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 (2) - xp1024.com
《六朝云龙吟》


第一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以商人为职,立志做遍六朝生意的程宗扬,狠狠地在战场上捞了一把,继而带着员外郎的举荐任命来到宋国临安城。

一入临安,历史上知名的大奸臣几乎齐聚一堂!秦桧、贾似道、夏夜眼、高俅?这还不算什么,《水浒传》的名角也相继出现!瞧那李师师居然不是名妓而是医官?林冲鬼鬼祟祟地当起特务搞跟踪……程宗扬会被卷入更为复杂的计谋纠葛吗?

第一章金明寨中军大帐内一片死寂。夏用和白发萧索,那双赖以成名的夜眼虽然仍像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中却多了一分阴冷。秦翰双目低垂,神情间看不出半分喜怒。

秦翰战功赫赫,此役虽然是前来助战,但夏用和未曾以寻常客将看待,两人分左右而坐,不过最上方的主位此时却空着。昨日一战,前来督战的翁应龙被八牛弩射中,至今生死未卜。

另一名大貂珰李宪按着宫里的规矩,叉手立在秦翰身后。李宪虽然是内侍出身,但文武双全,也是心高气傲之辈,不过在秦翰身边,他始终是一名新晋的后辈。

对于秦翰的位置,李宪没有半分妒意。夏用和策划多日的决战却以宋军大溃告终,若不是秦帅的选锋营力挽狂澜,在乱军之中护住中军大纛不失,局面只怕已经无法收拾。

下方站立着宋军的高级将领。捧日、龙卫二军一共有四个厢,四十个军都指挥使,然而此时,留在帐中的只有半数。

江州之战打到今日,谁也没有想到三川口一战首先遇挫的捧日左厢军,如今却成了兵力最完整的一支。第一军都指挥使曹琮、第二军都指挥使折继闵、第三军王信、第四军都指挥使王仲宝……包括刚刚接任第十军都指挥使的种世衡均在列,实际兵力超过六个军。

四名厢都指挥使中仅存的捧日军右厢都指挥使石元孙低着头,手掌不停抹着斗篷,掌心的冷汗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今日的决战,他的捧日右厢军损失最为惨重,星月湖大营接连攻破他四个军,一战下来,损失几乎与经历过定川寨惨败的龙卫右厢军相当。

四厢中伤亡最惨重的莫过于参加过好水川之战的龙卫左厢军,主将任福连同七名军都指挥使战死,另一名军都指挥使范全又在定川寨一战中被杀,幸存下来的只有朱观、王达两名军都指挥使,加上新任命的刘宜孙也不过三人。

会议已经进行半个时辰,却没有一个人发言。刘宜孙几次想开口,都被后面的张亢拉住。

良久,夏用和微微欠了欠身,“秦帅?”秦翰点了点头,“好。”夏用和也点了点头,然后道:“散了吧。”帐中的将领如梦初醒,参差不齐地向几位主官跪地施礼,然后铁甲铿锵地离开中军大帐。

刘宜孙一头雾水,出了大帐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张亢冷冷道:“要退军了。夏帅请秦帅断后,秦帅也答应了。”明白过来的刘宜孙无言以对。仗打到现在,粮草已尽、士气全无,除了退军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希望秦帅的选锋营能牵制住江州贼寇,免得在撤退中再次遇袭溃败。

“王指挥!折指挥!种虞侯!”张亢熟络地打着招呼,叫住几名将领。几人似乎随意地聊着天,十分默契地避开撤军的话题,口气虽然称不上轻松,但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

刘宜孙默默看着,发现张亢叫住的将领有捧日左厢军的王信、折继闵、种世衡、郭逵,龙卫右厢军的赵珣,但没有一个来自捧日右厢军石元孙麾下的将领。

众将交谈片刻,也没有说什么便各自散去。但张亢已经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每个肯停下来寒暄的将领,都将是自己在江州之战中最可靠的友军。

“这一仗打完,捧日、龙卫两军的将领恐怕要全换一遍。”回去的路上,经过金明寨被焚烧过的辎重营时,张亢这样说道。

短短两个月内,遭遇过战败、父丧、被囚、执掌一军这一连串的经历,刘宜孙成熟许多,已经没有初来时担当先锋的锐气。他沉默多时,然后道:“若不是这一战,谁能想到禁军最精锐的上四军会落到如此地步。”“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只要能在几位主官面前混个脸熟,就能受到提拔。”张亢道:“这仗能打到今天,已经称得上是将士用命了。”刘宜孙默默无言。出师之前,他一直认为捧日军兵强甲精,是天下有数的强军,直到在江州城下,他才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不败雄师,意识到上四军与真正的精兵差距有多大。

张亢道:“眼下三位厢都指挥使出缺,削尖脑袋找门路的也不知有多少。”刘宜孙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你不会想让我当厢都指挥史吧?”张亢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三个厢都指挥使的位子,卖掉两个,还得留一个国装点门面。我看不是王信,就是周美。”“为何不是曹琮?”“曹琮家世显赫,又有战功,一个厢都指挥使是跑不掉的。不过他未必肯留在禁军仰人鼻息。”张亢拍了拍衣服,“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也不准备再留在禁军。”刘宜孙一惊,“你要弃军从文?”“好不容易转成军职,为什么要放弃?”张亢道:“筠州恐怕要设军,我想要这个都监的位子,你来帮我。”“怎么帮?”“给我一个都。”张亢毫不掩饰地说道:“我过烈山去抢些财物。”“你!你……”纵然相交多时,刘宜孙仍被他赤裸裸的口吻惊呆了,怔了半晌才放缓口气,“你是进士出身,当都监的资格已经够了。”“够资格有什么?没有钱哪里能当上?”张亢的面容在营地零星的灯火下忽明忽暗,“兵部、枢密院、太尉府,处处都要打点。”“那你为什么要过烈山?不是过江吗?”“过江抢晋国的?”张亢冷笑道:“去投北府兵的罗网吗?”刘宜孙彻底惊呆了。“你要抢宋国的百姓……”“那我就是丧心病狂之徒。”良久,张亢吐出两个字:“昭南。”一股寒风拔地而起,吹起身上的衣袍,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江州城西的客栈中一片旖旎春色。淡淡曦光映在红绫帐上,帐内传来柔婉的歌声:“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行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充满韵味的诗句如歌如画,静心去听,仿佛乘在一条摇荡的小舟上,伴着优雅的箫声穿过一座座烟柳画桥,如梦似幻。

帐内的一幕远比优雅的歌声来得香艳。唱歌的美妇赤裸着白滑的胴体,仰身卧在锦榻上,如黛的青丝散开。娇艳的玉颜带着醉人的红晕,雪肤花貌,令人心旌摇曳。一名如鲜花般的少女伏在她身上,两女雪乳相接,玉股交叠,白美的娇躯纠缠在一起,两张娇美的面孔相隔不过寸许。美妇的丰秾熟艳与少女的娇柔香嫩相映成辉,妍姿艳致,流露出无边春色。

两张玉脸之间挺立着一根怒胀的阳具。充血的龟头如鹅蛋般又红又胀,棒身血管怒张,仿佛纠屈的蚯蚓。两女玉颜相映,粉颊轻摩,梦娘娇声吟唱,雁儿则张开樱唇,用香舌柔顺地舔舐着阳具。那根火热的阳具在歌声中微微震颤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

小紫斜身坐在程宗扬绷紧的腹肌上,手肘支在程宗扬胸口,一手托着香腮。她身上披着一条紫色缎子,裸露出雪滑的香肩和晶莹的玉足。她用足尖轻轻挑弄着梦娘的玉体,笑道:“阿梦是才女呢……还有吗?”梦娘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小紫在梦娘的玉颊上捏了一把,笑道:“不记得就罢了。好了阿梦,诗也吟过了,我们换个姿势吧。”程宗扬张着腿,大模大样地半靠在榻上,背后很舒服地垫着几个枕头,虽然这会儿身边群芳环绕,他的脸色却不是一般难看。

“死丫头,”程宗扬字字血泪地说道:“天都亮了!你该玩够了吧?”“没有啊。”小紫笑道:“谁教你站不起来的。”“干!我把你十八处穴道都封了,看你还能不能站起来!”小紫竖起食指,认真地摇了摇。“站不起来就是输了,不许耍赖哦。”程宗扬正要开骂,忽然眼前一亮。雁儿和梦娘从自己腿间爬起来,展露出两具迷人的玉体。

小紫从紫缎下伸出一只雪白小手,勾了勾手指,让两女靠近一些,笑吟吟道:“雁儿在左边,阿梦在右边——程头儿,好不好看?”两女并膝跪坐在程宗扬身侧,扬起手臂,双手抱在脑后,螓首微微后倾,挺胸收腹,显露出玉体柔美的曲线。两具白美的胴体如脂如玉,两对雪乳高耸着,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头不能动,只有眼睛左右乱转,在两女身上滚来滚去。雁儿的乳房小巧而紧凑,像玉石一样光洁,乳头像小小的花蕾,又柔又嫩。梦娘的双乳丰挺白硕,仿佛两颗丰满的大白桃,红听的乳头精致如球,略一触弄,淡红的乳晕便迅速变得鲜红。

两女俯下身子,各自捧着雪乳,将滑腻而充满弹性的乳肉放在主人身上轻轻揉摩。程宗扬呼吸越来越粗,忽然身体一挺,阳具跳动着像要喷射出来。

接着看到一只如明玉般的纤手柔柔伸来。小紫屈指在他的龟头上轻轻一弹,那根怒胀的大肉棒仿佛被打中七寸的蟒蛇,一瞬间蔫了下去。

程宗扬喘着气道:“我投降!”“这才第七次,还有两次就好了。”“我发誓!再有一次,我这辈子都硬不起来了!真的!”小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眨着眼睛道:“人家帮你吹起来哦。”程宗扬痛心疾首地说道:“我要再信你,出门就让我撞猪!”小紫笑着把梦娘往程宗扬身上一推。那具温香软玉的胴体撞到怀中,程宗扬的表情立刻凝固在脸上。梦娘的肉体丰腴而滑腻,一肌一肤无不媚艳生姿,香滑的肌肤、美妙的触感,使程宗扬刚软化的阳具一下子充血怒勃起来。

梦娘垂下玉颈,温柔地将主人的阳具纳入口中,细致地吞吐起来。

“哦——”程宗扬大叫着在梦娘的口中爆发出来。

憋了一整夜的精液又稠又浓,滚热地射进梦娘的喉内。梦娘被浓精呛住,不由得咳嗽起来,涂着胭脂的红唇溢出一缕浊白的浓精。

这种连续多次忍精不发,然后一次喷射的快感比单纯的射精强烈数倍,程宗扬只觉得从发梢直到脚底,无处不沉浸在射精的快感中,仿佛有无数令人战栗的电流闪过。

满足之余,程宗扬还有些失望。本来以为小紫会给自己一个惊喜,结果死丫头还是妙口难开。好不容易才开恩,让自己抱着她温存一会儿。

“早点办完事,到临安来找我。”“人家不去临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跑没门!”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警告道:“还有,不许和死老头走得太近,告诉你!男人吃起醋来,很吓人的!”小紫皱了皱鼻子,“大笨瓜!”程宗扬嘱咐道:“有事找武二,那么壮的劳力不用白不用,他欠我的钱还没还呢。”“知道啦。”小紫伏在他胸口,用鼻尖在他的颈中蹭着,然后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娇声道:“等你回来,人家让你开苞哦。”“拉倒吧!我要再信你,我就是属猪的!”离开时,程宗扬没有惊动太多人,前来送行的只有孟非卿、萧遥逸和秋少君。

看到秋小子,程宗扬不由吓了一跳。一夜不见,这小子的下巴上竟然多了一丛半尺长的胡须,风一吹飘飘荡荡。如果不是两眼一边一个青眼窝,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秋少君抖了抖胡子,一脸沾沾自喜地说道:“怎么样?还不错吧?”程宗扬像看猴子一样看着他,半晌才道:“秋小子,老实跟哥说,是不是谁凌辱你了?”秋少君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哈哈,那个姓武的暴徒其实是个胆小鬼!我们刚比了半场,听说我要跟他决斗就躲得没影了。哈哈哈哈!”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武二那是犯不着跟你玩命吧?

“这胡子是怎么回事?你下巴长头发了?”“月姑娘说我整天跟在她后面,能不能成熟一点?我想了一晚,于是用头发做成胡子,你瞧,”秋少君说着一手捋着胡须,口气深沉地说道:“这样是不是很成熟?”程宗扬板着脸扭过头。“萧刺史,麻烦你找个大夫给秋道长治治病!”萧遥逸道:“秋道长的病包在我身上!程哥,快去快回!我下半辈子就指望你了。”秋少君抗议道:“谁说我有病?”孟非卿一把按住秋少君的肩膀,对程宗扬道:“一路顺风!放心,江州丢不了!”铁栅打开,小船驰出水门,沿江逆流北上。

远远能看到江畔血战后遗留的战场。夏用和机关算尽,布下天罗地网,如果不是殇侯适逢其会,赶上搅局,星月湖大营这一仗即使能成功溃围,也必定伤亡惨重。

结果夏用和筹划多时的决战以宋军失利而告终,局势顿时逆转,陷入绝境的成了宋金明寨的粮草本来就不多,又被斯明信和卢景联手放了把火,能救出三成已经不错了。程宗扬敢肯定,现在所有的宋军都在饿肚子。从三川口到江州城下,宋军屡战屡败,士气已经降到谷底,在后方粮草供应上来之前,无力再战。

但宋军即使败上一百次,只要想打照样还能打下去;星月湖大营只要败一次,就将彻底出局。这是一场从开始就不公平的较量,是一场狼群与雄狮的搏杀。狮子虽然威猛,豺狼的数量却无穷无尽。好在自己布下的绞索已经套在宋国的脖颈中。

对宋军而言,小狐狸的求和绝对是雪中送炭。程宗扬相信,夏用和再精明也看不出其中的玄虚,因为这无关战术,已经不再是战争层面的较量。现在要看的是贾师宪究竟肯下多大的本钱。

没有小紫在身边,程宗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看看旁边,别说美女了,整条船里除了生锈的船锚,就数敖润长得俊俏,剩下三个货一头比一头狰狞,直看得程宗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早知道应该把卓贱人要来同行,真不行,惊理和罂粟女那两个贱人也可以啊!

船过城北,程宗扬忽然发现月霜的身影。她倚着白马,独自立在灌木丛中,目光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小船。

小船从岸旁驰过,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朝月霜招了招手。月霜表情愈发冰冷,眼中像要凝成冰一样。程宗扬吐了吐舌头,然后两手的拇指、食指相扣,放在眼睛上,比了一个戴墨镜的手势。不出所料,月丫头用力啐了一口,接着翻身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驰回江州。

程宗扬双手叉腰,得意地哈哈笑了两声,但终于无聊地闭上嘴,感到心底生出一丝寂寞……忽然,江畔的芦苇荡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方圆十余丈的芦苇仿佛被狂风尽数卷起,干枯的苇叶在刹那间漫天飞舞,带来一片萧杀的气氛。

谢幼度双足微分,立在一丛斩断的芦苇杆上。他的双手横在身前,握着一柄连鞘的长剑,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在他对面立着一名黑衣老者。那老者面容干瘦,脖颈和手背生着如鱼鳞般的鳞甲,双眼凹陷极深,眼球仿佛没有眼睑一样干枯而黯淡。

剑鞘青黑色的鲨皮染上一点灰色,在谢幼度真气的催发下渐渐消失。他朗声道:“鱼长老自泊陵千里迢迢来我江州,有何见教?”那位鱼长老声音低哑。“我们鱼家的小无夷被人杀了。那娃娃学艺不精,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身上有件东西听说到了江州。没奈何,老儿只好专程跑一趟。”谢幼度神情微动。“无夷公子?鱼长老既然怀疑是江州人做的手脚,何不光明正大前去质问?在这里伏袭一个小辈,传出去未免有失身份。”鱼长老翻了翻眼球,“小子,老儿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当老儿是三岁的娃娃?殇老鬼到了江州,老儿这点用毒的本事用不着赶去献丑。那头既然是混蛋鹏的闺女,老儿用什么手段也没人说失了身份。”程宗扬与敖润面面相觑,过了会儿敖润道:“他好象在说岳帅?”程宗扬点点头:“这名字我觉得比武穆王还拉风。混蛋鹏——老敖,你说岳帅他老人家的德行不至于欠到这地步吧?”敖润却道:“我得赶紧去知会月姑娘一声!程头儿,你们先走,老敖去去就回!”“省省吧!有谢公子在,用得着你向副队长献殷勤?”程宗扬一边说,心里一边嘀咕:这鱼长老不会是来找阴阳鱼吧?

谢幼度执剑道:“幼度受人所托,守护月姑娘周全。请鱼长老指教。”“皇图天策府,好大的名头。老儿惹不起还躲不起?”鱼长老冷笑一声,后退半步,没入水中,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幼度跃上小舟,第一句话便道:“送你的鲈鱼吃完了吗?”“吃完了。”程宗扬咂了咂舌头,“味道还不错。”谢幼度笑了笑,“程兄欲远行?”程宗扬也不瞒他,“临安。”“临安啊,西湖美景六月天……”谢幼度悠然神往,过了会儿才满是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是去不成了。”“谢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到城里一叙?”谢幼度露出几分为难的表情,问道:“小侯爷在吗?”“当然在,上次还说你到江州竟然不来看他,哈哈。”谢幼度叹了口气,“既然小侯爷在,那就改日吧。”“不会吧?难道你们两个有仇?”“没有。只不过程兄知道——幼度这个时候与小侯爷见面不大合适。”“私人身份也不行?”“公私岂能分明?落到有心人眼里,免不了大作文章。”谢幼度洒然一笑,然后郑重施礼道:“艺哥的刀,我已派人去建康取了,多谢程兄。”“喂!”程宗扬叫道:“你们谢家不打算为艺哥报仇了吗?”谢幼度背影微微一震。

“五原城!”片刻后,谢幼度长揖一礼,然后飘然而去。

敖润凑过来:“程头儿,害死龙骥谢艺的人在五原城?”程宗扬摸了摸下巴。“不好说。不过我在五原城有两个仇家,现在顾不上收拾他们,让谢家先给他们找点事做。”“程头儿,你这是借刀杀人啊!”“是吗?”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佛祖说的,这都是缘啊。”敖润只能“啧啧”两声,无语叹服。

程宗扬回头看着自己的跟班:“羊肉都吃饱了,还愣着干嘛?赶紧划船!今天我们要向北走一百里水路,绕过宋军。要是误了路程,月底每人扣一只羊!”金兀术不满地说道:“主人!你太苛刻了!”“你再废话,每人扣两只!”豹子头和青面兽立刻一起捂住金兀术的嘴巴。

发完火,程宗扬一阵颓丧。死丫头不在,自己朝几个半人半兽的家伙发什么脾气?

敖润吆喝一声,三名兽蛮人一起用力。小船向上一跃,船底贴着水面,箭矢般逆水而上。

“金兀术!豹子头!还有你青面兽!吃饱了有劲是不是?划这么快干嘛!本来订好的行程全被你们打乱了!”“主人!”金兀术拧着脖子争辩道:“是你让我们赶快划的。”程宗扬大叫道:“扣羊!”两个字镇住三个家伙,程宗扬嘟囔道:“什么世道!我发句牢骚都不行?”按照原订计划,众人向北划一天的船,远远避开宋军游骑的侦测范围,然后在江畔歇宿一夜,次日向东越过烈山,赶往筠州。

谁知三名兽蛮人蛮力一发,不到半日就行完一天的水路。程宗扬一看时间还早,放弃在江边宿营,进山赶往下一个宿营点。结果少了半日时间,天色将暗,众人还在山里打转,眼看今晚第二个宿营地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了。

敖润安慰道:“没事!这条路老敖走过,迷不了路!大不了饿个草窝子睡一夜,明天接着赶路。一天走不了两天的路程,两天走三天的路总能赶得出来。”程宗扬也知道自己心急了,他揉了揉脸,然后道:“找个有水的地方,把带的帐篷拿出来,今天不走了。”敖润野营的经验果然丰富,没多久便找到一条山涧。解决水源问题,众人扎好帐篷,敖润又拿铁弓射了一头獐子,剥洗干净,架在火上烧烤。

和三名兽蛮人相处一天下来,程宗扬发现他们虽然粗鲁凶恶,但都属于嘴一张就能看到屁眼儿的直肠子,倒是比和人打交道更轻松一些。而且三名兽蛮人受过选锋营的训练,复杂的任务执行不了,基本的令行禁止都能做到,指挥起来算得上心应手。

队伍里多了三个大号饭桶,一条獐子还不够大家塞牙缝。三名兽蛮人聚在一起,商量再找些猎物。

青面兽说:“牛肉。好肥!”金兀术说:“无牛。吾见兔子。”豹子头说:“兔子有刺。卡嗓子。会死。”三名兽蛮人一起慎重地点头。程宗扬一阵恶寒,这三头吃货一口能塞一只兔子,卡死他们都活该!

敖润道:“老术!老豹!老兽!别商量了。夜里山路不好走,路险得很!这山涧上面是条山路,每年都栽下来几个……”话音未落就听到头顶一阵嘶鸣声,一匹马失蹄滑下山崖,后面还拖着一辆马车,车上的驭手惨叫着连人带马,一起栽进涧内的树丛。

程宗扬、敖润和金兀术一起掠过去。程宗扬去看马车,敖润去找那名不知摔到哪儿的驭手,金兀术则如猛虎般扑上去,先一口把跌伤哀鸣的马匹咬死,然后拧下马头,血沫横飞地叫道:“肉!”三个人里,青面兽还算斯文一些,摇头说:“马肉粗。”豹子头躐过去,伸手扯下一条马腿,一口先咬住马蹄子嚼着:“马肉好硬!”程宗扬没理会那三头大牲口,他侧肩撞开车厢,用力拉开变形的车门。

一张雪白面孔映入眼帘,如玉的容颜使程宗扬心跳似乎停了一下。车厢内是一个美貌少女,她梳着鬟髻,髻上的钗子嵌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身土穿着一袭洁白丝衣,一只秀美的耳朵上挂着一根丝绦,眼睛因为受惊而睁得大大的,五官娇美精致,唇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使那张娇美的面孔平添一股风流的韵致。

程宗扬露出和蔼的嘴脸,温言道:“小娘子,可曾受了伤?”可惜他这一番温情款款全被后面的金兀术等人破坏了。那三个家伙围着死马开怀大嚼,说话时,豹子头正好从马腹里掏出马肠,像吃粉条一样哧哧溜溜地往嘴里吸。车内的小美人又是惊骇又是恶心,一副几乎要呕吐出来的表情。

程宗扬咳了一声。“那是我养的几条獒犬,看着凶恶,其实不伤人。在下姓程,是过路的商人,不知道小娘子芳名?”那少女虽然连人带车从山崖跌下,身上却没有受伤。最初的惊惶过后,很快镇定下来,敛衣道:“奴家姓李,李师师。”第二章“李师师”三个字一出,程宗扬的耳边好象听到老虎机哗啦一声,吐出无数硬币。

中大奖了啊!这是自己头一回遇到青史留名的名妓。据说钱塘名妓苏小小喜爱春日乘油壁香车出游,原来李师师也有这样的雅好。不过冬天大半夜乘马车在穷山恶水里瞎转悠……这种爱好实在是太特别了。

看到程宗扬古怪的表情,李师师讶然道:“公子认得奴家吗?”“听说过……”程宗扬看着她的面庞,仿佛坠入那种现实与历史、真实与梦幻交织的感觉中。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听到自己用暧昧的声音问道:“多少钱一夜?”李师师茫然睁大眼睛,似乎没有听懂。这样娇弱的神情,果然是名妓风流……程宗扬挤挤眼睛:“我是说,跟你过夜的话,要几个金铢?”“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印在程宗扬脸上。

程宗扬顿时清醒过来。真是色迷心窍啊!亏自己还是个新鲜出炉的高手,连这个小娘们儿的一记耳光都没躲开。

“喂,你这个小娘子!为什么乱打人?”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说这荒郊野岭的,你这样摔下来肯定走不成了。我们要保护你也不能白干对吧?你怎么也得给几个钱是不是?”李师师冰雪聪明,哪里听不出来他是找台阶下?没有理会程宗扬的解释,她撑着车厢起来,忽然脚下一软,吃痛地跌回去。

打过这么多架,程宗扬对跌打损伤多少有些了解,一看就明白几分。“别动,你扭了脚踝,我帮你看看。”“不用。”李师师挽起裤筒,然后看了他一眼,先拉过车帷遮住双腿,这才除下鞋袜。她活动一下脚踝,然后打开厢内一口金属匣子,取出药物、绷带,熟练地包扎起来。

程宗扬瞪大眼看着李师师。她身上的白衣式样简洁,没有一点多余饰带,而她耳朵上挂的丝绦竟然是一张摘掉半边的口罩!老虎机之神在上!李师师不当名妓,改行当护士吗?

正胡思乱想间,敖润拖着那个驭手过来,他脸色奇差,老远就向程宗扬打手势。

“老敖,搞什么——干!”程宗扬仔细一看,只见那名驭手穿着黑色皮甲,头戴红缨毡帽,赫然是一名宋兵!

敖润挑了挑眉毛,然后比个手势,意思是杀了车内的人灭口。

程宗扬脸色数变。自己费力绕这么大个圈子就是想避开宋军,结果阴差阳错撞个正着0如果换作别人,自己也许真,的下手灭口了!可车内是李师师啊!

李师师飞快地包扎好脚踝,然后抬起螓首,神情凛然地说道:“奴家是大宋明州虎翼军随军医官,师从光明观堂,忝居外堂弟子。今日奉军令赶赴江州,随行有虎翼军一个指挥的骑兵。方才马惊坠崖,得阁下援手,奴家在此谢过。”这了头不简单,先亮出虎翼军和光明观堂的名号,表明身份,然后又郑重道谢,给足自己面子。即使荒山中遇到的几个陌生人真有什么不轨之心,被她这番话一说,多半会打消念头。

程宗扬笑道:“原来是光明观堂弟子,那就不是外人了。小可程宗扬,与鹤羽剑姬、乐明珠、穆嫣琪、邓晶几位仙子都认识的。”李师师一怔。光明观堂有内堂、外堂之分,内堂传衣钵,外堂传医术,这陌生人说的几个都是内堂弟子。鹤羽剑姬潘师姐名头响亮,他听说过并不奇怪;乐明珠、穆嫣琪、邓晶几个,外界少有人知,他竟然也知道。

“年前小可在晴州正逢几位仙子设立慈幼院,小可解囊相助,才与几位仙子相识。”李师师容色稍霁。原来是晴州来的商人,难怪会在山中夜宿,又如此锱铢必较。

山崖上传来一阵呼喊声,李师师放下心来,扬声道:“我在崖下!”然后向程宗扬一笑:“程商人,多谢了。他日有间,奴家与穆师姐、邓师姐一起登门道谢。”眼前的李师师年纪尚小,已经有意无意间显露出一番风流韵致,真不知她再长几岁,会是何等风流婉转?可惜头顶足足有一个营的宋军,程宗扬再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也只能含笑拱手,说声:“保重。有缘再会。”宋军垂下绳索,将医官和摔死的同伴接上去。看到山中有人,几名攀绳下来的宋军都露出戒备的眼神。尤其是那几名兽蛮人更引起对方的警觉。

好在有慈幼院的一番交情在,李师师没有难为他,说了马惊坠车,得程商人援手的经过,双方就此告辞。

等这一营宋军走远,程宗扬吐了口气。“明州的虎翼军。太好了!贾师宪这是铁了心要打下去!你们几个吃完马肉都把嘴擦干净!有没有一点形象啊!两天之内赶不到筠州,每人扣一只羊!”“刻薄的主人……”“闭嘴!”青面兽和豹子头一起按住金兀术,喝道:“你不想吃羊了!”望着船来船往、热闹非凡的浮凌江,程宗扬哑口无言。这是赶庙会吗?自己以为死奸臣他们偷运粮食都是趁夜偷偷摸摸来去,谁想到声势会这么浩大,公然在宋国人眼皮底下玩花样。

秦桧神采飞扬地说道:“这些都是运木料的船只。筠州常平仓被一场大火烧成白地,如今百废俱兴,全靠我程氏商行登高一呼,招募民夫从下游砍伐树木,送来木料。前两日筠州官府专门送来一块匾,上书‘急公好义’,如今挂在粮铺的大门上。”“行啊奸臣兄,再干些日子,官府都该给你立牌坊了。”程宗扬道:“回来的时候是木料,去的时候都不是空船吧?三十万石粮食,你们真是好本事。”秦桧道:“荆溪县衙只能存粮二十万石,另外的十万石,我们在城中另租场地存放。往荆溪去的船只出入都由粮铺统一安排,倒也不是十分麻烦。”“王团练那边有动作吗?”“暂时还没有。”秦桧道:“常平仓失火,粮价飞涨,筠州的官员都在四处催粮,供应军需。王团练公务缠身,恐怕一时顾不上我们。”“他不动手最好,干完这一票,我们立刻走人。一个团练用不着我们大费心思。”程宗扬道:“慈音那边呢?”“来过两次。”秦桧道:“第二次来时,我见她气色很不好,似乎和谁动过手,还吃了点亏。”程宗扬不知道静善与慈音之间的底细,一想到城中还隐藏着高手,心头不禁微微一震。“这几天是要紧时候,不能让她坏了事,让长伯盯住她!”“不成了。”秦桧苦笑道:“前日我们的人等了一夜不见师太出来,冒险潜进去,才发现观音堂已经人去楼空。她们师徒不知何时不告而别,连庙里的僧人也不知晓。”这下麻烦了,自己还答应殇侯要带他见慈音,结果上钩的鱼偏偏长出翅膀飞了,老头知道还不气死。

秦桧看出他的神情,“有何不妥?”“算了,先不管她。”死尼姑那么贪财,怎么会轻易跑掉?自己不去找她,她也会找上门来。程宗扬把这事放到一边,又问道:“沐羽城联络了吗?”“依公子吩咐,属下从沐羽城请来五百名昭南人,如今已经到了荆溪,只不过……”秦桧苦笑道:“他们只肯与公子打交道。”程宗扬皱了皱眉。五百人的队伍,昭南人真下本钱。在他的计划里,昭南人只是一个道具,如果再跟他们扯皮,只怕耽误时间。

“粮价?”“接到公子的吩咐,我们已经出了八万石的货,目前和谈的消息还没传来,粮价仍维持在一千铜铢以上。”秦桧笑道:“有滕知州的赏识,各家对我们程氏粮行十分信得过。宏升行和日昌行各买了三万石,都是交钱订货,粮食仍存在我们程氏粮行,省了来回搬运。”程宗扬笑道:“看来空手套白狼的生意还有得做。既然粮食大都还在,索性三十万石粮食全卖给滕知州。”秦桧低咳一声:“属下倒有个主意。”听着死奸臣小声说出计策,程宗扬的眼睛越瞪越大,“死奸臣!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太黑了!”秦桧谦虚地说道:“近朱者赤。属下追随公子多日,多少学了一些法门,不足以别开生面,不过拾遗补缺而已。属下以为,一丝一粟当思来之不易,一火焚之未免可惜。”“奸臣兄,你不当官真是可惜了。这么卑鄙的事都让你说得冠冕堂皇。”秦桧谦虚地说道:“近朱者赤。属下追随公子多日,多少也学了一……”“停!这不是我教你的!黑锅少往我身上扣了。”秦桧哈哈一笑。

程宗扬思索半晌。“不要让人起疑才好。常平仓不到一个月便两次失火,恐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属下想办法做得巧妙一些,终不能让人疑心到我们程氏身上。”秦桧道:“公子,要不要去粮铺看看?”“不用。有老四在,我放心。咱们去荆溪县衙。”船近荆溪,远远能看到数十艘船只由舟手操纵着,在岸侧排列整齐,百余名民夫正在林中砍伐树木。这里离荆溪县衙水路只要绕个弯就到,走陆路却隔着大片大片的密林。从上游来的船只都在岸旁停下,卸下民夫工匠,然后由粮行的人接手,绕到后面卸载压舱的粮食,再一一驶出。因此岸上民夫虽然多,却无人知道相隔不远,有一处比筠州官府还要富足的大粮仓。

程宗扬没在伐木的岸旁停留,直接到了荆溪县衙的码头。祁远是大管家,坐镇城中粮铺;吴三桂则去打探消息。留在这里的易彪、林清浦、冯源闻讯赶来,众人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彪子,吴大刀来江州了!”程宗扬大声说道:“忙完这边的事,你就回江州干你的老本行!”“走南荒?”“当你的大头兵!”易彪怔了一下,然后怪叫着向后一个空翻。只有这时候才看出他其实还是个年轻人,不像他哥哥那样沉稳。

敖润笑道:“彪子!往后就是咱们三个搭伙了!”易彪喜形于色,“成!”冯源叫道:“我?”敖润道:“程头儿,咱们直属营的法师太弱了,能不能换一个啊?”“哇呀呀!好你的敖大块儿!看我的火法!”几个人笑闹着乱成一团,程宗扬向林清浦拱手道:“林先生。”林清浦双手合拢,长揖一礼,“程公子。”“这些日子多辛苦你了。”林清浦道:“职责所在。”程宗扬一听,知道这趟墙角是挖不成了。不过林清浦如此忠心,更让自己起了招揽的心思。

林清浦道:“这几位是?”金兀术、豹子头、青面兽见着生人,都警觉地闭上嘴,眼中凶光毕露,倒和一个人掉进狼群全神戒备的神情差不多。

“我收的几个家丁,还看得过去吧?”程宗扬道:“忘了告诉你,武二如今也在江州。”林清浦嗟叹道:“南荒一别,以为再难有相见之日,哪知数个月之间又陆续汇聚到公子旗下。”不等程宗扬开口,林清浦便道:“公子,请。”程宗扬只好苦笑着把招揽的话咽回去。

整座县衙如今都堆满粮食,成堆的蒲包整齐叠在一起,每隔几层还用木架隔开,留出空隙,便于通风。收来的粮食在粮铺和粥棚的仓库各留了一部分,并没有全部送到此地,但二十余万个蒲包的规模已够壮观。要知道,这可是上万吨的粮食,如果没有路上的耗费,尽数运到江州前线足够宋军用五、六个月。仅靠浮凌江的水路,自己就能收来这么多粮食,可见宋国民间的富庶和官府浪费之大。

粮库有秦桧和祁远等人打理,程宗扬只看了一圈便与秦桧一同出来,带着三名兽蛮人赶往昭南人的营地。

不多时,秦桧遥遥一指:“就在这里了。”眼前是一片空林,连个帐篷角都没看到。秦桧示意他往上看,程宗扬才发现头顶的树干上多了数十个大巢。那些昭南人用树皮和枝条编成巨大的巢状物,上面用树叶一搭就成了能够容身的宿处。枝条间隐约能看到箭头的寒光,显然他们几个的到来已经引起昭南人的注意。

程宗扬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并高声道:“在下程宗扬,请问是哪位沐羽城尊长带队?”一个身影出现在树枝上,裘衣素带,却是沐羽城的主人申婉盈。

斑驳的月光从枝叶间穿过,如水一样浸润着少女晶莹的胴体。申婉盈赤条条地伏在一根半人粗的树枝上,光洁的肉体仿佛一团莹白软玉,在月光下起伏。生满树叶的枝条犹如绿色的双翼,从她的身下向外伸展开来。

树梢离地面足有五、六丈高,朝下看去足以令人眩晕,程宗扬却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感。他背后是一个半人高的树洞,剖开不久的树干上还滴着浓绿的树汁。身前的少女像骑马一样骑在树技上,身下垫着一块纯白的狐皮。她双腿低垂,浑圆的臀部向后耸起。程宗扬骑在她的臀上,火热的阳具硬邦邦地顶在少女的蜜穴中,做着男女间最亲密的接触。

随着阳具的挺动,柔腻的蜜穴有节律地收缩着,湿滑的蜜汁从花巢深处涌出,濡湿身下的狐皮。少女白皙的胴体伴着苍翠的树枝在夜风中起伏,仿佛在凭风飞翔0“弟子……要泄身了……”申婉盈呢哝着说道,一边挺起雪臀,将颤抖的花心迎向身后火热的龟头。

一股凉丝丝的气息从少女的子宫深处涌出,程宗扬深吸一口气,龟头顶住申婉盈的花心,使出卓云君亲传的房中术,将她乖徒儿泄出的阴精彩补一空。

程宗扬从背后握住申婉盈的双乳,在她高潮的蜜穴中又开始新一轮的抽送。申婉盈连续两次高潮,阴精被程宗扬采补殆尽。最后,程宗扬亲自把精液射进她的体内,使她也完成了一次阴阳交融。

“弟子回到沐羽城便依照掌教真人的指点,勤加修习。”申婉盈道:“前日得到掌教召唤,弟子随即带族人北上。”云收雨散,申婉盈的眉眼间多了一抹娇艳,整个人像初绽的蓓蕾,愈发鲜美动人。虽然她师父不是什么好鸟,但她完全是无辜的。卓贱人怕事情败露,不惜把爱徒拉下水,撺掇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但程宗扬不打算让申婉盈吃亏。对卓贱人,自己只是单方面的采补,玩过算完;对申婉盈,他每次都是依照太乙真宗密传的房中术,阴阳双修。申婉盈虽然失身于他,实际上得益甚多,因此对他愈发信赖。程宗扬甚至怀疑,哪天自己冒充的“掌教真人”身份被揭穿,她也未必会和自己翻脸。

申婉盈恭敬地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掌教有事相召,婉盈及沐羽城族人唯掌教之命是从。”“明天我要去见筠州的滕知州,到时你不用出面,只要派个人与我一道去就行了。”“是。”程宗扬又指点几句她的房中术,顺便把自己想要的几个妙处放进去,比如让她试试女上位,主动与自己交媾。申婉盈对他奉若神明,自然不疑有他。除了这些增添趣味的细节,其他口诀都毫无水分。毕竟自己的房中术是太乙真宗教御亲传,成色十足。

说话间,对岸的山谷突然腾起一片火光,虽然隔着二十余里,但在黑夜看来分外显眼。

程宗扬皱了皱眉头,自己的生意正在要紧关头,这两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什么差错。他迅速穿好衣物,飞身从树上掠下。

秦桧也看到火光,带着金兀术等人赶来。“那地方属下去过两次,是荆溪人的村寨!”程宗扬心头一凛,立刻吩咐道:“让易彪、敖润看紧粮库!我们走!”申婉盈道:“我也去!”程宗扬一点头,带着她掠往江边。

沐羽城的昭南人乘独木舟而来,六人上了两条独木舟,越过浮凌江,朝对岸的着火点驶去。

山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六人都是身手不俗。申婉盈犹如一只夜莺,轻盈地在枝叶穿梭,显示出她身为卓云君得意弟子的不凡修为。秦桧大袖飘飘,宛如在林中御风而行;金兀术、青面兽和豹子头四肢并用,身子一纵就是一、两丈的距离,在树枝间跳跃前行,如同矫健的猛兽。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已经接近着火地点,能看到不远处的山谷中,一处村寨正在燃烧。六人悄然潜近,程宗扬额角的伤疤微微跳动,感受到一缕缕或浓或淡的死亡气息。

靠近村寨一角,入目的情形使申婉盈花容失色,几乎要惊叫失声。

荆溪人的村寨有近百户人家,大多是土楼,寨中到处是青翠欲滴的葡萄藤。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蜿蜒伸入绿荫深处,小径尽头是一片广场,中间竖着一根嵌着人形㈨具的圆腾柱。青山秀水,宛如世外桃源。

广场上摆着一圈桌椅,上面菜肴杂陈,似乎正在举行欢宴。然而此时广场内伏尸处处,地上数十具无头尸体都是蛮人汉子。滴血的首级挂在图腾柱上,最上面一个赫然就是与自己做过生意的麻黩。他的脸上还带着凝固的笑容,眼中却充满震惊和意外,似乎是正在欢饮时遭到屠杀。

几名穿着号衣的军汉正举着火把大肆放火,土楼一座座燃烧起来,有些留在楼中的老人和孩子刚跑出门,就被那些军汉砍杀。

一名军汉头目坐在图腾柱下,一边喝着村寨酿的果酒,一边用尖刀挖下一个蛮人老者的眼珠:“你们这些蛮狗,粮食都藏在哪儿了?”、老者号呼着叫道:“天神在上!祂会吞掉你们这些恶人!”军汉头目一刀切断老者的喉咙,溅起的鲜血让对面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连忙闪避:“远着点儿!赵都头,沾上血怎么吃?”姓赵的都头连声应是,然后道:“把房子都给我烧干净!给这些蛮狗一点厉害看看!”说着他又陪上笑脸,“王管家,这寨子穷得叮当响,翻遍也没几颗粮食,倒是寨里的蛮婆挺水灵。要不您赏脸,受用几个?也解解这一路的辛苦。”王管家咳嗽一声,迈着步子走过去。

广场另外一侧,一群荆溪女子被长索捆成一串,哭号不已。几名相貌姣好的荆溪女子被拖出来,当众剥光衣物,被十余名军汉轮流奸淫。

看到王管家过来,一名军汉笑道:“王管家,这有个好的给你留着呢!”说着他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女子,捏着她的屁股道:“这个蛮婆怎么样?奶子大,屁股圆,一身皮肉又白又嫩!”相雅满面泪痕,她从军汉手里挣开腿,不顾自己还被绳索捆着,拼命朝王管家踢去。

王管家侧身避开,淫笑道:“够烈性!就她了!”两名军汉把相雅拖到广场中央,扯开她双手捆在图腾柱上,然后撕开她身上的白衣,露出她白皙的肉体。相雅的美目张得大大的,望着柱顶丈夫的头颅,眼中满是绝望和悔恨。

旁边一名军汉道:“这些蛮女真够味!比城里的婊子白嫩多了!”“都头说了,蛮女留着也是祸害,干完一刀砍了,干净利落!”“哪儿的话!”王管家道:“难得这些蛮女生得标致,留两个好的给大少爷冲喜,剩下的都卖到窑子里当婊子!”“王管家高见!”几名军汉七手八脚扯住她的双腿用力拉开,王管家摸着相雅的脸颊淫笑道:“这婊子就不错嘛。”相雅木然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接着血光乍现。相雅一口咬住王管家手指,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能听到指骨在齿间的脆响。

王管家狂叫着拼命拔扯手指,旁边的军汉急忙去捏相雅的嘴巴。忽然那名军汉的脖颈中响了一下,接着一篷鲜血溅开,切断的头颅横飞出去。

漫天血光中,相雅看到一抹雪亮刀锋穿过血雨,在自己胸口寸许的位置猛然静止,接着刀锋翻起,将按着自己双腿的两名军汉左右砍翻。

赵都头飞身跃起,然后脖颈一软,脑袋突兀地歪到一边。

秦桧像刚写完一幅字般,从容抹着手指,从他的身后悠然踱步出来。

惨叫声几乎同时从四面传出。申婉盈手中的长剑不住颤抖,显然是第一次杀人,但她出剑没有一丝犹豫,不一会儿,几名看守那些荆溪女俘的军汉都被她杀散。

程宗扬一脚踹中王管家的小腹,将他踢得两眼翻白,闭过气去,接着举刀砍倒一名对手,喝道:“不留活口!”一股浓重的猛兽气息袭来,金兀术赤手抓住一名军汉的面门,往后一拗,以他手撕烈马的力量,直接把那人的脑袋拧下来。豹子头张开血盆大口,尖长的獠牙将一名军汉的手臂刺穿,牙关一合,将他的臂骨咬成三截。

青面兽与他们两个全靠半兽人横蛮的力道毙敌不同,他抓起一杆长枪,枪缨一抖便挽起碗口大的一团枪花,展臂将一名军汉的肚腹刺得洞穿,竟然有一手不俗的枪法。

这队军汉不过三十余人,穿着号衣,戴着氍帽,属于宋军序列中最末一级的乡兵。六人四面合击,不多时如砍瓜切菜般的斩杀十余人,剩下的军汉心寒胆裂,跪下来拼命求饶。

申婉盈解开那些被缚的荆溪女子,她们一拥而上,哭骂着将那些宋军一一打死。程宗扬想留下一个活口,还被那些失控的女子咬了一记,眼睁睁看着那些女子发疯般将那名宋军砸成肉泥。

相雅跪在图腾柱下凄声哭号,幸存的族人也围拢过来,一时间哭声震天,连申婉盈的眼眶也不禁红了。

第三章“一共三十七名宋军,无一漏网。”秦桧在寨中转了一圈,回来说道。然后他压低声音:“寨子里的男人都死了,这个寨子也完了。”程宗扬已经见惯生死,但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仍不禁心头发紧。他咬了咬牙齿,忽然抓起旁边的一具尸首,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王管家只是被踢晕过去,因此躲过一劫,没有被愤怒的荆溪女子撕碎。他被程宗扬一个耳光抽醒,看到场中的形势,立刻尖叫道:“饶命!饶命!”程宗扬森然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筠州的乡勇!是官兵!是官兵!”“官你妈的兵!”程宗扬一个耳光抽掉他半边牙齿,“来干什么的!”王管家满口流血,大着舌头道:“我们是来催粮的……是王团练的主意!”他狂叫道:“不关我的事啊!”程宗扬咬牙道:“少啰嗦!快说!”王管家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的来历。他们都是王团练管辖的筠州乡兵,常平仓失火,州中紧急征集粮草。王团练除了逼迫州民,还派出乡兵四处劫掠。

“杀人抢粮?宋国官府还真有本事!”“都是王团练!他为了赚钱,让我们来抢粮,好卖给官府!”王管家急于洗白自己,拼命说着,嘴角都溅出白沫,“王团练说,这些蛮族不服王化,杀了也就杀了……”“王团练那个狗崽子还没死吗?”王管家死命摇头。“大少爷的骨头断了几根,一直起不来。我家太太天天向老爷哭诉,要找那个姓程的商人算账……”“砰”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王管家的脑袋上。王管家白眼一翻,顿时又晕过去。

相雅美目通红,几乎流出血来,她还要再打,程宗扬连忙拦住她。

相雅手中的石头“砰”的掉在地上,她美目淌下如血的泪珠,良久才叫了一声“程商人——”然后发出一声凄痛无比的悲声,令人肝肠寸断。

好不容易等相雅冷静一些,程宗扬才从她断断续续的泣诉中得知事情原委。

这支荆溪蛮族多年前受到县衙的压迫,举族迁到山中,少与外人接触,但程宗扬的出现改变他们对外界的印象,尤其是秦桧按照程宗扬的吩咐,两次到衬寨送来族人需要的各种货物,更打消他们对外人的戒备。

因此这些乡兵傍晚时来到村寨,受到荆溪人最诚挚的欢迎。他们拿出最好的食物、最美的果酒招待这些远来的客人,没想到迎来一群豺狼。

姓王的管家花言巧语打听村寨的情形,得知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于是起了歹心。在欢迎的宴席上,那些乡兵突然出手,这支荆溪人虽然不乏勇士,但猝不及防下,所有男丁来不及拿起武器就被乡兵杀死。荆溪女子白皙的皮肤和美丽的容貌更激起他们的兽欲,直接在荆溪人神圣的图腾柱下大肆奸淫。如果不是他们放火焚烧村寨,这支荆溪人可能无声无息间就被灭族,连凶手都找不到。

说起来,荆溪人遭此大难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果不是自己故意哄抬粮价,这些乡兵未必会来;如果不是自己给荆溪人送来货物,荆溪人也不会毫无防备;如果不是自己为避免节外生枝,一直容忍王团练,更不会有今日的惨剧。

程宗扬越想越是窝火,寒声道:“会之,我看姓王的是留不得了。”“属下明白。”秦桧道:“我与长伯一起去。”“不。”程宗扬一摆手,“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太便宜这王八蛋!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死得不能再死!”“公子的意思是?”程宗扬没有再说,而是对相雅道:“这里的事有我一半的责任。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族人一个交代。”相雅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交谈,但明白他要为自己的族人报仇。她拭去泪痕,白皙的面孔上露出荆溪女子的坚毅。“你已经救了我们全族女人的性命,我们要自己为死去的丈夫和父亲报仇。”程宗扬道:“你们的仇人是筠州的团练,他手下有近千名乡兵。”“如果我们不是相信敌人的谎言,再多的敌人也攻不破我们的村寨。”见程宗扬不相信她们有复仇的能力,相雅取下图腾柱上的一只号角,然后用力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传入深山,接着,一阵沉闷的兽鸣应和般远远响起。

大地微微震动,在程宗扬惊愕的目光下,一个庞大的影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程宗拟见过阁罗乘坐的白象,识这头巨象比阁罗的白象体形更大,高度接近两丈,如同一座移动城堡。它遍体披着灰褐色的长毛,象鼻粗长,巨大的象牙弯曲出极大的弧度,圆桌大的象蹄落在地上,整个地面仿佛被踏得凹陷。

程宗扬的口里有些发干,如果自己没有认错,这应该不是大象,而是一头活生生的猛玛!干!自己拿到的竟然是猛玛牙,难怪比一般象牙更巨大。

在自己的世界里,猛玛早在史前一万年就已经绝迹。程宗扬完全没想到这里的群山之间竟然还有长毛象的存在。他已经放弃弄清六朝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时代,即使真的是史前一万年,程宗扬也不会有半点惊讶。

地面的震颤不断传来,一头又一头的猛玛出现在焚烧过的村寨中。相雅把号角挂在胸前,抓住猛玛的长毛,敏捷地爬上猛玛的背上,然后吹了声号角。

猛玛如巨蟒般的长鼻伸出,以不逊于人手的灵巧卷住图腾柱旁的一根长矛,递到相雅手中。

相雅的白衣被军汉们扯碎,只有几块碎布贴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但她对自己裸露的肌肤毫不在意。她跨在超过自己体形百倍的猛玛巨兽上,手握长矛,像一个勇武的女战士。接着手臂向前一挥,长矛呼啸着刺中一棵大树,深度几达半尺。

荆溪女子纷纷攀上猛玛,跟随着相雅乘坐的头象,将长矛投在同一棵树上,展示出她们精湛的掷矛手法。然后相雅吹起号角,座下的猛玛迈步上前,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头颅顶住树干,像折断一根牙签般,将大树顶断。

号角声中,所有的猛玛同时扬起巨鼻,犹如一片森林,接着巨口张开,发出沉闷而雄浑的吼叫声。那声音并不高亢,然而站在近处,空气中传来的压力仿佛要将耳膜压碎。

程宗扬这才明白她们哪里来的信心。用驯服的猛玛当作坐骑,简直是拥有冷兵器时代无敌的移动堡垒。

面对这样的巨兽,申婉盈固然花容失色,勇悍如金兀术、青面兽也禁不住露出惧意。秦桧仍保持着神态自若的文士派头,但长袍微微鼓荡,显然不那么轻松。假如这支猛玛战队投放到战场上,再多的战马恐怕也要拉稀。

“有了你们这支猛玛战队,我的把握更大了。”程宗扬提高声音,“如果你们还信得过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们报仇雪恨!”相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相信你!”筠州。知州衙门。

滕甫拍案而起,“三十万石!”程宗扬道:“这个数量大了点,我已经和昭南人说了,有十万石……”“断断不可!”滕甫打断他,“三十万石便三十万石!”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可是昭南人开价甚高……”“索价几何?”“每石八百铜铢,加上运费,至少九百。”程宗扬苦笑道:“这个价格实在是太贵了。”滕甫长叹道:“你可知道如今筠州粮价多少?每石一千四百铜铢!自从你走后,筠州粮价便连番飞涨,宏升粮铺与日昌行这些奸商,收购价压在一千铜铢,出售价却是水涨船高,一转手便是四百铜铢的利润!即便官府征购还索要一千二百铜铢的高价。你这些粮食如果卖与那些粮商,每石至少是一百铜铢的利润,你却径直找到本官。”滕甫频频点头,“你很好,很好!”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在下正好路过昭南,听说昭南人有一批粮食要出手,想到州中缺粮才引他们来交易。大尹明鉴,每石九百铜铢,三十万石便是二十七万贯,合十三万五千金铢。这笔巨款……”滕甫顿时怔住。十三万五千金铢相当于筠州五年赋税的总合,而筠州最好的年景,结余也不足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以筠州的财政收入,五十年也凑不出这笔巨款。

“不必担心!”滕甫断然道:“这笔款项由我来筹措。你先唤那些昭南人进来,这三十万石粮食正解我军燃眉之急!绝不容有失!”程宗扬暗赞一声。不愧是当过朝廷大佬的,真是有担待!自己本来还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怂恿滕甫铤而走险,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下来。

程宗扬从衙中出来,向那名挑选好的昭南人知会一声,让他进去与滕甫面谈。

然后对秦桧道:“我们走!”上了车,程宗扬才道:“你打听清楚了?”“一共二百万银铢,昨日刚刚押解到筠州衙门。”秦桧道:“这笔款项是前线的军饷,本来年前就该发放。宋国财政捉襟见肘,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不知从哪里挤出这笔钱,消息断不会有误。滕知州的意思是?”“滕知州肯定要动这笔款项。”程宗扬道:“私挪军费,这位滕大尹的胆量真不小。”秦桧道:“宋国优待文臣,何况滕知州还做过御史中丞,为着朝中老臣的体面,总要包容一二。不过兹事体大,纵然不会杀头也免不了下狱问罪。”程宗扬琢磨一会儿。这位滕知州实在不是个坏官,让他背这个黑锅也是迫不得已,但能帮他一把,最好帮一把。“会之,给滕知州送封书信过去。”程宗扬自己的书法实在不怎么样,死奸臣倒是一笔好字,一般的书信都由他来代笔。秦桧也不推让,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说道:“写什么?”“给滕大尹算笔帐。”滕甫与昭南使者商晤多时,谈定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才有时间打开书信,他一目十行地看过,立刻唤来家丁。“程公子呢?”“一个时辰前已经与秦伴当离开了。老爷可是要叫程老板过来?”滕甫重新读了一遍书信,摇了摇手。“不必了。拿札子来,今日之事我要立刻上奏。”滕甫当日便写好札子,程宗扬递来的书信被他一字不改地抄入其中。

信中程宗扬确实算了笔帐,但不是给他,而是为宋国算了笔帐。滕甫之所以挪用军费购买粮食,只因前线已然断粮。与其运送二百万银铢的军费,不如换成粮食以解前线燃眉之急。

如果按照正常程序,与临安的案牍往来至少要一个月之久,文书送到早已时过境迁。况且不论是否挪用军费,单以成本计算,从筠州本地购粮肯定能节省大笔开支。

程宗扬在信中便是从成本入手。按照宋国一般的军粮转运,各地派遣民夫往筠州运送粮食,每运送一石粮到筠州,路上的耗费几乎在十倍以上。

如今宋国各地均粮价腾贵,即使能买到六百铜铢一石的粮食,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也远远超出一贯。如今筠州用九百铜铢的价格购买三十万石粮食,再没冇其他支出,算下来成本只有各地调运的数分之一。

滕甫在札子中列出各地粮价,以及由官方组织民夫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包括途中耗费、征用民夫所误工时,一笔一笔分列清楚。事后滕甫因为挪用军饷被有司论罪,宋主也因为这封札子,特旨下诏不问。后来这封札子被收入《六朝名臣奏议》一书,被人评论为:以宰执之才行商贾之术,事不足道,仁心可嘉。

程宗扬的身份只是昭南与筠州方面的引见人,昭南的使者与滕知州见上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紧接着他去见了云氏在筠州的暗桩孙益轩,商量已定,才与秦桧一道赶往王团练位于城南的大宅。

程宗扬亲自登门,王家的下人照样爱理不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一名管家,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爷不在。太太说了,程商人是自己来的就不用拜见了。一名贱婢在我们王家眼里如猪狗一样!却有人当了宝。一个不识时务的外乡人,小心后悔晚矣!”程宗扬早知道有这一出,心平气和地听他骂完,然后递上一张折好的信笺,微笑道:“劳烦管家递给王团练,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管家不屑一顾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胡须顿时抖了几下,然后飞快地跑进后宅。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喝着白开水,不多时那管家又奔出来,“老爷有请!”王团练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祥云茧袍,他屈指弹了弹那张信笺:“五千石?”“正是。”王团练冷哼一声,“程公子好生豪富。”按现在的价格]五千石粮食合三千多金铢]无论如何也不算一笔小数目。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程宗扬一脸阿谀地陪笑道:“还请王团练笑纳。”王团练对这个外路商人愈发鄙夷,冷哼一声收起信笺,心里暗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倾家荡产滚出筠州,才见我的手段!

他不知道,对面的外乡商人也转着一模一样的心思:善恶到头终有报,让你身一败名裂、满门尽灭——见我的手段!

程宗扬本来不想和这个地头蛇多做纠缠,但荆溪村寨的惨剧让他下定决心。一个小小的团练也敢盘踞筠州作恶多端,撞上我算你恶贯满盈,既为荆溪的朋友雪恨,也为筠州人除此一害。

次日一场大雪覆盖筠州。担心突降大雪酿成灾祸,天未亮,滕甫便出门察看雪情。

浮凌江畔的粥棚人头涌动,大批民夫聚在此处,都盼着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粥。粥棚如期开门,成包粮食被倾倒出来,用石臼春好。粥棚前,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待热水烧滚,春好的粮食倾入其中,在沸水中滚动着,不多时便飘出粥香。

滕甫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粥棚前驻足良久,今天他的注意力更多是放在浮凌江上。

江面上铺满筏子,每一条筏子都有一名昭南人在操篙而行,筠州急需的粮食堆在筏子上,正源源不断地驶到江畔,岸上有数十名来自筠州衙门的官吏正在点验粮食。由于常平仓被焚,库房来不及重建,只能在常平仓清理过的废墟上搭起棚子堆放粮食。

那些官吏前后奔忙,指挥充作仓丁的乡兵搬运。由于粮食太多,从清晨到现在,众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一名吏员抹着汗道:“这些昭南蛮子!连蒲包都不知道用,还得一船一船的称量。”“哪里还用称量?”旁边的吏员悄声道:“一筏三百石,用三百条蒲包正好装完,我经手过了十余船,半点不错!”“昭南人哪来这么多粮食?三十万石,好家伙!上等的良田亩产也不过两、三石,足足十几万亩的收成。”“昭南的土地一年三熟,有粮食不奇怪。这几日前线催粮都催疯了,不光咱们筠州,周边州县粮价都一个劲的猛涨。”“浮凌江下游什么时候能通航了?这么多茯子,怎么过来的?”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一众官吏望着由远处丛林中走出的庞然巨兽,一个个都张大嘴巴,一名书吏更是险些把笔杆拧断。

数十头庞大的长毛象出现在视野中,它们如粗蟒般的长鼻卷起拦路的大树,巨大的象蹄践开灌木,长而胁曲的巨牙扫开藤萝,从林中鱼贯而出。

它们的体形犹如一幢房屋,象头的高度足以令人眩晕。每头巨象硕大的颅顶上都坐着一个女子。她们的颈中挂着号角,肩后背着弓箭长矛,身上披着水牛皮制成的胸甲和膝甲,仿佛不惧严寒般的暴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

她们的眼神充满敌视和戒备。如果平时看到这样一支战象队伍,筠州人会立刻关闭城门、敲响铜钟,防备蛮族的攻击。

然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巨象背上的物品吸引。那是一堆堆如小山般的粮食,每一头的负重都足有近百石之多。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一个念头:难怪昭南人能把粮食运过来……在昭南人的引领下,巨象一头头走近临时的粮棚。接着女武士吹响号角,长毛巨象扬起长鼻,将粮食一包包卸下,由昭南人交割清楚。

官吏们愈发忙碌,跑来清点象队运来的粮食。江边只留下四五、名小吏,木筏不可避免地越聚越多。

忙碌间,忽然有人道:“咦?那不是王团练吗?”王团练主管乡兵,常平仓的仓丁说起来都是他手下。那些吏员虽然不是他的僚属,但和王团练早已熟稔,这会儿都迎上去与王团练寒暄。

不知双方说了些什么,能看到不少吏员都面露难色。接着王团练把手放到吏员袖中,再拿出来时,那些吏员都露出笑容。

滕甫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甚至对巨象也没有多加留意,他的眼中只盯着那些粮食。常平仓被烧、前线断粮,他这个筠州最高长官压力不可谓不大。昨日敲定这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只是昭南人甚为固执,一口咬定要钱粮两迄。由于所需款项甚多,即使挪用军饷还有三万多金铢的亏空,他已经招集城中的商贾,希望他们能联名作保,先买下这批粮食。

膝甫巡视一圈便赶往衙门。城中的商贾早已等候多时,对于宫府摊派式的作保,商贾们都有些无精打彩。最后日昌行的周铭业提出,不如将余下的粮食由各家认购,一旦官府凑出钱来便原价卖给官府。

这样官府若是无钱购买,各家得了粮食也不吃亏;有钱购买,各家只当给官府保管几天,蚀些仓储的费用也是应该的。

一众商贾立刻打起算盘。粮食过手一趟看似不挣钱,其实里面有大把捞钱的机会。九百铜铢的价格比市面收购价要低出一成,眼看前线剿匪不顺,粮价还要再涨;如果官府无钱购买,粮食放在手中等于自家落得便宜。纵然官府拿出钱来,自己大可以偷梁换柱,以次充好,些许仓储费用一转手便挣出来。

滕甫哪知道这些商贾算盘的精明?他见各家商贾气氛踊跃,你一万石、我五千石地把粮食认购下来,心情也是大好,当即拍板与昭南的使者结清粮款。

程宗扬也应召而来。这些商贾虽然都是精明奸猾之辈,但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中,再精明十倍也不过是自己棋盘上的棋子布局。

借用滕甫的虎皮,把自己手头的三十万石粮食推销出去,程宗扬便离开衙门。

“王团练那边呢?”“上钩了。”“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程宗扬道:“我让他死得明明白白!”官吏们点验的速度越来越慢,一直到夜色降临还有数百条木筏没有点验入库。

零乱的木筏铺满江面,那些官吏顾不上仔细盘查,只看一眼便将三百石粮食入帐。

一直忙到深夜,搬运粮食工作的才告一段落。没等那些官吏入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再次席卷常平仓,火势蔓延,江畔来不及入库的木筏也被波及,一部分沉入江底、一部分被江水冲散。

入库的粮食多少抢救出一些,已经点清、还没有入库的粮食尽数化为乌有,算来损失比入库的部分还大。

一夜之间,滕甫两鬓已经生出白发,让闻讯赶来的程宗扬吃了一惊。

“老夫虑事不周,”滕甫口气沉痛地说道:“焉知三令五申,常平仓还会失火。”“大尹不必心忧,草民刚得到一个消息,赶来禀知大尹……”“议和!”闻言,滕甫惊呼一声。

“正是。据说江州刺史亲自入营,已经谈了数日。”程宗扬讶道:“这样的大事,筠州竟然没有听到风声,真是……”滕甫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谈论。”“草民孟浪了,但是……”滕甫的心头翻翻滚滚,无心细听。前线已然断粮数日,催粮的急报虽然一日数趟,却一直没有撤军,已经让他有所疑心;听到这个消息,他已经狺了九成。可恨那些骄兵悍将自行其事,对自己隐瞒和谈的消息,否则自己何必以重金购下昭南人那批粮食!

思绪纷扰间,滕甫忽然注意到程宗扬尚待续言,问道:“你说什么?”程宗扬恭恭敬敬地说道:“草民说,筠州粮价腾贵,民受其苦,既然眼下开始和谈,前线已经不十分缺粮。草民的意思是敝粮铺今日就调低粮价,以八百铜铢一石的价格出售,好让城中百姓能松一口气。”“好!好!好!”滕甫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他受的是文士教育,一直认为粮价越低,百姓越是丰足。

唐国粮价一度贱至斗米三钱,被誉为盛世;八百铜铢一石虽然超出盛世的标准二十倍,但较之昨日的价格已降低四成,让他喜出望外。

虽然还笼罩在常平仓失火的阴影下,但前线已经开始和谈,看来这场由贾师宪一人挑起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滕甫心情转好,又与程宗扬盘桓许久。

交谈中,程宗扬无意中说道:“常平仓两次失火着实蹊跷,据说都是西南方向起的火,是不是风水不对?”“风水只是无稽之谈,你年少无知,断不可轻信这些妄言。”滕甫教训一句,然后慢慢道:“你方才谈的经济之术虽然有几分道理,但终究不是正道。你年纪尚轻,应该读些圣人经义,以证大道。”程宗扬唯唯谢过,表示自己一会儿就买几本圣人书读读。

程宗扬虽然是无意之谈,滕甫的心里却生出一丝疑虑。待程宗扬一告辞,滕甫立刻叫来州中捕头,让他查勘失火的地点。

“滕大尹是个好人,也算是个好官。可惜对经济一点都不懂。”程宗扬道:“所以说,只有德行是不够的。论起办错事的能力,有德无才和有才无德也差不了太多。”秦桧道:“无才无德之辈?”“王团练嘛。一个小地方的地头蛇,连才都没有,想干出天大的祸事也没那个本领。”程宗扬笑道:“不过他胆子倒大,给他五千石,他敢弄出两万石,真以为他在筠州就能一手遮天了?”宋军与江州和谈的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半日间传遍整个鹤州。各粮行有心维持高价,但程记粮铺八百铜铢一石的价格像一记闷棍,把那些囤粮的大户打得眼冒金星。

但对于筠州百姓来说,最轰动的消息莫过于横行筠州多年的王团练突然间银铛入狱,与他同时下狱的还有十几名吏员。

紧接着官府从王团练位于江畔的库房抄出两万石粮食。经那些吏员供认,王团练借常平仓入库的机会,用两万石劣米从库中换了两万石新粮。

随后刑捕房在失火地点的勘验查明,王团练混入库中的劣米不仅掺杂了大量石砾,甚至还将枯枝树叶塞进蒲包冒充粮食,最终酿成大祸。

甚至有传言称,王团练手下涉及此事的一名得力管家和数十名乡兵,都被他暗中灭口,至今没有找到尸体。

滕知州闻讯大怒,上奏禀明常平仓失火的原委,同时奏请夺团练王某官职,籍没家产,斩首示众。

王团练倒台的消息传开,筠州人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当天晚上]无数揭发王团练勾结官吏鱼肉百姓的控诉,堆满知州衙门的书房。

程宗扬弯腰钻进牢门,然后跺了跺脚、整了整衣服。接着一只生满鬃毛的大手从后面伸来,提着灯笼照亮昏暗的牢房。

曾经号称筠州一霸的王团练,这会儿戴着重枷靠在一堆乱糟糟的稻草中,再没有半点往日的风光。

程宗扬笑着拱了拱手。“向王团练道喜了。哦,现在你已经不是团练,该叫你的本名王天德了。”王天德脸上的肉抖了几抖,眼中露出凶光:“虎落平阳被犬欺!小崽子,等老爷出去,有你好看的!”“出去?没那么容易吧。”“不就是常平仓失火吗?”王天德恶狠狠道:“最多籍没王某的家产,刺配充军,难道还能开刀问斩?”“真让你说着了。”程宗扬笑眯眯道:“刑部已经拟定大辟,就是砍你的脑袋,而且不用等到秋后,旨到即斩。文书送到筠州大概要十几天,也就是说你只剩下十几天好活了。”王天德怔了一会儿,然后嘴巴哆嗦起来。

程宗扬心里冷笑,生死关头还能面不改色的好汉毕竟是少数。

“在此之前,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在筠州的几处宅院已经被官府查抄,所有家产全部籍没,还有贵府的女眷全部被官卖为奴……”青面兽提着灯笼,一手掀开大氅,从怀里推出一个妇人。那妇人跌跌撞撞过来,被程宗扬一把拉住。

那妇人的两手被草绳绑着,头上的珠簪银钗早被人拔净,头发插了根草标,神情惊惶而麻木。

“在下听说王团练的夫人生得标致,特意买下来……”程宗扬托起妇人的下巴,笑道:“果然没有让在下失望。”王天德吼道:“小崽子!不要欺人太甚!”程宗扬脸色一变,“欺你妈的太甚!我来筠州做生意,为了和气生财,一让再让,你却得寸进尺!你这些年干的破事不用我一桩一桩向你仔细说了吧?我的女人你都敢要?瞎了你的狗眼!”王天德连声叫骂,程宗扬只当他是疯狗放屁。他大模大样地捏了把那妇人的脸蛋:“年纪虽然大了点儿,模样还过得去。”那妇人迭遭惊变,家宅被抄,自身被卖,又被半人半兽的怪物一路挟持,早吓得傻了,神情木木的,说不出话来。

“屁股扭过来,让我摸摸看。”那妇人似乎惊醒过来,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求求你,饶过我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别装了。”程宗扬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仗着你丈夫的名头骄纵儿子,打死婢女,欺压良善,这些事没少干吧?”那妇人的脸色变得灰白。

“如果不是你在旁唆使,非要我的婢女给你儿子冲喜,王团练会下黑手打死那两名美婢?按规矩,你本来该被卖为官妓,本少爷发善心把你买出来,你倒不愿意了?难道非要卖到妓院才开心?”那妇人咳哆嗦嗦的不敢开口。

程宗扬一指青面兽:“要不我把你指配给他?”那妇人惊叫道:“不!不!”程宗扬双指一捻,打了榧子。那妇人脸色时青时白地挣扎片刻,然后认命地垂下头,慢慢扭过屁股。

程宗扬张手抓住她的臀肉,一边隔着衣物摸弄,一边道:“不错不错!又肥又软,保养得挺好。以后就叫你媚猪吧。”那妇人再不愿意也不敢反对,只得低低应了一声。

“今天老爷心情好,在这儿收用你吧。”说着程宗扬在她的臀上拍了一把,“媚猪,把裤子脱了!”王天德怒吼如雷,喝骂声在室内不停回荡。看守牢房的衙役早被秦桧拿钱喂饱了,远远避开死牢,谁也不往这边看一眼。

王天德的喝骂声中,不时响起程宗扬的笑语。虽然他语调轻松,但无论王团练骂得再响,总压不住他的声音。

“人算不如天算啊!王团练,你拿钱就行,还想要我的女人?结果一笔生意蚀了老本,把婆娘都赔给我,真是亏大了。”“啧啧!好一个又圆又翘的大白屁股,干起来一定很爽!”“生过娃就是不一样,屄洞有够松。青面兽,估计你的鸡巴都能杵进去!”“等等……把屁股扒开点儿!”“老兽,你来瞧瞧媚猪的屁眼儿,是不是逻足个雏儿?”“后庭花都没弄过?老兽,你真没情调!”“哈哈,王团练,尊夫人这么妙的后庭,你居然没碰过,真是暴殄天物……难道是专门给我留的?”“王团练,尊夫人前面的苞是你开的,今天我给尊夫人开后面的苞。咱们这算不算是哥俩好?”“喂,姓王的,你叫那么响有鸟用啊?你能咬我吗?媚猪!过来咬一个让你老公看看!”在媚猪的尖叫声中,白生生的屁股被肉棒洞穿。她原来根本没把那个外路来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一个商人再有钱也是被自己丈夫随意揉捏的软柿子,直到这会儿像母狗一样撅着屁股,被那个年轻商人顶着屁股捅进体内,屁眼儿被火热的大肉棒干得裂开,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一番云雨之后,媚猪跪在地上,一边给新主人口交,用唇舌舔舐主人阳具上的污物,一边身体不停地痉挛。一股混杂着血迹的精液垂在她白——的屁股下,一直淌到王团练的木枷上。

王天德趴在地上,重重喘着气,胡须上全是白沫,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把阳具上的口水在媚猪的脸上擦干净,然后收起来,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

“想不想见你那个废物孩儿?”媚猪犹豫了一下,然后连忙摇头。

“不用怕,我一会儿送你去见他。”程宗扬笑道:“看来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这么大的案子,令公子竟然没被牵连进来,只不过家被抄了,人被扔到路边当乞丐。在下怕他不小心被冻死,特意派人把他送到南边的山里。王团练,你知道南边的山里有什么吗?”王天德面容扭曲,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本来你得罪了我也不至于这么惨,可你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程宗扬咬牙道:“一整个荆溪人的村寨被你的管家和手下毁了。男的杀,女的奸,连孩子也不放过,村子被放火烧了一半!我若再放过你,天知道你还会害多少人?因此我对荆溪人起誓,让你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程宗扬冷冷道:“你放心,令郎和尊夫人到了村子里,肯定会受到幸存荆溪人的盛情款待。”媚猪在旁听着,眼中的惧意越来越深,忽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哀声求道:“主子,奴婢会好好伺候你,求——”程宗扬一摆手,青面兽张开大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像抱起一个婴儿般的塞在衣内。

“我不会杀你。”程宗扬对王天德道:“宋国自有法度,你的下场是押赴法场,明正典刑,让世人都看到你的下场。至于令郎和尊夫人的生死也不由在下说了算,是死是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只能告诉你,你死得一点都不冤。”第四章凌浮江,荆溪县衙。

申婉盈拉开布帘,数十口盛满钱铢的木箱出现在眼前。其中超过二百万枚是银铢,只有小部分是金铢。同样体积的银铢比金铢轻了几乎一半,但一箱五万枚下来,分量足有六百斤,全部重量足有十几吨,昭南人用了十几条船才运回来。

程宗扬苦恼地说道:“还是金铢方便啊!这么一大堆银铢,想带走都够头痛的。”祁远道:“粮铺大额生意一直用金铢结帐,突然多了一大笔银铢,恐怕让人生疑。”程宗扬叹了口气,“看来这笔钱在筠州用不成了。”程宗扬随手指了一箱银铢,对申婉盈道:“这是你的。”申婉盈躬下腰,恭顺地说道:“为教尊效力是弟子的本分,不敢受赐。”“也没让你白拿。”程宗扬道:“我明天就要离开筠州,那些荆溪人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几个孩子,留在这里恐怕熬不过冬天就会灭族。这点钱,你给她们买些物品,好维持生活。”“弟子明白了。”程宗扬坐下来揉了揉眉心,“账本呢?”祁远递上账本,一边道:“我们透过孙老板的关系,买通六名验粮的吏员,每人给了两百银铢的好处。”“两百换两百万,这生意做得。”程宗扬笑道:“这次多亏了孙老板。会之还在那边吗?”“老吴、老秦都在。程头儿,你放心吧,孙老板那边出不了事。那帮拿钱的看到王天德的下场,保命还来不及,谁敢多说一个字?”程宗扬笑了起来。“也是。我是怕孙老板出事,对不起云老哥,才疑神疑鬼的。”程宗扬本来打算把三十万石存粮全卖给筠州,然后一把火烧掉,让宋国落个空欢喜。但那些粮食是秦桧和祁远好不容易收来的,就这样烧掉未免心痛。两人商量一个主意:由孙益轩这个云家安排在筠州的暗桩出面,运用自己的关系买通几名验粮的官吏。

除了一开始几十条船装的全部是粮食,其他泊在江中、来不及入库的都只——表面一层,实际入库不到十万石。然后大火一烧、木筏一沉,死无对证。

至于王天德完全是自寻死路。程宗扬先用五千石粮食引他上钩,再由孙益轩暗中提点,引诱他换粮入库。王天德果然胆大,转手将五千石粮食换成劣粮,掺上杂物,然后买通吏员,从库中换出新粮。他原本想把黑锅背在昭南人身上,却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把大火烧出他的原形。

现在王天德已经是死狗一条,自己又没有半点把柄在他手上,他在牢中乱说也不怕。但王天德在筠州经营多年,孙益轩的唆使虽然不足以成为官府采用的证据,王天德的报复却不能不防。万一王天德有一、两个不死心的手下盯住孙益轩,或者有人攀咬出自己买通吏员,虚报入库的事,自己就后悔莫及了。因此程宗扬不惜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秦桧和吴三桂都派出去,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孙益轩的安全。

程宗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理清帐目。目前自己手头的粮食一共七万石,其中六万石是宏升与日昌行订购的。之所以有十来万石的差额是自己刚降粮价时,筠州各大粮行深恐粮价一泄千里,联手从他手中买走十万石低价粮,希望能控制价格。

可惜江州和谈的消息愈演愈烈,短短几日内,程记粮铺的价格由每石八百铜铢降到六百、五百,最后到四百铜铢,已经几乎与平常粮价持平。

程宗扬估计,出现眼下这种局面,筠州的粮商对自己想恨都恨不起来。谁能想到两边打得如火如荼,突然议和?粮商们有怨气也只能对宋国官府撒。但接下来他们就该恨自己入骨了……支出一栏中,一个多月来收粮一共用去九万三千金铢,加上贿赂官吏和零星支出,不到九万四千金铢。其中最大!笔单项支出竟然是被慈音敲诈的几十金铢。

自己的收入,除去筠州官府支付的二百三十万银铢和两万金铢,还有日昌行和宏升粮铺订购六万石粮食的三万金铢、秦桧在高峰时出货两万石的一万两千金铢,筠州粮商联手购买十万石粮食支付的八十万银铢。另外一万多石卖了五、六万银铢,折合金铢共计二十二万有余。

眼下自己手里还有一万石的粮食,即使计入施粥等全部支出,自己这一笔也净赚超过十二万金铢。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这生意简直是抢钱啊。

祁远看得眼花缭乱,半晌才道:“程头儿,咱们筠州一个铺就赚了这么多,整个宋国的生意该多少啊?”“别净想好事了。”程宗扬指了指账本,“这是抢的!要不是从筠州官府抢了一笔,能挣三万就烧高香了。”“三万金铢啊!”祁远道:“这可是六万贯铜铢’整整六千万!亲娘哎]你这一、两个月工夫把老四几辈子的钱都挣了……”程宗扬在纸上写下“祁远、吴战威”然后在后面缀了个数字:六千。

祁远一头雾水。“程头儿,这是什么?”“你和吴大刀的一成股份。”“程头儿,你当真的?”“这还有假?”程宗扬道:“粮食生意云家出钱,盘江程氏运作,利润大家各得一半。这是你的一万。”祁远连连摆手:“这钱我祁老四可不能拿。前后都是程头儿你出的力,哪儿有我们白拿钱的。”“你出的力就不算钱了?”程宗扬笑道:“这钱你现在还拿不到,只是个数字。等开完股东大会,定下分成的比例后才好给大家分。对了,老四,我还没跟你说,咱们盘江程氏又添了几个股东,现在已经是二十股了。”程宗扬把自己的扩股方案细细向祁远说了一遍,祁远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不合适?”程宗扬检讨道:“这事儿本来该开股东大会,大家一起决定的,但时间太紧,只好我自己作主。你若觉得不合适,咱们再商量。”“不是……”祁远拽着胡髭,“我这像做梦似的……你说我一个跑腿的,怎么就成了股东?和星月湖那些好汉,还有建康那帮公子爷平起平坐了?”“你就当自己做梦吧!等到股东大会,你就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程头儿,我多一句嘴。星月湖的爷儿们、云三爷,还有建康的少爷都不是一路人,捏到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适?而且这么扩完股,你占的没多少了。”“老四行啊,说到根子上了。”程宗扬道:“强扭的瓜不甜,所以我打算把盘江程氏变成集团,下设几个公司,各干各的。老四,有没有兴趣独当一面?”“我?”祁远搓着手,讪讪道:“恐怕不成吧?”“我看你比一般的掌柜强得多了。”程宗扬笑着拍了拍祁远的肩膀,“该干活了。去!把粮铺的售价降到三百铜铢。”祁远回过神来:“三百铜铢!好嘛,筠州那些粮老板活吃我的心都有。”“你要送上门让他们吃。”程宗扬笑道:“从现在开始,收购价四百铜铢。无限量收购。”一边贱价卖,一边高价收,祁远对这位头儿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痛快地答应下来。

山间的葡萄藤依然青翠,但残破的村寨似乎已经失去所有生气,只有当日荆溪人凄然的号哭仿佛还在群山间回荡。

村中广场的图腾柱上,被屠杀的村民首级已经全部取走,取而代之的是凶手们几乎面目全非的头颅。除了那些乡兵以外,王闻龙的头颅被挂在最高处,一根麻绳从他两眼之间穿过,悬挂在柱顶,绳上的血迹早已变得乌黑。

程宗扬并没有觉得这些荆溪女子的报复手段过于残忍。易地而处,自己碎剐这个狗崽子也不在话下。

这一刻,所有幸存的荆溪女子在相雅的带领下,聚集在广场中。她们抛弃钟爱的白衣,换上武士的皮甲。失去丈夫、兄弟和父亲,她们不得不亲手拿起弓箭和长矛,成为族中最后的勇士,守卫自己的家园。

“尊敬的程商人,是你实现自己的诺言,使我们能把仇人的头颅悬挂在神柱上,让我们死去的族人灵魂得以安息。”相雅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族人崇拜的神明、全心信赖的庇护者和永远的主人。”程宗扬摆手道:“别误会,我只是个商人,不是神,更不是你们的主人。”相雅屈下右膝,单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口,深深俯下身去。在她身后,所有幸存的荆溪女子都用同样的动作,向这个异乡的商人表达自己最深切的敬意。

“在我们荆溪,如果一个男人被敌人杀死,谁杀死他的仇人,就可以获得他生前的财产。”相雅道:“你不但替我们报仇,还救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当你把仇人交给我们的那一刻起,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程宗扬嘴巴张成圆形,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又背了这么多包袱!难道以后我得把她们都养起来吗?

程宗扬很想回绝,但接触到相雅希冀的目光,还有申婉盈充满崇拜的眼神,只好把拒绝的话都咽回去。反正只有不到一百个人,都是女人,吃的不多,自己真要养的话,还能养得起吧……“包在我身上!”程宗扬拍着胸口道:“我让人给你们采购一些物品,先过了这个冬天!”第五章接下来几天,食盐、粮食、种子、布匹、铁器……源源不绝地运抵荆溪的村寨。

其他物品数量不大,粮食却有十万石之多。荆溪人驯养的猛玛派上大用场,那些巨大的生物毫不费力就能背起数吨重的货物,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程宗扬为之头痛的乱石滩,那些巨兽走来轻松无比。

后来程宗扬才知道,这些被荆溪人称为长毛象的猛玛巨兽,已经与荆溪人共同生活无数世代。猛玛喜寒畏热,平常都生活在高寒区域,听到号角才从山上下来。

若非如此,失去戒心的村民也不可能毫无反抗地被乡兵屠杀。

易彪对这些猛玛大为倾倒,他曾经提醒家主,如果把这些猛玛带到江州,立刻就是一支无敌的奇兵。但程宗扬否决这个主意,这些荆溪女子刚刚失去丈夫和父兄,他不想再让她们背井离乡。

江州和谈的消息在正月底达到最高峰,如果仅仅是粮价波动,筠州粮商还能拿着粮食硬撑下去,但令他们雪上加霜的是,借着王团练一案,筠州官府查出不少商家向常平仓售粮时以次充好、牟取暴利的暗盘交易。滕大尹铁面无私,断然向各商家开出巨额罚单——程宗扬心里明白,滕大尹还背着挪用军费的亏空,不拿这些奸商开刀,拿谁开刀?

这一记重拳打在粮商的命根上。前期粮价飞涨,各家都下了重注,大量囤积粮食。日昌行的周铭业更是把全副身家都换成粮食,准备大赚一笔。眼下粮价暴跌,各家粮商手中现钱所剩无几,连罚单的一半也未必能交上。众人有心拖延,各色说情人等如流水般出入州衙,只求能宽限几日。但滕大尹是朝廷高官外放,根本不给这些土财主面子,一道命令下来,几名大粮商被官府抓走,狠狠打了顿板子,丢进牢中。

这下除了本钱雄厚的宏升粮行还在咬牙硬撑,其他粮商和囤粮大户纷纷加入抛售的行列,套取现金,粮价一度跌至每石三百铜铢以下。日昌行用每石一千铜铢订购的三万石粮食,还没有出库就按每石四百铜铢的价格卖回给程记粮铺,周铭业从程宗扬身上赚的数千金铢,一下子赔得干干净净。

程记粮铺已经告凿的库存在祁远的操纵下飞速上涨,程宗扬估计,包括筠州在内,周围十几个州县可供交易的粮食已经有一半落到自己手中。

于是在荆溪县衙的存粮全部挪至荆溪村寨的当天,程宗扬接到和谈破裂的消息。

“刚才谈判,夏老狗亲自出面,要我赶走星月湖余孽,宋国愿意赔偿江州所有损失,数额不低于两万金铢。六哥也没跟他客气,当场掀了桌子。”萧遥逸在水镜中笑嘻嘻地道:“上四军剩下两支,贾师宪吃了虎胆也不敢调动,现在调来几支厢军,差不多有一、两万人。估计夏夜眼的粮草也接济上了。”“贾师宪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嘛!”程宗扬啧啧道:“又从后方调来粮食,难道想把宋国的常平仓都折腾干净?他不怕宋国破产?”“宋国破不破产我不知道,”萧遥逸抱怨道:“我可是精穷了!程哥,你那边再不快点,这仗打完,我得沿街要饭去。”程宗扬笑道:“找你老爹要嘛。”萧遥逸一脸大便的表情。“我老爹说了,要钱好说,我什么时候娶媳妇就什么时候给。”“你还需要为娶媳妇发愁?我看你就算去要饭,也有大把愿意倒贴的。”萧遥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喃喃道:“我想娶紫姑娘……”程宗扬喝道:“死狐狸!你再说一遍!”萧遥逸拍着手哈哈大笑。“一试就试出来了!程哥对我们紫姑娘的这分心意天地可表,小弟我就放心了!”被小狐狸诈了一道,程宗扬只好摸了摸鼻子。“喂,死丫头这些天没弄出什么事吧?”“事是没有,紫姑娘天天在客栈待着,”萧遥逸情不自禁地摸摸颈后,“可我这几天总觉得脖子后面发凉,心惊肉跳的……”“她没有去找殇侯?”“没有。只不过殇侯府里有个跑腿的老头,经常往客栈去。有时候还能看到客栈冒出奇怪的光线。五哥和七哥嘀咕过,说那架式好象在搞什么巫术……”程宗扬心里格登一声。要论玩毒,死老头是当无之愧的大行家,但他一个毒宗出身的专业人士,偏偏对巫术、星象这些巫宗的传承,充满非同一般又不切实际的狂热兴趣。

一个热情的外行能搞什么东西,自己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倒是死丫头似乎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特别的天分,只希望她能看着死老头,别一个不小心,真搞出生化危机里的丧尸,把江州弄成一座死城。

水镜消散,林清浦收起铜盆,向程宗扬告辞。程宗扬每日都要透过他与晴州的云秀峰和建康的云苍峰联络,盘点各地粮价。一日数次施法,林清浦的法力消耗极大,每天都需要静养多时。

程宗扬最担心晴州的粮商向宋国大举输粮,对粮价造成冲击。虽然自己抢先拿到一百万石的订单,但另外一百万石的订单引起晴州粮商的警觉,一直没有交割。

尽管有运输成本的限制,晴州运来的粮食对几千里外的筠州暂时不会有太大影响,可如果晴州粮商敞开向宋国低价倾销,云氏高价囤积的粮食都要砸在手里。

光影西斜,一道苗条的身影从肩头横过。程宗扬扭过头,神像间浮现出一丝尴尬。“是你?”相雅单膝跪地,俯身向他行了一礼。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程宗扬已经纠正过很多次,但每个荆溪人都坚持如此,程宗扬只好顺其自然。

与此同时,荆溪人坚持为他提供每天十二个时辰的贴身护卫,包括更衣和侍寝。荆溪人这分好意,以程宗扬的道德观念本来有点不大好接受。但这些荆溪女子做的不仅仅是报恩,还有十分现实的需求。

乡兵的屠杀使荆溪人失去所有男丁,若想延续自己的种族,只能挑选族外的男子。身为荆溪人的恩人和庇护者,程宗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比起花苗女子的热情和大胆,荆溪女子要含蓄很多。第一批侍寝者都是遭受过乡兵淫辱的女子。理由也十分充分:她们被外面的恶魔玷污,只有部族的主人才能洗去她们身上的罪恶与污秽。

荆溪女子的容貌本来就高于一般水准,经过屠杀,老弱都被除去,剩下的都是妙龄少女和年轻少妇。尤其是第一批侍寝者更是族中出众的美人儿,要不然也不会被乡兵先挑出来淫辱。

程宗扬一开始还有点半推半就,后来干脆来者不拒。他算是理解岳鸟人为什么那么无耻了——不是岳鸟人品德不佳,作风下流,实在是因为男人本来就是禁不起诱惑的生物。当然,干完之后拔屌不认账这种鸟事,自己做不出来。

抱着相雅白皙的胴体,程宗扬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不怀疑相雅的贞洁和起码的两性道德,但为了种族的延续,她们可以把一切都抛到一边。毕竟生存与繁衍是生物最基础的本能,假如生命的存在有其意义,这也是唯一的意义。

相雅白嫩的大腿放在他的腰间,以一种亲密的姿势坐在他怀中。她轻柔地挺动身体,光滑的雪臀不停起落,用柔腻的蜜穴套弄主人的阳具。

这些天来,荆溪女子娇小的身体、白皙的肌肤,还有温柔而体贴的动作都带给程宗扬很多乐趣。但程宗扬没有因此把她们当成自己的禁脔,即使肌肤相亲,那种感觉更近似于朋友之间的交流。

只有相雅是个例外。首先,大家以前就算朋友,其次他对麻黩和相雅还钱的行为很有几分敬意。相雅没得选择而选择自己,但自己怎么也不愿见到相雅为了繁衍后代,不得不与其他陌生男人结合。程宗扬觉得这不算是占有欲,更多的是一种保护欲。

程宗扬站起身,把相雅抱到旁边的长凳上。荆溪人连床都没有,平常都直接睡在地板上,这些椅子还是程宗扬从山外买来的。秦奸臣很体贴地给他买了一张春凳——当然,死奸臣自己也有。身为风度翩翩的老男人,秦桧在荆溪受到的欢迎仅次于自己。

相雅如水一般的肉体将荆溪女子的温柔诠释得淋漓尽致,她白滑的胴体在凳上摇晃着,双乳来回抖动,玉体柔软得犹如春水。很难想象这样柔弱的女子,竟然能驭使远古遗存的巨兽。

随着阳具的进出,相雅的双颊渐渐浮现出一抹红晕,连她眉宇间那一丝抹不去的哀伤也似乎淡了许多。

当主人开始射精,相雅紧紧搂住他的腰身,一边张开双腿,让主人射得更深一些。

程宗扬抬起手指在她的眉心轻轻揉着,将她眉宇间那一抹哀痛揉开,一边安慰道:“不要再伤心了。”相雅点了点头。主人已经为自己的部族报仇,又做出庇护的承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程宗扬露出一脸坏笑。“雅儿,我们再来一次。”“不,”相雅推辞道:“族里的姐妹还等着与主人欢好。”“喂,我是人,不是播种工具。”程宗扬抱住相雅的腰,把她翻过来,“我们换个姿势,欢乐一点!”相雅跪在椅子上,她张开双腿,臀部被拉得向后挺起;还淌着精液的蜜穴被阳具贯入,身子不禁一颤,失声道:“主人……”“感觉是不是不一样?”程宗扬一边轻噬着她的耳垂,一边坏笑着道:“你现在是荆溪的女族长,我要你这个女族长用嫩穴套着主人的大肉棒,一边拼命摇屁股,一边被干得叫出声来,让你的族人都知道她们的族长也被干了。”程宗扬把相雅白滑的肉体压在椅中,阳具以极快的频率抽送着,用力脔弄她成熟的蜜穴。相雅哪里受过房中术的技巧?随着阳具的进出,她的矜持一点一点剥落下来。她的双手按着椅子的扶手,又白又嫩的屁股像雪球一样被干得不住变形,灌满精液的蜜穴又湿又滑,性器像旋开的鲜花一样被粗大的阳具捣弄着,两团雪乳被主人握在手中,乳头硬硬挑起。

极度的快感中,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是不是比麻黩还厉害?”“是呀!”相雅下意识地回答,接着身体一僵。

程宗扬肚里暗叹,为了打破相雅的心结,自己只好不要脸一把。他揉了揉脸,继续厚颜无耻地说道:“麻黩干你的时候有我这么粗吗?有我这么硬吗?有我干得你这么舒服吗?”“主人……”程宗扬用力一挺下腹,阳具直挺挺干进蜜穴尽头,顶住她的花心。

相雅浑身一抖,无力地摇了摇头。

“所以啊,”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现在生活有我庇护,性生活品质也比以前更高,麻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相雅终于抬起头,一边流着泪水,一边笑了起来:“程商人,你是个好心肠的大坏蛋。”“你放心,我会让你的部族延续下去。”程宗扬抬起身,拿出匕首在腕上轻轻一划,让鲜血溅在相雅雪白的玉体。“以此为誓,有我在,你们的部族绝不会消亡。”荆溪人以血为誓,程宗扬入乡随俗的举动使相雅彻底明白他的心意。她顺从地伏下身,让主人进得更深入一些,一边充满信任地说道:“我相信你,尊敬的主人。”“身体放松一点,”程宗扬神气地说道:“主人会让你尝到从未有过的美妙滋味!”相雅听话地放松身体,接着感到体内传来一阵异样的吸力,整个蜜穴仿佛束在怒胀的阳具上,每一个细小的裙皱都被激烈地摩擦着。两个呼吸的时间,柏雅便在程宗扬的身下颤抖着泄了身子。

一直到阳具拔出,相雅的高潮还没有停止。程宗扬索性把她拥在怀中,一手放在她股间,抚慰她抽动的性器,一手遍体摩弄。

相雅颤抖着说道:“主人,你还没有射精……”“等一下再说,”程宗扬坏笑道:“反正已经在你身上快活过了。”相雅羞红了脸,轻声道:“雅儿帮主人擦洗身体。”“不用。”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一个身影四肢着地爬进来。相雅露出厌恶的眼神,看着那位王团练的夫人急切地张开口,将主人的阳具含在口中,带着讨好的笑容仔细敌甜起来。

过往的团练夫人如今拔去簪钗,换上猛玛长毛编织的粗糖长衣,鼻孔中间被穿上一根草绳,就像一只被豢养的雌兽。

程宗扬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把腿放在媚猪的肩上,对相雅道:“你们还不准备杀掉她吗?”“我们杀掉王团练的儿子,但不会杀死她,因为那些乡兵没有屠杀我们荆溪的女人,”相雅道:“我们同样不杀死王团练的女人。”程宗扬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派人打听过,这些年她造的孽,死十次都不够。”柏雅道:“那些凶手留下我们的性命是准备把我们卖作奴隶和妓女,我们留下她的性命也没打算让她轻松度日。她现在是我们荆溪人的象奴和娼妓。”程宗扬遗憾地说道:“那太便宜她了。”荆溪一个男人都没有,媚猪这个娼妓只是虚有其名。

相雅露出一丝笑意。“她被主人手下的兽蛮仆从用过。”程宗扬一下子坐直身体:“怎么可能?”自己手下那三名兽蛮人完全是野兽级别的,武二郎已经够牲口了,它们比武二郎还牲口,一般的人类女性和它们大型号的器具完全不配套。

“是她主动提出来的。”程宗扬惊讶地说道:“媚猪,你够厉害啊!”媚猪吐出阳具,小声道:“贱奴以为会被她们杀死,就跟她们说,贱奴可以让那些大爷爽快……”相雅道:“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后来她当着我们的面,主动和那位青面兽做了一次,我们才相信。”“你们都看过?”“是的。她怕我们不放心,主动和三名兽蛮奴仆做了三次。我们都很好奇,就轮流去看过。”“把裤子脱下来。”媚猪讨好地褪下裤子,当着主人的面把白花花的屁股扒开,露出被兽蛮人搞过的性器。和以前见过的相比,媚猪的性器除了略显肥大一些,并没有太多异样。

程宗扬怀疑地说道:“真能插进去?竟然没被搞死?”媚猪摇着屁股道:“青面兽大爷的肉棒最结实,干的时候像铁柱子一样。豹子头大爷最粗,贱奴下面都快裂开了。金兀术……”程宗扬不得不佩服她的适应能力。适者生存,这个女人显然比王团练更容易接受命运。他叹了口气,“媚猪,你的命保住了。”媚猪露出媚致的笑容。“多谢主人。主人要不要看贱奴被干的样子?金兀术大爷的肉棒最长,又不心痛贱奴,每次都干得贱奴又哭又叫……”媚猪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荆溪村寨中生活,程宗扬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要当官了。

滕甫的举荐已经得到朝廷的正式回应,财政捉襟见时的宋国朝廷很希望能多涌现几个像程记粮铺少东家这样有良知、有担当的商人,急朝廷之所急。因此正七品员外郎的举荐虽然有些过分,但看在千金买马骨的影响上,更看在滕甫的面子上,宋主还是准了滕甫的札子。终究是个客卿的虚职,比起贾太师筹划中公然卖爵的荒唐举动,已经很顾及朝廷的体面了。

程宗扬对于在宋国当官没什么兴趣,但被荐举得官,本人要到吏部去报个名,验明正身,运气好还能拿份棒禄,从今往后就是有身份的人。自己正好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离开筠州,赶赴临安。

和祁远猜的一样,官府用霹雳手段处置盘踞筠州多年的团练王天德,州中官吏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惹火烧身。孙益轩无惊无险,照样在城中当他那个不起眼的布商。

解除后顾之忧,程宗扬开始着手准备行程。首先出发的是易彪,他昨日已经启程返回江州,负责与吴战威一道构建自己直属营的班底,同时与筠州车马行的弟兄一起把那些暂时用不出去的银铢分批运往江州。

祁远留在筠州坐镇,继续做他的粮食生意。这雨个月下来,他与筠州的粮商算是仇深似海,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于是吴三桂也留下,一方面协助祁远,保护他的安全,一方面继续追查慈音师太的线索。

秦桧肯定要随行的,自己身边的人才虽然不少,但论起当官的天分,死奸臣以外不作第二人想。林清浦也是不可或缺,自己还指望他与各地联络。除了他们两个,敖润和冯源也提出想去临安一趟。雪隼团在临安有个分舵,他们想去与团里弟兄接头,打听团长薛延山的下落。

出行的车马自然用的是筠州车马行,由俞子元领头,带了三名星月湖的老弟兄。这三人都在战场上负过伤,无法再上阵杀敌,但身手都在,算是鹏翼社的骨干。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金兀术、青面兽和豹子头。这群哥们认定跟着程宗扬有羊吃,一声令下跑得比谁都快,程宗扬索性把他们也一并带上。

行李减了又减,还是用了四辆马车。秦桧、林清浦、敖润、冯源和自己分乘三辆,中间一辆则装满金铢。金兀术等人跑得比马快、吃得比马多,要不是太骇人听闻,程宗扬有心让这三个大牲口拉车,估计加头羊就搞定了。

临行前,程宗扬向滕甫辞行。滕甫避而不见,只让人传出话来,要他多行善事,多读经义,不枉费他这番为朝廷举贤的心意。至于他送的礼金,滕甫分文不取地退程宗扬心里五味杂陈,苦笑之余,只好送了一件拉链皮包,可以很方便地放下笔墨纸砚和一些卷宗,算是一点心意。

昭南人的木筏破开浮凌江水,一条接一条的融入月色。申婉盈靠在树后,静静看着他,忽然踮起脚尖在程宗扬的颈侧啄了一口。

一直保持矜持的程宗扬笑了起来,张臂将申婉盈在怀中,吻住她的小嘴。身为卓贱人白送的赠品,起初程宗扬没有把这个昭南女子当成回事。但这几次的相处,程宗扬渐渐发现她可爱的一面。

申婉盈对自己的尊敬和信任甚至超过了对她的师傅。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任何决定,即使在欢好中,她也像一个听话的女学生,认认真真完成自己教给她的每一个动作。

出于尊敬,她从来没有主动流露过任何亲昵的举动,对自己总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顺从。甚至自己故意挑逗她高潮时,她的反应也显得中规中矩。然而正是如此,让程宗扬对她多了一分怜惜。

唇舌分开,申婉盈粉颊微微发烫,她退后一步,屈膝跪下,轻声道:“多谢掌教教诲,弟子告辞,请掌教保重。”“路上小心,过些日子我去沐羽城看你。”“弟子在沐羽城恭候掌教玉趾降临。”第六章“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里的钱塘便是临安了。”秦桧道:“临安城东依钱塘江,西面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昔日纵横天下的蛇仙白素贞与太乙真宗的大长老许仙决战于断桥,十方丛林的金山寺大师法海出面调停。白素贞与其妹小青被大师风采所感,皈依金山寺门下,引出无数佳话……公子可是着凉了?”程宗扬咳嗽着说道:“白素贞和青蛇皈依金山寺?接下来是不是该水漫金山了?妈的!法海老和尚还真行啊!”秦桧露出暧昧的笑容:“世人尽道法海大师佛法无边,有此想者,唯公子与会之耳……”“奸臣兄,你也觉得法海和白素贞有一腿?”秦桧神情怡然地反问道:“莫须有?”程宗扬挑起拇指:“奸臣兄,你行,有种你在风波亭再说一遍。”“拾人牙慧耳。”秦桧道:“我这句‘莫须有’,怎及得上贾太师一言的血雨腥风?”“秦兄太谦了,我怎么觉得贾太师是跟你学的?”秦桧笑道:“贾太师竟然也想出卖爵的主意,可见宋国是真穷了。”整座临安城依据钱塘江和西湖的地势,形成一个北宽南窄的长方形。南面紧邻钱塘江的是宫城,北面是民居。钱塘江在临安城东,钱塘门却在城西,面向西湖。

车马沿着湖岸行来,一路看到的是凤林寺、大佛寺、昭庆寺……程宗扬纳闷地说道:“听说太乙真宗是宋国第一大宗门,怎么一路这么多寺庙,没看到一座道观?”“道观大都在临安城内,”秦桧如数家珍地说道:“有景灵宫、万寿观、太一宫、鹤林宫、龙翔宫、上清宫、宗阳宫、冲天观……大小十余处,其中宗阳宫属阳钧宗,万寿观属长青宗,龙翔宫属干贞道,景灵宫是宋主祭祖的家观,由神霄宗主持,其余太一、鹤林、冲天、上清诸观都属于太乙真宗。”这么多的道观、寺庙,看来十方丛林和道家宗门争得很厉害啊!程宗扬忽然想起在晴州遇到那两个临安文士,其中一个姓廖的还特意邀请自己到临安找他。

“悦生堂在什么地方?”饶是俞子元在临安待过多年,一下子也被问住了。倒是秦桧笑道:“悦生堂是临安有名的藏书楼,刊印的书籍更是号称六朝最精。这等书蠢才知晓的所在,操兄多半未曾听过。”俞子元半是自嘲地笑道:“这可让你说中了。书上那些字,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说笑间,秦桧抬手一指:“前面便是钱塘门了。”由钱塘门进城,首先看到的就是街上往来不绝的行人,即使引车卖浆的小商小贩也穿绸衣、着丝履,一片富足盛世的景象。宋国百姓虽富,国势却积贫积弱,对宋国百姓来说真不知是福是祸。

俞子元忽然在车外低声道:“公子,风波亭到了。”程宗扬一怔。他听说岳鹏举在风波亭遇刺,一直以为是在城外,没想到会在城内,而且离钱塘门不远。难怪杜元胜为了给岳鹏举守衣冠冢,在城门边卖了十五年的鱼。

对于岳鸟人的空坟,自己打个呵欠就过去了,但另外一座坟,自己却不能不拜。

稳程宗扬跳下车朝风波亭看了一眼,便朝亭后走去。风波亭虽然位于城内,但人迹罕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几年前那场祸事的缘故,虽然紧邻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亭子周围却杂草丛生,倍觉荒凉。

亭后立着两座没有立碑的坟。与风波亭的遍地枯草不同,这两座坟干干净净,周边的杂草都被仔细地拔除过。

程宗扬没有理会正对着亭子的那座大坟,假如死丫头在,自己还有兴趣给岳鸟人的坟施点水肥;但这会儿身边的是俞子元,自己真要朝岳鸟人坟上撒尿,恐怕他第一个跟自己拼命。

俞子元虽然有些奇怪程宗扬为什么不拜岳帅的坟,但看到他走近旁边那一座墓,神情也郑重起来。

程宗扬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前,然后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谢三哥,我来看你了。”“小紫很好,我们都挺好。她现在在江州,和孟老大他们在一起……”“他们几个都入了股,星月湖大营也有一份……咱们盘江程氏公司刚赚了一点钱,我还没有来得及花……”“我们在晴州拔了黑魔海一个窝点,先给你报了一点仇……星月湖大营重新集合了,孟老大、侯二哥、斯四哥、卢五哥、崔六哥、王七哥,还有小狐狸他们都在……”“我们在江州和宋军打得不可开交,一场都没输过……”“还有,我把你的刀给了谢幼度,艺哥,你不会怪我吧……”程宗扬越说越久,鼻中的酸意也越来越浓。如果谢艺能活到现在,以他的身份,很有可能替代谢幼度掌控北府兵。即使没有北府兵,以他的修为和军事素养,这场江州之战也会是另一番面貌。

俞子元是一营旧部,与谢艺感情极深。他默默摆好祭品,然后向前任长官的坟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几名赶车的军士也过来一一行礼。

秦桧与谢艺有过一面之缘,躬腰作了个长揖,曼声吟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林清浦也在南荒与谢艺见过面,对这个温和的男子很有好感,和秦桧一道揖了一礼。当然林清浦不知道谢艺曾暗中取走他保管的灵飞镜。

敖润和冯源听说八骏之一的龙骥就埋在这里,一是敬谢艺的身份,二是自己跟了程头儿,也算是星月湖的人,干脆和赶车的星月湖弟兄!道磕了个头。

程宗扬揉了揉眼睛,对俞子元道:“这坟好象重新添过土?”“去年十月,斯中校在晴州得了山岳金尊,把它葬在谢中校的坟里。”俞子元道:“那天卢中校也来了,我头一次见他们两个哭得那么伤心。”谢艺临终前仍对山岳正赛念念不忘,现在斯明信和卢景拿到山岳金尊,也算了却他的一桩心愿。程宗扬抓了一把泥土,添在谢艺坟上慢慢抹平。

“艺哥,我在临安还要待一段时间,改日再来看你。”俞子元想说什么,最后没有开口,敖润却是耐不住性子,小声道:“程头儿,那个大坟听说是岳帅的?”程宗扬收起眼泪,面无表情地说道:“空的。一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空坟磕头有什么意思?说不定人家这会儿正在哪儿快活呢。”俞子元苦笑起来。为了岳帅的生死,八位长官分成两派,看来这位新加入的程少校是不相信岳帅已死的那一派。

离开风波亭,众人都失去交谈的兴趣。俞子元已经安排好住处,一行车马在城中东绕西拐,赶往住处。

“落脚处在保和坊,宅子不大,但位置很好。斯中校和卢中校做生意时挣钱买的,与岳帅没有任何瓜葛。”俞子元道:“保和坊东面有两条河,俗称大河、小河。西面就是明庆寺,往南一直通向宫城的朝天门。”秦桧笑着插口:“沿着小河的大路便是临安最繁华的御街,两侧不仅商贾云集,而且有各色瓦子。里面的勾栏成百上千,角抵、相扑、吞刀、吐火、走绳、幻术、侏儒、优伶……歌舞百戏,应有尽有。”程宗扬知道死奸臣在宽自己的心,勉强笑了笑,正准备开口,忽然“咦”了一声,从马车里伸出头,紧紧盯着刚才路过的一辆马车。

假如自己没有看错,刚才车上的女子竟然是李师师!自己在筠州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紧接着来了临安,没想到李师师竟然会从江州返回。途中程宗扬一直与江州保持联络,对宋军的调动差不多了如指掌,没有听到虎翼军从江州撤军的消息。这个随军医官为什么会突然返回临安?难道是……“跟着前面的马车!”俞子元不言声地调整方向,驾车尾随。另外几辆车则按预定的路线赶往保和坊。

秦桧朝那辆马车看了几眼:“是从车行雇佣的马车,看上面的灰尘应该跑了不远的路,人困马乏,大概有什么急事!公子,有什么异样吗?”程宗扬说了李师师的身份,然后冷着脸道:“我怀疑临安有光明观堂的人,她在江州看到殇侯的尸毒,专程回来找解药的。”秦桧神情微动,他毕竟是殇侯手下出来的,听说有人要对付旧主,立刻动了杀心。

街上的青石板印着半尺深的车辙,所有同向的车辆都沿着车辙行驶,前面的马车行色匆忙,似乎没有留意后面有车辆跟踪。

马车接连越过小河上的众安桥和大河上的盐桥,然后向北急行,一路马不停蹄,半个时辰后来到钦教坊,最后在一间镖局前停下。

关接着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容颜如玉,白衣胜雪,正是李师师。门前的镖师似乎对她十分熟稔,都起身叉手施礼。李师师只略微点头,便匆匆进了镖局。

程宗扬看着镖局门上“威远”的匾额。难道光明观堂在临安的据点是这间镖局?

“威远镖局,总镖头李寅臣,下面有六位镖头,四十多名趟子手,在临安十几家镖局中排名中等。”秦桧拿着搜罗来的情报道:“李总镖头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擅长拉关系,镖局的生意还不坏。不过听说年前失了趟镖,还伤了几个人,到现在也没摆平。”“光明观堂的弟子跑到镖局去做什么?难道威远镖局和光明观堂暗地里有什么往来?”“有。不过不是暗地里,而是明的。”秦桧道:“李总镖头膝下只有一女,芳名李师师,四年前拜入光明观堂门下,做了外堂弟子。”“干!那头原来是回家?”“据说李总镖头夫人身体不适,师师小姐专门告假,从军中返回。”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疑神疑鬼,以为光明观堂终于按擦不住,跳出来要对付江州,没想到她是为了家里的私事。

程宗扬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暂且先不管她。对了,明天要去吏部报到,会之,你说我籍贯写哪儿好?”秦桧道:“公子的原籍是哪里?”程宗扬嘿嘿一笑,“盘江程氏,当然是盘江了。”“那就盘江吧,”秦桧点头道:“反正宋国吏部的官员也没那个本事去盘江查。”敖润和玛源去了雪隼团的分号,与团里的弟兄见面。林清浦行途颠簸,在房中静养。那三名兽蛮人一路吓坏不少小孩,程宗扬只好在途中买了辆大车,把金兀术和豹子头塞在里面,留下多少有点人样的青面兽在旁跟着。

程宗扬唤上秦桧、俞子元和青面兽:“走!去武穆王府瞧瞧!金兀术、豹子头!把那几口箱子看好,碰掉一点漆皮,扣羊!”金兀术不服气地哼哼两声,总算没有张口反驳。

三名兽蛮人身手都不错,尤其是金兀术能和武二郎斗上几百回合。虽然武二没使出九阳神功,但金兀术的实力可见一斑。豹子头和青面兽的实力与敖润相差无几,留两个看管自己带来的那笔金铢足以放心。

临安士民殷富,程宗扬脱下平常穿的大氅,披了一条很值几个钱的狐裘,里面穿着绛紫色的绸袍,腰里挂着香囊、玉佩,一副钱多得直往下掉的公子哥儿派头。

秦桧和俞子元都是文士打扮,一看就是凑趣的帮闲清客。只有青面兽不但比他们高出快两个头,还戴了一顶巨大的斗笠,走起路来像一片浓黑的乌云,把下面的人遮得一个个暗无天日。

假如说程宗扬的派头只是有钱,带着一个兽蛮人保镖就不是一般的有钱。临安的富人想买个兽蛮人不算难,但能买到驯化的兽蛮人可不容易。

武穆王府在纪家桥东,与风波亭只有两、三里的路程。武穆王府几乎占了一整个坊区,在寸土寸金的临安单这分规模就能吓死人。据说宋主曾几次有意拆掉武穆王府,改成居民区或者道观,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官家尚且如此,因此临安地价再昂贵,也没有人敢打那块地的主意。

程宗扬等人扮成逛街的闲人踱过去,只见王府的正门、角门都贴着封条,不知道多少时日没有开启过,年深日久,封条上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

程宗扬放慢脚步,仔细打量这座王府。虽然府邸被封,但隔着围墙仍能看到府内亭台楼阁的飞檐斗角,鳞次栉比,气势峥嵘。由于年久失修,不少房檐都缺了瓦,屋顶长出半人高的杂草,还落了不少鸟粪,使往日的富贵气象平添几分破败和荒凉。

程宗扬绕着武穆王府转了一圈,认清里面建筑的方位,打算哪天夜里有心情了,过来探访一趟,也许会找到那个鸟人留下的线索——程宗扬不相信岳鸟人牛逼哄哄地穿一趟,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来临安除了当官发财,第一件事是做生意。云秀峰比他早了半个月到达临安,只是没想到程宗扬到得如此之快,临时离开去处理一笔精铁生意,双方约定事毕之后在城中见面。此外还有与星月湖那个不知名的卧底接头。俞子元在临安待过多年,对临安熟门熟路,程宗扬一提便领着众人前往明庆寺。

同样是繁华的大城,与晴州和建康相比,临安多了几分市民的悠闲,路人的行色不像晴州那样匆忙,比建康又多了几分富贵气。道路两旁的商肆有不少都是笔店、纸铺、书肆和琴行,颇有文人气息。

明庆寺又是另一番热闹场面。寺庙在武穆王府西北角门附近,相距不过数百步。庙中香火极旺,门前一串摊位,卖的都是供香素果。

秦桧蹲在一处摊位前,与卖香的老头讨价还价半晌才买了几盒香,然后笑着递给家主:“这家的香还不错——后面有人跟踪。”程宗扬不动声色地接过香。自己只顾着看周围的景物,根本没有留意身后多了尾巴。“什么时候跟上咱们的?”“从武穆王府过来就跟着。”秦桧道:“可能咱们看得久了,被旁边的暗梢盯上。”程宗扬有些好奇。岳鸟人死了十多年,竟然还有人在武穆王府附近盯梢?他装作无意地朝后扫了一眼:“哪一个?”“好一条汉子!”秦桧先赞了一声,然后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铜镜。

领头果然是条好汉!一眼看去,程宗扬心里就蹦出这句话。那人身高八尺,颔下留着三绺长须,肩宽背直,相貌堂堂。头上戴着一顶青纱头巾,身着单绿团花战袍,腰系双搭尾龟背银带,脚下一双磕爪头朝样宦靴,虽然是跟踪,但他每一步踏下,脚底都像生了根一样,稳如泰山,自有一番光明裔落的气度。

“可惜可惜!”程宗扬道:“让这样一条好汉干盯梢的活,实在是浪费。奸臣兄,就和让你去卖粮食一样,大材小用啊。”秦桧笑道:“家主错爱,属下惭愧。”程宗扬笑道:“本来我想把这个官让给你当的,不愿意就算了。喂,瞧那家伙的举止气度有点像军人。老操,你和宋军打过交道,认得这家伙吗?”俞子元轻声道:“是皇城司的人。”被俞子元提醒,程宗扬才注意到那人的腰牌。皇城司……程宗扬有些尴尬地想起来,临行时孟老大专门告诫过自己戒备皇城司。结果自己运气这么好,刚进临安就被他们盯上。事已至此,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埋怨自己太不小心。好在他们只是注意到自己在武穆王府周围流连,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还有挽回的机会。

程宗扬摆出财大气粗的样子,指着那老头的香铺道:“这家的香不错!本公子全要了!老兽,背上!”青面兽一弯腰把地摊几百封香一把擅起来,背在肩后。秦桧拿出钱袋,丢了几十枚银铢。

买了这么大一堆香,程宗扬逢佛就拜,从进门处的四大金刚、弥勒佛、韦陀像、观音堂……一直拜到大雄宝殿。

明庆寺是大庙,庙里的知客僧眼力比起宰相的门房也不差多少,一看这位公子爷的架式就是个欠宰的土财主,当即有僧人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位施主请了。檀越大驾光临,敝寺蓬壁生辉……”程宗扬扭头撇着一口土腔道:“他说的啥?”秦桧咳了一声:“他说公子爷来庙里上香,庙里这个……很有光彩。”程宗扬指着那知客僧道:“你这和尚就是不好好说话。”那知客僧胀红了脸,还没开口就被另一名僧人拉开。那僧人三十来岁,一口道地的土腔:“还是公子爷有见识!一个和尚掉啥文?你说是吧?”程宗扬挺着肚子道:“说得好!有赏!”看到旁边的伴当随手拿出几枚银铢打赏,周围的僧人眼睛立刻红了。

“公子爷来庙里是求财还是问前程?我师傅是得道的高僧!御赐袈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我师兄是相面大师!称骨论命,半字不错!”另一名僧人挤过来:“瞧瞧!瞧瞧!公子爷天庭饱满,地宽方圆!这面相还用看!求财有财,求官有官!哎呀,只是公子爷额角这伤疤坏了面相,不过不用怕!贫僧有破解之法,保公子三世平安!”看到这群比市侩还市侩的和尚,程宗扬突然想起慈音。瞧那贼尼的路数,不会就是明庆寺出来的吧?这样市侩的寺庙也算少见,不过往好处说,这庙和十方丛林大概没什么关系。自己不想再惹出一群与岳鸟人有仇的和尚、尼姑出来喊打喊杀。

一群和尚吵了半晌,盯梢的汉子好耐性,远远站着一言不发。程宗扬瞟了他一眼,然后一指刚才拿了赏钱的僧人:“就你了!”“公子爷有眼光!”那知客僧先赞了一声,然后笑道:“小僧明心,取的是明心见佛的意思。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这边请!让小僧给公子说道说道——我们明庆寺是临安第一名刹,寺中有五殿七楼九处名园,设施一流……”秦桧笑道:“不知寺中有哪位大师在此驻锡?”明心的神情略显尴尬,显然被死奸臣问到痛处。

程宗扬一摆手,大咧咧道:“要啥大师?这些楼还不够你看的!楼高殿大,来的人多就是好庙!大师就是馒头上那点肉馅,有他没他都这一口!”“透彻!”明心挑着拇指,“公子这慧根有小僧胳膊这么粗——”那汉子还在后面跟着,程宗扬一边迈步,一边想着怎么把他甩掉,一边随口与明心敷衍。

明心道:“不知公子来庙里是为了……”程宗扬哈哈一笑:“当官发财嘛。”“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位官老爷。”“当官事小,发财事大。”程宗扬道:“本公子刚来临安,寻思着找门生意做做,正好看到有处大宅子空着。我说你们临安人怎么这么不会做生意?我们那儿只要是块地都搞房地产了,这块地咋还空着?我就走啊走啊,呵,这地还真不小!走着走着就走到庙里。我寻思着该上炷香问问吧?可问谁?菩萨们有管送娃的有管发财的有管当官的,没听说谁管房地产啊?干脆!挨着来吧,这一大群佛总能撞着一个管事的……”程宗扬这番胡言乱语,俞子元头一个憋不住笑,扭过头一阵猛咳。秦桧含笑微微点头,似乎家主说的都是圣人教诲。

明心的笑容虽然十二分牵强,至少还陪着笑,显示出良好的职业素养。“阿弥陀佛,施主这个……啊……哪个……”他有心奉承几句,可死活找不到马屁具体的位置,最后干喝一声,“好!”程宗扬也不含糊,应声道:“赏!”明心顿时觉得自己这番辛苦没有白费,满面红光地说道:“施主这边请!”后面盯梢的汉子一脸受愚弄的表情,他从大雄宝殿跟到药师佛堂,终于按捺不住,一跺脚转身便走。

程宗扬松了口气,终于把那汉子支走了。估计他交上去的报告会写:二月十七,有外地商人一行四人绕武穆王府徘徊,经查,为外地房地产商,筹划拆迁武穆王府。完。

明心一路捧场,程宗扬信口开河,声称要拆就把整座大宅子全拆掉,多少赔宅主点钱,然后东面盖别墅,每户三十尺的地,往上盖五、六层,卖出去就是几倍的赚头。北面是商铺,打造一流的都市精品商业圈。南面盖成戏院,目标是成为整个临安乃至整个宋国的娱乐业中心。

明心道:“西面公子准备建成客栈还是书院?”“外行!外行!”程宗扬道:“西南要建成燥堂!你想啊,西面邻着你们的庙,每天念完经一身臭汗,到澡堂拿香胰子‘嘎吱嘎吱’一洗!再找两个小妞捏捏背,松松骨……那滋味!嘿!”罾明心自诩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但程宗扬这番言语,把他也说得心思活泛起来,一脸神往。

程宗扬准备去瞧瞧祈福榜,忽然间停下脚步。俞子元没有什么异样,秦桧却神情微动,扭头朝北望去。眼神交会,程宗扬略一点头,抬腿朝北走去。

明心回过神来,连忙道:“施主!这边请!那边去不得!”程宗扬一摆手,秦桧掏出一把银铢。明心立刻道:“小僧给公子带路!”“你这庙里什么地方去不得?”“公子爷,那边是庙里的菜园,腌臜得紧,也没什么好看的……”明心一边走,一边小心给这位施主解释。

程宗扬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手却伸到狐裘内,按住那柄珊瑚匕首。

明心一身功夫全在嘴上、俞子元修为不够;刚才地面微微一动,他和秦桧都立生感应。那不是地震,而是有人施展步法。那人一脚之威,绝不在当日的武二郎之下。两人心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在庙里和人动手,难道会是慈音?

明庆寺的菜园位于庙后,面积足有几十亩。沿街是一道矮墙,墙内种着数十株槐树、柳树,远远能看到一群汉子聚在树下。

看到那群人,明心脚步迟疑起来,低声道:“那些都是城里的泼皮破落户,整日往园里偷菜,连着几位师兄都被他们打伤。直到年前有个挂单的游方僧来看园子才好些,不料今日又来了。”要是泼皮破落户都有这修为,武二那厮来临安,恐怕在泼皮圈里都难混出头来。

走近才发现,那些泼皮都离得远远的,站成一圈。场中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胖大和尚,剃发带疤,露出光亮的头皮。他的身材高大肥壮,浓密的须髯犹如刺猬,如果不是身上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僧衣、胸前挂着一串念珠,看起来就像个操刀卖肉的屠夫。

他的对面却是一个妙龄女尼,一身青衣,头戴尼帽。论起身形,那女尼怕只有大和尚的三分之一,此时两人却拳来掌往,正斗到酣处。

胖大和尚一步落下都踏出半尺深浅的一个土坑。女尼如同穿花蝴蝶,身法极好,却无法攻破和尚的双拳,只一味绕着大和尚游斗。

小尼姑一脸气愤,边打边道:“坏和尚!你赔我花花!”“兀那尼姑,休得胡言!洒家哪里见过你的花花!”大和尚叫得虽响,但脸上一层朱砂色,透着十二分的心虚。

明心一手掩住嘴巴,满脸不屑地在程宗扬耳边道:“出家人不坐禅念经,偏要舞拳弄棒,活该他到菜园来堆肥浇粪。”场中两人蓦然分开,胖大和尚半幅僧袖被那女尼撕了下来,却是输了半招。

“再来!”和尚大喝一声,拿起旁边儿臂粗细的禅杖,然后扯下上衣,卷在腰间,露出满是刺青花纹的上身。

那和尚体格粗壮,身上的刺青却精细至极,刺的图案更是别具一格,从胸前到背后,一朵朵尽是枝缠叶绕,含芳吐驴的鲜花,犹如遍体锦绣。

秦桧脱口道:“好一个花和尚!”俞子元却露出怪异的表情:“这……难道是……太巧了……”程宗扬紧紧盯着那个大和尚,下意识地问道:“他是谁?”“看他身上的刺青和臧上尉说的有八分相似,应该是臧连长的师兄,花和尚!”鲁智深?臧修的师兄?这是什么世道!

“那尼姑呢?你跟我说清楚,这会儿本来是该倒拔垂杨柳的,为什么会蹦出一个小尼姑?”明心“哎呀”一声:“小僧认出来了,那不是佛心庵的小师太杨柳吗?”程宗扬一脸乌黑。“你们家的尼姑起个法号叫杨柳?”“公子有所不知——”明心一边说,一边陪着笑摊开手掌。

程宗扬冷着脸道:“说清楚再给钱!”明心痛快地说道:“佛心庵的规矩,尼姑要到十六岁才正式剃度,在佛前占取法号。这位小师太还没有剃发,只有个小名叫杨柳。”明心买一送一,又多提供一条情报:“那和尚俗家姓鲁,法号智深,着实是个浑人。因他身上刺着青,人都叫他花和尚,喜酒好肉,好勇斗狠,一喝醉就耍酒疯,在庙里待不住才赶到菜园来……哎哟我的佛祖爷爷!佛门净地,是谁煮这锅肉汤!”“梆”的一声,明心光秃秃的脑门被人凿个栗子。一名泼皮扯着他的衣领嚷道:“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了!这是萝卜、这是豆腐,哪儿的肉汤?”明心连忙点头。

“来,这块豆腐赏你了!”泼皮夹了一块狗肉塞到明心的嘴里,明心苦着脸咬住。这块肉下肚,自己想去告状也不成了。

程宗扬笑呵呵在旁看着,没有半点插手的意思。

“花花!”小尼姑尖叫一声,飞身掠来,却是看到锅边的一张狗皮。

鲁智深刚才还一口咬定没见过,这会儿被人捉贼捉赃,一张老脸顿时胀得通红。他双腿分开,两手握住禅杖,双臂一振,儿臂粗细的杖身“嗡”的发出一声震响,然后大吼一声,气吞山河,顺势把尴尬掩过去。

小尼姑眼眶顿时红了,抬手拔出长剑,带着哭腔道:“坏和尚!拿命来!”鲁智深的禅杖一使出来立刻占上风。那小尼姑方才交手只是占了轻巧的便宜,真实修为比鲁智深差出一大截,交手不过十余招便被逼得在场中立足不住。她纤腰一折,跃到一株柳树上,剑光犹如无数繁星,朝鲁智深洒去。

周围的泼皮大声叫好,纷纷道:“大师傅!给这小尼姑一点颜色瞧瞧!”“大师傅吃你庵里的狗肉,是看得起你!”“出家人养什么狗?活该被吃!”鲁智深的禅杖越使越顺,周身丈许都笼罩在杖柄的乌金色暗影中,忽然禅杖霹雳一声挥出,像拍苍蝇一样砸在小尼姑的一点剑光上。小尼姑娇躯剧颤,长剑寸寸碎裂。

“好!”墙外传来一声喝彩。

程宗扬抬头看时,却是刚才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的汉子,不知怎么听到动静也过来观看。他立在墙外,看着鲁智深施出的招术,就像酒徒看到美酒、武痴遇到知己一般眉飞色舞,喜动于色。

小尼姑的长剑被毁,身形也迟缓下来,无法再在柳树间穿梭。她退到一株一人合抱的柳树上,咬着牙把断剑、树枝当作暗器,一件件丢下来。

“坏和尚!坏和尚!坏和尚!”她手上的力道不足,准头却极好,不一会儿鲁智深的光头就挨了几下,脑门被打得砰砰作响。

鲁智深气得哇哇大叫:“小尼姑!输便输了,还要撒赖不成!”“你吃了我的花花,我打死你!”鲁智深厚着脸皮道:“兀那尼姑!有道是男不养猫,女不养狗!洒家结果了那条花狗,正好让你们安心修行。再不停手,洒家便上去拿你下来!”鲁智深的轻身功夫平常得紧,连跃几次都没抓到小尼姑,反而被小尼姑近距离砸了几下狠的。他有心爬上去,但那棵柳树刚刚泛青,枝条披靡犹如烟雾,小尼姑立在树上堪堪能够站稳,想再加个鲁智深是万万不成了。

一番折腾之后,鲁智深除了头上多挨几下,连小尼姑的衣角都没摸到。鲁智深绕树喝骂,小尼姑也跟他对着吵。

程宗扬叫道:“我说你这个大胖和尚,咋这么死心眼儿?你把树拔了不就结了?”鲁智深一拍脑门,“好计!”周围的泼皮嘴巴都张圆了,树上的小尼姑也有些傻眼。只见鲁智深腰身一弓,张臂抱住那株垂杨柳,接着肩膀一扛,顶住树干。他双肩的肌肉鼓胀,如镔铁般高高鼓起,接着大喝一声,树根周围的土地猛地隆起,泥土中传来根须断裂的声音。

周围的泼皮都忘了喝彩,一直神情悠然的秦桧表情也变得凝重。明心含着那块狗肉,吐不敢吐、咽不敢咽,这会儿看得出神,喉头一动,一大块肥狗肉顿时滑到肚里。

小尼姑花容失色,来不及脱身,身下的垂杨柳就被整棵拔起。她不由得脚下一滑,从树上跌下来。

花和尚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逮到小尼姑,当即一把搂住,哈哈笑道:“洒家连地上生的杨柳也拔了,何况你这个没几斤重的小杨柳!”然后大喝道:“服不服!”那小尼姑被他搂住,无法脱身,忽然小嘴一瘪,“呜”的哭出声来。

这下轮到花和尚傻眼了,他手忙脚乱,赶紧撒开手,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连连赔罪道歉。

“五台山来的很了不起吗?”小尼姑哭哭啼啼道:“你赔我的花花!你赔我的剑!”鲁智深怫然道:“江湖比武,生死由命,哪里还要剑?”“呜呜……”“明白告诉你!洒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呜呜……”“你哭也没用!洒家真没钱!”“呜呜……”“哎呀,别哭了!别哭了!洒家赔你剑便是——小的们!把钱拿来给洒家使着!”周围的泼皮虽然不情愿,但和尚师傅下不了台,只好各自掏衣摸袖,你三文、我五文的凑了一把铢钱赔给杨柳。小尼姑含泪收拾狗皮,拿着光秃秃的剑柄哭哭啼啼地走了。

“大和尚好神力!”墙外观战的汉子跃过矮墙,快步走来,一边抱拳说道:“某家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方才见大和尚使得好脚拳器械,特来拜会!”鲁智深眼睛一亮,叫道:“好汉子!洒家花和尚鲁智深!”两人一见如故,把臂言欢,倒把程宗扬等人晾在一边。程宗扬也不生气,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秦桧以为家主有心结识,整了整衣服正待开口,却被程宗扬拉住。

“不到时候,走吧。”众人回到庙里,程宗扬不再上香,去祈福榜看了一圈,然后打赏明心便返回宅院。

第七章程宗扬慢慢拂平一张寸许宽的红纸条,这是从明庆寺祈福榜上取来的字条,上面写着:“君子福履,东方有庆”落款是“便门瓦张官人二月十九申”那个线人的文字内容都是以“君子”二字开头,来接头的才能从近千张祈福字条中分辨出来。重点在落款:接头的地点是“便门瓦”时间是“二月十九申时”线索是“张官人”程宗扬放下字条,用铜箸拨着灯蕊,半晌才道:“薛团长想见我?”冯源点了点头。“分舵的兄弟说,薛团长半个月前到了临安,他的背上中了一掌,经脉重创。仇家还在追,不敢待在城里,现在躲在西湖旁边的一处农居。敖队长跟他见了面,说了江州的事。薛团长听完,说想见你一面。”“什么时间?”“公子明天要去吏部,下午如果有时间就在西湖见面。”“好。”冯源走后,秦桧开口道:“某有一言……”程宗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薛延山这个仇家的来头不小,我若代星月湖替他出头,恐怕会惹出大麻烦。但这个面,不能不见。”雪隼佣兵团实力不弱,虽然江州之战伤了元气,但经过这一战,留下的都是精锐。无论是从星月湖扩张的角度,还是从自己培植势力的角度来说,都必须将这股人马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薛延山重伤之余,无力支撑雪隼团,但自己想顺理成章地接过来,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实力。这是一笔交易,毕竟世上没有白捡的午餐。

“属下的意思是……”秦桧压低声音,比了一个手势。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发现死奸臣果然比自己黑得多。

秦桧神情从容地抹拭着手指。“属下有七成把握。”“十成也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这死奸臣心太黑,自己得时常敲打,免得他彻底没了底线。不过死奸臣的主意恐怕是最优选择,以他的惊魔指,要干掉一个受伤的薛延山费不了多少手脚,既能顺顺利利地接过雪隼团,也不用替薛延山顶雷,招惹他的仇家,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程宗扬甩开这个诱人的主意。“大不了不要雪隼团,这种事绝不能做。奸臣兄,我若说大道理,你肯定不服,我就说个小道理:这次杀了薛延山,把雪隼团拿过来,下次是不是要杀了云三爷,把云家抢过来?”秦桧沉吟半晌,似乎认为未尝不可。

程宗扬苦笑起来:“你下下次干脆把我杀了,把我的生意都拿走得了。”秦桧一惊,“属下不敢。”程宗扬道:“我是不是该在你敢之前,先把你杀了?”秦桧揖手道:“属下明白了。”“我的底线也不高,但底线再低,也不能没有底线。有些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不会把你们当炮灰,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有些事,一旦做过就不好回头了。”炮灰的比喻,程宗扬曾说过,秦桧长揖一礼:“公子今日之言,属下定当牢记在心。”程宗扬笑道:“行了,明天还要去吏部,早点休息吧。喂,老秦,你这么干挺着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找个妞?”秦桧笑道:“他日公子寻花问柳,莫忘了秦某便是。”去吏部挂名完全是走过场。六朝争相招揽各国人才,都设有客卿,有的客卿位高权重,比如唐国的李林甫曾在宋国担任枢密副使,与名相寇准并称于世。出身汉国的飞将军李广更是在秦国当到大庶长的高位,受封为长信侯。但一般客卿的官职只是荣衔,并没有具体职事。

程宗扬的工部屯田司员外郎也是如此,好处是有了一身官袍,见到官员不必跪拜,得了一份一般人家可以养家蝴口的俸禄,可以向朝廷上书,有时还能用用官方的驿站,其他就没什么。没有公事也就没有办公室,没有上司,也不用上班。这曾经是程宗扬做梦都想要的工作,但现在落到自己头上却成了无可无不可的选择。

归根结底,客卿是各国纳材养士的一种手段。发放一、两千份不高的俸禄对六朝来说算不得什么,一旦从中选出人才,所有的投资就值得了。

但这个过场却走出一场意想不到的麻烦。程宗扬填完籍贯、验明正身,正彬彬有礼地说几句闲话,等着领官袍,却遇到从禁军调入皇城司,此时到吏部调阅卷宗的林冲。

虽然双方只打了个照面,程宗扬立时感应到这个正宗的豹子头起了疑心——昨日自己在明庆寺演得太过火,天知道会在这里撞见;忘了掩饰,也怪不得他生疑。

程宗扬领完告身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名书吏,暗中递了几枚金铢过去,果然那书吏悄悄告诉他,皇城司的林教头刚才来取卷宗,把他刚填的籍贯、出身等档案一并调走。

程宗扬的心里直打鼓。自己在筠州做粮食生意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虽然六朝信息交流远不如自己的时代发达,但如果有人下决心一路追查下去,不难发现自己在晋国出风头的事;而且跟自己一起出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少陵侯府的小侯爷,如今的江州刺史萧遥逸。

程宗扬一阵头大。两次走露行藏固然是自己这个特务不够专业,但皇城司的手也着实伸得太长。这趟临安之行,自己不会栽到皇城司手里吧?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干掉林冲……程宗扬心头的杀机一闪,又否决这个念头。如果林冲突然死于非命,皇城司只要把他这两天所办的公事拿出来一对比,自己就无所遁形,那才真是把自己往皇城司的刀锋上送。

“不能杀之,何妨用之?”秦桧从容道:“金铢动人心。”“拿钱收买林冲?嘿,这主意我都不敢想。”“何妨一试?”程宗扬摇了摇头:“奸臣兄,以你的思维方式,很难理解林教头是个什么样的人。”程宗扬抚着膝盖,片刻后说道:“静观其变。林教头即使生疑,要到建康调查也没那么容易,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到时我们早走了。”秦桧几次建议都被程宗扬否决,仍然神情自若,显示出第一奸臣极佳的心理素质。

“便依公子吩咐。”马车辘辘行往西湖,敖润背着铁弓,策马在前引路,虎目警觉地看着四周。

在西湖畔上的一户农家,程宗扬见到雪隼佣兵团的团长薛延山。敖润曾经说过,他们团长是个威风的壮汉,一手太平刀打遍天下无敌手。这话当然有吹嘘的成分,但见到薛延山,程宗扬还是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脑中的印象联系起来。

敖润口里那个威风的壮汉,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薛延山卧在榻上,浑身精血仿佛被人抽走,血管从枯瘦的皮肤下一道道凸起。

“坐。”薛延山一开口便吐出一团淡淡的白气。

程宗扬脸色大变,一把扣住薛延山的脉门。旁边两名雪隼团的汉子抢过来,却被薛延山喝退。

众人没有再说话,房内静得针落可闻。程宗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盏茶时间后,他松开手指:“那人是谁?”“不知道。”薛延山吃力地说道:“薛某自负修为略有小成,但那晚突然遇袭,连对方的面目都未看清便着了道。嘿!时至今日,薛某还在疑惑,对方究竟是人是鬼?”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从背包取出一件东西:“薛团长见过这个吗?”薛延山打了个手势,旁边的汉子替他抹去眼角的冰渣,扶他坐起来。薛延山端视良久,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拿出的是那颗萧遥逸送给他的鬼牙。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程宗扬很疑心小狐狸十几年前撞见的“鬼”便是打伤云如瑶的凶手,甚至与月霜的寒毒也有关。薛延山的伤势,自己再熟悉不过,赫然是与云如瑶、月霜身上相同的寒毒!

云如瑶和月霜体内的寒毒纠缠于经络之间,无论是王哲卓绝盖世的修为,还是云家富可敌国的财力,对于这种寒毒都束手无策。好在两女的寒毒只是纠缠不去,薛延山所中的寒毒却酷烈至极,仿佛一头贪婪的怪兽,时刻吞噬他的精血。

“在晴州过完年,薛某带着团内二百余名兄弟赶往江州,”薛延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直截了当地说道:“为避免引起宋国人的警觉,我们没有走沅水,而是分乘三条大船,走了太湖水路。上月初九夜间,船只行至太湖中央,十余条小船突然围了上来。”“那些人像是在水中讨生活的水匪,水性极好。不到半个时辰,雪隼团的三条座船都被他们派出的水鬼凿沉。”薛延山停顿许久,回想起当时惨烈的一幕。二百名雇佣兵在湖中血战,最后无一幸免。他在混乱中被人印了一掌,好在他当时穿着云家出的皮制水靠,又被手下拼死相救,才能从冬季的湖水中逃脱。但寒毒不久便即发作,每次那种吞噬血肉的痛苦都令人痛不欲生。薛延山拼尽修为抵御寒毒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今已经油尽灯枯。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生死根能够克制寒毒,但他只知道一种方法,而这种方法显然用不到薛延山身上。

“仇家是谁尚且不知,报仇也无从谈起。”薛延山倒是十分豁达,“薛某别无他念,小敖说先生有意收纳敝团,这些兄弟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只要他们衣食无忧,薛某死亦瞑目。”“薛团长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手足。”程宗扬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薛团长”等房间的人全部离开,程宗扬才问道:“石团长生前曾多次到小弟的住处窥视,他说是有人委托他调查小弟身边的一个女人,薛团长可知道吗?”“是我让他查的。”薛延山毫不隐瞒地说道:“陶氏钱庄的陶五找上我,委托我调查公子身边的姬妾。”“陶弘敏?”“薛某看来,陶五对先生并无恶意。他们陶家在晴州的势力极大,每年都会在晴州内海的岛屿组织宴会,参加的都是六朝俊彦。看他的举动,多半是想招揽先生。”“我有什么好招揽的?”“只有问陶五了。”薛延山说完这些已经力竭,呼口寒气,沉沉睡去。这一觉不知能不能再醒来。

马车上,秦桧反复推敲,半晌才道:“薛团长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漏洞,但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妥……”“因为梦娘的身份吧。”程宗扬道:“他要是受委托调查雁儿,我没什么好紧张的。陶弘敏……难道他想对我用美人计?”秦桧道:“陶公子若施此计,必是正中公子下怀。”“就是,我巴不得他给我多施几次。咦——”程宗扬突然坐直身体,低声道:“美人儿来了!”程宗扬跳下马车,爽朗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师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马车缓缓停下,接着车窗半卷,露出李师师如花似玉的容颜。一日不见,她眉宇间的焦虑都化为浓浓的忧色,显得愁眉不展。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程宗扬,讶道:“是你?”程宗扬笑道:“在下正好来临安做生意,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师师小姐。”程宗扬头脑很清楚,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招惹李师师的好时候,下半身却告诉他:有花堪折直须折,免得好白菜都被猪拱了。尤其是李师师这样历史上被不少猪拱过的著名白菜,晚一步都可能留下千古之恨。

车内传来一个细柔的声音:“师师,这是哪位公子?”一只玉手卷起车帘,露出对面一个美妇。她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窄领锦袄,露出修长如玉的颈子,一张玉脸艳如海棠。此时她挽着车帘,袖口滑下数寸,一截白滑的皓腕戴着一只碧绿的玉镯,袖中仿佛逸出一缕暗香。

程宗扬心旌微动:“这位是伯母?”“是我姨母。”李师师对那美妇道:“凝姨,这位是程公子,晴州的商人。我师门在晴州的慈幼院,他也捐过钱的。”那美妇微微颔首,向程宗扬一笑,然后放下车帘。

看到程宗扬身后的兽蛮人,李师师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开口道:“相逢便是有缘……程公子可有闲暇陪奴家走走?”程宗扬立刻道,“当然有!师师小姐要去哪儿?”李师师垂下眼睛,柔声道:“奴家要去雷峰塔一行。”“雷峰夕照!有名的西湖十景啊!我以前去过,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雷峰塔早就倒了……”“咳!咳!”秦桧拼命咳嗽。这位家主真是昏了头,满口胡说八道,看来再有人对家主施美人计,千万要小心提防。

程宗扬也回过神来,干笑两声。李师师满腹心事,没有留意他刚才的话,倒是她对面的美妇隔着帘子,好奇地看了程宗扬几眼。

雷峰塔位于西湖南岸。南屏山由南而来,山势连绵伸入西湖,在湖中隆起一座孤峰,号为雷峰。雷峰塔便建在峰上,塔分七层,四周建有回廊,檐下挂着铜铃铜马,飞檐斗拱,气势恢弘。

正值夕阳西下,雷峰塔下霞光万道,水天交映,塔身仿佛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辉,在葱茏的林木间绝世独立。登塔而望,眼前水光接天,远处净慈报恩寺的晚钟悠悠传来,湖光山色,令人心醉。

即便程宗扬无心赏景,看到这样的景色,心胸仍不禁为之一畅。悄悄看了旁边的小美人儿一眼,程宗扬还记得李师师精通琴棋书画,很有文艺品味。据说这种文学女青年最容易对付,只要自己吟出一首千古杰作,立刻能把她的芳心俘虏过来。

程宗扬低咳一声,吸引李师师的目光,然后沉声吟道:“西……”开口之前,程宗扬觉得历代写西湖的诗没有十万首也有八万首,自己吟不出十首也能吟出八首,一首吟完,直接让李师师拜倒在自己的大裆裤下。谁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没记得多少。一个“若把西湖比西子”还熟点,可死奸臣昨天就吟过。六朝有唐国、宋国,估计唐诗、宋词都不行了,自己要是鹦鹉学舌被人揭穿,不但镇不住这;头,还会被她看得扁扁的。

李师师秀眉微颦,似乎想着什么心事。程宗扬刚开口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意,但程宗扬只念了一个字就卡住,反而引来她的目光。

没了唐诗、宋词,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没多少。程宗扬越是想,脑子越是一片空白这回脸可丢大了。

眼看西湖的名句憋不出来,程宗扬改口道:“山……”一个“山”字又卡住了。关键时候还是秦桧够仗义,站出来替主人两肋插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好诗!好诗!”李师师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眼睛却漫不经心地转开。倒是旁边那位凝姨唇角挑起,露出一丝温和鼓励的笑容。

“山外青山楼外楼!”程宗扬面无表情,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念道:“西湖歌舞几时休!”两句一出,秦桧的眼中透出惊讶的神色,凝姨也娇躯一震,神情愕然,没想到这个只懂数钱的商人真能念出两句诗。

隔了片刻,李师师扭过脸:“下面?”“没了。”再念下去就该露馅了。谢天谢地,这个宋国和历史上的不一样,这首“总把杭州作汴州”终吣旨人写出来。

凝姨微笑道:“程公子何不再续两句,完此佳作?”让你们看我狗尾续貂的笑话吗?程宗扬一脸扫兴地说道:“难得与师师小姐和夫人同赏雷峰夕照,本想作首诗博师师小姐一笑,结果被这伴当一搅,诗兴全无。见笑见笑。”秦桧惶恐道:“属下该死。”凝姨将那两句诗吟哦几遍,怅然道:“如此佳句,可惜未竟全篇。”李师师的玉指绕着发梢沉吟片刻,嫣然笑道:“程公子这两句确是佳作。昔日潘大临作‘满城风雨近重阳’,忽闻催租人来,遂败诗兴,留此一句而成名篇。程公子此二句当不让先贤。”和李师师见过两次面,唯有这一会儿,程宗扬才发现她消除戒意,流露出真实的情感……看来真是个文学女青年啊。

俞子元登楼上来,远远向程宗扬使了个眼色。程宗扬笑道:“失陪片刻。会之,你也来一下。”第八章离开雷峰塔,俞子元才道:“已经打听出来。威远镖局年前失的镖是太尉府衙内的货物,单是珠宝价值就不下十万贯,而且里面还有一条御赐的玉带。威远镖局如果讨不回这批货物,恐怕连镖局都保不住。”秦桧插口道:“谁劫的?”“没有消息,到现在都没查出来是谁劫的镖。”一般江湖蟊贼很少敢动镖局的货物,敢动的大都是称霸一方的势力。江湖走镖,武功还在其次,要紧的是人缘广面子大,通常丢了镖,镖局讨不回来都会找人说和。有时候甚至会出货物几倍的价钱把镖赎回来,为的就是顾及镖局的名声脸面。像这种一点线索没有的少之又少。

“太尉府的衙内?不会是高俅高太尉家里的高衙内吧?”“没错。”俞子元道:“太尉高俅膝下无子,因兄长早逝,过继了本家侄儿当螟蛉子,对这位小衙内万般宠溺。这厮生就横行霸道,专爱淫人妻女,有个译号叫花花太岁……公子,你怎么了?”程宗扬表情怪异:“宋国如今的太尉是高俅?”俞子元神情有些不屑地哂道:“高俅是幸臣出身,因为踢得一脚好球,被宋主看上,后来从军,算起来执掌兵权已有二十年。”太师贾师宪、太尉高俅、大将夏用和,只差蔡京和秦桧这两个宰相,宋朝的奸臣败类就凑齐了。这位宋主真了不起,一手牌能烂成这样也算少有,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混过来的。

“原来是这位高衙内啊……”程宗扬在六朝混了这些日子,早不是当初的小白。李师师主动开口邀自己来雷峰塔,怎么都透着一股蹊跷的味道。李师师千里迢迢赶赴临安,唯一的大事就是威远镖局失了趟镖。自己原本猜测她是找到劫镖的匪徒前来讨镖,拉自己当打手。但这种事更应该由她老爸、威远镖局的总键头出面,没道理让两个女人出头,何况那个凝姨看起来完全不谙武功。现在看来,她要对付的八成不是劫匪,而是传说中的高衙内……俞子元继续说道:“属下刚才找了键局几位趟子手,据说高衙内开出价码,要不送还货物,要不把总镇头的小姐送到太尉府,让他享用一年。”程宗扬“啧啧”道:“这厮倒打了好主意。”俞子元微笑道:“真要能了结此事,李总镇头夫妻说不定真就做了。”程宗扬怔了一下,“这对夫妻还真舍得。”“李寅臣名头虽响,修为其实不怎么样,威远镖局混到今日,靠的就是见风使舵、巴结官府和各大宗门,碰到硬茬就没辙了。”“也不至于把女儿扔火坑里吧?”秦桧道:“若能用一个女儿保住自己的家业,李总镖头为何不做?何况真要告上官府,别说一个女儿,他的镖局、家眷也未必能保住。”俞子元道:“属下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高衙内的车马,多半是与师师小姐约好在此见面。公子,一会儿准备怎么做?”“怎么做?什么都不做!”程宗扬道:“给个笑脸就想让我替她顶雷,这丫头也太精了。咱们在旁边看笑话。哼哼,光明观堂的弟子哪轮到咱们星月湖出头了?”俞子元精神一振,“是!”说话间,一行车马越过西湖上的长桥,朝雷峰塔驰来。前面十几名少年锦衣怒马,有的拿着弹弓,有的拿着吹筒,有的举着黏竿,还有的架着苍鹰、牵着黄犬,一路车喧马腾,气焰嚣张。

程宗扬让俞子元、青面兽先避开,自己像没事人一样和秦桧回到塔上。李师师与凝姨正轻声私语,见他上来,李师师拢了拢秀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明知道这头在利用自己,但她娇美的容貌仍令程宗扬一阵心动。光明观堂的弟子,自己也见过几个,论美貌论修为,李师师不见得稳居鳌头,但论起心思精明、擅长利用他人,能把自己女性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李师师绝对要超过潘姐儿和小香瓜一大截。这种女人并不是刻意算计着施展魅力,而是天生的尤物。

李师师敛衣施礼,然后道:“今日奴家请公子游湖,其实另藏了一番心思,还请公子恕罪。”程宗扬笑呵呵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说。”“奴家是明州虎翼国随军医官,家却在临安。家父开了一家镖局,年前失了趟镖,货主趁机勒索……”李师师面露凄然,“那厮是临安有名的恶少,花花太岁高衙内。他不知从何处听说奴家的姿色,勒逼家父,要纳奴家为妾……”为妾?人家说的可是玩一年。程宗扬顿足道:“这个败类!”李师师凄婉地说道:“奴家若是不从他,家父便要被送官问罪;若是从他,又岂能甘心?奴家不揣冒昧,请公子拿个主意。”程宗扬愕然道:“啥主意?”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怒,然后垂下眼,楚楚可怜地说道:“敢问公子,奴家该从了高衙内,还是不从?”“这……你可难住我了。”程宗扬抓了抓脑袋,“按说高衙内不是哈好人,你嫁给他当妾着实太委屈了。可是呢,高衙内的亲爹高太尉主掌太尉府,手握兵权,他要把你调到太尉府当值只是一道手令的事。高衙内没有借助他老爹的权势,而是丢了货物后才提出纳你为妾——师师小姐,小生倒觉得高衙内对你是一片真心。”以李师师的聪明,听了这番也不由呆住了。他竟然劝自己去给高衙内当妾?他还有一点起码的良知吗?

程宗扬心里冷笑。没有一点好处,空口白话就想让我替你火中取栗?我就算长得一副包子样,也不能由着你们乱啃吧?

他一脸诚恳地说道:“我只是个小商人,平常想巴结太尉府的衙内都巴结不上。师师小姐,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你千万要把握住了。”李师师的玉脸时红时白,忽然拂袖道:“凝姨!我们走!”凝姨柔声道:“这位公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师师,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爹娘多想几分。”李师师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凝姨,连你也这么说!难道爹娘生我、养我,就是让我给花花太岁作妾吗?”凝姨轻声道:“姨妈嫁给一个小武官,这些年虽然夫妻和睦,但看着他被人排挤,一身好功夫却怎么也不得升迁……这种辛苦,你怎能体会?”李师师退后一步,凄声道:“要嫁给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我宁愿从塔上跳下去!”凝姨惊惶地说道:“师师小心!”“有事好商量!”程宗扬道:“师师小姐,不要因此寻死觅活!”车马停在塔下,那群少年脚步“登登”的上塔。程宗扬低声道:“冷静点儿!”然后满面春风地过去道:“哪位是高衙内?”为首一个少年锦衣华服,一手转着两颗玉球,一手挎着腰带。他看来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四肢肥短,体型活像小一号的石超,相貌不算十分难看,但一张胖脸上五官都挤在一处,让人望而生厌。

那少年一撇嘴,翻了个白眼,显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旁边一个少年抢着道:“你是谁?”程宗扬笑嘻嘻道:“在下是个商人,偶然来此一游。各位一个个玉树临风,一看便是年轻有为的俊彦之士!在下油然而起仰慕之情。”这不算十分说谎。说良心话,少年时代程宗扬的偶像就是高衙内,有钱有势有个贴心的老爸,还不用上学,无聊就带一群狗腿子到街上欺男霸女,简直是神仙日子。

说话的少年露出笑容:“有眼力!我们是临安城有名的十三一太保!这位便是我们老大,花花太岁高衙内!”一群小屁孩,毛都未必长齐,学人家古惑仔吗?程宗扬抱拳连声说道:“幸会!幸会!失敬!失敬!”高衙内腆着肚子道:“那小妞呢?”上来这么一群陌生男子,凝姨已经由侍女扶着回避。李师师却不忌讳,款款走过来,一双美目冷冷看着高衙内。

高衙内一见之下向后便倒,后面一个少年连忙扶住,用足做戏的本领,失声叫道:“老大!”高衙内喘着气道:“哎呀呀呀,这个小娘子……本公子一见之下,身体就酥了半边。这滋味……爽!”另一个少年嘿嘿笑道:“老大酥的是下半边?这可麻烦了!万一今晚入不了洞房,是不是还要兄弟们代劳?”那些少年仿佛说到趣处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几个一边打量李师师,一边在高衙内耳边窃窃私语,一个个面露淫笑,似乎已经把李师师看成自己盘里煮熟的鸭子。

高衙内得意洋洋地一招手:“小娘子,这便跟本少爷走吧!今晚本少爷就给你开……嗷!”李师师一把拧住他的手掌朝后弯去;高衙内胳膊被拧得后转,“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那群少年顿时大哗,抢过来就要拼命。程宗扬冷眼旁观,李师师的修为比南荒时候的小香瓜强不了多少,但对付这群恶少已经够用了。

木制的走廊沿塔身而建,宽度只能容两人并行,这群恶少一挤,反而一个都挤不过来。纷乱中,忽然一条身影横空掠过,那人拿着高衙内的手腕轻轻一拖,从李师师的手中拽出,然后扶着高衙内退回人群。

高衙内痛得几乎飙出眼泪,暴跳着尖叫道:“陆谦!把这个小贱人擒下来!本少爷要好好教训她!”程宗扬心里一动,留神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武官服,相貌堂堂,比起林冲不逊色多少,只不过脸盘较窄、双眉低垂,看起来气量略显狭小。程宗扬心里嘀咕:原来这就是害得林冲家破人亡的陆谦陆虞侯啊。

陆谦眼锋一扫已经看清局势。远处一个文人倚栏而立,眼前只有威远镖局的小姐和一个外地商人,这样的身份在太尉府眼中不过蝼蚁,即便打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李师师多了一重身份,不好轻易冒犯。

陆谦抱了抱拳:“师师小姐。令尊丢了敝主十万贯的财物,今日之事想必令尊已经和小姐说过。”“欠债还钱。十万贯的财物,我们家未必拿不出来。”陆谦温言道:“威远镖局的家底,令尊比师师小姐更清楚。何况丢失的财物还有御赐玉带一条,再多的钱也买不来。镖局丢失货物,例须赔偿。我家衙内看在令尊令堂的面子上,才没告上临安府。不然哪里还有威远镖局?就连令尊、令堂也免不了下狱问罪。师师小姐,我家衙内这片好心可是良苦得紧。”李师师倔强地抬起头:“不过是丢失货物,只要我请出师门前辈,定能讨回财物。”陆谦看了李师师半晌,莞尔道:“你以为令尊没有求过吗?李总镖头年前便已经亲赴明州,求见几位仙长。只不过镖局丢了客户的财物,自该全额赔偿;贵宗一向好口碑,自然不会偏袒门下弟子,何况是弟子的家眷。贵宗已经明示,光明观堂例不参与江湖恩怨。令尊在山上长跪数日,只能无功而返。”程宗扬心头微动。看来这卞头早已经知道了,否则不会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自己这个陌生人来帮忙。

李师师胸口起伏,脸色却渐渐发白。

程宗扬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好端端的镖局大小姐、光明观堂的弟子,却因为一桩意想不到的祸事,被人当成货物一样送出去。她活了这么大,可能头一次发现父母和师门竟然都靠不住,这种打击恐怕比把她送给高衙内更让人难以接受。

“今日雷峰之会是李总镖头亲自转告,我家衙内已备好香车,”陆谦温文尔雅地伸出手,“师师小姐,请。”陆谦说的是“请”一出手却毫不客气地抓向李师师的手腕。李师师那点修为,对付几名恶少不在话下,跟禁军高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已经苍白的面孔不禁泛起红晕。

“陆虞侯何必强人所难?”听到家主开口,秦桧露出一丝苦笑。本来信誓旦旦,事到临头又心软了,家主这作风还真是不敢恭维……秦桧上前一步,抬起拇指,如蜻蜓点水般的在陆谦虎口处一触。陆谦脸色顿变,这名看似清客的文士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他一指按下,真气顷刻间数次惊变,自己整条经脉都被震得发麻。这般怪异的指法实是自己生平仅见,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自己当场就要出丑。

那名富商打扮的公子哥,这会儿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师师小姐今天跟我约好游雷峰塔,高衙内不如改日好了。”“妈屄你算哪根葱!陆谦!打死他!”程宗扬脸一沉,喝道:“高俅都不敢这么对我说话!哪儿轮到你这个小兔崽子!”程宗扬这一喝贯满真气,雷峰塔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震得铮铮作响,连高衙内都一下子被他镇住,那群小屁孩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雷峰塔顿时安静下来。

虽然是冬季,陆谦的额头也不禁渗出冷汗。像这个年轻商人般敢大模大样喝出高太尉名讳的,整个临安没有几个。况且不论他究竟是何等身份,只看他和那名伴当显露的修为,陆谦知道今日绝讨不了好。

趁高衙内还没有回过神放泼,陆谦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抱拳道:“我家衙内向来不强人所难,师师小姐既然不知根底,我等这便告辞。师师小姐,令尊、令堂都是明白人,待两位给师师小姐说明白,再作计较。”高衙内指着李师师道:“小贱人!你给我等着!还有你!”他指着程宗扬叫道:“跟我争女人!你疯了!”放完狠话,一群少年如恶狼般离开雷峰塔,呼喝着远去。

凝姨从后面出来,忧心忡忡地望着李师师。李师师咬着唇,一脸倔强,眼中却隐约可见泪光。半晌她扭过脸,“你是谁?”“我?”程宗扬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个小商人。刚刚那话是吓唬他的。什么高衙内,就是一个小屁孩!一吓就吓住了,哈哈……”李师师侧身施了个礼,“多谢公子。师师……”说着她两行珠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谁能想到,自己信赖的父母、师门都不足仗持,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自己解围。

小美人儿哭成这样,程宗扬没心情再看什么风景。那位凝姨婉言谢绝他的护送,带着李师师登车离去。

程宗扬道:“光明观堂可够绝情的,对自己门下的弟子都不理不睬,看着别人把这个小美人往火坑里推。”“光明观堂在明州,派门下弟子到虎翼军当医官也是不想与宋国为敌。”秦桧道:“高太尉手握兵权,光明观堂纵然想替门下弟子出头也要掂量一二。何况对于光明观堂来说,只有内堂才是真正的门人,外堂都是不入门庭的记名弟子罢了。”秦桧一番解释,让程宗扬明白光明观堂的选择。为了一个寄宿生的家属和当朝太尉翻脸,光明观堂的宗主要这么做才是疯了。

说起来自己应该去明州看看丈母娘,可惜一直分身无术。派人去吧,星月湖的人肯定不行,他们若去,说不定顺手把光明观堂灭了。派秦桧和吴三桂这两个奸臣更不行,光明观堂肯定以为是黑魔海毒宗来砸场子的,不打个你死我活不算完。至于祁老四和吴大刀,一个俗人、一个粗人,能不能进门都是问题。看来还得自己出面把小香瓜讨过来。

想起小香瓜,程宗扬觉得心头一团火热,恨不得插翅飞到晴州去。

“打听一下,能帮就帮她一把。”程宗扬道:“好白菜总不能让猪拱了!”秦桧道:“公子此言大善!”程宗扬道:“要拱也得我先拱!”秦桧抚掌道:“公子此言更胜一筹!”“马屁滚滚而来,想把我淹死?”程宗扬靠在垫子上,“奸臣兄,你说死头要在这儿,她会怎么做?”“这个……”秦桧琢磨片刻,然后苦笑道:“属下不敢妄自揣测。”死了头在这儿肯定会趁火打劫,把那个小尤物收了当干女儿吧?程宗扬在心里叹了口气:死丫头,我想你了……“弟兄们——快跑啊——”江州城下,由明州驰援而来的虎翼军刚刚遭遇到毁灭性的打击。一个都的宋军试图封锁水门,却被城中冲出的怪物如绞肉般绞成碎块。

远处阵列中的一名军官大声喝道:“无令不得妄退!我虎翼军——”“威武!”长期的训练使军士们本能地齐声响应,但不少人的眼睛都直勾勾盯着前方,表情呆滞。

一团裹杂着沙土的黑烟带着震耳的怪响滚滚而来,沿途逃奔的宋军像灰渣般被黑烟吞噬,断裂的肢体、刀枪、旗帜、马鞍……不断从黑烟中飞出,无论是骁勇的骑兵,还是擅射的弓箭手,都在黑烟面前溃不成军,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它前进的脚步。

宋军面无人色地看着那团黑烟越来越近,一匹奔逸的战马被黑烟卷住,接着就看到马肉一片片飞出来,每一片都两寸厚薄,从马头到马腿,连骨带肉包括马鞍都被切得整整齐齐。

当几名军士惨叫着被裹入黑烟,接着毫无差别地变成肉片飞出,阵列中的宋军终于无法再硬撑下去,一个人先拔腿逃跑,接着整个营的军士都狂叫着一哄而散。

那名军官大声呼喝也无济于事,黑烟越逼越近,仿佛金属摩擦一样的怪响震彻天地,压住他徒劳的呼喊。那名军官盯着黑烟,然后收起佩刀,将头盗的缨带一根根系好,整好战甲,盘膝坐下。

黑烟带着巨大的声响滚滚而来,不时有血点甩到他脸上。那名军官将佩刀横在身前,握紧刀柄,等待着被黑烟吞噬的一刻。

忽然“嘎吱嘎吱”一阵怪响,黑烟在距离他尺许位置猛地停下。

那军官看到一个黝黑的大铁块在自己鼻尖不到一寸的位置转动着,速度越来越慢,露出上面用拙劣的手笔画出的两只眼睛,还有一张歪歪斜斜的嘴巴,最后“卡”的一声停下,就那样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凝视着。

那名军官咽了口唾沫,呆呆看着面前的大铁块,脑中乱纷纷的,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喜悦。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大铁块下是一个像是身体一样的长方块,方块两侧各有三个一人多高、样式古怪的轮子。每一个轮子周围都布满尺许长的锯齿,上面沾满血迹和碎肉。被这样一个东西碾过而切成肉片等于是撞上头彩,一般情况应该是直接变成肉馅……一道紫色的影子如流云般飘来,落在怪物头上。那名军官抬起眼睛,然后他看到自己此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

莹润如玉的面颊、宝石般的红唇、明净如水的眼眸……那少女一颦一笑都流露无比的天真而纯美,散发着近乎圣洁的光辉。此时与那具血腥的机器放在一起,反而形成一幕诡异的画面。

“又坏了呢……”少女懊恼地拍了拍大铁块,一边好看地拧起眉头。

然后那名军官看到自己这辈子见过最猥琐的一个老头。

“俺就说这东西不好使……”老头儿袖着手,一脸兴灾乐祸的表情,叽叽歪歪道:“一个大铁疙瘩懂啥啊?上足劲儿也跑不了一里地,净瞎耽误工夫。”少女熟练地打开大铁块,取出几个怪模怪样的零件,然后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一团白色粉末。

老头儿一看,嘴角抽搐起来,满脸心痛地说道:“咋可又使净了?”少女摊开白嫩的手掌:“一块龙睛玉不够哦。再拿一块好啦。”老头儿哭丧着脸道:“我说丫头,小程子拿大爷的钱不当钱使,你好歹给大爷省点。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大爷的手里也不宽裕啊……哎哟哎哟!太大了!你换个小点的啊!”少女拿出一颗小小的碎玉正要投进去,又改了主意。她拿出一个奇怪的圆形物体,隔着透明的盖子看了看里面的指针,“咦?一颗龙睛玉只支撑不到二十分钟呢!喂,是不是你的傀儡术不好用?”老头儿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胡说!本座的傀儡术是黑魔海嫡传!怎么会不好用?”少女皱了皱鼻子,把那颗龙睛玉丢给老头儿:“好啦,你要是心痛,人家就不用好了。”“不行!你一定要用!”老头儿不由分说地把龙睛玉硬塞她,道:“巫宗的傀儡术,本座已经破解二十余年,诸般法门了如指掌!哈哈,本座知道了!那颗龙睛玉不过是太小,容纳不了本座的通天巫力!来来来来,本座再给你一块,肯定好使!”少女笑眯眯接过老头儿递来的龙睛玉,连那块小的也没忘了拿回来。“别生气哦,人家会试的。”老头儿一张老脸笑得像菊花似的,搓着手道:“放进去!快放进去!这么大一块,跑到临安都够使了。”少女把两块龙睛玉托在掌心,星目流露出迷人的光彩。那军官几乎忘了自己在战场上,眼睛愣愣望着少女如白玉般的纤指,仿佛置身在梦幻中。

那少女把两块龙睛玉全都收进袋子,然后拍了拍小手。“人家忽然想出一个好主意呢!你瞧……”少女纤手一转,白嫩的掌心托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笑盈盈道:“都卢难旦妖铃!”老头儿看了看那只装了自己两块龙睛玉的袋子,又看了看玉瓶,脸上浮现一种发现自己上当的觉悟,半晌才痛心疾首地说道:“紫丫头,你跟着小程子学坏了哇!”少女收起袋子,笑靥如花地说道:“人家现在跟着程头儿,不会养家怎么行?”说着她抬起小手。那名军官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少女如冰似玉的白嫩纤指已经穿透皮甲,刺进他的胸膛。剧痛间,他仿佛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人强行从肉体中抽离,飞向少女手中黑色的瓶口。

失去意识的刹那,他听到那少女的轻笑声:“给铁傀儡装个阴魂,说不定比傀儡术还好用……”“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望着御街繁华的市面,秦桧兴致大发。

“喂,奸臣兄,”程宗扬没好气地说:“这是临安好不好?”自己若有死奸臣一半的才情,说不定就能和李师师一道游御街,哪需要天天带着青面兽、金兀术这种大号牲口在街上瞎逛。罾秦桧洒然笑道:“虽非一景,此情如一。公子请看,前面便是叩天石了。”一座巍峨的城门出现在御街西侧,门上的石匾刻着“朝天门”两队衣甲鲜明的禁军守在城门前,刀枪林立,气势威严。朝天门正前方临街的空地上,放着一块丈许大小的巨石,石面平整如镜。

“据说此石以槌击之,其响如磬,可声闻数里。宋国先主特意陈之于宫城门前,百姓有冤者,叩石而诉,宫中其应如响,因此名为叩天石。”程宗扬的注意力在叩天石中央。一柄长剑犹如天外飞来,剑身斜斜插入地面数尺,将叩天石切成两半。虽然经历过十余年风雨,剑穗已经褪色,但剑身没有丝毫锈迹,依然光亮如新。只不过……这剑实在太长了点!单是地面露出的部分就不下五尺,加上地下的部分,总长度超过七尺。一柄佩剑硬生生作出斩马刀的风范,拉风到了极点。

程宗扬脑门的血管突突直跳,指着那柄剑,手抖得像抽风一样,半晌才挤出一句:“好霸气!”心里却道:岳鸟人你真够无耻的!

秦桧念着剑上的铭文:“‘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便是武穆王当日亲身所带的佩剑。武穆王蒙冤,王真人便是携其剑独入临安,在宫门前一剑破石。积威所至,至今无人敢轻动,可惜此剑的名字却无人知晓。”“怎么没有?”程宗扬道:“你看看后面肯定还有两句:‘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就是他母亲的倚天剑!”“四句剑铭属下也听说过,但这句‘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似是指倚天剑仍未出世。至于此剑之名,应该别有来历。”“错不了,这就是倚天剑。”程宗扬冷笑道:“那个鸟人只要能拉风,还管什么语法对错?”家主提到岳鹏举向来没什么好口气,秦桧一笑置之,说道:“公子要不要仔细看看此剑?”“不看了,一把不值钱的赝品剑有什么好看的。”“此剑虽然是武穆王的佩剑,武穆王却不是它的第一个主人。”“哦?”秦桧油然道,“传言此剑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兵,得此剑者可得天下,公子可有兴趣一试锋刃?”程宗扬看了看那柄“倚天剑”又看了看秦会之,然后笑眯眯道:“少来哄我!还天下呢!岳鸟人不光拿了剑,连字都刻上去了,结果呢?”“武穆王剑起风云,一世之雄也!”“人都没了,再英雄有个屁用。争霸天下的美梦让别人去做好了,我就是个商人,赚点小钱,过几天安心日子就行了。”秦桧道:“天下也是生意。”程宗扬停下来,半晌才笑道:“有点意思啊,奸臣兄。”“这番生意,会之愿为家主前驱。”“一步一步来吧。”程宗扬敲了敲车厢,“去便门瓦!”

第二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遇上林冲这等好汉,程宗扬正想拉拢到己方阵营,意外发现林娘子可能是黑魔海的“高层人物”!这下可好了,难道出身光明观堂的李师师也和黑魔海有关系?镖局货物遭抢一事,究竟是谁设圈套给谁跳?

云秀峰终於抵达临安,程宗扬却在前往密会的路上遭到禁军攻击!是他自己露出马脚,还是谁漏了机密?

第一章说起六朝的销金窟,莫过于各处会馆。馆中灯红酒绿,舞乐蹁跶,妖姬变童令人心醉神迷。丝竹绕耳、佳人在怀之际,一掷千金的豪客比比皆是。

不过对于一般平民来说,那些会馆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因此在一些繁华的城市中,面向平民的玩乐场所应运而生,临安人最耳熟能详的就是瓦子。

瓦子又称瓦舍、瓦肆,内设不同的表演区,以棚为名。棚内设有用来表演的舞台,因四面围着栏杆而得名“勾栏”。

勾栏里通宵演出相扑、影戏、杂剧、傀儡、唱赚、踢弄、琴曲、戏法等各种节目。

单临安一地就有瓦子二十四处,单独只设一个勾栏的独勾栏瓦子还不计算在内。其中最大的北瓦有十三座勾栏,除了各色演出,更有看相、算卦、洗补衣物、酒水饮食、赌博……等等服务,比现代的娱乐城服务更加完善。

临安的瓦子通常以所在位置命名,便门瓦就位于临安城东南的便门之外。

众人一进门,侍者便迎了上来,只不过见程宗扬带着两名兽蛮仆从,也不敢饶舌,老老实实地唱了个肥诺。

程宗扬报了张官人的名号,侍者道:“贵客里边请!”一边领着众人来到里面的牡丹棚。

瓦子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东侧一处大棚便是牡丹棚。系着彩带的大门外有一张道遥榜,上面贴着各色纸条,写着“史书乔万卷”、“御前杂剧何宴清”、“作场相扑撞倒山、铁板踏”、“清唱诸宫调晴州碧云馆花如媚”,“说经长啸和尚”……前面是演出的节目,后面是表演者的姓名。

牡丹棚中间有一座半人高的木台,四面围着栏杆,后面有个出口通向戏房,便是艺人表演的勾栏。

程宗扬进来时,正看到两条大汉在台上相扑,两人都是一身的短打扮,筋骨如铁,皮肤如铜,往台上一站,如铁塔一般威风凛凛,单是这卖相就值几个铜铢。

两人身手娇健,花巧又多,在台上你来我往的演出诸般技艺,引得勾栏外一片喝彩声。

青面兽和金兀术看得牛眼都快瞪出来,只见台上两人龙腾虎跃,忽然一个虎扑撞作一团。

双方贴身相斗,险象环生,青面兽盯着两人的手脚,表情乍惊乍喜,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金兀术颈后血管“评抨”直跳,倒有几分像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让程宗扬赶紧把这两头牲口拉走,免得生出事来。

秦桧笑道:“城里的相扑多是花架子,真要看相扑还得到城外去。那边的地下相扑场不但有六朝击技高手,听说还有几名兽蛮相扑手。一场输赢可达数万银铢。”“免了吧。要看相扑,我倒觉得女子相扑比较对胃口。”程宗扬眉飞色舞地说道:“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身上只有一条巴掌宽的布条,光溜溜的在台上扭成一团,你拉我腿、我拧你屁股,那才过瘾。”金兀术不屑地哼了一声,“吾……”“闭嘴!”程宗扬一声断喝,恨恨道:“不解风情的家伙!你懂个鸟!”程宗扬一边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朝后扫了一眼。

林冲戴了一顶毡帽,打扮成闲汉的模样,袖着双手远远跟在后面——林教头实在不适合干盯梢的活,那身出众的气质,连自己这个菜鸟都瞒不过。

两侧的腰棚摆着桌椅,旁边还有几间精致的小阁。

那侍者老实地领着众人来到一间精阁,陪着小心地道:“此处便是张官人订的座子,贵客慢坐。”程宗扬丢给侍者一枚银铢,打发他离开,然后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勾栏的表演。

秦桧熟络地碾碎茶饼,分茶、点茶,做足帮闲清客的工夫,一边道:“在下方才说的生意,还请公子三思。”程宗扬倚在案上笑道:“拿天下当生意做,你想当吕不韦吗?”秦桧奇道:“这位吕公是哪位先贤?”“奇货可居你没听过?拿秦王当生意做的大商人,吕不韦吕相国。”秦桧思索良久:“公子莫非记错了?秦国并无姓吕的相国。”居然没有吕不韦?难道被赵鹿侯先下手干掉了?程宗扬只好苦笑。

别人穿越都能当先哲,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自己连马后炮都能打瞎。程宗扬一边看着勾栏,一边和秦桧闲聊,一手在桌下慢慢摸索着。

片刻后他把一枝小小的竹筒收入袖中,然后往椅上一靠,学着临安人的样子叫道:“好!”纸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程宗扬刚看了三分之一就意识到自己拣到宝。

情报中详细列明宋国参与江州之战的所有军队,除了上四军的捧日军和龙卫军,又调用了虎翼军、胜捷军、静塞军、归圣军、广武军,合计五万余人,每一军的消息详细到营指挥使一级,人数准确到个位。

这样的消息可谓是金不换,但更让程宗扬上心的是另外一段。

那人在情报中透露:接连三场大败之后,宋国朝中一片哗然,连宋主都有退兵的意思,只有贾太师一意孤行,以辞位要挟,坚决出兵。

从描述中看得出,贾师宪如今已经被逼到悬崖旁边,一旦宋军在江州失利,他便相位不保。情报中活灵活现地描述朝中各位重臣包括宋主的反应,令人犹如目睹。

程宗扬把那张纸递给秦桧。“你来看看,有意思吧!”秦桧一目十行地看过,然后道:“得此人之助,江州如得数万雄师!”“奸臣兄,你猜猜这人会是谁?”秦桧沉吟道:“此人能接触到如此多的消息,多半是ffiw。不过他连宋主的言谈都能接触得多,那还有一个可能……”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太监!”以岳鸟人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完全有可能在宫里放几个太监当卧底,甚至有可能是童贯——那个历代唯一被封王的大太监。

程宗扬手指敲着桌面,半晌道:“在明庆寺的祈福榜上给他发条消息,让他帮我查个人。”线人提供的情报已经证明他的能力,程宗扬不想干坐着等他送情报来,把这样一个出色的线人浪费。至于这个神秘人会不会帮忙就说不准了。

然而只隔了一夜,第二天,要的消息都得到相应的回答,详细程度远远超过程宗扬的想象。

假如不是所有消息都写在一条两指宽的纸条上,程宗扬会以为自己在看太尉府收藏的档案。

那名线人提供的消息从林冲的家世列起,一直到他被借调到皇城司的全部经历,无一疏漏。

一个太监有门路接触到两府的情报并不算难,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到军方的情报,恐怕不是一个太监能做到的。

秦桧拍案道:“此人定是太尉府的书吏!”“不一定吧。”程宗扬指着纸条后面几句,““二月十八,至吏部,取筠州官员各档,查常平仓失火原委。十九,请查客卿程某,三请得允。至明庆寺,与菜园僧晤……”如果是太尉府的书吏,怎么可能连林教头调到皇城司之后的事也了如指掌?”“皇城司,”林清浦道:“只有皇城司的人才有如此手段。”“说得好!”程宗扬大笑道:“我也猜这人在皇城司!”秦桧微微一笑,家主一直刻意拉拢这名影月宗的高足,连星月湖线人的事也不瞒他。知道得越多,林清浦越难脱身。不过家主下这么大力气,着实对得起他了。

秦桧想了想,又道:“公子,林教头已经查到咱们头上,是不是该敲打他一下?”“用不着。”程宗扬笑道:“咱们明天去拜访一个人,林教头要是还跟着就热闹了。”“谁?”“花和尚鲁智深。”程宗扬笑道:“既然遇见,于情于理,咱们都该拜访一下臧和尚的师兄。”秦桧提醒道:“虽是一计,但林教头和鲁大师不过一面之交,未必有太深的交情。”“这你就放心吧!”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他们两个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虽然刚认识,交情却不是一般深厚。花和尚啊花和尚,你若是替我当挡箭牌,免得林教头整天像吊靴鬼一样跟着我,我就请你吃狗肉!”秦桧和林清浦都笑了起来。

青面兽门也不敲地闯进来。“主人,有人找你。”“谁?”“好像姓水……”青面兽抓了抓脑袋,“名字湿乎乎的……唔,乃是塔上那个漂亮美妞。”“李师师!什么湿乎乎的!再乱说,扣羊!”青面兽抗议道:“本来就是里面湿湿的!”“哎呀,看不出啊!青面兽,你还是一头青面淫兽!”“师师小姐芳驾光临,有失远迎。”程宗扬满面春风地迎出来,礼数周全地说道:“本来该小可去府上拜会,怎敢劳动师师小姐亲临?”当日程宗扬只给李师师留了一个雪隼团分舵的联络地点,没想到她会辗转找到自己。

“我没有住在家里。”程宗扬一怔,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丫头跷家了?

“我在姨娘家住。”李师师轻声道:“我不想回镖局。”程宗扬一阵失望,但看到她楚楚动人的风姿,心里那点失望立刻烟消云散。李师师咬了咬嘴唇,“我想出去走走。”程宗扬微笑道:“义不容辞。”很平淡的四个字却让李师师眼眶一红,险些堕下泪来。

程宗扬见不得这个,连忙道:“我们去北瓦吧。我昨天去了便门瓦,里面什么都有,听说北瓦比便门瓦还热闹。”听到瓦舍、勾栏那种去处,李师师略微皱了下眉,软语道:“小瀛洲好吗?”李师师的口音是临安语调,本就软秾可喜,再加上她娇美的容貌,让人兴不起半点反对的意思。只不过程宗扬从没听过这地方,一时接不上口。

秦桧解围道:“小瀛洲在西湖湖心,有三潭印月的美景。”程宗扬拍了拍额头,干笑道:“如此风雅的去处,我怎么会想不起来?会之,快叫两辆车。”不多时,两乘马车从院中驰出。李师师云英未嫁,虽然程宗扬很想和她同乘一车,大家聊聊天、谈谈心什么的,终究厚不了这个脸皮。

车内跟着的是敖润。薛延山的伤势这两日略显稳定,换了冯源去照应,他才抽身出来。有雪隼团在临安的分舵帮忙,打探到的消息更加详细。

“李寅臣这人在江湖中名声并不好。”敖润道:“人是个精明人,只不过没什么骨气。这次威远镖局失镖蹊晓得很,本来有人劝过李总镖头别接,太尉府的生意不是好做的,但李总镖头一心想巴结高衙内,一口应承下来,结果就出事,几名镖师、趟子手,一个都没回来。”程宗扬道:“威远在临安不算什么有名的镖局,高衙内怎么想把那么一大笔财物交给他们?”敖润道:“听说李寅臣为了攀上高太尉的关系,年前去太尉府送礼,不知道烧了谁的高香,竟然是高衙内亲自接待的。后来高衙内照顾威远镖局的生意,把这批货物交给威远镖局押运。”李寅臣是个软骨头,不至于连李师师的娘也忍心看着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跳吧?

程宗扬沉吟半晌,“李总镖头的夫人是哪位?”“李总镖头的夫人姓阮,也是武林中人,江湖上有个绰号叫“销魂玉带”,名声比李总镖头还大几分。”“是吗?”“那是!销魂玉带阮女侠不但性情豪爽,而且听说生得貌美如花,当年嫁给李寅臣,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咽口水呢。”敖润道:“镖局失了镖,李总镖头顿时慌神,四处求人,但一听说是高衙内的货,谁都不敢出头。李总镖头几次带着重礼登门赔罪,都被太尉府的人赶出去。”“会之,依你看?”秦桧道:“属下以为,此事蹊饶之处甚多。”“没错。怎么听都像是高衙内挖个坑,让李总镖头往里面跳。”程宗扬笑道:“这个坑不小啊!李总镖头掉进去就出不来了。”敖润道:“程头儿,我瞧李镖头的闺女长得怪水灵,配程头儿正合适。”“好让你去找月副队长?”程宗扬玩笑道:“老敖,你死了这条心吧!”敖润叫道:“程头儿,你冤枉我了!月队长跟你天造地合,我老敖心服口服。若有一个字是假的,我立马跳湖里变王八!”“说得嘴响,你跳一个我看看!”“今儿不成,”敖润一边大摇其头,一边说出理由,“水太凉。改天暖和,我老敖跳个给大伙瞧瞧!”众人都笑了起来。程宗扬笑骂道:“少来劲。”然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事有点麻烦。”秦桧道:“高太尉位高权重,又是军方的人。还有,云六爷这两日该到临安了。”他话只说了一半,意思却很清楚:正事要紧,这时候招惹高衙内并不合算。程宗扬却道:“不是这个麻烦——明白告诉两位,师师姑娘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就是我盘里的菜——行了行了,你们别笑。”秦桧和敖润咳嗽着坐好。

程宗扬道:“我跟你们说,这口鲜菜我是吃定了!不过你们也看见了,那丫头够文艺的,想吃到嘴里得花时间慢慢来。这些都不算麻烦,真正麻烦的是高衙内,那小兔崽子是有名的吃相难看,我这边还在慢慢撒网,他窜出来一口把我的菜吃了,我哭都没地方哭,所以说麻烦啊!”敖润品味半晌:“程头儿,你说这么多,我琢磨着是不是你怕吃得太急,菜自己跑掉;慢慢吃,又怕别人抢了?”程宗扬点了点敖润,赞许道:“有慧根!”“你把菜藏起来,自己慢慢吃不就得了?”程宗扬一拍大腿坐了起来。“老敖,我发现你是个人才啊!这慧根活活有我大腿这么粗!你是活佛转世吧?肯定的!你骗不了我!”众人哄笑中,马车一前一后的驰向西湖。

小瀛洲是西湖中的一座岛屿,整座岛屿呈“田”字形,湖中有岛,岛中有湖,著名的三潭印月就在岛屿西南。

岛上桥廊相接,亭轩星布,景色如诗如画。岛上有座保宁寺,但僧侣不多,也比较像和尚,因为没有明庆寺的和尚那么“热情”。

与佳人徐徐漫步岛上,程宗扬很想诗兴大发一把,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冒丢脸的风险。

李师师隔着两步的距离与他并肩而行,虽然秀色犹如琼花,但眉宇间一抹凄婉的哀怨挥之不去,令人说不出的怜惜。

李师师的姿容在自己见过的女人中,完全可以排在前几位。虽然年纪尚轻,又是光明观堂的弟子,少了一分名妓的妩媚,多了几分幽淡如兰的气质,但偶然一个明眸微转,便流露出动人艳致。

夜风徐来,吹乱李师师的发丝。看到她翘起如明玉般的纤手,轻轻将飞舞的发丝拨到耳后,程宗扬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玉指微翘,轻轻拨弄发丝,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流露出浓浓的女性媚艳风情,让程宗扬恍惚之余,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真有天生媚骨。

纵然出现在面前的李师师没有堕入青楼,受到光明观堂多年来清心静意的培养,仍然无法掩盖她天生的妩媚与性感。

自己何其幸运,在她绽露出醉人芳华的成熟时节之前就遇到她,亲眼看到这个名妓清纯的一面;能看着她从泉水一般的清纯少女,一步步走向风情万种的绝代艳姬。

程宗扬不禁想入非非,既然光明观堂的教育无法改变李师师骨子里的风情,那么同样受光明观堂教育的鹤羽剑姬,在冷漠的外表下,是不是潜藏着潘金莲的妖媚与淫浪?

“他们都劝我去侍奉高衙内。”少女幽幽的叹息声,使程宗扬连忙收回思绪。

李师师开口道:“爹爹说,如果我去侍奉高衙内,镖局与高太尉拉上关系,生意至少会好一倍。姨妈说,女孩子终是要嫁人的,高衙内有钱有势,虽然只是一个妾,但受宠的妾比正妻差不了多少。”程宗扬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那位凝姨给他的感觉不是那种贪图钱财、俗不可耐的市井女子,相反的,无论是她的容貌还是言谈举止都有让人心动的优雅。是自己看错她的为人?还是有别的理由?

“我不想见那个人,一想起那个人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程宗扬道:“如果你想离开临安,我可以……”李师师缓慢却坚决地摇头,神情凄婉地低声道:“如果我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对我很好,连这件事他们也认为是为我好……虽然我不高兴,但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伤心……”两人都沉默下来,但少女如泣如诉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萦绕。自从知道李师师面对的是高衙内,程宗扬打心眼里不想招惹这个麻烦。

有岳鸟人的前车之鉴,程宗扬不想落得满天下的仇家,走到哪儿都被人喊打喊杀。帮助李师师离开临安已经是自己能做到的极限了。

两人穿过竹径通幽,眼前忽然一片灯火通明。前面的心月台是临安人平常赏月的所在,此时燃灯举火,却是几名少年在台下宴饮。

李师师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正要转身离开,一名少年却叫了起来:“这不是李寅臣的女儿吗?”“可不是嘛!昨天才在雷峰塔见过的!竟然跟个男的半夜游湖,老大这下惨了,还没进门就戴绿帽子。”“老大昨天怎么心软了?竟然把这个雏放走!兄弟们!不如咱们今天把这小妞带回去,让老大快活快活!”一群恶少轰然叫好,李师师心下恼怒,玉脸微微发白。程宗扬没兴趣和这些小屁孩瞎折腾,拉了拉她的衣袖,李师师却凝立不动。

程宗扬有些咬牙。和这些小屁孩撞见是偶然,这丫头不肯走却是用这个机会让自己出面。

如果是小紫肯定娇笑一声,跑得无影无踪,等他们打完再来收拾残局,把便宜捡回家。

程宗扬也能这么做,就是良心有点过不去。果然良心才是最大的敌人。

为首的少年趾高气昂地走过来,先挑起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叔叔是护国节度使,检校太傅,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程宗扬笑嘻嘻上前一步,看着像是打躬作揖地要去扶他,却阴损地一脚踩住他的脚背。

梁公子刚要迈步,一头栽到李师师面前,哇的啃了口泥。

程宗扬也不扶他,只笑呵呵看着,不咸不淡地说道:“梁少爷小心,天凉,泥吃多了容易胃寒。”后面的恶少都跳起来,一边骂脏话,一边吆喝手下的恶仆收拾这不开眼的家伙。

程宗扬瞧准高衙内不在其中,这个梁师成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节度使,自己听着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估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用不着客气。

程宗扬俯身拖着那位梁公子的衣领,把他拽起来,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梁公子当场被打懵了,瞪大眼,沾满泥土的口鼻喘着粗气。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

“哟,一眨眼工夫,梁少爷就发福了?这脸怎么变这么大了?”李师师虽在羞怒之中,也被眼前这一幕逗得一笑。接着她的目光露出一丝欣赏的神色,没想到这个年轻商人真的会动手。

梁师成的名字程宗扬不知道,她却是听过的;贾师宪是宋国最大的权臣,梁师成则是最受宋主信任的宠臣。莫说临安的平民,就是朝中的高官也没有几个敢招惹。

这个姓程的晴州商人却说打就打,这分胆气着实令人佩服。

梁公子的半边脸皮紫胀着肿起来,那帮恶少暴跳如雷。

“反了!反了!快把这厮给我抓起来!”一群恶仆蜂涌而上,叫嚣着拿出棍棒上来厮杀。

秦桧、敖润和青面兽一直远远跟在后面。这边闹得天翻地覆,秦桧一副意态从容,丝毫没把那些恶仆放在眼里;敖润乐呵呵抱着膀子在后面看笑话,凭自家公子的身手,这点恶仆不够瞧,公子正在英雄救美,老敖硬抢了公子的风头,也太不开眼了。

但不开眼的也有。两个人抱着肩膀看热闹,第三个却按捺不住。

青面兽一看到有人敢跟给自己羊吃的主人炸翅,顿时激起凶性,一步跨去,摘下背后的棍棒。

青面兽用的是丈二长枪,但在城中不好背着凶器招摇过市,程宗扬让他把枪头拧了,充作棍棒。

这会儿他两手一抖,枪杆如同蛟龙出水,将两名恶仆打得旋转着跌开,然后挑在一名家丁的胯下,将他挑得飞过岸边侧的柳树,“扑通”一声栽进湖里。

在荆溪时,程宗扬已经见识过青面兽的手段。兽蛮人一向是以力取胜,大刀大斧、大植、大盾罾豸,这家伙却有一手不俗的枪法,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

青面兽在选锋营干过,一出手全是杀人的功夫。如果不是少了枪头,只消这一招,那些恶仆至少要丢下三具尸体。

眼看斗不过青面獠牙的兽蛮大汉,那些恶少忽哨一声,后面几名家丁拿出刀剑,拼着又被打倒两人的一阵乱砍,将兽蛮汉子的枪杆砍去数尺。

双方正打得热闹,忽然梁公子用变调的声音惨叫道:“停——”恶仆们停住手。只见那个年轻人拿出一柄匕首贴在梁公子的脸上,虽然带笑,眼中却透出视人命如草芥的狠劲。

众恶仆与他目光一触,心头顿时升起一阵寒意。

临安城有的是不要命的地痞破落户,但这年轻人的眼神一看就是杀过人的,恐怕还不只一个。那些恶仆心头发紧,再没有一个敢动。

程宗扬慢条斯理地刮去梁公子面上的短髭,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大伙瞧瞧,梁少爷这胡子刮干净,是不是俊俏多了?”梁公子牙关格格作响,有心放几句狠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宗扬脸一板,抬脚把他踢开。

“滚二群杂碎,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梁公子捣着脸跌跌撞撞地跑进人群,他还觉得不放心,一直逃到船上才惊魂甫定,叫道:“快走!快走!”那些恶少也被吓住了,慌忙解开停在岸旁的船只,一个个逃命似的离开小瀛州。

程宗扬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师师小姐,我们接着赏月吧。”李师师的目光又是惊讶又是欣喜,看着他伸来的手掌,犹豫一下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李师师的手掌柔滑至极,纤软得仿佛花瓣。程宗扬心头一荡,握着李师师柔荑的手掌又紧了几分。

湖上忽然传来一阵大骂,离岸十余丈,那群恶少又添几分底气:打不过我就骂死你!

梁公子破口骂道:“小贱人!敢在临安和我们十三太保作对!活腻了!”程宗扬道:“别理他们,就当是几只癞虾蟆在叫。”李师师嫣然一笑,娇靥露出一个令天际明月也为之失色的动人笑容,握紧他的手掌。

握着小美人的纤手,程宗扬不由大晕其浪。

那几名恶少都红了眼,梁公子捣着脸跳脚道:“小贱人,天生的淫材儿!装什么正经!告诉你!你娘那个老骚货早就被我们老大上了!你还要叫我一声干叔叔!”李师师身子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梁公子像打了胜仗一样得意地说道:“你娘还是什么女侠!为那点货求我们老大,只要能饶过你爹那个破镖局,做什么都行!送上门的浪货不弄白不弄!我们老大当场就把你娘办了!从头到脚搞了个快活!”“老敖!”“有!”敖润猿臂一展,拉开铁弓,飕的一声,一枝利箭从梁公子的头上飞过,将他的金冠射得粉碎。接着敖润搭上长箭,如豹子一样瞄向他的咽喉。

梁公子嘴巴哆嗓几下,然后白眼一翻,倒在船上。

程宗扬面沉如水地拉起李师师,“走!”李师师坐在车上,神情呆呆的,明眸一片灰色。直到马车驰入城门,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她才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李师师伏在程宗扬的肩上,哭得肝肠寸断。

程宗扬连安慰的话都找不出,只好轻拍她的香肩,聊作安慰,一边暗暗希望这段路越长越好。

可惜再长的路也有终点。午夜时分,马车在怀远坊一处巷口停下。

程宗扬道:“司营巷——是这里吗?”李师师点了点头,她已经拭去泪痕,眼眶还微微发红。她没有再说什么,向程宗扬施了一礼便下了马车。

司营巷里都是临街的两层小楼,虽然不及城中达官贵人的豪宅华墅,但看得出是殷实人家。

李师师敲敲一处宅子的房门,一名老仆开门请她进去。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个小美人儿虽然够聪慧、有心计,但在命运的蛛网上仍然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尽管有当上总镖头的父亲、有一个了不起的师门,仍然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可以想象她即将遭受的羞辱。

到那时,即使光明观堂想去维护宗门起码的体面,这个少女也未必肯回头。成为一代青楼名妓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不过现在有自己的出现,无论如何不会让她走向宿命的青楼。

程宗扬敲了敲车辕,正准备吩咐敖润离开,忽然眼角瞥到一个人影。他怔了一下,接着颈后的汗毛猛然竖起。

一个药婆打扮的女子悄悄推开门,从李师师刚进去的宅中出来。

夜色已深,她又专挑檐下的暗处,贴墙行走,行迹隐秘。出了巷口,一辆马车突然从背后驰来,药婆往路旁让了让,一边暗自戒备。

车门忽然打开,里面伸出一只手,勾了勾手指。药婆愕然之下,接着面露欣喜,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第二章“哦……”那女子螓首昂起,喉中发出一声娇媚的呻吟。

她上身还穿着药婆的衣衫,下身却脱得一丝不挂,这会儿柔顺地伏在座椅上,双臂张开,扶着晃动的车厢,白光光的大腿朝两边敞开。

她一边顺从地耸起雪白的屁股,让车内的男子从背后进入;一边向后挺动着,迎合阳具的抽送。

以这样一种毫无保留的姿势敞开身体,那女子显然对身后的男子有极大的信任O程宗扬两手握住她的纤腰,一边挺动阳具一下一下的干着她蜜穴,一边从背后审视她的反应。

“上忍的阳具好硬……干得好深……”程宗扬特意看了她的菊肛一眼,嫩肛软软的,因为蜜穴被阳具杵入而有些变形,随着阳具进出,被扯得不断开合。

假如她有所戒心,身体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紧张的反应,绝不会像这样温柔如水。

程宗扬坏笑道:“游老板的桃源洞和以前一样美妙。”那女子包头的布巾散开,粉面半露,正是广阳赌坊的老板游婵。

她与程宗扬曾有过露水之缘,此时他乡重逢,才发现这位上忍的手段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蜜穴被粗大的肉棒捣弄着,体内快感如潮,她颤声道:“上忍的阳物又暖又热……奴婢……奴婢快要……快要……哦——哦!”“这么快?”自己虽然用了一点房中术的技巧,却没想到游婵这么不济事,几下就被搞得泄了身子。

游婵脸色潮红,娇喘细细地说:“奴婢从上次和上忍欢好过,没和人做过……飞鸟大爷的阳物好厉害,每一下都像干在奴婢的心尖上……”程宗扬笑道:“来,换个姿势。”游婵媚态横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听话地翻过身子,躺在座椅上,接着抬起一,只玉足,朝旁边张开,露出玉股间仍在微微翕动的玉户。

程宗扬俯下身,游婵的双手扶住他怒胀的阳具,顺从地纳入蜜穴。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上忍。”游婵眼中的喜悦没有半点作伪。

她只是黑魔海的边缘势力,当初暗杀小太监计好被程宗扬撞见,还是程宗扬替她隐瞒此事。因此对这位供奉,除了下属对上级的服从之外,别有一分私人的感激。

游婵一边与程宗扬交合,一边道:“两个月前仙姬传讯,说晴州出了些纰漏,上忍遇袭失踪,让各地分舵留意上忍的下落。仙姬说,当日事出仓促,圣教多有照顾不周之处,万望上忍见谅,诸事都好商量。”在晴州和黑魔海交手是三个月前的事,游婵接到讯息差不多在两个月前。

当日清剿黑魔海在晴州巢穴之后,自己透过泉玉姬对黑魔海临阵弃友的行为表示极大愤慨,声称双方合作就此作罢,随即赶往江州。

泉贱人北返长安,音讯不通,没想到黑魔海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

程宗扬哼了一声,生硬地说道:“此事勿要再提。”游婵陪了一个妖冶的笑容。

“仙姬说,上忍受惊,圣教自当赔罪。请上忍明鉴,圣教已取出秘库的十藏经,愿与上忍交换。”这个十藏经肯定是飞鸟熊藏梦寐以求的物品,不然剑玉姬不会专门提出来以打动他,可惜自己对十藏经一窍不通,只能哼哼两声掩饰过去。

游婵道:“奴婢对上忍的神术半点不懂,不过仙姬说,另一位飞鸟上忍已经闭关,来日必能成就飞鸟一流的无上忍术。”程宗扬脸色稍霁。

“这也罢了。我什么时候想去见她,自己就会去了。哼,黑魔海临阵弃友,害得本忍险些被杀。若不是你,本忍也不会出来见面。”一句话将两人的关系又拉近几分,让游婵感觉到彼此间与众不同的亲近。对于游婵来说,这位上忍不仅替自己掩盖足以令自己粉身碎骨的秘密,又是教中特意聘请的供奉,身居高位。

若与他保持亲密的私人关系,在教中就有了一个得力的靠山,因此极力游说他重归黑魔海。

程宗扬不置可否,只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才是他最关心的。游婵是黑魔海在广阳发展的暗桩,有什么事会让她亲自来临安?更重要的是她刚才见了谁?李师师?凝姨?男主人?还是宅里的其他人?

