迅速的镇定下来。“呃,那个,昨晚一直在做梦。师傅传了我一套缠丝擒拿手……”

“确定不是一套金刚降魔杵?”

“哦,哎,五弟。那个,我新做的那支洁齿神器刷毛的转动方向又多了一个,用起来更省事了,正好你三哥这两天不在,你,你就先拿去用吧。”

“不了,我可无福消受。你呀,还是送给她吧。”庆云伸手点了一点暅之身后。

暅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见一副笑得开了花的俏脸,想起自己刚才的窘态,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实交代,是不是梦到人家啦?”

“不,不是。呃,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样……”

庆云发誓,他自从认识暅之以来,绝对没有见到过他如今天这般失态,不但表情管理彻底崩盘,连言语动作都仿佛退化到了童年。作为兄弟,他还是非常义气地帮暅之解了围,翻出暅之新造的神器,便拉郁闷出门验宝,留给暅之一个独立空间,让他有机会好好平复一下。

等到暅之打理好衣冠,已经近了晌午。对于他这样一向自律的人,这样的情况着实少见。虽然庆云和郁闷都非常“识趣”地停止了揶揄,但是暅之仍然还是未能摆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尤其是发现南齐一行人入住的禅房大门紧闭,空无一人,暅之忽然间就没有了头绪,更拿不出新的主意,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没了言语。

郁闷乖巧地建议大家去山道上散心,庆云也兴奋的附议,于是便将暅之一左一右强行架起,游街……不对,游山去也。

暅之其实今天根本就不想见到身边的这两位,可是偏偏又没有理由避开,于是只能将目光的焦距调节到无限远,将近处景物涣散成一团模糊,任由二人摆布。可是就在无限远的远方,地平线的接缝处,山峦间的暗影里,仿佛有几粒黑点在蠕动。在那样的距离,那样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楚是动物还是被山风吹动的树木,可是就在这些黑点跃入暅之视野的时候,暅之忽然感觉如针刺一般,一对眼睑难以控制的不住跳动。

庆云和郁闷也察觉到了暅之的异状,只是他们极目远望,却丝毫看不出端倪。

“去那边看看!”暅之的三魂七魄仿佛在那一瞬间归壳,忽然充满了他的身体,撑直了他的脊背,然后缓缓的抬起他的手指,指向了远方。

五个人,一头驴车。两位身材高大,两位风度翩翩,随着那些黑影渐近,暅之等人便也能分辨得更加清晰。难道那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南齐一行?可是怎么,后面仿佛跟了一名女子,还赶着一辆驴车?

席阐文和萧云长两具铁塔样的身躯终究还是最有辨识性。庆云望见真的是他们,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山下俯冲百步,正要开口打招呼,只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驴车,蓦然发出一道嘶声裂肺的吼叫,腾地横蹿出几十步跌跪在驴车旁边。

庆云第二次冲出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他身法的极限,看着他长大的暅之焉能衡量不出来?他立即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刚才心头那个不好的预感,竟然真的是上天的暗示?

水山蹇究竟是一副凶卦,诸事不吉,虽然在他们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转机,正应卦象。但是这个转机之后,带来的又会是怎样的消息?

躺在驴车上的那人正是刘赢,此刻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唇干涸得已经翻起了层层死皮,显然是昏睡了有些时日。庆云长跪在车边,双腮垂泪,无语哽咽。拉车的女子正要出言向劝,却被萧衍拉在一旁,示意她噤声。

暅之赶到车边的速度,也已经是他的极限。冥冥中他已经料到自己即将看到的画面,所以他的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更不想浪费些许时间在无谓的悲戚与感怀当中。他闪电般伸手探向刘赢鼻息,发觉呼吸虽弱,却仍绵绵不绝,心下略宽,随即抽出刘赢左手轻扣脉门。

庆云望着暅之,见他面上毫无表情,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我要立即施针,就在这里。”暅之的口气非常严肃,认真地补充道,“这是我第一次施针。”

除了那名陌生女子发出一声轻呼,没有任何人对暅之这番话出言质疑,甚至没有人觉得意外。萧衍向那女子柔声安慰道,“放心,祖兄弟的师傅便是华阳先生。”

这世间只有一位华阳先生,医卜星象,棋茶剑酒,堪矿鉴玉,巧工锻冶,江湖公认全知全能的华阳先生。作为华阳先生的弟子,祖暅之所学也应该没有短板,虽然他没有施过针,但所有人都对他有信心。如果他认为必须马上施针,那么他一定有把握,旁人又何须担心?

那名女子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介村妇,却也对华阳隐居的名头并不陌生,闻言顿时安静了下来。郁闷此时堪堪跟上,正好听到萧衍的那句话。她也是此时才得知暅之的师承来历,芳心忽然如鹿乱撞,不知是惊略多些,还是喜略多些,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是默默将目光投向认真做着准备工作的暅之。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不管她之前做出那个决定是出于什么目的,赌上了多少意气。此时再望向这个似乎熟悉,其实还十分陌生的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当时的心念一动竟然是如此明智。这个男人,今后注定就是我的,必须是我的,谁也别想抢去!