李师师背后突然出现黑魔海的影子,让程宗扬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奴婢这次来临安是为了教内的一件大事。”游婵欲言又止,最后歉然道:“请上忍见谅,奴婢不能说得太多。”“哟西。你做得很好。”游婵拥着他的腰身,媚声道:“不过此事已经了结,奴婢刚缴了令旨。上忍若是要让奴婢伺候,奴婢还能在临安多留几日……”程宗扬的心头翻翻滚滚。游婵既然去缴令,她刚才见的人在黑魔海的地位绝对不低,甚至可能是黑魔海在宋国的总抠。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程宗扬淫笑着在游婵脸上摸了一把。“她生得难道比你还美吗?”游婵抛了个媚眼:“奴婢蒲柳之姿,怎么能跟凝玉姬相比?”程宗扬在室内来回踱步,眉头拧得像要打结一样。他猛地停下脚步,朝众人道:“你们再确认一遍,她真的不会武功?”青面兽道:“吾……”“你给我闭嘴!”青面兽一脸不服气地闭上嘴。

俞子元道:“我修为不行,确实看不出来。秦兄你看呢?”“子元兄过谦了。”秦桧道:“以秦某之见,那女子确实手无缚鸡之力。”程宗扬道:“李师师唤她“凝姨”,黑魔海的人从她家里出来,又说接头的人是凝玉姬——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可黑魔海的御姬怎么可能不会武功?”秦桧道:“公子莫急,敖润打探消息也该回来。师师小姐的姨母是否有嫌疑,一查便知。”“等等!”程宗扬一手扶住额头,陷入沉思。

众人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片刻后程宗扬抬起头,秦桧立刻道:“公子可是发现什么线索?”“有,但和那位凝姨无关,是另一桩。游婵说她来临安是为一件大事——有什么事让黑魔海必须把她从广阳调来?”程宗扬慢慢道:“游婵的身份只是广阳一个赌坊的老板,但她的亲兄游雍是太湖盟和翻江会的双龙头!孟老大在晴州挑了黑魔海的巢穴,这边赶往江州助战的雪隼佣兵团就在太湖出事——黑魔海的手伸得好长!”俞子元、秦桧都露出凝重的神色。片刻后俞子元道:“黑魔海收容游雍是在公子到晴州之前,难道那时他们就算定要在太湖伏击雪隼团?”“不可能!”程宗扬道:“除非那个仙姬是活神仙!”秦桧道:“公子的猜测有九分可信。黑魔海拉拢游雍只是下了一着闲棋,正好在此时用上,只怕这样的闲棋,黑魔海在六朝布过不少。”说着他不禁佩服起来,抚掌道:“落子绵密,布局深远,这位仙姬好生了得!”俞子元道:“如果不是公子撞见,谁也想不到黑魔海在临安布有棋子,而且还嫁了人。”“打听到了!”敖润带着一股寒风推门进来,兴冲冲道:“程头儿!你猜那座宅子是谁的?”敖润带来的消息不是什么秘辛,随便找个懂行的打听就能问出来。

但程宗扬听在耳内表情却有说不出的古怪,用做梦般的口气道:“林冲林教头……李师师的姨妈是林娘子?”“没错!”敖润道:“阮家姐妹俩,长姐叫阮香琳,嫁给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李寅臣。小妹阮香凝,嫁给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阮香琳是林州小碧潭门下,人称“销魂玉带”,门派不怎么起眼,她的修为在门中算是出类拔萃的。阮香凝没习过武,早早嫁给禁军的林教头。林家夫妻一直没有子裔,林娘子经常请尼姑、道姑、药婆之类的上门,乞求早日得子。”俞子元道:“难道黑魔海在临安的头目是这位林娘子?”说着他倒吸了口凉气,“黑魔海的人嫁给禁军教头,难道已经把手伸到宋军禁军里?”“也许是林教头。”秦桧沉声道:“有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做掩护,他们在临安行事方便百倍。”敖润也道:“程头儿,老敖插一句,那位林教头盯上咱们,不会是黑魔海的意思吧?”秦桧与俞子元异口同声地说道:“很有可能!”程宗扬用手拍着额头,紧张地思索着。

如果林冲真是黑魔海的人,自己一到临安就被他盯住,很有可能自己根本没有脱离黑魔海的视线,始终处于他们的监控之下。

程宗扬放下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武二郎是个臭不要脸的流氓暴徒、潘姐儿里外都透着一股圣女味儿,林教头成为黑魔海的卧底也没有什么好奇怪,但程宗扬有种强烈的预感:林冲与黑魔海并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自己猜的不错,林冲与黑魔海没有关系,那么黑魔海精心培养的御姬奴嫁给一个不起眼的禁军教头,其中的缘由很耐人寻味。

忽然程宗扬露出一个充满狡黠意味的笑容。“想知道他们的底细并不算什么难事。”秦桧眼睛微亮:“计将安出?”程宗扬胸有成竹地说道:“兄弟们,咱们该去拜访一趟鲁大师。”一个和尚赤手倒拔垂杨柳的壮举,这些天在临安传得沸沸扬扬,花和尚鲁智深的名号也随之不胫而走。

每日从早到晚,明庆寺菜园子的矮墙外聚了不少闲人来看稀奇,一边看,一边还指指点点。

“瞧见没?这就是倒拔垂杨柳的鲁大师!”一个商贾啧啧赞叹道:“这两膀足有千斤力气!难怪能将垂杨柳拔起来,果然是好神通!”旁边有人暗笑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其实鲁大师拔的杨柳不是树,是个大活人……”“佛心庵的小尼姑……”“……叫杨柳的。”“要不是花和尚呢……”叽叽歪歪的笑声中,几个泼皮翻墙出来:“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有人认得这些泼皮破落户,立刻一哄而散。有些不认得的还不服气:“菜园子又不是你家的,看看怎么了?”“怎么了?”一名泼皮从墙上抽出半块破砖,横着眼道:“滚不滚?”那人也杠上了:“这堂堂临安城,首善之地,你还敢打人不成?”那泼皮龇牙一笑,拿起破砖朝自己的脑门上砰的一拍,顺势翻着白眼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周围的泼皮立刻揪住斗口的闲人,嚷道“救命啊!打死人啦!”矮墙外乱成一团,十几个泼皮揪住那外地汉子,要他赔命还钱。

墙内鲁智深气宇轩昂,像擂鼓一样拍着胸口:“洒家行得端!走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几个鼠辈瞎嚷嚷?”秦桧挑起拇指,高声道:“豁达!”鲁智深哈哈大笑,指着秦桧道:“洒家看你的打扮还以为是个酸丁!唔,不错不错!怪不得能和小臧称兄道弟。”程宗扬笑道:“臧和尚还俗后娶了一妻一妾,鲁大师,你可不如他了。”“娶婆娘拖家带眷操不完的心,洒家不耐烦这个。”鲁智深摸着光秃秃的脑袋道:“六根清净!六根清净!”程宗扬拿起一根竹筷,敲着陶碗赞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烟蓑雨笠卷单行,芒鞋破钵随缘化。”鲁智深又是一阵大笑:“好句子!痛快!痛快!当日五台山一别,二十年未见,不知洒家那臧兄弟如今在何处?”程宗扬放下筷子,微笑道:“江州。”鲁智深笑声一顿,眼中爆出一缕寒芒。贾太师兴兵讨伐江州,临安城已经尽人皆知。

鲁智深虽然在寺庙的菜园子也听说过三,却没想到多年不闻音讯的师弟如今会在江州。

“鲁大师再来一碗!”程宗扬拿起酒坛,“这是小弟特意买来的烈酒,据说常人喝不过三碗,有个名号叫“三碗不过岗”!”“喝寡酒有甚趣味?小的们!把洒家炖的香肉拿来!”鲁智深亲自动手,满满给程宗扬捞了一碗肉:“这锅香肉炖了四个时辰,滋味正足!来来来,尝尝洒家的手艺!”鲁智深说的香肉就是狗肉,敖润道:“一黑二黄三花四白,大师这香肉一看就是上等的黑犬!”鲁智深立刻对他刮目相看。“这位敖兄弟原来也是吃狗肉的行家!好好好!来一块!”“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老敖好口福!”敖润也不客气,下手捞了块香啧啧的狗肉入口大嚼,吃得汁水淋漓,一边挑起拇指含糊赞道:“好!”鲁智深大笑道:“冬日进补,狗肉第一!原本今日请我林师弟大快朵颐,各位兄弟来得正好!”程宗扬笑道:“说到就到——那不是林教头吗?”林冲脸色有些僵硬地从园侧过来,朝众人拱了拱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一大早盯上程宗扬的梢,没想到这人在城中转了一圈,却来到明庆寺与鲁智深把酒言欢。

林冲藏身不是、露面也不是,弄得骑虎难下。但他是豪杰心性,既然被人叫破,不再藏头露尾。

鲁智深却没在意,把着林冲的手臂笑道:“林师弟!这几位朋友当日已见过,却不知是我臧师弟的好友!大家都是好兄弟,同坐!同坐!”林冲也不推辞,坐下来拿起酒碗饮了一口,赞了声:“好酒!”然后向程宗扬抱拳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不知阁下尊姓大名?”程宗扬笑道:“林教头,你这就不厚道了。我的身份旁人不知,林教头难道还不知晓?”林冲嘿了一声,“官府公事,程员外莫怪。”鲁智深嚷道:“鸟的公事!我说林师弟,你就这点不好!凭你的身手,二十年只是个教头,不如抛开那点鸟功名,与洒家一道快活!”林冲的手指微微一紧,良久后放下酒碗,苦笑道:“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篷。不瞒哥哥说,林冲蹉跎多年,这点功名之心早已淡了,只是拙妻尚在,学不得哥哥快活。”“洒家方才说的吧!有了婆娘就是麻烦!”鲁智深摇了摇他的大脑壳,一叠声道:“喝酒!喝酒!”秦桧、俞子元、敖润与鲁智深谈得投机,尤其敖润是个好吃狗肉的,两人说起吃狗的心得分外投契,差点就在席间拜了把子。

林冲与程宗扬的交谈却是暗潮涌动,林冲话里话外都在打探程宗扬的来历、在筠州做什么生意。

“听说程员外祖籍盘江,林某冒昧,不知盘江在六朝何地?”“小地方,南荒。”程宗扬笑眯眯道:“要按路程,离晋国倒是挺近。”“程员外是晋国人士?”“也算不上。化外之地,穷山恶水,尽出刁民。”程宗扬扯着闲话,心里却在冷笑:林教头啊林教头,你这皇城司的差事已经干到头,还操什么闲心?

说话间,一个小婢慌慌张张跑来,见著林冲便哭道:“官人,不好了!”林冲一撩衣服,起身道:“锦儿,出了何事?”“娘子今日到庙里上香,在五岳楼被一个歹人拦住不肯放。”林冲怒从心头起,罗圈一揖道:“改日再来吃酒!哥哥休怪!”鲁智深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一听之下,顿时暴跳如雷,喝道:“小的们!拿洒家的禅杖来!”秦桧、俞子元和敖润都看着程宗扬,暗赞家主料事如神。

程宗扬慢悠悠吃了块狗肉,然后站起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还有王法吗?走!给林教头助拳去!”众人一哄而起。

五岳楼旁早已聚了一群人,一伙家丁将闲人挡在楼下,楼上高衙内正张着双手,将两个女子拦在栏杆拐角处。

李师师退在后面,美目冷冷盯着高衙内,默不做声。

那位凝姨又羞又气,粉面胀得通红。“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拦着奴家?”“哎哟!哎哟!我这心病又犯了……”高衙内捂着胸口道:“小娘子,你就是本太岁救命的丸药,无论如何也不能见死不救哇……”“公子自重!”“小娘子救命啊……”林冲急匆匆赶到楼前,那些家丁过来阻挡。他两手一分,顿时将那些家丁推得像滚地葫芦一般。

林冲三步并作两步跃到楼上,一把扳住那恶少的肩膀拉过来,一边攥起拳头,一边暴喝道:“敢调戏我家娘子!且吃我一拳……”待林冲看清那人的长相,不由一怔,话音未落,手先软了。

高衙内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的是林冲,一脸气恼的大叫道:“林冲!干你何事!要你多管!”林冲的脸上时青时红,拳头虽然举得高高的,怎么也落不下来。

敖润佩服地小声道:“程头儿,你怎么知道林教头下不了手的?”程宗扬微笑道:“高太尉主管禁军,正是林教头的顶头上司。调到皇城司之前,林教头每天都要在高太尉帐下听宣。他舍不得这个官身,当然下不了手。”这边有家丁看出势头不妙,过来劝道:“教头莫怒!衙内多喝了几杯,到庙里散心,不认得是教头尊妻,多有得罪。”高衙内叫道:“是他老婆又怎么了?给我抢过来!”一名管家道:“少爷又喝多了,快扶着些……”那些家丁知道林冲的身手,七手八脚地把高衙内扶到楼下,牵马离开,管家又连声向林冲赔罪。

见到丈夫,凝姨眼眶不禁红了,紧紧拥着丈夫的手臂不敢松手。

忙乱间,这边鲁智深提着镔铁禅杖,带着一群泼皮破落户杀气腾腾的过来。

“哪里来的狗贼!且吃洒家三百禅杖!”林冲安慰娘子几句,过来低声道:“是高太尉的衙内,不识得拙妻。林某本待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且饶他一回。”秦桧也道:“原来是高太尉的衙内。俗话道:“不怕官,只怕管”。高太尉是林教头的本官,不好胡乱动手。”鲁智深气沭怵地道:“什么鸟太尉鸟衙内!若是洒家撞见,少不得一顿好打!林师弟,你自家婆娘被人……”敷润连忙拉住他,“老鲁,喝醉了不是?瞎嚷嚷啥?”鲁智深这一注意到林娘子,慌忙抱拳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诂!”程宗扬笑道:“我来送林教头和嫂夫人。师师小姐,请!”林冲心头愤恨,秦桧和俞子元多方安慰,只阴沉着脸不说话。

李师师与程宗扬乘了另一辆马车,她靠在车窗边望着外面的人群,半晌才轻叹道:“你说的没错。师师一直以为姨夫是当世豪杰,没想到只一个高太尉的名头就意气全消,只能忍气吞声。官位、权力,真的比武功还吓人。”程宗扬歉然道:“是我虑事不周。原想请师师小姐到庙里散心,没想到会撞见那厮。”李师师眼波微转,“真的吗?”“你不会以为是我把高衙内招来的吧?”李师师沉默片刻,忽然道:“喂,凝姨是不是生得比我还美?”程宗扬大笑两声,“瞧你问的,这难道还用说吗?”“你也会用这种支吾的手段?”李师师挑了挑眉毛,“少滑头,你就答“是”或“不是”。”程宗扬只好道:“师师小姐国色天香,凝姨虽然美貌,终究年纪大了些,怎么能和你比?”“少哄我。那个高衙内见著凝姨就像丢了魂一样,看也不看我一眼。”“他那种鸟人纯粹是心理变态。我估计是他娘死的早,从小缺乏母爱导致心理异常……”李师师忽然眼眶一红,泪水仿佛断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我娘……”她只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

程宗扬小心翼翼地道:“你别哭。他们这种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别的本事没有,吹牛皮一个顶俩,一百句也没一句真的……”“都是你!若不是你让我和凝姨来明庆寺,哪里会撞见这个畜牲!”李师师失控一样泣声道:“那畜牲害了我娘,又想害我,又想害我姨娘……姓程的!你赔我娘!”程宗扬不闪不避挨了她几记粉拳。李师师停下手,然后伏在座椅上痛哭失声。几天来的委屈使这个少女再也无法承受。

程宗扬只能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免得她哀痛过甚,哭伤身体。

到了巷口,林冲扶了娘子下来,勉强过来见礼。“多谢程员外,请到寒舍小坐。”程宗扬笑道:“不用客气,改日再来打扰。嫂夫人,请慢走。”阮香凝侧身施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公子。”林冲、阮香凝、李师师带着小婢锦儿回到家中,程宗扬仍留在巷内,看着这座与黑魔海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宅院,良久才道:“走!我们回去!”一面尺许大小的水镜悬在室内,程宗扬、秦桧、俞子元、敖润、林清浦,包括金兀术、豹子头和青面兽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镜。

镜中是上午在明庆寺五岳楼的影像,从高衙内拦住阮香凝,到林冲赶来,整个过程历历在目。

秦桧断然道:“这位林娘子确实全无修为,除非她是第八级至臻境的绝顶高手,才能瞒过秦某的眼睛!”程宗扬道:“巫宗若有第八级的高手还费什么劲?直接去南荒把死老头吊起来打!”林清浦苦笑道:“各位已经看了三遍,再看林某就撑不住了。”“我就说让你把灵飞镜取来,不是省你的力气吗?”程宗扬道:“行了,歇歇吧。”林清浦收了水镜,豹子头“咕咚”咽了口口水,咧开大嘴道:“好女子!颇水灵!”程宗扬笑道:“老豹看中人家林娘子了?告诉你,那是正宗的豹子头,你这赝品不算数啊。”豹子头喷了口粗气:“吾才是真豹子头!”“别废话了。”程宗扬坐下来,面对众人,“计划刚成功一半,后续要做的事还很多。子元,你联络咱们那位卧底,我要知道宋军的最新动向,尤其是物资的供给和安排,最迟明天下午要拿到。”俞子元双脚一磕,挺胸敬了个军礼,“是!”“老敖,你和雪隼团的兄弟分头盯住威远镖局和林教头的家里,一有消息立刻回报。顺便让人把冯大法替回来,说不定又要用到咱们的大法师了。”敖润一手横在胸前,中气十足地说道:“遵命!”“清浦,你联系云六爷,看他最快什么时间到。临安的粮价才八百铜铢,该涨涨了。”林清浦微微躬身,“是。”“老术、老豹、老兽!你们三个去趟城外,找一个叫野猪林的地方。”金兀术道:“为什么要找野猪林?”豹子头道:“有野猪!”青面兽道:“吾甚爱食野猪!”“金兀术!我每跟你说句话,你都要问个“为什么”是吧?你再敢问一遍,我就——”程宗扬一指豹子头,“扣他的羊!”“为……”金兀术还没问完,豹子头就扑通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羊!吾的!”金兀术终于闭上嘴,程宗扬扭头道:“会之,咱们两个去一趟悦生堂。”“公子要去见那位廖先生?”“不是。我打算买几本书……行了!千万别拍马屁,我就是奔著书中自有颤如玉去的。”程宗扬拍了拍肚子,“本员外打算把这儿都装满诗文,把那丫头镇住!喂,你们几个交头接耳的笑什么?”俞子元忍笑道:“老秦说,公子拍的位置有点偏下。那地方就是全刺满也刺不了几首诗……”“干!你们几个把死奸臣按住!老敖!你扒老秦裤子!老术,你拿根绣花针来,我亲手在他下面刺篇带插图的(长恨歌)出来!”哄笑中,一名装着木腿的星月湖军士走进来,先敬了一个军礼,然后递上一张明庆寺祈福的红纸条。

程宗扬接过来,上面写着:“君子福履,子孙有吉。橡树瓦孙官人二月二十一急求。”“橡树瓦在什么地方?”俞子元道:“橡树瓦是一间小瓦子,在城北梅家桥,在临安的瓦子中排不上名号,但是别具风味。岳帅当年最常去的就是橡树瓦。”第三章推开橡树瓦厚重的橡木大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时近酉时,已是日暮时分,其他瓦肆此时已经华烛高烧,灯火通明,橡树瓦内却只点了几盏小灯。

暗淡的光线下,能看到进门处是一张长长的橡木台,台前随意摆着几张高脚圆凳。柜台内的墙壁上打着菱形的木格,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酒蜜。

一个包着花头巾的汉子立在台内,正在擦拭瓷制的酒具。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要点什么?”俞子元熟络地投出几枚银铢,“蛇麻酒!”酒保拿出几个大号铁皮杯子放在柜台下盛酒,程宗扬趁机打量这处岳鸟人最常来的瓦子。

瓦子的墙壁是用橡木制成,年深日久,不少地方被烟火薰黑,布满岁月的痕迹。大厅一侧的墙壁上挂着一颗巨大的牛头,雪白的骨骼与铁黑色的巨角形成强烈的反差,空无一物的眼眶内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眸,冷漠地俯视这个世界。

厅内散布着十几张桌台,却看不到一个客人。除了酒水汨汨流动的声音,整间瓦子静悄悄的,仿佛一个游离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世界。

包着头巾的酒保砰的一声将酒杯放在橡木台上。程宗扬回过头,望着杯里的酒水仿佛呆住一样,半晌才道:“这是什么东西?”“蛇麻酒。”俞子元道:“橡树瓦的特色酒水,公子尝尝!”程宗扬拿起那杯蛇麻酒,大口直筒的铁皮酒杯、弯曲的把手、浓白的泡沫、略苦的香气……一切都是这么眼熟。

他小心地尝了一口,回味一下,似乎在确定自己不是做梦,然后一口气把那杯足有一斤的蛇麻酒喝个干干净净,砰的放在柜台上。

“再来一杯!”酒保看了他一眼,拿过空杯。

柜台下是一口大号的橡木桶,桶底装着一根青竹管,酒保拔掉塞子,一股金黄色的液体立刻倾入杯中,泛起大量泡沫。

秦桧看他喝得畅快,也尝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头。

俞子元也没想到他能眼都不眨地一口气喝完,笑道:“这蛇麻酒有种苦味,寻常人都不爱喝,没想到对了公子的口味。公子可知道蛇麻酒有个别称?”程宗扬打了个嗝,几乎是咬着牙地说道:“生啤!”什么蛇麻酒?明明就是啤酒!亏自己想过弄出啤酒来占领六朝的淡酒市场,没想到早就有人做出来。

酒保把接满的铁皮酒杯放在台上,俞子元拿出钱铢,那酒保却道:“这一杯免费。”程宗扬也不客气,拿过来痛饮一口。“好酒!酒保,这蛇麻酒怎么卖?”“十个铜铢一杯。”这个价钱不算便宜,但还在临安人的承受范围之内。

程宗扬坐下来,饶有兴致地攀谈道:“这酒是你们自己酿的,还是外面贩运来的?”酒保也不隐瞒,说道:“我们橡树瓦自己酿的。蛇麻子六朝没有,得从外面贩来。”“卖得怎么样?”酒保咧了咧嘴:“临安人喝惯酿酒,尝不惯这种苦酒。有些尝个新鲜,喝一口就直说是马尿。”说着神情间有些忿忿的,似乎在抱怨临安人的不识货。

程宗扬笑道:“这杯酒十个铜铢,怎好白喝你的?子元……”酒保打断他:“我祖爷爷说了,有人能叫出来是啤酒的,分文不取。客官尽管喝,我这里有的是。”程宗扬心头一阵激动,“你祖爷爷?他老人家还在世吗?”酒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瞧瞧我这年纪——早死好几十年了。”程宗扬猛灌一口啤酒掩饰自己的失态,过了一会儿又攀谈道:“看来你这瓦子开了不少年头,有人一口叫出来是啤酒吗?”“这十来年你是头一个,往前还有一个,再往前就没听说过了。”程宗扬一阵失望,看来到过橡树瓦的只有岳鸟人和自己。

忽然瓦子内传来一阵狂叫,间或有人用力拍打桌面,刚才还一片寂静的瓦子彷彿一点火星迸到火药堆上,一瞬间炸了起来。

青面兽攥着杯子刚舔了一口,一边呸呸地吐着吐沫,一边又有点舍不得丢掉的想再尝一口,突如其来的响声让他差点把杯子扔掉。

程宗扬也吓了一跳,旁边的秦桧神色不变,但身上的衣袍微微鼓起,真气贯满全身,暗中戒备。

俞子元却是一笑,轻松地问道:“今天是哪场赛事?”酒保道:“齐云社和石桥社,你们算赶上了,双龙会啊!”俞子元拿起酒杯。“东家,进里面瞧瞧。”穿过大厅,程宗扬才发现瓦子里别有洞天。走廊处立的并非其他瓦舍常见的小二,而是几名美少女。

她们穿着西洋式样的女仆装,里面是黑色连体齐膝短裙,外面是镶着洁白绕肩花边的衬裙,在走廊内站成两排。

众人一进门,女仆便一起鞠躬,齐声道:“欢迎光临!”走廊连着另一处大厅,厅内有一座长方形的木台,木台周围连栏杆都没有,严格来说算不上勾栏,更类似一自己所熟悉的T型台。

厅内光线依然极暗,只有木台上闪闪发光。台旁挤满了客人,有些盯着台上手舞足蹈,有些大叫大骂,还有两边对着大吵大闹的,震耳欲聋。

俞子元大声对一名女仆道:“孙官人——”女仆点了点头,指着大厅另一侧,一手拢在口边道:“订的台子!那边!”厅内全是疯狂的客人,叫好声、喝骂声响成一片,还有性急动手的。

女仆指的桌子还空着,但在另一侧的角落,要穿过大厅内的人群才能过去。女仆摊了摊手,表示这会儿实在没办法带他们入座。

“我齐云球头天下无双!跷头威武霸天!”“我石桥左右杆网稳如泰山,散立固若金汤!”“我呸!固若金汤怎么被我齐云踢进一个!”“我干!我石桥哪有齐云那般卑鄙!”“哈哈!踢不过就说卑鄙,石桥社的小子技止此耳!就你们石桥那副挟,爷砍一条腿也踢赢了他!”“敢辱我石桥!老子先卸你一条腿下来!”这边闹得不可开交,那边又有人喝道:“我齐云!”勾栏左侧一群人齐声应道:“万胜!万胜!万胜!”“石桥社!”“必败!必败!必败!”几百号人不要命地齐声嚎叫,声浪犹如排山倒海,饶是程宗扬还算打过仗、见过血的,都有点被这气势镇住了。

想从这些人中间挤过去,感觉和踩着地雷跳舞差不多。认为自己是挤不动了,程宗扬有心让手下去挤,结果一回头却发现俞子元也跟着在喊,劲头还挺大。

一想也是,齐云社本来就是星月湖大营私底下的产业,听说孟老大、斯老四、卢老五还按捺不住的下场去踢,俞子元说什么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会之!”秦桧心生七窍,一听就知道家主的意思,点了点头,挤进人群。

另一边人数虽然不多,声势一点不小,七、八个人跳到桌上,跺脚齐声叫道:“我石桥!必胜!必胜!必胜!”还有人大叫道:“齐云社的软脚蟹们!山岳金尊都丢了!还有脸跟我们石桥来踢!”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齐云社的拥护者们都红了眼,几条壮汉翻过木台去踢石桥社的桌子。石桥社的好汉们也不含糊,抄起板凳就要火拼。

就在这时,有人叫道:“开始啦!”喧闹的声浪轰然消失,所有人都扭头看着台上,连正在撕打的都停了手。

程宗扬捣着心口:“奶奶的,这些爷们儿够能喊的。这架势,江州城都顶不住啊!”勾栏上突然升起一片水光,接着越来越大。程宗扬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面水镜。

客观地说,这道水镜术的水准平常,镜面水迹不停流动,里面的景物就像隔了一层雨水,模糊而扭曲,但仍能看出镜中是一片黄土铺成的球场。

穿着红色衣衫的齐云社和穿着蓝色衣衫的石桥社球员分立左右,双方各有十人。衣衫上分别写着:球头张俊;跷球王怜;正挟朱选;头挟施泽;左竿网丁诠;右竿网张林;散立胡椿……等名字。

趁下半场的比赛还没开始,那些女仆打扮的女服务生胸前挎着货板,在人群间穿梭,兜售各种果品酒水。

有女仆过来道:“各位客官还要些什么?我们这里有各种服务……”俞子元打赏了一枚银铢:“不用了,我们是来看比赛的。”“客官要不要押注?我们这里有齐云社和石桥社十年来的全部比赛纪录,还有蹴鞠名家做的专业分析。”程宗扬道:“谁的赢面大一些?”“齐云社本来是天下第一强队,但自从去年失了山岳金尊,正蹴手全在封闭训练,能够上场的只能算齐云二队。”女仆服务生口齿伶俐地说道:“石桥社是临安名队,人员又整齐,经过我们请来的六位蹴轴名家分析,石桥社的赢面占了六成呢。客官如果要下注请快一些,哨声一响就不再接受下注了。”程宗扬丢了一枚金铢,“押齐云一注!”旁边齐云社的球迷顿时对这个年轻人大起好感,石桥社的拥护者则对他怒目而视。

程宗扬道:“有七星社的盘吗?”女服务生见他出手阔绰,不敢怠慢,笑道:“七星社得了去年的山岳金尊,不用再从初赛打起,直接参加九月开始的山岳正赛。到时六朝三十二支鞠社云集长安,我们会想办法转播赛事的实况影像。”水镜中传来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众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水镜中的赛场,整个瓦子又陷入寂静之中。

俞子元小声解释道:“影月宗有一位弟子酷爱蹴鞠,累次犯禁,被影月宗开革。他修为平常,也讨不到什么生意,后来橡树瓦听了,重金请来专门转播蹴鞠比赛的影像。”程宗扬记得谢艺说过,蹴鞠比赛每场将近一个时辰,这名影月宗的弃徒既然修为平平,为何能支撑这么久?

俞子元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赛事就在城外,与此相距不过十余里。像长安的比赛,这位术者要赶到长安用映月术录下当时的影像,才能回临安播放。而且这样的比赛,两边事先都准备法器,只要使够钱,用不了太多法力。”程宗扬笑道:“橡树瓦的老板够有钱的,啧啧,这些女服务生看样子也不便宜,怎么老板亲自在前面卖酒?”俞子元笑道:“那酒保哪是老板。”“他不是老板?”这橡树瓦酷似酒吧的格局,啤酒和黑白女仆装,一看就是穿越者的产物。

程宗扬先入为主,以为那个造出蛇麻酒的穿越者就是橡树瓦的主人,这时才知道另有故事。

“这橡树瓦在临安有年头了。据说原主人出身豪门,却是个狂热的蹴鞠迷,六朝蹴鞠规则就是他一手制定的,第一届山岳正赛也是他出钱筹办的。但为了办山岳正赛,原主人搞得倾家荡产,连瓦子也卖给别人,还好传下来一些酿酒的手艺,子孙后代就在橡树瓦中卖酒。”这位先贤比冯源的祖师爷强点儿,不走技术流,改搞服务业,不过结局差不多,照样是倾家荡产。

自恃有穿越者积累的知识和智慧而行为冒进,看来是要不得。

“原来的老板虽然赔了钱,山岳正赛却越办越红火。后来橡树瓦陆续又换了几位老板,但都没动瓦子的格局,一直到现在。”秦桧从订好的座位过来,微微摇了摇手。

程宗扬一愣,没想到自己来早了,那位线人还没来得及送来情报。秦桧担心有人盯梢,没有贸然过来,而是远远混进人群,装作观看g赛。

既来之则安之,程宗扬有心看看六朝的蹴鞠究竟有怎样的魅力,也不急着离开,随便找了个位置看比赛。

透过不是很清晰的影像,能看出蹴鞠的场地与自己熟悉的足球场相仿。两边设有球门,但比标准球门小了一半,而且架在半人高的空中,射门的难度立刻高了几倍。

俞子元也是蹴翰的行家,见程宗扬有些不懂,便指点他参加比赛的球员哪个是球头,哪个是跷头、哪些是球队的正挟、副挟、左右杆网、散立……不知道是重新制定过规则,还是蹴鞭原本就是如此,程宗扬很快发现,这些球员差不多可以对应队长、中锋、左右前锋、左右后卫、中场和守门员。只不过场上只有十人,比十一人制少了一人。

至于双方的踢法与现代足球有一点相同:禁止用手。其余部分差别可就大了,同样不许动手,六朝的蹴鞠名家明显屌得多。

头球、倒勾、凌空抽射这些都是小儿科,有的鞠手球往身上一沾,就看着皮球绕身翻滚,从胸前翻到背后,再从腰后钻出来。

有时狂奔中忽然看到皮球如流星般飞出,根本看不到鞠手从什么角度发力,怎么射门。守门的球员也不许用手,只能靠头、脚、身体封挡。

双方攻防速度极快,石桥社的副挟得了球,如旋风般掠过中场。那球仿佛停在他的肩头,仔细看时才能发现他肩膀以极快的频率振动,将皮球稳住。

穿着红色球衣的齐云社两名杆网齐出,一左一右把他挟在中间。石桥社的副挟一边大幅度摆动身体,将两人逼开,一边长驱直入。

眼看那副挟就要卸球盘射,齐云社的右杆网从侧方杀出,一个倒挂金钩,轻轻巧巧将皮球从他的肩上摘走。

如果是现代足球,观众们这会儿都该跳起来叫好,但橡树瓦这些球迷却没有一个做声,眼睛都紧紧盯着水镜。

因为鞠场上攻防转换实在太快,那名右杆网翻身摘下皮球,随即跃起;那球在他的脚尖一弹,越过数十步的距离,准确地递给远在对方球门附近的球头。

“越位!”程宗扬大叫一声。

就在这时,那面水镜一闪,失去光彩。

“娘的!又坏了!”“什么狗屁法师!这也太不靠谱了吧!”面对紧要关头掉链子的法师,齐云社和石桥社的拥护者头一次站到同一条战壕里,同声大骂起来。

不过好景不长,刚骂了两句就有人道:“这个该死的鸟法师!要不然这下铁定能进!”旁边有人不高兴了,“进个鸟!你没听见那位兄弟说的越位吗?”“越个鸟位!我齐云右杆网出球之后,球头才动的!”双方像斗鸡似的争得眼红脖子粗,一把拉住程宗扬,要他评理。

程宗扬对蹴鞠完全是外行,但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摆出一副专家的款道:“齐云社攻势过于犀利,这一脚回传虽然打在石桥社空处,但失之过急,越位是肯定的。反观石桥社两名杆网,实力虽然略逊,临场反应还是有的。但整体上石桥社后卫、中场和前锋这三条线压得太靠前,阵形太散,后防容易漏出空档,刚才的越位就是一个警钟。”一席话谁也不得罪,说得两边都频频点头,双方皆大欢喜。

程宗扬刚暗暗抹了把汗,后面忽然有人道:“这位小兄弟请了。”程宗扬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位老帅哥。

那人四、五十岁年纪,身材挺拔,颔下留着长须,戴着一顶道遥巾,发如墨染,脸颊稍长,眉心和眼角都有着细细的皱纹,两眼却神采奕奕,透出和那些球迷一样的狂热。

“刚才听小兄弟说到三条线和阵形,不知有何说词?”“齐云社的打法是二四三阵形,”程宗扬对蹴鞠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拿着足球硬往上套。

“双右卫、三前锋、四名中场,这是一种强力进攻型的阵形,弱点在于后防薄弱,刚才石桥社的副挟带球突破就可以看出其中的不足。但齐云社后卫两名杆网拦截的同时,中场两名散立回援,可以很清楚三条线的变化,从二四三进攻阵形转为四三二防守阵形。石桥社的副挟球技虽然高超,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被四人夹击?另一方面齐云社的球头、正挟、副挟这三名前锋一直压在前场,可以说是暗藏杀机。”那人听得频频点头,抚掌嗟叹:“好眼力!好见识!依小兄弟看来,双方胜负如何?”新来的吧?没看到我押了齐云社的注?程宗扬打着哈哈道:“依在下看来,石桥社有主场之利,齐云社虽是客场作战,来的又是——队,但实力不俗,这场比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哈哈!”那人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拱了拱手道:“在下苏佳朴,小兄弟可有兴趣与在下一同到楼上看球?”勾栏的水镜还没修好,厅内乱哄哄一片,吵得人脑袋i。

程宗扬有点好奇地说道:“这里的楼上还能看球?”苏佳朴一笑,抬手道:“请。”俞子元和秦桧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来,程宗扬悄悄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在这里守着,看那名线人会不会送情报来,自己则与苏佳朴一同上楼。

第四章苏仕朴显然是橡树瓦的常客,女仆服务生一边躬身问好,一边殷勤地帮他推开门。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楼梯,厚重的橡树大门随即在身后关上,将大厅的喧闹隔在楼下。

踏上二楼,迎面便是一只黄铜暖炉,散发的热量使楼内温暖如春。

“苏爷好。”随着一声娇脆的招呼,香风扑面,两名女子热情地迎了过来。程宗扬一眼看去就觉得眼花缭乱。

那两名女子梳着盘髻,容貌娇媚,虽然是冬季,她们穿的衣物却又薄又透,圆形的立领束着粉颈,浅红色的丝绸紧贴着肌肤,勾勒出胴体凸凹起伏的曲线。衣物在臀侧开了缝,随着她们的步伐,雪白的大腿在衣缝间时隐时现。

程宗扬有种瞎掉狗眼的感觉。楼下的女服务生穿着女仆装已经让自己吃了一惊,楼上的女服务生穿的竟然是旗袍!而且是改良过的短旗袍。长度只到大腿中间,裸露着白生生的玉臂和美腿。

这样穿越时代的衣着,真不知道是岳鸟人来看球时带来的恶趣味,还是橡树瓦原老板的功劳?

苏佳朴揽住一名女服务生的纤腰,笑道:“这位是我请来的客人,小心伺候着。”另一名旗袍女挽住程宗扬的手臂:“公子好面熟呢,不知道如何称呼?”面熟之类的话只是瓦子招揽生意的手段,程宗扬自然不会当真,笑道:“我姓程,只是个小商人。”“苏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带人到包厢来,”那女子娇软的口音道:“能得苏爷看重,程公子一定也很了不起呢。”说话间,两女打开门,一间豪华的包厢出现在两人面前。

整个房间足有两丈宽窄,地上铺满厚厚的地毯,周围是一圈皮制的沙发,靠墙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吧台。

房间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木台,平常可以充当桌子。台中竖着一根银亮的柱子,旁边放着冬季难得一见的瓜果——这种格局的房间,自己曾在建康见过,没想到又在临安重逢。

苏佳朴往沙发上一靠,一边招呼程宗扬坐下来。

两名旗袍女一左一右拥着两位客人的手臂,莺莺燕燕地说着话,另外有穿着女仆装的服务生进来斟茶倒水,看来这是两名瓦子中专门陪客人开心的歌妓。

小女仆将一口浅浅的铜盆放在木台上,然后对外面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便看到铜盆中的水悬空而起,形成一面光亮的水镜。

这面水镜的品质可比大厅里的高得多,镜面光滑,几乎看不到有水在流动,上面的影像也更加清晰,几乎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水镜一出现,程宗扬下意识地离开那名旗袍女服务生几分。

苏佳朴笑道:“不用担心,这里的水镜术都是单面的,只有此处可见。”程宗扬这才放下心,笑道:“橡树瓦的主人好生体贴。”“少了另一面水镜的呼应和传讯,起码能省六成的法力,”苏佳朴道:“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没想到楼上还有如此妙地。”程宗扬四处打量着说道:“这是苏老板的私人包厢?”“不错。”苏佳朴道:“苏某别无所好,只是对蹴g情有独钟。在鞠场看球太过拥挤,难得橡树瓦有这样一处包厢,足不出户便可观赏临安各场鞠赛,苏某便花重金包下来。”旁边的女子笑道:“莫说这处包厢,便是我们姐妹也是苏爷包下来的。”程宗扬笑道:“两位佳人价比黄金,苏老板这g赛看得可谓是有声有色。”女子半是幽怨、半是调笑地说道:“客官不知晓的,苏爷对鞠赛爱逾性命,一有胸赛便把我们姐妹丢在脑后。”苏佳朴哈哈一笑。

“蹴鞠之妙,有过于声色。这是娇儿,这是桂儿,程兄不必客气,在此地尽管随意!”娇儿道:“程爷要用点什么酒?”程宗扬道:“就蛇麻酒好了。”桂儿娇笑道:“难怪程爷与苏爷投缘呢。”“程兄也喜欢蛇麻酒?”苏佳朴露出几分兴趣。

“烈酒伤身,便是这种淡酒才好。”“好好好!”苏佳朴大喜过望,“难得与苏某口味相同!桂儿!将某放在这里的东西拿来!”桂儿从木架上取出一口精致的木匣打开,从匣中取出两根棕褐色的物体,然后坐回两人旁边。

苏佳朴笑道:“程兄可用过此物?”程宗扬目瞪口呆,看着桂儿掀开香炉的盖子,弯下腰,用红唇含住那根棒状物一端,在香炉内轻吸着,慢慢引燃,半晌才咽了口吐沫,“雪茄!”“程兄果然博识!”苏佳朴意兴高涨,“这正是晴州从龙甲港贩来的雪茄,每根售价五十枚银铢!程兄来尝尝。”程宗扬有些发怔地接过来一根,那雪茄果然是用上好的烟叶卷制而成,味道醇香,一口吸入便有种飘飘然的轻快感。

苏佳朴抚掌道:“第一次尝这雪茄鲜有不咳嗽者,程兄果然是妙人!”程宗扬这会儿才开始咳嗽,苏佳朴哈哈大笑。女仆呈上蛇麻酒,程宗扬呼了口气,然后举杯与苏佳朴一碰,一饮而尽。

苏佳朴酒量平常,一杯蛇麻酒下肚,脸色微微发红。

他抽了口雪茄,然后说道:“程兄方才的阵形之说,令愚兄豁然开朗。六朝的鞠赛愚兄也看了许多,想要取胜无不是靠鞠手自己的球技。但齐云社今年多是新人,鞠手球艺并不见得稳胜,一路打到现在却是胜多负少,其中原委耐人寻味。有人说齐云社以兵法入鞠赛,虽然言之凿凿,总不免胶柱鼓瑟,过于牵强,哪里有程兄的阵形之说明白易懂。刚才在楼下人多语杂,程兄不欲深谈,此地仅你我两人,不知程兄能否一吐为快?愚兄必定洗耳恭听!”程宗扬道:“不瞒老哥,我其实对织鞭不怎么在行。”苏佳朴道:“程兄不必谦虚。来!先干一杯!苏某再来请教方才的阵形之说。”又一杯蛇麻酒下肚,再加上雪茄在手、美女在怀,程宗扬也有些醺醺然,这会儿见苏佳朴问得殷切,心里不免跃跃欲试,问道:“这里有棋子吗?”娇儿依言取来围棋,程宗扬拿了十枚黑子、十枚白子,在桌上摆出阵形。

“这场比赛,我对石桥社不大看好。石桥社的鞠手单论球技不在齐云社之下,但缺乏配合。像刚才石桥社副挟的突破,”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将一枚白子放入黑子组成的三条线之间:“石桥社的球头和副挟虽然也在跑动,但只看到球在副挟身上,并没有看到传球和进攻最佳位置。因此虽有三人,真正起作用的只有副挟一人。”程宗扬把两枚白子添到黑子阵中。

“如果石桥社的球头和副挟同时从两翼进攻,不去靠近副挟,而是在侧面先卡住鞭球落点的位置,副挟就多了两个点可以传球,趁齐云社围上来的时候,只需一脚传球,另外两个点就可以射门。”苏佳朴道:“如果齐云社看出这一点呢?”“如果齐云社看出这一点,势必要分出人手防守石桥社的球头和正挟,那副挟身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场上形势虽然千变万化,但鞠场大小和球门的位置不会变,石桥社的鞠手球技在齐云社之上,可以采取二四三阵形,只要分清三条线的职守,左右杆网负责后场,四名散立负责中场,组织进攻,球头、正挟、副挟在前场,就会有很多射门机会。”程宗扬投下棋子:“所以对一支好的鞠队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鞠手得球后的进攻,而是无球鞠手的跑位和组织,从这里就能看出鞠队水准的高低。”现代足球也是经历过数百年的发展,从最初依靠单人技术取胜,发展到依靠整体攻守配合;球队整体配合水准相近之后,又发展到重视球星的突出能力,围绕球星制定战术,各种阵形和攻守流派不断演变进化。

相比之下,六朝鞠手的技艺虽然超群,胸赛的观赏价值也很高,但还停留在比较初期的阶段。

齐云社以兵法入鞠赛,已经有了现代足球的影子,不过因为太固执于附会兵法,造成蹴陶战术理论的纷纭琐碎。

程宗扬那点足球知识,顶多算个伪球迷,运气却不是一般的好。

橡树瓦原主人所处的时代,联赛制的蹴鞠刚刚兴起,更多依赖于明星级鞠手的表现,再好的理论也没有足够发展的基础。

程宗扬正赶上蹴鞠由个人能力向整体配合转变的微妙时期,再晚一步,也许六朝的蹴鞠比赛已经发展出自己的理论体系;早一步,或许会和橡树瓦原主人一样生不逢时,没有合适的土壤来验证理论。

他的阵形说在此时出现,旁人也就罢了,像苏佳朴这样的资深铁杆球迷,一听之下,立即意识到其中的珍贵之处。

苏佳朴对程宗扬这番分析如获至宝,两人一边痛饮蛇麻酒,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看着陶赛,一边尽情谈论蹴鞠的妙处。

苏佳朴固然喜不自胜,程宗扬也狠狠过了一把伪专家的瘾。

程宗扬发现,这个姓苏的老帅哥不但是个狂热的蹴鞠迷,而且也是很聪明的人,许多自己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阵形变化,他一听之后就能举一反三。自己照抄十一人制的规则,几次说成四四二、四三三,他每次都要追问为什么把守门的散立放入防线。除了这一点小小的纰漏,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为了最佳的视觉效果,包厢内没有掌灯,只有水镜中的光影不住变幻,映出室内缭绕的烟雾。

两名穿着旗袍的女服务生雪肤红唇,裸露着粉腿玉臂,依在客人怀中殷勤服侍;穿着女仆装的少女顺从地端茶送水。

甘冽的啤酒、醇厚的雪茄、醉人的体香、宽大的沙发和近乎实况转播的蹴鞠比赛,让程宗扬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这间包厢实在有太多令自己怀念的气息。

可惜现在不是享乐的时候,还有一堆要紧事等着自己去做。程宗扬拖了又拖,终于到第三节比赛结束时,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

苏佳朴更是不舍,几次三番的挽留,最后见程宗扬执意要走,只好执着他的手说道:“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今日与小兄弟一晤,如闻空谷足音,得逢千载知己!小兄弟一番高论,令余相见恨晚!愚兄无以为报,只要程兄在临安一日,尽管来橡树瓦看球,所有花销都记在愚兄帐上!”程宗扬笑道:“多谢苏兄!异日有间,定当与兄台共赏鞭赛!”苏佳朴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不顾两人年纪的差别,搂住程宗扬的肩膀,挤了挤眼睛,笑道:“程兄走得匆忙,未见此间妙处。他日再来,一定要尝尝这对娇娃——娇儿、桂儿!听到了吗?程兄下次再来,便让他用了你们!”两女羞答答道:“是。”程宗扬大笑进:“苏兄够爽快!”“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苏佳朴道:“难得程兄与我志趣相投,此包厢当与程兄共享之!”两人又流连多时,程宗扬才告辞离开包厢。回到大厅,秦桧远远朝他使了个眼色,表示情报已经到手。

程宗扬带着秦桧、俞子元、金兀术离开橡树瓦,登上马车。

秦桧递来一颗蜡丸:“公子刚走就有一个小孩子进来,说有人给他十文钱,让他将这颗蜡丸送到订好的桌上。”程宗扬握住蜡丸,对俞子元道:“你说岳鸟……呃,武穆王他老人家当年经常来橡树瓦,是不是他在里面有个包厢?”俞子元道:“属下只是以岳帅的亲卫身份来过几趟,对里面的情形并不清楚。不过几位喜欢蹴鞠的校官常随岳帅到瓦子里看球——里面可是有什么异样?”“没有。只不过瓦子里有个包厢,大概是岳帅当年常去的。”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捏碎蠘丸,拿出里面的书信。

秦桧忍不住道:“公子,那位客官请公子进去看球,不知以公子之见,那位客官是什么人?”程宗扬想了一下,“大概是个很寂寞的人吧。”“丹阳!”秦桧骇然变色。

程宗扬面沉如水,“没错,就是丹阳。”那名线人送来的情报一共三份,第一份就让程宗扬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贾师宪已经秘密派特使赶赴建康,提出以丹阳渡口的使用权,换取晋国对江州状况的正式表态。

丹阳在广阳下游,是晋宋两国通行云水的门户。贾师宪抛出这样的价码,可谓是分量十足。

六朝的贸易交通主要靠的是云水,但晋国一直被排挤在云水贸易圈之外,不得不开凿广阳渠,连通大江和云水。换作自己是王茂弘,能拿到丹阳恐怕也会心动。但真正值得思考的是这份情报背后的意味。

这件事想定下来,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贾师宪现在才派人去,难道是准备将江州之战再打上三个月?

怀着这个疑问,程宗扬打开第一|份情报。这|份情报的内容让他又惊又喜:《为兴邦整兵增岁入汰冗员诸事札子》上奏者是贾师宪。

札子很长,简单来说,贾师宪提出一系列措施,继续推进方田均税法,清查土地,增加收入,同时整顿禁军,淘汰老弱,裁撤冗官冗员。

程宗扬注意到,其中有一份总计一千万贯的特别开支计划。

虽然贾师宪在札子中没有具体谈到这项特别开支计划的内容,但那个线人在旁边毫不客气地注明:江州军事支出。朝廷岁入十分之一。

“一千万贯,”程宗扬啧啧赞叹道:“贾太师真是大手笔。”“五百万金铢?宋国何时这么有钱了?”秦桧拿过情报草草看了一遍,因为贾师宪没有提及具体开支计划,也无从猜想他如何筹措资金。

“至少说明一点:咱们这位贾太师是铁了心要打下江州,剿灭星月湖。”程宗扬道:“这五百万金铢的军费,差不多够半年开销。”俞子元道:“若是贾师宪突然暴毙,宋军必定会退兵。”程宗扬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星月湖大营出来的果然不同凡响,竟然想对贾师宪下手。

如果是三个月之前刺杀贾师宪,迫使宋国退兵,自然是最佳选择,但现在情形已然不同。

江州之战,星月湖大营的目的只有一个:以胜利求生存。但自己的目标更高一些:不但生存,还要发财。可是想发财就不能一下子把宋军打跑,不然战事结束、粮价回落,云家和自己的投资立刻打了水漂。

为了这点根本的分歧,程宗扬不惜采用让星月湖入股的方式,将双方利益捆绑在一起,才好不容易说服孟老大配合自己的行动。

但在俞子元等人看来,目标还是单纯的打退宋军——毕竟战争流的是星月湖大营兄弟的血。

程宗扬有些惭愧,他本身没想过把自己的富贵建立在星月湖大营的牺牲之上,可他不得不承认,事实与此接近。

秦桧道:“纵然刺死贾师宪,宋军也未必退兵,反而更有增兵的借口。宋国若打出追究凶手的旗号,晋国也不好阻拦他们兴师问罪。”程宗扬已经打开第三份情报,一看之下,眼角暴跳起来。半晌他黑着脸道:“那些都是小事,来看看这一份吧。”秦桧和俞子元同吃一惊,一个道:“好毒辣的手段!”另一个道:“立刻联络孟上校!”相对于前两份情报,这份情报的内容很简单。

选锋营主帅,大貂瑺秦翰递上札子,请宋主同意他与江州贼寇和谈,并亲自进入江州面见匪首孟非卿——然后在席间暴起发难,刺杀孟非卿等人。

秦翰是宫中内侍,属于宋主私仆,这样的举动必须向宋主请示。

线人送来情报时,宋主还没有做出决定,似乎还在犹豫用一个太监换取匪首的性命是否划算。

程宗扬虽然对孟老大的身手深具信心,但以秦翰的修为,如果在谈判中不计生死地出手袭击,天下敢说不放在眼中的恐怕也没几个。

程宗扬立刻叫来林清浦,与江州方面联络。

一夜过后,程宗扬的脸色愈发难看。

林清浦居然一整个晚上都未能联络上江州,他的水镜术一过烈山就受到强烈的干扰,数次施法不仅未能越过屏障,还险些灵识受创。

“是法阵。”耗尽法力的林清浦脸色苍白,如果不是他得到灵飞镜之助,法力突飞猛进,在面对干扰时可能已经受伤。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临安方向?”“这个法阵是将江州方圆十里隔绝起来,无论是哪个方向的水镜术,都会受到干扰,并非针对一方。”林清浦道:“这种法阵专为克制法术传讯,设置极为繁复,即使有足够的人手,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布置。”程宗扬面冷如冰,这时他才想起那支由虎翼军护送、路过筠州的工匠队伍——贾师宪可能在两个月之前着手准备江州的围城,连建立法阵的队伍都带上,算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贾师宪不是一个十分轻佻的人。当星月湖大营以事实证明,十万禁军仍然小看江州的实力之后,贾师宪猛烈的反击,使千里之外的程宗扬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子元,派人去江州,以最快速度把秦太监的消息带给孟团长。”程宗扬立即做出决断,派人去江州传讯,希望能赶在宋主的诏书到达之前通知孟非卿戒备,而他准备的另一手措施更加困难。

“咱们这边也不能闲着,”程宗扬道:“会之,咱们得想个办法让宋主打消秦太监这个念头。”以秦桧的城府,接到这个任务也不禁咧嘴。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就算真有回天之力,也得能进入宫中面见宋主。

但推辞家主的命令就不是秦桧了,他抱了抱拳,“遵命。”这几桩事都不是现在能解决的,程宗扬已经做出回应,便暂时放到一边,开口道:“老敖,情况怎么样?”“威远镖局有两名兄弟一着,暂时没有动静。林教头昨天下午出了趟门,监视的兄弟认出来是禁军的陆虞俟请林教头吃酒。太尉府方面,今天一早花花太岁和他的十三太保聚到一处,不知在做什么勾当。”程宗扬兜了一个圈子,然后道:“备礼!我要去一趟威远镖局!”众人没想到他突然会想起去威远镖局,秦桧义不容辞,挺身劝阻道:“公子三思!”“我又不是去砸场子。除了一般的礼物,再取两根象牙。”程宗扬道:“我倒想见见这对卖女儿的镖头夫妇。”李寅臣四、五十岁年纪,头发稀疏,眼中却透出一丝精明,有些市侩气,让程宗扬想起祁远和筠州城那帮粮商。若不是走路时脚底如同生了根,功底扎实,几乎看不出是武林中人。

不过太尉府货物出事的数个月来,李寅臣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半,即便他再精于算计,面对吃定他的太尉府小衙内也毫无作用。

对于这个贸然登门的商人,李寅臣本来只是应付式的敷衍了事,但当那商人的仆从搬出两根一人高的巨型象牙,李寅臣一下子站了起来。

程宗扬离开筠州前,特别去了荆溪的象牙窝一趟,费尽力气从泥潭中取了十几对猛玛牙,一并装车运到临安。

这些猛玛牙比寻常象牙形制更大,牙质也更好,一拿出来就把见多识广的李总镖头镇住了。

“这……这……公子可是要委托敝镖局押运?”程宗扬道:“不错。这两根象牙是从昭南贩来,要送往晴州。在下虽然是晴州商人,但威远镖局的名声早已耳熟能详。若有李总镖头亲自押运,在下也可放心了。”“敝号……敝号……”李寅臣定了定神,改口道:“不知公子有何要求?”“走陆路,十五天内运到晴州的鹏翼总社。”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运费一千金铢。”李寅臣神情犹豫,旁边一名美妇却道:“这两根象牙虽然昂贵,也不过两千金铢上下,公子为何肯出一千金铢押运?”说话的便是李师师的娘亲,销魂玉带阮香琳。

她的容貌与李师师有八分相似,修眉如画,目如秋水,身量比李师师略高,身材丰润,肌肤白腻,果然是个出色的美人。

但出乎程宗扬意料的是,阮香琳倒不像她夫君李总镖头那样市侩,更像是个快人快语的豪爽女子,丝毫看不出有梁公子说得那样不堪。

不知道是因为她演戏的功夫已至化境,还是因为梁公子那番话全是吹牛皮?“商业机密,请恕在下不能透露。”程宗扬一派笃定地说道:“但只要李总镖头在十五天内走陆路将货物送到,一千金铢的镖费立即奉上。”从临安到晴州,并不需要经过诸国交界的蛮荒之地,这趟镖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李寅臣犹豫良久,终是舍不得这笔镖费,答应下来。

阮香琳皱起眉,似乎不满丈夫的决定。她道了声“失陪”,然后与丈夫一同走到厅后。

两人并没有走太远,程宗扬竖起耳朵,小心听着两人的交谈。“师师出阁在即,你哪里走得开?”李寅臣苦笑道:“正是如此,我才要走这趟铁。”“师师已经十八岁,嫁给太尉府的小衙内,往后你便是高太尉的亲家,为什么还要躲来躲去?”“只是一年的妾室——阿琳,你这么做,师师的名节就毁了!”“镖局丢了太尉府的货物,你想保住镖局,又想保住女儿,哪里有这般便宜的事?况且以师师的姿色,只要她肯服小,用心服侍小衙内,小衙内难道还舍得将她丢出去?”阮香琳道:“你若借此机会求上高太尉讨个前程,将来女以父贵,就是嫁给小衙内作妾室、作正室,又有什么不可?”李寅臣顿足道:“阿琳,你怎么如此糊涂!那花花太岁岂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师师去太尉府名不正言不顺,焉可作正室?”“师师小时请匡神仙算过命,匡神仙亲口说的,师师十八岁得逢贵人,纵然不是正室也是难得的良偶。若能攀附上这门亲事,不但师师终生有靠,父母也能因此富贵——”阮香琳道:“这番话难道不是着落在太尉府的小衙内身上?匡神仙还说,若一念之差,失此良机,不仅害了师师终身,还祸连父母。”李寅臣道:“江湖术士所言岂可当真?那小衙内是有名的花花太岁,哪里会来帮衬咱们?富贵的话头提也休提。”“我不管。”阮香琳赌气道:“能不能富贵,谁也不知道,但不允诺高衙内,眼前的家破人亡是一定的。你若想我和师师被官府发卖,尽管去回绝太尉府好了。”李寅臣踌躇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这趟镖我接了。师师的事,由你作主,只要将来莫怨我便是。”李寅臣出来道:“这趟_,明日一早由在下亲自押运,按规矩,请公子先付两成的镖金。”程宗扬痛快地取出二百枚金铢。心里暗道:匡仲玉啊匡仲玉,你竟然还给李师师算过命。别人我不知晓,你那算命的手艺有多不靠谱,大伙都心里有数。李总镖头夫妻被你坑苦了,生生要把女儿丢到火坑里,还一门心思地以为攀上高枝,想着要荣华富贵。江湖骗子害死人啊!

第五章“后面没人盯梢还真有点不习惯。”程宗扬靠在车内看着车外的景物道。

秦桧钦佩地说道:“秦某现在还想不出公子为何能那般神机妙算,一招驱虎吞狼,不露声色就解决林教头这桩麻烦。”程宗扬道:“林教头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难为他忠心王事,可惜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奸臣兄,该陪小弟去一趟悦生堂吧?”秦桧道:“不知公子购了书,又准备去何处?”程宗扬哈哈笑道:“当然是再备几样礼物,去林教头家里登门拜访了。这场热闹,不看白不看。”秦桧道:“高衙内在临安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却不知对这位林教头会如何下手。”程宗扬笑眯眯道:“奸臣兄,换作是你会怎么做?”秦枪捋着胡须略一思忖。

“旁人也就罢了,林教头既然是禁军教头,在太尉手下当差听令,不妨由此做出文章。先设个圈套,给林教头栽个罪名远远刺配充军,然后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发他,剩下的林娘子就可以随意消受了。”程宗扬上下打量秦桧,“真是奸臣所见略同啊。”“公子何出此言?”“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实在应该和高太尉磕头拜个把子。”秦桧只当是说笑,对家主的话一笑置之。在他看来,比起一个禁军教头的命运,另一件事显然更重要。

“设若那位林娘子真是巫宗的御姬,她自甘嫁给一个禁军教头,又栖身临安这么多年,究竟有何图谋?难道林教头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成?”程宗扬坐起身:“老敖!林教头成亲有多久了?”敖润很快给出答案:“十二年。”从时间判断,凝玉姬应该是黑魔海被岳鸟人清洗之后,重新栽培的人选。

现在太尉府、皇城司、黑魔海这三方势力,对于局势恐怕都没有旁观的程宗扬把握得清楚。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这三方势力就会撞到一起,打得头破血流最好。

秦桧笑道:“高衙内这口天鹅肉未必能吃上。”“这要看巫宗是什么打算了。说不定林娘子打着和阮女侠一样的念头,一门心思要搭上高太尉的线……”程宗扬忽然停住口,望着街边一处门店,那是鹏翼社在临安的分社。

自从江州起事之后,社中的骨干已经离社赶往江州,鹏翼社在临安的分号也被皇城司盯上。

这次来临安,孟非卿让俞子元随行,启用了留在临安的暗桩,还特意提醒他不要与分社接触,免得被皇城司察觉。

程宗扬放下车帘,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烦躁。自己一直想着光明正大的做正经生意,却不得不藏头露尾,这种局面要想办法改变一下。

悦生堂位于临安城南的太平坊,堂内陈设极为雅致。

墙壁上挂着瑶琴,竹制的书架上放着一卷卷书籍,行走其间能闻到洁净的纸张散发淡淡的墨香,令人一洗俗尘。

秦桧如数家珍地说道:“这卷《六朝掌中珍》选取了六朝十二名家的诗词文赋,大不盈掌,最便于携带,公子在路上看最方便不过。这套《百家诗选》别具一格,按咏物、咏史、闺情、文学分门别类,公子得此一卷,再要吟诗便可手到擒来。这一册《断肠词》凄婉过甚,以愚观之,不及《漱玉词》多矣。这……”程宗扬道:“有《金瓶梅》吗?”秦桧嘴巴半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我问你有《金瓶梅》吗?少整这些没用的。”秦桧低咳一声,“公子借一步说话。”“怎么了?”秦桧低声道:“悦生堂不卖这个。”“《金瓶梅》都没有,还算书店吗?”“公子若是请师师姑娘读那个——《金瓶梅》属下以为颇有不妥……”“有什么不妥?开扩眼界,陶冶情操。”程宗扬道:“小二,给我来一套《金瓶梅》要插图版的!”文士打扮的店员客气地说道:“出去!”“怎么了?”堂内传来一声询问,接着走出一个人来。

店员道:“廖爷,有人来堂里找茬……”说话间双方打了个照面,堂内出来的那位正是在晴州见过的廖群玉。

廖群玉一愕之下,显然认出他们,接着面露喜色,快步迎过来,揖手道:“程公子,秦先生!竟然是两位大驾光临,敝堂蓬荜生辉!”程宗扬笑道:“这趟来临安,想起廖先生说的悦生堂,正好要买几本书,便来见识一番。打扰打扰!”廖群玉道:“当日一晤,廖某受益良多,敝东家也常常念及两位,若知两位来临安,必定欣喜!”一边又对那店员笑骂道:“你这杀才,竟然不识贤者。两位要什么书?还不快些拿来。”店员尴尬地低声说了几句,廖群玉的表情怔了一下,然后咳了两声:“程公子这……请里面坐,来人!上茶!”廖群玉热情十分,两人也不好推辞,一同到了内堂,坐下寒暄。

廖群玉谈吐文雅,颇有君子之风,死奸臣这会儿摆出文士的派头,引经据典,娓娓而谈,倒也旗鼓相当。

双方闲聊片刻,廖群玉道:“敝东家对两位的风采久系于心,今日正好也在堂中,只是事务繁杂,无暇脱身。不知两位是否能在临安多盘桓几日,待群玉禀过东家,专门请两位共叙一场。”程宗扬道:“在下此行只是路过临安,只怕三、四日就要离开。”廖群玉踌躇片刻。“三、四日未免太过局促……不知两位住在何处?待敝东家抽出时间,廖某好登门拜访。”“廖先生太客气了,大家见见面、谈谈话就好。”程宗扬说了自己的住处,反正吏部档案上写着同|地址,自己以半商半官的身份出面,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廖群玉仔细记下,这会儿店员拿了一个精致的纸包过来,神情有些古怪地呈到案上。

廖群玉将纸包推到程宗扬面前,笑道:“里面便是公子要的书籍。廖某多言一句,此书虽好,但公子血气方刚,不宜多读。”程宗扬道:“我是送人的。对了,我要的是全本,别给我删节的洁本。”廖群玉啼笑皆非,连连摇头,亲自捧了书送两人出门。

一辆马车正好在门前停下,一个公子哥儿掀开车帘,先哈哈长笑两声,然后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程兄别来无恙!”这回轮到程宗扬惊讶了,来的竟然是熟人,晴州陶氏钱庄的少东家,陶五陶弘敏。

如果是别人就罢了,陶五可是自己的大债主!程宗扬只好迎上去,客气地拱手道:“原来是陶五爷!”“甭爷不爷的,喊个哥就给我面子了。”陶弘敏道:“你来临安也不和我说一声?上来!咱哥俩有段日子没见了,这回得好好聊聊!”廖群玉脸上微微变色。“陶先生,敝东家已经等候多时。”陶弘敏不以为意地说道:“又不急在一时,今日难得遇到程兄,和贵东家见面就改日吧。”廖群玉脸色数变,微微挺起胸,沉声道:“请陶先生三思!”“行了,就下午吧。”陶弘敏笑嘻嘻道:“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让几分息呢。程兄,咱们走!临安夕鱼楼的鱼羹你多半还未尝过,那滋味,真是天下无双!”廖群玉的脸色极为难看,显然对陶弘敏临时变卦大为恼怒。

陶弘敏却是浑不在意,连声招呼程宗扬去吃鱼羹。程宗扬只好苦笑着向廖群玉告罪,与陶弘敏一道上了车。

数月不见,陶弘敏仍是那副二世祖的模样,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陶弘敏要雪隼团暗中窥视梦娘的事,自己还没忘。

程宗扬倒有些好奇,这位陶五爷是看上自己哪点?难道真想拉自己当帮手,争夺陶氏当家人的位子?

但程宗扬一上车,陶弘敏就声明今天不谈生意,只是闲聊。他说到做到,甚至连江州的战事也只字不提,似乎对陶氏的大笔投资丝毫不放在心上,说的无非是吃喝玩乐。

夕鱼楼的鱼羹果然美味,即使程宗扬存着心事也吃得赞口不绝。

一顿饭吃完,临别时,陶弘敏才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云六爷也来了临安?”程宗扬心头微震,脸上笑道:“陶兄的消息倒灵通。”陶弘敏道:“云六爷插手临安的精铁生意,抢了晴州商家三成份额,有几间铁商恨他入骨,我陶五怎么会不知道?”“天下的生意天下人做,那几位把持宋国的精铁生意就不许别人进,未免太霸道了吧?”“我早就看那些铁耗子不顺眼,能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陶弘敏笑道:“程兄若是有时间,明天大家再吃顿饭?有些事想向程兄讨教。”债主把话说到这分上,自己没有推辞的余地。程宗扬只好道:“明天恐怕不成,后天,小弟一定扫榻恭迎。”“一言为定!”陶弘敏离开夕鱼楼,车马滚滚赶往悦生堂的方向。

秦桧道:“此人城府极深,公子小心。”程宗扬心知肚明,今天的鱼羹只是试探,后天要说的才是正事。他摸着下巴道:“我有些奇怪,什么生意能让陶五爷亲自来临安?”陶弘敏怎么看都不像买书的人,来悦生堂多半是与廖群玉的东家谈生意。但悦生堂在业内再有名声也只是一间书坊,全卖了不见得值多少钱,更用不着陶弘敏亲自来临安。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也琢磨不出,干脆扔到一边,“走,去司营巷!”“去拜访林教头?”程宗扬笑道:“去看戏。”司营巷口已经有了一辆马车,这边驾车的独臂星月湖汉子一手抖动缰绳,策马从那辆马车旁骏过,停在能看到巷内的地方。

司营巷是条僻巷,这会儿刚过午时,巷中略无人迹。

程宗扬拿出那套《金瓶梅》翻看,不愧是悦生堂出的精品,不仅纸张、印刷、校对都精细无比,而且图文并茂,比自己在建康的那一套强得太多了。

“瞧瞧这印刷!这绘图!跟你六十枚银铢买的地摊货相比怎么样?你还说悦生堂不卖这个……”秦桧道:“悦生堂确实是不卖这种书的。”“那这是什么?你别告诉我,这是廖老板自己的私藏。”“公子说的不错,这确是悦生堂的私藏。”秦桧道:“书坊、藏书堂等处最怕火灾,传言火神忌秽,因此堂中往往会收藏一些春宫图书,以为厌胜,用来避火。这套《金瓶梅》便是悦生堂专门刻印镇堂的图书。”“还有这一说?”“廖老板把镇堂的藏书送给公子,这分人情可不小。”闲聊间,林冲与鲁智深一同回来。两人多半是在哪儿刚吃过酒肉,一边走,一边谈论拳脚功夫。

林冲本来眉头紧锁,还为前日的事动怒,但他是好武之人,听着鲁智深谈到妙处,眉宇间的忧怒渐渐散开。

程宗扬隔着车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看着两人。秦桧虽然不明白家主的用意,但耐着性子在旁等候。

忽然旁边的马车轻轻一动,一名灰衣大汉悄悄下来,先绕了个弯,避开巷内两人的视线,然后昂首挺胸朝巷中走去。

那大汉生得浓眉大眼,颇有几分好汉的气势。他怀中抱着一个布囊,囊上插着一茎干草——六朝风俗,物上结草便是变卖的意思。

离林冲和鲁智深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灰衣大汉长叹一声,拍着布囊慨然道:“如此宝刀,竟无人能识!”林冲回头朝那汉子望去,鲁智深朝他的肩上拍了一掌:“这贼厮鸟一看便不是好人,理他作甚!”林冲却道:“兀那汉子,你拿的是何宝刀?”灰衣汉子道:“你又不识货,问那么多却有何用?”“你如何知我不识货?”林冲道:“且拿来让某一观。”灰衣汉子有些不甘愿地解开布囊,绳结一松,仿佛有股寒意从囊中涌出,接着露出一截刀柄。

林冲一看之下,脱口道:“好刀!”那刀柄的把手上缠着暗红色的细麻绳,露出的部分色泽乌黑,柄后的环首并非寻常的铁环,而是一条鳞须飞扬的蟠龙。

龙身纠屈如环,质地十分特殊,非金非石,上面隐隐闪动着寒光,单看刀柄就不是凡物。

林冲按捺不住,伸手要去拿刀。灰衣汉子一把抱住布囊,正色道:“我这宝刀乃绝世珍品,等闲不得一见!你要看刀,且拿钱来!”鲁智深勃然大怒,“贼厮鸟!看一眼也要钱?”林冲拉住他道:“且说如何计较?”“看一寸须得一贯,此刀长三尺六寸,你若看全刀,须拿五十贯来!”林冲的月俸不过几贯,鲁智深更是常年精穷的身家。听到那汉子开出的价钱,林冲不禁道:“看一眼便要一贯,你这刀须卖多少?”灰衣汉子摊开手掌,“两千贯!”鲁智深叫道:“贼厮鸟!敢来消遣洒家!哪里的鸟刀便要两千贯!洒家二十文买把菜刀,也切得肉,也切得青菜、豆腐!”灰衣汉子拉起布囊,转身要走。

林冲叫道:“且慢!”他拿出十枚银铢,“且看一眼!”灰衣汉子哼了一声,接过银铢揣进怀里,然后握住刀柄拔出寸许。

一抹寒气从鞘中逸出,凝重的刀光犹如实质。鞘口的猪婆龙皮仿佛无法承受锋锐的刀光气,啪的一声轻响,裂开一道细缝。

林冲怔了片刻,然后叫道:“这是何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灰衣汉子傲然道:“这便是屠龙刀!”程宗扬差点把手里的《金瓶梅》砸到那汉子脸上。

好嘛!倚天剑还在叩天石那儿插着,屠龙刀也出来了,你们这戏演得太凑合了吧?

林冲却被那柄屠龙刀的寒芒镇住,半晌才道:“八百贯!”“两千贯!”双方争执半天,最后花和尚抡起拳头作势要打,那汉子才服软,以一千贯的价格成交。

秦桧咂舌道:“此刀价值千金,林教头一千贯买来,着实捡了便宜。”程宗扬冷笑道:“如果我在那儿能杀到两贯成交,你信不信?”秦桧摇头道:“此刀绝非凡品,两贯的价格,属下实难相信。”“奸臣兄,这场戏你当真了。”程宗扬道:“只要林教头肯要,那贼厮鸟白送都肯。”“公子此言,这屠龙刀莫非有什么古怪?”“你听说过倚天剑,难道没听说过屠龙刀?”秦桧摇了摇头。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程宗扬拍了拍袖子,“这对赝品,假得他娘的不能再假了。”秦桧讶道:“此刀虽未出鞘已然锋芒毕露,称之为神兵利器也不为过,公子何有此说?”“忘了咱们是来看戏的?”程宗扬道:“这是高衙内挖的坑,专等着林教头往里面跳。你瞧着吧,后面还有好戏呢。”正说着,巷内多了两条身影。那两人头戴斗笠、脚踏芒鞋,一手拿着竹杖缓步行来。

林冲与鲁智深正在把玩那柄宝刀,未曾留意。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手里竹杖啪的一声碎开,接着杖中飞出一点寒光,如流星般直射鲁智深的眉心。

鲁智深光头一摆,寒光贴着头皮掠过,却是一柄细若手指的利剑。林冲正捧着刀爱不释手地把玩,过客竹杖碎裂的同时,他也握住刀柄。

那柄屠龙刀极长,林冲反手将刀背在肩后,接着猿臂一展,宝刀出鞘。

只迟了这一瞬,鲁智深已陷身险境。另一名剌客提杖朝他的腰后刺去,杖至中途,竹管迸碎,露出里面细长的剑身。

鲁智深被面前的对手逼住,无法闪避。他低吼一声,接着双掌砰的合在一处,那身破旧的僧衣应声鼓起,衣内仿佛有无数巨蟒涌动,接着露出无数细微的金光。

偷袭的长剑从鲁智深的腰侧刺入,剑锋钻入衣衫间,接着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竟然是金属撞击般的声音。

鲁智深护体神功全力施展,扭身一拳砸在剑上,暴喝道:“哪个鼠辈敢偷袭洒家!”偷袭者的长剑被鲁智深击中,微微一沉,头上的斗笠被动气震碎,现出面容,却是青布裹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名刺客同时进招,一左一右朝鲁智深腋下挑去。

鲁智深狂吼一声,双拳左右击在剑上,他身上的僧衣被劲气震碎,刹那间仿佛无数蝴蝶飞开,露出布满刺青的雄躯。

鲁智深遍体纹身透出暗金色的光芒,犹如无数鲜花在身上一朵朵绽放。

两名刺客长剑虽利,却无法攻破他的金钟罩。

交手间,忽然背后寒意大作,林冲手中的屠龙刀已经如狂龙飞天,一刀斩向两名刺客的背心。

两名刺客步法颇为巧妙,错身背对,一人攻向花和尚鲁智深,另一人旋身敌住林冲。

屠龙刀带着如匹练般的刀光落下,刺客的长剑与刀光一触,悄无声息地断裂开来,接着他握剑的手臂溅起血光,断肢与断剑同时飞出。

屠龙刀去势未绝,刀锋未至,刀光已经落在刺客的斗笠上。

斗笠悄然破碎,裂成两半,接着裹头的青布也齐齐分开,露出的却是一颗光头,头顶还带着香疤,竟然是一名和尚!

刀光乍过,那和尚头顶迸出鲜血,眼看一颗光头就要被屠龙刀劈开,一只大手蓦然伸来,如磐石般架住林冲的手腕,硬生生阻住屠龙刀的攻势。

林冲抬眼去看却是鲁智深。花和尚已经放翻自己的对手,他挡住林冲,然后对那和尚喝道:“莫慌!洒家过来救你!”说着一脚踹中那名和尚的小腹,把他踢倒,接着像火烧屁股一样的抓起旁边的碎布,手忙脚乱的为那和尚裹伤。

那和尚头顶鲜血河流,更重的伤势却是手臂。

鲁智深一脚踏住他的胸口免得他挣扎,一边抓住他的断肢,封住他的穴道,然后用碎衣裹住扎紧,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直娘贼!三番五次来惹洒家!哪天惹恼了洒家,一把火烧了你们那鸟庙!”那和尚倔强得紧,虽然疼得额头都是冷汗,还强撑着道:“鲁师兄!你抢了寺中传世的衣钵,小僧即便舍了性命,也要带你回去在佛前分说清楚!”鲁智深屈起手指,“崩”的在他光头上狠凿一记,瞪着眼睛骂道:“洒家若有你那么傻,还能活到今天?洒家若是回去,早让那帮贼厮鸟剥皮拆骨,什么分说清楚!呸!说得好听!要不是看在师傅面上,洒家便把你这秃瓢敲开,灌泡尿进去,给你好生洗洗脑子!”鲁智深骂得狗血喷头,手下却不含糊,三两下裹好那和尚的伤口,又帮另一名和尚推血过宫。

在巷中遭遇刺客,自己下手打伤了刺客,又卖力为刺客救治……林冲看着古怪,收起屠龙刀道:“师兄?”鲁智深顾不上答话,只晃了晃墙袋,让他不必插手。刚才他下手不轻,这会儿疗伤颇费一番工夫。鲁智深精赤着上身,头顶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竟比方才动手伤人消耗还大。

马车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半晌秦桧咳了一声:“此刀果然是神品!”程宗扬也瞠目结舌。自己大大的失算一把,高衙内居然是玩真的!这小兔崽子究竟从哪弄来的屠龙宝刀?

鲁智深好不容易将两人救治好,盘膝坐下调息。那两名和尚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扶携着起来,奔出巷子。

鲁智深一睁眼,发现两人已经跑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骂道:“这帮该死的贼秃!洒家又不是老虎!哪里就吃了你们!”林冲道:“这是怎么回事?师兄与这两名僧人可是旧识?”“此事说来话长,改日再跟兄弟细说。”鲁智深拉起林冲进了宅院,一边说道:“难得你得了把宝刀,今日且炖了香肉吃酒赏刀!莫让这些杀才搅了我们兄弟的兴致!”第六章半个时辰后,程宗扬叩响林家的大门,门一开便笑道:“好香的狗肉!小弟这趟可是来对了!”庭中架了口大锅,一锅烂熟的狗肉炖得正香。鲁智深和林冲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把玩那柄屠龙刀。

见程宗扬进来,鲁智深叫道:“程兄弟!来得正好!且看看林师弟新得的宝刀!”程宗扬带着秦桧、敖润和青面兽一同入席。

只见那柄屠龙刀通体雪亮,刚才虽然接连斩剑断肢,刀身却看不到丝毫的划痕和血迹,远远便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寒意。

“好刀!”程宗扬心头微动,先赞了一声,然后道:“林兄,能否借刀让小弟一观?”林冲虽然干着皇城司的差事,盯了他几天梢,但盯到鲁智深的菜园里就罢了,加上这两天撞上高衙内的事,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早已不再把他视为嫌犯,当即递刀过来。

长刀入手,程宗扬便有了七分把握。这柄屠龙刀虽然是冒名的赝品,但比起玄铁打制的屠龙刀只怕犹有过之。

整把刀长逾三尺,较平常的刀身长出半尺,分量十足。而且刀身那种特有的寒意,与自己怀里的珊瑚匕首如出一辙,分明是用大量珊瑚铁混杂一些特殊金属打造而成。单是材料的价格,绝不只一千贯。

秦桧久居南荒,自然识得珊瑚铁,这会儿拿到手中,不禁动容道:“此刀价值万金也不为过!”被刀气一激,敖润猛地打了个啧啧:“老秦,这是什么材料?”“珊瑚铁,深海中万年生成的精铁。一斤上等的珊瑚铁,两斤黄金也未必能换到,林教头这把刀买得着实值得!”林冲心情大好,他本是豪杰心性,双方以前的一点芥蒂既然抛开,程宗扬又屡次登门结交,便视为好友。众人在庭中食肉饮酒,赏刀为乐。

程宗扬很好奇鲁智深为什么会被两个和尚追杀,但花和尚喝得兴高采烈,似乎根本不把遇袭当回事,自己也不好询问。

宅中的女眷不便出面,庭中只有一个老仆伺候。

众人虽然兴致高昂,程宗扬却怀着心事,吃了几杯酒,厚着脸皮道:“不知师师小姐在吗?”林冲莞尔一笑。“便在楼上,程兄自去便可。”程宗扬告了声罪,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入室登楼。

林冲是武官世家,虽然称不上富贵,也是殷实人家,要不然不可能轻易拿出一千贯来。

楼上四、五间房各自挂着厚厚的蓝布棉门帘。程宗扬看了看,离楼梯最近的应该就是客房,便推门进去。

隔着帘子,一个人影正背对着门口,低头做着什么。

程宗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边伸头看了一眼,一边笑道:“做什么?”那女子一惊,接着呀的一声痛叫出来,却是林娘子。程宗扬本来去闻她的发香,这会儿发现认错人,不禁一阵尴尬。

林娘子正拿了一方丝帕在刺绣,听到人声,失手扎住指尖。

只见她白嫩的指尖渗出一滴殷红,鲜艳夺目。如果是梦娘甚至李师师,自己都敢一脸无耻地凑过去,帮她吮吸鲜血,但林娘子指上的血滴却让程宗扬忌惮十分,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阮香凝翘起玉指,放入唇中轻轻吮吸着,一边抬起眼,含嗔带恼地轻轻瞥了他一眼。

她穿着一身宝石蓝的织锦小袄,衣缘绣着缠枝牡丹的花边,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子,耳垂戴着镶金耳环,充满少妇成熟的风情。

雪白的玉指、红——的唇瓣,轻轻吮吸的动作,还有那种雅致秀婉的气质,使程宗扬的心头禁不住一阵波动。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可能是黑魔海御姬的林娘子,她比起泉玉姬大了几岁,按成亲时间推算,应该是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与阮香琳、李师师母女有七、八分相似。

眉眼盈盈如画,肌肤犹如凝脂,顾盼间自有一番柔美姣丽的妙态。她双眉修长,眉梢……程宗扬心头猛然一阵狂跳,接着升起一股寒意。

阮香凝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低着头柔声道:“公子可是来见师师的吗?她在邻房……”程宗扬干笑着道罪,然后离开房间,掩上门,不由抹了把冷汗。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刚才的观察中,自己竟然会得到一个诡异的讯息阮香凝虽然用黛笔画了眉,但仔细看时能看到她的眉梢微微散开——按照西门庆教给自己的相女之术,这个与林冲成亲十余年的少妇,竟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处女!

难怪两人成婚多年没有子息,阮香凝借着求子名义去见药婆、道姑之流的也无人怀疑。

西门庆啊西门庆,你如果知道那天几句闲话暴露凝玉姬不欲人知的秘密,不知道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林娘子既然是处女,林冲在这个黑魔海暗巢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对这样美貌的枕边人动都不动,莫非……程宗扬一阵恶寒。如果真是这样,鲁大师,你可太冤了……程宗扬一边想,一边信步走到邻房门前,将门帘掀开。

李师师显然听到他找错房间的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头回到室内。

房间是一客一卧的格局,客厅的桌上放着几口木匣,里面分成一个个寸许大小的格子,盛放各种药物。

“在配药?”程宗扬拿起一片药材闻了闻,“这是什么?”“阿胶,补血的。”李师师道:“姨娘的身子一直不好,奴家给她配副药调理气血。”在发现阮香凝的秘密之前,程宗扬也许一笑置之,这会儿他只剩下苦笑了。

你凝姨还是处女,能生出来娃那才是见鬼了。

李师师却误会了他的表情,微嗔道:“好啊,你不相信奴家的医术吗?”“我哪儿敢?”程宗扬笑道:“不过你娘和林教头都有那么好的功夫,凝姨想必也是行家吧?身体一点小恙还用得着开药?”“这你可看错了。”李师师道:“奴家给凝姨看过,她身体先天不足,不能习武。”“你能看出来?”李师师道:“奴家是光明观堂出来的,不信奴家为你诊诊脉。”程宗扬把手腕放在桌上,笑道:“看你能瞧出我什么病来。”李师师坐下来,一手拉住袖子,探出纤手,将中指和食指放在他的脉门上,然后垂目凝神,细心分辨他的脉象。

程宗扬低头看着她,心头刚才所受的冲击渐渐平缓下来。

这个在后世有着无数传说的绝世名妓,此时还是个花枝般的少女,眉眼间没有一丝风尘之色,有的只是那种未曾被人碰触过的风流与婉转。

她的肌肤像牛乳洗过一样细白,纤指温凉如玉,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唇角那颗殷红的小痣,诱人心动,柔嫩的唇瓣像鲜花一样迷人。

程宗扬不禁想到:如果自己把阳具放到她的口中,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美妙感受……李师师的粉颊忽然间一红,一瞬间美艳不可方物。接着她啐了一口,放开程宗扬的手腕。

她刚才正在诊脉,自己的心跳血行,半点也瞒不过她,以她的玉雪聪明,多半猜到自己转的是什么龌龊念头。

程宗扬讪讪地收回手,一边想着要不要把《金瓶梅》拿出来,给她一个惊喜。突然楼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唤道:“师师。”李师师立在窗边,有些生硬地向阮香琳道:“娘。”阮香琳对林娘子道:“阿凝,你先出去吧,我和师师说几句话。”关上房门,阮香琳声音柔和下来,“师师,怎么不回家住?”李师师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叹口气,轻声道:“娘,你真的想让女儿嫁给高衙内吗?”阮香琳执住女儿的双手,柔声道:“娘知道你自小虽然听话,却是个心气高的性子,等闲人家你也看不上——可太尉府的小衙内难道还配不上你吗?”见女儿无动于衷,阮香琳又道:“小衙内虽然是螟铃子,可高太尉就这么一个孩儿,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说起来骄纵得有些不成样子。但他年龄尚小,再大几岁就知道走正途了……”李师师道:“你说的正途是当官吗?娘。”“你爹爹和娘亲都是江湖出身,知道江湖的甘苦。你爹爹风里来雨里去,拼了性命拿血汗换来这份家业。如今咱们的镖局在京中也算有名号的,可是一步踏错就翻不过身来。镖局的事你也知道,纵然没有这桩事,官府说封便就封了,论安稳还及不上你姨父。”阮香琳道:“你姨父年少时,人人都说是英才,可他这么多年来,只做了个禁军教头。再看小衙内,年纪轻轻已经荫封正五品的武职,你姨父这个教头见著他还要请安问好呢。你若嫁给小衙内便是一步登天了。”“女儿嫁过去只是个姬妾,姬妾啊!娘。”李师师道:“娘难道不知道那些豪门的姬妾吗?”“姬妾又怎么样?以女儿你的容貌,小衙内还不对你爱护得如珠如宝?即便做不了正妻,做个专宠的妾室也足够了。”阮香琳轻抚着女儿的发丝,安慰道:“只要女儿你肯曲意奉迎,把小衙内服侍高兴了,再生个儿子,将来太尉府还不是你的?匡神仙说过,咱们一家富贵都系在女儿你身上,到时女儿别忘了爹娘,你爹爹一直想要一个小武官的职衔……”李师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母亲絮絮叨叨地一番劝解,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良久,她垂下眼晴,“我累了。”“那好,你早些休息。”阮香琳道:“你爹爹又出去走镖了,你明天早些回家,过两日娘便送你去太尉府……”程宗扬在室内听得清清楚楚,感觉又是怪异、又是不解。

以阮香琳的性情,再怎么说也不该是这样的市侩妇人,但她说起做官的好处、如何讨太尉府的欢心,却是发自肺腑——也许这才是江湖人闯荡多年之后现实的一面吧。

李师师不欲被娘亲看到有陌生人在自己房里,听到声音,便让程宗扬到内室暂避。

阮香琳走后,李师师呆坐良久才起身回到内室。娘亲那番话本来让她芳心欲碎,可看见那个年轻商人竟然毫不客气地躺在自己的闺床上,还大模大样地跷起二郎腿,不知为何她不但没有生气,好笑之余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李师师并不相信这个年轻商人能够对付太尉府的势力。晴州商人虽然有着种种夸张的财富传说,但他若有足够的钱财也不必在荒山露宿;而且以他的年纪,有钱也多半是家族父辈的。他只是一根稻草,自己在没顶之际唯一能握住的稻草。

“你都听到了?”“差不多吧。”程宗扬坐起来,半真半假地说道:“其实你娘说的挺有道理的。”“怎么?你也想巴结太尉府吗?”李师师淡淡道:“好呀,等奴家嫁过去,伺候得小衙内开心,也帮你引见,给你讨一份荣华富贵怎么样?”李师师的口气虽然冷淡,美目却渐渐发红,接着两行珠泪滚落下来。

程宗扬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好用手指抹去她的泪痕,“逗你玩的。”然后带着几分认真道:“别担心。”李师师哽咽着道:“再过两、三天,奴家便像货物般的送到太尉府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两、三天可以发生很多事。”程宗扬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说不用担心,你就别担心了。”李师师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瞬间她有种感觉,他说的都是真的。有他在,自己真的不用再担心什么。

程宗扬从楼里出来,庭院中已经酒肉狼籍。

林冲喝得玉山倾颓,脸色通红地醉倒在旁;鲁智深则是豪气大发,光头上的香疤像要跃出来一样鲜明。

兽蛮人不擅言辞,性情凶恶,即便为了吃到羊肉而跟随程宗扬,也很少与同行其他人交流。青面兽与鲁智深却颇为投缘,两人拿着大碗喝得不亦乐乎。

这边敖润端着碗道:“来!老敖敬大师一碗!”鲁智深来者不拒,举碗道:“干了!”秦桧笑着走过来,对程宗扬耳语道:“阮女侠临走前,与林娘子在房里谈了一会儿话。子元兄跟了过去,刚传回的消息说阮女侠去的方向,既不是镖局,也不是太尉府。”程宗扬心头微震,意识到自己漏算一着。既然林娘子与黑魔海有牵连,阮香琳未必与黑魔海无关。

阮香琳对女儿如此绝情,有些魔门的作风,姊妹俩联手给高衙内下套也大有可能。这会儿阮香琳既然没有回家,难道是为妹妹传递什么消息?

“你在这里陪花和尚,我和子元去看看。”“属下陪公子一道去,这里有老敖便够了。”“不行。”程宗扬道:“她如果去见巫宗的人,你若露面反而不妙。我和子元两人跟着,情形不对立刻就撤,不会和他们动手。你在这边仔细盯着林娘子,必要的时候可以动手。”秦桧只好道:“公子小心。”“放心吧。”城中无法驰骋,马车速度并不快,程宗扬没费多少力气便追上威远镖局的马车。双方会合之后,由俞子元驾车载着程宗扬,两人衔尾追去。

马车一路驶向城外的西湖。俞子元在鹏翼社骏过多年车船,精擅于追踪之术,他与威远镖局的马车远远隔着里许的距离,彼此不见影踪,只盯着车辙的印迹追踪。

西湖在望,道路旁出现一处岔口。眼看车辙沿右侧的大路向湖畔驰去,俞子元却停了下来。

观察片刻,俞子元指着路旁的车辙道:“有人在这里下车。”程宗扬瞧着车轮的痕迹:“车辙变浅了?我怎么没看出来?”“马车在道旁停了一下,再前行时便浅了少许,”俞子元道:“车上的人应该是下车往旁径去了。”那条岔路两旁植着杨树,像是私家庄园的道路,但路上遍布车辙,看起来足有十几辆之多。

俞子元审视片刻。“一共有十六辆马车,还有几十匹马经过,时间在两个时辰之内。”这么多车骑齐聚此地,难道是黑魔海的大聚会?

程宗扬当机立断:“大路上不能停车,你驾车到湖边等我。一个时辰内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回城找秦会之、敖润和老术,一块儿来救我的小命。”论修为,突破第五级的程宗扬已稳在俞子元之上,而且如果真是黑魔海在西湖聚会,游婵很可能也会到场,有她对自己身份的误解,可以掩盖很多事。自己孤身探访看似冒险,实际风险比两个人行动要小得多。

俞子元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没有太多争执,只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驾车离开。

道路尽头是一片数亩大小的庄园,门前停着不少车马,看起来颇为华丽。

程宗扬远远避开护卫的视线,绕到庄后,先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头套遮住面孔,听了一下墙内的动静,然后轻轻跃上围墙。

程宗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他跃进园内,先找到一处隐蔽的檐角,藏好身形,这才眯着眼打量这座庄园。

庄园依湖而建,似乎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别业,面积颇大,前面是正院,临湖一侧是花园。

园中人并不多,大多是仆佣护卫之流。程宗扬把目光放在湖畔一处水榭上,片刻后悄然掠去。

路上遇到几名护卫,虽然恶形恶相,但修为稀松得紧,别说是黑魔海的精英,就连吴战威、敖润那样的江湖好手也看不到几个。

程宗扬越是前行,心里越是嘀咕:这些家伙怎么看都不像黑魔海的妖人,倒有些像高衙内那帮恶少的仆从护卫?

水榭有三层高,临湖一侧打着几排柱子,将水榭一半的建筑架在湖面上。

程宗扬在司营巷看完林冲买刀的热闹,时间已经不早,这会儿夜色初临,水榭上点起无数灯笼,星星点点的灯光映在水中,仿佛将水榭与水中的倒影连为一体。程宗扬伏在水榭后的暗影中,一边听楼内的声音,一边缓缓调理气息。

一刻钟后,他飞身而起,以猿猴般轻捷的动作攀上水榭,接着蜷身缩在檐角下。静等片刻没有察觉到危险之后,他用脚尖挑着檐下的椽子,探过身,一手攀住窗棂,轻轻一推,木制的窗棂应手而断,露出一个可以容身的孔洞,再悄悄钻了进去。

程宗扬先打量过自己所在的环境。这里是位于水榭最顶端的阁楼,看地上的灰尘,似乎封闭已久,藏身此处一时半刻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的位置又在湖上,万一风头不妙,自己跳到水中也有大把逃生的机会。

看好退路,程宗扬这才潜身往楼下探去。

楼下是一间大厅,推开绿玻璃镶嵌的窗户,可以看到西湖的万顷碧波。这会儿厅内灯火通明,大厅侧边摆着一张宴席用的圆桌,靠着墙壁的是几张坐榻,前面摆着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风。

晋国宴会多是一人一席,众人分榻而坐,分席而食。宋国则流行聚餐,宾客围着一张大桌欢聚宴饮。

看桌上陈列的餐具,应该摸对了地方,这里就是聚会的地点了。

厅中没有多少可以藏身的地方,不过自己跟小狐狸练过,对偷鸡摸狗的手段并不陌生。

这种地方最好的藏身之处莫过于梁上,位置高,视野开阔,无论偷窥还是窃听都十分方便,而且活动范围很大,进可攻,退可逃。

大厅的大梁有一人多粗,下面打着细格状的天花棚,梁下用八根柱子撑住,不当一趟梁上君子实在太可惜。

程宗扬看准方位,然后退回阁楼,轻手轻脚地揭开地板,落到梁上,轻轻走了几步。

忽然屏风后响起脚步声,人没到就传来一阵大笑。程宗扬忙屏住呼吸,伏下身,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中。

“陆谦,这回的事你办得不错。本衙内还以为那个鸟女侠多了不得!原来这么容易上手,哈哈哈哈!”屏风后面还有一张座榻,高衙内挺着肚子进来,一屁股坐在榻上,得意地翘起腿。

陆谦恭敬地说道:“这都是小衙内本领高强,由不得阮女侠不服。”高衙内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个被宠坏的胖小子,他这会儿心情甚好。

“你和富安怎么安排的?给本衙内说来听听。”“回衙内。”陆谦道:“当初威远镖局的李总镖头来府中拜年,衙内看中李总镖头的夫人,卑职与富管家商议,借李总镖头一心想巴结太尉府的机会,先送了批货让威远镖局押运,然后卑职带人在途中把货物劫走,让威远镖局背上一笔赔不起的巨债。”“这第一步是事出有因,李总镖头和阮女侠虽然在江湖中是有字号的,但找不到凶手,讨不回货物,赔不起钱财,先输了理,凭什么和我们太尉府斗?”陆谦道:“李总镖头四处求人也没讨来帮手,只好来求衙内。卑职和富管家商量,放他在太尉府跪了几日也不见面,待磨掉他的性子才暗地里提点李总镖头,让阮女侠登门来求。”“李总镖头又不是三岁的小儿,自然知道其中的意味,只要他肯答应,此事便成了三分。阮女侠如果肯来,此事又成了三分。卑职事先已经打听过,阮女侠外似豪爽,内里却是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性子,只要有转圆的余地,必不肯落得倾家荡产的下场。只不过贸然去说,阮女侠未必会放下面子从了衙内,于是卑职便放她登门几趟,只声称要打官司。”“阮女侠心里的急切便是木人也能看出来,卑职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让她夜里来拜见衙内,她若肯,这事便成了九分。果然见面时,衙内只露出一点口风,便把她手到擒来,遂了衙内的意。”陆谦笑道:“这计策没什么稀奇,对旁人就罢了,李总镖头为人没什么担当,阮女侠又是个没节操的,一套便套个正着。”“没节操,说得好!”高衙内哈哈笑道:“这些江湖人,就是不知廉耻。”陆谦道:“便是阮女侠知廉耻、守贞节,撞上衙内这般的泼天富贵也顾不得了。”高衙内嘿嘿笑道:“那贱人倒生了一身白馥馥的好皮肉。”陆谦道:“衙内若想多玩几时,不妨给她点甜头……”说着陆谦低了头,附在高衙内耳边窃窃私语。

高衙内浑不在意地说道:“不过是几个官职、一点俸禄,又不用我自家掏腰包。”他摸着下巴,露出一脸淫笑,“等阮女侠把女儿送来,本衙内倒要看看她们母女身上有哪点长得不一样……”陆谦道:“以衙内的手段,便是让她们母女同榻侍奉也不是什么难事。”程宗扬伏在梁上,微微眯起双眼,呼吸细若游丝。镖局被劫的蹊跷,自己原也猜到七、八分,没想到陆谦这狗贼如此有心计,略施手段就让高衙内轻轻松松把阮香琳弄上手,还打起李师师的主意。

发现这并非黑魔海的聚会,程宗扬起初那点担心早飞到九霄云外。这些恶少的打手爪牙虽多,但除了一个陆谦,其他人,程宗扬还不放在眼里——经历过江州的血战之后,这种档次的打手,连当自己的对手都没资格。

“啃过的瓜,再甜也不新鲜了。”高衙内坐在榻上,翘着腿道:“陆谦,林娘子那边的事怎么样了?”陆谦躬身道:“万事俱备。”“林冲那个蛮夫,跟我抢女人,我玩死他!”陆谦挑起拇指,“衙内好气魄!”高衙内道:“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功劳!”陆谦道:“都是衙内指点有方,卑职不敢居功!”高衙内得意地说道:“小陆子,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多谢衙内栽培!”高衙内摸着下巴道:“阮家这几个娘儿们很够味啊!老子搞过阮女侠,再搞她妹妹林娘子,还有她那个水嫩嫩的女儿……嘿嘿……”陆谦笑道:“临安城中的豪客虽然不少,但衙内这样一箭三雕着实是独一份。阮家两个嫡亲姊妹,再加上个如花朵般的女儿,衙内若是得手不仅是场好黯福,也是一段佳话。”高衙内哈哈大笑,“阮女侠呢?”“已经来了,在外面等着伺候。”“叫她进来!”“是!”陆谦抱拳道:“属下告辞。”第七章廊外传来环珮的轻响,接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便缓步进来,伏在地上向高衙内叩拜一礼,声音柔细地说道:“民妇阮香琳拜见衙内。”高衙内歪斜着倚在榻上,懒洋洋道:“起来吧。”那女子抬起头,果然是威远镖局镖头夫人,销魂玉带阮香琳。她此时刻意妆扮过,与平常容貌又是不同。

她的玉颊细细敷了粉,眉毛仔细描过,唇上涂著名贵的胭脂,衣物也换了一袭淡红色云裳。

里面的抹胸开得极低,露出大半白腻的雪乳,下身是一条薄薄的碧丝长裙,在灯光下更显得眉枝如画,黯光照人。

高衙内眼中满是得意地招了招手。

阮香琳款款起身,扭着纤腰,风姿绰约地走过去。高衙内一把揽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毫不客气地朝她嘴上亲去。

阮香琳已经是被他弄过的,这会儿面带羞态,半推半就地依在他怀中,扬起脸任他亲吻。

如果眼前一幕是高太尉那种老牛吃李师师那样的嫩草,自己说不定已经怒发冲冠,跳下去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可高衙内虽然胖得像猪,但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阮香琳却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论年纪当他娘也够了。

这样一个热辣的美貌妇人被一个小兔崽子乱搞,程宗扬有种异样的好笑感,一时不忙着去打扰这对野鸳鸯。

高衙内一边亲着美妇鲜红的小嘴,一边张手在她丰挺的雪乳上揉捏。

阮香琳的身子软软依在他怀中,浑圆的雪臀坐在他的腿上,仰起脸,胭脂红唇张开,吐出香舌任那小家伙含在嘴里咂弄。

高衙内的双手越来越不老实,一边把脸埋在阮香琳香滑的乳沟中舔舐,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阮香琳勉强挣开嘴,两手挽住衣带,娇喘细细地说道:“衙内,奴家……不可以的……”高衙内眼一横,“本衙内搞都搞过了!这会儿怎么不可以?”阮香琳柔声道:“奴家的女儿过几日便要到府上服侍衙内,奴家……不好再做这种事……”“你女儿是你女儿,你是你,有什么妨碍的?”阮香琳既然把女儿送给高衙内消受,也算得上是他丈母娘,为了起码的体面,不好和他再行苟且。高衙内又扯又拉,阮香琳推三阻四,只是不肯。

高衙内想起陆谦的话,于是放开手,摆着架子道:“姓阮的,你们威远镖局丢了我的财物,一条御赐的玉带;让你女儿陪本衙内一年,本衙内已经是赔了。还有十万贯的货该怎么算?”阮香琳脸色微微一白,她自知理亏,十万贯又着实赔不起,一时间训训地无法应答,半晌才软语道:“求衙内恩典。”“恩典?好办!”高衙内隔着衣物在她的腿间摸了一把,淫笑道:“没钱就拿身子来还,成不成?”阮香琳低声道:“奴家是良人,不是乐户……”“良人怎么了?”高衙内道:“本衙内跟你打个商量,你让我脔一下算是一贯,怎么样?”阮香琳面露惶然,一时没有答话。

高衙内以为她不情愿,哼了一声道:“姓阮的,你可想清楚了,临安青楼上好的粉头,被人俞上一夜,夜资不过十来贯,十万贯把人卖了也挣不出来。本衙内给你开的价码是脔一下一贯,你只要分_腿,轻轻松松就赚了上千贯,世上哪儿还有这么便宜的事?”阮香琳心里已经是肯了,面上不好一口答应,挽着衣带的手却渐渐软了。

高衙内瞧出便宜,淫笑着一把扯开她的衣带,把她的长裙褪到臀下。

阮香琳碧绿的丝裙滑下半截,露出如雪团般的粉臀,她的腰身纤细至极,臀部却又圆又大,充满成熟妇人丰腴的风情。

高衙内俯身压在她的身上,一手往她股间探去。阮香琳害羞地掩住下腹,但高衙内一句话便让她转了念头。

高衙内搓着手指淫笑道:“摸一下也算一贯!”阮香琳最后的防线终于失守。烛影摇红,美妇斜倚榻上,碧绿的丝裙被扯落下来,光着一条雪白玉腿斜垂在榻侧。

她一手扳着坐榻的靠背,一手扶着榻沿,玉体横陈,玉颊酡红地张开腿,将秘处绽露出来。

阮香琳上身还穿着云裳,下身却一丝不挂,衣内垂下的抹胸被向上翻去,敞露出光洁的下体。

高衙内活像一头小公猪趴在她的腿间,一脸淫笑地拨弄她的秘处,然后拿起榻侧一只酒觥让她喝下去。

阮香琳娇喘道:“奴家不会饮酒……”“哪里是酒?里面是上好的春药,”高衙内道:“且喝了,待本衙内与你好生快活,你若肯卖力,今晚便能赚够一万贯!”阮香琳听见一个晚上便能挣到一万贯,不禁心头摇曳。左右已经遂了高衙内的意,用不用春药也没甚区别,于是接过来慢慢喝了。

那春药性子极烈,不多时阮香琳便露淫花心,眉眼间满是诱人的春色。

高衙内笑道:“好香的妙物!”说着张嘴亲住美妇的秘处,在她的玉户间舔舐起来。

阮香琳低叫一声,玉腿猛地绷直,足尖紧紧勾着,被他舌尖挑弄得娇驱乱颤。

一盏茶工夫,高衙内才松开嘴。阮香琳如白玉般的股间玉户大张,吐露出一片嫣红。

她的阴户肥软,充血的阴唇像花瓣一样绽开,红腻的蜜肉沾满淫液;被灯光一映,就像一朵嵌在玉股间的牡丹,颤微微轻动着,娇艳欲滴。

高衙内爬起来,一边解着衣服,一边道:“把衣服脱了!”阮香琳也春情涌动,依言解开衣物,一件一件的放在一边,最后除下抹胸,脱得身无寸缕,仰面躺在榻上,分开双腿。

高衙内扶起阳具,对着她湿腻的蜜穴捅进去。

阮香琳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叫,就在这时,后面的屏风突然被人推开,大厅的灯光一下子透过来,将坐榻照得通明,接着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阮香琳赤裸着雪滑的玉体躺在榻上,蜜穴中正插着高衙内的阳具。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只见榻后十几个华服鲜衣的恶少正放肆地大笑着。

“这粉头不错嘛,老大真好口福!”“哪儿是粉头,这是威远镖局总镖头的老婆!还是个什么女侠呢,照样被老大搞到手!”“这么浪!下面都湿透了,还一个劲的滴水,老大,你是不是喂这婊子吃春药了?”“老子还没玩过女侠呢,听说练过武的女人特厉害,又耐玩又耐脔,是不是真的?”阮香琳惊觉过来,一边去推身上的高衙内,一边急忙去掩住身子。手一动,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一丝力气都没有,竟然连身上的小衙内都没有推开。

阮香琳刹那间想起自己喝的那杯药酒,里面不但有春药,还有散功的药物。无法催动真气,自己连寻常的弱女子也有所不如。

高衙内像个调皮的小孩子一样用力挺着阳具:“这婊子下面夹得真紧!小的们!把她的腿给本衙内拉开!”一帮恶少七手八脚地按住阮香琳,将她的两条美腿拉得大张着。

高衙内一边干着她的蜜穴,一边道:“这婊子欠了本衙内的钱,自愿拿身子还债,说好脔一下算一贯,一共是十万贯。阮婊子,这十万下本衙内一个人干不过来,便把兄弟们叫来一起讨债,你看怎么样?”旁边有人怪腔怪调地说道:“咱们十三太保合斗阮女侠,大战十万回合!保证把阮女侠打个屁滚尿流!”程宗扬伏在梁上,悄悄握紧拳头。阮香琳为了讨好高衙内、保住财物,自愿以肉体和高衙内做交易,虽然算不上公平,但一个愿俞、一个愿挨,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可小兔崽子这么做未免有点过分。

园中的护卫仆从知道主子在水榭搞事,都知趣地远远避开,要对付这些小崽子算不上什么难事。

程宗扬盯着阮香琳,暗暗准备出手,只要救了人,再往水里一跳,西湖这么大,就是陆谦带着禁军来也没用。

阮香琳被突如其来的惊吓骇得脸色雪白。

陆谦说她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并不是事出无因,当初她为失镖的事求到高衙内,被他借机占便宜,虽然事后颇为后悔,但转念想到就此攀上太尉府小衙内这根高枝,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太尉府掌着兵权,临安城里多少镖局想攀太尉府的关系都苦无门路,自己却不仅入了太尉府的门,甚至还上了小衙内的床榻,与高太尉爱如珍宝的小衙内有了肌肤之亲。

反正已经遂了小衙内的意、失了名节,不若趁小衙内高兴,为丈夫谋个一官半职。

阮香琳反复权量,自家年纪已长,小衙内多半图个新鲜,三、五次之后说不定就忘到脑后,自己白白失了贞节不说,便是小衙内一时半刻不丢手,自己是一个有夫之妇,没有三天两头去太尉府的道理,因此才动了嫁女的心思,想图个长远之计。

方才高衙内说起拿身子换十万贯,阮香琳一半看在钱财上,一半也是念着好攀紧高衙内这根高枝,借着还债的名义,用身子慢慢笼络他,才应承下来。

没想到高衙内把自己看得如此轻贱,占了自己的身子不够,还呼朋引类,一道拿自己消遣。

阮香琳羞愤欲绝,心底的恨意直涌上来,一时只想等自己功力恢复,便把这些恶少杀个干干净净!

羞恨纠缠间,阮香琳的脑中忽然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紧接着变得清晰起来。

这些公子一个戴金挂玉,都是大有来头的权贵子弟,论家世,只怕比高衙内也差不了太多。

如果能和他们都拉上关系,各家财货都由自家的镖局承运,丈夫再设法谋个武职;有这么多权贵子弟帮衬必然如水得鱼,自己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将来的富贵不可限量……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阮香琳似乎看到富贵正朝自己招手,起初那点羞愤已经不翼而飞。

渐渐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些权贵子弟一个个都大方得紧,若能巴结他们,付出一点代价也值得了。

程宗扬刚长身欲起,却见阮香琳呆了片刻之后,忽然身子一抖,接着露出一个柔媚入骨的笑容,娇声道:“好衙内,轻着些,莫把奴家的嫩穴脔坏了……”众人哄笑道:“好骚的浪货!”“被老大干还能笑这么开心,老大,你太男人了!”“虽然年纪大了点,身子还够水灵的。老大好眼力!”说话间,一个公子哥儿挤过来,一脸咬牙切齿地张开手,抓住阮香琳丰腴的乳房用力一扭。

阮香琳吃痛地皱起眉,不知道这个陌生的贵公子怎么看起来一脸恼意。

旁边有人笑道:“小梁子被这婊子的女儿打了,今晚可得讨回来。”高衙内一边在阮香琳身上挺动,一边道:“要不是小梁子被打,我才不会把她叫来给你们出气。小梁子,等我干完,你来尝尝,这婊子女侠练过武,干起来特够味!”梁公子心花怒放,“多谢大哥!”阮香琳望着他指上的金戒指,露出一丝迷醉的眼神,然后抬起眼睛娇声说道:“梁公子莫要气恼,待小衙内脔完,奴家便陪公子快活……”程宗扬慢慢松开手,眼睛却盯着阮香琳的表情。

他不明白阮香琳已经到了羞愤欲绝的边缘,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时高衙内干完,毫不客气地在阮香琳蜜穴内射精,然后得意洋洋地爬起来。“这婊子怎么样?瞧这一身美肉,比楼里那些当红的粉头也不差吧!”“奶大屁股浪,天生的淫材!”“长得漂亮有个鸟用,我家那几个姬妾上了床都跟木头一样,哪像这老婊子,刚才老大脔她的时候,在下面又扭又叫,看得老子都硬了。”一个公子道:“这婊子不光生得美貌,难得的是够骚够浪!老大,你从哪儿找来的?”“蔡二,刚才不是说了!这是威远镖局总镖头的老婆!”“原来是个民妇。”姓蔡的少年道:“我还以为老大抢了谁的如夫人呢。”阮香琳赤条条地躺在榻上,被那些恶少指指点点,又摸又弄。

那具雪滑的胴体带着成熟妇人特有的丰腴与白美,在灯光下纤毫毕露,充血的乳头又红又紫。

刚交合过的下体阴门敞露,一片狼籍。她脸色潮红,发出细细娇喘,浑圆的双乳在胸前不住起伏,被人摸到要紧处,不时发出几声媚叫。

“让开!让开!”高衙内道:“该小梁子了!”高衙内指着梁公子道:“这是梁公子,十三太保排行十一!”阮香琳娇声道:“梁公子。”梁公子解了衣物,抱着阮香琳,正待提枪上马,阮香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梁公子脸上露出淫笑,然后松开手,将指上的金戒指揪下来丢给她。

阮香琳捡起戒指戴在指上,风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风情万种地抬起玉体,一手扶着坐榻,弓着腰,将白生生的圆臀耸翘起来。

高衙内道:“小梁子,你这是干什么?”梁公子笑道:“这婊子说,头次交欢要向我讨件定情的信物,一会儿为了向我赔罪,她换个姿势让我从后面脔她。”一帮恶少哄笑起来,都道这阮女侠着实淫贱。

阮香琳似乎对那些恶少的讪笑毫不在意,她喜滋滋地看着指上的戒指,目光里充满沉醉的喜悦。

对于这个年纪比众人都大的美妇,一众少年本来就没有半点怜惜,何况又是这样淫贱的妇人。

几只手同时伸来扒开美妇雪白的臀肉,梁公子挺起阳具,从她后面用力干进去。

望着阮香琳脸上的笑容,程宗扬心里没有半点出手救援的冲动,眼神变得冷静如冰。

阮香琳也许有一点虚荣和贪图富贵,但不至于淫贱至此。从一个总镖头的夫人变成一个可以为一枚戒指出卖肉体、人尽可夫的淫妇,这种转变太不正常了。

那些恶少丝毫没有察觉到阮香琳那一刻异样的转变,在他们眼中,身份地位不及自家的女人,本来就是能被自己随意淫辱的娼妇,何况这贱人家里连个官人都没有。

梁公子却是个快枪手,没讨得几贯的债就一泄如注,在众人奚落声中爬下来。

高衙内笑骂几句,然后道:“大伙按次序一个一个来!看谁能先把这婊子搞得泄出来!”哄笑声中,高衙内拉着另一个少年对阮香琳道:“这是蔡公子,十三太保排行第一T你们两个亲近亲近!”阮香琳已经干过两次,容颜却倍显——丽。

她在春药的刺激下,玉颊带着醉人的潮红,下体春潮涌动,淫水四溢的蜜穴淋淋漓漓淌出浓精,娇滴滴道:“蔡公子。”蔡公子揪下一枚红宝石戒指:“赏你了!”阮香琳握住戒指,骚媚地说道:“这是公子给奴家的定情之物,奴家会仔细戴在身上,从今往后,奴家与公子情比金坚……”“骚货,给爷来个倒浇蜡烛!”阮香琳光着身子爬到那少年身上,张开腿,扶着他的阳具送入自己体内,一边扭着雪臀,卖力地用蜜穴套弄他的阳具,一边媚致地说道:“蔡公子,切莫忘了奴家……”灯火通明的水榭中,美妇白艳的肉体犹如一株柔美丰润的玉海棠,敞露着诱人的花蕊,引来一只又一只的狂蜂浪蝶在她的蕊中采香探玉。

阮香琳被一群少年轮流抱住,从坐榻干到宴席的圆桌上,又从桌上换到椅上、地上。

她淫浪的叫声和恶少们放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在西湖无星无月的水面上远远传开。

程宗扬推开门,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然后走下台阶,在庭院里活动一下手脚,这才负着手朝前院走去。

七个月时间,从一只菜鸟跃升为踏入第五级坐照境的高手,即使有生死根的辅助,这个速度也够惊人。

程宗扬不知道其他有生死根的人是不是有自己的运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接连赶上数场战争,其中两场都是伤亡以万计的大战。

充足的死气提供源源不断的真阳,使程宗扬的修为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突飞猛进。

对于寻常人来说,第五级的修为意味着五十年的修炼。资质卓异者即使修行倍进,也需要二十年以上的苦修——自己仅仅用了七个月。

虽然因为王哲的告诫,他没有流露什么得意,但心里不免为这种速度沾沾自喜。直到离开江州之前听到疡侯的提醒,才警醒过来。

依照疡侯的指点,程宗扬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的修为进度。

也许是因为修为的提升、也许是因为这次足够耐心,程宗扬终于注意到自己丹田内那些组成气轮的细微白光,并不是想象中纯净的光芒,而是伴着许多看不清楚的微小暗色物体,蕴杂着大量杂质。

生死根性质特异,沟通生死之际,化死为生。往好处说,自己是走了天大的狗深运,身怀绝世奇珍,死老头说的天命之人,舍我其谁!往坏处说,这种只存在传说中的东西,根本没什么人见过,也没有人能给自己指点。

疡侯的提醒只是出于身为宗师级人物的推断;想把生死根弄明白,只怕要把自己剖开研究个十年八年才好说。

程宗扬只能猜测,这些杂质可能与死者的魂魄相关。生死根在吸收死亡气息、转化为生命之源的时候,把大量杂质一并吸收进来。

大部分杂质都在修炼时被清除出去,但还有一部分留存体内。这些杂质少的时候还好说,但现在吸收的死气不是几百几千道,而是以万计,累加起来是个很可怕的数字。

真气骏杂不纯的恶果,一般修炼者都能说个三来。总之就像盖楼一样,根基不稳,盖得越快、建得越高,倒塌的可能性也越大。

因此离开江州之后,程宗扬不再刻意追求修为的提升,而是每天用两个时辰凝聚真元,去除真气中的杂质。

但去除的进度比自己想象中要慢很多,毕竟自己吸收的死气不下万道,想彻底炼化干净,恐怕要十年八年。

程宗扬倒不是很急,十年八年自己也等得起,问题是有人等不起。

自己出现在六朝,至今还不足一年,托岳鸟人这个便宜岳父的洪福,结下的仇家已经一大把了。

而且程宗扬很清楚,这只是岳鸟人遗产的冰山一角,能把这鸟人搞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大仇家恐怕还在后面。

目前的修为用来对付恶少不在话下,若撞上真正的高手——远的不说,就秦太监那种的随便来一个,自己立马就得歇菜。

想自保起码得有第六级的修为,打不过也逃得过。现在一方面急需提升修为,一方面又要避免修为疾进,带来难以承受的后果,这两者的平衡还真不好拿捏。

程宗扬晃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前些天他还有心情去门外散散步,和街坊们打个招呼,见识临安的市民生活。

但这分心情在自己的屯田司员外郎身份传开之后,被迅速破坏了。

想想,一大早出门散个步,一票人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见面就客气行礼,恭恭敬敬称呼一声“程员外”,对一向以现代都市死白领自居的程宗扬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不过在院里散步也没躲开,自己刚折过身就有人过来,抱着拳粗声大气地道了声:“员外!”程宗扬一早的心情都被这声“员外”搅了,黑着脸道:“狼主,你羊肉吃多了?”金兀术粗声道:“秦帅吩咐过,见到官人,要叫官称!”“打住!你这声官人把老子的汗毛都吓得竖起来了!”程宗扬道:“有什么事,赶紧说!”“瘦子冯来了。”“冯源?”金兀术道:“天没亮就来了,老秦给他疗伤,没有惊动员外——家主。”程宗扬赶到客房,秦桧、俞子元和林清浦都在,却没看到冯源。

“怎么回事?冯大法怎么受伤了?”秦桧道:“雪隼团出事了。”程宗扬心头一紧,“哪边?”“城外,薛团长在西湖边的藏身处。”秦桧道:“凶手是冲着薛团长去的。冯大法昨晚出去买东西,回来发现已经没有活口,薛团长的首级也被人取走。老冯倒没有受伤,只是一路跑回来脱力,又受了风寒。”薛延山伤势渐愈,自己有心把冯源替换回来,将薛延山送到江州,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实行,就撞上这件事。

程宗扬边走边道:“其他人呢?”“敖润去分号打探消息,有社里的兄弟跟着,这会儿差不多该回来了。”程宗扬进到内室,看了看冯源。冯大法的脸色又青又白,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性命却无碍,这会儿熬了药,刚服下入睡。

程宗扬悄悄退出来,埋怨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叫醒我?”秦桧道:“公子昨晚从瓦子回来已经晚了,属下擅作主张,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公子责罚。”程宗扬一阵尴尬。自己昨晚从西湖畔的别墅回来,在橡树瓦子消磨两个时辰,回到住处,天也差不多快亮了。

说来自己也够惨的,本来身边不缺女人,别说死丫头和梦娘那种绝色,就是卓贱人拉出来就能把橡树瓦镇了。

自从离开筠州,他就跟一群光棍汉子混在一处。这一个月来除了偶然遇到游婵,大家出于友情临时搞了搞,其他时候过得比花和尚还素。

昨晚那幕活春宫只要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他没有当场跳下去把那帮小兔崽子踢倒,干翻阮香琳那个大淫妇,已经很有克制力了。

但这些理由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程宗扬只好拍了拍秦桧的肩。

“你做的不错,但碰见这种事还是叫我一声。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在外面拼死拼活,我在里面睡大觉,这说不过去。”秦桧拱手道:“是。”程宗扬坐下来思索半晌,然后道:“出事的虽然是雪隼团,但雪隼团出事之前正准备赶往江州,很明显,下手的人是冲着江州来的。我对薛团长说过,雪隼团的事就是我的事,这分责任我来担!会之,你去出事的地方看一下,找找有什么线索。”“是。”秦桧领命而去。

程宗扬对俞子元道:“那处别墅打听出来了吗?”俞子元道:“打听出来了。那园子叫翠微园,是高太尉的别业,与黑魔海应该没什么关系。”看来是自己杯弓蛇影了。论起与岳鸟人的血海深仇,黑魔海恐怕还在贾师宪之上,可自从在晴州交手之后,黑魔海就全无动作,这种反常的举动更让自己疑神疑鬼。

上次与游婵见面,虽然知道凝玉姬的存在,但她来临安做什么,程宗扬却一无所知。

如果说黑魔海平白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却轻轻放过去,不加报复,他们就不是黑魔海了。

程宗扬想着,随口道:“高太尉这人怎么样?不会是个大忠臣吧?”高俅奸贼的名声比秦桧差不了多少,但在六朝这个变形的世界里,天知道他会不会变成圣人。

“高俅,奸贼耳。”俞子元不屑地说道:“那厮没什么长处,不过踢得一脚好球,投了前任宋主所好,不知如何从了军,就此青云直上。自从他当上太尉就拼命聚敛钱财,掌管的禁军不光给朝中的官员牵马守门,有些当官的起楼造屋还让禁军去做苦力,直把禁军当成自家仆役,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还讨好朝中官员。”林清浦笑道:“这等好官,千万不能让他倒台了。”程宗扬也笑了起来。“会之说咱们那位线人抵得上数万精兵,我看这位高太尉起码也能顶一个军。宋国有这样一位太尉是我江州之福。皇城司呢?有动静吗?”“林教头家宅不安,顾不上公务,皇城司那边暂时没有人手理会咱们。”“狡兔三窟,看来咱们得再准备一窟了。”程宗扬道:“临行前孟老大吩咐过,皇城司盯得很紧,大营留在临安的人手无论明暗都有走漏消息的风险,能不接头尽量不要接头。你去找个僻静处悄悄安排一座宅子。薛团长出事,咱们该小心点,万一这边被人盯上也有个落脚处。”“是。”俞子元离开后,林清浦才道:“公子这几天四处奔忙,会之是想让公子多休息一会儿。”程宗扬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道:“我没有怀疑过会之的忠诚,更不是因为猜忌他擅权。你将来会知道我敲打他,其实是为了他好。唉,为了咱们这位奸臣兄别走上歪路,我也是很费力啊!”林清浦笑道:“我和会之相识不久,但看得出他虽然八面玲珑,内里也是有骨梗的,不至于当了奸臣。”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林兄,这事我不想和你赌。江州联系上了吗?”“惭愧。在下多次施术都未能进入江州。”“这怪不得你,是我虑事不周。其实有祁老四在筠州,传讯给他只晚个三、四天,也不妨事。”“在下已经与祁先生联络过。”“做得好!”林清浦拿出一份卷宗,他已经将宋军设置法阵的消息告知祁远,让他派人向江州传讯,警告孟非卿等人秦翰准备利用和谈行刺的计划。另外一部分则是祁远对筠州近期情形的回报。

程宗扬透过和谈制造粮价波动的一着,彻底将筠州的粮商打垮。程氏粮铺如今成了筠州粮商的眼中钉,但程氏粮铺背后有滕甫撑腰,吴三桂又放出谣言,说程氏粮铺其实是滕大尹私下的产业;消息一出,那些有心告发程氏的粮商立刻偃旗息鼓。

祁远没有斩尽杀绝,而是以相对优惠的价格收购各家余粮,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如今箱州包括周围州县,七成可交易的粮食都控制在程氏粮铺手中,市面上的粮价已经逼近一贯五。

看着林清浦递来的卷宗,程宗扬才明白文泽以法师的身份,为什么能在星月湖大营与八骏一同担任少校,在左武军又成为王哲的左膀右臂。

一个优秀的影月宗术者是情报与协调核心的不二人选,说他是指挥体系中最重要的中抠神经也不为过。

“老吴这一手够狠,把滕大尹都拉下水了。”程宗扬笑道:“看来滕大尹的位置还稳得很,挪用军讷这么大的事也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外面有传言说,宋国财政紧张,滕知州在筠州这些日子颇有理财手段,宋主有意召他回朝中任职。”“竟有此事?”程宗扬心头一动,如果滕甫能回朝担任户部尚书,对自己的生意百利而无一害。

“还有一事。”林清浦道:“云六爷刚刚传讯,下午可至临安,邀公子到梵天寺一晤。”“太好了!”程宗扬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其实是云家出事。自己的盘江程氏集团羽翼未丰,江州物资供应全靠云家的船队。

云家当家人云秀峰遍历六朝,路上风险极大,一旦途中出什么事,江州失去云家的支撑,立刻成了一座孤城。现在终于得到云秀峰安全抵达临安的消息,自己多时的担心总算是放下了。

“云六爷这一趟不容易。”程宗扬笑道:“怎么选到庙里了?”“云六爷原本准备进城,但听说薛团长出事才改在梵天寺。”林清浦道:“云六爷与薛团长是莫逆之交,薛团长藏身之处就是云六爷安排的。”程宗扬一惊,连忙道:“梵天寺安全吗?”林清浦道:“梵天寺在内城,又是十方丛林的上院,安全无虞。”“既然是下午到,那么定在申时,我在梵天寺恭候云六爷。”敖润去过雪隼团在临安的分号,没有发现异状,接着赶往湖畔的藏身处,正与秦桧见面。两人找遍所有能找到的线索,直到午时才回来。

有价值的线索很少,秦桧只能从现场的蛛丝马迹推断,凶手只有一人,所有死者都是一掌毙命,身上看不出任何外伤。

“属下剖开一名死者胸腹看过。那人心脏破裂,但胸前没有受伤的痕迹。”秦桧道:“属下仔细查看,才发现那人心脏是由内而外撑碎的,像是有人把力道打进他的心脏之中,然后向外迸开。据属下所知,有几门功法可以力透骨肉,专伤腑脏,但落掌处都有脉络可寻,这种全无外伤、迸碎心脏的功法,着实古怪。”“没有什么古怪的。”程宗扬道:“那人用的是玄冰掌之类的功夫,一掌拍到胸口,心脏瞬间冻结,心室里的血液凝结成冰,体积膨胀,导致心脏破裂。你们去的时候,那些冰已经化开,当然看不出痕迹。”秦桧抚掌道:“原来如此!难怪冬季缸中盛水,易被冻裂。”程宗扬手指敲着桌面,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雪隼团在太湖遇袭时撞到的那名高手。

前两天自己遇到游婵,她说来临安的事情已经了结,当时自己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很有可能黑魔海当时已经找到薛延山的下落,随即痛下杀手。

现在的问题是,黑魔海是否察觉到自己也在临安?游婵临别时,给自己留了一个联系方式,也许该设法与她见一面,再套些情报出来。

冯源这会儿已经醒了,他除了一点蹩脚的火法,其他功夫稀松平常,一见到出事立刻舍命逃回,了解的线索还没有秦桧和敖润找到的多。

敖润双目发红,他是个重情义的汉子,两位团长先后丧命,雪隼团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让这个把佣兵团当成家的汉子心如刀绞。

“别顾着难受了。”程宗扬道:“凶手虽然是冲着薛团长去的,但斩草除根也不可不防。你立即通知晴州雪隼团总部和临安分号,找鹏翼社的车马行、船行帮忙,把家眷移往建康。愿意跟我干的兄弟,分批赶往江州,接受吴战威和易彪的训练,想另找门路的也不阻拦。另外从临安分号挑几个精干的,和我一道去梵天寺。”敖润也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振作精神大声道:“是!”秦桧道:“公子这会儿可是要出门?”“我去一趟司营巷,然后去梵天寺。”程宗扬把云秀峰要来的消息告诉秦桧,吩咐他先带人去迎接云家的车队。皇城司、黑魔海,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凶手,使得临安城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程宗扬可不想让云秀峰出什么意外。

秦枪也知道其中的分量,当即不辞辛苦,领命而去。

梵天寺位于临安西南的凤凰岭,由于从城中行走需要穿过宫城和大内,因此马车先出了临安西北的便门,再沿钱塘江西行,然后上山。

缺乏减震系统的车厢摇摇晃晃,自己虽然坐过不少次,照样不习惯马车的颠簸。要不是驾车的星月湖老兵技艺够好,真不如骑马舒服。

李师师将车帘拂开一线,望着外面的景物,良久道:“你方才那番话有什么用意?”程宗扬笑道:“宝物动人心,林教头得了这把宝刀,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当然小心些为好。”接李师师出门时,程宗扬终于没按捺住冒充“先知”的强烈欲望,故作深沉地告诫林冲,屠龙刀这样的神兵利器切不可轻易示人。即使身居高位的长官要看也不可随便拿出来。

虽然林冲当时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但能不能做到就不好说了。

程宗扬一脸郁闷地想着:可惜一场名留青史的好戏看不到了。

林冲买下那把倒霉的屠龙宝刀,紧接着该被高太尉招见,误入白虎节堂,然后才有花和尚大战野猪林、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的戏码。可惜误入白虎堂这样经典的一刻,自己无法当个目击者。

既然让自己碰见林冲,绝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程宗扬不打算让林冲等到火烧草料场的时候才醒悟。花和尚在野猪林没说服林冲,是因为林冲还存有幻想;自己先一步打碎他的幻想就够了。

按照自己所知道的情节,林冲被陷害刺配之后,该是林娘子遭高衙内逼奸自尽。

程宗扬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这位林娘子会吃亏,他只担心李师师无意中受到池鱼之灾。敖润说得对,自己吃不到也该把她藏起来。总之这颗鲜桃,无论如何不能被人先啃了。

虽然自己对屠龙刀的来历很好奇,更有心见见高太尉那个大奸臣,但自己来临安最重要的事是与云秀峰见面,与正事相比,去白虎堂看戏这种纯属私人兴趣的小事,只能放一边。

李师师玉容无波地望着车外,心里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

父母的背弃、师门的冷漠,使这个少女寒透了心。尤其是西湖小瀛洲那些恶少恶毒的嘲讽,使她感受到生平从未有过的耻辱。

自己的母亲竟然抛开贞洁和基本的道德,成为临安城臭名昭著的花花太岁又一个玩物。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却为了钱财和荣华富贵,委身给一个年纪只有她一半的小衙内。这种耻辱令李师师一想起就羞愤欲绝。

直到现实残忍地暴露在面前,李师师才发现即使有身为总镖头的父亲、有受人尊敬的师门、有一个英雄豪杰的姨父,自己却无法改变什么。

太尉府的权势和地位就像一张庞大的蛛网,使她无法逃避、无力挣扎。自己只能像困在网中的蝴蝶,等待被吞噬的一刻。

她甚至想过,如果想逃脱束缚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今年不过十八岁,美好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无论如何不肯这样结束。

让李师师意外的是在山中偶遇的那个年轻商人。最初自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论起相貌,他虽然不算难看,但和自己想象中的俊朗帅气沾不上边;论起谈吐的文雅和博学,他也比不上身边姓秦的伴当。

而且他的身份又是商人,一个满身铜臭味的晴州商人。李师师当然知道白乐天“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名句,然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商人,不仅给了她一线希望,而且他的所作所为也使她越来越看重他。

在雷峰塔,这个姓程的年轻商人明知道高衙内等人的身份之后,仍然挺身而出,阻止那些恶少。在小瀛洲,同样是他出手赶走梁衙内,保住自己没有受辱。

高俅高太尉、护国节度使梁师成……这些显赫的名字和官位让枪棒无双的姨父英雄气短、让身为总镖头的父亲不敢做声、让母亲甚至甘愿抛弃名节,只为了能讨好他们。

然而这个外地来的年轻商人嘴上说着受宠若惊,下手却没有一丝犹豫,似乎不把那些显赫的官位放在心上。

李师师曾经以为他是个不知深浅的傻瓜,心里为了利用他而存有一分歉意,但渐渐的却发现他不是晴州哪家商人不懂事的二世祖。

他身边的伴当秦会之满腹才华,八面玲珑;姓俞的管家看似商贾,但眼中时时流露的精光,分明有一身不俗的修为;护卫头领敖润虽然喜欢吹牛,手底的功夫却极扎实;姓林的帐房先生不显山不露水,但偶然一次见到他袖中的莹光,李师师才惊讶地发现他是一名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万金难觅的影月宗法师。甚至那三名野性难驯的兽蛮人和驾车牵马的残疾汉子,也不是普通的仆从。

不仅这些人都对他以家主相称,“盘江程氏”的名号同样透着古怪。

如果没有记错,第一次听到“盘江”这个地名时,是听偷偷跑去南荒的乐师姐提起。

李师师不知道一个商人为什么会不惧太尉府、护国节度使的赫赫权势。直到昨天他送来那套书,才真正让李师师感到惊讶。

没错,就是悦生堂印制的那套《金瓶梅》他也许不知道悦生堂的《金瓶梅》意味着什么,性好读书的李师师却知道悦生堂在临安城的地位。

悦生堂的主人廖群玉是进士出身,先后接到太府丞、知州的任命,但从不赴任,只醉心于刻书藏书。

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宋国权臣贾师宪最核心的幕僚,真正能够影响这位权臣的几个人之一。

想拿到悦生堂用来厌胜辟邪的《金瓶梅》只怕高俅、梁师成都没有这等面子,这个年轻商人却丝毫不当回事的拿来转手送人。

这个年轻商人究竟是谁?他做的是什么生意?身边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人才?他与悦生堂的廖群玉,甚至贾师宪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不惧高俅、梁师成等人的权势?他和潘师姐、乐师姐是怎样相识的?

与程宗扬接触越多,李师师越发现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连他这个人都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小时候母亲曾带自己算过命,那个白须飘飘的匡神仙断言自己十八岁时会有一场大难,同时得遇贵人。

如果自己选择贵人,可以遇难成祥;相反,如果拒绝贵人的相助,不但自身将遇到极大的危厄,甚至将祸及父母。

这些话母亲从小就对自己讲过。当事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母亲认定自己命中的贵人是高衙内。李师师也曾这样想过,但现在命中的贵人似乎多了一个可能。

悄悄看了他脸上的不怎么正经的嘻笑一眼,李师师的心头一片迷惘。难道他真的就是那个可以拯救自己的人吗?

“能和师师小姐同车出行是程某几世修来的福分,不过这一回师师小姐不用担心马车会坠崖了,哈哈……”李师师对他拙劣的笑话只有一个苦笑。如果没有在烈山的坠崖,两人也许擦肩而过,今生不再相逢,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马车忽然一颠,李师师坐立不稳,一下子歪到程宗扬的怀中。

“姑娘小心!”程宗扬说着,一把搂住李师师的腰身。

温香软玉入怀,娇嫩的胴体柔若无骨,让程宗扬心头舒服得几乎融化掉。自己双臂轻轻一搂,对她的身材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李师师是个娇小的少女,整个人如同一枚精致的玉坠。身材纤巧轻盈,腰身盈盈一握,显然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纤美的腰肢。

她的胸部发育得甚至比她母亲还好,也许是光明观堂独特的饮食,无论小香瓜还是潘姐儿、李师师这些师姐妹,都有一对分量十足的好奶。

嗅着少女身上如兰似麝的体香,程宗扬不禁想起昨晚那一幕。

那个与她有八分相似的美妇人赤裸着雪乳粉臀,像娼妓一样娇笑着敞露出花蕊,任由那些狂蜂浪蝶钻入她的蜜穴中肆意采榨。

如果没有自己出现,李师师不久之后也将面临同样的一幕,从虎翼军的医官沦为那些恶少的玩物,最后成为青楼的名妓,无法自主地任人采撷。即使她因为出众的才色被皇帝临幸,也无法摆脱娼妓的身份。

隔着厚厚的冬衣,无法感觉到她的体温,但李师师胀红的耳垂却显示她对自己的气息不是没有感觉。

程宗扬别的胆子不算大,色胆却不小,张嘴朝她的耳上亲去。

突然间,前面驾车的汉子嘿了一声,接着挥起马鞭,发出一声锐响。

一阵沉重的响声带着树木折断的声音从高处滚滚传来。驭手马鞭落下,拉车的两匹健马同时嘶鸣,奋蹄向前冲去。紧接着像被重物击中,嘶鸣声猛然一顿,然后一股大力涌来,马车顿时飞了起来。

驾车的独臂汉子侧肩撞碎车厢,叫道:“有敌!”接着被几枝木羽短箭射中,栽倒在树丛中。

程宗扬心头猛地一紧。那些木羽短箭,自己再熟悉不过,是宋国禁军配发的神臂弓。

如果只有一、两张还可能是从军中盗出,但一下子拿出七、八张,袭击者必定有官方背景。

袭击者先从山中推下巨石砸碎马车,然后动用神臂弓,分明是不留活口。程宗扬立刻做出推断:袭击者不是皇城司,而是宋国军方。

马车正在山路上行驶,袭击者选的伏击处虽然不是悬崖,但旁边就是一道险坡,下面是一条满是碎石的涧溪。

据说别的穿越者往往会有好运气,坠崖之后不但活蹦乱跳,还能撞上什么奇遇。但程宗扬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好运气,如果摔下去,奇遇不用想,粉身碎骨肯定是逃不过。

程宗扬顾不得思索自己哪里漏了马脚,引来宋国军方的袭击。他一把抱住李师师从破碎的车厢跃出,弓起背脊重重地撞在一棵松树上。

那棵不知生长几百年的松树没挡住自己的坠势,拳头粗的树身卡的一声折断。

程宗扬撞得背痛欲裂,几乎吐血,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朝山涧的碎石上跌去。

“公子!”俞子元一声高呼,抖手扔来一条绳索。他坐在车厢后担任警戒,遇袭的第一时间就跃下车,还摘下车后悬的绳索。

绳索缠在腰间立刻绷得笔直。程宗扬感觉腰像被勒断一样,急忙长吸一口气,丹田气轮疾转,稳住身形。

凭借俞子元的援手,他抱着李师师借势掠出,越过数丈的距离跪在俞子元的身旁。

李师师脸色雪白,举止却没有多少慌乱。她从怀中拔出一把短剑,“夺”的钉在树干地上,顺势从程宗扬的臂间脱出。

俞子元将身上华丽的丝袍脱下,翻过来变成一件灰扑扑的长衣,颜色与山石有七、八分相近,披在身上立即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

马车的残骸滚入山涧,发出一阵巨大响声,接着山上出现十几个人影。

俞子元伏在树丛中抬眼看去,然后恨恨骂了一声。

“为首那个方才见过,当时在巷口卖糖炒栗子的就是他!他们在司营巷就盯上我们,属下这时才察觉!此番遇袭都是属下的责任,请公子责罚!”“责任的事稍后再说!这些是什么人?能认出来吗?”俞子元注目片刻,“他们虽然穿着贩夫走卒的服色,身手却极为精干,而且十几人就隐隐排成阵形,应该是禁军的精锐。”李师师低低惊呼一声:“为什么会是禁军?”“可能是看我不顺眼吧。”程宗扬咬了咬牙,带着一丝狰狞道:“十几个人就想要我的命,这帮孙子的算学一定学得不好!子元,损失怎么样?”“老桑、老夏中了箭,这会儿就算没死,恐怕也动不了。”程宗扬大感后悔。自己只顾着云秀峰的安危,却忽略自己面临的危险。

秦桧去接云家的车队,敖润去处置雪隼团的善后事宜,金兀术那三个粗胚看守带到临安的钱财,无法脱身。

程宗扬自己只带了三个人,如果身边再有几个人,不至于这么狼狈。

“离梵天寺还有多远?”俞子元道:“难说。我没去过。”“我知道。”李师师道:“如果是马车可以通行的大路,还有十五里,但山涧对面有一条小路,可以节省一半路程。”看着程宗扬讶异的眼色,李师师道:“我小时候去庙里上过香。”“子元!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把老桑、老夏救过来!”俞子元道:“我去把他们引走——程少校,我们兄弟加入大营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的性命关系着营里的几千名弟兄,请你立即赶往梵天寺!这边的事由我来处理。”说着俞子元向他敬了一个军礼:“无论如何,请你保重!”事情的轻重缓急,程宗扬还分得清,现在不是表现有多仗义的时候,他也不废话:“我到寺里就让人回来接你!”他抓住俞子元的肩头按了按,“一定要活着回来,这是命令!”“遵命!”嗡的一声震响,弓弦撕碎空气。程宗扬在战场上已经听过无数次类似的声音,立即抱着李师师扭身躲在树后。

俞子元身形已露,他长啸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然后如猎豹般跃出,攻向最前方的一名禁军高手。

程宗扬拉住李师师,趁神臂弓重新绞弦的时机,沿着险坡朝山涧掠去。

李师师心里的讶异越来越甚。

少校、大营……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有禁军袭击他,而且那些禁军还换上便服,掩人耳目?

“咦?为什么不走了?你的轻身功夫不错啊!难道这就撑不住了?”李师师望着他。“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禁军来袭击你?”程宗扬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正当李师师以为会听到答案的时候,他突然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

“不瞒你说,我也纳闷呢,但不用担心!抓个活口就知道了。”

第三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程宗扬原以为身分暴露才遭禁军追杀,没想到竟是受林冲拖累!下达“格杀勿论”令的那个人却是为了星月湖……短短几日内,程宗扬接收雪隼团、遇见水浒好汉、因星月湖线人的身分而倍感震惊,又与贾师宪谈定宋国纸币发行权,回头还受到胁迫而跟太乙真宗的蔺老贼签了“城下之盟”到底有完没完?再添上掐住云家安危来跟自己谈生意的黑魔海,该说一团和气、大家发财吗?

第一章情形大大出乎程宗扬所料,沿小路走了不到两里就遇上三起敌人,每一起都至少有五人。以他现在的修为,用不着李师师帮忙就能搞定任何一批敌人,但想办得干净利落,恐怕还要多修炼几年。

否则一旦引来群敌围攻,程宗扬倒是有七分把握杀出重围,可李师师连三分的把握都悬。

眼看敌人的搜索越来越严密,程宗扬不得不带着李师师退进山林深处。

伏在树后看着那些剽悍的汉子,程宗扬脑中不禁浮现出自己临行前拜会林冲的一幕。当时自己敲开林宅的大门,报了身份,不多时林冲便迎了出来……看到林冲两眼带着血丝,宿醉未醒的样子,程宗扬不禁笑道:“林教头昨日得了宝刀,喝的一场好酒。”林冲摇头叹道:“与鲁师兄一直喝到三更方散。鲁师兄量宏,林某却是喝得多了,直到现在还宿醉未解,惭愧惭愧。”两人分宾主坐下,林冲道:“程兄此来,不知有何指教?”程宗扬道:“师师小姐刚回临安没几日,闻说城南凤凰岭风景极佳,难得今日天气正好,在下想请师师小姐往凤凰岭一游。”林冲微笑道:“不合适吧?”林冲口气中多少有些责怪的意思。李师师再怎么说也是未嫁的姑娘,一个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男人几次三番找上门来,确实不大合适。

程宗扬咳了一声,厚着脸皮道:“久闻林教头是位豪杰,不至于要做男女授受不亲的醉腐文人吧?”林冲一怔,然后大笑道:“来人!去请师师姑娘,就说程公子前来拜访。”婢女锦儿上楼去请李师师,老仆端上茶来。林冲让过茶,抚膝叹道:“林某一介武夫而已,且莫辱了‘豪杰’二字。”程宗扬笑道:“林兄一身功夫,又当着八十万禁军教头,说声豪杰那还不是响当当的?”林冲苦笑道:“程兄有所不知,八十万禁军教头不过说着好听,论职分,只是从九品的小武职,在禁军车载斗量。”说着林冲长吁了一口气,“人道‘英雄豪杰,人中龙凤’,林某却被‘豪杰’二字误了终生!”鲁智深与林冲虽然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性格却大相迳庭。鲁智深为人豁达,好酒好肉,佛门的清规戒律他想守便守,不想守的全不放在心上,当了和尚也豪放自若。

林冲的性子却是稳重内敛,在禁军困顿多年,秉性中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也许今日是宿醉的缘故,程宗扬头一次看到他内心压抑的一面。

程宗扬有心与林冲攀谈,拿着茶碗在手里慢慢转着,“林兄何出此言?”“豪杰……”林冲自失地一笑,“程兄可见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被人称为豪杰吗?”“是吗?”程宗扬来了兴趣。

“林某十二岁那年,被一个大人物称为豪杰,自此误我终生。”林冲拿起茶碗,一口饮尽,然后抹了抹胡须上的水迹。

“当年家父也是禁军教头,林某去校场给家父送饭,正遇上前来练兵的岳帅。岳帅一听林某的名字,便道:‘此子将来必是豪杰!’”听到“岳帅”二字,程宗扬就一阵火大,岳鸟人啊岳鸟人,怎么又是你?

林冲道:“岳帅只是随口一言,于林某却是终生负累。数年之后,岳帅殁于风波亭,林某从此蹉跎官场,每次升职,主官都道:‘林教头豪杰难得,且去练兵为是。’十余年间就此再无寸进。”林冲说起往事,口气中有三分自傲,却有七分郁气。“林某到现在都不明白,当年声名赫赫的岳帅,为何会对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娃娃青眼有加?”这你可问对人了,其中的原因,整个六朝恐怕只有我知道。程宗扬充满同情地看着林冲——但我肯定不会告诉你的,林教头。

林冲性格中本有酷烈和快意恩仇的一面,岳鹏举的一句赞语成了他的原罪,在官场中屡被打压,造成他的深沉内敛。心里这口闷气郁结已久,此时借着未解的酒意向程宗扬吐露出来,不禁有些难以自持。

帘外脚步轻响,林娘子捧着一只木盘进来。她仍穿着昨天的织锦小袄,髻上戴着一枝澄金的凤钗,只是眉眼间少了那分若有若无的妩媚,多了几分淑雅娴静的气质。只听她的脚步,便知道她确实是不谙武功。

阮香凝将木盘放在桌上,捧起里面的汤碗,柔声说道:“妾身刚做的醒酒羹汤,官人趁热喝了,不然又该头痛了。”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林冲接过汤碗,一面对程宗扬道:“让程兄见笑了。”程宗扬笑道:“嫂夫人这么贤惠,小弟羡慕还来不及呢。”林冲喝了几口,对妻子低声说道:“这些核桃仁不必再去皮了,你身子弱,做汤的核桃仁还要再去皮,虽是好看了,但耗神费力。一般揉碎了,哪里就不能吃?”程宗扬赞道:“嫂夫人好耐心,核桃仁还要再去皮,这也太细致了。”“却也不难。”阮香凝望着丈夫,柔和地说道:“用滚水烫过,再仔细剥去就是了。核桃仁那层皮入汤味道苦涩,要剥了才合口。”“真羡慕林教头的好福气啊。”阮香凝柔柔一笑:“官人每日在外奔波,妾身别无所长,只能在衣食上多照料我家官人些了。”程宗扬知道阮香凝的底细,本来是暗含讽刺,但看到汤中那些核桃仁都仔细去过皮,然后再碾碎,一颗颗晶莹如玉,不禁心头微动。

能为一个男人如此细心,阮香凝难道仅仅是利用林冲吗?会不会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林娘子并不是凝玉姬?

再仔细去看阮香凝的眉眼,程宗扬更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阮香凝虽然玉容姣丽,有着成熟女子的迷人风韵,但和她姊姊阮香琳一对比就能看出异样。

同样成婚十几年,阮香琳那种成熟妇人的风情沉浸到骨子里,阮香凝更多是用脂粉描抹出熟艳的气质。

从两人的举止也能看出,林冲与阮香凝之间虽然亲密,却没有多少夫妻间的亲匿——当然,可能是人家不好当着自己的面流露出来。

程宗扬不敢多看,只装作无意地扫了几眼,拿起茶盏喝茶。

片刻后,一个纤柔的身影从楼上下来。程宗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李师师,但每次见到仍不禁为之心动。

这个未来的名妓仍然穿着护士颜色的白衣素裙,双鬟垂肩,眉眼盈盈,秀美无俦。同样的白色,别人穿起来也许中规中矩,李师师穿在身上,非但没有被白色遮掩,反而愈发鲜明。

娇嫩的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整个人如同一株幽淡而鲜活的兰花,在一片素洁的白色中显露出蓓蕾初绽的柔艳。

自己昨天赠她那套《金瓶梅》挑逗的意味可谓十足。如果是别的女子,多半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冒犯而愤然恚怒,像月霜那样拿刀追杀自己几十里也不意外。

但程宗扬相信李师师不是这种女子。

她对人际关系有种天生的直觉和敏感,绝不会因为自己摆出一副大灰狼的面孔就被吓到。她应该是那种有能力把自己每项优势都发挥到淋漓尽致,在烈火中曼舞而不会被火焰触到的女子。

李师师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向姨父、姨母行礼如仪。

喝过醒酒汤,林冲的精神好了很多,不过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他捋了捋胡须,温言道:“师师,程公子请你往凤凰岭一游,我唤你来,想问问你的意思。”“回姨父,家中出了那些事,”李师师轻轻道:“师师哪里会有出游的心思?”程宗扬一愣。这丫头什么意思?吊我胃口?我是想救你的好不好?亏我还觉得你有直觉,够敏感呢。

林冲无奈地朝程宗扬一笑,正待开口替她拒绝,李师师又道:“不过姨娘的身子尚需调理,有一味药产在凤凰岭,师师正要去采。师师一介女子,孤身入山多有不妥,程公子若是无事,还请劳烦二一。”程宗扬心里狠狠向李师师竖了根大拇指,这丫头确实有一套,换作潘姐儿、乐丫头,肯定不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这下子没了孤男寡女同车出游的名声,变成家中亲眷和好友一道给女主人采药治病,放到哪儿都能拿得出手、说得出口。

阮香凝柔声道:“姨娘的病已经让师师操心了,哪里好再劳烦程公子?”程宗扬讶道:“嫂夫人身体有恙?不知是何病症?小弟还认识几个高明的大夫,要不要请来给嫂夫人看看?”阮香凝玉脸微红,扭过脸去。

林冲起身道:“拙荆只是体弱,多谢程兄弟有心。师师,这几天临安城中不是十分平静,你与程公子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李师师敛衣行礼,“师师知道了。”林冲一路送两人出门,程宗扬随口道:“林兄刚才说城中不靖,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林冲点了点头,“闻说有一名巨寇潜入城中,皇城司已经知会六扇门,着力查找。”程宗扬心里评枰跳了几下,这名巨寇指的是自己还是另有他人?会不会是击杀薛延山的凶手?

程宗扬问了几句,林冲也不知详情,只道皇城司已经全力戒备,长安的六扇门总部也派人前来协助。

长安六扇门……程宗扬心想:如果是针对自己,泉玉姬怎么也该给自己传个消息。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泉玉姬返回长安就和自己断了音讯,她现在究竟怎么样?

郑九鹰的事有没有暴露?六扇门会不会清理门户?这些事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泉玉姬被派到临安,有魂丹的关系,她一踏入城中,自己应该会感应到她的存在。这样看来,六扇门派来的应该是其他捕快。

阮香凝垂着头慢慢走着,忽然看到丈夫靴上的泥土,她屈下膝,从袖中取出丝帕,蹲身擦去靴上的污迹。

阮香凝做得自然,林冲显然也习惯她的服侍,夫妻间虽然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那种相敬如宾的氛围却做不得假。

程宗扬被自己的发现搞得糊涂起来。阮香凝身为黑魔海的御姬,在林冲身边潜藏十几年,至今还保持处子之身已经是很古怪的事。

如果她一直在欺骗丈夫,为什么颇有情分?况且林冲也不是傻瓜,成亲十几年的老婆到现在还是处女,他难道会不知情?

程宗扬觉得自己像陷在迷雾里,这一切究竟隐藏什么秘密?

离开林冲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程宗扬头晕目眩的感觉仍在,在林家所留下的疑问画面,至今仍清晰在脑中盘旋,只是自己想不出答案,同样也想不出与李师师一起离开林家后,为何会遭到伏击?

山林间,一名汉子神情委靡地倒在树下,他包着青布头巾,一副脚夫打扮,但脚上的军用牛皮硬靴暴露他的身份:宋国禁军。

程宗扬在树下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一个落单的便衣禁军。情形远比自己想象的恶劣,这半个时辰中,自己遇上不下三支搜索的小队。

这已经不是袭击,而是围捕。

那军汉的口鼻鲜血直流,性子却坚韧得紧,无论程宗扬怎么逼问都不回答,一有机会就试图呼救,惹得程宗扬一阵光火。

审讯的手段程宗扬也不是没有,但这会儿群敌环伺,万一惊动搜捕者,他的手段就白费了。

最后还是李师师出面,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纱布绷带,为军汉擦去血迹、包扎伤口,然后温言询问。

李师师不但医术精湛,而且容貌过人,被这个如花枝般的少女温柔细致地诊治裹伤,便是铁人也要软上三分。

“奴家姓李,是虎翼军的随军医官。”李师师柔声道:“不知道尊驾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奴家?”那汉子似乎被她的举止打动,啐口血沫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是上四军的拱圣军!接到太尉府的军令,禁军教头林冲与匪类勾结,图谋不轨,所有出入林家的匪类均可当场格毙!”说着他看了看李师师,又加了一句,“女眷除外。”这一着出乎自己的意料,程宗扬奇道:“林教头勾结匪类?你们怎么不去抓林冲?”“好叫你知道!林教头半个时辰前已经被带进府中面见太尉。”程宗扬与李师师面面相觑,过了会儿才道:“这小兔崽子可真狠!你们这帮缺心眼的禁军也真听话,要你们杀人,你们就杀人啊?”军汉怒目而视:“我们接的是军令!”程宗扬本来以为自己走漏风声,这些禁军是专门来对付自己的,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根本是受了无妄之灾。

“军令是陆虞侯给你们下的吧?”程宗扬冷笑道:“你还以为自己在为国分忧,其实是高衙内那小兔崽子看上人家姑娘,不仅设计暗害林教头,还要杀人灭口。干!小兔崽子这么毒,这是升级版的高衙内吧?”“你胡说!”那军汉听到自己成了帮凶,不禁大为恚怒,“陆虞侯亲自拿来高太尉的手令,哪里有假?”“陆谦!果然是这家伙!”程宗扬懒得跟那汉子废话,一掌把他拍晕,然后道:“带队的很有可能就是陆谦,那家伙是高衙内的得力爪牙,有他在,这条路恐怕不大好走。”李师师脸色时红时白,过了会儿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你还差不多。”程宗扬笑道:“人家对你是抓活口,对我可是格杀勿论。你若跟着我,恐怕会有风险。”李师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宁可跟着你一起死,也不愿被他们抓到太尉府去。”程宗扬干笑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李师师玉脸微微一红,半是羞恼地说道:“你也不是好人。”程宗扬压低声音笑了几声,然后道:“不管我是不是好人,这会儿你只能跟着我走了。”程宗扬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嘻笑自若,李师师不禁奇道:“你不怕吗?”“怕什么?怕这些禁军?”程宗扬摆出一副激昂慷慨的样子,拍着胸膛道:“我若怕他们,就不会来临安了丨”李师师抱着膝盖,把下巴放在膝上,一双妙目波光粼粼地看着他,“高太尉你不怕,梁节度你不怕,这些杀人的禁军你也不怕……你究竟是什么人呢?”程宗扬笑嘻嘻地道:“就是个商人,不信你闻闻我身上的铜臭味。”李师师啐了一口。

程宗扬一肚子的疑惑,据那名军汉说,陆虞侯拿来的太尉手令称:林冲勾结的匪类可能是有极端危险的巨寇,负责追捕的禁军一旦生命受到威胁,允许当场格杀。

像高衙内这种恶少欺男霸女正常,搞到杀人灭口就很古怪了。谁能想到肥头大耳、像只发情小猪仔一样的高衙内,突然会变得这么暴力?

按道理,只要他陷害林教头成功,无论阮香凝还是李师师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根本没必要搞这么大,连进出林家的外人也杀。即使要杀,他也应该去杀花和尚吧?何必找自己这个小商人的麻烦?

但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自己在小瀛洲动手的详情被高衙内知晓,为防止节外生枝,才派禁军来对付自己这个外地商人。

但这个可能性如果落实,自己也算倒霉到家。其实自己不仅都没有替林娘子出头的意思,反而巴不得高衙内能赶紧搞定阮香凝,逼出凝玉姬的真面目。

通往梵天寺的小路不仅崎岖难行,而且铺满落叶。论修为,李师师比以前的小香瓜还差几分,虽然能勉强跟上自己的脚步,但潜踪匿形是不用想了。

程宗扬甚至怀疑,禁军里如果有高手,隔着半里地就能听到两人踏叶而行的动静。

忽然李师师脚下一滑,跌倒在地。程宗扬一把拉住她,却是一块生满青苔的岩石被落叶覆盖,被她不小心踏上,滑了一跤。

李师师虽然被他拉住,却没能站起身,反而一手抚着脚踝,面露痛楚。程宗扬暗叫不妙,一看之下,果然是伤了脚。

“我来背你。”程宗扬蹲下身,一边安慰道:“放心,只要到了梵天寺,我就24要他们好看!”屋漏偏逢连阴雨,程宗扬话音未落,旁边便传来一声冷笑。一名穿着军服的武官从林中出来,冷冷道:“贼子!还不快放下师师姑娘!”程宗扬慢慢直起腰,“原来是陆虞侯亲自带队,还真给小弟面子。”“小心。”李师师低声道:“陆谦是禁军的刀法高手,修为比我父亲还高出一筹。”程宗扬点了点头,提声道:“陆虞侯!你身为禁军武官,又有一身好功夫,是男儿就该在战场一刀一枪搏个功名,何必自贱身份,给高衙内做鹰犬?”“论功夫,林教头枪棒无双,这十几年可熬到出头的日子?”陆谦一手按住刀柄,充满讽刺地说道:“程老板不好好做你的象牙生意,偏要蹚这浑水,未免不智。”“陆虞侯的消息倒灵通,知道在下是生意人。”程宗扬压低声音,“陆虞侯,只要你肯放在下一条生路,六尺长的象牙立刻送一对到府上,怎么样?”“陆某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接受你的贿赂?”陆谦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刀,寒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程老板到了九泉之下,切记莫再如此鲁莽。”挑拨不成、财物没用,程宗扬收起刚才的奸商嘴脸,故作惊诧地说道:“陆虞侯是玩刀的?正好我也有。”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拔出一柄钢刀,接着又拔出一柄,笑眯眯道:“而且还比你多一把。”“程老板身为商人却私藏利器,图谋不轨。陆某不才,此番当为国效力,替吾主分忧。”双刀在手,程宗扬胆气顿时壮了几分,他把李师师挡在身后。“甭废话了,陆虞侯,你的大名我自小就听过,你老人家说得再冠冕堂皇一点,说不定我这会儿就吐出来了。”陆谦露出一丝困惑,“你从哪里听说过我?”“英雄本色——可惜那个英雄不是你!”第二章程宗扬刀随人走,如猛虎般朝陆谦攻去。满地落叶被他的刀风带动,一瞬间飞舞而起,平添这一刀的威势。

陆谦的神情变得慎重,他握紧刀柄,双目盯着狂涌而至的落叶,忽然展臂劈出一刀,正中程宗扬的刀锋。

两人同时向后跃去,拉开丈许的距离,交手一回合,程宗扬心里有底:陆谦的修为与自己差不多,都是第五级坐照境,而且论功力的深厚,他比自己还差了一线。

李师师看着程宗扬的眼神愈发惊讶,她怎么也想不到,以他的年纪与禁军中成名的刀法名家陆谦硬拼一记,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她对修为的进境多少有些了解,除非是有名师指点的出类拔萃人物,能在三十岁之前踏入第五级坐照境的少之又少。

李师师知道,自己在武学上的资质颇为平庸,修习数年,如今不过刚过内视的境界,想修至第五级,只怕终生无望。

像程宗扬这样二十多岁年纪便进入第五级的,恐怕只有天才横溢的鹤羽剑姬才能与他比肩。

这样的人才,无论六大宗门还是十方丛林,一旦听闻都会争相招揽,为何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商人?

“程老板不但生意做得好,身手也不凡,只此一刀便足以成名。”“姓陆的!再接我一刀试试!”程宗扬将双刀收在肘后,接着一步踏出,一招虎啸生风,无边落叶盘旋而起,双刀的锋芒隐敛在落叶间,仿佛一对待机而动的虎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陆谦忽然道:“程老板方才猜错了,这次带队的不是陆某,而是太尉府的史总教头。”话音未落,一根熟铜棍破空而至,轰然一声破开飞舞的落叶,击在刀锷上。

程宗扬左腕剧震,钢刀脱手飞出。

一条大汉威风凛凛地喝道:“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那位史总教头身材高大,虽然也是五级的修为,但招法纯熟、身手剽悍,稳稳压过程宗扬一头。

程宗扬终究还是江湖经验太少,一着失误落在下风,再难抢到主动。这会儿只剩一把单刀护住身体,交手不过数合便迭逢险招。

陆谦收刀入鞘,然后大步过来,一把拉住李师师。李师师竭力反抗,但陆谦劲力一送便封了她几处穴道。

姓史的总教头挑眉道:“太尉有令,出入林家者格杀勿论!陆虞侯,你敢违令吗?”“史总教头,若是旁人杀了无妨,但这个女子是高衙内指名要的,陆某擒下她,送入府由衙内处置,太尉如有责怪,陆某一身担之。”史总教头嘿了一声,对陆谦巴结高衙内的手段有些看不上,但高太尉对小衙内爱如珍宝,真要依太尉的命令把这个女子杀了,到时小衙内怪罪起来,自己也难担当得起。

程宗扬越听越不对。“格杀勿论”的命令竟然是高太尉亲自下的,反而是陆谦为了讨好高衙内,擅自添上“不杀女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这会儿命在旦夕,顾不上分辨其中的古怪。

程宗扬接连三刀,全用进手,拼着两败俱伤朝史总教头攻去。史总教头稳占上风,当然不肯与他玩命,向旁退了一步,暂避锋芒。

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程宗扬趁机朝陆谦猛扑过去,喝道:“想走?先问我答不答应!”陆谦左手挟住李师师,右手拔刀,心下冷笑。这个年轻商人果然缺乏经验,他如果与史总教头力拼到底还能多活几刻,这时转而与自己交手,只要挡住他两、三招,史总教头从后攻来,要不了几下就能结果他的性命。

程宗扬的双刀只余一柄,威势大减。陆谦看准他的刀路,抬手一封,留了三分余力要将他缠住。

谁知程宗扬左手寒光微闪,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接着仿佛一股冰风扫过,手中的长刀蓦然一轻,被匕首斩断。

陆谦怪叫着拼命向后躲去。程宗扬的眼中充满杀机,本来想等到野猪林的时候再利用这家伙一把,但他敢抢自己盘里的菜,是可忍孰不可忍!先杀了再说!

程宗扬面带杀气,珊瑚匕首加速落下,切向陆谦的脖颈。陆谦的额头迸出冷汗,忽然他身体一扭,挟起李师师挡在自己身前。

珊瑚匕首猛然一顿,停在李师师身前。李师师玉颈下一粒充作钮扣的珍珠悄然裂开,白衣从颈到胸齐齐绽开一道刀痕,露出里面如玉的肌肤。

众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李师师胸前,林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师师玉颊雪白,神情间却没有多少慌乱,但她穴道受制,无法趁机脱身,只能软绵绵地倒在陆谦身上。她胸前锭露的肌肤白得耀眼,隐约能看到乳房隆起的轮廊。

程宗扬这一招中途停住,虽然匕首不重,没有受伤,但胸口也禁不住一阵气血翻腾。他的目光慢慢上移,停在李师师脸上。

四目交投,李师师眼中流露出一丝决然,似乎要程宗扬下手杀了自己,免得自己被掳入太尉府中受辱。

程宗扬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狠笑。

“放心!你是我盘里的菜,除了我,谁也不能动!”耳后风声响起,史总教头的熟铜棍再次袭来。程宗扬翻身格住铜棍,然后伏低身体,猛然窜出。

史总教头大喝一声,“哪里逃!”说着大步跨出。

陆谦捡了条性命,立即挟起李师师逃开。对他来说,讨好高衙内才是最要紧的。

这边程宗扬被史总教头缠住,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李师师带走。

程宗扬一反刚才拼命的架势,左闪右避,有时逃出丈许又转身回来,说逃不像逃,说打又不交手,只在方圆数丈的圈子里东躲西藏。

这样一味逃窜对背后的敌手半点威胁都没有,史总教头尽可以从容出招,占尽上风。程宗扬左支右绌,几次都险些被熟铜棍击中。

史总教头越逼越近,眼看就要击杀那小子,忽然脚下一滑,却是踏到落叶下一块岩石。

史总教头的身体失去平衡,一手柱着熟铜棍单膝跪倒。紧接着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回身挥起匕首,像削断一根筷子般,轻易截断自己的熟铜棍,顺势将冰玉般的锋刃送入自己的胸口。

鲜血仿佛被冻在胸中,没有溅出一滴。接着程宗扬额角的伤痕一阵火热,将弥散的死气吸入体内。

一刀杀死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看似容易,但程宗扬来回绕了五、六趟,才引得他踩到那块被落叶覆盖的岩石,其中的惊险只有自己知道。

一击得手,程宗扬立即拔出匕首,转身欲追,却看到十余名穿着便服的军汉正从四面围来,各自举起随身的兵刃。陆谦早已趁机挟持着李师师逃上山梁。

程宗扬一手持刀、一手持匕,许久没有过的杀戮欲望在胸中奔突。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额角伤疤霍霍的跳动,然后猛地张开眼,暴喝道:“来吧!”“林教头,这边请。”林冲微微躬身,“有劳富管家了。”太尉府的管家富安提着灯笼,领着林冲进了一间厢房,一边笑道:“教头也知道,太尉的性子从来不肯麻烦人的。今日听说林教头得了一把难得的宝刀,等闲不肯离身,才劳动教头亲自来一趟。太尉下值时辰已晚,还请林教头见谅。”林冲连声道:“不敢、不敢。”富安道:“请教头在此稍等,太尉一会儿便到,小的先去拿灯烛来。”“富管家请!”富安提着灯笼离开,林冲独自坐在黑暗中,心里又喜又忧。一时担心高太尉索站要宝刀,一时又觉得能用宝刀换个前程也值得了,一时又想起程宗扬临行时的告诫,隐隐觉得不安。

思绪翻滚中,眼角忽然瞥到一个暗影在一侧的厅中,方方正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林冲念着这是太尉府,不敢多看,将刀抱在怀里,双目低垂,屁股虚虚挨着椅面,敛息而坐。

富安一去无踪,等了一顿饭时间也不见有人进来。林冲的心里越想越乱,听着周围没有脚步声,索性站起身踱了几步。

半个时辰过去仍然不见人影。林冲已经在厢房走了几个圈子,瞧着旁边厅中的物体越看越怪,他想起传言中高太尉掌军十余年,搜刮无数财物,家主奇珍异宝无数,不由得好奇心起,走过去小心地摸了摸。

那东西有半人高,角部四四方方,像是个桌子,但两边都摸不到头,怕是有七、八尺宽窄,等闲人家无论如何也用不了这么大的桌子。而且桌上凸凹起伏,不知道摆着什么。

正疑惑间,外面突然光亮大作,无数灯笼同时举起,将整座大厅照得里外通明。

林冲的手掌僵住,愕然发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山川连绵,城池相望,正是大宋的四百军州。

不仅如此,上面还用小旗标记各地的军力分布,每一个标记都是宋国的最高军事机密。

盯着那张沙盘,林冲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接着他猛地抬头,厅上一面黑底匾额四个大字赫然在目:白虎节堂!

陆谦大步进来,厉声道:“林冲!你竟敢持刀私闯白虎堂!不知道这是死罪吗!军士们!抓住他!”禁军蜂拥而入,刀枪如林,将林冲团团围住。

一瞬间,林冲握住屠龙宝刀的刀柄,手背青筋迸起。

陆谦叫道:“林冲!你竟敢做出这等事!难道不念及家人吗!”林冲神色数变,最后扔下宝刀,抬起双手高声道:“冤枉!林冲冤枉!”陆谦暗地捏了把冷汗,见状立即一挥手,“拿下!”37军士们将林冲五花大绑,押着他离开。白虎节堂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那把屠龙刀横在地上,隐约从销中透出寒光。

程宗扬伏在匾后,小心按住伤口,不让鲜血滴下。凤凰岭一战,他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从禁军口中得知太尉府设在内城,从凤凰岭的内城城墙翻过也不甚远,程宗扬顾不得赶往梵天寺,一路闯向太尉府。

程宗扬对太尉府一无所知,但有个地方绝不会忘——白虎节堂。只要抓住高俅这个奸贼,十个李师师也能救出来,说不定还能顺手宰掉陆谦。

程宗扬戴上头套潜入太尉府,抓了仆人逼问出白虎堂的位置,随即潜入厅中等候。

为了避免林冲察觉,太尉府的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带林冲来到白虎堂,从侧厢入厅。

林冲在厢房苦候,起身踱步,触摸沙盘,直到陆谦现身将他拿下的整个过程,程宗扬都历历在目。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因为他发现隐藏在暗处的不只他一个人。

那个人的修为如何,程宗扬并不清楚。当时他刚藏到匾后,听到门响立即缩身,来不及去看,他只知道自从那个人进入白虎堂,自己没有再听到任何一丝声息,连林冲也没有察觉厅中还有人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从厅上下来,慢慢走到那柄屠龙刀前。他弯下腰抚摸着刀身,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锵的一声,宝刀出鞘,紧接着一抹寒光如闪电般掠起。

程宗扬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身前那面写着“白虎节堂”的匾额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刹那间刀光及体。

程宗扬一手按着臂上的伤口,来不及去拿怀中的珊瑚匕首,他用受伤的手臂抓住背包,不管里面是什么,一把掏出来,迎向屠龙刀锋锐无匹的刀光。

叮的一声,无坚不摧的屠龙刀竟被他手里一个莫名其妙的破玩意儿生生挡住。

手臂上的伤口被震得裂开,鲜血顺着手臂直淌而下。程宗扬手臂剧痛,却死死握住那个东西不放手。

借着屠龙刀一闪而过的寒光,他发现自己手里握的是一只光秃秃的剑柄,用来?

挡住屠龙刀的正是护手的剑锷。

失去剑身的剑柄显得又古又旧,上面贴着一张火红的符印,透出一丝诡秘的气息。

鲜血浸透符印,随即又被屠龙刀的寒光冻成一层薄冰,使符印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纹。

眼前刀光一收,那人落在沙盘上。黑暗中,隐约能看到那人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两根帽翅笔直伸开,竟是一位高官。

这家伙不会就是高太尉吧?只听说高俅是个踢球的高手,没听说他能打啊?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手中的剑柄忽然发出一声犹如雷声的低鸣,仿佛寂寞多年的剑客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紧接着程宗扬丹田的气轮一滞,全身的真气仿佛被抽取一空。

就在这时,那人的屠龙刀寒光重现,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程宗扬惊骇欲绝之际,剑柄上那张结冰的火红符印乍然破碎,一道电光从空荡荡的剑柄中飞出,在剑锷上腾跃变形。

屠龙刀的寒芒已经逼到面前,程宗扬奋起最后一点余力,握住剑柄死命朝屠龙刀的刀锋劈去。

刀剑相交,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然而两股无形的气流盘旋迸出,整座白虎堂彷彿为之一震。

屠龙刀的寒光猛然一暗,无坚不摧的刀锋竟然被电光崩开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不过程宗扬没来得及出手,就看到刀锋的缺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屠龙刀的光泽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与此相反,剑柄上的电光却开始收敛凝固。

犹如昙花一现的电光褪去,原本光秃秃的剑柄上多了一柄刃身。

那道锋刃宽不过两寸,长度却将及三尺。刃身修长,顶部微微胁曲出一个弧度——程宗扬这才发现,这玩意儿根本不是剑,而是一把细长的战刀!

与屠龙刀如冰玉般的通透不同,由电光凝成的刀锋遍布黑白交错的纹路。

那些纹饰完全超越程宗扬知道的锻造技术,最细处比发丝还细,而且全是曲线,弧度流畅自然,没有半点生硬。细密的线条构成无数玄奥繁复的图案,一眼望去使人觉得奥妙无穷。这东西……自己虽然不是很懂,但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刀柄还没凝成刀刃的时候就能把屠龙宝刀打出缺口,眼下锋刃已成,还不一下子把屠龙刀砍成两半?

眼看那人的屠龙刀再次袭来,程宗扬大喝一声,细长的刀身撕开空气,带着尖锐的啸声迎向屠龙刀。

双刀相交,黑白缠绕的刀身只微微一震就被屠龙刀砍成两段。断裂的刀身飞出,随即化为无形。

程宗扬只觉丹田剧痛,屠龙刀仿佛透体而入,将气海中旋转的气轮斩开,浑身经脉仿佛被撕裂、扭曲。

与此同时,屠龙刀也袭上面门,冰寒的刀光劈开程宗扬的头套,几乎将他的脑袋砍成两半。

我干!这鸟刀刚现身的时候能把屠龙刀打到下风,凝成刀刃却一把输个干净,这也太扯了吧!

程宗扬顾不上控诉这把鸟刀的设计者是缺心眼还是太混账,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前是一顶华丽的纱帐,帐顶用珍珠攒成图案,在烛光映照下炫人眼目。

程宗扬眯起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帐顶的图案是一群人正在蹴鞠的场景……谁这么神经病?睡觉的纱帐还镶着蹴鞠图?

不对啊,我不是应该在白虎堂吗?

程宗扬清醒过来,急忙去摸脑袋,手掌一硬,却是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你醒了。”帐外传来一个声音。

程宗扬扭头去看,只见是一个穿着绛红官袍,头戴长翅乌纱帽的高官。他背对着自己坐在椅中,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打开的背包,正在翻看里面的物品。

程宗扬伸手一摸,自己的钢刀、匕首,包括那只剑柄都被搜缴一空,想动手只有肉搏一途。

问题是人家的屠龙刀正放在桌旁的架子上,真打起来,恐怕不等自己爬起来,就在床上被砍成十段八段。

那人放下从背包里翻出来的阴阳鱼,然后转过身,拂了拂衣袖。

看到他的面容,程宗扬像见鬼一样瞪大眼睛。

眼前这人自己见过!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啤酒、抽过雪茄、看过鞠赛,还差点共享他的女人……“苏佳朴!”“正是。”程宗扬干笑道:“没想到会遇上老朋友,哈哈……”苏佳朴打断他,“你是从江州来的吧?”程宗扬硬着头皮道:“江州啊,我倒是去过。”“前日我去橡树瓦便有所怀疑。”苏佳朴低叹道:“世间除了岳帅,哪里还有人一眼就能认出啤酒和雪茄?”程宗扬脑中灵光一闪,“是你!是你送的情报!”苏佳朴微微颔首。

心底的疑惑终于澄清,这个苏佳朴就是一直为虽片湖提供悄报的线人。

绝处逢生,程宗扬长出一口气:“没想到你会在太尉府!难怪孟老大这么多年都能没弄清你的底细。哈,我还以为你是书吏呢,看这官袍,好象混得不错啊!”苏佳朴伸出手,淡淡道:“认识一下,鄙人姓高,高俅。”程宗扬张大嘴巴,表情像被雷劈过一样。

穿着太尉冠带的高俅,看起来比橡树瓦子的苏佳朴老成许多,眼角的皱纹愈发细密,眼神却锐利至极,不再是那个独自看球的寂寞商人,而是位高权重,城府深沉的当朝太尉。

程宗扬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样握住高俅的手,还用力摇了摇。

“高太尉……从小你和高衙内就是我崇拜的偶像……我有点没清醒……为什么你会用‘苏佳朴’这个名字?”“高某曾为东坡居士的书僮,用此化名,以示不曾忘本。”高俅松开手,眉峰一挑,“很意外吗?”“太意外了。”程宗扬老老实实道:“我真没想到高太尉会是……会是……这么铁杆的球迷……”“当年我与小孟、小艺、明信、小景他们组成的鞠队,是鞠场上的不败之师。”高俅叹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做买卖的做买卖,当杀手的当杀手,教书的教书,卖画的卖画,我还以为今生今世都看不到星月湖的战旗。”程宗扬小心道:“高太尉,你和岳帅……没仇吧?”高俅毫不隐瞒地说道:“岳帅于我有再生之恩。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是东坡居士门下的书僮,岳帅刚刚声名鹤起,整日奉承他的不知凡几。岳帅却对我青眼有加,指点我苦练蹴鞠之术,终于让我高俅靠着一脚好球出人头地。”程宗扬不知道有多庆幸,见惯岳鸟人的仇家,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星月湖大营以外的人表示受过岳鸟人的恩惠,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开眼?

“你和孟老大他们既然认识,怎么孟老大不知道你就是如今的高太尉?”“他们只知道我是苏家仆。”高俅道:“我本名叫高枢问,靠着蹴鞠接近宋主之后,我不仅与他们断了联系,连名字也改了。嘿,差不多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小孟他们未必记得那个苏家仆,何况是如今的高俅高太尉?”程宗扬憋了半晌。“难道这都是岳鸟……岳帅的安排?”高俅点了点头。“岳帅眼光之长远,当世不做第二人想。谁能想到他声名初起之时,就料到有风波亭之变?在他的指示下,高某刻意转为军职,在军中沉浮二十年,人人都道我是靠蹴鞠得宠的幸臣,就连风波亭之变后,亲附岳帅的文武官员被尽数清洗,也没有动到高某分毫。直到星月湖大营解散、岳帅生死不明,我才依照他当初的吩咐,在明庆寺的祈福榜上留下字条,与星月湖旧部联系。”程宗扬佩服地说道:“孟老大他们想查一个人,恐怕宋主的私生子都能查出来,可十几年来都没弄清你是谁,太尉怎么做到的?”“每次都是我先放好情报,再往明庆寺的箱中投下字条。见面的时间、地点每次都不固定,他们哪能找得到我?橡树瓦这次时间太紧,我又急着看齐云社和石桥社的比赛,才冒了风险。”程宗扬前后想了想,如果不是高俅主动说出来,自己也想不到和自己喝酒看球的苏佳朴就是来传递情报的线人。这样还算担了风险,他以前的小心谨慎可想而“还有一个问题,”程宗扬道:“追杀令是太尉下的,还是你那位小衙内借你的名义下的?”“是我。”“为什么?”高徕的目光落在桌旁的屠龙刀上。“你可知道这屠龙刀是谁的?”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鹏举!”“不错,这是岳帅的佩刀。”高俅露出一丝黯然的眼神,“岳帅在风波亭之变前赠我此刀,高某收在卧室已有十五年,从未让外人一睹。可恨犬子无知,竟然拿此刀胡闹,既说不得,只好将见过屠龙刀的人都杀个干净。”程宗扬苦笑道:“太尉一出手就雷厉风行,差点要了我的小命。”高俅没有多少歉意,淡淡道:“事关岳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罢了。”房内的铜铃微微一响,高俅止住程宗扬的话语,然后拉了拉绳索。

片刻后,有人进了院子,在房外远远道:“老爷,小衙内来了。”高俅沉下脸,“让他进来!”第三章高衙内像颗皮球一样跳进来,一脸天真烂漫地叫道:“爹!”高俅喝道:“孽障!跪!”高衙内被他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跪下来,小声道:“我叫声‘爹’又怎么了?你不想听,我不叫还不成……”“你干的好事!”高衙内拧着脖子道:“潞王爷家的老三不是我打的!”“谁问你这个!”“在翠云楼争风吃醋,打死人也没我的事!都是小梁子他们干的!”高俅被这个义子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那把屠龙刀喝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高衙内抬起头,“你说这个?哈,爹,我还没跟你说呢,孩儿看中威远镖局李总镖头的老婆,想把她弄来玩玩,谁知道她有个妹子比她还漂亮几分。孩儿一打听,哎哟喂!你不知道她妹子竟然是林冲的老婆哎!孩儿想到硬抢,怕往爹的脸上抹黑,于是想了个好主意,把这刀给林冲,然后说府里失窃,把林冲当贼抓起来,然后把他老婆抢过来!爹,孩儿够聪明吧?爹,你还没见过林冲的老婆吧?真是水灵!那腰细的,屁股扭的……等孩儿玩过了,让爹你也玩玩!”“孽障!胡说些什么!这刀岂是你轻易动的!”高俅抓起戒尺,喝道:“把手伸出来!”高衙内把手背到身后,叫道:“你凭什么打我!我拿了你的刀又怎么了!你是我爹!你死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都是我疏于管教,才让你这般胡作非为!”高俅说着举起戒尺。

高衙内见他真的要打,直接往地上一躺,打滚叫道:“打人了!打人了!我又不是你亲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啊!娘!娘!没娘的孩子真可怜!要被干爹打死了!啊啊……”高俅下令杀光所有见过屠龙刀的人,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称得上杀伐决断,这会儿对着撒泼的干儿子,手里举着戒尺,怎么也打不下去。

忽然啪啪两声脆响,高衙内肥嘟嘟的脸上多了两个掌印。

高衙内的嚎叫声卡在喉咙里,呆呆看着那个脑袋上包着纱布,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男人,半响后惨叫一声:“爹!有人打我!”说着扑到高俅怀里干嚎起来。

高俅扔下戒尺,顿足道:“打得太轻了些!来人!快拿冰块给衙内敷上!别哭别哭,让为父仔细看看!”程宗扬哭笑不得,高俅这护犊子也护得太不像话了。

“哭个屁!”程宗扬喝道:“再哭还要打屁股!”高衙内的干嚎声立刻一顿,带着三分怯意从高俅的怀里偷看着程宗扬,片刻后忽然叫道:“你!你不是那个……”“我是高太尉请来的老师,从今往后都由我来管教你!不听话就打,连太尉也不能说个‘不’字!”高衙内先看高俅,高俅虎着脸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倒在地1一通乱滚。“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程宗扬朝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巴掌,那小家伙捂着屁股跳起来,带着哭腔叫道:“爹!”高俅冷哼一声:“从今往后便由程先生来教你!敢不听话,小心挨打!”说罢拂袖而去,将拿来冰块的仆人赶到院外。

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高衙内也想跑,却被程宗扬揪着衣领扯回来。“往哪儿跑?”高衙内大喝一声,摆出拳法的架势,叫道:“看我的降龙三十六掌!”“啪!”高衙内刚摆好架势,脸上又挨了一记。

没等高衙内哭出声,程宗扬喝道:“哭一声一记耳光!”高衙内终于明白爹也靠不住,一手捂着脸,老老实实地闭上嘴。

“这才乖。”程宗扬道:“认出我了吧?”高衙内点点头。

“师师姑娘呢?”高衙内指了指外面,哭丧着脸道:“我、我没碰她……”“那你太幸运了。”程宗扬笑眯眯道:“你要敢碰她,我就把你阉了,送你到宫中当太监。”高衙内咽了口吐沫,被打肿的脸蛋微微发白。

“瞧你那胆量,阉了又有什么?哪天惹得我不高兴,我把你的鸡鸡竖着一切两半,一个变两个,你挺着出去才威风呢。”高衙内捂着脸,嘴巴一咧,几乎哭出来,“你别吓我……”“行了小子,往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你就叫我师傅吧。”“师傅……”“我没听到!”“师傅!”“你是属蚊子的吗?”“师一傅一傅!傅……”“这才乖嘛。我要去看看师师姑娘,乖徒儿,替为师拿好灯笼!”高俅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自己在太尉府内住在一处僻静的独院,却把正房让给儿子去住。

高衙内从小被骄纵,养就无法无天的性子,他的年纪不过十几岁,门外却站了一排足足十几个姬妾,一个个花枝招展。

看到高衙内亲自拾着灯笼,小心翼翼陪着一个陌生人过来,那些姬妾不禁面露讶色,但诸女不敢做声,小心屈膝,双手放在身侧,向来人福了一福。

卧室内灯火如昼,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看容貌正是李师师。

她衣衫已被剥去,贴身披着一条艳红的肚兜,掩住胸乳,裸露着雪玉般的玉臂和双腿,一副玉体横陈、任君大嚼的美态。

只是她眼上蒙着一条红绫带,连两只耳孔也被丝巾塞住。

程宗扬朝高衙内脑门上拍了一把,咬牙道:“小崽子!你不是说没碰她吗?这是怎么回事?”“真没有!”高衙内叫屈道:“我连根指头都没碰她,只是让人给她换了换衣裳,敢有半个字假话,天打五雷轰啊师傅!”“你把她剥这么干净,又不碰她,难不成你下面不中用,只拿来看的?”“是这么回事……”高衙内贴在程宗扬耳边道:“不瞒师傅说,我把这小婊子的娘弄上手了,那个老骚货浪得很!就这么用了她女儿没什么意思,徒儿想了个主意,把她的头脸耳朵都蒙上,一会儿把她娘叫来,说我新搞了个小婊子,让她娘按着我来开苞。等干过,我再把她头罩解了,嘿嘿……”“自家生的女儿,阮女侠会认不出来?”“那骚货眼里只有黄澄澄的金子,给她一个戒指,她哪还会看别的!”高衙内眉飞色舞地说道:“那骚货真是够味!师傅,你也尝尝?”“免了吧。”程宗扬冷笑道:“小崽子,这是你的主意?”“当然!师傅,这主意好玩吧!”“是陆谦给你出的吧。”高衙内讪讪道:“师傅,你怎么会知道?”“滚!”“哎!”高衙内如蒙大赦,转身就走。

灯光下,李师师光洁的玉体散发出如明珠般的肤光。她的皮肤莹白,身材娇小玲珑,整个人如同一只精美的玉坠,让人禁不住想抱在怀中温存。

程宗扬咽了口口水,先拿了锦被将李师师娇美的玉体盖住,然后才解开她的眼罩。

眼罩一松,两行珠泪滚落下来。李师师玉颜凄楚,银牙紧紧咬着红唇,不肯作声。

“是我!”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得意洋洋地说道:“惊喜吧!我早说过,你是我盘里的菜!除了我,谁也不能动!哈哈!”李师师却没有露出半点惊喜,她闭着眼,泪珠漱漱而下。

程宗扬一拍脑袋,拍到伤口,先哎哟叫了声痛,接着道:“我忘了,你的耳朵还塞着。”“不用了。”李师哽咽道:“她们塞得不紧,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程宗扬愕然间,李师师睁开双眼,泪眼模糊地说道:“我想死……我宁可让那个畜牲占了身子,也好过这样丢脸……呜呜……”程宗扬的手掌伸入被中,握住她的纤手。李师师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握住,哭得肝肠寸断。

“对不起……我……我曾经想利用你,”李师师哽咽道:“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程宗扬笑道:“能被师师姑娘利用,是我的荣幸。”李师师的唇角抽动一下,想笑却没笑出来。

半晌她轻声道:“小时候娘曾经带我去算过命,那个白须飘飘的匡神仙说,我的命是贵人格,十八岁时会有一场大难,而我的命中注定会遇到贵人。”程宗扬曾听到阮香琳提及此事,没想到她这会儿主动提起。

“如果我选择贵人,虽然会小厄,终究可以遇难成祥,父亲也会因此飞黄腾达。如果错过贵人,不但性命不保,甚至还会祸及父母。这些话娘从小就对我讲过,这次镖局出事,娘认定就是匡神仙说的大难。”程宗扬玩笑道:“我也算不得什么贵人吧?”李师师流泪道:“娘说那个贵人是高衙内,整日劝我从了他,好让父母飞黄腾达,不然就是我害了他们。”“令堂……嘿嘿。”程宗扬干笑两声,没再说下去。

李师师抬起梨花带雨的娇靥,凄然道:“如果不是你,我这会儿已经蒙受一生一世也无法洗脱的耻辱。我现在才发现,即使有身为总镖头的父亲,有受人尊敬的师门,有一个号称英雄豪杰的姨父,自己却没办法改变什么。”程宗扬不知道该怎样怎么安慰她,只好道:“别哭了,休息一下。”“不,我要说!”李师师咬了咬唇瓣,“他们玩过我娘,又想玩我们母女。太尉府的权势和地位那么大,我逃不了,也躲不开……”哭泣中,李师师将自己的委屈和遭遇的耻辱一并发泄出来。

程宗扬可以理解,好好一个大姑娘,母亲竟然抛开贞洁和起码的道德,成为临安城臭名昭着的花花太岁又一个玩物。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却为了钱财和荣华富贵,委身给一个年纪只有她一半的小衙内。

“一想到这样的耻辱,我没有勇气再活下去……”李师师哽咽道:“我想过去死,我真是太没用了,只有这一件事是我能做到的。”“别说傻话了。”程宗扬道:“你才十八岁,对吧?这年纪还不算活过。”李师师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伸出一只雪白而纤柔的玉手,“救我……”她央求道:“把我从这个噩梦里救出来,好吗?”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道:“你能舍弃自己的家人吗?”李师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宁愿从来没有出生过。”“你的师门呢?”李师师掉着眼泪摇了摇头,显然对师门已经心灰意冷。

“那好,”程宗扬郑重说道:“我的公司缺少一名公关部经理,我代表盘江程氏,诚挚地邀请师师姑娘加入本公司,担任本公司首任公关部经理。”“公关……”李师师的玉颊带着泪珠,愕然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我可以做吗?”程宗扬笑了起来。“相信我的预感,你会是第一流的公关人才。”程宗扬从卧室出来,迎面便是一刀劈下。那汉子生得又粗又壮,两膀似有千斤之力,手中的快刀霍霍生风,但真气驳杂不纯,显然不是什么好手。

程宗扬避开刀锋,向院中看去,只见十几名恶仆持刀挟棒,高衙内一手捂着脸,跳着脚叫道:“打死他!往死里打!出了事本衙内一个人全担着!”这头小猪仔倒是不蠢,眼看斗不过自己,师傅前、师傅后叫得殷勤,转眼就叫来一帮手下跟自己玩命。

可惜自己今非昔比,想|玩命也得有资格。程宗扬有心立威,邵那恶汉又一刀劈来,他不闪不避,一拳轰在刀身侧面,真气一吐即收,将那柄钢刀硬生生打得反折过去。

那恶汉虎口震裂,手臂被弯折的刀锋带到,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众人惊愕间,程宗扬使出太一经的心法,身如鬼魅,一闪掠到高衙内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笑眯眯地道:“乖徒儿,想找为师讨教什么功夫?要不然就是鸡鸡痒了,想一个变两个,一手一个撸着玩?”高衙内脸色煞白,片刻后无比心虚地说道:“是那个……那个……老骚货来了……徒儿想请师傅去玩……玩……”“师傅看着你这徒儿肥嘟嘟的又白又嫩,像是很好玩的样子,不如让师傅来玩一个?”高衙内带着哭腔道:“徒儿一点都不好玩……真的!”“玩玩才知道嘛。”程宗扬道:“乖徒儿,把裤子脱了,让为师先给你玩个后门别棍!哟,小崽子,你怎么尿了!”“徒儿被吓得憋不住……”“这样也好,先尿净拉空,免得师傅一会儿把你的屎搞出来。”高衙内叫道:“师傅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师师姑娘今晚就住在这里,让那些丫鬟进去伺候,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敢靠近这里半步,我就把这两颗核桃塞到你的鸡鸡里面。”高衙内一愣,“那怎么塞?”程宗扬微笑道:“想试试吗?”高衙内连忙道:“不想不想!”高俅坐在书房生闷气,见程宗扬进来,摇头道:“我这个孩儿啊……”程宗扬笑道:“小孩子嘛,必要的时候也该打打。”程宗扬心里有些奇怪,原本他以为高俅只是仗着自己的地位骄纵儿子,现在看来,高俅对小衙内不是一般的疼爱。

别人看屠龙刀一眼,他就要斩草除根;偷了刀出去胡闹的高衙内,他连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别说干儿子,就是亲儿子,溺爱到他这样也算少见。

高俅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多说。

程宗扬坐下来。“高太尉既然是自己人,让小弟解开不少谜团,但还有几件事,请太尉指点。”高俅拂了拂衣袍,坐直身体:“六朝知我底细的唯你一人,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吧。”“第一件,岳帅是生是死?”高俅沉默良久。“岳帅那种人岂会轻易死掉?但如果岳帅还在世,这么多年终该有些线索。”“我明白了。”程宗扬有些头痛的想:岳鸟人的生死看来还是个谜。

“第二件,岳帅安排太尉进入军界不会只传递一些情报吧?如果有别的用意,太尉能不能告诉我?”程宗扬解释道:“我准备在临安做些生意,不知道会不会与太尉的目的冲突?”“岳帅吩咐高某的事,高某每天都在做,临安城中尽人皆知,告诉你又有何妨?”高俅徐徐道:“你在江州与禁军交过手,觉得上四军如何?”“装备精良、衣甲鲜明,但徒有其表,与传说中的禁军精锐……”程宗扬明白过来,拍案道:“原来如此!”高俅掸了掸衣袖。“这些年禁军表面还有几个名将,但指挥使以下多是趋炎附势之徒,虽然还有上四军的名号,却已今非昔比,军中贪渎之辈横行,所谓精兵不过虚有其表。”程宗扬在江州就有所怀疑,捧日、龙卫二军名头虽响,实力却远不及自己想象中的强悍。高俅军权在握,这些年来釜底抽薪,等于是抽掉禁军的脊梁骨。

高俅道:“还有什么疑惑,一并说来。”“确实还有一件。”程宗扬盯着高俅的眼睛道:“太尉府走失的那个侍妾,究竟是怎么回事?”高俅道:“你看到我身边有姬妾吗?”程宗扬一怔,这才意识到院中的蹊跷。高俅并不是什么清官,他掌权这些年大肆贪墨,在享乐上的花费没有半点含糊,室中陈设无一不是精致考究。

但比起高衙内小小年纪就坐拥成群姬妾,高俅这个太尉的身边却显得十分冷清。

“二十余年来,高某每日如履薄冰,从不敢收纳姬妾。”高俅道:“那个侍妾并不是我府上的。”“那是谁?”高俅吐出两个字:“宫中。”程宗扬震惊之余,只听高俅道:“朝中有贾太师的贾党,有王宰相的王党,还有道门弟子的道流。但谁都知道,我高俅是得幸于先主的幸臣,是货真价实的帝党!陛下有什么不好处置的私事都会找我来做,因此我贪墨这么多年,也无人能动我分毫。”高俅又道:“陛下生母早亡,幼年继位之后,最亲近的只有一位奶娘,但数个月之前,这位奶娘在宫里突然失踪。事涉宫闱,陛下不好交付有司追查,只好暗地召见于我,让高某查访。”“太尉为什么放出风声,死活不论呢?”高俅道:“陛下已过婚龄,至今却未纳后妃。岳帅于我有恩,高某不才,又深受先主信赖,为陛下计较,这位奶娘与其活着,不如一死了之。”原来梦娘真实的身份是宋主的奶娘。有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我要是宋主也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啊!

高俅苦心孤诣,借着宋主的托付,不惜开罪宋主也要了结这桩丑闻,手段合不合适暂且不论,这分心意也算对得起宋主当年的宠幸了。

只不过梦娘那样一个大美人儿会和宋主那个小崽子有一腿,怎么想都觉得别扭。黑魔海竟能把她从宫中掳走,看来他们的势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

思索中,高俅道:“你与林冲有些交情?”程宗扬道:“有一点。”“当日你在情报里让我调查林冲,我以为他给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正好犬子闹出这档事,准备借机除掉他。既然如此,便把他放了吧。”“这倒不用。”程宗扬一边消化高梂吐露的秘闻,一边道:“林教头这边倒要请太尉帮忙……”高俅听了片刻,点头道:“此事不过举手之劳!”秦桧讶道:“刺配筠州?”程宗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林教头再怎么样也是执刀进了白虎堂,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秦桧沉吟半晌,“如此也好,只是高衙内那边未必肯罢手。”高俅的身份属于绝密,他已经潜伏二、三十年,总不能自己一知道就大嘴巴地满世界乱说。如果不出意外,程宗扬打算这辈子都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从太尉府离开时,程宗扬把李师师留在府中,委托高俅照顾。眼下司营巷的林宅已经回不去,李师师又与父母一刀两断,宁死不肯再回威远镖局。自己的住处秘密太多,暂时不好让她住进来,只好先留在太尉府。

不过有高俅在,李师师留在府中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比跟着程宗扬还安全。

程宗扬道:“不用担心,高衙内现在见我可亲热得紧。”“哦?”秦桧惊讶起来,“公子是如何做到的?”程宗扬哈哈笑道:“我当着他的面掏出家伙,把一碗水吸得干干净净,他就拜了我当师傅。”秦桧莞尔而笑,只当家主是说笑而已。不过家主一转眼就能把高衙内那个跋扈的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这分神出鬼没的手段连秦桧也不得不深感佩服。

“子元呢?”“子元从凤凰岭脱身出来,还好伤势并不太重。”秦桧顿了顿,“另外两位已经殉职。”这仇连报都没地方报去。当时高俅知道内情,脸色也极不好看。

在太尉府的强力封锁下,凤凰岭的事并没有传扬开,外界只听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为执刀夜闯白虎堂,被军士擒获。高太尉仁慈为怀,斟酌再三,给了林冲一个“误闯”的罪名,免了他的死罪。

“云六爷到了吗?”“已经到了梵天寺。公子出事,云六爷已经听说了,本来派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几名护卫来助公子,被属下婉言谢绝了。”“做得对。”程宗扬道:“凤凰岭的事只是个意外,咱们真正的对头恐怕还没有出手,这个时候云六爷的安危比我们重要。备车!我这就上梵天寺!”秦桧提醒道:“公子,此刻已是子时。”“没关系,我想云六爷也不会见怪。”云秀峰果然一夜未睡,一直在等程宗扬平安的消息。在梵天寺一处禅院中,程宗扬第一次见到这位云氏商会的当家人。

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论年纪,云秀峰比云苍峰小了十几岁,两人的相貌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棉袍,靴子、袜子也是平常的布鞋、布袜,若不是腰间悬的那块玉佩随时都能调动数万金铢的巨额财富,谁也看不出这个面带沧桑的中年人会是云氏的家主。

云秀峰的行踪遍及六朝,随身带的护卫足有上百人之多。一般商家的护卫大都是在外招募的武者,或者从晴州雇来的佣兵,云秀峰身边的这些护卫全都是云家的世仆,忠诚度全无可疑。

云家的护卫布置了明暗五重防护,将一座小小的禅院守得密不透风。除此之外,禅房外还有八名僧人分据四角,两两相对盘膝而坐,显然是梵天寺派出的守卫力量。

与道家的六大宗门不同,佛门的十方丛林更像一个松散联盟,属于十方丛林的寺庙行院远不只十座,其中也没有明显的层级划分。

梵天寺论规模尚不及近在咫尺的石佛寺,却是宋国十方丛林的核心。云秀峰入住梵天寺,也是向外界表明自己的实力。

夜已深,又赶了一天的路,云秀峰却没有丝毫倦意。他从头到脚打量程宗扬一遍,细致处连自己颈中那处奴隶烙痕也没有漏过,挑剔的眼神让程宗扬忍不住腹诽:大家又不是没见过,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伤势如何?”程宗扬摸了摸脑袋上的绷带,苦笑道:“无妄之灾,还好没把脑袋丢掉。”“会留疤吗?”程宗扬愕然片刻,“应该不会吧?伤得又不深……”心里嘀咕道:连会不会留疤你都问,难道你想挑女婿?大小姐那脾气……还是免了吧。

终于,云秀峰露出满意的眼神,“坐。”晋国的习俗是屈膝跪坐,云秀峰用的却是宋国惯用的座椅,反映出商人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群体这一事实。

程宗扬已经透过水镜术与云秀峰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不喜欢说废话,当下也不客套,坐下来道:“下午的事已经弄明白了,动手的是宋国禁军,但目标不是我们。原因是禁军一名教头出事,我们正好去拜访过那位教头,受了牵连,现在误会已释,对生意不会有什么影响。”听程宗扬说得笃定,云秀峰也放到一边。“如此便好。筠州之事孙益轩已经跟我说了,你处置得不错。”程宗扬笑道:“幸好有孙兄帮忙,不然光筠州的地头蛇就够我头痛了。”“没有云家帮忙,你一样能解决,”云秀峰道:“客气话不用多说。”一名家仆送上茶来。云秀峰道:“三哥从南荒回来便对你赞不绝口。你在建康不过数月,就有拉链坊、水泥坊、丝织坊和临江楼诸事。云某原有心把你收入囊中,直到玄武湖一战方知程公子非是池中之物。”“云六爷过奖了。”云秀峰道:“临川王临阵退缩,若不是你从中穿针引线,我云家未必容易这么下台。”这倒是实话,云家插手晋国宫闱之争,已经犯了大忌,即使能够脱身也免不了元气大伤。

云家与萧侯原本没有什么交情,但因为程宗扬的缘故,双方顺理成章地联手,才避免玄武湖一战后的清算。从这个角度来说,云家帮萧侯,也是在帮自己。

云秀峰道:“既然无法收入囊中,程公子又是可交之人,大伙不妨一同做番生意。”“云六爷快人快语!”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有云苍峰的照顾,与云家的合作中,一切决定都由他自己作主。

但程宗扬心里明白,自己手里所有的资金几乎都是由云家出借,说云家是自己的债主更准确一些。云秀峰这番话等于正式表明态度,认可自己是彼此平等的合作伙伴。

程宗扬心情大好,意气风发地说道——“那大家就谈谈做生意的事吧!”“要谈的无非两件,云家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又能为云家做些什么?”“好!先从眼前说起,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这笔战争财。”程宗扬道:“贾师宪穷兵黩武,自己后院起火还要兴兵讨伐江州,现在已经是泥足深陷。不知有多少商家盯着宋国这块肥肉想赚上一笔,但多数人盯着的都是军械生意,云六爷这次来临安,也是为了军械吧?”“不错。宋国急需一批精铁,云某为了这笔生意周旋数处,此间辛苦一言难尽。”程宗扬拍手道:“正是如此!军械生意虽然利润丰厚,但大家都盯着这笔生意,做下来反而不易。宋国各地都有常平仓平抑粮价,再加上牵涉范围极广,表面上看,粮食生意是最不好做的,但真做起来反而不引人注目。更何况宋国的粮食只有我们能做,别人想做也做不来。”程宗扬道:“做粮食生意,首先要有大笔资金,其次要有遍及各处的商号,这两项便堵住一般商家插手的路子。但如果只是这两点,宋国也尽有资本雄厚的大商会,再加上晴州那些钜商,未必弱于我们在宋国的影响力。”云秀峰抚摸着腰间的玉佩。“我担心的正在此处。只怕我们申申苦苦,却给了别人做嫁衣。”“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势——”程宗扬从容道:“我这些天一直在看各地粮价,可以断定除了我们制造的波动以外,并没有其他商家插手宋国的粮食生意。为什么江州之战打了快三个月,直到现在也没有其他商家大举来倒卖粮食?”程宗扬给出答案:“因为他们不知道战局如何。即使知道战局如何,也不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也许今天刚大举买入粮食,明天江州之战就已经结束,巨额资金都打了水漂。所以我们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江州。”程宗扬还有一半的话没有说出来:现在自己的优势又多了一个宋国的太尉府。

一个操控棋局两端的弈手还会在粮战中落败,简直没了天理。

第四章程宗扬与云秀峰的会谈一直持续到上午,经过将近五个时辰的交谈,双力都没有一丝困意。

这次会谈中,云秀峰身为云氏的家主,允诺包括此前所有的借款在内,一共向盘江程氏投入三十万金铢,由盘江程氏全盘操持,并且全力支持江州的物资供应。

盘江程氏承诺在半年之内归还所有借款,作为借款的条件,粮食生意所得利润将由双方均分。

云氏商会指定大执事云苍峰为合作代表,同时接手云苍峰在盘江程氏的半成股分。程宗扬投桃报李,将云苍峰转来的拉链利润分成改为买断费用,盘江程氏不再涉及云氏的拉链生意,同时将水泥坊在宋国的专卖权出让给云氏。

从梵天寺出来,程宗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己一文不名地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险些成为奴隶,到现在终于有了能与云氏平起平坐的资格。

程宗扬与云秀峰会面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但秦桧长于察颜观色,云秀峰亲自送程宗扬出了禅房,他便看出些许端倪。

离开梵天寺后,秦桧对程宗扬道:“云六爷似乎有话要对公子说。”“是吗?”程宗扬沉浸在喜悦中,没有留意云秀峰的神色。但这也无妨,云秀峰还要在临安停留一段时间,两人已经商定过几日再见面,有什么话到时再说也一样。

“什么时候了?”“将近午时。”程宗扬伸了个懒腰。“我先回去睡会儿,醒来还要去翠微园。唉,这日子过得比打仗都累,不知道今晚有没有运气能睡一觉。”程宗扬踌躇满志的时候,司营巷的林宅却遭遇灭顶之灾。前一晚主人奉命前往太尉府,一夜未归。接着天一亮就有一班禁军闯入宅中,将女主人、使女和老仆一并带走。

鲁智深直到次日午间才得到消息,等他带罾㈱弟急匆匆赶来,林宅早已人去屋空。

鲁智深四处打探,好不容易得知林冲因为执刀闯入禁地白虎堂,已经被下狱,等候发落,林娘子、使女锦儿和老仆却不知去处。

林冲的罪名暂时还没定下来,但执刀阗入白虎堂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鲁智深想尽办法也不能进入狱中见他一面。眼看夜色已深,只好让手下几个泼皮在牢狱外守着,等待太尉府的消息。

西子湖畔的翠微园此时张灯结彩,临安城中号称“十三太保”的一帮恶少欢聚一堂,各自拥着美婢艳妓寻欢作乐,一个个调笑无禁,滥饮不休。

不过上首的主位这会儿还空着,十三太保的老大花花太岁高衙内一直没有露面。

梁公子抱着一个酥胸半露的艳妓,一手伸在她怀中摸弄着,一边道:“老大怎么还不出来?”“你不知道?老大刚得手一个美人儿,这会儿正在里面调教呢。”梁公子来了兴趣,“谁家的女人?”“林冲林教头知道吗?”梁公子想了半晌,“没听说过啊。”“是禁军的一个小教头,老大看上他的老婆,施计把林教头下狱,问成死罪,转手就把他老婆抢来,正在里面快活……”旁边有人道:“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五岳楼那档子事?”“可不是嘛!一个小小的教头,芝麻绿豆大的小武官也敢和老大作对。这下子命没了,老婆也被老大玩了,哈哈!”这种事高衙内干得多了,梁公子也不以为意,他喝了几杯酒:“今天大伙儿到这么齐,怎么不叫姓阮的那个老骚货过来?”十三太保排行第二的蔡公子笑道:“小梁子还惦记着李总镖头的老婆?忘了你上次‘一、二、三……’没几下就被捋干净的糗事了?”梁公子辩解道:“那次是我喝多了酒!”笑闹间,高衙内得意洋洋从里面出来,他挺着皮球一样的圆滚滚肚子,右手搂着一个丰秾丽丽的美妇。

众人的目光都被他身边那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吸引过去,那美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枝如画,杏眼桃腮,生得花容月貌。

她半边身子贴在高衙内身上,微微低着头,玉颊带着醉人的红晕,被一个比她矮半如的小屁孩撺茗,一副娇滴滴含羞带怯的美态。

高衙内大模大样地往椅中一坐,后面的侍女捧来圆凳。

高衙内拍了拍大腿,美妇红着脸坐在他腿上,那种娇羞柔婉的模样引来周围一片猛咽口水的声音。

“老大!这样的美人儿都让你搞上手了!”“那还用说!”高衙内眉飞色舞地说道:“小梁子,这娘子比你怀里的粉头强吧!”梁公子怀里的艳妓望着林娘子,露出又羡又嫉的眼神。

听到高衙内的调笑,林娘子愈发羞涩,低着头不敢抬眼。

席间道喜声、恭维声、艳羡声、欢语声响成一片,中间夹杂着高衙内得意的笑声。

“本衙内好不容易才得了这美人儿,哪儿能不好好乐乐!”“你们没见到,这娘子身子那个白……那个嫩……真真是美死我了!”“身上的肉比脸蛋还美,下面的妙物比身上的肉还美!”高衙内说到得意处,一手搂着林娘子的腰肢,一手拍着她的屁股:“……干进去,老子的鸡巴都快化了!”众人轰笑声中,在暗处冷眼旁观的程宗扬却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意。

高衙内肚子里不知对程宗扬这个便宜师傅骂了几万遍,整死他的心都有。

但听到程宗扬说让他放手去搞林娘子,这小崽子立刻来了劲头,把程宗扬大大引为知己,一大早就派人闯去林宅,把林娘子抢到翠微园。

看高衙内的神情,显然对刚才与林娘子的春风一度满意到极点,在席间说起方才交欢时的快活,得意无比,似乎在林娘子身上尝到十二分甜头。

但程宗扬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高衙内压根儿没有碰到阮香凝!他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幻想!

程宗扬一直在怀疑,黑魔海为什么把丝毫不会武功的阮香凝安排在临安这种紧要的地方,直到目睹方才的一幕,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凝玉姬真正的能力不在武功,而在巫术。

阮香凝天一亮就被带到翠微园。有了程宗扬这个便宜师傅的吩咐,高衙内没有十分急色,一直到程宗扬从梵天寺回来,准备停当,高衙内才去找阮香凝,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进房间时小崽子还志满意得:堂堂的镖头夫人阮女侠都被自己干了,何况一个小教头的老婆?

高衙内一脸淫笑的进门,正要按住林娘子猛脔一番,但坐在床边的阮香凝只是抬眼一笑,高衙内的淫笑就凝在脸上。

接下来的一幕让程宗扬浑身都是冷汗。

面对如同堕在梦中的高衙内,阮香凝用梦幻般温柔的口气道:“衙内不是要来干妾身吗?还不脱了裤子?”高衙内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老老实实地脱了裤子。

看着他的小家伙,阮香凝露出一丝不屑的目光,然后道:“自渎吧。”失去神智的高衙内在阮香凝的命令下,一连打了三次手枪,射到无精可射,阮香凝才让他穿上裤子,然后用温柔地声音告诉他:“衙内,你刚刚和妾身经历生平最酣畅淋漓的一次交合,对妾身的服侍满意得紧呢。”高衙内傻笑道:“真爽啊……”“现在你该带妾身去见你的朋友们。”阮香凝微笑道:“记住,妾身是不能分享的哦。”高衙内如鸡啄米一样的点头:“谁也不能给,只有我才能用……”阮香凝嫣然一笑,“你现在可以醒来了。”高衙内像踩到弹簧一样浑身一抖,接着眼中恢复神采,脸上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淫笑。阮香凝则低下头,像刚被迫失身的妇人一样含羞带耻。

阮香凝精彩的表演瞒过所有的人,那种娇羞的神情让每个人都以为她无力抗拒太尉府的权势,已经与高衙内上过床。只有程宗扬知道,在她羞赧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冷笑。

程宗扬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巫术,但能看出这种巫术的效果与自己听说过的催眠极为相似。

高衙内与她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就被催眠,剩下的都是被阮香凝灌输的意识。他以为自己与阮香凝春风一度,在她身上为所欲为,享尽人间极乐,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对着空气比划。

想到催眠术的后果,程宗扬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为了安全起见,自己把李师师留在太尉府,本来准备摸清凝玉姬的底细,再去太尉府见李师师。

不料阮香凝竟有这样的手段,不但没打着凝玉姬这只鸟,反而把高衙内这把猎枪都丢了。

高衙内虽然是个笨蛋,但他在巫术的影响下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凝玉姬只要把他口里的情报一对比,不但能摸清自己的底细,甚至连潜藏多年的高俅也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一旦高俅的身份被黑魔海知晓,这样的后果单是想想就知道有多可怕……程宗扬长长吸口气,稳住情绪。李师师迟早是自己盘里的菜,眼下最要紧的是凝玉姬,如果抓不到活的,必须杀了她。

一向慷慨大方的高衙内居然没有在席间让兄弟们享用他新得的美人儿,让十三太保的众兄弟都有些失望。

不过老大才刚刚上手,新鲜劲还没过,依老大的性子,等个三五天,大家就该尝到林娘子这块美肉。抱着这样的念头,众人尽欢而散。

送走宾客,高衙内带着阮香凝回了卧室,淫笑道:“美人儿,和本衙内再来一次……”阮香凝微笑道:“衙内该睡了呢。”语音未落,高衙内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陷入静止。

阮香凝收起笑容,淡淡道:“去研墨。”高衙内机械地拿起墨锭,在砚中研磨起来。

“名字。”“高智商。”阮香凝皱了皱眉头:“这么古怪的名字,谁给你取的?”“爹爹。”即使心情像走钢丝一样,程宗扬还是忍不住想笑。给高衙内这小崽子起名叫“高智商”除了岳鸟人,谁还能干出这种鸟事?

“年龄?”“十六。”“你生父是谁?”“干爹的兄长。”“还记得他吗?”“……忘了。”阮香凝停下笔,然后轻轻一笑,柔声道:“你会想起来的。仔细想想,那个人是谁……长得什么样子……”高衙内用力想了一盏茶时间,胖脸上的汗几乎都下来了,最后还是说道:“想不起来。”阮香凝在纸上画了一个四乘四的方格,一边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看到这些格子了吗?它是你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所有年数,我每涂掉一个格子,你的年纪就会小一岁,就会想起更多的事……”阮香凝一格格地涂着格子,到最后一格的时候,高衙内的眼球快速转动起来,忽然用一种童稚的声音道:“我想起来了!他长得高高的,鼻子很挺,头发长长的,干爹叫他……叫他……岳……”阮香凝手一僵,惊愕地转过头。

“岳帅……”吐出这两个字,高衙内脸上露出婴儿般如释重负的笑容。

高衙内的身世居然与岳鹏举有关,这个秘密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以阮香凝的冷静,乍然听闻也脸色大变。

程宗扬没想到她能这么轻松地从高衙内的记忆深处翻出这个大秘密,一听之下也心头狂跳。

高衙内话音出口,程宗扬便从梁上掠下,一言不发地抬掌朝阮香凝颈后切去。

幸运的是,阮香凝不会武功,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出这个房间。

也许是出身巫宗、精研巫术的缘故,阮香凝虽然不会武功,知觉却出人意料的敏感,程宗扬身形刚动,她就警觉地扭过头。

巫术比武功发动更快,阮香凝扭头的刹那便目露奇光。只要与她的目光相触,即使林冲那样的豪杰也无法抵御,不知不觉间便着了道。

阮香凝扭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双眼睛,她嫣然一笑,巫术全力发动,随即她看清了那双眼睛。

阮香凝眼中露出一抹恐惧的震惊,紧接着她的微笑、恐惧和震惊都凝在脸上。

程宗扬等了一分钟,没有看到阮香凝有任何反应,才把遮在脸前的镜子慢慢放下。

这位凝玉姬依然国色天香,眼中却失去神采。她呆呆地坐在桌旁,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汁从笔尖落下,在素白的纸上溅开。

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接着一只手伸来,接过她手中的毛笔。

“名字?”“阮香凝。”“年纪?”“二十九岁。”“身份?”“黑魔海御姬奴。”“亲眷?”“夫君林冲、姊姊阮香琳、姊夫李寅臣、外甥女李师师……”“为什么会嫁给林冲?”“是教中的安排。巫嬷嬷说,林冲是一个要紧人物,让妾身监看他。”“林冲只是一个教头,有什么要紧的?”“因为武穆王曾经说,他是未来的豪杰……”程宗扬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岳鸟人难得夸奖谁,结果活活把林冲坑死了,不但在官场中倍受排挤,连老婆都是假的,整个人生都成了一场悲剧。

程宗扬上下打量着她,忽然道:“你是处女吗?”凝玉姬带着空洞的笑容柔声道:“是的。”“你们两个成婚十几年,林教头难道没有起疑过?”凝玉姬轻声道:“他以为每晚都和妾身欢好的。”“干!你们也太缺德了吧!”程宗扬忍不住道:“有这么玩人的吗!”阮香凝没有回答,只微微低下头。

程宗扬冷静了一下:“这是什么么巫术?”“瞑寂。”“瞑寂?有什么效果?”“中术者如坠梦中,受人驱使而不自知。”床榻上忽然传来鼾声。程宗扬出手制住阮香凝后,就把那个可怜的高智商赶到床上睡觉。这会儿高衙内肥脸带笑,不知道做着什么美梦。

程宗扬回头看着阮香凝,过了会儿道:“把手抬起来。”阮香凝顺从地抬起玉腕。

“笑一个。”阮香凝嫣然一笑。

“如果从瞑寂术中解脱出来,不施术还能进入睡眠状态吗?”阮香凝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么你听着——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程公子,夫君的朋友。”“不对。”程宗扬用温和的声音道:“我是你的主人。你会觉得你的一切都属于我,无条件的服从我的所有命令,明白吗?”阮香凝迟缓地说道:“明白了……你是我的主人……”“现在我们换一种方式。”程宗扬道:“当我说‘会飞的都是鸟人’,你会醒来,在清醒的时候,你会忘掉所有在梦境中的事,但潜意识中知道我是林教头的好友,对我很有好感,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我的事,像正常交往一样,保持适当距离。”等阮香凝接受自己言语中的讯息,程宗扬又慢慢道:“当我说‘多啦A梦’,你会进入一个无法摆脱的梦境——就是你说的瞑寂。在这个梦境里,我是你唯一的主人。”程宗扬吸了口气,慢慢道:“现在听我说:会飞的都是鸟人——”美妇空洞的眼神微微一亮,重新焕发出光彩,然后流露出讶色,“程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妾……”“多啦A梦!”阮香凝声音一顿,整个人仿佛陷入梦境,眼中刚刚流露的光彩随即散失。

程宗扬匆匆上了马车,“回去。”来自星月湖的驭手立即驾车离开。

留在车内的秦桧坐起身,问道:“如何?”“你猜呢?”“公子神情似忧似喜,如有所得,如有所失。”秦桧这番话跟没说一样,但此时正契合自己的心境。程宗扬靠在车厢,沉默良久,然后道:“巫宗果然没闲着。翻江会和太湖盟已经被剑玉姬收入囊中,雪隼团遇袭就是他们下的手。”秦桧呼了口气。“找到凶手便好。属下只怕这件事是哪个不知底细的敌人做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轻松不了。”程宗扬道:“虽然是巫宗指使翻江会和太湖盟下的手,但那个一招击败薛延山的棘手人物却是从外面请来的,除了剑玉姬,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秦桧虽然没有与剑玉姬交锋过,但这些日子来的各种听闻也让他对这个巫宗行动的主使人物心存忌惮,闻言挑了挑眉毛。

程宗扬十指交叉,下意识地流露出戒备。阮香凝虽然使用瞑寂术作茧自缚,对自己再没有秘密可言,但不知道剑玉姬是早有防备,还是作风如此,连阮香凝也不知道太多内幕。

在程宗扬的询问下,阮香凝毫不保留地吐露自己的目的。早在威远镖局失镖之初,她就判断出这是太尉府设下的陷阱。

阮香凝之所以没有阻止高衙内,是因为来自黑魔海高层的命令,要她设法接近太尉府。

高衙内的胡作非为恰恰是一个绝好机会,黑魔海甚至表示,必要时可以放弃林冲这枚已经掌控十几年的棋子。

由于不知道高衙内会采用把林冲引入白虎堂的手段,直接将他下狱,黑魔海的命令出现一个误判。

程宗扬在凤凰岭遇袭的同时,阮香凝刚刚接到黑魔海一则新的命令,要求她透过林冲与皇城司的关系,探知云秀峰的行踪。

从阮香凝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程宗扬只觉得背后发凉。

黑魔海表面上没有任何强硬的回应,暗地里的出手却一点不软。伏袭雪隼佣兵团,一举消灭掉江州的援军;现在黑魔海又把目标放在云秀峰身上……程宗扬想想剑玉姬的手段就觉得不寒而栗。

作为黑魔海行动的核心,剑玉姬已经成为程宗扬的心腹大患,但他对她的了解几近于无,只能透过她的种种手段捕风捉影,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几方面综合下来,非但没有了解更多,反而更觉得这个剑玉姬深不可测。

秦桧说的没错,她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每一着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即使自己占尽上风也禁不住提心吊胆,生怕她在终局时放出胜负手,一击必杀;因此明知道凝玉姬脑中的讯息是座难得的宝库,但程宗扬丝毫不敢久留,经过半个时辰的询问之后,便解除阮香凝的瞑寂状态,好让她按照黑魔海的命令继续与高衙内周旋,造成一切正常的假象。自己立刻离开翠微园,准备召集部属,策划对黑魔海的反击。

当然,解除阮香凝的瞑寂状态之前,程宗扬没有忘了发指令,封闭她半个时辰的记忆——但这种模仿催眠术的拙劣作法有没有效果,自己根本没有时间验证。

第五章回到居处,秦桧奉命召集众人。程宗扬先到内院整理思路,刚一进门,程宗扬的眉角不由得突突跳了两下。

一个老者负手立在院中,仰首观赏天际一弯残月。他皓首长须,身上穿着淡青色的道袍,颈后斜插一柄拂尘,银白色的拂丝随风而动,怎么看都像个大有德行的有道之士。

程宗扬在心里骂一句“皓首匹夫”脸上堆起笑容,打着哈哈道:“原来是蔺教御!晴州一别,没想到教御又来了临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蔺采泉仰天叹道:“小友只道是有缘,却不知老夫下了多少力气才找到小友的踪迹。”自己的住处虽然隐秘,但太乙真宗想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全力搜索一个人,既算躲进大内也未必安全。

“久闻太乙真宗是宋国第一大道门,看来半点不假。我才来临安几天,蔺教御就摸上门来了。”程宗扬道:“我猜蔺教御半夜来访不是为了喝茶,咱们就免了茶水吧。”1。1蔺采泉转过身,神情自若地说道:“礼法岂为吾辈所设?”蔺老贼就是有这本事,不管什么尴尬事、龌龊事,他都能说得冠冕堂皇。

“蔺教御有什么指教,在下洗耳恭听。”“指教不敢当,只是说些闲话而已。”蔺采泉道:“听说小友与明庆寺的挂单僧人鲁智深结交,不知小友可知晓这位花和尚的来历?”“蔺教御消息真灵通。”程宗扬道:“花和尚的来历我也听说过,据说他原本是个军官,因为打死人、吃了人命官司,不得已投了佛门,这些年四处挂单修行,年前才到明庆寺,当了看菜园的大和尚。”蔺采泉频频点头,然后道:“小友可知花和尚为何不在本寺修行呢?”“多半是那庙里管得严,不让他吃狗肉吧。”“花和尚剃度的寺庙乃是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拜的师傅乃是大孚灵鹫寺方丈智真大师。”蔺采泉悠然道:“花和尚这些年四处挂单,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命。”“还有这种事?他是偷吃方丈养的狗,还是打死哪个不开眼的沙弥,让人追杀这么多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蔺采泉捋了捋胡须,谓然叹道:“花和尚错就错在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却继承智真大师的衣钵。大孚灵鹫寺乃是十方丛林中的名刹,岂能容一个好酒好肉的和尚窃占方丈法衣钵盂?智真大师圆寂后,花和尚存身不住,与师弟臧和尚一起逃下五台山。臧和尚入了岳鹏举的星月湖,花和尚却不肯给人惹麻烦,孤身一人云游至今。”程宗扬啧啧道:“佛门清净地,怎么闹得和宫廷内斗一样?这些和尚也太利欲薰心了吧?”蔺采泉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小友何必叹息?”程宗扬笑道:“蔺教御这趟来又是为了什么利?不会是半夜睡不着,找我来讲故事吧?”“老夫此来,不过是与小友谈笔生意。”“这个我爱听!什么生意?”蔺采泉淡淡道:“当然是小友的性命。”程宗扬看了他片刻:“蔺教御,你不会是开玩笑的吧?”“小友可知,你已是怀璧之罪?”程宗扬双手抱胸,倚在柱上。“说来听听。”蔺采泉接下来一句,就让程宗扬变了脸色。

“九阳神功。”蔺采泉摘下拂尘,在手中轻轻摇着,淡淡道:“江州城外,九阳神功横空出世,小友可知在天下引起何等轩然大波?单是太乙真宗门下,想取你性命的何止十万?”自己为了救小狐狸的性命,与秦翰交手时使出九阳神功,当时没有十分在意,这时被蔺采泉点醒,程宗扬才意识到其中的危险。

九阳神功是太乙真宗镇教神功,别说寻常门人,就是宗门精英也不见得能修习,流传至今,九阳神功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可以说修习九阳神功是掌教的必备资格。

现在太乙真宗正为掌教之位斗得不亦乐乎,九阳神功却在江州出现,一旦处置不当,这场风波就会演变成一场野火。

鲁智深好歹还是大孚灵鹫寺方丈的弟子,照样被追杀这么多年;自己和太乙真宗一点屁的关系都没有,竟然使出镇教神功,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太乙真宗那帮人的反应。

程宗扬一脸愕然地说道:“竟然有此事?难道是贵教哪位高人到江州作客了?”蔺采泉一挥拂尘,眼中透出精芒,片刻后哑然失笑。

“程小友何必隐瞒?”程宗扬这才想起蔺老贼用过类似的法术辨别自己言语的真伪,看来是瞒不住他了,只好干笑几声。

蔺采泉沉声道:“九阳神功在江州出现的消息如今已经风传天下,小友想让太乙真宗十万弟子蜂拥赶往江州,与宋军合力破城吗?”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不过这威胁的力度真不小。太乙真宗如果站在宋军一方,参与江州之战,大伙儿唯一的选择是立刻扔下江州,有多远跑多远。

太乙真宗甚至不用全力出手,只要蔺采泉一系的弟子投入宋军,就够孟老大喝一壶了。

程宗扬哈哈笑道:“蔺教御既然是来做生意,总得把交易的货物拿出来让在下看看吧?”蔺采泉从容道:“这笔生意对小友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小友承认掌教真人当日许诺由蔺某接任教主,在江州动用九阳神功的便是我蔺采泉。蔺某不但替你挡下所有质疑,并且宣布我太乙真宗将全力支持江州。”良久,程宗扬吐口气,然后挑起拇指:“姜还是老的辣!蔺教御好手段,我程宗扬佩服!”蔺采泉这一着可谓绝妙,不但解了自己的困局,又在他的掌教之争中投下重重一枚砝码。难怪他如此笃定这样的交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但程宗扬在六朝混了这些日子,不至于像刚来时一样,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程宗扬话风一转:“不过太乙真宗表明态度全力支持江州,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蔺教御不怕别人起疑?”兰采泉慨然逍:“我太乙真宗前任掌教王真人与武穆王的交情义薄云天,世间尽人皆知,蔺某此举不过是追慕先贤之义。”程宗扬点点头,“这个解释不错,但还有一桩——当时和我交手是秦翰秦大貂珰,蔺教御让我编个故事出来好办,但想堵住秦大貂珰的口,恐怕没那么容易吧。”“你我所言,自然便是真相。秦帅虽然勇武绝伦,终究是个阉人,他的说词未必便有人信。”蔺采泉胸有成竹地说道:“更何况秦帅未必肯蹚这浑水。”“蔺教御一开场的故事讲得真不错,我这会儿想不答应也不行了。也好,我得太乙真宗的支持、蔺教御得了掌教的位置,这笔交易大家算是双赢。”程宗扬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我只有一个要求。”“小友尽管道来。”“太乙真宗宣布支持江州的时间,要由我来决定。”蔺采泉抬起手掌,“一言为定!”两人轻击一掌,敲定这笔交易。

蔺采泉大袖一摆,洒然离开,一边道:“有劳秦小友久候,老夫告辞。”秦桧回来复命,一见院中有生人立即潜踪匿形,以他的身手想瞒过旁人并不算难事,谁知被蔺采泉一口叫破,只好现身出来,拱手笑道:“蔺教御一路顺风。”“借秦小友吉言。”蔺采泉收起拂尘,从袖中取出骨笛,身形飘然而逝,片刻后,一曲笛声响起,在月下渐行渐远。

“同样几十年修行,师帅修成圣哲,姓蔺的这老家伙倒修成老妖精了。”程宗扬揉了揉脸道:“我原本还想让卓婊子或者秋小子当掌教,把太乙真宗拿到手中,幸好没干,不然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斗不过姓蔺的老狐狸。”秦桧琢磨了一下,“蔺采泉做这个掌教未必就是坏事,毕竟公子与他打过交道,总比旁人当上太乙真宗的掌教强些。”“没错。老蔺虽然不是好鸟,但是个明白人。老蔺对九阳神功的眼红,傻子都能猜出来,可他跟我扯这么久,硬是绝口不提九阳神功的着落,啧啧。”作为太乙真宗的镇教神功,九阳神功对蔺采泉的诱惑可想而知,如果对换角色,程宗扬认为自己会不管成不成,肯定开口以索要九阳神功作为交易条件。

蔺采泉偏偏能忍住,可见这老家伙确实是懂分寸、知进退,好一个成精的人物。

程宗扬一半安慰自己,一半认真地说道:“的确不一定是坏事。真说起来,和他打交道还比小秋子省心点。”“假如蔺教御果真依诺而行,江州又得一大助力,但公子为何不立即宣扬此事?”“这么够分量的消息,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扔出去。投机生意赚钱靠的是什么?波动,有波动才有利润。”程宗扬若有所思地说道:“奸臣兄,咱们该琢磨球磨,怎么利用这个消息让宋国的粮价好好地波动一下……”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临安之行会变成一场接一场的见面和谈判。

来临安不到十天,自己分别与薛延山见面,接手他的雪隼佣兵团;与鲁智深、林冲见面,大伙儿攀上交情;与高俅见面,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与云秀峰见面,谈定云氏商会与盘江程氏的合作;又与蔺采泉见面,用一个为自己解困的谎言帮助他登上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位,换取太乙真宗对江州的支持。

不算自己与李寅臣、廖群玉、陶弘敏等人见面的小事,其中任何一桩泄漏出去,都会在六朝产生巨大的波澜。

什么时候自己拥有这样的能量,足以在六朝这个世界中翻云覆雨了?

“龙之变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芥藏形。隐则藏于波涛之内,升则飞腾于宇宙之中。呼吸生风云,鳞爪动天地。天龙一吟,八荒皆应”“行了奸臣兄,吹这么大你也不怕闪了舌头。”“公子龙口一开,属下不胜惶恐。”“你这个死奸臣,拼命架梯子让我往上爬啊?我若当了皇帝,第一个先把你阉了,收进宫里当太监!”“唔……”秦桧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家主既有此意,看来秦某该先找个浑家,传宗接代。”“秦兄,你早该这么干了!”程宗扬来了兴致,“看中谁家姑娘了?跟我说说,如果是咱们自己家的,你尽管来挑!”“倒是有一个……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迟些属下再向公子禀报吧。”虽然已是深夜,程宗裼在临安所有的人手,包括受伤的俞子元都已经赶来,秦桧、林清浦、敖润、冯源、俞子元、金兀术、豹子头、青面兽,加上鹏翼社两名星月湖的老兵,也济济一堂。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江州又多了一分胜算,坏消息是云六爷被黑魔海盯上了。”程宗扬简短介绍一下目前面临的形势,略去如何得到情报的细节,然后告诉众人,现在要做的首先是保障云秀峰的安全。

江州方面已经失去雪隼团的外援,云家的支持是重中之重,绝不容有失。

以俞子元为首的星月湖等人看法一致:查清黑魔海在临安的底细,动用临安鹏翼分社、雪隼团临安分号,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马,把黑魔海在临安的势力连根拔起。

程宗扬心里苦笑。俞子元虽然是人才,但比起杜元胜、苏骁等人还是差了一些。

黑魔海在临安潜藏这么多年,一个岳鸟人随口提到的林冲就派出教中御姬足足监控十二年,不显山不露水,想查清他们的底细谈何容易?一动手就可能打草惊黑魔海打的如意算盘是坐山观虎斗,让星月湖大营在江州与宋军死磕,自己只捡漏洞下手。

俞子元的主意也不算错,把可以调动的实力都集中起来,与黑魔海斗一场也不是不可以。可一旦做得不干净,逼急他们,等于又在临安开了一个战场,到时候两面作战,能打赢才见鬼了。又不是生死关头,这样图穷匕现式的孤注一掷,过于冒险。

敖润和冯源的念头与俞子元相近。团长薛延山被杀,等于整个雪隼团覆灭在黑魔海手中,双方仇深似海,能有机会报仇,敖润和冯源都不肯错过。

秦桧、林清浦则和程宗扬的看法差不多,认为现在若与黑魔海全面交锋,天时、地利、可以动用的人手均不合适。

既然黑魔海的目标是云秀峰,己方还藏身暗处,不如利用这一点先设法保住云秀峰,以守代攻,等江州大战尘埃落定,再与黑魔海来算这笔帐。

豹子头和青面兽最干脆,两人一共凑出六根手指头,然后说:“四只羊!你要我们打谁,就打谁!”只有金兀术没吭声,两只兽眼凶光毕露,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程宗扬道:“狼主,想什么?”“野猪林。”金兀术声音嗡嗡地说道:“他们不会放过林教头。”程宗扬一拍脑袋,没想到是智商不超过七十的兽蛮人一语点醒自己这个梦中人。

黑魔海放弃林冲这枚棋子并不代表会放过他,很有可能是解决林冲,然后让凝玉姬搭上高衙内这条线。

现在林冲既然是刺配充军,程宗扬有九成把握,黑魔海会选在野猪林动手。如果把握住这个机会,即使不能重创黑魔海,斩断它几条触手还是能做到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所有细节安排停当,天色已经黎明;众人离开后,不知道是这一日一夜的经历过于峰回路转,以至于情绪亢奋,还是别的原因,程宗扬怎么也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半夜,程宗扬仍没有一点困意。前天在凤凰岭遇袭,身上受了不少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经过一天的休息,伤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额头被刀气切开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几乎看不出来。

想到屠龙刀无坚不摧的锋芒,程宗扬不禁想起背包里的那个鬼东西,眼看天色将亮,左右是睡不着,程宗扬索性爬起来,打开背包拿出光秃秃的刀柄。

刀柄上的红色符咒已经散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只刀柄是程宗扬在建康时,从那个什么乱波上忍飞鸟熊藏身上得来的。在晴州时,黑魔海的巫嬷嬷也曾提到它,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程宗扬已经见过这个邪门兵刃的三种状态:空柄、电光刀刃和凝出的实体刀刃。直到现在,自己对刀锋出现时的一幕记忆犹新。

当时这把鬼刀几乎把他所有的真气全部吸干,先出现未定形的电刃,然后才有那个黑白花纹的刀身。

难道这把刀解开封印之后,与执刀者的修为相关?持刀人有什么修为,刀柄就会出现什么样的刃身?

程宗扬握好刀柄,试着把真气注入其中。这次他十分小心,为了防止刀刃逸出伤人,他特意把刀柄朝下,结果电光飙射的刹那烟雾四起,用青砖铺成的地面立刻被刨出一道五尺多长的沟。

秦桧听到动静,闪身而入,只见室内砖屑纷飞,程宗扬一边挥着灰尘,一边咳嗽,在他脚边的地上多了一道笔直的刀痕,整齐得像用尺量过一样。

旁边掉着一把刀,刀身挺直,顶端微弧,一眼看去便能看出黑白相间的剑身有种诡异的美感。

秦桧在殇侯身边追随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但看到这样的刀身仍禁不住失声道:“这是什么刀?”程宗扬全身的真气都被抽走,差点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不是电光凝出的刀锋足够锐利,这下反弹可能就要了小命。

虽然被这把鬼刀搞得一片狼狈,程宗扬还是笑出声来。他现在最缺的不是钱和人才,而是一件可靠的武器,每次动手,他都拿着十几个银铢一把的破刀,没面子不说,也太浪费,用过的刀不是折断就是卷刃、彻底报废。

打到激烈的时候,一场战斗就得换好几把刀,比起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侯二哥的玄武槊,他用过的刀都能开废品收购站。有嘴损的已经给程宗扬起外号叫“战场破烂王”这把刀能一下就把屠龙刀打出缺口,绝对不是凡品。听到秦桧的询问,程宗扬傲然一笑:“它的名字叫……”程宗扬脸一僵,发现竟然把它的名字忘了。当时巫嬷嬷那只老河马提到过,但自己半点都没往心里去,这会儿怎样都想不起来。

秦桧等了半晌不见下文,试探道:“莫非此刀尚无名号?”“有。”程宗扬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把刀叫雷霆!”秦桧狐疑地说道:“与臧上尉的战刀同名?”干!我说怎么听着耳熟呢!

“错了,此刀黑白天成,有个名号叫混元一气阴阳神刀!”“这个名号却与崔中校的混元锤相似。”“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它的名字叫不疑刀。”“补一刀?”“叫黑白刀!”“黑白道?”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激光宝刀!”“如雷而射,好名字!”秦桧犹豫了一下道:“不过以属下之见,换作雷鸣亦可。”程宗扬将那把好不容易起了名字的刀抱在怀里,眼泪几乎流下来了。

“你知道个屁!这跟雷没关系!你这个文盲!”豹子头风风火火地进来,粗声大气地说道:“公子!有人来访!”说着他压低嗓门,“那人有些不对,公子多加小心。”程宗扬不由得对豹子头刮目相看。“老豹居然长心眼了,哪里不对?”豹子头一脸神秘地说道:“那人姓得古怪——竟是姓尿的。”“尿?”程宗扬都震惊了。这是什么尿性才起这姓啊?

豹子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接着程宗扬和秦桧一起反应过来:“廖——”“会之!我看你得开个班了,”程宗扬边走边道:“给这几个牲口讲讲千字文、百家姓,要不这日子都没法子过了:”秦桧谦虚地说道:“秦某一介文盲,不若公子亲自来讲。”“哎哟你这个死奸臣,我都被你逼到墙缝里,憋得一身的汗,发个火都不行?好好好,刚才的话我收回,我跟你说,老豹、老兽、老术这智商只有你能教了。”豹子头不服气地说道:“吾不用教!吾识得字,数得数!一、二、二一、五、七……吾能数到一百有一:”程宗扬黑着脸道:“教你数数的绝对是个大师!全是质数数着快是吧?”“廖先生大驾光临!失迎失迎!”廖群玉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棉布长袍,坐在客厅等候。见主人出来,他站起身,文质彬彬地拱了拱手,笑道:“程公子瞒得我好苦!”程宗扬心头微凛,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廖群玉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书坊掌柜,似乎说不上瞒不瞒的。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打着哈哈道:“廖先生说笑了。”“当日晴州偶遇,敝东家便对程公子和秦先生念念不忘,今日方知程公子得滕知州推举,已经有了官身。”廖群玉道:“论起来该称呼公子一声‘员外’了。”自己来临安这些天,还是头一回有人登门提到自己的官职。不过廖群玉在临安做生意,重视自己的官身也不意外。

程宗扬坐下来道:“廖先生消息倒是灵通,一个客卿的虚职,让廖先生见笑了。”廖群玉文绉绉地道:“单以人才而论,客卿的俊杰之士也不逊于科举。如今宋国有贾太师禀政,百废待兴,程员外若是有意仕途,前程大有可为。”程宗扬笑道:“廖先生也是大才,又是宋国人,为何不去科考做官,却只当个书坊掌柜?”廖群玉一怔,然后哑然失笑,“正是正是!程兄此言,令廖某汗颜。”秦桧微微欠身,“前日拿了廖先生几卷书,敝家主无以为报,特意准备几件薄礼,还请廖先生笑纳。”程宗扬暗赞一声:还是死奸臣想得周全!不过看到秦桧拿出的礼物,程宗扬不由得一愣。

两副白夷族出的湖珠手串、一株碧鲮族出的珊瑚树,都是南荒特产,虽然在临安市面上价格不菲,但称不上十分名贵,抵一套《金瓶梅》也算有余。

不过此外还有两只尺许大小的罐子,镂刻精细,通体莹白,别人可能不太清楚,但程宗扬一眼就认出这是用自己从荆溪带来的猛玛牙雕成。

象牙在临安不算稀罕,但荆溪的猛玛牙体积更大,牙质也比一般象牙更为出色。这两只罐子看不出有什么用处,价钱可不便宜,死奸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

廖群玉本来带着客气而礼貌的笑容,但这两只罐子拿出来,脸色不禁凝重起来。他仔细审视片刻,然后赞道:“好材质!好手艺!”秦桧道:“数日前才拿去雕琢,时间仓促,未能尽善尽美,还请廖先生不要见怪。”廖群玉叹道:“如此大小的象牙,连廖某也未曾见过,程员外和秦先生这般厚礼,廖某代敝东家谢过了。”程宗扬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东西?”秦桧道:“此物也不十分罕见,在临安更是抢手之物,只是时令不对,要过了夏才能用。”“你说半天,我还是没弄明白这是干什么的?”秦桧咳了一声,低声道:“蛐蛐罐。”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程宗扬脸都黑了。上好的猛玛牙拿来做蛐蛐罐,有这样糟蹋东西的吗?就是像死丫头那样做根按摩棒,也比这个强啊!

廖群玉却对那两只蛐蛐罐十分重视,小心装入盒子,让随从仔细拿好。

廖群玉诚意十足,不仅亲自来请,还带了车送两人赴宴。已经约好的饭局,程宗扬不好再推辞,客套几句便随廖群玉一起登车;俞子元受伤未愈,由敖润带着青面兽担任护卫。程宗扬带来大批金铢,原本想如果云家资金周转困难,先偿还一部分,但与云秀峰的会晤中,这位云家的当家人承诺全力襄助,这笔钱也不急着归还,因此还留在宅中,由冯源带着金兀术和豹子头看管。

上次廖群玉的东家就在城中,因为有事在身,双方未能见面。这次那位老东家不在城内,一行人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来到临安西北的葛岭。

葛岭邻着西湖,马车一路行来,碧波映着翠竹森林的山路,半山半水之际犹如画中。车过西泠桥,向北进入山间,远远便看到山间一片建筑。

大门处挂着一块匾,上面用碧纱笼罩,隐约写着“后乐园”三字。

园中的仆役早已接到消息开门迎宾,车马毫不停歇地从大门驰入,一路车轮滚滚驰过以古松得名的蟠翠堂、生着满院数百年古梅的雪香榭,然后是翠岩堂、倚绣堂、挹露阁、玉蕊亭、清胜台……马车向南一转,从后乐园来到养乐园,景物也从山间到了湖畔,一路上仍然是亭台楼榭相望,马车驰过光漾阁、春雨观、养乐堂、嘉生堂、秋水观、第一春、梅坞、剡船亭,还有两处院落:水竹院和隔居的香月邻。

路上程宗扬一开始还和廖群玉有说有笑,这会儿只剩下瞠目结舌。目睹园中的富贵,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廖群玉的东家并不是普通的书肆老板。

这处别业虽然比不上石胖子家的金谷园披金挂玉,恨不得连树都砍了换成金的,可这风雅的富贵气象却是石家比不上的。

这还不算完,马车继续前行,路过有声在堂、介堂、爱此亭、留照亭、独喜阁、玉渊阁、漱石台、宜晚亭……数十处连绵不绝的建筑、景观过后,终于在一处挂着“半闲堂”的院落前停下。

廖群玉下了车,抬手道:“两位请。”程宗扬此时也镇静下来。自己连晋国的内宫都逛过,不至于被这一番富贵吓住。

第六章眼前是一幢古色古香的楼宇上书“多宝阁”无数身着艳服的美貌姬妾在阁内穿梭,犹如仙子,比姬妾更多的则是阁中琳琅满目的书画珍玩。

程宗扬虽然不懂行,但也瞧得出这些鼎玉书画都不是凡品,随便拿出去一件都能值几个钱。

那位曾在晴州见过的老者戴着八角巾,安然坐在一张锦榻上,周围林立着如花的美姬。见程宗扬等人进来,他只摆了摆手,“坐。”老者口气虽然平淡,却自有一番不容抗拒的权势。程宗扬只好坐下来接过香茗,只听那老者道:“小友看老夫这半闲堂如何?”程宗扬苦笑道:“在下井底之蛙,今日一见,才知世间‘富贵’二字。啧啧,贾宝玉的大观园恐怕也比不上这里。”老者微微一愕:“贾宝玉?”“哦,我们家乡的一个公子爷,号称‘富贵闲人’的。”程宗扬连忙岔开话题,“当日在晴州有眼不识泰山,敢请教老丈尊姓大名?”老者道:“倒是巧了,老夫也姓贾,号秋壑。”程宗扬有些纳闷地瞧了秦桧一眼,死奸臣一脸谦和的笑容,似乎早知道这个老者的身份,偏偏不给自己半点提示。

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攀谈道:“秋壑先生是生意人?还是做官的?”不知道自己问出什么荒唐话,周围的侍姬或惊或笑,一个个目露讶色,老者更是哈哈大笑,指着程宗扬道:“群玉,老夫说得如何?这位程小友虽然有个官身,却是半点没有做官的心思!不然怎会连我贾师宪的名号都没打听过?”程宗扬虽然有一点心理准备,但“贾师宪”三字一出,还是如同当头挨了一棒。

先是高俅,然后是老贾,怎么都喜欢和自己玩这一出?

来临安之前,自己也想过贾师宪会是个什么人、会不会与他打什么交道,却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幕:贾师宪,宋国的太师,总揽朝政的权臣,江州之战的筹划者,自己在宋国最大的敌手——这会儿竟然这么坐在自己面前。

贾师宪站起身,负手在阁中走了几步,一边叹道:“当日在晴州程小友与贵伴当一番批评,老夫每每思之,常怀耿耿。”在晴州自己和死奸臣说了些什么,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没什么好话。

当时死奸臣口如悬河,当着贾师宪本人的面把宋国这位权臣一通臭批,只差没说:玩政治你不行,不如让我来干得了。换了自己是贾师宪,恐怕也得好几年忘不了。

贾师宪从装满古董的阁子中拿出一份卷宗,在手中摇了摇。

“滕甫虽然不识时务,眼光倒还有几分,若不是有他举荐,老夫未必能与程小友再次见面。”说着扭头对廖群玉道:“这分功劳且给他记下了。”廖群玉微微躬身,“是。”贾师宪回过头,“你在筠州开棚施粥,平价籴粮,做得很好。”程宗扬心虚到十二分,讪笑道:“不敢、不敢。”秦桧道:“这是我家公子一点赤子之心。蒸蒸苍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妻子?如宾如友。我家公子不忍见苍民受苦,才施粥救济。但论起活人之功,筠州一地、数万民众而已,又怎及太师惠施大宋四百军州、亿万生灵?”秦桧此时开口,一番言词终于使阁中近乎僵滞的气氛有所和缓。

贾师宪放下卷宗,笑道:“秦伴当这番话便是言不由衷了。”秦桧道:“当日一番胡言妄语,太师不加怪罪已是宰相之腹,今日又待我等以宾客礼,如此盛德,实是圣人胸怀。”秦桧这高帽子不要钱似的一顶顶扔过去,终于搔到贾师宪的痒处。

“这点胸怀,老夫还是有的。”贾师宪道:“可笑几个腐儒还说老夫了无容人之量,若他们的见识有程小友与秦伴当万一,老夫岂会不容他们?”说着贾师宪又拿出一份札子,拍着封面道:“这份札子想必是程小友的功劳了。”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札子?”“滕甫的请罪札子,论及挪用军费购粮之事,里面算了一笔帐,倒是朝中少有的明白帐。”程宗扬明白过来,自己的那封书信有了效果。

“縢大尹为筠州军民殚粕竭虑,在下不过是捉供几个数字。”“这几个数字岂是易得,连户部那些官吏论及粮价都没有如此详细透彻。以滕甫的眼光,哪有这般见识!”贾师宪与滕甫互为政敌,提到对方也没什么好话。他放下札子,忽然道:“听说晴州陶氏钱庄鼓吹的纸币,乃是你提出来的?”程宗扬心里升起荒谬的感觉:无论高俅、云秀峰、蔺采泉还是贾师宪,都活像成精的老狐狸,似乎有满天下的耳目,总能给自己点惊喜。这句话自己这几天已经说过几遍,现在不得不又一次老调重弹。

“太师消息可真灵通……”“不是老夫消息灵通,是陶五亲口说的。”贾师宪的口气中充满冷笑和入骨盼蔑视,“这些晴州商蠢!”陶弘敏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大债主,贾师宪动怒,程宗扬也不好接口。

不过贾师宪是堂堂太师,执掌宋国权柄十余年的重臣,陶弘敏有什么本事让他动怒?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贾师宪脸色转缓,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道:“当日不知道太师身份,在下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太师恕罪。”贾师宪冷哼一声:“当初你是晴州的一介白衣便也罢了,如今你既然身为宋国客卿,食君俸禄,可知道非议朝政是何罪名吗?”自从提到晴州的商贾,贾师宪便心情大坏,这会儿好端端的突然摆起官架子,让程宗扬禁不住纳闷他唱的是哪一出?

关键时候秦桧挺身而出,替家主两肋插刀。

“敝家主既然身为客卿,议论朝政便是分内的职事,见而不言,反是有罪,请太师明鉴。”“秦伴当的才学、口齿,老夫已经领教过。”贾师宪森然道:“不过老夫若给程员外定下罪名,无论大理寺还是御史台,都不会有人说个‘不’字——秦伴当可相信吗?”刚才还谈笑风生,一转眼贾师宪仿佛变个人,虽然衣着还是一副富家翁悠闲的派头,眼神却变得犀利异常。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釉傲然之态,自然而然流露出身为一国权臣说一不二的滔天气焰。

眼见贾师宪以势凌人,秦桧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然后从容道:“既然不议朝政,不知太师今日召见敝家主,所为何事?”贾师宪盯着秦桧,多宝阁如山雨欲来,气氛凝重得吓人。周围的侍姬神情惴惴不安,噤若寒蝉,廖群玉也低头啜着茶,不发一言。

在贾师宪的威压下,秦桧脸上依然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虽然彼此地位悬殊,但他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贾师宪的森冷而改变。

良久,贾师宪忽然发出一声长笑,指着秦桧摇头道:“便知道吓不住你秦会之!”说着贾师宪收起笑容,眼中精光闪烁,扭头对程宗扬道:“今日唤你来,当然是为钱庄之事。”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席间贾师宪反复追问,程宗扬反复解释,两人从纸币的功能、印制,一直说到流通、兑换的细节,旁边的秦桧和廖群玉几乎插不上好不容易贾师宪问完,程宗扬感觉身上的汗都下来了。宴席上虽然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玉盘珍馐,席间侍奉的姬妾更是容貌出众的美人儿,程宗扬却味如嚼蜡,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终于贾师宪停住询问,菜肴也全部撤下,换了清茶。

贾师宪沉吟良久,似乎在琢磨程宗扬刚才对纸币的讲述,最后道:“程员外方才有言,发行本金五倍以内的纸币都在安全范围之内,此话可当真?”程宗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百分之二十的准备金,我可以肯定安全。”贾师宪放下茶盏,像下了决心的盯着程宗扬道:“若是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交付于你,你可以保证二百万金铢纸币的随时兑换吗?”程宗扬愕然之下,立即意识到自己撞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答道:“绝对可以!”“既然如此,”贾师宪道:“请陶氏钱庄的夏执事来。”不多时,一个老者被引入厅中,他按规矩先向宋国这位太师、相爷行了叩拜的大礼,然后爬起来,小心地退到一边。

贾师宪并没有为他引见程、秦等人,而是直接问道:“你们钱庄是什么章程?拿出来了吗?”夏执事恭恭敬敬道:“小人已经带来。”说着取出几张上好的素笺。

贾师宪看也不看,一摆手道:“且说你们可以提供几倍的纸币?”“回相爷,敝钱庄核算过,最多能提供两倍,但既然相爷亲口提出来,敝钱庄无论如何也要向相爷提供三倍的纸币兑换。”“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印制一百二十万金铢的纸币?”“回相爷,正是。”“兑换的方式呢?”“敝钱庄将在临安开设一间分号,每月头五日承兑纸币。”夏执事道:“任何人只要持币前来,敝号都依数支付钱铢。”贾师宪回头对程宗扬道:“贵号呢?”程宗扬已经明白过来。陶氏钱庄先向贾师宪推荐纸币,却没想到贾师宪会直接与自己拉上关系。贾师宪也是个精明人,交谈一毕,立即唤来陶氏钱庄的人见面,竟是让自己和陶氏钱庄当面竞价。

问题是贾师宪对盘江程氏的底细全无所知,只凭滕甫的举荐和程宗扬员外郎的客卿身份,就让他参与到这件大事,真不知道是滕甫的名声太好,以至于贾师宪对他的举荐全无怀疑,还是贾师宪压根没有把纸币兑换当回事。

程宗扬还想到一个可能:贾师宪掌权日久,性格过于专横,行事有些自以为是。因为当日秦会之和自己在晴州与他见过面,便有种慧眼识珠的自负。

无论如何,这位贾太师在这件事上都轻佻到近乎儿戏的地步。他之所以名列奸相不是没有原因的。

程宗扬开口道:“纸币一旦发行便是流通全境,只在临安一处承兑,恐为不便。在下会在临安设一处分号,同时在东南西北各择一地,设立分号,不分年节,随时承兑。”夏执事神情一震,这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的身份,随即改口道:“若太师同意,敝钱庄也当增设分号,只是如此一来,只怕给各处官府多添麻烦。”程宗扬笑道:“若能随时承兑,这点麻烦官府也不见得会怕。”贾师宪问道:“若由陶氏钱庄操作,这些纸币如何发行?”马执事谨慎地说道:“纸币由敝钱庄印制,交付户部使用。其中一贯票面四十万张,百贯票面两万张。敝钱庄一旦接到纸币便兑换为钱铢,到年底与户部盘帐。”程宗扬道:“纸币事关重大,敝号不敢自专。以在下之见,当在每年年初,由请户部与敝号协商:预备准备发行多少纸币?应当提供多少本金?然后由敝号统一印制纸币,朝廷自行使用,敝号见票即兑。原则上总数目不超过本金的五倍,至于印制的费用当由敝号承担。”陶氏钱庄的执事怔了一会儿,屈膝道:“相爷,此事小人不敢自专,当先请示敝东家……”贾师宪打断他。“不必了。群玉,此事你来处置,谈妥之后,从陶氏钱庄借来的四十万金铢便交由程员外。”贾师宪心意已决,陶氏钱庄。的执事虽然大为惶恐,也只能叩首告退。

贾师宪起身道:“那两只蛐蛐罐,我已经看过了。难得有这样大的象牙,便是宫中也不多见,有劳程员外费心了。可惜如今时令不应,待到夏日,再请程员外来我多宝阁赏虫为乐。”程宗扬连忙道:“请相爷留步,有两条章程在下先禀知相爷!”“便叫群玉……”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程宗扬坚持道:“这两条章程对在下而言事关重大,但对相爷来说不过是些一言可决的小事,还请相爷决断。”贾师宪停下脚步,“且说来听听。”从半闲堂出来,程宗扬终于卸下镇定的伪装,嘴巴无法控制地咧开,笑得合不拢嘴,仿佛从天而降一个大金元宝掉在自己怀中,摸上去还热得烫手,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与程宗扬一副满把飞来横财幸福到爆的表情相比,秦桧的脸色则显得十二分的慎重。

车过西泠桥,秦桧终于忍不住道:“公子,贾师宪的条件如此苛刻,怎可轻易答应?”程宗扬讶道:“怎么苛刻了?”“贾师宪要求公子以屯田司员外郎的身份主持钱庄,以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发行五倍的纸币,这种条件岂可应得?”“嘿嘿嘿嘿……”程宗扬笑得像偷鱼的猫,“这不是老贾的主意,是我当初向陶弘敏说的,陶五又把这主意原封不动地送给老贾。不过陶五胆子太小,三倍的发行量,怎么能满足老贾的胃口?”“五倍就是二百万金铢,如果全是纸币倒也罢了,终是宋国自尝其果。可公子答应贾师宪开办钱庄,允许纸币随时兑换为金铢——这一百六十万的缺口从何而来?”秦桧提醒道:“公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程宗扬道:“会之,我问你,这二百万纸币宋国会怎么用出去?”秦桧思索片刻,“总不会是发放俸禄,多半是宋国官府强行摊派,向百姓买卖物品时以纸币支付。”“你前面说的没错,军饷谁也不敢拿纸条凑数,不然闹出兵变,老贾权再大也得下台,官吏更不会收纸张当俸禄。但如果直接支付给百姓,我敢断定这纸币一天都发行不下去。”程宗扬道:“真正用得着这些纸币的,在眼下看来只有商人。”“哦?”“你还记得云家那二十万金铢吗?云家用了二十多名高手护卫,由大小姐亲自护送,从建康一路运到筠州。如果是纸币,一个人便能轻易携带,到了地方再足额兑换成金铢,省了多少力气?好笑的是陶氏钱庄还怕分号太多、承兑压力太大,只准备在临安设一家分号。若搞成这样,陶五的钱庄只有赔死的分。”程宗扬笑道:“贾师宪想用纸币填补宋国财政的窟窿,但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他不放心宋国的官吏,更不放心晴州的钱庄,才找上我。哈哈,这下他找对人了。”“何只是不好办。”秦桧道:“贾师宪虽然唤来陶氏钱庄的执事与公子当面竞价,但在下在旁观瞧,贾师宪早已认定由公子操持,唤来那位执事只是堵陶氏钱庄的嘴罢了。公子,贾师宪根本是设了圈套让公子跳。”秦桧的担忧不无道理,贾师宪虽然轻佻,但绝不是良善之辈。他弃陶氏钱庄而选自己,显然是认为自己更容易控制。不过程宗扬并不担心,贾师宪对纸币的疑忌,恰恰给了自己一个天赐良机。

“奸臣兄,这个你就不专业了。”程宗扬笑道:“不用着急,咱们慢慢说。老贾手头没钱,听了陶五的建议,想把纸币变成金铢来用,又觉得这事太悬,怕砸在手里。他找到我,一是纸币是我提出来的,让我来做多少有些把握。二是因为滕大尹的举荐,我现在有个过得去的官身,说起来算宋国朝廷的自家人。第三个嘛,让我以半官半私的身份开设钱庄,负责官府发行纸币的发行承兑,打的主意无非是一旦出事,好拉我垫背。”程宗扬拍着椅背道:“可老贾没想到,他把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送到我手里!”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样子让秦桧愈发不解,说道:“公子智珠在握,属下愿闻其详。”“你还记得我对老贾提的要求吗?”秦桧点头道:“公子方才对贾师宪提了两条章程,但依在下之见,这两条章程未免过于空泛。”程宗扬笑道:“这两条章程你听着空泛,其实是纸币的根基。我说的第一条是:纸币必须由官方承认,必须保证可用于支付赋税。”秦桧还在思索这条章程,程宗扬已经说道:“说实话,这种纸币其实不能算真正流通的货币,应该算现金支票,或者直接说是欠条。宋国的作法等于用这些纸条,预支未来数年一百六十万金铢的赋税。”程宗扬对这种纸币的不彻底性非常遗憾,但目前情形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自己能操作的极限。用税收作为货币之锚,这种纸币至少有宋国朝廷的信誉挂保证。

秦桧却道:“属下以为,这是宋国以纸币换取我们程氏一百六十万金铢。归根结底这笔钱终究要落到我们程氏身上。”“你是怕挤兑吧?但凭我的经验,这种风险非常小。”程宗扬胸有成竹地说道,“而且我还有第二条章程:宋国发行纸币的数量,必须经我盘江程氏的钱庄认可。宋国户部只需要挂个名,纸币印出来,派人来拿就行。”程宗扬长吸一口气,压抑住心底沸腾的激动,然后道:“奸臣兄,你知道这条有多重要吗?这等于说纸币发行权在我手中!”秦桧眉头紧锁,在他看来,宋国拿出四十万金铢的本金,要求程氏设立的钱庄支付二百万金铢可随时兑换的纸币,简直与自家往外送钱没有分别。

但在程宗扬看来,这个条件简直优厚得令人发指。贾师宪的作法看似小心,其实等于是把政府央行交给自己个人经营。

只要操作得当,不但秦桧担心的一百六十万金铢亏空不会发生,只算宋国交付的四十万金铢本金就能大赚一票。

这怪不得贾师宪失算,连秦桧都觉得这笔交易是程氏吃大亏,冒了极大的风险,何况那些见识和思维能力不及死奸臣的人?

对宋国来说,把四十万金铢交给程氏的钱庄,程氏钱庄提供二百万金铢的兑换保证,宋国朝廷占了天大的便宜。

在程宗扬看来,自己不费一文钱就白白得到宋国的央行。表面上看来双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但只有程宗扬心里明白,自己才是笑到最后那!个。

程宗扬心头的激动像波涛一样翻翻滚滚,这笔交易堪称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交易,其中的真实分量超过自己以外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来自现代世界的程宗扬,深切知道手握一国央行是什么概念。与自己将要获得的权力相比,连贾师宪也相形见绌!

良久,程宗扬呼口气:“我说奸臣兄,你早知道贾太师的身份了吧?”秦桧本来忧心忡忡,但家主如此笃定,他也放下担忧,摆出谦逊的样子道:“亦不甚早。”“还跟我耍花枪?你若不知道他的身份,会巴巴地弄对蛐蛐罐当礼物?看老贾那个高兴劲,像添了个儿子似的。奸臣兄,老实说吧!瞒着我是不是故意要我难看?”秦桧笑道:“实不相瞒,当日在晴州廖先生亮出身份,属下便已知晓,之所以不告诉公子,是属下见廖、贾二位对公子似无恶意。恕在下直言,公子胸中非有山川之险,若先知晓,见面时不免露出异样,反而引得廖、贾二位生疑。因此属下自作主张,未知会公子。”秦桧说的虽然没错,但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确实不好受,程宗扬埋怨道:“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搞这么一出,不怕把我弄出心脏病?”秦桧莞尔道:“公子心胸宽广,必不至于此。”说话间,马车忽然减速,有人在外面道:“来人可是程公子?我家少爷有请公子一叙!”第七章“我是个生意人。”陶弘敏往椅背上一靠,手指把玩着茶盏,悠哉悠哉地说道:“做的无非是生意。”陶氏钱庄与贾师宪谈得好好的,突然蹦出自己横刀夺爱,程宗扬知道陶五迟早会找上门,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急切,刚接到消息就拦路邀见。

程宗扬抢先道:“陶五爷的生意可了不得,连宋国朝廷都要向五爷借贷。”“什么借贷?”陶弘敏叹口气,“左右是买路钱罢了。”“四十万金铢的买路钱,不是小数目啊。”程宗扬装出好奇的样子道:“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陶五爷在宋国做什么生意?”“哪里是四十万?”陶弘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竖起一根手指,“整整一百万金铢!五年为期,年息一分!”年息一分,这简直和白送差不多。程宗扬一怔之下,不由心头火起,要知道孟老大从陶氏钱庄借贷的时候,可是月息四分!

陶五借高利贷给孟老大打仗,又转手以近乎白送的利息借贷给宋国朝廷来打孟老大,这手段未免太不地道了!

程宗扬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压下心底的火气,良久才微笑道:“陶五爷做的好生意啊。”陶弘敏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兄是不是觉得我陶弘敏一边借钱给孟老板,一边又借钱给宋国,让两边打得你死我活,我陶氏钱庄好从中间渔利,这事做得恁不地道?”程宗扬索性道:“难道不是吗?”陶弘敏苦笑道:“程兄不会以为这笔钱是我陶氏一家拿出来的吧?不妨告诉程兄,这笔钱实是晴州总商会和贾太师打的商量,晴州总商会以我们陶氏钱庄的名义,为宋国朝廷提供一百万金铢的借贷,宋国官府保证我们晴州商人能在宋国境内安安稳稳做生意。说白了,这是宋国朝廷向我们晴州变相征税。”贾师宪下手够黑的,程宗扬还记得自己在晴州的时候,贾师宪阻截云水的交通,迫使晴州商人低头;现在勒索到一百万金铢的优惠贷款,也算回报丰厚了。

而且他还怕这笔钱不够用,准备拿出四十万金铢的本金来发行五倍的纸币,合计下来等于多了二百六十万金铢的财政收入——程宗扬终于知道贾师宪那个特别开支计划的资金来自何处。

可以想象,这笔巨款对于捉襟见肘的宋国来说,等于是性命交关。

要知道宋国财政的大窟窿不只一个江州,最要命的还在于强制推行方田均税法导致的财政困境。

拿出一百万金铢已经是晴州商人能承受的极限,但对于宋国的亏空仍然是杯水车薪。从这个角度来讲,贾师宪发行纸币救急也是迫不得已。

但陶弘敏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与自己见面,肯定不会是因为给交战双方同时借贷这点事。

果然,陶弘敏话锋一转:“若论大手笔,比起程兄的气魄,连我陶五也瞠乎其后。四十万本金,二百万纸币,五处分号,随时承兑!程兄这一手亮出来,我陶五只能双手写个‘服’字。”程宗扬道:“实不相瞒,今日与贾太师见面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有这种事。陶五爷不会是为了钱庄的事来找小弟泄愤吧?”陶弘敏哈哈大笑道:“泄什么愤!这烫手的山芋,我陶五扔还来不及。难得程兄仗义,替我火中取炭,我陶五除了‘服’字,还得写个‘谢’字送给程兄。”程宗扬苦笑道:“陶五爷原来这么不看好这桩钱庄生意。”陶弘敏笑道:“五倍本金,随时承兑,这条件谁若答应了,可不是疯了吗?程兄乐意发疯,我陶五可没疯。”程宗扬坐直身体,“真的吗?”陶弘敏笑容不变,神情却变得庄重。“程兄是不是发疯,我不知道,但我们陶氏钱庄能做到现在,程兄可知道我们钱庄规矩的第一条是什么?”陶弘敏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不为天下先!”程宗扬摸了摸下巴,“这是老子的名言?”“不错。”陶弘敏道:“这桩钱庄的生意能不能赚钱,我陶五承认自己一点都看不准,让我来看,风险远远大于收益。既然程兄如此有信心,不妨先做几年,我陶氏虽然算不上晴州的大户,好歹也有几个臭钱,不客气的说,总比程兄家底厚些。如果真的有利可图,我陶氏再照本宣科也不迟。”“……陶五爷倒是好计较。”“怎么样?哥哥说得够坦白吧?”陶弘敏用力拍了他的肩头一把,“如果说天下有谁想让纸币这件事做成,我陶五算第一个!程兄若能开出一条新路出来,别人我不管,我陶五铁定要跟着程兄的步子亦步亦趋!程兄,好好做!我看好你哦!”陶弘敏没有多留,直言今日之事出乎他的意料,要立即向陶氏钱庄和晴州总商会回报,等忙完再来答谢程宗扬“舍身挡刀”的义举。

程宗扬哭笑不得。谁能想到连陶氏钱庄都对发行纸币畏若蛇蝎?自己看来天大的好事,别人看来却好象自己这个傻瓜正乐颠颠地拿毒药当美酒喝。

程宗扬忽然用力一顿足:自己原本畏手畏脚,怕给江州之战带来无法预料的影响,一直不敢挑明和黑魔海作对,但眼看自己将重金在握,黑魔海的威胁又算得了什么?

心头一动,程宗扬立刻道:“不回城了!转头!去翠微园!”“师傅!”被岳鸟人起名为“高智商”的小衙内凑过来,一脸殷勤讨好。一天不见,他似乎对自己从愤恨和怀疑,直接转变成信任和感激,那眼神几乎都有点崇拜的意思了。

“师傅教我的那几招真是管用!”高衙内眉飞色舞地说道:“徒儿我小试牛刀,就把这骚娘儿们搞得叽哇哇乱叫!”程宗扬瞧了阮香凝一眼,那位林娘子微微低着头,玉颊适时浮现红晕,眼底那一丝讥讽也隐藏得极好。

高衙内的得意似乎比自己更甚几分,他这两日都待在翠微园的水谢中,偶然露面都一手搂着林娘子,满脸红光,似乎满意到十二分。

对比他旁边那个美妇含羞带耻的娇态,任谁都不会怀疑高衙内这两日在卧房搞什么勾当。

但程宗扬知道这小子其实什么都没干,尽在卧室睡大觉,气色不好才稀罕呢。

至于他的崇拜,除了自己教他的那点小勾当,倒有一大半得归功于旁边那位林娘子。

“想再学点吗?好办,”程宗扬笑眯眯道:“去夕鱼楼给我买份鱼羹来。”“成!”高衙内兴冲冲地就要叫人,程宗扬拦住他:“给师傅买东西还叫下人,有点诚意没有?你自己去。”“师傅!”高衙内抗议道:“这一趟得一、两个时辰呢!”“一份鱼羹换门真功夫,你还挑三捡四?要不你到西湖游半个时辰的泳,回来我就教你。”大冷天下湖游泳,连敖润都知道是要命的事,高衙内立刻抱拳道:“徒儿明白了!师傅保重!徒儿去也!”翠微园一阵鸡飞狗跳,高衙内吆五喝六,带了车马仆从,随即像风一样出了园子,赶往城中的夕鱼楼;阮香凝抬起眼,露出羞涩而感激的眼神。“程公子,妾身……”说着她声音哽咽起来,美目带着泪光,楚楚动人。

程宗扬没兴趣听她说自己怎么含辱忍耻与高衙内虚与委蛇之类的瞎话,张口打断她。

“多啦A梦!”阮香凝含泪的美目神采顿时一黯,接着眼底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光芒。

“还演戏呢,”程宗扬冷笑道:“是不是想说你是被迫的,想知道夫君林教头现在怎么样?在牢里有没有忍饥挨饿、受寒受冻?省省吧你。”被人当面揭破内情,阮香凝并没有流露出震惊和羞愧的表情,明艳的玉脸上只有一抹呆滞的笑容。

当日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使了瞑寂术,反而被程宗扬趁虚而入,在她意识深处种下两条指令——以前看催眠文的时候,程宗扬最担心的就是主角用的催眠指令没有特色,每次看都替主角提心吊胆,想着那些口令万一与其他人随口说的话撞车,不知道主角该怎么收场。

但程宗扬相信,在这个世界,自己给阮香凝下的指令绝不会出现这种糗事。

接到指令的阮香凝立即陷入瞑寂状态,效果好得像是在她的大脑里装了开关——这些应该归功于凝玉姬的术力。

程宗扬现在已经知道,阮香凝由于体质的原因无法修炼,确实不谙武功,但她有另一项能力:瞑寂。

这门出自黑魔海的法术是一种古老的巫术,阮香凝不适于习武的体质,却是修习瞑寂术的绝佳材质。瞑寂术透过她的双眼一经发动,便能让对方陷入梦境而无法自拔。

当然,瞑寂术的施展也有苛刻的条件,不然黑魔海只要派出阮香凝接近孟老大,就能把星月湖整个搞定。

想用瞑寂术催眠对方有两种途径:一是对方的神识低微,易于蛊惑,比如高衙内。另一种是对施术者的绝对信任,比如林冲就在不知不觉中,着了自家娘子的道。

阮香凝本身没有修为,又是对着镜中的自己施术,瞑寂术的效力几乎发挥到极限,让程宗扬抢了一个大便宜;程宗扬满心得意无处发泄,特意赶到翠微园来找阮香凝,这会儿“高智商”小衙内已经被支开,整个水榭再没有第二个人,当然不必跟她客气。

程宗扬抬手解开阮香凝颈下的衣钮,一边道:“那小崽子碰了你没有?”他一开口,阮香凝立生感应,整个人像活过来一样嫣然一笑,呵气如兰地轻声道:“没有,他一进房便睡熟了。”“连你的手都没拉过?”阮香凝摇了摇头,“没有。”程宗扬在她滑嫩的肌肤上捻了一把,“那小子真够衰的。”阮香凝笑容不变,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轻薄而感到不适。

程宗扬却不急于渔色,盯着她的眼睛道:“你在临安这么多年,对谁用过瞑寂术?”这是程宗扬最关心的头等大事。黑魔海编的网究竟有多大?触角伸得有多远?

不可不防。他又补了一句,“林教头就不用说了。”阮香凝陆续说了几个,都是无关紧要的街坊。因为黑魔海的信使时常出入林宅,免不了让街坊察觉,被她用瞑寂术补救。接着她说道:“还有锦儿。”“那个小使女?”程宗扬道:“她不是你们黑魔海的人?”阮香凝摇了摇头。

“你用瞑寂术让她做什么?”阮香凝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官人常年沾不得奴家身子,妾身不忍他……有时便让锦儿替妾身服侍官人,只是他们两个都不知晓。”“……你还真是个贤惠娘子。”让夫君和使女一道上床,还把两人蒙在鼓里,这事干得也太缺德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有吗?”“还有妾身的姊姊。”程宗扬心头一凛,销魂玉带阮香琳?他立即追问道:“为什么?”阮香凝此时全无心机,脸上随即浮现出半是讥讽、半是嫉恨的神情。

“妾身比阿姊只小了两岁,可阿姊自小便事事胜过妾身十倍。妾身限于体质无法习武,阿姊却从小投入小碧潭门下。妾身与林教头做了有名无实的假夫妻,阿姊却嫁了李镖头,夫妻和睦。妾身时时小心隐藏身份,阿姊却能风风光光地行走江湖。”阮香凝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将心底的秘密毫无保留的袒露出来。

姊妹俩身份的差异使阮香凝对姊姊心怀嫉恨,终于按捺不住对姊姊施了瞑寂术,使这个原本性情豪爽的女子异乎寻常地热衷名利,对于金钱和地位的热心甚至超越关注自己本身。

看着面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少妇,程宗扬却像看到一条妖艳的毒蛇。

他终于明白李师师的娘亲为何会为了钱财和官职,毫无廉耻地与一群豪门恶少纵情交淫,原来都是她的好妹妹做的手脚。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阮香凝略显得意地一笑。“妾身当然知道。那日她去翠微园,安身先吩咐过她。事后她从翠微园回来,妾身又用瞑寂术问过她在园中的情形。阿姊虽然是江湖中的女侠,其实对名利爱到骨子里,只要给她一点名利,她什么都肯做。阿姊这只凤凰在小衙内这里连野鸡也不如,将来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摆她的架子?”这贱人有够恶毒的!程宗扬心头火起,立刻想一个耳光抽过去。想了想又忍住了,给她一个耳光未免太便宜她。

程宗扬冷笑道:“把自己亲姊搞成这样子,你还真下得了手啊!”阮香凝道:“若不是阿姊本来就贪图名利、爱慕虚荣,妾身如何能这般轻易得手?妾身不过是推波助澜。”如果眼前的女子有剑玉姬或者泉玉姬的修为,程宗扬还得掂量掂量,万一瞑寂术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人大卸八块。但凝玉姬没有一点修为,动起手来,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摆平她。

有了这分底气,程宗扬不再发那分闲火,神情愈发从容,一边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一边笑眯眯地道:“好漂亮的小嘴,让人亲过吗?”阮香凝露出一丝羞态,微微摇了摇头。

“那好,把舌尖吐出来。”阮香凝顺从地张开檀口,吐出滑腻柔嫩的香舌。程宗扬捧住她美艳的娇靥,然后低下头一口含住她的小嘴,在她红艳的唇瓣、柔滑的香舌上亲吻着,最后把舌头伸到她温润的口腔中,来了一个法式深吻。

阮香凝一边与他亲吻,一边挺起丰腴的娇躯贴在他身上,任他的手掌在自己的胴体上游走抚弄。她体质柔弱,不一会儿就在程宗扬的亲吻下娇喘息息。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带着一丝坏笑道:“凝美人儿,主人要和你玩个好玩的游戏……”如果说阮香凝对林冲还有一点情分,但从她对付自己亲姊的手段就能看出这贱人的心肠如何,对付这种人用不着太客气。

程宗扬有样学样,执笔在素纸上绘了一个五乘六的方格。

“凝美人儿,这些格子代表你的年龄,主人每划掉一个,你便小上一岁,明白吗?”程宗扬拥着阮香凝,用笔将方格一格一格涂黑,片刻后他停下笔:“凝美人儿,你如今几岁了?”阮香凝姿容未变,眼中却露出如少女一般的风采,她用轻柔而娇细的声音道:“十七。”“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阮香凝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不记得了……”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丈夫呢,就是我了。”说着他坏笑道:“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接下来为夫该给你开苞了。”阮香凝如白玉般的面孔猛然升起一抹红晕,美目波光微转,神情间娇羞无限。

她垂下头,片刻后小声道:“可奴家的夫君是林教头……”“林教头有事,由我来代劳。”程宗扬轻松地说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奴家不敢。”阮香凝抬起眼,含羞地瞥了面前的男子一眼,然后柔声道:“官人……”阮香凝明明是个年近三十的少妇,这会儿的一举一动却充满少女的韵致,再加上瞑寂术的影响,使她对面前的男子有着近乎本能的信赖。

那种少妇风韵、少女情怀、旖旎柔顺的神态使程宗扬心动十分。

既然是新娘,怎么能没盖头?程宗扬想着,拿起榻上红色的丝绸枕巾披在阮香凝头上,然后按了按她的肩。

阮香凝完全陷入瞑寂术的影响中,她顺从地跪在地上,心如鹿撞。

片刻后,面前微微一动,一根火热的阳具从枕巾下伸来,接着一个声音道:“给主人吹个箫。”阮香凝对那个声音奉若纶音,心里没有半点怀疑。她张开红唇,含住主人的阳具,然后细致地吞吐起来。

“小美人儿,把盖头掀开一点。”本文首发《六朝云龙吟吧》吧,河图手打尽在六朝云龙吟吧吧<ahref="美妇柔顺地把枕巾拉起少许,露出她正含着阳物的精致唇瓣。

她粉艳的玉腮因为吸吮而收紧,随着阳具的进出,龟头不断捅入她温润的口腔,将美妇娇艳的玉颊顶得不断鼓起,露出龟头的轮廓。

阮香凝口型极美,唇瓣红润而艳丽,犹如精巧的菡萏,吞吐间,一缕唾液从她唇角溢出,摇摇荡荡垂在唇角,倍显柔艳。

啵的一声,阳具从口中脱出,程宗扬笑道:“味道怎么样?”阮香凝玉颊飞红,用柔细的声音道:“官人的阳具又热又大……好浓的男人气味……”“好好记住这种味道,”程宗扬在她耳边道:“往后你闻到这种味道,不管你愿不愿意,身体都会开始发浪——记住了吗?”阮香凝轻声道:“是,官人。”她的耳边便传来一声低笑。

“真乖。”接着阮香凝忽然身子一轻,不知如何便飞了起来,然后落在榻上。

高衙内穷奢极欲,卧房的床榻又大又宽,四角立柱,三面雕花,里外两重纱帐,榻侧设着盛放物品的小箱子,还有一张折叠的小几,可以在榻上饮宴,就像一间小房子。

榻上铺着茵席和厚厚的锦垫、被褥,跌在上面犹如置身云端。阮香凝芳心正乱,刚欲起身却被一双手按住,接着那双手一颗一颗的解开她的纽扣。

程宗扬一件件解开阮香凝的外衣、中衣,露出里面一条桃红肚兜。

少妇裸露着玉臂和柔美的香肩,在锦缎的映衬下显得肌光肤莹。肚兜包裹的双峰浑圆而丰隆,轻轻一碰便抖动起诱人的波涛。

程宗扬一边看,一边褪下她的裙裾,将她裤脚绣着白色兰花的绯红绫裤剥到脚下,露出她光洁而白滑的双腿。

阮香凝披着盖头,玉体横陈榻上,听任主人摆布。不多时,她的衣物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条肚兜掩住那具优美的玉体。

将身子这样裸裎出来,阮香凝本能地感到一丝羞赧。头上披着的红绫盖头随着呼吸微微鼓荡,显示出内心此时的慌乱。

但在主人的命令下,她仍然柔顺地张开双腿,一丝不苟地按照主人的命令,将处子的秘处绽露出来。

虽然阮香凝无法习武,毕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这会儿她在主人面前全无保留,双腿笔直伸开,轻易拉成一字,显示出过人的柔韧性。

她的身材与阮香琳母女相仿,都属于娇小玲珑的秀美女子,但身体比例匀称,这会儿双腿舒展,更显得修长如玉。

首先吸引程宗扬目光的当然是这位黑魔海御姬奴的秘处。对程宗扬而言,女子敞露出羞处时股间那种没有任何障碍的滑畅感,最能激起自己本能的反应。

他张开手掌,像抚摸一件瓷器一样,从少妇膝弯开始,沿着她大腿内侧滑腻的肌肤一路摩挲到另一条美腿的足尖。

阮香凝的下体像一瓣荷花在腹下绽开,受西式爱情动作片的影响,程宗扬不喜欢浓而杂乱的耻毛,被一般人忌讳的白虎反而更能勾起他的兴趣。

阮香凝虽然不是天生的白虎,但下体的耻毛很整齐,一丝丝嵌在白软的阴阜上,能清楚地看到耻毛根部白腻的肌肤。相比于自己上个开过苞的雁儿,这位尚是处子的少妇性器明显要成熟许多,绽露的玉户一片红腻,柔艳动人,充满鲜花盛开般的风情。

“呃……”阮香凝咬住红唇,在盖头下发出一声低低的痛楚呻吟。

程宗扬一手放在少妇的秘处按了按,果然是处子的感觉,滑嫩间带着弹手的柔韧,显得紧凑而鲜美。

程宗扬松开手,一边解着自己的衣物,一边观赏榻上的美貌少妇。

阮香凝躺在锦被和自己的衣物之间,白美的肢体像一只精美的瓷器般光洁无瑕。她虽然还是处子,终究年届三十,柔滑的胴体有着少妇的丰腴和白艳。

她的骨骼纤细,身材却十分饱满,一身白生生的美肉滑腻如脂,丝毫不显臃肿,一举一动都风情流溢,让程宗扬禁不住赞叹这个美妇的成熟和肉感。

与阮香琳的胴体比起来,姊妹俩无疑是很像的,不过一个尚是处子,一个是滥交过的妇人。

相比之下,阮香凝的肌肤比姊姊多了一分娇嫩,阮香琳则比妹妹多了一分淫浪的媚艳。

程宗扬俯身把阮香凝搂在怀里,只觉抱着一团温香软玉的美肉。少妇的身子热热的,丰腴的肉体充满弹性,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的肚兜内,触手所及满是如脂玉般香腻的软肉。她的双乳丰挺而圆硕,乳头小小的,被手指一碰就硬硬挑起。

阮香凝仿佛回到十七岁时那晚的洞房花烛夜,只不过那晚当林冲揭开盖头,她只一笑就让那个年轻的豪杰酣然入睡,这一天她将继续那晚未完成的房事。

那个声音在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你该湿了。”在瞑寂术的操控下,声音进入耳中,身体立生反应。阮香凝只觉下体猛地一热,便即露湿花心。

“哈!”程宗扬一手放在她的下体,指尖的湿痕使他不由得笑了一声。自己只是想试试瞑寂术的效果,没想到她真的湿了。

把玩着阮香凝的玉体,怎么给这个美少妇开苞倒是让程宗扬费了思量。

阮香凝的雪臀生得风情万种,白嫩嫩、娇滴滴,有如白玉锦团一般的妙物,骑上去从后面开了这美妇的花苞,必是一桩快事。

但她一双白馥馥的奶子同样生得诱人,再加上她如花似玉的桥靥,美目流盼之际难姿横生,开苞时看不到她含羞忍痛的娇态,未免少了几分意趣。

如果换作其他女子,用正常体位给双方留一个美好的初夜回忆,当然是不二之选,但对于黑魔海的御姬奴,程宗扬认为未免有点亏待自己。

第八章阮香凝被他抚弄得浑身发软,好不容易那双手离开身子,忽然一个又热又硬的物体伸进盖头,顶在自己颊上。

阮香凝转目看去,却是那根自己方才亲吻过的肉棒。嗅到主人阳具的气味,她的身子立刻传来一种异样的酥麻感,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期待这根阳具进入自己体内……那根阳具向上一挑,将充作盖头的枕巾挑开。眼前是一具男子赤裸的躯体,他的肌肉结实而紧凑,皮肤上有阳光的味道。

宽阔而厚实的胸肌,棱角分明的腹肌充满力度地隆起,手臂和双腿矫健有力,显得年轻而精壮。

阮香凝用近乎崇慕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人,她横陈的玉体白滑而柔媚,对比主人年轻而结实的身体,愈发丰秾香艳,充满女性的魅力。

在瞑寂术的影响下,就算程宗扬像个施虐狂一样强行给这个美人儿开苞,她也会毫不反抗的婉转承受。只要自己愿意,想怎么摆布她都可以,搞完只需要让她忘掉那段记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惜这样的事情自己做不到。

程宗扬有些遗憾自己缺少死丫头那样漠视他人的性格,即使阮香凝不是什么好鸟,自己也不舍得伤害她漂亮的身体。

“官人……”少妇娇媚的唤道。

程宗扬搂着阮香凝的腰肢轻轻一翻,那具白美的玉体柔顺地侧过来。

阮香凝侧身伏在榻上,她双膝朝下,一双玉腿笔直伸出,如雪团般的美臀白光光地向后翘起,柳枝般的纤腰柔柔扭转,上身侧向一面,身上桃红的肚兜坠滑下去,胸前露出大半团浑圆的雪乳。

她面带红晕,耳垂的镶金坠子贴在颊上,眼角微微泛红,水汪汪的美目波光流转。

程宗扬在她耳边吩咐几句,阮香凝柔顺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手扶着床榻围栏稳住身体,一手伸到臀后,将白生生的臀肉剥开,露出臀缝间娇艳欲滴的玉户。

程宗扬俯下身,把阳具放在她的手中。

美少妇像个听话的妻子,乖巧地扶住阳具放在牝户间,然后剥开湿润的花瓣,用柔腻的阴唇软软夹住龟头,一边挺起臀部,将娇嫩的穴口凑到主人阳具下,娇声道:“官人,请给奴家开苞。”程宗扬一手伸进她的肚兜,抓住她一颗丰润的乳球,然后下身一挺,阳具挤进小小的肉洞。少妇的下体一片湿腻,龟头略一用力就没入蜜穴,感受里面的狭紧和温滴。

阮香凝的玉体微微战栗,白美的肌肤抖动出一片艳光。她的雪臀丰隆圆润,从后面看来,白花花的臀肉被一根粗硬的大肉棒顶得凹陷,里面红艳的蜜肉被挤得张开,清亮的淫液从肉缝间不断涌出。

阮香凝吃痛地皱起秀美的眉峰,忽然低叫一声,咬住唇瓣。

程宗扬张开手掌,抓住她白腻的臀肉揉弄几把。“别怕,不会太痛的。”这种话自己差不多每次给人开苞都会说,只是随口敷衍而已,身下的美少妇听到耳中,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程宗扬腰身一挺,阳具用力捅进少妇的蜜穴,干进她处子的花苞。

阮香凝浑圆的雪臀微微一顿,雪腻的臀肉颤抖着弹起,湿腻的穴口凹陷下去,接着圆张着鼓起,将粗硬的阳具吞入穴内。

片刻后,一股殷红的血迹从穴中溢出,染红主人的阳具。

“官人的阳具粗粗的……硬硬的……”阮香凝带着颤音的娇柔声音道:“又热又大,好强壮……干到妾身的小穴里面,好深……”“凝美人儿,开苞的感觉怎么样?”“像被蚂蚁叮了一口似的……”阮香凝展颜一笑,“官人说不痛,果然是不痛的。”“是吗?”程宗扬有些不相信地将阮香凝的雪臀剥开,只见她柔艳的阴唇像花瓣一样展开,穴口血迹婉然,落红倒比雁儿开苞时还多。

开苞这种事,心理上的快感远大于生理,毕竟被开苞的女方是第一次,男方不好太过尽兴。

程宗扬给雁儿开苞时,只用了一半的力气就让那个小丫头难以承受,阮香凝竟然不觉得太痛?也许是大了几岁,身体承受能力比雁儿强得多的缘故吧。

既然她自己都说不痛,程宗扬也不再保留,阳具一顶,尽根而入。

阮香凝伏在榻上,程宗扬骑在她的身上,顶住她丰满肥翘的大白屁股用力脔弄,粗硬的阳具在她蜜穴中穿梭,结实的腹肌撞在她白腻的臀肉上,干得啪啪作响。

这会儿放开手脚,程宗扬顿时感觉到处子的妙处。少妇未经人事的蜜穴又紧又暖,阳具每次挺入都把自己的印记在她未开垦过的蜜穴中多深入一分。随着阳具的进出,身下的处子也渐渐成为货真价实的少妇。

阮香凝身子斜侧,一条玉腿屈膝抬起,另一条腿伸得笔直,如凝脂般的臀肉分开,将秘处敞露出来。

她的股间满是处子的元红,随着阳具抽送还不断淌出,神情却妩媚至极,看不出多少破体的痛楚。

程宗扬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个黑魔海御姬奴天生耐脔,后来才意识到她还在瞑寂术的影响下,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以至于把自己刚才那句敷衍当成命令,甚至忽略肉体的痛楚。

少妇侧着身体,双腿如玉扇般张开,一只秀美的纤足高高举起,攀在帐侧的玉钩上,秘处向外挺起,程宗扬赤裸的胸膛压在她抬起的大腿上,腰部不住挺动。

被落红沾染的阳具在她腿间进出着,在蜜穴中发出叽咛叽咛的腻响。

这种侧体位的交合,最引人入胜的就是女子拉成一字马的两条美腿。

白光光犹如上好的羊阮香凝两条玉腿时开恐怕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自家娘子的身子是什么样。

这会儿抱着别人的老婆,程宗扬没有半点负罪感,反正林教头也吃不到,到最后反而便宜黑魔海的妖人。自己这么做完全称得上是替天行道……说替天行房也成。

干过几百下,程宗扬拔出阳具,让身下的美人儿再换个姿势。阮香凝听话地翻过身,仰面与主人交合。

她白美的双腿缠在主人腰间,丰秾白艳的胴体在主人的大力抽送下不停震颤,仿佛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配合主人的交媾。

阮香凝身子丰腴,浑圆的大腿饱满柔润,小腿修长笔直脂白玉。

程宗扬身下压着一条,怀里抱着一条,随着阳具的戳弄时合,有种在美人儿胴体上划船的感觉。

百忙之中,程宗扬还替林冲感叹一声。林教头这倒霉鬼她玉体敞开,桃红色的肚兜滑到一边,右侧一团雪乳裸露出来,在胸前弹跳着,抖出一片耀眼的肉光。

外面听来,少妇的呻吟声、娇喘声,肉体碰撞时的脆响和交合时的腻响交织在一起,连绵不绝。

帐内风月无边,阮香凝被主人按在榻上,敞着鲜嫩的玉户让主人堪堪抽送数百下,然后又被主人拉起来,换了女上男下的姿势。

娇艳的美妇像元红初破的新嫁娘一样,带着羞怯的神情跨在程宗扬腰间,对着他怒胀的阳具缓缓坐下,玉户间的一缕鲜血已经顺着雪白的大腿内侧,几乎流到膝弯。

穴口含住龟头,有些吃力地将肉棒纳入体内。阮香凝毕竟是处子,初次使用女上位的姿势,身体不免紧张。

程宗扬只觉阳具在一个狭小的肉穴越挤越紧,到后来几乎寸步难行。他下意识地鼓起一丝真气送入下体,不料那丝真气像被美妇的蜜穴吸住一样,丹田微微一动,便被吸入对方体内。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程宗扬险些魂飞魄散!难道这贱人是扮猪吃虎?一直忍到这会儿才突施暗算?

但程宗扬很快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那丝真气在阮香凝体内行走一周天,然后重新汇入丹田。在经络中流动时,依稀感受到那丝返回的真气有些异样。

程宗扬屏息凝神,用内视仔细探视,发觉组成真气的细小白光愈发质密,原本杂揉其间的杂质似乎少了许多,变得纯粹而浓郁。

这种情形程宗扬并不陌生,自己和卓美人儿搞房中术的时候,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不过房中术搞的是采补,增加的是修为,以量为主,以质为辅。

而且卓云君是太乙真宗六大教御之一,修为精湛;阮香凝虽然是黑魔海御姬,却丝毫不会武功,真气从阴脉送入她的体内,行走一周天之后就变得纯粹,这种事情实在超乎自己的理解。

不过接着,程宗扬发现真气通行的全部是阴脉,正是太一经的运功路线,他不由得心头一震,想起远在南荒的凝羽。

凝羽说过,她曾经被西门庆用来当作练功的鼎炉,而西门庆修习的正是太一经,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些相似。

程宗扬一不作二不休,丹田气轮疾转,将一股真气送入阮香凝体内。

身上的美妇玉体一颤,雪臀坠在程宗扬腹上,粗硬的阳具像一根铁棒直挺挺顶入穴内,龟头一紧,撞到一个又软又韧的物体。

程宗扬脑中灵光一闪,有九成把握可以断定这个凝玉姬是黑魔海专为修行太一经而培养的鼎炉!不过阮香凝一直在林冲身边,一直没有被黑魔海启用,于是便宜了自己。

想通这一点,程宗扬不由得心花怒放,他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小美人儿,这是什么?”阮香凝颤声道:“是妾身的花心子……”“藏得够深的,要不是让你用这个倒浇蜡烛的姿势,恐怕还干不到呢。哈!这该算是彻底开了你的小嫩花苞了吧?”阮香凝羞答答地道:“恭喜官人。喔……”在程宗扬真气的撩拨下,阮香凝情不自禁地露出花心,被主人干到蜜穴的最深处。少妇的花心紧凑而柔腻,像一张小嘴含住龟头顶端不停抽动。

只撞了几下,阮香凝便颦起眉峰,身子瘫坐在程宗扬腰间,娇声喘道:“妾身……妾身花心被顶住……整个身子都又酸又麻……”“真没用啊。”程宗扬把阮香凝抱起来,笑道:“趴好!让官人骑骑你的大白马!”阮香凝趴在榻上,双膝跪伏,翘起雪团似的大白屁股,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扒着白腻如脂的臀肉,露出刚开苞的艳穴,被程宗扬从后干入,像骑马一样骑着她白圆的雪臀来回捣弄。

这种姿势阳具进得最深,肉棒长驱直入,龟头轻易捣住美妇的花心。

阮香凝翘着粉臀,柔嫩的花心原本深藏在蜜穴内,这时像是她撅起屁股主动献出来一般,被干得淫叫不绝。

真气在两人体内来回流转,就像大浪淘沙一般,在美妇的鼎炉内涤去杂质。

虽然相比于丹田内磅礴的真阳,涤去的杂质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要靠这个提升修为恐怕要干上好几十年,但毕竟让自己找到一种淬炼的法门,何况又是这般香议的修行之术。程宗扬觉得自己就是一口气练上十年八年也不会厌烦。

程宗扬越干越是兴致勃发,身下的美妇却支撑不住。不到一盏茶工夫,阮香凝就体软如绵,如软泥般伏在榻上。

如果阮香凝真是十七岁的少女,程宗扬可能就罢手了;但她虽是处子,实际年龄却是将近三十的妇人,身体正处于颠峰状态——说白了,正是虎狼之年,能搞耐肏的时候,开个苞不至于伤了性命。

阮香凝瘫在榻上,无法奉迎。程宗扬索性放下榻侧的小几,把阮香凝软绵绵的白美玉体抱到上面,让她趴在小几上,摆成屁股朝天的姿势,然后俯下身,把铁棒似的阳具杵进她软腻的蜜穴中。

阮香凝雪嫩的圆臀架在黑漆小几上,仿佛一团充满弹性的雪肉,白生生的又圆又大。随着阳具捅弄,充满弹性的臀肉像要被揉碎般不住压扁,发出柔腻的肉响。

她溢血的嫩穴源源不断地淌着淫水,胸前的肚兜也被扯下,两团雪乳悬在胸前,被主人握在手中,捏得不住变形。

“啊……啊官人呀!”随着劈劈啪啪的肉响,阮香凝无法抑制地发出浪叫。她红艳的玉户被干得翻开,鲜嫩的蜜穴被彻底干穿。粗大的肉棒在嫩穴中抽送着,带来又热又硬的摩擦感。

从穴口到花心,整个蜜腔都被火热的棒身塞满,腔内的蜜肉在肉棒的研磨下不住痉挛。

强烈的刺激使阮香凝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她一边趴在小几上挨肏,一边情〒自禁地淫叫,还要按照主人的吩咐将两手伸到臀后,扒开肥光光的臀肉,将秘处淀露出来,让主人干得更深入。

在程宗扬宛若强暴般的抽送下,少妇的玉体仿佛被揉碎。柔嫩而优美的性器这会儿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在臀间鼓起;红艳的蜜穴翻卷开来,在雪滑的臀肉和大腿间抽搐着,随着阳具的进出时卷时收。又嫩又腻的蜜肉宛如涂过胭脂般红嫩,娇艳欲滴,被主人干得淫水四溢。

美妇的叫声在空旷的水榭中回荡,当蜜穴抽动着喷出淫液,阮香凝终于支撑不住,赤裸的玉体像一条香艳白滑的美女蛇,抽动着昏迷过去。

程宗扬又抽送了一盏茶时间,把这只上好的鼎炉彻底干翻,才在少妇刚开苞的美穴中一泄如注。又在美妇穴内流连多时,程宗扬才依依不舍弃拔出阳具。他站起身,不仅没有丝毫疲倦,反而更加精神奕奕。

若不是时辰已晚,又刚射过精,身下的美妇也被干得阴精长流、昏迷不醒,说不定顺势把她的后庭花也办了。

程宗扬满意地在阮香凝臀上拧了一把:“凝美人儿,好好睡一觉,主子改日再开你的后庭花。”昏迷中,阮香凝仍然对主人的声音做出反应,低低应了声:“是,官人。”夕阳向着西湖的碧波沉去,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金红交错的残影。

已近三月阳春,天气渐暖,程宗扬脱去大氅,换了件挟衣,身上顿时轻松许多。

这些天来回都乘着马车,谈事虽然方便,但整日待在车厢里不免气闷。

眼下事情已经完成八成,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可收获战果,不用再点灯熬油地计算收支帐目。

心情畅快之下,程宗扬索性换匹马,跨在鞍上向临安城驰去。

秦桧、敖润等人落后一个马身跟在后面,再往后是俞子元驾的马车。胯下的健马四蹄生风,在旷野间越奔越快。

程宗扬不禁想起留在建康的黑珍珠,那是自己来到世界拥有的第一匹坐骑,南荒之行中,一人一马结下的交情算得上同生共死,可惜这几个月走南闯北,没顾得上把它带来。

回想起南荒之行,程宗扬又不禁想起留在南荒山村的凝羽。算来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当初约定的半年之期,若不是被叶媪看中留下学艺,凝羽这时候也该启程离开南荒了。

从程宗扬的角度讲,恨不得凝羽能立刻飞到身边与自己形影不离。但理智告诉他,凝羽能跟随叶媪学艺才是最好的选择。

殇侯曾说,凝羽被人当成鼎炉使用,身体受损,如果不改弦易张,终身无望达到六级修为。现在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即便凝羽自己也不肯放弃。

有云氏的全力襄助,再加上高俅和蔺采泉这两枚棋子,单凭自己目前控制的粮食数量,只要开始制造波动,粮价立刻会一飞冲天。

程宗扬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就让宋军陷入无粮为继、四面楚歌的境地。

一旦宋军撤退、江州解围,把钱庄的生意交给秦桧,程宗扬的第一件事是去太泉古阵,先为小狐狸找到赤阳圣果,然后要去一趟明州见见光明观堂的当家人,到时就算邀齐七骏帮忙也要把小香瓜抢过来。

再然后自己就可以带上小紫、小香瓜,还有祁远、吴大刀、易彪和武一丁一同重走南荒路,风风光光的把凝羽接回来。如果顺利的话,再带上祁老四的新娘和武二的姘头……想起未来美好的前景,程宗扬的唇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等身边的兄弟们都有了着落,自己也在六朝立足,到时兵强马壮地回到五原城,找苏妖妇和西门大官人算完帐,自己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好享受六朝的生活。

说起来程宗扬对六朝的美女还是有些兴趣的,尤其是那些名垂青史的绝代尤物。现在只有一个李师师,而且还没上手,实在辜负自己的六朝之行。

让李师师当公关经理是自己早就有的念头。李师师现在年纪尚幼,又受过光明观堂的熏陶,就像一块明玉包在璞中。只要耐心雕琢,要不了多久她就该风华淀露,显示出绝世名妓的万种风情……夕阳下,湖畔一边桃林在望。此时正值初春,林中桃花怒放,远远望去犹如云蒸霞蔚,红云般一片灿烂。

程宗扬乘马疾驰,忽然林间铮的一声琴弦响起,接着一个优美的声音轻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随着曼吟声,琴声错落响起,初一入耳仿佛零乱散碎不成曲调,但那琴声仿佛有种魔力,使人心绪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再听时,琴声变得疏淡而雅致。

程宗扬勒住马匹朝路旁看去。桃林中一枝枝红的白的桃花开得正浓,而秾艳的春色没有半点喧闹,一枝枝的桃花静得如同一幅画卷,一朵朵似乎都在枝头倾听琴声。

琴声袅袅散去,接着又重新响起。这一次琴声如水,那个声音曼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程宗扬翘首而望,桃林临水处依稀坐着一个女子,远远只能看到那女子白衣胜雪,似乎正对着西湖的春水垂首拨琴。她挽着云髻,窈窕的背影婉约如诗,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身后马蹄声起,秦桧与敖润并骑驰来。程宗扬摸着下巴回头道:“有点意思啊,奸臣兄。”秦桧明知道家主动心,仍不得不尽身为僚属的本分,苦笑着劝道:“公子,眼前大事未定,唯恐节外生枝。”“明摆着的套,我若不跳进去也太不解风情了。”说着程宗扬露出一个赖皮的笑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跳下马,踏进桃林。

那些桃树不过一人多高,红白的花瓣群英缤纷,地面一层层薄薄细沙,看不到草叶的青色,只有一丛丛枯白的芦苇。

“好琴!好诗!”程宗扬大咧例道:“俗是俗了点,可大爷我就喜欢这调调儿!”那女子轻轻拨了琴弦,琴声入耳,说不出的优雅。程宗扬一呆之下,装出的粗鲁顿时被琴音揭破。

那女子雪白的衣袖轻轻一动,抚了抚琴弦,然后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她的肌肤犹如明玉,五官精致绝伦,虽然置身桃林的滚滚红尘中,却仿佛纤尘不染,一举一动都有脱俗的气质。

以程宗扬见惯美女的眼光也不禁目眩神驰,眼前、心里只剩下四个字:神仙中人……那女子风姿如画地拨了拨发丝,然后不卑不亢地说道:“黑魔海剑玉姬,见过程公子。”沉浸在她绝美风姿中的程宗扬一听之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又来了!

干!先是高俅,然后蔺采泉,然后贾师宪,这会儿剑玉姬也出来了,哪天我把你们几个都拉来开个会,大家认识、认识得了!

程宗扬原本以为这是哪方势力派人出来玩色诱的老套路,抱着有便宜要占,没便宜也要占的念头过来,这会儿只后悔没听死奸臣的劝谏,想跑都来不及。

虽然程宗扬的修为已经有五级的水准,勉强算得上高手,但传说中剑玉姬可是直追师帅王哲的修为。除了殇侯和孟老大,己方阵营中随便拉两个捆一块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这会儿把死奸臣、敖老大、俞子元全拉来也打不过。

剑玉姬微微一笑,姣丽的笑容犹如奇花初绽,令群芳失色。

她口气从容地淡淡说道:“妾身此来,欲与公子谈桩生意,不知公子可有兴趣?”一听到“生意”两字,程宗扬紧绷的心头一松,暗暗吐口气,干笑道:“原来是仙姬,久闻大名,呵呵呵呵……不知仙姬要谈什么生意?”“程公子出手豪阔,小生意未必入眼,”剑玉姬道:“江州如何?”还好,只要不拿自己的脑袋当货物,什么生意不能谈?程宗扬哈哈一笑:“仙姬也想分一杯羹?这事好商量!不过这生意在下做不了主,仙姬如果方便的话,不如亲自去趟江州和孟老大面谈。仙姬看怎么样?”程宗扬心里冷笑:只要你敢死,孟老大就敢埋!

剑玉姬的嗓音犹如清泉浸润的玉铃,说不出的清悦动听,她的神情间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公子何必推托?”程宗扬心一横,“不知道仙姬准备怎么做这笔生意?”“公子虽然在星月湖大营官拜少校团长,然而对八骏而言,终究是外人。以公子的雄心壮志,岂会久居人下?”剑玉姬轻叹道:“江州解围之日,便是公子与星月湖诸君分道扬镳之时。”程宗扬心下暗暗佩服:如果不是早有打算,这一下真的被她说中了。

幸好剑玉姬不是真神仙,不知道自己打定“逆势取之,不如顺势应之”的主意。

程宗扬变色道:“仙姬这样挑拨离间,未免太下乘了吧?”剑玉姬却看出他心底的真相,眉梢微微一挑,讶然道:“原来公子志不在此,却是妾身孟浪了,但也无妨。我黑魔海与岳鹏举的星月湖大营仇深似海,公子自然是知道的。公子虽然与敝宗为敌,但敝宗对公子并无半点仇怨,反而是公子屡屡坏我大事,伤我九御,夺我御姬——此间得失,公子可曾思量过?”因为凝羽和星月湖的缘故,程宗扬早已把黑魔海视为劲敌,但仔细想想,剑玉姬确实说得没错,黑魔海从头到尾都没有针对过他。

剑玉姬这话压下来,程宗扬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好道:“仙姬不会是想说,你们黑魔海其实是慈善团体吧?”剑玉姬道:“慈善未必,分寸却是有的。”程宗扬失笑道:“你们黑魔海行事有分寸?”“若无分寸、规矩,与街头的乞儿何异?”剑玉姬道:“如果公子应允,我黑魔海定当虚位以待,不仅许以长老之位,更以泉、凝诸姬相赠,甚至教中的御姬、奴姬都任由公子取舍——公子以为如何?”“意思是我在黑魔海可以横着走了?”“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剑玉姬道:“公子如今看中的师师姑娘,不过光明观堂一介外堂弟子。只要公子入得我教,异日扫平光明观堂,便是让明静雪、燕氏双姝给你为奴为婢,也如等闲。”“黑魔海志气很大啊!这也算是身无半文,心怀天下了吧。”程宗扬开了句玩笑,说道:“很优厚的待遇,条件是什么呢?”“公子与我黑魔海合作,取下江州,星月湖大营诸人不许一人逃脱。”“仙姬太高看我了,”程宗扬叫苦道:“我一个小商人,哪有本事把星月湖的爷们儿一网打尽?实话跟仙姬说,这种事我连做梦都没想过。”“只要公子应允合作,我黑魔海自有主张。”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后笑嘻嘻道:“我听出来了,这意思是如果没有我的帮忙,单靠你们黑魔海,拿江州没办法对吧?老实说吧,贵宗的信誉我是不大信得过的,仙姬如果找人合作,还是另请高明吧。”剑玉姬并没有半点失望,口气轻松地说道:“那就是没得谈啰?”程宗扬一摊手,“我看没什么好谈的。”剑玉姬道:“敝宗对公子竭诚以待,公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程宗扬忍不住道:“仙姬,我有点不明白,我这人好吃懒做,还有一点点好色,黑魔海是看中我哪一点?”“公子想知道吗?”“当然想。”程宗扬道:“弄明白了我好改。”剑玉姬莞尔一笑:“若公子能改掉,只怕活不过明年此时。也罢,公子既然不肯与我黑魔海合作,无非是因星月湖。待江州破城、星月湖大营烟消云散,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约便是。”“如果我没听错,这是威胁吧?”程宗扬纳闷地说道:“你们难道想直接插手江州?别说我没警告,你们若打出黑魔海的旗号,说不定宋军会和星月湖大营联手,先把你们灭了。”剑玉姬取出琴囊,收起瑶琴,神情自若地说道:“江州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支撑到如今无非是有云氏之助,只要斩断云氏的助力,江州便破了一半。”程宗扬心头一凛,顿时收起嘻笑,沉声道:“黑魔海如果敢对云六爷、云三爷动手,我程宗扬立誓,今生今世与黑魔海不死不休!”“何须伤人?公子且拭目以待,云氏断绝对江州的援助便在眼前。”剑玉姬说着便飘然离开,优美的身影在桃林中消失。

片刻后,剑玉姬柔婉的话语随风飘来:“凝儿已忘却敝宗诸事,公子既然喜欢便留与公子,以消永夜。公子保重,他日有缘,妾身再与公子相会。”程宗扬脸色难看至极。

剑玉姬亲自出马,如果这番话只是虚言恫吓,只怕会让世人笑掉大牙、砸了黑魔海的招牌。

但程宗扬完全想不出黑魔海有什么手段能让云氏断绝对江州的援助。

“去梵天寺。”程宗扬沉着脸对赶来的秦桧道:“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过去。从现在起,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云六爷!我倒要看看黑魔海能有什么手段!”

第四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程宗扬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宛如神仙的剑玉姬出招如此狠辣,藉由云如瑶流产之事,嫁祸给萧遥逸!他怒极、恨极,更恼自己一直披着小侯爷的名而没有解释!云家因此事切断给予江州的援助,江州纵有殇侯坐镇,又能支撑多久?

宋国朝堂因纸币发行而派系倾轧;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终是尘埃落定;剑玉姬虽算无遗策,黑魔海巫宗却非团结一心……第一章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鹭掠过飞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铜铃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声,铃身映射出落日的余晖。

站在凤凰岭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半岛上的雷峰塔、碧波荡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绿杨荫里的翠微园都隐约可见。

当目光掠过湖畔那边的桃林,程宗扬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剑玉姬放出话,要斩断云氏对江州的支持,但经过自己在中间的奔走,如今的云家与江州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黑魔海在晋国的根基早已被清除干净,她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双方的合作?

秦桧道:“剑玉姬……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秦桧的询问,程宗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踌躇良久,才一言难尽地吐出四个字:“神仙中人。”秦桧道:“巫宗长于采补,这位剑玉姬莫非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程宗扬摇摇头,“我不知道。”秦桧挑眉道:“此姬面见公子时,难道戴着面纱?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颇有蹊跷……”“不是。”程宗扬道:“我和她交谈那么久,这会儿回想起来,连她具体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飘乎若神,仙姿无双’的印象——”程宗扬举了举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剑玉姬的相貌,最后还是放弃了。

“只知道她是个风姿绝美的女子。”秦桧眉头微锁,心下暗忧。剑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却只见其风采,未见其面容,这种障眼的法术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为怪。然而凭他对家主的认知,另外一个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剑玉姬的美色冲昏头了。

程宗扬感叹道:“我原以为自己遇到剑玉姬,会二话不说拼个你死我活,就算说话也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剑玉姬给我的感觉……”程宗扬靠在栏杆上,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女子,我如果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忘记。剑玉姬无论是言谈举止都让人如沐春风,连她最后说准备斩断云氏和我们的联系,听起来都不像威胁,更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秦桧仔细听着家主的陈述,一边分辨其中的意蕴。

“这会儿说起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程宗扬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对她生出一点敌意,后来我觉得情形不对,故意用不客气的言词想去撩拨她的怒火,可她始终如一的从容不迫——干!”程宗扬一把拍在栏杆上。

“这会儿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剑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会之,你知道吗?”“请公子明言。”“你这个猪!”秦桧愕然片刻,然后潇洒地一躬身,“属下惭愧。”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吗?如果别人故意出言不逊,一般人的反应无非是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或者装死狗,置若罔闻,任人唾面自干;或者诚心诚意的认错;还有一种是开个玩笑,好化解尴尬。”秦桧沉吟道:“属下想来是第三种,剑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种?”“我还没说完呢。”程宗扬道:“换个角度考虑。我出言不逊,第一种反应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两散。第二种似乎是有涵养,但在谈判中出现,立即落了下风,让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种更无聊,我都故意了,还认什么错?就算你做得滴水不漏,让我相信你的诚意,结果恐怕更不妙——强硬的觉得你是软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会心存歉疚。”秦桧立即道:“公子千万不必歉疚。”“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对你歉疚,我就是傻子。”秦桧笑道:“家主捷对,属下佩服。敢问剑玉姬可怕之处何在?”“如果是第四种,未免显露聪明,让人心生戒意。剑玉姬可怕之处在于:她的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让我看不起她,没有让我心怀歉疚,也没有显露智慧,让我生出丝毫戒意——我脾气发了,威胁也听了,可从头到尾对她都没有半点心结。”程宗扬揉着胸口道:“和她见面,感觉反而很舒服似的。”秦桧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剑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与公子谈判,着意引导公子的心意,达成目的方是上策。”程宗扬长叹一声。“我在路上也是这么想的。直到站到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没准备谈成这桩生意!”秦桧这下终于诧异了。“那她为何出面?”“我猜,她这次出面只有一个目的,”程宗扬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建立信任。”“信任?”程宗扬苦笑道:“我知道这话像疯了一样,但剑玉姬确实做到了——不但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信了十足,而且对她这个人,我都有种说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说对我没有恶意,我真相信她确实没有恶意。她说想招揽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认真的,而且不会过河拆桥,玩弄什么计谋。”程宗扬拍着栏杆叹道:“从剑玉姬身上,我才学到一个人无论是机敏过人、才智非凡,还是国色天香、千娇百媚;无论是修为超凡入圣、天下无敌,还是位高权重、一言兴国——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头猪,我信任你,你就是神!”秦桧有些不以为然。“何以至此?”“你是没见过追星族和狂信徒。原本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不管哪种傻瓜都有人崇拜?现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无论是圣哲还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愿意当飞蛾——何况剑玉姬是来真的!”程宗扬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游婵为什么会对她死心塌地。这位剑玉姬绝对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处理人际关系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梵天寺木塔上俯观天地一样,比我高得太多了。”秦桧久久不语。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不困难,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显示自己存在的同时,又不引起对方任何负面情绪——锋芒不露,直入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程宗扬忽然道:“桃之夭夭——后面是什么?”秦桧应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有呢?”“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程宗扬摸着下巴琢磨半晌,然后抬眼望着秦桧,“什么意思?”秦桧愕然道:“公子未曾读过《诗经》”“当然读过!”程宗扬其实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这则桃夭在六朝的时空是否有其他意蕴,厚着脸皮道:“考考你不行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言桃花至极盛也。《礼记》有云:桃之有华,正婚姻时也。《易林》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打住!说人话!”“就是说桃花开得正艳,姑娘嫁得正好。”程宗扬沉思良久,然后抬起头,一脸震惊地说道:“天啊!难道是剑玉姬思春了,想嫁人?”“以属下之见,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当。”说话间,敖润一步数级地跃上木塔。“冯大法带着人把金铢运来了!林先生也到了,路上没发现有人盯梢。”程宗扬收起刚才那点感叹,带着秦桧快步离开木塔。

一间僻静的禅房内,林清浦已经准备好铜盆、清水、莹粉。程宗扬进门走到他面前,林清浦随即施展出水镜术,手掌在空中一抹,凝出一面水镜。

江州的音讯被宋军阻绝,水镜术只能联系到筠州。当水镜的波光变得清晰,显示的影像让程宗扬大喜过望,“小狐狸!你怎么来筠州了!你的伤怎么样?”萧遥逸没有戴那顶象征身份的金冠,只是随意束了一角乌巾,手肘靠着一张软垫,脸上挂着放浪不羁的微笑。“圣人兄!吓你一跳吧?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江州怎么样?”小狐狸身为江州刺史,现在双方正据城血战,他丢下江州跑到宋国境内,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一眨眼间,萧遥逸就收起笑容,摆出一副刚死了亲爹般的哭丧表情。

“宋军在城外建了法阵,克制城中大半的法术。十座堡垒被打掉七座,宋军的土墙已经垒到城墙边上,大伙不用出城就能和宋军聊天打屁。夏用和那个老匹夫,昨天已经开始堵截西门的水路——你说怎么样?”程宗扬这一惊非同小可:“真的?”萧遥逸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吓住你了吧丨”程宗扬没好气地说:“你这个死狐狸,敢骗我!”萧遥逸指天发誓道:“我有一个字说谎,出【让我撞到秦太监!”“宋军都登城了,大家还打个屁啊!”“宋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土墙修好,大家就歇了。前几天我还和宋军一个军官在城头谈生意,一贯银铢卖他两双丝袜,说是孝敬上官用的,怎么样?这生意还不错吧?”程宗扬沉住气道:“怎么回事?”萧遥逸一拍几案,咬牙切齿地说道:“殇侯那个老东西!把我们兄弟的风头都抢了!”“死老头那么低调的人,会抢你的风头?”“低调?那老家伙让人举着大旗……”“等等!死老头打什么旗号?”程宗扬不信死老头敢打着“鸩羽殇侯”的旗号,可如果他打出“盘江程氏”的旗号,自己就得赶紧化装跑路。

“八八!”萧遥逸一脸不屑地说道:“这算什么鸟旗号?还举得几丈高。一群人敲锣打鼓,摇旗呐喊,沿城墙划了一道黑线,那作派,城里城外看得那叫热闹!跟耍猴差不多。”“病毒!”程宗扬拍手道:“死老头终于干了件好事!”“好个屁啊!”萧遥逸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老东西说那条线至少能换宋军五万条人命。”“这不是好事吗?”“好个蛋啊!老东西说,每条人命起码一枚金铢,划完线就找我要五万金铢。”程宗扬听得直咧嘴。死老头真够不要脸的,在自己身上赔了钱,死乞白赖从星月湖身上找补。

他不知道殇振羽也是欲哭无泪,小紫的傀儡铁人活活就是烧钱机器,他老人家天天大出血,要不从萧遥逸这里敲一笔,眼看要失血休克了。

“五万金铢?”程宗扬关切地说:“你破产了吧?”“早就破产了!”萧遥逸道:“老东西张嘴就要现金,我好说歹说才宽限几天,先打了张欠条,说好十天内付现,超期一天,多付一成的利息。”“十天?我倒是想帮你,可我这会儿向你运钱也来不及。”“我用少陵侯府在建康所有的产业做抵押,向云氏借贷五万,云三爷已经答应了,这两天就送钱先给我应急。圣人兄,你把我坑苦了!殇侯那老东西活活是个属蝙蝠的,逮住血就往死里吸。”萧遥逸终于说到正题,“这笔钱,你得替我出了。”“你签合同,我去付款?你打听打听,天下有这个道理吗?”“我不管……”萧遥逸眼泪汪汪地说道:“都是你带来的吸血鬼……我的龙牙锥……呜呜呜……你若不付钱,我就死给你看……”“我看你是闲的!”殇侯终于出手,江州即便不算固若金汤,挡住宋军几轮攻势也不在话下,难怪小狐狸能溜出来,还有间心跟自己扯淡。

程宗扬这会儿也不着急了,笑眯眯道:“你若还不起钱,我倒能给你出个主意——瞧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不如把自己卖给殇侯,说不定老家伙就好这一口。”“不就是屁股吗?真能换钱撑过这一仗,谁敢买,我就敢卖!”萧遥逸衣服一撩,拍着屁股叫嚣道:“有种朝这儿插!”“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小声点吧!”程宗扬连忙道:“清浦!赶紧把声音整小点儿,别让外面的和尚听见!”“为弟兄们的性命,我卖屁股我光荣!”萧遥逸叫道:“你信不信?大街上我都敢说!”“我信!我信!比起不要脸,小侯爷怕过谁?”程宗扬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兄弟们怎么样?”萧遥逸悻悻道:“好得很呢。就是武二爷和秋小爷去砸宋军的法阵,撞上姓秦的死太监,吃了点小亏。”“等等,你说秋小子我还信,但武二那厮一向是捻轻怕重,偷奸耍滑;偷袭宋军这种事他会干?”萧遥逸咂咂嘴。“这事本来是咱们秋爷追着二爷决斗,整天闹得鸡飞狗跳,后来紫姑娘发话,说他们这样打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去砸宋军的法阵,谁先得手谁算赢。咱秋爷是个明事理的好人,一听就答应了。二爷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横人,说什么也不答应。”萧遥逸一脸稀罕地说道:“后来不知道紫姑娘和武二说了什么,二爷当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出城。程哥,你没见着,连孟老大都在城头看呆了,直夸二爷:好一个风一般的男子!”小紫要挑动武二还不容易?只要在武二面前悬根骨头,写上“苏荔”两个字,保证二爷跑得比狗还快。

“然后他们两个就被秦太监打了?应该!”程宗扬道:“让他们消停两天!小紫呢?她怎么没来?”“紫姑娘这两天身体不舒服。”程宗扬腾的站起来。“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萧遥逸咳了两声,然后道:“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都瞧着紫姑娘年纪小,为人又好,都没在意……”萧遥逸吞吞吐吐的样子让程宗扬更是悬心。“出了什么事?”“真没什么事,就是紫姑娘趁着武二和秋小子出城的时候,误入宋军的伤兵营……”程宗扬沉着脸道:“然后呢?”“后来听说伤兵营里的宋军死了六成——肯定不是她动的手,但紫姑娘似乎受了惊,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萧遥逸小心道:“程哥,你不会对紫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吧?”不好的看法?你亲哥我早就领教过了。什么误入,你以为她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免?死丫头打什么主意,我用肱二头肌都猜得到!她拿那两个傻瓜钓鱼,自己闯到宋军的伤兵营采集魂魄!难怪不肯跟我来临安。

程宗扬心里恨道:你这个死丫头,一次少采点儿会死啊!这下吃多了吧!

虽然一肚子抱怨,程宗扬却没有太多担心。有殇侯在,死丫头最多就是消化不良,不过她要这么多魂魄,究竟想搞什么?

萧遥逸看他的脸色时阴时晴,也不打扰他,只打开折扇轻轻摇着。

良久,程宗扬吐口气:“难怪你亲自来,就是说这个吗?”宋军的威胁、殇侯的勒索都不算大事,至少用不着萧遥逸亲自跑一趟。他这会儿跑到筠州跟自己见面,为的还是小紫。

在八骏眼里,岳帅的女儿等于他们的亲妹妹,死丫头一直伪装成邻家小妹,结果一出手就是几千条人命,顿时把几个兄弟都吓住了。

人命事小,这事如果成为程宗扬与小紫之间的阴影,只怕会影响两人往后的相处,不由得八骏不上心。从中也能看出,八骏对小紫,包括对月霜的爱护。

见程宗扬没有异样的表情,萧遥逸也放下心来,说到正事。

“围城到现在,星月湖的兄弟虽然还能支撑,但伤亡越来越大,佣兵和各家部曲的损失也不小。说实话,我们现在全靠着云家的补给和殇老头的病毒喘口气,一旦水路被截断就要陷入大麻烦。程兄,你那边还要等多久?”“我本来准备再等几天,把握更大一些。既然这样,四个时辰之后,我开始粮战的操作,快则七、八天,慢则十来天必见分晓。”“好!”萧遥逸立刻眉飞色舞,“圣人兄,这次你若能把江州的事解决,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乐一把,好不好?”“去死!”小狐狸翘了个兰花指,往脸侧一甩,“讨厌……”“死狐狸!小心我隔着水镜吐你一脸!”林清浦散去水镜,双方音讯断绝。

程宗扬在暮色中坐了一刻钟,然后下定决心。“是龙是蛇就看这一出了,林兄,敢不敢跟我赌一把?”“如何不敢?”林清浦道:“二百银铢,我赌公子赢。”“钱不少嘛。”程宗扬笑道:“别被老敖听到了,找你借钱。”林清浦道:“敖队长要照顾的人多,不怎么花在自己身上。”“老敖是厚道人。”程宗扬道:“等雪隼团的名册造好,愿意加入盘江程氏的都由公司负担,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了。”林清浦沉默片刻,叹道:“公子仁厚。”“只要愿意跟着我的,我都会尽力照应,没有后顾之忧才好用心做事,算下来还是我赚了。”程宗扬涎着脸等林清浦的回应,半晌没有下文,只好一笑道:“我去见云六爷。”云秀峰正和一名须发俱白的老僧对坐品茗,见程宗扬进来,笑道:“这位是梵天寺的方丈,智永大师。”智永大师年过六旬,慈眉善目,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意。

程宗扬拱手道:“小子程宗扬,见过大师。”“阿弥陀佛,”老僧合十道:“檀越不必多礼。两位既然有事商谈,老衲便告辞了。”云秀峰也站起身来,两人礼送智永大师离开。

程宗扬坐下来道:“江州情形吃紧。临安的粮战筹备这么久,我准备明天一早全面发动,云六爷,我需要我们目前所有的粮食准确数字。”云秀峰为人寡言,双掌一击,让人送来帐册。

“冯大法。”“哎!”冯源应了一声,摊开纸笔。

程宗扬手上的事务繁多,最要紧的莫过于寻觅刻石工匠,制作纸币的印模,这件事极为缜密,只有秦桧能做;林清浦施术之后需要静养凝神,眼下剩冯源还算粗通文墨,程宗扬赶鸭子上架,把他拉来负责誊写帐目。

冯源的字差了点,算起帐来却一板一眼,极是用心。两人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帐目核对一遍。

云氏在宋国一共有四十三家分号,其中三成在明、七成在暗。从年前开始囤积粮食,少的有三、五万石,多的超过四十万石,包括筠州祁远的交易在内,总计二百七十六万石,一共动用资金七十一万金铢。另外还有向晴州朱氏粮行购买的一百万石粮食,耗资十五万金铢。

各地粮价参差不一,但眼下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即使在以往,粮价也在每石六百到八百铜铢之间。去年宋国推行方田均税法,大量土地抛荒,粮食减产近;成,加上江州战事和云氏暗中收购,市面流通的粮食大量减少,除了极少的粮食主产区以外,粮价都超过每石十二银铢。

在临安这样人口集中的大城市,粮价已经突破每石十五银铢,甚至攀至十八银铢。如果按目前的价格全部放出,单是云氏囤积的现粮就将近二百万金铢。

但无论云秀峰还是程宗扬,都清楚这种理论上的超额利润不会实现。一旦各地云氏商号全面抛售粮食,粮价会应声下跌——想从宋国粮食交易市场中提走二百万金铢的现金,指望一般的居民来买单完全是做梦。

程宗扬已经考虑多日,这会儿细看帐目,胸有成竹地说道:“云六爷既然信得过我,程某来做个简单的布置。”云秀峰端坐椅中,身体纹丝不动,手掌却下意识地握住玉佩。毕竟这笔生意牵涉到近百万金铢,即使以云氏的家业也几乎抽空所有的流动资金。

“明天一早开始按市价出售粮食,各地商号的抛售量不许超过一成,看市场的目反应。如果各地市场出现一银铢以上的下跌,说明市场还有大量余粮,那么从第二天起,我们转为收购。”云秀峰仔细听着。程宗扬考虑更多的是江州的安危,但对云氏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利润。从资金安全角度来讲,现在粮价已经达到十五银铢,即使逐渐销售也有足够的利润,如果收购以提升粮价,反而增加风险。

“有两个因素,”程宗扬解释道:“第一是探清常平仓的虚实。如果粮价超过十五银铢,各地的常平仓仍没有籴粮平抑市场,说明宋国的常平仓已经无粮可调。另一个是透过先降后升,淘汰一部分投机者,让他们有机会获利离场,让我们能最大限度地控制交易。”云秀峰道:“如果无人接盘,这些粮食又该售到何处?”程宗扬笑道:“接盘的人已经在路上,快则明日,迟则后日就有人来接盘。”云秀峰注视程宗扬许久,然后道:“一代后浪推前浪。好,便依你的主张去做。”“多谢六爷!”程宗扬没有向云秀峰提及黑魔海的威胁,虽然他知道剑玉姬的恫吓不是虚言,但在明白剑玉姬的手段之前,自乱阵脚只会让黑魔海有机可趁。

他相信只要篱爸扎牢,把自己和云氏的关系搞成像水泥一样坚实,黑魔海再怎么挑拨也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一整天,程宗扬都留在梵天寺,一边趁机抽时间精炼真气,一边等待粮价的情况。

傍晚时分,第一批交易讯息透过信鸽传至临安。抛售的第一天,各地粮价涨跌不一,但大都维持原价,只有!二五个州县出现小幅下跌。

程宗扬放下卷宗,打了个呵欠道:“看来市面的余粮没有多少,从商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了。”第二章程宗扬本来打定主意不离云秀峰半步,让黑魔海无机可趁,但秦桧带来的口信却让他不得不赶往临安城中。

推动粮战的同时,程氏钱庄的设立也在快速推进。程宗扬与贾师宪在半闲堂敲定交易,只隔了一日,廖群玉便请程宗扬到户部,当面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交割给程氏。这样雷厉风行,可见宋国对这二百万纸币的急迫。

急迫归急迫,廖群玉透过临安府向程氏提供的钱庄铺面,却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按秦桧的说法:一看门面就知道老贾对纸币心虚,恨不得低调再低调。

程宗扬也不含糊,直接告诉廖群玉,按照当初商谈的条款,包括临安在内的五家分号都应当由程氏选址、宋国无偿提供土地。贾太师急于发行纸币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以这处铺面作为钱庄的总号,程氏非常不满意。

在廖群玉看来,发行纸币相当于从程氏索取一百六十万金铢的无偿贷款。陶氏钱庄提供一百万金铢的借款,少东家就敢放贾太师的鸽子,这么寒酸的铺面,不但程氏不满意,连他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廖群玉只好道:“依公子之意,选在何处合适?”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纪家桥东有座宅子,好象几十年没人住,房子虽然破了点,但位置还过得去……我看就那里吧。”廖群玉脸色微变,“公子最好另选佳处。”程宗扬装傻道:“怎么?那地方有什么不合适?”廖群玉似乎不愿提那人的名讳,半晌才道:“那是武穆王府。”程宗扬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武穆王是谁?”秦桧暗道:家主,你这就演得太过了!他洒然一笑,上来打圆场。

“公子常年在盘江,头一次来临安,以前没听说过武穆王。鄙人却是听过的,是前朝一位王爷,坏了事,王府就空置下来。”“正是。”廖群玉不愿多谈,忙道:“那是不祥之地,公子再往城中看看如何?”“老廖,”程宗扬亲热地搂住廖群玉的肩膀,“房地产这块你不熟吧?我跟你说,房地产讲的就是位置!那地方位于中央商业区,紧邻临安最大的娱乐区北瓦子,西面是钱塘门,雄据临安城厂干道,交通便捷,商众发达,人气鼎盛,一等一的黄金地段!白白空着多可惜?你若交给我来开发——我一把将它全拆平了,沿街全部建成三层的豪华商铺!里面是钱庄、综合性娱乐场所!把整个临安的城市水准提升到一个新高度!你看怎么样?”廖群玉都愣了,他只听明白一句:“拆掉武穆王府?”“外行啊!不拆迁怎么搞开发?会之,”程宗扬扭头道:“武穆王家里没人吧?会不会出来个什么侄儿、外孙的跟我打拆迁官司?”不等秦桧回答,廖群玉便道:“没有!绝对没有!”程宗扬讶道:“老廖,你这么肯定?跟你说,我们搞拆迁的最怕拆迁户有什么闹不明白的亲戚来争房产,官司打不起!”“员外放心,以廖某所知,不但宋国,整个六朝都不会有人借着武穆王的名义争房产,更不用打官司。”廖群玉道:“但此事还是请公子三思。”“钱庄我已经赔大了,你总得让我搞房地产捞回来一点吧?”程宗扬道:“不然这样:除了户部的本金之外,我再提供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同样五倍发行纸币!”廖群玉的脸色先白后红,程宗扬这句话足足是一百万金铢!他的口气终于松动了些。“此事在下难以决定,还需禀知太师,请公子见谅。”“好说好说。”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纸币的事咱们也不用再等,面值三百万金铢的纸币,明天就开始印,三天之内让你们户部拿到手,用出去,怎么样?”廖群玉良久叹道:“公子好魄力。”程宗扬笑道:“一般一般。”廖群玉赴葛岭禀知贾师宪,秦桧忍不住道:“如今我们手上现金不足十万金铢,还欠云家的钱;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公子如何拿出来?”“要什么本金?多印点纸币就够了。”程宗扬笑道:“只要兑付的能拿到现钱,谁管你库房里有四十万还是一百万金铢?”“四十万金铢本金,发行三百万纸币?风险太大了,家主!”“风险是有点,但比你想的要小。”程宗扬叹道:“我是不好意思把三百纸币全都拿过来自己花。”秦桧一愕之下,终于明白过来:“粮款!原来公子打的这个主意:”“只要能抵税,我怕个鸟!”程宗扬道:“现在就看老贾舍得拿多少纸币买粮食了。”程宗扬打的如意算盘是用云氏的囤粮,将发行的纸币全换回来,既推动纸币的发行,又赚取足够的利润,而且还扣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供云氏周转。

无论是贾师宪、宋国朝廷,还是云氏商会和自己的盘江程氏,几方各取所得,皆大欢喜。只要这一炮打响,自己的盘江程氏就在宋国扎下根。

程宗扬脚步忽然一停,朝旁边望去:“老鲁?”街旁一位大和尚身披禅衣,盘膝坐在青石台阶上,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他双掌合十,也不知坐了多久,身边的地上扔着几枚零星的铜铢,倒像是在监狱门前化缘的。牢里的狱卒大概过来赶过,赶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程宗扬抬头一看:“好你个老贾,钱庄给我选到监狱旁边,是不是准备纸币一玩砸,直接把我扔牢里?”鲁智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忽然他眉梢一挑,抽了抽鼻子。

程宗扬晃着纸包道:“前腿?后腿?”“恁多废话!”鲁智深劈手夺过来,扯开油纸,一手捞着一条烧得烂熟的狗腿啃得不亦乎。

程宗扬蹲下来。“花和尚,你在这儿坐几天了?”鲁智深顾不上回话,眉毛挑了三下,表示自己坐了三天。

林冲四天前出事,鲁智深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一!天,他先用半天时间四处打探,全无音讯之下,索性守在大牢门口,一坐就是三天,这分情义让程宗扬不得不佩服。

“林教头的事我已经听说,别担心,太尉府的处置已经下来了。”鲁智深霍然抬头,“什么处置!”说着一口狗肉喷出来,程宗扬连忙去躲,还沾上一块。他没好气地擦擦脸:“怎么跟老臧一个样?”“我们是师兄弟嘛!”鲁智深亲热地来拉程宗扬的手,“程兄弟,到底是什么处置?”“别!别!别!一手的油!”程宗扬道:“流刑!刺配筠州!”鲁智深勃然大怒:“哪里便要流刑!林师弟临安人氏,刺配筠州,家中的嫂夫人谁来照料!”真是个好问题。程宗扬使了个眼色:“大和尚,咱们聊聊?”鲁智深心领神会,拿起禅杖,拎着狗肉和程宗扬一道上马车。

“野猪林?”“过了西湖,再有一日的路程,是往筠州去的必经之地。老鲁,敢不敢干这一票?”鲁智深摸着光头哈哈大笑。“洒家有何不敢!好兄弟!林师弟这条性命多亏你了!”“处置虽然出来,但要到三月初才能启程,到时候如果不忙,我跟你一道走一趟。”鲁智深往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恨声道:“只恨嫂嫂下落全无,到时见着林师弟,他若问起,洒家该如何答话?”这倒是个麻烦,凭林冲的性子,自家娘子失踪恐怕能找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个炸弹。程宗扬暗道: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隐患。

双方约好时间,程宗扬与鲁智深分手后,本来该悄悄见高俅一面,交换一下讯息,但黑魔海的威胁言犹在耳,粮战更在紧要关头,程宗扬想了又想,还是先回梵天寺坐镇,只让敖润去了趟橡树瓦子。

在程宗扬收集整理各地粮价的同时,秦桧用重金请来临安城最好的两名石匠,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雕成纸币的印版。

第二天中午,秦桧带着新印出来的纸币样张赶赴半闲堂,面见贾师宪,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

正如程宗扬所料,在一百万金铢的诱惑下,连贾师宪也为之心动,终于同意把空置多年的武穆王府交给盘江程氏“开发”条件是必须将王府全部拆掉,不留一砖一瓦,建成之后更不能有原王府的丝毫痕迹。

程宗扬弹了弹信笺。

“老贾对咱们武穆王恨到骨子里,瞧瞧‘岳逆之宅’这几个字,隔着纸我都能听见老贾的磨牙声。”秦桧道:“我在旁边观瞧,最后打动贾相爷的多半不是一百万金铢纸币,而是公子说的拆迁。看情形,贾相爷早就想把武穆王府拆光推平。”程宗扬放下信笺。“今天去半闲堂,除了纸币,老贾还跟你商量什么?一脸得意外露啊,奸臣兄。”秦桧微笑道:“贾相爷看了纸币的样张,已经点头同意。若论起对纸币的急切,他比公子还着急几分,当即要我们印出一百万金铢票面的纸币交付户部。属下说这样模尚显简陋,只怕有人伪造。贾相爷立刻要廖先生扩币去户部盖印确认,如果有人伪造户部的印鉴,那是斩立决的重罪。”程宗扬急忙道:“千万不可!”秦桧笑道:“在下当时便回绝贾相爷的好意。纸币既然是我们程氏印行,其中的风险自然由我们程氏担当。盘江程氏不才,宁愿自己担责任,也不愿给宋国官府添丝毫麻烦。”死奸臣这番话把握到自己浑水摸鱼的心思,不过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就是他的本事了。

“不会只谈了这些吧?”秦桧笑道:“承蒙贾相爷看得起,我这个程氏钱庄的大执事和相爷商量了纸币的用法。相爷也说草民所言的‘大宗采购使用纸币’的法子可行。明天贾相爷应该会面奏宋主,推行公子的钱币大计。”这是程宗扬准备设立钱庄之初就设计好的套路,笑道:“老贾是什么章程?”“贾相爷可能是信得过鄙人,谈及大宗采购的时候,说到各地常平仓的存粮。”“老贾连这都对你说?”军国大事随便透露出去,程宗扬对贾师宪“轻佻”二字的评价又加深几分。

秦桧道:“目前宋国四百军州,三百余处常平仓,总计存粮不足四百万石,其中临安的常平仓占了近三成,有存粮一百余万石。”“一百余万石?不少啊。”“临安的常平仓在平常时节是存粮六百万石。”“空了这么多?”程宗扬拍案而起,“太好了!”“江州战事还未平息,贾相爷估计,单江州前线至少要再采购二百万石粮食。我已经提请贾相爷,粮为人纲,眼下青黄不接,民间最易生变,这批纸币印发之后,先用来采购粮食。”程宗扬笑道:“老贾答应了吗?”秦桧道:“贾相爷有些担心,全用纸币只怕内外生疑,商家也不肯接受,于是在下与廖先生商量出法子:购粮所需款项由户部和州县对分,一半由户部支付纸币,一半由州县支付钱铢,向各地商家购买粮食。”程宗扬大喜过望,“奸臣兄,有你的!”这比程宗扬当初的设想还要完美,除了收回纸币以外,还能回笼一半的钱铢。

有这些钱铢在手,再多发行几倍的纸币也不用担心本金的问题。

发行纸币最大的软肋是防伪,程宗扬依稀记得水印并不难做,只要在造纸的时候改变纸张的部分密度,就能制出水印。

但这会儿一是来不及,更重要的是宋国如果有人能制出水印,肯定也有人能仿出来,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防伪了。

“第一批纸币先印面额一万贯的一百张,带编号,全部由我签字画押,打上指模。第二批面额两千贯,印五百张,也一样处理。”“是。”程宗扬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再来要看云家商号了。”程宗扬与贾师宪各怀心思,在尽快发行纸币这一点上一拍即合。秦桧用屯田司员外郎的名义加上每月二百银铢的重金,半是礼聘、半是威逼地将两名石雕工匠请到梵天寺,担任程氏钱庄的专职雕版师。

当天晚上便用最好的纸张和墨料,印出一百张标明“程记钱庄”发行的万贯面额纸钞,由家主程宗扬签字画押,按上指印。

次日一早,这一叠崭新的纸钞在廖群玉和户部官员的共同见证下,进入户部库房。

如果说贾太师当初在《为兴邦整兵增岁入汰冗员诸事札子》中,列出总额一千万贯的特别开支计划,招致的仅是其他派系官员的腹诽和冷笑;当户部的消息传出,贾师宪准备以纸币补充财政的举措,立即在宋国朝堂引起轩然大波,非议之声响彻云霄。

温和点的说贾师宪是与民争利,不足为朝廷法度;不客气的当即弹劾贾师宪以纸充金,强买强卖,有辱国体;更激烈一些的将新帐、老帐一起算,密密麻麻列出贾师宪十大罪,二十可杀,三十恶行……力谏宋主把贾贼押赴法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程宗扬原本以为贾师宪在宋国的地位稳如泰山,一言九鼎,看到高俅密送来的内幕资料才知道老贾的日子也不好过。

尤其有些弹劾贾师宪的札子,内容简直是狗血。什么贾师宪私自截留内庭宫女,与俳优娼妓滥淫,甚至收了一个尼姑当小妾。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某官员怎么急于向贾师宪回报灾情,却被告知相爷正忙于军国大事,该官员苦等两个时辰,急切之下闯入多宝阁,却见贾师宪正搂着妓女斗蛐蛐……札子最后字字血泪:贾贼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安!臣伏阙泣血而谏,为我大宋千秋万载基业,求陛下立将贾贼押赴午门,凌迟处死!臣为国剪除此獠,死而无牝憾!

程宗扬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宋国这些文官比武将猛多了,看模样,一个个都有拿笔把贾师宪戳死的实力。

高俅知道他对宋国朝廷两眼一抹黑,每份札子旁边都一一标明王党、梁党、贾党……让程宗扬惊静的是,骂贾师宪最狠的那份,竟然出自贾党成员的手笔。

“这不是反水,是贾师宪欲扬先抑之计。”秦桧道:“骂得越狠,贾师宪越安全。”“还有这一说?”“如果这份札子能把贾师宪扳倒,请问如此十恶不赦的大奸贼如何能历经两朝,柄政十余年?岂不是两代宋主都无知人之明?”程宗扬笑道:“被你一说还真是这样,不过我要是宋主,哪天心情不好,就真给他来个顺水推舟,让老贾哭都没地方哭去。”秦桧激览过札子,皱眉道:“贾师宪的处境只怕不妙。”“可不是嘛。”程宗扬道:“这些札子读下来,我觉得老贾都能死七、八遍,可他老人家还好端端地在多宝阁玩虫呢。”“不是这些问罪的札子,而是这几份。”秦桧挑出来,“这些札子中只说去年以来天灾不断,各地出现流民,看似与贾师宪无关,用心却着实毒辣。国中不靖,少不得有朝廷重臣要为此负责。这几份札子都出自帝党手笔。”程宗扬一惊:“你是说宋主要收拾老贾?”“大有可能,不过此事未必能扳倒贾师宪,札子里还是留些分寸。真正冲在最前头的反而是梁党。”秦桧敲着另几份札子道:“梁师成想取贾师宪而代之。”贾师宪倒台是注定的结局,但想取而代之的梁师成好象没有如愿以偿。

高俅这个铁杆帝党只在札子里不闲不淡地扯了几句,看来老贾这次还倒不了台。

程宗扬并没有把宋国朝廷的纷争放在心上,但有些事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次日是程宗扬抵达临安的第十一天,廖群玉天一亮就赶到梵天寺。

“陛下有旨——宣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入宫觐见。钦此!”程宗扬正在漱口,愣了半晌才一口咽下,“我不用摆香案,跪下接旨?”“来不及了!快走!快走!”廖群玉路上才解释,宋主昨晚召贾师宪入对,询问纸币的始末,贾师宪细陈原委,半夜才出来。

谁知宋主当晚便派内侍召见程员外。程宗扬在城中的住处早已人去屋空,内侍找到天亮,没办法才找到太师府。廖群玉接到消息就赶紧来了。

“陛下召见我,是为了钞法?”“我也不知道。”廖群玉又补充一句,“贾相爷也不知道。”程宗扬左思右想,总不会是自己漏了底细吧?宋主听说自己和岳鸟人旧部有联系,召自己入宫开刀问斩……或者是因为自己吃了梦娘的豆腐,宋主要为他的奶妈报仇?

廖群玉见他脸色微变,以为他心下紧张,劝慰道:“不必拘谨,到了陛下面前,有一说一便是。”我若真的有一说一,别说我今天出不了大内,你们贾太师也要倒大霉。

“多谢廖兄,”程宗扬哈哈一笑,“我这会儿好多了。”临安内城向南一直扩展到凤凰岭,城中是各部官署,太尉府也在其中,再往里才是宋主所居的大内。从梵天寺下山,经内城进入大内,反而比城中更方便一些。

临安大内比起建康晋宫也不遑多让,城墙上,成群的禁军如标枪般挺立着,衣甲鲜明,气势威严。宫中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廖群玉未奉诏,无法入内,在宫门前就停下脚步,一名小黄门领着程宗扬穿过重重门禁,朝内宫走去。

那小黄门一开始像锅嘴葫芦一样,埋头带路,一言不发。

程宗扬瞧着周围无人,几枚金铢悄悄塞过去,小黄门立刻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宋主亲手在白屏风上写下“江州群寇”的事都说出来。

不愧是宋主身边的耳目,这情报比高俅还来得真切。

程宗扬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接着打下去?”“这个咱家……咳咳……”程宗扬又塞了几枚金铢,悄声道:“我是工部的官,一会儿陛下召见,万一问起这事,我心里先有个谱。”小黄门笑逐颜开。“你问对人了,这事还真就我童贯清楚:”程宗扬耳朵嗡的一声。童……贯……原来你在这儿等我!

贾师宪、高俅、梁师成、童贯、夏用和,再加上秦桧——宋国此时朝野算得上是群奸毕集。一等一的国力却在六朝混得最惨,倾国之力打不下小小一个江州,不是没原因的。

这一走神,后面几句没听清,等程宗扬定下神来,只听还幼齿的童贯说道:“可贾相爷非要打,陛下争不过相爷,只好答应了。再后来吧,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这一连串的败仗下来,陛下急了,虎翼军什么的都是陛下亲自下诏调往江州的。咱家瞧着,陛下现在是主战的……”听来宋主一开始不同意出兵,打急了才发狠,符合他年轻人的性格。

不过程宗扬总觉得有些蹊跷,联想到宋主和梦娘的关系,会不会是黑魔海放出梦娘在江州的风声,也被宋主听到了?

程宗扬试探道:“听说陛下的奶妈……”童贯一愕:“没听说陛下有奶妈啊?”程宗扬心头剧震:难道高俅在撒谎?

他还想再问,但小黄门领着自己来到一座大殿前。程宗扬只好匆匆道:“在下姓程,改日请公公喝茶,一定请童公公赏脸!”童贯现在只是宫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见程宗扬这样客气,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说!好说!程员外请。”说着他附在程宗扬耳边道:“御座前正数第九块金砖——下面掏空的,磕头梆梆响!”程宗扬小心翼翼地踏进大殿,好在廖群玉在路上匆忙教他一些宫廷规矩,什么多磕头少说话;眼睛盯着脚尖,别抬头看陛下;告退的时候别转身用后背冲着陛下,老老实实倒退着出殿门……一套礼仪照做下来,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尤其是童贯指点的那块金砖,果然是梆梆的响。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现任的客卿,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听声音,这位宋主的年纪并不大。岳鸟人在十五年前出事的时候,宋主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儿,再加上宋国习俗的虚岁,宋主的实足年龄恐怕比程宗扬小五、六岁,也就是二十岁上下。

不过宋主问完,程宗扬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报官职姓名。宋主似乎等了半夜,心里正急,不等自己开口就先问出来。

“臣正是。”“纸币是你的主意?”这个问题,一般人回答时都会往贾师宪身上推,免得出事没一个垫背的。

但程宗扬巴不得把功劳都抢过来,当下不客气:“正是臣的主意。”“且仔细说说。”程宗扬打起精神,将纸币的发行、使用、兑换仔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是拿出自家财产,先垫付三百万金铢的赋税,由户部支取使用?”“陛下英明!”宋主站起身来,在御座前走了几步。

程宗扬按规矩无法抬头,只能悄悄瞧着宋主的靴子尖,琢磨这位宋主是宋朝哪位帝王?

绣着龙纹的靴子停下来,宋主道:“除去本金,你自出家产,垫付二百六十万金铢,有什么好处吗?”程宗扬一怔:这位宋主还真直接啊!若说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他会不会当场翻脸呢?

“臣不敢欺瞒陛下,好处自然是有的。”程宗扬道:“臣身为商人,本不是在职官员,蒙滕知州青眼有加,荐为客卿,但臣骨子里终究是个生意人。做生意携带大笔钱铢奔走各地本就不便,这五间分号一旦开张,至少臣在各处的生意往来可以用纸币支付,单是押镖的支出也节省不少。”“那才几个钱?你要付的是二百六十万金铢。”“禀陛下,其实是一百六十万,另外一百万是武穆王府的购地费用,将来好拆迁重建。”殿中的气氛顿时凝滞,程宗扬能听到宋主剧烈的呼吸声。过一会儿,宋主重重吐口气,冷冷道:“拆了也好。”“臣本非大宋人士,不知内情,如有失言,还请陛下降罪。”宋主冷冷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没什么好降罪的,贾太师也已经禀奏过。你把那王府全部拆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别留下来!”“臣遵旨。”程宗扬又加了把柴,“敢问陛下,王府拆迁时,是否有什么要留意的?”宋主没有立即回答,只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怒道:“有!你拆迁时记住掘地三尺——”“呃?”程宗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掘地三尺?难道要刨岳鸟人的尸骨?

宋主咬牙切齿地说道:“找找有没有一人高的金牌!”“金牌?”程宗扬都蒙了,“什么金牌?”“十二面!一共十二面!”宋主几乎用咆哮的声音逍:“岳贼当年要朕连发十二面金牌,才肯解散星月湖大营!”“每面金牌都与岳贼等重!这么多年朕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厮特别穿了一身最重的甲胄,连人带甲净重二百二十七斤九两六钱五分!朕掏空内府所有积蓄才铸成十二面金牌,一共是两千七百三十五斤五两八钱!岳鹏举那狗贼在风波亭被雷劈得尸骨无存,还能把这些金牌都带到阴间去不成?”第三章宋主的咆哮声在殿内久久回荡,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岳鸟人,你真有创意,十二面金牌竟然还能这么用?

我明白了,你是特意为岳飞报仇吧?岳飞上辈子是被冤死的,到这儿你要让宋国这位陛下冤死啊!

老岳你够狠,宋主当年还是个娃娃,你就这样勒索他?两千七百多斤黄金,你就是打一具金棺材也用不完。做人这么嚣张,难怪会被雷劈!

哎哟……我今天才知道,你居然是被雷劈死的——难怪孟老大他们都不肯说,原来是被老天爷用雷劈了。这种鸟事你都能碰上,怪不得是鸟人。说起来,你的运气可真差,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不劈我?

程宗扬正在肚子里腹诽,忽然想到自己和段强的遭遇;雷劈这种事,自己不是没挨过,还是不拿这事情笑话他了。不过岳鸟人挨雷劈,怎么透着一股蹊跷味?

宋主显然是气急了,咆哮完才发现自己的失态。

稳了稳情绪,为冲淡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宋主放缓口气,温言道:“那王府未必值一百万金铢,何况还有一百六十万——即使朕富有天下,也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卿家一个商人,如何能拿出来?”程宗扬慷慨激昂地说道:“臣既然身为大宋客卿,为国尽力,为吾主解忧,乃是分内之事!”宋主并没有被他的激昂慷慨打动,言语间对纸币仍不能释怀。

“以纸充金可谓骇人听闻,若商人不肯接受,为之奈何?”宋主忧心忡忡地说道:“纸币无法推行也罢了,若伤了朝廷的体面,不是几百万金铢的事。”这位宋主倒不是昏庸之辈,心地也不坏,是仁宗还是孝宗?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口中道:“臣准备在临安盘下一家粮行,待户部官员召集众商,以纸币购粮时,便由臣指使自家粮行先行接受纸币,做出表率。若能激起我宋国商家的爱国之心,接纳纸币,为国分忧,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好把钱币回笼,以免生出波澜。”程宗扬苦笑道:“这本是商人的小伎俩,不敢有辱圣听,只是解陛下之忧而已。”宋主道:“如此说来,若纸币难以推行,便由卿家全部接下?”程宗扬道:“必不会累及朝廷声望。”宋主久久没有做声,半晌才道:“朕今日方知,我宋国还有卿家这样富可敌国的大商家。”程宗扬暗叫不妙: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竟然充得比宋主面子都大,万一这位宋主是朱元璋,自己不就成沈万三吗?

“回陛下,臣不过是盘江土著,论起家产,宋国富户车载斗量,臣的产业只是中等。不过论起资金的运作,臣却颇有几分心得,因此才敢用两分的本金,运作十分的纸币。臣也知道其中的风险,但宋国富户思不及此,而我大宋有燃眉之急,臣为国事,倾家荡产亦不足惜。”宋主感叹道:“若人人都如程卿,何愁我大宋不兴!卿家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说来。”程宗扬暗松一口气,连忙道:“臣不敢惊动圣驾,只是这些纸币实为官府所用,恳请陛下恩准,这些纸币必须能用来支付赋税。”“自当如此!”宋主一口应下,又道:“朕听贾相有言,所有纸币均由卿家的钱庄印制,交付户部使用——此举颇有不妥。”程宗扬心头微凛,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恭恭敬敬道:“请陛下明示。”“这些纸币既然可以支付税赋,便是由我大宋朝廷认可的法定钱钞。”宋主徐徐道:“此程氏钱庄可谓半官半商,印制的纸币必须由官府支用,不得私下发行。若卿有意另行印制纸币供民间使用,朝廷不会阻拦,但不得以程氏钱庄的名义,更不可支付税赋。”程宗扬心惊肉跳之际,又听见那位宋主说道:“至于程氏钱庄发行的官用纸币,朕已下诏,着户部在背面加盖印章。往后官用纸币必须由程氏钱庄和户部一同监制,每年发行额度也必须呈报,由朕御览。”程宗扬心里哀叹:这位宋主比贾师宪用心多了,一道诏书就断了自己浑水摸鱼的念头。

宋主道:“卿家放心,有朕和贾太师在,朝廷断不会做杀鸡取卵之事。”“谢主隆恩!”“还有吗?”程宗榻心一横,“有!”程宗扬不好抬头看宋主的表情,只能盯着他的靴尖,用沉重的口气说道:“臣从筠州来,如今筠州的粮价是往年一倍,超过临安近两成。眼下已经开春,田中却无人耕作,只因丁壮都服徭役……”宋主的靴子停在程宗扬面前,接着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议论。”“臣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论的只是农事。”程宗扬道:“现在正是播种时节,一旦误了农时,只怕今年秋收更少于去年。今年粮价已是每石十五银铢,如果今年歉收,明年此时的粮价,臣不敢猜测,只怕届时再发行十倍的纸币也难以弥补亏空。”宋主快速走了几步,然后冷冷道:“朕知道了。还有吗?”还有你那不存在的奶妈究竟怎么回事!程宗扬心想:妈的,我也够蠢的,梦娘琴棋书画、诗辞歌赋、曲舞弹唱、刺绣焚香无一不精,怎么可能会是奶妈?九成九是宫里的妃子!高俅你这个白脸奸臣,敢骗我!

“只要今年不误农耕,臣更无他求。”宋主没有再提这件事,只勉励道:“好好做,钱币之事,切莫出了岔子。”“臣遵旨。”“告退吧。”程宗扬一直退到大殿边才飞快地瞟了宋主一眼。金碧辉煌的御座旁垂着一道珠帘,前面站着一位身穿便服龙袍的年轻人。

果然是人如其声,那位宋主长得好一张小白脸,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看起来倒挺俊俏,和小狐狸很有得比,只不过多了两撇清秀的小胡子,颇有英主之气。

不像徽宗、钦宗、理宗那些昏君,长相也比太祖、太宗来得英俊,难道是神宗?

不会那么短命吧?

程宗扬只瞟了一眼就离开大殿,等他走后,宋主挽起笔,在身后的白屏风一角写下“程宗扬”三字,然后沉吟许久,在旁注了“工、户”二字。

程宗扬出来时,童贯已经不在殿外,只好另找时间约他出来,打听内情了。

程宗扬很想当面质问高俅,梦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会儿找上门肯定问不出什么。

高俅对岳乌人的忠心没有丝毫可疑,有些事情他可能是不方便多说。比如高衙内竟然是岳鸟人托他养育的,高俅就只字未提,不一定是信不过自己,只是事情实在太大条;就像自己明知道高俅的身份,却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这种事一泄漏出去就血雨腥风,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不过高智商和岳鸟人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岳鸟人的娃?

不会吧?若是让死丫头碰见,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这德性,还不立即把这个便宜哥哥弄死,免得丢她的脸?

敖润和俞子元在外面等候,见程宗扬安然出来,都松了口气。

俞子元迎上来道:“如何?”程宗扬道:“老子这辈子都没向活人磕过头,往坏处说呢,人格受到污辱;往好处说呢,这下我的人生算也完整了。”俞子元不禁为之失笑。

敖润道:“程头儿,高衙内刚才派人来,请你去翠微园。”“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两天没见公子,高衙内说想师傅了。”“不去。”程宗扬一口回绝。自己和高衙内那小崽子没什么好说的,至于阮香凝,虽然剑玉姬说得好听,为了表示善意,送给自己暖床,但粮战的要紧关头,把这个底细不明的炸弹搂在怀里,自己真的疯了。

程宗扬说的盘下一处粮铺、鼓动临安粮直接纳纸币,倒不是撒谎。临安大大小小的商会背后多半有宗室权贵的影子,不过有两家并不显眼的粮行,真正的东主是云氏商会。

程宗扬没打算来阴的,而是把自己的方案全盘提供给贾师宪。在宋国这位权臣的默许下,户部召集城中粮商的消息一出,秦桧便以新任执事的身份,带着粮行的老掌柜来到樊家园。

樊家园是临安有名的酒楼,三天前,户部的官员将园中一座小楼包下,邀请临安的粮商与会。

户部请客,说实话,没有一家粮行愿意来的,但也没有一家粮行敢不来的。

不到午时,二十余家粮行的执事、掌柜便纷纷赶到园中,少的一两个,多的三五个,不一会儿厅中聚了数十人,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

程宗扬冷眼旁观,那些粮商风度相异,长相不同,但有一点相差无几: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也难怪,临安的商家不少都是手眼通天之辈,再加上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来这里之前,这些人都听到消息,晓得这顿饭不是好吃的。

程宗扬笑道:“今天这场嘴皮官司有得打了。”廖群玉面露苦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主持会议的是户部一名郎中,与会的还有临安府几名官员。廖群玉的身份最特殊,他没有官职,却是代表贾相爷出席。

不一会儿秦桧也进来了,他把两位掌柜推到前台,自己安安稳稳坐在后面,远远向家主使了个眼色。

程宗扬心里笃定,对于发行纸币,各方都没有把握,户部反复斟酌,拿出一个方案,准备先在各州县发行一百万金铢的纸币探探底细。至于原来拟定的各州县自筹相应钱铢的建议,由于各州县财政吃紧,也降为半数。

这样临安的发行额度暂定为纸币四十万、钱铢二十万,按照户部的预计,能发行一半就可以向贾相爷和陛下复命。

六十万金铢,按目前的粮价一共能购粮八十万石;云氏在临安的两家粮行掌控的粮食超过四十万石,所以程宗扬才信心十足,即使没一家愿意收纸币,自己全部吃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跳,看到一个公子哥晃悠悠进来,却是陶弘敏。

在场的粮商有些认识这位陶氏钱庄的少东家,纷纷上前问好。

陶弘敏倒是长袖善舞,丝毫没有当日拒见贾师宪的傲慢,一通寒暄之后,宾主尽欢,他才来到程宗扬身边,笑道:“程兄,咱们又见面了。”程宗扬对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二世祖十分警觉,毕竟自己的把柄在他手里,万一被他揭出自己和江州那些贼寇有交往,自己立刻吃不完兜着走。

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倒是有心情。”陶弘敏道:“本来我是来樊家园吃羊羹的,听说这里热闹,如果是临安府倒也罢了,连户部也来,我一合计,莫不是钱庄的事?若是这事,程兄必定会在。哈哈,倒是让在下猜个正着!”忽然厅中响木一震,户部那位官员朗声道:“时辰已到!沈府丞,来了多少商家?”来自临安府的沈府丞计算一下数目,“二十六家。”户部那名郎中点了点头,提高声音道:“诸位!今日请大家来的目的,想必各位掌柜都知道一些。方才各位的议论,蔡某也听到一二,不错,正是为了纸钞之事!”那位官员口若悬河,讲了纸钞的来历、用途和如何使用、兑换,直说半个时辰,然后道:“各位商家生意遍及六朝,平日经商少不得磕磕粹绊,若非我大宋官府为诸位奔走,诸位何有今日?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我官府推出纸币实为公私两便,望各位好生体谅朝廷心意。”说罢那官员拿起茶盏,靠在椅背上慢慢啜着,不再理会那些商人。

程宗扬听那官员口齿明快,言谈条理清晰,对纸币的理解也足够透彻,不禁问道:“这人是谁?”陶弘敏笑道:“程兄连蔡元长也不认识?”蔡元长……这个自己真的不认识。

“蔡元长是户部度支司的郎中,进士出身,单名一个京字。”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蔡京!好嘛,宋史奸臣传的成名人物算是到齐了。

饶是自己见惯名人,程宗扬也禁不住朝那位大奸臣多看几眼。

陶弘敏道:“程兄好眼光,这蔡元长确实是个人物,只不过……”他悄悄比了个捞钱的手势。

程宗扬心领神会。好在秦桧这个死奸臣不以贪渎闻名,不然把生意交给他还真不放心。

蔡元长说完,厅中沉默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有一名老者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说道:“如今粮价腾贵,小的们生意也不好做,但蔡郎中既然说到为国分忧,小的虽是商贾也知道大义,这样吧,我们通源行认购四千石!”这位老掌柜一开口,底下接着有人开口,有认购两千石的,也有认购五百石的,照这样下去,二十多家粮行连五万石也未必能凑够。

蔡元长将茶盏往桌上一墩。

“刘掌柜说得好,如今粮价腾贵,每石要一千五百铜铢,合十五银铢。这四千石就是六万银铢、三千金铢的价格。按纸二金一的比例,通源行拿到手里是两千的纸币,一千金的钱铢。”蔡元长冷笑道:“通源行购买这批粮食的时候,价格是每石三银铢还是五银铢?只怕成本还不到一千金铢。既赚了名声,又白赚两千的纸钞,果然是好生意。”那位刘掌柜老脸微微一红,说道:“蔡郎中明鉴,帐不是这样算的,有道是‘货算当时值’……”蔡元长打断他。“我与你谈国事,你却与我谈这些生意经?”刘掌柜垂下眼睛,话里却带上骨头。“为国分忧自然是应当的,却不能让小号这上上下下几百个人喝西北风。”陶弘敏低声笑道:“通源行背后的东家,一个是宁王的外甥,一个梁节度的亲弟弟,蔡元长只是个户部郎中,只怕踢不动这块大石头。”厅中忽然一声长笑,一名商人施施然站起身,拱手道:“蔡郎中说得不错,我们这些粮商哪里的生意赚不到钱,何必在国事上斤斤计较?”陶弘敏饶有兴致地看着侃侃而言的秦会之。

“你这位秦伴当做商人却是屈才,倒是当官的好材料。”程宗扬道:“老秦文才不错,经商却是新手,让陶五爷见笑了。”陶弘敏笑道:“看来程兄今次是有备而来。”程宗扬微笑道:“开门头一桩生意,总要下点功夫。”陶弘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笑道:“原来是程兄的手段,我陶五也差点看走眼。”厅上蔡元长点头道:“这位掌柜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商人以诚为本,更不能忘了‘仁义忠信’这四个字。”秦桧和蔡元长一唱一和,让旁边那些商人如坐针耗。刘掌柜眼风一扫,旁边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这位爷,敢问你们云海行认购多少?”秦桧从容竖起一根手指,“十万石。”这个数字一出来,在座的商人顿时哑了。蔡元长也不理会那些粮商脸色难看,当即摊开纸,亲笔写了文书,由秦桧签字画押。

蔡元长看着秦桧笔走龙蛇,赞道:“秦先生一笔好字!”秦桧放下笔,“怎及得蔡郎中字里行间的飘逸雅致?”说罢两人相视大笑,神情间有些惺惺相惜。

程宗扬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臭味相投!肉麻!”这两个大奸臣一个曾经名列四大家,一个开创细明体字,都有一手不凡的书法造诣,程宗扬有些忍不住想把那份有两个大奸臣签名的文书收藏起来。

云氏掌控的共有两家粮行,秦桧这十万石只是抛砖引玉,探探一众粮商的反应。谁知那些粮商神情各异,有些暗自咬牙,有些似乎意动,但都瞄向刘掌柜,秦桧抛的这块砖,连个水声都没听见。

如果这会儿把杀招拿出来就没有底牌可打。程宗扬悄悄向秦桧使了个眼色,让他想办法打破僵局。

死奸臣眉毛微挑,然后将签好的文书递到案上,笑道:“小的尚未见过纸币真容,不知可否在此地交割?”蔡元长双掌一击,“取纸币来!”两名户部吏员拿来一口铁箱,各自开了把锁,然后蔡元长亲自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最后一把锁,从中取出一张纸币。

仓促间造不出什么特种纸张,纸币用的是上好宣纸,长约四寸,宽两寸有余,上面是秦桧亲手写的“盘江程氏”四字模版,下面是“大宋钱庄临安总号”中间填着编号。

再往下是防伪的花纹图案,里面套红印着“壹万贯”底部有一串古怪的字迹,却是程宗扬的英文签名和指模,纸币背面则是鲜红的户部大印。那纸张极为厚实,刚印出来,票面还是簇新的。

“十万石粮食,一共是七万五千金铢,用纸币五万。此票每张当万贯,五万金铢,一共十张。”蔡元长亲自点了十张交给秦桧。秦桧双手捧着,仔细验看,啧啧赞叹道:“好雕工!看这花纹,只怕临安城最好的工匠也难刻得出!好纸!好墨!”死奸臣,你就使着劲吹吧!自己弄的东西还吹这么飨,你也不脸红。

蔡元长道:“秦先生且小心了,这一张就是一万贯,十张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一枚金铢的重量,却能抵五万金铢的税!”秦桧赞叹道:“果然是官民两便!听说这些纸币在我大宋境内均可兑换,往后秦某出门交易,也不必带上大批钱铢。”蔡元长道:“秦先生若在他处使用,今年还有些不便。第一批钱庄只设五家,除临安外,还有扬州、夷陵、筠州和明州四处。”“正是境内东南西北四处,总比千里运送钱铢方便。”两名大奸臣算是天作之合,一场戏神情兼备,演得精彩纷呈。本是主角的廖群玉此时却成了配角,只在旁看着两人发挥。

秦桧往自己的席位走去,一边走,一边举着纸币让众人观瞧,不少商人都伸长颈子看他手里的纸币究竟什么样,通源行的刘掌柜却头不抬、眼不睁,一个劲儿的埋头吃茶。

刚走到刘掌柜身边,秦桧脚下突然一绊,一向仪表从容的中年帅哥竟然就那么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实实摔个狗吃屎,手里的纸币摔了一地。

秦桧勉强爬起来,顾不得去捡那些纸币,愤然指着旁边的老掌柜道:“刘掌柜!秦某虽然伤了阁下的面子,为的是国事!即便有怨,秦某接着便是!何必当场下绊子,给秦某难看!”刘掌柜瞠目结舌:“你……你……你莫要含血喷……”蔡元长和秦桧一样,都是七窍玲珑的水晶猴子,秦桧这一番做作,他哪里还不知道?刘掌柜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完,蔡元长已经勃然大怒,一摔响木,喝道:“来人!赶将出去!”等秦桧回到位上,临安最大的粮行掌柜已经被逐出樊家园。戏演到这儿,那些粮商就算生的是钱眼,这会儿也看出火头来了。当即有商家站出来认购五万石,接着三万、两万的认购十几家。

程宗扬见火候已到,暗暗使个眼色,一直没有开口的大成粮铺一下便认购三十万石。等最后一家小粮行报上三千石的价码,二十五家粮行一共认购了九十万石,比预期的数量沓多出十万石。

临安府一共用去二十二万五千金铢,折合每石不过五枚银铢,比起丰收时节贵不了多少。另外四十五万金铢则用九十万贯的纸币支付。

廖群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仅临安一地,纸币一次发行量就占到总共三百万金铢的一成五,这个成绩足以让贾太师和宋国朝廷满意。

经此一事,廖群玉也留意到蔡元长的才干。能将额度全部发行下去,还超出十万贯,又不怕得罪宁王和梁师成,这位户部郎中是个可造之材。

廖群玉与蔡元长各取所得,程宗扬更是一肚子的得意。这次发行的钱币一共四十五万金铢,其中二十五万被各家粮商拿走。程宗扬估计,出于对纸币的本能不信任,大概有二十万金铢的纸币会立刻兑换成金铢,只有大约五万金铢,各商号会尝试使用。

这样计算,四十万的本金一下子要被提走一半,好在四十万石的粮食还为自己回笼十万金铢的现款,等于还有三十万金铢的钱铢可以备用。

其余纸币在外州县发行,至少在这些纸币回流临安之前,暂时不用担心钱庄出现挤兑而破产。

陶弘敏跟着看了场热闹,散场后还意犹未尽,力邀程宗扬去瓦子乐乐。

程宗扬手边钱庄、粮食诸事繁忙,再加上要防备黑魔海的威胁,实在抽不开身,只好又一次婉拒他的邀请。

临别时,陶弘敏意味深长地说道:“今日这场生意让小弟大开眼界,程兄,我越来越看好你。”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太抬举我了,等忙过这几日,小弟定要作个东道,请陶五爷一叙。”“一言为定!”陶弘敏笑道:“我可等你的消息了。”第四章有云氏商号的暗中操作,宋国纸币发行异乎寻常的顺利。三日内,以临安为中心,周边数十个州县便将一百万金铢的纸币发行罄净。到第六日,以急脚递送往各州的纸币已越过沅水,抵达最西面的筠州。

早已接到消息的祁远当仁不让,一举认购二十万石。至此,云氏手中控制的粮食已经售出二百六十万石,抛去损耗和一些富粮区州县的低价因素,程宗扬一共收入现款六十万金铢,纸币更是超过一百二十万金铢。

云秀峰看着帐册,良久露出一丝笑意,“很好。”程宗扬笑道:“我先与六爷算算成本——包括筠州的二十万金铢在内,这次粮食生意,云氏一共投入资金八十六万金铢,目前收入纸币一百二十万,钱铢六十万。还有晴州朱氏粮行订购的一百万石,以及存放在各地仓库中的四十余万石粮食。按照当初与云六爷商量的条款,获利由云氏商会与盘江程氏均分。现在六十万金铢的粮款归云氏所有,盘江程氏再支付云氏二十六万金铢,抹平成本,剩下的就是利润。”程宗扬在纸上列下项目。“纸币一百二十万,双主各得六十万,剩余粮食一百四十余万石,程氏得七十万,其余归云氏所有。另外还有一笔……”程宗扬另起一栏,写下“十二万”的字样,“我在筠州的粮食交易一共获利十二万金铢,其中六万也是云氏的利润。”云秀峰道:“这笔收入你本不必给云氏分成。”程宗扬笑道:“既然是云家出的本钱,自然要算在其中。”云秀峰也不推让,点了点头,收下六万金铢,然后道:“晴州粮价虽有波动,但始终未超过九百铜铢,不能按宋国粮价计算,这一百万石都归盘江程氏。宋国境内四十六万石粮食,归云氏。”云秀峰说得没错,晴州粮价比宋国低出近一半,如果运到宋国发卖,单是运费就能将利润吃净,因此虽然有一百万石,但价值与四十六万石差不多,当下程宗扬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六爷了。”至此,云氏与盘江程氏在宋国的粮食交易全部厘清。云氏收回所有成本,同时获得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六万金铢的现款和四十六万石的存粮,总价值超过一百万金铢,可以说大赚一笔。

盘江程氏将所有的钱铢收人支付给云氏以外,另外还付出二十六万金铢,加上筠州收入的六万金铢,如果单从帐面的现金计算,还亏了二十万金铢。

不过程氏钱庄的设立使程宗扬不至于一下子无钱可用。贾师宪从晴州提供的借款中提出四十万作为钱庄的本金,这样扣除付给云氏的二十万之外,程宗扬手中尚有二十万金铢的钱铢、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和一百万石在晴州的存粮。

如今宋国发行的纸币已达二百万金铢,其中一百二十万在自己和云氏手中,不用担心兑换的问题。另外一百八十万金铢中,有一百万仍在户部帐上,程宗扬要应付的只是八十万纸币。

如果这八十万金铢的纸币完全被一家拿到,程宗扬还要担心挤兑,但目前这些纸币散布在宋国上百个州县的几百家粮商手中,二十万金铢的准备金完全可以周转。程宗扬算罢收入也感慨万千。自己身无长物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将一百万石晴州存粮折价二十万金铢,计入贾师宪提供的四十万金铢本金之中,自己仍然身无长物,只是多了自己印制的总面额六十万金铢的纸——可以向宋国支付赋税的纸。

程宗扬依依不舍地放下帐目,抬首笑道:“该和云六爷商量商量另外一桩生意了。”云秀峰坐收百万金铢,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淡淡道:“讲。”“关于盘江程氏向云氏借贷的三十万金铢,按照条款,粮食交易的一半利润做为利息,现在已经付清。”云秀峰点了点头。

“当初在建康,我向云三爷借了两万金铢买地,这几个月云氏向江州运送的各种物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万金铢。另外小侯爷向云三爷借了五万金铢,加起来就是十万,本来我应该向云六爷支付二十万的粮款,这二十万便算作此次借贷如何?”云秀峰没有半点迟疑,“可。”“既然如此,半年之后,九月初四,我盘江程氏向云氏付清三十万金铢的款项。如果到时现金不足,以纸币支付,则以九折计价,如何?”“八折。”“好!”程宗扬一口应诺,笑道:“江州的物资还要多请云氏帮忙了。”云秀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要你肯将江州的水泥优先供应我云氏,一切好说。”终于与云秀峰谈完生意,程宗扬不禁感慨。这场粮战虽然没有江州战场那样刀光剑影,轰轰烈烈,但平淡的帐目下,各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调动多少资金、摆平多少关系。

如今终于风平浪静、水落石出,粗略的一算,斩获之丰便不逊于战场,不仅双方各自获利丰厚,而且给宋国的财政捅了一个难以弥合的大窟窿。

算完双方各自的收入,接下来的交谈,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云秀峰慢慢饮着茶,说道:“我们云氏人丁不旺,这一代的兄弟活下来的只有三人。而我们兄弟只有栖峰生了一个儿子,年纪尚幼。”程宗扬道:“云三哥好象没有成亲?”云秀峰目光黯然,“我们云氏对三哥亏欠甚多。”他抬起头,“你知道,三哥是庶出的。”“听说过一些。”“三哥性子温和,我却冷硬了一些。”程宗扬笑道:“六爷惜字如金,我是见识了。”“倒非惜字如金,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长篇大论。”云秀峰顿了顿。“商贾之家,若没有朝堂中人的支持,终究是不成的。先父在时,靠着与羊氏结亲,好不容易将栖峰送入仕途。”程宗扬恍然大悟,难怪云栖峰出身商贾还能在晋国当官,原来靠的是老婆家的门第。

“三哥性喜游历,待人接物犹如春风,由他来当云氏的当家人,原本是最佳之选,但因为三哥是庶出,无法接掌云氏,先父便有意给三哥定下亲事,所选的是王氏家族的旁支。”云秀峰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随即被良好的克制力掩盖下去。

“对于这门亲事,二哥原本无可无不可。但消息传开之后,建康士族群情汹涌,称士族与商贾之家的庶子结亲,骇人听闻,玷辱士族,莫此为甚!甚至讥讽王家卖女,要将其别出士族。”想必云栖峰是嫡出,有云家的财势撑腰,与士族结亲也罢了,换成云苍峰这个庶子,连云家的财势也不顶用了。

程宗扬道:“原来如此,云三哥亲事不成才心灰意冷。”“你错了。”云秀峰冷冷道:“三哥的性子外和内刚,听闻士族非议,竟然直入王家,找到王家的小姐,一番交谈之后,带了王家的女儿私奔。”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后拍案叫道:“云三哥竟然还有这等手段!真看不出来啊!”“三哥年轻时风流倜傥,比我强了许多。”程宗扬笑道:“云三哥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后来呢?”云秀峰握住已经变冷的茶盏,半晌才道:“王氏那位嫂嫂虽然与三哥琴瑟和睦,终受不了士林非议,不到三年便郁郁而终,未留下一子半女。三哥在她坟前立誓,今生不再婚娶。”程宗扬这时才知晓云苍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他会寄情山水。

云秀峰道:“人之一世,贤愚岂与嫡庶相关?”程宗扬连声道:“正是!正是!”云秀峰话锋一转:“丹琉也是庶出。”程宗扬正纳闷间,只听云秀峰道:“先兄早亡,丹琉是他留下的遗腹女,过完年便是二九年华,一十八岁年纪。虽是庶出,我云氏却视之与嫡女无异。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丹琉的生母是一位鲛女。”程宗扬打着哈哈干笑道:“怪不得大小姐水性这么好……”“你在建康出入我们云家的事,三哥都和我说了。我们商贾之家,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不过丹琉在海上多年,性子刚硬处近于男儿——你知道了?”程宗扬心惊肉跳,云秀峰果然是挑女婿来了,一向惜字如金的他能说出这么多话,还真看好自己这个便宜女婿。只是——我要的不是她啊!

云如瑶身份隐秘,无论云苍峰还是云秀峰都对她讳莫如深,如果自己坦言相告,云秀峰的反应难以预料。但现在误会已成,这会儿不分说明白,让侄女代替小姑上花轿,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幸亏我程某人有先见之明,与云三哥平辈论交;若娶了云丹琉,岂不是低了你们一辈?如果是云如瑶,这些都好说了。

程宗扬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话未说完,房门轻轻一响,一名云氏的随从在外道:“六爷,有讯息。”程宗扬与云秀峰商谈的都是绝密生意,云家的下人都自觉地不来打扰,这会儿突然敲门,必然出了极大的变故。云秀峰告了声罪,离席前去处置。

程宗扬自己坐在室内,一会儿想着怎么解释大小姐这桩误会,一会儿想着怎么开口说云如瑶的事,一会儿又担心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会不会是剑玉姬出手?短短一盏茶时间竟然心乱如麻。

忽然外面一声脆响,似乎摈碎什么东西。程宗扬闻声立刻弹身而起,一把拉开房门。

云氏与影月宗交情非同一般,外面万金难觅的影月宗弟子,云氏商会却有几个。声音传来处正是旁边一间传讯的静室。

程宗扬刚一靠近就听到云秀峰的怒吼声:“竖子敢尔!”程宗扬还想走近,两名云氏的随从却客气地拦住他。“请公子稍等片刻,敝家主一会儿便出来,当面向公子告罪。”既然不是黑魔海来袭,程宗扬也耐住性子等候,心里想着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云秀峰这种泰山崩于前都脸色不变的大东家当场摔东西!

程宗扬并没有等太久,不过几句话时间,房门便即打开。云秀峰面沉如水地出来,对程宗扬道:“今次却要食言了。”程宗扬一惊,“怎么了?”云秀峰明显在压抑怒火,清瘦的面孔挂着一层寒霜,冷冷道:“自今日起,我云氏与江州一刀两断,再无半点瓜葛。程公子若往江州运货,且另请高明。”程宗扬顿时傻眼,刚才还言笑甚欢,一眨眼工夫却彻底变卦,禁不住失声道:“怎么回事!”云秀峰拂袖道:“不足为外人道耳!我云氏与盘江程氏的生意仍然照旧,但与江州就此恩断义绝!”程宗扬叫道:“大家有什么误会,说明白便是了!”“哪里有什么误会!”云秀峰愤然道:“好个小侯爷!竟然欺辱到我云家头上来!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我们走!”云秀峰一声令下,众护卫一起动手,片刻间便整好行李、备好车马,接着风卷残云般离开梵天寺,剩下程宗扬和秦桧面面相觑。

“公子,出了什么事?”“你问我?我问谁去!”程宗扬在空荡荡的禅房里走了几步,忽然大叫道:“剑玉姬——肯定是这个贱人!她早就算到这一出,等着看我笑话!死贱人!我干你娘咧!”“可剑玉姬如何能移祸小侯爷?”“天知道!会之!你立刻追上去,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用什么手段,总之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秦桧领命而去,程宗扬立即叫来林清浦:“联系小侯爷!”林清浦施术片刻。“江州法阵未解,只能联系到筠州。”“就筠州!让老四立即派人去江州,问小狐狸究竟干了什么好事!”祁远还没睡,接到消息,二话不说派人奔赴江州打探。辑州到江州一来一回至们少要两天时间。

程宗扬又让林清浦联系建康的云苍峰,林清浦大耗法力,将水镜传入建康,结果却让他大出意外,云苍峰竟然不接他的讯息。

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虽然不知道剑玉姬用了什么手段,但云家如此决绝,事情绝对不小。难道是剑玉姬遣人刺杀云苍峰,嫁祸给萧遥逸?可双方合作正密切,云家这几位当家人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中了这么拙劣的挑拨之计?

程宗扬忽然叫道:“丹阳!广阳渠!”他想起来高俅提供的情报,说贾师宪派人往建康,以丹阳换取晋国方面对江州事件的表态。莫非是剑玉姬插手其间,打消晋国开通广阳渠的念头,并且把责任推给萧遥逸?

云家对于连通云水的广阳渠可谓梦寐以求,如果真是因为江州的缘故,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云家的暴怒也可以理解。不过以云秀峰的城府,绝不至于如此怒形于色啊?

一直到午夜时分,秦桧一赶回梵天寺,看到他一脸苦笑的表情,程宗扬心就直沉下去。这件事恐怕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棘手。

“云家的车队已经离开临安,回建康去了。”程宗扬沉住气:“到底怎么回事?”秦桧有些不好措词,勘酌片刻才道:“事情不大,却是个死结。属下旁敲侧击,从知情人打听出来……”他压低声音,“却是云家内宅的事。云家有一位小姐,身子一向羸弱,本来好端端在内宅养着,从不曾与外人照面。谁知五日前却出了事,竟然流掉了一个三个月的胎儿……”程宗扬目瞪口呆,只听秦桧说道:“事情至此,再无法隐瞒,云三爷震怒之下,百计询问,才知道是小侯爷做的好事。”程宗扬都听傻了,做梦般道:“五天前?没搞错吧!怎么今天才发作?”“云三爷大概是想庇护云家那位小姐,也是担心六爷发怒,为了弄清原委,亲赴江州,当面追问根底,没想到小侯爷却矢口否认,说自己从未见过云家那位小姐。云三爷无法处置,只好离开江州,知会六爷。”秦桧咳嗽一声,“以属下之见,这件事却是小侯爷的不是。”程宗扬几乎要泪流满面。自己真是鬼迷心窍,只顾着和云如瑶在床上快活,却忘了自己还冒充少陵侯小侯爷的身份。小狐狸这个黑锅背得太冤了!

半晌,程宗扬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关他的事,是云家搞错了。”“属下也这样说,但听说那位小姐认定就是小侯爷萧遥逸。”秦桧长叹道:“以小侯爷的秉性,出些风流韵事也不为过,只是不肯承认却让人齿冷。云家也是为此大怒,与江州恩断义绝。”程宗扬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象整个星月湖大营和云家上下几千个人,排着队一人给自己一个耳光,直打得自己眼冒金星。自己干的是什么鸟事?吃光喝完,连嘴都不擦,人品简直都降到岳鸟人的水准了。

“不行,我得追云六爷去,把这事说个明白!”“云六爷归心似箭,一路疾驰,属下追上他们也费了不少工夫。眼下已经走了大半日,公子再去追赶,只怕到建康才能追上。如今临安百事待举,公子哪里能走开?”“叫清浦,我要立即联络六爷!”“六爷途中居无定所,林先生的水镜术也无从施展。”“我干!敖润!你立刻去追云六爷!把这封信带给他!”程宗扬拒绝秦桧的代笔,自己躲在房中写信,密密封了还不放心,又融了蜡,将书信做成一颗蜡丸交给敖润,叮嘱他无论如何必须由云秀峰亲启。至于云秀峰看完信要打要骂,他都老实接着,回来自己再补给他。

敖润揣好书信。“团里的花名册已经整理得差不多,我都给了冯大法,有什么要做的,交代他就行!公子保重!老敖去了!”程宗扬颓然坐下,双手抱头。真是乐极生悲,谁知道自己一夜风流,而且还是云丫头主动,竟酿出这样的祸事?

即使能说清误会,云苍峰和云秀峰会不会原谅自己还难说,毕竟云如瑶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竟然流产了……不对!剑玉姬怎么能在数天前就笃定云家要出事?难道是……程宗扬猛地跳起来。是那贱人下的手!要不云如瑶怎么会正巧在这时候流产!

程宗扬如堕冰窟,剑玉姬出手担得起“稳、狠、准”这三字,只轻轻一拨,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云氏与江州的同盟土崩瓦解。

黑魔海好毒的手段——那是我的孩子啊!剑玉姬敢做出这种事!老子跟你没完!

“追上老敖!”程宗扬刚叫出来,就道:“不对!这件事老敖一个人不够!联络筠州,让老四通知吴三桂,立刻带人去建康!”黑魔海在建康肯定还有未暴露的手下,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保障云如瑶的安全,自己已经丢了一个孩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云如瑶出半点事!