“郁姑娘,能否麻烦你帮忙采一些艾草?”暅之忽然回头说道。

郁闷灼热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触,顿时变得游移不定。她第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有些温热,有些酥痒,又有些麻醉作用的血流仿佛忽然在她的心头蛰了一下,然后倏地扩散到全身,让她瞬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她匆忙应了声是,声音薄如蚊呐,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到。索性这个时候并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她遁走的更是飞快,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暅之此时自然不会在意方才郁闷的神情是否与平时有异,依旧平静的对众人解说道,“三弟应该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又受寒气所侵,故而壅塞了经脉,断绝了神识。黄庭为神明之府,此时魂魄已散。好在他素来习武,筋骨强横,重楼脏腑虽然受了些震荡,却未伤及本元。我此刻必须用针术稳固他的气血,刺激他的识海。用灸术拔除寒气,凝聚散入百骸的神元。只是引灵入壳,并非一时半日之功,他何时能够醒来,我丝毫没有把握。”

一则声明

本文第三十章也被屏蔽。

为了找到屏蔽原因,文章经过拆解确认,疑似违规部分全部摘除都无法重新过审。

本人着实无力再分析其中原因。

本文全文应该在200章左右,因为眼下某些不可抗力原因,将会在第一个小高潮后强行完本。

有缺失的章节,大家有兴趣可以微博艾特“起点扫叶僧”

我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对辛辛苦苦追到这里的读者,需要说一声,万分抱歉!

福利《兰若蝉声》前三十章人物对查表

姓名/原型姓名/生卒/史实身份/小说身份

哀牢山/亚历山大/(前356~前323)/著名征服者alexanderthegreat

鞍部大师/史实人物//涉嫌剧透暂隐/司马惠御佐助僧

宝念/仁青恰格/(427~527)/香巴拉国王/兰若道人统

北条久迟/久久能智//日本木工之身呪名/鲁班后人

卞庄子/卞庄子//春秋鲁国勇士,曾刺二虎,做70人斩/东宗创始人

不灭僧/毗骞国主//《梁书》记毗骞国主身材高大刀枪不入(兀突骨原型?)

曹承汉///夷州原住民之邹族,古称曹族

陈道巨/陈道巨//南梁太常卿/檀宗陈氏

陈文赞/陈文赞//南陈太祖景皇帝(追尊)/庆云发小

虫二/虫达后人//刘邦起义时期著名将军剑客,善击剑,齐名越女/前天下第一剑

褚万春/褚童子//越南四不死之一/萧衍护卫

崔浩/崔浩/(381~450)/北魏名臣,受封公爵,两支崔姓望族始祖

崔灵和/崔灵和//清河崔氏,崔休祖父

崔相如/崔相如//清河崔氏,崔休伯父

崔休/崔休/(472~523)/北魏名臣,清河崔氏

崔宗伯/崔宗伯//清河崔氏,崔休父

大连翮祖///大连氏,高车十氏之一翮者和也

大连铁男/准史实人物//涉嫌剧透暂隐/天下第四铸师

尔朱新兴/尔朱新兴//尔朱荣父

冯迟/冯迟//河伯异名/河伯冯夷三子

冯黎/冯黎//河伯异名/河伯冯夷幼子,乞伏国三贤之一河黎伯

冯亮/冯亮//佛学家,精《十地》,生于北,名于南/涉嫌剧透暂隐

冯妙华/废皇后//冯熙女,名不详,以华字论辈(有姐妹令华季华)

冯太后/冯太后/(441~490)/文明太皇太后/小说中未死,隐世出家

冯淑华/安丰王妃//冯熙女,名不详,以华字论辈(有姐妹令华季华)

冯修/冯修//河伯异名/河伯冯夷二子

冯修华/幽皇后/(469~499)/冯熙女,名不详,以华字论辈(有姐妹令华季华)