林清浦连番施展水镜术,而且都是超长距离,法力消耗极大,但接到消息仍然赶来,先联络筠州,然后依家主的命令往建康施展水镜术。

但云如瑶当日所在的小楼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云家将她藏到哪里,林清浦耗尽法力,也未找到踪迹。

程宗扬这一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但自己困在临安,鞭长莫及;云秀峰赶回建康,最快也要一个月的工夫,要解释此事只能等一个月之后。

云氏的外援中断,江州已缂成了孤城,别说撑过这一个月,说不定连殇老头的卫队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江州一战,星月湖大营和宋国都出了血本。双方连番恶斗,宋军损兵折将,数位名将战殁沙场;星月湖靠着云氏源源不断的财力、物资支援,加上招募的雇佣兵和民夫,以及一众世家子弟带来的部曲,还有宁州水师和北府兵对宋军的威胁,同样付出惨重的代价,才力保城池不失。

双方在战场上打生打死,黑魔海只轻轻一着就让自己的后院起火,一举挑动三方,在自己和最重要的两位盟友之间造成至今难说能否弥合的裂隙。

设想一下,假如因为云氏的背约导致江州城破,即使星月湖八验能杀出重围,得知真相之后也不会原谅自己。

也许这正是剑玉姬算定的结果,失去云氏和星月湖的支持,自己真的就是山穷水尽,一败涂地,再难翻身。

如果不想成为比岳鸟人稍小一号的过街老鼠,他恐怕只剩一个选择:彻底投靠黑魔海——问题在于选是巫宗还是毒宗。

万幸的是,自己不仅仅是个江湖人,还是个商人,有些手段,以剑玉姬的智慧未必能一眼看穿。她也料想不到,山穷水尽之际,自己仍有翻盘的手段。

天一亮,程宗扬赶往太尉府,顾不得泄漏踪迹,直接面见高俅。

“江州的情形如何?”高俅道:“陛下已经回复秦大貂珰,严禁他亲身行刺!立刻让你的伴当带礼物来,就说你登门拜访,向老夫孝敬。”“会之!备厚礼!”“出了什么事?”“我要宋军立刻退兵。”高俅沉吟片刻。“朝中能决定江州战事者,无非贾相与陛下两人。贾相自不必说,陛下曾言,以倾国之力攻一江州,胜不足喜,败则可忧。如今战事不利,为了避免贻笑天下,陛下已由旁观改为一力主战。”高俅身为军方最高长官,对军情了如指掌,一番解说之后,程宗扬心里有数。

“太尉刚才说的,除棒日、龙卫二军以外,调往江州的兵力已近七万。每月花费是多少?”“筠州前日递来札子,称二十万大军所需已令州县疲于供应。为了这些军队,朝廷每月耗费就达一百五十万金铢之巨,如果不是贾师宪从晴州借来一百万金铢,又发行三百万金铢的纸币,本月军中便无饷可发。”“我昨天入宫见宋主,已经说了宋国目前的困境。”“鲁莽!”“我又没打算说服宋主,只是先埋个伏笔罢了。”程宗扬道:“贾师宪从晴州借了一百万金铢,又发行三百万金铢的纸币,宋国如今已经债台高筑。眼下虽然全力收购粮食,勉强能度过青黄不接的难关,维持境内太平,但如果再打下去,误了今春的农时,秋赋收不上来,立刻要酿成大乱。”高俅摇头道:“话虽不错,但以某之见,如今陛下已经骑虎难下,断然不会轻易罢兵。”“如果江州之战打不赢呢?宋军会不会退兵?”程宗扬道:“星月湖不过两千之众,已经坚守三个月,如果再得数万强援,宋军还会再打下去吗?”高俅看了程宗扬半晌。“岳帅生前并无多少好友,萧侯的宁州水师与谢家北府兵均做壁上观,哪里会有数万强援?”“强援我有,只要宋军能退兵就行。”高俅叹口气:“你还是没听懂——陛下要的不是胜负,而是朝廷的体面。若是就此撤军,我宋国必成天下笑柄。”程宗扬想了片刻,抬眼道:“你的意思是宋主现在要找个台阶下?好办!我给他一个台阶!”程宗扬站起身:“太尉若是参与粮食生意,最好马上抛尽——粮价立刻要下跌了。”“等等。”高俅叫住他,“师师姑娘已在此间多日,你不会放在这里就不管了吧?”程宗扬一拍脑袋。“忙得把我的公关经理都忘了!我在这里见她不合适,麻烦太尉把她送到……翠微园!高太尉,这座园子借我用几天,有你老人家的虎皮,多少安全点。”“好说。”高俅道:“等忙完这几日,犬子那边,你多少要做做样子。”程宗扬脱口就想说:那不是岳鸟人的小崽子吗?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大家都有秘密,还是多体谅一些吧。

离开太尉府,程宗扬在车中便吩咐道:“通知晴州的鹏翼总社,放出手中的一百万石粮食。只要能立刻放出,比市价低一成也可以接受。”林清浦应道:“是。”“冯大法,雪隼团愿意加入盘江程氏的,由你清点一下,无法上阵的老弱病残和家眷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留在晴州,由鹏翼总社负责;一部分移往建康,由建康的程氏商号照应;一部分送到临安,由钱庄安置。武穆王府要开发,少不了要用些可靠的人手。其余的佣兵大概还有一百多人,愿意打仗的一律调往江州,交给吴大刀。”“哎。”冯源应了一声。

秦桧道:“公子身边不留些人吗?”“不用。”程宗扬担心雪隼团被黑魔海渗透。在送往江州军中锤炼之前,自己宁愿另行招人,也不会轻易接纳这些背景复杂的佣兵。

诸事安排停当,程宗扬道:“去鹤林观。”第五章二月初五,一则令无数人褽惊的消息如烈火般传遍六朝。

太乙真宗首席教御蔺采泉在临安鹤林观公然宣布,太乙真宗将禀承前掌教王哲的遗愿,致力于六朝的和平,并希望能有机会觐见宋主。

一片哗然中,陷入掌教纷争的太乙真宗显示出令人意外的团结,另一位教御商乐轩当即宣布,支持蔺教御的决定。两日之后,多日不闻音讯的卓云君卓教御在晴州宣称,支持蔺采泉。到第五日,龙池的林之澜终于表态,同意蔺采泉的举措。至此,太乙真宗六大教御,除已死的齐放鹤和远在塞外的夙未央,其余四人已经达成共识。

太乙真宗随即宣布,前任掌教真人临终未留下遗命,经教内诸教御、长老公推,由蔺采泉接任掌教,按惯例,于今年秋季在龙池就职。但由于身体原因,蔺采泉表示自己的掌教之职只担任五年,五年之后便即让贤。

与蔺掌教的就任礼同时进行的,还有王哲最小的师弟秋少君将填补齐放鹤的空缺,出任教御的就职礼。

太乙真宗是六朝第一大教,一举一动都会牵涉到六朝各方势力的平衡。在空缺半年的掌教之位尘埃落定之际,一则消息也在私下流传:蔺采泉因为支持江州的立场而受到教内排挤,使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位一直空悬。直到上个月,蔺教御在江州城下出现,亲身施展九阳神功,众教御这时才知道他得到王哲传授,见大势已去,才纷纷同意他接任掌教。

相反的消息也有,有人称施展九阳神功的实是小师弟秋少君,只是他羽翼未丰,难以掌控太乙真宗,才被迫让位给大师兄蔺采泉。两人约定,五年之后由秋少君接替蔺采泉的掌教之位。

紧接着更有传言称,王哲殡身大漠其实是被蔺采泉泄漏消息,才导致兵败。秋少君正是受到蔺采泉的压迫,才躲到江州不肯露面。所谓“让秋少君到龙池接任教御”其实是设下陷阱,秋少君只要敢回龙池,肯定无法活着离开龙阙山。

程宗扬叹道:“这么好的想象力,不去编剧本真是可惜了。”秦桧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程宗扬却不这样看。“蔺采泉是成精的老狐狸,出卖王哲这种事,他就算想做也不会去干。我瞧后面这两条传言多半是林之澜放出来的,一条挑拨老蔺和老商的关系,一条挑拨老蔺和小秋子的关系。只看这些传言没有涉及卓贱人,就知道林之澜还在等卓贱人的音信。”卓云君的声音其实是晴州的鹏翼总社发出的,但自己捏着她这个活人,只要自己说是真的,绝对没有半点假。

秦桧道:“卓教御的身份若不洗白,用处终究有限。”“洗白?免了吧。我怕她背后再给我一刀。”程宗扬一边看着新印的样票,一边道:“长伯那边怎么样?”“已经到了建康,但还没有见到云小姐,不过有消息称云小姐无恙。”吴三桂行事谨慎,他既然说云如瑶无恙,肯定有十成的把握。程宗扬把样票一放,靠在椅背上叹息道:“老秦啊,我是不是有点混蛋?”秦桧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这种马屁你都拍!”程宗扬已经老实对秦桧说了云氏与江州翻脸的原委,当下秦桧不客气地说道:“云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千金。”“哎购,你冤枉死我了!你不知道是她……算了!我不跟你说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把门关上,我要算账!”程宗扬唤声叹气地捡起账本,自己本来打算用太乙真宗的消息再捞一票,结果千算万算,不如剑玉姬那个贱人随便一算,被迫用出杀招,只求宋军尽快撤军,避免失去云氏支持的江州被攻破。

高俅连日来参加朝会,主战与主和两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贾师宪漂亮的一手纸币推行,本来已经打压下王党和梁党这两帮对手,结果太乙真宗的声明又把他推到风头浪尖上。

太乙真宗的声明十分含蓄,只说禀承王哲遗愿,致力于六朝和平,但明眼人都知道,王哲的遗愿放在宫门前的叩天石上;所谓致力和平,换言之就是反对战争。

宋国眼下正在进行的是江州之战,太乙真宗表态支持江州已是放在台面上了。

相比之下,宋主的反应要沉着得多——他没办法不沉着。宋国本来就尊崇道教,太乙真宗在国内势力极强,一般人在内宫大门前舞刀弄棒,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可王哲在宫前一剑叩石,宋主只能封官许愿。现在太乙真宗旧戏重演,好歹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宋主正犹豫不决是否与太乙真宗新任掌教见面的时候,贾师宪刚稳定下来的位子在梁党煽动朝议的围攻下,已经显得岌岌可危。

如果早上两个月,程宗扬巴不得贾师宪立刻被扳倒,但现在钱庄刚刚设立,双方的利益在此事上捆到一处,贾师宪一倒,钱庄立马关门;钱庄一关门,二百万纸币的党换,自己把肾卖了都还不完。

程宗扬不得不一边想尽办法逼着贾师宪同意退兵,一边还得防着他被逼得太急,直接倒台。

由于宋国的军事行动,各地的粮价都水涨船高,但晴州粮价还是比宋国低一半,扣除仓储费用,一百万石粮食一共卖了三十七万金铢,加上筠州赚的六万金铢,自己手中的钱铢达到八十三万金铢之多。

但其中有三十万是云氏的借款,半年后就要归还;四十万是钱庄的本金,属于自己的只有十三万。发行的纸币却达二百万,还有一百万准备发行。

程宗扬在账本上划了一笔,写下日期,然后合上账本,拿起旁边的样票。

头两批发行的纸币都是大额票面,一万贯的二百张、两千贯的五百张,已经全部发行完毕。第三批的一百万金铢,印制的都是小额票面,最大的十贯,小的只有十文。对于这种不彻底的纸币而言,一贯以下没有发行意义,因此印得不多。

程宗扬只是想看看宋国人对纸币的接受程度,如果想用钱币完全替代实物钱铢,一百年够不够不好说,二、三十年肯定是不够的。

这一批纸币发行出去,毫无疑问会让自己的支付压力大增,但无论是从钱庄发展的长远角度,还是迫在眉睫的和战之议而言,这批纸币都必须发行。

只有成功发行第三批纸币,才可能使贾师宪的位置转危为安;即使宋主找足面子、同意撤军,也不会让贾师宪立即下台。

外面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轻轻响起。

程宗扬放下样票。“师师姑娘,请进。”房中轻香涌动,李师师仿佛一株幽兰踏进房间。她穿着一袭水蓝色的斜领上衣,下面是一条深蓝色带着浪花绣底的长裙,原本的双鬟在脑后挽成圆髻,露出白净的额头,耳垂各坠着一枚碧绿的玉坠耳环。抛弃光明观堂护士式的白衣,使她看起来成熟许多。

眼前的丽人如此打扮,使程宗扬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老板办公室中那个美貌而干练的女秘书。

“秦先生让我过来,不知道家主有什么事?”李师师彬彬有礼的谈吐把程宗扬从梦境拉回现实。死奸臣学会假传圣旨了,见他心里不舒服就把李师师塞过来,实在有奸臣的潜质。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你这些天学得怎么样?”“头绪很多。”自从来到翠微园,李师师只字不提家事,有时间就在学习商贾买卖、整理帐目,似乎与以往一刀两断,不愿再回头看一眼。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在秦先生的指点下,对家主的生意做了一个整理,想理清头绪。”“有什么心得吗?”“钱庄方面有帐目在,还容易一点,但听秦先生说,家主在别处还有其他的生意。”“其他的生意你先不用管,说说钱庄吧。”“好。”李师师打开皮夹,找到整理的纪录,“钱庄方面,这些天一共承党纸币十九万四千金铢,购换纸币的仅有一千金铢。”这个数字在程宗扬的预料之内,但居然有人购买纸币,倒是大出他的意料。

“是哪家商号购换纸币?”“是一间丝棉行,往筠州收购丝棉。他们听说筠州有钱庄的分号,可以直接兑换钱铢,于是到钱庄换了一张两千贯的纸币。”“很有头脑啊!总比带着几千上万金银钱铢方便。”程宗扬笑了一半,忽然挺起身道:“不对啊!这时节收什么丝棉?刚打春,有什么丝棉可以收的?”李师师检查一遍纪录。“帐上是如此记的,是否要详细核对购换者的身份?”“不用。”程宗扬一摆手,“无论他们拿到纸币是倒黑钱还是行贿,钱庄都不要管!只要他们用我们发行的纸币就好。哼哼,如果他们黑吃黑,争抢的时候把纸币烧了,最好不过——喂喂,这话我随便说说,你千万别记啊!”李师师挽笔抹掉那段话,继续道:“目前库中原有的本金除兑换外,尚余二十万七千金录,另有库存六万。往筠州分号拨付五万,一共有二十一万七千。”所谓“往筠州分号拨付”其实是直接付给云氏五万,由祁远将云氏在筠州的投入留下五万,免得来回搬运。但因涉及云氏,程宗扬只让冯源处理,对外说是拨付。

程氏钱庄只设了临安和筠州两处,这也理所当然,毕竟程宗扬是从筠州开始涉足宋国官商两界,至于其他三处将在一年内陆续开设。

“钱庄目前库存纸币一共有七十九万三千金铢,外面流通的共有一百二十万七千金铢。”其中六十万在云氏手中,云氏除借贷给自己的帐目外,已经收回全部投入而有余,不再有资金上的困难,这批纸币暂时不用支付。晴州的粮款三十六万将由鹏翼社分六批陆续运到临安,加上库存超过五十七万,用来支付外面流通的六十万七千纸币,足够稳妥——前提是第三批纸币不发行。

算完钱庄的帐,程宗扬心情好了许多。倒不在于收入多少,而是有这个娇俏的丽人莺声燕语地跟自己说说话,比死奸臣、冯大法他们养眼多了,更别提青面兽、金兀术那些面目可憎的家伙,打个喷嚏都够自己洗脸的。难怪老板都喜欢漂亮的女秘书。

“师师的帐算这么清楚,果然是有些经商的天分。”“家主谬赞了。”“哪里谬赞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程宗扬笑眯眯道:“师师,在这里还住得惯吗?”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小丫头的手背。李师师拿起皮夹抱在身前,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掌。

“还好。”“真的很好吗?”程宗扬不屈不挠,继续往小美女身边凑。

李师师垂下头,露出一丝凄婉,仿佛有了舍弃贞洁的觉悟。

程宗扬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活脱脱就是一副无良老板的嘴脸。假如在以往的世界,自己绝对不会、也不敢这么干。但在六朝的世界,身为家主,所有手下都是依附于主人而存在的仆从,属于主人的私人财产,别说调戏一个婢女,就是硬上她也是合法的。

自己一个满怀平等信念的现代人来到六朝还不足一年,竟然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干起趁人之危的勾当,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程宗扬的手不由得僵在半空,再也摸不下去。

忽然李师师的唇角露出一丝俏美的笑意。“奴知道公子是好人。”“哇!你刚才装得真像,我差点都被你骗过了!”程宗扬暗暗松口气,原来自己还是好人啊!

李师师美目波光流转,过了会儿轻声道:“奴只是自伤身世,并不是敢骗家主。奴身世虽如浮萍,此身此心却非杨花。”她咬了咬红唇,“请公子见谅。”程宗扬苦笑道:“你都说到这分上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哈,你们光明观堂的女人里头,你最特别……乐丫头最金贵的是脑子,平常爱惜得很,一点都不舍得用。潘姐儿看谁都和看病人差不多,就算在她面前杀个人,她也只会往后退两步,免得血溅到身上了。”李师师仰起脸。“奴家呢?”“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本质上的不一样……怎么说呢?”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猛一看像是同一个光明观堂出来的,但接触的时间久了,就能看出气质上的差别。比如乐丫头像女孩儿,潘姐儿像个什么都管的大姐姐,你呢,比她们更像一个女人。”李师师目光微微一动,有些羞恼地扭过头。

程宗扬连忙道:“别误会啊,像女人难道不好吗?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实应该加上‘男男女女’这四个字。男人像个男人的样,女人像个女人的样,这才是正常的世道!”过了会儿,李师师发出一声轻笑。“潘师姐和乐师姐哪里不正常了?”李师师离开后,程宗扬靠在椅上,脸上禁不住露出笑意。即使在光明观堂熏陶下,也终究抹不掉李师师的本色。这丫头虽然努力装出职业的样子,但时不时流露出的风情足以让人心动,只不过这事急不得,想养成自己专属的名妓,要有足够的耐心。

程宗扬想:我是个好人,但更是个男人,这种念头不分古今,是任何一个雄性的正常心理。

如果想远一些,光明观堂既然抹不掉李师师的本色,那么潘金莲呢?她冷峻的外表下是不是有传说中的淫妇本色?

想到这里,程宗扬不禁心头火热。李师师这个未来的名妓和自己差的是时间,潘姐儿在晴州,和自己差的是空间。倒是有个淫浪的贱人,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都很合适……程宗扬啪的打了个响指,随着他的修为水涨船高,这个响指打得足够响亮。不多时,身后环佩轻响,一个窃窕的身影步履如烟地从屏风后出来。

阮香凝戴珠佩玉,眉枝如画。翠微园有的是上好的胭脂水粉,这会儿仔细妆扮过,打扮得秾须多姿。但她身上只披了一幅如蝉翼般透明的薄纱,里面一具白美的胴体赤条条裸露着,笼罩在轻烟般的薄纱下;灯光一映,玉体玲珑的曲线纤毫毕露。

少妇肤白如脂,随着她的脚步,丰挺的双乳在薄纱下轻轻抖动着。纤柔的腰肢软若杨柳,白生生的美腿一开一合,春光乍泄间,仿佛一株烟笼的玉芍药般婀娜多姿。

阮香凝不是只披了一层轻纱,在她的纤腰上还系了一条翠绿的丝带,上面挂着一对驾鸯玉佩;随着她柔腰轻摆,玉佩不时碰撞着发出轻响。

程宗扬借来翠微园,毫不客气地占了风景最佳的天香水榭,把高衙内赶到前院去住。高衙内倒也光棍,发现自己的小胳膊拧不过这位师傅的大腿,心里已经服了三分;等程宗扬传了他几式房中术,高衙内顿时对他佩服到九分;再后来,秦桧聊天时,给他挑着讲了家主从南荒到临安的经历,小家伙对他已经佩服到十二分——高衙内这种逆反期的小崽子,反的是爹,崇拜的是偶像,用不着阮香凝的瞑寂术,秦会之一通忽悠下来,高衙内都快把这位师傅当神仙了。

程宗扬没打算怎么收拾他——就算不看在岳鸟人的面子上,也得看在高俅的面子上。这小崽子缺的不是智商,而是管教。

程宗扬弄不清楚岳鸟人究竟是怎么样想的,换成别人也就罢了,岳鸟人又不是不知道高衙内那些破事,竟然还交给高俅抚养。如果扔到星月湖大营,让那帮兵痞狠狠操练几年,高智商这娃不至于这么废物。从这个角度看,高智商有可能是岳鸟人的娃,要不怎么选了高俅这个出名护犊子的干爹?

至于阮香凝,剑玉姬那贱人还真没撒谎,她什么都记得,就是把自己在黑魔海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连带的膜寂术也全然忘却,无从施展,现在放在手中的,就是个只能当床奴的美人儿。

程宗扬打量眼前的美妇,心里却在想剑玉姬。阮香凝漏了底细,又被自己擒获,对黑魔海全无用处。换个人也许将她一杀了之,以绝后患,那贱人却把她洗得白白的送给自己,弄得像是特地送给自己一件礼物,人情做得十足还不费一文钱,自己拿来又没有什么大用处,真是废物利用的高手。

比起另一个黑魔海赠送的礼物泉玉姬,程宗扬对阮香凝的评价更低几分。这贱人连自己的亲姐都算计,暗中利用姐姐性格上的缺点,引诱她坏了名节,这手段和对亲姐下毒差不了多少。

刚和李师师说过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女人要有女人的样,既然是床奴,就当床奴用好了。

程宗扬盘腿坐在座榻上,懒洋洋道:“凝美人儿,给大爷浪一个!”阮香凝虽然忘了瞑寂术,但以前对自己施术的效果仍在。主人话音刚落,她便娇躯一颤,一手扶着柱子,两条白光光的大腿紧紧并在一处,粉臀不住提起,剧烈地抽动起来。

阮香凝的玉脸泛起桃花般的红晕,水汪汪的美目望着主人,樱脊微张,发出醉人的媚声;交错的腿缝间,水迹乍现。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美妇抖动着白艳的躯体,一步几颤地走到他面前,娇喘道:“官人……”程宗扬一手伸进她的轻纱内,揉弄她胸前的两团雪乳,另一手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放在自己膝上。

阮香凝像一只宠物一样偎在主人怀中,顺从地仰首张开芳唇,吐出香舌,与主人唇齿相接,献上香吻。

虽然已是仲春,水榭内还放着铜暖炉,但阮香凝赤条条地一路走来,玉体一片冰凉,只有臀下湿湿的,微带暖意。

片刻后,程宗扬吐出她的舌尖,揉着她的乳头道:“身上抹得太香了。”阮香凝柔声道:“奴婢记得了,下次少抹一些。”“用不着,够香才够浪——把腿打开。”阮香凝笑盈盈张开双腿,露出玉户。既然是剑玉姬赠送的礼物,又没什么大用处,程宗扬直接把她放在卓贱人那——级,比如对毛发的清理已经做过。

这会儿少妇光洁的玉阜上纤毛无存,白腻的肌庸莹润如玉,下面的玉户阴门微张,花蕊吐露,红腻的蜜肉沁汁带露地轻颤着,在灯光下娇轚欲滴。

阮香凝呵气如兰地说道:“官人要怎生用奴家?”程宗扬道:“累了一天,这会儿主子懒得动,你看着办吧。”“奴家给官人做个倒浇蜡烛如何?”“免了,浇不了两下你就全身发软,流得主子一身都是。”“那奴家给官人做个玉女献桃。”说着阮香凝娇媚瞥了他一眼,然后从程宗扬的膝上下来,解下轻纱,赤条条地转过身,双膝并摆,伏在座榻前的地径上,抬起雪臀。

阮香凝的屁股又圆又大,从后看来,就像一颗饱满又多汁的水蜜桃,白生生地翘在半空。雪嫩的臀肉丰盈洁白,抓在手中,说不尽的水滑脂腻。

她这个玉女献桃是上身伏在地毯上,雪臀向后高翘,献到主人面前。她摆好姿势便一手绕到臀后,扶住主人的阳具,轻柔地放在自己臀间,将龟头送到滑腻的穴口,微微顶住,然后回眸一笑,松开阳具。

阮香凝双手抱住大白桃般的屁股,将雪嫩的臀肉分开,放在阳具上,龟头正顶着白桃的裂缝。灯光下,少妇浑圆的屁股白滑如雪,娇艳的性器犹如绽放的鲜红,红润的穴口湿淋淋地含住龟头顶端,被灯光照得纤毫毕露。她的雪臀向后微沉,柔嫩的穴口在龟头上带着柔腻的质感渐渐张开,一点一点吞入龟头,最后猛然一收,将整个龟头完全吞入穴内,肉缝间溢出一股充满性欲气息的汁液。

龟头进入蜜穴,面前的少妇反应出奇的剧烈,红脏的蜜穴收紧,仿佛一张小嘴急切地吸吮着撑在穴内的阳物,汁液成串的从穴中淌出。

这倒不是阮香凝天生媚骨,而是程宗扬在她身上找的乐子。趁阮香受凝瞑寂术的影响,程宗扬让她用肉体的知觉牢牢记住自己的阳具特征,同时给她一个高潮的指令。一且阳具进入,阮香凝的身体就会产生出类似剧烈高潮的生理反应。

也就是说,阮香凝的高潮会从接触到主人的阳具开始,一直持续到主人在她体内射精才结束,只要程宗扬乐意,每一下都在干着这个美妇高潮的肉体。

阮香凝的淫叫在水榭中回荡,她优雅的背影仿佛一尊玉雕般伏在地毯上,以玉女献桃的姿势将屁股翘到主人面前,在火热的阳具上用力地耸动白生生的雪臀,心无旁惊地与主人交合。

由于程宗扬坐在榻边,阳具向上挺起,为了避免主人不适,阮香凝套弄的动作也沿着阳具挺立的角度,先是向上抬起,穴口套住顶端的龟头,然后再轻轻旋弄雪臀,沿着肉棒㈣㈣豸下,一直坐到肉棒根部。抬起时也沿着同样的角度和路线,让肉棒彻底干过她蜜穴的每一寸嫩肉。

因此阮香凝的套弄并不是单调的直线,而是一道优美的曲线。她先慢慢套弄几下,摆脱刚进入的生涩之后,臀部的动作越来越大,摆动间极富有韵律。又圆又翘的大白屁股先抬到顶端,然后向后向下降落,在主人大腿上一触,接着弹起,犹如一颗雪白饱满又充满弹性的皮球。

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不与主人接触,只用蜜穴套住主人的阳具,雪臀上下掀动。

丰满的美臀、柔滑的纤腰,起落间宛如一道起伏的雪浪,淫态横生。

“官人……”美妇柔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楼外忽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官人!”这个比杀猪还惨的声音把程宗扬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定了定神才吼道:“青面兽!你再敢叫‘官人’,等我腾出手非整死你不可!”“公子——”“都听见了你还叫?”这种情形被人叫出来,任谁都没有好脸色,程宗扬也不例外。他好不容易摆脱仍处于高潮状态的阮香凝,板着脸出来。

“不是说了我在算账!不许打扰我吗!”青面兽道:“可是你说过,只要江州有讯,不管什么时候都叫你出来!”“江州有讯?”程宗扬险些跳起来,“没搞错吧!”第六章程宗扬如风一般地赶到林清浦所在的静室,那面水镜已经悬了一炷香的时间。

镜中波光微动,映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程宗扬心头大定,殇侯出手破了宋军的法阵,至少江州眼下还是安全的。

心头一松,程宗扬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哎哟,八八爷,怎么是您老人家?”殇侯有气无力地说道:“小程子,你就学坏吧,你交的这帮朋友活活是缺了大德啊……”“老头儿,你不是说笑话吧?他们再缺德还能比得上你?”“瞧瞧!瞧瞧!”殇侯痛心疾首地指着地上的几面旗子。

那些旗帜都是火红的战旗,上面织金绣彩,华丽异常,依稀是小狐狸上次说老头儿耍猴把戏的大旗。只不过用的旗号任〖古怪,大大的写着一个“公”字,再看一面还是个“公”字,一连十几面,一库全是公、公、公公、公公……瞧了半天,程宗扬终于明白,这旗上原本是用黑色丝线绣的“八八”两个字。

多半是小狐狸犯坏,偷偷拿墨笔在下面添了一道,改成“公”字,远远看来简直天衣无缝。

程宗扬越看越忍不住,大笑道:“怎么全是公的?没一个母的?”“哎哟喂,小程子!你就跟他们犯坏吧!”“侯爷别生气!就是个玩笑,我让小狐狸改过来,立刻改,行不行?不过话说回来,为了几面旗子的小事,您老人家亲自破阵找我,这气魄真了不得!”“什么破阵啊!”殇侯捶胸顿足地说道:“你不知道我老人家被坑苦了啊!这些旗本来用得好好的,我老人家每天转一圈就回家睡觉。今天一打出来,别人就罢了,有一支舍龟孙军一见着旗子就红了眼,玩命地跟我死磕啊!从城头打到城下、从城下打到城外!全是精锐也就算了,还有骑兵;全是骑兵也就算了,还有兽蛮人啊!连人带牲口的,生生把老头逼到这儿来啊!”程宗扬七情上脸,他使劲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最后一头撞在水镜上,水镜波光一闪,随即消失。

“哈哈哈哈!”程宗扬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

殇老头恐怕想不到,他的卫队会莫名其妙地与城下最精锐的一支宋军死拼一场。

没错,肯定是选锋营!这旗号一打出来,一连串的“公公、公公”每一面都在打选锋营主将秦翰的脸,选锋营那帮精兵悍将不和他们玩命才见鬼了。

程宗扬兴高采烈地叫道:“清浦!快连江州,我倒要瞧瞧殇老头和秦大貂珰火拼一场谁胜谁负。”一回头却见林清浦盘膝坐在地上,脸色泛青,额头全是汗珠。程宗扬想起水镜术最忌干扰,自己一不小心撞碎水镜,却伤了正在施术的林清浦。

“无妨。”林清浦勉强地道:“属下歇息片刻就是了。”程宗扬连声道:“你歇着!你歇着!”忽然他肩背一僵,回头叫道:“你刚才说什么?属下!我干!你答应加入我盘江程氏了?”林清浦苦笑道:“林某此时若是请辞,家主可肯放在下离开?”“废话!”林清浦耸了耸肩:“林某为免被家主灭口,只好如此了。”程宗扬仰天大笑,边走边道:“我程氏终于有自己的专职法师了!”冯源从远处伸出头来:“老程——你叫我?”“叫的就是你!”程宗扬笑骂道:“冯大法!都一个多月了,我跟你说的手雷搞出来了吗?”“那东西好做,就是太花钱了,一个得好几十个银铢,不划算啊!”“明天找老秦,先给你一百金铢,不管响不响,先做一批出来让我看看!”“成!公子你就瞧好吧!”冯源道:“我们平山宗搞设计是祖传的!”“要是被你祖师爷看到你做的东西,非气死不可!”临进水榭时,程宗扬看到李师师被自己的笑声惊动,抱着皮夹,讶然朝这边望来。

程宗扬一时间恶作剧心起,一个箭步掠到李师师面前,不等她反应过来便一把揽住她的小蛮腰,朝她的樱唇上亲了一口。

李师师顿时满面羞窘,竭力推开他,转身跑开。

“别跑啊,我有正事问你呢!算了算了,明天吧!”从江州法阵被破,到殇老头的“八八”变“公公”再到林清浦决定加入程氏,程宗扬半年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笑得下巴几乎都脱了。

回到水榭楼上,看到赤体伏在榻侧的阮香凝,程宗扬朝她耸翘肥圆的大白屁股上拍了一把,神采飞扬地说道:“凝美人儿,趁主子今天高兴,把你后庭的花荀也开了,好不好!”阮香凝娇滴滴道:“好呀,官人。”次日清晨,翠微园天香水榭。

李师师踏进客厅,侧身屈膝微微一福,“家主。”“坐。”程宗扬道:“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一下光明观堂的事。”“家主想知道什么?”“嗯,先从光明观堂现在的情况说起吧。”“光明观堂在明州……”“不是在山里吗?”李师师摇头道:“明师私下曾言,所谓深山修行多半是求终南捷径,光明观堂本是济世救人,僻居山中,明哲保身或有之,济世救人则未必。况且光明观堂既然以医术行,多接触病人才能增进医术,因此光明观堂的主堂是设在闹市,病人可以直接入内求诊的。”“不对啊,为什么乐明珠乐姑娘是从山上下来的?”“光明观堂有内堂、外堂之分,外堂重医术,内堂重修行,因此内堂设在明州东南的苍麓山,由燕师叔传习。奴家资质平常,只入了外堂挂名……”程宗扬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李师师勉强道:“奴家是想起自己的身世。如果奴家是内堂,也不至于让父亲求告无门。”“光明观堂这事干得确实有点薄情……不说这个了,我是想问你为什么去虎翼军,又为什么去了明州?”林清浦还没有恢复,暂时无法联络江州,程宗扬很担心宋军趁江州外援断绝的时候全力攻城,因此先找李师师打听一番。

“光明观堂与宋国曾有约定,每年都派遣弟子往军中行医,今年正轮到奴家去虎翼军。刚到军中不久,奴家就奉命前往江州。”李师师犹豫一下,“奴家在江州前线遇到一种未知名的毒物,本来采集了一些,正准备送到堂中检验就接到家中的书信,因此回到临安。”程宗扬立刻紧张起来。“你采集的毒物呢?”李师师黯然道:“奴家已回不得光明观堂,惟恐那些毒物留着害人,已经一火焚之。”程宗扬松了口气。“烧了就好。”虽然殇侯的生化毒药践得二五八万,但光明观堂与岳鸟人有过交往,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找出破解之法?

李师师抬眼道:“除了奴家所在的虎翼军,静塞军、广武军都有光明观堂的师姐,遇到这样的毒物肯定会送到堂中。”看来这种病毒流到光明观堂手中已不可避免,程宗扬只好道:“送就送吧,反正那种毒物用过五次就没用了,没有大患。”李师师沉默片刻,慢慢道:“家主怎么知道那种毒物的效果?”程宗扬一时语塞,然后干笑道:“你忘了我是从江州来的?咱们在路上还见过面呢!我路过战场的时候,正好看见一点。”李师师不再多问,只拿出一本册子。“奴家原以为要问帐目的事,用了一晚的时间,将钱庄的所有兑换纪录全部整理一遍。”人家的功课做这么好,不问上几句实在说不过去。程宗扬翻了翻,一边随口道:“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吗?”“有。”李师师道:“奴家整理收回的纸币编号发现,持纸币前来兑换金铢的,九成以上都是发往临安以南区域的,临安以北来兑换的商号很少。”“还有这种事?”程宗扬听着有些稀奇,“会不会是临安以北的商号来往不便,暂时没有到临安兑换?”李师师摇了摇头。“奴家也不知晓其中的原委,但纸币推出不足半个月,只有临安和筠州两处兑换,也许家主说的没错。”“月底再看看吧,希望他们不要兑换完,好歹留一点让我周转。”“公子。”俞子元进来,低声道:“高太尉发脾气了,说他家衙内一连几日不见踪影,想必是被公子带坏,在外面花天酒地,要公子上门解释。”程宗扬一看时辰已近午时,立刻知道高俅刚刚下朝。如果不是宋国朝廷有大事发生,他不会用这种方法来找自己。

赶到太尉府,高太尉已经等候多时。程宗扬小心赔了罪,又重重送了一份厚礼,高太尉才容色稍霁,留程宗扬在堂中喝茶。

当着府里人的面演完戏,高俅屏退家人,直截了当地说道:“朝廷已决意退兵。”“太好了!”“今晨太乙真宗新任掌教入宫面君,为陛下亲上尊号‘纯一真人’,并献玉球宝册,以及临安的冲天观与江州的太乙宫,作为宫中的祈仙之所。”“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叫道:“太乙真宗在江州哪来的道观?”“太乙真宗道号,‘一’为至尊,除六朝君主王侯,从不授予他人。一旦有此尊号,加上玉球宝册,便可对教内之事发言。至于江州的道观,太乙真宗要建一所,难道你会阻止?”还真是这回事,别的不说,就冲着秋小子的面子,自己也不会阻止太乙真宗在江州建观。至于送给宋主多半是场面话,让宋主觉得好歹在江州占了块地,总算没白打一趟。

程宗扬一瞬间就明白蔺老贼打的主意。自己要他给宋主一个台阶下,他倒好,直接拿个尊号加两座道观献给宋主,不但让宋主能体面撤军,还拉了个盟友——自从王哲一剑叩天之后,宋国与太乙真宗的关系变僵,现在蔺老头借着江州的势,亲自把宋主一方的势力请入教内,在修复关系的同时,也使他在教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这老家伙真有几下子,逼他办事,结果他事情办得漂漂亮亮,里里外外的好处,一点都没落下。

“这老东西,我真服了他!”程宗扬讲了自己的判断,不禁对蔺采泉的手段拍案叫绝。

“非但如此。”高俅对宋国的局势比程宗扬了解更多,“太乙真宗虽是宋国第一大宗门,这二十年间与宫内联系最紧密的却是神霄宗,蔺掌教此举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意思。”王哲时代,太乙真宗与宋国关系变僵,神霄宗趁势崛起,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势头。蔺采泉这一着既帮了程宗扬的忙,又给自己拉了一个盟友,还对神霄宗形成反制,可谓一石三鸟,滴水不漏。

“撤军的诏书什么时候能发到江州前线?”“以金牌急脚递传送,七日可达。”“今天是三月十一,那就是三月十八日。”程宗扬道:“太乙真宗的面子真够大——”“朝廷财力捉襟见肘,着实打不下去了。”高俅道:“今日朝会上,贾师宪仍然一力主战,结果户部的蔡郎中递了份帐目,列了近来的开支,单购粮一项就用去二百万纸币和一百万金铢,合计三百万,几乎占了往年开支的一半,群臣顿时哗然。”说到底还是粮战奏效,不显山不露水,就把宋国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太乙真宗只是压垮骆蛇的最后一根稻草。

程宗扬心里得意,脸上笑道:“是骂老贾败家吧?”高俅摇了摇头。“相反,连陛下都说,若非贾太师推出纸币,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如今青黄不接之际,常平仓无粮可济,国中必出大事。”“宋主这是保老贾?”“陛下要用钱庄,就不能让贾太师失势。”高俅冷冷道:“梁师成危矣。”程宗扬对宋国政局的变动不放在心上,只要有宋主和贾师宪的支持,谁得势、谁失势,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

“干了这么久,今晚能睡个好觉。高太尉,一同去看场鞭赛如何?”高俅城府极深的表情中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正有此意,不过要先解决林冲的事,他在牢里坐了半个多月,也该上路了。”“可不是嘛!不过刚才蔺掌教的话,我倒有了另一个主意……”程宗扬鲜衣怒马返回翠微园,一路不敢稍作停留。

剑玉姬的手段,自己已经领教过。因为怕她对云秀峰下手,自己特意搬到梵天寺与云秀峰寸步不离;谁知道她人在临安,落子处却在数千里外的建康,只略施小计就险些让自己和星月湖大营陷入绝境。

若不是自己一手操纵的经济战超出剑玉姬的认知,这一仗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回想起来,程宗扬暗自庆幸自己选择经济战,把真正的战场放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之中。

一场粮战把宋国本就虚弱的财政撕得千疮百孔,削弱宋国的战争能力,最终在战场之外逼得宋国退兵。如今不仅解除江州的危机,也把黑魔海出手可能造成的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抛去云氏的麻烦暂时不提,这场由程宗扬一手导演的经济战可以说大获全胜,至少有底气向全力支持他的孟老大复命。

剑玉姬不动声色地出招之后,再无动作,程宗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就此偃旗息鼓。

不管是奶妈还是妃子,黑魔海能从宫里弄个活人出来,程宗扬相信高俅和自己交谈的同时,朝议决定撤兵的情报已经放在剑玉姬的案头。无论剑玉姬是继续拉拢自己,还是着手应对星月湖的反击,自己都处于危险之中。

程宗扬之所以选择翠微园作为自己的临时住处,好处是别人也许会对自己与高俅的关系生疑,恰恰是黑魔海不会起疑。因为正是黑魔海命令阮香凝接近高衙内,自己留在翠微园是想给黑魔海造成一种局势仍然可控的假象,但剑玉姬会不会中计,自己没有半点把握。

为了保障安全,程宗扬把能带出来的手下全带在身边,尤其是金兀术、青面兽和豹子头,三名兽蛮武士呈品字型把他围在中间。

这三人不但实力强悍,体格更是活生生的重型肉盾,而且三人是半人半兽,兼备一种野兽对危险的直觉,用来防备刺杀最合适不过。

一路无惊无险地回到翠微园,刚到后院便听到一声巨响,旁边一间房舍四面窗户被霞粉碎,喷出一股浓烟。俞子元矫健地跃起身,一把扯住程宗扬坐骑的缰绳,挡住他的半边身体。接着金兀术等人往中间一合,像三座肉山严严实实把他包围起来。

“咳咳……”一个人跌跌撞撞从房内出来,浑身衣物被炸得稀烂,脸熏得黑黑的,瞧五官的轮廓,依稀是冯源。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冯大法,搞什么鬼?”“木……木炭的比例大了些……”冯源咳嗽着道:“我……我再试试……”“做实验,你装那么多火药干么?子元!把冯大法带到前面洗洗,看看有没有受伤。”“我是玩火法的!什么火能烧到我!哎哟……哪来的玻璃……”冯源捂着屁股一叠声地叫痛,俞子元忍着笑,扶他到前院处理伤势。

程宗扬在后面嚷道:“冯大法,你若造出来手雷,我就用你名义设个奖,叫‘冯大法师奖’!每年评一次,专门颁给各行各业的杰出人士!”“哎哟……脚上还有一块……平山!平山!叫‘平山大奖’!我冯大法不能忘本啊……”这个插曲让程宗扬紧绷的心事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笑着进了水榭,却见李师师坐在客厅里,一向柔和平静的玉脸此时仿佛挂着寒霜。

厅内还有一个妇人,她满头珠翠,衣饰华美,却是跪在李师师脚边,似乎在央求什么,见到程宗扬进来,她立刻堆起一脸的笑容。

李师师冷着脸拂袖而起:“家主回来了,你自己跟家主说吧。”程宗扬静道:“她是谁?”那妇人道:“奴婢是——”“是一个妓女。”李师师打断她,带着一丝讥讽的口吻道:“下面人送来让家主消遣的。”“是吗?”程宗扬玩笑道:“哪家掌柜这么有情调?”“是秦会之。”李师师似乎不想多理睬那女子,说完便离开水榭。

死奸臣玩这一出算什么?美色惑主?不知道我程宗扬平生最不怕的就是美人计吗?

程宗扬瞧了瞧那妇人,虽然不及阮香琳、阮香凝姊妹美貌,但水蛇腰、桃腮杏脸,打扮得花枝招展,眉眼间别有一番妖冶的风情,不知是哪家勾栏瓦子的粉头。

程宗扬走过去道:“起来吧,跪在地上,膝盖不痛吗?我就一个商人,用不着行什么跪拜礼。”那妇人娇声道:“程爷是工部的员外,还兼着户部的差使,奴婢跪一跪也是应当的。”“户部的差使?我怎么不知道?”“宫里刚发诏旨,户部新设宝钞局,陛下亲笔点了员外的名字担任宝钞局主事,料想这两日诏书就该到了。”“你的消息倒灵通,连我都不知道。”那妇人笑道:“奴婢一听说便赶来给员外道喜,员外面相生得好福气,将来少不得封妻荫子、公侯万代。”程宗扬停下脚步:“你究竟是什么人?”那妇人陪笑道:“方才师师姑娘已经说了,程爷当奴婢是下人送来的粉头便是。”“一个粉头竟然知道宫里刚发的诏旨——你说我信还是不信?”“无论爷信还是不信,奴婢今次专是向程爷赔罪来的,不管爷要打要骂,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奴婢都甘之如贻。”“起来。”“奴婢不敢。”“我让你起来就起来!”“奴婢——啊呀……”程宗扬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衣衫,拉她起身,谁知那妇人往旁边一躲,却拉住她的衣襟,手上一用力,把那妇人的衣衫拉下半幅。

丰满的乳房从衣间跳出,从她衣间看去能看到一具白滑的胴体。那妇人衣饰极尽华美,里面却未着内衣,身子竟然赤条条地不着寸缕。

那妇人斜倚地上,白花花的乳房在身前抖动着,眉宇间含羞带怨,妖媚地腻声道:“爷小心呢……”程宗扬喉咙发干,愣了片刻,接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到楼上。

天香水榭是一幢临湖的三层楼宇,程宗扬把高衙内赶到前院,自占了水榭居住。下面一层是平常会客办事的场所,因为里面藏着阮香凝这个娇娃,两层以上从不让外人进入。

送上门的美肉,自己都不敢吃,这若传扬出去还不被六朝的英雄看扁啊。抱着这个想法,程宗扬一边上楼,一边去扯那妇人的衣物。那妇人妖冶地扭动身体,不但任他扯衣脱裤,还主动摇臀摆乳地往他身上凑。

华丽的衣衫裙钗一路掉满楼梯,待上了楼,那妇人已经被剥得像只白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

程宗扬将她往榻上一丢,然后解开衣物。

那妇人倚在榻上,双条粉腿并在一处,一边斜身摆出妖媚的姿势,一边用半是惊叹、半是妖媚的口气道:“爷的身子好壮呢。”“壮不壮,干过才知道。”程宗扬在她脸上扭了一把,“送上门的粉头装什么嫩?还不把腿打开了。”那妇人媚笑着倾过身子,靠在榻背上,然后分开双腿,露出牝户。程宗扬俯下身,挺起阳具对着她的娇穴用力干进去。刚那妇人刚脱了衣物,这会儿没有经过半点前戏,下体还干盈得紧,被他这样硬干进去,少不得一阵吃痛。

她一边淫浪地扭动下体,好让阳物干进自己体内,一边媚声道:“爷的宝贝又粗……又大……硬邦邦杵在奴的小穴里面呢……”“哎呀!好粗……奴的小穴都要裂开了呢……”“大爷……好厉害呢……”程宗扬狠狠挺了几下。“得了吧,爷干过的女人多了,像你这么耐脔的真没几个。瞧你这骚样,至少也是身经百战了吧!”那妇人嘻笑道:“奴家陪过的男人不少,爷这样强壮的倒是头一个。”“真会说话,叫一个听听!”那妇人放浪地叫道:“啊……啊……爷的大鸡巴干得好深……干到奴的花心子了……”“哦!奴的小穴被爷干穿了……里面塞得满满的……好舒服……”那妇人敞着一双粉腿,一边浪叫,一边耸动下体,卖力地和这个连她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交媾。

那妇人淫叫得越来越放荡,干到高潮时,她断断续续道:“奴实心实意……给爷赔罪……啊呀……求爷放过奴婢一家……”她原以为那年轻人正要射精,谁知这句话刚出口,那年轻人忽然停住动作,接着拔出阳具,直挺挺、湿淋淋地挺在她面前,两眼冷冷盯着她,森然道:“你究竟是谁?”第七章那妇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只要爷干得高兴,何用管奴家是……”程宗扬打断她。“你信不信我这会儿把你赶出去,让你光着屁股出园子?”那妇人脸色微微发白,在程宗扬的逼视下再也坐不住,她翻身跪在程宗扬面前:“奴婢不懂事的孩儿得罪员外,求员外开恩……”“你是谁?”那妇人怯生生道:“奴婢姓黄,小名莺怜……是梁官人的浑家。”“哪个梁官人?”“梁师都梁官人……”这个名字自己倒听过,但即使有,按道理应该是唐国,怎么会跑到临安来,还当了官?

程宗扬心头一动:“梁师成是你什么人?”“是奴的大伯。”梁师成和梁师都成了兄弟?干!早知道六朝够乱,但乱成这样还是让自己大开眼界,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都能凑成兄弟。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荡妇不是外人,而是在小瀛洲跟自己起过冲突的梁公子亲娘。她这会儿赶来赔罪还主动投怀送抱,背后无非是高俅那句话:梁师成没扳倒贾师宪,自己要倒台了。

程宗扬冷笑道:“梁节度使是朝廷的高官,即使偶有得罪,朝廷也不会伤了老臣的体面,顶多是请放外郡。夫人用得着这么下本钱吗?”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弹了弹她的乳头。

黄莺怜勉强笑道:“梁节度使的性命自是无妨,只是我们这些亲眷未必能护得周全。不瞒爷说,梁节度使一旦请郡,奴家官人只怕会立刻下狱。奴一家老少的性命都在爷的一念之间,求爷高抬贵手,放过奴婢一家。”“护你们一家周全?我一个七品小官,哪来的这本事?”黄莺怜道:“奴婢知道奴那不争气的儿子得罪了爷,特来向爷赔罪,只要爷肯放过奴婢一家,奴婢给爷当牛作马也心甘情愿。”程宗扬心里雪亮。梁师都占着临安最大的粮行通源行,背后眼红的人只怕不少。梁师成若倒台,他们这些族人少不了要被一一清算。

梁师都也得罪过不少人,一旦下狱,王天德当日的下场少不得落到他们头上。

如今户部刚设立宝钞局,与他们有过节又风头正劲的自己,成了他们头一个讨好的对象。

梁师都前世投靠突厥以求荣华富贵,这一世还是一般嘴脸,竟拿自家老婆当赔罪的礼物。

想起梁公子当日的嘴脸,程宗扬不禁心下冷笑。

难怪李师师说她是送来的粉头,姓梁的小崽子搞过李师师的娘,当时的嘴脸足以让李师师恨到骨子里;如今风水轮流转,梁小崽子的娘送上门来,李师师哪里会给她好脸色?

可笑那梁公子死也想不到就因为他多嘴,逼得他娘亲自上门,拿身子向自己赔罪,所以说做人还是不要太嚣张。

程宗扬提起黄氏的双足朝两边分开,一边打量她淫浪的下体,一边道:“我说干着怎这么松,原来是生过的,多大了?”黄氏讪讪道:“奴婢三十有二。”程宗扬拍了拍她的屁股,“后面用过吗?”黄莺怜忙道:“爷,那里腌臜,用不得……”程宗扬没有理会她的央求,啪的打了个响指。

阮香凝仍然是披着一袭轻纱蔽体,里面裸着白生生的身子,风姿绰约地从屏风出来,娇声道:“官人。”“这是外面来的粉头,按主子昨天教你的,给她灌肠。”“是,官人。”阮香凝走到黄氏身旁,笑吟吟道:“这位姐姐也要用后庭侍侯官人呢。”黄莺怜看到阮香凝的容貌,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她像这样主动送上门虽然不是第一次,但终究不是妓女,也没人把她当娼妓,因此后庭还是完璧。她勉强道:“奴家还是头一次……”“妾身也是呢。”阮香凝柔声道:“昨晚官人要给妾身的后庭开苞,妾身也是不知道要事先灌肠,误了官人的兴致,被官人在前面干了两遭才肯罢休。姐姐你瞧……”阮香凝撩起轻纱,然后扭过身,将欺香赛雪的美臀翘到黄氏面前,接着剥开臀肉,露出臀沟间小巧的嫩肛。她的肛洞又红又嫩,如雏菊般紧紧缩成一团,衬着雪滑的臀肉,精致至极。

凑近时,黄莺怜发觉她的后庭非但没有丝毫异味,反而有股淡淡的媚香,菊蕾更是鲜亮红润,仿佛涂过胭脂一般娇艳欲滴,让人不仅没有半点厌恶,反而大为心动。

“妾身按着官人的指点,用了半日时间灌肠、清洗肠道,里外都洗得干净,还用香酥油涂过。”黄莺怜看得眼花缭乱,她满心讨好这个新晋的年轻人,眼见这美妇的丰姿已让自己输了一筹,再推托下去,万一惹怒了他,前面的淫戏都算白做了。

半推半就之下,黄莺怜依言爬到榻上,双膝分开,伏身摆好姿势。阮香凝打开榻侧一口小屉匣,取出一个银质漏斗,然后将细长的斗嘴按进黄氏肛中,推进体内。

黄莺怜只觉自己的屁眼儿被坚硬的斗嘴塞入,带着一股凉凉的痛意,接着一股冰凉的液体倒入斗中,毫无阻碍地流入肠道内。

肠道渐渐胀起,不多时肠道被液体灌满。腹中的充胀感越来越强烈,令她感到一阵无法承受的便意,黄莺怜禁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姐姐夹紧了。”阮香凝拔出漏斗,然后体贴地给她指了净桶的位置。

黄氏本想忍耐却怎么也忍不住,挣扎片刻后,她一手掮着小腹,一边极力收紧菊肛,免得污物喷射出来;一边跌跌撞撞走到净桶旁,顾不得被两人观瞧,坐在上面一泄如注。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阮香凝和黄莺怜都是平常女子,像卓云君、泉玉姬那种修为的女性,早已过了辟谷的境地,哪用这么费事?提起枪想干就干,不管哪个洞保证干干净净。

不过眼前灌肠喷屎的一幕倒有种调教寻常女子的乐趣,比如黄氏那样的荡妇,一次灌肠下去,这会儿竟然红了脸。

黄莺怜在净桶上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不是她故意躲避,而是那位程员外没让她下来,直接坐在净桶上接受灌肠。

她的身子前倾,光溜溜的屁股向后翘起,屁眼儿里插着银质的漏斗,被那美妇将清水注入她的肠道内反复清洗,直到净桶几乎盛满,拔出漏斗后,屁眼儿流出的都是没有丝毫异味的清水为止。

黄氏坐在净桶上几乎虚脱,倒不是灌肠有什么痛楚,而是眼下还是春季,被那些清水反复冲洗肠道,凉意侵体,腹中像塞满冰块一样又冷又硬。

黄莺怜悄悄瞧了程宗扬一眼,望着那根怒胀的阳具,眼底露出一丝惧意。再过一会儿,漏斗细长的柄嘴就会换成那根粗长十倍的阳物。黄莺怜前面已经被他用过,晓得他的尺寸,可知道越多,她越是惶恐,无法想象自己狭小的屁眼儿会被这样粗大的阳具贯入,旁边的美妇却没有她的忐忑不安。

阮香凝重新把漏斗插到黄莺怜的肛内,灌入清水,忽然臀后一紧,却是被主人抓住臀部。阮香凝回眸一笑,回头继续灌入清水,只不过踮起脚尖,翘起丰腴白嫩的雪臀。

主人有力的手指在她光滑的臀沟间来回摸弄着,忽然指尖一滑,没入小小的肉孔。阮香凝身子一颤,玉户涌出一股淫水,顺着臀缝直淌下来。

程宗扬欲火升腾,不理会旁边直打冷颤的黄氏,把阮香凝往地毯上一推,骑在她白滑香艳的美臀上。

阮香凝的玉体笔直伏在地上,雪白的屁股像一团雪球圆圆隆起。程宗扬扒开她的臀肉,露出里面柔嫩的肛洞,充血的龟头往前对着她的嫩肛一顶,红艳的肛蕾被顶得凹陷下去,接着软软滑开,将龟头吞入体内。

阮香凝咦咦呀呀地叫着,夹杂着吃痛的颤音,媚态横生。她涂过稣油的肠道滑畅至极,阳具进出间就像被一团暖热的油脂包裹着。充满弹性的肛蕾套在肉棒上,仿佛柔韧的软箍束在阳具上来回滑动,带来酥爽的挤压感。

程宗扬一口气干了百余下,将雪嫩的美臀干得臀沟敞开、肛洞圆张,才拔出阳具。

阮香凝初次破肛,这会儿又羞又痛,软软地伏在地上,爬不起身。

程宗扬抓起她的手掌往她臀后放去,阮香凝知道他是让自己去摸他方才的战果,不禁羞不可支,赧然侧过脸。当手指触到肛洞,阮香凝神情顿时一愕,接着张大妙目。

原本小巧的后庭花,这时张开足有三指宽,被主人的大肉棒干得面目全非。从后看去,雪团般的圆臀间,红红的肉孔圆张着,里面红嫩的肛肉暴露出来,在空气中微微蠕动着,散发出妖艳的光泽。

程宗扬笑道:“怎么样?”阮香凝眼波如水地说道:“妾身的后庭……被官人干得好大……”程宗扬抬手道:“梁夫人。”黄莺怜几乎看得呆。即使同为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妇的美貌,这时见她又小又紧的嫩肛轻易被程员外干开,偏偏干得顺畅,心里的怯意去了几分,学着她的样子伏在地毯上。

程宗扬笑道:“我这床奴屁股肥翘,趴在地上也能干。梁夫人的屁股虽然够白够大,但屁股的曲线没那么凸出,还是换个姿势吧。”黄莺怜讪讪地爬起身,摆成跪伏的姿势,两手抱着屁股,露出肛洞。

“看起来很小嘛,一会儿被我干过,把屁眼儿干大了,万一被你丈夫看到可怎么办?”黄莺怜笑道:“他干大奴婢的肚子,程员外只干大奴婢的屁眼儿,算来还是程员外吃亏了。”“真会说话。”程宗扬双手握住她的水蛇腰,用龟头在她浅褐色的屁眼儿上顶了顶,然后用力捅进去。

黄莺怜只觉臀后一紧,接着一根火热的阳具破肛而入,干进她冰冷的肠道,突如其来的痛楚使她发出一声尖叫。

程宗扬倒没想过故意伤害她,因为念着她是第一次肛交,动作没有太过粗暴。

但黄莺怜毕竟是第一次,她只见阮香凝干得顺畅,却忘了她灌了一上午的肠,肛内还用过香酥油。因此龟头刚一进入,肛洞便传来意料之外如撕裂般的痛意。

阮香凝像个贤淑的妇人般侧身坐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的主人。程宗扬一边干黄氏的屁眼儿,一边伸手放在阮香凝的乳下,托住她一团沉甸甸的雪乳在手中把玩。

“这位梁夫人的男人比你相公的官大得多,而且还是临安最大的粮行东家,可惜生了个儿子不争气,整天跟一帮混账小子鬼混。前些天还把别人的老婆骗上手,一群人在这里把人家当婊子干个够。”程宗扬道:“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吗?”阮香凝摇了摇头。

程宗扬冷笑一声:“当初那女的就在这里,被人逼着拿身子还债,最后让十几个恶少前阴后庭一通猛脔。结果呢?现在梁夫人亲自登门赔罪,你说我该不该放过这些贱人?”阮香凝不知道他说的是被自己暗算的亲姐,只笑道:“若是如此,只赔一次罪却是少了。”“梁夫人,听到了吗?”黄氏忍着臀间的痛楚,颤声道:“只要员外高兴,奴婢天天来园里赔罪也是愿意的……”“真的假的?”“实不相瞒,爷的阳物好生强壮,干进来屁眼儿是痛的,肚子里却热乎乎的又暖又胀,只盼着爷多捣几下……”“梁师都若不发财,天理不容啊。”一直到掌灯时分,那位梁夫人才从水谢出来。她新用了脂粉,仍是一副花枝招展的俏态,只是走路时一手扶着腰侧,双腿像无法合拢一样张开,仿佛有些吃力地慢慢挪着步子,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似乎有种难言的满足感。

但看到李师师时,梁夫人的笑容变成尴尬,窘迫地低下头,连忙避开。

程宗扬赤着上身立在窗前,笑嘻嘻朝李师师比个胜利的手势,结果换来少女一记冷眼。

静室中,林清浦盘膝肤坐,两手交握,程宗扬却不在他旁边,而是待在水榭内。

在他眼前,一面方圆尺许的水镜悬在半空,镜中光线不断变化,水波中映出江州城墙的轮廓。

黎明下的江州城,让程宗扬一眼看去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萧遥逸说得轻松,可眼前的一幕何止是惨烈!整座江州城除西侧的大江以外,其余三面都被一道高及丈许的土墙围住,并且呈土堤状分割,形成一片片不相通连的区域,最大限度地抑制星月湖军士的机动性。

距离城墙将近一里的土墙之内,到处散落着折断的战旗、倒毙的战马、残缺的兵刃,还有形形色色被摧毁的攻城武器。泥土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染成棕褐色,巨大的石块和崩碎的水泥在其中交错杂陈。

坚固严整的江州城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原本如巨兽般据守在城外的水泥堡垒只剩下紧邻城门的两座,其余都在宋军的强攻下摧毁殆尽。用水泥涂抹过的城堞也在投石机的轮番猛击下碎裂。几道土堤从土围一直延伸到城头,用来筑堤的泥土中夹杂着无数零乱的碎甲和兵刃,用这种方式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城墙同样布满裂隙。有些搏杀激烈的地方,守城的军士甚至来不及浇灌水泥固定,而是用铁丝网配合水泥构件暂时堵住,然后趁攻势减缓的时候浇入水泥,因此不时能看到已经凝固的水泥中露出铁丝,甚至折断的刀枪。

城墙上一半的悬楼都已被击碎掉落,剩下的没有几座能保持完好。沿袭传统土木结构的城楼则整个消失,只留下一堆火焚过的砖瓦残柱,显然成为宋军火攻的牺牲品。

再往内,靠近城墙房舍大多被投石机击毁,变成一片废墟。残砖碎瓦中,半埋着一架折断的巨弩,却是当初架在城头的八牛弩。

望着岌岌可危的江州城,让人怀疑宋军再有一次像样的攻势,就能攻陷这座伤势累累的城池。然而在程宗扬眼中,江州像一个遍体鳞伤的绝世武者,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轻易倒下。

此时虽然看不到守城的军士,但程宗扬相信至少有一半的星月湖军士驻守在城上,随时用他们久战而疲惫的躯体,迎向宋军可能出现的攻势。

视线掠过残破的城墙,忽然程宗扬目光一闪,看到城墙下的几丛枯草竟然躲过连日战火,不仅熬过这个冬天,还发出新芽,迎向初升的阳光。

“孟上校!”程宗扬挺胸向水镜中的孟非卿行个军礼,朗声道:“一团长少校程宗扬向你报告!经过本人努力,在临安进行的经济战已经奏效。三月十一日上午,宋国朝议决定从江州撤军!江州之战即将结束!”以孟非卿的镇定,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为之雄躯一震,脸上惊喜交加,接着一拳擂在案上,将那张梨木书案擂得粉碎。

“好!”程宗扬笑道:“而且咱们还不大不小地赚了笔钱。老大,七月是盘江程氏成立一周年,到时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孟非卿哈哈大笑,“小了我可不要!”孟非卿如释重负,两手挎在牛皮腰带上,在帐中走了几步。

“宋国的急脚递大概七日可到军前,再过六天便见分晓。”他停下脚步,许久才沉声道:“从今往后,我星月湖的战旗终于可以挺立在天地间,再不用藏头露尾!”听到孟非卿声音中压抑不住的激动,程宗扬也不禁感叹。为了能堂堂正正地打出星月湖的旗号,整个星月湖大营付出惨重的代价,归根结底,他们是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如果没有江州这一战,星月湖大营即便强手再多也不过是一伙不见天日的逆贼,充其量是一个江湖帮会,要获得独立的政权根本不用想。

事实上,程宗扬在晴州就听到一些议论,说星月湖大营以两千残军挑战一个大国,是“在犯傻”、“拿人命赌博”之类的风凉话。

这些评论者说起时势头头是道,自以为精明理性,以为自己比孟非卿高明,然而在那时的程宗扬看来,他们的思维层次永远只是虫豕,甚至不配让孟非卿瞟他们一眼。

只有具备孟非卿这种豪杰的目光,才有资格评价星月湖的得失,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世界是现实的,唯一能让别人信服的只有实力。星月湖用实力证明他们具有什么样的资格——一个不受人指使和操控的政治势力,虽然刚刚起步,却不会再有人敢小看他们。

江州与临安相距数千里,林清浦休养两天才恢复,无法支撑太久。程宗扬长话短说:“临安这边还有一些小事情要处理,眼下战事已了,张侯爷也该启程了。当初我和他约好在临安见面,不好食言。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拜托诸位老大……”孟非卿听他说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这件事也该了结。”程宗扬讪讪道:“老大,你不会觉得我那个……”孟非卿打断他。“男人嘛,收几个奴婢算不得什么,只要有大妇管着就行。至于讨来是给厍姑娘还是紫姑娘当通房丫头,就看你的意思了。”程宗扬一脸苦笑,孟老大这是给自己打预防针。想要小香瓜可以,想让她暖床也可以,但无论如何不能爬到岳帅女儿的头上,最多是个通房丫头。

孟非卿权衡了一下。“这样吧,等这边战事结束,我让老四、老五去光明观堂帮你要人。”程宗扬吓了一跳,“四哥、五哥是杀手哎!有点不合适吧?”“难道你让我出面?”孟非卿摸着下巴的纠髯道:“唔,不如把明静雪和燕姣然一并讨来,都给你当奴婢。”“免了!”孟非卿这口气听起来一去就要灭门,比老四、老五还狠。

程宗扬道:“我看六哥、七哥挺斯文的,不如让他们去吧。”“也好;老六、老七和光明观堂仇深似海,让他们讨人,顺便把仇报了,也是个好主意。”“我看还是四哥、五哥吧。”孟非卿道:“你上次问我岳帅在风波亭出事的细节?”得知岳鸟人在风波亭被雷劈,程宗扬就传讯筠州向孟非卿核实,但一直没有回音。这会儿他主动提出来,程宗扬顿时精神一振。

“老大!当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岳帅被雷劈死,那雷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一道紫色的闪电?”“当时我们兄弟各自领了任务,都不在场,不过事后我们找到所有能找到的知情人,几乎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单此一事,全部笔录加起来便有三尺多厚,都存放在晴州的鹏翼总社。”孟非卿道:“我能告诉你的是,事发当时,风波亭确实有雷声,但这件事没有太多调查价值。”“为什么呢?”孟非卿沉默片刻:“岳帅曾做过一种叫‘避雷针’的东西。”“啧啧啧啧……”程宗扬咂咂嘴,岳鸟人的精力还真旺盛的。

“做好当天正遇到大雨天气,”孟非卿似乎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摸了摸鼻子,说道:“结果岳帅用重金建造的沉香阁被烧个干净。”“霍霍……”程宗扬很没有同情心地笑了起来,但他笑了一半就停住了。

“岳帅后来重新试过,避雷针架起来之后,平常也罢了,一遇到雷雨天气便将周围的雷电都引到一处,为祸更烈。”一开始程宗扬以为是意外,这会儿不禁瞠目结舌。避雷针搞成引雷器,岳鸟人是逊?还是想挠墙?

孟非卿咳了一声。“岳帅不得已拆掉各处的避雷针,唯有风波亭还留了一枝。”“是避雷针把雷引下来的?”孟非卿点了点头。“当晚正逢暴雨,因此风波亭出现雷击并不奇怪。”怎么会没有古怪!岳鸟人一次失败还可能是意外,次次都失败,说明他的避雷针完全做错了。

只要岳鸟人不是傻的,应该知道避雷针被他搞成引雷器,那么他还专门挑着大雨天跑风波亭挨雷劈?这是有病还是有瘾?

由于缺乏第一手资料,在拿到鹏翼总社的调查案卷之前,这件事暂时只能放下。程宗扬又与孟非卿谈了几句,随即找到殇侯的住处。

“侯爷……”“君侯……”“殇侯爷……”“我干!你这个死老头!还不滚出来!”“嚷啥呢?”朱老头从里面的房间钻出来,一脸不高兴地说道:“没瞧见我老人家正忙着?”“老头儿,耳朵上夹的什么东西?炭条?哎哟!你这打扮得像二逼艺术家似的,在里面干什么缺德事?”殇侯得意洋洋地说道:“本侯刚推演出五星运转的法理,绘出的星图精彩纷呈,妙不可言!”“星图?”程宗扬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是躲在屋里画裸女图吧?”程宗扬原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殇老头反而挑起大拇指。

“好眼力!我藏这么深都被你看出来了——丫头,出来吧!随便披件衣服就行!”眼看着小紫从房里出来,程宗扬脸顿时黑了下来。

小紫抱着一堆草图往殇侯面前一丢。“又画错了!少了两个齿呢!”“荒唐!”殇侯怫然道:“本侯绘了一夜,哪里会有错处!”小紫往图上一指:“呶,这里是十八个齿,你只画了十六个。”殇侯连忙抢过草图,一叠声地叫道:“荒唐!荒唐!”随即灰溜溜钻到房间里去改图。

望着小紫的面孔,程宗扬心头有一处地方仿佛软软化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招手道:“嗨!”小紫双手抱胸,微微仰着身子,两眼像猫一样眯起,打量着他。

程宗扬叫道:“死丫头!我想死你了!”小紫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道:“老实说,你又搞了几个女人?”程宗扬举起手,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发誓!一个都没有!敢说假话,立刻让我天打雷轰!”话音未落,窗外蓦然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接着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座天香水榭都被震得一晃。

惊雷声中,程宗扬缓缓用双手抱住头,使尽全身力气吼道:“我干!你这个狗日的冯大法!大清早你搞个屁的试验啊!”程宗扬欲哭无泪地向小紫解释冯源正在进行的手雷研制。

“真的是试验,他都炸好几回了。你放心,这回炸这么响,他肯定被炸死了!”小紫红菱般的唇角微微挑起,扬了扬白玉般的下巴:“你背后是谁?人家还没见过呢。”程宗扬连忙回头,却是阮香凝被爆炸声吓到,从内室出来,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

程宗扬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默默低下头。

在心里默默数到十,程宗扬猛地抬起头,堆起满脸灿烂的笑容。

“这是凝美人儿,我新收的奴婢。”他把阮香凝拉过来,“这是咱们的女主人,快磕头叫紫妈妈!”阮香凝没有半点疑心,顺从地跪下来向女主人叩首。

小紫翻起眼睛,双手抱胸望着天边。

“真是奴婢!敢有半句假话,我把冯大法做的手雷全吃了!”“我在临安遇到的,完全是意外……不是买的,我没有乱花钱!”“不信你看!光的!一根毛都没有!如果不是奴婢,我能这么干吗?一开始我就准备送给你!真的!”“你若不喜欢,我这会儿把她丢到西湖里!”程宗扬苦口婆心解释半天,好不容易才听到小紫一声冷哼。“留下吧。”程宗扬如蒙大赦,急忙道:“是!”他涎着脸道:“好久没见你了,在忙什么?”小紫板着脸道:“不告诉你。”“刚才的草图我看到了,你不会是在搞什么东西吧?那么多纸,造出来还不得有城墙那么高?”“大笨瓜。”“哎哟……”程宗扬捂着胸口,满脸销魂的表情喘着气道:“好久没听到这话,这一听,我浑身三万多个毛孔都往外张,舒服……”小紫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大笨瓜!大笨瓜!大笨瓜!”“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大笨瓜!大笨瓜!大笨瓜……”小紫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程宗扬也收起嘻笑,两人隔着水镜久久凝视。

半晌,程宗扬小声道:“死丫头,我想你了。”小紫挑起唇角,“你若想听这样的话,人家也可以说啊!不过说了之后,人家要把施术的法师杀死。”“放心说吧。”程宗扬道:“就是因为要和你说话,我特意把法师支到楼外去了,你说的再肉麻,他也听不到。”“人家又不是怕被人听到。”小紫笑吟吟道:“不过听我说那些话和法师的性命之间,你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死丫头,你快点嫁给我吧!”程宗扬攥着拳头,神情凛然,“咱们一结婚,我就好对你家暴了!一天打你二百遍屁股都不多!”第八章宋军自江州撤退的消息传开,宋国中枢和地方的官员、禁军和厢军的将领都不约而同的松口气。

江州之战打到现在,各地官员都因为境内飞涨的粮价焦头烂额。贾师宪推行的纸币,在大多数官员看来纯属引鸩止渴的无奈之举,但无论其中有多大的风险和隐患,只要能买到足够的粮食,各级官员都咬牙做了。

如今各地常平仓的消耗多少得以补充,撤军的消息传出,粮价也随之下跌,宋国的官员终于能安心睡个好觉。至于朝廷的体面——在不少官员看来,即使真打下江州也不见得有什么体面。

撤军的消息被官府以一种相当低调的方式处置,街头巷尾只议论两天,市民的兴趣就被太乙真宗重新与宋室交好的消息所吸引。

三月十六,太乙真宗待任掌教蔺采泉亲至景灵宫,为宋主上尊号,并献玉球宝册。

景灵宫是宋主的家观,观中供奉历代宋主的灵位,能进入观中举行仪式已经是莫大的殊荣。

但蔺采泉心知肚明,这是贾太师和神霄宗阻挠的结果,否则以他的身份完全应该直入大内,在正殿内面见宋主,才算获得宋国官方的正式承认。

不过蔺采泉没有半点为难地接受景灵宫的安排。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太乙真宗在宋国缺席十余年,只能着眼于徐徐恢复。

三月十七日,撤军的金牌传至江州战场的前一天,因持刀闯入白虎堂被解职下狱的林冲也接到正式的判决结果。

林冲戴着重枷坐在牢中,昔日威风凛凛的汉子,这会儿瘦得几乎脱形。听到太尉府的最终判处,他大吃一惊:“不是筠州吗?为何会刺配江州?可是王师得胜?”狱卒冷笑道:“哪儿得胜了?是准备撤军了!江州那贼窝,你这贼配军去倒合适。”林冲额头青筋迸起。“荒唐!江州既然非我大宋所有,何以刺配江州?你莫非是消遣洒家的!”那狱卒大怒。“莫说这是太尉的钧令,便是某家消遣你这个贼配军又如何!莫说你一个教头,再大十倍的官,这里也关过!让你去你便去,再啰噪,小心某家的水火棍无情!”林冲收敛怒气,“我要见高太尉:”一名大汉闯过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高太尉是何等样人?你想见便见?老董!少跟这贼厮鸟嚼舌!再多口便打!”两名狱卒把判书往牢里一丢,骂骂咧咧地出来。有人唤道:“老薛、老董!外面有人找!”董超和薛霸到了狱前,一个年轻人快步上来,紧紧握着两人的手,无比热情地说道:“久仰久仰!”两名狱卒都有些糊涂,但瞧着那年轻人丝袍锦带,穿着体面,也不敢怠慢,小心道:“你是?”“鄙姓程,是林教头的朋友。”程宗扬发自肺腑地说道:“两位的大名,我从小便听过,今日才有缘相会,一识庐山真面目!”程宗扬的热情半点不假,若不是手边没烟,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递一根,再亲手点上。

这两个小人物并不出名,但在水浒里是亲手押送过豹子头林冲、玉麒麟卢俊义,让这两条好汉吃足苦头的官差,程宗扬宁愿得罪贾师宪,也不想得罪这种小人。

两名狱卒的手心微微一沉,心知是金铢,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董超道:“原来是林教头的朋友,咱家也敬林教头是条好汉,在狱里忙前忙后,没让教头吃着半点苦,教头的气色比刚来时还好了许多。”“有劳有劳!”程宗扬道:“不瞒两位,在下这次是想见见林教头,不知两位可行个方便?”董超露出为难的神色。“公子爷,这大牢不是好进的。”程宗扬将一只钱袋拿在手里,轻轻抖了抖,听声音起码是几十枚银铢。

董超还在犹豫,薛霸便道:“不就是见一面吗?我来担待!”说着一把抢过钱袋。

林冲拿着判书靠在阴冷的墙壁上,一时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杀将出去,一时又意气尽消,心丧若死。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林兄命中有此一劫,何必灰心?”林冲怔了一下,然后叫道:“程贤弟!”程宗扬披着斗篷进来,他不嫌地上污秽,摊开斗篷坐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包熟肉,隔着栅栏递进去。

林冲把纸包放在枷上,苦笑道:“愚兄落到这步田地,哪里还吃得下?”程宗扬笑道:“林兄这气度不如咱们鲁师兄洒脱,不过是小劫而已,尺许之水,一跃可过。”说着他压低声音,“只是要防着小人。”林冲目光微闪,凝视着程宗扬。

“有人要取你性命。”“谁?”程宗扬摸出一壶酒,先喝了一口,然后递过去,“你说呢?”林冲握着银质的酒壶,半晌才道:“皇城司!”如果这会儿喝茶,程宗扬铁定要喷他一脸。皇城司?自己差点忘了还有这股势力,这趟浑水他们也有份?

林冲不愿多说,只道:“愚兄在皇城司时日虽然不多,但有些事……贤弟只需知晓,林某如今落难,皇城司少不得要杀我灭口。”程宗扬忍不住道:“若是皇城司要灭口,只怕等不到现在吧?”“若是筠州便罢了,如今是江州……皇城司必不会让林某离开宋境。”林冲抬起眼,问道:“为何会是江州?”“这个……据说江州被我大宋兵威慑服,割地给陛下建了一座道观,林兄大概是刺配过去当火工道人的。”林冲闭目想了片刻,然后道:“林某知道了。”程宗扬暗道:林教头啊林教头,我在江州为你准备一份礼物,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林冲拿着那包熟肉,忽然道:“程贤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家娘子现在可好?”程宗扬有些脸红,幸好狱中光线甚暗,一时也看不出来。

林冲、阮香凝这对夫妻不但有名无实,而且同床异梦,说是林冲的老婆,但两人的关系纯洁得不能再纯洁。趁着高衙内捣乱,自己三下两下把林娘子搞上床,完全不必对林冲有半点歉疚。林冲活活被骗了十几年,一旦揭穿真相对他未免太残忍了。

程宗扬只好含糊道:“这个……小弟一时还不清楚。”林冲眼中期盼的光芒渐渐黯淡,过了会儿道:“拙荆在临安,还请贤弟和鲁师兄多多照应。”程宗扬打着哈哈道:“这个当然!当然!”在程宗扬与林冲交谈的同时,远处一间酒肆里,薛霸狠狠灌口酒,然后从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接过盛满钱铢的袋子,龇着牙道:“不就是结果姓林的性命吗?好说!这桩事,我们兄弟干了!”董超道:“凶顽的犯人我们也押过许多,不是小的夸口,落在我们手里的行货,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捏出汁来!区区小事,还不手到擒来?”明庆寺菜园内,鲁智深束紧破旧的僧衣,将一根油黑的禅杖倚在桌旁,沉重的杖身将木桌压得吱呀一声,微微倾斜。然后鲁智深弯下腰,系紧脚上的草鞋,拍了拍裤脚的泥污。

一群泼皮围着鲁智深道:“师傅!带我们去吧!”“我们兄弟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咱们人多啊!到时候把林教头背也背出来了!”“聒噪!”鲁智深道:“洒家一根禅杖在手,便是天下也走得!这等杀官劫囚的事,你们如何做得!莫牵累了家人!”“我们知道师傅神力盖世,可好汉也得三个帮,师傅一个人去,若官差多时,如何是好?”鲁智深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直震得周遭众泼皮耳中嗡嗡作响。

“两个鸟官差罢了!来来来!把炖好的香肉拿上来!待洒家吃饱了,好去救我那林兄弟!这点小事,洒家出马还怕不手到擒来?”红日升上树梢,凤凰岭的石佛寺内,几名和尚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远处一个布衣芒鞋的僧人踏着阳光缓步走上青石台阶。

在庙门外,那僧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孔。

那些和尚欣喜地说道:“师兄来了便好!”接着双手合十,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净念师兄,二世师尊可好?”净念合十还礼,“师尊好。”他抬起头,平和地说道:“可有鲁师兄的下落?”“就在明庆寺,半个多月前还伤了两名师弟。我们往寺中传讯,没想到二世师尊会派师兄亲自出马,千里之途三日而至,师兄这一路着实辛苦了。”“阿弥陀佛,为我大孚灵鹫寺、为我十方丛林,贫僧何敢言苦?”“我们一直盯着那贼僧,今日见他收拾行李,似乎要出门的样子,幸好师兄及时赶来,不然又让他逃了。”一名僧人笑道:“有师兄出马,这一次定要叫那贼僧插翅难飞!”“那还用说!”一名和尚兴高采烈地说道:“那贼僧有勇无谋,师兄此去必定例手到擒来——”净念微微一笑,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声音柔和冲淡,却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心。

阳光照进阴暗的官衙,一名穿着皂衣的捕快道:“今日启程,夜宿沙湖镇,明日午时左右可达野猪林。押送的官差两名,一是董超,一是薛霸。”一名武官服色的汉子道:“出动的是诚组,一共六人,带队的是武功大夫,御前带刀器械赵奉安。另外长安六扇门总部也派了两名捕快前来支援。”一个公鸭般的嗓音道:“本司这差事却是办砸了,谁知道林教头会猪油蒙了心,持刀闯白虎堂?”那名武官道:“卑职曾私下央过高太尉,却被顶回来。这事蹊跷得紧,会不会是高太尉恼他招惹小衙内,故意……”坐在上首的一名貂珰打断他。“此事不须再提。陛下对高太尉的宠信不在大貂珰之下,都怪林冲那厮不识好歹,担着天大的案子,却留了把柄给人。”三名貂珰的最后一人道:“本来借着贾太师的名头调来兵部和刑部的人,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咱们皇城司这回颜面扫地。大貂珰如今正在江州——切莫叫这厢的小事打扰他老人家。”众人心领神会,大伙儿本来是讨好主子,不料出了这样的乱子,若是被主官皇城司使李宪知晓,大伙儿运气再好也少不得全被打发到皇陵守墓,今生今世别想踏进临安一步。

“童贯。”“小的在。”童贯乖巧地说道:“封公公吉祥!”坐在上首的貂档封公公摸着椅子的扶手,温言道:“这次的事不能没有宫里的人,你去也好安他们的心,明白了吗?”“小的明白。”封公公将一只用蜡封好的瓷瓶推到他面前。“拿去吧。”童贯小心收起瓷瓶,讨好道:“多谢封公公、刘公公、沈公公提点!请各位公公安心,小的这次去必定手到擒来,马到成功!”沈公公笑道:“这小崽子倒机灵!”说着他低头喝茶,眼底却闪过一丝掩藏极好的杀机。

太阳升至天际,安永坊一户民宅内却暗如深夜,淡淡的灯光勾勒出一个优美的背影,剑玉姬一边批阅卷宗,一边听着身后人的回报。

“已经安排停当,两名官差各拿了二百银铢的好处,答应在路上结果掉林冲的性命。那两名官差都是押惯犯人的,道路熟,手段多,胆子大。时间定在一日之后,下手的地方选在野猪林。”剑玉姬柔声道:“林冲和凝玉姬相处多年,又是教尊亲自下令监控的人物,眼下虽然没有多少价值,但绝不能让他活着到江州。”“是。属下自当尽力,绝不让林冲活着到江州!”那人向剑玉姬的背影叉手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灯光下映出陆谦的面孔。

“你在太尉府做得很好,但这趟还要你亲自去,看着他们除掉林冲。”剑玉姬道:“这是教尊的吩咐,绝不能有丝毫疏漏。”“是。”陆谦离开后,剑玉姬也在卷宗上写下最后一笔,随即合上卷宗,从旁边另取一份。

旁边的阴影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拿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如果程宗扬见到他的面孔肯定会惊叫出来,居然是在五原城一别就未曾谋面的大官人西门庆。

他望着剑玉姬的背影,目光中有六分钦佩、三分羡慕,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嘲讽。

“陆谦打着和林冲交好的幌子,其实是凝玉姬的联络人,”西门庆喝了口茶水,微微笑道:“如今凝奴被仙姬当了弃子,教尊也同意取消对林冲的监控,这个陆谦再留在太尉府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我让他亲自去野猪林。”剑玉姬淡淡道:“大官人可愿做黄雀?”西门庆那双桃花眼泛起迷人的笑意,柔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辞耳。”“殇侯到了江州。”剑玉姬没有再提陆谦的话头,而是说起旁事,“你当日挑动龙骥谢艺赴南荒,实属不智。”西门庆笑道:“小生是想看看齐姐经营多年的成果,没想到那个鬼巫王如此不中用,反而坏了齐姐饲养龙神的大计。”剑玉姬平静地说道:“更没想到让殇侯找到天命之人。”西门庆一时哑然。

剑玉姬看着卷宗道:“你和阿齐争权,我不管,但既然惹出殇侯就应该计算出他可能的反应。如今殇侯与星月湖合流,正是最坏的一种情况。”西门庆“刷”的打开折扇。“你不也是一样?算无遗策的剑玉姬照样被姓程的小子耍得团团转,用了潜藏在云家十几年的死士才挖出的消息,还是没想到那小子有办法逼得宋国退兵。”“是我犯了错误。”剑玉姬坦然道:“我原以为把凝奴给他能占用他一半的时间和精力,没想到他白得一个鼎炉,竟然能忍住不夜夜笙歌,更没想到他还有太乙真宗的后着。”剑玉姬沉默片刻,忽然指尖一挑,准确地从尺许厚的卷宗中挑出一份,在面前摊开。“十月十七,蔺采泉赴晴州——是了,想必他们在晴州见过面。”剑玉姬在卷宗上注了一笔,然后放回原处,接着看着面前的卷宗。

“你在看什么?”“粮价。”剑玉姬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可以赚钱,偏要换回一堆自己印制的纸张。”“这种事情你不如找个晴州的老朝奉,”西门庆摇着折扇道:“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都懂的神仙?”“大官人说得对。”剑玉姬立即放下卷宗,又拿起另外一份,安详的表情没有半点波澜,似乎对他的讽刺全无反应。

这个贱人!西门庆心头仿佛有一道火苗掠过,他喝了一口变凉的茶水才勉强压下心火,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道:“既然没什么事,小生先告辞了。”剑玉姬头也不回地说道:“林冲、陆谦,一个也不放过。”西门庆傲然笑道:“一个囚徒、一个奴才,要取他们性命,我西门庆不费吹灰之力!”可惜和刚才的嘲讽一样,西门庆故作的豪言壮语没有激起剑玉姬任何反应,他只好悻悻离去。

剑玉姬停下笔,仿佛陷入沉思。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仆妇现身出来,将一叠新到的卷宗放在案上。

“难道是林冲?”剑玉姬忽然道。

巫嬷嬷沙哑着喉咙道:“什么?”剑玉姬一指抚住玉腮,沉思道:“我原以为他是看中凝奴的美色,才挑动高衙内前来调戏,莫非他看中的其实是林冲?”巫嬷嬷怪笑道:“那林冲算得什么?便是老奴也斩杀了他!”剑玉姬摇了摇头,“林冲被凝奴用瞑寂术限制修为,如今凝奴术法已失,他修为能在短时间内晋级,犹未可知。若非如此,何必教尊亲自下令除掉这个小小的教头?”剑玉姬打开一份卷宗。“十方丛林的人到了吗?”“到了,是灵鹫寺的净念小秃驴。”巫嬷嬷道:“仙子尽管放心,有西门大官人出马,区区一个林冲还不手到擒来!”剑玉姬看着卷宗,慢慢道:“小心无大过。”陆谦并没有返回太尉府,他沿着御河走了一段,打着主意,然后加快脚步。

半个时辰后,他敲开一扇房门,摆出豪门恶客的架势,趾高气昂地说道:“衙内吩咐!明天你跟我走一趟!”阮香琳道:“明日奴家妹夫出门远行,能否……”“莫忘了你欠衙内的钱款。”陆谦板起脸道:“明日穿得艳一点,记住!”阮香琳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虽不愿去,也只好答应下来。

在陆谦经过的一个角落,同样有人在为明日的行程做准备。

随着空气一阵波动,封印打开,土黄色的草纸上泛起如朱砂般淋漓的字迹。

时间:三月十八日午时。

地点:野猪林目标: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任务:斩首。

少女握住胸前的银炼,轻声道:“姐姐,我们有任务了。”片刻后,旁边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难度如何?”“手到……”少女白嫩的小手轻轻一搓,将纸条揉成粉末,“擒来!”“野猪林位于山中,方圆数里都是参天古木。”桌上放着一幅地图,是俞子元根据金兀术等人口述整理的。

程宗扬道:“入林的道路很窄,中间有一道溪水,过溪之后是一片丘陵,这里——”他在图上点了点,“是动手的最好位置。”秦桧摩着手指道:“不过两名官差,还有鲁大师援手,要救出林教头易如反掌耳。”“如果只有两名官差,还用得着你出手?有花和尚就够了。不过还有皇城司,听林冲的意思,他们可能会杀人灭口。”程宗扬盘算道:“还有一个可能性也不能排除:黑魔海。”皇城司的实力不好推测,一旦牵涉到黑魔海,凭程宗扬的经验,事情就会变得分外棘手,天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

“救人的事不容有失,我还指望让林冲和长伯搭档,干马军首领呢!绝不能出岔子!”程宗扬断然道:“明天所有人都去!会之,你负责救人;子元和车马行的兄弟负责戒备皇城司和黑魔海的人;冯大法、老术、老兽、老豹,你们四个跟着我,到时看清楚再下手。”俞子元道:“雪隼团的人手呢?”“这些人的底细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先不要动。”秦桧提醒道:“钱庄谁来看管?”“晴州的款项还没运来,剩的现款也不多,由清浦守着。嘿嘿,咱们高太尉生财有道,只要掏钱,让禁军的汉子帮你扫厕所都行。正好钱庄够破的,明天请一队禁军来盖房子,若还有人敢来抢,我就自认倒霉好了。”秦桧道:“家主运筹帷幄,此番群雄毕出,区区一个林冲必定手到擒来!任由家主拢入袖中!”程宗扬笑道:“你别暗讽我小题大做,要知道猛虎搏兔也必出全力,何况临安情况这么复杂?我这样重视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嘛。”一直在记录的李师师抬起头:“我呢?”程宗扬有点头痛,论修为,李师师比当初刚到南荒的自己强不了多少,一般的官差还能对付,真碰上硬茬,连自保都困难。但留她一个人在园子里,万一撞见水榭里的阮香凝,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程宗扬把心一横,“说起来也是你姨父嘛。”众人在城里早待得闷了,如今己方人强马壮,既有高手,又有众多硬手,临安附近勉强算得上己方势力地盘,这一次倾全力出击,狮子搏兔,如何不手到擒来?

言谈闲情绪高涨,气氛欢乐,不像是要去厮杀,倒像是要去郊游。

欢乐气氛中,胡须烧掉一大半的冯源这会儿却苦着脸,他揪着松渣,有点瑞瑞不安地说道:“我怎么一阵心惊肉跳的……”俞子元用手肘撞了他一记。“冯大法,你不会还在屁股痛吧?”“不是不是——你们别怪我乌鸦嘴啊!我这好端端的,怎么有种说不上来的邪劲儿……”冯源底气不足地说道:“觉得明天会是血雨腥风?”堂堂冯大法师的预言引起众人又一次哄笑。

欢乐的飨宴气氛中,即将参与野猪林大会的各组人马,几乎没有人能料想到明日会是一场怎样的盛会。

第五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回合一:鲁智深与林冲联手逼退诚组,相偕而逃!

回合二:大孚灵鹫寺与叵密静善为佛法而僵持不下!

回合三:秦桧对上西门庆,惊魔指怒挑天魔伞!

回合四:七方势力大混战,地底下却杀出一个来历不明的童颜巨乳女杀手?

一片混乱之中,黑魔海的神秘女子乍现,西门庆亦诡招尽出;鲁智深衣钵脱落,程宗扬却看懂上头用来寻找转世灵童的袈裟文字……第一章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在身上,空气仿佛凝滞了,没有一丝微风。虽然是仲春天气,董超与薛霸却走得汗流浃背,两人只拽了根哨棒,行李、包裹都挂在林冲的木枷上。

“贼厮鸟!”薛霸恶狠狠道:“莫若就在此地结果了他!也少走后面几千里的路。”“噤声!”董超压低声音道:“昨晚你施计策拿开水给他烫脚,这厮的眉毛也不挑一下,滚开的水烫上去,脚背不见半点红!你还瞧不出林教头这一身的好功夫?”薛霸急道:“老董!咱们拿了钱的!你若是打退堂鼓,太尉府那钱可是好白拿的?”“偏是你急!”董超拉着薛霸又堕后几步,远远瞧着林冲的背影道:“这厮功夫扎手,等闲制不住他。若是用强,怕是坏了我二人的性命。”薛霸悄声道:“依你之见?”董超从袖中摸出一根竹管,然后拿出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把竹管的蜡封揭开,将里面的粉末倒进去。

“这是我花了一个银铢才买来的,饶是大罗金仙,只要吃下去,一时三刻也要筋酥骨软……”忽然旁边呼喇一声,把两人唬了一跳,仔细看时,却是一只野鸡从林间拍着翅膀飞出。

薛霸眼明手快,抄起哨棒将那只野鸡打下来。两人对视一眼,董超提着野鸡的两只翅膀朝前跑去,口中嚷道:“林教头好口福!这只野鸡半路撞出来,正好给教头打牙祭!”林冲戴着重枷,头发髡过,脸上刚刺了青,比起当日的豪迈多了几分沧桑。他立定脚步,两手捧着枷,微微躬身,“不敢。”董超从腰间解下水囊,一边笑道:“本该我们自己拿行李,偏生昨晚吃坏肚子,身上半点力气也无,偏劳教头了。辛苦辛苦!且来喝口水。”林冲看着他把水囊递到木枷上,片刻后张开口,犹如长鲸吸水,一口气喝了大半。

他的双手被铁镣锁着,递不到木枷上,无法抹嘴,只点了点头说道:“谢了。”董超堆起笑脸。“累了这一路,也该歇歇了。教头且坐,待小的杀了这只鸡,给教头尝鲜!”林冲倚着一棵大树坐下,虎目四处一扫,只见周围的山林烟雾弥漫,古木森森,翻起的树根犹如怪蟒,透出一股险恶的气息,不禁问道:“这是何地?”“野猪林。”董超道:“往江州去的必经之路。教头放心,这路我们兄弟都是走熟的,断不会有事。”林冲道:“离江州还有多少路程?”董超还没开口,薛霸便道:“好不晓事!刚出了临安,离江州还远着呢!”林冲不再言语,背靠着大树闭目养神。

董超使一把牛耳尖刀利落地给野鸡放血,一边向薛霸使眼色。两人是做惯活的,薛霸心下会意,一边做出小解的样子,把腰间的铁索抖得哗哗作响,一边骂骂咧例往树后走去。

到了树后,他瞧准林冲的位置,猛地抖手一挥,铁索绕过大树,哗啦一声绷紧,将林冲当胸捆在树上。

铁索捆在身上,林冲却没有挣扎,只像是没了力气一样,缓缓睁开眼睛。董超将野鸡一抛,一边提着滴血的尖刀过来,一边道:“林教头,你不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们兄弟也是奉命行事。”林冲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下,沉声道:“是谁要取林某的性命?”“还能有谁?”薛霸将铁索钉在树后,提着腰刀过来,抖着一脸横肉说道:“要怪就怪你娶了个花枝般的娘子,惹得太尉府的小衙内动心。你若不死,小衙内怎好与你家娘子双宿双飞?”董超道:“教头莫听他胡说,今日之事与你家娘子无关,教头只需安心上路,往后一年两祭少不了教头的酒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薛霸挽起袖子拧笑道:“姓林的!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林冲腮帮绷紧,盯着两人手中的刀,虎目中流露出一丝不甘和激愤,一字一字地道:“我家娘子现在何处?”董超道:“林教头,你今生夫妻缘分已尽,还管得了许多?”薛霸喝道:“少跟这厮废话!早些了帐便是!”两人并肩上前要结果林冲的性命,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炸雷似的大吼:“贼厮鸟!且吃洒家一杖!”一个穿着僧袍的大汉从树上跃下,一路劈啪连响,胖大的身体仿佛一口铜钟,撞得枝叶纷飞。

两名官差愕然抬头,便见鲁智深带着一股劲风直扑下来。大和尚暴喝声中,一杖将薛霸的右手连刀拍进土中。薛霸只发出半声惨叫,整只右手便被鸡蛋粗的杖身砸成肉泥,鲜血四溅,顿时昏过去。

董超眼珠滴溜溜一转,欲待逃走又心下不甘,握住尖刀朝林冲的心窝猛刺过去,却见林冲长吸一口气,接着噗的一口,喷出一条水柱,却是将方才喝下的半囊水尽数喷出,正中董超脸上。

董超只觉面门像被人重重擂了一拳,眼前一黑,向后倒去。鲁智深挥起禅杖便要了结两人的性命,却听得铛啷一声,禅杖被一条铁镣缠住。

林冲的双手拽着铁镣,挡住鲁智深的禅杖,摇头道:“杀不得。”鲁智深嘿了一声,摇了摇光秃秃的大脑壳。“偏你是个善心人。”说着,鲁智深顾不上理睬两名官差,一把将禅杖扎在地上,两手扳着林冲的木枷就要掰碎。

林冲闪身避开,“开不得。”鲁智深道:“林师弟!洒家赶来救你,你这是何道理?”林冲道:“拙荆尚在临安,小弟……”他咬了咬牙,腮帮肌肉鼓起,“小弟刺配江州,尚有回乡之时,若是杀官逃亡……”不等林冲说完,鲁智深便哇哇叫道:“哎呀!林师弟!你就是放不下你那处宅子、那点产业!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想着回临安!你被刺配江州,阿嫂也不见踪影,便是回临安又有何用?”林冲劈手抓住鲁智深的僧衣,叫道:“不见踪影!”鲁智深自知失言,又无法改口,被林冲连声追问,只好搔了搔光亮的头皮,说道:“洒家听说你被下狱便赶到林宅,屋里已经不见半个人,问遍街坊邻居都说不知。”林冲的双手微微发抖,忽然目光一闪,大喝一声,抡起铁镣。鲁智深也同时反应过来,展臂抓住禅杖,身上僧袍鼓起。随着弓弦的震响,几点乌光从林叶间飞出,一半被林冲挥舞铁镣格开,另一半则飞向鲁智深。

带着锯齿的箭头如毒牙般穿透僧袍,在衣内发出金石碰撞的声音,像射在铁块上一样被弹开。

鲁智深拔出禅杖,迈开大步,就像一头犀牛冲进密林,草鞋在地上留下一串数寸深浅的脚印。

林冲叫道:“是皇城司!小心他们的铁网!”话音未落便看到一顶大网从天而降,如乌云般罩在鲁智深头顶。这铁网是皇城司惯用的捕具,可攻可守,但有心戒备时,并不难防。林冲闪身退到树侧,一边抬脚将昏倒的董超和薛霸两人踢到树丛深处,免得在搏杀中误伤。

林冲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震碎贴着封条的木枷,挽着铁链朝遇袭的鲁智深跃去。

那张铁网是用蚕丝混着铜丝织成,就算是一头犀牛也会被困住。鲁智深禅杖被铁网缠住,一时无法挣开,接着几条人影从树上飘下;两人对付鲁智深,另外四人则围向林冲。

正在疾掠的林冲脚下一沉,像钉子一般凝住身形,捧枷望着来人道:“赵大夫可是来取林冲的性命?”为首一名汉子抬起手止住同伴,然后道:“林教头,我赵奉安敬你是一条好汉,你若答应,我便让你自尽,留一条全尸。”说着赵奉安一扬手,将一柄腰刀掷到林冲面前。

林冲盯着刀锋看了片刻,摇了摇头。“林某死不足惜,但一死之下,‘畏罪自尽’这四个字,今生再无法洗脱,只怕连累家人。”旁边一名戴着禁军腰牌的汉子冷笑道:“林教头好生伉俪情深,都死到临头还放不下自家娘子。可惜尊夫人已进太尉府,皇城司就是千肯万肯也动不了高太尉一根汗毛。”赵奉安带的诚组一共有六人,三人来自皇城司,其余分别是从兵部和刑部抽调来的好手。

说话的江逢岩也是禁军武官,平日与林冲多有不合,眼看他虎落平阳,心头的快意哪里还按捺得住,开口便是一番奚落。

听江逢岩说得刻薄,赵泰安暗叫不好,耸身准备抢回腰刀,却听到背后一喝,那张铁网轰然破碎,像被巨兽撕开般寸寸断开。

鲁智深扯下半幅僧衣,露出一侧粗壮的肩膀和肌肉纠结的胸膛。他一手握着禅杖,赤裸的胸膛上挂着一串佛珠,身上连绵不绝的暗金色百花刺青浮动,犹如一尊怒目金刚。

两名皇城司的属下同时举刀向鲁智深劈去,刀锋及体,立刻被他的金钟罩震开。

鲁智深抡起月牙铲,横手一挥,将一名皇城司属下拦腰截断,血雨纷飞间,鲁智深拔步冲来。刚才说话的禁军武官往腕背上一拍,从袖中弹出一道淡金色的小符,反手抹在刀锋上。

林冲叫道:“小心!是乾贞道的焚金符!专破护体真气!”符箓如烟氤般融入刀身,刀锋闪起一点锐金光泽;江逢岩沉肩侧腕,腰刀由下而上,直挑鲁智深腰腹。

与此同时,两枚弩矢从头顶飞下,弩矢的锋芒上也闪烁着同样的光泽。在长刀和弩箭的威胁下,鲁智深庞大的躯体显现惊人的柔韧性。他腰身一折,就像一头巨熊突然做出体操的动作,以不可思议的灵巧接连避开两枝弩矢,接着鼻尖紧贴江逢岩的刀锋滑到他臂间,然后雄躯一展,挺身重重地撞在他胸口。

江逢岩只觉眼前一花,臂间忽然多了一个龙精虎猛、遍体刺青的半裸和尚,然后整个人腾空飞起,右侧一排肋骨齐齐折断,又跌倒在地,爬不起身。

赵奉安向后跃了一步,眼锋犀利如刀。“好一个花和尚!好俊的身手!”鲁智深一手提着禅杖,一手拍着胸膛的花纹叫道:“鸟官差!看清楚了!杀官的是洒家!莫要栽到我林师弟头上!”赵奉安道:“林教头,得罪了。”林冲道:“赵大夫,当日之事,林某从未吐露半字,如今林某已是阶下囚徒,何必赶尽杀绝?”赵奉安道:“若你在大宋境内,我皇城司势必保你周全,可高太尉将你刺配江州,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罢!”说着他吩咐手下,“你们送林教头上路,我来会会花和尚。”皇城司出动的诚组共有六人,赵奉安仍觉得不放心,私下又从禁军邀了两名神射手,专在暗处伏击,谁知一照面便在鲁智深手下折了两人。

眼见这花和尚不好惹,听到赵奉安的命令,其余三人都松口气,放开鲁智深,持刀向林冲杀去。

赵奉安从腰间解下一串黑黝黝的铁器,抬手一抖,却是一根精钢打制的蜈蚣鞭;鞭身布满倒钩,鞭尾带着一个四面分叉的蝎钩,寒光森然。“花和尚,你杀官劫囚,已经犯下死罪!”“洒家行得端!走得正!”鲁智深豪气干云地喝道:“你们这班鸟官差早就该死!便是洒家开了杀戒,佛祖面前也自见分晓!来来来!让你尝尝洒家的禅杖!”赵奉安一抖钢鞭,迎向鲁智深。他身为武功大夫,带御器械,是皇城司有数的高手,一条蜈蚣鞭刚柔并济,一时间与鲁智深斗得难解难分。

林冲双足微分,牢牢立定,身体却如暴风中的长草,随风偃伏,在三人的夹攻下左闪右避,不时用铁镣木枷封格三人的攻势。

那三人是皇城司的好手,数招一过,立即找出林冲的破绽,当即便有人挥刀朝林冲的小腿削来。

林冲脚一翻,踏住刀身,然后用木枷在对方腕上一磕,趁对方吃痛松手,侧肩将他送出;被铁镣锁住的双手同时往对方的腰背一搭,力透经脉,封住穴道。

见同伴远远飞出,另两人不禁心生怯意:林冲披枷戴锁还有如此手段,只怕赵大夫才能制得住他。

赵奉安的蜈蚣鞭神出鬼没,舞动间将鲁智深的僧袍撕扯得千疮百孔,但他心底没有半点轻松。

面前的花和尚一身金钟罩修为深厚,鞭上锋锐无比的钩爪缠在他手臂上,竟然发出如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无法刺入分毫。

鲁智深的金钟罩不惧刀斧,况且一件破僧袍值不了几个钱,手中禅杖大开大阖,没有半点顾忌。赵奉安几次抽打都被鲁智深用金钟罩强行震开,渐渐落了下风。赵奉安一边守紧门户,一边盯着鲁智深的招数,忽然手腕一挺,蜈蚣鞭笔直飞出,鞭尾的蝎钩挑向鲁智深腰间,落处不是他的熊腰,而是他腰间一只灰扑扑的旧布袋。

果然,连劲弩射中都只当苍蝇乱飞的鲁智深竟然扭身避开蜈蚣鞭,显然对旧布袋十分看中。

赵奉安一招探出底细,顿时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猛然露出毒牙,身体突然间动了起来。

他左手一弹,数张寸许长的小符齐齐飞出,接着右手的蜈蚣鞭从飘飞的符箓间穿过,在鞭身扭动间,将那些小符一溜地挂在鞭上。

淡金色的焚金符专破护体真气;赤红的离火符,让兵刃在短时间内出现骇人的高温;苍黑色的重岩符使兵刃击出时的重量剧增;白色的迷仙符使得兵器发动时,仿佛化为烟雾,无法辨识,同时屏蔽出手时的所有踪迹和声音……更重要的是其中还有一张金紫色的分身符。

赵奉安的蜈蚣鞭刹那间化为三条,每一条都附加符箓的效果。这些符箓每一张都不便宜,加起来足够让花和尚痛痛快快吃两年狗肉,不少还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若非赵奉安出自乾贞道门下,这些符箓大多是他花费数年时间自己做的,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此时符箓效果全开,那条蜈蚣鞭先是七彩绽放,每一种光泽都代表不同的效果,然后一分为三,接着化为一团滚滚白雾,速度奇快却毫无声息,一瞬间就将鲁智深庞大的身形整个呑没。

白雾鼓荡间,溅起点点血花,鲁智深的怒吼声像从水底传来,又沉又闷,模糊不清。

一直在夹攻中没有还手的林冲长啸一声,一手抓住木枷使力一扯,木枷应手破碎,折断的枷面像利斧一样砍在旁边一人的小腿上,将那人砍得栽倒在地。接着他一把握住身前的腰刀,斜身飞起。

林冲犹如一条挣脱枷锁的蛟龙掠向赵奉安,人未至,刀锋已经撕开空气,劈向赵奉安的头颅。

赵奉安发出一声鸟啼,一直埋伏在树上的两名神射手连放数箭,都被林冲避过;接着树梢乌云一卷,一张铁网兜头洒下,裹向林冲。

赵奉安摇头冷笑,一边祭出一张小符,准备了结鲁智深的性命,夺下他腰间的包裹。

符箓还未祭出,赵奉安突然瞪大眼睛,神情古怪地朝自己腹下看去。一根黝黑禅杖从白雾间伸出,锋利的月牙深深勒入赵奉安腰间,只差一线便将这位武功大夫齐腰斩断。

浓雾不知何时散去,丝丝缕缕地绕在禅杖上,露出一只筋骨如铁的大手。鲁智深狠狠唾了一口。

“鸟官差!当初那厮用的符,洒家看得仔细!以为洒家没有半点戒心?一只野鸡溅出的血便骗了你,让洒家笑掉大牙!”赵奉安口中溢出血来,接着身体一轻,腰椎被月牙铲截断,断裂的上身扑倒在地不停抽搐。

鲁智深一点都没有身为出家人的觉悟,扯开赵奉安的衣袖,把里面剩的符箓都拿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到口袋里,一边摸着光秃秃的脑壳哈哈大笑。

林冲的身体在铁网上一触,如狸猫般翻到网上,顺着网角的绳索掠入树叶间,接着便看到折断的枝叶纷纷堕下,鲜血如流水一般沿着树干流淌下来。

片刻后,林冲提着两颗头颅从树上跃下,先一刀将那名封住穴道的皇城司好手杀死,然后喝道:“师兄!一不做二不休!”说着朝后面两人杀去。

鲁智深哈哈笑道:“痛快!痛快!”他手脚麻利地把赵奉安带的物品洗劫一空,便随林冲追去。

童贯躲在一棵大树的树栖间,眼见着鲁、林二人大发神威,风卷残云般将诚组的八名好手一扫而空,直吓得两股颤颤,双手抱着树干,裆里湿漉漉一片。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熟络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哎哟,这不是童公公吗?怎么在这儿乘凉?”童贯扭过脸,露出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不……不关我的事……啊!你不是程员外!”程宗扬的脸黑了一下,自己这个员外的身份算是被官方认证了,想摘都摘不掉。

童贯又惊又喜,再怎么说程员外也是朝廷的官员,总不会和那些杀官的反贼勾结吧?有他帮忙,自己这条小命就多了三分指望……不!是七分!

童贯发现树上还伏着两野兽般的兽蛮武士,一个虎目金睛,一个豹头兽身;他们蜷身伏在枝上,眼中凶光毕露,一左一右地护在程员外身侧,就像两名扈从。

在程员外身后还有一个花枝般的少女,她穿着一件墨绿色衫,怀里抱着一只精致的皮夹,俏生生地依着树干,宛如一株鲜花。

童贯的裤子都湿透了,趴在树上不敢稍动。他根基全无,耳力、目力只是常人的水准,远处的情形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只陪着笑附和道:“员外身手真好!这么高的树还坐这么稳,别说进士,就是武状元也手到擒来!”程宗扬堆起笑容:“借童公公吉言。”童贯忙道:“员外是官人,我一个小小的内侍,员外叫我小贯子就行。”程宗扬笑道:“小贯子,你乖乖在这儿待着,我保你性命无忧。如果乱说乱动哈哈!”“小的明白!员外……”童贯张口还想巴结,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嘘一什么都别说,安心看吧!今天这事比我想的还热闹。”童贯立即乖巧地闭上嘴。程宗扬道:“师师,出现多少人了?”李师师抱着皮夹道:“鲁、林、两名官差,皇城司九人,共十三人。两名官差不计,皇城司死六人,两人在逃,还有这一位。”说着她用下巴指了指童贯。童贯心里一寒,感觉裤裆好象又湿了。

程宗扬挥挥手。“童公公是自己人。”程宗扬的口气就像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轻松,劫后余生的童贯却觉得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淌过,看着程员外的眼神就像看到亲人一样。

“皇城司已死的应该没有六人。”程宗扬道:“花和尚一开始撞倒的那个没有确实的死亡证据,老兽!”树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潜在下方的青面兽出声回应。“去看看!”青面兽立刻跃出,在方才双方交手的战场上搜索起来。李师师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死亡的证据,只听程宗扬又道:“这种统计一定要谨慎,不然一点微小的疏漏就可能导致分析结果完全错误。”青面兽的咆哮声远远传来,却是江逢岩勉强抬手放出一枚袖箭,他整排肋骨都已折断,身负重伤;青面兽扭头避开,接着一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回头道:“死了!”李师师半是羞赧、半是钦佩地说道:“是,家主,师师明白了。”看着小丫头敬佩的眼神,程宗扬心情大好。别的自己也许不在行,但论起判断死亡的准确度,世间恐怕没有多少人比得上自己。从花和尚现身到现在,自己的生死根明明只感受到五股死气嘛!

程宗扬将两柄腰刀挂在身后,然后道:“我和老兽进林子里看看,老术、老豹,你们在外面,小心别露了行迹。”那柄所谓的“镭射宝刀”程宗扬一直没弄明白,为免误事,仍用两把普通钢刀,看来“战场破烂王”这个头衔一时半刻还摘不掉。金兀术道:“吾省得!”“童公公,还有师师,林子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也说不准,你们两个先留在外面。”程宗扬扭头道:“老术,你把他们两个背上。”金兀术梗着脖子道:“吾背那个娃娃!”程宗扬讶道:“师师,你什么时候和老术结仇?”李师师也莫名其妙,“没有啊。”豹子头道:“吾知道!吾族兽蛮武士只骑女人,从无让女人骑到身上!”程宗扬明白过来,这算是兽蛮男人的骨气吧?可李师师修为平常,这几名兽蛮人在山林间仿佛回到家一样,来去如风,若不背着李师师,要不了几下就把她甩得没影。

程宗扬正在头痛,只听李师师巧笑嫣然地说道:“豹子头,我打赌你背不动我。”豹子头顿时大怒:“无知的人类!吾让你见识见识吾族兽蛮武士的力量!上来啊!”李师师看着他肩背上如刺猬般的鬃毛,摇头道:“我打赌你背不动我,再加上一张鞍——赌一只羊。”豹子头快活地在树干上蹭着皮毛:“赌了!赌了!”看着豹子头兴高采烈地背上一张大号马鞍,然后让李师师侧身坐在上面,得意非凡地在枝上跳跃,显示自己的力量,金兀术不禁深深为同胞的堕落而羞耻,摇头嘟囔道:“一只羊!一只羊……至少要两只啊!”童贯战战兢兢地攀住金兀术的皮甲,李师师向程宗扬比个手势,笑盈盈地伏在鞍上。两名兽蛮人一前一后地跃上树梢,轻捷得仿佛没有重量。

自己算是捞着这个公关经理了!程宗扬有些羡慕她的轻松,但这事她一个小姑娘能做,自己若依样画葫芦,将青面兽当坐骑,不仅是被人骂脸皮厚的事了。

青面兽也很生气:“吾比豹子头力气大!背到临安用不了半只羊!”“行了老兽!”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别杀价了!给你们兽蛮勇士留点体面吧!”程宗扬一拉大氅,如蝙蝠般从树枝上滑下,然后足尖在另一棵大树的枝上一点,斜身掠起。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林间,只有几根树枝仍在颤抖。

第二章林中光线愈暗,偶尔有一道阳光如丝线般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射入,映亮林间厚厚的落叶。那两名皇城司的好手见到同伴被杀,心知不敌,立刻放弃追杀,转身蹰入密林。

两人慌不择路,进到林中才想起来分头逃走。其中一人绕到树后,然后飞身跃起,攀住一根树枝,接着夺的一声,从背心到胸口猛然一凉,被一柄腰刀牢牢钉在树上。

孙天羽是从刑部抽调到皇城司的,论修为也许比不上禁军和宫中的高手,但论起江湖伎俩,见过无数江洋大盗的孙天羽远比同伴丰富。

孙天羽一边狂奔,一边用刀背四处乱打,林中栖息的鸟雀、小兽被惊动起来,纷纷钻出巢穴,或飞或走。

终于看到一头野猪从林中撺出,孙天羽随即解下外衣兜在野猪身上,然后在它臀上浅浅刺了一刀。

野猪狂奔而出,孙天羽屏住呼吸,如泥鳅般钻到落叶下,转眼便不见踪迹。片刻后,林冲的脚步声踏着落叶飞掠而过,接着是花和尚力道十足的大步狂奔过来。

孙天羽没有做声,静静躲在落叶下,一边倾听周围的声音,一边脚下用力,在泥土中越钻越深。

过了一会儿,头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树上布置什么。孙天羽压下好奇心,静静等待逃生的机会。

一炷香工夫后,林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这次速度慢了很多,似乎在仔细搜索周围的痕迹。

孙天羽口中有些发苦。这个林教头一忍再忍,一旦不能忍耐就显露出狠辣的一面,狠心要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在皇城司的计划中,由指挥使赵奉安亲自带队,六名好手加上两名神射手对付一个戴枷的林冲,必定是手到擒来!

谁知道半路杀出一个花和尚!那和尚的金钟罩已是大成的境地,修为起码有第六级通幽境的水准,要按死自己不比按死一只蚂蚁费力多少。

孙天羽飞快地转着念头,忽然头顶传来一阵风声,隐约飘来脂粉的香气。他停住下潜的动作,然后眯起眼睛从头顶的落叶缝隙间望去,却是一条女子的裙裾从树梢飘下,正掉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孙天羽的目光慢慢上移,昏暗的树木中浮现出一抹月光般的莹白。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女子。她被一条玉白丝带反绑,悬空吊在一根斜枝下;手足背在身后,弯转的身体仿佛一只圆环,在风中摇曳生姿。

她的长发盘成江湖女子常见的低髻,用一角雪白丝帕包住,有些英姿勃勃的侠气。

然而此时她的眼上却蒙着一条黑纱,耳朵也被塞住,涂过胭脂的艳红唇瓣张开,一边发出荡人心魄的娇喘声,一边在细如人指的树枝下微微晃动。

眼前这香艳的一幕却让孙天羽心头隐隐发寒,他屏住呼吸,用难以察觉的速度向下潜去。

那妇人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她的外衣被人剥去,罗裙也被扯落,只剩下贴身亵衣。同时衣上所有的衣结、钮扣都被人解开,软软地搭在身上。

随着呼吸,妇人上身的肚兜越来越松,浅粉色丝物渐渐低垂下来,露出双峰浑圆而雪白的曲线。

她下身的亵裤原本系着一条软罗带,这时也被解开,交叉搭在腰间。随着树枝晃动,罗带在她的纤腰上一坠一坠地松散开来,最后倏忽滑落,在空中翻转着飘到树下。

那少妇身子斜弯,松开的亵裤从她光洁的胴体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略带寒意的空气涌来,令少妇本能地夹紧大腿,发出一阵低呼,娇喘细细地说道:“衙内……别玩了……妾身下面又湿了……”林冲提着带血的腰刀出现在树侧,他腕上被斩断的铁镣微微晃动着,瞳孔收紧。虽然没有动作,但紧绷的肌肉充满力度,就像一头随时可能扑出的猎豹。

那女子虽然蒙着眼,但玉颊熟悉的轮廓让他一眼认出,悬在树梢上的少妇正是自家娘子的亲姊、威远镖局总镖头的夫人,销魂玉带阮香琳。

“林教头,别来无恙?”陆谦负着双手出现在树梢高处,微笑道:“放心,阮女侠的眼、耳都被封住,听不到半点声音,只以为在太尉府的后花园,正与小衙内戏耍取乐。”林冲沉声道:“陆谦,我与你相交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趋炎附势?哈哈!”陆谦仰天长笑,油然道:“林兄,你难道比我陆谦清高多少?在禁军你升不上去,皇城司一招手,你不就巴巴的去了?若非你命不好,犯了忌讳,有这样趋炎附势的机会,难道你会错过?”“不错!”林冲挺胸道:“林某当教头多年,也想谋个一官半职!非为富贵,非为权柄,只为不负林某这一身修为!若能讨好高太尉,林某如何不做?但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你以妇孺威胁林冲,岂是大丈夫所为!”陆谦充满讽刺地说道:“岳贼果然没看走眼,林教头真是豪杰盖世!我倒想想问问林教头,这位阮女侠与你家娘子是同胞姊妹,不知这身子比起你家娘子如何?”说着陆谦脚下微微一震,那根树枝向下一弯,然后弹起,阮香琳身上的肚兜一松,从玉体上飘落下来,露出一对肥耸圆硕的雪乳,在胸前沉甸甸抖动着。

她腰间松开的亵裤也随之滑下,光洁而平坦的小腹以及丰腴的雪臀同时裸露出来。她双腿夹得正紧,亵裤垂在玉股下,能看到股缝间隐约的湿痕。

“衙内,妾身手脚都麻了……”在阮香琳的娇呼中,陆谦坐在树枝上,用脚尖挑了挑她深红的乳头。“阮女侠好一朵鲜花,却插在李寅臣那泡牛粪上,当日小衙内一见就心生怜惜,千方百计和阮女侠成了好事……不瞒林兄说,阮女侠是个豪爽的性子,自从入了太尉府这座大庙,便以肉身逐一布施,不仅高衙内,连他几位结拜兄弟也各分一杯羹,尝遍阮女侠身上的美味……”陆谦踩住阮香琳的雪臀,笑道:“阮女侠是林兄的妻姊,想必时常见面,不知林兄见过阮女侠的屁股没有?阮女侠这屁股又白又嫩,活像一颗水蜜桃;当日各家的小衙内轮流骑过,一个个都说好。林兄可想试试?”林冲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横刀而立,盯着陆谦的喉结,一言不发。陆谦一笑,“林兄好耐性,多半是等花和尚吧?”他彬彬有礼地抬手说道:“时辰尚早,林兄尽管在这儿等。至于阮女侠……不瞒林兄说,来时路上蒙阮女侠垂爱,也让小弟得些乐子。当然,阮女侠以为在下是那些衙内,林兄若是有意不妨也学小弟浑水摸鱼,尝尝阮女侠的鲜味。”林冲冷冷道:“你我相识多年,该知道林某不是一勇之夫,这般作为只会让林某看扁了你。”陆谦大笑道:“林兄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实言相告,被你看扁,不损陆某分毫!”林冲打断他:“狙击鲁师兄的是谁?禁军还是高太尉请的杀手?”“都不是,林兄尽管琢磨。”陆谦笑眯眯道:“林兄不信我占过你妻姊的便宜?你信不信我知道嫂夫人下面有一颗痣?”林冲勃然变色。

程宗扬盘腿坐在树上,摸着下巴嘀咕道:“下面有痣?我怎么不知道?”青面兽伏在他身旁,背后负着一杆长枪,已经装上枪头;为了避免金属反光,外面包上黑布套。他微微抽动鼻翼,嗅着风中的味道。

陆谦长笑道:“林兄好不晓事,陆某既然能把阮女侠带出来,这会儿陪小衙内的该是哪位,林兄不妨猜猜?”阵谦越说越露骨:“小弟向小衙内辞行的时候,嫂子正好也在,正跪在小衙内身前,含住小衙内撒尿那话儿仔细品尝。哎呀,忘了跟林兄说,嫂子那会儿还光着身子,等把小衙内舔硬了,嫂子就和勾栏的粉头一样,撅着屁股让小衙内骑上去快活。见了我,嫂子还红了脸,叫我‘陆叔叔’……”见林冲不动声色,陆谦阴阴一笑,俯身抓住阮香琳的臀肉。“林兄可知道小衙内当时用的是你家娘子哪处妙物?看仔细了!就是此处!”陆谦抓住阮香琳的臀肉往两边一分,露出的并非柔艳的肛洞,却是一枝寸许粗的黄铜管,直挺挺插在少妇如雪的臀肉间。

小巧肉孔被撑得浑圆,里面不知抹了什么液体,湿答答地沾在铜管和臀肉间,能看到红艳的肛肉在铜管上微微抽动。

陆谦得意洋洋地说道:“小衙内就是当着小弟的面,把他那话儿硬顶到嫂子的屁眼儿里,一边去摸嫂子的阴门,就像这样!”林冲不是鲁莽之人,陆谦修为不及自己却敢孤身在此设伏,又牢牢占据上方,三番两次引诱自己出手,必有后着。鲁智深音讯全无,必是被人缠住,眼下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扭头便走,先与鲁师兄联手,以免被各个击破。

因此无论陆谦怎么挑衅,林冲都沉心静气,观察陆谦的破绽,准备有机会便先救下阮香琳,否则回头再战。

但陆谦把言语扯到自家娘子身上,林冲如何还按捺得住?他刚说了一半,林冲拔身而起,腰刀如匹练般朝他攻去。

眼看林冲挽着腰刀腾身而起,陆谦手指忽然一紧,抓住阮香琳的臀肉用力一分,插在少妇肛中的黄铜管突然弹开,一篷牛毛细针如雨点般朝林冲袭去。

陆谦隐藏有后手,林冲早有警觉,但万万想不到他如此卑鄙,竟然把机关设在阮香琳身上。

陆谦对林冲的身手知根知底,千思万虑才施出此着,时机、方位都选得极准。林冲身在半空,闪身避让已不可能,扯衣挥打又来不及,只能将蓄势待发的一招尽数施展出来。

暴喝声中,林冲长刀疾劈,一股强大劲气将袭来的细针半数扫飞,另外半数却密密麻麻地钉在臂上。

林冲一刀施出,已经力尽,陆谦正等着这机会,单刀如闪电般劈出,重重斩在林冲的刀锷上,将他的腰刀劈得脱手飞开。

陆谦一招得手,立即从枝上俯身掠下,腰刀再度斩出。林冲距离地面不过丈许,跌下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这段时间足够陆谦劈中他三刀。

林冲嵌满细针的双臂忽然一伸,右手从陆谦的腕下绞过,避开他的刀锋,以臂对臂地与他硬拚一记。

陆谦脸色剧变,左手向后一挥,攀住树枝,折回枝上。他整条右臂的衣袖像被狼牙棒扫过般变得稀烂,臂上鲜血淋漓。

那些牛毛细针虽然射中林冲,却没有刺透他的皮肤,这时交臂一击反而让自己中计。

“金钟罩!”陆谦咬牙道:“你练了金钟罩!”林冲缓缓收回手臂,冷冷道:“初学乍练,不值一提!但只要比你陆谦硬上一分便足够了。”陆谦的脸色由白转青,林冲刚开始习练金钟罩,远不到身如金石的地步,但比自己的肉身要强横许多。陆谦原本居高临下,又有阮香琳这个人质在手,林冲即便强攻,至少也要百招才能分出胜负。问题是他只怕林冲不死,在那些细针上都喂了剧毒。

眼下作茧自缚,陆谦手里虽然有解药,但也要林冲肯给自己时间服用。陆谦心念数转,一边盯着林冲,一边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阮香琳的亵裤强行扯落。

阮香琳惊叫一声,光溜溜的身子在空中打个转,玉体优美的曲线尽数显露出来。

亵裤一被扯下,她身上一丝不挂,成熟而白美的胴体弯转如环,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弯悬在树梢下的月钩,散发出难丽而淫靡的肤光。

林冲一击得手正要追杀,却见陆谦面露狰狞,抬手一刀向阮香琳捅去。他大喝一声:“住手!”一边硬生生地停住脚步。

陆谦单刀从阮香琳背后捅下,眼看就要血染玉体,忽然刀锋一沉,单刀不差毫厘的从她腿缝间穿过,停在她的股间,刀背紧贴着美妇下体柔软的蜜肉。阮香琳下身春潮涌动,白生生的大腿间湿淋淋满是淫水,又滑又腻。被冰凉的刀锋一激,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一下,一边娇声笑道:“小衙内……轻着些呢……”林冲心中有数,自己这位妻姊修为虽然算不得一流,但不是一个陆谦能随意摆布的弱质女子。她行走江湖多年,一般的塞耳、蒙眼对付一个寻常妇人也许足够,但对销魂玉带没有多少效果。

陆谦多半是用了什么法门,封闭她眼、耳的识觉,甚至连身体的触觉也被改变,以至于刀锋及体仍茫然无知,只以为是高衙内与她耍弄。

陆谦手臂的血迹变得发黑,他嘶声道:“姓林的!我倒小瞧了你!明白告诉你,拦截花和尚的是大孚灵鹫寺的秃驴!你现在去救还来得及!若是不然,我便杀了她!让你鸡飞蛋打一场空!”陆谦单刀一提,刀背嵌进美妇股间的肉缝,将柔嫩的蜜肉挤得绽开。阮香琳下身颤抖几下,紧贴着刀背的蜜穴涌出一股淫水,顺着雪亮的刀身淋淋漓漓洒落下来。

阮香琳已经落在陆谦手中,如果强攻,只凭自己一人难保她性命无忧,再周旋下去也难以讨好。

林冲当机立断,慢慢向后退去,然后脚下一弹,如箭矢般飞入密林。陆谦哇的吐了口血,脸上蒙了一层黑气。他将单刀一抛,颤抖着手指扒开阮香琳的臀肉,扒出那根铜管,然后颤抖着手指插到她的肛中,竭力掏摸起来。

柔红的屁眼儿在他指下不住变形,阮香琳白生生的屁股扭动着,喉中不断发出销魂的媚声,一双雪乳来回抖动,悬在枝下的玉体愈发妖艳。

陆谦却没有半点销魂的表情,额头不断滚出黄豆大的汗滴,连汗滴都仿佛蒙上一层黑色。

一个声音好奇地问道:“找什么?”陆谦头也不回地说道:“解药!”接着他才反应过来,骇然回头。程宗扬恍然大悟:“陆虞侯,你真有创意,把解药放在那个地方,怎么想出来的?”程宗扬似乎没有看到陆谦惊骇的表情,兴致勃勃地说逍:“我知道了!陆虞候原本打的主意是用这些毒针暗算林教头,然后告诉他,解药在阮女侠屁股里,看他找还是不找,以此取乐吧?啧啧,陆虞侯的心思够毒,可惜机关算尽,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陆谦势如疯魔,一拳向程宗扬打去。程宗扬笑了笑,任由他一拳打到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陆虞侯,你中毒这么深,剩的力气连一成都没有,还妄用真气,是不是嫌死得太慢?”陆谦身上的力气耗尽,再没有动手的胆量,喘气道:“放……放过我……我什么都做……”程宗扬笑眯眯道:“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什么都别做,安安分分地待着——等死。”“饶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陆虞侯,你搞错了吧?”程宗扬对这个狗腿子没有半点好感,哈哈笑道:“你这会儿没什么能给我的。”“我是太尉府的人!”陆谦急切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从来没对人说过的秘密!”程宗扬的手指暗暗收紧,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什么秘密?”“屠龙刀!屠龙刀在高太尉手里!”程宗扬杀心立涌:高智商这个大白痴,真是坑爹啊!口中大笑道:“这算什么秘密?岳贼受死是高太尉带人抄家,私藏一把破刀算得了什么?陆虞侯想保命,至少要有点诚意吧?”陆谦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舌头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滑出,连舌苔都变成紫黑色,哑着嗓子道:“救我……我把黑魔海的机密都告诉你……”程宗扬一震:“黑魔海!”陆谦拚命点头:“我是黑魔海的人,我能告诉你很多事……我们劫了一个、一个人……她身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关乎宋国存亡的秘密……”“等等!”程宗扬心头狂跳,意识到即将听到的秘密震撼性只怕不亚于高俅的真实身份,但在他心里还有一件事比这桩秘密更重要。

他盯着陆谦的眼睛道:“先告诉我剑玉姬的来历!她是怎么从岳鹏举手下逃生的?”“好!”陆谦拚命说道:“剑玉姬是外堂的主导,黑……黑魔海的扩张都……都是由她一手布置……”陆谦的话语越来越迟钝,忽然嘴角抽动一下,满嘴口水控制不住地流淌出来,舌头吐出半截,木然垂下。

“干!”程宗扬一把抓住悬吊阮香琳的玉带,将她拖到树上;一手伸到她臀间,手指插进她的肛洞。

阮香琳臀肉丰满滑嫩,屁眼儿软软的,像肉箍般又软又腻,手指伸到尽头,能感觉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物体在她体内滑动,想掏出来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费力地在阮香琳肛中掏弄,被封闭知觉的阮香琳只以为自己正被小衙内肛奸,迎合地来回扭动屁股。

眼前雪肤花谷,媚态横生,妖艳异常,程宗扬这会儿却没有半点心思,只求她能安分点,屁股别再乱扭。

忽然太阳穴像被针扎到的一痛,程宗扬沉着脸停下手指。那股死气离自己近在咫尺,冲击分外强烈,甚至能感受到死者毙命前浓浓的恐惧、不甘和怨毒。

程宗扬一手按着太阳穴,等着这股死亡气息被生死根吸收殆尽、胸口烦闷欲呕的感觉渐渐消失。

他扭过头,旁边的陆谦整张脸都黑了,软绵绵地靠在树上,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已经没了气息。

死狗!你用这么厉害的毒干嘛?老子想救你都来不及!程宗扬心里暗骂着拔出手指,在美妇的臀肉上抹了抹。

阮香琳伏在他的膝上,玉体像蛇一样扭动着,丰满雪臀左摇右摆,似乎在寻找他的手指,娇声道:“衙内……妾身下面好空……”程宗扬看了她片刻,捡起挂在枝上的亵裤碎片塞住她的嘴巴,然后把她拦腰抱起,罩在自己的大氅内,拉上拉链。

少妇白艳的肤光被大氅遮没,林中又恢复幽暗。

远处的松林间,金兀术野兽般的躯体仿佛一头矫健的猎豹,蜷伏在松枝上,金色瞳孔收拢成一条细线。童贯紧紧攀着他的皮甲,一张小脸骇得面无人色。李师师侧身坐在豹子头背上,悄悄屏住呼吸,看着一行僧人从林间穿过。

第三章“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我佛慈悲!”鲁智深立定脚步,他的僧衣垂下半幅,破破烂烂地掖在腰间,赤裸的上身仿佛镀金的铁塔,皮肤上纹着连绵不断的花朵刺青。

随着几声佛号,十余名穿著白色僧衣的和尚陆续从林间现身。他们声音或高或低、或紧或慢地宣了佛号,然后抬起右手,郑重其事地在胸前画出一个“卍”字符。

鲁智深露出既恼怒又无奈的神情,指着那些和尚道:“你们这些……哇呀呀,气死洒家了!”为首的净念一丝不苟地画完卍字符最后一笔,然后抬起头:“花和尚,世间万事有果有因,你纵然能化身芥子藏于大千世界,又如何能逃过因果?”鲁智深扛着禅杖道:“罢罢罢罢!你们一说这些,洒家便头痛难耐。净念和尚,师父当年传我衣钵,你也在场,着实是师父亲手将衣钵传于洒家,为何时至今日还苦追不休?”净念道:“衣钵原是二世大师的故物。”鲁智深虎目一瞪:“师父亲手交予洒家!哪个敢说不是!”“智深师兄所得确是前任方丈智真大师相授,但那些衣钵原本是一世大师所遗,智真大师也仅是保管。如今二世大师已在寺中坐床,即便智真大师尚在,衣钵也该交予二世大师。”鲁智深哼了一声:“沮渠师兄想要师父的衣钵,自该亲自向洒家来讨,让你们来算什么?”“阿弥陀佛。”净念道:“二世大师乃是不拾大师转世,身份尊贵,我等匡护圣教,为大师奔走,自是理所应当。”鲁智深拍了拍腰间,豪气干云地说道:“衣钵便在此!只凭你们,洒家却不肯给!”“善哉善哉。”净念道:“佛曰:‘汝不可贪图他人财物’,鲁师兄此举却是犯了贪诫。”鲁智深托着禅杖大步迈出,边走边道:“洒家还有事做!想与洒家说佛法,待改日洒家洗洗耳朵再来听罢。”净念身形一闪,挡在鲁智深身前,神情坚定地说道:“鲁师兄,西方极乐世界已近,你该忏悔了!”鲁智深恼怒地瞪着他,忽然哈哈大笑,“你们这些秃驴!说来说去还是要动手,却与洒家嚼了半天的舌头!”旁边一名和尚按捺不住,喝道:“花和尚!你敢污辱我佛门子弟,小心要下拔舌地狱!”“恁多废话!”鲁智深禅杖横扫,满地落叶被狂飙卷起,扑向诸僧。

诸僧齐声梵唱,净念弹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卍字符,长声道:“佛祖圣灵!圣光禅掌!”净念一掌拍出,远处落叶汇成的狂暴风卷在他身前三尺的位置仿佛撞上一道无法逾越的长堤,无数落叶轰然破碎。

鲁智深退了半步,粗犷的面孔闪过一抹血红,哈哈笑道:“好个圣光禅掌!净念小和尚,数年不见,你的修为竟然已经进入了第六级通幽境!洒家倒是小看你了!”一个僧人喝道:“净念大师乃是十方丛林新晋的红衣大德!只是大师为人谦逊,才以白袈裟示人!”“红衣大德!了不起啊!”鲁智深道:“不过想胜过洒家,只怕也不容易!来来来!再试洒家这一杖!”净念却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心怀嗔念已是不该,何况好勇斗狠?但师兄既然不肯归还衣钵,贫僧只好强行讨要。”说着他抬起头:“贫僧与鲁师兄这场比拚乃不得已而为之,只分胜负,不决生死。”鲁智深嘿了一声:“你比洒家还小几岁,怎如此迂腐?若都是点到为止,打起来缚手缚脚,不痛快不说,即便打到天明也未必能分出胜负,且放开手脚来打!”“自然不会与师兄打到明日。”净念神情坚定地说道:“贫僧与鲁师兄以招数定胜负。”鲁智深挠了挠脑袋,“几招?”净念抬起右手,然后屈起拇指,眼中流露出无比的信心:“四招!”鲁智深一愕,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

“洒家离寺多年,倒让人看扁了!便是沮渠师兄也不敢说此大话!净念小和尚,洒家二十四路伏魔杖法,用零头便能把你拍得扁扁的!”净念一拂衣袖:“鲁师兄,请!”鲁智深也不废话,喝道:“且看洒家第一招!天地玄黄!”暴喝声起,鲁智深那根镔铁禅杖在头顶一旋,搅动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流,接着轰的一声,一道影子脱杖而出,如怒龙般劈向净念。净念张开双臂,抬掌道:“以佛祖之名——合!”净念双掌一合,宽大的僧袖鼓荡起来,犹如两面白帆蓦然张开。周围的林木被他的掌力吸引,十余株大树同时向内弯曲,枝叶簌簌飞落,仿佛向他这一掌俯首。

鲁智深奔腾的杖影落入净念掌中,随即湮灭无形,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荡起分毫。

“好!”鲁智深大笑道:“净念小和尚,你的圣光禅掌不过八、九分火候,这招天地合的修为却超过十成!该不会这么多年只练了这一招吧!”“阿弥陀佛。圣光禅掌乃是本寺一世大师穷让他二十年心血所创出的绝学,神威无俦,贫僧所修不过皮毛。”“少来吹牛!”鲁智深喝道:“看洒家的第二招!”鲁智深禅杖斜举,喝道:“日——”杖身轻震,圆形的日轮微微一沉,轮面绽放如骄阳般的耀目光华。

“月——”禅杖另一端的月牙逸出一道月够般的影子。

鲁智深将禅杖横放胸前,脸膛的纠髯如刺猬般鼓胀起来,接着舌绽春雷:“轮——”禅杖两端的日轮与月影同时升起,光芒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回!”空中传来奔雷般的震响,仿佛两轮日月同时在大地间碾过,带着无边威势袭向净念。整座野猪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迫,树木的枝干都向下弯曲。

强大的声势令群僧为之色变,谁也没想到鲁智深竟然能修成十方丛林的无上杖法。

伏魔杖法名列十方丛林绝学之一,以伏魔为名,伏的并非邪魔,而是心魔,若心魔不除,修为再深也难练成此杖,因此修成伏魔杖法的无不是佛法精湛的高僧大德。

鲁智深明明是个好酒好肉、口无遮拦、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如何修成伏魔杖法?

惊愕归惊愕,鲁智深施展的伏魔杖法却非幻觉。

不少僧人色变之余,情不自禁地抬手出掌,试图合众人之力抵挡他这记声威赫赫的日月轮回。

净念双掌轻合,念诵道:“神圣归于佛祖,光荣属于一世大师,愿佛祖的圣光照耀众生I”他双目一张,“圣光禅掌!神圣启示!”一点光芒从净念的掌中逸出,旋转着迅速变大,仔细看时,却是一个不住转动的“卍”字符,散发出圣洁的白光。

净念一掌拍出,神圣的符纹扑向伏魔杖法的日月双轮。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失去颜色,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所有的声音、气息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弹指的刹那时光,又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一声佛号打破死寂。

“南无阿弥陀佛——”随着这声佛号,各种颜色、声音、气味纷至沓来,一瞬间充满每个人的感官。

鲁智深脸色凝重,镔铁打制的杖身此时就像一根琴弦,在他的掌中微微震动,每一下震动都在消耗他的真元。

净念也不好受,右臂衣袖破碎,露出瘦干的手臂。

片刻后,鲁智深长吸一口气,身上遍体的花纹金光流溢,最后汇向雄壮而挺拔的背脊,沿着刺青纹路,在纠结的肌肉上流动。

这一招鲁智深已经吃了暗亏,幸好他的金钟罩对于佛门武学有极强的疗伤效果,真气一经运转,强行将伤势压下来。

“来得好!”鲁智深挺杖喝道:“再接洒家这招一韦陀诛邪!”鲁智深吼的是“韦陀诛邪”禅杖挥出,用的却是伏魔杖法第十三式大地风雷!第一招鲁智深已经吃了暗亏,第二招净念施展的神圣启示,更是克制自己那式日月轮回的绝技,论起伤势比第一招更重。

但鲁智深吃亏并非技不如人,因为那招神圣启示根本算不得圣光掌的绝学;不是威力不足,而是这一招有致命的缺陷——发动时必须先凝聚真元,再配合佛咒,才能发挥最大效果。

临敌之际千变万化,除非净念能未卜先知,事先凝聚真元再使出佛咒,用这招“神圣启示”破自己的日月轮回。可净念做到了。

鲁智深并不是墨守陈规之辈,虽然不知道净念如何猜到自己第二招会施出日月轮回,但谨慎起见,第三招用上诈术。

禅杖挥出,林中风雷大震,净念却像是早就算到他会施出这一招,左手结成手印,右手屈指弹出一颗晶莹小珠,接着一掌平推。

翻滚的风雷如漩涡般疯狂地朝那颗珠子涌去,净念的手掌无惊无险地穿过杖影,平平印在鲁智深胸前。

鲁智深胸口的肌肉凹陷下去,肋骨格格作响,他腾腾退了两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鲁智深虽然身受重创,铁塔般的身体依然挺得笔直,他啐口血沬,目光望向那颗珠子。

珠子噗的掉在地上,晶莹的珠子像蒙上一层水气般变得乳白。鲁智深沉声道:“小和尚,谁教你的!”净念合十诵了声佛号,然后道:“闻说鲁师兄在临安现身,二世大师传下法旨,命贫僧取回一世大师的衣钵,同时还传下这颗定风珠。”鲁智深哈哈大笑:“沮渠师兄半个月前隔着几千里,就能算到洒家今日与你斗上一场,还会施出这招大地风雷?你道洒家信还是不信?”“阿弥陀佛。”净念抬起头,“何止这招大地风雷?鲁师兄第一招的天地玄黄、笫二招日月轮回,都在二世大师预料之中。”口诵佛号,当日沮渠师兄亲身传招的画面,净念历历如在眼前,连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言犹在耳。

‘鲁师弟是我灵惊寺百年不遇的奇才,寺中除了几位闭关的师叔伯,其他人是拿他不住的。你虽是本寺杰出人才,仍与他有一段不小距离,若他全力以赴,无论我怎样教你,你也必败无疑。’二世大师温和地一笑:‘然而,这正是你的机会所在。’二世大师一边说着,手中一边比划,在宽袍大袖翻飞中,圣光禅掌的精妙招数应手而出,虽未使上内力,满院落叶却受莫名牵引,如风旋动,漫天纷飞。

‘鲁师弟见对手是你必会大意,以他性情不会对后辈出全力,所以首两招用力约为五成,所使的招数无非是伏魔杖法的天地玄黄、日月轮回、红尘灭度之类声势骇人却杀意有限的招数,你要做的便是用圣光禅掌挫其锐气。’净念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道:‘鲁师兄一介钝汉,如何能练成伏魔杖法?’二世大师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大孚灵鹫寺五百弟子,智真大师却将衣钵择一钝汉予之,是何道理?’‘弟子不知。’二世大师低叹道:‘花和尚之莽,唯其率真耳。率真者,明心见性耳。所明者,菩提心耳。’净念心下震动,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世大师转过话题,‘鲁师兄之莽,只在其真,关节处却颇有几分机变,若非如此,当日未必能逃出大孚灵鹫寺。因此鲁师兄骄气一挫,为求试探定会使诈,无论口中喊的什么,使的只会是大地风雷,因为这一式杀性不重,关键时刻收得住手;他为免伤及人命,这一招仍不会出全力,最多……使上七成力。你不可硬拚,就以本寺重宝定风珠破他大地风雷与气门。’二世大师指点完圣光掌,负手抬头,眼看漫天落叶飘下,语重心长地说道:‘气门一伤,鲁师弟想要全力一搏也是有心无力,你练好佛渡众生这一式,第四招当可稳稳赢他,就是慎防他比武不胜、掉头就逃,再要拿他可就不易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切勿伤他性命。除了这些以外……’“请大师指点。”‘凭我授你的方略,擒鲁师弟不难,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招法、战术都是死的,若有什么意外变化,你们千万小心,善哉善哉!’二世大师料事如神,武学、智慧更是渊博浩瀚,令人心悦诚服。净念眼看当日预言一一实现,面上虽然平和却禁不住心中狂喜,踏前一步,道:“二世大师智珠在握,师兄还不服输吗?”诸僧齐声诵道:“阿弥陀佛!二世大师乃我佛转世,心如明镜,身如菩提,能知过去未来……”鲁智深仰天大笑,“以为洒家这般好诳!”净念道:“师兄,胜负已分,还请交出衣钵。”鲁智深长啸一声,声振林野:“约好四招,还有最后一招!小和尚,让洒家看看你还有何手段!”“我佛慈悲。”净念宣了声佛号,随即大步踏出。

若论修为,净念本在鲁智深之下,但他这三招都是鲁智深所使招数的克星。

一连三招受创,鲁智深的伤势一次比一次重,最后更伤及气门,虽然有金钟罩强行压制,但净念再度出手势必雷霆万钧,一旦护体的金钟罩被攻破,即便能保住性命,修为也必定大退。

鲁智深光秃秃的脑袋上冒出白气,纹身的金光愈发耀眼,明眼人都已看出,这一次交手决定的不再是胜负,而是生死。

净念神情间露出一丝悲悯,但取回衣钵的强烈使命感使他不再留情,抬掌道:“圣光禅掌!佛渡众生!”“星河欲转!”随着一声长喝,林冲的腰刀犹如长虹,斩向净念。林、鲁二人都是身手高明之辈,林冲这一刀斩出正选在净念掌力将吐未吐之际,刀势狂放恣肆,逼得他不得不回招。

净念僧袖一摆,手掌妙臻毫巅地斜斜抹出,轻轻按在林冲的刀锋上,化解了这一刀,然后退开一步。

林冲也随即退开,一手抚着刀身,暗道:若是屠龙刀在手,这一刀便斩下那和尚半只手掌。

双方一场恶斗打的林间枝叶飞舞,周围的树木被劲风带到,新生的嫩叶簌簌掉落,无数枝叶纷纷折断,飘落下来,被三人的劲气激荡飞开。

数十步外的林中,却有一双桃花眼正带着三分笑意悠然看向那处战圈。西门庆比林冲等人更早来到野猪林,董、薛二人动手,花和尚现身,皇城司折戟,陆谦在阮香琳身上做手脚……尽数落在他那双桃花眼中。但西门大官人始终保持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机会。

陆谦在太尉府的几次动作虽然并不起眼,但落到有心人眼中难免会露出破绽,剑玉姬已经决定舍弃这枚棋子,以绝后患。

西门庆想:陆谦若自作自受,被毒针毒死,倒省了自己一番手脚。就算他服了解药、捡回一条性命,要除掉他也是眨眼间的事。这趟野猪林之行,西门庆的目标只有一个:林冲。因此林冲一离开,西门庆也潜踪尾随,倒错过与老友程宗扬相会。

西门庆一路盘算,十方丛林的出现早在剑玉姬的计算之内,自己这会儿半路截击,一来取林冲的性命不免要费一番工夫,二来反而帮了那些秃驴的忙,倒不如让他们火拚一场,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抱着这个念头,西门庆一路追来,到了花和尚与群僧恶斗的场边,远远能看到落叶纷飞间,几个小光头围着一个大光头斗得正急;他倏然止步,就像一片落叶般轻轻一荡,悬在枝上。

林冲并肩与鲁智深站在一处,朗声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敢问鲁师兄有何过错,要让诸位高僧大动干戈?”“阿弥陀佛。”净念温言道:“这是敝寺之事,与施主无关。”另一名僧人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大孚灵鹫寺是十方丛林的盟主,举世公认的白道领袖!你与我们大孚灵鹫寺为敌,莫非是哪里来的邪魔外道!”净念道:“慧安,不可妄语。”他双掌握合十,向林冲施了一礼:“敝寺无意与施主为敌,只是鲁师兄与敝寺有一些小事,需要分说清楚。”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你是净字辈,他是智字辈,大孚寺的规矩就是这么乱吗?”众人抬起头,只见树上立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头戴尼帽,身穿缁衣,胸前挂着一串念珠,神情冷冰冰的,却是一个美貌尼姑。听到小尼姑的质问,鲁智深头一个不高兴。“洒家法号智深,洒家师父法号智真!都是智字辈的,谁敢说方丈不是洒家师父!”净念不动声色,施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佛门一脉。师太有所不知,不仅你我佛门弟子,便是世间芸芸众生无不身背罪衍,由佛祖以大智慧、大神通点化,方成其为人。因此佛祖有言:‘众生平等’,以此论之,无论师徒僚属抑或父子母女,在佛祖之下尽皆平等。师太身为佛门弟子,以身外的法号排辈分论规矩,却是著相了。”小尼姑不屑地冷笑一声:“又来原罪之论,妄改佛祖本意,也敢论佛?”净念神情一凛。“本寺佛门要旨乃是一世大师亲传,师太妄论是非,小心误入外道。”小尼姑寒声道:“你们大孚灵鹫寺窃占佛门正道,与己不同便斥为外道,亟欲除之而后快,流毒至今。一世贼秃死后指定的灵童至今未能找到,且看大孚灵鹫寺还能嚣张多久!”“善哉!”净念一声断喝,抬手在胸前飞快地画了个卍字符,刚才的慈眉善目已经变为怒目金刚,“果然是外道余孽!”“不就是画卍字符吗?我也会!”小尼姑抬起玉指,同样在胸前画个卍字符。下面的僧人却一片哗然。“她用的是两根手指!”“是从左到右!”“是叵密!叵密外道的余孽才会这样邪恶的画法!”林冲与鲁智深面面相觑。这小尼姑一露面,那帮和尚连传世的衣钵也顾不得,只盯着小尼姑,仿佛她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看到林冲询问的眼神,鲁智深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光头。

“洒家半路出家,自打入寺就不耐烦那些左啊右啊的,闹不清那边才是正宗。”净念沉声道:“阿弥陀佛!师太既然是叵密一支,贫僧少不得要为佛祖伸张正义,斩妖除邪!”净念左手一翻,从背后取出一根四面带环的锡杖往地上一插,然后一掌竖在胸前,沉声道:“愿佛祖仁慈的圣光庇护弟子!清除妄改佛祖本意的外道,扫荡邪魔——大悲天龙!”净念手中的锡杖仿佛发出一声咆哮,空气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剑劈开,发出一声锐响。

小尼姑立足的大树随之一震,树身从中裂开,劲气宛如一条怒龙,张牙舞爪地向上飞去。

小尼姑身前的念珠蓦然散开,犹如一串飞舞的流星击向净念的大悲天龙。

她实力稍逊,紫檀制成的念珠仿佛击在铜钟上,发出金属般的震响,被净念的大悲天龙震得四处乱飞。

眼看净念的大悲天龙要缚住小尼姑,横里一柄禅杖挥出,月牙华光大作,将净念磅礴的真气一斩为二。

净念握住锡杖,厉声道:“鲁师兄!你可是要与外道勾结!”鲁智深僧衣半解,裸着一侧肩膀和胸膛,握着禅杖豪声道:“洒家不管你们什么正道、外道!一帮光头汉子欺负这个小尼姑,洒家便是看不过去!”净念长吸一口气,僧袍一阵鼓荡,瘦削的身材仿佛变得高大,接着一杖向鲁智深点去。

林冲刀随人走,横身架住禅杖;大孚灵鹫寺众僧同时发动,将两人团团围住。小尼姑手一招,散落的念珠重新飞回、结成一串;她挑起双方恶战却似乎不准备插手,只在树上冷冷观望。

林冲与鲁智深切磋多日,对彼此修为、所长了然于胸,此番虽是初次联手,却仿佛同门修炼多年,熟稔至极。

大孚灵鹫寺赶来的诸僧中,新晋的十方丛林红衣大德净念一枝独秀,其余僧人修为参差不齐,配合也远没有林、鲁二熟练,虽然人多势众,却渐渐落了下风。林冲擅长马上功夫,以枪棒闻名,但他是禁军世家出身,刀法也颇为不俗,与鲁智深的禅杖一长一短,相得益彰。

不到一顿饭工夫,已有三名大孚灵鹫寺弟子或是受伤,或是被封了穴道,退出战斗。

鲁智深禅杖飞舞,看似威风八面,林冲心下却越来越是不安。鲁智深与净念交手三度受伤,虽然靠金钟罩压下伤势,但已是强弩之末,再撑下去,伤势将越来越重,一旦金钟罩被破,情形便难以收拾。

忽然小尼姑纤指一弹,一枚念珠倏然飞出,从鲁智深的腋下掠过,没入一名正在叫骂的和尚口中。

那和尚脖颈一弯,折断的颈骨猛然向后突出一截,顿时毙命。众僧尽皆失色,连鲁智深也瞪大眼睛。

双方虽然敌对,但花和尚念着同出一寺的香火情,下手极有分寸,被他打倒的僧人只伤不死,甚至连伤势也不怎么严重。没想到这小尼姑如此狠辣,一出手就取人性命。

林冲看准时机,一把扯住鲁智深,展开身法穿林过树地飞奔出去。

“阿弥陀佛!”净念道:“叵密外道!汝等又增杀孽!”小尼姑反唇相讥:“斩杀十方丛林的叛佛者,每一桩都是无上功德!”说着小尼姑玉手一张,收回念珠,接着灵巧地一跃,如狸猫般掠出数丈,攀住一根幼枝一荡,转眼消失在林叶间。

大孚灵鹫寺众僧面露悲戚,齐齐在胸前画了个卍字符,为殡身的同伴哀悼,然后背起受伤的同伴,追赶那个外道的小尼姑。

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野猪林一时安静下来。

西门庆盯着小尼姑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诡秘地一笑。那小尼姑与林、鲁二人分道而行,大孚灵鹫寺众僧都去追赶十方丛林的外道余孽,此时鲁智深身负重伤,只剩下一个林冲,倒是下手的机会。

西门庆垂下手,一柄大红洒金的折扇从袖中滑出,落在掌中。他正待纵身去追,却陡然回过头,望向后面一棵大树。

枝叶起伏间,一名中年文士风度翩翩地立在枝头。他负着手,颔下三绺长须在风中微微飘动,神悄俨然,意态从容,似乎已经在树上等了很久。

西门庆微微发青的面孔变了数变,最后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摇着,微笑道:“原来是秦先生。”秦桧负手道:“西门大官人不在五原城发财,怎么有心情来临安?”西门庆那双桃花眼露出醉人的笑意。“临安人口繁杂,在下的生药铺也尽有生意做得……倒是秦先生不远千里来临安城,莫非是准备考个状元?”秦桧笑道:“正有此意。”说着秦桧一步跨出,他明明已经站在枝头,这一步跨出应该落在空处,然而他脚步微沉,却凌空越过两丈的距离,一步跨到西门庆身前。

秦桧一根修长的手指仿佛从虚空飞出,透明的空气在指下荡起涟漪,刹那间惊魔指全力发动,攻向西门庆的心脉。

西门庆俊俏的面孔露出一丝慌张,似乎在秦桧全无预兆的猛攻下乱了方寸,仓促间挥舞折扇,勉强挡了秦桧两指,接着脚下一滑,像一脚踏空,要从枝下堕落。

秦桧倏忽收回手指,负手退开一步,冷笑道:“大官人果然秉性不改,事起仓促还不忘算计,小心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西门庆哈哈一笑:“小生这点癖好,倒让秦兄见笑了。”他直起腰,亮出左手一柄只剩骨架的钢伞般古怪的兵器,微笑道:“惊魔指名列毒宗绝学,空手应对未免不敬,这是小弟刚刚制成的天魔伞,还请秦兄指点。”那柄天魔伞全无伞面,裸露的骨架不知道是用什么异兽的骨骼制成,色如白玉;骨架间用极细的金丝编织成的细索穿起,绞路奇异莫名,宛如一串连绵的符文,不时跳动出星星点点的磷火。秦桧意态闲暇地抹了抹手指。“大官人用别的倒也罢了,这柄天魔伞却是犯了秦某指法的名忌,当心尸骸难以返乡,落在此间,与虫豸为伍。”西门庆道:“秦兄未免高估自己,且试试小弟的天魔伞,看秦兄的惊魔指能否撼动!”西门庆左手一抬,尺许长的天魔伞伞骨张开,无数鬼火在金丝符文和白骨间跳动着,构织成一幅诡异的伞面,朝秦桧兜去。

黑魔海巫宗与毒宗的两名精英门人交手,与方才大孚灵鹫寺两拨人马的比拚截然不同。大孚灵惊寺武学大开大阖,声势浩荡,一招一式无不堂堂正正。

秦桧与西门庆的交手却在方寸之间极尽诡诈变幻之能事,两人同站在一根树枝上,相去不过咫尺,交手范围不及丈许方圆,然而招数间的生死残毒却让大孚灵鹫寺瞠乎其后。精彩纷呈之余,更令人心生寒意。

第四章孙天羽仿佛一条蚯蚓,在泥土问越钻越深,忽然臂侧一痛,却是地下藏着一只蝎子被他惊动,甩开蝎钩狠狠蛰了他一下。

孙天羽早料到土中少不了蛇蝎之类的毒物,蝎钩及体,他身如木石,硬生生挨了蝎子一记狠蛰,然后手臂微抬,将那只蝎子挤得粉碎。

孙天羽微微松口气,他这几下全用阴劲,即使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声音,绝不会惊动旁人。

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将方才听到的情报禀报上去,自己在皇城司的地位必然能连跳数级,升官发财自不用说。

忽然头顶的落叶呼喇一声被人踢开,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进泥土抓住孙天羽的脖子,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拔出来。

程宗扬笑道:“我说吧!这下面还藏了东西。老兽,信了吧?”他打量孙天羽几眼,然后挑了眉毛,“官差?”孙天羽脖子被青面兽掐着,两眼像死鱼一样翻白,勉强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亮明身份。

“皇城司的……”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对青面兽道:“刨个坑埋了吧,头朝下。”孙天羽极力挣扎,两手比划着,似乎有重要的话要说。程宗扬示意青面兽松开手,孙天羽立刻叫道:“爹!爹爹!饶孩儿一命!”程宗扬吸取陆谦的教训,想听听这官差有什么话说,没想到这官差平白把自己抬了一辈,直接放到“爹”的位置上。

程宗扬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道:“喂喂喂!这位官爷!你好歹是公务员,有点骨气好不好?要点体面行不行?”“爹爹教训得是!孩儿记住了!只求爹爹饶孩儿一命!”青面兽认真道:“吾把他埋深一点。”“等等!”程宗扬道:“我说兄台,瞧年纪你比我还大些吧?这称呼叫出来你不觉得亏心?”孙天羽立刻道:“有德不在年高!爹神功盖世,隔着数丈就知道孩儿藏在地下,孩儿这声‘爹爹’叫得心甘情愿!”程宗扬暗道:我会告诉你,我是走过来时正好感觉到地下有死气吗?这家伙不但够无耻,而且也够狡猾,程宗扬倒有点不想杀他。政界的太师府、军界的太尉府,自己已经拉上关系;宫里有童贯这个小家伙,着力培养个几年绝对是个上好的耳目和帮手。

如果在皇城司这个特务机构再放条内线,在宋国的业务想不顺利都难啊!“你叫我爹?”孙天羽叫道:“爹!”“打住!”程宗扬道:“你好意思叫,我还不好意思听。这样吧,你叫我‘叔’得了。”“叔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孙天羽也不含糊,当即呼喇跪倒,一个头磕下去。

程宗扬抬起一脚把他踢晕,吩咐青面兽:“找个地儿把他埋了,大头朝上,留口气,等办完事再处置。”青面兽把孙天羽埋好,撒了堆泥土落叶在他头上,忽然林外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却是在外围警戒的俞子元等人发出的警示。

接着俞子元吐气开声:“我等皇城司在此公干!闲人迴避!擅闯者杀无赦!”程宗扬暗赞一声敏捷,刚抬起头便看到远处枝叶纷飞,俞子元等人已经与来人交上手。

程宗扬心里纳闷:野猪林虽然荒僻,好歹还是临安的地界,怎么有人敢和皇城司动手?到底是哪方势力?

思索间,一个身影从树上如飞般腾跃而至,却是一名俊俏的小尼姑。程宗扬一眼看去,一半是火冒三丈,一半是心花怒放。

来的尼姑不是外人,正是在香竹寺见过的静善——说起来还是自己购买的货物,足足花了一百金铢!

可恨慈音那个老贼尼是个诈骗惯犯,拿了钱就跑得无影无踪,白白耍了自己一道。这会儿货物送上门来,哪能让她飞了?

程宗扬一裹大氅,横身挡在那尼姑前面,笑道:“静善师太,筠州一别,你与令师杳无音信,今日相见实在是有缘啊,哈哈……”静善停下脚步,冷冷抬起下巴。

没等程宗扬搞明白她唱哪一出,就看到一群光头和尚从林中奔出来,为首一名清瘦的僧人面带戚容,大袖飘飘,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若与此事无关,还请让开,以免误伤。”程宗扬道:“谁说没关系?这位小师太可是我的人!”此言一出顿时捅了马蜂窝,一群大和尚不要命地冲过来,那模样摆明要把程宗扬碎尸万段!“干!”程宗扬没想到瞎搞一次英雄救美会惹出这么大的阵仗——一群光头大和尚不要命地和自己抢尼姑,世道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要动手,自己也不怕,可这会儿大氅里还藏着一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动起手来,要不了两下就会露馅,若被这帮和尚看到,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关键时候,青面兽用事实证明,真正靠得住的还是五只羊!青面兽肩背一耸,取下长枪,招数还未施出,顶端的枪套便砰然碎裂,露出一截雪亮的枪锋。

青面兽咆哮声大起,长枪一记横扫,将一众僧人的攻势尽数接下。程宗扬一脸晦气地看着静善,叫道:“跟我来!”程宗扬裹紧宽大的大氅,与静善一前一后地往野猪林边缘掠去,紧接着便见金兀术和豹子头穿林过树狂奔而来,下方还有一个裸着上身的花和尚如野马般大步狂奔,林冲远远在后面提刀戒备。

金兀术边奔边吼道:“鲁大师受伤!”程宗扬愕然道:“老术!我没听错吧?鲁大师不是好端端……”话音未落,鲁智深便哇的一口鲜血喷出。

鲁智深一身硬功在江湖中少有人能比,轻功却不怎么灵光,全靠着强横的修为与林冲一道闯到林边,正好遇上金兀术和豹子头。

野猪林一战,双方约好同进同退,听说鲁智深受伤,金兀术倒是很慷慨,晃着大脊梁要背鲁智深一段。

花和尚却不肯,道是洒家有手有脚,哪里不能自己走?而且佛祖说过众生平等,当和尚的便是骡马也不好骑乘,何况是兽人兄弟?

金兀术被他这句“兽人兄弟”叫得豪兴大发,当下不废话,带着两人赶来找家主,却在此地撞上。

程宗扬恨不得再披一条大氅挡住李师师的视线。不知道陆谦用了什么手段将阮香琳的六识尽数封闭,自己从树上解下她后,来不及处置,干脆藏在大氅下。

这会儿阮香琳六识被禁、穴道被封、手脚被缚,连嘴巴都被塞住,自己的大氅有拉链,藏在里面一时半刻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可阮香琳毕竟是个大活人,万一被李师师发现亲娘这会儿光着屁股塞在自己的衣服里,程宗扬不知道她会捅自己一、两剑还是七、八剑才算合适。

程宗扬硬生生停住脚步,躲在树丛中间,拉着大氅叫道:“鲁大师,伤势怎么样!”鲁智深顾不上答话,啐了口血沫便指着静善暴跳如雷:“兀那尼姑!你好毒辣的手段!敢杀我师弟!”静善抬着下巴道:“大孚灵鹫寺的叛佛者,一个都嫌太多了!”“呔!”鲁智深不顾伤势,奋起禅杖要和她拚命,但他伤势不轻,禅杖刚举起一半,身上的金光就黯淡下来。

静善法号里虽然有个“善”字,却不是什么善茬,素手一扬,打出一颗念珠,直取鲁智深额头。

李师师正去看鲁智深的伤势,见状抬手去挡,但她修为平平,念珠入手恐怕一只手便废了。程宗扬叫道:“狼主!”金兀术虎跃过去,脖颈一摆,张口咬住那颗念珠。

紫檀念珠在他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金兀术如匕首般的兽齿崩掉一块,那枚念珠也被他咬得粉碎。

这对贼尼师徒没一个好东西!程宗扬擎出珊瑚匕首,朝静善修长的粉颈刺去,切齿道:“贼尼姑!”静善甩身一跃,落在丈许外一根树枝上,鄙视地说道:“像坐骑一样背着人类,你们把兽蛮武士的荣耀都丢尽了!”金兀术兽脸一红,豹子头却理直气壮地吼道:“你知道个屁!一只羊!整整一只!”旁边忽然一声长笑,秦桧洒然走来,向程宗扬道:“属下为家主介绍一下,这位静善师太乃叵密的高徒。十方丛林指叵密为外道,叵密指十方丛林背叛佛旨,双方不共戴天。鲁大师仗义出手,却是蹚了一滩不该蹚的浑水。”鲁智深倒是豁达。“洒家背的黑锅比你见过得都多,也不缺这一口,但杀我师弟却是不该!”秦桧道:“如果小师太今次的目标是林教头的性命呢?”鲁智深一抖禅杖,“且过了洒家这一关!”秦桧露出成熟男人魅力十足的笑容,温言道:“静善师太?”静善冰冷冷道:“不错,贫尼受人之托,要取林教头的性命,遇到十方丛林的叛佛者只是意外。”静善身后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如此说来,小生倒是与小师太能联手一番了?”程宗扬浑身一震:“西门庆!”西门庆舌灿莲花地说道:“程兄别来无恙?当日五原一见,小生便知道程兄一表人材,绝非池中之物……”没等他说完,程宗扬便叫道:“我干你娘!还我艺哥的命来!”程宗扬当先杀出;鲁智深压下伤势,挥起禅杖径直往静善立足的树干一铲,大树齐胸截成两段,迫使静善飞身而下。

“我来!”林冲横刀挡在鲁智深身前。这边金兀术早已按捺不住,把苦胆几乎吐出来的童贯往树边一丢,解下狼牙巨槌,咆哮着朝西门庆杀去。

豹子头牢记着打赌的那只羊,如大猫般趴在树边,闭上眼只当不见,忽然他昂起头,急促地抽着鼻子。

接着程宗扬的叫声传来:“我干!豹子头!老兽快被那群和尚整死了!你还记着那只羊!”豹子头嗅到风中的气息,怒吼一声人立而起,抬手解下巨斧,连马鞍都顾不得拆,背着向林中奔去。

青面兽出现在一棵松树高处,接着身后一声大喝:“大悲天龙!”那棵松树仿佛被一个巨人奋力一击,从根部折断,树身倾斜过来。青面兽手脚并用,沿着树干狂奔过来,忽然身体一转,绕着一根树枝打个滚,双手擎出长枪朝背后刺去。枪势方动,鲜红的枪缨便化作七朵碗口大的红花。林冲眼睛一亮,叫道:“好枪法!”净念举杖架住枪锋,接着大孚灵鹫寺的众僧纷纷现身。众僧一见到静善顿时红了眼,一边画着卍字符,一边叫着:“佛祖保佑!”“清除外道!”“佛祖圣灵!与我同在!”“我佛之光!照耀前路!”一边持杖举棒的上去厮杀。

眼前的战场乱成了一锅粥,场中除了林、鲁二人,还有十方丛林、黑魔海、叵密外道和盘江程氏的人马,大家各自为战,一会儿拚得你死我活,一会儿又联手对敌,打得不可开交。

这场乱战还没到高潮的时候,随着俞子元与众人会合,程宗扬才知道他们为何打出皇城司的幌子还有人敢捋虎须。

原因很简单,来的是正牌皇城司义组的人马,还有长安六扇门总部的三名捕快随行。

义组指挥使田义方与赵奉安一样官拜武功大夫,但义组在皇城司中的地位远高于诚组;由于皇城司使李宪常年在外征战,实际负责皇城司行动的是另一名大貂珰封德明,他的心腹便是义组。

田义方鹰隼般的眼睛在场中一扫而过,知道行动已经出岔子,当即使个眼色,约束手下不得乱动。

那三名受皇城司之邀来临安参与办案的六扇门捕快不知端底,见到有人厮杀,当即涌起强烈的使命感。

“所有人立刻住手!”一名捕快排众而出,用铁尺指着众人厉声警告道:“任何对官方刑事人员的攻击,都将被视为对法律的挑战!”那捕快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就被豹子头的巨斧劈掉半边脑袋,豹子头还不解气地踹了一脚,宣布道:“吾最恨收税的!”俞子元苦笑道:“老豹,那是捕快,不是收税的衙役。”豹子头低头看了看穿着皂衣的捕快尸体,然后大手一挥:“一样!”事已至此,田义方再不好坐视,一声令下,义组与六扇门诸人同时逼上前去缉拿凶手。

程宗扬不敢放开手脚,没两下就被西门庆甩掉。眼见西门庆如蛇一般钻进人群,三绕两绕不见踪影。

程宗扬追杀无功,反而和一名大孚灵惊寺的僧人、两名皇城司差吏打了几场冤枉仗。

这么打下去,白白便宜浑水摸鱼的西门庆!程宗扬抓住空档脱离战场,背靠着一棵只剩半截的大树喘息片刻。

背脊靠在树上,压到的却是一具柔腻的肉体。阮香琳手脚被缚,捆成四马倒攒的模样,程宗扬也没有帮她解开,斜挎在肩上,拿大氅一遮了事。

好在阮香琳身材娇小,大繁又是翻毛带里的厚衣,而且还有拉链,一拉便严严实实,不留心也看不出来。

这会儿阮香琳与自己背靠着背,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一双柔美的玉腿从自己的腰侧翻上,与双手绑在一起。浑圆肥翘的雪臀就贴在自己的腰间,猛地一压,那团美肉仿佛迸出汁液般的一阵乱颤。

程宗扬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让她安分一些,旋即想起她穴道被封,想动也动不了。

背着一个大活人,自己只跑龙套都能累死。

程宗扬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一记霸王卸甲,将大氅连着里面的美妇一并解下来,包得严严实实地放在草丛中,然后道:“会之!”秦桧弹指逼开一名僧人,闪身过来。程宗扬咬牙道:“西门狗贼什么时候来的?”“属下撞见他的时候,他正盯着林教头。”秦桧提醒道:“西门庆的天魔伞是用上古妖兽的骨骼制成,诡异难防,公子小心。”“黑魔海的目标是林冲?”程宗扬眯起眼睛,“不对!若是剑玉姬的策划,绝不会只派叫门狗贼一个,肯定还有后着!”这会儿对手越来越多,肯定要动用自己的杀招了。程宗扬一边盘算,一边纳闷,冯大法是自己布置的重要棋子,带着七颗新鲜出炉的手雷,这回来野猪林参加宴会的算是赶上尝鲜,怎么这会儿还不见动静?

程宗扬向俞子元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俞子元的笑容比黄连还苦,远远比了个手势,似乎在说冯大法已经倒下。

程宗扬一看就紧张了。冯源再半吊子也是个半吊子法师,自己攥着像宝贝似的,怎么还没动手就让人废了?

俞子元左比右划也弄不明白,最后只好扯开喉咙:“一上树就晕了!”程宗扬一拍脑门,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冯源该死的惧高症!这些手雷全是由龙晴玉发动,威力比自己见过的手雷恐怕还厉害些,但负面效果很明显,只有冯源能使。冯大法一倒,这些手雷全成了摆设。

说话间,场中形势再度生变。鲁智深强行压下伤势,禅杖带着一股罡风攻向静善;静善闪身掠上一棵大树。

后面几名僧人一路追杀过来,见到鲁智深逼开那小尼姑,非但没有停步,反而叫著“斩妖除魔”朝鲁智深直冲过来。

林冲低喝一声,手腕的半截铁链飞起,缠住一名僧人的手臂;他转过腰刀,用刀背在僧人颈后一斩,将之击倒在地。

净念正与皇城司指挥使田义方说话,见状拔身飞起,僧袍犹如一朵白云从天而且降,袭向林冲。

“秃头!看吾的千里燎原!”青面兽刚才在他手里吃亏,心里愤愤不平,长枪一挑,截住净念。周围的大孚灵鹫寺僧众闯过来,一边拦住林冲,一边抢走昏厥的同伴。

林冲好武成癖,与大孚灵鹫寺的僧众交手之际,还不忘盯着青面兽的长枪。兽蛮武士多半是天生神力,那个相貌粗鲁的兽蛮武士却有一手不俗的枪法。眼见青面兽长枪霍霍生风,从枪尾到枪锋犹如一条直线,直进直突,同时又靠着枪杆柔韧的弹性抖出大大小小的枪花,虚实相济,林冲禁不住叫道:“好枪法!”听到有人夸赞,青面兽手中的长枪愈发犀利。林冲越看越是讶异,青面兽的枪法依稀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战阵之枪,又添了许多变化,仔细分辨竟然是正宗的内家枪。

一个兽蛮人竟然会使内家枪,林冲半是讶异、半是技痒,脸上露出跃跃出欲试的神情。

净念以十方丛林红衣大德之尊,却被一个兽蛮武士拦阻,一连十余招不得寸进,他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接着大袖一卷,手掌从袖中探出,拍在青面兽枪锋尺许的位置。

“阿弥陀佛!”净念虽是一招,掌力却分为三叠,一浪高过一浪。“圣光禅掌!三生鸣钟!”青面兽终究比不上这位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勉强撑过两波掌力,接着双臂剧震,手掌不由得一松,长枪脱手飞出。

林冲腰刀一紧,如闪电般疾斩疾挑,逼开两名僧人,接着飞身而起,凌空抢过那杆长枪,在空中挽出一团枪花。

林冲以枪棒闻名,刀法还在其次,这时长枪在手,他一声长啸犹如龙翔九天,一扫之前的郁闷之色;在半空中腰背一弓、俯过身,头下脚上地直扑下来,喝道:“大师接我一招——银蛟乱舞!”长枪在林冲手中发出龙吟般的啸声,雪亮的枪锋犹如无数闪电同时击下,将方圆丈许都笼罩在森然的枪影间。“圣光禅掌!圣堂青穹!”净念大袖一收,抬掌叩天,掌心仿佛散发出一层青色的光穹,将长枪的攻势尽数封住。

旁边的呼喊声此起彼落,李师师娇叱道:“柳浪闻莺!”挺剑挡住一名差吏的长棍。

接着鲁智深大喝一声:“明心见佛!”挥杖将那差吏扫开。

西门庆的天魔伞在浓雾间时隐时现,随着一声长啸:“魔御天下!”西门庆手中的天魔伞鬼火四出,将一名僧人扑倒在地。“仙珠弹雀!”这是静善弹出胸前的佛珠。

“决云断岳!”俞子元使出他的泼风快刀。

“夜叉探海!”田义方的八卦刀也不甘示弱。

“苦海无边!”这一听就是佛门功夫,几个和尚联手施展出来,掌势如大海滔滔,声势也自不小。

程宗扬看得眼花镣乱,自己提着双刀都没脸出手。和人家的招式比比,自己这地摊货级别的五虎断门刀一使出来,恐怕先笑掉别人的大牙。程宗扬琢磨半晌,忽然道:“会之!”“属下在!”“给我想个词!”秦桧愕然道:“什么词?”“随便!说出来让人心惊肉跳的就行!”秦桧沉吟一下,然后吐出两个字:“还钱!”“好!”程宗扬正待出手,又硬生生停下来,气急败坏地叫道:“干!”秦桧大喝一声:“弹指惊魔!”屈指弹开袭来的佛珠,一边叫道:“公子小心!”一边一溜烟地朝静善追去。

“我干!一个个使的都是神功绝技,这是绝学拍卖会吗?你们还让不让普通人活了?”程宗扬灰溜溜地喊了一声,与一名莫名其妙杀过来的差吏胡乱拚了两招。身为普通人的代表,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张扬招数名称。

林冲的长枪犹如无数闪电轰下,在净念的掌影上击出无数火星般的光芒。他高大的身躯一闪而下,握枪的双手沿着枪杆寸寸下移,最后几乎握到枪缨处;任谁也想不到青面兽的丈二长枪在他手中,竟然有匕首般险峻淋漓的攻势,却又是不折不扣的枪法。

林冲从半空中飞身滑落,背对着净念屈膝半跪地上,接着那杆长枪在他掌中一旋,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从他腋下挑出,直刺净念的咽喉,准确得像背后长了眼睛;内劲之变、劲道之强,更是直破圣光青穹,教人无可抵挡。

净念双掌一错,阻住长枪,两脚陷入土中。虽是势均力敌,其实已经在林冲精妙的枪法下输了半招。

净念从泥土中拔出双足,望了林冲半晌,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是什么枪法?”林冲一手绰枪,朗声道:“沥泉枪法!”田义方瞳孔猛然一收,放开俞子元,喝道:“沥泉枪!林冲!你果然与岳逆有勾结!”这个秘密已经在林冲心里埋藏多年,这时他被逼上绝路,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吐露出来,扬眉吐气之余,隐隐还有一丝激动。

“田指挥!奸佞当道,庸人满朝!大宋四百军州竟然容不下一个林冲!”林冲沉声道:“我姓林的今日与大宋恩断义绝!请!”田义方抽出长刀,双足一旋,身如陀螺般飞速旋转,向林冲攻去。净念自重身份,不好与田义方联手对付林冲;他腾身而起,长声道:“鲁师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鲁智深看了周围情况一眼,心知无法脱身,眼神骤然一厉,已下了决心。

他抬手抹去嘴边鲜血,呸了一声大叫道:“净念小和尚,约了四招,还有一招,且与洒家打来!若再输你,洒家便将包袱交出又如何?”净念双掌一翻,趁着鲁智深伤势恶化,一直没有施出的第四招终于施出;掌心亮起金黄色的“卍”字符,带着一股令天地为之震动的狂亲风卷朝鲁智深压去。有僧人大叫道:“圣光禅掌!黄金告解!”这招黄金告解是圣光掌的巅峰之作,自从一世大师圆寂再无一人练成,净念此招一出,还是数十年间首次在世间显露。

众僧纷纷合十惊叹,有人甚至感动得泪流满面,更有人叫道:“世间真理!唯有佛祖!”圣光禅掌的黄金告解是大孚灵鹫寺绝学,鲁智深即使以浑然无缺的金钟罩也不敢说有十分把握硬接下这一招,何况此时还身受重伤。

花和尚昂起头,上身赤裸的肌肤有无数花纹同时扭动,耀眼的金光中多了层异样色泽,那具庞大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变得没有骨骼。“小和尚,沮渠师兄神机妙算,可有算到这一招?”暴喝声中,鲁智深抛开禅杖,右掌握指为拳,对着净念掌中金黄色的“卍”字符一拳击出,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普普通通一招黑虎掏心却有百倍的威力,撼在净念掌心,发出金石崩碎般的巨响。

一招之威,惊撼四座,尤其是十方丛林众僧齐声惊呼起来。“易筋经!”“是易筋经!寺中被盗的易筋经果然在他身上!”众僧一片哗然,连皇城司、六扇门、西门庆、静善和秦桧都禁不住朝鲁智深望去。

净念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如箭矢般退回,甫一落地便即盘膝打坐,化解拳力。鲁智深也没那么轻松,拳上鲜血淋漓,尾指微微弯曲,被净念这一记黄金告解击断一根指骨,一时再难出招。

眼看净念受伤,己方无人再是鲁智深的对手,一名僧人叫道:“一切荣光!归于佛祖!”说着他神情凛然地撕开僧袍,用指尖刺破胸口,画出一个带血的卍字符,大喝一声:“阇都诃那!”接着腾空而起,合身扑向鲁智深。鲁智深神情剧变,巨熊般的身体一缩,向后退去。

林冲一枪逼开田义方,喝道:“鲁师兄!我来助你!”一边横枪截住那名僧人。

鲁智深大叫道:“躲!”林冲听他叫得急切,暗知不妙,挺枪朝那僧人胸口刺去。他本无意伤人,只想将那僧人逼开,不料那僧人不闪不避,任由枪锋刺穿胸膛,带着一团血花直扑过来,然后双臂一合,张手抱住林冲。

林冲骇然发现,那僧人胸前的卍字符传来如岩浆般的惊人热量,紧接着一股巨大而迅猛的力量从对方体内迸发出来。

几乎震碎耳膜的巨响乍起,林冲只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骨骼、脏器、经脉……都在一瞬间扭曲破碎。

第五章巨响声中,僧人全身的精华都在一瞬间爆发,伴随强大的冲击力,整具肉身化为一团血雾。

周围林木蒙上一层血影,方圆数丈的林木树身龟裂、枝叶飘零,在他舍命一击下失去生机。

林冲的长枪折断,屈膝半跪在地上,口鼻眼耳都淌出殷红的鲜血;一条手臂扭曲过来,能清楚看到皮肤下骨骼断裂的痕迹。

鲁智深不顾伤势未愈,大步抢过来,一把抓住林冲扛在肩上,蛮牛般往后奔去。秦桧双足一弹,替两人断后,接着青面兽和豹子头也杀过来,三人呈品字形结成战阵,阻住大孚灵鹫寺和皇城司的追杀,将林、鲁二人挡在身后。

这几个兽蛮人里只有金兀术还多个心眼,怕童贯和李师师吃亏,厮杀一阵便过来保护,给了鲁智深一个落脚之处。

鲁智深一跤坐倒,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李师师急忙接住林冲,一手按住他的脉门查看经脉状况,一边检查他身上的伤势,神情顿时变得凝重。程宗扬掠过来道:“怎么样?”李师师道:“姨父臂、手、腿、肋一共九处骨折,经脉多处震断,有一根肋骨似乎刺进肺里,伤了内脏。”程宗扬越听越是心惊,林冲的伤势几乎是去了半条命,以他的修为,什么招数能把他打成这样?

李师师显出医官的本色,一边说,一边紧张地为林冲疗伤。她秀发低垂,玉颊仿佛带着神圣的光辉,一双雪白小手上下翻飞,为林冲擦去喷出的血沬,用树枝和绷带固定断骨,用银针排出瘀血,调理受创的经络……处理得头头是道。

这让程宗扬不禁怀疑让她当公关经理是不是错了?这手法应该当自己的私人保健医生嘛。

程宗扬问道:“怎么回事?”鲁智深胸膛起伏,念珠在他胸前一晃一晃,沉声道:“是阇都诃那。”李师师小小地惊叫一声,“大孚灵鹫寺的毁灭之术?”鲁智深点了点头,撩起破碎的僧袍,擦了擦肩上的血水。

程宗扬道:“什么毁灭之术?”李师师定了定神,娓娓道:“大孚灵鹫寺是公认的十方丛林领袖,据说寺中的藏经阁有无数绝学,最知名的莫过于十方丛林第一神功释佛逻耶,还有易筋、洗髓二经和金钟罩、楞严真言……但这些绝学对修行者的资质要求极高,加上大孚灵鹫寺是核武不扩散条约的发起者!”“停!”程宗扬的表情像见鬼一样,“什么条约!你再说一遍!”李师师讶然举目:“核心武学不扩散条约,简称‘核武不扩散条约’,——家主没听说过吗?”“没有。”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狼主,刚才是你在冷笑?”金兀术哼了一声。“是吾。吾听说过!我们兽武士都听说过的事,你居然不知道,真是笑破吾的肚皮!哈哈!”李师师解释道:“以往各宗门都有绝学流传,但因为门人修行不足,一动手就立判生死,而且往往伤及无辜,大孚灵鹫寺便整合佛门、组建十方丛林之后,以慈悲为怀,拟定核武不扩散条约,提议各宗门核心武学不得扩散,天下诸宗派都签订了此条约。据统计,第一年武林中的死亡率降低三成,至今累计减少的死亡数量不下十万。”程宗扬一手抚着额头:“还是说阇都诃那吧。”李师师道:“阇都诃那又称‘毁灭之术’,是大孚灵鹫寺门人必修的绝学。这门武学别无他长,但一经发动,能将修行者毕生的修为尽数凝练,聚成一击。由于这门绝学是以修行者全身精血为媒介,一经发动,无论能不能击中对手,施术者都必然尸骨无存,而且没有辅助修行的功效,因此没有列入核武不扩散条约的禁止目录中。大孚灵鹫寺弟子行走江湖时,如遇到无法应对的对手,往往用这门绝学自爆,以此斩妖除魔。”程宗扬几乎把脑门拍紫了,怀疑自己刚才听到那番话是不是在做梦。忽然他停下手,对鲁智深道:“一世大师是个什么人?”鲁智深面上露出几分朱砂之色。“洒家半路出家,哪里知道许多!”“智真大师为什么把衣钵传给你?”“洒家哪里知道?”鲁智深摸着光头道:“师父当年给洒家赐法号,说洒家灵光一点,价值千金,多半是洒家有慧根吧,哈哈哈哈!哇——”鲁智深又吐出一口鲜血。

眼看花和尚伤势不轻,程宗扬不好再问下去,他摸了摸大氅的拉链,然后拔出双刀朝战团掠去。

远处一声大喝:“一切荣光归于佛祖!阇都诃那!”一个僧人带着胸前血淋淋的卍字符,神情藻然地扑向豹子头。

西门庆嘻笑道:“一个怎么够?大和尚,这边还有!”他天魔伞一收,锁住一名皇城司差吏的弯钩,抖手朝那僧人掷去。静善一声冷哼,三颗念珠结成品字形,两枚打向那僧人的额头和胸膛的卍字符,另一枚却打在豹子头的膝弯,让他扑倒在地,躲过那僧人毁灭性的一击。

“我佛慈悲!”净念望着同门化为一团血雾,一边口宣佛号,一边挺起锡杖迎向西门庆。

西门庆眼中残忍的光芒一闪而过,笑容中平添几分辛辣。

他张开天魔伞,伞骨间金色符文微微跳动着,发出一声诡秘低啸,天魔伞苍白的骨架在刹那间附上一层惨绿色纹路。

净念在鲁智深的易筋经一击之下受了重伤,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他若在后面打坐疗伤倒也罢了,这会儿主动送上门,西门庆打定主意要送这位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往生极乐。

散发着圣洁光辉的锡杖与天魔伞一触,立刻蒙上一层惨毒的绿色。净念双袖如白帆般鼓起,额头滚出黄豆大的汗滴,真气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迎向西门庆的天魔伞,却无法阻止那层绿色的蔓延。

忽然一根手指伸来,重重点在几乎全部张开的天魔伞上。天魔伞蓦然一收,惨绿的花纹如潮水般从杖上退却。

“嘿,连十方丛林的秃驴也救,秦兄为何如此多事?”“好说,左右不让你如意便是了。”秦桧从容说着,与西门庆连交三指。刚才一番交手,西门庆没有讨到半点好处,这时也不欲纠缠,飞身掠起,没入林中,接着又在战场另一侧出现,毫不留情地将一名六扇门捕快击杀当场。

程宗扬冷眼旁观。野猪林此时一片混乱,周遭树木被人用掌、斧、刀、剑……一棵一棵放倒,枝叶纷飞,野猪走兽没躲开的全成了亡魂。至于是死在兽蛮、人类还是不杀生的大和尚手中,没人能说得准了。

整个战局乱成一锅粥,仅程宗扬能辨认出来的,除了林、鲁二人,还有皇城司、六扇门、十方丛林、黑魔海、静善所属的叵密和自己这七方势力。

至于各方的利害纠葛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理明白,反正程宗扬自己是糊涂了。战局持续到现在,自己最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出现——皇城司、六扇门、大孚灵惊、叵密、黑魔海五方联手,一致对付自己这方人马。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大孚灵鹫寺和皇城司伤亡越来越多,己方的优势越来越明显。

但程宗扬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既像是战局随时可能失控的微妙预感,又像是被人暗中窥视,令他如芒刺在背。

程宗扬没有再徒劳地去追杀西门庆,再增变数,而是退在一旁,紧盯着场中的局势。

林冲和鲁智深与自己同属一方自不待言,十方丛林明显属于正道,这会儿却跟自己打得你死我活;静善与十方丛林是死敌,和自己也只有鸟的交情,偏偏对金兀术、豹子头那几头大牲口颇有维护。

西门庆逢人不是出手就是设套,但不时与静善联手对付其他势力。六扇门可能是最冤枉的,在完全不了解局面的情况下掉进这场混战,连皇城司也未必就是友方。

说起来六扇门既然有人来,泉贱人不知道有没有随行?程宗扬把一缕真气送进窍阴穴,收在其中的阴魂和往常一样淡若无痕,看来泉贱人即使到了宋国也不在方圆百里之内。

林中不时有死气弥散,最浓郁的莫过于大孚灵鹫寺勇于充当人肉炸弹的大和尚们;他们一个个态度凛然,充满正义感,散发的死气全无负面效果,给程宗扬的感觉像吃大补丸一样爽,让他忍不住想让这些大和尚再多爆几个。

野猪林之战已经彻底乱套,没有任何一方能完全弄清局势,更别提控制。黑魔海的陆谦已死,剩下一个西门狗贼;叵密只有一个静善,这两方看似实力单薄,但这对狗男女都是奸猾之辈,一击不中就远远躲开。真正受创最重的反而是皇城司和大孚灵鹫寺两股势力。

皇城司和大孚灵鹫寺人数虽多,整体修为却是平常,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众人打到一半时,大孚灵鹫寺主动向官方示好,双方各据一角,没有再继续火拚。

皇城司的目标明显是林冲,大孚灵鹫寺这会儿却死盯着静善。那个小贼尼不知安的什么心,故意靠近己方阵营,偏偏三头大牲口对她有种无法言说的亲近,明知道是祸水也没有对她下手。

豹子头还几次冲过去替她抵挡大孚灵鹫寺僧众的攻势,惹来一屁股又一屁股的麻烦,还乐此不疲,让程宗扬看得牙痒,恨不得来个痛快,一刀把这个发情的大牲口阉了。

净念在鲁智深的易筋经下受创,又中了西门庆的毒,虽然逼出毒素,但实力大打折扣。大孚灵鹫寺主要战力已折,剩下诸僧只有靠阇都诃那的毁灭之术才能自保。

如果只有青面兽和豹子头,这场烂仗不知道还会烂到什么地步,幸好有死奸臣这个明白人在前面撑着,竭力避免与诸僧冲突。算下来大孚灵惊寺诸僧倒有九成是死在西门庆和静善手下。

不过这三名兽蛮武士在秦翰的训练下着实不凡,三人结成的战阵以青面兽抢到的长枪为主、豹子头的重斧和金兀术的狼牙巨槌各守一方;大孚灵鹫寺的大和尚最重的武器不过一根锡杖,除了玩命自爆,根本无法突破这三名兽蛮武士的战阵。

皇城司和六扇门的联合行动一开始就出了岔子,田义方为人谨慎,几次试图闯过秦桧等人的拦截斩杀林冲失败,反而死了几个人便不再蛮干,只小心保留实力。等到最后一名六扇门的捕快被秦桧一指刺穿额头,田义方终于下了决心,呼哨一声,下令撤退,拚着被封公公责罚,也不能把手下葬送在野猪林里。

程宗扬心头一沉,打到这会儿他最担心的不是胜负,而是善后。如果皇城司这些人有一个逃出去,自己不用在临安混了。

程宗扬向秦桧使个眼色,死奸臣七窍玲珑,一看就知道家主的心意,两人同时掠出,从两边包抄,截杀皇城司诸人。

刚掠出十几步,忽然一股死气蓦然逸出,使程宗扬额角的生死根微微一震,他留心方位,却是正前方皇城司逃逸的路线上。没等他弄清缘由,接着又是一股死气逸出。

程宗扬心头暗惊,秦桧与自己离皇城司的人马还有十几丈远,根本不可能是自己一方出的手。

西门庆虽然滑得像泥鳅,但始终在战团周围四处出击;从他眼角的余光判断,这狗贼的目标多半是林冲。

至于静善那个小贼尼,她的目标除了林冲就是大孚灵鹫寺那帮光头,对皇城司兴趣缺缺。

如果有人在外围下黑手,当属这三个家伙嫌疑最大,可他们这会儿都在,是谁在袭击皇城司的人?

那两名皇城司好手的死亡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其他人仍一无所觉地狂逃,如果程宗扬没有生死根感应,也不知道有人无声无息地着了道。他放缓脚步,丹田气轮全力运转,凝神戒备。

直到第三名皇城司的部属被杀,田义方才意识到危险。他大喝一声,双手握刀,旋身朝背后劈去。

长刀如电却劈了个空,身后没有半点踪迹。田义方额头滚下冷汗,他警觉地望着四周,然后发出一声利啸。

后方仅存的一名皇城司部属双手一抖,张开一面铁网,试图将两人团团围住,但铁网只有丈许长短,要围住两个人颇为不易。

那部属正为难间,背后忽然一痛,却是被田义方一脚踹中腰背,将他从网中踢出。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在空中溅出一团血花,却不知道是被何物所伤。

田义方躲在卷成筒状的铁网内,身上的衣物迅速被冷汗湿透。忽然他双手青筋暴起,长刀在数尺宽的空间内上下飞舞,发出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已经与来人交上手。

田义方身为皇城司指挥使、带御器械、武功大夫,手底颇有几下,这套刀法在狭小的空间内发挥得淋漓尽致,刀光翻滚如同银球,攻守之际法度森严,让程宗扬自愧不如。

然而片刻间,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田义方的左脸重重撞在铁网上,右脸则搭在另一侧的铁网外,却是被人从胯下一刀劈开,整个人齐齐分成两半。

望着田义方尸体的惨状,在埸的每个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一丝微不可辨的死气从地下逸出,程宗扬心头微震,双手握紧刀柄。覆盖着腐殖物的地面传来一阵异样波动,如果不是杀手刺杀田义方时沾上死亡气息,程宗扬无法察觉杀手原来是在地下。

他紧盯着地面,只见杂乱的落叶仿佛掠过一层透明的波纹,从田义方陨命处开始,瞬间越过数十步距离;锋芒所指,正是远在后方的林冲和李师师。

“小心!”程宗扬大喝一声,腾身截在那条直线中央,在泥土飞溅间,双刀重重斩入地面。

叮的一声,泥土中传来一声金铁交击的轻震,程宗扬只觉手中的双刀蓦然一轻,已经被利刃斩断。

程宗扬大骂一声,扔开剩下半截的钢刀,一边擎出珊瑚匕首。但这一耽误已经晚了一步。一名大孚灵鹫寺僧人被金兀术巨槌击飞,踉跄着跌倒在地,随即毙命,致命的伤处却是背后一个血洞,直穿心脏。

俞子元听到程宗扬的呼声已全神戒备,忽然地面一软,泥土仿佛变成流沙,一下子将他的双腿陷入半截。

俞子元一刀刺进地面,接着纵身而起,一团血雨带着泥土在空中淀开,这短短一瞬间,他的一条左腿已经齐膝而断。

俞子元商人的面孔露出一丝决然,双手持刀,合身砍进土中,死死挡在林冲和李师师身前。

鲜血如匹练般飞起,猛地溅在树上。俞子元的右胸绽开一道尺许长的伤口却浑然不觉,他用尽全身功力拚死一击,方圆丈许地面的泥土都为之飞溅。藏在地下的杀手终于被迫得无法藏身,从土中钻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杀手的身高还不及俞子元胸部,身材娇小玲珑,从背后看去只有十一、二岁,却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那女孩戴着一张蝴蝶型的面具,露出白玉般的下巴和嫣红小嘴,乌亮的眼睛波光流动,洋溢着与外貌不相衬的甜美笑容;俞子元却像见到鬼一样,表情大变。

那女孩戴着一双及肘手套,踏着一双及膝长靴,裸露着雪白的手臂和大腿。在她纤巧的身体上穿着一套同样材质的皮衣,皮革又薄又韧,颜色像火一样亮丽而鲜艳。

皮衣及胸的上缘紧贴着胸部轮廓,包裹着一对圆硕乳房,深乂型的胸衣间露出深深的乳沟——很难想象一个小女孩会有这样一对豪乳,比起成熟女性也毫不逊色,裸露出来的乳肉有着婴儿般的粉嫩。

更令人错愕的是,那女孩的红色皮衣顶端开着两个星形的孔,使她娇嫩的乳头和浅红乳晕暴露出来。

一只月牙状的金黄小锁卡在乳头根部,中间有一根长针穿过她的乳头,挂着一串精致银炼,将她的粉颈和双乳连在一起,在粉嫩肌肤上一荡一荡的。

女孩的上衣只到胸部,赤裸的腰肢又白又嫩,柔软而纤细,在她圆润而小巧的肚脐周围刺着一朵丹红蔷薇。

她腰胯处系着一条轻柔的三角状丝巾,斜斜垂在腰侧,丝巾内能看一块长方形的皮革,紧贴着下体。那皮革宽不及两指,正面穿着发丝般的细绳悬在腰间,堪堪掩住玉股。

那块鲜红的皮革质地尤其薄软,就像膜一样嵌在她下体的嫩缝间,能轻易看到女孩私处美妙的轮廓。那条皮革延伸到臀后的部位,变得像丝线一样细,紧绷着嵌入臀沟,然后呈V字形向两侧伸出,系在胯侧的金环上。

从后看去,女孩粉嫩的雪臀几乎完全暴露在外,显露出迷人的曲线。何止在宋国,即使在六朝风气最为开放的昭南也极少见到这么暴露的衣物。这样的衣物即使在室内也显得过分,何况是在公开场合出现?

然而那女孩没有半点羞涩,她的唇角带着笑意,眼神却充满冷漠,火红色皮衣与雪白粉嫩的肌肤交相辉映,纤小的身材与呼之欲出的丰硕雪乳形成强烈反差,让人一时间错愕不已。

女孩面具下的小嘴甜甜一笑,抬手按在俞子元胸口,小手仿佛穿透一块豆腐般挤进俞子元胸膛,隔着赤红的皮制手套握住他心脏。

“住手!”李师师拔出随身短剑掷向那个小女孩,一边把林冲推到身后,一边去拽俞子元。

小女孩的身子微微一侧,避开短剑,五指同时用力抓住俞子元的心脏向外扯出,唇角露出一丝冰冷笑意,仿佛对指下的生命毫不在意。

忽然一根手指轻轻搭在女孩腕上,犹如弹琴般,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连弹数下。

女孩只觉手腕像触电般一阵醉麻,五根手指不由自主地逐一松开。她回过头,看到身后一张文质彬彬的儒雅面孔。

秦桧看似从容,额头上却迸出冷汗。俞子元的心脏被这小女孩握住,生死在一线之间,惊魔指有半点差错就等于他亲手杀了俞子元。

果真误杀俞子元倒也罢了,万一有伤主公盛德,身为属下的就万死莫赎了。秦桧握住那女孩的手腕一推,五指如春风般在俞子元身上拂过,封住他胸前的要穴,狂涌的鲜血顿时止住。

女孩的右手握着一枝银亮弯钩,从俞子元胸腔拔出的左手兀自滴着鲜血。她纤腰一扭,整个人仿佛贴到秦桧身上,手中长不盈尺的弯钩爆起一团寒光。

秦桧双手同时挥出,十指犹如弹琵琶般轮番弹出,将她的攻势化去大半。但女孩接下来的一招让秦桧也变了脸色。

女孩右手的弯钩微顿,一直空着的左手反掌切出,劈在秦桧递出的尾指上。秦桧与她交手十余招,发现她的招数虽然诡异,修为还差自己一筹。

此时掌指相交,秦桧才发现这女孩不但掌力突增,而且掌缘锋利如刀,这一记掌刀的威力竟然不逊于一柄真刀。

秦桧大感后悔,自己早该算到此着!那女孩手中的弯钩无锋无刃,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活人劈成两半?原来她真正的实力都在左手!