冯循/冯循//河伯异名/河伯冯夷长子

冯夷/冯夷//河伯/秦冯翊伯

佛贤/跋陀//佛陀跋陀罗,少林寺首位住持/地论堂首座

苻承祖/苻承祖/(?~491)/文明冯太后心腹/帮助冯太后诈死出家

傅竖眼/傅竖眼/(460~529)/北魏猛将

高道悦/高道悦/(462~496)/太子中庶子,御史中丞,苦谏为太子所斩/檀宗高氏分家

高渐离/高渐离//荆轲好友/檀宗七子之一

高树生/高树生//北魏晚期大将军,北齐皇室先祖/檀宗高氏

高飏/高飏//北魏厉威将军,高贵人父亲

高照容/高照容/(469~497)/北魏文昭贵人,宣武帝元恪母,受追封皇后

高朱蒙/高朱蒙//高句丽开国君主,东明圣王

干将/干将//传说剑师,邗国王族

盖坤/盖聂后人//檀宗盖氏

盖聂/盖聂//传说剑客,曾挫荆轲/檀宗七子之一

郭祚/郭祚/(449~515)/北魏名臣

瓠采亭///《诗经小雅瓠叶》幡幡瓠叶、采之亨之(亨亭通)第一女主,檀宗传人,祖籍三韩,越舶来人

胡僧芝/胡僧芝//北魏著名艳尼,宣武灵皇后姑姑,墓志今存/兰若比丘尼统

慧深/慧深//《梁史》中曾经游历扶桑国的舶来僧

蒋歆/蒋歆//秦广王原型

金重见/汉钟离//道典汉钟离化身之一,南北朝为武川镇将/卧底吕家家将

金智大路/金智大路/(436~514)/新罗智证王

寄再兴///故大夏国裔,寄多罗后人/涉嫌剧透暂隐

觉法/菩提达摩//少林武僧鼻祖/弥勒堂首座

巨势男人/巨势男人//巨势(许世)氏四代家主/兰若僧官

寇冠云/寇谦之后人//北派天师道天师/嵩山白云观观主,道宗大能

昆仑一宇///夷州原住民之昆仑族

骊婢/Лы6дь//基辅国三贤一母之一(lybid)/河伯冯家收养的婢女,荑姬丫鬟

李冲/李冲/(450~498)/孝文一代名臣,曾为文明太后面首/涉嫌剧透暂隐

李莫愁/莫愁姑娘//梁武帝诗中洛阳人,寡居一子,后来移居江南,别有诗证/救刘赢而生情愫

李神俊/李神俊/(477~541)/陇西李氏神童,李冲侄,官至吏部尚书/涉嫌剧透暂隐

林内侍///孝文贞皇后林氏一门

凌未风////龙套乙,应聘小龙王武师

刘必金多/liuvigild//涉嫌剧透暂隐/涉嫌剧透暂隐

刘承武/刘思远//刘昶子/斩蛇山庄少主

刘昶/刘昶/(436~497)/北魏宋王/斩蛇山庄庄主,剑宗宗主

刘赢///涉嫌剧透暂隐/庆云结拜三哥

柳心舞/柳叶夫人//扶南国开国女王柳叶夫人活动时期比本书故事时间早/涉嫌剧透暂隐

陆压/zarathustra/(前628~前551)/琐罗亚斯德,拜火教先创始人

吕非革///吕不韦族人/檀宗七子之一

吕龙驹/闾龙驹//北魏太和年间(孝文帝)人,郁久闾氏归流/闾代吕宗三子之首

吕龙骧////闾代吕宗三子之一

吕龙駼////闾代吕宗三子之一

吕罗汉/吕罗汉/(?~482)/北魏镇西将军,秦益两州刺史,一代名将/吕氏分家

吕文祖/吕文祖/北魏官员,吕洛拔长子/檀宗吕氏家主

吕挹尘////吕文祖庶子

马北真////西宗现任宗主,马喆先徒弟

马明生/马明生//《列仙传》真人,东汉淄博人/道宗创始人

马义舒/马义舒//高昌国王子/涉嫌剧透暂隐

马喆先////西宗宿老,前代宗主,现斩蛇山庄凶奴穷奇

梅虫儿/梅虫儿/(?~501)/南齐弄臣,御刀八要之首/齐王爪牙

万俟丑奴/万俟丑奴/(?~530)/六镇起义烟尘,自称天子/报德寺兽苑学徒

莫邪/莫邪//传说剑师,干将妻

莫折大提/莫折大提/(?~524)/六镇起义烟尘,自称秦王/报德寺兽苑学徒

慕容圣婴/慕容贺鲁头//吐谷浑国世子,贺鲁头(hallig)既圣子

欧冶子/欧冶子//传说剑师

潘将军/杨潘氏//杨大眼妻,大眼戏称其为将军

裴独寂////龙套甲,应聘小龙王武师

破落汗拔陵/破六韩拔陵/(?~525)/又作破落汗拔陵,六镇起义烟尘,字号真王/报德寺兽苑小当家

破落汗沃辛////拔陵父,报德寺司兽

乞伏/knn//基辅建国三贤之一/乞伏族长

綦毋显武/綦毋怀文前辈//铸造名家,炒钢法创始人/天下第三铸造士

秦王政/秦王政/(前259~前210)/秦始皇

秦舞阳/秦舞阳//燕将,辅助荆轲

齐威王/齐威王/(前378~前320)/齐威王,齐因齐(田因齐)

庆轲/庆轲/(?~前227)/又名荆轲,著名刺客/檀宗七子之一

庆云/涉嫌剧透暂隐/涉嫌剧透暂隐/涉嫌剧透暂隐/主角,檀宗庆氏,陈氏传人,九龙绕柱命格

庆易寒////檀宗庆氏,庆云父,三十八代檀君

任昉/任昉/(460~508)/南朝文学家,与萧衍同列竟陵八友/忽律军暗谍

任东皇/任坷//任昉长子,字东皇

任西华/任坒//任昉次子,字西华

任南容/任址//任昉三子,字南容

任北叟/任堦//任昉四子,字北叟

若姒/罗克珊娜//亚历山大大帝妻子之一,大夏公主roxana/鸩杀亚历山大大帝的凶手之一

司烜蒙哥///蒙哥人为澳大利亚发现的最早智人/司烜氏出《周官》取义烜州

深沙///深沙大将《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护经使者/译经师鸠摩罗什后人,护经使者