秦桧尾指剧痛,已经吃了暗亏。他盘身一旋,伸脚踢出一片泥土,将那女孩逼开,随即一手挽着俞子元、一手拉起林冲,叫道:“走!”飞身跃到树上,脱离险境。

青面兽与豹子头同时抢出,一枪、一斧如狂风暴雨般朝那女孩攻去。女孩嘴角微微撇了撇,纤足一顿,身形没入土中。

李师师也跟着起身,转念一想,又回来拽住童贯,把他一并拉到树上。程宗扬这时已赶到,珊瑚匕首寒意大作,朝着地面的波动处用力刺下。潜在土中的女孩如同游鱼,一连数刀都没有碰到她半根汗毛,反而被她趁机从地下探出银钧,钩住豹子头的脚踝。

豹子头立足不稳,庞大身体重重倒在地上,程宗扬一脚踹住他的腰身。豹子头身体刚翻开,就看到一只小手破土而出,如利刃般贴着他的腰腹掠过,将他的皮甲齐齐切开。

程宗扬顾不得对手只是个小女孩,抬脚朝她的手腕重重踏下。

谁知那女孩的手臂柔软得仿佛没有骨骼,在他脚下轻轻一滑,便往土中消没不见。

李师师在树上娇叱道:“家主让开!”程宗扬闻声向后跃出。紧接着看见一颗小西瓜般的黑铁团从空中飞落,掉在他刚才所站的位置。

“干!”程宗扬立即找了棵大树,扑到后面。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泥土如波浪般掀起,那个火红的身影随之从地下飞出,女孩如雪藕般的手臂被铁片划破,留下一道殷红血痕。她气恼地看了李师师一眼,然后落在地上,再次消失无踪。

手雷一颗接一颗地投下,将方圆十几丈一片空地炸得像烂泥。程宗扬这会儿才有空抬头,只见李师师纤纤玉手在此时举着一颗颗粗糙笨重的手雷,美目张得大大的,寻找那个女孩的踪迹。

冯源的人中上多了一根银针,显然是被扎醒的,他连眼都不敢睁,闭着眼施展火法,由李师师这个掷雷手往下扔。

随着手雷逐渐耗尽,圈外的青面兽忽然一声大吼,却是脚掌被地下伸出的锐物割伤,如果不是皮厚肉糙,这一下就要少半只脚掌。

程宗扬没有动,他感觉到危险正从地下朝自己飞速袭来。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着那截光秃秃的刀柄,以至于手边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能靠一柄匕首打天下。

那道波动在距离自己还剩三、四步的位置突然消失,程宗扬大叫不好,接着听到远处的鲁智深吐气开声,遍体金光闪动,用金钟罩硬扛一记。

鲁智深的金钟罩不是盖的,重伤之余仍与那个小女孩势均力敌,没有被她占到丝毫便宜。

那女孩还要再攻,鲁智深忽然从腰间摸出一张符箓拍在拳上,然后大喝击出。

鲁智深碗口大的拳头仿佛腾起火焰,将女孩飘飞的发丝烧得蜷曲,却是他从赵奉安身上摸出来的离火符。

此时在花和尚手上用出来,离火符威力倍增,单是骇人的热浪便将那女孩逼开。

女孩儿如蝴蝶般在鲁智深火一样的拳风下飘飞,像是被逼得手忙脚乱。鲁智深越战越勇,忽然腰间破碎的僧袍散开,一柄银钩悄然挑住他腰间的包裹,朝地下钩去。

第六章鲁智深暴吼一声,挥起铁拳,劲风到处,包裹猛地一震,在距离地面只有寸许的位置蓦然弹起。

一道红影从土中跃出,那女孩如乳燕般掠来,凌空抓住包裹,然后身形一凝,立在一根树枝上,甜甜笑道:“大和尚,你把林冲的人头给我,我把包裹还你,好不好?如果不好呢,人家把这只包裹一把火烧个干净,让你在佛前忏悔到死……”鲁智深吼道:“臭丫头!有种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女孩双乳微微抖动着,娇俏地垂头看着鲁智深,忽然一手伸到腿间隔着皮衣揉弄着下体,娇笑道:“花和尚好坏,知道人家没种呢。”鲁智深老脸发红,气得暴跳如雷,抖手将禅杖掷出去。女孩立足的树枝应声而断,她如小鸟般飞起,抬起左掌作势朝包裹劈去,要将里面的衣钵一举粉碎。

忽然空中气流一荡,一抹刀光仿佛从虚空中挥出,斩在女孩左掌上。能与秦桧、鲁智深斗得平分秋色的小女孩娇躯一震,身体像弹丸般倒飞出去,竟然被这一刀劈得溃不成军。

刀光刚一亮起,程宗扬心头像有一块大石落地,终于知道一直隐约感受到的不安来自何处。

一个黑衣丽人出现在空中,细白的玉颈中戴着一条黑绒颈带,翻开的衣领一侧缀着一枚乌钢色徽章,容貌精致如画,神色却冷冰冰没有半点情感。即使把她烧成灰,程宗扬也能认出她正是在南荒夺走龙精的那个女子!

程宗扬抢到树上,抄起最后一颗手雷,大喝道:“冯大法!”黝黑的铁西瓜带着劲风疾飞过去,这一下凌空爆炸,碎片全无死角,不仅那个黑衣丽人,连周围的人都要倒楣。

但程宗扬顾不得许多,谢艺的死虽然是西门庆诱使,但这贱人肯定要担上一大半的责任!

冯源火法发动却没有半点声音,他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一看,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黑衣丽人如白玉般的手掌一扬,将铁制的手雷轻松切开,从中拈出一颗米粒大小的碎玉,冷冰冰道:“龙睛玉这般乱用,暴殄天物。”说着随手纳入袖中。

程宗扬一言不发,珊瑚匕首如流星般飞出,这一掷没有动用半点真元,而是附上大量死气,只要她敢碰,准让她大大吃个亏。

黑衣丽人玉手微动,似乎想藉机取走这柄匕首,接着又改变主意。她身形微闪,避开匕首,随即冉冉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转世灵童至今未见,大孚灵鹫寺的衣钵便由我星月湖先行保管。”下面三个人同时喊起来:“二世大师已在本寺坐床!”这是净念的争辩。

鲁智深喝道:“兀那女子!把洒家的衣钵留下!”程宗扬大叫道:“干你娘!东西都抢了,还嫁祸给别人!”眼看那丽人的身形就要消失,净念举杖道:“大悲天龙!”他手中的锡杖微微一震,招数还未施出,一口血便喷出来。

鲁智深长吸一口气,宽阔的胸膛膨胀起来,然后腾起身,双拳同时挥出,狂喝道:“万佛朝宗!”无数树叶像剑一样竖起,被劲风带得脱枝而起,朝那丽人射去。那丽人轻蔑地一笑:“强弩之末,也敢妄用此招。”她的半边身体已经隐入虚空,这时将包裹绕在臂上,玉手微举,朝鲁智深的拳锋迎去。

鲁智深像石头一样从空中直堕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黑衣丽人的玉掌也现出一道血痕,即使占尽优势,她这一击也未能了结花和尚的性命。

程宗扬吼道:“冯大法!”冯源已经施术完毕,用尽全身力气叫道:“爆!”砰的一声震响,那枚龙睛玉在黑衣丽人袖中化成一团火球;系在那丽人臂下的包裹被火法炸开,一件装缕和一只木钵从天而降。

黑衣丽人虽然被火法贴腕而爆,白玉般的手臂却没有半点伤痕,不过她此时已经完成遁术,即使想争夺也来不及。

只见她玉手一闪,最后一点影痕从天际间消失。

程宗扬抢过衣钵落在地上,一把扶起鲁智深,把装裳和木钵递给他。“一件旧装裟、一只破碗,白送我都不要,用得着抢来抢去吗?”话音未落,程宗扬忽然愣住了。

那件袈裟虽然是有年头的旧物,但保管极佳,尤其是上面的金线就像刚绣上去的崭新。问题是那些金线构织成的纹路看起来不是一般眼熟,而是十分眼熟!

衣钵失而复得,鲁智深哈哈大笑,这时伸手去拿却被程宗扬死死抓住。花和尚抬眼去看,只见程宗扬两眼瞪得几乎找不到眼眶,直勾勾地盯着那件袈裟。

鲁智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程兄弟?”程宗扬回过神来,一把将袈裟抱在怀里,叫道:“这袈裟是谁的!”鲁智深与净念异口同声道:“是本寺一世大师亲传!”程宗扬双手几乎抖了起来,抱着袈裟道:“给我行不行?”净念叫道:“阿弥陀佛!程施主!你还是说点别的好吧!”鲁智深为难地挠了挠脑袋。“这衣钵本是程兄弟抢回来的,给你也是应当。但洒家答应过师父,便是给你也得抢回来。”程宗扬干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让我观赏一会儿总可以吧?”鲁智深大方地说道:“尽管看!”“师师!笔墨!”李师师拿出一只有拉链的皮包,打开取出笔墨纸砚。

程宗扬摊开纸,提笔抄录袈裟上的符号,刚抄两下他就把笔扔了,叫道:“给我根树枝!”程宗扬用树枝醮墨,艰难地将那些符号抄录下来,幸好内容并不长,一盏茶时间便抄录完毕。

静善远远看着这一幕,目光不住闪烁,等程宗扬放下袈裟,她忽然闪身跃上一棵大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鲁智深拿起纸张,横看竖看:“这是什么东西?”程宗扬干笑道:“小弟见袈裟上的花纹好看,想照着绣一个出来。”鲁智深嘿嘿一笑,拍着程宗扬的脑袋道:“知道洒家的法号吗?智深!意思是洒家的智慧像海一样深!你以为蒙得住洒家?小子,你多半是瞧着袈裟上的金线像符咒,想抄下来破解吧?”程宗扬一脸惭愧地说道:“果然瞒不过智深大师。”“洒家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还看不出你那点心思?”鲁智深一边收起袈裟,一边道:“洒家劝你还是少捣腾这东西,大孚灵鹫寺几十位高僧琢磨几十年都没琢磨出来,会让你一眼就破解了?”我还真是一眼就破解了……程宗扬心里哀叫:装缕上的金丝纹路,别人可能不认识,自己却学了十几年!从看到第一行符号开始就看出这些符号都是英文!

一个会英文的十方丛林一世大师,究竟意味着什么?程宗扬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自己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程宗扬把那张纸贴身收好,环顾左右。

场中的局势已经明朗,皇城司两组人马全军覆没,六扇门三名捕快死得更是不明不白。

大孚灵鹫寺十余名僧人有一半战死,一半因为施展阇都诃那的毁灭术而尸骨无存,眼下只剩净念一人尚存。

净念先后伤在鲁智深、西门庆和那个黑衣丽人手下,即使大难不死,一身修为也去了五成。

静善一去无踪,料想是见机得快,先一步逃脱,让程宗扬想把她扣下来充当货物都来不及下手。

西门庆远远退到战场一边,手里摇着折扇,脸上笑眯眯的,似乎对战果十分满意。但从他目光不时扫过林冲所在之处的模样看来,他这次行动最重要的目标并没有达成。

那个黑衣丽人一直等到最后的机会才出手抢夺衣钵,结果漏算冯大法这个不起眼的三流法师,功败垂成。她施展遁术凌虚而去,即使想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倒是那个杀人无数、最后击伤俞子元的小女孩并没有远离,她这会儿从地下出来,正扬着脸看着树上的林冲,似乎在思考怎么取他的性命。一条银色细炼从她颈中垂下,戴在脸上的蝴蝶面具轻盈得仿佛随时都会飞去。

另一边的西门庆面带笑意,不知道是伪装,还是见到黑衣女子失手而由衷地感到高兴。他远远道:“小生与程兄一见如故,今日这番交手着实莫名其妙,不知程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场乱仗打到现在,程宗扬一方损失惨重。俞子元与林冲生死未卜,仅存的一名从筠州带来的星月湖属下,被大孚灵惊寺僧众施展阇都诃那而战殁,三名兽蛮人以起初独斗大孚灵鹫寺众僧的青面兽受伤最重,鲁智深也重伤未愈。

但秦桧和金兀术尚在,再加上程宗扬自己,想干掉西门庆这小子并非不可能。程宗扬也不客气,指着西门庆道:“西门狗贼!你暗算谢三哥,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程兄说的是龙骥谢艺?”西门庆叫起屈来,“小生与谢将军素未谋面,何时暗算过他?”“谢三哥去南荒是从一间生药铺得到线索,西门庆!敢说不是你这个黑魔海的狗贼设的圈套?”西门庆正容道:“程兄!话不能这么说,天下的生药铺何止千万?程兄怎么就认定是我西门家的?况且你说我是黑魔海的人着实是冤枉我了!我西门庆不能说和黑魔海没有一点关系,但绝不是黑魔海门下!不信秦兄可以作证嘛。”秦桧道:“他是西门世家的少主,并非黑魔海门下,但母系出自黑魔海巫宗却是无疑。”西门庆笑道:“这下误会说清了吧?”他摇着折扇道:“不管程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西门庆把程兄当朋友的。”程宗扬冷冷道:“我可不敢当。大官人好端端在五原城发财,跑来临安难道是找小弟谈心的?”西门庆长叹一声。“不瞒程兄,前些日子五原城来了些恶客,在下眼不见为净,才到临安散散心。”程宗扬心里一动,谢家果然派人去五原城。西门这狗贼倒奸猾,一看风声不对就脚底抹油溜了。

西门庆合起折扇在掌心敲着,笑道:“江湖上的恩怨和生意是两码事,他们尽管折腾他们的,咱们兄弟好好做生意,程兄你看怎么样?”程宗扬冷笑道:“又一个做生意的,你们这么喜欢做生意,干脆我把黑魔海改成妓院得了,保你们客似云来,生意兴隆。”西门庆目光一寒,随即又恢复正常。“程兄是说笑了,即便不做生意,大家当初也谈得投机,如果能与程兄一道寻花问柳,也是一桩美事。”说着他勾了勾手指,“小玲儿,过来让叔叔抱抱。”这会儿众人心头雪亮,此战原本有不少伤者,但随着战事拖延,伤者陆续死于非命。

此时看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死者是被那小女孩所杀,她年纪虽小,出手的狠辣却无人可及,只是她的身份来历,在场的没有一人知道。程宗扬把目光投向秦桧,奸臣兄也微微摇头。

程宗扬哼了一声:“黑魔海今天下足本钱,连未成年少女也用上了。”西门庆笑道:“小玲儿倒是想进黑魔海,做梦都想当个御姬奴,可惜黑魔海不收她。小玲儿,对吗?”即便握住俞子元心脏的时候,那女孩神情也没有丝毫波澜,就像在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漠然。

然而被西门庆一唤,脸上的冰冷仿佛被暖风融化,露出甜而媚的笑容,娇笑道:“西门叔叔。”西门庆一把搂住她,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笑道:“程兄别以为我西门庆有什么毛病,喜欢这种小娃娃,其实小玲儿已经十七岁了,只是长得水嫩,看着还像十一、二岁的模样。是不是啊,小玲儿?”西门庆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小女孩衣内。玲儿甜甜笑道:“大官人叔叔,玲儿好久没见到你了。”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西门庆中了什么邪,突然在这儿对一个小女孩动手动脚,就算再急色也该挑挑时间、地点吧?

西门庆似乎十分享受众人的目光,他拥着女孩粉嫩的身子,一手伸到她皮衣内摸弄着,将那件皮衣扯下来。女孩两团丰满的乳球立刻跳出来,仿佛两颗白光光的雪球在胸前晃动。

西门庆毫不客气地抓住玲儿的双乳,当着众人的面放肆地揉捏起来。这种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难以承受的羞辱,玲儿却似乎习以为常,甜笑着挺起胸,任由他将双乳捏得时圆时扁。

程宗扬虽然没有证据,但心里认定谢艺之死与西门庆脱不了关系,即使他真是被冤枉的,就凭他对凝羽做的事,背上这点冤枉也不算什么。眼看他如此嚣张,刚压下的那点杀机又重新涌起。

西门庆最会见风转舵,眼见情形不对,立刻改变主意,趁程宗扬还没有下令动手,他弹了弹玲儿的乳头,笑道:“叔叔好久没见小玲儿了,走,找个地方跟叔叔乐乐去。”“好啊。”玲儿甜甜笑道:“可小玲儿还有功课没有做呢。”“一点功课,晚上抽点时间做了。走吧,让叔叔看看小玲儿的屁股是不是还够嫩。”眼看西门庆像个浪荡公子一样,拥着裸着上身的小女孩离开,程宗扬的眉头拧得几乎打结。

这场烂仗打到现在,程宗扬虽然笑到最后,但也伤亡惨重,林冲、鲁智深、俞子元等人先后负伤,完好战力只剩下秦桧、金兀术和他自己三个。一个西门庆还好说,再加上那个玲儿,想留下任何一人都不容易。

但真正让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西门庆的态度,似乎这位西门大官人压根不愿意与自己为敌。难道自己对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利用价值?

俞子元伤重不起,一直处于重度昏迷。冯源用火法从黑衣丽人手中抢回衣钵,该记首功,但他施完法不该朝下看了一眼,结果又晕过去。

秦桧安置众人,过来道:“子元伤势很重,只怕撑不了太久。”“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命。”秦桧道:“他经脉受创,即便保住性命,多半修为尽失。”“就算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我也养他一辈子!”秦桧深揖一礼,“属下明白!”李师师忽然道:“我来试试。”程宗扬看了她一眼。“老俞伤势不轻。”“我刚看了俞先生的伤势,都是外伤。”李师师道:“奴家修的医术便是外科,否则不会被派去做随军医官,况且俞先生的伤不能再拖了。”程宗扬权衡了一下,“好,老俞就交给你了!”李师师自处理俞子元的伤势。旁边净念拖着受伤的身体,与鲁智深一道收拾尸骸,然后搬来折断的树木堆在一处,升火焚化。

这对刚才杀得不可开交的师兄弟,这时并肩跪在一处,低声诵念佛经,为大孚灵惊寺的同门,也为林中所有的死者祈祷,超度亡灵。

良久,鲁智深松开手掌,扭头道:“净念和尚,还要再打吗?”“阿弥陀佛。”净念合十道:“师兄神功已成,小僧已经是输了。”鲁智深道:“实话对你说,那装裟不合洒家的身,木钵也盛不得狗肉,洒家带着狼伉得紧,若非答应过师父,洒家早就把它扔了。”净念沉默片刻,叹道:“师兄天生菩提之心,却是小僧着相了。”他合十向鲁智深施了一礼,“愿佛祖保佑你。”然后飘然而去。

林冲被大孚灵鹫寺的僧人施展阇都诃那舍命一击,身负重伤,幸好他修为深厚,李师师又抢救及时,性命已经保住了。至于断裂的经脉能不能复原,还要看他的造化。

鲁智深与林冲低声说了几句,扛着禅杖过来对程宗扬道:“洒家送林师弟去江州。”程宗扬道:“林兄伤这么重,你的伤也不轻,走远路合适吗?”鲁智深摇着脑袋道:“洒家问过他,林师弟只说要去江州待命,洒家也拗不过他。”程宗扬盘算了一下,他本意就是想让林冲去江州与吴三桂搭伙。林冲是禁军知名的教头,如果留在临安养伤容易走漏风声。

鲁智深有金钟罩护体,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初;林冲伤势虽重,终究是伤在大孚灵鹫寺手下,鲁智深是大孚灵鹫寺嫡传,说不定有医治的妙手,而且他沿途照应,自己也能放心。

鲁智深道:“林师弟拜托你帮忙寻找他家娘子,一有消息还请相告。”程宗扬含糊答应下来,道:“林教头伤势这么重,不能让你背到江州吧?我让老豹送你们。”“用不着。”鲁智深从草丛中拽出两个人,却是董超、薛霸。他们两个武功低微,又早早就被林、鲁二人打倒,几帮人打生打死,谁都没有理会他们,反而捡了一条命,只是薛霸一只手废了。

鲁智深先是一人赏了一个耳光,然后喝令他们两个用树枝做副担架,稍有怠慢就拳打脚踢。

两名官差哪敢有半点怨言,像扶亲爹一样把林冲扶上担架,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来。

鲁智深扛起禅杖,豪声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程兄弟说得好句!洒家去也!”程宗扬叫道:“到了江州有人接你们!是臧和尚!”鲁智深哈哈大笑,“好!好!好!”马车辘辘而行,赶车的俞子元却换成金兀术。驭马一闻到他身上的兽味就服服帖帖,金兀术一手扯着辔头,倒是十分轻松。

“侄儿原本是刑部大牢看管监狱的,因为办事得力,被调到皇城司,还不足一年……”姓孙的官差命大,被埋了快一个时辰居然没死。今日野猪林死的人已经太多,程宗扬不想再杀人,于是让他捡条性命。

这会儿在摇晃的车厢里,孙天羽原原本本说了身份、来历,没有半点隐满。“封公公下令要取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性命,侄儿便随着赵大夫一道来了。”程宗扬道:“还有吗?”孙天羽忙道:“侄儿已经说完了。”“那好,童公公,你来说吧。”童贯的裤子已经湿透了,没得换,只能坐着捂干,他挪了挪屁股。“封公公叫奴才去,让奴才代表宫里一道来野猪林。封公公还吩咐奴才,一旦事成就打开瓶子、放出讯号,后面的事不用奴才再管。”程宗扬道:“瓶子呢?”“奴才不小心打碎了。”程宗扬点了点头。“于是义组就来了。他们听到有皇城司的人就放手大杀,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吧?”孙天羽和童贯齐齐打个冷颤,没敢做声。

程宗扬道:“看来皇城司的差事出岔子,封公公担心被人知道才要灭林教头的口,你们二位很不幸,也在封公公灭口的范围之内。”“叔叔!”“员外!”两人异口同声道:“求你救我们一命吧!呜呜……”“有什么好哭的?林教头既然没死,你们的命就保住了。而且皇城司折损两组人马,正是你们升职的机会。”程宗扬敲着车厢想了一会儿。“你们去吧,就说自己苦战逃生,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唔,你们都是聪明人,不用我再特别吩咐了吧?”“侄儿明白!”“奴才明白!”“明白就好。”程宗扬道:“跟着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去吧。”两人离开后,程宗扬才小心翼翼地换个姿势,拉开大氅。

一双白滑的美腿斜斜地翘在他胸前,阮香琳柔美的玉体就像一只圆环,头下脚上地斜挎在程宗扬肩上。

程宗扬拿起捆在她手脚上的玉带仔细解开,片刻后,阮香琳手脚一松,玉体僵了片刻,才软绵绵地伏在座位上。

程宗扬一手并起两指,伸进她淫腻的蜜穴内,隔着肉壁摸到那只小药瓶,另一手的两指插到她肛内,双手一起用力,才把那只瓷瓶从她肛中取出。

阮香琳似乎知道身边并不是高衙内,但她眼睛被蒙、耳朵被塞,根本无法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身边到底是谁,只默不做声地任他摆布。

程宗扬掏出瓷瓶,用衣角擦拭了一下,最后长吸一口气,用大氅把阮香琳赤裸的身体盖住。虽然阮女侠的身体让自己十二分心动,但她毕竟是师师的娘,自己再怎么荒唐,这点起码的节制还是该有的。

等回到临安,找间客栈送她进去,最多一夜,她的穴道解开、手足恢复自由,就可以自己回去。

今天究竟发生什么事,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也完全没有必要知道。知情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青面兽也不会乱说,这件事当没发生过好了。程宗扬把阮香琳推到一边,沉吟片刻,然后道:“会之!”秦桧登车进来,拱手道:“公子。”程宗扬笑道:“好你个奸臣兄!什么时候进入通幽境的?我差点都没看出来。”秦桧道:“来临安的路上,属下忽有所感,觅地潜修数日,终于进入通幽之境。”说到修为精进,以秦桧的矜持也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程宗扬道:“我当初差你一大截,好不容易混成高手,还是差你一大截,一点面子都没有啊。”秦桧正容道:“若让家主冲锋陷阵才是我等属下的耻辱。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僚属如剑,越锐越好;主君如手,愈稳愈佳。我等不如家主,才是家主颜面所不存。”“得,又让你给我上一课。”程宗扬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叫你来是想问一件事。”“哦?”程宗扬道:“大孚灵鹫寺的一世大师是怎么回事?”“此事说来话长,时日久远,属下也不尽知其详,只知大孚灵鹫寺一世不拾大师天生慧根,自幼剃度为僧,一手缔造十方丛林……”程宗扬仔细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线索。

第七章回到翠微园已是午夜,程宗扬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污、泥土,急匆匆地登上天香水榭,掩上门,从贴身的夹袋里取出那张抄录的纸条,小心地在灯下摊开。纸上文字在抄录时已读过,程宗扬此时读来,仍然惊心动魄。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回归主的怀抱——那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愿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我,乔治·沃克,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九〇八年生于乔治亚州。蒙主恩宠,我在二十岁时成为一名神父,并在乔治亚的乡间度过?静的一生。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日,一个痛苦的日子,在教堂主持弥撒的我遭遇了一场只有上帝才能解答的变故。

“死亡的气氛笼罩在我身上,我想我已经离开那个世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我张口呼叫,听到的却是一声婴儿啼哭……“我再一次降生,却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我的父母,愿上帝保佑他们——是愚昧的异教徒,他们崇拜偶像——“由于在成长过程中,我显露出超越同龄人的能力,我的父母认为我是一个天生的异教徒,把我送进一座异教徒的教堂:大孚灵鹫寺……“他们按照异教徒的仪式给我剃度,并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不拾。我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一个卑微的凡人不能去质疑上帝的安排……“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决定在这个世界宣扬上帝的福音,但我深深知道,一旦暴露,我在这个充斥着异教徒的世界里将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于是我经过周密的计算和安排,终于在我来到这里的第四十五年,成为这座异教徒教堂的主持……“这件圣衣实在太小了,我把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纪录和思考留在教堂图书馆中,希望你——我的转世者能阅读。愿上帝保佑你!哈利路亚!”树枝誊写的字迹模糊不清,由于是对着袈裟的纹路抄录,字句的顺序也显得杂乱无章。

程宗扬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浑然不觉长夜过尽,天际泛起黎明的微光。十方丛林过往的首脑、大孚灵鹫寺前任方丈,被尊称为一世大师的不拾和尚,竟然是一名穿越者!

即使程宗扬已经习惯贾似道用莫须有宰了岳飞、高俅成为卧底、秦桧和蔡京同台飙戏,这个发现仍让程宗扬足足有两个时辰站不起来。

大孚灵鹫寺到底是个佛教化的天主教,还是天主教化的佛教呢?不拾大师在大孚灵鹫寺的藏经阁中究竟留下什么样的纪录?他的前世记忆?日记?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分析?会不会有回去的方法?

程宗扬的心头忽冷忽热,恨不得立刻冲进大孚灵鹫寺的藏经阁,把不拾留下的纪录全部抢走!那些光头大和尚跟自己拚命也不怕!江州之战结束,星月湖大营两千多人马拉过去,踩也把他们踩平了!

格的一声,手中的笔管碎裂,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冲动得失去理智。他长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急躁,起身在室内走动。

路上他向秦桧打听十方丛林的由来,才知道十方丛林是这位大孚灵鹫寺的一世不拾大师联合佛门诸寺所建,不拾大师也因此被佛门尊奉为大有功德的高僧,只不过六十年前不拾大师便已圆寂。

据说不拾大师圆寂前曾留下法旨,称自己将再度转世,他留下的衣钵便是转世信物。

大孚灵鹫寺用了四十年光阴,仍未找到不拾大师的转世灵童;直到十余年前智真方丈圆寂,寺中的沮渠大师在诸僧拥戴下,继承一世不拾大师悬置已久的法号,成为二世大师。

但因为没有转世的信物,这位二世大师的位子一直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大孚灵鹫寺四处寻找花和尚鲁智深,就是为了他身上的传世衣钵。

程宗扬安慰自己,六十年都过去了,不用急在一时。谁知道一世不拾最看重的遗书,是不是一部凭记忆重写的圣经呢?如果是这样可就坑死人了。

程宗扬重又拿起那张抄录的纸张,忽然眼前光芒微闪,虚空中悄然浮现出一面水镜。

林清浦声音传来:“家主,江州有讯。”程宗扬将桌上的纸张挪到一旁。“接进来。”水镜闪了一下,接着浮现萧遥逸笑嘻嘻的面孔。“干!小狐狸!孟老大不是关你禁闭吗?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高兴呢?”萧遥逸得意洋洋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大婚了!”程宗扬叫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倒楣?”“云家的!”萧遥逸兴高采烈地说道:“孟老大关了我三天禁闭,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我和云家大小姐有一腿啊!你说我一个男人,这种事都干了,总不能不负责任吧?”“等会儿!你和云大小姐有一腿?你没疯吧!”萧遥逸用折扇敲了敲脑袋,长叹道:“程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建康有那么几个很要好的异性朋友,偶尔忘掉一个也很正常……云大小姐既然说是我,肯定就是我喽。圣人兄,我现在想通了,我要向你学习!主动扛起责任!”萧遥逸眉飞色舞地说道:“大小姐那两条腿可真够长的,我怎么没一点印象呢?难道是哪天我喝醉了干的勾当?”“死狐狸!谁说你要娶的是云大小姐?”萧遥逸讶道:“云家不就那一个小姐吗?”说着又得意起来,“云三爷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还纳闷呢!幸好孟老大关我禁闭,我才想明白!真险啊,差点就错过这桩好事,哈哈……”“死狐狸……你真睡过云家大小姐吗?”萧遥逸摸着下巴道:“可能有吧……不过云家说有就肯定有了!云家大小姐的奶子那么大!不对!眼睛那么大!总不会认错人吧?圣人兄,你想啊,我在建康又没什么好名声,云家白白把一个大姑娘塞到我这儿,一点好处没有,反而要惹一屁股麻烦,如果是故意的,那不是有病吗?”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小侯爷,你想清楚了,不是你干的千万别乱认啊。”“不是我,难道还是圣人兄你吗?哈哈哈哈!”萧遥逸摇着扇子一阵大笑。程宗扬剧烈地咳嗽几声,正容道:“我觉得你最好先和云家人见见面,打听清楚。”“云家都主动上门了,哪还有不清楚的。”萧遥逸说着又高兴起来,“我已经跟我爹说了,儿子要结婚,手里一文钱都没有,要他赶紧给我置备产业,若少于十万金铢,我这辈子在老婆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说不定还要为她捶背、捏腿、倒洗脚水,到时候把少陵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还真开得了开口!萧侯爷活活养了白眼狼啊!”“谁教他是我爹呢?我不敲他敲谁啊?”萧遥逸扳着指头算道:“从我爹手里敲五万金铢现款,云大小姐的嫁妆起码有五万金铢吧?加起来就是十万,佛祖爷爷,我终于不用破产了!”瞧着萧遥逸一脸市侩地算计未过门老婆的嫁妆,程宗扬憋得脸都青了,忽然水镜中一只大手伸过来,抓着萧遥逸的脖子把他拎到一边。

“别听小狐狸瞎说。”孟非卿道:“我已经派人向云三爷传话,等宋军一撤围就把这小子五花大绑送到云家。只要认定是他干的,云家要杀要剐随意!我们就当没这个兄弟!”程宗扬一肚子苦笑,偏偏厚不起脸皮说明真相,只好岔开话题:“宋军有动静吗?按说今天应该撤退了。”“静塞军和虎翼军已经撤出烈山,金明寨大营今天也该动了。”孟非卿握了握手腕,“今晚我们要全军出动,和宋军打最后一仗。”程宗扬吓了一跳。“还要打?太太平平撤围多好!宋军断后的肯定是主力!九成是姓秦的死太监,这种无谓的伤亡最好还是避免吧!”“我们兄弟商量过了,这一仗必须要打,原因只有一个!”萧遥逸在后面插口道:“军械!这是发财的机会啊!”程宗扬明白过来,孟老大是要打落水狗了。宋军的战斗力虽然算不上一流,器械之精却是六朝无人能比。

这次江州之战,宋国出动十几万大军,各种军械堆积如山——对于濒临破产的星月湖大营来说都是钱啊!

瞧着萧遥逸眼露精光的样子,程宗扬苦笑道:“见好就收吧!赚钱事小、保命事大!俞子元受了重伤,随我来的三名兄弟也不在了。”“野猪林?”程宗扬点了点头,简单回报野猪林一战的结果,然后道:“钱庄这边,我准备召募一些人手,老大,你给我一份名单,最好都是漂白过身份的。”“好,我让老七给你拟出来。”“还有一件事。”程宗扬道:“我打算提前召开股东大会,张侯爷他们既然在路上,地点就选在临安。老大,星月湖这边由你出席吧。”“我留在江州整顿军务。”孟非卿道:“你要发财,江州可是根本。”程宗扬失望地说道:“老大要派谁来啊?”孟非卿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月霜。”“老大,不能换个人吗?”程宗扬哀求道。

“这些产业迟早要交给月姑娘,早些上手,将来也好办。”程宗扬叫道:“里面也有死丫头的一份啊!”“紫姑娘也去。”“我错了,我不该召开这个什么股东大会!”孟老大挑了挑眉毛:“好说,要不要我亲手写一份布告送到临安,张贴到宫城外,声明盘江程氏和我星月湖大营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将来无论是死是活都没有半点关系?”程宗扬立刻道:“我明白了!老大!股东大会如期举行,欢迎月姑娘和紫姑娘代表星月湖大营前来参加!”水镜消散,程宗扬在案旁坐了多时,心头翻翻滚滚都是那些从袈裟上抄来的英文。

一时想着那位身为佛门领袖的前世神父,到底有什么样的心得和纪录?一时又担心时隔多年,那些纪录是不是还保存在大孚灵鹫寺的藏经阁中?一时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愚人节玩笑,其实什么都没有……天色已经大亮,程宗扬好不容易抛开这件事对自己的诱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站起身,准备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曾经以为随着修为的进境,生死根吸收死气之后的负面影响会越来越淡,没想到修为愈进,生死根也愈发敏锐,什么乱七八糟的死气都能吸引过来,搞得负面效果比刚开始还严重。

路过邻室的时候,程宗扬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帘中那个优美的身影。

轩窗前,一个美妇正垂首绣着什么。她玉颈低垂,神情安详静谧,优雅的姿势一如当日,但彼此的心境已经大为不同。

这个黑魔海的弃子忘掉所有与黑魔海有关的往事,只以为自己是被高衙内抢来,置在阁内的。

阮香凝不会武功,又因为瞑寂术而被自己吃得死死的,不怕她留在这里会出什么意外。

为免她长日漫漫、无所事事,程宗扬随便给她安排些事做,最简单的就是让她像平日一样刺绣,打发时光。

听到脚步声,阮香凝回过头来,露出一丝愕然。程宗扬也不废话,直接道:“多啦A梦!”阮香凝美目一黯,失去神采。

程宗扬猜测自己心情的波动,一半是因为那件袈裟,另一半是因为今天吸收的死气,放着这样一个好鼎炉,怎么能让她空着?

“今天换个花样,你扮个被人逼奸的处女。”程宗扬摸着阮香凝光洁的玉颊道:“因为有把柄落到我手里,被迫让我开苞,用心点,阮美人儿——会飞的都是鸟人!”阮香凝眼神闪动片刻,露出一个娇媚而怯怕的笑容。程宗扬扯下罗帐,拥着阮香凝倒在榻上。帐内发出一声低叫:“公子,求你饶过奴家吧。”男人狞笑道:“别忘了,你的把柄还在我手里!把腿张开!让我摸一摸!”“不要啊公子……哎呀!”女子小声啜泣片刻,央求道:“公子,你已经摸过了,放过奴家吧……”“别傻了!乖乖伺候本公子高兴!”“哎呀!公子轻些……奴家好痛……”“小美人儿,破了吗?”“奴家元红已经破了……呜呜……奴家会乖乖让公子干……那些事求公子不要让别人知道……若被人知道,奴家就无法做人了……”美妇伏在榻上,翘着雪臀被人从后奸弄;她一边掉着泪珠,一边央求,那种娇羞怯弱的神态一如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

程宗扬用力把阳物干进她体内,感受着她的蜜穴如刚开苞的处子一般紧张和生涩。

“啊呀!不要——”“呜呜……奴家已经答应把前面给你干……呜呜……不要干奴家后面……”差不多一个时辰,程宗扬才从房里出来。阮香凝身无寸缕地倚在榻上,白美的胴体布满欢好过后的痕迹。

她一手拿着丝巾,羞答答地抹去下体的污迹,脸上既有开苞般的痛楚和娇羞,眉宇间又有一抹高潮后的满足感。

李师师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乌亮的妙目。她衣袖卷起,裸着雪白手臂,双手用烈酒洗过,散发着浓郁的酒精气息。

她低头除去俞子元伤口的污物,然后用羊肠做成的丝线缝合他胸部的伤口。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程宗扬不禁有一丝惭愧。他本来准备花重金请临安的名医,但这样严重的外伤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李师师是随军医官,在光明观堂也专修外伤,当仁不让地成了主治医师。

俞子元身上的伤口众多,李师师从昨天一直忙到此时才见收尾,彼时自己正和她的姨娘颠倒鸾凤,搞了不知多少荒唐的举动。程宗扬悄悄退出来,问道:“有几分把握?”秦桧道:“处理完伤口,性命应该无忧,只是那条腿恐怕保不住。”俞子元的伤势虽然骇人,好在并不复杂。李师师的医术并非十分高明,但为人细致认真,处理得虽然缓慢,总算没有出什么岔子。

至于俞子元,他被那女孩斩去一条小腿,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断肢再植已过李师师的医术能力。

不过星月湖大营的老兵尽有缺臂断腿的,俞子元虽然失去一条腿,总比失去性命要好。

“冯大法呢?”秦桧又是好笑、又是同情地摇摇头:“他没事,只是吓到。”冯源昨天接连使用火法,又被惧高症折腾一天,好不容易从树上下来,整整吐了一路。回来连床都不敢上,直接打地铺趴在地上才觉得踏实,这会儿还昏睡未醒。程宗扬没有打扰他,只隔着窗户看了看,对秦桧道:“昨天已经失踪一整天,今天不能再不露面。走,去钱庄看看。”身为宋国实质上的央行,程氏钱庄只有“寒酸”两个字可形容。唯一靠得住的恐怕就是金兀术和豹子头轮流看守的金库。不过一切仅是初具雏形,程宗扬没有什么好计较。

刚才坐下来翻了两页账本,秦桧引着廖群玉进来。“赐宴?”程宗扬奇道:“不年不节的,赐什么宴?”廖群玉道:“汉国使节抵达临安,陛下按例赐宴,召群臣作陪。”程宗扬道:“汉国的使节?他到临安来干嘛?”听到家主口气中有些心虚,秦桧不动声色地替家主掩饰,插口道:“汉使应是前日抵达临安,为何今日赐宴?”廖群玉道:“正宴前日已经设过,今日是游宴,设在御花园,并不拘礼。”程宗扬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个七品官也有资格作陪?”廖群玉莞尔道:“程员外莫非嫌官位太低?”贾师宪不理细务,钱庄的设立全靠廖群玉在中间奔走,这段时间彼此交情日深,谈笑间熟不拘礼。

程宗扬当即指着他道:“老廖,你就是故意的!”廖群玉笑道:“不瞒你说,是陛下亲自点名让你作陪。”程宗扬一怔,宋主亲自点了自己这个七品小官的名?廖群玉慢慢道:“可见陛下对你的信重。”程宗扬与秦桧交换一个眼色,笑道:“放心,程某只是个生意人。”廖群玉叹道:“你想岔了,贾太师岂是嫉贤妒能之人?程员外这样的贤才若受陛下信重,能为我宋国效力,贾太师高兴还来不及呢。”程宗扬才不信贾师宪有他说得这么风格敞亮,老贾“奸相”那个名号难道是白来的?

但贾师宪是不是嫉贤妒能,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这个官位就算飞着往上升,也离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贾师宪嫉妒自己不是疯了吗?

程宗扬笑道:“我不懂宫里的规矩,老廖,到时候还得你多照应。”廖群玉苦笑道:“廖某一无官身,二无陛下特诏,连宫门都进不去。”廖群玉都进不去,秦桧更别想。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御花园外不会埋伏着五百刀斧手吧?”宴会在御花园的听风堂举行,程宗扬早早就赶到地点,免得一帮朝中大佬等他一个小官。

宋国文风极盛,这座御花园也极为雅致。园中穿渠引水,园后用数十块巨大的太湖石构成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

渠水两侧栽着各色花卉,如今正值仲春,群芳吐艳,两岸花树如织;坐在堂中,清风徐来,暗香浮动,天心一轮圆月映在水中,令人尽忘俗尘土。

申时刚过,群臣陆续赶到。不一会儿便看到堂中满目朱紫,高官云集;群臣以太师贾师宪为首,然后是宰相王禹玉、太尉高俅、节度使梁师成……数十位高官济济一堂,程宗扬看得眼花镣乱,心里嘀咕:恐怕周围伺候的太监品秩都比自己高点儿。

程宗扬官卑职小,位置理所当然在最末一席。他对宋国官场的了解基本上是门外汉,这种场合又没办法带秦会之这个伴当。

往好处想,反正天子的使节不会找自己这个小官搭话,就算是不花钱看个热闹吧。

宋国官服自有制度,四品以上官员着紫服,配金鱼袋;六品以上着绯服,佩银鱼袋;七品着绿服,没有鱼袋可佩。

眼看满堂高官有佩玉带的,有佩金带的,有佩金涂银带的,自己一个七品的绿服官戴着条水牛角做的犀角带,程宗扬自嘲道:这算是万红丛中一点绿了。

御花园面积甚大,此时堂中、廊下都点了银灯,无数宫女、太监往来不绝,传菜布盏,群臣互相寒暄,倒没他的事。

程宗扬游目四顾却看到一个熟人——上次见过面的蔡元长穿着紫袍,腰带已经由金带换成玉带;听说他由于纸币发行的功劳,刚晋升为户部侍郎,今晚也奉诏赴宴。

察觉程宗扬的目光投来,蔡元长远远点了点头,含笑示意。程宗扬暗道:宋朝名臣不少,怎么自己尽遇到奸臣?难道自己的主角光环属性是反的,专门吸引奸臣?

程宗扬再看几眼也没有看到什么稀罕的,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茶水里放了参片、枸杞之类的补品。

他悄悄看了旁边的席位一眼,比自己官阶高了几级的一位工部侍郎不过是普通茶水。

后面一个声音细声慢气地说道:“程员外,请慢用。”说着殷勤地帮他添上茶。程宗扬一笑,低声道:“童公公,怎么让你来添茶?”童贯小脸微微发红,尴尬地说道:“小的办事不力,被封公公赶回来了。”“我那侄儿呢?”童贯有些嫉妒地悄声道:“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拜了封公公做干爹,只怕要不了几日便是皇城司的指挥。”自己这便宜侄儿真有点本事,一转眼竟然又抱住封公公的粗腿。不过童贯能回宫继续当差,这条小命至少是保住了。

由于不是正规的朝宴,宋主并没有出席宴会。汉使到场时,隐约听到贾师宪说了句什么,然后群臣轰然举杯,向那位汉国使节敬酒。

那汉使倒是豪爽,起身举觥饮尽,又斟了杯酒捧在手中道:“鄙人年前在唐国长安,正闻长安城中传唱此曲:‘君不见哥舒横行夜带刀,西屠紫堡取紫袍’,谁知今日来贵国,却见衮衮诸公早已尽是朱紫,哈哈哈哈!”童贯为人乖觉,见程宗扬听得纳闷,悄悄道:“这位汉使是来与陛下商量一同出兵江州的。”程宗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出兵江州?”“没错,一万步军和一万水军。”童贯道:“小的伺候时在外面听见……”程宗扬心头突突直跳,咬牙笑道:“可惜他晚来一步,江州已经撤军了,难道还能再调回去不成?”“小的在外面听着,陛下似乎是动心了。后来陛下召贾太师密谈,贾太师一听之下当即拒绝,说这是汉国的驱虎吞狼之计,想让我大宋将士在江州不停流血。陛下被贾太师说服,所以今晚的宴会才没有出席,只让贾太师与汉国使节周旋……”听着童贯说着宫中机密,程宗扬的心神却莫名一阵恍惚,想起剑玉姬当日吟咏的两段曲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首〈桃夭〉已经让自己后院失火,头大无比;另一曲“鱼戏莲叶东”这会儿想来分明是暗示黑魔海会四处搅动风云,让自己焦头烂额。

这次汉国主动借兵给宋国打仗,会不会也在她算计之呢?如果是这样,剑玉姬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第八章汉使那番话只要长了耳朵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道:“尊使此言甚是!吾辈满朝朱紫之贵,尽是读书之人,较之上国非军功无以封侯,岂不愧哉?然无道而征,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吾主以民生为重,还请尊使明鉴。”他这番话听着是示弱,话里却带着骨头——“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说这话的不是外人,正是声名赫赫的汉武帝。

汉武帝在〈轮台罪己诏〉用此话表明对自己穷兵黩武的后悔,这时用出来,等于是拿天子的手打了汉使一记耳光。

程宗扬没听出里面的典故,只见那官员当着群臣的面侃侃而谈,颇有锋芒,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哪位?”童贯道:“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字侘胄——员外!你怎么了?”“咳咳!咳咳……”程宗扬受凉似的剧烈地咳嗽,半晌捣着嘴道:“没事没事……”那汉使脸上微微一红,反应却是奇快,应声道:“陛下爱民之心,本使一入宋境便目视耳闻,若非诸位股肱,也无以成陛下之盛德。”这话既捧了宋主,又捧了群臣,字面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与前面那番话放在一处却是讥诮之意毕现,暗指群臣无能,放着孤零零一座江州都打不下来,有负宋主盛德。

另一名年轻的官员站起身,说道:“尊使所言,吾等愧不敢当。吾主之德如日月之行,万民皆见,我们当臣子的却远远不及。”那汉使以为他没听出自己话中的讥诮,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笑道:“大宋群贤毕集,诸君功劳有目共睹,阁下不必客气。”那官员对他的讽刺恍若不觉,彬彬有礼地说道:“请尊使回奏天子,太后千秋节将近,敝国特意准备礼物为太后贺寿。”汉使笑道:“好说好说。”那官员恭敬地说道:“一点薄礼,不足为太后笑。其中一副水晶帘出自南海却是难得之物,当配太后之懿范。”汉使的笑容僵在脸上,接着打个哈哈,扭头道:“今夜风清月朗,太师可愿与在下同游此园?”贾师宪充满自负地微微一笑,起身道:“请。”程宗扬低声笑道:“这官员够狠。送副水晶帘,请汉国的皇太后继续垂帘听政?”这事程宗扬听过。前任宋主与汉天子先后驾崩,两国都是幼主继位,区别在于宋国太后早早就结束垂帘听政,将权力移交给年轻的宋主;汉国太后却掌权至今,把大汉天子放在殿上当摆设。

程宗扬现在对宋国官员又有了另一番认识。这些人打仗不行,骂仗却是行家中的行家,言词毫不让人。

这位汉使若不是见机得快,夹着尾巴使了遁术,恐怕还有愣头青官员跳出来接着打脸。

程宗扬道:“看服色像是个侍郎,哪个部的?”童贯为人极是机灵,他担任的小黄门又是常引见官员的,当即道:“是刑部的史同叔史侍郎,字弥远——员外!你怎么了?”“咳咳咳咳……”程宗扬一阵暴咳,喘气道:“没事没事,我说小贯子,咱们宋国能混到今天实在很不容易。我对咱们陛下充满难以言说的深切敬意——真是太不容易了……”群臣各自在园中散步,说是陪汉国使节,却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不必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各方势力的泾渭分明。

高俅周围全是军方将领,这个身居高位、臭名昭著的奸臣居然连宋史的传记都没混上,从他交往的圈子多少就能看出端倪。

那位与禁军猛将同名的王宰相身边全是文官,诗文唱和热闹无比。跟在贾师宪屁股后面的官员最多,文武都有。

最冷清的则是梁师成,诏旨虽然未下,但一众官员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梁师成倒也明白,一手执觞,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程宗扬想起他的弟媳黄氏,那骚妇虽然淫浪,好歹是梁师成的直系亲眷,怎会落到要讨好自己这个小商人的地步?

周围的官员都在巴结上峰,没人理会程宗扬这个小官,他索性与童贯攀谈起来:“梁师都,你听说过吗?”“听过。”童贯道:“梁节度的弟弟啊,不过关系倒平常。”“亲兄弟有什么生分的?”童贯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员外有所不知,梁公公不该姓梁,他其实是苏学士的私生子……”程宗扬一口酒喷出来:“还有这事?等等!他是太监?”童贯大概还是头一次见到对官场一无所知的官员,他张大嘴巴,半晌才道:“梁公公是先主最宠信的大貂珰,陛下一继位就封他为节度使。”程宗扬蒙了,大家也许以为他知道,从没人给他提过这事。话说回来,宋国的官场能乱成这样也算是一绝。

“梁公公是苏学士的私生子?”程宗扬试探道:“大苏?”“还能有谁?”童贯神秘兮兮地说道:“员外可能不知道,元妙仙师还是苏学士的书僮呢。”“神霄宗的林真人?”程宗扬露出古怪的表情。梁师成、林灵素、高俅都分别和那位苏学士拉上关系,不知道是宋国太小?还是这世界太奇妙?

童贯猛点头。“不过这事是梁节度自己认的,苏家一直不肯承认,所以梁节度到现在都不能认祖归宗。”难怪梁师成一倒,梁师都一家就急了。按照宋国优厚臣子的惯例,梁师成即使倒台也没有性命之忧;但梁师成自认是苏家人,大权在握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失势,对梁师都这个便宜弟弟未必有什么照顾。

至于苏家,突然蹦出一个太监说是自己的兄弟,这种让祖宗蒙羞的事,就算太监的官位再高也不好承认。

程宗扬拿着茶杯,心里暗暗嘀咕:这位苏学士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而且和自己一样,都戴着闪亮的奸臣吸附光环……蔡元长踱着步过来,笑道:“程员外。”这还是自己入宫以来头一个和自己寒暄的官员。程宗扬不敢怠慢,起身笑道:“恭喜恭喜!在下刚知道蔡侍郎升了户部侍郎,主管钞法,如此喜事,少不了要讨一场酒喝。”“员外客气了。”蔡元长叹口气,“说到宝钞局,蔡某正头痛呢。”面对这个不逊于秦桧的大奸臣,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道:“是敝号印制的纸币不合心意?”蔡元长摇了摇手,“贵号印制的纸币极是精细,蔡某头痛的乃是第三批纸币。”第三批纸币都是小额票面,大的不过十贯,小的只有十文,以一贯到一百文之间的居多。

前两批纸币,宋国官方以半强迫的手段发行下去,由于面额较大,对商号来说还有便于携带的好处。

这一批小面额的纸币使用起来不及金铢方便,商号既不肯收,寻常百姓更不会拿着银铢铜钱来换纸币。

蔡元长刚因为发行纸币有功而晋升,这一批发行的发行效果若是不理想,即使不会去职,面子上也不好看。

这事程宗扬也很无奈,想让百姓接受纸币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换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哪家钱庄推出纸币,自己就兴冲冲把手头的贵金属都换成纸。

“纸币刚刚推出,百姓心有疑惑也是常情。”程宗扬道:“只有慢慢推行下去,待百姓见着纸币的好处,自然就愿意接受了。”蔡元长点了点头。“程员外说得不错,如今朝廷方从江州撤军,幸好发行两批纸币,仓中储粮正足,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只是朝中用度颇紧……蔡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程宗扬心知不妙,又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打个哈哈:“蔡侍郎,你折杀小人了,尽说无妨。”“好!”蔡元长轻轻一抚掌,道:“以某之见,能否由户部先从贵号兑换些钱铢使用?除本票外,另加一倍作为质押?”这种做法完全不合理,程氏钱庄本身做的就是担保承兑,为宋国发行纸币提供现金支持。

户部拿到纸币怎么用是他们自己的事,如今转回手来,把纸币质押给钱庄兑换成现金,等于平白向程氏钱庄借贷还没有任何利息。

蔡元长道:“第三批一百万金铢纸币全数质押,兑换五十万金铢,以一年为期,如何?”“五十万!”程宗扬想晕过去了,若拿五十万金铢的现金出来,自己直接破产了。

蔡元长沉吟半晌。“若是为难,四十万亦可。”程宗扬苦笑道:“太多了些,实不相瞒,为了应付已发行的二百万纸币,敝号的周转早已捉襟见肘。”蔡元长徐徐道:“三十万金铢。”程宗扬脑中转了几个念头,这三十万金铢自己拿得出来。从蔡元长的角度来看,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难以推行,换成三十万金铢的现金总比放在户部的库房闲置要好。

从自己的角度来讲,以三十万金铢的代价收回一百万金铢纸币,并非不能考虑。只是自己的钱庄不是户部的大堂,户部都为难的事,自己不靠官府的力量难道能办成?如果到时收回的纸币用不出去,等于白送三十万金铢给宋国。程宗扬迟迟没有回答,蔡元长也不着急,只耐心地在旁等候。

良久,程宗扬缓缓道:“蔡侍郎既然开口,这三十万自该奉上。”这句话他咬得极重,告诉蔡奸臣自己做足人情,然后道:“只是敝号周转不易,能否分十个月,每月付三万金铢?”“如此甚好!”蔡元长满脸诚挚地说道:“蔡某也知道此举为难员外,只是朝廷用度艰难,不得不如此耳。况且最多一年,待朝廷周转过来,这笔款项自当奉还。”这家伙真精明,把现款弄到手,漂漂亮亮地把差事办了,又留了后路,讲明一年之后双方两清。

差事办得漂亮是他的功劳,到时还不了钱肯定是朝廷的责任,说不定他一年之后高升,还钱这种事扔给继任者头痛了。

程宗扬道:“宝钞局的差事还请蔡侍郎好好照应。”“好说好说,”蔡元长笑道:“明天我便派人交割纸币。程员外,尝尝这宫中的御酒!”两人喝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儿闲话,蔡元长正要移步,忽然远处一阵喧哗。两人扭头望去,只见宫外的天际升起一片红光,接著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程宗扬心里打个突。临安人口繁密,城中建筑大多是木结构,一旦遭遇火灾,损失恐怕十分惊人。

那火烧得极快,不过片刻,半个天际都被大火映得通红。群臣虽然在御花园待着,但坐立不安,只有贾似道不动声色,陪着汉使谈笑如常。

一名武官飞奔而入,顾不得免冠便单膝跪地,说道:“禀太师!城中失火,火头从李博士桥起,三面分风,已蔓延近十里……”“城中失火自有都巡检处置。”贾师宪打断他,“各厢巡检、各铺差兵正为预防火事而设,何必来禀报本相?待火到太庙再报!”“是!是!”那武官喏喏而退。

那火自北而起,火借风势分外凶猛,虽然离大内相隔尚远,也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

园中的宫女、太监包括群臣本来有些惶恐,这会儿见贾太师镇定自若,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那位汉使目光闪闪,似乎藉机打量宋国众臣的反应。

宰相王禹玉无心摆弄他的锦词丽句,虽然强自镇定,但面色微微发白。高俅望着宫外的火势,眉头紧锁。蔡元长一手挽着玉带,手指在上面轻轻敲着。

刚才发话的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和刑部侍郎史同叔,一个踱着步子,一个抱臂而立,都在看着远处的大火。

忽然汉使眼神一动,看到远处一个官员。那官员远远待在角落里,别人是朱紫官袍,只有他一个穿着低等的绿袍,神情间虽然颇为拘慎,但时不时流露出的自信,迥异其他官员在上峰面前的束手束脚。

汉使指着那人道:“座中那位惨绿少年却是何人?”贾师宪道:“是我宋国客卿,屯田司员外郎,新任的宝钞局主事。”“哦,本使听闻贵国推行纸币,莫非就是这位所为?”贾师宪一手推行纸币,不但稳住朝局,也稳住摇摇欲堕的位子;汉使提到此事,正是他的得意手笔,笑道:“尊使所言不差,正是此子。”两人谈笑间,高俅不经意地踱着步子过来。程宗扬抹了抹嘴,起身摆出下官面。

见上司的规矩,俯身长揖为礼,“下官见过太尉。”高俅立定脚步,一脸不屑地看着他:“程员外,听说我那犬子拜你为师——学的是斗鸡走马,还是博戏之术?”后面跟随的将领凑趣地笑起来。

程宗扬连忙道:“不敢,下官只是与衙内谈谈经济之道。”高俅冷哼一声。“我那孩儿本是极好的,若有人敢欺侮他,老夫势必不会善罢干休!程员外,好自为知!”你们能不能别叫我‘程员外’?我还有个宝钞局主事的衔,叫‘程主事’不行吗?

程宗扬肚里腹诽着,脸上却毕恭毕敬,低头连声应是,一面伸手在袖子摸索着,似乎要拿什么物品孝敬高太尉。

能巴结上高太尉的禁军将领都是机灵人,一见程宗扬的举动都识趣地移开目光,一边若无其事地谈话,一边散开,给上峰留出受贿的空间。

程宗扬绕到柱后,从袖中空着手伸出来,笑道:“今天什么都没带,改日再孝敬太尉吧。”高俅莞尔道:“偏你这副作态,又给老夫添些污名。”“要论污名,高太尉比得了贾太师吗?他不还好端端的。”程宗扬朝外面看了一眼,“平常看不出来,到了要紧关头,老贾这气度比王宰相强些。”“废话。”高俅道:“王禹玉的宅院就在桥北,贾师宪的半闲堂远在葛岭,让他们两个交换你再看。”程宗扬恍然道:“原来如此。”高俅提声道:“若敢惹得我那孩儿不快,仔细你的皮!”然后压低声音,“何事?”时间不多,程宗扬不闲扯,直接道:“太尉府有黑魔海的奸细。”高俅神情自若地说道:“陆谦?”程宗扬呼口气,“太尉早就知道了?”“他私下抄录太尉府藏的卷宗,老夫若还不知晓,岂不成了酒囊饭袋?”高俅眼中掠过一丝杀机。

“要除掉那厮不费老夫吹灰之力,只是打草惊蛇,引起黑魔海的疑心,未免得不偿失。”“不用太尉费心,他已经死在野猪林了。”高俅眉峰微挑,随即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黑魔海与岳帅是死仇,如今死灰复燃,谁也不知道他们手伸得到底有多长。剑玉姬在临安,这场大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手笔?”高俅一震,随即将袍角掖进玉带。“老夫立刻去见陛下。”“等等!还有件事!”程宗扬道:“你说陛下一直没有娶亲,可我怎么听说他有个妃子?”“你说的是胡贵嫔?”高俅道:“她不过是自小陪陛下长大的宫女,出身微贱,贾师宪已经借故把她赶出宫,削发为尼了。”程宗扬紧接着追问道:“太尉为何放出风声说失踪的姬妾姓韦?”高俅讶然道:“老夫何时提过她的姓氏?”程宗扬这才明白“梦娘姓韦”是黑魔海添油加醋搞出来的。

当初高俅说宫中那个走失的女子是宋主的奶妈,自己就怀疑是宋主刻意隐藏她的真实身份。以梦娘的容貌气质,怎么看也不像个奶妈,说是受宠的妃嫔更可靠些,问题只在于年龄有些偏大。

如果是陪宋主长大的宫女,年纪倒能对得上,但梦娘又没有丝毫落发的迹象。程宗扬越想越是头大,只好将此事扔到一边。

高俅惦记着宋主安危,带着禁军将领前去觐见。他刚离开,方才那名武官又奔进来:“禀太师!火势已逼近太庙!”贾师宪一丝不乱地起身理了理玉带,从容向汉使拱手道:“些许小事,失陪片刻。”眼看火势离宫城越来越近,汉使也有点发慌,忙道:“不敢叨扰。”贾师宪道:“备轿。”不多时,两名彪形大汉抬着一顶小轿飞也似地进来。

贾师宪坐到轿上,两名大汉随即抬起轿子拔足飞奔;周围四名力士手持锤、剑守护左右,一阵风般往火场赶去。

群臣有一半随王禹玉陪汉使,另一半紧跟着贾师宪。程宗扬早就不耐烦在宴席上待了,趁机也跟去。

刚出宫门便有两名守候在外的大汉过来接轿子,贾师宪乘的二人抬小轿一路不停,每隔里许就换上两名轿夫,不多时便赶至太庙。

城中火势极大,起火不过半个时辰,过火面积已超过十余里,数不清的楼台馆阁在烈焰下化为废墟,空气中充满焦糊的气息。夜空仿佛被烈焰呑噬,半边天际都被烧得通红。

火场外,无数军士四处奔走,从御河汲水灭火,还有更多的受灾民众扶老携幼地从火中逃出来,哭声震天。

太庙是历代宋主灵位所在,不仅设有两丈高的防火墙、用来防火的蓄水池,与周围建筑还隔开三丈宽的火巷,内部更有重兵把守。

但临安这种都城永远少不了无所事事的闲汉,外面有些泼皮破落户这会儿正抱着肩看热闹。

那顶青布小轿赶到,贾师宪还没下轿,周围四名力士便齐声道:“众军士听令!立即汲水救火!”旁边有间汉看这顶小轿毫不起眼,怪声怪气地戏笑道:“敢问老爷,取水是去甜水巷?还是去苦水巷呢?”贾师宪眼皮抬也不抬,喝道:“斩!”一名力士抢过去,一把揪住那名闲汉,当场砍下首级,血淋淋地提在手中。贾师宪毫不理睬,径直下轿,在太庙门前立定,“殿帅何在!”刚闻讯赶来的殿帅连忙跪下,“末将在!”“火入太庙,立斩殿帅!”殿帅打了个突,抱拳道:“末将遵令!”力士提着刚斩下的头颅过来丢在贾师宪脚旁。那群闲汉见同伴顷刻间尸首异处,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正疑惧间,便看到一杆皂黑色的大纛在紫袍老者身后竖起,上面大大的一个“贾”字在火光中分外醒目。

有人失声道:“贾虫!是贾虫!”话音未落就被旁人捂住嘴巴。“贾虫”是贾师宪的外号,因为贾师宪酷爱斗蛐蛐,得此哗名。那闲汉这一声让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贾师宪却恍若未闻。黑色的大纛刚竖起,就有几名大汉抬来几口箱子,整整齐齐地放在贾师宪面前,打开来,里面全是白灿灿的银铢。接着十余名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也赶到太庙前,左右呈一字排开。

“太师有令!所有救火者,无论军民各赏五枚银铢!勇于灭火者赏五十银铢!”几名力士齐声喝道:“军士临火退缩者,斩!敢趁火打劫者,斩!”说话间,大火已烧到对面的街巷,侧方一幢木楼在烈火中变成火团,楼上的旗杆倒下来,横过火巷,引燃太庙上的八风板。

殿帅一声令下,三名剽悍的军士立刻抢出去。到了大殿廊下,两人蹲下身让同伴踩在他们肩头,然后用力一送,将同伴送到殿上。

那军士身手不凡,执刀斩落着火的八风板踢到院中,旁边数人蜂拥而上扑灭火。

贾师宪一挥手,旁边的随从摊开纸墨,将方才登殿的勇士名字记下,然后数出五十枚银铢,当场行赏;其余参加灭火的也是人人有赏,刚才叫出“贾虫”的闲汉挤过去帮忙扑打几下,竟然也记名,得了五枚银铢。

白花花的银铢到手,无论是军士还是闲汉都躁动起来,接着一窝蜂往失火处冲去。

太庙中本来就备有蓄水池用以防火,这时贾师宪更颁出重赏,周围民居愿意提供水源的一律按桶计价,当场付款。

随着越来越多的铺兵赶来,肆虐的火魔终于在太庙前被控制住,无法前进半步。在贾师宪的铁腕严控下,这场大火总算到了尾声。

“家主!”秦桧从人群间挤过来,先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才长舒一口气,“公子果然在此地。”程宗扬抱着肩,两眼盯着指挥自若的贾师宪,一手摸着下巴。“老贾有几下子啊!就一眨眼工夫便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嘿嘿,先杀人立威,然后竖大纛,悬重赏,发银铢,亮屠刀,干得漂亮!”秦桧倒不奇怪,说道:“若无手段,如何能权倾一方?”程宗扬往旁边看了一眼。“就你一个?其他人呢?别人不来也就算了,冯大法那个玩火法的怎么不来凑热闹?”俞子元等人或死或伤,程宗扬手边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孟非卿承诺给他安排些人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程宗扬按敖润准备的花名册,从雪隼团在临安的分号选些人来帮忙,岂料这会儿一个都没见到。

秦桧道:“属下让他们到城外办事去了。”程宗扬讶道:“什么事比着火还重要?”秦桧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喟然叹道:“属下见城中火起,料想这场回禄之灾损失定然不小,若要重建,极费工夫,因此属下擅作主张,让众人分头赶往城外,将所有碰到的砖瓦、木材、芦席、钉子、锯斧等物……无论多寡贵贱,尽数收购下来,以备城中之需。”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奸臣兄,我发现你才是天生的奸商啊!”秦桧谦虚地说道:“未雨绸缪而已。公子既然在朝中当差,属下自当为家主着想。抢先将这批物资控制在手中,将来好为临安城的重建贡献一分薄力。”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奸臣兄,我看这临安府也快要给你立牌坊了。”

第六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宋军大败,自江州撤兵还被星月湖抢走辎重;主战的贾师宪眼看将要失势倒台,因筹办钱庄而遭人归于“贾党”的程宗扬亦是风雨飘摇。

秦桧借着认识“嫩草”王氏的机会提出依靠“王党”王宰相之路,程宗扬却深深了解到,在宋国唯有不变的权势才是安身立命之基,他真正该依附的是皇宫大殿上的宋主!庆祝星月湖大胜的晚宴之后,程宗扬酒酣耳热、酣睡未醒时,一道矫捷身影闯入水榭,意欲杀人夺物──自大孚灵鹫寺袈裟上誊来的文字!

第一章夜黑如墨,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耀眼的白光撕裂天空,映出大雨中一个孤独的人影。

刘宜孙握紧腰刀,黄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甲上,溅出一团细蒙蒙的水雾。狂风夹着暴雨卷过平原,犹如万马奔腾,更增添了夜雨的威势,但刘宜孙知道,这会儿不是深夜,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红日当空的白昼。接着狂风四起,乌云蔽日,几乎一瞬间就完成了昼夜的转换。

似乎整个春天的雨水都集中在这短短的时间和空间里,泼水般浇在身上。刘宜孙没有动,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军的手下。他们每个人都在徒劳地等待,等待撤退的命令,或者敌寇的出现。

“春雨贵如油啊。”张亢道。他连甲都没挂,只披了件蓑衣,戴了顶斗笠,神态轻松自若。

刘宜孙手掌略微松开一些,勉强笑道:“你倒是轻松,还惦记着春耕。”张亢扶了扶斗笠,“都已经撤军了,为什么不轻松?”刘宜孙胸口起伏片刻,咬牙道:“我们是断后的!我手里说是一个军,五个指挥的兵力,实员只有六成,不足一千五百人!这还是捧日军左厢最完整的一个军!城中的贼寇有多少?单是星月湖大营的余孽就不下一千五!虎翼军撤了,静塞军撤了,龙卫军也撤了!十几万人马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鬼地方再多呆一天!可你却偏偏在夏帅面前抢着断后!张兄,真不用抢!断后的事没有一个会和你争的。”面对刘宜孙的怒火,张亢神色淡然,摸着脸颊道:“断后的军功莫非将军不想要么?”“不想!”刘宜孙指着身后空荡荡的金明寨大营,压抑着怒火道:“我手下的儿郎也没有一个想要的!我们只想活着回去!只要和右厢军一起早走一天,我们也不用被这场大雨困在这里!”“捧日右厢军?他们还带着辎重呢,”张亢叹了口气,“我可没那个力气推着大车去爬烈山。”“性命呢?”刘宜孙压低声音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能挡住敌寇的进攻?他们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我们打垮!有寨墙也挡不住!”张亢放下手,失望地说道:“原来将军也是怕死之人。”“我不怕死!”刘宜孙被激怒了,咆哮道:“我只是不想白白送死!我有手下一千多儿郎要照顾!我还要报仇!”“如此我们才要断后!”一道闪电掠过,映出张亢眼中锋锐的光芒,“带着辎重你能跑得掉吗?抛下辎重私自逃亡,你不怕斩首吗?”张亢指着暴雨中的江州城,“你我都知道我们这支残军不堪一击,他们不知道吗?击溃我们这支残军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需要斩首的军功?将军错矣!他们要的只有一样:辎重和物资!”“最危险的不是我们,而是带着辎重提前撤退的捧日右厢军!看到这场暴雨了吗?这就是他们出击的信号。此刻还是午时,却天黑如墨,哪里有这般遮天蔽日的暴雨?江州周围都是平原,如今是春季,泥土解冻,他们再施术下这场雨,道路泥泞得连马都过不去!”“如果这场雨早下一天,我张亢立刻逃之夭夭——你不想白白送死,难道我想死?这场雨如今才下,说明贼寇已经绕过我们,追赶上了带着辎重的捧日右厢军!”刘宜孙惊呆一样看着他。张亢道:“所有带不走的器械都留在营中,为了避免惊动贼寇,军令要我们撤退时一把火烧掉。现在雨下这么大,烧什么都来不及了。这伙贼寇算得真是周密,一场雨至少留下了大半辎重,还困住了周围数十里的所有军队,逃,逃不得。救,救不得。好算计!”“贼寇已经绕过我们?”刘宜孙有些不相信地说:“可是这么大的雨……”“他们难道不会先赶到地方再降雨?况且他们有什么雨中行军的法子也未可知。”张亢道:“前有坚城,后有贼寇,我们只剩下一条路了。”前后都有强敌,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别说无路可走,便是有路,军士们离开营房,只怕走不了数里就会失散大半。刘宜孙道:“哪里还有路?”“大江。”张亢道:“营里现在别的没有,就是木料有的是。我已经让人扎了五十条木排,幸好缺员多,有这些木排已经绰绰有余了。”刘宜孙吓了一跳,“你要过江?那边可是宁州!”“过江是找死。”张亢道:“我们顺江而下。”刘宜孙已经说不出话来,撤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向西,翻越烈山。顺江而下,只会离宋国越来越远。

“往下游一日的水路便是昭南。”张亢道:“这一路顺水行舟,两日可达昆吾,自昆吾上岸,向西三日到达荆溪,折而向北,再有三天我们就能到筠州。”“筠州!”刘宜孙当然知道这座位于宋国最西部的州城。

张亢点了点头,“别忘了,我往昭南去过。”一个多月前,张亢带着一个都的军士潜入昭南劫掠,究竟抢到手多少钱财,连刘宜孙都不知道,但他留给自己的一份,已经足够丰厚。

刘宜孙怔了半晌,然后道:“路上一共需要九天时间,其中八天都在昭南境内。我们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支军队,何况你又去过——难道还能在昭南招摇过市?”“所以要换装。不能用大宋的旗号。”“你抢了昭南的军库?”一股狂风卷过,刘宜孙猛地灌了一口的雨,咳了几声才道:“我们就是扮作昭南军,便能瞒过昭南人吗?”张亢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汉军。”在刘宜孙震惊的目光下,张亢用刀鞘在雨地上划了一道:“众人都知道大江下游是昭南,却常常忘了大江入海处的合浦郡,是汉国的土地。”他在代表大江的线条末端点了点,“郡中常驻数千汉军。”刘宜孙想了起来,当年汉武帝称霸六朝,为表示自己一统天下,在东南西北四地分别设郡驻军,汉军兵甲所至,最南端的便是合浦郡。

“我在昭南遇上了汉军。”张亢低声道:“合浦郡守赵佗久居南方,听说我宋军讨伐天子钦定的逆犯岳鹏举余孽,有意出兵争一份功劳,好返回京师洛阳。如今汉使多半已经到了临安,只要陛下点头,合浦郡的汉军用不了几日便会逆流北上,与我军汇合于江州城下。”刘宜孙听得心惊肉跳。武臣以私人身份结交外将倒也罢了,私下合谋军事,无论哪一朝都是重罪,轻则杀头,重则灭族,连夏用和都不敢做的事,张亢居然做了。他知道张亢胆子很大,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张亢抖了抖蓑衣,“如今陛下已经下诏撤军,赵郡守只有再等待其他立功的机会。但按照当年的盟约,汉军有六朝通行的特权,只要换上汉军的衣甲旗号,咱们就能平平安安返回筠州。”张亢肉痛地咧咧嘴,“一千五百套,全是汉军打下来的旧军服也够我出血的。”刘宜孙最后努力道:“我们是断后,如果擅离职守,即使能回到筠州,也是死罪。”张亢扭头望着身后的雨幕,然后道:“胜负已分,今晚这一战,必然是我大宋数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溃败,如果按军法论处,该斩首者成百上千。我们若能从群寇间全师而还,朝廷高兴还来不及。”张亢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凝视良久,刘宜孙猛地摘下头盔,用力抖去上面的雨水,咬牙道:“雨快停了。这会儿再不走,便不用走了!”※※※※※※※※※※※※※※※烈山以西的平原上,一长列看不到首尾的军队正在暴雨中艰难地跋涉着。乌云初起时点燃的火把此时早已被大雨浇灭,军士们只能披着湿漉漉的衣甲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映出他们被疲惫和恐惧舔干活力的面孔。

春雨还带着冬季的寒意,进了水的袖口不多时就将手腕冻得麻木。石元孙握着马鞭,心底的寒意却比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更甚。

金明寨距离烈山一百余里,按标准是两日的路程。但石元孙为了尽早与中军汇合,昨晚只让军士们休息了两个时辰。捧日右厢军带着大量辎重,本来就行走不易,但军士们都恨不能早些离开江州,人人争先,谁知会遇上这场暴雨。

被无数人马践踏过的道路像泥潭一样泥泞不堪,一脚踏下,泥淖几乎没过小腿。泥中丢满了各种各样的战靴,但没有一名军士停下来捡一双。因为好不容易换上的鞋子,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吸盘一样的泥路粘掉,如果没有被粘掉,那就意味着你要带着一双沾着满泥浆的鞋子前进,每一只都仿佛有数百斤重。

推着大车的军士早已经疲不能兴,连喊号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埋着头,拚命推动比平常重上数十倍的大车。忽然车轮一滑,一辆大车陷进一个尺许深的泥坑中,载满兵甲的车辆倾斜过来,挡住了前进的队伍。

两名骑兵拖泥带水地打马奔来,摇着湿透的令旗喝道:“将军有令!今日必须赶至烈山营地!沿途不得歇息!妄自停留者!杖!迟疑不进者!斩!阻塞道路者!斩!”泥水溅在身上,军士们甚至没有露出愤怒的目光,只木然卸下车上的衣甲,扔到泥浆中,将大车掀翻到一边。

自从接到撤军的诏令后,宋军就因为如何撤军爆发过数次争吵。最后带伤参加会议的翁应龙在夏用和的支持下,力排众议,决定先撤走在江州城下几近打残的虎翼、归圣、静塞诸军。

对于一支士气低落的疲兵来说,撤退的风险甚至还高于两军交战。为了防止被城中的贼寇发觉追击,宋军的撤退措施极为隐秘,大量物资都留到了最后,由人员相对完整的捧日右厢军负责押运。断后的任务,则交给了主动站出来的刘宜孙军。

张亢的猜测并不完全准确,事实上,断后的除了他们的龙卫左厢第十军,还有一支军队:秦翰的选锋营。

选锋营连日苦战,损失并不比其他友军小,为了保证这支全骑军的机动性,夏用和几乎调集了军中所有还能够抽调的马匹,以至于押运辎重的捧日右厢军连拉车的挽马都凑不够。

宋军在撤退中溃败已经不是第一次,除了毛遂自荐的刘宜孙,唯一能与贼寇正面对敌的选锋营,夏用和还不惜人力物力,在烈山脚下筑了一座小城,留下捧日左厢军的王信和种世衡两军负责接应。如果贼寇真敢弃城而出,远赴百里截杀捧日军,宋军一个反扑,在平原与烈山交界处与敌寇形成决战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一场暴雨打乱了宋军所有的部署。本来预计下午就能赶到烈山的捧日右厢军,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暴雨,行进速度陡然降至谷底,此刻已经过了午时,距离目的地仍遥遥无期。

选锋营即使再精锐,也不可能在这种暴风雨天气及时驰援。同样,王信与种世衡两军也不可能冒雨出城,去接应天知道在哪儿的捧日右厢军。

眼下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就地扎营,但石元孙宁愿冒着军队哗变的危险,也不敢稍作停留——如果敌寇在此时出现,根本用不着交战,只要呐喊两声,整个捧日右厢军就会立刻溃散。

神宵宗!石元孙心里恨恨骂了一声。

自从王哲一剑叩石,逼迫宋国停止追究武穆王余党。宋国朝廷明面上没说什么,暗中却着力扶植神霄宗,仅仙师的称号就先后封了三位。结果江州城下连番较量,神霄宗派来的法师张如晦被贼寇的术者完全压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数日前法阵被破,神霄宗更是一蹶不振。等接到撤军的诏书,神霄宗只向翁应龙通禀一声,便即撤离。若有神霄宗的法师在,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狼狈——可恨这些法师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钱财耗费了多,却未见半点功劳。

石元孙用力抽了坐骑一鞭,马蹄带着厚厚的泥浆,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虽然明知道城中的贼寇同样损失惨重,不可能有余力出城野战,但自从踏上撤军的路程,石元孙就隐隐不安,毕竟那是星月湖大营的悍匪……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石元孙的行军计划,焦急之余,他心下却暗暗有些庆幸。雨下到这步田地,整个江州平原都成了烂泥塘,那些贼寇再凶悍,终究也是活人,不可能生出翅膀飞过来。军士们淋了这场雨,少不得要病倒一半。但只要能赶到烈山脚下,这条性命便算是保住了。

石元孙左思右想,脑中没有片刻安;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号角。

这种充满萧杀意味的号角声,这几个月来宋军上下已经听过无数次,此时听闻,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望去,瞳孔恐惧地收紧,连石元孙也不例外。

那号声来得极快,初起还在里许之外,不过一个呼吸,就逼近到百余步的距离,仿佛在暴雨中御风而行。

石元孙用变调的声音大喝道:“结阵!”为了行路方便,军士们都把军械放到辎重车上,这时乱纷纷过去捡拾,一时间哪里还能展开阵型?

慌乱中,一个剽悍的身影撕开雨幕,直闯过来。那人精赤上身,淡金色的皮肤犹如一尊镏金铜佛,口中横咬着一柄长刀,正是雷霆刀臧修。队尾一名掉队的宋军躲闪不及,被臧修一撞,立刻横飞而起。

臧修不理不顾,身体微微前倾,风驰电掣般朝宋军大队袭来,连马蹄都能陷住的泥淖似乎没有对他造成半点滞碍。

石元孙勒住缰绳的手掌都在颤抖,这时他才看清那人脚上踏着两块古怪的板子,板身一掌宽,两端上翘,仿佛两条小舟。他手中持着一对细竹竿,用来操控前进,虽然满地泥泞,他却像是踏着两条小船,来去如风。

臧修把细杆收到背后,一把摘下雷霆战刀。霹雳般的雷霆震响中,他宛如一柄战斧,狠狠劈进宋军还未成形的战阵之间。

越来越多的身影从雨中出现,比起倚仗金钟罩护体的臧修,他们身上多了一件防雨的斗篷,其他装备一模一样,都配备有在泥上滑行的木板和竹杖。

石元孙惊恐地发现,即使在这种长途奔袭的追击战中,这些贼寇依然保持着完整的队形和犀利的战术。他们没有利用可以滑行的木板,靠速度和灵活性拉开距离与己方周旋,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破阵对攻。

以臧修为首,星月湖军士一个接一个闯进他破开的缝隙中,无论是宋军奋力挥出的刀枪,还是军士们仓促抛出的拒马,都无法阻挡他们锋芒。那些凶悍的匪寇就像一柄快刀,在宋军队伍间越进越深。

石元孙机灵灵打了个冷战,等他清醒过来,立刻一扯斗篷掩住头脸,伏在鞍上,打马狂奔。

撤退途中遭遇暴雨,宋军士气已跌至谷底,眼见主将被雨水淋湿的大纛晃了晃,然后轰然倒下,宋军呆了片刻,随即溃散。

没有人再去理会车上的辎重,载满物资的大车被抛到路边,宋国朝廷费尽力气运来的粮草扔到泥中,耗费重金打造的兵器战甲委弃满地,捧日军镶着华丽豹尾的大纛倒在泥浆中,被慌不择路的军士践踏而过。

宋军的队伍就像一条长长的蜈蚣刹那间解体,每一个部分都争先恐后地朝四面八方逃散。军士们抛下辎重,扔掉刀枪,脱下衣甲,争相逃亡。一边跑一边发出惨叫,仿佛数月来压抑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吴三桂、吴战威、易彪踏着滑板,肩并肩地滑过泥地,他们三个在城中练了几日,虽然不及星月湖大营的军士娴熟,好歹功底扎实,一路过来只摔了几跤,比起在泥泞中连滚带爬的宋军可强得太多了。

“老桂运气够好,”吴战威道:“一回来就赶上打仗!”吴三桂悻悻道:“可惜我去了趟建康,硬仗都让你们打完了。”易彪回头看了一眼,“能跟上来的还不到三成,这些家伙平常看着也人五人六的,拉出来一练,可比星月湖的爷儿们差了一大截。”三人奉命组建一团的直属营,他们从城中挑选了一百多名佣兵,又招募了一些精壮,好不容易凑够定额的三百人。按照程宗扬多打硬仗的命令,这支新军每每冲在最前,经过漫长的围城战,已经差不多淘汰了一遍。用一般军队的标准衡量,这支血战出来杀气十足的新军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精锐,但比起星月湖大营的强悍还是远远不及。

吴三桂看着星月湖军士在前冲杀的雄姿,不禁兴起,一把摘下长矛,“我去冲杀一番!亮亮咱们直属营的招牌!”吴战威虽然也看得手痒,却惦记着孟非卿吩咐,摇头道:“不成!孟上校吩咐过,这一仗干的是抢钱抢粮的勾当,把宋军赶走就是了,兄弟们还要留着命去水香楼热闹呢。”吴三桂笑道:“大哥说的是。这会儿跟上来的有百十号人,这一仗怎么打,我听大哥的。”吴战威嘿嘿一乐,“得了吧,咱们仨里面,打仗就数你和彪子在行。你们俩商量,我听着。”“成!”吴三桂也不推让,指着宋军道:“宋军三千余人,队伍拉出近三里地,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架势。眼下星月湖的爷儿们一上,主将就逃了,剩下的宋军肯定有多快跑多快。让我说呢,咱们这一百多人从中间插过去,把宋军一截两段。老臧他们在后,咱们在中间,两头一拦,咱们一团就直接把宋军的后半截包了饺子。孟上校的二团比咱们走得更早,这会儿多半在前面守着,前半截就归他们。”易彪道:“还有侯中校的三团,他们在两翼警戒。按匡仙长当初说的,这场雨最多下一个半时辰,一会儿就停,如果他们被选锋营缠住就麻烦了。”“雨停了,地还没干,只要手脚麻利点儿,选锋营连咱们的泥都吃不上。”说着吴三桂用手肘拱了拱易彪,“彪子,你那个相好呢?”易彪脸上一红,“别乱说——人家是个寡妇……”吴战威道:“寡妇怎么了?只要能生会养就成!我说彪子,这一仗打完,咱们跟程头儿说一声,把你和鹂儿的喜事办了,然后再纳个妾!”易彪低下头,半晌道:“我要去白夷看看我哥。”吴战威和吴三桂一同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知道你有家有口,虎哥肯定也高兴。行了!人也到的差不多了,干活儿!”三人略停片刻,整顿了部属,然后朝宋军溃散的队伍正中冲杀过去。

易彪一边滑行,一边拿起颈中的号角,用力吹响。他的号角声与星月湖大营的肃杀又有不同,号声苍凉悲壮。不多时,后方传来一声相同的号角声,远远应合。易彪等人放下心来,各自拿出兵刃,吼道:“杀!”几名宋军拉住一辆大车的驮马,试图割断缰绳,借助马力逃跑。忽然车身一沉,一条大汉跃到车上,他光着膀子,颈背生着黄黑相间的斑纹,就像一头直立的猛虎,双目凶光毕露。

那大汉狰狞地张开大口,发出一声虎啸般的狂吼。四匹健马顿时四蹄发软,卧倒在地。离他最近的一名军士被他猛兽般的气势震慑,两眼翻白,生生吓晕过去。其他几名军士被骇得倒退几步,接着发了声喊,转身不要命地四散逃开。

武二郎双手叉腰,一脚跺着满车的辎重,吼道:“敢抢二爷的东西!孙子!活腻了吧!”月霜踩着滑板风一样从他车边掠过,黑色的斗篷长长披在肩后,秋少君一手按着粘在脸上的胡须,两只滑板早不知甩到哪儿去,他这会儿施出太乙真宗的轻功,速度比起月霜的滑板竟然也慢不了多少。

武二立在车上雄视四方,威风十足,可惜他虎威过盛,宋军不是吓晕过去,就是四散逃命,连半个凑趣的都没有,不免有些无味。眼见秋少君过来,他眼一瞪,“臭小子,傻乐什么呢?”秋少君翻了个白眼,按着胡子道:“让你天天跟在别人马屁股后面吃灰,突然有一天不用吃了,难道你不乐吗?”“我呸!”武二郎啐了一口,“臭小子,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个非人类的凶徒!人渣!暴力狂!”秋少君还了句嘴,然后叫道:“月姑娘!等等我啊!”孟非卿曾对程宗扬说过,世上没有不败的武将,一名好的将领,不仅仅要能打胜仗,更重要的是会打败仗。只有善打败仗,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有些将领号称百战百胜,一次战败就永世不得翻身,有些将领却是屡败屡战,无论败多少次,都能东山再起。

眼前这一战,将宋军不善打败仗的弱点暴露无遗,主将当先逃蹿,余下的军士再没有作战的勇气。捧日右厢军早已残破的指挥体系根本无法组织起一次有效的抵抗,从武将到士卒,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的逃命。

第二章战事之初,星月湖大营集中了营内所有法师,占据天时,同时投入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只放了三个营留守江州。程宗扬所属的一团,由臧修和吴战威分别带领一营和直属营参战。二团由郭盛和月霜各带一个营,侯玄则亲自带领三团的两个营在战场之外戒备。

相比于星月湖大营布置的周密,宋军在暴雨中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双方略一接触,便毫不意外地全军雪崩,甚至连一次像样的反击都没有组织起来。随着郭盛带领的二团直属营和一支黑衣军同时出现在宋军前方,战局已经无法扭转。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千余名贼寇如何把数百辆装满辎重的车辆拖走。

就在这时,暴雨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声,逃奔的宋军惊恐地发现,一排堡垒般的黑影出现在战场上,而且还在以不逊于战马的速度向前移动。

远古巨兽般的猛犸象陆续抵达战场,它们弯曲的长牙弯刀般向前伸出,长鼻昂起,巨大的头颅宛如岩石。它们头颅后方与背部相接处有一个明显的凹陷,来自荆溪的女驭手坐在上面,头顶撑着亭子般的纸伞,宛如持戟的女武神。

暴雨止歇,阳光穿透乌云,洒在战场上。溃散的宋军已经无影无踪,只留下遍地的甲胄、兵器、鞋子、军旗,还有数百辆盛满辎重的大车。击溃宋军容易,运走这些物资却成了麻烦——并不是运力不足,有荆溪人猛犸战队在,打扫战场的任务变得轻松而迅速——而是武二爷有话要说。

“这是我的!”武二郎一样一样指着,“我的!我的!我的……”然后他大手一挥,“这些全都运到二爷房里去!”吴战威咧了咧嘴,武二这厮也真够不要脸的,一挥手就要了一半的战利品。

易彪没有在意二爷抢东西的可憎嘴脸,他擦净脸上的泥点,然后摘下颈中的号角,双手捧起,朗声道:“多谢荆溪的朋友援手。”跨在猛犸背上的荆溪女子微微一笑,拍了拍生着长毛的猛犸背,猛犸扬起长鼻,用人手一样灵巧的动作夹住号角,递到主人手中。

吴战威与吴三桂在后面挤眉弄眼,吴战威小声道:“彪子行啊,在建康有鹂儿,在江州又勾搭上一个,还没办事呢,妻妾都有了。”“要不你也纳一个?”吴三桂道:“我看嫂子也是个心宽的人,想来不会呷这种飞醋。”“打住!这话可千万别让翠烟听见!”吴三桂揶揄道:“看不出吴大哥还是个怕老婆的。”“胡说!她有身子,我是让着她!”吴战威赶紧转开话题,“咦?那边那位兄弟,看着有点面熟啊,侯爷的人?”吴三桂打眼一看,叫道:“老石!”说着过去搂住那名黑衣人首领的肩,朝他胸口擂了一拳,熟络地聊了起来。

月霜没有理睬武二郎划的圈子,冷着脸道:“所有缴获一律入库。运走!”“谁敢动!”武二郎叫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二爷占的有股份!这一半都是我的!”“无赖!”秋少君怒喝一声,然后一脸无辜地指指月霜,“我是替月姑娘说的。”“臭小子!再说声试试!”武二郎吼道:“瞧二爷不打扁你的嘴!”“他说的没错!”月霜气得玉脸发白,厉声道:“你就是个无赖!”“嘿!你这丫头——”武二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刚才与吴三桂寒暄的那名黑衣人首领过来施了一礼,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我家侯爷说了,这次近卫队出兵,我们侯爷只要四成。待我们清点之后,剩下六成归你们所有。”萧遥逸也一同跟来,其他人身上满是泥污,他却是华服簇新,别说泥点,身上连一个雨点都没有——全靠了那张俊脸,小侯爷是坐在猛犸背上来的。

这会儿听到双方的叫嚷,萧遥逸头一个按捺不住,他一脚踩住车轴,袖子挽到肘上,巴掌拍得大车“梆梆”响,叫道:“欺负人是不是!这个要一半,那个要四成,给我们留一成?”“六成。”黑衣人首领道:“我们侯爷只要四成,剩下六成你们怎么分,不关我的事。便是不给二爷留一文,也是你们的本事。”武二郎吼道:“谁敢拿二爷一文钱试试!”刚才还并肩作战的星月湖大营、武二郎和鸩羽殇侯的近卫队三方吵成一片,让吴战威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按说他们也是星月湖大营的人,应该站在萧少校一边,可是对面站着要钱不要脸的无赖英雄武二爷,还有随随便便就要人命的老毒物的近卫队,吴战威和易彪掂掂自己的份量,都觉得眼下还不到仗义的时候。

武二郎横眉竖眼,张开大手把生满胸毛的胸脯拍得山响,“你们满世界打听打听!二爷是不是好欺负的!”萧遥逸吼道:“我们星月湖大营自打跟着岳帅,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份!谁敢占老子的便宜试试!张嘴就是四成、一半!还真敢开牙!”黑衣人首领抱着肩道:“萧刺史,分成的事暂且不说。前些日子有人乱改我们侯爷的旗号,这笔账是不是该算算了?”萧遥逸拍着大车道:“武二!是不是你干的!”“嘿!二爷不发威,让你们当病猫了!这么大的屎盆子都往二爷头上扣!”黑衣人首领抬手将一柄单刀剁到车上,恶狠狠道:“冤有头!债有主!是爷儿们的就别缩头当乌龟!”萧遥逸吼道:“有理说理!你凭什么骂二爷是乌龟!”黑衣人首领张口欲骂,被吴三桂拉住,“老石!老石!有话好好说!”众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声音传来,虽然不高,却把众人的吵闹都压了下去,“怎么了?”众人分开一条通道,侯玄跨在战马上,像刚睡醒一样眯着眼,懒洋洋过来。

萧遥逸一怔,把吵嚷的事扔到一边,先问道:“选锋营呢?”“没见着。”侯玄摘下军帽,一手扇着风,去着潮气,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道:“你猜我遇到谁了?”萧遥逸皱起眉,“谢幼度?这小子有胆子赶过来打落水狗?不怕把王老头气死?”“北府兵没动静,”侯玄摸了摸脖子,“我是见着萧侯爷了。”萧遥逸张大嘴巴,“我爹?”侯玄叹了口气,“咱们兄弟还是嫩啊。萧伯父早两天就带人马过了江,趁着大雨,换了军服,打出捧日军的旗号,兵不血刃就把烈山营地抢了个净光——真是净光,那些宁州兵把锅都抢走了。”萧遥逸怔了半晌,“我爹也穷了啊?”“靠两州之地打到现在,不穷才见鬼。”侯玄道:“咱们也快揭不开锅了,幸好有这批辎重——”“二爷的东西!谁敢动!”黑衣人首领道:“侯爷千里来援,只取四成已经很仁义了。”侯玄“啪”的把帽子扣上,正要开口,月霜却冷冰冰说道:“石敬瑭!殇侯的近卫队说好每次出击按人拿钱,按着雇佣兵的例子,既然拿过钱,战利品的分配权就该归我们所有。”不等石敬瑭辩解,月霜便接着道:“只要把这批辎重运回江州,近卫队一律拿双倍的俸,另加一成的战利品折现。”石敬瑭衡量了一下,这样虽然少了点,可辎重拿到手也要折现,总不能让侯爷背着去赶路。这些辎重一大半都是军械,在江州除了星月湖大营,也没有第二家敢收,算下来也差不了太多。盘算一遍,石敬瑭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对殇侯的近卫队作出让步,月霜转身面对武二郎,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一仗不是盘江程氏那个破公司的生意,你的股份向姓程的要去!”武二郎抹了抹胸毛上的雨水,有意无意地亮出手臂上夸张的肌肉,一脸蛮横地说道:“二爷出了这么大力气,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们星月湖大营、殇侯的近卫队,还有荆溪的姊妹们,谁没有出力?凭什么你开口就要一半?”侯玄翻身下马,往月霜身后一站,粗声大气地说道:“大小姐说得在理!”萧遥逸也凑过来,笑嘻嘻道:“没错,就是这个理。”武二郎狠啐一口,比出两根手指,口沫横飞地说道:“三成!你们一份,殇老头一份,二爷一份!不多吧!”身后传来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多。”斯明信坐在大车的把手上,用他的翼钩剔着指甲,头也不抬地说道。

另一侧,卢景的白眼都快翻成瞎子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瞪着武二郎,煞有其事地说道:“让我说,一成都多。”武二郎吼道:“二爷占的有股份!”“按股算?好啊。”月霜抬手一指,“参加战斗的,每人算一股,我们星月湖大营一千八百股比你的一股怎么样?”崔茂一手拎着他的混元锤,一手拿着酒壶灌了一口,“有道理。”除了坐镇江州的孟非卿和王韬,星月湖大营天驷、云骖、幻驹、青骓、玄骐五骏齐聚,后面的臧修、郭盛、鲁子印等人也围过来,抱着肩立在月霜身后,再加上外围的星月湖军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些军士都是身经百战的壮汉,从头数到尾都没有一个善茬,这会儿一个个脸色不善,目露凶光,眼见着只要月霜一声令下,就是石头也敢挤出油来。

武二郎终于急了眼,大吼道:“仗着人多欺负人啊!这些东西谁都别动!我找孟老大评理去!”说罢武二郎迈开大步,顺手还卷了一副上好的精甲,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朝江州奔去。

望着武二郎的背影,月霜第一个忍不住笑出来,接着众人放声大笑。

武二爷脾气虽然死臭,为人又凶又横又无赖,至少有一点好处:识时务,起码的眼力价还是有的——这一点就比秋小子强。

此役过后,烈山以西再没有成建制的宋军,压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每个人心情都轻松起来。

以一城之力,让大宋倾国之兵折戟而归,无论在战场内外,星月湖大营都以铁一般的战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从今往后,星月湖大营的战旗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飘扬。

月霜指着大车道:“这一车辎重算是武二的。他虽然是个臭无赖,这些天也出了不少力气。剩下的全部运回江州。”侯玄双足一并,挺起胸膛向月霜敬了一礼,高声道:“是!”斯明信、卢景、崔茂、萧遥逸也各自敬礼,齐声道:“是!”月霜微微一愕,随即玉脸掠过一抹激动的红色,她沉着地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道:“回师!”来自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齐声应诺,众人一起动手,迅速将散乱的辎重车辆集中起来,分别系上驮带,挂在猛犸背上。

※※※※※※※※※※※※※※※当荆溪人的猛犸战队将载满辎重的车辆拖回江州时,程宗扬正在为纸钞的事头痛。没有宋国朝廷的支持,小额纸钞的发行惨不忍睹,整整两天,程氏钱庄兑换纸钞的铺面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以纸易金,非是一日之功,家主也不必忧虑。”林清浦劝道。

程宗扬放下账簿,笑道:“清浦兄,你比我还小两岁吧,怎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天生的少年老成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林清浦道:“敝宗所习多涉机密,清浦入门时,各位师长便屡屡教诲。”程宗扬站起身,一边散步一边好奇地问道:“你们影月宗弟子有从军的,有从商的,而且都涉及各行机密,那不成了天下最大的情报组织?”“若是如此,敝宗早被攻灭多次,哪里还能延续到现在?”林清浦道:“公子也许不知,上古之时,传习影月之术者远非我敝宗一支。但流传至今日者,唯有敝宗而已。”程宗扬笑道:“难道你们有什么保命的秘诀?”“无他,敝宗秘诀唯有八字:专于道术,不涉世务。”林清浦道:“我影月宗弟子一旦出师,便与宗门无关。无论生死荣辱,宗门都不闻不问。留于宗门传承道统的师长,则丝毫不涉及外务。”“等等!”程宗扬急忙道:“你出师了吗?”林清浦一笑,“在下赴筠州之前,刚正式辞别师门。”程宗扬恍然道:“原来走南荒的时候你还是学徒啊。”“若非灵飞镜与敝宗关系甚深,清浦也不会以弟子的身份受聘云氏。”林清浦道:“纵然有此禁令,六朝对敝宗疑忌尚存,诸国朝廷极少任用敝宗门人。”“我说呢,这么方便的法子,宋国怎么不用来调兵传令呢?各国朝廷这么小心,未免有点因噎废食。”“对诸国朝廷是防微杜渐,对我影月宗则是存续之机。”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果然是用不得。如果六朝都用影月宗法师,一旦你们勾起手来,整个天下都成你们的囊中之物了。”林清浦的笑容中半是骄傲半是无奈,“正是如此。”程宗扬笑道:“听说今天金明池对外开放,反正没什么活可干,咱们叫上会之、冯大法还有师师姑娘,一起看热闹去!”若论市面繁华,临安还在建康之上。御街两侧各色店铺鳞次栉比,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比起同样商业气息十足的晴州,临安则更多了几分市民色彩,至少街旁各种各样的杂耍,就是晴州街头不多见的。

程宗扬本来想乘车前去,但一看街上浩浩荡荡的人流,立刻就打消了主意,老老实实安步当车。

他穿了一身临安正时兴的宝蓝绸衣,打扮成一个半文半商的公子哥儿模样。

秦桧、冯源和林清浦都是伴当打扮。后面两个膀大腰圆的兽蛮武士戴着斗笠,一行人热热闹闹上街。

李师师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衫,鬓侧簪了一朵海棠,虽然脂粉不施,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番风流韵致,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御街两旁摊铺杂陈,除了饮食浆饼,水陆百货,中间还有不少抛丸、吞火、走绳、顶球的艺人,让市面愈发显得热闹。

“听说临安百姓不分老幼,都会两手杂耍。”冯源兴致勃勃地说道。

来临安虽然有些日子,但先是薛延山遇袭,后来又躲在翠微园搞手雷,冯源一直忙里忙外,还没有好好逛过临安的街市,这会儿看得眼花缭乱,只恨两只眼睛不够用。

林清浦也看得开心,边走边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临安人怎么喜欢学杂耍呢?”冯源大度地说道:“论法术你比我强点儿,论见识,你可就不如我了。学文三年一考,一次取中三百来人,算下来一百年才取中万把人,这还是整个宋国,临安一城就不下四十万户,都学文连西北风也没得喝。学武更不行了,自古穷文富武,习武吃的穿的喝的用的,一般人家哪里拿得起钱?算下来还是学杂耍最经济。有一门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遇上逢年过节,更是赚得盆满钵满,运气好些,几日时间就把一年的吃穿都挣下来了……”冯源说得高兴,程宗扬却在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那摊位也不甚出奇,只放了只木盆,盆里养着几十条红、黄、黑、白不同颜色的金鱼。

程宗扬回头道:“这里有卖金鱼的,师师,给你买几条回去养吧。”李师师抿嘴一笑,“你便是想买,人家也不肯卖——这是驯好的鱼舞。摊主却是卖糖的。”“跳舞的鱼?”程宗扬来了兴趣,“跳一个看看!”一看生意上门,摊主打起精神,拿着一支小木槌,一边发出富于韵律的吆喝声,一边在木盆边缘轻轻敲击。盆里的金鱼闻声而动,按照颜色分成不同队型。

随着木槌轻击,一群群小鱼或东或西,时分时聚,就像有人驱使一样灵巧自如。

程宗扬嘀咕道:这些金鱼肚子里不会装磁石了吧?

正看得有趣,摊主忽然一声吆喝,几十条金鱼同时往水下一钻,只有鱼尾在水上拨动。

摊主往水里扔了把东西,等金鱼再次露出水面,程宗扬禁不住抚掌叫绝。那摊主扔的却是一把指甲盖大小的面具,上面画着各色人物,有文臣有武将,还有保镖、仕女、小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那些金鱼钻出来,每条鱼都戴了只小面具,随着摊头的敲击,金鱼咬着面具下的环扣,摇头摆尾地在盆中鱼贯游动,就像勾栏里唱戏的演员一样。

以程宗扬见惯现代娱乐业的目光,也不禁大开眼界,意犹未尽之余,主动掏腰包递了一个银铢过去——除了在外充场面的情况,私下里程宗扬一直坚持自己带钱付款,说一声“赏”自然有随从拿钱打赏这种事虽然有派头,但程宗扬下意识地担心自己做得久了,会真以老爷主子自居。

李师师这些天也见惯了他私底下的亲力亲为,不像第一次看到他自己拿碗打饭,甚至还顺手给秦桧多盛一碗时那样惊讶。她接过摊主递来的糖,先给冯源、秦桧等人分过,才递给程宗扬。

程宗扬顺势在她白嫩的指上摸过,挨了一个白眼,才笑嘻嘻尝了一块,然后把剩下的递给金兀术和豹子头,笑道:“尝尝。”一个银铢的糖块着实不少,金兀术和豹子头两人一分,一把倒进嘴里,吃炒豆一样嚼了干净,一边吃一边煞有其事地点着头。

离宫城愈近,人流越多,这一段路已经看不到两天前失火的惨状,被大火焚烧过的废墟都用帷幕遮住,临安府也在城外设了草棚,安置受灾的民众。秦桧当日抢购的砖瓦木料正以三倍甚至五倍的价格陆续出售,具体的账目还没有出来,但大赚一笔肯定是跑不了的。

似乎整个临安的市民都汇聚到通往金明池的御街,路旁临时搭建的铺位、杂耍摊子也越来越多。各色糕点、茶水、酒浆、零食的铺位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单是饼点就有芝麻的胡饼,夹肉的群仙炙,甜品口味的糖油饼,外观精美的莲花肉饼……让程宗扬想起初到五原城时,自己把情趣内衣抵进当铺,才换了几个铜子,买了饼吃的惨状。

程宗扬挤进人群,拿出钱铢道:“一样来一个!”“好咧!”摊主拿起纸袋,利落地装上饼点。

不一会儿,大伙儿便一人捧着一只糕饼边走边吃。李师师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秀气,秦桧慢悠悠吃得斯文,冯源一边吃一边喊热,林清浦是把饼撕碎,先看仔细才小心吃一口。一堆十几个饼,程宗扬三口两口吃完算是快的,但最快的要属金兀术和豹子头,青面兽受了点内伤,在钱庄留守,没跟来凑热闹,这两个兽蛮大汉一张嘴就是两块饼,喉咙就跟石磨一样,下面连着无底洞,不管什么东西,塞进去就无影无踪。

“同州烂蒸羊羔!”“仓山杏酪喽……”“甘豆汤、鹿梨浆……”“舞阳拨心面……”“蒸子鹅、槐芽糁……”“紫苏饮、荔枝膏水、木瓜汁……”路边叫卖声此起彼伏,冯源跑过去买了几大杯雪泡水,大伙一人拿了一杯,站着看了会儿杂耍。

这一带多是调弄虫蚁的摊位,耍猴的,训练蚂蚁打仗的,狗熊翻跟头的,乌龟翻身的,最让程宗扬叫好的,是一头老驴跳的柘枝舞。

“干!”程宗扬佩服地说道:“这驴跳得比小侯爷还好看些!”秦桧道:“公子此言差矣,若小侯爷身有四足,当可把此驴比将下去。”“奸臣兄,要不你也跳一个?”秦桧思忖着道:“歌舞非秦某所长,下棋倒可略试一二。”程宗扬哈哈大笑,刚才他们还看了场棋耍,对弈双方是一只五彩鹦鹉和一只灰扑扑的大乌鸦。两只鸟各据一枝,叼着棋子在棋盘上你来我往,精彩纷呈。摊主还开了盘口,任由行人对弈,鹦鹉的赌注是一比五,乌鸦是一比十。林清浦看得兴起,花了二十铜铢下了一局,竟然还输给了乌鸦,让大伙好一通奚落。

一路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众人才赶到金明池。按照惯例,宋国每年三月十八日在金明池举行水赛,军民一同争夺锦标,同时纵都人游赏。前两日临安刚遭受大火,朝议本来准备取消今年的金明池争标,送呈御览时,宋主却钦定照常进行。虽然有粉饰太平的成份,但正投了临安人所好,即使刚遭火灾,仍然兴致不减。

金明池长近七里,湖岸遍植柳树,正值春日胜景,湖畔绿柳如烟,岸上士女如云。金明池正中,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殿,由拱桥与岸上相连。往年宋主都在殿中观看水军操演和争标之赛,以示与民同乐。今年殿外也泊了御舟,但隔着数里的距离,也看不清哪位是宋主。

程宗扬等人在路上看杂耍耽误了,赶到金明池,水虎翼军的操演已经结束,但真正的重头戏刚刚开始。

远远能看到湖中插着一支的竹竿,露出水面丈许,上面缠满七彩的锦带,竿顶还放着一只银碗,这便是用来争夺的锦标。

六条扎成龙舟式样的彩船如飞而至,船尾的鼓手奋力擂鼓,两排桨手击揖而行,浪花四溅中,能看到每支船上都搭着一座两丈高的木架,木架下悬着长链横板,却是设在船上的秋千。

彩船飞驰间,每条船上都有一名少年登上秋千,在船上高高荡起,作出种种惊险之极的动作。岸旁的游人高声欢呼,为桨手和荡秋千的少年加油助威。

一条红色的龙舟首先划进锦标周围设的圈子,水秋千上的少年也正好荡到最高点,他双足一蹬,张开双臂,大雁般从秋千上飞起,在空中抱住双膝,车轮般接连翻了几个跟头,然后笔直落入水中。

岸旁万头攒动,看着那少年钻出水面,游鱼般划向锦标,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那少年手足并用,猿猴般攀到竿上,以一个魁星踢斗的花巧动作取下银碗,然后单足踏住竿顶,双手稳稳捧住。岸上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少女用丝巾打成结,朝湖中投去。

秦桧抚掌道:“其飞如鸟,其游如鱼,其攀如猿,虽是游戏,却三技并用,难怪金明池的争锦夺标能令万众瞩目。”程宗扬目光不经意地往岸上一扫,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笑嘻嘻对李师师道:“海陆空全有,差一样就夺不了标呢。”说着顺势引开她的视线。

李师师一直看着湖中的夺标竞技,并未在意他的举动,浑然不知她母亲也在人群中,刚刚被人唤走,登上一辆马车。

湖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如果天气晴朗,会一直延续到深夜,但程宗扬已经没有半点心情。

金明池边最好的观景地点,搭了一座棚子,周围停着十几辆华丽的车马。能在这里占到位子的,都是临安城中有头脸的人家,一个个非富即贵。程宗扬一眼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高衙内那小兔崽子。

程宗扬向秦桧施了个眼色,让他攀住李师师,然后挤进人群。

第三章离棚子还有几丈远,一帮恶仆就拦住去路,嚷道:“这是各家衙内、公子订的位子,快走!快走!莫冲撞了各位少爷!”吵嚷间,有人从棚子里伸出头来,一看是程宗扬,高衙内立即像皮球一样蹦过来,兴高采烈地叫道:“师傅!”一面挺胸凸肚地教训道:“你们这些狗才!连本衙内的师傅都不认得!”高衙内呵斥了众仆,一边引程宗扬进棚。那些公子衙内见到程宗扬,有些不理不睬,有些面露不屑,有几个在他手下吃过亏的,更是横眉瞪眼,嚷道:“哪里来的篾片先生?快赶出去!”高衙内恼道:“什么篾片先生?这是我师傅!”程宗扬也懒得理会那帮小崽子,趁高衙内向那群十三太保兄弟们辩解,他对高衙内身边的管家富安道:“刚才有个女的过来?”富安嘿嘿一乐,“爷好眼力!”他往旁站了几步,压低声音,“威远镖局总镖头的夫人,销魂玉带阮女侠。”程宗扬心头雪亮,这富安虽然一副下流狗腿的模样,但高俅经营多年,不可能一个心腹都没有。既然能被安排到岳鸟人送来的高衙内身边伺候,富安绝对是高俅心腹中的心腹。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心照不宣地走到棚后,避开众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富安也不隐瞒,“衙内把阮女侠弄上手,送给他的兄弟们玩耍。刚才在岸边见到,派人把她唤来。”“车里是谁?”“梁衙内。”程宗扬心里像吃了个苍蝇般难受,“你去把她叫出来,就说家里有急事,让她立刻回去。”打扰正在兴头上的梁公子,绝对不是个好差事,但富安没有半点犹豫,应了一声便去叫人。

这狗腿子还有点本事,在车外了说了两句,便见阮香琳从车中出来,匆匆忙忙离开。接着梁公子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对富安破口大骂。

富安双手叉在身前,赔着笑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等他骂完,富安不知道又说了几句什么,顿时让梁公子转怒为喜。

等富安过来,程宗扬带着一丝不屑冷笑道:“姓梁的好大的架子。”富安倒不放在心上,带着笑脸道:“都是主子,骂几句也算不得什么。”阮香琳在天香水榭和那些衙内淫乱的荒唐一幕,程宗扬还记忆犹新。虽然阮香凝被剑玉姬封了记忆,无法知道她到底作了什么手脚,但阮香琳很可能是被自己亲妹算计,才举动失常。这么好一棵白菜,自己看在李师师面子上,硬是忍住没拱,怎么能让这些小兔崽子乱拱。

“姓梁的要找你麻烦,就来找我。”“没事。”富安笑道:“梁公子刚买的几个奴婢正好送来,这种小事一转眼便忘了。”高衙内教训了一帮兄弟,过来拉程宗扬入席。虽然宋国讲究师道尊严,但他们这些有权有势力的公子,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连进士都考不上,整日在各府混吃混喝的教书先生,全靠着高衙内的面子,才没有给程宗扬难看。

程宗扬当然不会和他们计较,随意喝了几杯酒,远远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少女被带进来,送到梁公子的车上。

程宗扬心里暗自摇头,面上却若无其事,随口道:“今天人不怎么齐啊?”高衙内道:“今天是热闹日子,有两个兄弟陪家里人脱不开身,还有个倒霉鬼是出了事。”“出了什么事?”高衙内笑嘻嘻道:“晚些徒儿再与师傅说。来,师傅尝尝这盏内府流香,正经的内府酿造!”喝了几盏,程宗扬便要脱身,高衙内接连几天没有见着这位师傅,有心跟他再学几手功夫,这会儿虽然不舍,也不敢强留,一边送出来,一边道:“师傅,今晚徒儿要和兄弟们结拜,要不要来乐乐?”程宗扬听得好笑,“你们十三太保还没结拜过?”高衙内道:“新来的兄弟。”程宗扬略一思忖,“行啊。就在翠微园吧。只要别进后院就行。”高衙内喜出望外,“成!”湖中夺得锦标的少年已经上岸,换了一身干衣,接受观众的欢呼。金明池中的表演还在继续,除了水秋千,还有竞渡、水舞、鼓乐……按惯例一直要持续到深夜,由宫中施放完五色烟火才算结束。

秦桧道:“临安水上乐事之盛,莫过于三月金明池夺标,八月钱塘江弄潮,每至此时,都中万人空巷。”冯源跃跃欲试,“不知道今年的烟火有多高。”林清浦笑道:“让冯大法师给他们放一个见识见识。”李师师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离开,程宗扬笑着解释道:“碰见几个熟人,喝了几杯酒——”话音未落,林清浦手指忽然动了一下。程宗扬停住话头,望向林清浦。

周围人头涌动,林清浦不好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

离开筠州之前,程宗扬从冯源手里勒索了一块龙睛玉,由林清浦注入法术,送到孟非卿手里。那块龙睛玉很小,放不了太复杂的法术,但用来召唤施法者本身是够了。这样江州一旦有紧急情况需要传讯,可以打碎龙睛玉,向林清浦发出讯息。

龙睛玉刚送过去不久,神霄宗在城外设立法阵,双方讯息隔绝,一直没有用上。如今林清浦突然生出感应,必定是江州有急讯。程宗扬不敢怠慢,急忙吩咐一声,金兀术和豹子头并肩从人群间硬挤出一条路来,护送众人离开金明池。

“江州大捷!宋军已撤过烈山。”回到翠微园的静室,林清浦施出水镜术,便给了众人一个意料之中的喜讯。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的江州之战,经过三个多月超过一百天的厮杀,最终以宋军的全面撤退而告终。虽然仅仅是一场波及范围不过一州,双方投入兵力十余万人的局部战争,江州之战带给六朝的巨大波澜才刚刚开始。

江州守军以战绩证明了星月湖大营的口号,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小看这一支失去龙头而被当成匪寇的军队。同时星月湖大营也用鲜血和牺牲证明了自己占据一州之地的资格。

按照最初的约定,星月湖大营将与萧侯各占一州,划江而治。名义上双方都属于晋国的臣僚,向建康缴纳应付的赋税,但除此之外,双方都拥有领域内所有的权利,江州成为星月湖大营事实上的领土。

江州之战刚刚结束,城中百废待举。萧遥逸作为江州刺史,要修表向晋国朝廷报告晋宋两军在边境共同剿匪大获全胜的战绩。王韬与崔茂负责清点此战抢获的物资和损失,斯明信与卢景分别往宁州和上游的北府兵大营通报战果。孟非卿则是坐纛的主心骨,下面的尉级军官有些负责整军,有些维持治安,有些负责与雇佣兵打交道,还要安排民众迁回、处置民夫、商贾等等事务,每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只要江州之战尘埃落定,其他全是小事,程宗扬也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用在祝贺上,与孟非卿互报了一声平安,便立刻问起另一件要命的大事,“长伯回来了吗?”孟非卿知道他有事要说,叫来在外等候的吴三桂,便起身迴避。

“属下接连几次潜入云府,都没能见到云小姐,反而和云大小姐照了次面,险些被她认出来。”吴三桂道:“属下不好再入云府,便去找了当日往云府诊治的大夫、稳婆,还有出入云府的小厮、杂役等人。”程宗扬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专注地听着吴三桂带来的消息。

“属下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云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被云三爷送到别墅养护,下一步要等云六爷返回建康再作定夺。”吴三桂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云家对此事愤怒异常,恐怕小侯爷这次要有麻烦。”程宗扬扯了扯嘴角,这种丢脸的乌龙事件,他不会大嘴巴得满世界乱说,除了敖润和秦桧,其他人都还以为是萧遥逸干的好事。自己和小狐狸情同手足,大不了下次替他背个黑锅还他。

算算路程,云秀峰再有几日差不多就该回到建康,敖润一路追赶,到建康也就是前脚后脚的工夫。自己该说的都已经告诉了老敖,到时说出真相,要打要杀就由云家几位爷了。

最好的结果,也许是自己把云如瑶娶来,可要娶她当正妻,别说把自己当成准妹夫看的八骏,单是死丫头那一关自己就没半点信心能过。如果当偏房,就算云老哥同意,云六爷能同意吗?

“黑魔海的奸细查出来了吗?”吴三桂摇了摇头,“事情出来,云家更换了所有的护卫和仆从,听说全部打发到庄子里看管起来,外界打听不到消息。”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只要她平安,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等老敖见着云三爷再说。”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敖润把这事儿说清,然后自己就老老实实躺倒挨捶,云家说什么就什么吧。

程宗扬打起精神,“咱们的直属营练得怎么样?”“有三四成凑合着能用,真正能拉出来的,也就几十个。”“慢慢来,个把月就能练得和星月湖的爷儿们差不多,人家也不用混了。”程宗扬道:“吴大刀家的柳嫂快生了,给他放几个月的假。你去挑三十个靠得住的,让彪子带到临安来。”“我呢?”“你留在江州,给我练一支像样的护卫队出来。”吴三桂也不推托,“成!”“还有。过几天有个囚犯会到江州,”程宗扬道:“你们两个好好打交道。将来我把你们两个放到一营当上尉,可千万别给我丢脸。”“谁?”“宋国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吴三桂应道:“是!”一句废话都没多问。

殇侯和小紫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东西,林清浦的水镜术略一接近就转来剧烈的灵力波动,程宗扬只好熄了和死丫头聊天的念头。

接着程宗扬不顾林清浦的疲倦,让他用水镜术联络上筠州的祁远,仔细叮嘱了几件事,包括钱庄分号的运作;如何处理好宋军在江州的溃败,稳定市面,为滕甫增添政绩;通过各种渠道向云家示好,尽力给自己干的破事擦屁股;还有就是派人接应鲁智深和林冲一行。

好不容易交待完,林清浦撤去水镜,闭关调养。程宗扬独自坐在静室中,反复权衡江州之战结束的局面。

一个稳定而可靠的后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基地,程宗扬曾经考虑过几个地点:南荒、建康、江州,甚至荆溪。

南荒过于偏僻,气候、交通、环境、人力资源……每一项都有无法克服的难题。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南荒也只能作为一个并不发达的原料基地而存在。

建康是个非常理想的商业据点,水陆交通发达,人口众多,又是晋国财富汇聚的中心,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在建康根基太浅。萧遥逸父子退出建康之后,自己的根基甚至还比不上石胖子。程宗扬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一些股份就能把建康的世家彻底与自己绑在一起。那些世家子弟锦上添花可以,一旦到雪中送炭的关头,需要的是过命的交情。而这种交情需要时间和机遇来培养。眼下只有一个临江楼还好办,等盘江程氏长成大树,如此浅的根基,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因此在程宗扬的构想里,建康只能当作一个营销中心,而非自己押上重宝的基地。

荆溪的条件还不如南荒,唯一的优势是位于晋、宋、昭南交界。除非自己准备拉杆子起义,根本完全不适合投入巨量资金。如果想把山高林密的荆溪改造成合适的工商业基地,单是修路搭桥、建设城镇这些慈善事业,自己这辈子加下辈子都搭进去也干不完。

江州是自己目前最好的选择。土地、人员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就和自己家一样方便。唯一的劣势在于江州地理偏于南方,游离于云水这条六朝的黄金水路之外。不过广阳渠一旦开通,直接将云水与大江连为一体的水路,多少能弥补一些地理上的缺陷。

自己把盘江程氏的重心放在江州,建康和临安就成为舒展开的双翼,而申婉盈的沐羽城,相当于盘江程氏这只鹰隼踏入昭南的一足。

随着江州之战尘埃落定,程宗扬对建康、江州、临安三地的定位也已经明确下来。无论从自己手握的资源还是市场状况来看,盘江程氏在建康的主打将会是奢侈品与娱乐业。晋国的世家子弟一大半都被自己拉入盘江程氏,成为集团的股东,单作水泥完全不可能吸引他们的兴趣。另一方面,自己涉及其他行业,都不免要与云氏的利益相冲突。因此,利用临江楼、霓龙丝衣和南荒奇珍,面向晋国世家、富商,打造高端品牌,走上层路线,才是最有前景的选择。

来临安之前,程宗扬完全没想到会有眼前的局势。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迫切需要资金支撑财政压力的宋国,竟然把兑换纸币的钱庄交到自己手里。从宋国朝廷的角度来看,这也许只是一个弥补财政窟窿的临时举措,无论是贾师宪还是宋主,一开始都存了见势不妙卸磨杀驴的心思,先拿到钱救急,一旦捅出漏子就把自己这个外来的客卿当作替罪羊。

程宗扬并不熟悉现代金融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凭空就生出钱来的运作方式,但一个现代人常识性的金融知识,使他远比宋国朝野更能认清纸币的力量。

宋国商业比晋国更发达,由于没有晋国那样垄断性的世家势力,临安的市民相对富裕,可以说已经进入市民社会。发达的商业,大量具备一定资产的市民,以及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些因素确定了临安在盘江程氏整个蓝图中的位置:一个以纸币运作为主的金融中心。

但无论营销还是金融,都不足以为盘江程氏扎下根基。盘江程氏想能抵挡风雨,真正的落足点还在于江州。

无论在军事战争还是和平建设当中,水泥都其有广泛的用途,并且有巨大的需求量——如果可能,程宗扬很想发展出整套完整的工业体系,带领六朝迈入工业时代甚至电子和信息时代。

但这些全是妄想。单是水泥程宗扬都没有信心搞成产业化,顶多是作坊的水准。不过对于六朝而言,这样的水准已经足够用了。

作坊式的工业流程很难实现大规模生产,获得巨额收入,但通过垄断,可以给盘江程氏带来稳定的现金流,同时将销售渠道铺向六朝各个角落。

有了财力、物力、人力和自己的地盘,黑魔海的威胁又算得了什么?当年黑魔海鼎盛时期,不照样险些被岳鸟人灭了门。等自己羽翼丰满,苏妲己和西门狗贼这样的对手,和自己的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别说让孟老大出马,就算自己带着培养好的直属营杀到五原城,就能轻轻松松把苏妖妇绑来,到时候想抽鞭子就抽鞭子,想滴蜡就滴蜡,保证苏妖妇还要赔着笑脸和自己搞SM游戏……“公子。”秦桧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程宗扬擦了把口水,“进来吧,我正要和你商量下一步怎么做。”秦桧盘膝坐在蒲团上,一手轻捻长须,然后道:“宋军若是安安稳稳撤军倒也罢了,如今成了溃败,贾师宪难辞其咎。”“老贾也真够倒霉,刚坐稳的位子眼看又要悬了。”程宗扬道:“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扶他一把?”秦桧道:“计将安出?”程宗扬叹了口气,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客卿,一旦钱庄运转不灵,随时都可能被当成替罪羊拉出去宰了,居然还想着扶宋国最有权势的贾太师一把。

“江州大胜,对咱们是一件大好事。”程宗扬转过话题,“少了眼前最大的威胁,终于能好好作我的生意。现在唯一的麻烦是扩张太快,人手不够用了。”“公子囊中人才甚多,何谓无人?”程宗扬咧了咧嘴,“要找打手,我随便都可以给你拉一车出来。可做生意不是打架。眼下也就祁老四算个行家,奸臣兄你算是万金油,放到哪儿都能用,可要把你放出去,我的一条骼膊一条腿就没了。”秦桧笑道:“公子抬爱。”程宗扬自顾自说道:“祁老四在筠州做得风生水起,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但筠州毕竟是小地方,把老四放在那里太浪费了。常言说狡兔三窟,建康算是一窟,有他在我才放心一些。可老四一走,谁来接筠州的位置呢?”秦桧沉思许久,“无人可替。”“是啊。老俞也算半个行商,眼下他重伤致残,只能退役,把他放在筠州也是个主意。但他的伤势少说也得休养半年,时间不等人啊。”秦桧拂了拂衣衫,“公子是否想过借鸡下蛋呢?”“哦?说来听听。”秦桧提醒道:“离开江州时,公子的直属营在哪里呢?”“雪隼团?”程宗扬似乎有点明白了。

秦桧微笑道:“临安尽有商家,公子何不寻觅一二,遇到合适的不妨吞并下来以为己用。”程宗扬摇了摇头,“咱们的生意多少有些忌讳,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不敢乱用。奸臣兄,不瞒你说,除非是走投无路被我救下来的,随便找个经理人,我可不敢轻易就把生意托付出去。”“如师师姑娘一般?”秦桧打趣一句,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倒也简单。想让一二个小商家没了活路,亦非难事。”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秦桧道:“奸臣兄,你这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肚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又打起这主意!”秦桧道:“术有经有权,公子岂是不通权变之人?”“你是实用主义者,我也不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程宗扬坐直身体,“奸臣兄,我来问问你,我和岳鹏举那鸟人有什么区别?”“在下未曾见过岳帅,但就耳闻而言,公子所不及岳帅者,跋扈、霸气二端也,而仁义过之。”“你这又是只捡好听话。说实话。”“公子谨慎有余,进取不足,令人有画地为牢之叹,遇事不免缚手缚脚。”“说难听的,你就该说我窝囊了。”程宗扬道:“岳鸟人我行我素,逢人便踩,仇家遍天下,身边有星月湖这样的强军,却落得一个不明不白的结局。我和岳鹏举的区别就在于:我对自己的定位是个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便是仇敌也能谈生意。比如老贾,换成岳鸟人在我的位置上,早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痛快是痛快了,路子却是越走越窄。”“岳鸟人是只栽刺,不种花,我是种花加拔刺。”程宗扬举起手指,半是解释半是警告地说道:“但你把我当成老好人便也错了。对仇家,我可不会有半点手软。只不过我没那个兴趣四处树敌,以践踏仇家为乐。别人当我是朋友,我便以朋友报之。别人把我是敌人,只要他有一二可取之处,若有机会,我也会尝试化敌为友。一点好处没有的,我也尽量会留一条生路。至于那些真正视我为死敌的,大家不妨比比谁更狠。我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你猜谁能笑到最后?”秦桧沉默多时,然后起身向程宗扬长揖一礼,“公子之术远过秦某,可谓是大道无形,志如云龙。若公子不弃,会之此生此世愿追随家主,以附骥尾。”程宗扬笑道:“这马屁拍得真舒坦。奸臣兄,我对你说这些,是把你当成架海的紫金梁,可不是专干脏活的,明白了吗?”秦桧叹道:“属下惭愧。”程宗扬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曾经想过把秦桧留在自己身边,专门处理一些不好让人知道的机密事务,死奸臣在这方面的天分之高完全不用怀疑,但长久接触下来,程宗扬觉得以他的才能专门干脏活,实在可惜,这才几次三番把他往正道上引。

以秦桧早年的表现,未曾不能成为名臣,只可惜要紧关头,这位奸臣兄对权力的欲望战胜了良知,才落得遗臭万年。不过话说回来,杀岳飞这种天大的脏活他也敢做,对任何一个主人来说,秦奸臣都算一条靠得住的忠犬了。只希望他在自己手下能用这份忠诚干点好事,别再让他落得一个奸贼的骂名。

“江州战事已定!今晚咱们也摆宴庆祝一下!”程宗扬兴致勃勃地说道。

秦桧笑道:“属下已安排妥当,就在水榭之内,公子以为如何?”“好!把兄弟们都叫来!今晚不醉无归!”第四章夜色初临,西子湖畔的天香水榭灯火通明,一楼大厅正中放着一张大圆桌,桌上金樽美酒,玉盘珍馐,错落杂陈。

宋国的餐饮是程宗扬见过最繁盛豪富的,桌上摆着茶果八样:榛子、松子、橄榄、核桃……蜜饯糖饯各八样:蜜金橘、蜜木瓜、蜜李子、十香梅、玲珑子、水滑滋糕、生熟灌藕……还有各色时鲜水果:罗浮橘、洞庭橘、鹅梨、甘蔗……不一而足。

接下来的菜品有海鲜头羹、江柱、松花腰子、燥子决明、江鱼玉叶、锦鸡鼋鱼、羊血粉、青虾、白蟹、香螺、蚶子、蛤蜊……水陆鲜味应有尽有。

肉食更多:鼎煮羊、入炉炕羊、白炸鸡、白燠肉、八糙鸭、炕鸡、炕鹅、水晶炸子、美醋羊血、澄沙团子……还有各色汤饮:玉消膏、乌梅膏、糖乌李、杨梅糖……各色饮食琳琅满目,将一张大圆桌摆得满满的。

临湖一侧的门扇全部打开,湖上清风徐来,坐在厅内便能看到西湖的万顷碧波和天际的明月。

席位以程宗扬为首,往右依次是李师师、林清浦、冯源、豹子头、青面兽、金兀术和秦桧,连受伤的俞子元也被抬来,半靠在软榻上,占了一个席位。

江州战事结束,除了李师师不谙内情,三名兽蛮人满不在乎以外,其余人都如释重负,俞子元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也浮现出一片红晕,一番喜气洋洋。

待众人到齐,程宗扬道:“江州大胜,今晚咱们也开个庆功宴!”众人轰然叫好,李师师却讶异的张大美目,“江州大胜?官军破城了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不管江州谁胜谁负,保住这笔生意就是我赢了。”李师师明智地没有多问,她嫣然一笑,举杯道:“祝公子发财。”程宗扬按住杯口,“这杯却不急着喝。”程宗扬站起身,一手拿着酒杯,收起嘻笑,肃容说道:“当日来时我们一共十二人,如今老敖去了建康,老俞重伤不起,其余三位兄弟老桑、老夏和老沉却是再也不能来了。这第一杯酒,先敬三位兄弟的在天之灵。”程宗扬将酒水泼在地上,然后道:“三位兄弟的尸骸眼下都葬在风波亭。会之,你想办法联系三位兄弟的家人,厚给抚恤。需要迁葬家乡,或者有家人需要奉养的,由我们盘江程氏一力承担。”秦桧起身拱手,“是。”“第二杯酒也不急着喝。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第一桩是死者为大。接下来就该罚过了。”程宗扬道:“冯大法,野猪林一战,你本来应该在树上投手雷,结果一上树你就晕了,贻误战机,导致俞子元被袭受伤,这个责任应该谁负?”冯源脸上浮现出一抹朱砂色,站起来“吭哧吭哧”地想要辩解,却被程宗扬按着肩膀坐下。

“这个责任该是我负。”程宗扬道:“明知道你有恐高症,事前却忘了个干干净净,这个责任我不负谁负?”秦桧道:“计划由属下制定,不周之处属下也有责任。”程宗扬道:“那好,这个责任我和老秦一人一半。每人罚一个月的薪金,补给老俞和三位兄弟,怎么样?”秦桧正容道:“属下甘心认罚。”俞子元虚弱地说道:“属下受伤怨不得他人,这些钱还是给三位兄弟吧。”“可以。”程宗扬斟了杯酒,举起来道:“罚完该论赏。这一趟临安之行,会之居中运筹,四处奔走,论功该为第一,诸位可有异议?”众人都道:“正是!正是!”秦桧躬身道:“属下为家主效力而已,岂敢居功?”程宗扬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不过你的功劳眼下只能记着,到下个月股东大会的时候再说。秦兄,干一杯!”秦桧举杯与家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彼此心会。

“功劳第二位要属清浦,”程宗扬道:“这些天联络各方,全靠了林先生,虽然没有上阵厮杀,流血流汗,但身体消耗之大,还在我们之上。来,喝完这杯酒,接下来几日,你可要好好调养了。”林清浦拱手施礼,然后接过酒杯,“多谢家主。”“往后盘江程氏所有的情报都要交给你过目,如果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允许你自行挑选僚属作为辅助。但你挑选的人,这一辈子都不能活着离开程氏,明白了吗?”家主这是把最机密的核心交付给自己全权处理,林清浦哪里还能不明白?他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清浦定不会有负家主。”程宗扬与林清浦碰了一杯,然后走到俞子元身边,“俞兄出生入死,单是凤凰岭引走敌人主力就是大功。”俞子元抚了抚受伤的腿,惨然笑道:“俞某已经是残废之人。”“肢残不能复生,废却未必。”程宗扬道:“我已经买下武穆王府,奏报是拆除改建,其实是给大营留个落脚之地。俞兄,我已经替你向孟老大申请退役,将来专门帮我处理商务,武穆王府的改建,还有金库的大总管,这两副重担非你莫属。”俞子元喉头哽住,半晌道:“誓不辱命!”程宗扬笑道:“你身上有伤,我就不劝你酒了。待你身体大好,大伙再痛饮几杯。”俞子元费力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眼圈不禁发红。

程宗扬走到冯源身边,“冯大法,让你弄个手雷,房子都炸了两幢,把你排到第四位,不冤吧?”冯源嘿嘿笑道:“不冤不冤。”“你的功劳,手雷是一桩,另一桩是雪隼团的佣兵。”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道:“除了钱庄,武穆王府的地产,还有会之抢过来的土木生意,每一桩都是千头万绪,若没有这些人手,我们每个人都生出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冯源拍着胸脯道:“程头儿,你放心,这些兄弟都是靠得住的!”程宗扬笑道:“那就好!我还指望你给我建个法师营呢。”冯源苦着脸道:“要建也行,就是太花钱。”“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程宗扬举杯道:“冯大法,往后能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冯大法师,就要看你的造化了。”冯源一口气喝完酒,抹了抹嘴,“我在江州请匡神仙算过命!只要跟着程头儿,跑不了的大富大贵!”程宗扬大笑起来,匡仲玉这个大忽悠,冯大法找他算命,想听到点儿别的都不容易。

“再干一杯!看看咱们匡神仙的铁口神断准不准!”程宗扬走到三名兽人身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三名兽蛮大汉喜笑颜开,“从这个月起,每人加一只羊!”豹子头咧开大嘴,口水横飞地说道:“羊!”青面兽矜持地点头道:“甚好!甚好!”金兀术也眉飞色舞,显然对这个奖赏很满意。

程宗扬继续道:“另外按照护卫的定额,每人每月给两贯的薪水。”“吾不要钱!”豹子头道:“换成羊便是!”青面兽扭头道:“两贯能买几口羊?”冯源道:“半只都不到,羊肉一斤都要好几百钱!”青面兽皱起眉头,摇头道:“太少了!”程宗扬啼笑皆非,宋国羊贵猪贱,一头羊的价钱够买五头猪的,自己为了养这几个兽蛮人,单是羊肉钱每个月就得好几十金铢,折算下来够雇十几个佣兵,现在怕他们几个存不住钱,特意加了两贯,这头淫兽居然还嫌少。

金兀术没有吭声,只低着头扳着手指一阵猛算。

程宗扬莫名其妙,“狼主,你这算什么账呢?”金兀术抬头道:“吾让一半羊出来。”“我没听错吧?你们这几个吃羊不吐骨头的,居然还从嘴里往外掏羊?你准备让给谁?”金兀术道:“吾族老幼。”程宗扬一怔,旁边的青面兽和豹子头却陷入沉思。半晌,青面兽叹了口气,“吾也一半。”豹子头却是万分不舍,欲哭无泪地说道:“让一半吾唯余一只矣……”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老豹,你不识数就少丢点儿脸吧!”众人一阵大笑,冯源扳着豹子头的手指,好不容易才让他弄明白让出一半还剩三只。这下豹子头转忧为喜,把头点得飞快,“吾留肥的!”金兀术揉了揉鼻子,“吾想把族人接来吃吾的羊。”程宗扬看了他一会儿,“用不着从你们的羊里扣,就一条,人不能太多。吃饭管饱,但不作事的,羊每月只有半只——谁说少我立刻翻脸!你们知道这儿的羊他娘的有多贵吗!”三名兽蛮人都露出笑容,用力点头。三头大牲口把头凑在一起,商量片刻,金兀术道:“吾去!”“得了,一群兽蛮人招摇过市,到不了筠州不是被乡兵剿了,就是被人口贩子卖了。何况这边还得你们办事,也走不开。”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这样,让祁远去安排,也不用来临安,先到荆溪落脚。”程宗扬以前便听金兀术说过族人在山中生活极苦,如今他们想把族人接来吃羊,虽然又背上一堆要抚养的包袱,但至少说明这三名兽蛮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家。

程宗扬答应金兀术接来亲近的族人,只是出于善意,却没想到不久之后那些兽蛮人会给他一个惊喜。

程宗扬最后走到李师师身边,“师师姑娘刚来不久,不说别的,单是救下老俞这条命,我们大伙儿就该向你道声谢。来,我敬你一杯!”李师师低头想了片刻,然后展颜笑道:“师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酒宴……很古怪。但也很有趣。”说着她接过酒杯,浅浅饮了一口,柔声道:“奴家不胜酒力——”“不行!”程宗扬打断她,耍赖道:“我敬的酒你若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大伙面子!”李师师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举杯一口饮尽。酒液入喉,李师师洁白的面颊立刻染上一抹嫣红,倍显娇艳。

“好样的!”程宗扬兴致高昂,拿起酒坛放桌上一放,挽起袖子道:“赏也赏了,罚也罚了,现在开始喝酒!先说好,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敢不喝,直接扔西湖里!老俞!你的酒先记下!等你伤好了,加倍补出来!”俞子元笑道:“成!”秦桧当先发难,“狼主!上次在林教头家你说秦某酒量不及你!今晚咱们便比上一比!”金兀术一脸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比便比!先各喝一坛!”“干喝有甚兴味?不如划拳。”秦桧笑眯眯道:“狼主不会也不识数吧?”金兀术勃然大怒,“吾当然识得数!便是划拳!来啊!”秦桧和金兀术挽起袖子,“五魁首、六啊六、哥俩好”地吆喝上了。豹子头和青面兽热心地替两人数指头,谁数错就罚谁一大觥。

冯源和林清浦玩的是雅戏射覆,两人轮流拿杯子扣着一件事物让对方来猜,输者饮一杯。俞子元看了两眼便失笑起来,“冯大法!你换个玩法吧。林法师的水镜术最擅长隔板猜物,你就是玩到天明也赢不了啊!”冯源拍案叫道:“哎哟老林!我说我怎么总输呢!这不坑人嘛!”林清浦笑道:“在下量浅,只好让阁下多饮几杯。”冯源叫着不依,程宗扬道:“人少玩着也没劲。清浦、冯大法、老俞还有师师,咱们五个也别搞什么花样了,来个最简单的,掷骰子!我一、师师二、清浦三、冯大法四、老俞五,掷到谁谁喝!”“若是六呢?”“全喝!”“好!”众人都鼓掌叫好。

冯源跑去取了骰子,兴冲冲往碗里一丢,却是个四点,只好在众人的笑声中自饮一杯。

湖上波光连着月色,清风徐来,水榭宛如浮在水上的琼宇。众人放开胸怀,一番畅饮,欢笑声、吵闹声……从水面上远远传开。

程宗扬发现李师师虽然不常饮酒,却是天生的好酒量。她杯来盏往喝了差不多有半斤,那双美目水汪汪的,泛起桃花醉人的红色,可还没到喝醉的地步。

林清浦首先退出酒战,一身酒气地靠在椅子上,沉入醉乡。冯源喝得舌头都大了,与俞子元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另一边秦桧独战三名兽蛮勇士,却丝毫不落下风。豹子头和青面兽已经醉倒,只剩下金兀术还在苦苦支撑。

众人一直喝到近三更,秦桧一连喊了几个超过五的大数,终于成功地把金兀术也彻底喝倒。饶是占了兽蛮人不识数的便宜,划拳十胜未必一负,死奸臣这会儿也喝了不少,长须上酒水淋漓,举止也少了几分从容,多了几分醉态。

直到深夜,酒宴方散,除了秦桧和李师师能走着回去,其他人都是被抬回去的,尤其是那三个兽蛮人,肉山一样的体型可累坏了翠微园的小厮。

程宗扬趁醉拉住李师师的手,入手的纤软柔滑让他心头禁不住一阵激荡,涎着脸道:“今晚月色真好,师师姑娘要不要一起赏月呢?”李师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位家主的举止半点也称不上正人君子,可在宋国,即便是正人君子,想要奴婢伺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而这位家主宁愿用厚着脸皮挑逗的方式,也不肯以势欺人。似乎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虽然只限于他认为的自己人而言。

李师师轻轻抽出手,柔声道:“俞先生刚才忍不住吃了杯酒,奴家要去给他检查一下伤势。”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自己要再拦着,就不止是禽兽了。程宗扬宽慰自己:来日方长,这么鲜嫩的白菜就在自己手边放着,又不怕她跑掉,将来水到渠成,还不是想怎么拱就怎么拱?

程宗扬放开手,又觉得不舍,一拈指从她鬓侧摘下那朵海棠,放在鼻端嗅了嗅,酸溜溜地嘟囔道:“一点香味都没有。”李师师白了他一眼,“海棠无香,却有殊色。”“没闻到香味总是少了点什么……”“公子醉啦。”李师师柔声道:“还是早些休息的好。”如果用强的,小美人儿就算立刻生出翅膀,也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但程宗扬再醉十倍,也厚不起脸皮学高衙内那个禽兽,只好眼巴巴看着花枝一样的小美人儿带着清香,风姿绰约地离开水榭。

众人散去,程宗扬带着酒意上楼,一边摸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边醉醺醺道:“凝美人儿!不管你睡没睡……限你一分钟内光着屁股给我爬出来!”话音刚落,一个美妇便四肢着地,赤条条从房内爬出来。

阮香凝从头到脚脱得一丝不挂,裸露着柔媚动人的玉体,像一只母犬般摇摇摆摆爬到主人脚前,然后扬脸绽露出娇媚的笑容。她身子丰润如玉,一双浑圆的玉乳悬在胸前,纤腰盈盈一握,雪团般的粉臀高高耸起,月色下,光洁的玉体宛如一件精美的瓷器,泛起白亮的光泽。

程宗扬托起她的下巴,一手拉开裤子,把阳具塞到她口中,让她含住,这才开始解衣物。

对于这个黑魔海当礼物送来的御姬奴,程宗扬的想法很简单:难得捞到一个还是完璧的大美人儿,不用白不用。

阮香凝的记忆不知是被剑玉姬封闭还是抹去,总之有许多空白。这样的情形与梦娘有些类似,区别在于凝美人儿多了一个作茧自缚的瞑寂术。

这些天连程宗扬自己都忘了给她下过多少指令,尤其是兴致一来作的扮演游戏,这位林娘子一会儿变成被强盗劫持的官眷,一会儿变成与情郎偷情的小家碧玉,一会儿是被审讯的女犯,一会儿是刚入洞房的新娘……天知道凝美人儿现在意识里乱成什么样。

不过有一点始终未变:在阮香凝的意识深处,她整个人都归主人所有。而握有瞑寂术指令的程宗扬是她唯一的主人。

程宗扬脱下衣服,正准备按惯例好好享用这只难得的鼎炉,楼外突然响起小厮的声音:“公子,有客人来访!”程宗扬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半,能找到翠微园来,肯定不是贾师宪和廖群玉的人。既然是客人,也不会是宫里来的人,而且这会儿已经是深更半夜,谁有什么大事要来找自己?

“谁?”“她自称是梁夫人。”原来是那个骚妇。程宗扬既好笑又纳闷,一个在临安城也算得上有身份的内眷,半夜跑到西湖边见客人,如果传扬出去,单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究竟是什么事,让黄氏大失方寸?

皱着眉想了片刻,程宗扬吩咐道:“让她进来。”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黄氏似乎很着急,匆匆忙忙上了楼,在门外道:“公子,奴婢……”“少废话。”程宗扬懒洋洋道:“在门外脱光了爬进来。身上剩一条带子,你就滚出去!”外面传来悉悉索索地脱衣声,接着黄氏光着屁股像条母狗般爬进房内。

月光下,一个美妇翘着白嫩的雪臀趴在地毯上,那位年轻的商人浑身酒气,这会儿正裸露着精壮的身体,两手握住美妇纤软的腰肢,从后面一下一下干着她的屁股。

黄氏伏在地上道:“奴婢见过公子。”程宗扬嘲讽道:“夫人是不是想起当日的乐事,半夜睡不着,巴巴赶来等着挨操呢?”黄氏扬起脸,玉齿咬住红唇,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然后哀声道:“求公子救救奴婢……”“天塌了?”“奴婢刚听到消息,户部新任的蔡侍郎要清算几个月来囤积居奇的商家,明日要查封的便是通源行。”通源行是临安知名的粮商,背景深厚,当日在樊家园,就是他们硬顶着不给蔡元长面子,结果让死奸臣摆了一道,蔡元长趁机发难,把他们逐出会场。现在蔡元长新升了官,少不得要拿他们开刀,杀一儆百。

“一家粮行,封了便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黄氏急切地说道:“公子不知道,前些天城中的涌金典当行刚被封了,追查之下,牵连到朝中几个官员用官钱放贷,蔡侍郎一封札子奏报上去,陛下大怒,已经罢免了那几名官员,查抄家产。为首的还被下狱论罪,连家眷都被官卖,追讨欠款。”程宗扬道:“你们不会也挪用官府的款项了吧?”黄氏没有做声,只垂下头默认了此举。

程宗扬思索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难怪当日在樊家园,通源行死活不肯认购呢,原来是挪用官府的钱款炒做粮食生意!这下可傻眼了!”通源行原本是藉机炒作,结果被蔡元长强压着由官府收购粮食,拿到手的一半都是纸币,而他们从官府挪用的都是钱铢,如今事情败露,除非变卖家产补上窟窿,否则这个亏空就算想弥补都弥补不上。但查封的消息来得甚急,就算梁家肯变卖家产,眼下也来不及了。

“你有什么好急的?”程宗扬笑道:“听说通源行背景深得很,不是还有?王嘛。”黄氏小声道:“王爷先从宫中得知消息,已经取走粮行所有的现钱。眼下行里只剩下一些纸币。奴婢闻讯后,在王府一直等到深夜,都没能见着王爷。如今即便能还上欠款,蔡侍郎如果追究起来,奴婢一家也难保平安……”对于梁师都一家来说,这下真是天塌了。本来就不怎么认他们这些兄弟的梁师成失势,少了遮风蔽雨的大树,原本同作粮行的生意?王抢先跳船,把个天大的窟窿留给他们。蔡元长可不是什么善人,这一刀下去,梁师都能不能保住小命都难说,怪不得黄氏这么着急。

但梁家看起来天塌了,在程宗扬眼中,这点漏子连窟窿都算不上,想要摆平此事,用不着吹灰之力。

黄氏心急如焚,凄声道:“爷……”程宗扬豪迈地打了个酒嗝,“蔡元长再急,也不会连夜封店铺。”他勾了勾手指,“梁夫人,过来乐一个吧。”黄氏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道:“只要爷救奴婢一命,奴婢便是给爷当牛作马也心甘情愿!”“好说。”程宗扬笑眯眯看着她。这妇人容貌比阮香凝差了一截,但那种又骚又媚的模样,却让人心里痒痒的。

程宗扬看了片刻,忽然道:“看梁夫人这模样,也是风月场上的人物。今晚本公子心情好,大伙儿来个热烈的。”程宗扬抓起桌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只瓷瓶,拇指一挑,推开塞子,倒出一粒小小的药丸,“把这个吃了,和本大爷好好疯狂一把!”黄氏二话不说,咽下那粒药丸。

程宗扬一边干着身下雪肤红唇的美妇,一边笑嘻嘻看着她。

不多时黄氏呼吸便急促起来,她只觉浑身燥热,脖颈不由自主微微扭动,双乳和下体仿佛淌过滚滚热流,不一会儿奶头和秘处便充血一样热得发烫。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欲望从心里涌起,似乎急切地渴望有人来揉捏自己的双乳,插弄自己的蜜穴。

“哦……”黄氏面红如醉,她仰身躺在地毯上,一手抓住玉乳,一手伸到腹下,禁不住摸弄起来。

程宗扬“啵”的一声从阮香凝穴内拔出阳具,然后俯身抓住黄氏的脚踝,朝两边一分,向上提起。

黄氏粉颈和香肩贴在地毯上,身体被拉得倒竖起来,雪白的双腿朝天张开,露出股间一只水汪汪的蜜穴。她双臂摊开,玉指抓紧地毯,粉颈无意识地来回扭动,一边张大妙目,急切地望着程宗扬腹下直挺挺的阳具。

“凝奴!”阮香凝直起腰,笑吟吟伸出手掌,在黄氏股间抚弄几下,然后扶住主人的阳具,对准她微微翕张的穴口。

程宗扬把黄氏赤裸的腰臀放在自己膝上,阳具一沉,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杵进她穴内。

黄莺怜发出一声尖叫,强烈的快感使她两眼上翻,身体像抽风一样痉挛着,从蜜穴中挤出的淫水溅在她精心妆扮过的面孔上。

这些药丸是殇侯根据程宗扬带来的药品做成的,虽然以死老头的性子,不在南荒试验个八九不离十,肯定不会专门拿来给自己献宝,但程宗扬还是很怀疑他能做出来什么鬼东西。何况死老头就算能做出原汁原味的摇头丸和麻古,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因此那些药丸被他扔在背包里,一直没有理会。

眼下在黄氏身上一试,事实证明死老头的星相、巫术之学虽然十二分的不靠谱,玩毒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黄氏穴中一片火热,阳具刚一进入,蜜腔内湿淋淋的媚肉就紧紧夹住肉棒,像一张饥渴的小嘴般拚命抽动起来。

程宗扬把那个妖媚的妇人压在身下,以俯览的角度观赏她失控的淫态。

黄氏一双粉白的大腿大张着,丰满的屁股被程宗扬双膝夹住,淫穴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在她白生生的大腿间朝天绽放。一根粗壮的阳具在她穴中直上直下地硬梆梆来回捅弄,干得她淫水四溢。

黄氏两团乳球沉甸甸倒垂下来,充血的乳头又紫又胀,像熟透的葡萄一样硬硬翘起。程宗扬的视线从她乳峰间看去,黄氏那张本来就带着几分媚意的玉脸此时更是淫态十足,随着阳具的进出,她迷乱地瞪大眼睛,张开红唇,一边拚命扭动玉颈,一边放声尖叫,似乎浑忘了自己的身份,全身心地沉浸在与人偷情的肉体欢愉中。

程宗扬暗赞死老头搞出来的这东西够水准,从黄氏的神情看,这药丸是混合了摇头丸和麻古的效果,而且由于纯度的关系,药效更加霸道。只是不知道成瘾性怎么样?

话说回来,黄氏即使变成吸粉的烂泥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宗扬还没滥好人到觉得自己应该为这骚妇负责的地步。倒是她真上了瘾,更容易控制。哪天姓梁的小崽子不开眼再惹自己,自己一个口信,就能把他娘叫来出气。

黄氏毫无遮掩的淫态在程宗扬眼底一览无余,她玉体倒立,腰臀奋力向上挺动,迎合阳具的进出,那只敞露的蜜穴中,淫液像泉水一样直淌下来,不多时便溅得乳上脸上都是。她摇头扭臀,湿淋淋的乳球配合着尖锐的淫叫声来回摆动,整个人就像一具上足发条的美肉玩具,没有半点安;程宗扬一扭头,看到阮香凝像猫咪一样伏在自己脚边,她美艳的脸上带着娴淑优雅的笑容,白滑的胴体曲线玲珑,那只雪团般的美臀浑圆柔润,充满性感的诱惑。

程宗扬抓住她的雪臀往上一推,阮香凝顺从地翘起屁股,两手伸到臀后,抱住白玉般的臀肉朝两边分开,将她处子般娇美的性器和精致小巧的菊肛展露在主人面前。

程宗扬一边干着黄氏热情如火的淫穴,一边把玩着凝美人儿娇美动人的雪臀腻穴,心头半是酒意半是欲望地涌起一股豪情:终有一天,无论是苏妖妇还是剑玉姬,那些视我为敌的贱人,都将屈服在我身下!

第五章手指微微一动,意识仿佛从极深的水底慢慢浮现,程宗扬动了动手臂,然后抬手遮着窗外射来的光线,勉强睁开眼睛。

昨晚席上用的殿司凤泉不愧是宫廷酒坊麦曲出的名酒,程宗扬放开酒量,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一觉醒来,头也不痛,口也不干,只是有些酒后的倦意,懒懒的躺在榻上不愿起身。

程宗扬嘟囔一声,放下手臂,手肘碰到一团柔滑的肉体。他扭过头,只见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赤条条躺在床内,却是阮香凝。她一侧的手脚被红绫带绑着,悬在床架上,白生生的玉股间,敞露的秘处一片狼藉。一双玉乳被红绫带从乳尖拦胸捆住,丰满而白腻的乳肉从两侧溢出,愈显肥滑。一只银质的漏斗斜斜插在她臀间,将柔嫩的菊肛挤得圆张。

程宗扬摸了摸脑袋,他依稀记得自己昨晚玩得高兴,拉着阮香凝玩了一下捆缚游戏,增加情趣,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印象全无……等等,还有黄氏那个荡妇呢?

程宗扬四处打量,却没看到黄莺怜的身影。好象自己昨晚兴起的时候,把她抱到水榭外面,让她趴在栏杆上,自己面对西湖夜色,从后面猛干这个骚妇的后庭……不会是掉水里了吧!

程宗扬赶紧爬起来,一把扯断红绫,跑到外面去看。

还好,还好,外面没有见到浮尸。可能黄氏早上醒来,只觉昨晚的荒唐无颜以对,悄悄收拾衣服离开。不然自己这跟头就栽大了。

阮香凝没有习过武,也没有服药,昨晚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会儿还在熟睡。

程宗扬拉了一条锦毯将她裹好,然后走到外厅,顺手锁上内室的门——自从那天阮香凝被爆炸吓到,让小紫揭穿自己内室藏娇的勾当,程宗扬痛定思痛,在内室加了把锁。阮香凝虽然在瞑寂术下受到暗示,每日自觉地足不出户,不在外人面前出现,但万一哪天受惊,被李师师撞到,自己就不好解释了。

水榭外花木葱茏,一派春光韶然的景象。程宗扬梳洗罢,摆出员外的派头,晃悠悠在院中散步。

沿途碰见的小厮,两名从雪隼团新加入的护卫,还有出来吸纳天地之气的林清浦,都向自己含笑施礼,只不过众人的笑容都透着点古怪。

程宗扬莫名其妙,眼见冯源忍着笑向自己施礼,然后就要跑路。程宗扬一个箭步上去拧住他的手腕,把冯源拽到竹林里。

“冯大法,笑什么呢!”“没事!没事!”冯源板着脸道:“我笑了吗?”“少跟我装神弄鬼!怎么回事!”冯源忍俊不住地小声道:“程头儿,你可太厉害了……昨晚那动静,一里外都听得见。”程宗扬黑着脸道:“你们听到什么了?”“就是昨晚来的那个婆娘。”冯源道:“程头儿,你办完事,把她赶出来你都忘了?”程宗扬脸更黑了,“我把她赶出来?”“可不是嘛。连人带衣服都扔出来了。那婆娘还不肯走,光着身子在外面乱扭。后来师师姑娘看不下去,封了她的穴道,送到药房里。”程宗扬沉着脸道:“冯大法,你不是逗我玩的吧?”“程头儿,人这会儿还在呢。要不你去看看?”“看个鸟!赶紧让她走!”程宗扬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一世清名都被这贱货给毁了!”“可不是嘛。”冯源还往他伤口上撒盐,“程头儿,让我说,你下次弄完,还是杀人灭口得了……”程宗扬仰天长叹,“酒色害人啊。”出了这丑事,李师师再看自己就跟看禽兽差不多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啊程头儿,”冯源好奇地说道:“你用的什么手段?那婆娘都跟化了似的。那个水儿流得……”“闭嘴!”※※※※※※※※※※※※※※※被放在临时改造的药房过了一夜,黄氏身上的药效已过,却双腿软得走不动路。最后找了两名仆妇,把她送上马车。

程宗扬只恨没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问完冯源,也没敢再和别人照面,就赶紧溜了,比黄氏更早一步离开翠微园,免得撞见李师师尴尬。

临行前,程宗扬让秦桧拿了张手条去户部。蔡元长现在正有求自己,这种抬抬手就能放过去的小事,不会不给自己面子。

马车在一座高大的门楼前停下,跟在车后的兽蛮武士走上前来,扯下大门上的封条,然后抓住门锁一扭,拧断锁条。

尘封多年的大门带着刺耳的吱哑声,朝两边推开。程宗扬跳下马车,看了眼已经摘掉匾额的大门,然后跨进这座被视为禁忌的武穆王府。

办完交接的契约之后,这座王府,包括土地,都归在程宗扬名下,成为盘江程氏的产业。

武穆王府占地甚广,横跨了半个如意坊,西、北、南三面临街。王府西面是明庆寺,南面与临安最大的北瓦子隔街相望。单从地理位置来说,就是一块坐地涌金的好地。府邸内楼台相连,看得出当初建造时花了不少钱。

程宗扬一路走去,对府中的景物只走马观花地随便看了几眼,并没有急切地寻找这位穿越前辈留下的痕迹。

从俞子元的叙述中,程宗扬得知岳鹏举在王府居住的时候并不多,更多时候他都住在晋位王爵之前所居的星月别院——星月湖大营正是由此得名,那里也曾经是星月湖大营的总部。但岳鹏举事败之后,星月别院已经被彻底拆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即使在临安的时候,岳鹏举经常居住的其实是在大内。武穆王府更像是个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虽然宋主对那十二道货真价实的超大号金牌耿耿于怀,但程宗扬不相信岳鸟人会把那些黄金埋在他自己都不怎么住的王府里。况且这十余年间,各方势力都不会闲着,王府就算有些东西,也早就被各路英雄摸干净了。

王府最中央的银安殿气势恢弘,不过里面空空如野,连柱子上的饰物都被剥得一干二净,地上被桐油浸过的金砖更是掘得七零八落,遍地坑洞,与雄伟的外观相差悬殊,让程宗扬怀疑这大殿会不会一转眼就塌下来。

府邸后方的花园杂草丛生,从御河引水掘成的池塘早已枯涸,无人修剪的花树四处疯长,密得连人都进不去。好在池旁的假山还在,宋主总算没派人把这些石头都掀翻一遍。

程宗扬跃上假山,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宫殿屋脊,将整座王府尽收眼底。武穆王府占地六十余亩,大小建筑近三十处,一个王府该有的应有尽有,只是荒废已久,此时看去满目萧然。

秦桧文质彬彬地从角门进来,见程宗扬立在假山上,随即展开身形,几个起落便掠上山尖的凉亭内。

“见到蔡侍郎了?”程宗扬道:“他答应了吗?”秦桧摇了摇头,“没有。”程宗扬愕然笑道:“怎么?这点小事蔡侍郎也不肯给面子?”秦桧道:“蔡侍郎听闻公子有意插手此事,起初颇为欣喜。但听说公子是为梁师都求情,倒是笑公子不免有些妇人之仁。”程宗扬讶道:“蔡元长难道还想灭了梁家满门?”“蔡侍郎与梁家并无仇怨。查封通源行,也并非为当日的一口恶气。”程宗扬听着纳闷,“那他不会是闲的吧?”秦桧道:“蔡侍郎的心思倒不难猜。临安城中饿狼无数,梁师成倒台,与他相关的那些或明或暗的产业,免不了会被人逐一侵吞。即使蔡侍郎肯放手,通源行也保不了几日平安。王抢先收手,非是怕了户部查封,而是打的以退为进的主意,借蔡侍郎的手除掉梁师都,好吞下整个通源行。”“人人都打得一手好算盘啊。”程宗扬叹了一声,“蔡侍郎是什么心思?”“蔡侍郎的意思是:这种好事,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便宜了自己。”“他想自己干?”“朝廷律令,官员不许参与市易。”程宗扬呼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告诉蔡侍郎,通源行我接下来。将来的利润四成归他。”“是。”秦桧和蔡元长的说法没错,在道是树倒猢狲散,梁师成被贬,梁师都怎么也保不住通源行,与其便宜了不相关的外人,还不如自己接过来。这个结果梁师都夫妻也未必不肯接受,如果换了别人,梁家被扫地出门不说,甚至还会被锒铛下狱。

这些成名的奸臣,果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抢了你的产业,还让你心服口服——没把你往死里收拾,都是大恩一件。

程宗扬摇了摇头,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他指着眼前的王府道:“这块地东西宽近二百步,南北宽六十步,西面临着明庆寺的一侧,我准备建成三层,一层铺面,二层三层是食肆酒店,隔成二十家,往外租赁。南面临街与北瓦相邻一带,我准备建成三个院子,分别是瓦子、青楼和汤池。”程宗扬顿了顿,“江州打完了,兰姑的生意不妨开到临安来。”秦桧提醒道:“祁远在建康。”程宗扬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这个。吴大刀都有娃了,祁老四的婚事也不能再耽搁。趁这个机会先把他们隔开,免得将来麻烦。”秦桧有些不以为然,“公子多虑了。”“多虑总比少虑强。让老四和兰姑在建康搭伙照看生意,每日里眉来眼去,没事都惹出事来。”秦桧一笑,“北面一侧呢?”“北面是背巷,我准备临街开成钱庄和客栈。里面设成四个区域,外面西侧是盘江程氏的办公区,东侧是住处,最内是金库和内宅。”“公子成竹在胸,”秦桧抚掌道:“这番策划便在临安立住足了。”“这些都是空的啊。”程宗扬叹道:“看到梁家的遭遇了吗?如果贾师宪倒台,这片王府重新建成,说不定就便宜了别人。”秦桧沉吟片刻,“公子要不要在朝中寻几位官员引为奥援呢?”“咱们是外来户,根基未稳,就算有钱也塞不出去啊。”程宗扬道:“我倒是想着怎么把滕大尹请回临安,万一老贾倒台,好傍着他这棵大树多混几年。”“滕大尹远在筠州,缓不济急。倒是有条路子,公子不妨试试。”程宗扬心头微紧,“谁?”临安虽然高官云集,但真正位于权力顶眯,有能力影响朝局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与自己关系最深的,高俅肯定要算一个。

高俅的真实底细只有自己知道,每次见面两人都是密室对谈,连秦桧也蒙在鼓里,虽然这位奸臣兄七窍玲珑,多少能猜出自己与高俅的关系不简单,但绝不会凭空猜出高俅的身份。

没想到秦桧却给了自己一个意外,他轻拈长须,徐徐道:“宰相王禹玉。”虽然听说宋国朝廷有贾党、梁党、王党,但自己进入临安以来,还没有和王禹玉打过交道,这些宰相的存在感甚至还不如蔡元长,没想到秦桧竟然会有路子攀上这位相爷。

“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晴州,有家珠帘书院?”“记得,离咱们当时的住处不远。这和王禹玉有什么关系?”秦桧低咳一声,“在下闲时曾往书院拜访过。”“哟,奸臣兄,你还真有雅兴啊。”程宗扬笑了两声,忽然脸上变色,大叫道:“等等!你不会遇到李清照了吧?”秦桧摇了摇头,“易安居士未在书院,秦某未曾识荆。不过在下遇到一位在书院求学的少女,乃是易安居士的表妹……”“奸臣兄!你真有一套啊!”程宗扬眉飞色舞地说道:“难怪你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了相好的,原本是李清照的表妹!喂,人家还是未成年少女吧?你这就看上人家了?老牛吃嫩草,不厚道啊奸臣兄!”自己昨晚酒中干的荒唐事都成了众人的笑柄了,这会儿好不容易逮到死奸臣这个大八卦,说出去立刻就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程宗扬不由心花怒放。

秦桧微笑道:“在下不才,蒙其垂青,只是世似浮萍,原以为晴州一别,再无相见之日。焉知事有凑巧,却在临安又再相遇。”看着秦桧流露出的笑意,程宗扬也替他高兴,这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对天真少女的杀伤力几乎是无解的,钓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不足为奇,但晴州临安两地相逢,这就是缘份了。而且又是李清照的表妹——死奸臣终于不用娶他那个东窗事发的王氏了,这好事实在应该庆贺一下!

程宗扬笑道:“奸臣兄,要不要我给你提亲去?”秦桧叹道:“红颜知己罢了。若论婚嫁,却是难以高攀。”程宗扬一听就不乐意了,“我们盘江程氏的大总管,论身家论能力,比六部的员外郎只高不低,配谁配不上?难道她是公主不成?”“却是王相的孙女。”程宗扬怔了半晌,“王禹玉的孙女?难道她姓王?”“公子英明。”程宗扬没在意他的揶揄,仰着脸一手拍着额头,半晌才道:“我应该把老四放到临安,把你踢到建康去……她怎么能姓王呢?”秦桧挑起眉峰,“有何不妥?”良久,程宗扬放下手,叹息道:“没什么不妥。”既然秦桧都能变得忠心耿耿,王氏也未必就能坏到哪儿去,何况这个王氏是李清照的表妹,未必就是死奸臣命中注定的那个王氏。

程宗扬打起精神,“那咱们就试试王宰相的门路。”※※※※※※※※※※※※※※※从西边的侧门出来,前面便是明庆寺。寺中依旧香火旺盛,来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明心远远看到程宗扬,立刻飞奔过来,一边合什道:“阿弥陀佛——却是活菩萨来了!”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赏!”几枚银铢丢过去,明心立刻笑得满脸找不到眼睛在哪儿。程宗扬一边随口问着寺中的香火,一边不经意地绕到祈福榜看了一眼。

花和尚离开明庆寺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不过随着倒拔垂杨柳的事迹越传越广,常有人前来打听。寺中的和尚嗯嗯啊啊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多了条化缘的路子。

程宗扬在寺内逛了一圈,没有遇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离开寺庙,绕着王府走了一遭,心下已有计较,让秦桧在王府门外贴出告示,招募民众,准备拆除武穆王府。

“拆下的砖瓦全部卖出去,一块都不留。”程宗扬道:“城中正缺木石,这些房子能盖多少民居?等房子拆完,木石的价格也该回落了,到时再买新的。”正说话间,一名官差拦住去路,他气势汹汹地亮出腰牌,喝道:“皇城司公干!请公子借一步说话!”上了马车,孙天羽立刻屈膝跪倒,抱拳道:“叔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起来吧。”程宗扬道:“混得不错嘛,捞了个指挥当当。”孙天羽赔笑道:“早该向叔叔请安,只是衙门的差事太忙,没能抽出空来,还请叔叔见谅。”“行了,说有什么事吧。”“侄儿这些天查案子,倒是有桩蹊跷的。”孙天羽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年初威远镖局……”孙天羽殷勤地将威远镖局丢失镖物的案子讲了一遍。程宗扬心下暗恨,这厮当日多半是认出阮香琳的身份,这会儿赶来向自己讨好。现在陆谦横死,高衙内被自己收拾得服服贴贴,这桩使得李师师弃师别家的失镖案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反而落了个把柄在这厮手里。

程宗扬并没有把这点心思表露出来,等孙天羽说完,取来纸笔,写了一个条子交给他。

孙天羽惴惴不安地接过条子,“这是……”“去程氏钱庄的柜上支一千银铢。”孙天羽忙道:“侄儿不敢!”“想从我这里白拿钱可没那么容易。”程宗扬道:“把你手里的卷宗检有用的送来一份。不管是朝廷百官还是市井杂事,我这里都要。”“侄儿明白!”孙天羽捧着那张相当于他数年俸禄的纸条,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离开马车。

这个姓孙的捕快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但鸡鸣狗盗之徒也自有其用处。只要自己位子够牢,保证他比哈巴狗还殷勤。

程宗扬用笔管轻轻敲着木桌,朝中的贾师宪、军方的高俅、隶属于朝廷耳目的皇城司,还有自己兼着差事的工部和户部——自己的关系网正一点一点显出轮廓。秦桧担心贾师宪失势,提出走王禹玉的门路。但他忘了,自己想在宋国真正立足,最大的靠山只有一个:宋国那位年轻的君主。

王禹玉年纪已然不轻,纵然掌权又有几年?倒是一些潜力股自己应该趁早投资了。

“会之!准备几份适合的礼物,去拜访几个人。”程宗扬道:“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刑部侍郎史同叔、户部侍郎蔡元长。”一直到夜色已深,程宗扬才回到翠微园。韩节夫和史同叔对他的突然拜访都颇为讶异,但程宗扬现在身为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说起来也算是同朝为官,官位虽然低了些,但正是得用的客卿,况且发行纸币一事又深受宋主信任,眼下主动上门结交,两人都十分客气,也笑纳了他奉送的重礼。

宋国与晋国不同,在晋国,贵族都是世袭的,权力掌握在几个家族手中。只要攀上几个世家豪门,就无往不利。宋国以科举取士,即使出将入相,钟鸣鼎食的家族,也不可能靠血缘垄断权力。另一方面,暮为田舍郎,朝登天子堂,以平民而得富贵的例子屡见不鲜。这种情形下,拉拢人才就成了重中之重。

即便随行的秦桧也不会知道,自己今天拜访的几个人,除了位高权重的贾师宪,宋代五大奸相都算到齐了。程宗扬很清醒,这些人巴结上未必有什么好处,可一旦得罪他们,就有天大的坏处。

※※※※※※※※※※※※※※※翠微园门前成堆的车马吓了程宗扬一跳,“怎么回事?变车马行了?”冯源迎出来道:“是高衙内的人。他说程头儿你发的话,让他们兄弟在园子聚会。我没敢让他们进内院,都请去了锦绣阁。还有……”他凑到程宗扬耳边小声道:“那婆娘又来了。”“黄氏?”冯源了点了点头,“下午就来了,一直等着。”程宗扬盘算了一下,高衙内那帮小崽子聚在一块,无非是吃喝玩乐,半点儿正事都不会有。倒是黄氏那边还牵连着通源行,事关自己今天和蔡元长谈妥的条件,于是径直先去了内院。

黄氏正无聊地把玩着茶杯,蓦然见到程宗扬进来,竟然脸上微微一红,连忙俯身跪倒,娇滴滴道:“程爷……”程宗扬冷眼旁观,这妇人昨晚出了个大丑,换作别人,早就羞耻难禁,她这会儿却又巴巴的跑来搔首弄姿,不知道是想巴结自己手中的权力,还是想讨要自己手中的药丸,或者两者都有。

“通源行手中的纸币,我给你们足额兑成钱铢。”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所欠的窟窿,你们自己去补。”黄氏如释重负,“多谢程爷。”程宗扬下一句话就让她变了脸色,“通源行你们梁家保不住了。”面对惊惶的黄氏,程宗扬侃侃言道:“既然?王撤了资,不准备再插手粮食生意。你们补完窟窿,也经营不了那么大的摊子。我已经与?王商量过,出资盘下通源行。你们要愿意呢,就接着打理,只不过是换作替我干活。如果不愿意,大家把账目结清,好聚好散。”程宗扬原以为黄氏会哭哭啼啼哀求自己高抬贵手,谁知自己话一说完,那妇人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飞快地说道:“便依程爷吩咐。”程宗扬挑了挑眉梢,“够痛快啊,梁夫人。”黄氏抛了个媚眼,娇声道:“程爷便是不说,奴婢也想着把粮行献给程爷。奴婢蒲柳之姿,傍着程爷这棵大树才好乘凉……啊呀……”程宗扬一手伸到她衣内,在她胴体上肆意揉弄着,“你怎么傍上我这棵大树的,你老公可知道么?”黄氏轻啐一口,“他不过是仗着他那个便宜哥哥讨来的身家,便是知道又如何?自从大伯出事,奴婢日惊夜怕,唯恐哪天一道文书,就把奴婢一家打入十八层地狱。托爷的福,今晚奴婢总算能睡个好觉了。”“顶多是夺官问罪坐几天牢,总不会送你们上法场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说道:“用得着梁夫人这么卖力吗?”黄氏在他掌下骚媚地扭着身子,一边道:“程爷怎么知道家破人亡的苦呢?嘻嘻,奴婢前几日家里买了几个仆妇,程爷知道是谁吗?”“谁?”“魏篝侯的娘子。号称南苑一枝花的。”黄氏带着三分嫉妒七分快意说道:“那娼妇仗着丈夫封了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结果前些天魏篝侯被夺爵抄家,连家眷也被发卖为奴。”程宗扬讶道:“一个侯爷还有家眷被发卖的?”黄氏啐了一口,“魏篝侯那里是正牌侯爷?他原是涌金典当行的东家,花钱买的爵位,顶多算个散侯罢了。”程宗扬想了起来,这可是秦桧出的好主意。连侯爵都卖,贾师宪还真大方。

黄氏笑:“奴婢把那娼妇买来,入府头一天便让她去给我家孩儿暖床。那娼妇原本装得清高,奴婢原以为要打几鞭子才肯听话。哪知她倒是个听话的,知道落到这步田地也没有什么体面可言,老老实实失了身子。第二天一早行规矩的时候,那娼妇才见着是我,羞得什么似的。”程宗扬冷笑道:“你还真宠儿子。”“奴婢的孩儿最是聪明晓事的。”黄氏眉开眼笑地说道:“那娼妇的儿子与奴婢的孩儿原本认识,这次奴婢把她一双儿女一并买来,原想着我那孩儿会滥好人,谁知我孩儿大被一卷,把那对小贱人都当了通房丫头使唤,嘻嘻。”程宗扬一阵恶寒,在她身上抚弄的手掌停了下来。

黄氏不知道他的心思,心下还念着昨晚的快活。她秉性风流,不知道这位主子用了什么手段,直搞得她三魂去了两魂,七魄走了六魄,虽然出了丑,在床上却是生平未有的快意,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猫抓般直痒。这会儿在程宗扬怀中扭臀摆乳,一味卖弄风情。

程宗扬推开她,“在这儿等着,爷要出去会会客人。”第六章锦绣阁位于翠微园西南,是一座八角状的楼阁。此时阁内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在阁外便能听到划拳声、豪饮声、丝竹声、叫好声、大笑声不绝于耳。

程宗扬掀帘而入,入目的景象让他以为酒池肉林重现人世。

阁内两班坐着乐工,各自捧着乐器鼓瑟吹笙,热闹非凡。十几名打扮齐楚的小厮流水般往阁中传菜递酒,其他菜色也不用多说,其中一件是两个厮抬着一只两尺多宽的银盘,里面竟然是一只蒸好的驼峰。那些小厮到了门口便停下来,由里面的婢女接过再传到席间。

锦绣阁中间张着一圈一人高的帷幕,内外曲乐相闻,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那些公子哥便在帷幕内寻欢作乐。

程宗扬向富安摆了摆手,悄悄进了帷幕,只见里面红烛高烧,正中间摆着一张八尺见方的大圆桌,号称十三太保的十几个小衙内倚着锦榻围桌而坐,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怀里各自抱着一个罗裳半解的女子,有些还不止一个。

那些女子有的是各家的姬妾美婢,有的干脆是相好的青楼粉头,这会儿混成一片,倚在主人怀中忸怩作态,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高衙内当仁不让地坐了东首的上席,他右手第三个就是姓梁的小崽子。程宗扬不言声地在一旁观瞧,那些公子哥儿喝得兴起,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忽然阁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却是梁公子拉起旁边一名婢妇的裙子,把她里面的亵裤扒了下来。

那婢妇穿着青衣布裙,虽然不施脂粉,却颇有几分姿色,这时当众被剥了裤去,不禁羞禁难言。

在众人的鼓噪下,梁公子朝她臀上拍了一掌,喝道:“脱光了!给在座的爷儿们敬酒!”那妇人满面含羞,在主人的威逼下脱去衣裙,然后捧了酒,跪在首席的高衙内面前,“请爷用酒……”众人起哄道:“南苑一枝花!来个玉乳飘香!”那妇人含羞托起双乳,将酒杯夹在乳间,送到高衙内面前。

高衙内低头一口干了,然后搂着那妇人的粉颈,带着满嘴酒气亲了个嘴,一边在她白臀上扭了一把。

那妇人裸露着白生生的肉体,赤条条挨席献酒,被那些年纪只有她一半的纨绔公子或是拥劲亲吻,或是探乳,或是抚臀。有些不肯喝玉乳飘香,偏让她把酒杯放在臀上,翘着屁股献到面前,趁机扒开她的臀肉,揉牝弄阴。

这边正在劝酒,席间又是一阵大笑,却是一名公子哥儿从桌下拉出来两个奴婢。这两人一直钻在桌子下面,肩并肩伏在那公子哥儿胯间舔弄,这时被灯光一照,右边秀美可人的小婢面露羞色,左边一个涂脂抹粉身着女装的奴婢却满脸媚笑,捏着嗓子娇滴滴道:“爷,小尾子箫品得好不好?”程宗扬汗毛直竖,众人却一阵欢笑。

梁公子得意洋洋地说道:“小尾子乖得很呢,他妹那个小婊子,一开始寻死觅活的,还是他压手按脚,才让我把他妹开了苞。”众人都叫道:“小尾子!让大伙看看你妹的花苞!”小尾子翘起兰花指一甩,然后把旁边的小婢按在桌上,扯下她的裤子,将她粉嫩的屁股扒开,娇声道:“好鲜嫩的花儿呢,哪位爷爷来尝尝?”高衙内叫道:“放着我来!”旁边有人道:“小尾子!先给太岁爷品品箫,好让太岁爷弄着爽利……”小尾子一脸殷勤地凑过去。

“滚开!”高衙内把他推到一边,然后爬起来凑到桌旁,胖大的肚子压在那少女白嫩的圆臀上挺身而入,众人顿时一片鼓掌叫好。

小尾子讪讪地退开,眼珠四处乱转,接着脸色一板,朝那少女喝道:“哭什么哭!还当你是侯爷家的千金小姐?一个下三滥的贱淫材儿!主子搞咱们兄妹,是看得起咱们!”有人拿起一只枇杷投过去,笑骂道:“小尾子,你可真够贱的!”有人叫道:“南苑一枝花呢?拉过来作个陪席!”席间献酒的妇人面色苍白,勉强笑道:“须不好看……”“少废话!”小尾子自告奋勇地把她推搡过来,赤条条按在桌上,然后爬上去骑住她的颈肩,双手抓住她白花花的臀肉,朝两边扳开。

众人哄笑声中,小尾子捏着嗓子道:“南苑一枝花!大白屁股肥又圆,里面夹着朵牡丹花!水灵灵,软嫩嫩,又鲜又美人人爱!招的是蜂,引的是蝶,各位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尝尝这鲜灵灵的南苑一枝花啊……”“那兔儿爷是魏申,”富安道:“魏篝侯的儿子。原来是十三太保的老七,家里一倒霉就被除了名,靠卖屁股当了梁公子的小厮。”“他们两家有仇?”“哪儿有仇?墙倒众人推。姓梁的早就看上了南苑一枝花,还有他未出阁的妹子,眼下捞到手,还不弄个痛快?”富安见程宗扬神情不对,低声问道:“程爷?”程宗扬摆了摆手,然后转身离开。

※※※※※※※※※※※※※※※不多时,程宗扬一脸欢笑地进了锦绣阁,抱拳道:“各位衙内,我来晚了!该罚该罚!”高衙内刚干完,正拿着一柄如意靠在榻上指着眼前的淫景戏笑,见程宗扬进来,立刻像踩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师傅!你可来了!”忽然他目光一呆,“这是谁?”席间的欢淫刚到高潮,魏篝侯一家三口都被按在桌上,由几名衙内从后奸弄,席间淫声四起,肉欲横流。

然而当程宗扬拉出身后的女子,众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露出色授神予的表情。那妇人酥体半裸,这会儿似乎出了许多香汗,白馥馥的肉体又滑又腻。

比起席间白羊般一丝不挂念的母女,她胸前多了一根只有手指宽窄的朱红色丝带,细细的带子从她一双肥耸的玉乳上横着勒过,只能勉强掩住乳头。她腰臀光溜溜赤裸着,两条玉腿上却裹了一层半透明的物体。那东西像是长袜,却薄如蝉翼,紧贴着肌肤,从足尖一直延伸到大腿根部,勾勒出腿部诱人的曲线。丝袜顶端,绣着一圈精美的花边,将她双腿衬托得愈发精致。

这么一个肥乳丰臀的成熟妇人半裸着出现在眼前,顿时令众少年血脉贲张,都急切地想一睹她的容貌。可她脸上却戴着一只蝴蝶状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香艳的红唇。

那妇人白皙饱满的胴体微微颤抖着,全靠程宗扬手臂的支撑才没有跌倒。她大腿紧紧并在一处,屁股不停战栗,就像一头发情的雌兽,急切地想要交媾。然而看到席间正在荒唐淫戏的少年,她身体猛得僵住,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

程宗扬毫不理睬她的惊讶,笑道:“头一次和大伙喝酒,怎么能没有礼物?这是临安城中一个粉头,我用过几次,倒还过得去,各位若不嫌弃,便带来供大伙消遣。”那妇人紧紧抓住程宗扬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摇着头,眼中露出哀求的目光。

程宗扬在她耳边笑道:“刚才说得好好的,吃了药过来陪我几个朋友乐乐,怎么?想反悔吗?”黄氏浑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实情来。

程宗扬半是冷笑地说道:“你是不肯?”黄氏不受控制地摇着头。

高衙内叫道:“这种不识抬举的粉头,抽她几鞭便老实了!”程宗扬笑道:“小娘子可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让大伙儿快活快活,又不是要她全家老小的命,哪里就不肯呢?上去吧!”黄氏终于垂下目光,认命地爬到圆桌上。

程宗扬拍了拍她白光光的屁股,笑道:“哪位先来?”高衙内刚干过,这会儿有心无力,另外几个排行靠前的结义兄弟正骑着魏申一家男女抽弄,眼见那粉头伏在桌上,一只又肥又圆的大白臀颤微微往下滴水,剩下几个你争我抢,都想一尝美味。

作为十三太保的老大,高智商一锤定音,“小梁子先来!”众人叫笑声中,梁世杰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爬到桌上,他抱着那只大白屁股先亲了一口,然后扒开臀肉,阳具对着不住滴水的淫穴一捅而入。

“好热乎的老屄!就是松了点儿!”“小梁子,你行不行啊!一根牙签瞎比划啥呢!”“给她个爽快的!用羊眼圈!”在众人的撺掇下,梁世杰把羊眼圈套在肉棒上,然后重新干入。

带着韧性的羊睫毛纳入蜜穴,在肉壁上来回刮动,强烈的刺激使他身下的妇人魂飞魄散,顿时用变调的声音尖叫起来。

梁世杰哈哈大笑,又叫了两名婢女帮他推屁股,戴着羊眼圈的肉棒在那妇人肉穴内横冲直撞,干得那粉头肥臀乱颠,淫水四溅。

众恶少拍掌叫好,喊道:“七哥威武!”程宗扬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拿起酒杯。

高衙内笑道:“魏申那小贱货原来排第七,现在他成了小梁子的跟班,小梁子又把他娘他妹都拉来让大伙享受,我们兄弟公议,让小梁子顶了他的位置,如今是我们十三太保的老七。”程宗扬看着那个涂脂抹粉的小尾子,依稀就是当日在小瀛洲和自己叫骂过的恶少之一。谁知道转眼间他就被往日的结义兄弟当成奴仆,不仅自己后庭难保,连母亲妹妹都被结义兄弟们上了个遍。

程宗扬讥刺地说道:“你们兄弟的交情可真不错!”高衙内沾沾自喜地说道:“那当然!城里多少衙内想加入我们十三太保。刚少一个这不就补上了?还是十三个好兄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帮小崽子,活活糟蹋了兄弟两个字。真不知道岳鸟人从哪儿找来高智商这个活宝,硬塞给高俅这个倒霉的爹。

※※※※※※※※※※※※※※※把那个吃了淫药,脱光衣服,戴着面具的黄氏扔到席间,程宗扬并没有待多久,便自行回到天香水榭,任由那些小崽子胡闹。

半夜里,程宗扬忽然睁开眼,握住枕下的珊瑚匕首。

身旁媚香轻溢,阮香凝侧身而卧,一条雪白的大腿压在他身上,光洁的肌肤像丝绸一样柔滑。程宗扬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额角的生死根微微震动,捕捉到一丝冰水般的死气。随着真元的凝炼,程宗扬的生死根感应愈发敏锐,自己几乎可以从死气的强度在脑海中勾勒出它出现的位置——天香水榭临湖一侧南端檐角下。

程宗扬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和岳鸟人一样仇家满天下,但拜岳鸟人遗泽所赐,自己眼下的几个敌人都够瞧的。接手临安的雪隼团分号之后,程宗扬让敖润选了六名可靠的佣兵,作为护卫,顶替战死的星月湖退役老兵。

这六名护卫两人一组分成三班,白天贴身随护,夜间布置成暗梢。其中一个就在水榭的檐角下。

程宗扬心里暗恨,今晚死奸臣留在城中的宅子里照看,金兀术轮到去钱庄的金库的当值,青面兽在养伤,眼下只有一个豹子头可用。因为高衙内那帮狐朋狗友摆明了要闹通宵,前院人多眼杂,自己把老豹放在内院的大门处当门神——单凭他狰狞的模样就足以把哪个不开眼的小厮吓跑。结果防卫力量最弱的时候,偏偏撞到鬼上门了。如果不是生死根的感应,自己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程宗扬把枕头塞到被子下,然后跃起身,壁虎般攀在梁上,将珊瑚匕首贴肘收好,屏住呼吸。

片刻后,室内的轻纱风吹般飘起,接着床边多了一个人影。

即使暗夜中,程宗扬仍能认出那女子的尼帽缁衣和她颈中的星檀念珠:竟然是静善那个小贼尼!

静善弹指射出一枚长针,打进被内,然后一把掀开被子。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扬起的被角像被风吹开一样绽裂,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从空中一挥而下,然后羽毛般贴在静善颈后。

被刀气一激,静善细白的玉颈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背对着程宗扬,一双妙目冷冷盯着被下蓦然惊醒的阮香凝和那只枕头。

程宗扬左手往静善背上一拍,用上太一经的阴劲,封住她的穴道。然后往阮香凝颈侧一点,把她送入梦乡——天知道剑玉姬是不是还有什么手段能读取阮香凝的记忆,他可不想什么事都被阮香凝听到。万一阮香凝这个傀儡美人儿被做成人肉窃听器,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自己就该哭死了。

一连封了静善数处要穴,确定她无力反抗,程宗扬放下心来,然后板起脸,严肃地说道:“小师太深夜摸进程某的卧室,是不是来偷程某的人呢!”静善立在床边,脸上毫无表情。

“开个玩笑嘛,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呢?”程宗扬凑到她颈间用力抽了抽鼻子,赞道:“非兰非麝,好正的体味!”静善冷冰冰道:“你再顶一下试试!”程宗扬道:“又不是我故意的,它自己愿意挺起来,你还能让它软下去?嘿嘿,话说回来,要想让它软,还非你莫属……”程宗扬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一百金铢,煮熟的鸭子转了一圈,又自己飞回锅里,你说这事儿闹的!

程宗扬心头快意非常,一边故意顶了顶静善圆翘的屁股,一边道:“小师太作了尼姑,莫非下面也改吃素了……”话音未落,忽然一条细长的物体从静善身后飞出,像铁鞭一样狠狠抽在程宗扬胯下。

程宗扬愣了两秒钟,然后发出一声闷哼,像棵被砍倒的大树一样栽倒在地。

饶是静善穴道被封,这一记尾鞭没有用上真气,但男人的命根子挨上一记,就算是新晋的第五级坐照境高手也扛不住。一时间程宗扬两眼发黑,全身上下都是蛋碎的感觉。

静善口中抽出两对豹齿般的尖牙,体内的骨骼仿佛重组一样发出细碎的“格格”声,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层斑纹,接着她被封住穴道的手臂微微一动,攀住床榻,微微俯着身,修长的身材宛如一头矫健的雪豹。

难怪自己封她穴道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这贱人竟然有兽族血统,而且还是有变身的能力的兽族血统!

眼看静善就要冲开全部穴道,程宗扬忍痛咬住牙关,一把抓住她的豹尾,使劲一拧。

静善变身中充满张力的胴体猛然一震,身上扩散的兽纹随即收敛。程宗扬痛得满头都是冷汗,却死死拧住静善的豹尾不肯撒手。

静善愤怒地瞪大眼睛,神情不住变幻,忽然飞起一脚,踹中程宗扬的小腹。

程宗扬要命的部位挨了一记豹尾,护体真气早已震碎,静善这一脚踹中,顿时丹田剧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这边静善强行变身的过程被程宗扬打断,所受的反噬比程宗扬更重,她凝聚所有力量的一脚踢出,随即也一口喷出鲜血,与程宗扬同时宣告身受重伤。

静善变身被阻,强行冲开穴道又伤了经脉。程宗扬丹田受创,腹内的气轮像坏掉的齿轮一样支离破碎,略一催动,就刀割般痛彻心肺。但眼下性命交关,两人谁都不怠慢,各自强压下伤势,厮打起来。

这会儿两人一个比一个狼狈,空负一身修为,却像两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小孩子一样靠着体力扭打。程宗扬虽然是个壮男,可静善这个女人却有着兽族血统,一番扭打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更吃亏的是静善还是个尼姑!

既然是死缠滥打,绝招无非是抠鼻挖眼撇指头,外加对着扯头发——可对着静善这个光头小尼姑,自己活活少了一项要命的技能!

搏斗中,程宗扬右脸被静善一记肘击打得青了一大块,程宗扬也没客气,朝她小腹狠狠擂了一拳。

两人扭打了一盏茶工夫,才好不容易分开,各自呼呼地喘着气。程宗扬抹着唇角的血迹骂道:“死尼姑!你疯了!”静善胃部受到重击,捂着小腹伏地呕吐,半晌才昂起头,厉声道:“把你那天抄录的符文交出来,饶你不死!”程宗扬无名火起,这年头劫匪都这么嚣张,什么要求都敢提!

“好说!”程宗扬叫道:“我看你屁股很翘!让我干一炮好不好!”既然话不投机,双方不再废话。静善从颈中摘下一颗佛珠,劈面朝程宗扬打去。紫黑色的佛珠飞到途中,表面细密的金色星光亮度蓦然攀升,令天际的月光相形见绌。

当初在香竹寺,程宗扬就觉得这死尼姑的佛珠不是凡品,此时才知道静善的十八颗金星紫檀佛珠都注入过法术。虽然不清楚挨一下会是烤成乳猪还是冻成冰棍,但肯定不是自己所能抵挡的。

程宗扬见势不妙,一头扎到床榻底下。

静善纤手一指,那粒佛珠如影随形地朝他追去。

忽然床下飞出一个黝黑的物体,就像一只黑乎乎的铁西瓜狠狠砸在佛珠上。

阁中猛然一亮,接着是一声巨响。巨大的爆炸声浪将整座水榭都震得微微一抖,无数铁片迸射开来,将四周的轻纱撕得粉碎,接着利刃般射进木柱、窗棂、房梁。

这一下巨响终于惊动了外面人,水榭外传来叫嚷声,“有贼!”“来人啊!家主遇袭了!”从床榻下隐约能看到静善双足向后退去,等程宗扬从床下钻出来,阁中已经人迹杳然,只有地板上多了一道殷红的鲜血。

※※※※※※※※※※※※※※※水榭内外点起灯笼,将阁中照得亮如白昼。几名护卫用长杆挑了灯笼,搜查水面的痕迹。

程宗扬坐在椅中,赤裸的上身缠着绷带——一枚铁片射透床榻,在他背后开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幸好铁片余力已尽,没有透胸而过。

李师师给他包扎着伤口,另一名年轻的佣兵护卫道:“贼人已经泅水逃了。龙哥被人刺穿心脉,已经……已经没救了……”说着哽咽着滚下泪来。

“按标准厚加抚恤。另外找到他的家人,看是否需要奉养。”林清浦躬身道:“是。”程宗扬叹了口气,对那名护卫道:“今天这事不怪你们。但你们也要吸取教训,一个是小心警惕,另一个是加强修为。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这条命,也不能懈怠。”“属下知道了。”那名护卫道:“请家主责罚。”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这次就免了,下次注意。”护卫离开后,程宗扬道:“通知建康方面,家里的护卫留四名打理生意,等祁远回去接管,其余都调来临安。”离开南荒时,殇侯曾给他十名护卫。自己被苏妖妇偷袭,小紫带着自己逃离建康,这些护卫一直没有随行。后来江州之战开始,祁远、吴战威、易彪等人全被调来协助江州之战,只好把这些护卫留在建康照看各处产业,还有宅中的柳翠烟、芝娘、拉芝修黎和那些婢女。

程宗扬已经命令易彪从新组建的直属营挑三十名能干的前来帮忙,但如今自己的摊子越来越大,对手也越来越强,不得不把这些护卫也都用上。

林清浦返回静室传讯,阁中寂静片刻,李师师开口打破沉默,“你的家在建康?”程宗扬往椅背上一靠,又痛得坐起来,丝丝吸着凉气道:“那里也和这边差不多,有房有舍,但没有什么家的感觉,倒更像客栈。”说着程宗扬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在天地间行走,走到哪儿累了,或是被事情缠住了,落了脚,就算是家了。”“没有女主人吗?”程宗扬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有。但相信我,你不会想遇见她的……”※※※※※※※※※※※※※※※鲜红的朱砂在黄色的符纸上抹过,夭幻的笔触宛如云霞,旋转着氤氲散开。

小紫放下朱笔,将绘好的符箓摊在一枚半旧的铜铢上,然后轻轻一吹。两滴鲜血沿着朱砂的纹路流动起来,最后汇在一处。血滴相触的刹那,符纸化为一股青烟,纤细的朱红色符文丝一样印在铜铢上,然后渐渐渗入其中,消没无痕。

小紫把那枚铜铢系在卓云君发梢,笑吟吟道:“好了。往后你就和雁儿心血相连,分也分不开了。”卓云君柔声道:“多谢妈妈。”“自己拿上行李,先去临安吧。”“女儿知道了,紫妈妈。”第七章李师师将银刀和小针放在酒水中清洗干净,一一收起,然后摘下口罩,“三天内不能走动,在阁里好好养伤。每天换一次药。”“两次吧。”程宗扬笑嘻嘻道:“这样我每天能多见你一次。”李师师白了他一眼,“误了换药,将来会留疤。”程宗扬对这点皮外伤并不在意,有自己的生死根在,这点伤用不了两日就能平复。要紧的是自己丹田挨的那一脚着实不轻,起码三四天不能提气运功。可惜李师师学的是外科,对内伤所知甚少。

“那些小兔崽子呢?”“闹到方才刚散。”“姓黄那婆娘呢?”“回去了。”李师师道:“天快亮的时候她来说要给我磕头,我没见她。”程宗扬微笑道:“心里有没有好受点?”李师师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已经忘了。”“忘了就好。”程宗扬把一只瓷瓶扔给她,“这个给你。梁小崽子的娘来求的时候,随便给她一粒半粒。”“这是什么?”“一点小玩意儿。”李师师把玩着瓷瓶,过了会儿道:“你倒是舍得。”“什么舍得?”程宗扬问出口才恍然道:“你说姓黄那婆娘?哈哈,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我跟你说,好白菜我当然留着自己拱,一棵烂白菜难道还当宝不成?嘁,那骚婆娘连烂白菜都算不上,瞧她那模样,以前就没少勾三搭四,都该算是泡菜了!世上难道还有把一棵烂泡菜当成宝贝疙瘩的傻瓜?我要把一棵烂泡菜还留着自己慢慢吃,那不是有病吗?”“烂泡菜吗?”李师师被他逗得一笑。

“我吩咐的,让姓黄的婆娘临走时给你磕个头。”程宗扬冷笑道:“昨晚那种丑事都做出来,往后她再没有脸面在你面前抬起头来。她那一家都是狗男女,用不着对她客气。”“奴家知道了。”李师师站起身,然后交待道:“好生休养几日,饮食忌辛辣、酒水。”“你放心,这几天我闻到酒味就想吐。”程宗扬道:“给我留一点伤药,要活血化瘀的。”李师师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留下药物,离开水榭。

李师师走后,程宗扬赶紧解开裤子,呲牙咧嘴地把伤药涂在胯下,他张着腿歇了一会儿,然后勉强爬起来,像螃蟹一样迈着步子上了楼。

阮香凝比他幸运得多,手雷的残片没有一片炸到她,但近在咫尺的爆炸使这个不谙武功的弱质女子受到强烈冲击,一时间昏迷不醒——其实就是震晕了。

程宗扬探了探她的心脉,料想无妨,然后坐下来,打开背包。

那份誊录的袈裟符文正静静躺在背包内,除了自己,世间恐怕再没有一个人能猜到上面记载了怎样神秘而又惊心动魄的内幕。

野猪林一战,将静善的身份揭开一角。

叵密原本属于佛门显宗,但随着十方丛林的崛起,许多不认同十方丛林教义的佛门派系被指为异端外道,首当其冲的就是叵密。

为了匡护各自的佛门正义,大孚灵鹫寺与叵密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冲突。双方由最初的口诛笔伐,演变成大打出手,最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冲突以叵密的彻底失败而告终,早在一世大师圆寂之前,叵密就已经销声匿迹,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

程宗扬慢慢抚着那张纸,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叵密门下竟然会培养出兽人血统的弟子,难道那些秃驴是逃到兽蛮人的地域躲避追杀?慈音贼尼又为什么会和他们搞到一处?还有西门庆那狗贼,一路与静善眉来眼去,又有什么企图?

另一方面,一个穿越者一手缔造了佛门势力最强大的十方丛林,披着宏扬佛法的外衣,却在故意引导十方丛林教会化,这种创造性的举动,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家主安在!”秦桧闻讯赶来,在外面唤道。

明知道这位奸臣是天生的演技派,但他口气中的焦虑和急切,还是让程宗扬生出一丝感动。

程宗扬出去开了门,笑道:“奸臣兄,见过你的嫩草了?”程宗扬把秦桧留在城内,一大半是为了方便他勾搭李清照的表妹,听到程宗扬的笑谑,秦桧只一拱手,便问起遇袭的情形。

程宗扬说完经过,秦桧思索片刻,然后道:“不必去追静善尼的下落。”程宗扬点头道:“那贼尼多半是从湖里逃走,一点线索都没有。”秦桧道:“不用寻。她必会再来。”程宗扬一拍大腿,“没错!”静善既然是为袈裟上的文字而来,这一趟没有得手,肯定还会再找下手的机会。只要守待兔,不怕她不自投罗网。

程宗扬心里去了一份隐忧,笑道:“你来得倒快。我还吩咐过,你说不定正幽会小情人呢,没让他们去通知你。从哪儿得的信?”秦桧苦笑道:“属下是为他事而来,进园才知道公子遇袭。”“什么事让你连夜跑一趟?”秦桧道:“江州兵败已经传到临安。”程宗扬愕然道:“这么快?”秦桧道:“并非军报。是有人从烈山传来的。”“你怎么知道的?”程宗扬笑道:“嫩草告诉你的?”秦桧微微一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从昨天起,王党成员相互间走动剧增。多半是准备藉机搞垮贾师宪。”“老贾没这么容易倒吧?”“五五之间。”秦桧道:“梁师成倒台后,他门下的党羽大多改投王禹玉,令王党势力大增。眼下抢先发难,未必不能扳倒贾师宪。”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是谁给王禹玉传讯的?”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神霄宗。

“老贾这条船八面漏风,大伙儿都抢着要跳了。”程宗扬叹了口气,隐隐为自己的钱庄担忧。

秦桧从容道:“公子何必忧心?即使贾太师失势,钱庄也未必便办不下去,说到底,谁会和钱过不去呢?”程宗扬大笑道:“正是!”说着他站起身,“江州事定,咱们只用笑看宋国重臣斗法,倒是能忙里偷点闲来。今天我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出去办点事。有什么事,等晚上回来再说。”秦桧拱手道:“是。”※※※※※※※※※※※※※※※“陛下已经下决心收了贾师宪的权。”橡树瓦的密室内,一副商人打扮的高俅一边喝着蛇麻酒,一边慢悠悠说道。

1作为星月湖在宋国最大的敌人,贾师宪倒台本来是仅次于江州大胜的好事,程宗扬这会儿心里却不免有些惋惜。

秦桧虽然点明钱庄不会必废。但在政治层面上,制度以外的举措大多都是因人成事,人亡政息的例子屡见不鲜。贾师宪一力推行纸币,钱庄之事虽然小有波澜,也算是顺顺利利办了下来。一旦贾师宪失势,继任者如果继续推行纸币,功劳都是贾师宪的,事情干完,还白白替人作了嫁衣。如果纸币出了漏子,更是替老贾背了黑锅。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傻瓜都知道怎么选择。

一旦贾师宪交出权柄,最可能主管纸币事务的无非三五个人。无论蔡元长,还是韩节夫、史同叔可都不是傻瓜。蔡元长已经准备好卸磨杀驴,就算他留三分交情,这一刀也能斩得自己半死不活。

高俅对程宗扬的担忧毫不在意,“员外多虑了。你只怕朝廷占完便宜就把纸币弃如敝履,却未想过朝廷对这笔收入也是难以割舍。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当作三百万来用,这种好事谁肯放得下?”程宗扬苦笑道:“我是怕咱们宋国上下都把我看成一只傻乎乎的肥羊,不但杀了吃肉,还要剥皮剪毛,抄了我家,还让我谢主隆恩。”高俅摆了摆手,“必不至于。陛下年纪虽轻,心里却是有主见的,并非猜忌苛刻的庸主。”即使宋主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狠角色,自己除了求神保佑也没什么好办法。哪天想拿自己这只肥羊开牙,要吃红焖的、醮汁的,还是孜然味的,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程宗扬转过话题,“宋军败那么惨,怎么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高俅悠然道:“怎么没有?”相比于决定撤军时的沸沸扬扬,江州溃败的消息传来,朝中的反应却出奇的寂静。梁师成已经远赴州县,梁党冰消瓦解。王禹玉行动如常,每日照旧是三句话:请圣旨、接圣旨、已得圣旨。他的门人更是全无异动,预料中雪片般弹劾的札子一封都没有。王党引弦未发,贾党成员更是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朝廷中保持着古怪的沉默。

但这些都是表象。高俅道:“陛下得知宋军大溃,辎重损失无算,当即掀翻了御案——你可知道?”程宗扬摇了摇头。

高俅道:“陛下盛怒之下,派内侍传旨,赐前去督军的翁应龙军前自尽。”翁应龙是贾师宪的心腹,与廖群玉并称为左膀右臂。按说处理翁应龙,应该下狱付有司问罪,宋主连审都不审,直接赐自尽,显然对贾师宪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高俅道:“江州溃败的消息传来,贾师宪应该立即入宫请罪,但陛下足足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这位太师的人影。陛下连番催问,前去传旨的内侍都回奏说找不到贾太师,你知道当时在场的王禹玉怎么说的吗?”“怎么说的?”“王禹玉说,听闻贾太师新纳一妾,或在湖中赏玩也未可知。”高俅笑道:“你若听说贾师宪新纳的姬妾是从宫中私自放出的宫女,便该知道陛下有多愤怒了吧?”“王禹玉这眼药上的是地方啊。这一来还不把陛下气炸了?”高俅模仿着宋主的口气道:“陛下面色铁青,半晌才下诏:御史中丞尸位素餐!着令致仕!诏命筠州知州滕甫复位。”御史台本来是监督百官的机构,贾师宪一意孤行,导致大败,御史们早该飞奔过来咬他个血肉模糊,这回却偏偏装聋作哑——御史们连宋主都没少骂,居然畏惧太师的权势,这种事放在哪位君王身上都无法接受。不过程宗扬更在意的是高俅的后半句。

“招滕甫复位?还当御史中丞?”高俅点了点头。

“太好了!”滕甫原本就是因为与贾师宪有隙,才被远贬筠州。此时宋主召滕甫回朝,言外之意连聋子都能听懂。老贾这回麻烦不小。

程宗扬还待再问,刚刚还一副重臣口吻的高俅忽然坐直身体,盯着水镜上泛起的光亮发出一声欢呼,“鞠赛开始了!”高俅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镜,一边伸手拉了拉绳子。室外铜铃轻响,接着两名穿着短旗袍的歌妓玉蝴蝶般飞进来,笑靥如花地斟酒削果,一面吸着雪茄,给两人奉上。

高俅绝口不提朝廷中事,言语间都是商人口吻。程宗扬也只好把事情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观看起鞠赛来。

高俅多年乔装看球,为避免暴露身份,总是独处一室,顶多有两个歌妓陪着说笑。对于他这样的铁杆球迷来说,两个投客人所好的假球迷就和不解风情的妓女一样,不过是聊胜于无。

这会儿好不容易盼来个懂行的知己,而且同处一个阵营,彼此知根知底,不用担心得意忘形,说出不该说的话来,高俅心里这份畅快,就像走了十几年的夜路,终于遇到亲人打着灯笼来接他一样。相比之下,江州之战星月湖大胜,在高俅看来都算是小事。

冒着泡沫的蛇麻酒一杯接一杯递来,两人叼着雪茄,靠在沙发上,怀中各抱着一个半裸的美女,冲着水镜实时传来的鞠赛影像拍桌顿足,大声叫好,为一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为比赛胜负打赌。

程宗扬固然被鞠赛热烈的场面感染,高俅这老家伙竟然也激情如火,甚至在比赛中间休息时露了一手,跳到桌上把一只铁皮酒杯踢得绕身乱转。

十升一桶的蛇麻酒两人足足喝下去两桶,五十银铢一支的雪茄烟不知道吸了多少。高俅本来就酒量平常,这会儿全靠强撑着才没趴下。程宗扬酒量比不上云丹琉,比高俅可不是强上一点半点,这会儿照样喝得大醉,到比赛结束的时候,包厢里四个男女,身上加起来只有一件衣服,还是高俅愿赌服输,穿了娇儿的肚兜。他按照赌约,解开头发披散到脸前,然后冲出去大声喊了一嗓子,“我是猪!”然后才飞奔回来。

程宗扬更干脆,他猜对了胜负,却赌输了进球数,高俅喊完,他醉醺醺接过肚兜,一包头脸,然后单枪匹马地冲下楼,在刚散场的球迷们万人唾骂声中,面不改色地裸奔一圈,最后带着七八斤重的口水跑回来。还剩下一桶蛇麻酒全给他当了洗澡水。

两人一直闹到深夜,才满身酒气勾肩搭背地离开橡树瓦。临行时,久在临安经营珠宝生意的苏老板苏佳朴还一脸正气地痛斥掌柜,“哪里来的失心疯!扰人清兴!下次逮到,往死里打!”※※※※※※※※※※※※※※※翠微园远在西湖,从城中赶回去恐怕天都亮了。两人分手之后,程宗扬忍住酒意赶往原来的住处,然后倒头大睡。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方醒,等程宗扬好不容易睁开眼,带着宿醉起身洗漱,便接到手下传来消息,说生意上出了些麻烦,请他赶紧去照看。至于究竟出了什么麻烦,来报信的也说不明白,程宗扬没奈何,只好匆忙赶到钱庄。

钱庄铺面照旧是门可罗雀,除了几名雇来的朝奉,鬼都没有一只。这种局面原本也在预料之中,程宗扬没有多停,随即便赶往武穆王府。

刚从冷清的钱庄过来,武穆王府入目的情景使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数不清的人群蚂蚁般在偌大的王府内进进出出,每人手里都搬着几块砖几片瓦,像刚从灰窝里钻出来一般,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程宗扬立刻叫来看场的手下,“这是怎么回事?谁请了这么多工人?喂喂!那个娃娃才六岁吧!怎么连童工都有?”“回公子!是师师姑娘的吩咐。”“师师?她怎么管到这儿来了?”“昨天临安府来人,称王府内鼠患成灾,限我们三日内拆除王府,不然就要回收土地。我们四处找遍都没寻到公子,只好在园子里等候。师师姑娘出来时遇到我们,问明情形,便先拿了主意。”昨天自己和高俅在橡树瓦子看球的事,可是机密中的机密,连秦桧和林清浦都不知道,难怪这些人找不到自己。不过临安府突然变卦,限自己三天内拆光王府,却给程宗扬敲响了警钟。

武穆王府在这儿撂了十几年的荒都没人敢碰,怎么到自己手里就老鼠成灾,非得三天内拆光?无非是看到贾师宪那边风头不对,临安府的人抢先作下文章,一旦贾师宪倒台,就先宰自己这只肥羊一刀。

别处是人走茶凉,这里是人还没走,抢茶的手就先按到杯子上,宋国的官吏这头脑真够机灵的。

程宗扬沉住气,“师师姑娘是怎么说的?”“师师姑娘说,左右已经挂了告示要雇工来拆房子,不如改一下,就说前些天大火,不少人家受灾,如今城中砖瓦价格高昂,我们程氏为济民解困,特意放开王府,所有受灾的人家都可以随意入府中取用砖瓦,程氏不收分文。”那名手下道:“头一天人还不多,今天一大早就涌来上千号人,这会儿更是人山人海,我们拦都拦不住。公子爷,照这势头,到不了晚上就全拆平了。刚才还有邻居过来,说我们召来的灾民把他们家的房子都拆了一半。我们要是不管,他们就要报官。可眼下这势头公子也瞧见了,我们想管也管不过来啊。”眼前来拆房子的起码几千人,把偌大的武穆王府挤得满满的,程宗扬看着都眼晕,愣了一会儿,才安慰道:“行了行了。别说你们,这会儿就是星月湖大营在这儿也拦不住。他们想报官就报官好了,官府要能拦住这些人,江州早就打下来二百次了。”那名手下嘀咕道:“这些砖瓦还能卖不少钱呢。”程宗扬玩笑道:“我给你张桌子,你到门口去收钱,能收上来的全是你的,我一文都不要,怎么样?”那手下一听这话,立刻缩头不语。这么多人,手里还都有家伙,就算一人扔一块砖,都够给他盖七八座像样的大坟了。

前天还满目荒凉的王府,如今各处都热火朝天。看样子几千都打不住,上万都有可能。成群的年青汉子攀上墙头,先掀掉房顶,锯断大梁,推倒立柱,然后抡起铁锤、鹤嘴锄,将墙上的砖头一层层敲下来。下面人头攒动,争抢着掉落的砖瓦。远远望去,整座王府尘土弥漫,人声鼎沸,一场拆迁,硬生生让他们搞出大兵团作战的声势,难怪连邻居家都遭了殃。

程宗扬大开了一番眼界,带着满肚子的感叹号赶回翠微园。

※※※※※※※※※※※※※※※此时园中却多一位不速之客。程宗扬带着路上买的糖葫芦,兴致勃勃地来找李师师,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阮香琳穿着一身淡绿的衫子,长发被一条丝帕束在脑后,娇俏的五官明艳照人,看起来英气十足。如果不是她右手的戒指自己曾经在高衙内的手上见过,活脱脱就是个英姿飒爽,行侠仗义的女侠。

只不过此时阮香琳杏眼含怒,娇美的玉脸仿佛挂了一层寒霜。坐在对面的李师师姿容婉丽,沉默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母女间的气氛僵硬无比。

程宗扬笑嘻嘻把糖葫芦递给李师师,“这家的山楂又大又红,你来尝尝。”李师师暗暗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接过糖葫芦,起身道:“娘,这是女儿投奔的家主,盘江的程公子。你有话就对他说好了。”李师师说罢便起身离开,把程宗扬一个人留在室内。

程宗扬堆出一脸笑容,“不知道伯母有何见教?”“打开天窗说亮话。”阮香琳果然是快人快语,“我家师师原本已经许给高太尉家的衙内作妾的。你若识相,便少来纠缠她。”程宗扬一边打量着阮香琳凸凹有致的身段,回忆着她包裹在女侠外表下的熟美肉体,一边笑道:“阮女侠大概是头一次来这里,可知道这园子是谁的吗?”阮香琳对他的暗示恍若未闻,带着一丝不屑道:“小衙内叫你一声师傅,便以为这园子是你的了?”“天地君亲师,我这师傅也是五伦之一。”“习文习武都可以称师。教人经商的老师,我阮香琳还未听过。你可知道外间如何说的?”阮香琳讥讽道:“人说小衙内名字里有个商字,要有商贾在旁才能成事。你这师傅,不过是太尉府的仆役而已。”程宗扬碰得不止一鼻子灰,足足被奚落得灰头土脸,心里不禁暗骂,这九成是高俅那老奸巨滑的家伙故意放出风声,好掩盖两人的交往。

程宗扬总不好对李师师的娘亲拍桌子,忍气道:“师师姑娘是自愿加入我盘江程氏,阮女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阮香琳挑眉道:“师师年幼无知,若非你花言巧语,怎会离家出走?”“阮女侠,师师姑娘离家出走是因为你们逼她嫁人吧?话说回来,师师姑娘这样一朵鲜花般的人物,你们怎么就舍得让她嫁给花花太岁作妾呢?”“给高衙内作妾难道有什么不光彩吗?”阮香琳道:“太尉府满共就这一位小衙内,高太尉位高权重,又有几世吃用不完的身家,师师嫁过去有何不妥?”“师师姑娘要嫁的是高衙内,何必总说高太尉的权位?这样你还不如让师师姑娘直接嫁给高太尉算了。”阮香琳眼中露出一丝怒气。

“阮女侠,”程宗扬认真道:“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高太尉能把钱财留给衙内,可他能把权位也留下来吗?高太尉的权势能保护他十年二十年,能保护他一辈子吗?为了眼前一点利益牺牲师师姑娘一生的幸福,值得吗?”“你一个外人,难道比我这当娘的还关心师师?”阮香琳冷笑道:“你又有什么?一个微末客卿而已,我难道把师师交给你?”程宗扬越听越气,盯着阮香琳高耸的胸部暗暗发狠:摆什么架子!你身上哪块肉我没摸过?揭穿了当场就要你难看!嚣张个什么!

心里发泄一番,程宗扬笑眯眯道:“阮女侠既然知道我是客卿,想必也知道我还是宝钞局主事吧?”阮香琳嘲讽地说道:“一介商贾而已。便是你有钱能买下王公伯侯的爵位,还不是要抄家便抄家?”“喂,魏篝侯那是作孽太多,拿了官府的钱放高利贷才被抄家的好不好?”双方唇枪舌剑,谁都没能说服谁,阮香琳等了许久,也不见李师师回来,最终含怒离去。

李师师等母亲走后才出来,歉然道:“我娘性子急燥,有些话说得重了些,公子不要往心里去。”程宗扬却道:“糖葫芦呢?你都不给我留一个啊!”李师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剩了一半,都给你好了。”“这还差不多。”程宗扬拿起糖葫芦,咬了一颗。

李师师道:“我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贾师宪要被治罪,因为听说你是走贾太师的门路买的官,才来要我回家。”程宗扬终于明白,难怪阮香琳看不上自己,在他们眼中,只有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无权无势或者失去后台的商人,不过是鱼肉而已。看来贾师宪倒台,对自己的影响远比想象中要深远得多。

“令堂消息够灵通的。”“镖局消息原本就比外面快些。何况城中都已经传遍了。”程宗扬摇着糖葫芦道:“她老人家可猜错了,我走的不是贾太师的门路。”“别人会信吗?”李师师道:“你连悦生堂的镇堂之书都能讨来,难道还没关系?”程宗扬顿时来了兴趣,“你看了吗?怎么样?好看不好看?”李师师啐了一口。

程宗扬笑道:“你放心,老贾要倒台,我顶多倒点儿小霉,大事不会有。”第八章贾师宪还没有倒台,已经黑云压城,各路英雄都磨刀霍霍地准备宰自己这只肥羊。程宗扬头一次意识到,贾师宪如果失势,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恐怕比江州被宋军攻下还大。

虽然在李师师面前拍着胸脯说得口响,程宗扬心里其实也是没底,一整天都忧心忡忡,生怕贾师宪那边刚被下诏问罪,自己这边就迎来各路前来抄家的官府好汉,把盘江程氏按倒剪毛、剥皮、再大卸八块。因此童贯带来的消息,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作梦一样。

“老贾没事了!”江州之战是贾师宪一手挑起,如今酿成大败,如果追究责任,贾师宪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宋主先赐死翁应龙,接着召回滕甫,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贾师宪这一次在劫难逃,然而事件的发展却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就在昨天程宗扬与高俅在橡树瓦尽情看球的时候,贾师宪奏请入宫,单独奏对了一个时辰。第二天中午,宫中传出的消息便急转直下:夏用和身为主将,指挥无方,勒令于军中戴罪立功。

捧日军右厢都指挥使石元孙临阵逃脱,夺职下狱,付有司问罪。

筠州常平仓连番失火,滕甫身为知州,缺乏管束,以失察去职。

王禹玉年老多病,上书请郡外放,钦命判知筠州……接着是朝中的人事变动,户部、刑部、工部尚书同时致仕,由各部侍郎处置部务。随着王禹玉出外,枢密院也彻底成了空架子。这一连串的诏书令人眼花缭乱,等众人清醒过来,王禹玉一党已经在贾师宪雷霆万钧的反击下被连根拔起。

原本就大权在握的贾太师,在朝中再无对手。

“这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叫道:“老贾篡位了?”秦桧道:“其中定有隐情。童公公,不知宫中这几日可有何异动?”程宗扬在城中的宅子是鹏翼社暗中经营的私产,因为报备吏部时填写的就是这处地址,因此孙天羽的皇城司与童贯的大内传递消息时,都在此处。童贯一大早扮成小厮,送来宫中最新消息,见程宗扬如此惊愕,不禁颇有几分自得。

“异动倒称不上。”童贯压低声音道:“只不过贾太师与陛下对晤之前,先去见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陛下的祖母。当年待贾妃是极好的。”童贯道:“也不知道贾太师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便把陛下叫去着实教训了一通,陛下一向孝顺,不得已才把王宰相贬出朝廷。”程宗扬恍然道:“原来如此。”贾妃是贾师宪的姊姊,先主的妃子。论起来贾师宪也算是太皇太后的子甥一辈,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上话并不奇怪。

秦桧却皱眉道:“贾师宪是用何言辞打动太皇太后的?”这倒是个问题。若论亲近,一个是亲生孙子,如今的大宋之主。一个是已故子妃的异母弟弟,亲疏天差地远。除非贾师宪有足够的理由,否则根本不可能说动太皇太后。

童贯为难地说道:“这个……小的着实不知。”这种机密的对谈,世间除了贾师宪、太皇太后和宋主本人,恐怕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秦桧这一问只是点出其中的关键,并没有指望他能答出来。

秦桧不再言语,拿过高俅、童贯、孙天羽等人从不同渠道送来的各种消息,仔细翻阅。

高俅的情报是程宗扬亲自拿来的,内容侧重军事,钜细无遗。但时间在贾师宪入宫之前,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内容。

从宫中传来的最新消息分析,江州之败的处置结果明显是拿石元孙当了替罪羊。对夏用和的处置看似严厉,但以夏夜眼的年纪,此战结束就该解甲归田,一个戴罪立功,反而保留了他的兵权,其实是明贬暗升。

滕甫与王禹玉是贾师宪的政敌,免职的免职,赶走的赶走,处置起来一点都不含糊。王禹玉的党羽在这次官场地震中大都被清除出去,以至于枢密院和三位尚书的位置都出现空缺。韩节夫、史同叔与蔡元长三个都是聪明人,并没有表明倾向哪一方的立场,反而成了宋主与贾师宪搏奕之中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人选,眼看要成为这次官场地震的大赢家。

程宗扬亲自把童贯送出后门,这位自己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才心满意得,两袖金风地离开。

※※※※※※※※※※※※※※※秦桧足不出户,整个下午都在检对情报。不久,安排在明庆寺的眼线拿来祈福榜上的新出现张贴。程宗扬随即赶往祈福字条上的地址,取回高俅送去的最新消息,一并交给秦桧,自己则赶往武穆王府和钱庄查看生意。

次日黎明,熬了一个通宵的秦桧依旧神采奕奕。程宗扬打着呵欠暗道:奸臣这活儿果然不是谁都能做的,瞧瞧死奸臣这精力!话说回来,身体要差点儿,也干不了那么多坏事。

经过一夜的筛选,在这些涉及近数十名官员,几百件错综复杂的情报中,秦桧挑出三条并不起眼的消息。

一条是皇城司易主,原任皇城司使李宪去职,由大貂珰封德明接任。

一条是宋主命太医院挑选良医前往选锋营,讯问大貂珰秦翰的伤势。

还有一条是晋国舞都侯张少煌将赴临安,作为正使出席宋国的千秋节。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属下怀疑,宋国宫中确实丢了一个要紧人物,而且与皇城司脱不了关系。”秦桧道:“皇城司使换人,便是针对此事。李宪常年在军中,皇城司使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荣衔,但对这位封公公可就要紧得很了。”程宗扬思索片刻,“你查一下,宫里有没有姓韦的妃子。”“没有。”秦桧毫不迟疑地答道:“属下已经查过,宫中姓韦的只有一个,却不是妃子,乃是当今太后。”程宗扬虽然早有准备,听到此言,心里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难道被自己从黑魔海的巢穴救出来,跟了自己几个月,一路被自己吃了无数豆腐的梦娘,会是宋国的太后?

不会吧?听说她和岳鸟人有一腿,还生了一个女儿——如果不是下落不明,说不定自己又得唤岳鸟人一声岳父了——难道自己占了岳鸟人女儿的便宜,又占到他女人身上?姓岳的鸟人对我也太好了吧!

程宗扬干笑道:“不会太后丢了吧?”“应该不是。”秦桧道:“太后初八会往明庆寺祈福,宫中严令皇城司随行护驾。”“太后经常去上香吗?”“内宫后妃大都好佛崇道,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每年此时宫中妃嫔都会往寺庙上香。”梦娘将以前的记忆全然忘却,但当日在筠州香竹寺,她上香的动作明显是经常烧香礼佛的。程宗扬越想越是疑心,会不会是真是宫中的太后被人掳走?卢景曾经说过,他和斯明信以前闯到宫里,逼问过太后岳帅之女的下落。他们两个既然能偷入大内,剑玉姬想从里面带个活人出来,也不是难事。如果梦娘真是宋国太后,那么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上,烧香那位多半是个幌子……思索间,程宗扬脱口道:“鱼目混珠!”秦桧皱眉想了片刻,“属下倒未想得如此之深,不过也绝非不可能。”程宗扬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想知道太后是真是假,四月初八那天去明庆寺看一眼不就行了?

程宗扬靠在椅背,手指敲着扶手道:“还有呢?”“另一条是关于江州兵败。秦大貂珰在撤军途中伤势突然加重,此事颇为蹊跷。”秦桧沉吟道:“秦某猜测,秦大貂珰必然是与人交手,以至负伤。能在江州击伤秦大貂珰的,无非三股势力:星月湖、萧侯爷、北府兵。”“不会是孟老大。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提。”“不错。我们已经知道并非星月湖大营,而且北府兵出动的可能性也很低。那么就剩下萧侯爷。”“这里还有一条消息,”秦桧拿出一份最新的邸报,“因累年入不敷出,空耗钱粮,于朝廷无益,诏罢丹阳船舶司。”秦桧放下邸报,“然后是最后一条:晋国以舞都侯为使节,赴临安为宋主贺寿。”丹阳位于晋宋两国北部交界,是云水中游最重要的码头之一,船舶司别说经营不善,就是想赔钱都不容易。宋国说撤就撤,除非是与晋国作了台下的利益交换。

“干!”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拍案而起,“王茂弘!”高俅送来的情报曾提到贾师宪派人赴建康,以丹阳渡口的使用权换取晋国的表态,此事后来不见下文。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宋国就突然撤掉了丹阳的船舶司。由此推想,江州大败的消息传来时,贾师宪很可能正在与晋国的使者交涉,谈判的结果不言而喻。

程宗扬又是感叹又是佩服,“王茂弘这条老狐狸远在建康,照样把手伸到临安。用本来就留不住的江州换一个丹阳渡,这生意怎么看都有够划算的!”“更要紧的是帮了贾师宪一个大忙,让贾师宪有理由继续把持权柄。”秦桧道:“贾师宪非是无能之辈,单以才具论,堪称中上之姿。但其为人轻佻,分心颇多,以其中上姿,用在国事上的不过五成,便落为中下之等。让其执掌宋国权柄,诸国尽可高枕无忧。否则贾师宪失势,宋国有一二英才,未尝不能振作。”程宗扬笑眯眯道:“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还有你秦会之,我瞧着都是大宋出类拔萃的英才嘛。”秦桧哈哈一笑,“秦某若治宋国,若烹小鲜耳!”※※※※※※※※※※※※※※※围绕宋国权柄的一场明争暗斗,最终以贾师宪的大获全胜而告终。贾师宪外战也许外行了点,一个江州就让他损兵折将,丢尽大宋的脸面。但在权力斗争的内战中,老贾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当围观者都以为他要血溅五步的时候,贾师宪突然出手,一剑封喉,直接把对手都扫到历史垃圾堆里,尽显奸雄本色。

贾师宪的位子既然稳如泰山,前几天围绕盘江程氏的乌云也随之消散。首先是临安府的官吏们,很负责地把控诉程氏折迁的邻居抓到官府,二话不说,先打了一顿板子,给了程宗扬一个十足的人情。

接着通源行也痛快地交出生意,明面上管事的刘掌柜堆起满脸笑容,由衷地欢迎盘江程氏派人接收。通源行背后两大东家,王让人送来一份贺礼,梁师都则是亲自上门,对这个比自家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执礼甚恭,攀不上贾太师的高枝,能抱住程氏的大腿也是好的。至于黄莺怜,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自己送到新主人床上。

听说钱庄的生意仍不见起色,蔡元长也派人传话,当初定下的分月支付,可以缓些日子再交。

一连串的前倨后恭,让程宗扬啼笑皆非之余,也不禁感叹权势的威力。因此当廖群玉亲自上门,表示太师有请的时候,程宗扬立刻备了礼物,带着秦桧一同赶往远在葛岭的半闲堂。

廖群玉一扫前些日子的忧色,眉宇间神情轻松了许多。他与秦桧一路谈诗论文,说到妙处,彼此抚掌大笑。

程宗扬昨晚闹到凌晨方睡,这时坐在马车上一颠,不由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看到廖群玉的目光投来,程宗扬歉然说道:“昨晚大醉一场,让廖先生见笑了。”廖群玉微笑道:“酒能乱性,所以佛家戒之。酒能养性,所以仙家饮之。无酒则学佛,有酒则学仙,只是不可贪杯。”“受教受教!”程宗扬笑道:“小子无知,刚知道廖先生的悦生堂是有名的书坊,不知道平常的书籍是怎么印的?”“无非石印、木印两种。”廖群玉道:“技法都是一般,先制成原稿,翻转过来铺在木石上,由工匠依稿逐页雕刻出阴文,然后上墨印制。”“雕刻一页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若是木版,通常一个熟练工匠每日能雕刻两到三页,石版须减半。”“廖先生觉得石版和木版哪个好些?”“各有千秋。石版版材耐久,但费时费工。木版易雕,却不易保存,往往变形开裂,或是易腐易朽。”程宗扬微笑道:“廖先生考虑过活字印刷吗?”“活字?”廖群玉摇头道:“不及雕版多矣。”当初一听说廖群玉的悦生堂是印书的,程宗扬就想到了活字印刷术,有心靠这个先进技术改变时代进程。这会儿听到廖群术的话,程宗扬几乎跳起来,活字竟然不如雕版?你们这脑筋也太老了吧!

“活字印刷先作好字模,然后排版,难道不比雕版更快?木版一天雕两到三页,活字一天至少能排四五十页的版,效率高出几十倍啊!”廖群玉仍然摇头,“多年前曾有人开过活字印书坊,不过惨淡经营,没上几年便倒闭了。”“怎么可能?活字印刷效率高几十倍还能被雕版印刷挤垮?”廖群玉笑道:“不意程员外对印书也颇有兴致。廖某正好对此留心一二,便与公子聊聊。”“若用活字印刷,排版的工匠须是识字之人。雕版工匠不须识字,依着文稿雕成便是,这一条便所费工钱便比工匠高上许多。”“即便有排版的工匠,活字印刷也非易事。活字字模小而易损,大小一致也非易一,排版时往往凸凹不平,行列不均,所印书籍至为粗劣。当初那家活字印书坊,便只能印些一般商家用的薄册和单张文字。”程宗扬道:“这是字模的问题。泥的木的不行,用铜字、铅字就没这个麻烦了。”“倒也有人试过。铜铅以外,尚有瓷模,且不说这些字模制作起来的难易,便是制好也难以用墨。更麻烦的还在印制书籍。”廖群玉道:“书非纯字而已,若有绘图、表格,活字印制便无用武之地,仍得雕版。”程宗扬琢磨着说道:“这也不是太麻烦……”“廖某还未说完——雕版一次雕刻,只要雕版不坏,尽可随意印制。便以这册《悦生堂诗抄》为例,仍廖某十余年前雇工雕成,至今尚用。若是活字,今日印一百册,明年印一百册,这排成的版面是留是毁?若留,则字模成本远高于雕版,若毁,则重印时仍需重排。因此活字印制,似简实繁,终不及雕版易用。”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然后呼了口气,“好险好险……”他本来想着搞活字印刷,幸好一直太忙,还没有来得及投钱下去。

秦桧笑道:“活字也非毫无用处,较之雕版胜在制版快捷,若是为商家印制字张,旋印旋收,则比雕版事半功倍。”程宗扬反复想了一遍,活字印刷恐怕只能用在时效性强的出版物上,如果印大部头的正规书,长年出版的经典书籍,真比不上雕版。难怪历史上唐代发明印刷术,宋代就出现有记载的活字印刷术,直到清末还是传统的雕版印刷占主流。

不是古人想不到,而且真实的使用情况决定了印刷术的发展。

程宗扬感叹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我太想当然了。”※※※※※※※※※※※马车在半闲堂的多宝阁前停下,廖群玉领着两人入内,在厅中等候。

隔着几道珠帘,隐约能看到贾师宪正在一群美貌侍妾的簇拥下翻看札子。

程宗扬往珠帘看了一眼,低声问道:“相爷一大早就叫我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不过是钱庄的事,相爷有些放心不下。”程宗扬与秦桧悄悄对视一眼,知道贾师宪虽然一着定乾坤,稳住位子,终究在江州吃了败仗,还想在纸币推行上扳回局面。

终于贾师宪看完札子,传两人入内。贾师宪平常起居的精阁内陈设华丽,一张孔雀翎毛织成的锦榻光彩夺目,旁边镶嵌着八宝的仙鹤铜薰炉异香轻散,周围的美姬一个个花枝招展,令人禁不住心生羡意。不过程宗扬记得贾似道倒台后身边的姬妾都被遣散,自己更是被人绞毙,死于非命,无边富贵都成了过眼云烟。

贾师宪道:“听说蔡元长用一百万纸币质押了三十万金铢?”程宗扬道:“正是。”贾师宪冷哼一声,“杀鸡取卵。”这话不好接口,程宗扬只老老实实低下头。

贾师宪起身踱着步,过了会儿道:“如今战事已了,正该休养生息。蔡元长为人好大喜功,这三十万金铢多半是用来粉饰太平,讨好陛下。殊不知筠州等地今春误了农时,春耕尚不足两成。滕甫之流误国误民,虽主上英明,把这些庸人逐出朝堂,终究是误了国事。到了今秋,免不了朝廷赈济。到时这三十万金铢周转不出,岂不因小利误了大事?”程宗扬苦笑道:“这一百万金铢的纸币若是能发行出去,虽然辛苦了些,倒也能周转。可时至今日,也没有兑出一贯半贯。”贾师宪知道这一百万金铢的纸币其实是程宗扬用来购地的款项,如果照常发行,他拿出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周转下来,也许还薄有利润。可蔡元长急于求成,直接将纸币质押成三十万金铢取走,虽然是分成十个月逐月支付,但没有官方提供的发行渠道,程氏钱庄拿着这一百万的纸币用不出去,就等于白砸在手里。

问题是这批纸币已经质押给程氏钱庄,贾师宪即使不愿钱庄因本金枯竭陷入困境,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通过官府的压力推行下去——如果以官府的力量帮助钱庄推行钱币,自己就算不怕朝中那些瞪着眼睛四处找茬的御史,宋主那一关也无法通过。

可纸币已经成为贾师宪眼下唯一的政绩,他现在好不容易保住位子,一旦承担兑换的程氏钱庄再出事,用不着朝野群起攻之,他自己就该上书辞位了。

贾师宪沉吟良久,“可否推给晴州的商家?”程宗扬实话实说,“恐怕晴州没有哪家商号肯接。”“这些纸币可以用来缴纳税款,晴州商家在我宋国一年的商税便不止此数,哪里便穷了他们?”贾师宪暗含杀机的口气让程宗扬心底发凉,从头到尾老贾都没把纸币当成正经事做,话里话外都打着替朝廷捞一笔就算完的主意。

秦桧在旁道:“只怕不妥。”贾师宪对秦桧的话十分重视,“有何不妥?”秦桧道:“晴州商贾可用而不可信,若强发纸币,只怕生变。”贾师宪正容道:“秦伴当有何高见?”“高见不敢。”秦桧徐徐道:“在下倒有些小伎俩,或可试用一二。只是要借太师的威势。”程宗扬心里嘀咕,不知道死奸臣是玩什么花样。

贾师宪一口应诺,“秦伴当既然有计策,且尽管做来!”贾师宪、程宗扬、廖群玉的目光都落在秦桧身上,连周围的美姬也好奇地看着这个中年文士,想知道他有什么妙计。

秦桧不慌不忙地摸了摸鬓脚,“连日忙碌,倒有些日子未曾理发了。”贾师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边吩咐道:“来人!唤府中理发匠来!”“不敢用府上的匠师。便是瓦子中的匠人即可。”秦桧道:“修面、剔甲、净耳的也寻几个来,最好是行内成名的匠人。”贾师宪的府邸平常便蓄养有各行匠人,但秦桧这样说,仆役不敢怠慢,立即快马赶赴城中,找了几个有名的剃头匠。

不到一个时辰,那些匠人便被带进半闲堂。这些匠人虽然是行内成名的老师傅,终究做的下九流的营生,到了太师府,一个个都战战兢兢。

秦桧也没挑地方,直接在多宝阁前的院子里摆了张交椅,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那些理发的、修面的、剔甲的、净耳的匠人一看这位老爷的派头,丝毫不敢怠慢,这边理发的匠人小心翼翼地帮他洗着头,另一边剔甲的匠人道:“请老爷高抬贵手。”净耳的匠人戴了一只镏银的凹镜照亮,一边取了棉签、银夹,轻手轻脚给这位大老爷掏着耳朵。

程宗扬心头佩服,死奸臣往那儿一坐便是派头十足,官架子摆得比贾师宪都地道,谁要敢说眼前这位不是相爷,那些匠人非啐他一脸不可。

贾师宪一言不发,坐在帘后打量着秦桧的举动。廖群玉一手捋着胡须,似乎在思索他到底有什么计策。

秦桧半闭着眼,悠哉悠哉地享受着匠人们娴熟细致的技艺,似乎这计策非要等他修饰一新才能施展。

好不容易理完发净完面,净耳的匠人拿出一根铜丝,放进老爷耳内,轻轻一弹,那嗡嗡声舒坦得仿佛让人骨头都酥了。

拿出平生的功夫做完手艺,几名匠人赔着笑道:“老爷,你看还合适吗?”一名美婢拿着银镜左右照过,秦桧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来人啊,看赏。”接下来的一幕,让几名匠人都瞪大眼睛。

两名彪形大汉合力提着一只箩筐过来,里面装的全是钱铢!

成千上万的铜铢盛满箩筐,里面还夹杂着白亮亮的银铢,甚至还有几枚黄澄澄的金铢,明晃晃照得人眼睛直花。

几名匠人像被人踢了一脚般齐齐跪下,叫道:“回老爷!这赏赐太厚了!小的们万万不敢!”“无妨无妨。”秦桧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你们尽管拿去使用。朝廷准备修改钞法,现有的金银铜铢一律停止使用,全部兑换为纸钞。这些钱铢若不用出去,过几日便无用处了。”几名匠人张大嘴巴,做梦一样看着那些钱铢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往车上一丢,然后打发他们离开。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便从瓦子中疯狂地散播开来。随着众口相传,秦桧说的“准备修改钞法”变成朝廷“已经更改钞法”;“兑换纸钞”也改成以二兑一,甚至以三兑一;金银铜铢停止使用甚至变成私藏者论罪的邪门传言。

几乎是眨眼之间,程氏钱庄的大门就被蜂拥而至的市民挤破。无数市民争抢着把手中的银铢、铜铢兑换成纸币。

三天之后,不仅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全部兑换一空,连钱庄以前回收的大额纸币也兑换了一大批出去。

“奸臣兄,你这回可把老贾给吓住了。”一边翻看着李师师清点的账目,程宗扬一边笑道:“贾师宪原本千方百计想把你撬走,好让你给他效力。结果你在他府上理了次发,他就不再提这茬了,知道为什么吗?”秦桧叹道:“贾太师了无容人之量,秦某偶露锋芒,贾太师心生忌惮也在情理之中。”“没错。贾师宪要把你举荐上去,恐怕要不了几年,朝中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饱读诗书,眼光精明,为人干练,又不迂腐,连邪招都敢出,这样的人物他怎么能不怕呢?”秦桧道:“若非公子,也无会之用武之地。”程宗扬大笑道:“六朝这么大还怕没有你的用武之地?王茂弘那只老狐狸咱们别去招惹,宋国已经是我囊中之物,奸臣兄,有机会去洛阳和长安,咱们不妨会会汉唐两国的名臣!”秦桧笑道:“公子既有此志,秦某愿附骥尾。”后记正如晋国篇采用了一些《世说新语》的典故,临安篇也采用了一些宋代的典故。

主角游玩时看到的鱼戴傀儡面具、老驴跳的拓枝舞、乌鸦下棋,以及喝的饮料,吃的点心,出自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是当时临安市面的真实场景。金明池争标则是北宋的场景,出自《东京梦华录》临安更有名的水上娱乐是钱塘江弄潮,但是时间在八月,这里只好借用了三月十八的金明池争标。

宋代饮食的丰盛,在当时许多笔记中都有反映。这一集中主角饮宴的内容,除了《梦梁录》以外,还选用了《西湖老人繁胜录》、《武林旧事》中的记载。

第三集中,主角去见贾师宪时,看到的建筑分别出自《齐东野语》、《山房随笔》和《西湖游览志余》的记录。贾师宪的豪奢相当有名,以至于有人说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其实就是贾似道的贾府。

贾师宪救火出自《遂昌杂录》作者郑元佑是元代的临安人,文中对贾师宪灭火的描写,大都沿用了原文。但“甜水巷苦水巷”一节,原本是包拯的故事,出自宋代笔记《独醒杂志》因为同是救火,放到此处。而且我觉得这个故事放在贾师宪身上比放在包公身上更合适。

秦桧理发的故事出自宋代张端义的《贵耳集》内容当然不是发行纸币,而是宋代频频出现钱荒,市面缺少流通的铜钱,秦桧借理发把五千钱当两个钱用,结果“不三日间,京见钱顿出。”成功解决了这次货币危机。作者在故事的末尾说:此宰制天下之小术也。

写了这么多书名,并不是说我全都看过,只是想说这样写是有依据的。

在这一集中出现了宋代五大奸相:蔡京、秦桧、韩侂胄、史弥远和贾似道。

有人说,六朝中的奸臣都写得很有能力,是不是在为奸臣正名?

我想,无论奸臣还是名臣,能当上宰相的,都不是废物。因为他们是奸臣,就认为他们不干正事,也是一种误解。这五大奸相之所以被视为奸臣,首先是祸国殃民,这是基础。其次是对待政敌手段恶劣,这是重点。

宋朝前期名臣辈出,虽然有政见之分,最多是把政敌赶出朝廷,到边远州郡当个小官。从蔡京开始,发展到把政敌立碑刻名,不仅列名的政敌永不录用,还禁毁文字,禁止其子孙参加科考。秦桧除了杀岳飞,更把不同意议和的近百名官员或贬或逐。韩侂胄为岳飞正名,追赠为鄂王,削秦桧王爵,改谥号为缪丑,但他严禁道学,把包括朱熹和四名宰相在内的五十多人定为伪学逆党。

后来韩侂胄北伐失败,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力主议和,恢复秦桧的申王爵位和忠献谥号,反对议和的或是处死或是杖毙,矫诏立帝,擅权二十余年——虽然他因为支持道学,而没有名列宋史的奸臣传,但种种作为比秦桧更恶劣,后人无不视之为奸臣。

另一方面,没有徽宗、宁宗、理宗这些昏君,也没有这些奸臣大肆用奸的空间。从这方面说。秦桧遇到程宗扬,也许是他的幸运。

附带提一笔王氏:程宗扬不知道,秦桧的妻子王氏确实是李清照的表妹。

各种笔记和演义中,秦桧与王氏密谋于东窗之下,秦桧尚在沉吟,王氏已经说:缚虎容易纵虎难。秦桧私计遂决。因此王氏与秦桧一起,在岳王庙前跪了五百年。

然而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却记载:秦桧病中兴大狱,列五十三人名单,已经拟定刑名,家吏送来画押时,王氏再三拒绝。秦桧死后,这些人都保全下来。

从这里看,王氏的污名是受了秦桧的连累。

另外追加一句:由于汉字的特性,雕版印刷一直是主流。随着时代和技术发展,清末活字印刷取代了传统的雕版印刷。但进入二十世纪,由于成本和使用效率的影响,活字印刷术正在向新型雕版印刷术发展。最终雷射照排技术的出现,终结了活字与雕版印刷的争论。

第七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程宗扬大胆潜入明庆寺,欲探查梦娘的真实身份,却被深藏不露的老太监强行制伏。让程宗扬在惊恐之余倍感讶异的是,太皇太后手腕上那条有着皇冠图案的“手链”……小瀛洲上杀机密布,程宗扬决定以己为饵,先除西门庆!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有大貂璫协力的程宗扬,真能扳倒神秘莫测的剑玉姬吗?

第一章“初八日卯时一刻,太皇太后、皇太后銮驾出大内,沿途由禁军护送。六刻至明庆寺,稍事休息。辰时一刻,叩拜寺内宝塔;四刻,至五岳楼祈福放生。巳时一刻,入大雄宝殿恭迎佛像;三刻,安座金盆、上香、礼佛;五刻,备五色香汤浴佛;七刻,绕佛祝圣。午时一刻用斋饭,四刻启驾返宫。銮驾及寺内由皇城司及大内守卫。自卯时起,至午时末,沿途及明庆寺周围两里禁止百姓通行。”程宗扬放下纸张,笑道:“难为你写得仔细。”孙天羽毕恭毕敬地说道:“叔叔的吩咐,小侄自当尽力!”姓孙的虽然够乖巧,一句话都不多问,但漏洞不能不补。程宗扬叹了口气,一脸头痛的表情,半是随意半是为难地说道:“你也知道,原来的武穆王府如今正在拆迁,王府又紧邻着明庆寺,万一浴佛法会上那些工匠惊扰了宫里的贵人,我这罪过可就大了。”孙天羽恍然大悟,满脸敬佩地说道:“还是叔叔想得周到。”双方戏演到这儿就差不多了,程宗扬喝了口茶,“当日城内的大火,查出原因了吗?”孙天羽斟酌着说道:“这件事不是侄儿经手,但听说是一个小官熬药时引燃了厨棚。幸好贾相爷处置得当,才没酿成大祸。城中民居虽然烧了一些,但各处官衙都没波及,只烧了太医局几处房舍。”当日的临安大火程宗扬心里一直在嘀咕,会不会是黑魔海做的手脚?他在宫中与高俅通过风,自己又一堆的事情要处理,这事便一直由高俅在查,但一直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现在听来只烧了太医局几处房舍,要紧的六部、大内都没有波及,看来自己有点儿疑神疑鬼了,什么事情都往黑魔海身上想。

孙天羽走后,林清浦提醒道:“此人心术不正,不宜多用。”程宗扬道:“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只防着他别去害人便是。老四那边有消息吗?”“祁执事亲自把张侯爷一行一直送过沅水,后面这一路顺风顺水,大概四月中旬能到临安。”林清浦道:“易彪一行虽然启程晚了几日,但昼夜兼程,听说已经赶在张侯爷等人前面。”“建康方面有消息吗?”林清浦摇了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云如瑶那边至今没有半点音讯,她身体本来就弱,如今又伤了元气,万一寒毒发作,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云秀峰带人返回建康,以他的交游、手段,云家的安全倒不是问题。只可惜自己分身无术,无暇亲赴建康,向云老哥他们磕头赔罪。

程宗扬收拾起杂乱的心绪,聚精会神地计算着账目,直到日色偏西才放下账册。

武穆王府从拆到建,少说也得一年才能完成,如今程氏钱庄仍在户部提供的陋巷里。不过这些天来,身边的陋巷几乎成为闹市,除了临安本地以外,还不断有各处州府的商人赶来询问如何兑换纸币。

程宗扬原以为小额纸币难以推行,第三批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只是用来换取武穆王府的地产,推给官府就不再操心。谁知蔡元长半逼半送又把皮球踢了回来,强行抵押了三十万金铢的现款。

正棘手间,秦桧在半闲堂随便放出一则流言,不仅把这批纸币兑换得干干净净,连以前收回的纸币也兑出不少。死奸臣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不禁自己暗中拍案叫绝,连贾师宪都心生忌惮。

至此程氏钱庄三批纸币全部发行完毕,由于第三批是直接在钱庄兑换,所有现金都进入钱庄的金库。随着晴州的粮款陆续运抵,刚才盘点账目,折为金铢计算,自己手中的现金总计近一百八十万,纸币仍有五十七万,另外还有筠州分号储备的五万金铢。

在外面流通的二百四十三万纸币中,六十万握在云氏手中,散落在市面上的流通纸币一百八十三万,与储备的现金数目接近一比一,情况不是一般的乐观,即使出现最坏的局面,所有流通纸币全部兑现,自己也有足够的现金撑下来。

但从负债角度计算,四十万是宋国官方提供的本金,三十万是云氏的借款,还有蔡元长把纸币抵押给自己的三十万分期付款。扣除负债保留本金的话,自己相当于用一百二十万现金支付两倍的纸币。

虽然情况还算乐观,但这是把自己全部资本都投入钱庄的结果,一旦钱庄出现风波,自己能保住多少利润尚未可知。

最薄弱的环节也许在云氏的态度,除了自己欠云氏三十万金铢的现金,云氏手中还有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如果云氏与自己翻脸,一下就能拿走自己九十万金铢的现金,等于自己资本的一半。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也不能说没有。

另一方面的隐患也不能不戒备,既然秦桧能用流言把纸币全推出去,再有一则纸币无用的流言出来,说不定全临安的人都跑来挤兑。到那时,只要有一个金铢的现款兑换不出,程氏钱庄的招牌就砸了个粉碎。

为了体现纸币的信用,程宗扬让云氏暗中操控的两家粮行,自己掌控的通源行,以及死奸臣赶在火灾时抢购的建材物品,出售时全部挂牌接收纸币。同时对工地上招募的工匠承诺,工钱每日一结,但一半由纸币支付--别说如今纸币在临安正吃香,就算纸币无人问津,只要每日干完活,能用这些纸张从粮行换来实打实的粮食,工匠们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程宗扬甚至还和明庆寺的和尚们商量,庙中的功德钱、香火钱都接收纸币,由钱庄负责兑换。如果明庆寺肯把收来的钱铢存在程氏钱庄,钱庄提供给寺庙的利率为年息三分。明庆寺也不含糊,狠狠收了一笔好处费,答应了接收纸币,存款的任务却没能谈拢--明庆寺自己也往外放贷,利率更是高达年息五成。如此豪迈的手段,让程宗扬对放这帮高利贷的黑心和尚愈发刮目相看。

如今临安的居民拿到纸币,可以去粮行买到粮食,或者在城外买到急缺的砖瓦建材,还能到明庆寺买来香纸火烛捐献功德。各处商号把收来的纸币拿到程氏钱庄兑换成现款,程氏钱庄再用工钱的方式把一部分纸币释放出去--虽然整体规模极小,但起码这些纸币已经开始流通,越多的人开始接触纸币,也越能体会到纸币带来的方便。

程宗扬抱肩看着窗外的暮色。从二月十七日自己到临安,不足两个月时间,程氏钱庄初具雏形,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两顶官衔,太师府、太尉府、皇城司、大内、六部官员……各处关系该摆平的摆平,该拉的拉上,还白捡了一个通源粮行……让旁观者看来,简直是高歌猛进,无往不利。然而如此顺利,却让程宗扬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自己一个失业的废柴白领就能在六朝呼风唤雨,以前那些穿越前辈怎么个顶个的那么倒霉呢?岳鸟人手握星月湖大营那样的强军,照样被雷劈得无影无踪,自己脚下会不会也是流沙?转眼就将自己吞噬得干干净净?

自己手边最靠得住的势力,要数星月湖大营,其次是殇老头、云家和高俅。

最靠不住的,肯定要数宋国官方。从风传老贾出事前后,官场态度的变化就能看出,别看现在贾师宪、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等人和自己称朋道友,一旦卸磨杀驴,绝没有一个手软的,能让自己光屁股,绝不会给自己留条裤衩。相反,如果能在朝中稳住脚,像梁师都、黄氏那样自愿带着家产甚至家眷投效的都不知有多少。可惜自己只是个客卿,出身不正,想站得稳,还需要更硬的靠山。

宋国最硬的靠山还不是宋主,而是进士头衔--每三年考一次,每次录取三百来人,自己能考中的机率和被雷劈差不多。

程宗扬心里突然跳出个念头,宋主年过二十还没有娶正宫,不会是在等李师师吧?瞧他那张小白脸,倒和徽宗有七八分相似。如果真是徽宗,自己的公关经理出马,绝对是手到擒来……程宗扬刚想到这儿,立刻在心里大摇其头,如果这位宋主真是徽宗,自己肯定把李师师藏得严严实实,连影子都不让他瞧见。

李师师不是云如瑶那样的帐目天才,不过她外表看似柔弱,骨里子却倔强得很。自己刚才看的账目就是她用了两天时间,一笔一笔核算出来的。论起认真细致,比自己可强得多了。

程宗扬看了眼在内室翻看账目的李师师,禁不住又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把她请进公司,不是让她当会计的。可惜别的东西自己教不了,只盼着兰姑快些到临安来,私下里教教她风情,免得这块上好的白玉被自己耽误了……“会之还没回来吗?”林清浦道:“没有。”王禹玉顷刻间失势落败,别人倒也罢了,秦桧倒比树倒猢狲散的王党还忙上几倍。这几日为着王禹玉往筠州赴任的事前后打点,整天出入王家,连钱庄的事也暂时放下。

程宗扬道:“准备三万金铢,让冯大法送到户部,交给蔡侍郎。”“是。”冯源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只带了一句话:“蔡侍郎已经清点过了,他说承公子的情,明日请公子去家中赴宴。”自己还兼着宝钞局的主事,属于户部的下设机构,不过宋国上下都把宝钞局看作临时机构,连衙门都没设,只是给程宗扬一个官方的名义而已,说起来蔡元长也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请自己去家里赴宴,着实够给面子。

看到这批纸钞顺利变成钱币,蔡元长恐怕肠子都悔青了。可是纸币已经到了钱庄手里,想再赎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况且为着明年能继续发行纸币计较,户部也不好随意就朝令夕改。那么蔡元长找自己干嘛?又变着法子想从自己这儿掏钱吗?

程宗扬略一犹豫,便道:“让人回蔡侍郎,明天我一定去。”……蔡府在涌金门外,离西湖不远。蔡元长刚由郎中升任侍郎,府邸规模并不算大,但府中建筑精巧,陈设雅致,一砖一石用料都极为扎实,富贵而不外露,显然蔡奸臣在户部这些年没少捞钱。

蔡元长自重身份,没有出门迎接,等程宗扬进来,他在内院的檐下远远拱了拱手,笑道:“程主事,多谢你为朝廷分忧啊。”程宗扬回了一礼,笑道:“这是在下份内的差事,怎敢让侍郎道谢?”一边说,一边让人把备好的礼物送进内院。

蔡元长哈哈一笑,亲自下阶把住程宗扬的手臂,请客人入内。

程宗扬来时反覆想过,蔡元长既然在家里设宴,谈的肯定不是公事,私事除非就是通源行。

果然,双方入席,酒过三巡之后,蔡元长便主动问起通源粮行的生意。此前因为江州之战,粮价上下波动,程宗扬固然赚得盆满钵满,通源行这些粮行却没捞到多少好处,虽然没有赔钱,但粮价飞涨,成本上升,占用了不少资金,通源行又贪图粮价飞涨的暴利,因此才从官府挪用钱款来炒粮。

通源行背后的宁王和梁家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对朝局了如指掌,原以为能趁此机会大捞一把,谁知太乙真宗突然表明态度,导致局势急转直下。眼见粮食生意一败涂地,再加上梁家失势,户部清查账目,宁王落井下石,抢先提走了铺中的现金,把个烂摊子扔给梁家。这边程宗扬露出接手的意思,宁王乐得作个顺水人情,痛快地把股份让给了盘江程氏。

程宗扬接手之后,先从云家的云海行购得一批粮食,然后大笔注入资金,才让通源行转危为安。按照私下里的约定,蔡元长不再追查通源行的账目,条件则是白拿四成的利润。即使只为私下的利益考虑,蔡元长也得让通源行的生意越来越好。

这会儿蔡元长问起粮行的生意,程宗扬当即大倒苦水。反正通源行当时都已经惨到老板娘要去卖身,自己把局面说得再困难十倍也没有多少出格。

蔡元长沉吟片刻,徐徐道:“王师江州败绩,损失无算,为免国中震动,朝廷有意购买一批粮食,补充各地的常平仓。”程宗扬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宋国官方要通过各地粮行进行粮食储备,如果能成为官方的供应商,还用担心什么销路?

但程宗扬关心的还是最要紧的一个问题:“钱从哪里来?”“晴州的商税。”程宗扬一头雾水,“晴州的商税不是已经征过了吗?”他记得晴州每年向宋国朝廷支付二十万金铢的固定商税,作为晴州实行事实自治的条件。二十万金铢不过四十万贯,相比于晴州的商业规模,这点钱真不算多。

蔡元长举杯与他一碰,悠然道:“贾太师与晴州总商会交涉,由总商会一次支付九十万金铢,作为今后五年的商税。”程宗扬脑中顿时跳出来个词:割肉补疮!贾师宪先从晴州大笔借贷,接着发行纸币,现在又把今后五年的商税一并收来,只要能应付眼前的危机,往后哪管是不是洪水滔天。

程宗扬忍不住道:“陛下答应了吗?”“已经御批了。”程宗扬不禁又同情起宋主来,前面一个岳鸟人,用十二道金牌把这个小正太勒索得一干二净,后面又来个贾师宪,三下五去二就把宋国的家当败掉一大半,到时候就算干掉老贾,宋国这摊子也烂得差不多了。说起来晋国的陛下是白痴,都没他这么惨的。

都是自家的生意,双方也没有再搞什么花样,直接在席间敲定,由通源行作为临安常平仓的唯一供应商,三个月内向仓内提供六十万石的粮食,每石价格十二银铢,总计三十六万金铢。随着江州之战的结束,粮价回落已成定局,这个价格定得不是一般的高。但宋国朝廷如果要求降价,主管户部的蔡元长肯定头一个不愿意--降一文就是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

谈罢生意,双方都轻松了许多,蔡元长亲手夹起一箸肉干,笑道:“来,尝尝厨下做的黄雀鮓!”程宗扬尝了一口,这东西自己还是头一次吃。感觉是用酒酿成,咸香可口,滋味奇佳,不禁赞道:“好味道!”他夹起一片,审视着道:“这是麻雀?怎么做的?”蔡元长心情正好,笑道:“黄雀比麻雀略小,捕来后用酒洗净拭干,装入坛中。加入麦黄、红曲、花椒、精盐、葱丝等物,层层铺实,然后用粽叶封好。待坛中卤出,则倾去,加酒浸渍。黄雀肉性大温,食之壮阳补气。程主事若喜欢,舍下正好多做了几坛,一会儿让人送到府上。”“那我就不客气了!”双方哈哈大笑。这场小宴虽然没有歌舞伎乐,但双方一拍即合,算得上宾主尽欢。

眼看天色将晚,程宗扬起身告辞。蔡元长亲自送到檐下,又谈笑几句,这才分手。

程宗扬挥挥身上的酒气,正要登车,却见冯源脸色发青,神情紧张地盯着旁边一辆马车。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上了车,然后把冯源叫上来,“怎么了?撞鬼了?”冯源咽了口吐沫,“程头儿,我刚见着一个人……”他凑过来,在程宗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程宗扬霍然起身,“你没看错吧!”“错不了!”冯源道:“老豹也看到了。”“老豹!”豹子头把头伸进来,“何事?”“你们刚才见到一个拿折扇的公子哥儿进去?”“然也。”豹子头道:“吾认得,乃西门大官人。”程宗扬一点酒意顿时清醒过来,西门庆竟然堂而皇之地出入蔡元长府上,难道蔡元长也和黑魔海有牵连?

“不对!”如果蔡元长是黑魔海的人,他们避人耳目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公然出现?还让自己见到?莫非这是剑玉姬故意在对自己示威?

程宗扬沉住气,皱眉思索半晌,开口道:“走--”刚说了一个字,他忽然闭上嘴,双眼紧盯着蔡府大门。

一个遍体风流的公子哥儿潇潇洒洒从大门出来,他穿着白色的锦袍,戴了一顶瓦楞帽,手中一柄大红洒金的折扇,一双桃花眼顾盼间勾魂夺魄,正是西门庆那狗贼!

程宗扬隔着车窗淡绿色的玻璃冷眼旁观,只见蔡府的家仆奔前走后,对西门庆执礼慇勤,态度比见着自己这个官儿还亲热几分。西门庆也似乎在府上常来常往,与众人熟不拘礼。

蔡家那几名仆人一直把西门庆送到马车边,各自得了一份厚厚的赏钱,才欢天喜地地离开。

西门庆掀开车帘似乎要登车,忽然放下帘子,晃悠悠走了过来。他远远就把折扇插在领后,双手抱拳,躬身深施一揖,然后笑嘻嘻道:“果然是程兄!久违久违!”既然已经露了行藏,程宗扬也不再躲藏,他抬手推开车窗,冷笑道:“大官人,咱们离上次见面也没几天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咱们兄弟可有几日没见了呢?”对于当日在野猪林的交手,西门庆似乎没有半点芥蒂,一边说一边还挑了挑眉毛,一副谈笑风生的派头。

这狗贼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他既然敢在这里等着自己,多半还有后手。只凭冯源、豹子头和自己,想干掉他并不容易。

“大官人还真是悠闲,天天跟在我马车后面吃灰吗?”“贤弟可是想岔了。”西门庆毫不介怀地笑道:“愚兄只比贤弟晚来一步,听说贤弟正与干爹宴饮,没敢打扰,没想到出门又遇上,果真有缘。”程宗扬有心骂他个狗血喷头,听到“干爹”二字不禁一愣,半晌才道:“蔡侍郎是你干爹?”西门庆笑嘻嘻道:“让程兄见笑了。”程宗扬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似乎看到剑玉姬正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在棋盘上轻轻落子。

自己在临安的粮战,正是因为纸币才大获全胜,转手间就拿到一般粮行几十年都赚不到的钱。而同样是因为纸币,自己所有的利润全在钱庄。如果蔡元长是黑魔海的人,他一手把持户部,自己这一番辛苦,就等于全都白白给黑魔海作了嫁衣。

西门庆神情淡定,摇扇笑道:“不知程兄何时有空,大家一起喝杯茶呢?”程宗扬冷静下来,“是剑玉姬让你来的吧?”西门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笑道:“程兄既然是生意人,总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程宗扬忽然一笑,“这几日忙东忙西,也没顾得上向仙姬道谢。这样吧,今天是初三,初八、初九、十一、十二……四月十二,程某在西湖宴请两位如何?不知大官人府上何处?到时我定下地点,好通知大官人。”“好说。”西门庆痛快地拿出一封竹制的名刺,笑道:“如此,愚兄便静候佳音了。”程宗扬放下车帘,马车随即起步。他拿起西门庆递来的名刺看了一眼,随即交给冯源,“这狗贼居然还有公开的身份!让皇城司去查!”“是。”“通知林清浦,立即联络彪子,让他们加快速度,四月初十之前务须赶到临安!”冯源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道:“程头儿,你真要给他们设宴?”“没错。”程宗扬冷笑道:“鸿门宴!”……回到翠微园,远远便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皮球滚出来。高衙内连蹦带跳,一脸欢喜地叫道:“师傅!你可回来了!”程宗扬跳下车,“怎么?衙内今天得闲了,来我这儿转转?”高衙内叫屈道:“我整天忙得要死要活,哪儿有闲空啊?”他扳着指头道:“就拿今天说吧,上午忙着去江上钓鱼,蔡老二把丰乐楼的大厨叫了来,在江上现钓现杀现煮尝鲜!钓完鱼去北场看的鞠赛,百锦社那帮废物,害得我输了好几百金铢。小梁子输得比我还惨,在厢房拿着南苑一枝花撒气,倒让我们瞧了个乐子。晚上兄弟们原本要去北瓦子,徒儿念着好几天没见师傅,特意来给师傅你请安的。”“行啊徒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那是!”高衙内涎着脸道:“师傅,要不要徒儿给你捶捶腿?”“免了吧。”程宗扬道:“你旁的还有什么主意,赶紧说,我这儿正忙呢。别说你没有啊。”高衙内嘿嘿笑道:“师傅,那天那个粉头是哪个行院里的?我们兄弟找遍都没找到。”“怎么?上瘾了?”“不瞒师傅说,徒儿也算阅女无数,那么骚的还是头一次见。那大白屁股扭的,啧啧……”程宗扬笑道:“那是个私娼,你们去哪儿找啊?我这几天不得闲,改天有时间,让她去找你。”高衙内喜笑颜开,“多谢师傅!”打发了高衙内,程宗扬先来到静室。

林清浦道:“刚得到消息,秦大貂璫伤势沉重,已经上札子请求解除军职,回临安休养。”“有多重?”“具体伤势不清楚。”“哪里的消息?”“明庆寺那位线人的。”林清浦道:“可以确定,秦大貂璫是与萧侯交手时受的伤,但此事关乎晋宋两国机密,只有军方高层和宋主等数人知晓。”消息既然出自高俅手中,真实度可以确定。萧道凌是晋国大将军,秦翰是宋国重将,他们两人战场相逢的消息传出,就等于是晋宋两国交锋,眼下两国朝廷各有难处,只好都装糊涂,谁也不敢揭破。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萧侯过江来打落水狗我都觉得蹊跷,难道是专门来为儿子出气的?”林清浦一笑,“想必如此。”小狐狸在江州城外险些被秦翰一掌打死,萧侯就这一根独苗,要能忍住气才是怪事。他这一记落水狗正打到节骨眼儿上,牵制了宋军最精锐的选锋营,让江州顺顺利利劫走宋军的辎重,自己也赚得盆满钵满。这些老家伙的手段一个比一个精明凶狠,让自己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秦翰回临安,倒是一桩麻烦。江州时自己虽然露过面,但都是几千几万人的群殴,一般宋军士卒倒也罢了,在临安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便撞见也未必能认出自己来。秦翰却是与自己实打实的交过手,像他这种高手,只要看过一眼,自己就算天天戴着面具,只怕也会让他认出来。

幸好传来的消息说秦翰的伤势沉重,难以疾行,即使宋主允准,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到临安。到时自己随便找个由头出去避上几个月,先给小狐狸找到赤阳圣果,再让高俅想办法把这个碍眼的秦太监远远踢到边远州郡,想来也没有多少碰面的机会。

程宗扬顺手倒了两杯茶,递给林清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然后道:“会之呢?”“仍在王家奔走。”林清浦道:“王禹玉虽然被贬,但宋主是念旧之人,顾及老臣体面,听说还赏赐了不少物品,应无大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林清浦主管各处情报,有童贯这个耳目,关于宋主的消息也极为灵通。王禹玉完全是被贾师宪赶出去的,宋主虽然不好违抗太皇太后的懿旨,心下的不情愿可以想像,料想王家不至于和其他失势的人家一样倒霉。

“等会之回来,让他来见我。”程宗扬道:“我去见见师师姑娘。”“师师姑娘尚在钱庄,仍未回来。”林清浦停顿了一下,“却有两位客人来找师师姑娘。”程宗扬放下茶杯,“谁?”“先是师师姑娘的尊亲,方才是梁家的夫人。”第二章阮香琳已经在翠微园内院等了一个时辰。自从贾师宪的地位转危为安,她的态度也生出微妙的变化,没有再强拉女儿回家,但她也没有放弃把女儿嫁入太尉府的大计,隔三差五便来园中劝说。说到底,一个刚在临安立足的外地客商,怎么及得上太尉府的赫赫权势?

女儿的婚姻关系到夫妻俩后半生是坐享荣华富贵,还是继续在江湖中担惊受怕,由不得阮香琳不上心。虽然明知道女儿是在躲自己,她也耐着性子,在旁边一间装满药材的房间慢慢喝着茶。

帘外环佩轻响,一个盛妆妇人掀帘进来,见到阮香琳在坐,双方都是一愕。

接着阮香琳站起身,守礼恭谨地向来人福了一福,“民妇见过梁夫人。”黄氏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是李家镖局的娘子。”威远镖局常年在城中权贵门下奔走,两人早已是见过面的,却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逢。梁师成未倒台时,梁家也是临安城中有名的大户,现在虽然不如往日,但梁师都暗中走了程宗扬的门路,保住官位,黄氏身为官眷,又有诰命在身,自然看不起阮香琳这等民妇。

阮香琳虽然是成名的侠女,但双方的身份地位上差了一大截,一边连忙让出座椅,一边赔笑道:“梁夫人请坐。”黄氏毫不推让地坐下来,四处张望一番,然后回过头,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阮香琳。

阮香琳笑道:“多日不见,梁夫人气色比以前更好了呢。”黄氏笑吟吟道:“妾身这点容貌,怎比得了李家镖局的娘子呢?我家孩儿前些日子还在夸你呢。”阮香琳脚下微微一晃,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黄氏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鄙薄,嘲笑道:“李娘子这等标致的人材,又是习武的,难怪人见人爱呢。”阮香琳勉强笑道:“梁夫人说笑了。”“我家孩儿对你赞不绝口,哪里是笑话你呢?”黄氏随意地吩咐道:“走得口渴,斟杯茶来吧。”阮香琳被她揭破隐私,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听到她的吩咐,只好低着头斟了杯茶,双手奉上。

黄氏接过茶杯,笑道:“吃了你的茶,便是一家人了。李家娘子,往后多往家里走动。”宋国的风俗,儿媳过门要给婆婆奉茶,黄氏这番话讥讽意味十足,可阮香琳一句也不敢回,只低着头,勉强道:“不敢。”梁家失势,当日巴结黄氏的官眷这些天连个影子都没有,世态炎凉,让黄氏心里也有气。这时见阮香琳在园里出现,以为她也是来投程主子的门路。黄氏半是鄙夷,半是嫉妒,有意在她面前逞威风,把茶杯一放,呵斥道:“你一个走江湖的妇人,我让你来家里,是多大的脸面?你还给我摆什么脸色?”阮香琳脸上时红时白,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抖。

黄氏冷笑道:“你莫非是见我们梁家败落了,便看不起我们梁家?想当日多少人来巴结我,哪里轮得到你?”黄氏抓住她的把柄,当下一通奚落,说得阮香琳屈辱难言,却丝毫不敢撕破脸面。万一黄氏将当日的丑事宣扬出去,自己也不用做人了。

黄氏呵斥半晌,拿起茶水喝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扔。阮香琳忍下羞恼,拿起瓷壶,重新添满。

黄氏扬起脸,对她不理不睬,冷冷道:“莫非是个哑巴?”阮香琳忍气吞声地说道:“请夫人用茶。”黄氏翻了她一个白眼,“你什么身份?也配站着敬茶?”阮香琳羞愤之余,心下升起一股怒气,她在江湖中原本也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当即就想摔了茶杯,但转念想到梁家的权势,不由得一阵气短,甚至还生出几分讨好的心思。暗道:便是受得一时委屈,能巴结上梁家,给自家相公求得一官半职也好。

阮香琳想着,双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她跪在黄氏身前,双手奉上茶杯,低声道:“夫人,请用茶。”黄氏得意地接过茶杯,忽然外面一声咳嗽,一个人掀帘进来。

黄氏抬眼一看,顾不得阮香琳就在旁边,连忙起身,赔笑道:“程爷,请安坐。”阮香琳修为原本不俗,但羞惧之下,竟没听到丝毫声息,自己向黄氏跪地奉茶的一幕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下又是羞怯又是惶恐,急忙起身躲到一旁。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中,黄氏连忙拉起衣袖,亲手斟了茶,赔着笑脸奉上,“程爷,请用茶。”阮香琳惊疑不定地看着程宗扬,完全不知道他一个外地商人,怎么会让黄氏如此曲意奉承。想起方才的尴尬,阮香琳脸上一热,顿时面红过耳,哪里还敢再停留,连忙转身离开。

程宗扬只当没看见,问道:“案子结了吗?”黄氏笑道:“托程爷的福,拙夫那点事已经在刑部结案了。”“好事嘛,你们家这顶乌纱帽算是保住了。”黄氏抛了个媚眼,“都是程爷捎了话,刑部主事的史侍郎才肯高抬贵手。”“难怪有心情打扮得这么俊俏,原来是喜鹊登枝,有好事了。”黄氏媚眼如丝地说道:“奴婢这一趟,是特意来谢程爷的。”程宗扬拿着茶杯晃了晃,然后举了起来。黄氏早已是调教过的,不等他开口吩咐,便嫣然一笑,扬首张开红唇。

程宗扬手掌微微一倾,茶水银线般淌入黄氏口中,在她唇舌间流动着,星星点点溅在她鼻尖和粉颊上。不多时,黄氏的小嘴便被灌满,茶水从她唇间溢出,顺着她的下巴流入颈中,然后沿着胸前的曲线流入衣襟。

程宗扬一手拉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扯,黄氏的华裳被扯到腰间,两只高耸的雪乳立刻跳了出来,露出上身白生生的肌肤。竟然连贴身小衣都没有穿,剥去外衣,里面便赤条条一丝不挂。

黄氏眉眼含笑,一边扬首用唇舌接住主人倒下的茶水,一边双手抚住雪乳,用淌下的茶水洗着乳肉,又捻住乳头,妖媚地用玉指揉洗着乳尖。

一杯茶倒完,程宗扬把茶杯扔到桌上,望着眼前媚艳的妇人。对于黄氏,他有一分怜悯,三分肉欲,倒有六分鄙夷。怜悯是梁家出事,却让一个妇人抛头露面,四处寻找门路,甚至献身投靠。鄙夷是看不上这妇人的势利与淫浪,对着身份不及她的阮香琳和魏家娘子百般羞辱,转眼又对自己百般讨好。

别的妇人做下那日的丑事,哪里还有脸面登门?黄氏却只忍了三天,便又来到园中。反正丑事已经做下,不若图个快活。她姿色原本不差,如今抛去体面,在床上比娼妓更淫浪几分,倒让程宗扬尝了个新鲜。

黄氏咽下口中的茶水,一边用指尖抹去唇瓣上的水迹,一边骚浪地看着他。

不用主人吩咐,黄氏又倒了一杯茶,双手举起,奉给主人,然后像匹大白马一样趴在地上,褪下长裙,把一只白光光的大屁股翘到主人面前。媚声道:“奴婢嘴巴、舌头、奶子都洗过了。下面两只肉洞,请主子赐茶。”茶水倾下,那妇人一手扳着雪臀,一手伸进臀沟,藉着温热的茶水,玉指在肉缝间揉弄着,将本来就干干净净的屁眼儿和玉户洗得愈发水灵。

六朝没有保温瓶,富贵人家一般用的夹层瓷壶,因为没有抽尽空气,保温效果一般,这会儿浇在身上,只是微烫。黄氏一边洗,一边娇笑道:“奴婢洗过的几处,都是主子要用的。不知主子这次是从下往上用,还是从上往下用?”黄氏一边洗着身子,一边说着淫词浪语,只待主人情动,便在主人身下婉转承欢,来讨好主人。谁知第二杯茶堪堪倒完,忽然“哗啦”一声,旁边的窗户猛然打开。

黄氏扬起脸,只见阮香琳正站在窗外,虽然满面通红,眼睛却闪亮如星。

黄氏已经剥得一丝不挂,程宗扬倒还是衣冠楚楚,他一手推着窗子,笑道:“阮女侠原来还没走啊。”程宗扬虽然在房里狎戏这妇人,心神却全放在门外。他现在是五级坐照境的修为,比阮香琳还高出一筹,只凭耳力就听出阮香琳离开后并没有走远,自己甚至能从她呼吸的节奏,听出她的惊疑和那种舒了口气般的放松。

阮香琳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她含笑看了黄氏一眼,“梁夫人放心,今日之事,民妇只当没有看到。”黄氏先是花容失色,接着又露出媚意,她身子一扭,抱住程宗扬的小腿,把半边胴体贴在他身上,娇声道:“便是看到又如何?若有人敢乱嚼舌头,程爷动动手指,就让你们那家小镖局一块瓦片都剩不下来。”阮香琳玉容微变,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黄氏啐了一口,“下三滥的娼妇!”程宗扬本来想给阮香琳解围,露出黄氏的把柄,免得这荡妇在她面前盛气凌人,谁知黄氏只吃了一惊,却半点不怕,这般泼辣的淫妇难怪能支撑家业。

黄氏出了口气,然后笑道:“程爷放心,这娼妇有把柄在奴婢手里,谅她也不敢乱说。”程宗扬把衣裙扔到她身上,没好气地说:“起来吧。人都走了,你还趴着干鸟啊!”黄氏却不肯起身,用双乳在他腿上蹭着,媚声道:“程爷……”程宗扬在她身上试过才发现,殇侯仿制的药片与麻古和摇头丸有八分相似,服用之后身体失去控制力,不由自主地摇头、抖动,同时具有强烈度和长效能的致幻、催情效果,至于心理成瘾,看黄氏的反应就知道效果不凡。区别在于,殇侯的药物在生理上不会出现毒品通常的戒断反应,没有停用后出现的身体不适。

至于长期使用会不会对身体产生负面影响,那只有天知道了。

对于主动送上门的黄氏,程宗扬只是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理尝个新鲜,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说到底,黄氏图的是自己的钱财权势,自己用的是她的丰乳肥臀,双方各取所需,公平交易,谁也不对谁多一分责任。……一张小心褶起的素纸上,细细写满字迹:西门庆,年二十九,清河县人氏,现居临安府荷花桥南。身长六尺一寸,面白无须。通文字,诗赋尤佳。经吏部核查,家世清白,并无作奸犯科诸事,依律授提点刑狱司副提刑,从六品。后面小字注明:纳捐得官,未实授。

“这是从吏部抄录的档案。”林清浦道:“后面是皇城司从各处搜罗来的消息,内容虚实难辨。”程宗扬接着往下看。皇城司的情报来源复杂,有说西门庆为人乐善好施,是乡中有名的善人。有说西门庆性喜渔色,专在乡间欺男霸女。有说他家中累世开办生药铺,家业殷实。有说他在县外的产业尚有当铺、车船行,富甲一方。其中有一条提到,两年前西门庆便拜入户部蔡元长门下,认蔡元长当了干爹。他之所以能买到提刑司的官职,正是有蔡侍郎的帮忙。

程宗扬把情报递给刚刚赶回来的秦桧,“瞧瞧,西门大官人这份履历比我那份捏造得可强多了。从藉贯、学识到家世,多全啊。连官职都比我高半级。”秦桧一边看一边说道:“既然是两年前,那么西门庆早已拜在蔡侍郎门下,并非窥破公子的手段,才临时应变。”“我怕的就是这个。”程宗扬道:“天知道剑玉姬在暗处究竟布了多少局。她现在要是动手,就凭我们手头的实力,恐怕防不胜防。”程宗扬真正担心的是高俅。陆谦在太尉府潜藏多年,显然黑魔海已经对这位当朝太尉生疑。阮香凝失去记忆之前,曾经对高衙内使用瞑寂术,问出高俅父子与岳鹏举的关系。剑玉姬出手抹去阮香凝的记忆,把她当礼物送给自己,一大半倒像是在示威,警告自己黑魔海已经拿到了这桩天大的秘密。

高俅的身份敏感到自己连对秦桧都不敢说,一旦他与岳帅的瓜葛暴露出来,自己在宋国最大的依仗立刻就烟销云散。剑玉姬握着这个杀手镧,却一直没有使用,肯定不会是好心替自己保密,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等待利益最大化的时机。

还有蔡元长,这个甚至比高俅更要命,如果蔡奸臣是剑玉姬的棋子,自己就等于主动把经济命脉交到黑魔海手中。

秦桧思索片刻,“蔡元长若是巫宗的布局,剑玉姬定不会轻易亮出来让公子见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西门庆今日公然露面,反而证明蔡元长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那西门庆为什么要亮出他与蔡元长干父子的关系?”林清浦道:“剑玉姬这一着,多半是隔山震虎,好让公子疑神疑鬼,自乱阵脚。”秦桧抚掌道:“正是如此!”程宗扬想了半晌,“你们说的没错,是我关心则乱。蔡元长如果是剑玉姬安排的棋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会儿就把底牌亮给我看。这贱人是吓我呢!”判定蔡元长与黑魔海无关,程宗扬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一半。

“剑玉姬和西门庆贼心不死,还想拉我谈生意。我把时间放到四月十二,到时易彪和我直属营的三十号人马已经能赶来临安。兄弟们,咱们商量商量,这一趟怎么让他们有来无回!”秦桧摩挲着手指,缓缓道:“剑玉姬与西门狗贼是巫宗高层,即便家主手下豪杰尽出,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属不易。以属下之见,不若分而攻之。诱剑玉姬而攻西门,或诱西门而攻剑玉姬。”秦桧的提案很现实,把剑玉姬和西门庆一并杀死固然美妙,但对程宗扬目前的实力来说,这个任务过于困难。

程宗扬目露杀气,沉声道:“你上次说,西门狗贼不是黑魔海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事说来话长。公子知道黑魔海分毒巫二宗,毒宗宗主是鸩羽殇侯,巫宗之主则是秘御天王。”秦桧道:“当日武穆王扫灭巫宗,传言秘御天王死在岳鹏举手下。但事后君侯接到书信,方知教内高手死伤殆尽,唯秘御天王尚在,只是身负重伤,需觅地潜修。”程宗扬皱眉道:“我听说从岳帅手下逃生的不到五人,现在知道的就有秘御天王、幽长老和剑玉姬。另外两个是谁?”“据秦某所知,剑玉姬并非巫宗幸存者。”“怎么可能?”程宗扬道:“你的意思是剑玉姬是这十几年间,巫宗新培养出来的?”“巫宗与我毒宗向来不睦,此间情由,属下也难知其详。”剑玉姬从没出过手,很难判断她的实力如何,但程宗扬推测,她的修为不在谢艺之下。如果黑魔海十五六年时间就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高手,那也太可怕了。

剑玉姬身上的谜太多,一时也无法看透。程宗扬道:“接着说西门那狗贼,他和黑魔海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太一经?”“黑魔海分为毒巫二宗,但外界绝少有人知晓,二宗之外,尚有四宾。南北二宫,东方、西门。这四大世家与黑魔海休戚与共,南宫、北宫两家亲近毒宗,东方、西门则是巫宗至亲。四家累世都有子弟加入黑魔海,同时黑魔海也多有门下与四家通婚。西门庆不是黑魔海门下,正因为他是西门世家此代家主。”“干!这狗贼居然是家主!”程宗扬道:“西门家有多少人?”秦桧竖起一根手指,“仅此一人。他若加入巫宗,西门世家便绝嗣了。因此巫宗视西门庆如己出,待之却以宾礼。”程宗扬原以为西门庆来头这么大,背后实力不凡,听到整个西门世家就他一个人,不禁失笑,“西门家人丁也太少了吧?”秦桧摇了摇头,“西门世家论人丁原是四家第一,但当年一战,被岳鹏举屠灭无遗。西门庆生母人乃巫宗高层,嫁入西门家为主妇,艳绝一方,后来死在岳鹏举手中,尸骸无存。”说着他压低声音,“据说是被先奸后杀。”程宗扬表情垮了下来,难怪西门庆与星月湖大营仇深似海。岳鸟人干的这些混帐事,活该他被雷劈。

林清浦道:“如此说来,西门庆虽非巫宗门下,但在教内地位极高,异日羽翼丰满,必成大患。剑玉姬则是外堂总执事,如能除去她,巫宗如断手足。以公子之见,当选何人?”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们觉得咱们如果对付剑玉姬,有几成把握?”林清浦把目光投向秦桧。

秦桧道:“两成。”“西门庆呢?”秦桧谨慎地说道:“五成。”“那好!”程宗扬断然道:“咱们这一趟,先干掉西门狗贼!”……高俅摩挲着那根长近三米的猛玛牙,矜持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贪婪,演技炉火纯青。

“好像牙!好,好!”高俅满意地说道:“来人,将程员外送来的礼物好生收起来。”太尉府的家人见惯了高太尉索贿纳贿的勾当,半点也未生疑,当下三名家仆小心翼翼地抬起猛玛牙,送进库房。

高俅笑道:“程员外,请到舍下喝杯茶。”程宗扬满脸堆欢地跟着高俅进了内院。掩上门,高俅便卸下伪装,低声道:“什么事?”“我想向太尉借件东西。”“哪件?”“屠龙刀。”高俅眉头微皱,“出了什么事?”“我要杀个人,但手上没有合适的兵刃。”程宗扬笑道:“放心,我只借用一天,用完就还你。”屠龙刀的存在属于绝密,当日高衙内在陆谦的怂恿下作局陷害林冲,高俅不惜动用手下的禁军,也要将所有接触过屠龙刀的人一律灭口,可见高俅对此刀的重视。但程宗扬要对付西门庆,总不能拿几百个铜铢一把的钢刀和他的天魔伞对拼吧?

“此刀关系甚大。但对付黑魔海……”高俅沉吟许久,难以决断。

程宗扬道:“陆谦在府中多年,屠龙刀又在他眼前出现过,太尉与岳帅的关系,只怕黑魔海早已有所察觉。”高俅忽然道:“你那天用的兵刃呢?拿来我看看。”程宗扬从背包中取出那只剑柄,“实话实说,那天我纯粹是碰巧了。这东西在我手里也有日子了,一直不知道怎么用。”高俅接过剑柄审视片刻,“这柄兵刃被人封印过。”剑柄上的符印早已破碎,但以高俅的眼光,一眼便看出上面残存的气息。

“看刀柄的制式,应该是东瀛传来的。”程宗扬讶道:“没想到太尉蹴鞠以外,对兵器也这么熟悉。”高俅哼了一声,“老夫在军中数十年,你以为只靠陛下的圣眷就能坐到这位子上么?”当日高俅在白虎节堂突然发难,显露的修为至少在五级上下,虽然称不上超凡脱俗,但比起禁军那些名将也不逊色多少,能成为军方大佬,可不是只凭了踢的一脚好球就能坐稳的。

高俅忽然“咦”了一声,“这剑柄是从哪里得来的?”“一个东瀛忍者手中。”“此剑绝非忍者所有。”高俅摩挲着刀柄的花纹,半晌长吸了一口气,“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是一柄无锋之兵!”“无锋之兵?”高俅没有答话,他握住刀柄,手中一震,空荡荡的刀柄蓦然射出一道电光,在高俅手中,刀柄上的电光闪烁的幅度更大,时间也明显更长。片刻后,电光散去,柄上凝出一道三尺长的刀身,形状与当日在程宗扬手上相似,颜色却是深青色。

高俅从架上摘下一把短刀,举刀一斩,那柄短刀应声而断。他竖起锋刃,端详片刻,然后从床头的暗格内取出屠龙刀。

两刀相交,这一次雷射战刀深青色的刀锋上被砍出一个缺口。高俅挥刀连斩几次,雷射战刀的刀身终于断开。断裂的刀身还未落地,整条刀锋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刀柄。

高俅气息微显散乱,他把刀柄递给程宗扬,“把真气全部注入其中。”程宗扬这些天试过几次,已经驾轻就熟,当即屏息凝神,双臂猛地一展,将真气注入刀柄。

一道白光电射而出,在柄上吞吐跃动。高俅挥起屠龙刀,带着一股狂飙疾斩而下。程宗扬双臂剧震,犹如实体的电光传来一股凌厉无匹的寒意,冰丝般侵入经脉。

高俅收刀而立,屠龙刀上一个细小的缺口正迅速合拢。

程宗扬手中的刀柄电光收敛,凝成一道黑白相间的刀身。

高俅脚尖一挑,刚才被斩断的短刀飞射而起。程宗扬挥刀劈去,那柄短刀应声磕飞,却没有像方才一样一劈为二。

高俅长笑道:“原来如此!”说着他怀中的屠龙刀闪电般挥出,斩断了程宗扬手中黑白相间的刀身。

高俅“锵”地收起屠龙刀,“悟到了么?”程宗扬被他最后一刀劈得浑身气血翻腾,呼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它的刀身就是真气凝成。修为越高,刀刃就越锋利。而且在注入真气的时候,刀身会保持呈现电光的状态,连屠龙刀也不是对手。”“却让你捡了个便宜。”高俅道:“一般习武之人随着修为提升。往往要换用合手的兵刃。若兵刃不相称,十成修为最多能施展出六七成,若是兵刃趁手,十成修为能施展出十二三成。因此有些武者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寻找神兵利器。而你这柄刀能随着修为不同千变万化,遇强则强,若你有岳帅的修为,此刀的威力不在屠龙刀之下。一刀在手,终生受用,实在是难得的机缘。”程宗扬叫道:“说得好听!这把刀现在离刀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我拿着和黑魔海的妖人去斗,要不了七八十来下就和赤手空拳一个样,我要听你瞎扯,不是去找死吗?”高俅哈哈大笑,抬手把屠龙刀抛过来,“你且拿去。待斩了黑魔海的妖人再还给老夫!”秦伴当在角门外等候,见程宗扬出来,立刻催车上前,接上家主。

“如何?”程宗扬拍了拍包裹,“一支象牙,借来观赏几天。”秦桧笑道:“不意高太尉手中有这般神兵利器,今次西湖之约,胜算又多了几分。”秦奸臣八成已经有所察觉,但高俅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程宗扬只打了个哈哈,略过不提。

秦桧道:“离西湖之约虽然尚有数日,但以属下之见,还应及早准备。”“这个局你来安排。”程宗扬道:“后天晚上我有件大事要办,先不要打扰我。”秦桧凛然道:“是。”第三章“掩饰气味吗?”李师师眼波流转,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味药可以掩饰身上的气味,但时间不会太久。”“有多久?”“不沾水的话,五个时辰。”程宗扬笑道:“够用了。”李师师起身在架上拣取药材,一样一样放在用来分检药物的麋鹿皮上。阮家姊妹和李师师都属于小巧玲珑的女子,身材虽然不高,但凸凹有致,有着诱人的曲线。

她踮起脚尖,从架上取下药物,放在黄铜精制的小秤上称量,然后倒在硝制好的麋鹿皮上,动作如行云流水。虽然只是取药、称量、分药的简单动作,但一举一动都充满女性的韵致。

尤其是她踮起脚尖,伸着洁白的小手,从竹架高处取下药物,动作就像舞蹈一样轻盈婉约。那具纤柔的胴体舒展着,从少女纤软的手掌到柔润的香肩,细致的柳腰,圆翘的美臀,一直到笔直的玉腿,每一处的曲线都优美动人,宛如一件完美无瑕的玉饰。

“我来帮你。”程宗扬伸手帮她取下药物,“是这个吗?”李师师扬首道:“错了,是旁边的。”“这个?”“右边的--”李师师忽然停住,接着玉脸飞起一片红霞。

家主站在她身后,这会儿伸手拿药,身体有意无意地向前倾斜,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她身上。隔着薄薄的春衫,能清楚感觉到他胸腹强健的肌肉和身体火热的温度。充满男性气息的身体半是挑逗半是无意地压在身后,让李师师身体被迫贴在药架上,她一手拿着小秤,一手扶着竹架。被家主碰触到的肌肤像触电般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程宗扬嗅着她发际处子的幽香,心里仿佛有一头大灰狼正在欢欣雀跃。小丫头,你既然跟我混,我就是吞了你,也是白吞……忽然程宗扬身体一僵,接着从竹架上取下药材,“是这个了!”程宗扬一把塞给李师师,然后转身离开药房。……“什么事!”接到召唤的程宗扬进门便问。

林清浦道:“王家出事了。”“王禹玉?他不是已经去筠州了吗?”“刚出的事。”林清浦道:“本来是一桩通奸案,朝中两位官员与朝中另一位官员的妻子有染,要说只是一桩风流案,偏偏这两位官员是父子,被人抨击为行如禽兽,引得陛下大怒,结果审讯时又牵涉到王禹玉的次子,据说也与其妻有染。”“干!宋国这朝廷可真够乱的……”程宗扬道:“这事丢脸是丢定了,但也算不上什么要命的大事。用得着这么急匆匆地叫我吗?”林清浦缓缓道:“有人检举王禹玉在先主大渐时,不请建储,与人密谋策立新君。方才宫中已经下旨,收王禹玉及其四子下狱。”程宗扬愣了半晌,然后长呼一口气,“贾师宪可真够狠的!这是要斩草除根啊。会之知道了吗?”“刚知道,已经去了王家。”程宗扬拍案叹道:“咱们真是小看了贾太师,那老家伙打仗不行,争权夺势真是一等一的高手!一翻手就把梁师成和王禹玉拍得死死的。狠!真狠!”林清浦微笑道:“此事对秦兄而言,倒非坏事。”程宗扬一愕,然后恍然,“倒也是。”本来秦桧作为自己的伴当,无论如何也娶不到宰相的孙女,这下王家彻底败落,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秦桧若是提亲,正陷入谋逆案恐慌中的王家反而要承他的情。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老贾给会之办了件好事。也算是回报老秦当日的一番辛苦吧。”由江州之战引起的宋国朝局一番恶斗,到此终于尘埃落定,梁师成、王禹玉相继失势,贾师宪作为唯一的赢家,继续独揽大权。高俅作为军方的首脑,依旧风雨不动。而朝中腾出的位子,则给了一批年轻官员崭露头角的机会。

新设的宝钞局数月间接连发行三批纸币,从头到尾顺顺利利没出半点岔子,为宋国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如今的程氏钱庄俨然成为宋国最要紧也最便捷的钱袋子,不过程宗扬这位宝钞局主事,在大多数人眼中仍然声名不彰,即使朝廷官员,也只知道是贾太师一手创立纸币,由户部发行使用。

程宗扬并没有在宋国扬名立万的念头,能够亲手掌控宋国实质上的央行,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了。树大招风,万一泄漏出钱庄承兑纸币大赚特赚的底细,免不了有人觊觎其中的巨额利润。打架自己有星月湖撑腰,用不着怕谁,但政局中的勾心斗角,程宗扬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比朝中那些鬣狗、秃鹫的修行还差得远,万一有高人下手,自己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程宗扬除了拉拢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这些新晋的官员,培植童贯、孙天羽这些暗线,对朝廷的权力斗争则是采取旁观态度。对他而言,有些事比当这个官更重要,比如--梦娘的身份。……四月初七深夜,已经拆成废墟的武穆王府一片寂静,随着无偿供应砖石的告示贴出,整个王府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掘地三尺,所有好歹能值点钱的物品全部被搬走,只剩下一些连砌墙都用不上的碎砖瓦。

月色偏西,空无一人的废砖瓦堆上忽然微微一动,一个辨不清形状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又恢复了宁静。

程宗扬伏在街旁的排水沟里等了片刻,然后飞身跃起,抬手在明庆寺高大的墙头上一按,跃入寺内,接着闪身掠入寺内的桂花丛中。

两名佩刀侍卫并肩从千佛廊走来,提着灯笼一处一处查看可能藏人的所在。

寺中的僧侣早已被赶到他处居住,这会儿整个明庆寺中都是皇城司和大内的人。明天一早宫中的太皇太后、太后和各宫太妃要到寺内礼佛祈福,贵人云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程宗扬早通过孙天羽这条眼线把明庆寺的防卫布置摸了个底儿掉,等两名佩刀侍卫过去,立即脚下一弹,悄无声息地掠过千佛廊。

宫中的贵人订在大雄宝殿举行龙华盛会,到时肯定戒备森严,自己要敢躲在佛像后面,恐怕不小心放个屁都有好几十高手听着,想查出梦娘与宫中的关系,根本就是做梦。

按照自己便宜侄儿送来的情报,宫里的贵人卯时六刻到达明庆寺,会在寺内稍事休息。地点是寺内的观音殿、往生殿等处。这几处殿堂,自己前些天藉着拜佛的名义逐一去过,最好的藏身位置莫过于太皇太后所在的观音殿--到达寺内之后,所有的妃嫔都要向太皇太后问安,用不着自己再挨个找过去。

程宗扬轻风般转过廊角,忽然灯光一亮,几名小黄门搬着桌椅从厢房出来,与他走了个面对面。

程宗扬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往地上一伏,狸猫般蹿过廊角,掠到殿后。

几名小黄门都叫了起来,“有鬼!”“蠢猪!寺里哪儿有鬼?是只花猫!”“不是猫,我看得清楚,是条大黄狗。”“是个耗子精!”“是鸟!灰乌鸦!”正吵闹间,一个公鸭般的嗓子道:“吵什么呢?”几名小黄门连忙跪下来,“回公公,刚才有东西从这儿过去,不知道是猫还是狗。”封德明眼锋一扫,“是何模样?”几名小黄门各自比划,有的说猫那么大,有的说狗那么大,有的说才耗子那么大,颜色也五花八门,有说灰的,有说白的,有说黄的,有说黑的。

封德明原本生疑,寺内早已清查过数遍,哪里有猫狗出现,但七八个小黄门一番说辞没一个相同,却让他禁不住一乐。若是真有异状,至少有两三个目击者说辞相近,这会儿连大小颜色几个小太监都莫衷一是,只能是看花了眼。

“你们是染了心障,都去佛前磕几个头,虔敬些。”几个小太监唯唯诺诺道:“是,公公。”封德明从廊中负手走过,忽然停下脚步,双目如电般从廊顶扫过。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缓步离开。

程宗扬伏在千佛廊的阴影里,心里呯呯直跳。如果自己穿了六朝梁上君子惯用的夜行衣,这会儿早被老太监揪出来,被成群的大内高手往死里打。

幸好自己紧赶慢赶,做成这件夜用迷彩服。整件衣服全是用不规则的色彩图案拼成,色调以灰色、褐色和黑色为主,加上墨绿、深棕和白色。一眼望去,就像斑驳的墙面或者砖石,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那些小黄门顶多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印象,即使眼力出众的高手,一时间也分辨不出人体的轮廓。

能做出这件夜用迷彩服,还多亏了林娘子。阮香凝在林家这些年,整日扮做贤妻良偶,虽然只是装装样子,却学了一手好女红。反正她在房中也无事可做,程宗扬便画出迷彩服的大致图样,让她自己去做。这会儿牛刀小试,效果果然不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夜色渐渐变淡,接着映出一缕晨曦。忽然两声清脆的净鞭声划破黎明,脚步声变得嘈杂起来。

程宗扬伏在房顶的藻井内,屏住呼吸,双眼微微眯成一条缝,静静等待着。

几乎是顷刻之间,无数人马便涌入明庆寺,十六名内侍进入殿内,先张开锦幛,放好乘用的坐榻、脚凳、蒲团等物,然后垂手退开。接着十六名宫女捧着香炉、金盆、铜镜、锦匣……等物进来,诸色人等川流不息,不多时就将佛堂装饰得如同宫禁一般。

卯时六刻,一乘龙舆在殿外停下,封德明抢先一步,屈膝伏在龙舆前,接着一个盛装的贵妇在几名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乘舆。

程宗扬眯着眼看去,只见那贵妇年近六旬,面如满月,举止雍容,她穿着深青色的华服,衣边绣着五彩翟纹,领口和袖口镶着鲜红的云龙纹饰,腰间系着白玉双佩和玉绶环,头上戴着一顶华贵的凤冠,虽然没有太多的珠光宝气,却有着说不尽的富丽堂皇。

那贵妇在殿门处停下,看了一眼,回头微笑道:“小德子,差事办得好。”封德明利落地行了一礼,然后道:“为主子效命,是奴才的本份。”那贵妇对随行的一名大貂璫道:“这里有小德子在尽够了,小郭子,你行了这一路,也去歇歇吧。”大貂璫郭槐躬身道:“宫外比不得大内,今儿个人多,奴才便和封公公一同伺候太后。”“也罢了。”太皇太后在佛堂内走了一圈,颔首道:“用了庙里的房舍,老身只怕怠慢了菩萨。你们知道用锦幛隔开,处置甚好。”封德明道:“都是主子提点,奴才只是用心做事。”太后在锦榻上坐下,封德明屈膝跪下,轻轻给太后捶着腿。这边宫女奉上香茗,太后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道:“官家呢?”郭槐道:“陛下原本也是要来的,只是朝中有事,分不开身。”太后叹了口气,“龙华盛会原不关他的事。沙门礼拜王者,官家若来,反而不好。”几名宫女捧来金盆,服侍着太后净了面,然后用了些茶果。郭槐道:“太后和各宫的太妃,都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太后微微点头,“进来吧。”不多时,一个华服贵妇由宫女们簇拥着进来,向太皇太后施礼道:“娘娘一路安好?”“还好。起来吧。”太皇太后吩咐道:“给太后看座。”程宗扬伏在藻井的灯架后,仔细朝那位太后看去。那位太后四十来岁年纪,比梦娘大了不只十岁,她面容白皙,眉毛弯弯的,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此时顺从地坐在太皇太后身旁,虽然同样身着盛装,看起来却比旁边的太皇太后柔弱了许多。

宫中的贵妇一个接一个进来,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问好。一下子进来这么多盛装妇人,程宗扬看得眼花缭乱,几乎分不出她们有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请安完毕,太后也起身告退,观音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程宗扬心里却愈发的糊涂起来。

谢艺曾经说过,岳鸟人与宋国太后有一腿,斯明信和卢景为此还闯进宋宫,逼问岳帅遗女的下落,但太后只是哭泣,只字没有吐露。那位太后如今年纪虽然大了些,但风韵犹存,年轻时必定是个出众的美人儿。她的举止也与谢艺描述得差不多,分明是个秉性的柔弱妇人,才会被岳鸟人霸占那么多年。

再看太皇太后和一众太妃的态度,这位太后十足是个真货--可她是真的,自己手里的梦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宋主的奶妈?黑魔海费尽力气出手抢个保姆,那不是吃饱撑着了吗?何况以梦娘的姿色才艺,这奶妈的质量比后妃还高出一大截。

正犹疑间,只见两名大貂璫一左一右扶起太皇太后,赔笑说着话。忽然左边的郭槐抬手一爪,朝藻井袭来。隔着两丈的高度,程宗扬只觉身体猛然一沉,整个人仿佛堕入陷阱,身下的灯架悄无声息地破裂开来,向那太监爪中陷去。

程宗扬没想到这死太监说动手就动手,急忙长吸一口气,一边从肘下挥出珊瑚匕首,斩向郭槐的指爪。

触到珊瑚匕首逼人的寒气,郭槐脸色微微一变,接着手爪蓦然递出数寸,以毫厘之差避开了珊瑚匕首的锋芒,抓住程宗扬的手腕。

程宗扬头脸也蒙着迷彩,他一言不发,握着匕首的手掌狠狠一拧,真气狂攻向那名大貂璫的拇指。

郭槐的拇指传来一阵微妙的变化,将程宗扬的攻势尽数化去,手指仍牢牢扣在他手腕上。

程宗扬暗叫不妙,早听过传说,皇宫大内这种鬼地方,往往潜藏着高人,没想到真就让自己碰上一个,眼前这死太监的实力,只怕不在谢艺之下。

掩藏身份还是保住性命?这样的选择题根本不必犹豫,程宗扬一提真气,丹田气轮疾转,九阳神功全力发动。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鬼魅般出现在他腹下,一掌破掉了他的气海,九阳神功还未凝聚,就被封德明这一掌扼杀。

两名大貂璫一起出手,恐怕斯明信和卢景在这儿都得避其锋芒。程宗扬这个新晋的高手完全不是对手,压箱底的招术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干净利落地被两人联手制住。

从郭槐出手,到气海受制,双方交手只如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封德明破去他的气海,接着屈膝向太皇太后跪奏道:“奴才罪该万死!”头顶突然掉下来一个怪模怪样的大活人,周围的宫女都花容失色,太皇太后镇定地抚了抚鬓角,“哪里来的蝥贼?穿得倒是花花绿绿的。”郭槐出手如风,接连点了程宗扬数处大穴,一边扯着公鸭嗓子道:“交给皇城司,要不了两个时辰便审了出来。”封德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两人虽然没少争权夺利,但关键时候,郭槐给的这个人情可不小。寺中出现刺客,他这个刚任命的皇城司使脱不了关系,眼下郭槐提议把这刺客交给皇城司,倒是给了自己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郭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贼子倒有几分修为,难怪敢来行刺。小德子,你要小心了。”“大貂璫说的是。”封德明道:“先废去他的武功再作计较。”程宗扬却没听到两人的话语,太皇太后刚抬手去扶发鬓,他眼睛就像被定住一样,直勾勾看着太皇太后的手腕。

太皇太后虽然年纪已过六旬,不过保养得当,皮肤依然白皙,她扬手扶鬓的刹那,露出手腕上一件饰物,不是玉镯、金钏,而是一条银白色的金属链。链上嵌着一个小小的圆盘,上面蒙着一块透明的固体,以程宗扬如今的眼力,隔着丈许的距离,也能清楚看到圆盘里面一个皇冠状的标志。

就在封德明准备出手废去他修为的刹那,程宗扬惊醒过来,接着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大叫,“干!劳力士!”郭槐与封德明恍若未闻,两人一个制住他的穴道,一个抬掌抓住他颈后,迅速积蓄掌力,准备震碎他的经脉,废去他的丹田。

太皇太后脸色剧变,厉声道:“住手!放开他!”两名大貂璫毫不犹豫地同时停手放开程宗扬,然后垂手退开。

太皇太后一双凤目紧盯着那个惊愕的年轻人,忽然殿外有人长声道:“辰时已到!诸僧尼恭请太后礼拜宝塔!”太皇太后垂下衣袖,寒声道:“小郭子,小德子,你们两个把这蝥贼送进宫去,老身要亲自审问。他若掉一根寒毛,你们两个便自裁吧。”说罢拂袖离开。

两名大貂璫对着她的背影叩首道:“奴才谨遵太皇太后慈旨。”封德明面无表情地解开程宗扬的衣服,从里到外地仔细摸了一边,把他带的背包、匕首、甚至连腰间的带钩全部取走,逐一翻检。

被他冰冷的手掌摸到身上,程宗扬汗毛直竖,耳边仿佛能听到死太监的淫笑声,“小伙子,身体很结实嘛。”但封德明一个字都没说,就像是死人一样,或者把程宗扬看作死人一样,从头到脚把他检查一遍。

好不容易等这孙子摸完,程宗扬一口气还没松开,另一名大貂璫郭槐又重新检查一遍。这孙子更仔细,不仅解开他的头发,用银梳仔细梳过,甚至连他最要紧的部位都没放过。命根子接连被两个死太监摸过,程宗扬表情扭曲到极点,几乎连自宫的心都有。

两人把程宗扬的迷彩服、靴袜、背包、匕首一件件分别放好,收拾起来,然后取来一套新衣,给他穿上。为了防止他暗藏什么手段,连靴袜都换了新的。接着两人腾空了一只箱子,先铺了锦垫,才把程宗扬放进去。

随侍的宫女大半都随太皇太后前去礼佛,剩下的几个宫女目不斜视,对他们的举动无动于衷。

两名大貂璫又共同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郭槐抬指在他颈下一拂,程宗扬眼前一黑,随即陷入梦乡。

程宗扬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当他好不容易张开眼睛,眼前黑漆漆看不到一丝光线,就像置身在一个山洞里般。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箱子里,在明庆寺的浴佛节上那番经历像从水底升起般,一件件浮现在脑海中。

当初听说斯明信与卢景闯入大内就像回家一样轻松,程宗扬下意识中就没把宋国宫禁的实力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孤身藏在观音殿内。但幻驹和云骖能轻松做到的事,不代表自己也能做到。轻视宋宫高手的结果,就是自己被两个死太监上下其手一番。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这事儿绝对要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往外说。

程宗扬回想了一遍死太监的出手,论起招术也不是十分出奇,自己连像样的招术都没施出就被制住,完全是猝不及防以及实力的差距。否则自己和秦翰都能拼几下,难道还顶不住这两个太监三招两式?话说回来,宋国这地方实在邪门,同样是朝中重臣,深宫大内,晋国王谢家的权臣怎么看都算得上朝廷栋梁,至于宫里的太监却差得远,被个古冥隐一手遮天。宋国正好反过来,权臣一个比一个奸,太监一个比一个猛。如果出手的是秦翰,自己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和小狐狸成了难兄难弟,找到赤阳圣果自己得先吃一个补补……这难道是人才守恒定律?朝廷的文臣武将靠不上,只有靠公公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格”的一声轻响,箱盖打开。接着一双手将自己扶了出来。

封德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程宗扬身上再没有任何威胁,这才架起他的手臂,把他带进内殿。

眼前是一座宽广的宫殿,两尊高大的铜炉正袅袅吐出异香,深黑色的地砖像被油浸过一样光亮,映出殿外昏黄的阳光。

殿内张挂着重重轻纱,几名戴冠的宫女无声地殿中穿梭,一层层的帷幕让人有种错觉,似乎这宫殿深得没有尽头。

终于穿过一道水晶帘,眼前出现一座精阁。封德明手掌一按,程宗扬双膝一软,身不由己地跪下来。

片刻后,那名出手把自己抓下来的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名贵妇进来。

已经卸去凤冠的太皇太后坐在榻上,上下打量了程宗扬一遍,然后吩咐道:“你们出去吧。”两名大貂璫不言声地退开,阁中只留下太皇太后和程宗扬两人。

太皇太后心不在焉地拿起茶盏,过了会儿道:“你是哪里人?”两名死太监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自己能说能动,就是丹田中半点真气也施不出来。那两名死太监虽然退开,却就站在阁外,自己要想仗着是个壮男对太皇太后出手,保证刚有动作就被两个死太监暴扁。

形式比人强,程宗扬露纯良的笑容,“回娘娘,小的是盘江人氏。”“盘江?很远吗?”程宗扬老老实实答道:“是很远。”“你姓什么?叫什么?”“姓程,程宗扬。”“是做什么的?”“小的是做生意的。”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认得这个吗?”说着她从腕上解下那块手表,垂到程宗扬面前。

那块劳力士是女式腕表,虽然已经有些年头,银白色的金属表带依然闪闪发光。表盘呈深蓝色,周围嵌着一圈精致的水钻,表盘上的刻字是水晶状的罗马数字,最上方嵌着一只金灿灿的皇冠标志,配着晶莹透明的玻璃表盖,看上去精美绝伦--程宗扬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块地摊上卖的假货,几百块钱能买好几个!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这是一块手表。”“你见过吗?”程宗扬小心道:“以前见过……”“在哪里见过?”程宗扬硬着头皮道:“我以前也有一只,后来找不到了。”“你说它叫劳什么?”“……劳力士。”贵妇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把手表戴回腕上,浅浅饮了口茶,突然道:“你是他儿子吗?”程宗扬一脸愕然地望着这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掩口一笑,然后摇了摇手,“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必答我。他说过,男人不喜欢女人问得太多。”她原本已经美人迟暮,此时展颜一笑,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眉眼间流露出昔日的风华。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含笑道:“你知道这表是谁送给我的吗?”程宗扬心一横,“岳帅?”太皇太后轻叹道:“是啊。”她轻抚着表带,眼中露出缅怀的神情,柔声说道:“他说,这表只有一块,世间只有我一人配得上……”程宗扬竭力忍住扭曲的表情,心里仿佛有一万头神兽草泥马咆哮而过:岳鸟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臭表贩子,一块水货把人家蒙了十好几年!

太皇太后像是沉浸在回忆中,轻声笑道:“他嘴巴总是那么甜,几句话便说得人家满心欢喜,宁愿把命都给他……那天他把这块表送给我,整整两天就在这精阁里,连门都没有出……”她凤目微转,看着程宗扬道:“你知道了?”程宗扬干笑道:“原来……原来岳帅和娘娘有一腿。”太皇太后笑出声来,接着眼波一转,露出一丝娇媚,“哪里是一腿?那时他是这后宫的主人,我们都是他的姬妾。他一入宫,就到殿里临幸奴家。有时高兴了,还把贾妃她们叫来,和奴家同榻交欢。”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太皇太后却似乎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时我还是太后,贾妃和韦妃是最受宠的妃子。当初为了立谁为后,就是用这块表计的时,我记得韦妃比贾妃快了两分钟,才被立为皇后。”她轻叹道:“那些年是奴家最开心喜乐的日子了。谁知……花还未谢,斯人已去……转眼已经十余年了。”程宗扬试探道:“他就没回来看看你?”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他走时什么都没说。如今已经过去这些年,想必……已经不在这世间了。”程宗扬心头微震,岳鸟人的下落一直是个谜,无论星月湖、黑魔海还是皇城司,关于此事都没有确切消息。作为岳鸟人曾经的枕边人,难道这位太皇太后有什么凭据?

程宗扬小心道:“真的吗?”“他说,这块表就是他的心,秒针就是他的心跳,每日每夜在我腕上跳动,永不停歇。”太皇太后抬起手腕,“可他离开后一个月多后,这块表就停了,再也没有走动过。”望着太皇太后凄楚的眼神,程宗扬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表停了代表人死了?

那是没电了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言语,精阁陷入一片古怪的寂静中。太皇太后满目凄然,程宗扬却是脸上赔笑,心里狂啸,一肚子的千言万语都汇成一个字:干!

太皇太后喝了口变凉的茶水,眼中露出一丝留恋和落寞,良久她微微一笑,“你做的什么生意?”“我……我做印纸币的生意……”“哦?你是宝钞局新任的那个主事?”太皇太后恍然道:“难怪你的名字有些耳熟。前些天官家说贾家小子要印纸币,老身心下还有些疑惑。纸币的事,阿举也是说过的。老身还奇怪是谁提的主意,果然是你。”暗藏太皇太后寝处,意图行刺--这罪名落在自己头上够剐两天的。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自己那位臭不要脸的岳父。看样子太皇太后和他不仅是很有几腿,而且至今还念着当日的情份。不过自己叫出“劳力士”三个字,太皇太后就立刻改变主意,到了宫中,甚至连事关宫闱体面的隐私都毫不介意地告诉自己,坦然到这一步,倒让程宗扬满心忐忑:她不会说完就杀自己灭口吧?

程宗扬满脸堆笑,高声说道:“太皇太后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的法眼!”太皇太后一笑,还未开口,外面便有人道:“什么明察秋毫?有什么事要瞒娘娘的?”第四章随着话语声,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穿过帷幕。两名大貂璫同时跪下,叩首道:“奴才拜见官家。”宋主对两名太监理也不理,迳直从他们中间走过,先向太皇太后躬身施礼,说道:“儿臣见过娘娘。”然后直起腰,皱眉道:“是你?”程宗扬暗自庆幸两名太监给自己换了身衣袍,不然一身迷彩服地往宋主面前一站,那模样直接就够打入天牢了。

程宗扬刚要依规矩向宋主行礼,却被太皇太后拉住。

“难怪官家不认识。官家可知道这是谁吗?”“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程宗扬。”宋主对这个自己记在屏风上的小官倒记得清楚。

“老身也是今日方知,这程主事原是老身的嫡亲外甥。”说着太皇太后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泪眼婆娑地说道:“老身幼年入宫为婢,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多年不闻音讯。好不容易老身在宫中熬出头来,遣人回乡探望,才知道父母早已亡故,妹妹也远嫁南方,不知下落。天可怜见,今日在明庆寺礼佛,老身一闭眼,便接到菩萨法旨,说老身的外甥就在朝中。老身按着菩萨的指点,让人找来程主事,一问之下,身世毫无出入,果然就是我那苦命妹子的孩儿……”太皇太后声情并茂的一番话,不但让宋主愣住了,连程宗扬都听得发晕。幸好他反应略快一些,一扯袍角,跪下道:“臣,程宗扬叩见陛下。”宋主回过神来,“那刚才说的明察秋毫……”程宗扬恭恭敬敬地说道:“回陛下。方才娘娘问及臣的身世,臣言焉未详之处,娘娘犹如目见,所言无不吻合,因此才令臣大惊失态。失仪之处,尚请陛下恕罪。”宋主看了看神态恭敬的程宗扬,又看了看热泪盈眶的太皇太后,“原来是这样……”说着他一挑眉峰,对外面两名太监斥道:“大胆奴才!这么大的事,也不禀报!”郭槐利落地磕了个头,不动声色地说道:“奴才死罪。奴才奉娘娘慈旨,私下召程主事入宫,问对未详,不敢有骇圣闻。”宋主道:“虽然是菩萨显灵,但事涉宫闱,不可乱言。外面问起,便说是娘娘派人暗访多年,才寻到的。若有怪力乱神的话头,仔细你们的皮!”郭槐和封德明同声道:“奴才遵旨!”宋主转过身赔笑道:“娘娘蒙菩萨指点,固然是好事,但若让外间的儒生知道,免不了啰嗦。”“官家说的是。”太皇太后合什道:“阿弥陀佛。有菩萨保佑,我大宋必然国势日隆。”年轻的宋主牵了牵唇角,“儿臣有件事要禀告娘娘。”程宗扬连忙道:“臣告退。”“用不着。”太皇太后温言道:“都是自家人,官家尽管说吧。”宋主皱了皱眉,勉强道:“是王禹玉的事。有人举发先帝病危时,拟立儿臣为太子,王禹玉时任翰林学士,拒草诏书。时儿臣尚幼,不知娘娘是否知晓?”太皇太后淡淡道:“官家以为呢?”宋主看了程宗扬一眼,“这必是贾师宪的勾当。”程宗扬心里猛然一震,宋主与贾师宪果然暗地里已经势同水火。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这种事贾家小子绝不会乱说。官家尽管去查,举发者定有他人。但王禹玉拒草诏书……确有其事。”宋主清亮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躬身道:“儿臣知道了。”太皇太后叹道:“祖宗家法,不可擅杀大臣。况且王禹玉当时之举,实是情有可原。”宋主冷冷道:“死罪可免,国法难饶。王禹玉事君不忠,结党谋私,即便免死,也当流放岭南。”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便是如此罢了。”寥寥几句话决定了前任宰相的命运,程宗扬肚子里暗自嘀咕,这宋主刚开始似乎对王禹玉颇有回护的意思,但一听说王禹玉拒草诏书的事属实,立即改换脸色,必欲除之而后快。这小子的权力欲不是一般的强啊。

宋主道:“梁师成、王禹玉先后离朝,贾太师独自掌权,似有不妥。”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温言道:“赐高俅一壶珍珠。”宋主一愕,然后明白过来,躬身道:“儿臣遵命。”程宗扬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暗示宋主拉拢高俅,把军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只要兵权在手,无论贾师宪权力再大,一道诏书就能罢了他的官。

太皇太后提醒道:“他是个好财好物的性子,寻常珍珠未必入他的眼。”“正好南蒲贡来一批珍珠,”宋主悻悻道:“高俅这厮贪婪无度,难怪士大夫不屑与他为伍。”“人无完人。这些年我们孤儿寡母能平平安安,都是高俅掌军的功劳。”宋主本是心思灵动之辈,祖母略一点拨便能举一反三。坐在他的位置上,最要紧的除了军权,还有财权,这些年宋国因为朝廷无钱可用,已经吃了不少亏。

想通这一点,宋主再看向程宗扬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温和,“宝钞局的事你做得不错。”“都是陛下的提点。”程宗扬很明智地没有提贾师宪的名字,把功劳都推给宋主。不是他过河拆桥,眼下宋主已经对老贾忌惮十分,再提他的名字,等于是火上浇油,烧了自己也烧了老贾。

“朕哪里有什么能提点你的?”宋主笑着说了一句,然后道:“娘娘的亲眷原就不多,难得你有这等缘份,能与娘娘相认。纸钞的事多多用心,且莫出了岔子。”“是。”宋主向太皇太后道:“娘娘大喜,此事当诏告天下,为娘娘贺喜。儿臣便命翰林院草诏,大赦天下。”“切切不可!”太皇太后和程宗扬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皇太后道:“官家这番心意,老身甚是喜欢。但方才官家也说了,此间情形若让外间知晓,你我祖孙少不佞佛之讥。此是其一。其二,天下六朝,外戚干政,多有不得善终。我这外甥生在蛮荒,本性淳厚,若是将此事诏之天下,骤然显贵,对他也不是好事。有此二端,依老身的意思,还是不要四处宣扬的好。”程宗扬道:“方才娘娘也是这样吩咐微臣。切不可持宠而骄,恣意妄为。臣才说不敢欺瞒娘娘。”太皇太后怜爱地拍着他的手道:“却是委屈你了。”“臣父母早亡,有一姨母已是侥天之悻,岂敢他求?”程宗扬道:“何况娘娘也是为臣着想。只要能常见到姨母,略尽孝心,臣心愿已足。”两人一唱一合,终于让宋主打消了念头,点头道:“娘娘在宫里寂寞,你若不方便进宫,便让你的浑家多来陪陪娘娘。”“……臣尚未娶妻。”“是吗?”宋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二十五六年纪尚未娶妻倒也不多,“既然是至亲,也不拘那么多礼数……便准你每月入宫五次,与娘娘说说话。”“多谢陛下。”宋主向太皇太后施了一礼,“朝中还有事,儿臣告退。”等宋主离开,程宗扬才偷偷抹了把冷汗,笑道:“多谢娘娘!”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谢我什么?”“若不是娘娘帮忙掩饰,我今天这个跟头栽下去,也不用爬起来了。”“油嘴滑舌。”程宗扬笑道:“更要多谢娘娘青眼有加,认了在下作外甥。”太皇太后掩口笑了起来,“好个呆子。”程宗扬一头雾水,“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傻话?”太皇太后扬起手腕,“他说过:若有人认出这劳力士,便是他的异世之身,他留下的一切都由那人承继。你明白了吗?”程宗扬茫然道:“我有点头晕……”太皇太后轻笑道:“老身年纪已大,不好自荐枕席。老身以外,宫中太后、诸妃不少都是你昔日姬妾,只要你愿意,尽可随意召来侍寝。”程宗扬整个人都傻掉了。她是把自己当成岳鹏举的化身了吗?岳鸟人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想出这主意?随便来个人说出“劳力士”三个字,就能全盘接受他的遗产,他再大方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后宫都共享了吧?

不对!程宗扬突然意识到,岳鸟人的设计正是为了他自己!六朝穿越者虽然不少,但轨迹能够重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岳鸟人临走时留下这句话,只可能是给他自己安排的后手。一旦他重回六朝世界,就能凭此重新获得财富地位--即使他的面目身份完全改变!

程宗扬心里呯呯狂跳,如果这些推论是真的,那么岳鸟人肯定知道自己不会死,而且还有办法回来。不然他所作的一切安排,都有可能白白便宜了另外一个幸运儿。可现实却是岳鸟人一连消失十几年,踪影皆无。究竟是他的计划并不可行,还是有什么意外发生?

郭槐道:“禀娘娘,酉时已到,宫门该落锁了。”宫门一旦落锁,内外隔绝,自己可就出不去了。程宗扬赶紧说道:“时辰已晚,在下先告辞了。”太皇太后眼中露出一丝失望,柔声道:“便是留宿也无妨的。”开什么玩笑?自己虽然不知道前任宋主究竟是哪个倒霉的绿帽天使,但眼下这位宋主看着可不好惹。一旦被宋主发现自己在宫里留宿,你身为太皇太后没什么好怕的,我的小命就悬了。

“陛下已经允准在下每月入宫,我明天再来拜见娘娘。”“妾身姓刘,小名娥儿。”太皇太后道:“你原该叫妾身小字便是。但被旁人听到只怕不妥,既然你我以姨甥相称,你就叫我姨娘吧。”“那好,”程宗扬笑道:“甥儿明日再来拜见姨娘。”自己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岳鸟人当年凭什么那么嚣张?他的离开还有没有什么内幕?宋主既然与贾师宪又对你言听计从,为什么会任由宋军攻打江州?更重要的是:曾给岳鸟人生过孩子的太后仍在宫里,自己手里的梦娘究竟是谁呢?

不过来日方长,改天再问也不妨。

郭槐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灯笼,送程宗扬离开大内。他微微佝偻着背,纱帽下的鬓角白发丛生,只看背影,怎么也瞧不出这么个又糟又老又太监的家伙会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

程宗扬暗暗佩服,这两个太监虽然站在阁外,但凭他们的耳力,只怕连蚊子飞过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了那么多隐私,脸上却毫无异样,这修养可真够深的。

话说回来,在那些宫里的贵人眼里,这些太监大概也就和家俱差不多。

有太皇太后身边最宠信的大貂璫带路,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大内。郭槐把装着程宗扬随身物品的包袱交给他,没有多说一句,便提着灯笼掩上宫门。程宗扬立在寂静的宫门前,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般不可思议。

那柄极具斩马刀风范的倚天剑仍斜插在宫门前的叩天石上,月色下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城楼上,禁军士卒鹰隼般的目光不断扫来,察看是否有人靠近。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倚天剑,朝着闪耀着无数灯火的外城走去。……回到翠微园,众人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家主,秦桧顿时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公子可算回来了。”程宗扬放下包袱,笑道:“我不是说这两天有事吗?用得着急成这样?”林清浦笑道:“易中尉来了。”“易中尉?”程宗扬一怔,然后跳起来,“彪子!怎么这么快!”易彪大步进来,双腿一并,向程宗扬敬了个军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一团直属营中尉易彪,见过程少校!”易彪本来就是北府兵精锐,在江州战场磨练这段时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有了一个飞跃,站在那里就像一柄战刀,锋芒毕露。

秦桧笑道:“原算着还有两三天才能到,但易兄弟昼夜兼程,一个多月的路程只用了十几天。单看这份速度,便是实打实的精兵!”程宗扬还未开口,就听到冯源扯着喉咙道:“程头儿!你看这是谁!”程宗扬一抬头,不由喜出望外,“老匡!你也来了!”匡仲玉一副仙风道骨的架式,稽首道:“无量天尊!”程宗扬笑骂道:“你就少给我装神弄鬼吧!”程宗扬拉着两人坐下,“虽然有清浦帮忙传讯,但山水相隔,每次也说不了几句话,赶紧给大伙说说江州这些天的情形。”“是!”易彪清了清喉咙,与匡仲玉你一言我一语,把这段时间的事捡着要紧的说了。

江州之战结束,星月湖大营靠着最后一战抢来的辎重,大捞了一把。但这些物资变卖却成了麻烦。云家与江州断绝往来,至今余波未消。由于围城数月,城中房舍残破,当初迁到宁州的人口如果回迁,粮食、住房用的建材都要靠商贾往来运送。

除此之外,雇佣兵佣金的结算,民夫的遣散费用,各家部曲的赏金,战殁者的抚恤……善后事宜样样都要钱。只靠江宁两州的小商户,根本是杯水车薪。因为云氏商会态度决绝地拒绝交易,让孟老大都有些傻眼,如今大营几位当家都为此头痛。

这事程宗扬肠子都悔青了,还不好对众人倒苦水。他好说歹说,拍胸口保证云家的事由自己一手摆平,终于劝住孟老大不让小狐狸去云家提亲。可想说服云家谈何容易?吴三桂跑了趟建康无功而返,敖润到现在连门都没进。自己甚至拉下脸面,请石超和桓歆帮忙,通过晋国世家查找云如瑶的下落,结果这些在晋国手眼通天的世家子弟也白忙一场。

云家那位小姐连同内宅当时的奴婢、护卫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音讯。和自己交情最好的云苍峰自从与星月湖大营翻脸之后,也同样消失无踪,剩下云栖峰和云秀峰两位爷,脸一个比一个拉得长,程宗扬远在临安,对云家的态度根本无计可施,想磕头认罪都摸不到门路。

按理说,自己应该放下一切,赶到建康与云家开诚布公地说明此事,可自己手边的事,哪一件是能轻易放下的?

接着匡仲玉说起营中事务,程宗扬只好打起精神,把云家的事放到一旁。

如今星月湖大营包括各部直属营在内,分成三团九营。原本的一营、六营和新组建的直属营成为程宗扬的嫡系。战后各营人员全部补齐,军官却缺员不少。

直属营现有两名中尉连长:吴战威、易彪,另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敖润的,但少尉只从新加入的军士中提拔了两名,尚缺七名。

一营原本三名上尉连长仅剩下臧修,谢艺殒身南荒,程宗扬在外奔走,老臧作为资深上尉,当仁不让地代理营务。好在他手下臂助不少,战后鲁子印晋升为上尉,再加上吴三桂被授予中尉衔调入一营,算是补齐了三名连长。

吴三桂由直属营调入一营,是程宗扬反覆权衡的结果。如果自己带来的手下全部盘踞在直属营,与星月湖旧部泾渭分明,不仅新旧融合成了一纸空谈,也辜负了孟老大着力扶植自己的一番心思。但融合不可能直接把人员打乱重组,只能一步一步来,通过充分的交流,把误解降到最低。吴三桂精通世故,在这方面无疑是自己能拿出来的最好人选。

六营双雄杜元胜和苏骁战绩彪炳,萧遥逸卸职,杜元胜毫无悬念地出面代理营务。但六营先后经历大草原之战和江州之战,营中人员几乎换了一遍,损失最大。因此程宗扬在补充人员时,也更倾向于六营,优先程度还在自己的直属营之上。

其他两个团中,由崔茂四营、王韬五营以及侯玄直属营组成的二团实力最为强劲,如今是星月湖大营的主力,承担着江州防御的重任。

至于三团,三位营长孟非卿、斯明信和卢景全部放权,把军务都交给月霜。

孟老大着力培养月丫头,也在预料之中,但一下把整个团都交给她,还是让程宗扬吓了一跳。以月丫头暴力的性格,突然间多了这么一大批剽悍的打手,危险系数急剧蹿升,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凉。

匡仲玉捋着胡须道:“月少校组建了一支女营,部下便是那些荆溪蛮女。”“不是吧!”程宗扬叫道:“月丫头连我的墙角也敢挖!”易彪道:“这是紫姑娘的意思。说荆溪人都是女子,跟着程头儿不妥。”“有什么不妥的!”程宗扬义正辞严地拍案道:“难道我是那种会把自己部下的女兵都睡一遍的禽兽吗!”秦桧凛然道:“秦某可以作证,家主与荆溪人瓜清水白,绝无半点瓜葛!”程宗扬一个一个瞪过去,众人在他的威压下都连连点头,表示紫姑娘此举确实是多虑了。

程宗扬一拍桌子,“接着说!”易彪连忙道:“是!”至于从江州方面赶来临安的,除了易彪等人,还有两支队伍。一支是以舞都侯张少煌为首的晋国贺岁使团。江州一战打得血流成河,这班纨裤子弟只在城上看见,便吓得脚软。有几个胆气怯的,还跑去宁州躲了些日子。但江州之战一打完,这些爷顿时神气活现起来,好像打跑宋军都是他们的功劳。听说张少煌要去临安,盘江的程公子也在,大伙便都跟着要来。七八位世家公子,带上各家的奴婢、护卫,一行浩浩荡荡足有好几百人。

程宗扬原本只打算请石超、张少煌等人出席计划中的股东大会,听到这里也只有苦笑。这些世家子弟来临安,建功立业挣钱发财都在其次,游山玩水,饱览宋国美女的秀色才是真的。

另一支队伍则是江州派出的重点,以月霜为首,代表星月湖大营赶赴临安参加股东大会。月霜既然来,秋少君肯定不离左右。更让程宗扬郁闷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挖来的雪隼团佣兵,倒有三分之一自愿去了月霜麾下。想想也不奇怪,月霜毕竟也在雪隼团干过佣兵,人头肯定比自己熟,但无论怎么说,这两个墙角把自己挖得肉都痛了。

当着众人的面,程宗扬不好直接问小紫,便问道:“殇侯呢?”“不清楚。我走时他们还在江州,听说侯爷病了,一时起不了身。”“病了?”秦桧在旁追问道。

易彪抓了抓脑袋,“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侯爷派人找孟上校要医药费让我听到了。”程宗扬听得脸色一黑,秦桧倒是很从容,拈须叹道:“君侯此番劳费心力,着实是伤了身子。”“得了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那老家伙赖着不走,不就是为了多捞俩钱吗!”“小侯爷呢?他不会还留在江州吧?”萧遥逸在秦翰掌下受了重伤,需要太泉古阵的赤阳圣果才能治愈。这件事与云如瑶的事,是自己解决完临安诸事之后的两大要务。云如瑶虽然重要,但小狐狸的事关乎性命,程宗扬已经决定先去太泉古阵,治好小狐狸--总不能让人说自己重色轻友吧。

匡仲玉道:“萧少校与月少校一路,原本说与张侯爷一道走的,但月少校不肯,才分成两路。”月丫头若与那帮纨裤子弟一道,看到他们一路上的荒唐,恐怕整个纨裤团都没有几个能活着到临安的,分开来倒是眼不见为净。

易彪路过筠州,也带来了筠州方面的最新消息。因为江州之战调动了大批人力物力,筠州作为宋国的后勤基地,市面繁荣了许多。虽然滕甫去职,但祁远已经在筠州立住脚,与各方面的关系都打得火热。再加上下游的沐羽城通过浮凌江运来各种昭南特产,都由程记代理交易,盘江程氏如今在筠州已经有商行、粮行和钱庄诸处生意,一跃成为筠州最大的商家。

祁远在筠州做得风生水起,州县官员缙绅都成为他的座上宾朋。以自己在宋国的背景,已经无人能够撼动程氏商行在筠州的位置。这次股东大会,祁远这位盘江程氏的大管家少不了也要来。

听到易彪说祁远是和张少煌一路,程宗扬不禁纳闷,祁远身子骨不行,不能和易彪一路急行军也就算了,可那些少爷哪个是好伺候的?和他们一路,老四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易彪嘿嘿一乐,“兰姑她们和张侯爷一道。”程宗扬失笑道:“好嘛,兰姑这是打算把生意一路做到临安啊。”“四哥让我对程头儿说,那两个人一直没有露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过了。”程宗扬点了点头,自己本来让祁远在筠州接应鲁智深和林冲,但一直没有碰面。林冲伤势不轻,花和尚那厮粗中有细,多半在途中寻个僻静处给林冲治好伤才会上路,因此程宗扬听到也不心急。

“还有,”易彪对金兀术等人道:“你们的族人也先接来了一批,暂时安置在荆溪。好家伙,祁四哥准备的上百只羊,一顿饭就被吃了个干净!里面有个瘦老头,吃羊就跟啃窝头似的!一只肥羊几口就吞下肚,连茶都不带喝的!”金兀术等人笑逐颜开,“叔公身体康健,甚好!甚好!”程宗扬连忙叫道:“都留在筠州!千万别带来!临安的羊比筠州贵得多!”金兀术等人满不在乎地说道:“无妨!有羊便是吾乡!”“还说兰姑,”匡仲玉微笑道:“这次可多亏了她。”“又怎么了?”程宗扬亲手给匡仲玉添了茶水,“兰姑还干什么好事了?”“江州打到后来,萧少校手里一点钱都没有。还是兰姑从水香楼拿了钱给萧少校救的急。”程宗扬讶道:“这笔账我怎么没听说?”易彪咳了一声,“是紫姑娘定的。”程宗扬大度地说道:“就当我没问过吧。”“兰姑这笔钱倒不是白拿。”匡仲玉笑道:“听说是兰姑向紫姑娘报账,萧少校才知道用下去的金铢倒一半回到兰姑的水香楼和赌坊里面。最后兰姑出了两万金铢,买下水香楼和周围几十亩地,听说要开间织坊,给楼里从良的女子留一份生计。”程宗扬感叹道:“没想到兰姑还有这份见识。”“也是吴家嫂子的功劳。”易彪道:“柳嫂来看望吴大哥,和兰姑商量过,又向紫姑娘禀报过,才出的这主意。”程宗扬大笑道:“原来如此,柳嫂论做生意可比吴大刀强得多,她嫁过来,倒让我捡了个便宜!”匡仲玉点头道:“老夫曾见过吴家娘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十足的好面相!多子多福……”“喂喂,”程宗扬打断他,“老匡,你能不能换两句词儿啊?”匡仲玉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当心挨打!”众人一番谈笑,直到深夜才散。易彪和他带来的手下自去安歇,程宗扬则把秦桧留了下来。

“王禹玉完了。”此事似乎在秦桧预料之中,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只叹道:“事君不忠,难免有此下场。”“王家要被流放到岭南,为免节外生枝,不妨把你那位王小姐先接过来。”秦桧潇洒地一躬身,“回家主,属下已将贱内接至园中。”“奸臣兄,动作够快啊。”程宗扬笑了一半忽然哑住,接着拍案叫道:“这事不会是你干的吧!”王禹玉全家流放岭南的诏书还没出来,自己若不是亲耳听见,也不会知道此事。可死奸臣早早就把人接过来,分明成竹在胸,算定王家一蹶不振--要知道连宋主在问明太皇太后之前都没有拿定主意,他哪里来的底气?

秦桧从容道:“王禹玉咎由自取,与秦某何干?况且公子根基已成,要王家也无益处。”“我算是明白了,奸臣兄,你这段日子天天往王家跑,不是想方设法营救王家,而是往王家坟上添土。”程宗扬佩服地说道:“够狠啊奸臣兄!”秦桧谓叹道:“听天命,尽人事,秦某不过推波助澜,顺势为之而已。”“奸臣兄,你这么干,就不怕你家娘子将来给你一刀?”秦桧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不敢欺瞒家主,王禹玉拒草诏书之事,外间绝少人知。贱内自幼博闻强记,颇受祖父宠爱,方知此事根底。这一着破釜沉舟,正是贱内的主意。”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绝配!”虽然还没有见到那位王氏,但程宗扬已经知道是历史的洪流赢了。自己原本还有几分侥幸,以为秦桧命运已经改变,未必那么巧还能遇到前世的浑家。结果自己千算万算,到底还是让死奸臣真找到他命定的另一半。程宗扬可以想像,这对夫妻一旦联手,威力将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普天之下,都没有多少人是他们夫妻的对手。

第五章程宗扬带着一肚子感叹往天香水榭走去,却见匡仲玉临湖而立,风度翩翩地一手捋着胡须,似乎正在和谁交谈。

程宗扬刚停下脚步,便听见一个充满惊喜的女声,“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匡神仙,实是有幸!奴家正有一桩为难之事,万望仙长指点迷津……”匡仲玉一脸严肃地打断她,“不必多说。老夫已知娘子所问何事。只是老夫平生有三不看。”匡仲玉竖起三根手指,“不至午时不看,心不诚者不看,每日过三人不看。今日定数已足,娘子要问尊夫前程,女儿姻缘,还请改日。”阮香琳惊道:“仙长如何知道奴家要问的事?”匡仲玉矜持地摇了摇手,“天机不可泄漏。”程宗扬暗自好笑,老匡蒙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眼睛都不带眨就把阮女侠给骗得服服帖帖。说来李师师也算倒霉,自己的盘江程氏还没有正式组建,好端端一个风流出众的公关经理,现在却当会计在使。那丫头似乎也怕了娘亲的纠缠,整天躲在钱庄盘点账目,对阮香琳避而不见。这阮香琳也是锲而不舍的性子,竟然一直呆到半夜。

匡仲玉一番作势,阮香琳不好再问,心里却越发敬服。她屈膝福了一福,说好改天再来候教,这才离开。

程宗扬笑道:“夫人慢走。”这次阮香琳终于没给他摆脸色,但也没有答话,只微扬着头,目不斜视地娉婷走远。

程宗扬拉住匡仲玉,“老匡,有两下子啊,她还没开口,你怎么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匡仲玉胸有成竹地说道:“此妇人容颜如玉,衣食必定无忧。眉眼间英气外露,秉性必然好强。深夜独自外出,必是有所倚仗。神情忧喜不定,此乃心中有事。其衣裳虽洁,却无诰封。身怀武功,难见傲气。观此数端,老夫敢断定,其夫非是微末武官,便是草莽武人。”程宗扬听得频频点头,老匡这哪里是诳术?分明是观察入微,加上严密的推理。

匡仲玉道:“一介妇人,所挂念者,无非丈夫儿女。观其年纪,正是三十开外,子女初长时节。始见之时,此妇眉间有忧叹之色,当是与女儿龃龉。如此,此妇心事便昭然若揭:无外乎借女儿攀龙附凤,为夫求取功名。”一番话让程宗扬对匡仲玉刮目相看,“老匡,行啊!来给我看看相!”匡仲玉端详片刻,忽然惊讶地挑起眉毛,“看公子的面相,正是桃花运起,红鸾星动!数日内必有红杏递枝,令公子得偿所愿。”“老匡,说明白点儿,哪里来的桃花运?”“无量天尊。”匡仲玉宣了声道号,煞有其事地说道:“天机不可泄漏。”“你就装吧!三天之内要是没有桃花运上门,我就砸了你的招牌!”“若老夫有一字虚语,公子但砸无妨。”匡仲玉告诫道:“此运受之无伤阴德,避之则不吉,万望公子不要推辞。”“老匡,你这也太小看我了。送上门的桃花运我都不要,我还是男人吗?”程宗扬口上说笑,心里却在嘀咕。要说桃花运,自己今天撞见这一铺可够大的,听老太后的意思,大内三千粉黛,自己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匡仲玉说避之不吉,难道是让自己把送上门的红杏都睡一遍?先不说这工程量是不是太大,自己冒充岳鸟人的继承者接收他的后宫,传出去还不得让人骂死?就算传不出去,自己捡这么一大堆二手货,品位也实在太可疑了。

不过匡仲玉说的得偿所愿,似乎别有含义。自己想勾搭,还没弄上手的,无非是……程宗扬朝李师师的房舍看了一眼,心头微动,问道:“老匡,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在明州给一个小丫头看相吗?”匡仲玉道:“我在明州相的面少说也有五六千,哪里记得住?不过让我再看一遍,也许能想起一二。”李师师房里已经熄了灯烛,自己这会儿拉着匡大骗子进去,说给她相面,就算被她打出来都没人好意思替自己叫冤。

程宗扬道:“还是明天再说吧。”……翠微园占地甚广,单是沿湖的内院就不下数十亩,易彪等人住进来,仍然绰绰有余。各人的食宿自有秦桧安排,不用自己操心,与匡仲玉分手后,程宗扬便径直回到天香水榭。

今天的经历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即使在最夸张的梦境里,程宗扬也没想过自己那位便宜岳父会留下这么一笔丰厚的遗产。虽然岳鸟人的布局九成九是给他自己准备的,但一点不差地落到自己手里,只能说老天有眼。岳鸟人给自己送来无数仇家之后,终于天良发现,送给自己一份大礼。

自己一直担心贾师宪倒台,失去靠山的钱庄被迫易主,自己一番辛苦,都替别人作了嫁衣。这会儿程宗扬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浑身轻松。有太皇太后作靠山,那简直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别说老贾,就是他和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四大奸相联起手来,自己也能在宋国横着走。

程宗扬越想越是得意,辛苦一天,也该好好犒劳自己一番,今晚的主菜就是凝婊子好了。

夜色已深,檐角挂的灯笼灯火已熄,围栏外却伸出几根长长的竹竿,悬着薄纱灯笼,将周围数丈范围的水面照得上下通明。自己在楼上金屋藏娇,不好让人察觉,因此两名护卫都在水榭的一层隐蔽,既不打扰自己,若有刺客,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程宗扬一步数阶掠上楼梯,速度虽快,铺着地毯的木梯却在脚下毫无声息,身形轻逸得仿佛一阵风刮过,让他颇为自得。

自从得到殇老头的警告之后,程宗扬就没有再去刻意提升修为,而是着力化解真气中的杂质,培根固元。

去芜存精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件精细工夫。催动真气一遍遍从丹田到百会周流运转,以此凝炼真元,就是所谓的炼精化气。大凡修行者毕生精力都花费在这上面,每天至少用两个时辰修炼,还不一定能突破。自己每天无数事情要办,哪里有时间耐着性子打坐?

自己能短短月余就精进如斯,说起来还要多谢谢剑玉姬的大礼。剑玉姬送来的鼎炉不但好看,而且好用。有这么个美妙的鼎炉相伴,本来枯燥无味的修炼顿时变得活色生香,程宗扬满意之余,也不禁嘀咕,难怪西门狗贼那么在意鼎炉。

程宗扬刚掠上水榭二层,却看到一个孤寂的身影。一个少女扶着栏杆,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望着远处的湖水。

程宗扬停下脚步,“师师?”少女回过头来,勉强一笑,轻声道:“她走了吗?”“你娘?已经走了。”程宗扬道:“我还以为你们说过话了呢。原来你躲在这里。”“我不想见她。”李师师道:“我自己上来,你不会怪我吧?”程宗扬笑道:“怎么会?”心里却捏了把汗,如果不是自己把阮香凝锁在房内,让她们两个见面就麻烦了。

程宗扬劝解道:“母女哪里有什么怨仇?说起来她也是为你好,只是大家想法不同。一点误会,大家说开就好了。你总躲着她,也不是办法。”沉默了一会儿,李师师低声道:“娘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爹爹和娘亲都很疼我。为了我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想尽办法,才把我送进光明观堂。后来爹爹的镖局越来越大,娘的心气也越来越高……我每次回家,都觉得娘亲在变,变得越来越实际,越来越市侩……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好陌生,一点都不像从前那个疼我爱我的娘亲。”凝婊子对亲姐用了瞑寂术,在潜意识中改变了阮香琳的心理,使这个豪爽英武的女侠堕落成一个势利妇人。现在阮香凝的能力已经消失,瞑寂术对阮香琳造成的影响却需要时间来逐步消解,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更长时间。

“别担心,”程宗扬笑道:“你娘现在觉得高衙内那小崽子有权有势,比我这个生意人强十万八千倍。等我比高衙内还有权有势,说不定你就该烦恼令堂非要把你许给我了。”李师师轻笑一声,“休想。”“难道你不信?到时候我拔根腿毛都比高智商那小崽子的腰都粗。”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两手比划着高衙内的腰围,“比这个还粗。”李师师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腿毛有那么粗吗?”“当然有!”程宗扬作势去拉裤子。

李师师连忙摆手,“那么粗的腿毛,我才不要看呢。”说笑一会儿,李师师眉间的忧色不知不觉淡了许多,娇美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鲜明起来。

程宗扬收起嘻笑,“刚才你不在,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给黑魔海一点颜色看看,到时你和清浦留在园子里。”“为什么?”李师师不高兴地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光明观堂门下,难道你觉得我会给你们添麻烦吗?”“我请你加入公司,可不是让你打打杀杀的。”程宗扬说笑一句,然后道:“这次是和剑玉姬直接交锋,究竟有多少把握,我心里也没底。你留在家里,我也放心一些。”“奴家知道。”李师师柔声道:“但这次有危险奴家不参与,下次有危险奴家不参与,每次有危险奴家都避开,还能是盘江程氏的人吗?”李师师口气虽然轻柔,言语中的决心却不容动摇,让程宗扬了见识这个少女外柔内刚的一面。

“是我想偏了。”程宗扬爽快地承认错误,“这次行动你也去!对了,你们光明观堂和黑魔海结怨多年,对黑魔海应该了解不少吧?”李师师想了一下,说道:“奴家入门时,黑魔海已经销声匿迹。但奴家在堂中听人提起过,光明观堂门下行走江湖时,最大的危险就是遇到黑魔海的人。我们光明观堂以医术传世,最上乘的武学有凤凰心法、光明剑法和蝶影身法,被称为光明三绝。”“世间之法邪不胜正,我们光明观堂的绝学一直是黑魔海的克星,无论是每二十年的生死之战,还是平常在江湖上狭路相逢,总是胜多负少。”“后来黑魔海出了一位大宗师,据说以毒入巫,创造了一种专门克制我光明三绝的法门,才让我光明观堂吃了大亏。一连数次生死战,都未得一胜。”“直到黑魔海巫、毒二宗分裂,巫宗与武穆王争锋被灭,才解除了我光明观堂的心腹之患。不过与黑魔海屡次交手,我光明观堂也有许多克制黑魔海绝学的法门。比如--”李师师抬起双手,两指食指并在一起,片刻后一点莹光从她指尖逸出,站在旁边的程宗扬只觉身体向被一股清风吹过,神智一下清明了许多。

“这是我光明观堂的净化术,对黑魔海的诸般巫术、奇毒都有克制和净化作用。只不过奴家修为尚浅,只能净化周围丈许的空间。”程宗扬笑逐颜开,我就说嘛,光明观堂这样的老字号,怎么会没点压箱底的手段?

“够用了!有正宗的光明观堂弟子,让西门狗贼死也死得心服口服。”……“家主!”青面兽一声大喝,把程宗扬从睡梦中惊醒。阮香凝像个贤淑的妻子一样服侍着主人穿了衣袜靴子,洗手净面,然后帮他结好方巾,戴上一顶临安人常用的无翅纱帽。程宗扬搂着她亲了一口,这才施施然下楼。

三十名孔武有力的汉子在院内站成三排,虽然人数不多,却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杀气外露,不愧是血战余生的精锐。

这批士卒是一个排的编制,但程宗扬一眼看去,就看到一名少尉,超过半数的士官。

星月湖大营十余年来头一次补充新人,授衔非常慎重。按照星月湖大营的惯例,合格者为三等兵。斩首一级,升为二等兵,斩首三级,升为一等兵。斩首五级,为下士。斩首七级,为中士,斩首十级以上,为上士。

到尉官一级,就不再看单独的斩首数量,而是根据战斗中的表现,综合士卒的反应、判断和指挥能力,决定是否授衔。因此眼前这三十人,累计斩首至少有上百级。

易彪一手横在胸前,高声道:“日出东方!”众人齐声道:“唯我不败!”程宗扬摸了摸鼻子,虽然自己觉得岳鸟人的口号很逊,但这些汉子充塞在血液中的骄傲是实打实的,没有一滴水份。

程宗扬冷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能够加入星月湖大营,成为一团直属营第一批勇士,你们每个人的能力无可置疑。经历过江州之战的血腥,我想你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在战场上,无论你们多么勇武,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同样,如果大家联合起来,即使你只有三级实力,一样能击杀敌军中的高手。”程宗扬提高声音,“六朝就是一个更大的江州!想在这里生存,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联合起来,集中力量压倒对手!”“曾经和你们交过手的宋军,开拔要开拔钱,列阵要列阵钱,弓手每次齐射都需要赏金才肯开弦--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贪财到连性命都不顾,而是他们需要这些钱养家餬口。而有盘江程氏作为依托,你们每个人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你们的军饷足以让一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如果有节余,还可以购买田地,让你们拥有自己的产业。即使你们战死,抚恤金也会一文不少地交到你们家人手中。”“这一切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我们星月湖大营每一位兄弟用鲜血换来的。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任何敢于挑战我们的势力,无论是正规军团,还是江湖势力,都注定是我们的踏脚石!”“这一次,我们的踏脚石是:黑魔海!易中尉。”易彪踏前一步,“时间:四月十二日。地点:西湖,小瀛洲。为避免被敌方察觉,我们将提前三天进入伏击地点。少尉周逢!”“到!”“你带领一班进入曲径通幽!任务:号令发出,阻止任何人通行。”“是!”“上士韩玉。”“到!”“你带领二班在岛上的湖中设伏。”“是!”“上士康捷!”“到!”“你带领三班进入印月台。伏击开始之前,任何情况下,不许暴露位置。”“是!”易彪吩咐完,向程宗扬敬了一礼,退回队列。

程宗扬视线从面前的军士身上一一扫过。这三十名军士是从直属营挑选出来重组的一个排。因此像周逢这样的少尉,在这里只能当一个班长。所有三十名军士的来历和背景事先已经送到程宗扬的案上。出乎他的意料,占据直属营一半数量的原雪隼团佣兵,这次入选只有五人。

雇佣兵武力虽然强悍,但作为军人,尤其是星月湖大营那样的军人,在纪律上就差了一大截。经过江州之战,吴战威、吴三桂和易彪一致认为,绝大多数佣兵都需要在大营好好锤打一番。因此这次来的三十人中,最多的反而是听说星月湖大营起事,慕名来投的年轻人。这批人在所有补充的新兵中数量最少,但成长极快,一加入,就迅速成为直属营的主力。

从他们朝气蓬勃的面孔和坚毅的目光上,程宗扬似乎看到昔日刚刚组建的星月湖大营。假以时日,这些年轻人也会成为臧修、苏骁,甚至侯玄、崔茂那样的豪杰。只希望他们不要过早凋零。

程宗扬道:“这次的目标是两个人。对他们的击杀,将由我带人完成。你们的任务阻挡对方可能出现的援手,拦截他们逃跑的路线。整个击杀过程不会超过一刻钟,事成之后立即撤退。我要提醒你们,对手十分狡猾,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时刻保持警惕。”“是!”“按照大营的传统,你们会配备一名专职法师--冯源!”冯大法昂首出列,“在!”“冯法师是平山宗唯一的火法传人。这次由他协助你们布防。易中尉,你们一起商议细节。”“是!”直属营的军士分头行动,院中还剩下秦桧、林清浦、匡仲玉、金兀术、豹子头、青面兽,还有李师师。

“会之、老术、老豹、老兽,你们四个是这一次近战的主力。”程宗扬道:“老匡负责远程施法。师师姑娘协助破解黑魔海的巫法,这次的目标只有一个:西门庆。”众人齐声应诺:“是!”秦桧微微皱眉,“剑玉姬修为难测,家主一人只怕难以周旋。”按照计划,程宗扬会借私密谈判的名义,把剑玉姬远远引开,然后众人同时发难,干掉西门庆。按照双方的实力,秦桧一人便与西门庆不相伯仲,再加上五名帮手,这位西门家的大官人想不死都难。而独自与剑玉姬会晤的程宗扬,则承担了整个行动的全部风险,毕竟剑玉姬的修为深浅,在座的没有一个人知晓。

秦桧曾提出让金兀术、豹子头和青面兽作为贴身护卫与程宗扬一起行动,但被程宗扬否决了。既然决定分头出击,平均分配战力才是大忌,以绝对优势的力量攻克一路才是兵家的不二选择。况且自己带着三个恶狠狠的兽蛮武士,要求与剑玉姬单独谈判,剑玉姬会不会上钩都难说。

程宗扬道:“我会设法与剑玉姬周旋一刻钟,你们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击杀西门庆,然后赶来围杀剑玉姬。”林清浦也道:“只怕剑玉姬见势不妙,对公子出手。”“我当然不会一个人。”程宗扬微笑道:“要对付剑玉姬,我还得请一个帮手。能不能杀死剑玉姬不好说,保命应该没问题。”第六章大内。万寿宫。

两只铜香炉静静吐着烟雾,殿内暗香轻逸。太皇太后眼波迷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太皇太后柔声道:“第一次见到阿举,妾身还是妃嫔。那时好像有匪寇作乱……”太皇太后想了一下,问道:“小郭子,你还记得吗?”郭槐躬下腰,用沙哑的公鸭嗓道:“大圣天王杨太。”“是了。”太皇太后道:“妾身记得乱了好几年,朝廷派去的文官武将都打了败仗,官家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后来有一天,官家上罢朝回来,心情很好,说是有一个不出名的将军连战连胜,最后独闯匪巢,亲手斩杀匪首,一举平定匪患……”“官家很高兴,连说朝廷得一将才。后来那位将军得胜回朝时,官家专门在宫中赐宴。妾身那时好奇,赐宴时让人设了珠帘,在帘后看看这个将才……”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晕红,“妾身在帘后本来没有人能看到,可他一抬头,那双眼睛就像穿透珠帘,把妾身周身看了个通透……”程宗扬悄悄看了眼郭槐,老太监木着脸不言不笑,就跟一个衣帽架一样。

太皇太后继续道:“官家身体本来不好,过完年便一病不起。那时官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妾身所出,另一个是端妃的。端妃娘家贵重,她的孩子又比妾身的大了半岁,传言要立太子。妾身出身微贱,娘家又无人倚仗,在宫里整日受端妃欺凌。一旦被端妃当了太后,我们母子便无立足之地。”太皇太后握紧扶手,似乎又想起了当时的紧张气氛,“官家病势日重,端妃母子也愈发趾高气昂。妾身正忧急间,一夜突然有个蒙面人闯出宫来。小郭子刚出手,就被那人制住……”郭槐面无表情地说道:“武穆王神功盖世,奴才远远不及。”“妾身当时刚解衣就寝,吓得魂不附体。那人摘下蒙面巾,妾身才认出他是当日见过的将军。”太皇太后停了片刻,然后才微笑道:“他说,可以助我的孩儿继承王位,唯一的条件就是让妾身作他的妾姬。”“那时节官家病重,整个后宫都乱纷纷的,无奈之下,妾身只好从了他……数日后先帝驾崩,早先传出的消息是端妃之子被立为太子,结果宣读遗诏时,却是妾身的孩儿承继大宝。”太皇太后掩口笑道:“端妃一听,当时脸都白了。”程宗扬暗道:难怪岳鸟人能在宋国一言九鼎,独揽大权,原来前任宋主就是他策立的。可他一个武将,哪里来的能力决定王位归属?

听以程宗扬的疑问,太皇太后一点都不奇怪,“阿举的手段通天彻地,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程宗扬道:“既然有这样的缘由,姨娘为什么同意陛下攻打江州呢?姨娘知道江州那些匪寇,其实都是岳帅的旧部吧?”不说还好,一提到星月湖大营,太皇太后顿时柳眉倒竖,咬着银牙道:“那些匪类,都死净了才好!”她既然是岳鸟人的情妇,却对岳鸟人的部下如此仇视,难道其中别有隐情?

昨日宋主入宫那番交谈,程宗扬还记在心里,看样子,宋主对这位太皇太后极为信重,如果能化解双方的仇怨,孟老大那边的压力至少能小一半。

程宗扬笑道:“莫非姨娘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太皇太后恨声道:“谁让他们拦着阿举,不让他进宫,还整日说三道四。”程宗扬哑口无言,原来根子在这里。孟老大也真是,人家搞七搞八你管那么多干嘛?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阿举与我们这些姬妾的事,哪里有他们说话的份?阿举手下最讨厌的两个,一个姓斯,一个姓卢,哪天杀了他们才好!”程宗扬在心里默默向斯四哥和卢五哥表示同情,挡人财路不共戴天,你们挡别人通奸之路,瞧瞧是什么下场……太皇太后骂了几句,然后告诫道:“阿举手下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都躲得远的,哪里为阿举做过半件事?若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们一出现就与我们为难,不但打出阿举的旗号,败坏他的名声,还劫走了媛儿。”程宗扬只觉得肾上腺激素急蹿,压抑着心里的激动道:“媛儿……是谁?”太皇太后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记,嗔道:“果然和阿举一个样,听到媛儿就要流口水。左右都是你的,哪里用得着这般猴急?”程宗扬试探道:“媛儿也是宫里的妃子?不是陛下的奶妈吗?”“哪里是奶妈,只是宫里出了这样事,不好对外面说。老身才说是官家的奶妈。”太皇太后叹道:“媛儿原本是先帝的幼女,我那孩儿的妹妹,如今官家的嫡亲姑母。阿举在宫里时,媛儿年纪尚小。先帝在时,原本许过人家,阿举掌权后,寻了个罪名,把那家人杀得干干净净。他原说待媛儿十六岁时,给她开苞。可离媛儿生日还有月余,阿举突然犯了事,再没有回来……媛儿就留在宫中,一直未曾许人。”程宗扬心头呯呯直跳,梦娘九成便是太皇太后口中的媛儿,没想到她居然是宋主的姑母,宋国的长公主,难怪一举一动都如此贵重。岳鸟人把她留在宫中准备独享,谁知上好的白菜没吃上,吃白菜的人却被雷劈了。如此说来,梦娘身上的禁制多半是岳鸟人留下的--这鸟人也太缺德了,自己吃不到,索性谁都不让吃,活该他被雷劈!

“长公主在宫里,怎么会被星月湖的人劫走呢?”“小郭子。”“诺。”郭槐躬着腰,用尖细的声音说道:“长公主与胡贵嫔素来交好。胡贵嫔被贾太师逼迫出宫,长公主借陛下奶妈的名义前去探望,由皇城司护送。谁知路遇劫匪。皇城司护送的六人俱死,没有留下丝毫线索。后来才听说长公主被劫往江州,正是星月湖大营的余孽。”程宗扬心念电转,开口道:“姨娘,这是黑魔海借刀杀人之计!劫走长公主的,实是黑魔海。”太皇太后皱起眉头,“黑魔海?”郭槐垂着眼睛道:“是江湖中一个宗派,与武穆王有大仇。”“哦。”太皇太后恍然道:“原来是阿举的仇家。”程宗扬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要把罪名栽到黑魔海头上,结果发现太皇太后对自己不是一般的信任,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话,连问都不问便全盘接受。

既然这样,自己也不用客气。

“黑魔海的外堂主持者如今就在临安,若要救回长公主,我倒有个机会。只不过我人手不足,还要请姨娘帮忙。”太皇太后道:“便让小德子的皇城司去吧。”程宗扬道:“兵贵精不贵多,小甥只想请姨娘手下一人。”“谁?”“郭大貂璫。”“你倒识货。”太皇太后笑道:“小郭子,你便听公子吩咐。”郭槐弯下腰,“老奴遵旨。”程宗扬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借来太皇太后的心腹,他向郭槐笑道:“这次要多拜托大貂璫了。”郭槐垂下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奴自当效命。”……“小瀛州?”“正是西子湖上小瀛州。”西门庆摇着折扇,满面春风地笑道:“姓程的专门派人送来请柬,时间便定在明日午时。”剑玉姬一边看着手上的卷宗,一边道:“看来程公子腾出手,要给我们黑魔海一点颜色瞧瞧了。”西门庆嘲笑道:“他这点小伎俩,怎能逃得过仙姬的法眼?”说话间,巫嬷嬷进来,递来一只封好的竹筒。剑玉姬验看了一下火漆,然后打开竹筒,摊开里面一封书信。

西门庆微微倾过身,“皇图天策府有动静了?”剑玉姬淡淡疲乏:“洛阳事成。”西门庆抚掌笑道:“姓程的怎么也想不到,他把棋从江州下到临安,我们的落子处却在汉国!”“把八骏困在江州数月,已经足够我们做很多事了。”剑玉姬一边挽笔写着回信,一边道:“岳贼经营多年,虽然此番拔掉他在洛阳布的暗棋,焉知他是否还有后着?这位程公子辛辛苦苦,到头来说不定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西门庆轻摇折扇,“和着我的主意,倒是想跟姓程的化敌为友。”剑玉姬淡淡道:“莫说你与白武族的仇怨,单是你取了凝羽的元红,他便不会放过你。”西门庆挑起眉毛,“难道仙姬也无计可施?”“有。”剑玉姬道:“若想化敌为友也非难事。给你们找一个共同的敌人便是。程公子是个聪明人,只要那个敌人够强,他知道该怎么选择。”西门庆微微倾过身,“祸水西引?”剑玉姬没有回答。她放下笔,拿纱棒在信笺上一滚,醮干黑迹。接着右手掐了一个法诀,轻轻点在信笺中央。纸上的墨迹被无形的法力冲刷,像波浪般摇荡着,渐渐消失无痕,重又变成一张崭新的白纸。

剑玉姬抬起玉手。巫嬷嬷取过信笺,装入一只竹筒中,用火漆封好。接着旁边一只爪子伸来,黑鸦使者抓过竹筒,展翅飞出窗户,片刻间便消失在月色下。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打开一份卷宗,接着看了起来。

西门庆伸头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医档。”“这么多?”西门庆看着旁边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不禁咂了咂嘴。

“不全。”剑玉姬道:“据我们所知,岳贼在临安期间,刘太后至少逼迫宫中三名妃子堕胎,但这些医档中都没有记录。”西门庆冷笑道:“她倒是聪明,不然我们黑魔海又多了几个玩物。”“不只是岳贼的血裔。”剑玉姬道:“这三名妃子中,至少有一个怀的是宋主的子息。”“好个刘太后,好周全的手段!”西门庆抚掌赞了一句,问道:“仙姬费了偌大力气取来这些医档,难道是在找宋主子息的下落?”“是端妃和贾妃的死因,”剑玉姬淡淡道:“不过相关医档都被抽走,全无线索可寻。”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宋宫大内的诊治档案都保存在太医局,黑魔海为了获得这批医档,不惜放火湮灭证据。如今剑玉姬手中的医档是太医局几近三十年来的积累,单是翻阅一遍,寻常人就要用上一年的时间。但剑玉姬一目十行,犹如行云流水,阅读的速度比常人快了百倍不止。只读了一半,便知道几份要紧的医档都已经被抽走销毁。

但剑玉姬没有丝毫失望的神情,她微微挑起唇角,“大官人若有闲瑕,不妨读读这些医档。”西门庆笑道:“若论蛛丝辨迹,机关推敲,小生怎及仙姬的手段?仙姬若有所得,不妨让小生学学。”“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问他的医生。”剑玉姬道:“不过医生还会撒谎,药方却不会。”剑玉姬洁白的玉指在医档发黄的纸张上轻轻划过,“当归八钱,川芎三钱,桃仁十四枚,干姜五分,甘草炙五分--这个方子单是在宋主驾崩前五年间的医档中,便出现了九次。”西门庆眉毛一挑,“生化汤?”剑玉姬道:“大官人倒是熟知方剂。”西门庆冷笑道:“我家里现开着生药铺,怎么会不知道这剂小产之后补养身体的妇科名方?五年九次,岳贼在宋宫大内当真逍遥。”“但宫里用的最多的并非当归,而是这几样药物。”剑玉姬有过目不忘之才,不必重翻医档,便信手将累计耗用最多的三种药材写下来。西门庆一眼看去便眯起那双桃花眼,“催情方剂。”剑玉姬道:“岳贼失踪后,生化汤仅出现过一次。这几样药材却有增无减,直到近几年才略少了一些,其中九成都入了万寿宫。”西门庆皱眉道:“这样多的份量,姓刘的老婊子便化成水也不够用的,莫不是写错了?”“刘太后拿药未必是给自己用。”剑玉姬平静地说道:“妾身以为,宫里的妃子当是由刘太后一手调教,供岳贼享用。”说着剑玉姬抬起妙目,“十余年来唯一这剂生化汤,是全太后福清宫所用,时间乃是去年。”西门庆脸色阴沉下来,“险些让那贱婢坏了大事。”“此事却是大官人手尾不够干净。”西门庆冷冷看着剑玉姬,后者神情淡然,全无半点异样。半晌西门庆才冷冰冰道:“我不杀自己的女人,仙姬要杀,我不会拦着。”剑玉姬淡淡道:“大官人两次赴约都未见到人,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西门庆额角青筋迸起,然后一摔扇子,转身就走。

剑玉姬神情依然宁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波澜不惊地继续看着医档。

当日西门庆用尽手段,才接近全太后身边一个可靠的宫女,在他的桃花眼下,轻轻松松就成了好事。有了这条内线,因此黑魔海才能找到机会,顺顺利利地劫走了媛公主。

依照黑魔海的手段,事成之后原该将这名宫女灭口,但因为半路杀出个星月湖,替黑魔海背了这只黑锅,西门庆心存侥幸,一直没有处置那名宫女。这次回临安,西门庆两次邀约,都没有见到情人出现,已经心头生疑,这时才知道剑玉姬已经暗中遣人处理了这桩可能的麻烦。

“贱人!”西门庆狠狠骂了一声,然后又泄了气。他回头望着剑玉姬优美的背影,在心里轻轻说了句:“贱人。”剑玉姬丝毫没有理会西门庆的心思。她手指不停地翻阅着医档,希望能从中找出那个大秘密的线索。

她之所以选择媛公主为目标,是因为那名宫女曾对西门庆提到,媛公主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足以掌握宋国,甚至让宋国倾覆的秘密。因此当日媛公主被送到晴州黑魔海的秘密据点,剑玉姬立刻施术封住她的记忆。黑魔海巫宗以巫术见长,教尊自然有秘术从她脑中取出记忆,比口供更详实真切。谁知安置在密室里的媛公主会被姓程的小子找到,并且带到江州。

以剑玉姬的手段,如果说六朝有一个地方她无法插手,那么就是有孟非卿坐镇的江州了。

如果换作别人,事情已然难以挽回,只有向教尊告罪。剑玉姬却另辟蹊径,亲自来了临安--世间任何秘密除非没有发生过,否则必有踪迹可寻。只要知道这个秘密确实存在,即使没有媛公主,剑玉姬也有足够的方法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太医局三十年来大内出诊的医档。

剑玉姬流动的目光忽然凝住,视线落在一则方剂的日期上。

良久,剑玉姬抬起眼睛,目光平静如水。如果这就是线索,那么真是一个足以让宋国倾覆的大秘密了。……“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西子湖上,碧水如镜。一条带着雕栏的画舫驶过,舫上的歌伎手执红牙板,皓齿清歌,曼声吟唱着一阙《喜春来》“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程宗扬坐在一条小船上,锦衣华服,意态闲暇,就像一个来湖上散心的公子哥一样悠闲自在。

秦桧倾耳听了半晌,赞道:“好词!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歌喉婉转,余音袅袅,当是城中有名的歌伎。”李师师屈膝坐在舷旁,一手手背托着下巴,一手抚着湖水,“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冯源握拳道:“对!这次就是要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李师师禁不住笑了起来。秦桧也为之莞尔,抬手道:“公子请看,那边苏堤上便是小红楼,与小瀛洲遥遥相望,风物绝佳,令人乐而忘忧。”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开发房地产呢?”秦桧已经习惯了家主时不时流露出这副奸商嘴脸来大煞风景,毫不动容地说道:“当是世人思不及此。”程宗扬望着湖心翠玉般的小瀛洲和远处草木葱茏的苏堤,许久没有作声,似乎也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

半晌,程宗扬用力点了点头,“还是小瀛洲比较好,苏堤太窄,要建会馆的话,还要填湖造地,成本太高。有钱也要花在刀刃上啊,奸臣兄。”李师师给了个这不解风情的奸商一个白眼,秦桧只剩苦笑。程宗扬却不禁想入非非。翠微园终究是高俅的产业,自己在城中有了武穆王府,如果能把小瀛洲也开发起来,就又多了个落脚之处。

船近小瀛洲,远远便看到易彪打了个手势,告诉他岛上有人。程宗扬心头微凛,自己直属营三十名手下三天前就进入小瀛洲,占据各处要冲,自己又提前两个时辰到场,仔细布置,务必让西门庆葬身西湖,谁知竟有人比自己还早。而且看易彪的意思,还拦不住那人,能让彪子吃瘪,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船在码头前停下,程宗扬跳上岸,“谁?怎么不拦住他?”易彪一脸为难地低声道:“人家本来就住这儿。”程宗扬恍然道:“保宁寺的和尚?”小瀛洲上原本有座庙宇,听说是一个老僧在此闭关静修,身边只有个小沙弥服侍。程宗扬上次来还撞见过,那小沙弥没言声就转进花林,待人接物的风范和明庆寺的高僧比起来可是天差地远。不过人家是岛上的土著,自己再霸道也不好恶客欺主,把一老一小俩和尚都赶出去。

“找个兄弟盯着些,别让他们在寺外乱走,误送了性命。”“是。”金兀术一马当先,在前引路,豹子头和青面兽紧随其后,三名兽蛮武士站成一个品字型,把家主围在中间。

剑玉姬和西门庆先后流露出拉拢自己的意思,这次自己主动提出会面,他们不会不来。但机会只有一次,如果这次失手,再想让他们上钩就没这么容易了。

这两天自己养精蓄锐,体能、精力都达到巅峰状态。人多势众,布局万全,再加上有心算无心,程宗扬信心十足,除非两人不来,只要敢来,定让他们插翅难飞!

程宗扬将藏着屠龙刀的羊皮袋背在身后,昂首阔步地朝岛心走去。

从空中看去,小瀛洲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田”字型,中间的十字交叉处,是一片占地数亩的园林,双方约好的见面地点便在园中的凉亭里。这个时代的小瀛洲,远没有后世那么多景物,闻名遐迩的九曲桥、九狮石、三潭印月此时都无处可寻。岛上只有几处半旧不新的凉亭,也乏人维护,唯有印月台因为城中人常来赏月,倒还洁净一些。

双方约的是午时,尚有将近两个时辰。程宗扬也不着急,按照计划,双方会在岛心的凉亭见面,然后程宗扬借口与剑玉姬密议,两人一道去印月台。由秦桧等人下手对付西门庆。

三十名直属营军士分别潜藏在曲径通幽、湖中和印月台三处,占据了十字路径的三条,他们的任务是拦截黑魔海可能有的部下,将西门庆阻截在岛心。

秦桧、易彪和三名兽蛮武士是攻击的主力。如果西门庆能挡住第一轮攻击,接下来就该尝到冯源的火法和手雷。匡仲玉负责用禁音术阻断声音的传播,免得被剑玉姬察觉。至于李师师,要看她的光明观堂秘术究竟能怎样克制住黑魔海的绝学。

除此之外,自己还留了个杀手镧。大貂璫郭槐。加上自己,正好四十人。其中五级以上的高手超过七人,即使放到江湖里,也是一个中等帮派的实力。对付剑玉姬和西门庆两个人,十拿九稳。按程宗扬的想法,最好是把西门狗贼打个半死,然后自己亲手了结这个世间第一淫虫的性命,为世间除此一害。

第七章午时将近,一叶扁舟破浪而来,西门庆一袭白衣立在船头,风流十足地摇着手里的大红洒金折扇。要论派头,他可比程宗扬更像公子哥,腰间单是香囊、玉佩就挂了七八个,一手还扶着个玉坠儿般的小侍女。

程宗扬眉头微皱,自己就知道以剑玉姬的智能,不会让自己轻易得计。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西门庆会带那个小玲儿来。

当日在野猪林,这个貌似天真的小女孩出手之狠辣,自己记忆犹新,俞子元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到现在仍卧床不起,就是拜她所赐。

小玲儿的衣着比当日更加暴露,玲珑的玉体上只有一条低胸的大红肚兜,裸露着如雪的腰臀和玉腿。易彪那样铁打的汉子,一眼看去,脸膛顿时红了。

程宗扬暗暗踩了易彪一脚,让他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切不可被这丫头的外表诱惑,一边堆起笑容,“大官人果然是信人,怎么没见到仙姬的大驾?”西门庆跳上岸,潇洒地合起折扇,握在掌心,拱手道:“仙姬有些小事要处置,少顷便到。”“原来如此,大官人请。”程宗扬心念电转,剑玉姬不露面,多半心下生疑。不过这样也好,自己的目标本来就是西门狗贼,剑玉姬不来,自己把握更大。

西门庆边走边道:“这小瀛洲愚兄倒是来过,当时愚兄正好在五原买了个大食奴姬,带来临安,便在这岛上一享春色。那大食姬别的倒也不出奇,只是身高腿长,肌肤如雪,头发犹如金丝一般。承欢之际,妙趣横生……”西门庆说得眉飞色舞,程宗扬一脸假笑,眼睛却紧盯着他手边的小玲儿。那丫头手中的一柄弯钩,恐怕只有秦桧和金兀术才敌得过,易彪和豹子头等人都差了一筹。只是她浑身只有一条肚兜,不知把那柄弯钩藏在何处。

西门庆留意到他的目光,笑着挤了挤眼,“这丫头虽然低贱了些,但皮滑肉嫩,把玩间别有情调。程兄要不要试试?”程宗扬心头微动,片刻间便打定主意,搓着手嘿嘿笑道:“这不大好吧?”“朋友有通财之谊,何况一个小奴婢?”西门庆那双桃花眼笑眯眯道:“程兄若是喜欢,便让她陪你乐乐。”说着西门庆把那女孩儿推了过来。小玲儿扬起脸,用童稚的声音娇滴滴道:“程爷……”程宗扬一脸淫笑地搭住小玲儿的肩背,一手朝她粉嫩的小屁股摸去,“果然是皮滑肉嫩。”小玲儿对他的抚摸毫不介意,反而顺势把香软的肉体偎依过来,媚眼如丝地贴在他怀中,虽然是童稚的容貌,却有着妇人的淫浪。

说话间,凉亭已然在望。程宗扬拥着小玲儿,边走边笑道:“这小玲儿是不是天生的三焦不畅?”西门庆道:“程兄何出此言?”“听说三焦不畅之人,身材难以长高,还有巨乳之症。”“程兄居然也通医术?”西门庆一脸惊讶,用折扇拍着掌心道:“程兄所见不差!只不过这小贱人三焦不畅并非天生,而是幼时便被人改易。即使再长十岁也高不了一寸。豢养此辈,只为取乐耳。”“是吗?竟然是被人为改易三焦,养成侏儒?”程宗扬一脸好奇地拉起小玲儿的手臂,一手放在她腰间,似乎要去探查她身体的异状。忽然间五指一紧,封了她腰背几处大穴,然后厉声道:“杀!”西门庆笑容僵在脸上,秦桧应声一指点出,指尖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西门庆怪叫一声,手中的折扇“唰”的张开,硬生生封住秦桧突如其来的一指。

“篷”的一声巨响,西门庆手中的折扇纸屑纷飞,钢制的扇骨也断了两根。

西门庆借势退出凉亭,接着冲天而起。

伏在凉亭上的豹子头挺身抡起巨斧,吼道:“死!”西门庆身形一翻,脖颈以毫厘之差,紧贴着斧光掠开,虽然保住一条性命,那张俊秀的面孔也不禁渗出冷汗。

“去!”冥冥中一声低喝,接着碧蓝的晴空中毫无征兆地迸出一串火球,流星般朝西门庆击去。

西门庆展开身法,在空中飞速变幻身形。那串流星火并没有落在空处,而是长蛇般紧跟着西门庆的身影,如影随形。

“篷”的一声,一只火球击在西门庆头顶,那只纱冠顿时四分五裂,西门庆盘好的头发披散下来,衬着他扭曲的面孔,状如疯魔。

西门庆弓起身,箭矢般向后疾退,逃避袭来的流星火。退出数丈之后,他身形蓦然停下,立在一竿绿竹上,接着手掌一翻,一顶白骨小伞在他手中张开,带着无数纷飞的鬼火迎向飞舞的流星火。

一连串的巨响在天魔伞上接连响起,骨制的伞柄被震得彼此松开,碰撞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狰狞的白骨上留下焦黑的印迹。

西门庆脸上泛起一层诡异的绿色,天魔伞上闪耀的金丝符文迅速收拢,将几乎散开的伞骨合并在一处。接着一层惨毒的绿色从伞骨上掠过,白骨上焦黑的印迹像被抹去般消失无痕,重新变得惨白。

“藏锋道人已死,星月湖竟然还有阳钧宗的高人。”西门庆冷笑道:“想取我西门庆性命,岂有这般容易!”程宗扬确认小玲儿穴道被封,丧失反击的能力,才把她放在一旁。

“大官人是开玩笑吧?就你那点武艺,程爷一只手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不信咱们在这儿比划一场,公平较量!谁都不许找人帮忙!敢不敢!”西门庆气极反笑,“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被你一激就会中你的计?我西门庆倒是没想到你会如此狠辣,一言不发便动手。本来还想和你谈笔生意,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言!要取我性命,尽管来吧!”易彪一个箭步踏出,举刀将西门庆立足的绿竹一砍两段,接着刀光猛涨,劈向西门庆的小腿。

吴战威、吴三桂和易彪都是使刀的,吴战威的刀法江湖气极重,动辄就是以命换命的搏命招术。吴三桂刀法出自黑魔海毒宗,刁钻阴狠。易彪的刀法则是军中常用的招术,虽然中规中矩,出刀的气势却比以往高出一截,显然这段日子的苦修也大有精进。

西门庆半空一声长啸,声音远远传开,接着那顶天魔伞猛然一收,利剑般刺在易彪的刀锋上,将他逼开两步。

秦桧猱身上前,与西门庆连交数招。忽然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西门庆随风荡开,一边张开天魔伞,旋身迎敌。

一声巨响传来,仿佛无数骨骼同时破碎,西门庆的天魔伞被一柄大腿粗的重槌砸得四分五裂,虽然散乱的白骨又迅速聚拢,伞上飞舞的鬼火却少了一半。

秦桧趁势而入,右手三指轮流递出,拇指破开西门庆的护身真气,食指与他硬拚一记,接着中指蜻蜓点水般从他手臂上一掠而过。西门庆左臂应指而陷,飙出一股鲜血,伤处几可见骨。

西门庆修为比秦桧还略输一筹,此时身陷重围,不过数招便告负伤。他踉跄着退开,后面金兀术张开獠牙,暴喝着再次攻出。西门庆腹背受敌,前有秦桧的惊魔指,后有金兀术的重槌,两侧还有豹子头的巨斧,青面兽的长枪和易彪的钢刀。眼看就要插翅难飞,西门庆腰间一只玉佩猛然炸裂,白玉腰佩中竟然藏了一粒小小的翠玉--龙睛玉!

一团柔和的白光蓦然张开,圆球般将西门庆笼罩其中。那层光幕边缘不住流动,有如实质,众人的刀斧落在上面,被尽数挡开。

程宗扬脸色黑了下来,这东西自己见过--在南荒最危急关头,就是靠了云苍峰随身带的龙睛玉佩放出法阵,众人才保住性命。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对手用同样的法阵保命。

这种藏在龙睛玉中的法术一经施放就不可逆转,法力耗尽才会消失,属于一次性消耗品。西门庆的龙睛玉虽然不及云苍峰当时的大,但要保的也只是他自己的性命,看光幕的大小色泽,至少也能撑上一刻钟。

六朝法师出售的龙睛玉佩中,攻击类的极少,往往都是放的保命的法术。想想也不奇怪,若是有人用龙睛玉佩置放的法术伤人害命,苦主少不得要找出售者的麻烦,防御类就安全得多。因此有身家的人往往会买上一件,好在要紧关头保命。

西门庆半截衣袖都被鲜血浸湿,他目光森然地盯着程宗扬,忽然放声大笑:“好个程员外!果然够狠!”程宗扬冷着脸一摆手,“把光球的法力耗干净!看大官人能在乌龟壳里躲到几时!”金兀术的重槌仿佛砸在鸡蛋上,光幕薄薄的蛋壳一震,里面浓郁的白光隐约淡了几分。众人兵刃齐出,轮番攻击。身在暗处的匡仲玉踪影不见,流星火、飞火轮诸般法术却凭空浮现,不断击在光幕上,迅速消耗着护身光幕的法力。

西门庆披头散发,一边借助光幕的法力疗伤,一边不停发出尖啸。

湖上几艘游荡的船只闻声驶来,远远能看到一个黑衣女子立在船头,长发高挽,纤手握刀,身后一面黑旗,却是翻江会的旗号。

游婵!

程宗扬一眼认出船头的女子,不禁心头微紧,没想到黑魔海竟然把她派来与自己交手。与泉贱人和凝贱人不同,游婵自从把自己误认为飞鸟熊藏,就从来没有暗算过自己,并且因为自己替她遮掩了暗杀计好小太监的事,对自己别有一番好感,大家连床都上过几次,交情不比寻常。

可现在游婵根本不知道对敌的是自己,手下留情那是不用想了,万一交手中有所损伤,无论是自己的人伤了她,还是她伤了自己的兄弟,都会成为一个难以化解的死结。

西门庆大笑道:“程员外!你机关算尽,岂能算过仙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设下圈套想把我西门庆留在此处,焉知仙姬将计就计,趁势将你的羽翼剪除干净,擒回我黑魔海总坛!”“尽管吹吧,一会儿有你哭的!”西门庆朗声道:“翻江会好手尽在于此,这些水上好汉纵横湖海,个个悍不畏死,你便是有十余高手,又岂能敌得过数百水上好汉!”“数百?也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就这几条破船,撑死能过百!”程宗扬喝道:“彪子!好好接待客人!”易彪收起长刀,不言声地退出战斗。

程宗扬暗暗施了个眼色,低声道:“留下那个女的。”易彪心下会意,点了点头,拔足离开。

那些船只来势极快,转眼便驶近小岛。来自太湖的水匪一登岸便分成四路,沿着岛屿“田”字形四条路径杀来,每一路都在二三十人左右。他们穿着黑色的水靠,手持快刀,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动作剽悍,水性精熟,难怪能在太湖把雪隼团打得全军覆没。

速度最快的一路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冲到曲径通幽,为首一名蛮牛般的悍匪闯进竹林,随即发出一声大吼。

后面的翻江会好手紧接着赶到,却见那名首领蜷着身体倒在竹径间,一双眼中满是恐惧,已经没了气息。

一个年轻的军士立在竹径尽头,他一手提着长刀,刀锋血迹宛然,竟然一瞬间就杀了这名翻江会中数得着的好手。

“我!”他横起长刀,口气中带着自信和骄傲说道:“星月湖一团直属营少尉周逢!”“杀了他!为兄弟报仇!”“杀!”“杀!”翻江会众匪蜂涌而至,但竹径既弯曲又狭窄,隔着几步的距离,后面便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听一片喊杀声中,刀锋交击声不断响起,忽然一声惨叫,又一名翻江会的水匪被对手斩杀。

竹径间人头涌动,叫嚷着向前厮杀,众匪一阵躁动,有人拚命挤到前面,只见为首的周逢手持长刀,将去路牢牢封住,在他背后还有三名同伴。那三人拿着竹制的长枪,在他身后虎视眈眈。一名以刀法见长的悍匪冲上前去,格住周逢的长刀,却随即被他身后递来的竹枪刺穿双肋。

论实力,翻江会中的一流好手也许与这些军士不相伯仲,但论起配合,不啻于天壤之别。直属营四名军士占据地势,长短兵刃一应俱全,相互间配合更是熟练无比。而翻江会一方仓促登岛,对地形毫无了解。这也是程宗扬为什么先定下时间,清早才通知地点,就是让黑魔海难以事先准备。

竹径只能勉强容两人通行,并肩时连招术都难以施展,而对面的少尉虽然是一个人,却仿佛有三头六臂,手中的一柄长刀和身后的三支竹枪就像融和在一具身体上。在这样狭窄而弯曲的环境中,与这样的对手交锋,简直就是噩梦。

片刻间已有六七名翻江会好手尸横就地,剩下的人不禁心生退意。忽然身后接连传来惨叫,却是有人从背后杀来。

“点子扎手!”“路被堵上了!”“顶住!”“顶不住了!扯呼!扯呼!”众匪一片慌乱,前面的一刀三枪犹如磐石,众人拼了命也未能冲开。背后的攻势同样犀利,六名军士分成两组,竹枪毫无花巧地直击直刺,将他们的攻势和退路尽数封死。

几名机灵的水匪见势不妙,立即挥刀砍开旁边的竹竿,想从侧面杀出一条生路来。但那些竹竿多年无人打理,密密匝匝一时间哪里砍得尽?反而因为身后空门大露,被对手轻易刺毙。

熟练的配合和周密的布置,使这场实力本来相近的交锋,演变成一场一边倒的屠杀。不到一顿饭时间,这一路近三十名翻江会好手便被杀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人漏网,整条竹径都被鲜血染红。

另外三路也不比他们的同伴更幸运,一路在经过印月台时遭遇伏击,当即伤了四五个人,剩下的好不容易稳住脚步,对阵厮杀,结果三十名翻江会好手面对十名星月湖军士,竟然没有讨得半点好去。一番恶斗之后,翻江会的人马伤亡过半,难以再战,只好边打边退,离岛心越来越远。

另一路更是输得莫名其妙,那群水匪一路没有遇到半个对手,毫无阻碍穿过小径,正要踏上岛心,忽然听到一声大喝:“爆!”脚下的地面微微一动,接着仿佛有无数天雷在脚下喷涌而出,泥土夹杂着无数不规则的铁片四处飞溅,所过之处顿时血肉横飞。

短短一瞬间,那条芳草萋萋的小径就变得面目全非。泥土从地底翻出,带着刺鼻的焦糊味道,被鲜血染得发黑。近三十名翻江会好手,无一全身而退,过半帮众当场毙命,剩下的尽是重伤,而且伤势都在下盘,连逃也逃不开,只能在地上哀号。

过了一会儿,冯源才探头探脑地出来,连他都被自己的战果吓了一跳。自己一个人,竟然一下就消灭了整支队伍。这用了龙睛玉的手雷未免也太厉害了!恐怕祖师爷也没想到,平山宗火法会在自己手中发扬光大到这种地步!

惨叫声远远传来,虽然隔着半个岛屿听不真切,但更令人心悸。最后一路提起小心,游婵抬手让众人止步,然后点了两名手下,“你们过去看看。”两人并肩往前闯去,刚越过湖间的小堤,便看到一名汉子出现在小径尽头。

易彪一言不发地握着刀柄,标枪般的身形涌出无穷杀意。

毕竟是血战余生的勇士,论气势压了这些水匪何止一头?易彪抽刀而出,连进三步,将一名水匪斩杀当场,另一名水匪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被易彪一个虎跃,劈倒在地。

游婵早已该返回广阳,却被仙姬留在临安。对于这次行动要对付的目标,她一无所知,只知道仙姬吩咐过,一切听从西门大官人安排。听到啸声,她立刻带上登上小瀛洲,没想到对面一个汉子,就把她一行三十余人尽数挡住。

游婵妙目微转,然后道:“杀了他!”几名翻江会的好手当即跃出,风一般冲过小径,朝易彪杀去。游婵暗暗作了个手势,十余名手下随即背上快刀,悄然潜入湖中。

小瀛洲呈田字形,是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格局。小径两侧各有一方湖面,周围绿柳低垂,花树参差。翻江会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会中好手无不水性奇佳,但他们一下水,才惊觉湖底居然藏的有人。

平静的湖面忽然荡起涟漪,鲜血一股一股从湖底涌出。不一会儿,一颗头颅浮上水面,接着又是一颗。

几名翻江会好手拚命从湖中逃出,只片刻工夫手脚都带了伤。他们一边挣扎着游向岸边,一边嘶叫道:“别下水!湖里设的有竹钩!”“相老大被竹钩钩住了!脑袋也被砍了!”“风紧!风紧!”游婵寒声道:“你们也是水上好汉,怎么斗不过他们!”“湖底被他们搅混了,兄弟们什么都看不到,被竹钩挂住就是个死!游当家的,这仗没办法打啊!”游婵恨恨看了易彪一眼,“走!去另一侧!”西门庆手臂的伤口迅速愈合,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翻江会虽然是纵横江湖的水上悍匪,但遇到星月湖大营这样的准正规军,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略一交锋,就在数量只及自己三分之一的对手面前滚汤泼雪般地败下阵来。

秦桧还不忘落井下石,长笑道:“翻江会乃是水上豪杰,大官人命他们登岛而战,弃长就短,焉能不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宁不痛哉?”西门庆长发披散,目光森然,忽然他手一抬,弹出一只香囊。

那只香囊穿出光幕,螺旋状朝天飞起,豹子头想也不想,一个纵身跃到光幕上,张口咬住。

秦桧脸色大变,“小心巫法!”豹子头利齿一阵乱咬,将香囊嚼得稀碎,一伸脖子咽了下去。接着“崩”的一声,放了个巨响的屁,整个人箭矢般飞出,一头扎进湖边的烂泥里。

豹子头摇摇晃晃坐起来,甩了甩满是污泥的脑袋,气哼哼道:“素的!”然后一头栽倒,不会儿便发出震耳的呼噜声。

西门庆脸都黑了,这只香囊是教尊亲手所赐,谁知道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这畜牲毁掉。眼看光幕色泽越来越淡,他不敢迟延,一把扯下腰间的香囊玉佩,逐一捏碎开启。

天色蓦然暗了下来,整个小瀛洲仿佛被潜藏在黑暗中的巨兽一口吞噬。接着旁边一株柳树蜕化形状,飞舞的柳枝化为无数怪蟒,蓦然一卷,将青面兽死死缠住。

青面兽长枪被陷,无法抽动,索性张开利爪獠牙,在蟒群中撕扯怒吼。扯断的蟒身落在地上,随即化成断枝碎叶。

亭外一截枯木突然站立起来,伸出强壮的利爪,扑向金兀术。金兀术重槌被一条藤蔓缠住,无法挥舞,他咆哮一声,扑上前去。两具同样强健的兽体撞在一处,空气都为之一震。

凉亭另外一侧,地面的泥土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一只白骨妖爪破土而出,抓向秦桧的脚踝。

秦桧大袖一摆,一只玉盒从袖中飞出,他弹开盒盖,用尾指的指甲在盒内轻轻一沾,接着将指甲整个削去,弹向妖爪。那只妖爪与指甲一触,白色的骨骼立即变成脆硬的灰色,微风拂过,随即散成一片飞灰。

眼前诸般妖术让程宗扬看得目不暇接,自己原想着西门庆的修为比自己高得有限,却忘了他是黑魔海巫宗。如果这会儿是一对一的公平决战,自己早就被大官人层出不穷的巫术给放倒了--虽然他压根儿就想过给这狗贼点儿公平。

待看到秦桧举手间破去白骨妖爪,程宗扬不由叫道:“死奸臣!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秦桧托起玉盒,傲然道:“此乃毒宗七大绝毒之三:黄泉蝶变!无论妖法、幻术,一弹即破!”“干!这么厉害,你还不赶紧替老术、老兽破法!”秦桧有些尴尬地压低声音道:“此毒沾之立毙,无药可解。即便破去巫术,两位也性命难保。”西门庆放声大笑,“毒宗所炼,敌我不分,如此笨伯,着实可笑!且看我的天魔罗!”西门庆翻掌捏碎一块玉佩,拍在天魔伞上,接着抬手扔出。那柄巴掌大的天魔伞蓦然一涨,犹如车轮,接着再涨再大,将整个凉亭都笼罩在白骨魔伞之下。

“秦会之!你们毒宗还有多少绝毒,尽数使来!”程宗扬看了秦桧一眼,后者微微摇头,“这天魔罗是以毒入巫,沾上毒物威力更增。不过大官人修为尚浅,这天魔罗未必便不能破。”秦桧一紧衣带,然后飞身而起。

天魔伞六根伞骨间各自伸出一只妖异的骷髅头,六张口同时张开向外一喷,无数黑气妖蛇般从天而降,在伞下盘旋扭动,重又汇成六道,两道飞向秦桧,另外四道分别飞向金兀术和青面兽。

金兀术与青面兽同时怒吼,那截枯木化成的妖兽纳入黑气,威力暴涨,硬生生将金兀术摔倒在地,接着张口咬向他的脖颈。金兀术肌肉鼓起,一拳击在妖兽铁石般的脸上。妖兽巨大的头颅扭到一边,顺势咬住金兀术的肩膀,尺许长的尖齿穿透了他的锁骨。

另一边,青面兽整个被柳枝蜕变的妖蟒群裹住,只能看到一大团蟒身不住翻滚扭动,看不到任何细节。

程宗扬握住羊皮袋中的屠龙刀,然后腾身而起,冲向头顶的天魔伞。忽然身后涌来一股香暖的气息。程宗扬扭头看去,却是小玲儿身上的肚兜离体飞起,火红的丝绸在空中曼妙地张开,丝带轻摇,仿佛情人的手臂,拥住自己的腰背。

一股无比舒适的感觉传遍全身,自己就像躺在小玲儿娇美而香软的玉体上,慵懒得不想动作。

第八章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越来越浓,舒服得只想闭眼就此睡去,不再醒来……程宗扬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中,灵台恢复一点清明,随即发现自己体内的真气像是被那条肚兜吞噬般,正不断流失。程宗扬一把抓住肚兜,用力扯开,切肤的痛意就像是在亲手剥下自己的皮肤。

程宗扬双目泛红,咬紧牙关撕扯着红绸。就这么短短一瞬间,绸面便伸出无数细丝般的触手,与自己血肉相连。每扯断一根细丝,剧烈的痛楚便令自己眼前一阵发黑。

秦桧在涨大千倍的天魔伞间穿梭,惊魔指与伞下的骷髅、白骨间金色符文不住交击,溅出无数微蓝的磷火。金兀术与枯木妖魔纠缠在一处,来回翻滚,将地面踏得泥塘一般。青面兽踪影全无,只有不断突起的蟒群显示他还在挣扎。相比之下,豹子头最为轻松,他在巫术施展之前一口吞掉香囊,由于巫力的反噬,陷入沉睡,虽然不断磨牙、放屁,屁声比炮仗还响,性命却是无忧。

西门庆那桃花眼带着阴寒的笑意,柔声道:“阳钧宗那位大贤,此时不动,还待何时?”众人都在搏命,匡仲玉却古怪地保持着沉默,让程宗扬平添几分担心,唯恐他在黑魔海层出不穷的巫术下遭遇不测。

红绸附到身上不过一弹指的时间,程宗扬却感觉像一年一样漫长,每扯断一根细丝,都带来深入骨髓的痛楚。忽然,身上剧痛一轻,红绸上嗜血的细丝从体内拔出,像遇火的水蛭一样,一根根蜷曲起来。

程宗扬奋力一扯,将肚兜从身上扯落,衣物刹那间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他喘息着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女立在亭侧。

在天魔伞笼罩下,四际犹如深夜,肆虐的妖风阴寒入内,被它刮过的树木、花草逐渐枯萎,失去生机。然而那少女指尖却闪动着一点灵光,犹如风中摇曳的蜡烛,散发着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李师师玉脸发白,娇躯微微颤抖,显然心里充满恐惧。但她仍然鼓足勇气,站出来面对黑魔海的巫术。

在她指尖那点微光照耀下,充斥在空间中的巫力被净化。离她最近的程宗扬首当其冲,那条肚兜委蜕在地,颜色虽然鲜艳依旧,却没有了那种嗜血的妖异。

少女指尖柔和的光芒向四周扩散开去,正与金兀术搏斗的枯木妖兽被白光掠过,庞大的身体像泥土一样崩落下来,最后还原成一截朽木,被金兀术抡成重槌砸得粉碎。

接着扭动的蟒群像潮水一样退去,枝叶间露出遍身浴血的青面兽。细软的柳条无法承受一名兽蛮武士的重量,“绷”的一声断裂,将青面兽甩到地上。青面兽一脸狰狞地爬起来,顾不得裹伤就猛扑过去,用额头将那株柳树一撞两段,泄忿般践踏着。

西门庆眼角露出一丝冷诮的笑意,从舌尖慢慢吐出四个字:“光、明、观、堂!”最后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天魔伞间六只盘旋的骷髅头同时昂起,然后带着尖锐的怪啸和浓重的黑气,朝凉亭扑去。

李师师咬着唇瓣,眼中的紧张一望可知。黑魔海当年正是用以毒入巫的绝学破杀光明观堂,虽然她没有经历过,但早已听说这天魔罗正是其中一种。

秦桧也知道李师师难以抵挡黑魔海的杀着,他双臂一展,大鸟般旋身而起,将扑下的骷髅头尽数拦下。

西门庆暴喝道:“找死!”一枚扇骨飞出,钉在西门庆的肩头,却没有流出一滴鲜血。西门庆脸色迅速变得苍白,那六只骷髅头却仿佛生出一层薄薄的青色皮肉,变得愈发狰狞。

“秦会之!你身为黑魔海门下,却与光明观堂联手,与我巫宗为敌!可对得起我黑魔海历代魔宗!”秦桧寒声道:“巫宗当日对我毒宗可有半分留情?”“好!我便先杀了你!再把那小贱人擒回去炼成奴妓!”西门庆施出血祭之术,天魔伞威力剧增,连秦桧也难以硬撼其锋,双方一触即分,秦桧落叶般飘开,疾飞的骷髅头却六去其四,剩下两只朝凉亭袭去。

“锵”的一声几乎令人血液为之冻结的金属声响起,程宗扬手中的屠龙刀终于出鞘。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凝出细霜,寒意刺骨,连程宗扬身上的血衣也几乎冻在身上。

程宗扬肩头微微一耸,猛虎般向前跨出,接着一招虎战八方,屠龙刀左右疾斩,劈中两只乌青色的骷髅头。那两只骷髅头被秦桧化去大半煞气,又遇到屠龙刀这样的神兵,顿时被击得粉碎。流荡的黑气被李师师指尖的白光卷过,随即消失无痕。

西门庆脸色白得仿佛透明,他反手将一枚扇骨刺进胸口,喝道:“收!”天魔伞应声收拢,无数白骨雨点般崩落下来,煞气未至,整座凉亭便像不堪重负一样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低啸,“开!”一点白光紧贴着西门庆身外的光幕浮现,然后猛然迸发。刹那间仿佛一轮太阳在眼前绽放,强烈的光芒荡尽黑暗,西门庆身周已经淡若无痕的护身光幕同样被一扫而空。接着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直射而入,化成一幅乾阳图,印在西门庆胸前。

匡仲玉沉默多时,一直等到此刻才出手,一出招便有如雷霆。先用阳钧宗的明光术克制空间中充斥的巫力,破去西门庆的护身光幕,紧接着一记乾阳真诀,打在血祭之后虚弱到极点的西门庆身上。

西门庆狂喷鲜血,身体倒飞出去,凹陷的胸口间,几乎能看到骨骼断裂的痕迹。

要紧关头,西门庆终于捏碎最后一块玉佩。

亭中那具赤裸的玉体鬼魅般掠起,小玲儿穴道尽解,悄无声息地抬起玉臂,一记掌刀,斩向李师师的粉颈。

李师师终究是光明观堂门下,虽然没有听到声息,身体却立生感应,她正施展净化术,双掌合在一处,勉强旋身去挡。

小玲儿小巧的玉掌幻影从她肘下递出,刀锋般切在李师师肋下。

李师师玉脸雪白,一声不响地向后倒去,指尖的灵光一闪而逝。

“混蛋!”程宗扬狂喝着挥刀劈来。

小玲儿笑吟吟一手抹住刀锋,却猛地打了个哆嗦。程宗扬这一刀看似刚猛,施的却是太一经的心法。黑魔海的太一经本来就是至阴至柔,与屠龙刀天生的寒意相得益彰,那小贱人一出手便吃了个大亏。

小玲儿手掌仿佛冻在刀上,一时难以扯动。这小贱人虽然童颜巨乳,天生媚意,但程宗扬对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俞子元旧恨未解,又添了李师师的新仇,就算把她一刀劈成两半,自己也没有半点心痛。

程宗扬丹田气轮疾转,挥刀朝亭柱撞去。小玲儿娇嫩的身体重重撞在柱上,亭柱顿时断裂,半座凉亭都倾颓下来。

小玲儿面露痛楚,明媚的双眼中刹那间涌出泪花。虽然明知道这小贱人是故意装可怜,程宗扬却不由一阵心悸。同样是娇小柔嫩的身子,精致媚艳的五官,丰满高耸的雪乳,这一瞬间,眼前的小玲儿竟然像极了小紫!