宿勤明达/宿勤明达/(?~531)/六镇起义烟尘

苏七弦/苏秦后人///檀宗外家苏长老,道宗

苏我高丽/苏我高丽//倭国权臣,武内系苏我家第四代家主

苏鲁/金首露//伽耶首露王

孙膑/孙膑//春秋著名兵法家,齐国上宾/檀宫创始人之一

孙绍/孙绍/(465~533)/北魏名臣,兼资文武,慕容家幕僚/檀宗外家孙家家主

孙世元/孙世元//孙绍长兄,著名筝师/檀宗外家长老

太史叔明/太史叔明/(474~546)/南梁名将,三国名将太史慈后人

檀道济/檀道济/(?~436)/南齐名将/第三十六代檀君

檀子/檀子/齐国名将/第一代檀君

昙林/昙林//达摩传人之一,因只有一条手臂,号称“独臂林”/达摩幼弟子

陶弘景/陶弘景/(456~536)/南朝名士,南天师道天师,铸剑师,丹家,佛道兼修/道宗宗主,天下第一剑客,祖暅之师

田光/田光/(?~公元前227)/燕丹幕僚/齐檀宫秘谍

荑姬/柳花夫人//高句丽开国君主高朱蒙母,河伯之女/河伯冯夷之女

拓跋猛/拓跋猛//老安丰王

拓跋钟馗/拓跋钟葵//北魏宗室,江阳王,元法僧父

王俭/王俭//朝鲜檀君/第四代檀君

王聚/王聚//《阵记》起落法创始人/第二代檀君

王越/王越//《典略》记载剑术名家/第二十七代檀君

无上僧///盘盘国为扶南属邦,柳叶后人泰拳古鲁

萧赤斧/萧赤斧//南齐名将

萧道成/萧道成/(427~482)/南齐开国皇帝

萧道生/萧道生//萧道成兄长,在南齐建国前离奇死亡,追封始安王/涉嫌剧透暂隐

萧鸾/萧鸾/(452~498)/萧道生之子,齐明帝,篡位暴君

萧衍/萧衍/(464~549)/梁武帝

萧云长/萧颖胄/(461~501)/南朝齐梁名将,字云长

萧子良/萧子良/(460~494)/齐竟陵王,萧衍,任昉曾为其幕僚/494年未死,避争皇位遁于嵩山出家

信都芳/信都芳//北齐著名数学家,天文学家,曾经问道于祖暅之

许黄玉/许黄玉//伽耶国首露王王妃,来自天竺阿瑜陀国/阿瑜陀国既后汉书东离国

徐太太/徐夫人后人//铸剑世家/北魏御用剑师,天下第二铸造师

薛安都/薛安都/(410~469)/刘宋名将,后投北魏/忽律军创始人

燕丹/燕丹/(?~前226)//太子丹

杨大眼/杨大眼//北魏顶级名将,追风小子

杨绍先/杨绍先/(?~535)/仇池国末帝,后为傅竖眼擒君灭国

杨洌/杨氏//《魏书·烈女传》中苻道祖的小姨,夫君出后秦姚氏

殷色可////后主词“罗袖裛残殷色可”第二女主,剧透部分隐

乙羽标/乙羽标//又名侯标,侯汉皇帝侯景父/尔朱新兴幕僚

元法僧/元法僧/(455~537)/北魏宗室,曾自立称帝/庆云结拜大哥,小龙王

元宏/元宏/(467~499)/北魏孝文帝

元恪/元恪/(483~515)/北魏宣武帝,孝文帝次子

元详/元详/(473~504)/北魏北海王,大将军,孝文帝托孤重臣

元恂/元恂/(483~497)/北魏孝文帝长子,本为太子,涉反及诛

元延明/元延明/(484~530)/北魏安丰王,青年才俊,广招门客

元英/元英/(?~510)/北魏中山王,孝文一代重臣,南征北战

元羽/元羽/(470~501)/北魏广陵王,孝文帝四帝,死因很有趣的一位皇族(可惜本作写不到他翘辫子)

元桢/元桢/(447~496)/北魏南安王,曾被削爵,但追封甚高,颇为蹊跷/本作保义军

越女/越女//传说剑客/檀宗远祖

长孙观/长孙观//鲜卑名拔拔拔六观,孝文时期镇北大将/保义秘谍,百变拔拔,善易容变化

张影锋////东宗聂派剑客

祖冲之/祖冲之/(429~500)/南齐著名数学家,天文学家,发明家

祖暅之/祖暅之/(?~536)/南齐著名数学家,天文学家,发明家/道宗传人,庆云结拜二哥

祖莹/祖莹/(?~535)/北朝神童,经学家

朱僧生/朱惠//朱惠字僧生,北魏太原太守。他日尔朱系大将朱瑞父亲

朱士行/朱士行/(203~282)/历史所能见西行求法第一人,号八戒法师

道人大统,婆罗门,郁闷,木白,空空空空,宇文本柕等人所有资料均涉剧透,暂隐。

五帝,曹操,孙权,刘备,张辽,高寿,卞随,聂政,吕不韦,虞翻,卫温,诸葛直等提及人物均为正史人物,文内已有答案,不细展开。

第三十一章 狭路争锋起睚眦 仁术医经溯歧黄

那名陌生女子听完暅之的解说,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她甫一开口,便如黄莺鸣柳,如杜鹃夜啼,柔和婉转,如歌如泣,

就连暅之与庆云都似乎感觉心头的阴霾被撕开一道裂隙,洒下万缕阳光,衍射出七色的虹彩,

“你猜的一点不错。

我是在山脚的湖水中发现他的。

他似乎是失足跌落了山崖,自极高处坠入水中,

才受了冲撞,染了寒气。”

刘赢“失足”坠下山崖?

这样荒诞的假设庆云自然不会相信。

此刻嵩山虽然高手入云,可是能对刘赢造成压力的也不过十指之数,但那也都是道统,观主,首座等等地位崇高的人物,怎么会无端向一个小辈出手?

庆云忍不住偷瞄了那女子两眼,只是这一瞄,目光就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

她不但声音婉转动听,样貌更是楚楚可人,

与她相较,瓠殷二女似乎只能被称为女孩,

而真正的女人,就应当如眼前这般味道。

而其止也,玉立聘婷,

而起动也,风姿绰约,

那种顾盼间自生的韵味,绝非未经世事的少女所能具有。

白衣飘飘的萧衍此刻也不顾形象,谢绝了左膀右臂的帮助,在附近寻了块圆石,步履蹒跚地搬将过来。

他一边擦拭汗水,一边关切地对那女子说道,

“莫愁姑娘,莫要心急。

祖先生自有分寸。

你,你先小坐片刻。”

“嗯。”

那位名唤莫愁的姑娘淡淡地应了一声,

纤腰微沉,缓缓坐定,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暅之与刘赢。

暅之解开刘赢的上衣,喊庆云打个下手,偶尔帮忙翻动刘赢的身体。

他医武双修,此刻行针如飞,认穴自是极准。

一轮针罢,刘赢虽未醒转,可是肌肤间明显增了几分血色,仿佛又聚拢了不少生气。

郁闷此时也取来了许多艾草,暅之掏出火石引燃,为灸术做着准备。

针,灸在古代中医理论中是两套技术。

虽然现在仍然都有使用,但是针灸的名号却逐渐成为了针术的专用名词。

其实艾灸之术才是真正的“灸”术,无火,何言灸?

艾灸与针术不同,虽然对穴位的刺激作用更加明显,但是会在身体上会暂时性地留下痕迹。

见到艾束在与刘赢古铜色的肌肤接触时,一阵烟云袅袅,也不知是出自艾草还是皮肉,莫愁顾念间怜意顿生,口中不自觉的抛出几声比喘息更微弱的轻哼,眉毛也拧成了一蹙。

随着艾草熏炙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刘赢周身的毛孔里竟似渐渐析出了一些汗水。

那些汗水逐渐凝结,如露般慢慢聚成珠状,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莫愁姑娘终于坐不住了,她掏出一方布帕,正欲上前为刘赢擦拭,却被暅之伸左手拦住,

“他现在正需要发汗,等会儿才能清理。”

莫愁姑娘又乖巧的嗯了一声,缓缓坐下。

萧衍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静静得望着她的反应,难免有些忧郁深沉。

两人神情间的变化,并未逃过庆云和郁闷的眼睛。

观者心中此时都是一般心思,哎,不是冤家不聚头。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别不过三两日,怎会生了这许多羁绊纠葛?

暅之将最后一束艾草点在了刘赢的尾闾穴,他僵直的身体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口中吐出了一线游丝般的梦呓声。

莫愁姑娘惊呼出声,身子再次从圆石上弹了起来,

只是任她如何呼唤,刘赢也没有再发出第二个声音,也未曾动弹过半分。

暅之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发出一声叹息,

“我只能暂时地稳定他的生机,还无法将他完全唤醒。

此刻他十二重楼并无壅塞,气行无碍。

五城之腑伤势也渐愈合,血脉畅通。

可是欲引神魂归壳,尚需循序渐进,非一日之功。”

暅之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凝神望向莫愁姑娘,

见她秋波泛漪,眼眶含泪,听得分外认真,便试探着问道,

“不知道莫愁姑娘,可愿助一臂之力?”

“我,我能做些什么?”

莫愁怯生生的问道。

“黄帝与歧伯尝论本神。

黄帝曾言:针术本就是通过直接刺激人类元神脉络而延伸出的医术。我门的血液,脉象,营养,呼***神,都依靠五脏维持。但是脏腑器官出现问题时,可能引起精神恍惚,甚至失智,这是为什么呢?德,气,生,精,神,魂,魄,心,意,志,思,智,虑,究竟如何产生,如何运作,出现问题又当如何修复呢?

歧伯答曰:上天有好生之德,地表有可供呼吸的气,天地存仁所以有了生命。赋予我们生命的阴阳之源就是精,男女之精结合创造元神,元神养灵魂,元精塑体魄,而真正支撑我们生命的是心,心脏驱动元精元神产生记忆就有了意,记忆凝聚成执念就有了志,志的变化产生思,因为思推算得更远便是虑,这些内在的作用引导我们和外物交互便生了智。”

莫愁的眉毛已经拧在了一处,她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我,我听不懂……”

暅之显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神情依旧淡然,右手轻轻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莫愁噤声,然后继续说道,

“我的针已经稳定住了三弟的脏腑,但他依然失智。

接下来的治疗就不能完全地由针术完成了。

生机既在,就要从精神,魂魄,心脉,意志,思虑循序渐进逐渐唤醒。

根据歧伯理论,固魂魄稳心脉,可以辅以针,灸之术,由我完成。

唤意志启思虑,需要用记忆刺激,我们众兄弟也自然当仁不让。

只是起于源头的精神这一块,宜用阴阳之道感化,以情动感,以感附神,如果能有一位女子为三弟用心导引,陪伴,呼唤,则可事半功倍。只是不知……”

莫愁望着毫无知觉的刘赢,眼中闪动的满是幽怨之色,

“妾,妾身个不祥女子,

本出身梁国李氏,指婚范阳卢氏显光公庶子。

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至此也算是一帆风顺。

只是两年之间父母公婆丈夫纷纷离世,小阿侯先天体虚多病多舛。

卢家请了算命先生推演,指认妾身是扫帚星,克阖府不宁。

于是夫家就将妾身赶出家门。

娘家知晓了算命先生的谶语,也不愿意再收留我这个凶星。

妾身没了依靠,无法筹钱为阿侯治病,只有将他寄养在兰若寺,由地论堂首座代为调理照料。

妾身则为寺中采办厨用抵偿诊金。

前日在湖中采藕,恰遇刘郎落水,

因他,因他长得酷似阿侯的爹爹,便着实多留意了些……可是妾身……”

暅之一直认真的在听,没有打断,是因为他看得出莫愁是个门第出身的好女子,对于理礼怀有执念。

她顾忌自己曾有婚史,遭批凶谶,又被家族扫地出门,甚至还拖着一个多病的孩子,

这些事情在当时任何一条都可以断送女子的终身幸福。

暅之懂得这种顾虑,所以任由她先吐为快。

待她讲完原委,便直接打断,将她那些妄自菲薄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我三弟出身草莽,也非什么身世显贵的人物。

他自幼早孤,并无家长。

如果按理来说的话,我这个结义二哥,在他失智的当口,也还算可以为他做主。

所以只要你同意,若三弟日后负你,我必不饶他。

至于什么凶星命格,简直是一派胡言。

家师是华阳先生,家父是华林星师,观星望气,我的断词还没有几人可以反驳。

什么扫把星不扫把星,简直是无稽之谈!