就在他迟疑的一刹那,小玲儿趁机脱身飞出,乳燕般落入湖中。湖水立时凝出冰块,渐深渐远,显然这少女正在逼出体内的寒意。

程宗扬并没有追赶,小玲儿只是黑魔海连奴姬也算不上的小杂鱼,自己的目标只有一个:西门庆!

小瀛洲另一侧的战斗已接近尾声,登岛的四路翻江会好手,两路被全歼,另外两路则各自丢下过半的尸体,狼狈退到一起,守着一处凉亭负隅顽抗。

相比于翻江会超过七成的死亡率,直属营只有三人战死,九人负伤。以易彪为首,剩下的军士分成三组,轮流出战,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同时给对手不断造成杀伤。

游婵几次以毫厘之差死里逃生,她长发散乱,一只衣袖被刀锋划破,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却奇迹般的没有负伤。

作为赌坊的东家,黑帮龙头的亲妹,游婵眼光并不差。她并不明白对手为什么会手下留情--尤其是他们对待自己同伴时的犀利和凶猛,如果有一半用在自己身上,自己早已尸横就地。她打了个哆嗦,即使死,她也不愿落到敌人手里,成为前途未卜的俘虏。但她还有女儿,她必须活着回去。

为了避免误伤,冯源没敢用手雷这样超暴力的武器,用的只是平山宗的看家本领。连续几次施法失败之后,冯大法终于让凉亭烧了起来。那些水上豪杰惨叫着奔出,被严阵以待的直属营军士一一格杀。

游婵绝望地看着这些不败的对手,终于抛下刀,低声道:“我投降。”易彪也暗暗松了口气,他一向不怎么会和女人打交道,满心想告诉她:别打了,我们程头儿说了,不能伤你性命。可嘴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闷着头乱打一番,打到她自己想明白为止。

易彪用绳索象征性地把游婵双手一捆,然后一声令下,剩余的军士在三名班长的带领下,迅速散开,一边救治同伴,一边控制住岛上各处要津。

西门庆披头散发地在林间穿梭,身后程宗扬、秦桧、金兀术、青面兽等人穷追不舍。

程宗扬看过李师师的伤势,发现她只断了几根肋骨,一时不会危及性命,便把她和呼呼大睡的豹子头一并交给匡仲玉,自己也跟着追来。

林间隐隐露出庙宇一角,西门庆一边吐血,一边掠上墙头,随即消失在屋檐下。

秦桧径直掠上主殿屋脊,站在至高点上,将整座庙宇尽收眼底,然后抬手一指,“那边!”金兀术和青面兽这两头猛兽虽然遍体粼伤,但一场恶斗使两人都凶性大发,旋风般闯进那间耳房,将门窗撞得粉碎。

西门庆游鱼般从迸飞的木屑间掠出,身法虽然快捷,但显然已经无力与两人交锋。他“呯”的将旁边一扇紧闭的小门撞得粉碎,嘶声道:“还不出来!”程宗扬衔尾追去,听到他这一声厉喝,速度突然爆发,屠龙刀带着凛冽的寒光朝西门庆颈后斩去,要在他闯在室内之前把这狗贼斩杀当场。

“嗒”的一声轻响,手中的屠龙刀猛然一震,程宗扬翻身落在地上,又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接着一颗念珠掉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个圈子。竟然是这颗不起眼的乌木念珠,力挫自己屠龙宝刀的锋芒。

破碎的木门间人影微动,一个小沙弥扶着一位老僧出来。看到那小沙弥,程宗扬目光不由一跳,那小沙弥竟然不是旁人,正是当日潜入翠微园找自己麻烦的静善!难怪上次见到自己就感觉有几分眼熟,这时她不屑再伪饰容貌,直接以真面目示人,才被自己一眼认出。

程宗扬心下暗骂,这保宁寺居然是叵密宗的据点,怪不得自己怎么找都寻不到静善的下落。

老僧一脸慈眉善目地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程宗扬哈哈一笑,“大师这么懂礼数,一看就是十方丛林出来的吧!”这记耳光打得不一般的狠,不仅静善那小贼尼目露怒火,连端着架子装成世外高人的老和尚都失态地厉声斥道:“胡说八道!”“那就好。”程宗扬点了点头,“程某最恨的就是十方丛林那帮僭取佛祖名义的异端!”此言一出,老和尚顿生知己之感,温言道:“阿弥陀佛,施主秉承正见,必受我佛庇佑。老僧已死,见过檀越。”程宗扬愕然道:“老和尚,你不是还活着吗?难道是被人炼成尸傀了?”老和尚愠怒道:“老僧法号--已死。”“哦,原来是已死大师。”程宗扬在背后暗暗作了个手势,秦桧在殿顶看得清楚,当即暗中传讯,让一众属下都赶往保宁寺,把这小庙团团围住。

已死老和尚修为深浅难以猜测,但比自己高出一两筹是肯定的。金兀术、青面兽伤势不轻,实力要打个六折,只凭自己和死奸臣,未必就能赢过老和尚和静善小贼尼。

“好法号!”程宗扬大赞一声,然后慨然道:“十方丛林伪佛僭居法统,妄改佛旨,此异端不除,佛门弟子虽生犹死!大师这法号如同晨钟暮鼓,令人耳目一新,让在下深感佛门薪火相传,大道不移。”程宗扬为了拖延时间,一车一车的好话不要钱般往外送。已死老僧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有深刻思想,同时对自己的事业推崇备至的年轻人,一番话说得他僧袍都微微颤抖,激动不已。

西门庆在旁听得险些吐血,嘶声道:“大师!小生已经把人引来!大师还不动手吗?”已死老僧微微摆手,温言道:“不急,不急。这位小施主天生慧根,福泽深厚,倒是个难得的人才。”西门庆厉声道:“我黑魔海与龙宸之约尚在!贵宗身为龙宸一支,难道要毁约吗?”“阿弥陀佛,西门施主稍安勿燥,老僧有几句话要问问这位小施主。”“大师先擒下他,要问什么……”没等西门庆说完,老僧已经迳自开口道:“敢问檀越,当日不拾伪徒的袈裟抄本,可是在施主手中?”“有!”程宗扬一口承认下来,“多亏了花和尚鲁大师仗义,见我喜欢上面的花样,让我描了一份。”“施主可愿让敝宗抄录一份?”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却没了下文。

已死老僧等了半晌,不见他搭腔,只好道:“不知施主有什么条件?”程宗扬挑起大拇指,“够上道!要抄录好办,等我先把西门狗贼碎尸万段,大家再坐下慢慢商量。”西门庆咬牙道:“已死大师!在下既然进了寺内,龙宸便有责任保障在下的安危。”已死老僧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接着咳嗽两声,“施主请接老僧一掌。”说着一掌拍出。

程宗扬腰身微沉,屠龙刀从脚下挑出,一掠而起,斩在老僧掌上。那老和尚惨呼一声,就那么被程宗扬一刀劈飞,弹丸滚到墙角,扭了几下,不再动作。

静善急忙掠过去,扶起老僧,“师傅,你怎么……”已死老僧颤声道:“此子刀法已近大成,为师难以抵挡,快走!快走!”静善妙目瞪着老僧,最后气恼地一跺脚,拽着老和尚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起来,闪身离开寺庙。

西门庆瞠目结舌,程宗扬放声大笑,“西门狗贼!此番让你插翅难飞!”一个粗哑的声音狞声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姓程的,你不要高兴得太早!”紧闭的殿门吱哑一声推开,一个粗胖的身影跨出来,她面带伤疤,手中提着一柄粗重的铡刀,正是在晴州与自己交过手的巫嬷嬷。

殿内还有个美若天仙的身影,白衣如雪,手捧瑶琴,除了剑玉姬还有何人?

西门庆一扫方才的慌张,虽然还不停咯血,却笑得极为开心,“愚兄早就说过,程兄千算万算,怎抵得上仙姬一算?”程宗扬心下大骂,这贱人居然就在保宁寺的大殿内,自己一路追杀,却是自投罗网。

程宗扬心念电转,“锵”的一声收刀入鞘,堆起笑脸道:“大官人莫非是生气了?哎哟,打是亲骂是爱嘛!要不是我们兄弟联手做这场戏,仙姬怎么肯出面跟我谈生意呢?你说是不是?”西门庆张开双臂,露出身上的伤痕,冷笑道:“程兄未免太入戏了。”程宗扬顿足道:“大官人怎么不早说!你们几个!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还不给我滚过来,向大官人赔罪!”秦桧飞身掠下,抱拳道:“惭愧惭愧,大官人万勿见怪。”说是赔罪,却拦住了西门庆的去路。以西门庆的伤势,即使剑玉姬动手,死奸臣也能把西门大官人拖来垫背。

巫嬷嬷目露凶光,握着铡刀便欲出手。

忽然一声悦耳的琴声响起,化解了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接着剑玉姬柔声说道:“公子不是要谈生意吗?”“当然谈!”程宗扬爽快地说道:“在哪儿谈都行!”“妾身在此恭候大驾。”“那不行。”程宗扬大摇其头,“我有幽闭恐惧症。一进殿肯定要犯病。”剑玉姬半点也不生气,“殿外亦可。”“那我们到北瓦子谈吧。”程宗扬眉飞色舞地说道:“一边谈生意,一边找两个小妞按按脚,捏捏背,那感觉绝对爽!”剑玉姬微笑道:“只在此寺中。”程宗扬从善如流地说道:“没问题,咱们就在寺后散散步吧。”剑玉姬纤柔的身影从殿内出来,当先往殿后走去。

程宗扬向秦桧施了个眼色,拔足跟上。

秦桧、金兀术和青面兽品字形将西门庆围在中间,外面是手提铡刀巫嬷嬷,双方投鼠忌器,谁都不敢动作,只等着双方的当家人谈判结束。

殿后有一个小小的放生池,剑玉姬和程宗扬一前一后,绕池缓步而行。剑玉姬道:“不知公子要谈什么生意?”“这你可问住我了。不过仙姬既然先开口,我就先问件事吧。”程宗扬停住脚步,劈头道:“云家小姐是谁做的手脚?”“原来如此,”剑玉姬平静地说道:“公子未免错怪妾身了。此事虽是妾身所为,却是为云小姐好。”“少乱扯!”程宗扬冷冷道:“外面传言都说,云家小姐怀胎三月,不慎流产--你以为这种鬼话我会相信?”剑玉姬淡淡道:“公子不信么?”当初惊闻噩耗,程宗扬顿时慌了手脚。这些天仔细回想,才发觉剑玉姬的言辞间有个致命的漏洞。

自己与云如瑶上床是九月中旬,但她流产时,已经是三月初,中间至少隔了五个月。如果云如瑶流产时真是怀胎三个月--那时自己正在江州打生打死,她去哪儿能怀孕?

程宗扬心里还有一份不欲人知的隐忧:当时的情形别人虽然不信,自己可是一清二楚,和云如瑶上床,自己才是被动的一方!考虑到她的母系血统,如果云如瑶真是怀胎三月,天知道是谁中了大奖,而自己脸上也着实不好看。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整件事都是黑魔海的圈套。吴三桂在建康找遍出入云家的大夫,得到的消息都是云小姐身体无恙。也许云如瑶根本就没怀孕,只是走漏了风声,被黑魔海利用来大作文章。

“云小姐小产并非虚言。”剑玉姬坦然道:“只不过时间是在两个月前。云小姐虽然冰雪聪明,但肚中有了消息,难免不知所措,幸而妾身有位故交正在云家。得知此事之后,帮云小姐下胎,了结了这桩麻烦。若非公子拒人千里之外,此事也不至于宣扬出来。”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贱人!那可是我的孩子!你们黑魔海欠了我一条人命!”剑玉姬妙目波转,轻笑道:“果然是程公子。枉云小姐一片痴心,都在小侯爷身上。”程宗扬脸一黑,自己这也算是贼不打自招,平白让这贱人看了笑话。

剑玉姬从容道:“云小姐体内寒气郁结,身子本就羸弱,若是怀胎超过四个月,不仅胎儿难保,还将有性命之忧。敢问公子,若让公子选择,是坐视其母子并亡,还是弃子保母?”程宗扬被她这番话堵了回来,云如瑶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体内寒毒未清,胎儿随时可能夭折,累及母体也不是无稽之谈。只是黑魔海这种做法,把自己这个当事人当成什么了?

程宗扬一边想,一边游目四顾,忽然眼角的余光看到池中多了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物,腰背佝偻着,虽然是平常老者打扮,却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奴才像。

程宗扬唇角露出笑容,郭大貂璫确实有两把刷子,不声不响就现身出来。有他在,自己这条小命可算保住了。

程宗扬一声长笑,通知死奸臣可以动手,先砸掉西门庆那个破罐子。可笑了一半,他笑声猛然一顿,像见鬼一样张大嘴巴。

剑玉姬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前方慢慢走着,曼妙的身形优美无俦。放生池的水面上映着自己一个身影,郭太监一个身影,却怎么也看不到剑玉姬的影子!

程宗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死命看了一眼,果真没有剑玉姬的倒影。

难道自己大白天撞见活鬼了?程宗扬两腿僵在地上,一时间几乎有失禁的冲动。

第八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秦桧为自保而服毒受创,生死不卜;两个兽蛮人被已死老僧牵制,无法驰援;郭槐虽是武功高强,却显局促。程宗扬使出底牌之一:召唤蔺采泉──靠!这老贼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居然脚底抹油先逃了!

危急时,一名蒙面人横空而出,夺了屠龙刀,接着又来个程宗扬与剑玉姬皆未料想到的神秘人士,一剑腰斩西门庆,来无影、去无踪!

虽然在小瀛洲打生打死,回头还是笑呵呵地做生意。程宗扬迫切需要“时间”,他用水泥代理权与黑魔海换来五年不入宋国的保证……这桩生意划算吗?

第一章保宁寺位于湖上,周围遍植着香樟、银杏、紫楠、松柏、枫香之类高大的乔木,风入林中,枝叶飒飒有声。虽然已是初夏时节,但寺中树影参差,远离尘世的喧嚣;置身于苍松翠柏之间,凉意乍起,却是难得的避暑胜地。

放生池的岩石上生满苔藓,藤蔓纤细的根须沿着假山石隙蜿蜒爬行;青翠的枝叶舒展开来,在墙头留下一片片浓绿的阴凉。放生池内,几尾鲤鱼在水中自如地游弋着,吞吐出细小的气泡,宛如世外仙境,幽静而又安谧。

程宗扬立在池边,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剑玉姬沿池而行,优美身影宛如幽兰,但近在咫尺的池面上却看不到她的影子!

这个意外的发现使程宗扬仿佛掉进冰窖,浑身血液似乎都被冻僵。眼前有形,水中无影——难道世上真的有鬼不成?面前的女子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妖鬼?

程宗扬像见鬼一样瞪大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将一缕真气送往额角——生死根对死亡的气息敏感无比,如果眼前只是一个没有生机的鬼魂,生死根必然会生出感应,甚至像当日虞氏姊妹驭使的尸鬼傀儡一样,能够被自己操控!

剑玉姬缓步而行,仙子般的身影依然优雅,只看她的背影,任谁也想不到如此美妙的身影中,却埋藏着无穷妖异。

忽然剑玉姬停下脚步,怀抱的瑶琴发出一声清响。

大殿另一侧,西门庆带着春风般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把玩着那柄白骨小伞,肩头和胸口被扇骨刺出的伤口不见丝毫鲜血,脸色又青又暗,表情却是好整以暇,似乎落入陷阱不是他,而是眼前的对手。

秦桧负手站在他身前丈许的位置,把西门庆和巫嬷嬷远远隔开。两名兽蛮武士一左一右地站在西门庆身后,金兀术那件牛皮制成的肩甲被枯木妖兽撕碎,肩头被枯枝刺穿的部位血肉模糊。青面兽鼻梁折断,脸上不断滴下血,淌在尖锐的獠牙上,更显得面目凶恶狰狞。

双方虎视眈眈,但各自投鼠忌器,一时间谁都没有动手。

这时一声长笑从殿后响起,笑声未落,场中所有人同时动了起来。最先动手的并不是秦桧,而是青面兽,他的长枪最擅远攻,程宗扬笑声甫起,他手中的长枪便发出一声撕碎空气的低啸,直挑西门庆咽喉。

西门庆连续催发血祭,已经是强弩之末,何况旁边还有一个稳压他一头的秦会之?天魔伞一展即收,撞歪青面兽的枪尖,身体顺势横移,掠向墙侧,并发出示警的尖啸。

巫嬷嬷胖大的身体如乌云般压来,寒光凛冽的铡刀直劈秦桧后颈。秦桧像被刀风吹起般一横,接着右手拇指递出,接在巫嬷嬷的铡刀上,这一指看似平淡却用上十成功力,巫嬷嬷面上的刀疤像着火一样变得血红,腾地退开一步。

放生池畔,剑玉姬以无尽优雅的姿势旋过身,淡淡道:“你终于看出来了吗?”程宗扬背后惊出一层冷汗,脸上却努力保持镇定,干笑着打个哈哈,笑道:“在下肉眼凡胎,看不出仙姬的变化。”旁边老仆装束的郭槐低咳一声:“好幻术。”说着抬袖一拂。

眼前曼妙的身体如烟雾般散开,由程宗扬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凭空伸出一只玉手,接着是一条光洁的玉臂。这是一名他未见过的女子!程宗扬一眼看去,心头便跳出四个词: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姿容旷世,艳色倾城!

女子凭空而立,云髻高耸,一张姣丽的玉脸混和端庄与妩媚,杏眼深若渊潭,闪动智慧的光芒。她身材高挑,肌肤明艳的光泽犹如神祇,然而身上的衣物却让程宗扬像看到火一样一阵灼痛。

她的颈中戴着一条由金环串成项链,雪白肌肤和金灿灿的项链散发出耀目光辉。炼身沿着丰滑的乳沟垂下,在胸前变成两片金黄的心形炼甲,在乳晕处收紧,由上而下将一双丰挺的雪乳掩住一半。金色炼甲下方,另一半雪腻的乳肉暴露在外,显示出完美的圆形,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圆润而充满弹性。

从乳尖直到腹下,女子如明玉般的胴体一丝不挂,肌肤犹如精致象牙,毫无瑕疵;腰臀曲线玲珑,让人一看就禁不住绮念丛生。在腹下双腿之间的位置,像武者的腰带扣般扣着一颗金光闪耀的兽头。令人诧异的是,金属扣没有任何系带,直接附在她光洁的玉股间。

她的双腿修长婀娜,明艳的肌肤白滑如玉,从侧面看去,纤美的玉趾直到修长的美腿,再到饱满的雪臀、纤软的腰肢、柔美的玉颈……所有肌肤从头到脚一览无余,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她腹下的金属扣让程宗扬想起C字裤,没想到六朝竟然有这么时尚的女性。能穿C字裤的女性除了有能露的勇气,还有要能露的本钱。像他那个时代富有弹性的塑胶制品就算了,这女子却是轻易将一只沉重的金属扣戴在赤裸的下体上,完全可以想象她胴体的轮廓:前阴挺、后臀翘,有着让男人疯狂的绝美形态。

她一手握着一柄秋水般的长剑,洁白的美足悬在半空,玉趾微垂。秀美的玉足有着让人惊叹的美态,如仙女般悬在程宗扬侧方丈许的空中。难怪他在池中看不到她的倒影,当初见过一面更是连她的具体容貌都想不起来,原来他看到的一直都是虚幻的影子。

剑玉姬用幻术凝成的身影已经绝美,真身竟然比程宗扬能想象的更美。相比幻身的娇美婉约,她的真身堪称艳光四射,顾盼间光彩照人,让人一看便再也挪不开视线。尤其是她丰隆的雪臀,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欲仙欲死。

可惜在场的只有程宗扬一个男人,另外一个是……大内的公公!

面对火辣的躯体,郭槐如树皮般的老脸没有丝毫表情,枯瘦手掌从袖中伸出,犹如鸟喙向前一啄。

剑玉姬身形幻化,周围空气隐隐波动,凝出一件烟雾般的纱衣,接着变成不透明的白色,将惊鸿一瞥的香艳躯体遮蔽起来,然后随风飘起。

程宗扬笑声刚起就被截断,让秦桧升起不祥的预感,他一招逼开巫嬷嬷,顾不得追杀西门庆,立即飞身掠上殿宇。

脚尖踏上庙宇的飞檐,秦桧便看到一名抱着瑶琴的白衣女子如柔云般从殿后冉冉升起。腰间衣带轻举,飘逸身形犹如从天而降的仙子,柔美的体形有说不尽的婉约曼妙,却是方才在殿中现身的剑玉姬。

错情间,秦桧蓦然听到程宗扬的大喝:“小心!”剑玉姬嫣然一笑,飘逸身影与他擦肩而过,举止从容,波澜不惊,似乎没有半分威胁。秦桧蓦然感受到一丝细微的杀机如针般直刺过来,他甩袖打出一枝狼毫笔,射向剑玉姬的心口,随即冲天而起。

眼看那枝狼毫笔毫无阻碍地从剑玉姬身上穿过,秦桧才意识到他犯了大错——枉他出身黑魔海一系,竟然还被她高明的幻术所惑。

黑魔海巫宗一向以种种匪夷所思的巫术见长,宗门秘术可以分为四大流派:化妖、幻术、驭鬼、惑神。其中幻术包括匿形、潜影等法门,可以操纵光影匿踪潜形;幻术的颠峰莫过于制造幻身,令人如在眼前。

先机已失,剑玉姬随时都可能施出杀着,他甚至连她真身的位置都未曾察觉。

高手相争,生死只在一线;生死关头,秦桧用出压箱底的法宝,砰地程碎一只玉盒。

一层青黑雾气从秦桧袖中散出;从枝叶间透入的阳光与毒雾一触,立刻变成惨毒的绿色光芒。毒雾进入皮肤,使肌肉瞬间失去弹性,秦桧长而有力的手指迅速变得灰黑,失去肌肤的光泽。

一股劲风从秦桧完全没有意料的角度逼来,力道之强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此时毒素已经进入血脉,秦桧的四肢变得僵硬如铁,剑玉姬长剑刺在他的背心,发出金石般的脆响。

受力之下,秦桧的身形加速跌落,篷的一声,庙宇上瓦片纷飞,他像铁块一样砸穿殿顶,撞在佛像的莲花台上。巨大的冲击力将莲花台撞塌半边,秦桧也被滚落的瓦砾埋住,生死不知。

大殿上叮的一声脆响,一柄刀尖像切木片一样切开砖瓦,刀锋凛冽的寒气使殿顶尺许范围都凝霜冻结,接着握刀的手臂一撑,程宗扬翻身跃上大殿,随即朝剑玉姬扑去。

剑玉姬穿着白衣的身影倏忽退出,足尖踏着檐角的一只脊兽,犹如凌虚乘风。

离剑玉姬还有丈许,程宗扬陡然停步,接着左足一旋,身体如陀螺般滴溜溜转了一圈,数十片碎瓦如箭矢般飞出,射向四面八方。击中剑玉姬的瓦片径直从她身影间穿过,另一片击在空处的碎瓦却猛然爆裂。

程宗扬毫不迟疑地往空处一刀劈出!虚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一柄长剑轻轻挑出,点在屠龙刀侧。程宗扬的掌心仿佛被铁锤猛敲一记,屠龙刀几乎脱手飞出,丹田气轮疾转,稳住身形,接着五虎断门刀全力施展。

剑玉姬目露讶色,轻轻咦了一声,似乎对程宗扬修为的突飞猛进大感诧异。

武二郎的五虎断门刀本就招法凶悍,此时以无坚不摧的屠龙刀施展出来更是如虎添翼,平添数倍威力,连剑玉姬也不得不暂避其锋。

西门庆在金兀术与青面兽的合击下狼狈不堪,若非三人身上都有伤,增加招术中的疏漏,这会儿早已伤在两名兽蛮武士手下。

西门庆尖啸声越来越凄厉,只差没有喊出“仙姬救命”失去秦桧的拦截,巫嬷嬷没有立即施援,而是返身闯进主殿,抡起铡刀,朝埋在瓦砾下的秦桧暴斩三记,就是铁人也斩成四截,才腾身出来嘶声道:“大官人莫慌!老身在此!”巫嬷嬷斜身飞起,迎面撞到一道灰扑扑的身影。

老仆打扮的郭槐低咳一声,右手递出,四指并拢、拇指横张,指尖弯曲,竟是江湖中少见的龙爪手。

巫嬷嬷虽然不知这个奴仆般的糟老头身份,但他一爪挥出,巫嬷嬷立刻识出厉害,脚下一蹬,踏碎数块青石,稳住身形,接着举刀封住郭槐的手爪。

夺的一声,郭槐并拢的四指硬生生穿透刀身,像拧一条衣带般,将精钢打造的铡刀拧得如同麻花。

剑玉姬娇叱道:“走!”凶悍如巫嬷嬷闻言也不再硬拼,她甩下锄刀,转身掉头狂奔。郭槐身形微闪,挡在巫嬷嬷身前。巫嬷嬷号叫着双拳齐出,狂风暴雨般攻向郭槐,随即转身再走,这次却闯进大殿,从殿后破墙而出。郭槐如影随形,不多时又将巫嬷嬷迫得回转。

西门庆使出小巧腾挪的功夫,在狭小空间内飞速闪避。金兀术肩膀受伤,手中的重槌施展不易,索性挎在腰后,如猛兽般靠着强壮的爪牙与西门庆厮杀。

西门庆迭逢险招,不多时身上的锦衣便被金兀术的兽爪撕破半边,一条手臂几乎被扯下,他牵动伤势,哇地吐了口血。眼看两名兽蛮武士的攻势织成天罗地网,以他的身法也无处逃遁,西门庆猛然脚下一沉,像钉子踏进地面,半步不退,接着扯开衣袍,露出苍白的胸膛,狂叫道:“谁敢杀我!”西门庆皮肤撕开,胸前蓦然伸出一只狼爪扣住青面兽如牛头大的手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三道寸许深的血槽。

在青面兽的惨号声中,金兀术侧肩将他撞开,一手抡起重槌,像拍一只苍蝇般朝西门庆头顶拍去。

巫嬷嬷被郭槐截住,自顾不暇。金兀术加入盘江程氏之前就是兽蛮营的首领,五级巅峰的修为不逊于南荒时的武二郎,一槌击下,将西门庆胸前的狼爪砸得骨碎筋断,血肉模糊。

西门庆口鼻都迸出鲜血,绝技已然施尽,这会儿在金兀术的重槌下左支右绌,危在旦夕。

“如是我闻!一誓之出,八方如见,天地皆应。”剑玉姬清越的声音犹如琴曲,言词却锋锐如刀,“已死老僧,你可是要破誓吗?”“哈哈哈哈!”墙外传来一声豪迈的长笑,接着篷的一声,临湖的土墙被人踹出一个大洞。已死和尚大步进来,一手摩着光头、一手提着裤子,气宇轩昂地说道:“仙姬说哪里话!老衲只是一时内急,出去方便,不信你问善儿!”静善冷着脸,像不认识他一样两眼望天。

已经滚蛋的已死老僧突然折回来,让程宗扬又气又恨,这群老家伙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已死老僧装出放水的样子,其实是以退为进,存着隔岸观火的心思,在墙外听得不亦乐乎;这会儿被剑玉姬揭破,跳出来要摘桃子。剑玉姬和郭太监倒是抱了同一门心思,以上驷对下驷,柿子专捡软的捏,先剪除对手的羽翼。

剑玉姬一招打得秦桧生死不明,郭槐对巫嬷嬷也是稳拿,再两、三招就能取那泼妇性命。郭槐的策略无可厚非,只要程宗扬能拖住剑玉姬一盏茶时间,巫嬷嬷必死无疑;巫嬷嬷一死,西门庆就成了瓮中之繁——I要拖住剑玉姬岂容易?如果不是剑玉姬无意伤他性命,再加上屠龙刀的威力连她也一时难撼其锋,他死得恐怕比巫嬷嬷还快。妈的,死太监不会早就看出来这一点,才放手让他和剑玉姬玩命吧?

剑玉姬冷笑道:“公子修为虽然精进,刀法却非君所长,这五虎断门刀有其形而无其神。”程宗扬脸上微微一红,他不是一个在武学上十分下功夫的人,真正苦练是在晴州时被孟老大强迫上课那几日。为了这次和剑玉姬玩命,特别借来屠龙刀,准备一扫战场破烂王的恶名。但屠龙刀虽强却只有一把,本来玩双刀的不得已变成单刀,怎么玩怎么别扭,结果被剑玉姬一眼看穿底细。那感觉像借了西装、皮鞋去见丈母娘,结果被人揭穿一点都不合身,根本是打肿脸充胖子一样尴尬。

程宗扬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贱人!接我一刀试试!”剑玉姬长剑斜挑,正面挡住屠龙刀的怒斩,剑身却微微一侧,避过屠龙刀的锋芒。程宗扬心头大定,他还以为剑玉姬是刀枪不入的神人,原来她还忌惮屠龙刀的锋锐。程宗扬不再犹豫,屠龙刀大开大阖,全是进手,刀光霍霍朝剑玉姬杀去。

相比屠龙刀的虎虎生风,剑玉姬的剑法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轻扬婉举,有种难以言说的玄妙意境。程宗扬的五虎断门刀虽然凶猛凌厉,却沾不到她半点衣角。

刀锋忽然一振,一缕真气如游丝般钻入手臂,程宗扬真气狂涌,将她的攻势统统化解。这时丹田中的气轮忽然一滞,接着一股沛然的威压从对手身上散发出来,剑玉姬整个人仿佛变成一柄利剑,压得程宗扬几乎透不过气。

已死老僧和程宗扬交手时活像一只随时会挂的病鸭子,这会儿对上金兀术,病鸭子眨眼变成海东青。他大笑着飞身过去,在半空中双臂一展,犹如苍鹰展翅,一臂扫中金兀术的重植,一手抓住西门庆朝后抛出,喝道:“接住!”静善连理都不理,闪身掠进战团,任由西门庆头下脚上地一头栽在地上,当场摔得闭过气去。已死老僧赶紧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放心地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青面兽的手肘鲜血直流,但他这会儿凶性大发,对伤势全然不顾,膀颈鬃毛飞舞,长枪洒下无数寒星,如雨点般朝老和尚的光头袭去。已死老僧大喝一声,朝着枪锋一拳冲出,似乎要用强悍的修为正面硬撼青面兽的长枪,右腿却阴险地一屈,以膝盖朝青面兽小腿撞去。这一膝如果撞实,就算青面兽是真野兽,也少不得废掉一条腿。

“我的佛啊——”已死老僧抱着脚一声惨叫,却是招术还未使出就被静善徒儿踩住脚背,还狠狠拧了一下。

青面兽躲过断腿之祸却不肯承情,淌着鼻血傲然说道:“吾乃兽族无敌勇者!青面兽!正当壮年!尚未婚配!”金兀术踹着他的膝弯把他踢翻,毛茸茸的兽爪挡住已死老僧的一记直拳。

已死老僧与金兀术、青面兽两人打得鸡飞狗跳,他的招术甚是奇特,身体像面条一样柔软,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出一指一掌,偏偏威力极大。金兀术和青面兽都有五级的实力,本身天赋异秉、力大无穷,对上老和尚的指掌竟然没有占到便宜。如果不是静善几次在危险关头搅局,恐怕两人早就在伤在老和尚手下。

又一次被静善绊住,已死老僧必中的一掌差了毫厘,让青面兽躲开,老和尚赌气道:“不打了!不打了!”说着真的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场中剩下金兀术、青面兽和静善三人,双方虽然敌对却全无斗志。静善面沉如水,金兀术和青面兽这两头大牲口挺胸凸肚,在她面前呼喝作势,像跳战舞一样举臂勾拳,展露肌肉,极力表现出雄性气势。

静善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过会儿道:“这里不是你们的战场,回去吧。”青面兽挺胸道:“吾乃兽族无敌勇者!青面兽!正当壮年!尚未……”金兀术一脚把他踹翻,拄着巨槌道:“吾!金兀术!汝乃何族?”静善冷哼一声,转身给他一个后脑勺。

两名兽蛮人与老和尚的交手有惊无险,程宗扬这边却遇上大麻烦。剑玉姬剑气怒涨,真气犹如巨浪一波波袭来,程宗扬虽然有屠龙刀在手,仍然被全面压制。

虽然程宗扬明知道剑玉姬顾忌屠龙刀的锋锐,以拙胜巧,但如果这时略有退让,剑玉姬的真气势如破竹,直接会要了他的小命。不得已之下,程宗扬只能咬牙苦撑,结果弃长就短,演变成比拼内力的消耗战。

丹田的气轮在巨大压力下,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旋转,那些汇集成轮状的细小莹光飞快地黯淡,真气迅速流逝。虽然调息打坐之后,气轮还能重新变得充盈,但这一次,程宗扬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运气支撑到最后。

不到半盏茶时间,突然丹田一阵剧痛,程宗扬骇然发现,气轮已耗尽最后一点真元,几近油尽灯枯。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元消耗的速度仍然超乎他的想象。透过内视,能看到气海越来越稀薄,旋转的气轮颜色由莹白变成淡淡的红色,仿佛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程宗扬咬紧牙关苦苦支撑。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支撑过去……气轮的色泽逐渐黯淡,像熄灭的烛光一样变得暗红;在它几乎寂灭的刹那,气轮猛地膨胀起来。如果这一幕出现在平常的修炼中,程宗扬肯定以为是突破在即,气轮剧涨,修为突飞猛进。然而在此时出现只有一个可能:真元耗尽,殒灭在即。

这不是气轮税变,而是爆裂的前兆。

程宗扬的额头、鼻尖同时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如果气轮爆裂,他有超过九成的可能会当场完蛋。如果走了狗屎运,撞上剩下不足一成的可能,大概会变成废人。

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个可能。

程宗扬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没人死!不管死的是谁,只要有人送命,生死根就能捕捉到死气,让自己再多支撑片刻!”程宗扬手中的屠龙刀似乎重逾千斤,透过刀身攻来的真气仿佛无穷无尽,没有片刻停歇。

唇上忽然一湿,鼻中滴下一串温热鲜血。程宗扬死命咬住牙关,不顾一切地催动气轮,思绪却在飞快地转动。也许是生死关头,思路分外清晰,在气轮爆裂的刹那,程宗扬心头微动,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散去所有真气,任由剑玉姬攻来的真气长驱直入,攻入丹田。脆弱不堪的气轮像吹爆的气球一样轻易迸碎,程宗扬的口鼻同时涌出鲜血,在近乎散功的剧痛中,他只做了一件事——将丹田混乱的气流导入生死根!

生死根吸收的死气都是单向汇入丹田,此时借助剑玉姬的攻势,程宗扬悍然让真气逆行,由丹田涌至生死根。随着刀割般的痛楚,迸碎的气轮与生死根一触,蓦然凹陷。程宗扬面目扭曲,以非人的毅力承受体内的剧变。

一片混乱中,丹田内仿佛多了一个针尖大小的东西,即使以内视也无法感知它的形状和细节,但它的存在无庸置疑。因为气轮破碎,在气海中流动的细小光点都被那个东西所吸引,不分大小、形态,一视同仁地被吸入其中。那个东西吸引的速度越来越快,继而散布在经络百穴间的真元、剑玉姬攻来的真气,甚至体外弥漫在天地间难以辨认的气息,都被一一吸入其中。

程宗扬清楚看到剑玉姬惊愕的神情。能让这个算无遗策的贱人失态,他真是足以开怀了,可惜他想笑却无法笑出来。他感觉到体内的气血也正被那个东西吞噬,假如剑玉姬现在罢手,她甚至用不着动一根手指,就能看到他爆成一团血雾的可笑下场。

突然一股沛然寒意沿着双臂猛然涌入丹田,它如此强大,潮水般的气势远远超过他的修为,同时又奇寒彻骨,沿途的经络仿佛都被冻僵。程宗扬奔流的鼻血一瞬间被冻住,以古怪的模样挂在脸上,而手中的屠龙刀像被唤醒般微微颤动,接着脑中传来一声在苍茫中轮回无穷岁月的长啸!

是龙吟!程宗扬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第二章那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东西终于吸收至极限,下一刻,一团气轮在枯竭的丹田突然出现。它比原来的气轮黯淡许多,蕴藏的真元却多出数倍。更让程宗扬意外的则是它远远超乎想象的零乱和厅杂,仿佛整个气海回归到天地初始的浑沌状态,奔涌的气息不住汇聚,最后重新凝出真气。

与此同时,手中的屠龙刀仿佛变得轻了许多——不是分量减少,而是一种纯粹出自本能的感受。打个比方,可以想象一台装满各种类型A片、内涵深邃而厚重的硬碟,突然被格式化之后的苍白。不过刀身一无异状,刀锋锐利依旧,仍然有无坚不摧的犀利。

“那是什么?”剑玉姬的声音中有一丝少有的凝重。

“想知道吗?”程宗扬退开一步,趁机调息,厉声道:“跪下问我的鸟吧!”剑玉姬如水的目光凝视他,毫不犹豫地举剑刺落。

程宗扬在生死间走了一遭,这会儿信心十足地挥起屠龙刀,心里大喝一声:干!

刚一运气,程宗扬顿时哀号,好不容易凝练的真气混乱十倍有余。气轮中细小的光点除了那些他早已熟悉的气息,周围还多了一大堆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虽然真元的充沛多出数倍,但彼此牵制之下,能运用的真气比原来还少,若不是屠龙刀锋锐如常,这一剑就让他当场出丑。

剑玉姬冷笑一声,剑势一改当初的淡雅,陡然变得凌厉。此消彼长之下,程宗扬应付得越发吃力,即使仗着屠龙刀的神威也越来越难以抵挡。刚才丹田的变化只是弹指一瞬间,程宗扬暗自掂量,用不了几下,他这匹下驷就会被上驷干掉。

更让程宗扬提心吊胆的则是寺外。算算时间,易彪等人早该闻讯赶来,但至今毫无动静,用脚后跟都能猜出剑玉姬这贱人肯定另有后着,除了寺内,还藏有伏兵!他的直属营虽然比不上星月湖老兵,但锤炼到现在,比起一般的江湖好手已经堪称百炼精钢,如果出现折损,哪怕只有一个也够他肉痛的。

眼看自己这匹下驷等不到郭槐回援就要马失前蹄,程宗扬不再迟疑,拿出一块黑白分明的玉佩奋力摔下,喝道:“蔺老贼!还不滚出来!”剑玉姬闻声攻势略微一缓,接着如飞鸟般向后掠去,拉开数丈距离。

程宗扬一脸狞笑,那块玉佩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毫不意外地碎成八瓣,可等了足有一分钟,周围却没有半点动静!

程宗扬当场傻眼。为了除掉西门庆,他除了邀来郭槐,还暗中联系太乙真宗的新任掌教蔺采泉,联手对付黑魔海这个双方的共同大敌。蔺老贼当时拍胸脯答应得无比爽快,谁知事到临头却放了自己鸽子。

程宗扬在心里狠狠把蔺老贼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一遍。这老东西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见物如见人;君子一诺,千金不易;剿除邪道,虽匹夫匹妇,亦有责焉;公子首倡大义,我太乙真宗愿附骥尾;公子掷佩为号,蔺某应声而至……一番慷慨激昂,原来都是放屁啊!

忽然巫嬷嬷一声惨呼,被郭槐的龙爪手拧住手臂,凌厉真气势如破竹地一路逆行,将她的经脉尽数震碎。巫嬷嬷的双腿仿佛无法支撑身体重量,跪倒在地,口中鲜血狂喷;剑玉姬却不动声色,似乎对得力臂助的生死漠不关心。

郭槐的双手拢在袖中,佝偻着腰身过来。程宗扬暗暗松口气,有老太监在身边,至少他不会死那么快。

檐角的剑玉姬风姿如画。程宗扬不知道剑玉姬在郭槐眼中是什么模样,但在自己眼里,剑玉姬绝美的身形似乎每时每刻都有细微变化,时而多了条轻纱,时而多了一双丝履,甚至连她的位置都飘乎不定。

剑玉姬的幻术被郭槐喝破,程宗扬曾短暂地见到她的真身——但那个火辣身影转瞬即逝,再次出现时,剑玉姬身上多了一件轻柔的白色丝衣,让程宗扬怀疑他方才所见究竟是剑玉姬的真身,还是她又一个幻影?

看到剑玉姬从容淡定、一副情况尽在掌握中的鸟样,让程宗扬禁不住十二分火大。

“哈哈哈!一块玉佩就把仙子吓得找不到北,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恍若未闻,忽然间飞身而起,剑前人后,姿势有说不尽的婉妙动人,去向却是寺庙内的一堵矮墙。

“无量天尊!”矮墙后,一抹剑光如骄阳般绽放开来,刹那间将剑玉姬的身影笼罩在剑光下。

剑玉姬斜过身一剑递出,两柄长剑剑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接着一弹,彼此分开。

剑玉姬退回檐上,一道身影则轻飘飘地后翻出,无声无息地落在矮墙上。

他穿着淡青道袍,剑眉朗目,神完气足,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道人。

程宗扬看着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召唤出来的高手,愣了半晌才道:“你是谁?”程宗扬瞧着不熟,剑玉姬却不陌生,冷冷道:“原来是太乙真宗的米道友。”米远志还未答话,程宗扬就抢先打个哈哈,抱拳道:“原来是米道长!早听蔺掌教说起过!久仰久仰久仰啊!”米远志稽首道:“可是程公子?宗门传来急讯,掌教真人不得已返回龙池,特命贫道赶赴小瀛洲,一来向公子道歉,二来是为诛除黑魔海的妖邪。贫道登岛之后却未见公子,方才正与人交手,忽然感应到掌教玉佩才姗姗来迟,还请公子恕罪。”原来蔺老贼脚底抹油,一声不响就溜了,不过好歹还派人来,多少留几分情面。

程宗扬顾不上扯什么恕罪,急忙问道:“你刚才和人交手?是谁?”米远志道:“当是一些匪寇,为首的是一名黑衣女子。贵属结阵迎敌,尽可以支撑。”果然是那个没有现身的齐姐!程宗扬心头的一块大石离地,齐姐已经露面,黑魔海在宋国的底牌多半出尽了。如果露面的不是齐姐,而是剑玉姬打出的一张新牌,他就该头大如斗了。

“米道友,”剑玉姬淡淡道:“你师兄王圭死在江州,你却要为杀兄仇人效力吗?”米远志平静地说道:“王师兄弃教出门,与我太乙真宗再无瓜葛。米某奉掌教之令剪除黑魔海妖邪,虽死无恨。”“你师门一系在太乙真宗数代郁郁不得志,难得你们这一代出了几个成材弟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愚直。”剑玉姬叹道:“辗转思之,若非如此愚直,也未必会有你们师兄弟的成就。”米远志表情略有变化,显然被剑玉姬这句话说中心事,他沉默片刻,拔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西门庆被老和尚救下,青面兽和金兀术掂掂自己的分量,估计是抢不过来;有心和小豹女搭讪,人家又不理不睬,两头大牲口只好搔眉搭眼的回来。

青面兽拄着长枪,若有所思地望着静善,那点心思心全写在脸上。金兀术还有点脑筋,一头扎进倒塌半边的大殿,过会儿才钻出来,沉痛地说道:“死矣。”青面兽回过头,一脸同情地说道:“官人节哀。”程宗扬黑着脸道:“秦会之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况且他还没死呢!”金兀术瓮声瓮气地说道:“没气矣!体甚硬,脸甚黑。死透哉,死透哉。”程宗扬听得直翻白眼:“闭嘴!我说没死就是没死!”金兀术一脸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程宗扬差点噎死。秦桧要是这么容易被干掉,生死根怎么可能全无反应?死奸臣肯定有什么保命绝招,但这两个大牲口一副他新死了小妾的模样,让他恨不得一人给他们来一刀。

顾不得教训这两头牲口,程宗扬迅速用内视检查气海。丹田内的气轮原本光点毕聚,灿若星河,此时却稀疏许多,仔细审视并不是光点少了,而是有一半的光点转化为无法看到的东西,它们与仍然存在的光点相生相伴,一对对如角力般旋转着,形成新的平衡,难怪他感觉气海比以往充盈,能施展的真气却少了许多。

光点以及与它相伴的东西凝成气轮,此外还有大量浑沌气流,阴阳不分、虚实兆难辨,但用内视仔细检查,不时能看到其中闪动的五彩华光。除此之外,气轮并没有其他异状,仍和以往一样能运转、催动,聚敛真气。

程宗扬无法理解这些变化,索性不再理会,但丹田的异变,自己到现在还吃不透,一时不敢再出手,不过能出手的人不是没有。

程宗扬回头望去,只见巫嬷嬷粗胖的身体在地上缩成一团,口鼻鲜血直涌,虽然还有一口余气,但已无反抗之力。

程宗扬皱眉,对郭槐道:“为什么不杀了她?”郭槐躬着腰道:“物尽其用。”程宗扬明白过来。“你想拿她钓剑玉姬那条大鱼?剑玉姬要是不管呢?”“再杀不迟。”程宗扬好奇地问道:“你有把握赢过剑玉姬?”郭槐没有回答,眼中却流露出难以名状的信心。

剑玉姬优雅地一抬手——是否真的抬手,程宗扬用眼睛分辨不出——淡淡道:“已死大师,请。”老和尚一扫刚开始时老掉牙的糊涂相,两眼凶光闪动,手掌摩着光头,匪气外露地狞声道:“太乙真宗!好好好!”他双掌一推,隔着丈许距离,米远志立足的土墙像被一双巨掌拍上般轰然倒塌。

米远志一声长啸,如流星般从墙上一跃而下。他右手执剑,左手捏着剑诀,剑锋未至,剑气已经犹如江河奔涌而出。

已死老僧双手握拳,篷的一声击在地上。铺地青砖如波浪般涌起,米远志双足仿佛陷入泥潭,速度陡然降下来。他踏住一块青砖,身体猛然拔起丈许,接着双手握住剑柄举过头顶,笔直地朝已死老僧脖颈刺去。

已死老僧半蹲着身体,双拳没入地面,眼看长剑要透颈而入,他肩后的僧袍忽然破碎,伸出两条淡金色手臂,一手握着铜铃,叮地挡住长剑;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柄六寸长的金刚杵,朝道人的手掌钉去。

米远志左掌一翻,按住老僧淡金色的手掌,借势退开,面色变得凝重至极。

“叵密!”已死老僧低吼一声,肩后接连又伸出两对手臂,连同他本来的双臂,一共八条手臂,每只手掌都握着一件法器,如神如魔。

米远志浑身一震:“八臂魔僧!”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这家伙是妖怪吧?他是什么来历?”郭槐低咳一声,“已死僧又称八臂魔僧,虽然是佛门弟子,但声名狼藉,因为接连犯下十余桩奸杀大案,逃入龙宸。有传闻说他是叵密门下,十方丛林多次派人追杀均无功而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就他的身子骨还犯奸杀案?”程宗扬道:“他们和太乙真宗有什么过节?”“十方丛林与太乙真宗分执佛、道两家牛耳,互以正道自居,互通声气。当日剿灭叵密外道,太乙真宗也曾派出数位长老。”郭槐道:“皇城司数日前收到消息,说有巨寇潜入临安,想来就是这位八臂魔僧。”“他不是一直在寺里修行吗?”“所谓坐禅多半只是掩人耳目。”程宗扬明白过来,又问道:“姓米的那位呢?”郭槐垂着眼睛道:“米远志是太乙真宗旁支,与王圭、秦仲越系出同门,论辈分是蔺掌教的师侄辈。”程宗扬对王圭记忆犹新,他是禁军重将,修为直逼谢艺,在江州之战被孟老大、侯二哥联手击杀。如果米远志拥有相近实力,倒是得力的臂助。

程宗扬笑眯眯地道:“大貂珰身在深宫,对江湖掌故倒是了如指掌啊。”郭槐面无表情地说道:“皇城司是朝廷鹰犬,陛下耳目,岂敢闭目塞听?”程宗扬迅速衡量双方实力:己方虽有六人,但秦桧生死未卜,金兀术和青面兽各自负伤,能够一战的,除了自己就剩下两名邀来的帮手:郭槐和米远志。

黑魔海一方与程宗扬这边的情形居然差不多,巫嬷嬷和西门庆一蹶不振,剑玉姬以外,还剩下已死老僧和静善。论实力,程宗扬一方占了上风。

程宗扬的心头涌起强烈杀机,机会难得,剑玉姬算无遗策,除了布下翻江会和齐姐的局,还请出八臂魔僧师徒,本人更是亲自出马,对这场鸿门宴下了偌大赌注。

如果仅凭他手上的实力,这会儿早已一败涂地,但她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他会请来大内和太乙真宗的帮手。目前占了六成胜算,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往后再想引剑玉姬出面可就难了。

程宗扬向郭槐暗暗递个眼色,一边叫道:“老和尚!你不是想要袈裟吗?拿去!”已死老僧状如疯魔,八条手臂如车轮般挥舞翻飞,将米远志逼得步步后退。闻声他神情微动,被米远志抓住这一线机会,长剑如闪电般递出,刺向已死老僧的心口。已死僧的四条手臂同时一收,抓住米远志的长剑。

这时一股冰寒气息袭来,程宗扬犹如一头猛虎,屠龙刀狂劈而下。

叮的一声,已死老僧手中的金刚杵应声而断,淡金色手臂绽开一道尺许长的伤口,接着被刀锋的寒气凝冻,肌肉像冰雕一样扭曲着。

“大日如来!”已死老僧背后的一只金色手掌蓦然胀大,带着炙热的气息一掌拍下,击在屠龙刀刀背上。

砖石飞扬,程宗扬的屠龙刀像切豆腐一样劈进地面。已死老僧的四条手臂握住米远志的长剑,一臂受伤、一臂按住屠龙刀,剩余的两条手臂一拧,转到身前。

已死老僧犹如金刚怒目,厉喝道:“金刚萨埵!”一只捻着佛珠的手掌在空中张开,抓向程宗扬的而门。

程宗扬的屠龙刀被拍进地面,一时无法拔出,眼看已死老僧一掌抓来,手肘往地上一撑,像跳街舞一样横飞起来,双脚连环踢在老僧的掌心。米远志也一声清啸,长剑刺向已死老僧的右眼。

程宗扬出刀的同时,剑玉姬也没闲着,迎敌的却是金兀术和青面兽。两人一使重槌、一使长枪,全力迎向剑玉姬。

大貂珰郭槐则身形一闪,骈指朝委顿在地的西门庆眉心点去。西门庆刚刚醒转,见状狼狈地打个滚,一边叫道:“救命——”静善冷冷瞥了他一眼,还是如雪豹般跃起,攻向郭槐的侧面。老太监无论眼、手、身、意都锁在西门庆身上,出手一往无前,看似要将狗贼一举毙于指下,静善刚一动,他凌厉的攻势却像是大堤决口,转而朝静善席卷而去。

静善终究比不上老太监阴险,如果说与巫嬷嬷交手,郭槐还留几分实力,这一招则是他蓄意施为,引静善主动来攻。静善只觉劲风割面,完全是本能地侧身跃开,试图避过老太监的攻势。

西门庆双目寒意大盛,忽然一掌拍在静善的背心,把她掷向郭槐,接着手中的幻天魔伞化成十余枚白骨短剑,射向另外一端的米远志!

米远志道袍下真气涌动,剑光如电,凌厉无匹,显示出至少六级的修为,然而面对已死老僧这个八臂魔僧却没占到半点便宜。

“嗡!”已死老僧口诵真言,八条手臂空着手掌捏出指诀,其余手中的法器齐鸣,将米远志的剑势生生压制住。

“班!”十余枚白骨短剑从已死老僧臂间穿过,闻声速度陡然提升一倍,发出尖锐的啸声。

“匝!”已死老僧那条受伤的手臂迎向屠龙刀,毫不意外地迎刃断落。

“萨!”已死老僧断臂五指箕张,一掌拍在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收刀护身,攻势为之一缓。

“哞!”最后一声佛咒诵出,已死老僧剩余的七条手臂同时击向米道人。

米远志身形一缩,长剑织出一片银白光幕,犹如一只蚕茧护住身体要害。疾射的白骨短剑虽然声势惊人,却没有一枚穿透光幕,被剑网尽数格飞。

“天上地下!”暴喝声中,已死老僧一臂劈进剑网,随即被剑气割出无数交错的伤口。但米远志严密的剑网也因为这条手臂而被撕开一角,紧接着两条淡金色手臂从剑网缺口探入,一只手掌抓住米远志的面门,另一只则握着一柄圆环状的法器,从他喉头一掠而下,直切入腹。

鲜血横飞间,已死老僧诸臂齐张,犹如狂魔,喝道:“我佛独尊!”程宗扬将那条断臂绞得粉碎,纵身往米远志扑去。米远志由胸至腹绽开一道巨大伤口却没有当场毙命。他盘膝趺坐,双手按住胸腹伤口,掌心射出一屋朦胧的黄光,用上太乙真宗秘传的行气存神之术稳住伤势。

已死老僧顾不得取米远志性命,如鹰隼般朝郭槐掠去,声色俱厉地喝道:“老阉狗!放下老僧徒儿!”静善被西门庆一掌推出,身不由己地撞向郭槐,她胸前的念珠猛然分开,呈扇形朝郭槐击去。

郭槐双目低垂,衣袖微微一晃,将十八枚金星紫檀念珠尽数收入袖中,接着一掌抹在静善肋下;静善像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左侧肋骨尽数折断。

已死老僧双臂捞起庭中一只石香炉朝郭槐砸去,另外五条手臂各自程出法印,暴喝道:“怒!”郭槐瘦小的身形像被狂风卷起一样飘出丈许,忽然袖口一荡,飞出一条黑黝黝的细鞭。夕阳仿佛黯淡下来,天地间只剩下一条暗黑鞭影。

八臂魔僧手中的石香炉轰然破碎,石屑如雨点般飞开。两条淡金色手臂被鞭影缠住,骨骼一瞬间扭曲、折断,寸寸碎裂。

鞭影凭空消失般的收回袖中。郭槐落在地上,他佝偻着腰背,布帽下露出萧索的白发,木讷的神情像一件不起眼的家具。

程宗扬这时才惊觉这位大貂珰的真实修为远远超过估计,凌驾在米远志之上的八臂魔僧竟然一招败北,输得干净利落。

已死老僧冷冷盯着郭槐的衣袖,忽然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笑声未落,已死老僧腾身而起,一手抓住静善:“大官人!你敢害我徒儿!此仇必有报之!”西门庆阴声道:“伤你徒儿者,老阉狗是也!关我西门何事!”“呸!”已死老僧毫不客气地啐回来,“老阉狗已经是废物!老衲何苦找他麻烦?仙姬小心!老僧去也!”已死老僧挟着徒儿越墙而出,接着两道庞大身影同时飞起,如巨石般重重跌在地上。

剑玉姬曼妙的身影凌空走来,双足悬在尺许高的空中,足尖不染纤尘。虽然知道这只是她的幻身,仍不禁让人惊叹她绝美的风姿。

剑玉姬淡淡笑着,玉齿间轻轻吐出三个字:“荡星鞭。”郭槐身形愈发佝偻,低低咳嗽几声,没有说话。

“武穆王从敝宗夺走的荡星鞭,果然在郭大貂珰身上。”剑玉姬如释重负地说道:“教尊得知,必定欣喜非常。”郭槐不言不笑,荡星鞭如蛇般从袖中探出尺许,在身前微微浮动。

“岳贼把这荡星鞭交给你,想来是让你保护刘娥。”剑玉姬轻笑道:“他倒舍得,可惜此鞭虽然神妙异常,用之不当却难免噬主之忧。大貂珰咳嗽不止,想必是妄用此鞭,伤了肺经。”郭槐冷哼一声,荡星鞭先扬后抑,刹那间仿佛将空间撕开一角,鞭影下仿佛露出一片闪烁着星光的夜空。

剑玉姬美妙的身影像风一样流逝,接着现出她艳光照人的真身。

荡星鞭笔直挥出,与剑锋交击的刹那,鞭身波浪般弯曲起来。庭院中的青砖早已被已死老僧双拳震飞,这时鞭风掠过,厚重的青砖像风化一样变成碎粉。接着一道细细的鞭痕透入剑身,像小蛇一样在剑内游动着,朝剑玉姬的纤指掠去。

剑玉姬唇角的笑意凝住,玉指一紧,将鞭影从剑中逼出。一瞬间的变招,她已经失了先机,被滚滚涌来的鞭影罩住。

郭槐慢吞吞地道:“当日武穆王用此鞭绞杀西门夫人,收了她的一魂一魄置于鞭中,还请仙姬当心。”忽然一声清啸,如潮的鞭影蓦然退散,剑玉姬犹如一只艳光四射的孔雀从鞭影中飞出,长剑微微一旋,从郭槐肋下刺入。

郭槐身形一闪,整个人从衣间滑出,失去支撑的衣物仍保持原来形状,接着被剑光绞碎。

“好一招金蝉脱壳。”剑玉姬道:“大貂裆再接奴家一剑。”郭槐神情微变,厉声道:“你哪里学来的剑法!”剑玉姬妙目生辉:“大貂珰好眼力,正是华妙宗的玄元仙剑!”剑上泛起一层绚丽而神秘的光华。

“去死吧!”程宗扬一声狂吼,屠龙刀划过数丈空间,眨眼间劈到剑玉姬身前。

那抹绚丽剑光在屠龙刀的寒光下凝住,散为无数流星。

剑玉姬连发丝也没有动一下,程宗扬却连人带刀整个弹飞,被郭槐在背后一托才稳住身形。

剑玉姬道:“果然是太一经,难怪游婵会上你的当。”郭槐往前踏了一步,荡星鞭平平伸出,速度虽慢,撕开的空气却发出尖锐的啸声,犹如鬼哭。

剑玉姬手臂平举,劲气交击的刹那,她曼声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剑气纵横交错,如蛛网般攻入荡星鞭最薄弱的一环。

暗黑色鞭影一瞬间荡出无数圆环,将凌厉剑气逐一化解,接着鞭梢猛地挑起,刺在剑玉姬肘下。

剑玉姬雪白的手臂溅出一朵血花,长剑锵然落地。这时郭槐的手臂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身后一柄长剑如鸿羽般飘落,变幻的剑势如诗如梦,轻飘飘穿过荡星鞭最后一个圆环,从郭槐右肩刺入,没有半点停顿地直没至柄。

郭槐佝偻的身子不堪重负般的单膝跪倒,干枯的白发溅上血迹,右肩上多了一只剑柄,剑锷是一串繁复的鸟篆,剑柄只有一手长短,形式古朴至极,质地非金非玉,只有一抹淡淡的莹光在柄上流淌。

握着剑柄的女子,赫然是他对面的剑玉姬!

第三章场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郭槐颈侧的长剑和握剑的丽人,一时间都有种时空混乱的错觉。

郭槐身前、身后同时出现两个剑玉姬,他对面的剑玉姬跌坐在地,被荡星鞭刺穿的手肘鲜血淋漓;另一个与受伤的剑玉姬外表毫无分别,却多了一分空灵气质。

郭槐咳嗽着,肩侧伤口溅出血沫。随着他的咳声,对面的剑玉姬身形隐隐变化,那张原本艳光照人的面孔变得冷若寒霜,却是程宗扬曾在南荒见过的女子:齐姐。

立在郭槐身后的剑玉姬轻轻一拔长剑,鲜血如喷泉般从郭槐肩头涌出。

剑玉姬淡淡道:“大貂珰今日往生极乐,可喜可贺。”米远志提到与易彪等人交手的是一名黑衣女子,程宗扬便先入为主,以为那是齐姐,完全忽略小玲儿那个小贱人。剑玉姬和齐姐都是幻术匿形的高手,结果齐姐冒充剑玉姬,成功地骗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由剑玉姬的真身给了郭大貂珰致命的一击。

难怪程宗扬与剑玉姬交手之际,觉得她没有想象中厉害,起初还以为她想留自己性命,现在想来,恐怕飞上大殿的一刻,这两个贱人就彼此换了位置。

等程宗扬意识到上了剑玉姬的恶当,局面已经无法收拾。米远志、郭槐先后重52伤,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对面却有剑玉姬和齐姐两个。纵然齐姐手肘受伤,无法执剑,还有实力难测的剑玉姬。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程宗扬的眼角几乎爆裂。眨眼间,他邀来的两名帮手尽皆重伤,胜负立刻逆转。底牌已经出尽,对面的贱人似乎仍有层出不穷的手段,这场鸿门宴他做足准备,终究是剑玉姬技高一筹,只怕他偷鸡不成,连老本都要赔个干净。

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程宗扬一言不发,合身朝剑玉姬扑去。

剑玉姬微微一笑,举剑点在屠龙刀的刀锷上,只轻轻一挑,程宗扬死命紧握的屠龙刀便脱手飞出。

这时双方只有尺许,程宗扬兵刃脱手,已经是无牙老虎。剑玉姬抬起洁白玉掌,往程宗扬胸前印去。忽然程宗扬胸口光芒大作,电光石火间,一道强光穿透剑玉姬的玉掌,却没有溅出丝毫血迹。

这并非他刺中的又是一个幻身,而是剑玉姬的掌心被电光击穿,溅出的鲜血还未流出就被直接蒸发。

程宗扬一手伸在怀中,胸前衣衫破碎;手掌伸出时,掌中多了一柄电光闪烁的长刀,正是他藏在怀里的雷射宝刀!

如果他先亮出雷射刀,以剑玉姬的剑术,最多是另一柄屠龙刀,而且他的丹田刚生异变,运用不畅,实力更降一层。程宗扬行险一击,握着刀柄在怀里逼出刀身,终于伤了这个似乎永远不会被击败的女子。

被挑飞的屠龙刀还在空中翻飞,剑玉姬与程宗扬一触即分,退出数丈。她美目平静如水,没有流露出丝毫震惊、诧异的神情,手下却一片哗然。

西门庆捂着胸口笑道:“仙姬竟然受伤了,哈哈哈哈……”齐姐不顾自己的伤势,急急掠到剑玉姬身侧,握住她的手腕厉声道:“怎么会这样!教尊说过,你一旦受伤——”剑玉姬冷厉地瞥了她一眼,齐姐立郎闭上嘴,胸部却不住起伏,眼中的惊怒怎么也抹不去。

剑玉姬忽然扬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倒塌的大殿后跃上半空,一把抓住那柄屠龙刀,接着直劈下来。

程宗扬一喜,以为是死奸臣良心发现,从庙里诈尸,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蒙面客。

那人握着屠龙刀从天而降,攻势未至已经卷起漫天刀风,声势惊人,可谓霸气十足。

齐姐挡在剑玉姬身前,左手握剑迎向屠龙刀。她与这柄屠龙刀周旋多时,深知屠龙刀的锋锐尽在锋刃,只要避开刀锋,用普通钢刀也可一战。

那人的刀法远比程宗扬精熟,刀锋一侧,将齐姐的长剑拦腰斩断,刺骨寒气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剑玉姬的神情带着一贯从容,眼看爱将手臂不保,她左手玉指轻点,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按在刀侧。屠龙刀虽然锋锐,此时被她真气一锁,仿佛被套在鞘中一般难以挣脱。

蒙面客双手握刀往左右一摆,挣开剑玉姬的玉指,然后飞身而退,一把抓住程宗扬的衣领:“走!”听到这个声音,程宗扬先大骂一声,叫道:“跑不了!杀了她!”那人也不含糊:“蠢材!你不走!我走!”程宗扬不退反进,细长的雷射刀呼啸而下。蒙面人一跺脚,反身朝剑玉姬杀去,一边喝道:“就一招!”剑玉姬凤目生寒,左手握住剑柄,长剑划了玄妙的圆弧,点在雷射刀身正中。

程宗扬丹田异变,真气凝成的剑身脆弱不堪,勉强挡了半招,雷射刀险些脱手。

但他为蒙面人争取半招时间,蒙面客一言不发,屠龙刀如狂风般朝剑玉姬卷去。

屠龙刀在他手中威力倍增,狂猛气势仿佛要与剑玉姬拼死相搏。剑玉姬与齐姐同时出手,谁知蒙面客脚下灵巧地一挑,像踢绣球一样挑起碎成两半的石香炉,分击两人,接着一把拖起程宗扬往墙头一丢,自己肩不动、手不摇,一边向后疾退,一边连番踢起碎石残砖。

他脚法的精湛实在是程宗扬生平仅见,那些砖石在他脚下如同活物一样,或直或斜,甚至还打着转、划着圈、拐着弯,如雨点般四下纷飞,然后又折回来,劈头盖脸地朝剑玉姬和齐姐攻去,如果在足球场上,每一脚都堪称世界波。不过老家伙跑得更快,程宗扬一手攀着墙头,还没看过瘾,他就撺得无影无踪。

但他很有义气地留下一句话,“玄天剑在此!谁来杀我!”齐姐娇叱一声飞身欲追,却被剑玉姬拦住:“诈术。”程宗扬倒是想走,可惜刚才只顾看蒙面人的脚法,错过时机。蒙面人故意引她们去追,人家也不上当,这会儿想走也不容易。他硬起头皮笑道:“仙姬真身穿那么露,是不是在黑魔海待得久了,有暴露的癖好?”剑玉姬淡淡道:“我身如镜,公子所见不过是心中所想。”“骗鬼啊!我还想你都露出来呢。”程宗扬道:“废话少说!有种砍死我!”剑玉姬伸出手掌,掌心的伤势消失不见,“十余年来,能伤我者唯公子而已。”“上次是岳鸟人?”程宗扬讪笑道:“听说那家伙对与自己为敌的女人向来先奸后杀,不知上次仙姬伤在哪儿了?”西门庆开口刚要说话,忽然露出惊惧的神情,接着双足一蹬,身体拼命拔起。

他腰腹的衣物猛然破开,一截雪亮剑锋悄无声息地从腹上露出寸许,然后横着一切,带着扇面般泼溅而出的鲜血,从他肋下划出。

众人同时色变,黑魔海诸人是惊,全未想到程宗扬直到此时还藏后手;程宗扬是又惊又喜,天知道哪里来的杀手,但至少不是黑魔海的人。

那柄长剑像来时一样突兀消失,全无痕迹,身手竟然比方才的蒙面人高出几分。

西门庆腰间的伤口几乎把身体斩成两半,他轰然一声扑倒在地,一边吐血,一边费力地说道:“救我!救我……”齐姐先是震惊,接着露出一丝冷笑:“大官人放心,便是只剩下首级,教尊也能让你复生。”西门庆露出怨毒的眼神,显然复生的滋味并不好受。

剑玉姬神情平静如常,如水的目光却流露出一丝憾意。她幽幽叹口气,淡淡道:“却是妾身失算,公子后着连绵不绝,下次交手,安身定会打起十二分小心。”程宗扬冷笑道:“别急着走啊!时辰还早,大家再聊两个时辰,一边谈心,一边看着大官人咽气,这乐子,给我两个员外我都不换!”西门庆在黑魔海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他的伤势几乎等同腰斩,多拖延片刻就多一分危险。程宗扬算定剑玉姬不敢拿西门庆的性命做赌注,才扯足顺风旗。

果然,剑玉姬硬吃他的讥笑,若无其事地收起长剑,然后退开一步,躬身福了一福,柔声道:“万望公子珍重。”齐姐冷冷看了程宗扬一眼,挟起西门庆和巫嬷嬷,两人飞身而去。

这一仗如果运气够好,都死七、八次了,但程宗扬这会儿没有半点害怕,只有满心疑惑。头一个蒙面人是谁,只看他堪比捞钱手段的精湛脚法就能猜出七成。再加上他的目标够直接,抢了屠龙刀就跑,若猜不出那老东西的身份也不用混了。

但几乎腰斩西门庆的刺客是谁,程宗扬没有半点线索。那刺客一击即退,未曾露出丝毫身形,以至于连剑玉姬也摸不清底细,断然罢手。但程宗扬把临安的交情想遍,也没想出究竟会是哪路神灵出手相救。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刺客还留在寺内,并且对自己没有恶意。

程宗扬先看了金兀术和青面兽的伤势,他们两个被匿踪的剑玉姬亲手所伤,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伤势更严重的则是米远志,他的胸腹被八臂魔僧斩开,换作旁人早一命呜呼,但太乙真宗出来的高手对养生之道确实别有所长,米远志敛息凝神,伤势竟然没有恶化,只是无法移动。看来把他送回太乙真宗的道观还能保住性命。

郭大貂玮已是回天乏术,他的鼻息宛如游丝,勉强护住心脉一点温热,但生命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垂着眼睛哑声道:“烦请公子……送老奴回宫……”程宗扬安慰道:“大貂珰放心,我这里有医生,多调养几日就没事了。”郭槐把一条细滑的鞭子放在他手中,低咳两声不再言语,身体如枯木般变得僵硬,却是屏蔽六识,潜心入定。

程宗扬挺起身,扬声道:“那位朋友,出来吧。”话音刚落,一道剑光倏忽飞出,瞬间越过十余丈距离,一剑斩下米远志的头颅。

凤羽般的长剑带着漫天鲜血钉在地上,微微颤动。断颈中溅出的鲜血泼在零乱的砖石上,米远志无头的尸身僵坐片刻,然后扑倒在地。

程宗扬期盼已久的死气终于出现,却是在大局已定的时候。他几乎本能地按住额角,准备应对吸收死气时带来的剧痛,然而这一次太阳穴上的伤疤毫无反应,反而是丹田的气轮突然一涨,将吸收来的浑沌气流纳入其中。

程宗扬一手按着太阳穴,带着古怪表情看着现身的刺客。

一名丽人从花丛间摇曳生姿地走出来,她的脚步又轻又软,每一步踏出,身体都灵巧地柔柔摆动,犹如风中摇摆的荷叶。她一直走到程宗扬面前才屈膝跪下,两只玉手在面前摊开,以虔诚的姿势把螓首贴在地上,柔声道:“奴婢叩见主子。”看着温婉如画的卓云君,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他呼口气:“难怪你要杀他,够狠!”虽然不清楚死丫头怎么会让她独自出来,但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程宗扬简短地吩咐道:“翠微园,天香水榭。”那美妇俯身一拜,如轻烟般掠出寺院。

卓云君刚离开,寺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易彪推开大门大步进来。他的肩、臂、腿、背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一场恶斗,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易彪双脚一碰,向程宗扬敬个军礼,“报告!直属营一排遇袭!一共战死七人,负伤十六人。”程宗扬一阵心痛,剑玉姬对他处处留手,对付他的手下却不遗余力。直属营一个排一战就折损四分之一,若不是剑玉姬主动退却,伤亡只怕更多。如果不是意外出现的两枚棋子打乱她的布局,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老匡和冯大法呢?”“两位法师安然无恙。”秤宗扬犹豫一下,“帅帅呢?”“师师姑娘断了几条肋骨,尚在昏迷。”易彪脸上微微一红,“那女子被劫走了。”“游婵?”程宗扬心头一紧。他与游婵萍水相逢,最多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算不上什么交情。但相比黑魔海其他女子,误以为他是飞鸟上忍的游婵无疑是最无辜的一个。现在他的身份暴露,游婵面临的处罚可想而知。

程宗扬思索一下,道:“先回园子再说!”直属营连同程宗扬在内,完好无伤的只有八人。匡仲玉和冯大法虽然没有受伤,但精力透支过甚,都已筋疲力尽。

好在翠微园与小瀛洲只是一水之隔,众人分乘三条船,将死者和受伤的同伴尽数运回园中,岛上其他人的尸首则由雪隼团赶来处理。

听过易彪叙述,程宗扬才知道出手截住直属营的确实是小玲儿。她逼出屠龙刀的寒气之后,潜形藏在地下,一现身就伤了少尉周逢。随同她一道来的还有二十余名黑衣黑裤、身材矮小的蒙面人。那些人来去无踪,招法诡异,直属营一接敌就吃了大亏。冯大法拼命用手雷炸出一片空场,众人才稳住阵脚。

幸好当初为了给操子元疗伤,翠微园收购大批药材,这会儿才没有太过手忙脚乱。林清浦早在园中等候,见到秦桧被硬邦邦地抬进来,顿时吓了一跳。秦会之可以说是程宗扬座下第一得力的部属,连他都折戟沉沙,这一战纵然获胜也未必得偿所失。

接着伤员被一一送进来,连易彪在内,十七名直属营军士的伤势轻重不一,最重的三人随时都有送命危险。林清浦对医术一无所知,正要派人去请大夫却被匡仲玉拦住。这么多伤员若被外人见到,除了将医生灭口,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匡仲玉打开李师师的针盒,取了两枚细针在她的印堂和人中分别刺下。程宗扬小心翼翼地把郭槐放到担架上,转头看到这一幕顿时一愣。

如果匡仲玉精通医术倒也罢了,但他下针的手法怎么看怎么外行,程宗扬连忙过去搂住李师师的肩膀:“老匡,你瞎刺什么?”匡仲玉凛然道:“救死扶伤,当然要请光明观堂的大贤。”程宗扬一阵头痛,星月湖与光明观堂怨气相结,从匡仲玉的口气中就可见一斑,不由埋怨道:“老闻,你太小心眼丫吧?”匡仲玉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多谢程少校赐名!往后我就叫小心眼儿的老匡好了。”怀中的玉人微微一动,从昏迷中醒转。看到双肩被程宗扬搂住,李师师玉脸顿时一红,勉强从他怀中挣开,接着又变得苍白。她一手抚着肋下,眉头颦起,惊讶地看着堂中一众伤员。

程宗扬道:“你先歇息片刻,我让人去寻大夫。”李师师明白过来,她吃力地摇头,看了旁边的军士一眼,道:“他是被锐器所伤,跌倒时伤口夹杂泥沙,此时虽然封穴止血,但伤势恶化,速用豆油清洗伤口,再敷以金创药;取白布三尺,最好以沸水煮过晾干,用以包扎。”林清浦和未受伤的军士立刻按她的指点处置同伴的伤势。

另一名军士被钝器所伤,右臂骨折,这会儿李师师无力正骨,暂时先用柳木夹板固定。

程宗扬叫来林清浦,低声道:“这里你来照料,我先送郭大貂珰回宫。”林清浦说道:“太乙真宗有人来拜访家主,一直等到此时,不若公子先去一晤,待师师姑娘看过大貂珰的情形再送不迟。”程宗扬犹豫一下,“好,别让师师累到了。看过大貂珰,立刻通知我。”渗出血迹的布匹被层层解开,最后露出米远志身首分离的尸体。

来自太乙真宗的两名门人捏着鼻子草草看了一眼,连忙点头。

程宗扬扼腕道:“米道长大展神威,力敌黑魔海七名高手!可恨敌众我寡,虽然连败数敌,最终还是饮恨而亡。”两名道人稽首道:“掌教真人已颁下法旨,米某人为世间斩妖除魔,此番若是兵解,必当成仙。他本是支派宗系,得成大道也是难得的缘法。”程宗扬一阵恶寒,米远志被蔺采泉送来当替死鬼,尸体肠穿肚烂,连脑袋都没了,竟然还被蔺老贼说成是兵解成仙,真是一堆狗屎都能被老东西说成五香味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两名太乙真宗弟子对米远志的死似乎没有半点伤感,反而有些如释重负。他们验明身份后,便带着米远志的尸体飘然而去。

片刻后,屏风内微微一声,一名穿着道袍的女子出来。“这两个一个是鹤林观的弟子,另一个却未曾见过。”程宗扬坐在椅上没动,懒洋洋地道:“是吗?”卓云君柔声道:“鹤林观是蔺贼一系,若他们把尸体带回观中,有心人稍加留意便可认出我的剑法。”程宗扬皱起眉头,“是你故意的?”米远志被卓云君从背后一剑断首,这样的伤势除非故意留下痕迹,要掩饰起来丝毫不难;能被人认出来,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卓云君道:“这是妈妈的吩咐,奴婢不敢不杀。”“死丫头让你做的?她人呢?”“妈妈让奴婢先来伺候,妈妈随后就来。”程宗扬皱起眉头。死丫头搞什么鬼,让这贱人一个人来临安,还故意露出身分?虽然卓贱人被死丫头下咒,但太乙真宗本身是术法大家,万一被她解开禁咒,再想逮住她就麻烦了。

卓云君重新向程宗扬这个主子见礼,她屈膝跪下,双手贴在地上俯身叩拜,一边娇滴滴道:“奴婢见过老爷,主子万福。”行过礼之后,卓云君的仙姿道貌顿时变得媚致,如果刚才还是飘然出世的仙姑,这会儿像是见到金主的红牌粉头。

多日不见,卓云君身上的道袍宽大古雅,让人有出尘忘俗之感,但她容颜间有着异样的识丽,似乎刚妆扮过。再仔细看时,她的跪姿虽然柔婉,衣下肉体却曲线毕露,在衣内微微抖颤,流露出旖旎春光。

程宗扬心下微动,挑起唇角道:“卓美人儿,让主子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卓云君袅袅起身,双手拉住腰间丝绦一分,道袍犹如委蜕的羽翼一样滑落在地,露出一具欺霜赛雪的玉体,款款走来。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吹声口哨,自从当日被小紫藏起来,他有段日子没有见过这贱人。这时看来卓美人儿的整具身体都被精心修饰过,看不到丝毫瑕疵。她的双乳愈发丰挺,随着脚步移动,宛如柔腻的雪团颤微微地上下抖动,充满诱惑的肉感。

在夕阳淡淡的光辉下,她通体白腻如脂,自鼻尖以下,整具身体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毛发,光洁得犹如一件瓷器。

视线下移,程宗扬目光顿时闪了一下。卓美人儿脚上穿着一双象牙镂刻的高跟鞋!细长而优雅的鞋跟、精致而曲线流畅的鞋底,一切都和他对小紫描述的一样,但那双高跟鞋只有正常鞋子的一半大小,卓美人儿一双玉足套在里面丝毫不觉狭紧,竟是出奇小巧。

由于双足变得纤小,卓云君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小心找好重心。纤软的腰身如玉柳般左右摆动,浑圆的雪臀随之轻扭,平添几分媚艳风姿。尤其是她股间的凤眼美穴,在白皙腿缝间时隐时现,每走一步,娇嫩的美穴便变得湿润一分,娇艳的光泽仿佛要从美穴中流淌下来。

在小紫的调理下,卓云君伤势尽愈,修为也完全恢复。她从江州赶到临安,数千里路程只用不到十日工夫,然而室内短短几步路却走得艰难无比,刚走到主人面前便不禁浑身发软。

程宗扬像抱婴儿一样,把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抱在怀里,一边托起她的玉腿,摘下她的象牙鞋。

不知道死丫头用了什么秘法,卓美人儿的双足筋骨未动,却缩小一半,变得小巧异常,晶莹脚掌犹如白玉雕成的一样,在掌中不盈一握,说不尽的光润柔滑。这样纤小的脚掌却要承受全身重量,难怪她在不施展修为的情况下走得如此摇曳。

程宗扬啧啧道:“太乙真宗唯一的女教御却有一双比婊子还浪的小脚,你若把这双小脚一亮,想操你的人能从临安一直排到龙池。”卓云君早已被调弄惯了,这时听到程宗扬的调笑,反而有种奔波多日之后终于托庇于主人羽翼下的安心感。她软软地蜷在主人怀中,轻轻踢下另一只象牙鞋,跷起双足娇声道:“奴婢一双小脚又白又软,光滑如脂,其软如绵,好给主子赏玩。”程宗扬抱着她香软的玉体,两手握住柔若无骨的纤足,顿时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她的双足精敏无比,犹如冰肌玉骨,握在手中却柔圆动人,纤稳合度。光洁的肌肤细如白玉,足弓曲线玲珑,轻盈婀娜,宛如软玉凝香。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压下那股躁热感,笑道:“还有吗?”卓云君的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道:“奴婢的凤眼穴外紧内滑,主子只需将阳物放进来,自会越进越深。”程宗扬笑道:“我倒想嫖,可惜没钱。”卓云君玉颊微红,媚声道:“只要主子喜欢,免费亦可。”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托起她的下巴。卓云君顺从地扬起脸,吐出香舌。程宗扬毫不客气地亲住她的小嘴恣意亲吻,一边张开手掌在她玉体上抚弄。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冷笑道:“卓美人儿,你早就到临安了吧?干了什么,这会儿才来见主子?”第四章卓云君浑身一震,连忙道:“回主子,奴婢上午才到临安,因为不知道主子的住所,先去云涛观。”“不是鹤林观?”“奴婢被蔺贼的人追拿,不好去鹤林观。按妈妈的吩咐,先到云涛观安身,谁知在湖上遇到米道人,奴婢见他行止匆匆便跟去,却遇到主人。”“去云涛观干嘛?和你杀米道人有关系吗?”“妈妈让奴婢做出些动静,以显露行踪。”卓云君道:“最好能与黑魔海有所牵连。”“你在寺里待了多久?”“奴婢刚到片刻。”程宗扬冷笑道:“不是一直在外面等着看我死吧?”卓云君拉开衣领,露出颈后一道红色印痕:“奴婢三魂七魄都留下妈妈的印记,生死荣辱都在妈妈一念之间。”难怪死丫头会放心让她独自出来。但这些手段是什么意思?把卓美人儿往绝路上逼?她销声匿迹数个月,一出现就与黑魔海扰在一处,又杀死同门,除了托庇在自己门下,再无路可走。不过死丫头要制服卓美人儿,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弄明白小紫的心意,但死丫头的事用不着他操心,吃亏的事,她肯定不会做的。

程宗扬有心和卓美人儿温存一番,可实在分身无术,他开口唤道:“凝奴。”脚步轻响,阮香凝娉娉婷婷地从内室出来,见到程宗扬怀里的卓云君,两女本能地流露出一丝惊艳和嫉妒。不过阮香凝受瞑寂术影响,心智被惑,只望了卓云君一眼便温婉地伏在主人脚边。

程宗扬道:“卓奴,你是房中术的行家,看看这只鼎炉怎么样?”卓云君笑着伸出手,伸入阮香凝衣内。阮香凝娇腿轻颤,露出一丝羞怯,随即被程宗扬按住。卓云君本以为他是调弄取乐,手指略微一动却不禁咦了一声,目露讶色。

片刻后,卓云君抬起螓首:“回主子,此女鼎炉甚是奇特,奴婢若要仔细探过,只怕要几个时辰。”程宗扬摸了摸鼻尖,对阮香凝说逍道:“会飞的都是鸟人。”阮香凝娇躯轻震,解除瞑寂术的限制,她的目光由茫然变得疑惑,接着变得惊恐万状。

程宗扬没有理会她察觉真相后的震惊,对卓云君道:“这贱人是黑魔海的,眼下是我的奴婢,我没时间处置,交给你调教好了。”卓云君又惊又喜,望向阮香凝的目光顿时变得明亮。若论姿色,即使她在程宗扬身边也是顶尖美色,但由于几次与他为敌,被擒下后又贪生怕死,甘愿做奴妓,自贬身价,在他的女人中,地位是最低的,比没有名分的雁儿都低了不止一等。如今程宗扬把这个女子交给她,虽然自己的地位未变,但总算不再是最低的那个。

卓云君挽起阮香凝的玉手笑吟吟地道:“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好好调教这位小娘子的。”直属营军士大多受的是外伤,有众人帮忙,李师师只用不到半个时辰就逐一处理完毕。这会儿她侧身伏在案上,玉脸白得毫无血色,额头布满汗珠,一手仍搭在郭槐腕上,为他诊脉。

足足用了一盏茶时间,李师师筋疲力尽才颓然罢手。她吃力地摇头:“这位不知用了什么功法,身如木石,虽然压抑住伤势,但体内经脉尽绝,奴家无能为力。”林清浦知道郭槐是要紧人物,一旦出岔子,程宗扬难以交代,低声道:“有没有施救的法子?”李师师闭目想了片刻,道:“那人出剑时,剑势应该偏了数分,避开心脉。但这一剑伤势极深,即使能留得性命也免不了变成废人。”林清浦还待再问,程宗扬匆匆进来,一看李师师额上的冷汗,急忙道:“先看好你自己的伤势,有什么事等你伤好再说!”李师师脸色苍白地笑了笑,“还好,断骨没有刺入肺里,休养几日便是,不妨事的。”程宗扬叫来一名婢女,让她扶着李师师到内室更衣敷药,又骂了林清浦一通不知道怜香惜玉,才道:“情形如何?”林清浦道:“匡仲玉与冯大法消耗过甚,此时各自回静室休养。豹子头被巫力反噬,至今未醒,待师师姑娘伤愈,用净化术清除他体内残余的巫力即可。易中尉、金兀术和青面兽都是外伤,休养几日便即无妨。”“损失最重的是直属营。”林清浦道:“直属营十六名伤者,重伤三人。周逢少尉伤势最重,情形不容乐观。另外两人虽然用药,但还要观察几日。九人需要休养一个月到半年不等,其中两人可能致残。另外四人轻伤,几日内便可痊愈。”程宗扬面沉如水,直属营三十名军士,一战下来包括死亡和致残就有十人,折损三分之一,伤员又占三分之一,其中还包括在江州之战中直属营唯一提拔的少尉周逢。这场鸿门宴本来胜算十足,但差一点就一败涂地,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会之呢?”林清浦咳一声:“师师姑娘方才看过,说从未见过此等症状,而且光明观堂与黑魔海功法相克,不好贸然施救。”都不是省油的灯啊!程宗扬心里嘀咕一句,问道:“老秦人呢?”林清浦指了指隔壁。

程宗扬推门进去,只见死奸臣双手放在胸前,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竹榻上,一脸安详,如果不是这孙子浑身都透出金属般的光泽,黑里透亮,与众不同,简直和睡着差不多。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一个坐在榻侧的少女。在他的注视下,那少女款款起身,论起姿色她并非难得一见的尤物,但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尤其那双眼睛光彩内敛,显然是心机深远之辈。至于年纪,顶多十七、八岁,虽然这个时代十五、六岁成婚是常态,但在程宗扬眼里,眼前的少女未免太嫩了些。

死奸臣果然是吃了嫩草……程宗扬腹诽着,脸上却一点不敢怠慢,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嫂夫人了?”少女屈膝福了一福,“妾身姓王,单名一个蕙字。”“早听秦兄说起过,今日才得一见。”程宗扬仗义地说道:“嫂夫人放心!秦兄与我相交莫逆,只要有一线希望,程某都会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何况秦兄所至之处无不造福一方,单是牌坊便有好几处,想必吉人自有天相。”“多谢家主挂念。”王蕙道:“外子预料今日之事难以善了,昨日曾交代过奴家,他有秘术可以自保,紧急关头施用,用后通体如铁,水火不侵,刀斧难伤,但无法价动,唯留心头一点灵光不泯。外子说过,此术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解,家主不必过虑。”秘术?看看殇老头就知道毒宗的“秘术”有多不可靠。秦奸臣的脸色倒有七、八分像是中毒的样子——殇侯的巫术虽然不可靠,用毒却是大行家,如果说有人能化毒药为保命的绝技,非毒宗殇侯一支莫属。

程宗扬佩服地看了秦桧一眼,今日一战连郭槐都伤重不起,交手的惨烈可想而知,以黑魔海巫毒二宗的仇怨,剑玉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秦会之。结果奸臣兄当机立断,一招诈死避过杀身之祸,甚至连汗毛都没伤一根。真不知道他如果一败涂地,剑玉姬把死奸臣捎回去塞到炉子里烧够十二个时辰,会是什么结果?

林清浦过来道:“家主,车马已经备好。”程宗扬虽然很想见识见识这位王氏的风采,但正事要紧,抱拳道:“既然如此,还请嫂夫人多费心照料。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郭槐六识尽闭,瘦小的身体血迹斑斑地蜷缩在地毯上,宛如一截朽木。

封德明半跪着探视他的经脉,半晌才哑声道:“大貂珰是被人用剑破肩而入,肩、肺、肝、心经、膈……尽皆受创,不得已用了胎息的法子,如今一身修为已经散了大半。”程宗扬心里打鼓,郭槐是太皇太后的得力臂助,他请人家帮忙时还好端端的,送回来时却成废人。换个角度来想,如果有人托自己的关系请秦桧帮忙,结果送回一个半死不活的奸臣兄,可以想象自己的心情会是什么样。

太皇太后远远看了一眼,皱眉道:“这小郭子好生没用,打发出去吧。”程宗扬瞠目结舌,郭槐身为她的贴身太监,忠心耿耿地守护她几十年,只剩一口气还挣扎着要回宫,没想到太皇太后只远远看了一眼,不问生死便让打发出去。

封德明连兔死狐悲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小心翼翼地抬起郭槐,送出寝宫。

太皇太后瞥了程宗扬一眼,“是不是觉得老身过于绝情呢?”程宗扬干笑道:“好象有点。”太皇太后笑啐一口,道:“这些太监本来是好端端的男人,偏偏弄得不男不女。佛经上说,女子若是虔敬向佛,来世方可化为童男子。这些阉人好不容易得了男身,却自甘去势,殊不知财帛易获,男身难得。弃了自家要紧的血肉,低三下四的服侍人,如此自轻自贱,何曾被人看得起?”程宗扬听着太皇太后半是鄙夷、半是叹惜的倾诉,心里蹦出三个字:慕男狂!

具有这种心理因素的女性,往往会表现出对男性生理特征的极端羡慕,甚至崇拜,相应的,对于缺乏男性生理特征的女性极端轻视。太监本身是男性却自愿或被迫地切除了男性生理特征,沦为奴才,在太皇太后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程宗扬心头微动,有意说道:“大内的公公虽然缺了点‘东西’,但对姨娘的忠心是天地可表。”“一点忠心又值得什么?”太皇太后哂然道:“以前的端妃便是信宠身边的阉奴,结果她失势后,那些阉人为了讨好老身,什么事做不出来?好端端的男根都舍了不要,能有多少良心?若当日失势的是老身,小郭子会有几分忠心?”程宗扬苦笑道:“也不是人人都如此吧?我听说秦大貂珰就是忠义之辈。”“你说秦翰?”太皇太后冷笑道:“那阉才自称忠于社稷,连老身都不放在眼里,要他又有何用?”程宗扬本意是落井下石,这会儿倒有些不忍心。秦太监啊秦太监,人家主子要82的是听话的狗,你的一片忠义都拜错门路了。

话说回来,这位太皇太后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也因此才能镇住局面。如果换一个面慈心软的,天知道群奸荟萃的宋国会乱成什么鸟样?再说,不管太皇太后是不是好人,对自己是真好。

虽然太皇太后与他姨甥相称,但她在他面前没有半点矜贵的模样,那分发自内心的亲近也不似长辈,更像一个受宠的姬妾。事实上,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以前阿举的姬妾都应该来拜见他这位新主人,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

可程宗扬实在没这分胆量。这事他在晋宫做过不假,但晋帝那白痴活脱脱就是一截能出气的木头,晋宫的妃嫔见到他这个活男人都像久旱逢甘霖一样欣喜,干出些什么也算是你情我愿的事。宋国这位陛下虽然内有奸臣横行、外有强敌林立,但举止英气勃勃,实在像一位年轻有为的英主。如果被撞见,别说他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就算是太皇太后的亲爹都只有一个“死”字。

程宗扬摸了袖里的荡星鞭,心底暗叹一声。本来以为把郭槐送回大内多少能保住他的性命,谁知太皇太后随便挥了挥手,便把这位榨干精力的大貂珰像垃圾一样打发出去,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他留在手中。

陪太皇太后聊了会儿天,婉拒她让自己留宿的好意,程宗扬终于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大内。他已经打定主意,跃上马车吩咐道:“去石道门巷!”石道门巷是西门庆的公开居所,和程宗扬一样都在吏部备过档。程宗扬当然不认为近乎被腰斩的西门狗贼会堂而皇之地留在公开居所,等着仇家上门为他收尸,但用来传几句话够了。

石道门巷富商云集,刚是日暮时分,巷内便灯火璀璨。马车在两扇黑漆大门前停下,门前悬着一排灯笼,上面写着“西门”二字。

程宗扬看了一眼,确定没有认错,然后跳下马车,虎虎生风地大步上前,一脚踹上门框——别人踹门都是对着门缝,好踹断门闩,程宗扬则是对着门框,劲力一吐即收,沿着门框延伸开去,只一脚就把整扇大门全卸下来,重重拍在院内。

迎面一堵影壁,绘的无非五福临门、松鹤延年之类的图样,西门家的别致一些,画的是麻姑献寿。程宗扬活动肩背,飞身一蹬,连影壁也一并踹倒,庭院中顿时尘土飞扬。

听着西门府上传来的巨响,外面不少家丁、闲汉都凑过来看热闹,但一辆不常见的四轮马车横在门前,四名直属营军士如钉子般立在阶前,单是那分杀气就让人不敢近前,众人只远远张望,小声议论。

西门府上的家仆听到门响便纷纷出来,气势汹汹地叫嚷道:“哪里的狗贼!敢来撒野!”等程宗扬连影壁也一并踹倒,叫嚷声立刻小了半截。程宗扬也不答话,狞然一笑,从腰后摸出两枝四棱铁锏,虎入羊群般横冲而入。

一时间西门府上鸡飞狗跳,惨叫不绝。程宗扬抡起铁锏挨个打过去,只用一盏茶工夫就将十几名护院全部放翻。铁锏是战场用的钝器型进攻兵刃,专门用来对付披甲的对手,一锏挥下,往往连坚固的铁甲都打得变形,比利器更容易重伤对手。

十几名护院一个个断臂折腿,而且全是粉碎性骨折,庭院中顿时惨叫连声。

程宗扬好不容易出口恶气,他拿出那条细黑长鞭,啪的一记,半人粗的廊柱被鞭影直接抽断,断处犹如刀斩般整齐。

庭中的惨叫立刻止住,一众护院神色各异,有些是脖颈发凉,想到自己若是被鞭子抽到,脖子总不会硬过柱子;有些眼中露出贪楚神色,显然对这条荡星鞭略知一二。

程宗扬料定黑魔海的好手都赶赴小瀛洲,西门庆家中最多是小猫两三只,因此虽然上门踹馆却没有大开杀戒。他晃了晃鞭子,冷冷道:“告诉姓剑的!想要鞭子,明天日出前把游婵给我送来!不然去光明观堂要吧!”回到翠微园已是傍晚。听了程宗扬闯进西门家的举动,林清浦沉吟多时,道:“公子此举未免失之过急。属下虽然不知此鞭来历,但想必是黑魔海的要紧之物,以属下之见,最好等秦先生醒后打听清楚,再做计较。”程宗扬道:“会之要十二个时辰才能醒,整整一天的时间。我怕夜长梦多,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林清浦缓缓道:“一介女子而已。”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兄啊,你还没女人吧?”林清浦脸一红,狼狈地咳嗽起来。

程宗扬笑眯眯地道:“我听说有些玄门高士都是一辈子打光棍,不过林兄年纪轻轻,难道没想过找个伴?”林清浦其实年纪甚轻,红着脸小声道:“随缘……”“这是屁话!你不争取,哪来的缘?你瞧人家秦会之,嫩草吃得卡卡的!那是缘吗?秦老牛不知道跑了多少腿、下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坏心眼,才吃上这根嫩草!换作你呢?整天在屋里宅着,难道天上还能给你掉嫩草不成?”程宗扬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啊,跟彪子一个德性!我瞧还是等兰姑来,给你们好好上一课!”林清浦嗫嚅几声,程宗扬没听清楚,“说什么?”林清浦鼓足勇气道:“属下以为,家主这样扯开话题非是好汉行径。”程宗扬一怔,朝林清浦竖起大拇指,“行啊林兄!我老实跟你说吧,游婵和我说起来谁也不欠谁,但大家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如果因为我而把她推到火坑里,我这辈子都难以安心。荡星鞭也许很重要,但用它换一个活人,我认为值。”林清浦思索半晌,向程宗扬施了一礼,“清浦明白了。”“只是明白了?”“虽然明白,但家主之为,清浦不敢苟同。”“行了,我没指望说服你。”程宗扬笑道:“过几日建康家里的护卫有一批要来,随行的还有几个侍女。林兄考虑考虑,全是清白姑娘,个顶个的漂亮。你若看中哪个,大胆去追,只要你能追上就是你的。”“多谢家主费心,”林清浦毅然道:“但清浦少年立志,道术不成,不以家室为念。”“这有冲突吗?我还家室不成,不以道术为念呢。得,算我白说。”程宗扬拍拍屁股要走,却被林清浦叫住,“家主留步!”程宗扬没好气地说:“有屁快放!”“关于黑魔海之事,属下思索多日略有所得,愿与家主参详。”林清浦不是轻易开口的人,他既然说略有所得,不会是一般线索。程宗扬立刻坐下来:“说。”林清浦推开案上的图卷:“这是属下搜集各处得来的讯息所梳理的脉络,以十六年前武穆王横扫黑魔海为分界。”程宗扬仔细看着图卷,林清浦将所有能得到的黑魔海讯息全部罗列出来,重新以时间为序进行排列。以最初逃脱的五人为起点,逐一定下培养九御、搜罗御姬奴,扩张势力的顺序。

透过图卷,能清楚看出黑魔海巫宗在灭门之难的第三年,也就是岳鹏举出事的同年重新崛起。六年当中,黑魔海一直潜心培植羽翼,已知的九御与御姬奴大多出现在这一时期,如泉玉姬和凝玉姬,分别在灭门后的第五年和第六年离开黑魔海。

从墨狼、青躯等人的修为可以猜测,九御是黑魔海培养的主要武力,一直在内堂修习,执行任务时才被派出。御姬奴很早就被送往各地。除了泉玉姬这样进入六扇门继续修习的以外,其他御姬奴的修为不会太高,但可能具有不同技能。更要紧的是,经过十余年潜藏,她们的身份彻底融入六朝;凝玉姬的身份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被程宗扬撞破,完全无迹可寻。

虽然凝玉姬早在十二年前进入临安,但黑魔海在宋国扩张势力的时间,相信不超过五年——陆谦进入太尉府、西门庆拜蔡京为干爹而获得官身,都在这一时期。

从小瀛洲一战黑魔海显露的实力分析,宋国的主事者可能是那位齐姐,而黑魔海在宋国的重心可能不在临安,否则不必从别处调集人手。

这也在情理之中。临安曾经是武穆王的老巢,黑魔海没有十足把握,绝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轻易进入。

三年前,黑魔海的势力扩张至晋国边界的广阳。一年半前进入建康,古冥隐大致在此前后被黑魔海收入麾下,担任供奉。玄武湖一战,黑魔海投入的墨狼和计好等人都是内堂人手,行事作风与剑玉姬也有很大区别,因此晋国的主事者很有可能是那位被六骏联手击杀的幽长老。

从黑魔海的扩张路线可以看出黑魔海是向南方的宋国、西南的晋国逐渐推进。

那么黑魔海的源头,应该在相反的东北方向——晴州!

程宗扬目光一跳,看到林清浦最为大胆的推论——黑魔海的总坛可能在汉国境内!

林清浦能提供的证据很少,推论却很严密。在黑魔海进入宋国的同一时期,出身殇侯门下的鬼巫王进入六朝游历,遇到黑魔海巫宗。从鬼巫王的行经路线判断,双方会面的地点可能在宋国。但鬼巫王吞并南荒的思想源头不会出现在风流却文弱的晋、宋两国,更接近于崇尚武力、有着强烈大一统观念的秦、汉两国!

晴州是诸派学说汇集之地,鬼巫王在晴州接触类似思想也并非不可能。但林清浦给出的答案是汉国,因为鬼王峒驿馆的风格与汉国京师洛都的驿馆完全一样,可见鬼巫王对汉国宏伟大气的建筑风格印象极深!如果没有在洛都待过,鬼巫王哪里得来这种印象?

程宗扬仔细看着图卷,良久抬起头,由衷说道:“我得清浦,如得一宝!”林清浦被他当面一赞,顿时脸上发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程宗扬百感交集,他的手下以智谋论,当以秦会之为第一,但奸臣兄偏于阴谋,往往剑走偏锋。林清浦更像一个擅长情报分析的大师,通过细致搜集,将点点滴滴的线索综合起来,考虑到他的年龄,完全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程宗扬本来是看中他的水镜术,谁知捡个宝回来;能得到这两人一正一奇的辅助,可谓大幸。

但林清浦是搜集分析情报的人才,组织人手、策划行动不是他的长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程宗扬当然不指望一个人能精通各方面的能力,有林清浦整理情报、秦会之筹划布置,自己进行布局和决断,这样的组合才能发挥每一个人的长处。

林清浦平静下来,指着图卷道:“从巫宗灭门的第六年到进入宋国,中间有长达七年的空白期。属下判断,这七年当是黑魔海着力在北方三朝发展势力的时期,以黑魔海的扩张速度,他们在北三朝的实力会非常强劲。属下猜测,汉国的主事者当是剑玉姬麾下一直未露面的闻姨。”程宗扬道:“晋国是幽长老,宋国是齐姐,晴州是巫嬷嬷,汉国是闻姨。既然黑魔海的势力没有越过晋、宋两国,昭南暂时可以排除在外,否则在南荒时,出面的不会只有齐姐一个人。如果能知道秦国和唐国的主事者,我们对黑魔海的布局就了如指掌了。”程宗扬摸着下巴,忽然一笑,“看来这次股东大会要优先考虑北三朝的生意。”门上轻轻一响,有人道:“程少校,有客来访。”外面是一个年轻的军士,程宗扬认出他是新加入直属营的上士韩玉,由于三名兽蛮武士各自负伤,守卫的责任都交给他们。

看到程宗扬出来,韩玉露出崇拜的目光倒让程宗扬有些诧异,随口道:“听说你今天一个人就斩首七级,比易中尉还多两个。”“那些水匪一上岸就成跛脚鸭子,打他们算不得什么功劳。”韩玉道:“吴中尉说过,好的指挥官永远在最合适的地形上迎敌,就和程少校一样!”夸奖他的指挥能力简直是当面打脸,虽然知道韩玉是真心实意,程宗扬脸上还不免有点发烫。

“这你高看我了。”程宗扬道:“我本来只想找一个地貌复杂的区域便于防守,谁知道黑魔海手里没人,会派一队水匪过来。对了,这么晚了,哪来的客人?”“是一个穿斗篷的女人,说是来送人的。”程宗扬脚步略微一缓,然后加快速度。

第五章一名女子立在阶下,身后停着一辆马车。程宗扬先盯了驭手一眼,然后停住脚步看向那个女子。

程宗扬没有充大户的心思,翠微园又是借住的,园门外只挂两盏无标记的白灯笼;那女子一大半笼罩在阴影中,但熟悉的气息让程宗扬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黑魔海的效率很高啊!”程宗扬笑道:“才几个时辰就把人送来了。”黑衣丽人冷漠地说道:“拿来。”程宗扬从袖中拿出荡星鞭,随意抖了几下,笑眯眯地道:“不急,大伙聊聊天嘛!说起来咱们也是老熟人,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我竟然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有点说不过去啊。”齐姐雕塑般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那双美目隐藏在兜帽的阴暗下,目光闪闪地看了程宗扬半晌,两人各自忌惮;她不肯踏到阶上,程宗扬也不敢轻易下来。

“齐羽仙。”“原来羽仙姐姐。”程宗扬揶揄道:“我只放句话,仙姬就巴巴地把你打发来送人。你说我若让你陪我一夜,仙姬肯不肯呢?”齐羽仙微微抬起下巴,用讥讽的眼神看着他,“我若肯,你敢吗?”96“怎么不敢?”程宗扬笑嘻嘻说道:“做生意嘛,当然是有来有往,有上有下,有进有出……”齐羽仙道:“既然如此,奴家便陪公子在车中进出一番,如何?”程宗扬被将了一军,只好摸了摸鼻子:“天也不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吧,我那块被你抢走的龙精呢?”齐羽仙冷冰冰道:“无可奉告。”“得,你们自己留着玩吧。”程宗扬收起荡星鞭,转身就走。

齐羽仙玉臂一展,从车内拽下一名女子,抬手扣住她的咽喉。

程宗扬沉着脸转过身,扬手把荡星鞭扔到她脚边:“告诉剑玉姬,把游掌柜的女儿和她赌坊的人全部送到临安,这件事就此作罢。”齐羽仙足尖一挑,那条鞭子如灵蛇般跃上半空。黑暗中,细长的鞭身仿佛闪烁着无数星光,果然是如假包换的荡星鞭。

齐羽仙终于色动,斗篷一卷,收起荡星鞭,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程宗扬双手抱肩,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你们仙姬千方百计引勾引我,难道白捡一个大便宜,这会儿还舍得自砸招牌?”“公子提的要求,奴家不敢替仙姬作主,此女璧还。”齐羽仙轻轻一抛,将游婵掷过去。

程宗扬张臂搂住游婵,略一审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游婵双目紧闭,口鼻间气若游丝,经脉内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真气,显然被人下重手废去武功,昏迷不醒。

面对程宗扬的怒火,齐羽仙不动声色:“游婵已入我黑魔海,若原样奉还未免让公子担心是不是另有后着。如今她修为尽废,公子当可安心。”程宗扬破口骂道:“干!我若把荡星鞭砍成几截,你们是不是也会笑纳?回去告诉姓剑的贱人,从今往后,黑魔海的贱人我见一个杀一个!别的我管不着,晋、宋两国,你们黑魔海若能立足,我程字倒着写!”齐羽仙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子夜的庭院寂然无声,程宗扬把游婵抱在臂间,快步穿过精致的园林。他刚才的怒火有一大半是装的,以剑玉姬的智商肯定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希望齐羽仙不会太傻,把自己的话带错。

程宗扬原本想把游婵带进水榭,但看到她苍白的面孔不禁犹豫一下,转身向李师师所住的小园走去。

“师师……”程宗扬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他略微提高声音,“师师姑娘。”房内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进来吧。”听到那个声音,程宗扬一怔,小心地掀开竹帘。

果然开口的是阮香琳。她坐在榻侧,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用棉纱替女儿抹汗。

李师师肋骨折断,下午替众人诊治又耗尽精力,这会儿正沉沉入睡。

只有在睡梦中她才似乎原谅母亲,一手牵着母亲的衣角,秀美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痛楚和忧伤。

看到程宗扬抱的女子,阮香琳露出一丝不满:“师师睡着了,公子要给人治伤,还请明天。”程宗扬连忙道:“不敢打扰师师姑娘,这一位是我生意上的朋友,身体略有不适,休养几日便好。只是她一个女子在别处住宿多有不便,所以才来师师姑娘这里,看看有没有地方安置。”阮香琳容色稍霁,“邻室还有一张床榻。”说罢低下头照料女儿,不再理会他这个主人。

程宗扬进了邻室,轻手轻脚地把游婵放在榻上,然后把了把她的脉,发现她脉象还算平稳,这才放下纱帐免得蚊虫叮咬。

从邻室出来,程宗扬的呼吸顿时一窒。阮香琳正低头给李师师抹汗,如今是初夏时节,天气渐热,由于李师师身上有伤,不敢开窗透气,又点着灯烛,室内更显燠热。阮香琳衣领的钮扣松开,薄薄的罗衫被香汗打湿,她低着头,胸前两团白腻将肚兜湖绿的细绸撑开,露出深深的乳沟。她一手轻轻打着扇,那两团白腻在衣内软软晃动,白生生的肌肤上带着汗津津的湿迹,宛如温香软玉。

忽然阮香琳停下手,举目向程宗扬看来,略微一愕,意识到他的视线,随即拉上衣领,露出一丝温怒。

程宗扬不敢久留,赶紧拔腿就走。

到了园中,被湖上拂来的夜风一吹,身上的躁热才缓和几分。程宗扬自嘲地摇了摇头:男人真是贱骨头,当日自己抱着她光溜溜的身子都能硬挺着坐怀不乱,这会儿快成自己的丈母娘,反而想入非非。

回到水榭已经过了子时,程宗扬长呼一口气,这一天真长。经历无数意外和伤亡之后,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摘瓜之前先采个花也不坏……案上几根红烛已经烧残,明亮烛光随着开门的气流微微摇曳,在室内洒下变幻的光影。

卓美人儿像婢女一样替主人解下外衣,经过小紫调教之后,她放下所有的骄傲和矜持,宛如一汪春水般柔婉而顺从。

房里备好沐浴用的木桶,微温的水面上漂着几瓣芍药,淡香宜人。程宗扬折腾一天,身上又是汗水、又是尘土,一躺到里面便舒服地呼口气。

卓云君帮他解散头发、湿了水,然后用一柄象牙梳细细梳理,手掌如轻云般又香又柔,让人几乎舒适到骨子里。

程宗扬象大爷一样享受着卓云君的服侍,一边半闭着眼睛道:“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卓云君抿嘴一笑,抬起双掌轻轻一拍。

地面传来一阵低低的轻响,接着一道曼妙身影扶着墙蹒跚着出来。

阮香凝姣丽的面孔上带着怯惧而羞涩的神情,看得出她刚仔细妆扮过,像新嫁娘一样盘着发髻,发丝间系着鲜红绫带。樱唇丹红,眉枝如画,充满古典的艳丽与华美。然而她白美的胴体上穿的并非肚兜或抹胸,而是一套完全不属于六朝时尚的内衣。

阮香凝上身是一条无肩胸罩,白色的罩杯只有半个手掌大,勉强掩住高耸的乳尖,丰满的乳肉被织物束紧,随着她紧张的呼吸,像要溢出的雪团般颤微微抖动。

下身是一条深V型的丁字裤,薄如蝉翼的丝织品呈现出半透明的乳白色调,衬着如雪的肌肤,充满诱人的性感。

也许是织坊的工艺限制,阮香凝的内裤不是完整的丁字式,而是两侧挽结的系带式,在腰侧各打一个蝴蝶结。V字型开口一直深到腹下,使她白皙而平坦的小腹完全袒露出来。底部一片三角状的织物浅浅遮住阴阜,向后没入腿缝,从后看来,细窄的织物陷入她肥美的臀沟内,使她的雪臀显得愈发浑圆饱满。

这种深V型丁字裤由于没有横向拉力,对身材要求极高,只有腰身够细、臀部够丰满才能撑紧织物,若非像阮香凝这样细腰丰臀的体型,即使勉强穿上也免不了滑落。

阮香凝脚下是一双银质高跟鞋,细长的鞋跟高近十公分,使她一双纤足几乎直立。由于完整的高跟鞋制作复杂,小紫选择最简单的一种,用硬度足够的金属做成鞋跟和鞋底,上面系着丝带,与平常的高跟凉鞋十分相似。不知道死丫头是为了省那点银子还是故意为之,鞋底只有半个脚掌的宽度,阮香凝白嫩的纤足踩在上面,优美脚型整个显露出来。但即使减少一半重量,这双银质高跟鞋也比一般的沉重许多,而且鞋面十分光滑,第一次穿上高跟鞋的阮香凝不得不扶着墙壁和桌椅才能勉强行走。

不过高跟鞋的优点显而易见,阮家姊妹本来都是身材娇小的妇人,这会儿穿上高跟鞋,阮香凝平空高了十公分,那双美腿愈发显得秀美挺直,修长如玉。由于足尖用力,胸部挺起,以保持身体的重心。从侧面看来,那具近乎赤裸的娇躯前凸后翘,曲线丰腴,香艳动人。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这是织坊新出的款式?倒是挺合身的。”卓云君笑道:“妈妈说主子宅中新收了个妖精,专门挑了几件霓龙羽衣让奴婢带来。”死丫头当日只隔着水镜看了阮香凝一眼,就对她的尺寸了如指掌,不过对死丫头的变态能力,程宗扬已经见怪不怪,“你妈妈还说什么了?”“妈妈说,这种妖精都是不打不成器的贱人,要好好教训过才会老实服侍主人。”卓云君笑吟吟地瞥了阮香凝一眼。

接触到她的目光,阮香凝像被蝎子蛰到般娇躯一颤,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畏惧的神情,显然对卓美人儿的手段记忆犹新。

程宗扬笑道:“你怎么教训她的?”“奴婢按妈妈的规矩,让她跪了会儿门闩。”卓云君轻笑道:“头一次行规矩,奴婢只让她跪三个时辰。”三个时辰是六个小时,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来说不短。程宗扬瞧瞧阮香凝娇怯怯的身子,有些怀疑地说道:“她能跪够时辰吗?”“头一个时辰凝奴跌倒五次,打碎六只茶盏,奴婢只好帮她,封了她的穴道。”阮香凝的身体颤抖一下,被人封了穴道,以两手托着茶盏的僵直姿势在门闩上跪三个时辰,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噩梦。

程宗扬对阮香凝道:“你还记得什么?”阮香凝此时恢复正常神智,知道自己不仅沦为奴婢,而且已失身给新主人,因此穿着挑逗意味十足的内衣站在主人面前,使这个丧失贞洁的妇人分外羞怯。

“奴婢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娘子,身份实是黑魔海的御姬奴,由于是原封的鼎炉,被仙姬送给主人。”程宗扬笑道:“知道得不少嘛!我问你,仙姬是谁?”阮香凝迟疑地摇了摇头。

“巫嬷嬷呢?”阮香凝茫然睁大眼睛。

“你有什么亲人吗?”“奴婢有个姊姊……”程宗扬问了几句,发现剑玉姬确实没说谎,阮香凝只知道自己曾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后来被当成礼物送给新主人,此外便一无所知。

程宗扬抱怨道:“黑魔海服务意识太差,什么原封的鼎炉!连说明书都没有!”阮香凝不知道他说什么,只低头不敢做声。

卓云君按摩程宗扬的肩膀,柔声道:“恭喜主人,得了一只珍木之鼎。”程宗扬皱起眉头,“什么珍木之鼎?”卓云君娓娓说道:“男女双修为房中之术,擅其术者神清而气泰。因此修行者以炼内丹为喻,将行房中术的女子称为鼎炉。鼎炉亦有高下之分,若女子天生媚骨,双修时的功效远胜平常女子,得一即可称为珍品。世间万物无不分属五行,鼎炉同样有五行之分,凝奴的鼎体气盈而生,玉液清而润,正是珍品级的木行之鼎。”“玉液?”“女子的阴精又称玉液。”程宗扬笑眯眯地问道:“看来你已经见过凝奴的玉液了?”阮香凝玉脸飞红,羞涩地低下头。她在门闩上跪足四个时辰,虽然被卓云君疏通气血,膝上没有留下痕迹,但最后敞露牝户,被她验看自己的鼎炉,这时回想起来不禁羞耻万分。

卓云君笑道:“凝奴,进来让主子看看你的花儿。”室内红烛高烧,木桶中水气氤氲。阮香凝如玉人般站在程宗扬身前,她虽然已经忘却在黑魔海的经历,但身为御姬奴被培养多年,又刚被卓云君调教过,羞怯之余仍流露出一番诱人媚意。

卓云君拽着她腰侧的蝴蝶结一扯,白色丝织品失去束缚,贴着美妇光滑的肌肤滑落下来,掉在水面的花瓣上。阮香凝白玉般的下体被除净毛发,烛光下那条柔嫩的肉缝微微淀开,露出一抹娇腻的艳红。

“木者,五行之位于东,五行之气主生。”卓云君的纤手贴着少妇的玉阜柔柔抚弄,一边道:“用鼎炉者,先揉其花蒂,待红芽吐露再入其幽穴,若花心鼓起,鼎内真火自生。”阮香凝娇躯一颤,柔美玉户被卓云君剥开,露出性器上方那粒含而未吐的小巧花蒂。她的下体光洁如玉,此时娇嫩的秘处被人剥开,张成圆形,吐露出玉户内红腻的蜜肉,犹如一朵鲜花在雪中绽开,雪肤、蜜肉相映成趣。

卓云君翘起玉指捻住她小巧的花蒂,一边揉弄,一边向上扯起。阮香凝宛如害羞的小家碧玉,随着她指尖的动作不住颤抖,不多时便露湿花蕊。

按照卓美人儿的指点,程宗扬把中指纳入阮小美人儿的穴口,果然感觉到她花心鼓起,那条花径似乎短了许多,蜜腔内布满柔腻褶激,在指上不住滑动,充满温润的感觉。

“木珍鼎五行属木,主筋,这奴儿鼎内当有玉筋。”卓云君话音刚落,阮香凝便是一声低叫,却是卓云君右手捻住她的花蒂,左手并起双指捅入她的嫩肛中,用力戳弄几下,然后插在她肛中搅弄。

阮香凝的屁眼儿被插入,下体情不自禁地向前挺起,穴口收紧,隐约浮现出一道嫩肉,像充满弹性的玉筋般箍在指上。

程宗扬水淋淋地从桶中站起身,一手托起阮香凝白光光的大腿,一手扶着怒胀的阳具,对着她湿滑的穴口直贯而入。

阮香凝身材娇小,虽然穿着高跟鞋,被他一顶也直入蜜穴深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伏在程宗扬的肩上。

程宗扬一手托着她的大腿,一手先扯去她的乳上的薄纱,然后搂住她纤软的腰肢用力捅弄。阮香凝的玉体如花枝般颤微微伏在主人怀中,丰满玉乳贴在主人强健的胸肌上,如雪团般来回滑动。一条玉腿被主人托起,纤足低垂,银质高跟鞋悬在白嫩的足尖上,摇摇荡荡的晃动着。

阮香凝柳眉颦紧,口中发出“呀呀”的低叫。白玉般的股间,敞露的蜜穴不停淌蜜汁,粗大的阳具在她嫩穴内充满力道地进出,火热的龟头重重捣着花心,仿佛永不止歇般带来无尽的冲击力。

不知卓云君用了什么手法,阮香凝穴口的玉筋愈发紧绷,阳具进出间就像一张小嘴吸吮棒身。

阮香凝乳头高挑,白艳的玉体贴在主人身上,被阳具捅弄的下体发出叽咛叽咛的腻响,身体不住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阮香凝穴口忽然一紧,她颤抖着说道:“主人……玉液要出来了……”程宗扬停住抽动,阳具用力顶在阮香凝穴内,龟头顶住花心。

那处小小的凹陷剧烈地抽动,接着一股液体从花心深处涌出。那股液体本来像体液一样温润,然而龟头接触到时,却仿佛有一道清凉细线直透入丹田深处。

弥漫在丹田中的气息仿佛被旋转的气轮吸引,丝丝缕缕汇入其中,但这种吸引似乎是遵循某一规则,只有一部分进入气轮,并且聚在一处。

程宗扬明显感觉到与以往相比的变化,以前他与阮香凝交合,虽然同样可以炼化真元,但真正使用阮香凝具有的鼎炉效果之后,炼化的效率提高不下十倍。如果以前用的是脚踏车,现在是动力十足的机车。

相应的,交合之后的阮香凝更是疲倦十倍,她的阴精被主人吸纳之后,直接晕厥过去,苍白的脸色让程宗扬怀疑她是不是被干到脱阴。

程宗扬道:“还没怎么干完,怎么就像死了一次一样?”卓云君道:“凝奴一个时辰之前刚溢过玉液,主人若怕她伤身体,只要把阳精还入她鼎内,少许便足够她补养身子。”听说阮香凝性命无忧,程宗扬放下心来,笑道:“射不出来怎么办?”卓云君嫣然一笑,解开衣带,露出道袍内白生生的肉体。

程宗扬看着她愈显媚致的肉体:“卓美人儿,你是什么鼎?”卓云君脸上微微一红:“奴婢鼎体不显,难敷大用。”“真的吗?”卓云君犹豫片刻,低声道:“奴婢不敢欺瞒主子,卓奴五行属金,原是仙品的鼎炉,自小师叔死后,多有人觊觎奴婢的鼎体……”她咬了咬牙,“因此奴婢便修习火行法诀,禁封鼎体。”“禁封了?解不开吗?”“除非奴婢尽废修为,才能解开五行相克的禁制。”程宗扬心下暗叹,五行火克金,金生水,以卓云君的姿质应该修炼金行或水行的法诀,但卓云君为了守护贞洁不惜自封鼎体,谁知造化弄人,遇上小紫。眼下她是自己砧板上的鱼肉,如果自己看中她的鼎炉,只说声要用,即使修为尽废,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没有就没有吧。”程宗扬笑道:“有你的凤眼穴就够了。”卓云君暗暗感激,身无寸缕地滑入桶中,先帮主人洗净下体,然后偎依在主人怀中。

程宗扬抚摸她的胴体,一边道:“你刚才说仙品?”“鼎体分为三等,珍品之上称为仙品,仙品之上称为玉品。单以功效而论,玉品较之珍品高出百倍,但珍品已经难得一见,何况玉品?”原来她比凝美人儿还高出一等,难怪会引人垂涎。

程宗扬分开她的双腿,把阳具放在她紧凑的凤眼美穴上,忽然笑道:“卓美人儿,老爷有段日子没嫖过你了。”卓云君柔声说道:“老爷多嫖几次便是了。”“我没带钱怎么办?”程宗扬道:“一个铜铢都没有哎。”“奴婢只好让老爷白嫖了。”卓云君说着柔媚地扭动屁股,让程宗扬感受她的温润与滑腻。

“真的是白嫖?”程宗扬忽然抬起她的雪臀,阳具啵的一声拔出,接着对着她臀间娇嫩的后庭捅进去。

卓云君娇躯绷紧,被程宗扬握在手中的双足宛如一对光润的玉钩,小巧的屁眼儿猛然撑开,被突然如其来的阳具塞得满满的。

卓云君前后两个肉穴都被走惯了,程宗扬抽送几下,娇嫩的后庭花便柔柔绽开,任由主人进出自如。

程宗扬摩挲她小巧的双足,和握着一对莹润的软玉一样,柔若无骨,光滑动人。

他心里嘀咕道:死丫头既然有这种手段,说不定能把一个大活人整个缩小一半。如过他逮到苏妲己,把那妖妇变成一个大号的玩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程宗扬道:“那天在江畔,你用什么手段吓走苏妖妇?”“她身上被人设有禁制,奴婢可以断定那个禁制是我太乙真宗的镇魔禁,但远比一般的镇魔禁复杂,当是本宗长老以上人物所设,只是奴婢当时修为已失,难知其详。”以苏妲己与王哲的仇怨,她身上的镇魔禁有九成可能是王哲所设,只不过王哲为什么在她身上设禁制,而不杀掉她?

“如果再遇到她,你有办法制住她吗?”卓云君想了想:“当有六成把握。如果能知道她的镇魔禁如何设置,奴婢有十成把握。”程宗扬心下大定,多了一个对付苏妖妇的手段,下次遇到至少不会打得跟狗一样。他与卓云君算是久别重逢,这一番颠倒鸾凤分外地酣畅淋漓。

阮香凝刚一醒转便听到浴桶中的激烈水声。那名容貌美艳却手段狠辣的道姑,此时像一团软泥般在主人身上辗转承欢。她这时才意识到这位新主人刚才与自己交合时留了几分力气,这会儿他全力以赴,年轻而精壮的身体如龙似虎,将道姑干得娇躯乱颤。

那道姑媚眼如丝地扫过来,笑道:“既然醒了便去跪规矩吧。”阮香凝露出乞求的眼神,楚楚可怜地望着主人。程宗扬不动声色,这妇人状似可怜,但因为嫉妒连亲姊都害,难说是什么善类。恶人自有恶人磨,让她尝尝卓美人儿的手段,说不定会老实几分。

阮香凝低声道:“求家主看在教头的面子上……”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程宗扬顿时心头火起。林冲堂堂豪杰却被枕边人蒙骗了十几年,这贱人难道以为她还是贤淑贞洁的林娘子?到了这步田地还装模作样,难道自己很好骗吗?

“多啦A梦!”阮香凝身体一僵,眼神随即变得涣散。

“从今往后,无论你在什么情况下对主人撒谎,身体都会失去控制……”程宗扬的一字一句都进入阮香凝灵魂深处。当她再次醒来,瞑寂时接受的一切都已忘却,只留存在潜意识中。

程宗扬笑眯眯地道:“听说你和你姊姊感情很好?”阮香凝看着微笑的主人和似笑非笑的卓云君,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寒意,勉强道:“是的……”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像失去控制一样,不由自主地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两手抱着屁股,将白花花的臀肉用力分开,露出桥美的性器和后庭。

阮香凝难以置信地惊叫,然而身体的反应还没有停止,她将一条美腿翘在浴桶边沿,像狗一样喷出尿液。

恢复对身体控制的阮香凝,眼中露出最深的恐惧,当卓云君再次下令,她一句话也不敢说,顺从地跪在一旁。

程宗扬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一泄如注,当然他还记得旁边的阮香凝,专门留了少许阳精,在她娇滴滴的嫩花间一番抽送,才射进她的肉鼎里。

第六章秦桧的毒力直到第二天午后方解,虽然爬起来免不了呕几口黑血,但比起米远志被八臂魔僧开腔破肚、郭槐被剑玉姬一剑穿心的结局好了百倍。

听到程宗扬把荡星鞭还给黑魔海,秦桧失声叫道:“万万不可!公子可知道此鞭……”“停!”程宗扬抬手打断秦桧的话头,“东西已经还了,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秦桧冷静下来,他本身是才智高绝之辈,转念一想便问道:“家主换了什么回来?”“一个女子。”看到秦桧痛心疾首的表情,程宗扬道:“我说奸臣兄,就算我败家了一点,你也用不着这样如丧考妣吧?”秦桧只剩苦笑。

程宗扬道:“我之所以不等你醒来就把鞭子还回去,就是怕知道这鞭子的来历,心里舍不得。你知道,我这人不怎么能禁得起诱惑。”秦桧叹道:“公子可知道,这荡星鞭用十倍、百倍的好处来换,巫宗也在所不惜。”“我虽然不知道,但能猜出来。”程宗扬道:“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如果你是剑玉姬,听到我用荡星鞭交换一名不起眼的女子,你会怎么想?”秦桧眉毛一挑,看向程宗扬。

“没错,剑玉姬不傻,她也知道我不是个傻子,我几乎是白送的把荡星鞭还给她,说明什么?”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说明我和她们没有生死大仇,岳鸟人的帐算不到我头上。如果我留下鞭子不还,损人又不利己,等于是白白替姓岳的背黑锅。”秦桧不客气地说道:“公子未免一厢情愿,只凭公子与星月湖的渊源便难与巫宗和解,何况还有君侯。”“这就是第二点。”程宗扬道:“在旁人看来,我有星月湖的背景、有殇侯爷的背景,甚至还有贾师宪和太乙真宗的背景。但我告诉黑魔海的是,那些只是背景,我盘江程氏是独立的,由我作主。”林清浦颔首道:“正该如此!”秦桧露出一丝恍然。

“我从没想过与巫宗和解。”程宗扬对秦桧道:“因此我告诉剑玉姬的第三点是:虽然不能和解,但我是一个可以谈判的对象。”刚设下圈套,双方打得你死我活,突然又说自己是可以谈判的对象,秦桧第一感觉是家主脸皮着实够厚。但仔细想来,程宗扬的作风一向区别于星月湖或殇侯的势力,而是以商人自居。今天拼得你死我活,转眼同舟共济,这种事在生意场上倒是屡见不鲜。

“既然是做生意,有什么不可以谈?”程宗扬道:“荡星鞭只是引子,剑玉姬想白占便宜也没那么容易。如果我没猜错,一会儿就有人登门请我去吃饭。”林清浦提醒道:“不可不防!”秦桧却想通了,油然道:“只看仙姬请客的酒店便知她诚意如何。若是闹市高楼、正午时分,公子不妨一去。若是荒郊野岭、深更半夜,公子只用把后续手段施出来,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便是。”林清浦也明白过来,笑道:“不知公子要谈什么生意?”“不管谈什么生意,我要的只有一样。”程宗扬道:“时间,至少一年时间。”林清浦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动,拱手道:“属下需往静室。”程宗扬知道他接到讯息,需要立刻往静室施术,便点了点头。

秦桧拂了拂衣袖,还未开口,程宗扬抢先道:“奸臣兄,东西已经没了,你要想劝我,还是省省吧。”秦桧说道:“公子列了那么多理由,秦某也不能不心悦诚服。不过以属下之见——公子最要紧的理由,还是因为那个女子吧。”程宗扬苦笑道:“让你说中了。”秦桧叹道:“公子虽然仁厚,此举却甚为不智,等若将自家软肋暴露给劲敌。”“你想听实话吗?”“公子请言。”程宗扬厚着脸皮道:“我暴露的软肋多了,当一个人浑身都是软肋,也没有什么软肋可言。”秦桧失笑道:“此之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程宗扬认真道:“奸臣兄,我把实话告诉你,你也对我说实话——我的指挥能力和应变能力是不是很差劲?”“公子何出此言?”“从野猪林到小瀛洲,我每次布置得好好的,到头来都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我在想,这些人是不是都是我害死的?”秦桧肃容道:“家主此言差矣。即便智如武侯,尚且应变机略非其所长。汉国光武帝曾以二十八骑踏阵,率三千步卒破敌四十余万,一生不败。然诸将言其平生战事,皆称陛下每遇小敌怯,遇大敌勇。因大敌皆在意料之内,小敌却在意料之外。武侯、光武尚且如此,何况公子?况且公子的对手非比寻常,不胜不败已是难得,两战胜多负少,便是换作孟铁骊也不过如此。”程宗扬揉着胸口道:“让你一说,我怎么这么舒服?奸臣兄,你是不是又拍马屁了?下次可不许了!”秦桧道:“属下句句发自肺腑,还请家主明鉴!”“停!你再说我就真相信了。”“公子所忧虑者,小节耳。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小事何必忧心?”“清浦,什么事?”林清浦从静室出来:“禀家主,月大小姐的队伍已自沅水上岸,五日之后可抵临安。”程宗扬沉默半晌,幽幽道:“我算知道会之刚才为什么说不用忧心,这不,大麻烦来了……”为了避嫌,李师师独自住了一个小院,离程宗扬住的天香水榭颇远,但环境幽静雅致。程宗扬进来时,李师师已经起身和药,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还好,看得出现在还是个小丫头的李师师挺满意这个地方。

“伤势怎么样?”“不妨事的,我习的就是外伤,处理起来费不了多少事。”“你自己接的骨?难道不痛吗?”“我从师门带了许多麻沸散。”李师师道:“煮沸后敷上,少顷便没有知觉。门里有位师伯采药时不小心失足跌下悬崖,幸好有棵松树挡住,但树枝断在腹里。她用随身带的药罐、泉水,加入麻沸散,用松枝生火煮开,然后为自己剖腹,找出折断的松枝,清洗肠腑,再缝上伤口。给我们讲麻沸散的时候,她曾经掀开衣服让我们看她的伤口,针脚又细又齐,没有一点乱的。”“给自己开腹做手术,然后自己缝合?你这师伯也太厉害了!”程宗扬敬佩不已地说道:“改天请她喝酒!”李师师笑道:“那位师伯最喜欢饮酒,每日无醉不欢。”“咦?是不是喜欢大苏诗词那位?”“你怎么知道?”程宗扬笑道:“我听乐丫头说过。”李师师乌亮的眼珠转了一圈,拉长声音:“哦——”“喂,别乱想啊!我们就是在南荒见过,大家谈得来而已。”“乐师姐是同门性子最好的,我们都喜欢她呢。”两人说笑片刻,程宗扬朝房里示意一下。李师师小声道:“那位游姐姐修为尽废,但下手的人很有分寸,没有伤及经络,修养几日,也许还能保住一点真元。”程宗扬点了点头,先敲了敲门,温言道:“游姑娘,打扰了。”然后推门进入。

游婵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见到进来的是程宗扬不由瞪圆眼睛,眼中露出既惊愕又迷惘的神情。

程宗扬毫不见外地在榻旁坐下,随势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微微一笑。

游婵压下心里的震惊,口吃地说道:“飞鸟上忍——”“我姓程。”程宗扬打断她,“程宗扬。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只能怪大家见面的时间不对。放心吧!你现在已经脱离黑魔海,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女儿和赌坊的人现在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临安。”游婵怔了半晌,道:“我……我不明白……”“这么说吧,我和黑魔海既是对手,又是生意上的伙伴,昨天在小瀛洲和你交手的就是我的部属。老实说,打到最后,我吃了亏,但黑魔海没占到多少便宜。因为我手上有一件黑魔海极需要的东西,于是我用它把你换来了。”想起昨日一战的血腥,游婵喃喃道:“怪不得齐姐不让我回广阳,她……她是让我留下来送死……”说着她禁不住颤抖起来。

程宗扬温和地拥住她的肩膀:“别担心,你现在已经在我的保护之下,连黑魔海也动不了你一根头发。”游婵眼眶一红,掩面哭泣:“我要去问仙姬……为什么要杀我……”游婵对剑玉姬的信任根深蒂固,这时突然发现她是一枚弃子,一时间难以接受。

程宗扬不好告诉她翻江会已经完了,在黑魔海眼中,游婵的利用价值所剩无几,以剑玉姬近乎变态的精准,不会白白留着一个与他有牵连又不够忠诚的棋子,让他再有机会借用。从剑玉姬废掉游婵的修为看,黑魔海对她的处置恐怕不仅是处死那么简单。

“好好休养几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和女儿团聚。”程宗扬笑道:“到时你要打起精神替我办事了。”游婵怆然道:“奴家已经是废人,还能做什么?”“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让你打打杀杀。”程宗扬宽慰道:“当然是你的老本行,开赌场!等我的赌场建好你就知道了,比你在广阳的产业绝对只大不小。实话告诉你吧!当初有开赌场的念头,我就想把你挖过来,跟着黑魔海一点前途都没有。”游婵抬起头,“赌场在哪里?”程宗扬微笑道:“武穆王府。”游婵惊道:“那处被拆掉的王府是你的?”“没错。”程宗扬替她掖了掖被角,温言道:“赶紧养好身体,赌场的布局还得你来拿主意。”“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游婵想笑,身子却难以支撑。她修为尽废,元气大伤,这会儿心情起伏,已经疲惫不堪。

程宗扬轻轻按住她的穴道,一股柔和力道透入。游婵闭上眼沉沉睡去,她的眼角兀自挂着泪痕,唇角却露出希冀的笑意。

程宗扬心里低叹,像游婵这样失去依靠的女子,就像在命运洪流中载浮载沉的蚂蚁,只希望他递出的树枝能让她栖息下来。

忽然房门打开,李师师像受了极大的惊吓,玉脸时红时白,咬了半天红唇才颤声说道:“有坏人!”程宗扬一按匕首,随即跟着李师师赶往药房,一边心里打鼓:整座翠微园现在戒备森严,哪有坏人能闯进来?

李师师推开房门,指着桌上道:“就是她!”看着那个形容狼狈、身子软绵绵地伏在桌上,连手指都抬不起来的女子,程宗扬先是一怔,然后露出古怪表情,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你是怎么擒住她的?”程宗扬和游婵交谈的时候,李师师正在药房选捡药材,谁知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个穿着道袍的女子缓步入内,态度和蔼地柔声说道:“请问,是师师姑娘吗?”李师师讶然回过头,“你是……”那个美貌道姑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你叫我卓姨好了。”李师师虽然觉得她很陌生,仍客气地说道:“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妾身这几日有些头痛,想请师师姑娘诊治。”“奴家习的是外伤,不擅内科。”“世间医理都是一般,妾身诚心求医,师师姑娘不要拒人千里之外。”李师师只好放下药物,“请坐。”卓云君坐在椅中,一边摊开玉手。

李师师纤指搭住她的脉门,仔细探查半晌,道:“也许是受了风寒,湿邪侵于表里,湿浊中阻,气机失调。”她眼波微转,思索道:“需针灸尺泽、委中、少商、耳尖诸穴。”卓云君柔声道:“还请姑娘施针。”李师师犹豫一下,打开随身带的木匣取出几枚银针,先用药物一一浸过,才小心刺入穴位,慢慢捻着。

卓云君微笑道:“听说师师姑娘是光明观堂门下?”李师师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内院的人吗?我从来没见过你。”卓云君轻笑道:“妾身一直在老爷内室,姑娘哪能见到我呢?”李师师玉脸微沉:“你是谁?”卓云君呵气如兰地柔声道:“妾身既然在内室,当然是给老爷侍寝的奴婢。”李师师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我不认得你,请你出去。”卓云君玉手一翻,扣住她的脉门,笑道:“好烈的性子。”李师师伤后无力,况且修为比卓云君差了数级,脉门被扣住,顿时半身酸软。

卓云君笑吟吟地道:“果然是个娇娇嫩嫩的小美人儿呢。”说着轻轻一推,将李师师按在桌上。

李师师竭力挣扎,低声道:“放开我……哎呀……”卓云君拉开她的衣带,一手伸进她衣内,握住她胸前的一团香软柔腻,一边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还有些分量,不知下面生得如何?”卓云君嘲笑地看着她,手掌向下滑去。

李师师咬牙道:“滚开!”卓云君挑起眉梢,“我若不滚呢?”说着手指伸入她裙内。

李师师娇躯轻颤,忽然张口狠狠啐了她一口。

卓云君侧头避开,“好个小贱人。”李师师恼道:“枉你穿着道袍,言行举止竟这般荒唐!哪里有一点修道之士洁身自好的气度!”卓云君笑吟吟道:“你想与我论道?所谓道者,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稗梯,在屎溺,何况玄牝之门,天地之根?”“下流!”“你的身子被我制住,就剩一张千娇百媚的小嘴,竟然还不肯服软?”卓云君轻笑道:“要堵你的嘴还不容易?”说着她拨了拨少女散开的发丝,垂下头,红唇如鲜花般印上李师师娇嫩的樱唇。李师师像被蛰住一样拼命摇动粉颈,但下巴被卓云君一手拿住,只能扬脸被她亲吻。

嘴一松开,羞怒交加的李师师立刻朝她啐去,这一下离得太近,卓云君竟没能避开,被她啐到鼻侧。

卓云君玉脸变色,她拧住李师师的手腕用力按在桌上,气恼地说道:“小贱人!敢啐我!不知哪里来的淫材,也敢勾引主子!”李师师又羞又气,“我又不认识你的主子!”卓云君忽然伸出香舌在她唇角一舔,“奴家的主子你不认得吗?让你尝尝主人的味道,说不定想起来了呢。”在李师师惊恐的目光中,卓云君跨在桌上,按住她的双手,一边柔媚地扭动腰身,一边抬起浑圆的臀部,移到少女娇美的面孔上方,然后坐下去。

李师师精致的面孔流露紧张的表情,如果被她坐在脸上,可以说是自己一辈子都洗刷不清的奇耻大辱。

这时卓云君手臂忽然一麻,接着半边身子失去知觉,软绵绵地歪到一边。

李师师衣鬓散乱地撑起身体,扬手想给这女子一记耳光,终于又忍住了。

“我不认得你,更不认得你的主子。”李师师道:“你的功夫很好,我打不过你,但我有自己的办法。”李师师拿出一颗黑色药丸纳入卓云君口中,然后在她的喉咙上揉了几下,将药丸送入腹中,说道:“这颗九转乌蛇丸是用百蛇之毒炼成,十二个时辰之后毒性发作,如同被万蛇噬体,死得苦不堪言。你如果想活命,十二个时辰内来找我好了。”说着她慢慢后退,转身跑开。

“她虽然穿着道服,但鞋子是假的,走路的姿势又很奇怪。”李师师说道:“她说自己头痛,但奴家给她诊脉的时候,发现她脉相平和,而且修为很高,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奴家从未在园中见过这女子,又有这么多破绽,不禁心里起疑,为了试探她,才故意说要针灸。”程宗扬看了卓云君一眼,“她就那么放心让你扎针吗?”李师师道:“尺泽、耳尖都是寻常治疗风寒的用针之处,并非要紧穴道,即便刺中也无妨。”“那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李师师俏脸微微一红,“奴家不知道她的来历,担心她会不会是外面来的坏人……便在针上用了麻沸散。麻沸散只是让人暂时失去知觉,如果是误会也不至于伤身。”程宗扬明白过来。那几处穴道不要紧,但李师师在针上用了麻沸散,药力直接进入穴道,难怪卓美人儿会着道。

“原来是这样。”程宗扬严肃地说道:“我带她回去认真审讯!”李师师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小心,她修为很厉害的。”“我一定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吧。”卓云君满脸羞愧地跪在主人面前,讪讪地说不出话。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道:“还太乙真宗六大教御呢!连个刚过内视的小姑娘都斗不过。”说“奴婢没想到那小贱人如此卑鄙,竟然在针上用了麻药,而且药性特异,连奴婢都未能察觉。”“光明观堂的麻沸散,你以为是街头一文钱一大包的蒙汗药?”程宗扬有点奇怪地说道:“你找她麻烦干么?别说是你紫妈妈指使的!”卓云君小声道:“妈妈说,主子心软面善,只怕被临安的女人骗了,让奴婢替主子看着些。”“结果你先被人骗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死丫头原话没这么好听吧?她不放心,怎么自己不来?论年纪,你当人家的娘也足够了,却被人家小姑娘制得死死的,丢不丢脸啊?卓美人儿。”卓云君垂头道:“这次都是奴婢轻敌,下次再也不会了。”“还下次?别忘了,你还吃了人家的‘毒药’。”卓云君玉脸微变,想起已经吞下腹的“九转乌蛇丸”程宗扬却知道李师师所谓的“九转乌蛇丸”只是治咳的丹药,但卓云君那会儿身子麻木,只看药物的颜色便信了七成,哪里分得出真假?

卓云君只不过是奴妓,再借她一百个胆子也未必敢欺负李师师,但她拿着死丫头的尚方宝剑,底气自然不同。在她眼中,无论程宗扬是不是盘江程氏的当家人,紫妈妈都是唯一的女主人,剩下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婢仆家奴。家主到临安不过两个月,身边又多几个女子,卓云君对紫妈妈吩咐的理解就是好生教训她们一番,让她们认清到底谁是主人。

没想到她以绝对凌驾于李师师之上的实力,竟然不知不觉中着道,本来是替紫妈妈给这些女子一个下马威,结果一时不察,反而大丢颜面。

程宗扬也是好笑,卓云君绝对不是个傻瓜,与李师师相比,双方的修为更是云泥之别,可正因为实力相差太远,才让卓美人儿失去戒心。

卓云君的神情又羞又恼,显然对栽在李师师手里极不服气。程宗扬本来想告诫这贱人安分一点,但转念一想——一个死丫头就够自己头痛,眼看这些女子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她们再团结起来,自己也不用混了。

于是话到嘴边,程宗扬又改口:“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会丢脸吧!”卓云君红着脸道:“是。”“解药我不会帮你讨,自己去想法子。”“奴婢知道了。”第七章丰乐楼位于西子湖畔,楼高虽然只有三层,台基却足有两层,气势宏伟,号称“高切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楼中装饰富丽堂皇,乃是临安第一名楼。

丰乐楼虽在湖畔,但紧邻城西的涌金门,隔着城墙便是临安府衙。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楼内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这双银箸至少值十来个银铢,”程宗扬欣赏银箸上精美的雕刻,一边道:“宋国士民殷富,果然不假。”“丰乐楼是临安名楼,席间所用器皿尽是银金制成,一席所用不下百两。”程宗扬仔细看来,果然席上摆设的碗、碟、盏、壶、杯、盘,甚至牙签都是银制的。

“好地方!在这里吃饭,至少不怕被人下毒。”程宗扬笑着往椅背上一靠,“难得仙姬肯露出真身,不过请客还戴着面纱,有点不近人情吧。”圆桌另一端坐着一名女子,她穿着一件素白衫子,戴着浅红的面纱,美目沉静而从容,一双明眸犹如一泫秋水,一眼扫去仿佛能直入人心。

“贱妾容貌丑陋,如果露出真面目,只怕公子食不下咽。”“喂,有点诚意好不好?你觉得我会信吗?”“妾身从不在本门以外以真容示人,还请公子见谅。”程宗扬道:“这乳酪挺不错,好象是羊奶做的,你尝尝。”这句话却是对李师师说的。李师师伤势未愈,但黑魔海送来请柬邀家主赴宴,她坚持要与程宗扬同行。

“我在光明观堂一心学习医术,坦白地说,对于做生意的了解很少。我希望能有机会多参与生意上的交际。”这种理由程宗扬根本无法拒绝,而且看她对付卓云君的手段,程宗扬也不想把她的才能浪费在医药和算账上。

按照李师师的年龄,至少两年之后才是她大放异彩的时期。如果按程宗扬的打算,将来要把她培养成光彩照人的交际花、顶级沙龙的女主人、盘江程氏无往不利的公关经理,交际场合的历练必不可少。

这种谈判本来有秦桧在旁边拾遗补阙更令人放心,但黑魔海巫、毒二宗势同水火,秦奸臣出面徒增变数,于是程宗扬只带李师师一人赴宴。好在李师师的容貌很给程宗扬长面子,刚才他一身公子哥儿打扮,摇摇摆摆带李师师上楼的时候,至少两打男宾露出“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痛惜眼神,等带着两名兽蛮人保镖的程牛粪挨个瞪过去,大家都老实了。

程宗扬倒不是故意显摆或找茬,实在是今天的生意有风险,多吸引点注意力,自己更安全。

李师师拿起银勺慢慢吃着,程宗扬发现这丫头好处不少,首先是不挑食,而且吃饭时十分细致,有种对食物的用心和珍惜,至于动作的优雅和美丽倒在其次。

程宗扬心里暗暗嘀咕:光明观堂的教育似乎不错,但李师师这块美玉放在她们手里,照着淑女的方式培养是活活糟蹋了。

剑玉姬没有半点不耐烦,安详地坐在椅中。深黑色眸子仿佛望不到底的深潭,静若止水,偶尔眼眸一转却灵动至极。

程宗扬放下银匙,装模作样地拿出一柄折扇——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刺激对方,偏生与西门庆用过的一模一样——一边摇着,一边笑道:“昨日来去匆匆,没能和大官人多谈谈心,程某深以为憾,不知我那位老朋友如今可好?”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点小病患,托公子的福,过几日便可痊愈。”“那可太好了!听说大官人出事,我笑了一路,到家又笑了半宿,半夜还笑醒两次。”程宗扬笑眯眯道:“这孙子就算能保住性命,少个腰子总不能长出来吧?”剑玉姬淡淡道:“公子却是笑得太早了。”程宗扬拉长声音,“是吗?”程宗扬原想从剑玉姬的反应探询西门庆的生死,剑玉姬却是波澜不惊,对他的疑问没有丝毫回应。

谈生意不怕对手笑、不怕对手恼,就怕对手和冰块一样冷静。程宗扬刷的合起折扇,啪的往桌上一拍,横眉竖目地说道:“姓剑的!昨天说好大伙谈生意,结果你杀我部属、伤我手足,这笔帐该怎么算!”程宗扬故意恶人先告状就是想激怒剑玉姬,结果剑玉姬不动声色,反而是旁边的齐羽仙寒声道:“你以谈生意为名暗设圈套,若非仙姬识破你的诡计,受伤的何止西门!”“放屁!说好是仙姬和大官人来谈生意,露脸的只有西门狗贼一个,明明是你们毁约在先!何况你们只伤了西门狗贼和巫妖婆两个人,我们死伤是你们的十几倍!”齐羽仙反唇相讥,“翻江会的不是人吗?”“齐姐!你还有没有良知?”程宗扬痛心疾首地说道:“翻江会那群渣都是你们送来挨刀的炮灰好不好!先让他们帮你们做脏活,再让我们帮你们杀人灭口,你们这算盘打得太精了!”“哪里有程公子精明?”齐羽仙道:“手下豪杰尽出,还请出宫里的郭大貂珰,公子的手伸得好长!”“哪来的郭大貂珰?”程宗扬矢口否认,“就是一个赶车的!你没闻到那鞭子上一股马粪味吗?”两人唇枪舌剑,不肯在气势上认输。旁边一道柔和的声音道:“荡星鞭乃敝宗之宝,得公子赐还,妾身感激万分。”程宗扬打定主意胡搅蛮缠,先摆足气势好为接下来的谈判争得筹码,但剑玉姬淡淡一句话让他火气尽去,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程宗扬暗自警觉,顺势往椅上一坐,没好气地说道:“你派人下帖子,我人也来了、茶也喝了,要谈什么赶紧,我没工夫和你们磨牙。”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说道:“听说江州有物名为水泥?”程宗扬一怔,开玩笑道:“仙姬不会也想做水泥生意吧?”“正是。”这是送上门来挨宰的啊!程宗扬拉长声音,“这事可不好办啊……”话音未落,程宗扬忽然眼前一花,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却是齐羽仙全无预兆地出手袭来。

程宗扬万万没想到她们居然会动手,急忙低喝一声,一掌拍出。性命交关的时候,程宗扬再不藏私,丹田气轮一动,那些由白光凝聚成的光点刹那间汇集起来,掌心现出一层烈日般的光芒。

双掌相击,两人身体都是一震。齐羽仙虽然修为高出程宗扬一筹,但程宗扬的九阳神功是全身真气凝成,攻势最为犀利,齐羽仙这一掌又是立威为主,并非伤人,在他掌下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而因为掌力逆冲,衣袖被劲气震碎,露出一截雪白手臂。

齐羽仙身体一滑,接着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却是一把制住李师师,把长剑架在她的颈中,冷冷道:“把水泥的做法拿出来,饶她不死!”程宗扬大感后悔,他实在过于自信,从理性角度判断黑魔海确实有心谈生意,不会玩什么花样;谁知道人家谈生意不假,却不仅想要金蛋,还想把下金蛋的母鸡一并抱走。

“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跟你没完!”齐羽仙冷笑一声,剑锋一紧,就要划破李师师玉颈细白的肌肤。

程宗扬叫道:“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把水泥的制法拿出来!”程宗扬一脸惶急,却见李师师用左手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悄悄打个手势。

“水泥制法并不稀奇。”李师师脸色雪白,声音有些发颤,口气却十分冷静,“但用料必须是江州河底的泥沙,你们只要能占住江州,将制法告诉你们又如何?”“住口!”程宗扬厉声喝斥道:“谁让你把这等机密都说出来!”齐羽仙却不领情,冷冷道:“天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哪里还是机密?”“阿齐,放手。”剑玉姬温言道:“今日与程公子谈生意,何必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剑玉姬发话,齐羽仙终于罢手:“若对仙姬不敬,当心你的小美人儿。”说着收起长剑,放开李师师。

程宗扬扶起李师师:“黑魔海原来是这般做生意的,我盘江程氏伺候不起!告辞!”说着拂袖而起。

“公子留步。”剑玉姬柔声说道:“阿齐一时鲁莽,险些伤了师师姑娘,都是妾身管教不严。”她敛衣施了一礼,道:“为表歉意,公子若想知道如瑶小姐的下落,妾身倒是略知一二。”程宗扬心生警兆,暗叫这绝对是陷阱,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头盯着剑玉姬。

剑玉姬道:“公子只在建康寻找,却不知云家因此事颜面无存,恚怒之下,已经把如瑶小姐送往汉国。”程宗扬恍然大悟,难怪他用尽手段也打听不到一点消息。看来林清浦推测黑魔海的主要势力在汉国,有七、八分属实,至少她们的消息比自己要灵通得多。

“如瑶小姐如今在首阳山下的舞都城,身边有十二名护卫、八名仆妇和两名丫鬟,身体安泰,衣食无忧。”剑玉姬从容道:“公子能否坐下谈谈呢?”程宗扬返身坐下。他拂袖而去不是装装样子,这两个贱人明显用黑脸、白脸这种老掉牙的手法引他入套。而且剑玉姬抛出云如瑶的消息也不是安什么好心,分明暗示自己,云如瑶的一举一动她们都了如指掌——今天的生意自己想谈也得谈,不想谈也得谈。

剑玉姬切入正题,“听说公子有意出让各朝的代理?”“没错。”剑玉姬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黑魔海有意接下秦、汉、晴州三地的水泥生意。”程宗扬心头火起,讽刺道:“你们何不干脆连唐国也要?北三朝加晴州,六朝过半的生意都给你们得了。”“唐国已由晋国金谷石家代理,怎好夺人之美?”程宗扬默念两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然后堆起笑容:“原来是谈这个!好说!好说!如今水泥的市价,仙姬想必也知道,一石一枚金铢,代理九折!为了避免市场垄断,我们盘江程氏的规矩是每家代理商最多只能做一朝的生意。出于公平起见,每朝我们会选三家代理商入围,同场竞标,价高者得,每次代理权为一年,欢迎仙姬来投标!”齐羽仙冷冷道:“秦、汉、晴州三朝,一个都不能少,代理价五折!”程宗扬摊手道:“那就没得谈了。做生意讲的是一个‘信’字,有规矩大家都不遵守,你觉得挺痛快,可我若这会儿答应下来,出门就不认呢?再说三朝的市场那么大,就是让云家来做也不可能一口吃下。依我看,只要一个晴州还好商量,何况晴州有名的金山银海,利润比别处只大不小。”齐羽仙还待开口,剑玉姬抬手拦住她,“好,便是晴州,价格每石一贯。”“一贯?”程宗扬叫苦道:“仙姬你没烧过水泥!从河里挖来河沙,用上等的松木来烧,火候差一点,整窖都成废料。工钱、料钱、脚力钱……价钱比种粮食只高不低!一贯的价格,我早把裤子都赔光了!”“公子说多少?”“每石两贯,最多八折!”“价格如果变动呢?”程宗扬迅速盘算一下,他对水泥的心理价位其实是每石一贯,但现在水泥刚刚问世,属于稀缺物品,每石卖到一个金铢丝毫不成问题。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就是建筑用的黏合剂,高等级城墙往往要用糯米汁甚至蛋清黏合砖石。用水泥掺上沙子作成的混凝土,相比之下质优价廉得多,效果更是天壤之别。给予代理商八折的优惠,他其实占了大便宜,如果他贩运出售,单是运费和经营店面至少要三成的成本。

“如果价格变动,一律按成本价八折。”“可以。”剑玉姬一口答应,然后道:“我要十年的代理权,无偿。”程宗扬叫道:“代理权一年为期,这个没商量!”剑玉姬淡淡道:“如果三天之内,我把黑魔海所有部属都撤离临安呢?”程宗扬一愕。

“如果免去代理费用,我黑魔海承诺,三年之内除购买水泥以外,不踏入宋国半步,如何?”程宗扬心念电转,这等于是剑玉姬承认在宋国的布局全盘失败,放弃进一步的行动。这个喘息机会对他太过重要,他的势力扩张虽快,但缺乏根基。三年时间足够他稳住脚步,在宋国扎下根,到时即便黑魔海卷土重来,他也能让他们铩羽而归!

这样优厚的条件说不心动是假的,不过这么答应下来,也太对不起六朝的各位奸商。

“五年!”程宗扬道:“你们五年不踏入宋国半步,我给你三年的无偿代理权。”“五年无偿代理,还有购买的优先权,必须保证如数供货。”双方争执多时,最后敲定:黑魔海无偿获得晴州水泥销售五年的代理权,每年配售额度不低于二十万石;一百万石以内的需求,盘江程氏必须如数供货。每石价格不超过十六银铢——这是按照目前每石两贯的售价计算,如果盘江程氏下调水泥售价,黑魔海同样获得八折优惠。

双方逐项谈妥条款,程宗扬刚松口气便看到剑玉姬取出一份契约,上面的条款与刚才谈定的内容丝毫不差,只剩双方签字画押的位置还留着空白。

程宗扬盯着这份完整无误的契约,心里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枉自己又是拍桌子又是斗心眼,结果分毫不差,全在这贱人的算计之中。

半晌程宗扬才冷笑道:“不如你连字也替我签好得了,模仿字体这种小事,对你们黑魔海来说还不简单?”剑玉姬坦然道:“公子的笔迹模仿起来并不甚难,画押却是不易。”程宗扬先提笔签下名字,然后当着剑玉姬的面把毛笔掉转过来,用笔管醮了墨汁,写下英文的花体签名和日期——即使黑魔海能把自己的字迹模仿得一模一样,把日期照抄下来也没用。

双方各留一份契约,然后击掌立约。

程宗扬拿起酒杯,笑眯眯道:“祝大家合作愉快!cheers!”离开丰乐楼,程宗扬心里仿佛有一块大石头落地,连步履都轻快许多。

自从发觉黑魔海在临安的踪迹,程宗扬的心头始终笼罩一团阴影。如今剑玉姬主动收手,顿时让他感觉到一阵难得的轻松,像憋着一口在暗无天日的水下游了多时,终于浮出水面,看到满天星光,呼吸到新鲜空气。

用荡星鞭为引子,晴州一地水泥生意的五年代理权,换来游婵和黑魔海五年不踏进宋国的承诺,这笔交易实在很划算。程宗扬禁不住想到,说不定剑玉姬真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对象。

“奴家觉得这个交易很奇怪。”李师师皱起蛾眉,“黑魔海为什么要改行做生意呢?”“缺钱呗。”程宗扬道:“黑魔海在各处扩张势力,肯定要买房子吧?养手下也要花钱吧?购买房产、培养人手、拉拢各方势力、收买高手,还有交通、住宿、公款吃喝、员工福利……哪样不要钱?黑魔海老本被岳鸟人掏个精光,如今摊子又铺这么大,不缺钱才是怪事。光明观堂好歹有门手艺可以养家,黑魔海难道摆摊卖巫术挣钱?”李师师偏头道:“奴家觉得不这么简单。”程宗扬想了一会儿:“黑魔海这么突然收手,确实有点奇怪……”李师师道:“如果她们就是做生意,你会按约定卖水泥给她们吗?”“当然会。”程宗扬认真道:“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如果只凭个人好恶,觉得是好人就多卖贱卖,觉得是坏人就不卖,这生意做不长。”李师师仔细品味这句话,程宗扬道:“对了,刚才那一剑没伤到你吧?”李师师道:“她剑上有道真气护着锋刃,只是吓唬人罢了。”程宗扬笑道:“好在你给我打个手势,要不我真被吓住了。”李师师美目露出好奇的神情:“水泥真是用江州水底的泥沙烧成的吗?”“阿弥陀佛。”程宗扬煞有其事地竖起手掌,“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临安,太尉府。

陈列各式珍玩的书房内,高俅把玩一只三、四寸高的羊脂玉瓶,点头道:“好玉料!好手艺——你倒耐得住性子,隔了一天才来老夫这里。”程宗扬毫无形象地半靠在太师椅上,没好气地说道:“高爷跑得比兔子还快几分,要不是小弟在后面顶着,黑魔海的妖人恐怕早就杀上门来了。”高俅倒是毫不脸红:“屠龙刀是岳帅的遗物,怎敢有半点闪失?”“你若不放心,直接下场替我打啊!干嘛还藏头露尾的?”高俅放下玉瓶,用丝巾抹了抹手,“老夫若是泄漏身份,只怕坏处远在杀敌之上。”这倒没错,高俅的身份若是曝光,将是程宗扬和星月湖难以弥补的损失。程宗扬此来不是兴师问罪,他歪着身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有件事要禀知太尉。”“哦?”“我刚和黑魔海达成协议,他们承诺五年之内不入宋国半步。”高俅眼锋犹如刀光闪过,“当真?”“我刚在丰乐楼和剑玉姬签了契约,”程宗扬道:“十成不敢说,七、八成可信还是有的。”高俅第一个反应是:“你们杀了谁,让黑魔海不得不收手?”程宗扬长叹一声,“只是重伤两个,大概还死不了。”高俅静道:“如此黑魔海为何要让步?”程宗扬笑道:“太尉有没有兴趣做生意呢?”高俅没想到他会拉开话题,“什么生意?”“水泥专卖。”程宗扬道:“晋、唐、宋、晴州都定下了,还剩秦、汉和昭南。太尉有兴趣,不妨也参一份股。”高俅闭目想了片刻,“黑魔海得了晴州?”程宗扬佩服地竖起拇指,“太尉明察秋毫!”高俅冷笑道:“黑魔海倒是改了路数——汉国给我留着。”“汉国生意那么大,太尉自己能吃下吗?”高俅道:“朝中同列众多,非独老夫一人。”“我没听错吧?”程宗扬坐起身,“咱们大宋的官员是准备组团去汉国做生意?”“挣钱的事,谁不肯做?”“但你们是宋国的官哎!跑到汉国做生意,合适吗?”高俅嗤笑道:“少见多怪!我且问你,哪一朝官员准许经商?”程宗扬皱眉想了半晌,“昭南?”“不错,”高俅道:“昭南是封君制,连正经的官员都没有,只有君长和家臣。其余五朝,官员不许经商都是朝廷律例。”“这和你们去汉国做生意有关系吗?”“国有国法,官有官策。既然朝廷不许官员在本国经商,在境外置办产业总管不到吧?因此宋国官员在汉国置办产业、汉国官员便在唐国置办产业、唐国官员又在晋国置办产业。至于在晴州有生意的更是车载斗量。”“这种事朝廷不管?”“不与本国百姓争利,何必多管?何况朝中官员在他国的产业,谁又管得过来?诸朝官吏对此都心知肚明。论起来,我们在汉国做生意倒比在宋国更方便些。毕竟在本国多少要避嫌,若被人反咬一口更是得不偿失。生意换到汉国,只要透出消息,各级官吏能帮则帮,即便帮了也不会被人揪出错——毕竟他们在我们宋国也有生意。”程宗扬呆了半晌,“天下官吏一般黑啊!干!六朝各自为政,下面的官吏倒是先联手组成统一政府。在我听来效率恐怕比正牌官府还高。”“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关系自家生意,谁能不尽心呢?”程宗扬摇了摇头,官员们不愧都是聪明人,硬让他们摸出一条新路。

“那么就是汉国。太尉挑几个人,把生意先做起来。”高俅一口答应,“好说。”“还有,”程宗扬道:“我是认真的——这趟生意,把高智商带上。”高俅道:“老夫已经给商儿请了恩荫,如今有官职在身。若说历练,商儿年纪尚小,再过几年不迟。”“再过几年就晚了。”程宗扬道:“我知道太尉是怕衙内有什么长短,但恩荫又吃不了一辈子,把他放出去见见世面也好。”高俅犹豫半晌,摇手道:“不妥不妥,此去汉国关山千里,万一有事,老夫鞭长莫及。若要历练,唔……去太学如何?”程宗扬脸都黑了,“去太学?难道太尉准备让衙内考个状元?”高俅捋着胡须欣然说道:“商儿为人甚是聪明,只要用心,考个三甲也不甚难。”程宗扬真见识高俅护犊子的架势,就高衙内那花花太岁,还参加科举,考上三甲?恐怕整个天下只有高俅自己相信干儿子能考上吧。

“得,反正又不是我干儿子。”程宗扬伸个懒腰,随意道:“听说陛下赐了太尉一壶珍珠?”高俅收起笑容,手指在椅上轻轻敲着,良久才道:“陛下虽然英明,但老夫终究是个武人,难入中枢。贾太师纵然有百般错处,稳定朝局却少不了他,若真出事,国中必定大乱。因此这份赏赐,老夫已经回绝了。”程宗扬本来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会扯出这个爆炸性的内幕,顿时吓了一跳:“陛下让你除掉贾太师?”高俅微微颔首。

程宗扬心头一阵翻腾,太皇太后吩咐此事时,自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赏赐给高俅珍珠,是为了让他意识到宫里对他的信重,好继续为宋主忠心耿耿地控制军队。谁知宋主竟然擅作主张,要借高俅的手除掉贾师宪。

贾师宪又不是董卓、王莽,虽然有些揽权,但没有篡位的心思,这么急切想除掉他就为了掌握权力,这位陛下对权力的欲望够旺盛,性子也未免太急躁了些。

沉思间,桌上忽然一沉,多了一柄长刀。

屠龙刀比寻常刀剑重了许多,单手放在桌上虽然不是难事,但像高俅这样随手一放,数十斤的刀身撞在木头上而没有半点响动,却不容易。

程宗扬道:“原样奉还!我说借来用用吧!瞧,连毛都没少一根。”高俅道:“此刀虽然锋锐如常,却已少了神韵。”程宗扬有些心虚地干笑道:“太尉这番话好玄妙……”“老夫与这屠龙刀相伴十数年,旁人看不出来,老夫再不知晓其中变化,岂不成了瞎子?”程宗扬只好道:“其实我这会儿赖着不走,也是想问问这事,就是没想好怎么开口。”“但说无妨。”程宗扬把自己与名为剑玉姬、实为齐羽仙交手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只是略去生死根的变化。

高饿沉默多时,道:“你竟然能得此机缘,难怪八骏肯视你如手足。”“你别兜圈子了,我一直提着心。乱吃东西,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你可知此刀是以珊瑚寒铁制成?”“知道。听说珊瑚铁是海底出的奇铁。”“不错。”高俅道:“珊瑚铁除了锋锐异常,传言还有桩神异之处——以此为兵刃与人交手,每次挡格都可以将对方的力道纳入其中。”这难道是岳鸟人所向无敌的秘密?程宗扬脱口道:“岳帅当年纵横沙场,愈战愈勇,是不是因为这把屠龙刀能吸收碰撞的能量?太尉有没有试过?”“老夫收藏屠龙刀已有十六年,对此传言试过无数遍,但从未能从刀中汲取一星半点的力量。据老夫所知,能从刀中汲取力量的除了岳帅,只有你一人而已。”这究竟是穿越者的异能,还是岳鸟人和他一样也有生死根?每次挡格都可以吸收力量,难怪岳鸟人要用珊瑚铁做成一把刀;如果换作他的匕首,储能空间恐怕只有屠龙刀的百分之一。

但这些仍然无法解释丹田的异变。除了珊瑚铁的神异,至少还有一个可能性——他同时修习的九阳神功和太一经!

这两门绝学都是程宗扬不能说的秘密,即便说出来,高俅也未必能帮得了自己,好在他丹田的气轮还算稳定,等见到殇侯问他更有用一些。

高俅摩挲刀鞘,一向城府深严的他竟然流露出几许不舍,低叹道:“也许你才是它命定的主人。”程宗扬笑道:“不如给我好了。”高俅坚决地摇摇头,“高某不敢负岳帅所托。”“岳帅……是不是说他会回来取这把刀?”高俅微微颔首。

程宗扬心想:我就知道!岳鸟人把充能完毕的屠龙刀放在高俅这里,与布下太皇太后这枚棋子一样,都是给他自己安排的后路!

第八章回到翠微园,秦桧、林清浦、匡仲玉和冯源正在临湖的花厅聊天,听到程宗扬与剑玉姬谈妥的条件,冯源讶道:“黑魔海全面撤出宋国?程头儿,水泥有这么赚钱吗?”“不对!”匡仲玉激烈地说道:“你和黑魔海打的交道太少!她们绝不会平白无故这么慷慨!”林清浦沉吟道:“剑玉姬虽然智计百出,黑魔海人手不足的缺陷却难以弥补。如今黑魔海在宋国的布局已经失败,收缩势力也在情理之中。”秦桧道:“剑玉姬绝不会因为一个理由而放弃全盘布局,肯定还有一个甚至两个以上的缘由。”冯源道:“让我说,黑魔海八成在宋国根本没几个人,现在收手花不了几个钱,倒省了一大笔代理费。”“黑魔海单在临安就有凝玉姬、陆虞侯等人,西门庆还拜蔡元长做干爹,势力绝不会小。”李师师鼓足勇气道:“即便剑玉姬承诺撤离,肯定会留下几个暗桩。”程宗扬道:“留些暗桩是情理之中。但剑玉姬既然放出话,肯定不会让咱们抓到把柄。不然咱们找到证据,翻脸收回代理权,她们无话可讲。奸臣兄,你在想什么呢?”“以属下之见,剑玉姬肯让出宋国的原因虽然难明,但反过来想呢?”秦桧道:“也许剑玉姬的用意正是让公子留在宋国,专心经营生意而无暇他顾。”秦桧一番话让众人都深思起来。

良久,林清浦道:“会之兄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公子在南荒便坏了鬼巫王的事;公子在建康便坏了晋宫的事;公子在晴州便坏了晴州分舵的事;公子在宋国,又坏了林教头的事。也许剑玉姬正是以退为进,把公子留在宋国,或者是云水以南。”匡仲玉忽然道:“属下从江州赶来时,洛都消息已有月余未曾传来。”众人都朝匡仲玉看去。

匡仲玉看了一圈,发现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才道:“岳帅有位故交在汉国多年,身居高位,与我星月湖关系极深,一直有人往来传递消息,近来消息却中断了。”林清浦皱眉道:“没有派人联系吗?”“江州战事方殷,抽不出人手。宋国撤军之后,孟上校便派人赶往洛都,从江州到洛都,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个月。如果找不到设斋的影月宗法师传讯,只怕两个月后才能传讯回来。”沉默片刻,程宗扬缓缓道:“剑玉姬不是想把我留在宋国,事实上,她在席间故意露出口风,引我到汉国去。”程宗扬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剑玉姬透出云如瑶的下落时,除了暗含威胁,还给他设了一个圈套。云如瑶的事,他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地带足人手上门去挨云家几位爷的臭骂,而且剑玉姬的退让肯定会使他在宋国境内竭力扩张,单是五处钱庄就要留足够的得力人手。黑魔海人手不足,他能用的人又有几个?

如果不是秦桧一语点破,匡仲玉又道出洛都信息中断的事,他很可能连秦桧都留在临安,一个人偷偷溜到舞都,先磕头认错再任打任骂。到时用不着黑魔海精英尽出,只要剑玉姬出面,他也许就回不来了。

这贱人算盘打得好精,简简单单一句话,包含利诱、威胁、圈套,可恨的是他明知道这贱人设下陷阱,不怀好意,但又忍不住不跳。

“任她诡计百出,我就一招!”程宗扬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她既然让出宋国,我就先占住!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她们老实做生意便罢,如果想玩什么花样,反正宋国禁军都被打跑了,惹急了索性把星月湖兄弟们拉出来,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众人如释重负,都道:“正该如此!”程宗扬还有一个猜测没说出口——剑玉姬肯退出宋国,多半还有一个原因:郭槐。剑玉姬眼光过人,郭槐的身份瞒得过别人,绝瞒不过她。这种局面下,他随时可能不按江湖规矩,暗中动用官府的力量打击对手。黑魔海先手已失,在宋国的局势全面陷入被动,这是黑魔海必须撤出宋国的第四个理由。也许还有更多原因,但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众人集思广义推测出黑魔海这笔交易背后的真实目的,程宗扬随即安排对策。

“会之,你找一下姓孙的,透过皇城司的路子摸摸黑魔海的底。我猜测皇城司的线索不少,但他们的心思没放在黑魔海上,大多数都忽略了。你找找有没有蛛丝马迹,如果能挖出哪个暗桩没撤,就是她们不遵守约定,翻脸也没什么好说的。”“是。”“清浦,你联络孟老大问一下洛都的事。顺便问问花和尚和林教头有没有到江州。”“是。”“老匡,临安你比我们几个都熟,听说城里有专门售卖符箓、法器的地方,你是行家,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护身防御之类的好东西,价钱不是问题。”“是。”“冯大法,把你的手雷再做小一点,威力再大一点。”“不成啊!”冯源道:“那东西太费钱了!我试过,要是不用龙睛玉,只用火捻,威力只有十分之一,勉强能把铁壳炸碎。龙睛玉越大,威力越大。”程宗扬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不是冯大法水准不够,主要是这个时代的火药威力差得太远,用来放鞭炮还行,当武器只就像岳鸟人那门吓人的大炮或不可靠的地雷一样,用来对付普通人还凑合。如果不用龙睛玉当引子,单纯靠火药的力量,炸开的铁壳就像几只黑乎乎乱飞的屎壳螂,随便来个高手,顺手拍飞还不会耽误赶路。

用了龙睛玉之后,手雷的威力立刻狂升,但相应的,大规模装备军队成了幻想,毕竟谁都没阔到拿一堆龙睛玉砸人的程度。说句不好听的,那些被炸死的士兵恐怕还没有龙睛玉值钱,把龙睛玉换成银铢直接收买,说不定还更快。

“不用太多,给我做十个就行,”程宗扬交代道:“最多念珠那么大。”冯源虽然肉痛也答应下来。

李师师道:“我呢?”“你好好养伤。”程宗扬道:“养好伤,我还有件要紧的事交给你。”“什么事?”程宗扬笑道:“先不告诉你。”李师师没有再追问,“好啊。”众人各自离开,分别去办事。匡仲玉却缓了一步,等众人走后才道:“那人并非高官。”程宗扬打断他,“是孟老大让你告诉我的吗?”匡仲玉点了点头,“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我恰巧是一个。不知公子在晴州时是否听说书人提到岳帅留有宝藏?”“难道是真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匡仲玉道:“岳帅出事前,曾往洛都运送一批东西,随行的就有匡某。”“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匡仲玉道:“但接收的人是洛都书院一位山长。按照约定,他每月会报一次平安,用的暗语是《易经》的句子,每月一句。”山长是书院主持的称号,也许没有人能想到岳鹏举会私下结交一位文人。

“如果传来的暗语是‘日出东方’,意味着时候已到,他将把这批物资交还给我们。”匡仲玉道:“但孟上校刚得到消息,这次的平安信没有传来。按时间推算,如果出现意外,当在这一、两个月间。”“江州起事,他也没有把这批东西交给你们?”匡仲玉摇了摇头。

程宗扬暗自诧异。岳鸟人搞什么鬼?那批东西不会是他的穿越日记吧?

“孟上校说,既然没有这些物资,我们也守住江州,能不能拿到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岳帅那位故交的下落。程少校忙于宋国事务,无暇分身,已由斯中校动身赶赴洛都。只是程少校身为校官,需要将此事知会少校一声。”程宗扬放下心来。有斯明信在,这件事用不着他操心。况且再珍贵的宝藏,如果用不上就和没有一样。

匡仲玉说完,从身后拿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幅卦旗,上面写著“铁口神算”配合他的须发,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

程宗扬笑道:“老匡这身行头不错啊。”“无量天尊。”匡仲玉稽首一礼,煞有其事地说道:“客官印堂发亮,已是红鸾星动。天缘在北,红线相牵。天予不取,必受其殃。切记切记。”“匡大骗,你这唱的哪一出啊?”“天机不可泄漏,公子只须往北一看便知。”匡仲玉说罢飘然而去。

“匡大骗,你这唱的哪一出啊?”程宗扬琢磨半晌也没弄明白匡仲玉是什么意思,左右无事,索性往北走去,看看这老骗子玩什么花样。

翠微园临湖而建,北面是后花园。像高俅这样的大贪官,能被他看中的园子当然不差。花园内古木参天,花树相映,还有座七、八丈高的假山,全用玲珑奇秀的太湖石堆叠而成。程宗扬虽然在园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整日奔忙,还是头一次来花园赏玩。

由于整个内院都被他占据,原来高府的家丁仆人都在前院,此时花园内空无一人,只有高树蝉鸣,流水淙淙声不绝于耳。

虽然对剑玉姬的目的难知根详,但黑魔海退出宋国,至少是不公开活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无论剑玉姬有什么手段,她既然退出,在宋国境内就没有黑魔海的威胁。这个巨大阴影一消失,程宗扬只觉浑身轻松,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喝上一杯,为自己庆祝一下。

背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道声音娇媚地说道:“程爷……”程宗扬一个激零,难道让老匡那大忽悠说准了?真的是天降艳福?等他转过身看清身后的女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妇人打扮媚艳,举止妖冶,除了黄氏还能是谁?都是被人啃过多少次的烂桃了,也能叫艳福?老匡太能糊弄人了吧?

如果是平常,程宗扬也许有心情和她乐上一场,但如今房里除了凝美人儿,还有卓大美人儿,哪个不比她强上几倍?偶尔尝个新鲜就罢了,送上门就用,他没那个心情。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都说过了,药在师师姑娘那儿。”黄氏娇滴滴地依过来,抱着他的手臂,用丰满的胸部摩擦着央求道:“师师小姐说药有毒性,不肯让奴家用……”“瞎说!有那么好的毒药吗?肯定是你敲门的方式不对!那丫头耳根子软,好好求她,她磨不过你自然就肯给了。”“程爷……”“再来磨我,小心你往后连园门都进不来。”黄氏只好乖乖闭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程宗扬无奈,只好道:“就说我说的,给你好了。”“多谢程爷!”黄氏得了这句话,立刻欢天喜地自去寻李师师。

程宗扬摇了摇头,像黄氏这种拿身体当本钱的浮浪妇人,在他眼里和游婵没得比。逢场作戏的勾当,她不在乎,自己就当闲暇时散散心,要是认真反而错了。

打发黄氏,程宗扬对那座假山来了兴趣,他穿过竹径,刚转过弯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沿着小径缓缓走着,她穿着薄薄夏衫,身材纤柔,腰肢不盈一握,丰满的臀部却浑圆肥翘,在白色丝绸长裙里柔柔扭动,显露出诱人曲线。她脚步舒缓,腰臀的扭动带着令人血脉贲张的韵律感,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艳态横生,充满成熟妇人媚致入骨的风情。

看到那个背影,程宗扬心里一热,随即又冷静下来——那女子不是外人,正是李师师的生母、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威远镖局总镖头的夫人,阮香琳阮女侠。

想必阮香琳还不知道李师师刚回来,否则依她的性子,正该趁这机会跟女儿说高衙内的好处,让她早日嫁过去光宗耀祖,哪里有闲情到花园散心?

花园?程宗扬忽然抬起头,朝四周看了一遍。

风过树梢,枝上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整个后花园除了自己和眼前的美妇,再无旁人。程宗扬心头一阵狂跳,莫非这是老匡说的桃花运?但阮香琳满门心思都在高衙内身上,从不把他这个小商人放在眼里,怎么可能和设计好一样,特别在这里等自己?如果一厢情愿地凑过去,却发现根本不是他想的那回事,可糗大了。

程宗扬把拳头放在嘴边低咳一声。两人相距尚远,平常女子也许听不到,但以阮香琳的耳力,听不到才见鬼了。

阮香琳却像是真的没听到,仍是缓步走着,但仔细看时,她腰臀的摆动有点微妙变化,风情更显秾难。

程宗扬再不明白其中蕴藏的意味就真是个傻瓜了。虽然不明白阮香琳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一开始连女儿都不肯嫁给他,到现在主动显露风情,但这些不妨碍程宗扬改变念头。

平心而论,阮香琳着实是出众的美妇人,难怪高智商那小崽子一见她就动心思。当日在野猪林,他把她从头到脚看个精光,那身美肉白花花的耀人眼目,若不是念着李师师的体面,他早就把这颗大白菜拱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翠微园他就见过一次,野猪林又是一次,现在她主动送上门来,他再推三阻四就太虚伪了。

不过阮香琳虽然有意卖弄风情来引诱他,他却不好直接把这棵白菜拱了。这就好比你突然交了桃花运,遇到一个美女请你帮忙,帮完忙发现大家谈得很投机,接着邀请她看电影,看完电影再去酒吧喝一杯,喝完大家还意犹未尽,于是去酒店开房,水到渠成给双方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如果帮完忙,你直接说:不用谢,大家打一炮吧!这场识遇有九成可能会以一记耳光而告终——虽然原因和目的一样,但过程决定最终结果。毕竟阮香琳不是主动求上门来的梁夫人,也不是被当成礼物送上门来的凝美人儿,而是李师师的娘。

程宗扬琢磨着该怎么进入这个过程——对于这种半推半就的戏码,他完全是个门外汉。但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种勾引良家妇女的大行家,他也不是没见过——宋朝、偷情、土财主、美妇人——这简直是为西门大官人量身打造的啊!

忽然阮香琳脚下一滑,却是踩到石上青苔,不小心跌倒。她屈膝一手按着脚踝,似乎是扭伤了脚。

程宗扬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扶起阮香琳:“夫人可是跌伤了?”阮香琳扭过头,风韵犹存的娇艳玉脸上满是痛楚,“原来是程公子。”她吃力地想站起来,一边忍痛道:“奴家只是扭伤脚,不妨事的。哎呀!”刚勉强站起身,阮香琳又低叫一声,却是脚下无法用力,又跌下来。这次有程宗扬在旁边,她幸运地没跌到地上,倒是全便宜程宗扬,整个人都摔到他的臂间,让他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阮香琳与阮香凝是嫡亲姊妹,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但年纪大了几岁,身子更加丰腴柔滑。充满弹性的大圆屁股压在程宗扬腿上,隔着衣物还能清楚感觉到她肌肤的柔腻和香滑。

程宗扬满心绮念,说道:“夫人多半是扭到脚踝,走不得路,不如让在下看看。”“多谢公子,不用了。”阮香琳仍在推辞,但她挣扎几下,脚上终究使不上力气,只好颦着眉,无奈地说道:“奴家来时,看到那边有座山洞,尚能落脚。”程宗扬扶着阮香琳的手臂,美妇的半边身体都依在他臂间,忍着痛楚,一瘸一拐地折回来。

这段路总共不过三、四十步,两人却走了差不多一刻钟。阮香琳那具熟艳胴体依在他臂间,无意识地与他的身体摩擦,不时展露出肉体诱人的曲线和迷人的弹。

她穿着一件淡红薄衫,虽然不是新衣却洗得干干净净,无论衣带、香囊还是凤钗珠履,都有种看似不刻意的精致。隔着衣衫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体香的柔媚气息,充满女性的诱惑。

阮香琳用眼角瞟着旁边的男子,心下不免时喜时忧,忐忑不安。起初她没有把这个外地商人放在眼里,一门心思都在太尉府的小衙内身上,后来接触渐多才慢慢留意这个年轻人。

当得知这个年轻人还有两个客卿的官职,阮香琳已经有些心动,虽然他品秩不高,其中一个是虚职,宝钞局主事又是新设的,但女儿嫁给他也不算差,若能当个正室也比得过小衙内的侍妾。

等到撞破黄氏和他的私情,阮香琳才发现自己小看他。留心打听之下,越来越觉得这年轻人来历不凡,不仅家底雄厚,与各方的交情也不是一般深厚,贾太师、高太尉、王宰相、蔡侍郎、吏部、工部、户部……当权的官员们处处都和他有来往。

难怪连黄氏这等官宦家的娘子也毫无廉耻地投怀送抱。

李师师一直没有告诉程宗扬,自从阮香琳看中这个新女婿后,早把高衙内抛到脑后,这些日子说的无非是让她早早嫁入程家,做个正房。

李师师自是不肯,阮香琳却越来越着急。她与那帮纨绔子弟厮混时,耳闻众人说起程公子曾带来艳妇与众人荒淫,眼见又有黄氏的例子,认定这年轻人是个好色之徒。师师若再拖延下去,万一被人占先就悔之莫及了。

丈夫年纪渐长,自从失了太尉府的镖,镖局生意一日不如一日,阮香琳忧心似焚,正彷徨间,谁知天上掉下来一个活神仙,让她又遇上铁口神算的匡仙长。

看过女儿的生辰八字,匡神仙掐指一算顿时大皱眉头,说此女十八岁当遇贵人,若是一念之差,失此良机,不仅己身难保,还将祸延父母——与当年的测算一字不差,果然是真神仙。

即使是真神仙也没办法硬逼着自家女儿嫁人,阮香琳只好求问是否有破解之法?

匡神仙掐指算了半晌,只说了一个字:“有。”便不再多言。

阮香琳恳求多时,又送份厚厚的谢礼,匡神仙才惜字如金地说道:“以母代女,未尝不可。”匡神仙的指点使阮香琳芳心大动,女儿既然不肯,她若是能先攀上这个高枝,倒给女儿铺路。等师师过门,她再和他断了来往,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位姓程的员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好色的性子,连黄氏那种姿色都能巴结他,以自己的容貌,只要肯牺牲色相还怕他不上钩?

阮香琳不是三贞九烈的妇人,当初为了讨好高衙内早已弃了名节,何况这年轻人看来比花花太岁好应付得多!

好不容易走到山洞处,那山洞也是太湖石叠成,洞内已经铺了一片一人宽的芭蕉叶。阮香琳扶着程宗扬的手臂坐在叶上,然后背过身除下鞋袜,一手抚着脚踝。

阮香琳脚上的伤倒不是假的,她故意在山石上滑倒,这会儿脚踝处红肿一块,但远没有她显露出来的那么严重。

阮香琳一点一点揉摸脚踝,玉趾吃痛地并起绷紧。她一双纤足原本生得甚美,此时被翠绿的蕉叶一映更显得洁白如玉,不用回头,她就能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

这年轻人的反应让阮香琳心下暗笑,她暗暗盘算:这样的小馋猫切不能轻易喂饱,第一次只让他尝些趣味,吊足他的胃口方好。

阮香琳柔声道:“多谢公子,奴家歇息片刻便是,公子若无他事便请回吧。”“不行、不行,我去叫师师姑娘,”程宗扬道:“万一伤到骨头就麻烦了。”如果被师师看到,以女儿的聪明,她的这点心思就大白于天下。阮香琳当然不肯冒这个险,叹口气道:“师师这些天好生辛苦,奴家的伤又不甚重,何必再让她担心?”“要不我送夫人回师师姑娘的住处?”程宗扬关切地说道:“这山洞又湿又潮,多坐一会儿恐怕会生病。”“别打扰师师,奴家坐一会儿便是。”阮香琳道:“这山洞倒还好,纵然凉一些也无妨的。”程宗扬抓了抓头,一脸憨厚地说道:“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倒挺近,夫人如果怕打扰师师姑娘,要不到舍下休息一会儿?”阮香琳低头道:“那怎么好?”“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住,地方很宽敞。”阮香琳推辞几句,最后柔声道:“那便有劳公子了。”程宗扬扶起她,笑眯眯地道:“夫人小心。”

第九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小瀛洲一战,郭大貂璫身受重创,不料太皇太后对伺候自己三十余年的老太监弃如敝履;程宗扬好心想替郭槐养老送终,谁知太皇太后更要求程员外先纳下一房小妾?

股东大会日期渐近,星月湖、建康纨裤、筠州商号三路人马先后到来,更有金兀术的叔公随队而来,这位“兽蛮族中最伟大的术者”,一见面居然对程员外做了什么!

各路豪杰纷纷到场,翠微园固若金汤,程宗扬志得意满之际,不料后院起火,李师师忽然失踪不见了?!

第一章临安。

西湖,翠微园。

沿湖一段粉白的短墙垂满藤萝,叶间开着淡黄的木香花。透过扇形的窗孔,能看到两个少女并肩坐在花墙下,絮絮私语,旖旎的风景宛如图卷。

““风住尘香”一阙,是表姊在燕尾洲闲居时写下的。”王蕙道:“当时姊夫出知湖州,相隔千里,李家表姊独守空房,只能以诗词自娱,才有了这阙《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李师师吟哦着词中的句子,轻叹道:“易安居士夫妻和睦,志趣相投,也免不了这些伤感。”王蕙暗叹一声,拉住她的手,“实话告诉你吧——那日姊夫来信说,已经在湖州新纳了两房小妾。表姊接到家书,虽然不至于以泪洗面,但也郁郁寡欢。”李师师讶道:“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便要纳妾?”王蕙低声道:“表姊身为女子,纵然才华满腹,可年华日老,免不了色衰爱驰。何况她成婚多年,一直未能生育……”李师师怔了半晌,自言自语道:“以易安居士的才华,身为女子,也难逃这般宿命么?”“男人三妻四妾,事属平常。可哪个女子愿意丈夫另有新欢呢?”李师师愁绪满怀,半晌才勉强笑道:“我瞧秦先生倒是好的。”王蕙小声笑道:“既然遇到了我,少不得让他从一而终。”李师师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多少信心。

王蕙道:“我找匡神仙看过,匡神仙说我们夫妻也是命中无子。”李师师一惊,“真的么?”“江湖术士之言,未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王蕙娇俏地伸了个懒腰,轻声笑道:“无子又有何妨?先兄早逝,留下个遗腹子,我告诉他,要说服娘家娶我也容易,只需把熹儿过继来,改姓秦便是了。”“秦先生答应了吗?”王蕙吃吃笑道:“哪里由他不肯呢?”“姊姊的手段让人好生佩服。”说着李师师露出一丝苦笑,却是知道王蕙的手段自家学不来。世间男子虽多,能有几个连绝嗣都不在乎呢?

王蕙见她还是不悟,不由心下暗叹。她眼珠一转,笑道:“说到这里,还有件事呢。当日在晴州,表姊曾经遇到一个女子,欲将必生所学倾囊相授。那女孩却说,在书院求读只是识几个字,将来持家时能记账罢了,诗词曲赋虽是雅事,终究非女子所宜,竟然不肯就学。”“竟有此事?”李师师又是诧异又是惋惜,“易安居士的诗词,一卷青史几人能及?她居然不肯去学?”王蕙道:“青史几行名姓,便胜得过小门小户的家室之乐么?”“哪里便不及呢?”王蕙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吟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李师师不由怔住,这首诗她早已耳熟能详,王蕙吟罢上阙,下半阙的文字已涌至心头: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朱淑贞也是难得的才女,命运却远不及李清照,嫁了个俗夫,泪尽而逝。如果让她来选择,也许宁可放弃自己夺目的才华,换以平庸而快乐的生活。

李师师对易安居士的诗词倾心折服,可这时听王蕙说起家事,“青史留名”与“家室之乐”,一时间竟不知孰是孰非。

王蕙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话说回来,只要能一世安稳,便是只知皮肤滥淫的俗物,也未必不是佳偶。何况——家主虽然有寡人之疾,也不见得就是那等浅薄之徒。”李师师脸顿时红了起来,“姊姊说哪里话?家主与我何干?”王蕙促狭地眨了眨眼,“真的么?妹妹当日弃师离家,何其之勇,如今又何其之怯?”纵然李师师冰雪聪明,此时也无言以对。她望着窗外湖水上的浮萍,不觉已是愁肠百结。……程宗扬不知道两女在花下的私语,他这会儿正扶着“不小心”扭伤脚的阮香琳,带着满脸憨厚的笑容,一副谁都能啃的肉包子模样。

看到天香水榭,阮香琳眼中露出一丝尴尬,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

程宗扬佯作不知地把阮香琳扶进水榭,送到座榻上,然后道:“夫人少坐,我去沏杯茶来。”阮香琳柔声道:“怎好再麻烦公子?”“不麻烦,不麻烦。”程宗扬热情地自去倒茶,阮香琳坐在椅中游目四顾,这水榭她原是来过的,想起当日的事,不免有些心虚,看了几眼,便垂下头,装出娇弱的样子。

屏风后飘来茶香,片刻后,程宗扬端了茶过来,笑道:“这是御用的龙凤团饼,正好前些天有客人送来几饼,夫人尝尝。”阮香琳心头微动,竟然是御用的茶饼,这年轻人来往的客人却是非富即贵。

阮香琳饮了一口,果然香气扑鼻,不由赞道:“好茶。”那年轻人坐下来,和气地说着话。话题无非是生意,绕来绕去说了一刻钟,始终言不及私。

阮香琳暗暗心急,趁程宗扬说得口干,举杯饮茶的工夫,扬起玉颈,一手在胸前扇着风,柔声道:“好热……公子这里可有扇子么?”程宗扬一拍额头,“我怎么忘了?”说着从袖中取出折扇,递了过来。

阮香琳为难地说道:“折扇是男人家用的……公子可有团扇吗?”程宗扬恍然大悟,起身道:“我去找找。”趁程宗扬绕到屏风后,阮香琳飞快地将衣领的钮扣解开两颗,露出胸前一片白腻的皮肤。在水榭中坐了一会儿,她也着实热了,若不是为着矜持,直想除了衫子,只留下贴身的小衣。

片刻后,程宗扬拿了柄小小的团扇过来。阮香琳接过扇子,轻柔地扇着风,一双妙目如水般在程宗扬身上打着转。

那年轻人藉着喝茶掩饰,一双眼睛却不停偷瞄她的玉颈。阮香琳心下暗笑,正要开口,却听他干咳一声,说道:“方才说到如今的粮价——今年粮价比往年足足高了六成,一是夏粮收成不好,其次是朝廷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各地富户唯恐被官府强买良田,宁愿抛荒,也不肯耕种……”阮香琳听得发急,只觉阁中越来越热,手里团扇摇得蝶翅一般,还禁不住香汗津津。这程员外枉自担个好色贪花的名头,却是个绣花枕头,不解半点风情。

眼见他又要长篇大论,说起宋国的粮铁价格,阮香琳忍不住道:“程公子,奴家脚踝痛得厉害,能否帮奴家揉揉?”程宗扬一脸憨厚地说道:“啊?好啊。”阮香琳就等他这句话,轻轻翘起纤足,放在程宗扬腿上。

程宗扬摘下她的绣花鞋,张手握住她的玉趾,温暖的触感使阮香琳娇躯轻轻一颤,身子升起一股异样的温热。

程宗扬一手握着她的足尖,一手托着她的足跟,缓缓扭动着,给伤处活血。

阮香琳用团扇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美目,火辣辣地看着程宗扬。

可她这番俏媚眼全作给瞎子看了,那年轻人竟是个榆木疙瘩,只一脸憨厚地朝她傻笑,没有半点非礼的意思。

阮香琳又是着急又是好笑,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呆子,真不知道梁夫人是怎么和他做成好事的,难道生米做成熟饭,盛到碗里放在眼前,他才知道吃吗?