《天文志》云,所谓扫星,彗也。彗体本无光,傅日而为光。

(笔者案:中国古代天文典籍已经明确指出彗星的彗尾是靠近太阳才会形成的。说明古代对彗星有一套完整的跟踪,辨识,观测体系。傅,通附,靠近。)

彗星之象,可于幽夜昭日之光,实为良佐。

夫为锦鲤必化龙,夫为泥鳅才会融做软泥。

相传古之先贤太公望之妻扫星转世,

一代明君齐宣王后眉如彗尾,

各旺其夫,凶星之说何来?

你若可唤三弟神智回府,自然便是他的吉星。

我只问你,你可愿否?”

家门不幸,凶星谶词,一直是压在莫愁的心头的两块大石,让她郁郁无欢。

此时听到暅之如此开解,便如卸去了整座五行山,泪水顿时如泉涌出。

刘赢本就牵起了她对十六岁前那段最美好时日的回忆,

况且他自幼习武,筋骨强健,男性魅力远胜羸弱卢郎。

莫愁此时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

可怜她已是喉头哽咽,不能言语,

只得螓首连摇粉颈频曲,颤得泪珠扑簌簌洒落,宛似落雨梨花。

萧衍远远地观望着眼前变故,默然无语,面上难掩失落之色。

但是他也懂得人命关天,此时并不宜有何计较,只是横颐示意几个下属,悄然离去。

暅之见他们走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认得萧公子”

莫愁擦拭腮边泪水,收拢心神,轻声答道,

“妾身和萧公子也是自两日前识得的。

妾身将刘郎背回村中医馆想找郎中施救,

不想那郎中起了误会,说是断然不会让妾身这等秽星入门。

争执之中引来许多好事者围观。

妾身负着刘郎,行动本就不便,被人群围住,无法走脱。

可是眼见他们昂扬激愤,若不是,若不是萧公子一行恰好路过,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刘郎的来历,也是萧公子讲与我听的。

今日驮刘郎回寺,也是出自萧公子的建议。

他,他实在是个好人。”

暅之完全能够想象到当一个寡妇背着一个外乡男子求医会面临怎样的风言风语。

群情嚣嚣之下,就算有好事者将她解衣浸入猪笼羞辱,也没有人会质问他们是否有私刑处置的权力。

相反,人们反而会因此更加兴奋。

看着这样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忍受种种屈辱,甚至趁乱占些便宜,绝对能够满足那些市井乡民的鄙陋心态。

暅之长叹一声,异常恭敬地对莫愁姑娘一揖及地,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这不仅仅是一种托付,更是对她之前行险救助三弟的义举表达由衷的感谢。

庆云自然也理会得,随着二哥一起拜了下去。

郁闷对这几位结义兄弟之间的事情还不太了解,事情的原委只听懂了个大概,

但是她觉得既然暅之有了动作,她就有必要一同表示感谢,这才显得是夫唱妇随,于是也一齐盈盈拜下。

自被视作不详之人,莫愁受得都是白眼和欺凌,许久没有人对她表达如此尊敬,倒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急忙回礼,

“诸位切莫如此,我定尽心配合照料刘郎便是。”

她尚自不知所措,郁闷却早已进入了嫂嫂的角色,一把扶住莫愁,

“弟妹无需客气。你不顾自己名声救下三弟,如此勇气,嫂嫂是真心敬佩。”

莫愁完全不知道郁闷和暅之到底是怎样一种状况,她和刘赢八字还没有一撇,虽然嘴上不肯应这个“弟妹”的称呼,但心中却感觉很暖,已经自然地认定了这个“嫂嫂”。

二女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熟络得如同妯娌一般。

暅之和庆云对望一眼,也不知道该出言解释呢,还是保持这样一副和谐画面。

当然,这根本就不是庆云的问题,他替刘赢整理好了衣衫,牵过驴车,同情地望了二哥一眼,便向寺院的方向走去。

莫愁对少室的山路最为熟悉,将众人引至她平日买办膳食常行的小路。

这条路不但山色可人,格外幽静,而且为了方便驴车通行,路面的黄土都被夯实平整,脚感软硬适中。

平步胜境,佳人相伴,若放在平日,自然是一桩值得慢下来细细体会的美事。

可是此时众人的心情都很急躁,自然是因为担忧刘赢的伤情。

四人的脚步都很快,那驴子喘着粗气将板车拉得咯吱吱作响,显然跟得很是吃力。

这条山道鲜为人知,游客罕至,因此莫愁认为是极佳的捷径。

可是无巧不巧,越是心急的时候,就越容易碰见妖蛾子。

山道上一男一女气定神闲,踱着方步,按距离推算,应该不会听不见身后老驴喘息的声音。

但他们依然没有半分急迫,或者想要让路的意思,甚至没有回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悠哉游哉。

男子仍是幼童,看身高应该只在十岁上下,一旁的女子虽然做妇人打扮,年纪看上去却也不大。

若说这二人是母女,那女子便显得太过年轻,若说是姐弟,这年岁差距便略微偏大。

女子的穿着颇为华丽,广袖过膝,宽裙齐逼,色彩斑斓,金步轻摇,恰似彩蝶

——不,此时看来,恰似妖蛾似乎更为应景。

莫愁一行逐渐逼近,可是对方依然毫不理会。

别人或许还能忍,可是郁闷这等暴脾气如何忍得?

她柳眉一挑,就要拔剑,暅之却急忙一把按住。轻声道,

“对方不简单,莫要冲动。”

触到郁闷疑问的眼神,暅之知道郁闷在等待自己的解释,便又补充了几句,

“这二人衣着华丽,出身定然不凡。

那女子外套裙,内扎逼,必然是个练家子,

看他们走的如此有恃无恐,说不定还有接应。”

(笔者案:汉服其实样式很多,不仅限于当下流行款,东汉《释名释衣服》中便细数了数十种衣服样式,其中就提到逼——在脚踝处收紧和裹脚扎在一起的裤子,方便腾挪跳跃,又称逼束。齐逼,就是齐踝。)

他这不解释还好,郁闷一听暅之的解释,顿时火气更盛,

“君子非礼勿视,你祖暅之也算以君子自诩,却将人家女子的衣饰看得这般仔细,是觉得她走路的妖娆样子比我好看么?”

前面那对男女就算再如何傲娇,此时也无法装作听不到身后的这般狮吼,

那女子蹙眉转身,双目如剑,直刺郁闷。

郁闷又哪儿会惧她,也瞪圆双目回敬。

人比人,气死人。

同样是含怒恚嗔,对面那女子却依然仪态万方,如红蕊怒张。

郁闷却看上去一副药叉模样,四目相交之际,瞬间便落了下风。

可是在自己心仪的男人面前,如何能输了气场?

郁闷冷哼一声,如斗鸡般扬眉挺胸,瞬间气势暴涨。

对面那女子也不自觉地扫了一眼那对嵩岳横峰,双目神光略微敛没了些,也不知是因为分神还是些许挫败感。

“何方妖妇,敢挡老娘的路!”

那女子一声冷哼,

“只此一句,便可诛你九族!”

郁闷还待再放狠话,暅之心头一凛,急忙抱拳圆场,“眼下这位贵人,可是彭城长公主?”

这里毕竟还是魏国的地头,郁闷听到长公主的名头,气势也是弱了,

便不言语,只是怒目等着对方回答。

那女子略微怔了怔,仔细打量了一番暅之,随后抱拳还礼道,

“素闻江南祖文远博闻强识,原来祖家公子也非泛泛之辈,何能一眼看破我的来历?”

方才自己的名号已经被郁闷叫破,因此暅之也不觉奇怪,便恭谨应道:

“长公主这番打扮,本就未想掩人耳目。

动辄诛人满门,也是皇家独具的底气。

皇族女子能在外行走的必然不多,后妃之流自不作想,

那在下自然是要在五位长公主里寻摸。

素闻彭城长公主不让须眉,嫁入斩蛇山庄后更得庄主亲传,剑道已然大成。

能来此处历险者,舍卿其谁?”

其实暅之本来的判断更加简单。

五位长公主都嫁入名门,只有彭城长公主的夫君——

斩蛇山庄大公子刘承绪短命。

也就是说,只有她一个是寡妇,自然拘束少些。

彭城长公主似乎也听明白了暅之话里的意思,一声叹息,转头便不再理睬诸人。

可是身旁那个男童却仍气不过,

“姑姑,他们这般辱你,为何不一并斩了?”

暅之笑道,

“三皇子如此沉不住气,安图大事?”

“你,你,休要胡说!”

那孩子急的涨红了脸,

“你怎知我身份?”

“那声姑姑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看年纪,阁下不是三皇子便是四皇子。

刚巧前两天我在安丰王府上见过祖莹,

知道三皇子在年轻一代皇族里最善交际,笼络了不少少年才俊,与圣小儿更是交情匪浅。

三皇子身上的这块玉佩和祖莹所配的那一块质地纹路一般无二,便斗胆猜了一猜。

三皇子在此时来兰若,怕是不愿让二皇子独占其功,所图不小啊。”

三皇子听到暅之提起祖莹,神色缓和了许多。

诸位皇子之中,废太子元恂和二皇子元恪同年,三皇子元愉与四皇子元怿也是同年。

元愉虽然小了两位哥哥五岁,但甚有早慧,小小年纪已经知道结交出色的世家子弟,培养自己的势力。

对于寻常蝼蚁,这位三皇子不愿用余光多看一眼,但对于人中龙凤,他也不惜候茅庐迎倒履。

所以他虽然恼怒暅之一行坏了他与姐姐游山的雅兴,但在见识过暅之的见闻谈吐之后,便已恶感全消,还颇有攀交之意,于是侧身让在道旁,对诸人一拱手,

“诸位看上去似乎有急事,那便请先行。

小王会在寺中盘桓数日,待闲暇时,再来拜会诸位。”

庆云与莫愁见对方如此客气,便随暅之一齐还礼,只有郁闷还在置气,冷哼一声,踏步先行。

就在她从彭城长公主眼前走过的一刹那,忽然一阵彩云翻卷,长公主竟然拢袖为剑,横袂向郁闷当胸扫去。

郁闷发觉不妥,便深吸一口气,柳腰轻折,将上身后缩。

可惜她的优点太过明显,就算是起一个标准铁板桥,峰峦高处还是难免吃这一拂。

罗袖非金,就算被扫那么一下,也未必真会受伤,只是郁闷不愿在暅之面前丢丑,所以这一招她不能输!

于是她只能拔剑!

罗袖质软,想挡挡不住,想闪已然太晚,唯一能维护她颜面的办法,就是斩断那截罗袖。

她拔剑的动作非常熟练,虽然事发突兀,劲风已然拂面,她的身体向后倾倒。

在如此短的时间,如此紧凑的空间,如此别扭的姿势下,她依然想尝试拔出长剑。

电光石火之间,剑身被紧紧地压在剑鞘的一侧,强行向侧方拖拽,剑身和剑鞘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随着沧然一声金属颤动的鸣音,剑身脱鞘而出,然后忽然弹起,迎向了那抹彩云。

彭城长公主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间隙里将剑拔出,不由脱口赞了声,

“好剑!”

在武道之中,声音的应用,有的时候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气势,有的时候是为了打乱对手的节奏,但是更多的,是借发声吐气,调动全身的气力。

长公主发了这声喊,右肩就已经开始如蛇般的扭动,

这种扭动从肩传到上臂,从上臂传到肘,从肘传到小臂,再到腕,到掌,到指,

然后那截罗袖就仿佛成为长公主手臂的延伸,如臂使指,也开始了扭动,便如随乐起舞的眼睛蛇,扭动着将头高高扬起。

“腾蛇?”

庆云不禁失声惊呼。

腾蛇是刘氏内传秘术,向来不传外门外姓。

然而彭城长公主居然能如此随性的使出腾蛇剑意,手中无剑,只凭缠身的三尺绫罗。

剑自下上弹,袖向上翻卷,看上去罗袖是在躲避长剑。

但是剑宗的腾蛇从来不是防守逃命用的剑技,而是万千杀招中凝练出的最狠毒最致命的杀招。

那截罗袖扬到高处,忽然抖开,散作满天幻影,

浓云之后必是密雨,密雨斜织恰如天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随着彭城长公主玉腕翻覆,无穷剑意织作骤雨天罗,直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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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祖暅之所引黄帝与歧伯关于本神之辩,原文翻译自《黄帝内经灵枢本神》。《黄帝内经》虽然记载的是传说中五千年前的人物故事,但是出于对殷前文字的学术争议,其真正的成书时间一直颇受质疑。由于黄帝内外两经书名最早在《汉书》中被提及,因此其成书年代就被“技术性”地推定为汉代。该书原本散失,几经整理,目前流传的最完整的辑本汇编于宋代,因此部分篇幅真伪也曾遭到质疑。但是这篇《本神》曾被魏晋名士皇甫谧引为《针灸甲乙经》的开篇《精神五脏论》。原文无二,可证为汉前原本。

“黄帝问于歧伯曰:凡刺之法,先必本于神。血、脉、营、气、精神,此五藏之所藏也。至其淫泆离藏则精失、魂魄飞扬、志意恍乱、智虑去身者,何因而然乎?天之罪与?人之过乎?何谓德、气、生、精、神、魂、魄、心、意、志、思、智、虑?请问其故。

歧伯答曰: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因此这段经文是中医,尤其是针灸术的纲领性观点之一。同时期的医书,号称长生术的《阿育吠陀》更近玄学;埃及《纸草文稿》和巴比伦《诊断手册》遗憾未成体系。

现代一些“专家”喜欢引用杂经私典中记载的只言片语质疑古代中医理论,通常是因为他们没有读完任何一本中医古籍得耐心或文字理解力。说到这里,那些从《本草纲目》里翻出床前土孝子衫的人可能会跳出来反驳。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本节我们先不谈中药部分,谈到的时候我们再掰扯这其中的偏见有多大。

本节我们先捋清一件事情,中医理论究竟是认为心主神明,还是脑主神明,中医到底知不知道心脏的功能?

废话!我们还是从数千年前的典籍开始,《黄帝内经素问痿论》云:心主身之血脉。《黄帝内经素问五脏生成》云:诸血者,皆属于心。你们说中医不知道心脏的作用?

是,同样在《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有这么一句: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

可是这《灵兰秘典论》的措辞,理论和其他诸经大异,反倒是与魏晋以后的道家养气典籍高度相似。在对中国古代文体演变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上,分辨正典和伪典其实并不非常困难,一眼望去,胸中了然。《秘典论》曰:“至道在微,变化无穷,孰知其原;窘乎哉,消者瞿瞿,孰知其要;闵闵之当,孰者为良。恍惚之数,生于毫氂,毫氂之数,起于度量,千之万之,可以益大,推之大之,其形乃制。”从文采上看,这几乎是宋版《内经》最精彩的一段了。在内经其他篇幅里,歧伯答黄帝一般都是用的陈述句,偶有排比也是某者某也的定义体。可是在《秘典论》中,歧伯忽然就吟起了小骈句,玄之又玄,到颇有几分《道藏》的神韵。当然,你不认可这个观点也没有关系,对于“心主神明”论在中医学中其实是有明确注解的。

《医学入门脏腑》云:有神明之心,神者,气血所化,生之本也。

这一条非常清楚的说明,心是气血之心,神明在这里指代的是生命本源。

那些不理解“心主神明”论由来与内涵的“专家”,还专门“辟谣”说《本草纲目》所记:脑为元神之府。不能代表“脑主神明”说法存在,此元神是道家所言“元神”非医家“元神”。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这些“专家”懂医书还是懂道典?道家医典《黄庭内景经》明确提出了三丹田的说法,上丹田是泥丸,就是脑(经曰:非各别住俱脑中),脑为髓海,藏神之府。中丹田降宫,即心肺,藏气之府,是生命本源(经曰:六腑五脏神体精,皆在心内运天经)。不单单神出于心,生命体征均出于心。下丹田气海,乃藏精之府。三丹田分藏精,气,神,其中尤以气为根本,因此生命的逝去既不能称绝精,也不能叫失神,只有断气才是最确切的表达。

综合理解中医脏腑观的话,古人对于心脑认识并没有存在偏差,数千年来都不曾有。如果有,也都是那些“专家”刻意搬弄是非,指鹿为马,断章取义创造出的伪命题。

拔剑四顾心茫茫然

望着一长串的章节解禁被驳回申请,已经完全无感。

删除到内容都空也不过是几个意思也不明白。

不过今天在写手群里聊天,发现有相同境遇的人不止我一个。

不明所以……希望三十一章无恙……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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