阮香琳柔声道:“公子一人在外,难道没有妻室随行么?”程宗扬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没娶亲呢。”“是吗?”阮香琳瞬了瞬美目,轻笑道:“莫非公子看中了梁夫人?”程宗扬尴尬地说道:“她只是请我帮忙办点事。”阮香琳娇笑道:“若是奴家请公子办事呢?”程宗扬立即露出一副商人市侩的嘴脸,“只要夫人出得起价钱,什么生意都好说!”阮香琳心下暗啐一口,眼中却露出幽怨的眼神,“奴家流年不利,至今还欠了钱债,哪里出得起钱呢?”“这样啊……”程宗扬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却不见下文。

阮香琳等了半晌,眼珠一转,一手捂着胸口道:“哎哟……”“夫人怎么了?”“奴家心口痛,”阮香琳皱着眉头道:“公子帮奴家揉揉可好?”“好啊。”“这里?”“旁边一点……”阮香琳扶着程宗扬的手腕放在自己双乳之间,腻声道:“轻着些……”程宗扬手掌在她乳沟间揉着,脸色越来越红。

阮香琳一手摇着团扇,将自己的体香扇到他鼻端,一边道:“公子的手好暖和呢。”“夫人的胸……好大……”阮香琳暗暗舒了口气,这呆子终于开窍了,口中却道:“哪里有梁夫人的大呢?”程宗扬嘿嘿笑了两声,却不答话。

阮香琳这会儿身上香汗淋漓,肌肤一片火热,索性揭开伪装,媚声道:“公子可想揉揉吗?”“在下……在下正帮夫人揉着……”“奴家说的是这里……”阮香琳玉腿一合,两条丰满而又圆润的大腿夹住程宗扬的手臂,一边挺起小腹,在他臂上柔柔磨擦。

那年轻像是吓了一跳,半晌才道:“夫人……是让我揉这里?”阮香琳水汪汪的美目瞟了他一眼,“你想揉哪里便揉哪里。想用什么揉,便用什么揉……”“这……这不好吧……”阮香琳柔声道:“公子肯送奴家来家,又给奴家揉足摩胸,足见公子心存仁厚,是个难得的好人。纵然终身相托,想来公子也不会负了奴家。”程宗扬心虚地说道:“可你是……你是师师的娘……”“那又如何?”阮香琳用团扇掩口轻笑道:“奴家只是见公子独身寂寞,为公子排忧解闷,又不会与女儿争宠。”程宗扬小声道:“你这是红杏出墙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里会有旁人知晓?”程宗扬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接着越来越大,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在阮香琳惊疑的目光下,座榻后方的屏风忽然分开,露出两个人影。

阮香琳瞪大眼睛,失声道:“阿凝!”失踪多日的妹妹竟然在自己最不愿被人见到的时候出现,想到自己方才的作态,阮香琳羞窘得恨不得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

但更让阮香琳羞愕的,则是妹妹的衣着。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正室娘子,这会儿就像娼妓般,身上只有几片小小的布料,全加起来还没有手掌大,身体几乎全裸。她白美的胴体曲线动人,肌肤脂香玉滑,白得耀眼,只是她颈中却系着一条链子,这会儿四肢着地伏在地上,伏在一个美貌道姑脚旁。

阮香琳脸色时红时白,不住变幻,她扭过头,看到程宗扬戏谑的眼神,终于意识到自己上了这个年轻人的当。一想到自己刚才那番言辞都被妹妹和陌生人听得一清二楚,阮香琳不禁无地自容,急忙掩住衣襟,一手扶着座椅,起身欲走。

“想走么?”那道姑轻笑一声,抬掌按住阮香琳的肩头。

她那一掌看似轻柔徐缓,可阮香琳用尽浑身解数,仍被她轻易按住,接着便半身酸麻,无力地坐回椅中。

阮香琳惊骇欲绝,她本身修为已自不低,谁知这道姑出掌时看似平淡无奇,修为却高得惊人,一掌拍下,真气沿着自己的经脉直入丹田,将自己的气海牢牢封住,而且气息纯正,竟然是正宗的道门玄功。

程宗扬笑道:“阮女侠何必着忙呢?”阮香琳接连催动真气,丹田却像凝固一般,毫无反应,她压下心底的恐慌,勉强说道:“奴家……该回去了。”望着阮香琳惊惶的眼神,程宗扬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阮女侠,想让我把你干的丑事一件件摆出来吗?”阮香琳脸色发白,最后还咬着牙关低声道:“奴家……不知道员外说的什么意思。”程宗扬笑道:“这天香水榭想来阮女侠不陌生吧?当日阮女侠在这里独战群雄……啧啧,那一幕好生香艳呢。”阮香琳只觉身下升起一股寒意,禁不住颤抖起来。

“还有……”程宗扬道:“那日和陆虞侯一道,赤条条被吊在树上的不知又是谁呢?”阮香琳失声道:“你怎么知道?”程宗扬托起阮香琳的下巴,“我如果告诉你,当日把你救下来送到客栈里的就是我呢?”阮香琳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般僵住,呆呆看着这个男子。

“偷情算不得什么,想给你男人讨个官当当——这点儿心思也算不得什么,但是,”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把我当成傻子,装模作样来骗我,就是你的不对了。”卓云君道:“何必和这贱婢饶舌?待奴婢封住她的穴道,主子爱怎么受用便怎么受用。”程宗扬大摇其头,“那和奸尸有什么区别?一点情趣都没有。”说着他叹了口气,“我本来想帮阮女侠把那十万贯的债免掉,阮女侠既然执意要走,就找高衙内慢慢还吧。”眼看程宗扬转身要走,阮香琳急忙道:“等等!”程宗扬回过头,笑着扬了扬眉毛,“阮女侠想通了吗?”阮香琳终于失去信心,她用心布了局,指望钓一只金龟婿,谁知这金龟婿倒是一钓就上,钓上来的却是吞舟之鱼,半点由不得自己。如今自己把柄落在他手中,反而被他牢牢拿住。

阮香琳讷讷地难以开口,可那年轻人只戏谑地看着自己,摆明了让她自己说出回心转意地话来。

阮香琳只好垂下头,低眉顺眼地柔声说道:“都是奴家的不是,还望公子原谅奴家则个。”看着阮香琳英姿飒爽的面孔,程宗扬心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虽然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了嫡亲妹妹的蛊惑,但若非她心底对功名利禄的热切,也不至于作茧自缚,越陷越深。

“阮女侠刚才说的话——这会儿不会是想反悔吧?”阮香琳咬了咬唇瓣,满面羞红地说道:“奴家……从了公子便是……”说到后来几个字,阮香琳声如蚊蚋,如果不是程宗扬耳力够好,几乎就错过去了。刚钓上来的鱼,不好逼得太紧。程宗扬大笑两声,大模大样地张开双手,卓云君过来,俯下身帮他解开衣带,除去外衣。

看着他的举动,阮香琳有些着慌,小声道:“去房里吧。”程宗扬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这里多好?又宽敞又亮堂。”卓云君笑道:“阮女侠有些害羞呢,奴婢来帮帮她。”说着拉起阮香琳的双手,在头顶交叠起来,按在榻上。

阮香琳丹田受制,真气难以催动,单论体力,与平常妇人也相差无几,被卓云君一按,便难以动弹。

她玉脸通红地央求道:“不要……这种事怎好在人前来做……”“哦,你是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啊。”程宗扬笑道:“凝奴,让阮女侠看看你的花儿。”阮香凝含羞看了姊姊一眼,然后转过身,顺从地抬起玉指,将细如系带的丁字裤褪到臀下,然后分开白嫩的臀肉,将股间那只娇滴滴的妙物展露出来。

阮香琳羞急地说道:“阿凝,你!”卓云君笑道:“妹妹的花儿已经看过了,这会儿该看姊姊了呢。凝奴,来帮帮姨妈。”两女一个按住阮香琳的双手,一个去解她的衣裙。阮香凝丁字裤褪到膝间,她跪在地上,翘着雪臀先抽出阮香琳的衣带,然后解开她的裙子,将里面一条薄纱亵裤扯了下来。

卓云君一手按着阮香琳,一手拽开她的衣襟。只见这少妇贴身穿着一条翠绿的肚兜,肚兜末端覆盖在双腿间的部位透出水痕,湿淋淋贴在秘处。

阮香凝扬起脸,笑靥如花地娇声道:“姊姊已经湿透了呢。”“主子还碰她,就湿成这般,”卓云君嘲讽道:“一个骚浪的淫材儿,偏还装模作样。”阮香琳面红耳赤,一边并紧双腿,一边屈膝遮掩羞处。

程宗扬抱肩看着这香艳的一幕,没有一点插手的意思。这些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只要不闹得太过火,他不会出手去管——真是闹得太过火,还有死丫头呢,也用不着自己去管。

阮香琳虽然勉强遮掩羞处,终究挣不过她们两个。没多久,阮香琳仅剩的肚兜也被扯下,一丝不挂的玉体横陈榻上,宛如一段白藕。

卓云君和阮香凝一边一个将她白美的双腿朝两边拉开,对着主人的视线,将她下体的秘处展露出来。

阮香琳玉户像鲜花一样绽开,乌亮的阴毛已经被淫水湿透,湿淋淋贴在肌肤上,两片娇美的阴唇早已充血涨起,柔嫩的蜜穴张开一个小指粗的肉孔,阴中淫水四溢,红腻的蜜肉裸露在空气中,随着心跳微微颤动,散发着水灵灵的光泽,娇艳无比。

“好个可人儿的妙物。”卓云君笑道:“这淫浪模样比凝奴还胜过几分。”阮香凝道:“奴婢怎及得阿姊的阅历?”“方才阮女侠说,主人想揉哪里便揉哪里,爱怎么揉便怎么揉……”卓云君笑吟吟道:“凝奴,你说揉哪里?怎么揉?”阮香凝媚声道:“便用主子的大肉棒揉阿姊的小嫩穴好了。”“阮女侠,你说好不好?”阮香琳听着两人的奚落,羞得无地自容,只能满面羞赧地咬着唇,身体因为羞耻而紧张得微微发抖。当那个年轻人扔下衣物,露出精壮的肌肉和那根怒胀的阳具,阮香琳只觉呼吸一窒,接着下身涌出一股热流。

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下,阮香琳难堪得几乎晕厥。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一个沉溺欲海的荡妇。对男女上头的需求也不甚多,与丈夫一两个月也未必同房一次。

当日的荒唐,只是用身子换取富贵的交易。谁知在这男子面前,自己却如思春的少妇一般,只闻到他身上的雄性气息,便无法克制地淫水四溢。

阮香琳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羞处,接着那根火热的阳具伸来,在自己亲妹妹和陌生人的注视下,顶住自己柔腻的肉穴,然后缓缓进入。

穴口微微抽动着,淫液泉水般流淌出来,打湿了那根粗硬的阳具。阮香琳浑身战栗,自己最羞耻的部位暴露在每个人的视线下,被人一点一点插入。他缓慢的动作使阮香琳感觉这一刻的羞耻被无限拉长,让她永远无法忘掉自己在人围观下被人侵犯的场景。

程宗扬托起她丰腴圆润肉感十足的大白屁股,然后猛然一挺腰身,阳具重重贯入蜜穴。龟头在湿腻的肉穴中长驱直入,顶住蜜穴尽头一团软腻。

程宗扬一枪入洞,随即赤身力搏。他微微俯着身,阳具像铁棒一样在她蜜穴内狂进狂出,攻势密集而凌厉。

阮香琳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然而那年轻人的粗硬和迅猛却带给她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他身上洋溢着雄性的气息,小腹轮廓分明的肌肉有力地收缩、绷紧,充满逼人的力度。

那根坚硬的阳具时进时出,抽出时冠沟刮着肉壁,仿佛要把多汁的蜜肉带出体外,插入时就像打桩一般,沉甸甸从穴口直入花心,就像要把自己肉穴整个挤入体内。随着他的抽送,阮香琳的身体也迅速生出反应,肉穴尽头秘藏的花心吐露出来,暴露在阳具下,龟头重重捣在上面,带来入骨的酸麻和酥软。

按住自己手脚的手掌忽然松开,阮香琳双手甫得自由,立即本能地搂住那个年轻人的腰背,一边挺起下体,迎合他的进出,喉中发出柔腻的低叫。

卓云君嘲讽道:“阮女侠这样子可不好让师师姑娘看到。谁能想到堂堂阮女侠会和娼妇一样,在别的男人身下摇屁股呢?”阮香凝也露出半是惊愕半是羞涩的神情,显然没想到姊姊会如此淫浪。

程宗扬道:“看到又如何?阮女侠又不是不解风情的小女孩,对不对?”卓云君掩口笑道:“将来主子若是收了师师姑娘,母女共侍一夫,那可不是乱伦吗?”听到“乱伦”两个字,阮香琳像被针扎到般浑身一颤,但接着那根阳具猛地捅入,阮香琳情不自禁地弓起纤腰,丰秾香艳的肉体紧贴在那年轻人胸前,像触电一样不住颤抖。

“别乱动,让在下给阮女侠好好揉揉。现在还有点紧呢,什么时候把你揉得浑身发软,连爬都爬不起来,才是揉好了。”失身的羞耻被肉体的快感所压倒,阮香琳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在那年轻人身下娇喘起来,那只丰满圆翘的大白臀被他抱在手中,就像一只充满弹性的雪团,随着他的捣弄乱颤着不住变形。湿淋淋的淫液泉水般从穴口泄出,带着女性淫媚的气息,水汪汪流淌下来。

阮香琳神思昏然,脑中只剩下那根火热的阳具,和它雨点般密集地在自己花心撞击的震颤。快感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肉体仿佛在没有尽头的欢愉中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阮香琳快感越来越强烈,连媚叫声变得断断续续,忽然蜜穴一紧,柔腻的肉洞小嘴般夹住阳具剧烈地抽动起来。

程宗扬在她痉挛的体内奋力抽送片刻,才搂紧她软泥般的身子,在她蜜穴深处喷射起来。

雨收云散,阮香琳一手用团扇掩住通红的面孔,一手微颤着勉强掩住火辣辣的穴口,眼中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神情。

即使已经有一个成年的女儿,这样剧烈的性交仍让阮香琳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吃力。这短短半个时辰,却比竞夜交欢更令人疲惫,所带来的快感也无与伦比。

但更令她刻骨铭心的,则是一件又一件羞耻。

有心勾引却被人揭破隐私……光天化日之下与人交欢……被人围观……无法自制的肉体反应……还有母女共侍一夫……卓云君一边帮主人抹拭身体,一边在他身上推揉,缓解主人的劳累。

旁边阮香凝摘下姊姊手中的团扇,一边帮她打着扇,一边柔声劝解道:“这里我和卓妈妈都是女子,只有主子一个男人,姊姊有什么好害羞的?”看着妹妹光彩夺目的面孔,阮香琳忍不住道:“你为何会在这里?”阮香凝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姊姊也知道奴家的相公得罪了当朝的高太尉。若非主子好心搭救,妹妹纵然能保住性命,也免不了流落到烟花之地,任人践踏。”说着她展颜一笑,“幸好蒙主子收留,给了妹妹一个存身之地,主子的恩德,奴家今生今世也难以偿还,”阮香琳小声道:“可你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家的娘子。”“姊姊还记得魏篝侯的夫人吗?有名的南苑一枝花。眼下还不是成了梁公子的奴婢,一朵鲜花任人采,哪里有半点名节?”阮香凝道:“何况公子从不让我等宴客,只是内房专宠,比一般豪族的姬妾还高出几等。将来若是师师……”一说到自家女儿,阮香琳脸又红了,阮香凝道:“……将来若是师师嫁入主人家里,也是我们各自的姻缘,哪里便是乱伦呢?”听着妹妹的解劝,阮香琳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偷眼望着程宗扬,却见那个年轻男子一边露出戏谑的眼神,一边对旁边的女子道:“卓美人儿,阮女侠好像也有一只上好的鼎炉呢。只不过比妹妹差了些。”卓云君笑道:“美玉无人拂拭也会蒙尘,主人往后多加擦洗便是了。”“那我就再洗一遍……阮女侠,换个姿势,再来一遍!”“不要……哎呀!公子轻些,奴家下面快要肿了……”第二章临安。大内。万寿宫。

程宗扬一早便赶到大内,可他来的不是时候,通报时宋主刚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自己只好在宫外的偏殿等候。

童贯一边给程宗扬捶着肩,一边道:“也就是员外有这面子,递了牌子就能传见的。换作旁的大臣,便是贾相爷,也被拂过面子。”“贾太师常来吗?”“也不常来。一年最多一两次。但陛下不喜欢见他,通常都是来觐见太皇太后。”“郭公公还好吗?”童贯低声道:“小的听说郭公公是被打发出去看守皇陵了。至于是哪处皇陵,小的却不知道了。”程宗扬沉吟了一下,“你如今在哪儿当值?”童贯道:“小的每隔两日在垂拱殿伺候。”“不是在选德殿吗?”程宗扬道:“我记得你上次在选德殿。”“员外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童贯陪着小心道:“朝中的规矩,大朝会在崇政殿,常朝在垂拱殿。一般召见臣子议事是在崇政殿旁边的延和殿,又称便殿。便殿形制太小,里面和平常人家差不多大,连陛阶都只有一级,多几个人便坐不开。陛下嫌气闷,才改在选德殿。”程宗扬明白过来,大朝会相当于举行全体员工大会,偏重于礼仪性质,在崇政殿举行;常朝是经理人会议,各部门负责人汇报各自的工作,在垂拱殿举行;选德殿则相当于董事长办公室。这三处殿宇,哪一处更重要不言而喻。童贯原来是选德殿的小黄门,如今在垂拱殿当值,其实是被贬了。

“没有进万寿宫伺候?”“万寿宫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小的只是不当值的时候在外面跑个腿。宫里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人,一时轮不到小的伺候。”“长公主呢?”“长公主……”童贯想了一会儿,“小的有次去云涛观搬花盆,远远见过长公主一眼。再近些就没有了。”“云涛观?”程宗扬听着有些耳熟,琢磨了一会儿,猛地坐了起来,“云涛观在宫里?”童贯连忙道:“在南屏山,宫里的贵人闲暇时常往观里游玩。”程宗扬皱起眉头,死丫头这是搞什么鬼?难道她也知道了梦娘的身份?可她让卓云君去观里做什么?

童贯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陛下应该已经请过安了。”程宗扬站起身,走到殿门处对童贯道:“用金铢有些扎眼,这样吧,得空你去钱庄的柜上,支一千贯,平常买些小礼物,给宫里的贵人和当权的大貂珰们送些孝敬,想办法换换位置,最好能去选德殿伺候笔墨。明白了吗?”童贯又惊又喜,连忙趴下来道:“奴才明白!”程宗扬道:“宫里的事我不会帮你,遇到什么麻烦,自己解决。但凡用钱的地方,你便去找秦先生。”童贯大喜过望,“是!”……宫中陈设依旧,只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太监换了一张陌生面孔。那太监身材高瘦,一张脸木木讷讷,毫无表情,但脚步沉稳,显露出不逊于郭槐的修为。

程宗扬一见之下便留了心,说来好笑,自己接触的宋国文武都是奸贼居多,宫里的太监却是文武双全,藏龙卧虎,不管是外放领兵作战,还是宫里伺候的,都很有几下。真应了那句笑话,朝廷的官员都是酒囊饭袋,干活只有大内的公公们才靠得住。

宋宫的太监都像哑巴一样,引程宗扬入殿时一句话都不说,还是程宗扬主动询问,那太监才说自己叫陈琳,资历虽然不如郭槐,但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也有三十年了。

太皇太后正在用汤,见程宗扬进来便笑道:“今日来得倒早。”“一早就念着给姨娘请安,怎敢来得晚呢?”“好个油嘴的小子。”刘娥笑着嗔怪道:“你房里有了新人,哪里还记得老身?”程宗扬暗暗叫苦,皇城司竟然这么厉害?自己刚搞上阮香琳就连太皇太后都知道了,往后哪儿还能瞒住李师师那丫头。

他干笑道:“姨娘怎么知道的?”太皇太后扬声道:“小陈子。”“是。”陈琳拿起一份札子,打开来,面无表情地念道:“臣某某某弹劾工部员外郎,客卿程宗扬勾结官员,强抢民女,巧取豪夺诸事札子……”这札子远不如当日攻击贾师宪的华丽,但大小十几项罪名一鼓脑砸过来,让头一回见识这种阵仗的程宗扬也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只不过听下去,程宗扬却越来越觉得稀奇,札子里的罪名有三分真的,可内容却是十足的假货!比说他在筠州勾结官府,内容却是买卖良田,私下贩盐,甚至还有强抢民间女子,逼良为娼这些天怒人怨的勾当——怎么听都是哪个闲极无聊的家伙在编小说,只不过主角用了自己的名字。

好不容易等陈琳念完,程宗扬大叫一声,“冤枉啊!”见他七情上脸的模样,太皇太后掌不住笑出声来,“你这猴子也有今日?”“姨娘!这札子说我在筠州勾结知州滕甫,大肆买卖良田,私自贩盐,牟取暴利,甥儿敢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还有强抢民女,逼奸行淫,贩卖人口,逼良为娼,草菅人命……敢问是谁递来的札子!我愿意与他当面对质!”陈琳道:“陛下方才带来这份札子,名字已经事先涂掉了。”太皇太后道:“陛下也知道这上面多是不实之辞,涂掉名字是不想旁人再纠缠此事。至于把札子放在这里——无非是让老身叮嘱你一声,行事谨慎些,莫让人捉到把柄。”程宗扬义愤填膺地说道:“可这上面全是谣言!这么大的屎盆子就往我头上扣,上札子这狗东西是失心疯了吧!”太皇太后笑着瞥了他一眼,“昨晚的新人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尴尬地咳了两声,“逢场作戏的事,当不得真的……”太皇太后笑吟吟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姨娘,老身也算是你的长辈,新人进门,怎么能不来拜见老身呢?”程宗扬只好道:“不敢瞒姨娘,那是个有夫之妇……”“有夫之妇?”刘娥笑靥如花地说道:“那更应该带来让老身见见了。”程宗扬苦笑道:“不用吧?”刘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种在外面勾三搭四的有夫之妇最不安分,多少人家家室不宁,都是这种妇人搞出来的。她们或是贪图财物,或是攀附权贵,或是爱慕男色。你若能丢开,便早些丢开。若是丢不开,不若纳了当妾侍,用名份拴住她的心。改日带了来,让老身给她讲讲规矩。”程宗扬没想到姨娘这么热情,不禁有些傻眼。难道自己真把阮香琳纳了当小妾,还带到宫里来学规矩?

太皇太后也想到此处,“带来宫里来总归不大妥当——小陈子,明日老身往云涛观,你去知会一声,仪仗就免了。”陈琳躬身道:“是。”程宗扬连忙道:“姨娘,这不好吧?”“哪里不好?”“逢场作戏也就算了,我还没娶亲呢,怎么好把一个有夫之妇娶进门?而且小甥受的教育是一夫一妻……”太皇太后讶道:“当然是一夫一妻。一个正头娘子是当家的,几个姬妾不过是有个名份让你受用。这么不清不白,岂不有失你的身份?”程宗扬只好道:“能不能缓几日?这几天钱庄的事实在太忙。”“小陈子,查查吉日。”陈琳翻了翻黄历,“十八是个吉日,宜婚娶纳妾。”“那便是十八吧。”程宗扬这次入宫本来是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媛公主的事,结果被太皇太后这番话说得半点心思也无,只好苦着脸道:“便依姨娘的吩咐,过几日我带她到云涛观拜见姨娘。只不过纳妾就不必了吧?毕竟她还有夫家。”太皇太后道:“有夫家又如何?纳妾又不是娶正房娘子,私下纳了便是。”岳鸟人啊,母仪天下的太皇太后都被你教成什么样了……程宗扬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下来,苦笑着说道:“其实甥儿这次入宫,是想请姨娘下道旨意。”刘娥笑道:“什么旨意?”……群山合抱间,座落着一片巍峨的殿宇,夕阳下显露出不逊色于皇宫大内的金碧辉煌。不过这些殿宇住的并非活人,而是死人——这里是历代宋主的皇陵。

在陵园后方的一排小房子,是守陵人的住所。为了避免惊扰长眠的君主,守陵人的房舍都没有窗户,只在背阴处开了一扇小门。程宗扬风尘仆仆地进了门,立刻皱起眉头。

虽是夏日,从未见过阳光的房内却又湿又冷,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气息。相比于不远处的殿宇,这里更像是阴冷的坟墓。

程宗扬躬下身,望着榻上一个佝偻的身影。

郭槐本来就不高的身材似乎小了一半,朽木般又干又瘦,肩上的绷带不知多久没有换过,污血与衣服黏在一起。旁边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上面还飘着几只苍蝇。

便服打扮的封德明脸色阴沉,垂首立在程宗扬身后。倒是守陵的一个小臣趾高气昂,因为自己文官的身份,对这些太监丝毫不放在眼里。

他踢了踢竹榻,“起来!起来!”郭槐勉强睁开眼睛,露出浑浊的目光。

“奉太皇太后慈旨!恩准内宫太监郭槐还乡。”那小臣宣完口谕,面无表情地说道:“姓郭的,走吧。”郭槐费力地咳嗽着,喉咙像风箱一样嘶哑地说道:“哪里去?”“本官管你往哪里去!”小臣喝斥道:“你已经被打发出宫了!这皇陵是你待的地方吗?还不快走!”郭槐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他重伤之余,半边身子都几乎废了,几次使力都未能撑起身体。

忽然旁边伸来一双手臂,稳稳把他扶起来。

程宗扬微笑道:“我来接公公回家。”金兀术像抱一捆枯柴一样把老太监抱上马车,厚厚地盖了条狐裘。封德明退后一步,趴下来向程宗扬磕了个头,“老奴替郭公公谢过公子。”程宗扬扶着马鞍道:“不敢当。郭公公服侍姨娘多年,如今年纪大了,我这个作外甥的给他养老也是应当。”封德明不再多言,又重重磕了个头,然后默默起身离开。

程宗扬在风中立了片刻,然后翻身上马,“送郭公公回翠微园,我去城里一趟!”……程宗扬耐心地等了半个时辰,换作便服的苏佳朴终于出现。

高俅喝了口蛇麻酒,“怎么不叫桂儿和娇儿过来服侍?”程宗扬一边拿着铁皮壶给他添满,一边道:“事情有点大条,我连自己的手下都没敢说。”高俅从容拿起雪茄,“说来听听。”“陛下没奶妈。”程宗扬道:“宫里丢的是长公主。”房间里一阵沉默。程宗扬喝着微苦的啤酒,一边看着对面的高俅。按他的说法,梦娘是宋主的奶妈,因为宋主至今未曾娶亲,高俅怀疑宋主与奶妈有私,自作主张只要能找到梦娘,生死勿论,以免丑闻泄漏。但程宗扬现在知道梦娘真实身份是宋国的长公主,宋主的姑母,高俅藉机除掉她的理由根本就不成立。

程宗扬曾想过不揭破此事,给高俅留点秘密。但陆谦临死前那句话让他警惕起来——梦娘身上有着关系宋国存亡的大秘密!

程宗扬不得不想到,这个秘密也许才是剑玉姬退出宋国的真正理由。随着股东大会日期临近,自己马上要离开宋国,赶往苍澜的太泉古阵,留下这个炸弹,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

高俅慢慢喝着蛇麻酒,然后喷了口雪茄,淡淡道:“御史台有人上书要弹劾你。”程宗扬道:“我已经见到了。写札子那人真是疯了,没影儿的事都往我身上乱扯。”“那札子是我写的。”程宗扬怔了半晌,苦笑道:“算我没说。”“是陛下让老夫写的。”程宗扬这下真愣住了。

高俅道:“你在朝中倒还本份,只是钱庄风头太盛,引得无数人眼红。若是有人想从你身上捞功名,找出几桩不大不小的实事弹劾,不仅让你灰头土脸,也让陛下难作。如今有人抢先上书,陛下又表明态度保你,再有人眼红,也知道掂量掂量其中的分寸。”“陛下让你上书弹劾我,是为了保我?”“陛下向来“以德治国”。”高俅重重吐出最后四个字,然后道:“真要有人抓到你的把柄,陛下也不好一味偏袒。如今先借此作好文章,那些御史也都是有眼力的,往后多少也能少些是非。”程宗扬闭上眼思索半晌,终于想明白高俅为什么扯出这些不相干的话题。

“对长公主的格杀令,是陛下的意思?”高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而说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当年先帝驾崩,遗命传位于陛下。王禹玉是翰林学士,却不肯草诏。”程宗扬喉头发干,意识到自己正在揭开宋国最深的秘密。

可高俅只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程宗扬只好道:“陛下生母是谁?”“韦太后。”“陛下是哪一年继位的?”“陛下继位时年满周岁,如今二十有二。”“他父亲是谁?”高俅沉声道:“当然是先帝!”“那王禹玉为什么不肯草诏?”高俅将半杯蛇麻酒一饮而尽,“先帝连生数子,均未满半岁夭折,传言宫中不利小儿,因此陛下自幼长在宫外,先帝驾崩前数日方才被太后召引入宫。”“难道没有人怀疑吗?”“内有皇后、皇太后,外有武穆王、贾太师。又有先帝口传遗诏,哪里有半点可疑?”程宗扬皱起眉头,高俅虽然什么结论都没给,但吐露的内情已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如果宋主是水货,最大的嫌疑人莫过于岳鸟人,可岳鸟人明明只能生女儿,哪里有儿子来冒充?

而且这件事贾师宪居然也有份,难怪他能独揽大权这么多年。可宋主的亲爹究竟是谁?这个秘密为什么会在梦娘身上?除掉梦娘的命令,真是宋主下的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程宗扬如堕雾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高俅举起酒杯,“哪管明天喝凉水!来!”……回到翠微园,耳边便传来一声大叫:“师傅!”听到这声慇勤的招呼,就知道是高衙内来了。

程宗扬跳下马,“几天不见,又去哪儿风流了?”高衙内眉飞色舞,“城里的商户新贩来一批衣物,叫霓龙丝衣!说是拿极北之地采来的霓龙丝织成,红白蓝黑都有!又薄又透!穿在身上就跟画的一样!刚运来各处勾栏的粉头就抢疯了,没几日工夫便抢购一空。如今哪个粉头要是没件霓龙丝衣,都没脸说自己是勾栏的红牌!”商人的嗅觉和反应果然是最快的,战事刚一结束,就有人把霓龙丝衣贩至临安。这东西对男人女人的杀伤力都是一流,那些商人少不得大赚一笔。

程宗扬随手把马鞭丢给高衙内,边走边道:“看件衣服用不了几天吧?”“师傅你不知道!那霓龙丝衣是贴身穿的,单是一条长筒丝袜,粉头翘着白生生的腿,穿上是一美,卷着一点一点脱下,又是一美!若是掏够了钱,让粉头穿着丝袜舞弄,两条又白又滑的美腿夹在身上,更是美到骨子里!更别说被粉头两只软绵绵的小脚夹住小弟弟,那个舒服……”高衙内两手放在胸口,眯着眼如痴如醉。

“得了吧,这会儿还念着呢。”“我还没说奶罩呢!还有内裤!以前的小衣是扒开内裤看屁股,这霓龙丝衣非得扒开屁股才能见着!”忽然高衙内闭上嘴,露出色授魂予的表情。

李师师握着一卷诗册,满面绯红,显然是正在庭中论诗,却听到高衙内这番露骨的言语。

王蕙笑吟吟看了程宗扬一眼,挽着李师师离开。

程宗扬没好气地对高衙内说道:“把你的涎水擦擦!师师姑娘都进我的门里了,你还打什么主意呢!”高衙内叫起撞天屈来,“徒儿要是对师师姑娘有半点歪心思,立马跳进湖里变王八!”他压低声音,“师傅,旁边那小娘子是谁?好像刚开脸啊。”“我说小崽子,你是专攻人妻熟女的吧?”高衙内理直气壮地说道:“女人就跟桃一样,要熟的才好吃!上次我勾上手的那个,真和熟透的水蜜桃一样,一掰开就汁水淋漓……”“停!越说你还越起劲了!”两人进到厅中,高衙内慇勤地把马鞭挂到壁上,然后道:“师傅,徒儿刚听说一桩好事,赶紧就来寻师傅。”“什么好事?”“城北有家木料行,原本生意不小,但年里沉了两条船,远洋贩来的木料都打了水漂,店里囤积的木料又在火灾前被人抢购一空,白丢了一桩大生意。前天好不容易卖了几根上等木料,谁知昨晚几个没良心的伙计卷了钱财跑了。眼看生意做不下去,掌柜的无奈之下,只好转让。如今店里还有些上等的木料,加起来大概有七八万贯,作价五万贯出手。”“五万贯也不算太多嘛。衙内难道还拿不起?”高衙内道:“我花钱图个乐那是高兴,赚钱的事我可没兴趣。我老爸赚钱不就是给我花的吗?”“没兴趣你还来找我?”高衙内赔笑道:“说实话,我是看上旁边庵里的一个尼姑。师傅不是喜欢买地吗?接下木料行,顺便把旁边的尼姑庵也给买了。庵里的尼姑没了落脚处,正好我接回家还俗。”程宗扬心头一动,“什么庵?”“好像叫佛心庵吧。”程宗扬眯起眼,“你看上那个尼姑不会是杨柳吧?”“不是。”高衙内道:“是她师傅。”程宗扬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方才还以为这小崽子换了口味呢,原来好的还是这一口。

高衙内道:“小梁子倒是看上那个小尼姑了。听说那小尼姑名声不好,好像和哪个庙里的和尚有一腿,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小梁子去搭讪,结果反被她骂了一通,好生没趣。”挨骂?换我你们就该挨打了!

程宗扬道:“这生意我没兴趣,谁爱做谁做。”“师傅!师傅!本钱我来出,你就露个脸行不行?”程宗扬听着奇怪,“你本钱都愿意出了,随便找个人难道找不来?”“实话告诉你吧师傅,”高衙内苦着脸道:“那庵里的尼姑有几下子,我们打不过……”程宗扬恍然大悟,“小崽子,你是让我帮你抢人啊。”高衙内嘿嘿笑道:“陆谦那狗杀才不知道跑哪儿了,富安又没二两力气,我手下连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师傅手下那几个兽蛮人看着很能打,借来我使使?师傅,徒儿也不让你白干,你出人,我出钱!事成之后,我从小梁子那儿把南苑一枝花要来,让师傅乐几天。”程宗扬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好说。只不过为师这几日太忙,过几天你一个人来,我给你安排。”“明天成不成?”“没空!”程宗扬道:“等我抽时间,让人去通知你。记住,你一个人来,谁都别带!”“是!师傅!”高衙内兴高采烈地走了。

程宗扬唤道:“会之!”秦桧闪身进来。

“老敖什么时候到?”“他接到消息便快马回来,按路程还有十几天,只怕赶不上大会。”程宗扬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刚才高衙内说的你听到了吗?”秦桧点了点头。

“这事我听着有些蹊跷。”程宗扬道:“查查跑路的伙计什么底细。”“不用查。”秦桧道:“那家木料行是陆谦以前常去的。”程宗扬冷笑道:“巫宗已经开始撤人了吗?”“属下从皇城司的档案里找到五处疑点,如今有四处已经人去楼空。正想问公子,是不是要趁机把那些生意接过来,免得便宜外人。”程宗扬沉吟片刻,“不要接。远远盯着,就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巫宗回来,重新启用这些暗桩最好。”“属下明白。”秦桧道:“可惜皇城司只盯着临安,外路消息极少,即便有也大多是主政的官员。”“外地的咱们暂时管不着,也不用管,只要保证临安的太平就成。”程宗扬道:“这几日股东们陆续都该到了。住宿、接待的事,你和清浦来安排,越热闹越好,不用怕花钱。”秦桧拱手道:“遵命!”“清浦!你想办法给老敖传讯,让他不用来临安,直接改路去汉国。”林清浦道:“是。”回到水榭,程宗扬先看了看阁外贴的字条。上面是秦桧的手笔:“各位叵密贵宾,本人会客时间:每日辰时至酉时。地点:外院迎宾厅。敲门可入。其他时间、地点恕不接待。”“还没有动静吗?”“奴婢等了一天,一直没有见叵密的人来呢。”卓云君蜷着身子依在主人怀中,一双白软的纤足银鱼般在他掌心游动。

卓云君已经恢复全盛时的修为,自己身边的武力有了保证,程宗扬便把水榭的暗椿去掉,免得被人见到太乙真宗的教御在自己房里。

“老贼秃居然这么好耐性?不会是迷路了吧?”程宗扬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动静,索性搂着卓美人儿往内室走去。

忽然“轰”的一声,临湖两扇镂花的格子门被人踹开,接着传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哈哈哈哈!”第三章卓云君悄无声息地掠入内室,程宗扬空抬着两只手,心头一阵火大,“你个贼秃!没看到门上的字条吗?”“哦?”已死老僧连忙去看,过了一会儿拿着字条进来,拧眉看了半晌,然后一丢,大咧咧道:“谁看那玩意儿啊!老衲又不识字。上面写的啥?”程宗扬无奈地挥挥手,“写的啥都和你没关系了。”已死老僧一点儿都不见外,不管谁的茶杯,拿起来就一饮而尽,“渴死老衲了!这是什么茶?还挺香的。”程宗扬笑眯眯道:“什么茶啊?那是我小妾的洗脚水。”“在茶碗里洗脚?”已死老僧哼了一声,“你是欺负老衲没见过女人吗?”“喝都喝了,打听那么清楚干吗?落到心里都是病!”程宗扬打开折扇,慢悠悠扇着,“说吧,你们开出什么条件了?”“金丝!”已死老僧张开一只手,然后屈起三根手指,“二钱!”“袈裟!”又屈起一根手指,“一件。”已死老僧五指猛然张开,“布鞋!五双!”接着两手全部摊开,“布袜!十只!”“出去!”“小施主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五双鞋袜,一件破袈裟,就想换十方丛林的传世法衣?”已死老僧急道:“还有金丝!”“二钱你也拿得出手?加起来值一吊钱吗?我给你翻一倍!两吊钱!有多少我买多少!”“阿弥陀佛,”已死老僧愁眉苦脸地说道:“施主就念在老衲是出家人的份上,高抬贵手吧。”程宗扬露出一副懒得跟你扯淡的神情,扬起脸“哗哗”摇着扇子。

已死老僧絮絮说了半晌,无非是出家人日子清苦,手里没钱,五双鞋袜,一件袈裟也不算很少了。

程宗扬忽然道:“你们叵密怎么和龙宸勾搭到一处呢?”已死老僧长叹一声,“此事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当日大孚灵鹫寺的一世不拾大师缔造十方丛林,佛门诸宗原本是乐见其成,但随后十方丛林对佛经本义的解释,却引起轩然大波。不拾大师一手厘定的经义中,把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解释为三位一体;把极乐世界解释为天堂,认为凡信奉佛经本义的,都会成佛进入天堂,得到永生,不信奉佛经本义者,都会堕入地狱;又把割肉饲虎解释为佛祖以肉身和鲜血为人类赎罪,甚至更进一步提出原罪。

这些改动还都在佛门经义的争论之内,可紧接着一世不拾大师又把佛门戒律修改为十诫。第一诫以“佛祖之外再无真理”来解释“不二法门”还好说;第二诫“不立佛像”,佛门诸宗大多不以为然,不过有禅宗的不立文字在先,佛门又不拘泥于身外之物,对此只是皱眉而已。到了第三诫“不可妄称佛祖之名”,就连最宽容的佛门宗派也无法接受,要知道念诵佛祖之名本就是佛家修行法门,那句“阿弥陀佛”,世间任何一个僧人都整日挂在嘴边。

第三条诫律一出,不仅丛林诸庙,连大孚灵鹫本寺僧侣对此都议论纷纷。这样强大的压力之下,一世不拾大师也难以一意孤行,最后把“佛祖之名”定义为本名“释迦牟尼”,其他勿论,才避免了十方丛林的夭折。

即使如此,十方丛林对佛经本义的曲解仍引起大批佛门高僧的争论,一世不拾大师针锋相对,把所有的异见一律归为外道。

不拾大师对佛门事务的极度热情,吸引了大批年轻信徒。可是这种狂热最终演变成暴力。佛门争执一向以言辞辩论为解决之道,十方丛林却首开恶例,在一次辩论中把对手斥为魔鬼,直接动手刺杀了这位高僧。

佛门诸宗的反应多是闭门谢客,不再主动卷入与十方丛林的争论中。唯一的例外则是叵密。叵密寺相信要匡扶佛经本义,必须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斩妖除魔不可假手于人,因此与十方丛林每论必争。

十方丛林与叵密的冲突持续数十年,由于辩论无法解决问题,双方不约而同地采用拳头来解决。十方丛林以正道面目出现,一世不拾大师又极擅长于讲经说法,吸引信众。他首推《核心武学不扩散条约》与道流诸宗和世间宗门形成联盟,势力最盛时,天下一半的寺庙都成为十方丛林的下院。

面对双方无法调合的分歧,一世不拾大师亲自发动三次东征圣战。叵密本身信奉密宗,与禅、律、净土诸宗往来不多,等他们发现形势不妙,终于大开寺门接引天下外道,却是为时已晚。终于在第三次圣战中叵密寺被攻陷,同时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追杀。

在十方丛林的阴影下,叵密门人只能改易身份,分头隐藏。纵然如此,仍不免被大孚灵鹫寺的僧侣接连清除。如果说世间还有不惧十方丛林声威的势力,无疑就是最善于隐匿形迹,始终潜藏在黑暗中的龙宸。最终,叵密残存的一支汇入龙宸,成为龙宸的支系。

程宗扬对提及一世不拾大师的段落听得分外仔细,其他大都一略而过。等已死老僧说完,他问道:“既然衣钵是大孚灵鹫寺的信物,你们叵密搅合什么呢?难道想当不拾大师的转世灵童?”“阿弥陀佛。不拾伪僧有一个便够了,哪里还需要再转世?”已死老僧沉声道:“断了不拾伪僧的法统,才能还我佛门正义!”程宗扬明白过来,大孚灵鹫寺要衣钵是为了转世,叵密正相反。一个不拾大师就把叵密打成外道余孽,再有两个转世的,外道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佛心庵也是你们叵密的吧?”“阿弥陀佛,敝宗凋零已久,哪里有那么多门人?佛心庵倒是敝宗的。”“绕什么圈子?和黑魔海的暗桩作邻居会是什么好鸟?”程宗扬道:“老和尚,你们和黑魔海是什么关系?”已死老僧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像牙疼一样咧着嘴,良久不语。

程宗扬拿出一份袈裟文字的抄件,在已死老僧眼前晃了晃,然后随随便便就丢到他手里。

已死老僧笑逐颜开,一边将抄件小心塞到袖中,一边痛快地说道:“听说是龙宸欠了黑魔海好大一个人情,承诺凡是黑魔海的事,龙宸能帮就帮。剑玉姬求到门上,我们叵密也不好袖手旁观。”“那个小玲儿是龙宸的人还是黑魔海的人?”已死老僧道:“是黑魔海送给龙宸的。那小娼妇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善儿从来都不和她们打交道。天色已晚,老衲就不打扰了,告辞!”“别急啊!”程宗扬一把扯住他,“慈音怎么回事?”已死老僧戒备地说道:“你问她做什么?”“她骗了我的钱!老和尚!她要是你们的人,立刻把钱给我吐出来!不然要你们好看!”“哎呀!”已死老僧一拍大腿,“你咋个不早说!老衲也是上了她的当!手里的钱都被那贼尼姑席卷一空!里面有块玄水玉,是我们叵密供奉佛祖的八宝之一!要不然老衲当了大半辈子的贼,会穷到这地步?”程宗扬笑道:“当过贼啊?”已死老僧满不在乎地说道:“英雄不问出身。那贼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到我们叵密头上。她就是化身芥子,也逃不过龙宸的耳目。老衲用了半月工夫截住那贼尼,谁知那贼尼花得却快,没几日工夫便把老衲的积蓄挥霍一空。”“现在呢?”已死老僧长叹一声,“溜了。”“溜了?你刚才不还狂吹你们龙宸多牛呢?怎么喘口气就把牛皮吹破了?”已死老僧脸上微现几分朱砂之色,搪塞道:“那贼尼甚是狡诈。不过老衲已经找到她的下落,要不了几日便能把她擒回来!”程宗扬道:“你也不能白拿我的抄本,这样吧,你们要抓到慈音贼尼,就把她交给我,咱们算两清!”已死老僧不乐意了,“那贼尼骗老衲的钱你还啊?”说良心话,程宗扬真不想沾慈音的事,可自己答应过朱老头,总不好食言,只好无奈说道:“把她交给我几天,回头再还你总可以吧?”已死老僧严肃地说道:“虽然我等弟子不肖,致使宗门沦落,但敝宗向来恪守佛门戒律——小施主要想嫖宿,西溪的浮翠庵倒是做这个的。”“老和尚,你这门路挺清啊。我跟你说,我就是想嫖,也不会瞎眼到去嫖那老尼姑!一句话,给不给吧?”已死老僧沉吟半晌,“待老衲擒住那贼尼再作商量。”已死老僧心满意足地离开。卓云君悄然出来,“主子,那袈裟的抄件这便交给他吗?”“放心,给他也看不懂,”程宗扬道:“回头老和尚还得来求我。”卓云君对十方丛林传世衣钵的风波也不陌生,禁不住好奇的悄声问道:“那袈裟上写的什么?”程宗扬微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能看懂呢?”卓云君笃定地说道:“那袈裟在大孚灵鹫寺传承多年,无数大德高僧殚精竭智,也难知其详。世间若有人能识破其中的奥妙,必定就是主子。”“行啊,几天不见,卓美人儿居然学会拍马屁了。”卓云君嫣然一笑,柔声道:“奴婢以前心高气傲,自从遇到主子和妈妈,才知道天下之大,奴婢不过是井底之蛙。”程宗扬笑道:“我说御女心得你信不信?”卓云君道:“一世大师行为方正,哪里会有这些?”“我给他编一段不就有了?比如我们卓美人儿这双小脚,就够写两三件袈裟的。”卓云君媚眼如丝地说道:“那便写吧……哎呀……”……四月十八日,盘江程氏的股东们陆续赶到临安。第一批赶到的,就是星月湖大营的队伍。

以月霜为首,单是八骏就来了三:卢景、崔茂和萧遥逸。随行的则是孟非卿的直属营——星月湖大营战斗力最强的一个营。不过江州之战刚结束,月霜再鲁莽胆大,也不至于公然带着一个营的星月湖军士在宋国境内招摇过市。因此只带了直属营的一个排,还有她自己招募的雪隼团旧部和来自荆溪的女营,一行四十余人扮作商旅,用晋国的文牒入境。

由于这支队伍的身份太敏感,程宗扬早早便把翠微园腾空,园中的仆妇都打发给富安安置,整个园子里外收拾一新,自己一大早就赶到城外二十里迎接。

宋国夏季来得早,未至端午便骄阳似火,路面都被晒得发烫。程宗扬站在树荫下,远远看到两骑驰来,马上的骑手剽悍异常,比起寻常的镖局护卫多一分杀气。他打了个手势,秦桧踏前一步,展开车前的旗帜,一个铁划银钩的“程”字跃然而出。

看到旗号,一名骑手原路折回,另一名骑手则径直驰来,在马上向程宗扬行了个军礼,“月少校在一里之外,一路平安!”程宗扬翻身上马,“我去接一接,会之!照顾好营里的兄弟!降暑的凉茶先喝着!”一行人马滚滚而来,虽然只有四十余人,却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当先一名女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她戴的墨镜独一无二,除了月霜还能是谁?

程宗扬心头微热,迎上前去,拱手道:“大小姐!”月霜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但唇角的表情冰冷冷的,接着扭过头,对他的行礼不屑一顾。

程宗扬对她的冷漠毫不意外,只打了个哈哈,一笑了之,接着便叫道:“崔六哥!”崔茂紧跟在月霜身后,他一副落拓文士的打扮,那只青铜混元锤虽然不在身边,手中的银质酒壶却形影不离。他抿了口酒,然后露出一丝笑意,“春风得意马蹄疾啊。”程宗扬笑道:“我有什么好得意的?倒是诸位哥哥,一战名扬天下。咦?相雅,你也来了!”相雅微微一笑,“程公子,你好。”程宗扬交待道:“临安是平地,比荆溪的山林热得多,小心中暑。干!秋小子!”秋少君从月霜的坐骑屁股后面伸出头来,一手捋着及胸长的胡须,矜持地点点头,扮足有道之士的模样,然后沉声道:“哪儿有茅房?”郭盛低声道:“秋道长昨天不巧吃了只生瓜,坏了肚子。”程宗扬往路旁随便一指,秋少君立刻屁颠屁颠地蹿过去,一边跑,一边把胡须掖到怀里,免得蹲下时拖到地面。

“小心草叶!”“哎哟……”程宗扬摊开手,“我都说了小心,这儿不少草叶都带齿的,比刀子还利。”秋少君性子随和,这一路与众人都混熟了,崔茂喝了口酒,悠然道:“带齿才擦得干净。”程宗扬忍笑道:“卢五哥呢?”“这儿呢!”萧遥逸笑嘻嘻掀开车帘,他衣衫褪到腰下,露出白练般的上身,肩背轮廓分明,全是精壮结实的腱子肉,不过这会儿背上还刺着几根银针。

卢景以一个暧昧地姿势伏在他背上,翻着白眼道:“冤家,别乱动……”“哎哟!”萧遥逸惨叫道:“五哥!你扎死我吧!”“不中用的东西。”卢景手一挥,把银针收了起来,然后把一件衣服丢到小狐狸身上,“快遮着些,别让人看了去。”萧遥逸被卢景摆布得哭笑不得,一边披着衣服爬起来,一边叫道:“萧五!爷的马呢!”萧五牵着两匹马过来,一匹是萧遥逸的白水驹,另一匹却是程宗扬留在建康的黑珍珠。

萧遥逸跃到马上,把衣带一束,随手挽起长发,戴上一顶玉冠,立刻就从刚才嘻嘻哈哈没点正经的小子,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虽然伤势未愈,气色却半点也看不出来,银鞍白马,潇洒自若。

程宗扬欢呼一声,抱住黑珍珠,拍了拍它的脖颈。黑珍珠打了个响鼻,然后把它软软的鼻子放在程宗扬的手臂上。

程宗扬把坐骑缰绳抛给属下,自己跨上黑珍珠,立刻有种久违的冲动。

“小侯爷!要不要比一程!”“来啊!”萧遥逸话音未落,便两腿一夹,白水驹箭矢般跃出。

两人一前一后驰过大路,转眼就来到众人迎候的树下。秦桧、林清浦等人各自抱拳,匡仲玉等人却是行的军礼。

“星月湖!”萧遥逸举臂行礼,喝道:“无敌!”众人齐声应道:“无敌!”萧遥逸马不停蹄地掠过,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大路紧邻着西湖,一边是万顷碧波,一边是草木葱茏的葛岭。萧遥逸一骑绝尘,流星般沿湖驰过,锦衣胜雪,白驹如龙,引来无数钦羡的目光。

二十里路一晃而过,直到钱塘门前,萧遥逸才勒住马匹,转头笑道:“圣人兄!这次可是我赢了!”程宗扬被他抢了先手,始终落后一个马身,一路上就剩下吃灰了,这会儿连人带马都弄得灰头土脸,自嘲道:“瞧瞧,和小侯爷一比,我就成了土狗了。”“可不是嘛!我是玉石,你是瓦片,我是鲜花,你就是绿叶!”萧遥逸张开双臂,大喝一声,“临安的姑娘们!我萧遥逸来了!”程宗扬朝他马屁股后面狠抽一鞭,“闭嘴吧!小狐狸!”两刻钟后,月霜等人赶到,只见两人正在城门外的茶摊上喝茶,周围站着七八个闲汉,还有两个涂脂抹粉的卖唱小妞,一边扭着腰,一边“咦咦呀呀”唱着曲子。

月霜收起墨镜,冷冷看着这两个败类,一张俏脸像是挂了寒霜一般。萧遥逸从程宗扬口袋里抓了把钱铢一洒,然后屁股像安了弹簧一样跃起身,过来笑道:“临安的风俗倒有趣,满街都是闲汉,只要招手,就有人过来听招呼,想吃什么玩什么,一句话就安排得妥妥当当。”秋少君一脸的好奇,“真的?”“秋道长,你觉得我忍心骗你吗?”崔茂打断他,“先上坟。”萧遥逸收起嘻笑,凛然道:“是。”……程宗扬早已备好香烛祭品,卢景、崔茂、萧遥逸等人各自在墓前叩拜,由于岳鹏举的墓是衣冠冢,也没有用太多祭品。

萧遥逸对着坟墓说了江州之战的经过,然后信心十足地说道:“江州虽小,风雷难侵!实现岳帅的梦想,便从江州开始!”月霜却不肯跪,她沿着坟墓走了一圈,然后道:“谢先生的墓是哪座?”程宗扬引着众人来到谢艺的墓前。月霜上了香,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双手合什,默默祝祷。

卢景跪在谢艺坟前,重重磕了个头,然后“啪”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艺哥,我们都回来了,月姑娘、紫姑娘都找到了,营里的事你放心吧。等这边的事忙完,兄弟就去寻你,当面给你磕头赔罪。”崔茂跪坐良久,然后拿出一卷画轴,就着烛火引燃,“这幅江海图,艺哥一直喜欢。兄弟用家藏的画作换来,今日送给哥哥。”秦桧远远立在后面,听到这句话,不由露出肉痛的表情。

程宗扬道:“怎么了?”秦桧扼腕叹道:“江海图原是唐国吴道子的画作,曾有人开价两万金铢都未能买下。竟然一火焚之……吁——”萧遥逸带的却是一只食盒,“艺哥,这是你喜欢吃的鲈鱼。在咱们家门前的青溪钓的,从建康运到江州,又从江州一路运来。厨子我本来想请金枝会馆的大厨,谢小子说,天下做鲈鱼的,没有能超过你们谢家的。我就把你们家的老厨师带来,刚刚打尖的时候杀了鱼做成鱼脍,然后快马送他回去。正宗的谢家风味!艺哥,你赶紧吃吧……等你吃完……我……我去给你报仇!”说着他声音哽咽起来。

眼看卢景和崔茂眼圈都红了,程宗扬赶紧道:“时候不早了,大伙儿先到住处再说!”秦桧等人上前把众人搀扶起来。萧遥逸将食盒放到谢艺坟墓前,然后放声大哭。

风波亭阴云四合,紧接着便大雨倾盆。……回到翠微园,众人都有些沉默。程宗扬布置了守卫,安排众人各自住下。月霜和相雅等女子单独住了一个院子,位置在临近内院的涵翠庭,卢景、崔茂和萧遥逸各住一处,扇形分布在涵翠庭周围,一旦有事,立刻就能呼应。

“孟大哥坐镇江州,重新组建大营。加上你的直属营,一共九个营,二千七百人。”崔茂道:“营中老兵还有一千余人,其他都是这一次新招募的,眼下由二哥统一训练。”“因伤残退役的老兄弟有一百多人,都安排在水泥坊。按你信中的要求,沿江建了二十个水泥窖,如今每窖每日大概能烧制水泥三百石。建窖时祁掌柜来看过,按他的推算,如果人力、材料充足,每窖能烧制五百到八百石。”二十座水泥窖,每天六千石的产量,一年大约二百万石——这个数字看起来不小,其实折算下来年产量才等于十多万吨。即使每窖日产量提高到八百石,年产量也不过三十万吨——还不及台泥一个月的产量。

但即使以目前产量计算,每年二百万石,每石售价一枚金铢,就是二百万金铢。代理八折,也有一百六十万金铢,而包括人力、原料、运输的全部成本,不超过五万金铢。

当然,这是技术垄断下的暴利,而且江州亟待重建,生产的水泥不可能全部出售,大部分还是自用,算下来收益并不太多。在程宗扬的计划中,三年内,水泥的售价将逐步下调到每石一贯,产量也相应提高。如果江州水泥产量能稳定在五百万石,单是水泥销售,每年就能给江州带来上百万金铢的收益。

崔茂道:“孟大哥的意思,水泥坊的支出、经营、管理,由你来安排。除了退役的兄弟,营中的军士尽量不参与经商。”程宗扬叫道:“我还想从营里抽调人手呢。先说好啊!子元无论如何要留在这边,给我帮忙!”在李师师的治疗下,俞子元伤势恢复远远好于预期。他用仅剩的一条腿稳稳站起身,举臂向几位校官敬了个军礼,“子元不能再追随几名营长征战疆场。我星月湖……星月湖大营……”说着他声音哽咽起来。

卢景怪眼一翻,“你活着是我星月湖的人!死了是我星月湖的鬼!”被他毫不客气的一喝,俞子元苍白的面孔似乎放出光来,他挺起胸膛,朗声道:“是!”程宗扬扶着俞子元坐下,笑道:“你就算不上战场也一样得替我办事,想偷懒可不成。”俞子元笑道:“程头儿你放心吧!”崔茂把一份簿册交给程宗扬,“这是大营的账簿。”程宗扬也知道经商对一支军队的危害,并没有强行从营中挖人,他把簿册递给李师师,考虑了一下,“这样,军事与商业分开,建康世家也有入股的,每家出一个人,到江州商会帮忙。但仅限于市场销售。水泥的制作和账目管理,由咱们自己来做。另外,我建议开设一所军校,为星月湖大营储备人材。”崔茂与卢景对视一眼,“可以。”卢景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只要退役的兄弟们能安身就成!”程宗扬笑道:“五哥尽管放心,保证咱们营里的兄弟都能养家糊口!”萧遥逸道:“别忘了水泥坊利润有四成是我的!”“没入股的时候说给你四成,现在已经入股了,就按股份来。”崔茂道:“张少煌他们的股份也算吗?”“当然。”程宗扬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们的股份只要还在,咱们就不用担心晋国会从背后给咱们一刀。”萧遥逸不乐意地说道:“我们辛辛苦苦守住江州,倒让那班酒囊饭袋坐地收钱。”“不管怎么说,张侯爷他们的部曲也出了力。何况……”程宗扬笑眯眯道:“萧刺史可以收税嘛。”“没错!”萧遥逸兴奋地一击掌,“我收五成的税!”“打住!你收一半的税,江州哪儿还有商人敢来?最多值十税一!”“值十税三!”萧遥逸道:“我都穷得当裤子了!衣服还是出门时借的!”程宗扬扭过头,“月少校,你看呢?”“水泥坊商税一成。外加一成的特别安全开支,由星月湖大营收取。”月霜显然也很不满意给那些建康世家子弟分成,“毕竟水泥坊的安全是由大营来保障的。”程宗扬很想指出税收就意味着官方有提供安全的义务,但公然和月丫头争辩显然是一种缺乏理智的行为,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秦桧笑道:“难得诸位来临安,在下已经在北瓦子订了席位,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诸位连日辛苦,今日好好轻松一番。”萧遥逸道:“去什么北瓦子?要去就去中瓦子!”程宗扬道:“中瓦子在哪儿?有什么好玩的?”“在太平坊。”秦桧用唇角小声道:“是临安城青楼聚集之地。”程宗扬恍然大悟,“还是小侯爷懂行啊。”月霜面冷如冰,萧遥逸却没看到,只顾着乐滋滋道:“废话!那些姊姊们,我可想了十好几年了!”林清浦咳了一声,说道:“北瓦子多是说书卖艺的,月小姐与诸位姑娘若有兴趣,便由在下陪各位往北瓦一行。”月霜道:“我倦了。相雅,你若想看便去吧。”卢景与崔茂对视一眼,“我们往城北去一趟。”崔茂摸出银酒壶,笑道:“今天是齐云社进入正赛的最后一个机会,我和五哥念叨了一路,这场鞠赛可不能错过。”程宗扬道:“上次在橡树瓦子,我看到有人用水镜术转播鞠赛。”“看水镜哪里有身临其境来得过瘾?”崔茂似乎不经意地说道:“我和五哥顺路再去趟齐云社,今晚就不回来了。”“那好。”程宗扬扭头道:“秋爷,你的意思呢?”秋少君摇头道:“我不去。”“怎么?秋爷肚子还没好?”秋少君认真道:“他们都走了,我要守护月姑娘的安全。”程宗扬还未答话,萧遥逸便一把攀住秋少君的肩膀,“既然到了这里,哪儿用你守呢?咱们圣人兄早就安排妥当了,对不对?”程宗扬拍着胸膛道:“尽管放心!这翠微园绝对安全!”“听到了吗?”萧遥逸对秋少君道:“你爱干嘛干嘛,只要别在园子里待着就成。”秋少君也是少年心性,既然不用自己值守,当然乐意,兴奋地问道:“有驯养虫蚁的吗?”“虫小子,你来临安可来对地方了。”程宗扬笑道:“临安城调教虫蚁的手段,天下无双!”秋少君高兴地说道:“我要看蚂蚁赛跑!”“蚂蚁打仗你看不看?”秋少君大摇其头,“打打杀杀,有伤天和,蝼蚁亦是性命,我只要能看它们赛跑就挺高兴的。”第四章众人分成四路,秦桧、萧遥逸带着萧五一道去青楼汇集的中瓦子,林清浦与相雅、秋少君等人往北瓦子,各处观赏临安的热闹繁华。卢景、崔茂、匡仲玉和星月湖大营一些老兵则同去看自家鞠社的比赛。

月霜带来的人中有不少雪隼团的旧部,此时与临安分号的同伴重逢,各有一番欣喜,当即由冯源领着热热闹闹去城中饮酒。只有月霜留在翠微园休息。

众人分头行动,安全是个大问题,好在此时外患尽去,皇城司与自己的关系又非比寻常,众人只要不是主动找事,自己都有法子把他们保下来。程宗扬叮嘱几句,便放众人离开。

李师师捧着账簿道:“这些放在哪里?”“我来处理吧。”程宗扬接过账簿,笑道:“这样花枝般一个美人儿,让你染上铜臭都是我的罪过。”李师师粉颊微微一红,应声道:“君子不器。”听到李师师掉文,程宗扬立刻很光棍地说道:“我认输!我的意思是你身上有伤,还是少劳心费神的好。对了,郭公公那边你多留些心,我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如果他就此不治,我可太对不起他了。”“郭公公今日精神略好了一些,晨间奴家喂他吃了点粥。”李师师停了一会儿,“但他的伤势太重,只怕要明宗主才能治好。奴家的医术只能略尽人事,勉强护住性命。”“明静雪?怎么才能请动她?”李师师摇了摇头,“明宗主每年有一半时间云游天下,行踪不定。余下一半时间多在山中闭关,寻常见不到的。”程宗扬道:“燕姣然呢?”“燕师叔一直在光明殿教导内堂弟子,而且燕师叔习的是疫病之术,除非有大疫,危及黎民百姓,很少出手救治。”听到师叔的称谓,程宗扬想起正宗门派中,对于师门长辈,无论男女都以师伯、师叔相称,师姨、师姑之类的称呼多是家传门派。

“你那师伯是男是女?”“当然是女子。”李师师骇然笑道:“光明观堂哪里来的男子?”喜爱豪放派的大苏诗词,酷好饮酒,无醉不欢,给自己剖腹疗伤——对光明观堂这位女大夫,程宗扬只能说自己佩服到五体投地。幸亏不是她教的乐丫头,不然给自己一个没心没肺的小酒鬼,那才有的头痛。

郭槐从皇陵回来,伤势一直不见起色,程宗扬虽然一肚子的疑问,也只能等他伤势稳定一些再说。

李师师回内院给郭槐换药,程宗扬捧着账簿边走边看。战事刚一结束,水泥坊竟然已经出产了一批水泥,刚出窖就被各地来的商人争购一空,最高卖到五十银铢一石,石超仗着股东的身份,好不容易才拿到两千石的货。

那些商人争买水泥肯定不是贩卖,十个有九个都是想弄明白水泥的制法,好大发横财。刚才闲谈时郭盛也提到,战事刚一结束,江州附近的水面便多了许多船只,无一例外都在挖掘江底的泥沙。星月湖等人对此不加理睬,没想到殇侯却打着江州守军的旗号挨个罚款,狠狠敲了一笔,最后惹得船东往宁州告状,老家伙才收敛了一些。

水泥的制法不可能保密一辈子,但程宗扬相信,至少这批星月湖铁杆老兵故世前,水泥的秘密不会外传。有几十年时间,已经足够自己数钱数到手软。到时不用别人来求,自己主动就会把制作方法公开——总不能和别的穿越者一样敝帚自珍,把这些可以惠及世人的发明都带到坟墓里去。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扭头朝旁边的院子看去。月霜冷冷看着他,然后转身回到院内。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脚下却不由自主跟着月霜进了院子,一边堆起满脸笑容道:“月姑娘,你好啊。”月霜冷着脸道:“那个女子是谁?”程宗扬一愕,“哪个?”接着他明白过来,“哦,你说师师姑娘!她是光明观堂门下……”“光明观堂?”眼看月霜露出怒意,程宗扬连忙道:“她已经不打算回师门了!”月霜愤然道:“竟然私出师门?光明观堂门下都是这样不敬师道的无耻之徒吗?”程宗扬心头蹦出几个字:月丫头、呷、醋、了!

程宗扬笑嘻嘻道:“你好像瘦了呢。”月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身进房,“呯”的合上房门。

“哎哟!我的脚……”程宗扬抢先一步把脚塞进去,这会儿顿时惨叫起来。

月霜恨恨松开手,“滚出去!”程宗扬趁机挤进房内,笑道:“这房间是我专门让人布置的,怎么样?合不合你心意?”月霜一脸鄙夷,“这样艳俗的颜色,真是可笑!”“让你说对了,”程宗扬在她耳边小声道:“这是照着临安当红粉头的香闺布置的,看到那张春凳了吗?用用你就知道它的妙处……哎哟!”月霜在他脚上用力一踩,恨声道:“滚开!”程宗扬涎着脸朝月霜凑过去,月霜抬手一掌,掌势犹如刀锋,显然在星月湖大营这段日子大有进境,让自己来接这一招,还真不好接。

程宗扬也有办法,一边举起账簿,一边急忙叫道:“小心账本!整个大营全靠它了!”月霜犹豫了一下,收掌变招。程宗扬趁机一扑,搂住月霜的纤腰。月霜抬膝欲踢,程宗扬右手原样把账簿一递,挡住她的去路,嘴里嚷道:“小心!都是钱啊!”月霜不甘心地收回膝盖,却被程宗扬趁势一挤,伸腿挡在她腿间。

月霜咬牙道:“无赖!”抬手给他一个耳光。

“拿好!”程宗扬把账簿往月霜手里一塞,趁她不得已拿住账簿,腿一顶,身一沉,犹如泰山压顶一样,合身把月霜压在春凳上,一边笑眯眯道:“那是你不了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就该知道我不但无赖,而且还很无耻……”说着他挺起腰身,隔着衣服暧昧地顶在月霜身下。月霜玉脸顿时红了起来,她咬着唇,恨恨盯着这个可恶的男子。

程宗扬却皱起眉,“寒毒又发作过?”月霜勉强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月霜道:“你走后第五十七天。”程宗扬估算了一下,正好是宋军撤退时的事。

“两个月?”程宗扬道:“月事正常吗?”月霜羞恼地说道:“滚!”程宗扬拉住她的衣带威胁道:“你要不说,我就自己看了!”月霜只好道:“前天刚净的。”程宗扬一把拉开她的衣带,严肃地说:“我还是亲眼看看比较放心……”“你这个无赖——唔……”程宗扬吻住她的红唇,一边解开她的小衣。月霜嘴唇像冰一样凉,牙关咬得紧紧的,拒绝他的舌尖进入,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光线透过粉艳的纱帐变成暧昧的肉红色,空气中有着汗水淡淡的香气。

程宗扬赤裸的肩膀印着几道指甲抓出的血痕,露出一脸无奈。月霜侧身背对着他,娇躯像裹粽子一样,严严实实包着被单,显然没有被他占到什么便宜。

“……粮价从每石六百铜铢涨到两千四百铜铢,三个月时间涨了四倍。加上去年推行方田均税法,宋国粮食大量欠收,各地常平仓储备本来就不足,到了今春青黄不接时候,各地存粮水一样往外流,前方又是一连串的失利,再打下去,宋国财政非破产不可。”“……就这样,我用纸币替宋国官方换来一批急需的粮食,宋国则赶在战局恶化到不可收拾之前,断然撤军,避免了一场从军事到政事的大溃败。”月霜皱起眉头,“你自己印纸币,用自己的财产担保,交给宋国官府去用,再用纸币高价收购自己的粮食——你到底是从哪里赚钱的?难道换来的不是一堆纸吗?”“要搞清这个问题,先要弄明白一件事——什么钱?”程宗扬道:“我来举个例子,如果你卖一石粮食,有人用十张羊皮和你换,你换吗?”“当然换。一张羊皮可以卖二百铜铢,十张就是两贯。”“如果有人用十枚贝壳换你的粮食呢?”“贝壳?”月霜断然道:“当然不会。”“同样是钱,六朝用的是金铢、银铢和铜铢,朔北的游牧民族用的是羊皮,南海一带用的则是贝壳。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你生活在南海,假如钱铢在那里完全不流通,所有的交易都以贝壳计价,你打来一条鱼,有人出十个铜铢,你卖不卖呢?”月霜犹豫了一下,“不卖。铜铢在那里一点用都没有。”“没错。所以货币的载体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货币能换来什么,也就是货币的信用。假如每个人都可以用贝壳换来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贝壳就是真正的钱。”月霜质疑道:“黄金呢?即使在南海,黄金也是贵重的东西。他们不接受铜铢,但一定会接受金铢。”“所以我说货币的载体不是最重要的,但并不是完全不重要。货币本身包含的价值是信用的基础之一。事实上,南海诸族也接受铜铢,一枚铜铢在南海的价值甚至比六朝更高。但足够的信用完全可以超越货币本身的价值,让纸变成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月霜想了半晌,“我不明白。”程宗扬笑道:“不明白也没关系。现在我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我到底是从哪儿赚钱的——很简单,我把宋国官方的信用变成了钱。只要宋国官方承认纸币的价值,只要纸币可以抵税,我赚到的纸币就是金钱。明白了吗?”月霜挑起眉头,“我觉得你在撒谎骗人。”“好了好了,就当我在撒谎骗人好了。但是……它绝对不会骗人的!”程宗扬翻身将月霜压在身下,“课已经上完了!又该吃药了!”月霜抗议道:“你根本就没说明白!”“我还没问你要刚刚的药钱呢!”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大吼,“员外!有客人找!”看着程宗扬锅底般的脸色,月霜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接着又板起脸。

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员外正在忙!无论谁来,都说我不在!”豹子头粗声大气地说道:“老阉人!员外说他不在!快走吧!”话音刚落,就看到程宗扬火烧屁股一样跑出来。他远远就堆起笑容,拱手说道:“原来是陈先生!老豹!你眼瞎了!哪儿来的公公!”豹子头不服气地说道:“这老家伙没长胡子,难道不是阉过的?”程宗扬大吼一声,“扣羊!”豹子头立刻紧紧闭上嘴,生怕主人从他嘴里把羊掏出来。

陈琳青衣小帽,一身便服,显然不想被人认出身份。但被豹子头这大嗓门一喊,半个翠微园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修养甚好,被一个下人当面叫作阉人,仍然不动声色,只躬身道:“老太太在等少爷。”程宗扬一拍脑袋,这几日自己一直在忙着接待程氏商会的股东,把答应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才想起来定好今日要带阮香琳给太皇太后过目。幸好自己没有和小狐狸一起去中瓦子的青楼鬼混,不然可就让太皇太后在云涛观白等了。

“陈先生稍等片刻,我进去交待一声。”程宗扬如飞般掠进天香水榭,叫来卓云君,“立即去威远镖局,叫阮香琳过来!让她半个时辰内务必赶到云涛观!”从翠微园到城中的威远镖局,平常也要一个时辰,卓云君却丝毫不急,只笑道:“主子忙得连自家事都忘了呢。”“不管什么事!你把人叫来再说!半点耽误不得!”卓云君扬声道:“琳儿!”话音刚落,阮香琳便从内室出来。

卓云君这才道:“她一早就在水榭等主子,也说是有事呢。”程宗扬长舒一口气,自己昨天答应替阮香琳找找门路,给李寅臣安排一个官身。没想到阮香琳这么心热,一大早就在园子里等候,倒省了自己再跑一趟。他拉起阮香琳就走,吩咐道:“什么都别问。一会儿你出园子,外面有辆马车,你在车上等我。”园中人多眼杂,自己不好公然与阮香琳同行,卓云君却扶住阮香琳,说道:“奴婢和琳儿一同去。”程宗扬边走边道:“你送她出去,但别上车。你要办事自己去办,今天观里人多,小心别露了行藏。”卓云君奉命前来临安,头一件事就是去云涛观。虽然自己没问过详情,但这些天她往云涛观去了数趟,想必也不是散心去的。至于到底干什么,她不肯说,自己也没兴趣刨根问底。……路上程宗扬匆匆说明原委,听到他竟然是要纳自己作妾,阮香琳又惊又羞,“这怎么成?奴家是有夫家的。”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很想把你收在房里吗?你尽管在威远镖局当你的镖头夫人,到了我们程家就安安分分当你的小妾。别以为这是折了你的身份,你那位卓姨顶多算个侍寝的通房丫头,作梦都想给我当小妾呢。”阮香琳目露讶色,卓云君的容貌修为在她看来都是上上之选,谁知在主人身边竟是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奴婢。

程宗扬吩咐道:“姨娘可是我唯一的长辈,这么跟你说吧:天大地大,姨娘最大!谁要惹她不高兴,就是跟我过不去——明白了吗?”阮香琳手指绕着发丝,一时间六神无主。

云涛观在南屏山麓,依山傍水,论景物还胜过翠微园一筹。由于云涛观地位特殊,寻常车马在观前一里就得停下,要步行入观参拜。这回马车却直接驶入观内,穿过重重门宇,最后停在一处偏殿前。

“给姨娘请安!”程宗扬躬身施了一礼,笑嘻嘻道:“这便是上次说过的阮氏了。”刘娥的凤冠、华服早己收拾起来,换了一身平常富贵人家的打扮,看上去不过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但多年来在宫中备受尊崇,让她多了一份寻常妇人没有的雍容华贵。

阮香琳原本有七分的不情愿,但被刘娥目光一扫,心下不禁怯了几分。

“便是这丫头吗?”阮香琳自家的女儿都够年纪嫁人了,却被人当成小辈,呼作丫头,不禁面露羞色,眼见程宗扬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低头道:“奴家见过姨奶奶。”刘娥道:“近些来,让老身仔细看看。”阮香琳移近几步,在刘娥身前跪下。

陈琳递来一只玳瑁框的单片水晶老花镜,刘娥一手拿着镜片,一手托起阮香琳的下巴,仔细看过一遍。然后点了点头,笑道:“年纪虽然大了些,容貌倒还出色。”她放下玳瑁水晶镜,对阮香琳道:“老身听说,你有个女儿也在我这外甥宅子里?”阮香琳夫妻两个多年来打理镖局,虽然和不少富贵人家打过交道,但见到的大多是管家、账房之流。眼前这位夫人穿着半旧的绸裳,并没有一般大户人家那种逼人的富贵气焰,但无论衣饰还是所用的器皿都雅洁之极,让阮香琳也禁不住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念头。眼见夫人问起,她低声道:“是。”“将来若是你那女儿有福气,被我这外甥纳了作妾侍,你们母女可要同心同德,服侍我这外甥,”刘娥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切不可学那些小门小户人家,几个姬妾整日争风吃醋,闹得家室不安。”程宗扬听得叹为观止,自己这干姨还真是百无禁忌,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阮香琳更是听得面红耳赤,欲待拂袖而去,终究还是不敢,半晌才道:“奴婢记住了。”刘娥道:“作妾呢,是以姿色娱人。你虽然有几分容貌,但要想得宠,可不是只靠脸蛋生得漂亮便够的。持家有道,是正头娘子该操心的事。床笫间能让郎君快意,才是姬妾固宠的法子。”“……是。”刘娥道:“听说你是有夫家的人,难得被我这外甥看中,收了你当妾姬。依着老身的意思,让你夫君写了休妻文书,清清白白入我们家才是。可我这外甥怕传扬出去有损声名,只肯私下纳妾。如今一女两嫁,不知是不是委屈了你?”阮香琳只好道:“不敢。”“既然你已经肯了,老身便多说几句。”刘娥道:“你一个有夫之妇,失身已是不该。如今做了我这外甥的妾室,可要牢记本分。不管你本夫是谁,从今往后,你的夫君便只有我这外甥一人,莫污了自家的名节。”阮香琳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竟然是要自己为程宗扬守贞,自家的本夫倒成了不得沾身的外人。

阮香琳正犹豫间,只见那妇人抚起衣袖,从腕上取下一只缠丝金镯,慈祥地戴到自己腕上,然后笑道:“这镯子老身用了多年,难得我这外甥纳妾,便给你当见面礼吧。”阮香琳腕上微微一沉,仔细看时,那只镯子不仅是十足的真金,而且还嵌着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单是这颗宝石价值就不菲。她一阵心跳,只觉腕上热热的发烫,心里那点儿抗拒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俯身道:“奴婢知道了。”刘娥微微一笑,“斟茶吧。”这是纳妻纳妾的礼数,新人给长辈献过茶,才算正式进门。阮香琳虽然给黄氏斟过茶,但那只是遭人戏弄。这会儿接过茶杯,心头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家一个正室娘子,却私下里给人作妾。喜的是程家出手大方,富贵可期。

她小心斟了茶,然后屈膝跪下,双手捧起茶盏,递到刘娥面前,“请姨奶奶用茶。”刘娥浅浅饮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然后笑道:“起来吧。”“谢姨奶奶。”“你这便算是入了程家的门了。”刘娥笑道:“去给你夫君也献杯茶吧。”阮香琳红着脸斟了杯茶,“请官人用茶。”程宗扬看得好笑,他原本对六朝的礼法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各种无聊的过场,哪里比得上真刀实枪,着着见肉来的爽利?但这会儿看着阮香琳低眉顺眼,一副新人入门的娇羞模样,倒觉出几分趣味。

程宗扬喝了茶,把空杯放在桌上。看着阮香琳拘促的神情,刘娥回眸笑道:“这丫头刚入门,还不知规矩呢。”陈琳微微躬身,对阮香琳道:“献过茶,该向官人行礼。”程宗扬笑道:“不是夫妻对拜吗?”“若是正妻,公子自该还礼。纳妾,公子只须坐着让她行礼便是。”阮香琳只好屈膝向程宗扬跪拜,“奴家见过官人。”刘娥笑道:“该自称贱妾呢。”“……贱妾见过官人。”“如今不比往常,简单些倒也罢了。”刘娥对陈琳道:“去给她讲讲作妾的规矩。”陈琳躬身道:“小娘子,这边请。”阮香琳偷偷看了程宗扬一眼,见他点头,才满脸通红地跟着陈琳去了后堂。

程宗扬笑道:“多亏了姨娘,要不我可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刘娥笑吟吟瞥了他一眼,“这妇人是个好虚荣的性子,将来娶了正妻,可要好好管束。”“有姨娘管着就行。”程宗扬道:“姨娘方才说如今不比往常——以前姨娘也替人纳过妾?”刘娥笑着啐道:“还不是阿举的勾当?他当日在宫里,将我们婆媳都纳了作妾。那时节我们这些妾侍要按规矩先净身验体,然后更衣入殿,接着还有献茶、跪拜、行礼、开脸……最后才入洞房,登榻承欢。”岳鸟人这也太霸道了吧?程宗扬忍不住道:“先主——也就是令郎,难道不管管吗?”刘娥神情黯然,半晌才低叹道:“此事外界多不知晓,但也不必瞒你——妾身怀胎时遭人暗算,误服了堕胎药。虽然侥幸生下这孩儿,可他胎中已经受了药毒,因此走路说话都比寻常人迟缓。虽是好色如命,却连自己有多少妃子都不知晓,还做过一夜御女三十的荒唐事。身边能得他信重的,只有阿举、小梁子、贾家小子和高俅数人而已。”程宗扬明白过来,难怪岳鸟人能一手遮天,摊上这么个宋主,想不一手遮天都难。要换成眼下这位英姿勃发的宋主,岳鸟人恐怕早就没戏了。

“怪不得岳帅把宫里当自己家呢。”程宗扬苦笑道:“只不过把婆媳都纳了当妾,这也太乱了吧?”刘娥挑起一侧的娥眉,轻笑着低声道:“官人莫非不知道其中的妙处么?这可是阿举最喜欢的呢。”程宗扬干笑道:“我还真不知道……”“阿举说过,世间最诱人的滋味,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挑战禁忌。若是没有禁忌,便如清汤寡水,索然无味。他在宫中已久,什么样的绝色未曾见过?能惹起他兴味的,无非是母女、婆媳、姊妹这些禁忌……”刘娥一脸缅怀地絮絮说着往事,程宗扬脸颊抽动几下,岳鸟人……你可真够变态的……第五章等回到翠微园,涵翠庭房门紧闭,无论怎么敲,月霜都不理不睬。程宗扬没辙,自己手边事情又太多,只好先饶她一次,让人约好廖群玉,匆匆赶往葛岭的半闲堂,拜见贾师宪。

贾师宪气色不错,听程宗扬说明来意,便让他和廖群玉自行商量,只要两人谈妥,无有不允。

程宗扬与廖群玉一直谈到深夜,回来时,整个园子都寂无声息。只好在水榭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接着出门办事。

卢景和崔茂只在来时和自己打了个照面,接着一连两天都没有露面。他俩本来说一天便回,郭盛一大早回来转了一圈,又说事情没办完,明天才能回来。程宗扬想问问卢景当年宋宫的事,结果连人影都找不到。

小狐狸更干脆,直接就住在玉露楼,整日寻花问柳,玩得不亦乐乎。程宗扬不得不感叹,星月湖几位当家的爷儿们,对翠微园的安全还真不是一般的放心。

秋少君恐怕是整个园子最开心的一个,不用随时护着月霜,秋小子就像出笼的小鸟,每天天不亮就快快乐乐地飞进临安城,半夜才快快乐乐地飞回来。别人都往瓦子散心,秋小子专门在路边看人调教虫蚁,碰上个懒驴打滚都能兴致勃勃地看上俩时辰,如果赶上有驯蚂蚁的,那就不得了了,那小子敢蹲路边看一整天都不带眨眼的。好在他的“胡须”遮住半张脸,看了两天也没撞上太乙真宗的人来找麻烦。

于是等程宗扬办完一天的事,赶回翠微园,却发现园里比昨天更冷清。除了几个着实走不开的,其他人都踪影不见,连李师师都暂时放下受伤的郭槐,和王蕙一道出门散心。

程宗扬在房间里绕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今晚当值的是谁?”林清浦道:“一共十人,今晚领头的是韩玉。”“让他们撤掉园内的暗桩,都改到外院。”林清浦道:“公子,如此一来,园中的防卫外实内空,只怕不妥。”“这你就不懂了。”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安保这事最怕一成不变,被人摸清规律就危险了,隔三差五变一变才对。”林清浦恍然大悟,“公子教训的是!属下这便去安排。”林清浦一走,程宗扬便兴奋地搓着手,盘算着今晚怎么去涵翠庭偷香窃玉。

昨天自己本来就要办成好事,结果被阮香琳的事打断。这会儿卢景不在,崔茂不在,小狐狸、郭盛、秋小子都不在!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如果再错过,简直没天理了!

程宗扬等不到夜深人静,刚吃罢晚饭,便换了自己夜用的迷彩服,翻过内院外院之间的围墙,熟门熟路地溜进涵翠庭。

月霜正用一块丝绸专注地抹拭长剑,灯下看去,那丫头冷若冰霜的面孔仿佛一朵海棠。

程宗扬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只兔子,往窗下轻轻一丢,趁月霜的注意力被兔子吸引,悄悄推开一扇自己早就做过手脚的窗户,双脚像踏在水面上般轻轻一滑,悄无声息地闪身进了房间。

耳边传来一声机括的轻响,射出一道乌光。程宗扬原来准备用这只可爱的小白兔吸引月霜的注意力,谁知月霜听到声音,想也不想便抬手打出一枚袖箭,直接将那只倒霉的兔子钉在地上,飞溅的血迹让程宗扬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几天不见,月丫头可越来越暴力了。

月霜看了一眼,然后把真武剑收回鞘中,一手拨了拨灯烛。翠微园中经常有兔子出没,她也未曾在意。程宗扬刚要举步,又连忙停住。却是月霜打开背囊,取出一只银亮的大戟。

那是月霜在军阵中惯用的长兵:方天画戟。因为整杆兵器太过扎眼,她将带着两弯月牙的戟头拆了下来,随身携带,这会儿闲来无事,拿出来擦拭。

程宗扬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专心致志擦拭兵刃的月霜走去,还剩下最后丈许的时候,他一个虎扑,从背后搂住月霜的腰肢,狞笑道:“月丫头,这下可没人救你了,哈哈哈哈——呃!”肋下忽然一凉,一道寒意刺透衣物,锋利的剑刃抵住自己的小腹。

月丫头本来放在鞘中的真武剑不知何时已经换到手上,雪亮的剑锋抵住自己要害,只要轻轻一递,自己小命就丢了七成。

“别乱来啊,”程宗扬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月霜扭身瞪着他,啐道:“有这样鬼鬼祟祟进来的吗?”“我刚才其实在检验安保工作,看有没有人能突破进来,所以脚步才轻了点儿。”“是吗?”月霜冷冰冰道:“检验结果如何?”程宗扬沉痛地说道:“形同虚设!我看是要好好整顿一番了!啧啧!月姑娘的机敏,大大出乎在下的意料,果然是将门虎女!”程宗扬胡乱夸着,趁月霜分心,身体忽然向后一折,整个人像要躺在地上一般,避过剑锋,接着举膝一顶,磕在月霜腕上,将那柄真武剑震得脱手飞出。

月霜原本坐在圆凳上,真武剑刚一脱手,她便抬脚朝程宗扬腹下踹去。只听她带出的风声,程宗扬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下要被月丫头踹中,自己的子孙根铁定要变成鹅肝酱。

程宗扬侧身一翻,拼着被她踹上一脚,飞身拉开距离。月霜却显露出她经历过江州之战的长足进步,简单说就是出手直接、犀利、长于贴身近战,而且非常要命!

论修为,程宗扬只要正常发挥,绝对稳压月霜一头,可他一开始就抱着偷香窃玉的念头,从未想到火中取栗。结果一步失误步步被动,别说正常发挥,连不正常发挥都要打个五折,毫无悬念地落在下风,被月霜打得步步倒退。

眼看就要被月霜逼到墙角,自己偷香窃玉不成,反被人家打得灰头土脸还是小事,万一月霜犯二,真把自己当贼一样逮住,再把人都叫来,自己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程宗扬大喝一声,“看我的宝刀!”他没敢用珊瑚匕首,而是掏出雷射宝刀的刀柄,作势朝月霜砍去,想吓她一下,自己好扳回局面。

谁知月霜更猛,反手抄起方天画戟,便朝他斩来。

程宗扬险些魂飞魄散,那只戟首足有两尺多长,标准的三尖两刃,这下要捅在身上,妥妥的三处重伤,连包扎都省了。

程宗扬拚命向后倒去,“篷”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一道木板上,却是那只春凳。接着方天画戟带着一道银光直劈下来,“叮”的一声刺进地面。

程宗扬满身都是冷汗,这张春凳本来是自己给月丫头准备,谁知这会儿角色错位,自己直挺挺躺在上面,那支方天画戟牢牢钉在地上,戟枝正卡着自己的手臂。

程宗扬这会儿的姿势要多别扭有别扭,那春凳前高后低,躺在上面,腰腹自然而然地向上挺起,使他的特征分外突出。

月霜玉脸微微一红,“闭上眼!”程宗扬惊魂甫定,本来是调情,结果弄得这么轰轰烈烈,不由怒火“轰轰”地往上冲,“不闭!”月霜拿起枕头,砸在程宗扬脸上,接着扯开他的衣带。

程宗扬只觉得自己这张老脸就像天上掉下的瓷器一样,唏哩哗啦摔得满地都是,男人的尊严荡然无存。自己现在这模样,应该是被月丫头给倒采花了吧?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会儿,腰间忽然一凉,感受到月霜冰玉般光洁的肌肤。

就在月霜双手按上自己胸膛的刹那,程宗扬身体突然一翻,鲤鱼般从春凳上跃起。月霜按了个空,身子不由自主地跌到凳上。程宗扬一把抓起大戟,朝着月霜的双手“呯”的刺下。

月霜一声惊呼,一双玉手被枪锋和两侧戟牙卡住,并在一处。她连忙握住枪锋去拔,可那春凳材质极佳,一时间哪里拔得出来?

程宗扬不再给她翻盘的机会,手掌一拍,封住月霜的穴道。眼看月霜气力全失,他才志满意得地大笑两声,“哈哈!月丫头!到底还是我赢了!”月霜气恼地说道:“卑鄙!”“怎么卑鄙了?你的裤子是我脱的吗?”“啊——”月霜被他提醒,一张玉脸立刻变得通红。

月霜上身的衣物完好无缺,裤子却褪到膝下,这会儿她伏在春凳上,双手被戟首卡在头顶,那只雪玉般的美臀直接暴露出来。

月霜叫道:“不要看!”“刚才好像有人说我卑鄙?”月霜咬了咬牙,“好吧,我收回!”“干嘛收回啊?我觉得你概括得挺对的。看来你很了解我嘛。”程宗扬笑眯眯道:“只不过我对你还不是非常了解……”“你……你要做什么!”“当然是了解一下啦……”月霜猛然闭上双眼,咬牙道:“放手……”“小气鬼,看一下不行啊?喔,这是什么?好像是……好软啊……”“不要看……”“求我啊。”月霜咬住唇,两手拚命挣着,戟首却纹丝不动。

“月丫头,你整天骑马,屁股为什么还能这么又白又嫩?凉凉的,又光滑又有弹性……哇,你的花苞越来越漂亮了!还有这个小豆豆……”月霜身子颤抖起来,她咬着唇,圆润的雪臀被那个可恶的男子扒得张开,露出里面娇艳的器官。

程宗扬凑到她面前,认真道:“我觉得最好还是深入了解一下。”月霜咬牙道:“你快一些!万一他们回来知道你在这里,我非杀了你!”“你放心,肯定不会。”程宗扬道:“卢五哥、崔六哥以前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你,到了临安就跑得鬼影都不见,还有小狐狸,平常躲在玉露楼,连面都不照,还不是给你创造机会?”“什么机会?”“当然是给你服药的机会。”月霜红着脸道:“你胡说!”“好吧。就当我胡说。”“你做什么!”“深入了解……”“啊!”“不要!”“叫老公!”“不!”“我们看看里面有什么好玩的!”“……老公。”“哎!老婆!”“我要杀了你!”“放心!你马上就能让我欲仙欲死了!”“啊呀……”……云收雨散,程宗扬一脸满足地躺在榻上,一边还得意地哼着曲子。

精疲力尽的月霜躺在程宗扬臂间,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愠怒,但双颊更多的则是羞窘的红晕。看到程宗扬得意的样子,月霜一阵羞怒,踢了程宗扬一脚,“你哼的什么?”程宗扬来了精神,侧身对她道:“一首关于战争的歌,想不想学?”月霜挑了挑眉梢,“战歌?”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错,就是战歌!我来教你!喂,你不会连歌都不会唱吧?”月霜恼道:“当然会!”“那我唱一句,你跟一句——”程宗扬清了清喉咙,“终于你找到一个方式分出了胜负……”月霜被他质疑为不会唱歌,顿时像生气的小猫一样瞪圆了眼睛,程宗扬一唱完,她立刻按照旋律重复一遍——歌声一起,程宗扬不由对月霜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丫头在唱歌上还蛮有天份的。

程宗扬一句一句教下去,“输赢的代价是彼此粉身碎骨。外表健康的你心里伤痕无数,顽强的我是这场战役的俘虏……”月霜不甘示弱地一句一句唱着,最后唱到“就这样被你征服——”月霜的歌声戛然而止,羞愤地瞪着他。

程宗扬鼓掌道:“唱得真好!再来一遍!”“无耻小人!”两人在床榻上扭打半晌,最后程宗扬让了半招,被月霜用擒拿手拧住手臂才算告一段落。

月霜半裸的娇躯贴在他胸前,呼吸间带着少女的甜香,光洁的肌肤褪去冰冷的温度,变得温软而香滑,让程宗扬一时间看呆了眼。

月霜伏在他胸口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什么?”“他们都知道。”程宗扬耸耸肩,“你觉得孟老大傻吗?”月霜摇摇头。

“侯二哥呢?”月霜又摇了摇头。

“四哥、五哥、六哥、七哥还有小狐狸呢?”“这和聪明有什么关系?”月霜气恼地说道:“是不是你对外面说的!”“喂!你动动脑筋!你的寒毒连师帅都治不好,突然间说没就没了,修为还提升了一大截。只要有眼睛,都会觉得不对吧?”程宗扬道:“而且江州刚打完仗,事情千头万绪,孟老大一心要栽培你,却放着这么多事不管,让你来临安参加股东大会,你不觉得奇怪吗?”月霜气恼中露出三分羞态,按这卑鄙小人的说法,孟非卿让自己来临安,竟是专程送上门让他“治病”的。

程宗扬连忙道:“我推算了一下,孟老大决定让你来的前一天,正好是你寒毒发作的时间,对不对?”月霜沉默片刻,“那天是孟大哥替我压下的寒毒。他还问我以前都服过什么药。”孟非卿的修为到底有多高,自己说不准,但自己敢替他打保票——以孟老大的眼光,只要看一下月霜的经络就能猜出来七八分。

程宗扬叹了口气,“孟老大肯定很想打我。”“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你如果嫁给我,未免太便宜我这个小子了。”“想得美!我才不会嫁给你!”月霜停了一下,重复道:“绝不!”程宗扬并没有吃惊,月霜的心思自己当然知道。她不肯嫁给自己也许有一千个理由,但最重要的那个理由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小紫。

月霜松开他的手臂,“股东大会……究竟是做什么的?”“很多。”程宗扬叹了口气,“多得我都不知道怎么着手。”……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水榭下传来湖水拍岸的轻响,天地一片寂静。

翠微园临湖而建,水榭内凉风习习,纵然夏日炎炎,也不觉燠热。从涵翠庭偷偷摸摸溜回来,已经是三更时分。

不知是不是今日兴致太高,程宗扬躺在竹榻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剔亮灯烛。

灯光缓缓亮起,摇曳的烛光给程宗扬结实的肌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他摊开一卷素纸,慢慢抚平,然后压上一方黑玉镇纸。

卓云君听到声音,拢起秀发,从榻上起来,趿了那双象牙鞋,走到案旁,往砚中呵了口气,玉手挽住墨碇,细细磨着。

程宗扬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旁,一边提笔蘸着墨,一边道:“你是故意的吧?”“奴婢怕凝奴打扰了主子,才点了她的睡穴。”“不是这个。”程宗扬在纸上写下“盘江程氏”四个字,一边道:“那天我让你给阮香琳倒杯茶,可没让你下什么春药。”卓云君轻笑道:“那淫妇原用不着春药便已经够淫浪了。谁知她喝过茶水会浪成那个样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李师师身上吃了亏,找到机会故意报复。”程宗扬道:“我警告你,师师姑娘如果少一根头发,你就自求多福吧。”卓云君酸溜溜道:“是。”“蔺老贼当上太乙真宗掌教,你已经知道了吧?”卓云君沉默片刻,“奴婢听说了。”“说实话,凭蔺老贼的手段,别说你,就是你和秋小子,还有那个林之澜全加起来,也斗不过他。”卓云君没有作声,自从传出蔺采泉得到九阳神功传授的消息,她便知道主人已经和蔺采泉私下达到约定,自己想要报仇,更是遥遥无期。

“但你放心,只要你还是我的奴婢,我就绝不会让你对别人忍气吞声。”程宗扬一边在纸上写下“盘江”两个字,一边道:“等我腾出手来,就让蔺老贼好看。该吐的,都让他吐出来。”说罢,程宗扬不再理会卓云君,在纸上写下:盘江程氏集团。

总股份:二十股。

第一批十股:殇侯:一股。

苏荔、武二:一股。

祁远:半股。

吴战威:半股。

云苍峰:半股。

易彪:半股。

凝羽:半股。

乐明珠:半股。

程宗扬:五股。

第二批十股:星月湖大营:四股半。(九个营各占半股)建康世家:五股。(十家各占半股,含萧、程)程宗扬:半股。

由于星月湖大营有三个营属于自己,建康世家自己也有半股,合计下来,自己在二十股中,总共占有七股半,超过总股份的三分之一。如果加上凝羽、祁远等人的股份,正好占有半数。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接着往下写。

一、晋国商行。

主营:盛银织坊。

兼营:临江楼、珠宝。

大掌柜:祁远。

二、江州商行。

主营:水泥。

兼营:江宁两州商业。

大掌柜:待定。

三、宋国商行。

主营:钱庄。

兼营:粮食、地产。

大掌柜:秦桧……卓云君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心神仍然沉浸在他刚才的承诺中。在大草原时,她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不起眼的小商人,幸运的小人物;在建康时,她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狠毒的奸商,邪恶的色鬼;在沐羽城时,她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借用战争渔利的投机客;在江州时,她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一个隐藏极深的野心家……结果卓云君现在才发现,自己从来就没看清楚过这个年轻人。她亲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从一无所有,到举手播云,覆手布雨,却越来越看不透他的面目。无论是他掌握的资源,还是他操作的手法,都远远超越了自己的认知范围。

纵然卓云君曾经身为教御,名动江湖,在这个年轻人身边越久,却越觉得自己卑微。就像初入门墙的学徒,望着殿堂上那些大宗师的背影,充满了崇慕。

她相信这个年轻人可以轻易对付身为掌教,拥有极大权势的蔺采泉,相信他可以会为自己雪恨。也许自己真的可以依靠在他臂膀间,偎依在他的羽翼下,什么都不去想,就像沉浸在醉人的美酒中一样,不熟透,不醒来。

第六章程宗扬将股东大会的事务都交给秦桧等人,自己连日在临安奔走,逐一拜访贾师宪、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这些朝中的权臣和未来的权臣,至于交谈的内容,他却从未透露过。

四月二十四日,已经出发一个多月的晋国使团,一路游山玩水之后,终于抵达临安。张少煌是持节的正使,由宋国鸿胪寺的官员出面迎接,送到接待国宾的驿馆。所受的待遇说不上寒酸,但也不十分隆重,显然在战场上吃了亏的宋国官员想营造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气氛。

但这些不关程宗扬的事,入城之前,桓歆等人就与使团分开,没有理睬宋国官方的接待,直接与萧遥逸等人会合。

以谢无奕为首,桓歆、石超、阮遥集、阮宣子、柳介之……齐至临安,虽然一路奔波,这帮贵族子弟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反而精神十足。

桓歆佯怒道:“萧哥儿,你也太不仗义了!不言声自己来了临安!一点儿都没把咱们兄弟放在心上!”萧遥逸叫道:“桓老三!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吧!你们在江州闹完,拍拍屁股走人倒是轻松!我要不留在江州,满屁股的屎谁给你们擦?我走得比你们晚,到得比你们早,不就是为了给兄弟先踩好点儿?”谢无奕抬手摇了摇,等众人都安静下来,他闭目道:“这些无益之事何必多说?唔,此地风和日丽,谢某敢打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众人都笑了起来,萧遥逸挑起拇指,“还是老谢晓事!”桓歆道:“我们可都盼着来临安呢,有什么热闹,先摆来看看!”“有你看的!中瓦子,玉露楼!”萧遥逸拍着程宗扬的肩道:“程兄提前一天就全包下了。”谢无奕微微颔首,“程兄有心。”程宗扬笑道:“这都是小侯爷的功劳,我来了两个月,还没他刚来两天的门路清楚。”众人纷纷上马,石超却悄悄拉住程宗扬,“程哥,唐国的铺面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看让谁接手?”“接手的事不急,刚出的水泥你不是已经拿到了吗?”“三千石哪儿够啊!每月至少要两万石,眼下连两成都不到,程哥……”“不用急,少不了你的一份。”程宗扬笑道:“今晚不谈生意,好好乐一番才是。”众人都上了马,程宗扬刚松了口气,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程头儿!”听到这个声音,程宗扬就觉得心里一阵踏实,肩上的担子仿佛轻了一半。论身手,这人连平常的护院都比不了,但在盘江程氏,这个不起眼的人物却是自己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程宗扬转过身,然后大步走过去,狠狠给了祁远一个熊抱,“老四!你可算来了!”祁远笑嘻嘻要行礼,程宗扬托住他的手臂,“拉倒吧,人都走了,你做给谁看呢?哈,气色不错啊,祁大掌柜!”祁远脸色本来又青又黄,这一路晒黑了许多,皮肤透出健康血色,整个人都似乎年轻了十岁,他笑道:“托程头儿的福……”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雷鸣般的大吼,“叔公!”青面兽像座肉山般“轰”的跪下,“呯”的磕了个头,然后抬起头,咧开大嘴嘿嘿直乐。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祁远身后还有一个兽蛮老人,他瞽了一目,脸上颈上的兽斑也秃了大半,一手扶着木杖,虽然瘦得脱形,却气势不倒,就像一只独目的老狼,因为老迈而更加危险。

祁远道:“这位哈大叔听说有族人在临安跟着程头儿,非要跟来,老祁劝都劝不住。”“哈大叔?”青面兽拍着胸膛道:“哈叔公!吾族最伟大的术者!哈迷蚩!”程宗扬本来含笑致意,听到最后三个字,笑容全僵在脸上。

哈迷蚩身材在兽蛮人中算是矮的,但也比程宗扬高出半个头。他一只耳朵上挂着巨大的铜环,上面挂满尖利的兽牙,仅剩下的一只眼睛,眼皮像褶子一样低垂着,偶尔一抬眼,锋利的目光犹如苍狼。这老家伙和金兀术联起手来,破坏力堪比秦会之和王氏的绝配。

祁远一看要冷场,赶紧翘起拇指,“哈大叔这一路可帮了老祁大忙了!全靠哈大叔自制的草药给老祁排毒清肺。说起来要不是程头儿让老祁去接人,老祁也没这个运气能除净瘴气。”程宗扬稳住情绪,抱拳诚心实意地说道:“多谢哈大叔!”哈迷蚩独目上下打量着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他的额头、眼角等处。半晌老兽人张口咳了几声,接着一口痰吐到程宗扬脸上。

程宗扬一愣,怒火顿时升了起来。青面兽却笑逐颜开,兴奋地大声道:“官人!叔公已经承认了你的身份,你给叔公一件礼物,以后就可以获得吾族的崇敬了!”你哈叔公是丐帮出来的吧!还有这破规矩?程宗扬肚子里腹诽着,一边干笑道:“多谢哈大叔看得起我。准备点儿什么礼物?”“一点黄金!”青面兽伸出两根手指,“只要十斤就够了!”你怎么不去抢!十斤黄金将近五百金铢,即使在临安,寻常人家全部家产也没有这个数。不过和一整个兽蛮部族相比,这样的价格还在自己接受范围之内。

秦桧在与诸人寒暄说笑,林清浦和匡仲玉不宜露面,旁边只有冯源跟着,程宗扬道:“冯大法!去金库提二十斤黄金!送到园子里!再备两只羊!”“好咧!”冯源应了一声。

哈迷蚩满意地点点头,闭上那只完好的眼睛。

冯源性子随和,为人又没什么脾气,与几名兽蛮人关系也不错,当下打了声招呼,便带着两名护卫前去办事。

程宗扬苦笑着擦去脸上的痰迹,然后道:“兰姑呢?”兰姑掀起车帘,笑道:“公子吉祥。”“兰姑,你也吉祥。”程宗扬笑道:“这一路辛苦,我让人送你去园子。”“奴家倒想往玉露楼看看呢。”程宗扬笑道:“兰姑倒是好兴致啊。”兰姑飞了一个媚眼,“既然来了临安,当然要和风月场同行学学呢。”程宗扬大笑道:“那好!咱们一道去!”来自建康的世家子弟早就盼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到了临安,当即由程宗扬和萧遥逸这哥儿俩领着,一行人鲜衣怒马,赶往太平坊的中瓦子。

中瓦子位于临安城中心,与宫城相距不远,可以说是寸土寸金的位置,因此玉露楼占地面积也不太大,但布局极具匠心。园中是一泓清池宛如玉带,旁边一座假山沿着地形蜿蜒伸来,将池水分成两半。周围错落立了三处楼宇,各有游廊相连,园中花竹相映,林木森森,形成几个通而不连的空间。

一进园,便看到数十位身着盛装的美妓在廊中迎候,那些美妓正值妙龄,一个个皓齿朱唇,风姿如画。程宗扬来临安虽然有些时日,还是头一次逛青楼,一下看到这么多姑娘,也不禁有些眼晕。

萧遥逸到临安不过两天,却已经是青楼熟客,他跳下马,把缰绳扔到萧五,风采翩然地进了玉露楼。

见到萧遥逸进来,那些女子顿时眼睛发亮,眉梢眼角都带着喜色,莺莺燕燕围过来道:“公子怎么这时才来?”“奴家一大早就等着公子呢……”萧遥逸与众妓说笑几句,然后用手肘碰了碰程宗扬,低笑着揶揄道:“圣人兄,发什么愣呢?”程宗扬自嘲道:“得,我就是那土狗。这么好的地方居然没来过。”玉露楼的老鸨是一个风韵正足的美妇,昨日整个园子被人大手笔全包下来,便知道今日来的都是贵客,当下亲自迎了出来。

这边建康世家子弟也陆续赶来,谢无奕等人都是花丛老手,到青楼就和到了自己家一样,毫不见外,不多时便和老鸨打得火热。

玉露楼内早已摆好筵席。宋国菜肴比晋国更为精致,而且临安佳酿极多,各色佳肴名酒,流水般送来,接着两排乐伎坐在廊下,吹起凤箫,十余名穿着鲜衣华服的舞伎在席间起舞,还未开饮,便已令人心醉。

程宗扬放开酒量,先持觞劝酒,与众人一一对饮。席间说起途中的趣闻,众人笑闹不已,气氛热烈。加上周围各式新奇的玩乐,没多久便让诸人乐而忘忧。

程宗扬喝到中途,向萧遥逸使了个眼色。萧遥逸会意地一笑,然后拿起银盏“叮”的敲了一记,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才道:“程兄这是粗人的喝法!哥儿几个,我来给大伙喝个别致的!”说着他解下束发的锦带,交给旁边的玉露楼红牌娇玉英,“蒙上!”玉英好奇地接过锦带,蒙住萧遥逸的双眼,接着见那公子哥儿一挥手,“斟酒!”一名小婢斟上酒,萧遥逸举杯在鼻前一晃,略一沾唇便道:“蓝桥风月!”那小婢拿起银壶,上面朱红色的小签果然是蓝桥风月。

众人一片喝彩,玉英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公子好厉害呢。”萧遥逸扯下蒙眼的锦带,一脸得意洋洋地说道:“雕虫小技耳!”玉英娇声道:“临安名酒不下百种,今日席间足有三十六种,公子每种都能尝出来,奴家却是不信。”“敢不敢和我赌一把?”萧遥逸道:“我要猜错,就把一瓮酒都喝干净。”“奴家若是输了呢?”桓歆等人起哄道:“当然也是把一瓮酒喝净!”玉英讨饶道:“奴家量浅,喝不了许多。”萧遥逸豪爽地说道:“用不着你自己喝,楼里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敢不敢赌?”众人都笑道:“赌了!赌了!”楼内十位贵公子,在座的美妓却足有二十余位,听说可以代饮,那些美妓也跃跃欲试。

玉英拿起锦带,另一名美妓却笑道:“我来!”说着她依过来,一双纤纤玉手掩住萧遥逸的双眼。

碧绿的酒液丝线般注入银盏,那美妓举盏递到萧遥逸唇边。

萧遥逸品了一口,毫不犹豫地说道:“宜赐碧香!”小婢亮出标签,众人哄堂叫好,果然是宜赐碧香。众妓输了赌注,只得合饮了一瓮宜赐碧香。

“雪腴!”“殿司凤泉!”“十洲春!”“齐云清露!”“清若空!”“内库流香!”萧遥逸连斗连胜,一连换了七八种酒,无一猜错。那些妓女虽然是合饮,七八瓮美酒也使诸女玉腮飞红,酒力难支。替萧遥逸蒙眼的小妓蕊儿整个身子都伏在他背上,眼中仿佛滴下蜜来。

谢无奕等人兴致越发高昂,都觉得小侯爷替自己人争了面子,脸上有光,叫好声越来越响亮。

萧遥逸嘻笑自若,他伤后不能饮酒,每一种都只略微沾了沾唇,反而更显得成竹在胸,再没有人能想到他是施计逃酒。

盏中又换了一种美酒,萧遥逸张开口,唇上忽然一软,递来的不是银盏,而是一张香喷喷的小嘴。玉英嘴对嘴地喥了口酒给他,又伸出香舌,在他口中缠绵多时,才恋恋不舍地松嘴。

萧遥逸笑道:“好一个浮玉春!”谢无奕、桓歆轰然叫好,石超几乎把手掌拍烂了。周围的美妓却同声叫苦,又被他猜了个正着。

玉英在他臂上捻了一把,腻声道:“俏冤家……奴家着实不能再喝了。”萧遥逸笑嘻嘻道:“若是喝不下,去件衣服也抵得。”玉英当即宽衣解带,除去外衣。萧遥逸道:“可不能只你一人。这瓮浮玉春在座的姊妹人人有份,喝不下的便脱件衣物抵数!”一众世家公子大声叫好,诸女又嗔又笑,楼内笑闹声不绝于耳。

萧遥逸品完第一杯酒,程宗扬已经悄然离席,独自去了相邻的小楼。

兰姑由老鸨陪着说话,整个楼里只有祁远一名客人,连佐酒的美妓都没有。

“滕大尹上个月去的职,”祁远道:“临别时我送的礼物他一样都没收,钱也没要,反而留了几本书给公子,让公子好好研读。”程宗扬接过来,翻了翻书页,然后又交给祁远,“保存好。将来遇到读书的苗子,传授给他,也不枉了滕大尹这番心意。”祁远也知道他和滕甫所学不是一路,虽然彼此尊敬,终究不是一路人,收起书卷道:“鲁大师和林教头已经到了筠州。”鲁智深和林冲一直下落不明,祁远几次传来消息,都说没有遇见,这会儿突然说他们已经到了筠州,其中必有蹊跷。程宗扬立即道:“出了什么事?”祁远低声道:“有人在追杀他们。”“谁?”“鲁大师不肯说。只不过听说对手很强,鲁大师叮嘱千万不能使术传讯。”“他们能拦截影月宗的水镜术?”祁远点了点头,“林教头刺配江州的事算不得什么秘密,鲁大师猜测对手必定会在烈山拦截,因此转而向南,从浮凌江往沐羽城,绕道去江州。”鲁智深能在十方丛林群僧追杀之下逃亡至今,肯定有他自己的手段。召集离江州近在咫尺又绕路南行,一是避免和曾经的同门冲突,其次也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这位花和尚古道热肠,不见得有聪明人的小伎俩,却有做人的大智慧,果然值得一交。

“筠州的生意……”程宗扬摇了摇手,“生意上的事交给你我放心,今晚不谈这个。”说着他笑了起来,“找了两个顺眼的,今晚让你好好轻松一下。”祁远嘿嘿笑了两声,“不了,不了。听说彪子已经来了,我俩有日子没见,可得好好聊聊。”“也好。”程宗扬一脸慎重地说道:“你们俩也该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把事儿给办了。”“程头儿!你可别乱说啊!”“想歪了吧,老四!”程宗扬嘿嘿笑道:“我是说你们俩都该成亲了,你的小津还在碧鲮族,彪子要去白夷看看他哥再成亲,你们俩赶紧商量商量一道去南荒,别把正事给耽误了。”祁远咧嘴笑道:“成!筠州的生意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临安的事办完,我就和彪子去南荒,然后回建康!”程宗扬叫来两名护卫,送祁远回翠微园,自己在池边洗了把脸,清醒一下,然后往玉露楼走去。

远远便能听到玉露楼笙歌满楼,笑语不绝。程宗扬笑着摇了摇头,对这些世家公子来说,这样的日子称得上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了。

楼内赌酒已经赌了二十余种,桓歆看得技痒,替萧遥逸赌了几回,结果三赌两输,谢无奕等人笑骂着饮了两瓮,剩下的一半被玉露楼的美妓饮了,一半用脱衣抵数。这会儿楼内的美妓一多半都脱得半裸,有两个小妓更是衣衫尽去,赤条条被客人搂在怀中。

忽然楼外一阵喧哗,接着一群少年闯了进来,为首的小子一个五尺多高,四尺多宽,圆圆得宛如一个皮球。他恼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叫道:“哪儿来的泼皮破落户!也敢和我们十三太保抢粉头!”桓歆一口酒喷了出来,“石胖子,这是你弟吧?”石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一名美妓连忙过去,柔声道:“原来是高衙内……”高衙内一个耳光挥过去,把那妓女打倒在地,暴跳如雷地叫道:“老鸨呢!竟然敢拦爷的马!临安哪个园子敢不让我们进的!”萧遥逸浑没把暴跳的高衙内放在眼里,只顺手搂住身后的小妓蕊儿,对她笑道:“要不要再和我赌一场?”梁世杰挤过来,愤然道:“把他们都给爷赶开!敢扫爷的兴!还不让你们老鸨儿过来赔罪!要不直接拆了你们玉露楼!”阮家兄弟披头散发地趴在桌上,听到叫嚷声,阮宣子勉强抬起头,口角流涎地说道:“好……好生……聒……聒噪!”谢无奕意态从容,虽然缺了两颗门牙,一张嘴就口齿漏风,却是别有一番韵味,“废什么话?给我打。”这一下顿时炸了锅,双方的护卫叫骂连声,各自操棍弄棒,“呯呯崩崩”一通乱打。建康这些世家子弟远赴宋国,身边带的护卫都是部曲中的精锐,临安那帮公子哥儿的手下也不是善茬,尤其是高智商身边的护卫,颇有几个禁军好手。

双方这一仗算是棋逢对手,打得旗鼓相当。好在玉露楼靠近宫城,双方没敢动刀动枪,只是挥舞大棍,你来我往,打得热闹万分。

高衙内跳着脚叫道:“打!往死里打!打那个小白脸!妈的!你还笑!”萧遥逸哈哈大笑,拿起银盏一口饮尽,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振臂一挥,银盏“呯”的砸在高智商鼻梁上,鲜血顿时淌了出来。

高智商一声惨叫,坐倒在地。一名太尉府的护卫跃起身,凌空从袖中挥出一只铁鹰爪,朝萧遥逸抓去。

萧遥逸看也不看一眼,把一盏酒递到瑟瑟发抖的小妓唇边,喂她尝了一口。

后面的萧五挺身而出,他抄起椅子,像拍苍蝇一样一下把那名太尉府的护卫从空中拍到地上,将一张梨花木作的椅子“呼喇”拍得散架,然后提着半截椅子腿,气势汹汹地叫道:“还有谁!”见到这个不起眼的瘦子突然发难,直接把禁军中一位虞侯打趴下,临安纨绔身边的护卫为之气夺,建康来的护卫却是士气大振。

高智商捂着鼻子叫道:“反了!反了!富安!你个狗才!点了兵马拿下这帮反贼!”忽然众人脚下一震,整个地面都似乎波动了一下。楼中的美妓惊叫着跌了一地,两边的护卫也一个个摔得七倒八歪。

富安惊疑地看着周围,却见一个年轻人施施然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老一壮两个兽蛮人。他赶紧上前一步,叉住手恭恭敬敬地说道:“程爷。”高衙内如见救星,嘶声裂肺地叫道:“师傅!有人打我——”程宗扬没有理他,迳直走到笑眯眯坐着的萧遥逸面前,一揖到底,恭敬有加地说道:“萧公子。”萧遥逸笑道:“这是你徒儿?小屁股还挺圆的嘛。”“劣徒无知,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好说。”萧遥逸道:“让他留一只手下来,今晚这事儿就算揭过。”程宗扬狠狠瞪了他一眼,小狐狸,你可别演得太过火啊!

萧遥逸转口道:“那个小胖球要是不肯少只手呢,就拿一万金铢出来,算是给大伙压惊吧。”高衙内、梁世杰等人都看愣了,当日在雷峰塔,程宗扬对他们可是一点面子都不卖,说动手就动手。别说十三太保,就连贾太师、梁节度、高太尉,都半点不放在眼里。这个萧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程宗扬暗暗朝萧遥逸比了个中指,脸上却陪着笑容,“多谢公子大量。在下授徒不严,一万金铢都算我的,明日便送到府上。”萧遥逸还想再演一会儿大爷,被程宗扬用口型说了个“干!”,才哼哼哈哈地应了几声算是收场。桓歆等人心里好笑,玉露楼的姑娘却不知端底,再看萧遥逸的眼神都像见了神仙一样。

程宗扬瞧了瞧高衙内鼻子上的伤,幸好小狐狸手上无力,银盏砸到脸上只破了点皮。他拿了块丝帕替高衙内擦了擦血迹,板着脸道:“按住!”高衙内捂着鼻子,一脸的委屈,“师傅……”“行了,你要早两个月惹上萧公子,这一下半个脑袋都没了。就流了这么点儿血,赶紧回去烧高香,谢谢满天神佛吧。”梁世杰等人都知道程宗扬背景不一般,见他这副作态,没一个再敢出头,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一声不响地夹着尾巴离开。

程宗扬回头抱拳道:“惊扰了各位,今晚的开销都算我的!告辞!”石超连忙起身,“我送送!我送送!”程宗扬不好拂他的面子,微微点了点头。

高衙内只是霸道惯了,人倒不傻。跟着程宗扬走到池边,他回过味来,小声道:“师傅,那人是谁?”“你猜。”“哪家王爷?不对啊,咱们大宋哪儿有姓萧的王爷?况且就算是王爷,师傅你也不怕啊。”“你再猜。”高衙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兴奋地说道:“汉国的!对不对?天子身边的亲信!带天子剑的!”“小子,你很聪明嘛。”高衙内得意地说道:“那当然!我爹就常夸我聪明!”也就高俅那个偏心眼儿偏到骼肢窝里的模范干爹能夸你聪明了。程宗扬想起一事,吩咐道:“别忘了,明天到翠微园来。”高衙内大喜过望,“师傅放心,徒儿绝对不会忘的!”石超紧走两步,堆笑道:“在下姓石。这位是……”高衙内看着石超的体型,油然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大咧咧道:“我姓高!我爹是当朝太尉高俅!这是我师傅!”石超胖脸挤出一个笑容,“在下与程员外是好友。高衙内若是不嫌弃,咱们往后便以兄弟相称,来来来,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说着朝后挥了挥手。

“什么礼物?”高衙内说着张大嘴巴,石超说的礼物竟然是个大活人,论姿色,比起玉露楼的红牌也不逊色。

程宗扬看了那女子一眼,见她有几分愿意的模样,便笑道:“收着吧。也是石公子一点心意。”高衙内擦了把口水,眼珠转了几下,然后从腰囊中取出一只碧绿的玉佩递给石超,一手拍着胸膛道:“老石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往后临安城不管有什么事,老石你一句话,我要不来就是王八养的!”程宗扬差点儿笑出声来,高俅真养的好儿子,会给他长脸。

“等等!”程宗扬看见那块玉佩,连忙一把抢过来,“这是什么?干!龙睛玉!”“我爹给我的。说能防身。”高衙内道:“石哥哥这么仗义,我高智商也不能跌份啊。尽管拿着!”石超连声道:“太贵重太贵重!”“你看不起我!”“看不起看得起你都留着!”程宗扬不由分说把玉佩塞回高衙内的腰囊中,警告道:“这种东西不能乱拿出来!”那块龙睛玉明显是加过法术的,比云苍峰当日带的玉佩品质更胜一筹,高俅对这个干儿子可真是下足了本钱。

高衙内不敢违抗,琢磨了一会儿拿出一块牌子,“我给你一块令牌吧。有什么打杂干活的事,直接找禁军。一次能调十个人。”程宗扬哭笑不得,这帮纨绔,什么东西都敢乱送。

“行了,石胖子,你拿着吧。”两人交换了礼物,高衙内瞧着那美姬越看越爱,石超攥着那块能调动禁军的令牌也如获至宝。两人越谈越投机,尤其是两人都是超胖的体型,说起行房时什么姿势才能干得爽利,更是眉飞色舞。最后索性把程宗扬扔到一边,两人兴冲冲带着姬妾找地方钻研去了。

程宗扬不知道该好气还是好笑,等两人进了楼,他恶作剧地扭头对青面兽和哈迷蚩道:“再给他们震一下!”老兽人提起木杖刺进土中,无声地念了咒语,接着地面猛然一摇,楼中传来几声惊叫。

程宗扬正在好笑,忽然身后老远处一声“救命!呜……”那人只叫了一声,就只剩下“咕咕”的水声。

程宗扬回头看时,只见假山后面的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多半刚才正有人在假山上,被震得失足落水。

“不好!”程宗扬连忙跃上假山,却见涟漪正中飘着一顶男人用的头巾。他不禁有些发怔,刚才听到的声音又娇又细,分明是个女子,怎么掉下去的会是个男人?

惊疑间,一条光洁的手臂露出水面,宛如白玉花枝,无力地挥舞了一下,然后又没入水中。程宗扬不敢怠慢,立即跃进池中,一路狗刨地游过去,捞住水中的女子。

那女子是从假山上失足落水,离岸边并不远,但她在水中拚命挣扎,反而离岸边越来越远。程宗扬好不容易在水下摸索着搂住她的腰,那少女身子触电般一抖,接着激烈地挣扎起来。自己水性平常,想从水里救个人本来就不轻松,这会儿被她又推又踢,险些呛了口水。程宗扬顾不上客气,掌心真气一吐,封住她的穴道,这才搂着她游到岸边。

第七章那女子软绵绵躺在地上,一张姣美的玉脸沾满水迹,宛如带雨梨花,那双美目亮如寒星,乌黑的眸子转动着,警惕地看着他。

她大概双十年华,一张娇靥犹如牡丹,有着难得艳丽。程宗扬见惯了盛妆的美女,眼前的女子却是刚在水中洗了一遍,没有半点脂粉气。细腻的肌肤白里透红,仿佛无瑕的美玉,莹润无比。

程宗扬禁不住一阵心动,没想到玉露楼会有这样的绝色,自己生平所见诸女中,恐怕只有小紫能与之比较,其余皆逊之一筹,看来,有时间还是要多逛逛此地才对。

那女子衣衫已经湿透,曲线玲珑的身子在衣下微微发抖,她一双星眸飞快地转动着,虽然努力保持镇定,却不时显露出惊惶的神情。

程宗扬一边解开她的穴道,一边道:“你是玉露楼里的小娘子?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抿着精致的红唇,一声不响,直直瞪过来,像在生气,又像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程宗扬还以为她会不会认识自己,不过,自己肯定不认识她,甚至从没见过,如果见过,怎么可能忘得掉这样的倾国美人?

看到她身上穿着青色的男装,满脸惶然而又心虚的表情,程宗扬恍然大悟,小声道:“你是想要偷跑,意外失足落水,对不对?”那女子口唇微张,像是被这一问给吓到,她美目转了几下,似在考虑些什么,最后无奈地点点头。

程宗扬见多了为甘食美服自甘沦落的妓女,如果不算卓美人儿,这还是头一个不肯当婊子的,让自己大生好感。

“不用怕,我不会送你回去的。”程宗扬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犹豫半晌,小声道:“媚娘。”果然是玉露楼的粉头,看来她是今日整个园子都被客人包下,换了男装偷偷溜走,谁知这么巧赶上兽蛮人的震地术。失足落水倒不要紧,她的逃跑大计可就此泡了汤。

“你的包裹呢?是不是掉水里了?”程宗扬往水里看去,媚娘连忙道:“我没有包裹。”“你只换了件衣物?”媚娘点了点头。

望着媚娘绝美的姿容,程宗扬不禁有些感叹,黄莺怜、阮香琳说起来也是大家闺秀,反而不如一个青楼粉头有自尊。以媚娘的姿色,少不得是玉露楼的当家红牌,锦衣玉食自不用说,可她竟然什么不带,就这样空着手离开,这份自强自爱着实令人佩服。

程宗扬听了听周围的声音,方才横行临安的十三太保铩羽而归,整个园子都喜气洋洋,这会儿楼中笑闹声不住传来,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媚娘勉强站起身,“多谢你,我要走了。”“你衣服都湿透了,怎么能走?我让人给你拿身衣物。”“好。”媚娘道:“我要男装。”程宗扬对青面兽道:“找石胖子要身干净的男装来。两身!”不一会儿青面兽拿着衣物过来,程宗扬接过来一看,笑骂道:“干!石胖子这衣服比娘儿们还香。”他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虽然新衣香味熏人,也只能换上。

“要不要给你找个换衣服的地方?”“不用。”媚娘拧了把湿透的秀发,然后直接将新衣披在身上,束好衣带,虽是男装,仍显得丽色动人。

程宗扬好意道:“湿衣不脱下来,小心生病。”媚娘穿好外衣,接着双手收进衣内,灵巧地动作着,不多时便除下贴身的湿衣,从袖中取出。

程宗扬看得佩服之极,这丫头够聪明的,外衣不动,就能把衣服从里面脱下来。

媚娘把湿衣仔细叠好拿在手中,然后道:“改日我再还你。”程宗扬道:“你不会还要翻墙吧?正好我也要离开,干脆我送你一程。我带的人多,看门的也未必能认出你来。”媚娘皱眉想了想,跟着展颜一笑,“也好。”“你去哪儿?”媚娘想了一下,“有一个高俅,你知道吗?”程宗扬失笑道:“高太尉?”媚娘张大眼睛,“他是太尉吗?”“可不是嘛。”程宗扬笑道:“你怎么会认识他的?”媚娘低下头,小声道:“他是……是……是我的客人。”程宗扬忍不住笑了起来。

媚娘羞恼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没想到高俅那老牛居然吃了这么水灵的嫩草——那老家伙口风真够紧的,也不对我说一声。”“你……你们两个,很熟吗?”“不熟!一点都不熟,那老家伙从没对我说过有你这样的大美人,我和他未免太不熟了。”媚娘玉颊微微一红,然后低下头去。

程宗扬让青面兽去牵马,一边道:“我没有带车。如果不想走路,只好委屈你和我乘一匹马了。”媚娘皱眉道:“那边不是有车吗?”“那是别人的车,我这里只有一匹马。”那帮少爷当然有车,可自己也不能白送啊。程宗扬想着,突然一阵尴尬。自己怎么和岳鸟人一样,底线越来越低了呢?自己不会也沿着岳鸟人的老路,从纯情少男一路变成死不要脸的老流氓吧?

媚娘忽然一笑,柔声道:“我自己骑马好不好?”……程宗扬一手拉着黑珍珠的缰绳,大步走在前面。玉露楼的园门刚被高衙内带人砸过,一群护院正在收拾,见到客人出来,连忙散开,叉手立在两侧。

程宗扬悄悄看了媚娘一眼,这丫头侧身坐在鞍上,对那些护院的目光视若无睹,一点都不怕被他们认出来,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

一行人无惊无险地出了园子,玉露楼离宫城不远,离太尉府只有两条街巷。

程宗扬到门前通报了姓名,随即被请进客厅。

不多时高俅一脸城府地迈着步子进来,拉长声音道:“找老夫何事啊?”刚说完话,高俅忽然张大嘴巴,一脸呆滞地看着程宗扬身旁的男装女子。

程宗扬心里偷笑,能让这老油条这么失态,总算不枉费了自己这趟辛苦,这许多年来,他为了保密,身边一个姬妾也不敢留,要不是今次偶然撞破,自己还真不知道他在青楼之中,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

“在下见过太尉。”程宗扬提起衣角,作势要行跪拜大礼。

高俅腿一弯,像要跌倒一样狼狈地把他扶起来,两眼却盯着媚娘,“你……你……这……这……”看到高俅语无伦次的模样,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他一脸诚恳地说道:“禀太尉,在下在路上偶然遇到这位姑娘,听说是太尉的故交,才冒昧送到府上。不知太尉是否认识此人?”媚娘微微一笑,“高太尉,你好。我是媚娘。”高俅仰天打了个哈哈,“原来是媚娘……哈哈哈哈……老夫这个……哈哈哈哈……”程宗扬揶揄道:“难道真是熟人?不会是认错了吧?不知道太尉和这位媚娘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呢?”“当然是在青楼认识的。”媚娘美目波光微闪,柔声道:“自从我被送入青楼,便认识了这位高太尉。楼里客人虽多,只有高太尉是好人,这些年太尉作为我的恩主,照顾了我很多生意呢。”高俅本来已经镇定下来,听到最后这句话,脸色顿时一青,舌头都有些不好打弯地说道:“这都是老夫应该做的,赫赫赫赫……”“青楼里人心险恶,难得太尉是好心人,从不逼我做那些为难的事。”高俅脸色由青转绿,干咳道:“老夫惭愧。”“啧啧,”程宗扬压低声音,在高俅耳边笑道:“真看不出高太尉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好男人。喂,以前你可说过,有好货色大伙共享,这媚娘我看就不错,让我嫖一下怎么样?”高俅脸色青里透绿,绿里透黑,精彩无比。没等程宗扬说完,他就一把挽住程宗扬的手臂,“你那边事忙,老夫就不留你了。大恩不言谢,改日再报。后会有期。送客!”程宗扬几乎是被高俅提着推出客厅,然后房门“呯”的在身后关上。

程宗扬把手拢在口边,对着门缝道:“高太尉,别太急色了!轻着些。给我留一点儿!”房门“忽喇”一声打开,高俅沉着脸出来。只眨眼工夫,高俅帽子也歪了,脑门也乌青了一片,脸阴得能拧出二斤水来。

程宗扬向后跳了一步,坏笑道:“太尉,你这也太快了吧?”穿着男装的媚娘缓步出来,温言道:“多谢你送我到太尉府上,我送你一程好了。”程宗扬没理会高俅的脸色,立刻道:“好啊。”媚娘一笑,抬手道:“程员外,请。”程宗扬奇道:“你认识我?”“方才听高太尉说起,我才知道公子还是朝中的官员呢。”程宗扬看了看高俅锅底般的脸色,又瞧瞧媚娘如花似玉的娇靥,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高俅还在旁边,假意道:“春宵苦短,怎么好让姑娘相送呢?”“程员外不用客气。”媚娘说着当先便走。

程宗扬只好朝高俅作了个抱歉的手势,一边跟在媚娘身后,一边搜肠刮肚地找些话题来说。

“你刚才骑着马出园子,一点都不怕啊。”媚娘讶道:“怕什么?”“不怕被玉露楼的护院认出来?”媚娘嫣然笑道:“他们只以为我是被客人带出去,谁敢拦员外的兴头呢?”程宗扬打趣道:“原来你是拿我当挡箭牌啊。”“所以要多谢程员外了。”“生意怎么样?”媚娘沉默了一会儿,“难作得紧。”“是吗?我看临安的娱乐业需求很大啊。”“所遇非人。”媚娘幽幽叹道:“满楼贵客,尽是碌碌之辈。”“是你心气太高吧?”程宗扬道:“方才我在玉露楼,见园子里的姑娘都挺开心的。”媚娘看了他一眼,忽然道:“程员外,把刚才那匹黑马给我如何?”如果是别的马匹,程宗扬也许就送了,黑珍珠自己可是十二分的不舍,推辞道:“我那匹劣马野性难驯,刚才要不是我牵着,早就把你甩下来了。”“为何不找个驯马师,好生驯养一番?”“找过。谁驯都不行。”程宗扬胡诌道:“都摔伤好几个驯马师了。”“那是驯马者不得其法。”媚娘不以为然地说道:“天下骏马,哪里有不能驯服的?”“哦?你也会驯马?”“驯马易事耳。”媚娘道:“只需铁鞭、铁挝、匕首三物。”程宗扬笑道:“这些东西怎么驯马?”媚娘从容道:“铁鞭击之不服,则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哈,你把马杀了,还驯什么……”程宗扬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仿佛半空中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激零零打了个冷战,打心底往外冒着寒气。

媚娘奇怪地看着他,“怎么?”程宗扬咽了口吐沫,有些吃力地说道:“媚娘……你不会姓武吧?”媚娘怔了一下,然后摇头道:“不是。”当然不是!武则天明明在唐国嘛!

程宗扬暗笑自己多疑,叫媚娘的太多了,况且武媚娘这时候如果有,也只会在长安城的唐宫,怎么可能跑到临安的青楼来呢?……回到翠微园已经是深夜。建康纨绔团与星月湖军汉不是一路人,除了程宗扬和萧遥逸在中间奔走,双方极少有交集,因此谢无奕等人的到来没有引起星月湖人众的任何波澜。

月霜的院子早已熄了灯烛,悄无声息。这几天程宗扬没少凑近乎,可惜自从那日春风一度之后,星月湖的好汉们突然想起来他们肩负的职责,麦苗般齐刷刷钻出来一群,把涵翠庭守得滴水不漏。而月丫头也没有再给他机会,平常出入身边都带着部属,领头的不是崔茂,就是郭盛。再借给程宗扬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些猛人眼皮底下对月霜玩痴汉的戏码。

不过程宗扬这几天也没白过,倒是得着机会与相雅续了两次前缘。谈话中他才知道只剩下女子的荆溪人如今有两种意见,一种还是原来的借种,如果有了子息,便回荆溪繁衍部族。另一种则有意脱离本族,以出嫁的方式让部族融入到六朝。持后一种意见的人数虽少,却在缓慢增多,眼看这一支荆溪人作为一支部族即将消失,让相雅平添了几分忧愁。

“让我说呢,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一次温存过后,程宗扬安慰道:“愿意延续部族的,就留在族里。筠州到沐羽城的商路经过荆溪,不用担心衣食无着。金兀术的兽蛮部族如今又迁过去与你们作邻居,安全也不用担心。她们想嫁人尽管去嫁,反而你们留在部族里的,也可以招夫入赘嘛。”相雅抚着他的胸口笑道:“我若招你呢?”程宗扬苦笑道:“我倒是想,可惜现在还不到退休的时候——秦会之倒是不错啊,考虑考虑?”相雅抿嘴一笑,“他新婚的妻子好厉害呢。”“是吗?哪儿的消息?”程宗扬一听有八卦,立刻竖起耳朵。

“我是听月少校说的。”相雅道:“月少校连一般的男子都看不上,却对秦小娘子刮目相看,昨天还邀她到营中负责文书呢。”“万万不可!”相雅奇怪地问道:“为什么?”程宗扬张了张嘴,没找出任何能摆出来的理由。说实话,秦桧的历程既然已经改变,王氏也未必会和历史上一样阴险。况且——还有死丫头坐镇,程宗扬真不信哪个女人能在死丫头手底掀起什么风浪来。

“人家刚新婚,就让人家夫妻两地分居,太不人道了!”程宗扬好不容易找出这个理由,连忙转过话题,“师师姑娘呢?月丫头说什么了吗?”“月少校不大喜欢师师小姐,说她太艳,不适合在军中,”说着相雅抿嘴一笑,“只能给哪个有钱的土财主当花瓶。”这是赤裸裸的偏见加嫉妒!不过程宗扬没兴趣纠正月霜对李师师的看法。如果月丫头看师师看顺眼了,说不定直接就把李师师挖到她的女营里面。自己想见李师师,还得到营前报道,给看门的大妈说好话,那日子想想就可怕。最好月丫头处处与李师师为难,把师师欺负得哭鼻子,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张开温暖的双臂给师师一点安慰……这会儿望着月丫头黑沉沉的院子,想起当日那点心思,程宗扬暗自嘀咕,自己不会是被岳鸟人附身了吧?怎么越来越鸟人化了呢?

翠微园外院一片安谧,内院却热闹非凡。祁远、易彪、林清浦、匡仲玉、冯源等人都在院内,众人也不怕旁人说他们焚琴煮鹤的粗鲁,直接在赏梅的香雪亭前生了一堆篝火,上面架着两只剥洗干净的肥羊,正烤得吱吱作响。

人群里当然少不了金兀术和豹子头。两个兽蛮武士馋涎欲滴,却强忍着一个劲儿的咽口水。看到兽毛斑驳的哈迷蚩,两人扑过来吼道:“叔公!”哈迷蚩微微颔首,独目露出一丝欣慰。他把木杖插进泥土,抓起一只全羊,先撕了一条后腿给豹子头,然后又撕了一条后腿给青面兽,两头大牲口大猫般蹲一旁,吃得香甜,不时伸过脑袋,在哈迷蚩腿上蹭着,一副开心的表情。

哈迷蚩又撕了条前腿给金兀术,程宗扬原以为最后一条羊腿一分就完了,谁知哈迷蚩抓住羊头一扯,连着羊颈骨扯出来,双手捧到自己面前。

看到程宗扬愣神,祁远笑道:“这半截腔子可是好东西。程头儿,赶紧拿着吧。”程宗扬接过羊头,学着兽蛮人的样子啃了一口。老兽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撕下羊腿,然后把剩下的羊骨架拆开,每人递了一块。

轮到匡仲玉时,他手掌微微一抬,整块羊肋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拧住般,肋骨发出碎裂的声响。

程宗扬一手托着羊头,好笑地看着匡仲玉。江州之战,星月湖大营与秦翰的兽蛮营没少交手,眼下遇到兽蛮人的术者,匡仲玉这位星月湖大营的专职法师终于忍不住较量一下。

哈迷蚩垂着眼睛,任由那块羊排被捏成一团拳头大的肉丸子,恍若未见地递到匡仲玉手中。

匡仲玉占了上风,矜持地笑了笑,然后捧着肉丸子一口咬下。谁知“叽”的一声,一股肉汁飞溅出来,顿时溅了一脸,丸子中间的烤肉竟然都变成了汤汁。

匡仲玉胸前、袖上全是热腾腾的肉汁,一时间狼狈不堪。

众人见两人暗斗,本来都有些提心吊胆,这会儿看到匡仲玉的糗态,不禁都笑出声来。

程宗扬笑道:“老匡,你这回可丢脸了!”匡仲玉一手抹着脸上的肉汁,一手拿着羊排丸子还不舍得放下,最后自己也笑了起来,“这脸丢得值!这肉汤鲜着呢!给我个羊头都不换!”众人轰堂大笑,易彪抱起酒瓮,一手拍开泥封,祁远利落地摆开一溜陶碗,众人就那么席地而坐,一手持羊,一手持酒,齐声道:“干了!”四名兽蛮人吃羊不含糊,喝起酒来更不含糊,饶是程宗扬酒量不小,也被灌得酩酊大醉。他拉着匡仲玉的衣袖道:“老匡,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说!你干了什么缺德事了!”匡仲玉嘿嘿笑道:“恭喜恭喜。公子的桃花运很旺啊。”程宗扬笑骂道:“我问过才知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你一个算命的,怎么还兼职拉皮条呢?”“程少校,你这话可不厚道啊。”匡仲玉揶揄道:“当日在湖边相遇,公子那份淫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匡某又不是瞎子,还能看不出来?那姓阮的妇人又不是三贞九烈之人,在下只是顺水推舟,给两位牵了牵红线。”“以母代女这种话你都能说出口,你的道德感从小就都忘家里了吧?”匡仲玉饮了口酒,徐徐道:“光明观堂门下,自该如此。”程宗扬攀住匡仲玉的肩,“咱们星月湖大营,与光明观堂有什么仇怨?”匡仲玉举杯灌了一口,喘着气道:“岳帅于我等如兄如父,当然是杀父屠兄的血海深仇!”……程宗扬一场大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楼内寂无人声,带着夏日气息的微风卷起帘幕一角,露出门外朱红的雕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一句诗莫名浮上心头,一时间让程宗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那种梦幻般的感觉重又浮上心头。

良久,程宗扬晃了晃隐隐作痛的脑袋,起身离开床榻。卓云君和阮香凝都不在阁内,他走到水榭的游栏边,两手扶着栏杆,望着西湖的万顷碧波,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程宗扬双手一撑,从水榭三层直接跃入湖中。湖水涌起,淹没了整个身体。

耳边传来激烈的水响,身体迅速下沉。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从建康逃亡的一夜,只是怀里缺了个小紫。

死丫头,你怎么还不来呢?

直到肺中氧气耗尽,再也无法支撑,程宗扬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双臂划水,一直游了一刻钟才折回来。

身上燠热尽去,脑子也似乎清醒了许多。程宗扬仰面躺在水上,慢慢游着,感受着丝绸般柔顺而温凉的湖水,心神仿佛与湖水融为一体。

烟雾般的柳丝垂到翠微园的围墙外,水榭中隐隐传来对话声。

“原来是攀上高枝了,”梁夫人的声音冷笑道:“难怪对我不理不睬呢。”阮香琳忍气道:“你不也是一样?何况梁家已经败落了,要教训我,也轮不到你。”“果然是翅膀硬了,连我们梁家也不放在眼里!”梁夫人斥道:“我们梁家即使败落了,本夫人也是有诰封的命妇!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草民家的贱婢!我家的奴婢也比你尊贵些!”阮香琳被她说到痛处,白着脸不再作声。

“你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攀上程公子便能与本夫人平起平坐?”梁夫人讥诮道:“莫忘了,你可是伺候过我那孩儿的。哪天程公子玩腻了——”梁夫人的嘲讽忽然一顿,双眼愣愣看着阮香琳的手腕。

阮香琳腕上戴着那只缠丝金镯,龙眼大小的红宝石被光芒一映,在她如雪的皓腕上熠熠生辉。

阮香琳有些纳罕地看了金镯一眼,这镯子虽然贵重,但以梁家以往的权势,也不可能吃惊到这副模样。

梁夫人先惊后疑,然后就像丢了魂一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只金镯。

“哗啦”一声水响,程宗扬从水中出来,光着膀子走进水榭,顺手拿起一条布巾,擦去身上的水迹。

梁夫人转过脸,再看向程宗扬的目光充满敬畏,就像节庆时入宫拜见那些贵人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城北有家木料行要转让。”程宗扬吩咐道“你去看看,如果合算,就以你的名义接下来。”梁夫人低声道:“是。”“还有,这是我新纳的小妾。”程宗扬攀住阮香琳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赤裸的胸膛前,“你那点诰命,就别在她面前卖弄了。”梁夫人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怯怯地说道:“公子……”“去吧。”眼看着梁夫人失魂落魄地离开,阮香琳喜不自胜,眉梢眼角都露出笑意。

“规矩学得怎么样了?”阮香琳俯下身,娇声道:“贱妾见过官人。”“他们怎么教的?”程宗扬笑道:“挺像回事嘛。”阮香琳露出一丝羞怩,“是姨奶奶身边的仆妇手把手教的。”刘娥身为太皇太后,却对自己纳妾的事这么上心,只能说她在宫中寂寞得太久了,难得有件喜欢的事可做。

阮香琳水汪汪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官人可要贱妾伺候?”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要能再分出一个人来,今天你就不用走了,让为夫好好看看姨娘教了你些什么。卓美人儿和凝美人儿呢?”阮香琳道:“奴婢刚来半个时辰,未曾见到。”自己给阮香凝下过禁令,她在水榭这么久,从来都是足不出户,两个人一声不响就齐齐消失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发生。不过自己倒不怕卓云君故技重演,还顺手把阮香凝拐走——死丫头不可能会留这么大的漏洞。

阮香琳一边给主人穿衣,一边被主人上下其手。两人缠绵片刻,程宗扬念着今天要办的事,好不容易才压下欲火。

阮香琳半依在他怀中,一边从怀中取出一页纸,程宗扬扫了一眼,见是李总镖头的履历,不由一笑,在阮香琳浑圆的臀上捏了一把,随手塞到袖中。

第八章“师傅!我等了半日了!”高衙内兴冲冲道:“咱们这便去吧!”“去哪儿?”“佛心庵的事啊!”高衙内顿时急了,“师傅不是说好让我今天来的吗?”“哦。我差点儿忘了。”程宗扬一边吊着他胃口,一边道:“冯大法!”冯源过来道:“程头儿。”“上次给你说的事还记得吧?”冯源一乐,“都准备妥当了!”程宗扬对高衙内道:“这是冯大法,你和他一块儿去吧。”“师傅,你不去啊?”高衙内道:“师傅要不去,我这心里发虚……”程宗扬笑眯眯道:“放心。有冯大法就够了。要不再给你带两个兽蛮武士?这下底气够足了吧。只不过要带兽蛮武士的话,你的护卫一个人都不能带,只能自己去。”高衙内一听有兽蛮武士,顿时放了一半的心,“成!我听师傅的!”高衙内兴高采烈去叫人备马,程宗扬叫住冯源,低声叮嘱道:“等离开临安城,不管他怎么撒泼,你们都别理睬,真要不听话,就把他捆起来。记住,别把他当少爷,就是你们商队的小跟班。这小崽子敢不干活,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只别打脸就成。”冯源笑道:“程头儿,你就放心吧!我们离了临安就走小路,保证把他看得死死的。”“老敖已经改道向北,你们就在汉国境内会合。多带些钱,但别让他看见,到了汉国,就说没钱,让他拿主意。他要拿不出主意,你们就自己悄悄吃饭,让他饿着。”“程头儿,憋屈这么狠行不行啊?再怎么说高衙内也是少爷出身,跟我们比不了。”“人受憋屈武艺高。憋不死就行。”程宗扬又吩咐道:“路上你们也多留点心。别让他出什么意外。老术、老豹要留在临安,青面兽和哈迷蚩跟你们一道。真遇到大事,你们听哈迷蚩的。”“好咧!”冯源又道:“程头儿,按你说的,我做了十几颗小的,所有的龙睛玉全用完了。我带六颗,剩下的都给你留着。就在老冯床下,西边第四块砖,你小心刨开,里面有个盒子。每一颗我都用棉花包着。”“好。”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背,“一路小心。我去苍澜最多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不管生意怎么样,你们都得赶回来。”冯源犹豫道:“三个月是不是长了点儿?”“就三个月!”程宗扬叹了口气,“这回要收拾不好他,我也没辙了。”高衙内跨在马上,一脸的得意洋洋,踌躇满志,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有多悲惨。……“好啊!”临安的驿馆内,张少煌一脸愤然地拍案怒道:“你们几个自己寻欢作乐,居然不叫我一声!还当我是兄弟吗!”“侯爷息怒!”程宗扬笑道:“你刚到临安,听说是枢密院的韩节夫亲自作陪,给你接风洗尘,我就算叫你,你能把宋国的官员都扔在驿馆里面,自己溜出来吗?”“这有何难?宋国这些官员的嘴脸我也看够了!今日我便装病!到千秋节再和他们打交道!”张少煌道:“听说你们昨晚在玉露楼喝的蓝桥风月?这我可得尝尝。还愣着干嘛?赶紧着!前边带路!”程宗扬苦笑道:“张侯爷,这会儿还不到午时呢。你没听说昨晚小侯爷一个人把整个玉露楼几十个姑娘都喝倒了?恐怕这会儿还没醒呢。”“你们!”张少煌指着他,半晌才一甩手,气得团团乱转。

“说正经的。”程宗扬道:“这次你来临安,有什么大事?”张少煌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正事都没有,就是作个样子。”晋国在江州交战正殷的时候向临安派出祝寿的使节,本身就说明了晋国官方的态度。但程宗扬不相信王茂弘的目的会这么简单。

“真的吗?”“王丞相还让我送份礼物给贾太师。”程宗扬来了兴趣,“什么礼物?”少煌叫人拿来一幅卷轴,却是王茂弘亲手写的一副字。

程宗扬打开卷轴,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富丽堂皇的大字:春华秋实。

“这词儿可够俗的。”程宗扬刚笑了一半,便感觉到味道不对,不由咂了咂嘴。

贾师宪独掌宋国大权十余年,早已位极人臣。明智的作法,应该在矛盾激化之前及早放权,以宋国对致仕大臣的优厚待遇,后半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茂弘与贾师宪地位相当,同样为相多年,即使辅佐的君主是一个连庸主都称不上的废物,还要故作昏聩,韬光养晦。他这副字不劝贾师宪激流勇退也就罢了,反而对贾师宪倍加推崇——要让那个小白脸宋主知道,整死老贾的心都有。

不过王茂弘这副字写得圆滑之极,换个角度理解成对贾师宪功绩的肯定也不为错。甚至还能解释成已经“秋实”,该放手歇息——这四个字,宋国那些各怀心思的臣子尽可以按自己的理解各取所需,任意解释,至于王茂弘的本意,既不重要,也没人在乎。

程宗扬拿着那副字,半晌才道:“咱们这位王丞相是怕宋国太平,专门递刀子来的吧?临安朝堂上杀个你死我活,他老人家才满意是吧?”“胡说!什么你死我活?”张少煌剔着指甲道:“让我说,都别活才好。”“用的着这么深仇大恨吗?”张少煌叹道:“哪里来的仇?不过是自保而已。”他放下小银刀,低声道:“今春建康大旱,欠收已成定局。今年的秋赋能收上四成就不错了。”程宗扬吓了一跳,“这么惨?”张少煌微微点头,然后道:“北方三朝,汉唐都是一等一的强国,秦国虽然略小,但秦军最耐苦战,不是好招惹的。南三朝昭南独霸天南,剩下晋宋两国,各有各的麻烦。但无论如何,晋国不能当最弱的那只羊。”程宗扬想了半晌,然后笑道:“难得张侯爷对时局这么透彻。”“我才不耐烦这些。”张少煌道:“这是王丞相特意让我告诉你的。”程宗扬愕然道:“对我说这些军国大事?王丞相没搞错吧?”“我瞧着王丞相的意思,大概是想让你借助云氏的财力,稳住局面吧。”这只是张少煌的猜测,但程宗扬敢肯定王茂弘不是这个意思——有王丞相和谢太傅这两条老狐狸在,想从云氏挤出油来还不是分分钟钟的事?

离开驿馆,程宗扬便下令道:“从现在开始,各处商号全力收购粮食。”祁远讶道:“程头儿,还要炒粮?”“保命。”程宗扬简短说道:“尽量不要惊动外面,避免抬高粮价。另外,仿宋国的例子,在江州设立常平仓,储量越大越好。还有,请萧侯爷在宁州也设一个。”祁远道:“建康要不要也设一处?”“我猜你在建康设不起来。”程宗扬道:“建康周围郡县的土地都在世家大族手里,粮食生意根本就做不成——干!”程宗扬突然省悟过来,王茂弘为什么要让张少煌给自己传话。晋国各大世家的势力盘根错结,各有各的算盘要打,即使王谢两家牵头,也未必能让各家拿出粮食共渡难关。倒是自己结交的这些世家子弟,彼此间除了酒肉交情,根本不用涉及什么忠君报国,仁义道德。大家合伙做生意,纯粹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反而比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更容易达成协议。

王茂弘身份地位放在那里,许多话不好说。他借张少煌的口抛出晋国大旱的消息,既是借自己的力,也是给自己布了个局,可这个局自己不仅要跳,而且还跳得心甘情愿——毕竟是一桩有利可图的大生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半点不假。这生意自己如果放过,那些股东非骂死自己不可。而且有自己主持,比起那些豪族世家竭泽而渔,硬把粮食卖到珍珠的价格,局面会好看得多。于是王老头只用了一句话,就引得自己下十分力气替他操心办事,他老人家只用在丞相府扇风纳凉就够了。

“这老狐狸!”程宗扬笑骂一声,心里道:想闲着,没那么容易!到时候我在晋宫住半年,从东宫睡到西宫,让你给我擦屁股去!

“程头儿,”祁远提醒道:“股东大会的日子是不是该定下来?”“还有几个大股东没到呢,等人到齐再说。”程宗扬勒住马,“你们先回去吧,我约了人,晚些再回园子。”……程宗扬在橡树瓦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高俅出现。

“苏爷,来尝尝!”程宗扬热情地说道:“正宗的建康鱼鲊!刚从几千里外运来的。”高俅哼了一声,自顾自倒了杯蛇麻酒,沉声道:“找老夫何事?”“苏爷,脸怎么拉这么长?不会是小的打扰了你和媚娘的好事吧?”“废话少说!”“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苏爷,你别瞪!我不拿媚娘打趣了还不行?话说回来,苏爷对媚娘可真够上心的。小的还是头一回见苏爷为个女人动肝火。”眼看高俅脸色又阴沉下来,程宗扬笑嘻嘻道:“媚娘虽然是绝色,可为个青楼的粉头,苏爷不至于要和小的翻脸吧?”高俅面容僵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丝笑容,亲切地说道:“说哪里话!老夫膝下无女,向来把媚娘当女儿看。哈哈哈……”程宗扬拉长声音道:“真的吗?那招我作个女婿怎么样?”高俅把铁皮酒杯往桌上重重一墩。

程宗扬举起双手,“不说媚娘了!绝对不再说了!”程宗扬亲自夹了鱼鲊,放在碟中,等高俅消了气,才弯腰从靴筒里摸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这个人,帮忙提拔一下。”高俅看了两眼,“镖头?哪里的?”“威远镖局,老江湖了,身手还过得去。”“好说。”高俅道:“明日让他把履历送来,先给个九品的武职。这次京营损失甚大,正需补充人手。考核时让他多拿些钱来,一个七品武官稳稳当当。”程宗扬笑道:“苏爷果然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高俅神情恢复从容,大大方方地说道:“做生意嘛,当然要讲个公道。”“说起做生意,有点股份,不知道苏爷有没有兴趣?”“什么股份?”程宗扬微笑道:“一点小生意,在宋国一共是十股。每股两万金铢。”“哪里的股份?”“盘江程氏。”高俅矜持地笑了笑,“两万金铢可不是小数目。”程宗扬道:“不瞒苏爷说,这已经是第三批股份了,第一批十股是一年前的事,一文的现钱都没要。第二批十股是四个月前,每股作价两千金铢。如今是第三批,每股两万金铢。”高俅神情微动,“宋国一共十股?可有人买了?”“有。”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贾太师占了一股,韩节夫和史同叔各占半股。蔡元长倒是有钱,直接占了一股。苏爷,有没有兴趣来一股?”高俅冷哼一声,“给我两股。都用商儿的名义。”程宗扬佩服地竖起拇指,“苏爷,你这个干爹当得可太到位了。”一年间从零翻到两万金铢,旁人也许会觉得拿两万金铢买一个原本一文不值的股份是笑话,高俅却反过来看出这背后所意味的暴利。事实上程宗扬这几日游说自己结交的官员,没费多少口舌,就引得贾师宪、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等人纷纷入股,不是因为他面子够大,而是因为那几位都看出这一点。从这一点来说,这几位倒称得上是奸雄所见略同。

高俅道:“老夫马齿渐长,总给小儿留点家业。”程宗扬没有答话,只低头削着水果,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高俅也是老江湖,察颜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他一手拿着蛇麻酒,欲饮未饮,耐着性子与程宗扬周旋。

最后还是程宗扬没撑住,他放下水果,“有件事要跟苏爷告个罪——衙内这会儿已经离开临安。”高俅拿起酒杯饮了一口,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又引商儿去哪里鬼混了?”程宗扬咳嗽一声,老老实实道:“去汉国学着做生意去了。”“噗!”高俅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荒唐!”高俅拍案道:“士农工商!商人乃四民之末!商儿有产业找奴仆打理便是,哪里用自己去学生意!汉国——”他咆哮道:“汉国民风凶悍!多有横行不法的豪强!刁钻蛮横的酷吏!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我家小儿岂能去那种地方!”高俅披头盖脸一顿痛骂,程宗扬被他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也不敢擦,还得赔着笑脸给高俅添茶,“苏爷息怒,先喝杯茶去去火。”“少来!”高俅怒道:“老夫要立刻回府,召集禁军追赶商儿!”程宗扬把茶杯递到高俅手中,认真道:“这次你把他追回来。高智商这娃可就彻底废了。”高俅含怒盯着他。

“太尉对衙内的悉心爱护,有目共睹。但衙内平常做的事,想必太尉也有所耳闻吧?”高俅冷哼道:“不过是和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干些小儿的勾当,有何不妥?商儿在年轻人中的威信,可不是靠的老夫!”程宗扬险些吐出来,还威信……高俅这偏心都偏得没边了。

“太尉,我是认真的——衙内不笨,甚至还是个聪明人。”“废话!”高俅不满地说道:“那可是老夫从小养到大的孩儿!”程宗扬没理会他的自吹自擂,“可如果现在没了太尉,衙内能支撑这份家业吗?”高俅犹豫了一下,“未尝不可。”“坦白的说——不可能。”程宗扬道:“太尉想必知道,朝堂中那些衣冠贵人,不敢说全是衣冠禽兽,但有一半都是豺狼!魏篝侯的事情太尉比我清楚,无非是自不量力,贪图爵位,结果羊入狼穴,尸骨无存,连自家妻女都成了世人的笑柄。”高俅道:“他的典当行作孽太多,有此报应也是情理之中。”“温室里种不出青松,笼子里养不出苍鹰。”程宗扬道:“衙内不缺聪明,缺的是历练。”高俅沉默半晌,沉声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老夫终究是放心不下。此去汉国,山高路远,商儿若有丝毫闪失,老夫如何对得起恩公?你说的历练却也不错,老夫这便让富安带一个都的禁军精锐,随商儿历练……”“停!”程宗扬赶紧打断他,“一个都?这是去打仗的吧?最多五个人!”“你可知北地游侠虎狼成性!重然诺,轻生死,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高俅道:“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五十名禁军!”“十名!”程宗扬咬着牙道:“而且不能露面!只能在暗处护卫!要不然此事就此作罢。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告诉你衙内在哪儿。”高俅指着他,怒声道:“你!”程宗扬扯开衣领,一脸无赖的拍着脖颈道:“有种你拿屠龙刀朝这儿砍!”高俅恨恨跺了一脚,拂袖而去。

自己先斩后奏,终于逼得高俅放手让高衙内历练,程宗扬心里一阵轻松,路已经给高衙内铺好,往后怎么走,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如果高衙内真是岳鸟人的儿子,自己也算对得起这位岳父大人。

眼看已经是午时,程宗扬随便吃了些东西,便马不停蹄地赶回翠微园。

园中静悄悄的,内院的柳荫下,两个女子正坐在一处说话,其中一个徐娘半老,仍然骚媚入骨,正是兰姑,另一个身柔体娇,举止放浪,却是昔日的赌场老板游婵。

程宗扬走过去笑道:“正想介绍你们认识,你们倒自己先聊上了。”两女起身道:“公子。”一边说,兰姑一边还骚媚地抛了个媚眼。

程宗扬连连摇手,“兰姑,你就饶了我吧。这媚眼还是给老四留着吧,我可吃不消。”兰姑笑啐道:“原来公子也是个银样蜡枪头。”“我这么隐私的秘密都被你知道了?”程宗扬惨叫道:“兰姑!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游婵被黑魔海当作叛徒废去武功,经过多日的调理才勉强可以起身。此时虽然薄施脂粉,脸色仍有种失血的苍白。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看着这一幕,方才的交谈中,游婵已经知道兰姑的来历,却没想到这位“飞鸟上忍”背后的原身会是如此随和。

程宗扬道:“你们谈什么呢?这么开心。”兰姑笑道:“还不是公子画的那个大饼?把奴家的心肝都勾引起来。今日正好遇到游掌柜,越说越是投机了呢。”“好啊!将来你的青楼,游婵的赌场,正好能做邻居。”程宗扬笑道:“干脆你们合伙设一处青楼赌坊,里面的荷官都是光屁股小妞,保证那些赌客大晕其浪,抢着往外输钱。”两女都笑了起来,“全脱光便少了韵味,还是欲露未露更诱人。”程宗扬大度地说道:“这事儿你们是专家,我就说说。临安这边的商号暂时由秦会之打理,你们有什么念头,尽管对他讲。用不着给我省钱,但要花的是地方。”兰姑笑道:“公子尽管放心。奴家省得。”程宗扬拉起游婵的手,探了探她的脉象,“你好好将养身子。赌坊少说要半年才能开张,用不着心急。”“是。奴家知道了。”程宗扬微微一笑,然后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找个好人家,便嫁了吧。”游婵身子一颤,露出疑惑的眼神,接着变得幽怨起来。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以自己对游婵的恩义,如果把她收入房中,任谁都觉得理所当然,没人会吐半个不字。但程宗扬知道,那样的结果也许自己能占些便宜,但最终只会是害了游婵。

自己可没心情建一个规模庞大的后宫,把遇到的女子尽数收入囊中,一个月也不定能见上一次面,还非要霸占着不放。与其让这些女子闲置,造成极大的浪费,并且充满绿帽的风险,还不如好聚好散,大伙留一份交情。

“公子。”王蕙匆匆出来,虽然努力保持镇静,眼中却露出一丝焦灼,急切地说道:“师师不见了。”程宗扬呆了半晌,“怎么不见了?”“师师平常起得很早,但今天早晨奴家去寻她说话,就没有见到她。奴家以为她出门办事,也未曾在意。可一直到午时,仍不见踪影,奴家才觉得奇怪。问众人时,都说未曾见到师师。”先是卓云君和阮香凝失踪,现在又丢了个李师师,程宗扬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安慰道:“也许是去钱庄了。我让人去看看。”王蕙接下来一句话,让程宗扬仿佛兜头浇了盆冷水,“郭公公也不见了!”“清浦!老术!韩玉!”程宗扬连声把众人唤来,听说园中平白少了两个人,众人都面面相觑。程宗扬有苦难言,阮香凝和卓云君的事自己一直瞒着众人——毕竟林娘子在自己房里的事,实在不好往外说。当然,大家都知道他房里有女人,只是没人多问。

这一番折腾,外院也被惊动起来,崔茂披着一身青袍缓步过来,听到程宗扬在问李师师和郭槐,他抿了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今日一早就出门了。”金兀术道:“不可能!吾睡觉还睁着眼睛!”“没走大门,是从湖上走的。”程宗扬道:“六哥,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卢五哥今早回来,送他们走的。”程宗扬叫道:“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卢五哥带他们去哪儿了?”崔茂道:“多半是去云涛观了吧。”……云涛观是宋国宫廷所建的道观,宫中贵人时常往观中小住,几乎等于大内的行宫,这些都是程宗扬早己知道的。可卢景、李师师、郭槐、卓云君、阮香凝,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一块儿去云涛观,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星月湖大营自从被宋国列为叛逆,双方便反目为仇。但星月湖大营对宋国的敌视程度,也有高下之分,斯明信和卢景显然是最激烈的那种。萧遥逸提到,他们两个曾经闯入宋宫,向太后追问岳帅长女的下落,虽然没有结果,但态度可见一斑,如果说卢景找郭槐的麻烦,自己一点都不意外——但这和李师师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一头雾水地赶到云涛观,却见观门紧闭,门里由小黄门充作的道僮只说今日观中有事,闭门谢客,无论谁都不能进。

程宗扬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越墙而入。

云涛观在南屏山下,占地极广,好在自己来过一趟,大致看了一下方位,便朝当日刘娥给自己纳妾的地方赶去。

刚转过弯,背后风声忽然一紧,接着背脊像被烈火烧炙般,传来一股炽热的掌风。

程宗扬身子一侧,贴着院墙立定,先解除背后的威胁,然后一掌拍出。对面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道人,不过看他下巴光溜溜的,多半也是宫里的太监。

双掌相交,那太监一声闷哼,抱着溅血的手掌向后退去。却是程宗扬掌力还未吐实,便从袖中挥出珊瑚匕首,在他掌心扎了个透明窟窿。

那太监发出一声尖啸,不过时,远处便传来衣袂破空的微响,几名看守道观的太监顷刻赶来,将程宗扬团团围住。

这些太监修为都不低,虽然比起郭大貂珰还差了一截,但几个人一拥而上,自己想逃都不容易。

领头的太监刚要开口,却见程宗扬手掌一松,把那柄锋锐异常的匕首扔到一旁,接着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架势,“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架的!”忽然后面有人尖声道:“原来是公子爷!”陈琳排众上前,跪下施了一礼,“奴才见过公子爷。”程宗扬道:“姨娘也来了?”“刚到半个时辰。”“难怪观门关这么紧呢。”陈琳道:“奴才正是去接公子,没想到公子爷已经到了。这边请。”那些太监这时才知道程宗扬的身份,恭恭敬敬施了礼,然后各自退开,就连刚才被他伤了手掌的太监也没有半点怨色。

程宗扬捡起匕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道:“什么事要劳姨娘的大驾?”陈琳躬着腰在前引路,闻言道:“是娘娘的主子来了。”程宗扬听得稀奇,“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太皇太后的主子?难道是你们先帝的先帝诈尸了?”陈琳毕恭毕敬地说道:“公子一去便知。”程宗扬正纳闷间,忽然打了个冷战,能被刘娥当作主子的,只有一个人:星月湖大营的缔造者、宋国那位以莫须有罪名下狱的叛逆、众人口称的岳帅、黑魔海说的岳贼、鱼氏口中的混蛋鹏、武穆王岳鹏举!

第十集 临安篇

本集简介:鸟人回来了?程宗扬硬着头皮进入云涛观深处,却对上了个什么怪物!

黑魔海密谋布局,独门秘术却被岳鸟人轻松破解?程员外身边还潜伏着波斯商会的奸细?

李师师去向又在何处?

盘江程氏的框架独具匠心,博得众人暗赞;股东大会也顺利进行。

风光之余,程宗扬却是满怀心事有苦难言……终于要出发前往太泉,等等,漏了什么?“太泉熊谷,一四七五”?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章暮色中的云涛观肃穆而寂静,观内纤尘不染,显然常有人打扫,但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诵经声,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程宗扬随着陈琳穿过重重庭院,来到观后一座小殿。陈琳走到殿内供奉着火德真君像后一扳,墙上滑开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躬身道:“公子请。”程宗扬笑道:“这后面不会埋伏着五百刀斧手吧?”陈琳对他的玩笑恍若未闻,只当先穿过小门,神态恭敬地立在门侧。

程宗扬硬着头皮踏进门内,陈琳在门侧一按,小门合闭如初。

门缝合紧的刹那,夕阳下的轻风和归鸟的鸣叫都被隔绝在身后,周围传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程宗扬抬起眼,面前是一条夹在两堵高墙之间的甬道,宽不及五尺,只能容两人并行,墙高却超过两丈,抬头只能看到两墙间的一线天空。狭长的甬道曲曲折折不知伸向何方,走在甬道内,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渺小起来。

陈琳弯着腰,不言声地在前引路。从外面看来,这里已经是云涛观的尽头,如果不是置身其中,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观后还另有蹊径。

一盏茶工夫后,已经临近南屏山屏风般的山体。甬道尽头出现一道台阶,利剑般笔直伸入岩壁。峭壁上爬满盘根错节的油麻藤,从山石间生出的大树犹如虬龙,将崖壁遮蔽得严严实实。但以程宗扬的目力,透过枝叶,仍能看到发白的岩石——台阶尽头分明没有路。

陈琳立在岩壁前,躬身说道:“公子请进。”然后举步迈入。

程宗扬睁大眼睛,只见他的身影毫无阻碍地穿过岩石,然后就像浸在水波中一样,渐渐变得模糊。

程宗扬盯着眼前的岩壁足有一分钟,然后一步踏出。

坚硬的石壁如同幻影般消失,接着眼前突然一空,视线一下变得开阔。程宗扬抬起头,惊奇地望着面前巨大的空间。外面看来浑然一体的山体内,竟然有一个直通山顶的瓮状洞穴。

整个洞穴呈宝瓶形,仿佛是从山中垂直挖出来一般,外壁只有一道细窄的开口。洞窟内两座三层的楼阁前后相连,楼体直接建在陡直的岩壁上,飞檐斗角,回廊拱桥,极尽华丽之能事。

即使程宗扬对法术是门外汉,这会儿也明白整座楼阁连同这处洞穴都被用法术隐藏起来。从踏入甬道时的感觉推断,不仅光线,连声音也被完全隔绝。

把居所搞这么隐秘,怎么看都不像帝王家的作派,联系到陈琳方才说的话,程宗扬百分百敢肯定这是岳鸟人的手笔。

没想到这鸟人竟然就躲在临安,宋主的眼皮底下,真够有胆量的。不过话说回来,以岳鸟人的霸道蛮横,竟然用上诈死的拙劣手段藏头露尾,真不知道他惹上了什么仇家。

如果真是岳鸟人,那个表贩子为何会在这时出现?事前刘娥又为什么没有透露出半点口风?

程宗扬越想越是纳闷,按道理说,岳鸟人作为自己的便宜岳父,此时现身不会有什么恶意,可从岳鸟人以往干的事情分析,这家伙似乎不大讲什么道理。如果他慈父人格突然觉醒,非要替月霜讨回公道,“咯嚓”一刀把自己留在宫里打工,自己去哪儿说理呢?

四扇精雕细刻的殿门大开着,陈琳卷起遮挡蚊虫的纱帘,一手用拂尘扫了扫门槛。程宗扬暗暗吸了口气,然后挺胸入内。

两人沿着楼梯,不多时便来到前面楼阁的顶部。夕阳的余辉从洞口的枝叶间映入,将楼宇镀上一层金黄的光芒。远处的西湖波光荡漾,湖中碧绿的荷叶在风中起伏,虽然置身山腹,却令人心胸开阔,景色比翠微园更胜一筹,即使程宗扬心下忐忑,也不禁一阵心醉。

前楼的顶楼装着朱红的栏杆,作成观景台的样式,台后有一道廊桥与后楼的大门相连,形如飞虹。

陈琳在廊外停住脚步,用尖细的声音道:“奴才在外面伺候,公子自行入内便是。”程宗扬捏着一把汗,硬起头皮走入廊桥。

跨进大门,眼前的光线微微暗了下去,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脂粉香气。楼梯旁立着一个身长玉立的女子。她穿着一袭黑色的皮衣,裙底只到大腿根部,光亮的皮革又短又紧,紧紧包裹着浑圆的臀部,腿上是一双过膝的高跟长筒靴,露出雪白的双臂和大腿。她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肩后背着一柄长剑,只不过她脸上戴着一只白色的面具,只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睛,无法看到她的真实容貌。

那女子目光犹如刀锋盯了程宗扬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移开。

程宗扬纳闷地看了她几眼,不知道岳鸟人身边为何会钻出一个女侍卫。

忽然阁内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出来,她钗溜发乱,神情惊惶,一张媚艳的粉脸像被什么恐怖之极的事物吓到般变得煞白。

那妇人桃脸杏腮,体态妖娆,惶急间见到程宗扬,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露出惊喜的眼神,却是梁夫人黄氏。

程宗扬一脸错愕,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李师师、卓云君、阮香凝,现在又出来个梁夫人——岳鸟人这是唱得哪一出?难道是这当爹的良心发现,要替月霜出头,把她们都收拾了?

看着梁夫人跌跌撞撞出来,戴着面具的女子两只乌黑的眼眸微微一转,冷冷瞥了她一眼,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

紧接着阁内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响,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卡卡”乱响地蹿了出来。那是一个三尺多高的铁制怪物,长方形的脑袋画着两只怪模怪样的眼睛,躯干就是一个横置的铸铁圆筒,腿脚是几根简陋的折叠式铁架,行动时像青蛙一样一蹦一跳,两根枝状的手臂却畸形的细长,手掌像螃蟹一样是个能活动的夹子。

这是什么鬼东西?程宗扬脑子里先蹦出这个念头。这东西明显是手工做成的机械,可这手工实在太次了点儿。把这么垃圾的东西说成机器人,简直是对机器人的污辱——如果非要比拟的话,这玩意儿有点像狗头、猪身、青蛙腿、螳螂臂加上螃蟹钳的混合体。

那东西蹦起来浑身乱响,就像一个随时都会坏掉的发条玩具,行动却十分迅速,两个跳跃,便追上逃奔梁夫人。接着分节的手臂往上一甩,勒住梁夫人的脖颈,另一只蟹钳般的手器往下一划,“嗤喇”一声,将梁夫人的衣裙从领后到臀下齐齐划开,露出里面一具白生生的肉体。

梁夫人惊恐地张大眼睛,双手抓住怪物坚硬的前肢,徒劳地挣扎着。她脖颈被那个怪物勒住,身体后仰,不仅无法出声,连呼吸都为之断绝,根本顾不得破裂的衣裙从身上滑下,露出赤裸的胴体。

那个铁怪物攀住梁夫人的脖颈,身体直立起来,折叠的双腿一蹦一跳,似乎想攀到她身上。程宗扬这会儿才看到它筒状的躯干下端装着一根黑乎乎的棍子,正对着梁夫人的臀缝一耸一耸。只不过它的设计实在不合理,梁夫人身材并不算高,可它直立起来也只到梁夫人臀部,怎么跳都差着一大截。

眼看梁夫人被勒得脸色发青,程宗扬顾不得多想,一把拧住那怪物的前肢,用力一折。

一股古怪的力道从怪物的前肢传来,纯粹的机械力量和硬度之外,还有一种奇特的弹性。以程宗扬此时的力道,全力施为下,连铁钩也能拉直,那怪物的前肢却旋转了一下,在被拉开的同时,也避免了机械的物理损坏。

铁怪物的双目闪过一抹红光,似乎在识别眼前的生物,接着它张开铁钳,气势汹汹地朝程宗扬夹来。程宗扬当然不会拿自己的血肉与金属硬撼,抬手一挥,那怪物一条前肢凭空断裂,断肢“呯”的掉在地毯上,翻滚了几下。

程宗扬抬了抬珊瑚匕首,“来啊!”一边说,一边却把七成的精力都放在身后的女侍卫身上。

梁夫人颈中留下一道青紫的印痕,她跪在破裂的衣服间,双手攥着程宗扬的衣角瑟瑟发抖。

那只铁怪物少了一条前肢,本来就像要散架的结构更加脆弱。它歪歪扭扭转了两圈,然后扑倒在地,接着充作躯干的圆筒内发出怪异的声音——“警报!警报!”阁内蓦然传来一声狂吼,犹如咆哮的雄狮,将整座楼阁都震得隐隐发颤。

程宗扬握住匕首,紧盯着阁门。咆哮声中,一只只有兔子大小的小白狗蹿出来,尾巴竖得像旗杆一样,朝入侵者疯狂地大叫。但只叫了两声,那只小白狗认出面前的男人,咆哮声立刻变成呜咽,它色厉内茬地瞪着程宗扬,尾巴却灰溜溜地垂下来,一边叫一边后退,接着一头扎进阁内。片刻后那小白狗又蹿出来,咬住怪物的后腿,用尽吃奶的力气把那个铁家伙拖回阁中。

程宗扬嘴巴张得足足能塞下一个拳头,半晌才狂叫一声,“死丫头!你搞的什么鬼东西!”……“这种垃圾才不是人家做的呢。”小紫一手抱着雪雪,蜷着腿坐在锦榻上,不满地嘟起小嘴。

程宗扬近乎贪婪地望着小紫,数月不见,小紫不仅恢复了以往的气色,而且更胜一筹,整个人就像一颗完美的水晶,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泽,那双娇俏的美目灵动无比,顾盼间光彩夺目。

不过很快程宗扬就黑了脸,“这是怎么回事?”小紫挑起唇角,“你问她好了。”小紫跷了跷玉趾,伏在榻边给她舔舐脚趾的贵妇满头珠翠一阵轻颤,唇角溢出一丝唾液,她伸出香舌,仔细吮净小紫白嫩的脚趾,然后扬起脸,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面庞。

宋国的太皇太后此时就像一个奴婢,驯服地伏在小紫脚边,目光中充满了崇慕和期盼。

“十余年来,奴婢日思夜想,只盼能重遇主人,”这位尊贵的妇人几乎喜极而泣,“如今终于盼来了……”程宗扬半是尴尬半是纳闷地自嘲道:“难道不是我吗?”“公子是守礼的君子,”她略带幽怨地说道:“奴婢的主子却从来都不是知礼守法的老实人。”刘娥猫咪般偎依在小紫脚边,媚眼如丝地说道:“奴婢见到紫妈妈,便知道妈妈才是真主子。”程宗扬感觉自己一头撞进灰窝,碰了一鼻子的灰,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

小紫妙目水灵灵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从舌尖轻轻吐出三个字:“大笨瓜。”“喂,给我让点儿位子!”程宗扬挨着小紫坐下,一手毫不客气地揽住她的腰肢。小紫没有推开他,而是舒服地靠在他怀中,一边翘起鼻尖,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她臂间的雪雪却瞪圆眼睛怒视着程宗扬,喉咙里发出狺狺的威胁声。

程宗扬称检查了一下小紫的经脉,终于放下心来,一直吞噬她精血的焚血诀果然已经痊愈了,自己一直担心她收了那么多阴魂,会不会伤及身体,现在看来还好。

程宗扬勾起手指在雪雪脑门上敲了一记,“叫什么叫!再叫就拿你煲汤!”雪雪呜咽一声,委屈地钻到女主人怀中。

摆平这个小烂狗,程宗扬回过头,顿时噎了口气。刘太后仍伏在榻前,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皮衣白面具的女侍卫,正一件一件剥去她的衣物。

那女侍卫的动作简单得有些粗鲁,刘娥却没有半点不悦,她双颊潮红,双眼波光流转,说不尽的柔艳妩媚。

不多时,刚才还锦衣华服的太皇太后不多时便被剥光衣裙,连里面的亵衣也被扯去。她满头珠翠,髻上的凤钗珠光宝气,华贵无比,身上却是一丝不挂,裸着白花花的肉体伏在榻前,犹如一只白羊。

小紫伸出玉足,用足尖挑起美妇的下巴。刘太后抬起螓首,身体因为裸露而微微发颤。她目光下垂,有着鱼尾纹的眼角流露出一丝羞态。

看着刘太后双颊羞窘的红晕,程宗扬不禁生出一丝尴尬,再怎么说,她也是宋国最尊贵的妇人,又曾经是自己便宜岳父的女人,论年纪也足够当自己姨娘,此时在两个小辈面前裸露身体,这种羞辱未免过分了些。至于姓岳的鸟人……无论他的灵魂是在地狱煎熬还是在下水道飘泊,恐怕都会深感不安。

他咳了一声,低声道:“别胡闹。”小紫白了他一眼,然后翘了翘手指。

旁边的黑衣女卫扯住刘娥的发髻,将她拽得挺起身来。眼前一阵白光跳动,露出刘太后赤裸的双乳,她乳房略微有些下垂,乳肉有着柔软的质感,但丰满的形状仍能看出往日诱人的风情。

小紫一边逗着雪雪,一边笑吟吟对程宗扬道:“我原以为她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原来身子还很白呢。”刘娥虽然已过盛年,但保养极好,白皙的肌肤上几许皱纹,反而让她多几分少女所没有的成熟韵致。只不过一想到她是自家便宜岳父的女人,程宗扬多少还有点心结。

程宗扬岔开话题,“好啦,我们这么久没见,该说点正事了吧。”小紫道:“她可是宋国的太皇太后呢,这会儿脱光光了你都不理睬,好没面子呢。程头儿,给点评价哦。”程宗扬敷衍道:“还好吧。”小紫眨了眨眼睛,“那点儿好呢?”“皮肤很好。”小紫撇了撇小嘴,抱起雪雪道:“大笨瓜不看,就让你看好了。”黑衣女卫拽住刘娥的发髻,一手抓住她白花花的双乳用力揉弄,不时还揪住她的乳尖揉捏着向上拉扯。刘太后颦起蛾眉,吃痛地发出几声低叫,两团柔软的乳肉晃动着不住变形,乳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硬硬翘在胸前,不多时就像熟透的葡萄一样又紫又涨。

“啪!啪!”空气振动着传来清脆的肉响声,黑衣女卫张开手掌,将刘太后两只乳房打得发红,略微松弛的皮肤也为之紧绷,然后把她往地上一推,一手压住她的腰背,另一手分开她并拢的双膝,将她摆成伏地挺臀的姿势。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几乎一转眼间,刘太后就被按住,她上身贴在地毯上,白光光的屁股高翘着,像展览一样暴露在两人面前。

刘太后喘息着伏在地上,她双膝分开,腰部又压得极低,那只肥白的屁股高高举起,臀沟分开,从后望去,雪臀玉户一览无余。刘太后白花花的臀肉并没有因为岁月而丧失光泽,而是变得柔软无比。她下体微微有些松弛,这会儿摆成分腿举臀的姿势,性器随之绽开,成熟的阴户宛如一片莲瓣嵌在股间,阴唇边缘色泽极深,内里却是红鲜鲜的。

小紫像教婴儿呀呀学语一样,对雪雪道:“牡——丹——”小死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轻蔑地瞥了程宗扬一眼,那贱贱的模样看得程宗扬直想抽它。

小紫又教道:“牡丹滴水——”雪雪伸长脖颈,只见女侍卫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双手扒住刘太后的粉臀,食指和中指扣住阴唇边缘,往两边一分,将她秘处完全翻开,露出阴户内一只指尖大小的穴口。然后并起双指,插进刘娥体内,在这位尊贵的太皇太后性器内掏弄起来。

刘娥阴门敞露,红艳的蜜肉微微震颤着,软腻的穴口在黑色皮革的磨擦下,时翻时收。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只白花花的大屁股哆嗦着,充满了屈辱感。

太皇太后窘迫的样子,让程宗扬都有些脸上发热。以刘娥的身份,怎么受得了这样一个小丫头的羞辱?他贴在小紫耳边道:“好了,别玩了。”小紫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这样玩,她才开心啊。”话音刚落,便看到黑衣女卫扬起手掌,在刘太后臀上重重打了一记。刘娥惊叫声中,穴口一阵哆嗦,一股湿滑的液体猛然涌出,打滑了黑色的皮革,接着她整个屁股都颤微微地抖动起来。

黑衣女卫用力抽打着刘娥的屁股,将那只白花花的肉臀打得“啪啪”作响,喝道:“贱婢!让主子看你的花儿!”“啊呀……奴婢知道了……”刘娥一边应着,一边两手绕到臀后,扳住屁股往两边掰开,露出淌水的蜜穴。

程宗扬只觉一股邪火从腹下升起,不由干咳一声,“行了。”戴着面具的黑衣女卫道:“回主了,这贱婢的癖好是暴露羞处,让人观瞧,越是被人看到,越是开心。”说着她伸出手指,按在贵妇臀沟间那只深褐色的肉孔,“贱婢,这是哪处贱洞?”刘太后带着一丝柔媚的颤音道:“这是贱奴下贱的屁眼儿……”“好松的贱洞!”黑衣女卫喝斥道:“夹紧些!”说着,手指粗鲁地捅进她屁眼儿里。

看着刘太后一边浪叫,一边主动扭腰耸臀,用前后两只肉穴套弄黑衣女卫的手指,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这贵妇刚才的战栗并不是因为羞窘或者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程宗扬把目光从刘娥身上移向旁边的黑衣女卫。那女侍卫戴着面具,声音听着却有些耳熟。程宗扬一边打量着她的身材,一边回想着,心里渐渐想起一个人来,叫道:“惊理?”当日潜入江州的龙宸杀手被剿杀殆尽,其中一名女杀手落到小紫手里,没想到现在成了死丫头的护卫。

那女侍卫拔出手指,指下的肉穴“啵”的一声淌出一股淫液。她屈膝施了一礼,然后道:“婢子见过主人。”“外面那个是罂粟女?”程宗扬笑道:“你怎么收服她们的?”“很简单啊。”小紫若无其事地说道:“她们不肯留在水香楼,就自愿献了魂魄给人家,给人家当侍奴。”摄魂夺魄的巫术最伤阴德,一向被各大宗门所敌视。幽冥宗与黑魔海巫宗都是此道翘楚,只是朱老头身为毒宗传人,虽然对巫宗所学情有独钟,但他那点把式究竟有多少份量,实在很可疑。

不过这一切都随着玄武湖之战成为往事,死丫头从古冥隐身上尽得幽冥宗之秘,炮制几个“自愿”献来的魂魄,自然轻而易举。程宗扬不无恶意地想道:惊理和罂粟女投到死丫头手下,说不定还是她们的运气。

忽然耳边一阵沙沙响起,程宗扬低下头,只见脚边不知何时爬出一个古怪的物体,它大小有一尺多长,通体洁白,环状的身体是用象牙一节一节雕成。外形前粗后细,尾部向上挑起。模样有些像大号的蝎子,但身下没有肢足,只靠身体一弓一弓向前蠕动,速度竟然还不慢。

那象牙蝎子弯弯曲曲爬到刘娥臀下,昂起头转了一周,然后尾尖抵住地面,“卡”的一声向上弹起,落在她臀上。光滑的象牙蝎身没有任何触肢,程宗扬原以为它在刘娥臀上一碰就会落地,谁知蝎身一紧,竟然附在上面,仔细看时才发现蝎身接缝处有着一排类似吸盘的细小物体,紧紧吸住刘娥的臀肉。

刘娥柔软的阴唇像被水柱冲刷般,传来一阵波动,象牙的蝎身蠕动着,钻入她阴户内。接着粗圆的头部顶住穴口,一节一节挤了进去,穴口的红肉被白色的蝎身撑得鼓起,淫水一滴滴淌落下来。

忽然刘娥发出一声尖叫,却是蝎身在她体内猛地转了一周。刘娥双颊升起一片红晕,分节的蝎身在她体内不住屈伸转动,带出一波又一波淫液。接着蝎尾弯曲下来,准确地挤入她柔软的屁眼儿中。

程宗扬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抓住小紫的手臂,“你搞的什么东西?怪物?妖术?”这次是雪雪翻了他一个白眼,一副看不起他这个土包子的表情。

小紫没有开口,眸子只微微一亮。

惊理立刻道:“贱婢!主子已经瞧腻了,让你到外面露着!”刘娥发乱钗斜,浑身发软,被惊理扯住头发,跌跌撞撞爬到殿外。

等两人离开,小紫才嗔道:“大笨瓜!没看到我有什么不一样吗?”“有吗?”程宗扬愕然打量着她。

“这里啦!”小紫指了指手臂,程宗扬才注意到她的珊瑚钏子被改造成一条紫色的小蛇,盘在她雪白的手臂上。

小紫手臂一晃,那条紫蛇掉在榻上,“哗啦”一声,蛇体分解成一堆细小的零件。外表看似完整,里面却是无数各式各样的齿轮、簧片、机括……小的比绿豆还小,大的也只有指尖大小,每一件都精巧无比。

程宗扬拿起一件,对着光线道:“这是你从闹钟上学的?根本就完全不一样嘛!而且它没有人工智能,怎么可能操纵?”“大笨瓜,你知道附体吗?”“再叫就真被你叫笨了!”程宗扬道:“附体我当然知道,都卢难旦妖铃不就是干这个的吗?”“阴魂和妖气要附在活物上才能行动,而且附体的条件很苛刻,时间也很短暂,时间一长,被活物的阳气反噬,就会消散。闹钟上足发条,就能自己运转,但没有意识。如果做一件可以自行运转的器具,用阴魂来操控呢?”“不可能!”程宗扬道:“闹钟再精巧也是死物,你把阴魂放在哪里?而且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发条嘛!”“程头儿,你好聪明呢。”小紫笑吟吟用指尖挑出一颗碧绿的翠玉,“有龙睛玉哦。”第二章程宗扬仔细打量着散乱的珊瑚紫蛇,这件东西虽然比闹钟复杂得多,原理却是一样,只要有足够的动力和操纵的智能体,就能运转。在小紫的改造下,用龙睛玉代替了动力,同时在其中纳入妖魂。妖魂虽然无法直接驱动珊瑚紫蛇,但可以通过控制龙睛玉这个动力源,间接进行操控。

这种做法并不鲜见,程宗扬与匡仲玉等人聊天时,听说六朝颇有些术者擅长制造魂器,但那些魂器大都是在刀剑上蓄养魂魄,使器具产生附加的法术效果。

小紫却从器具本身入手,把它做得足够复杂。一般的魂器需要常年累月的滋养,少则十余年,多则数十年上百年,才能发挥效果。小紫的做法则是器具本身可以运转,只需置入阴魂进行操控。

这中间的道理并不难猜,但要做得比闹钟更精巧十倍,程宗扬不知道这世间除了死丫头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具有这种能力——自己恐怕是六朝见过自动设备最多的,可连个会转的闹钟都做不出来,更别提那些根本就没见过自动设备的术者了。

眼前那条珊瑚紫蛇只有半尺长,拇指粗细,里面的零件却足有好几百个。真不知道死丫头是怎么做出来的。

程宗扬拿起一只黄豆大的齿轮,“这个齿轮你做了多久?”“差不多有一天。”“别告诉我这些零件都是你自己做的!这么多零件,你一辈子都做不完。”“大笨瓜。”小紫道:“人家做了几个用齿轮牵引的锉刀,置入阴魂,然后放上毛坯,让它自己去磨就好了。”程宗扬一头碰在扶手上,连自动化生产线都被死丫头做出来了,难怪她要去宋军的伤兵营采集魂魄,以她的消耗量,百八十个真不够用的。

“这得杀多少人啊……”小紫不以为然地说道:“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魂魄不取也会消散,还不如我拿来废物利用。”死丫头的歪理自己永远都说不过。程宗扬心里盘算着,既然能做出自动磨齿轮的锉刀,那么做个磨水泥的自动研磨器呢?一旦能够代替人工,江州水泥的产量绝对会暴涨。不过程宗扬随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问题在于动力,自己连电都不知道怎么搞,唯一能指望的能源就是注入法力的龙睛玉,即使自己舍得用龙睛玉磨水泥,也得能雇得起肯用法力磨水泥的法师。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大江的水力资源倒是个主意,虽然效率低了些,好在都是免费的。看来有必要在水泥窖旁建几个水车磨坊了。

程宗扬放下齿轮,那堆分散的零件“哗啦”一声收拢,合并成一条紫色的珊瑚小蛇,蜿蜒游回小紫臂上。

小紫年纪尚幼,纯以修为而论,升到五级都不知道要哪一年。而自己的对手越来越强大,一旦遇到强敌,小紫的安全就成了一个大问题。现在她另辟蹊径,把机械和法术结合起来,等于平添了一个有着无数法宝的仙囊。

望着小紫娇俏的笑脸,程宗扬叹道:“以前说用魂魄法术代替人工智能,我还以为你开玩笑,没想到还真让你做出来了。”接着他猛地欢呼一声,“来亲一个!”雪雪愤懑地挥舞着小爪子扑了过来,被程宗扬揪住耳朵扔到一边。

吻着小紫的唇瓣,程宗扬心神仿佛沉浸在美妙的触感中。这几个月自己倒也不是过的和尚日子,橡树瓦的娇儿、桂儿,梁夫人,更不用说阮香琳和凝玉姬。

可即使温香软玉在抱的良宵,自己感觉最多的,仍然是寂寞。没有小紫的日子,连时间都似乎变得不完整。无论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没有人分享,连空虚都是孤单的。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在小紫耳边叹息道:“我们连在一起多好,走到哪儿都不用分开。”“好啊。”小紫轻笑道:“你如果哪天敢背叛我,小紫就把你的魂魄收来,放在这里里。”“喂,太过分了吧!”“安啦。”小紫道:“人家还没用过,怎么舍得收你的魂魄?”程宗扬坏笑道:“你想用还不简单?我这会儿正好有时间。”小紫侧身依在座榻上,一手托着香腮,美目轻轻一眨,抛了个媚眼,一边柔媚地勾了勾手指,“程头儿,来啊……”程宗扬警告道:“你这样乱擦枪,小心走火——”话音未落便猛扑过去。

小紫游鱼般从榻上滑开,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那咳声仿佛是从生锈的铁棺材中传出,带着空空的回声。仔细听时,却近在咫尺,如同一个幽灵在身边艰难地低咳。

程宗扬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闪身把小紫挡在背后,然后手掌一翻,珊瑚匕首闪电般挥出,将墙角一扇屏风斩开。

木制的屏风悄然断裂,露出后面一间丈许深的暗室。室内空无一人,只是墙壁上嵌着十余朵铜制的石榴花,声音便是从其中一朵中传来。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些铜制的石榴花其实是设在墙内的喇叭。他好奇地走过去,只见墙上绘着两座楼阁的平面图,显示出喇叭所在的位置。这会儿正在发声的那只,位于前楼一个僻静的小阁中。

“死丫头,这不会是你干的吧?”程宗扬明知道这些喇叭是楼阁初建时就装在里面的,但出于安全,他还是先问一下小紫——天知道死丫头还能搞出什么奇迹来。

小紫白了他一眼,推开喇叭旁边一只铜片。铜片后是一个圆形的孔洞,里面发出淡淡的微光。程宗扬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嵌着一面小镜子,镜中微微发亮,映出一间斗室和两个人影。

郭槐佝偻的身体像一截枯朽的树枝,躺在地上,他右肩衣物被撕开,肩头已经萎缩的皮肉上,露出一个发黑的伤口。旁边一人峨冠博带,威严的神态不怒自威,却是殇侯。

当日在小瀛洲,郭槐被剑玉姬一剑从肩头刺入,程宗扬虽然尽力救治,但这样重的伤势,郭槐能勉强保住性命已经是奇迹了,最多伤愈后能自行走动,不须人照料,至于痊愈,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殇侯提起长袍,盘膝坐下,双手浸入身前一只铜盆中,细致地抹净每一根手指。片刻后他提起双手,轻轻甩了甩,然后用一团丝棉浸过药液,将郭槐伤口周围的伤药尽数抹去。

郭槐浑浊的目光看了殇侯一眼,然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他肩头伤口裸露出来,里面是收缩而变形的筋肉。殇侯仔细看了片刻,接着手指探入伤口内。郭槐的咳嗽声猛然一紧,仿佛要将破碎的肺叶都咳出来。

殇侯面无表情地检查着郭槐的伤处。从伤口的角度、尺寸,到肌肉受创的痕迹,钜细无遗。郭槐双目紧闭,咳嗽声时紧时慢。殇侯的动作却半点不急,单是创口就检查了一刻钟,看样子全部检查下来,起码要半个时辰。

程宗扬离开窥视孔,他已经看出来,这个窥视孔其实就是潜望镜的变形,通过一系列镜子的折射,对室内的情形进行观察。

谢艺说过,岳鸟人曾经派人往大秦寻找制造玻璃镜的工艺——看来制镜工艺没找到,弄来的这些小镜子,都被岳鸟人用在这里了。

“死老头不在江州发财,跑这儿干嘛来了?”“来开股东大会啊。”“这是来开会的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闷哼,程宗扬扭头看去,却是殇侯将郭槐已经长住的伤口重新撕开,创口鲜血迸涌。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老东西下手也太狠点儿了吧?郭公公的伤口好不容易才长住。”小紫道:“不撕开伤口,怎么知道他是被谁刺伤的呢?”程宗扬扭头看着小紫,“什么意思?”小紫为他的智商叹了口气,“再过几个月就是黑魔海的廿年大祭,毒宗只剩下殇老头撑门面,巫宗也好不了多少,如今能拿出手的,只有一个剑玉姬。难得能遇见她出手,这样好的机会能近距离观摩她的招术、剑法,怎么能错过呢?”程宗扬这才明白为何郭槐也会被带来,原来殇侯是从他身上得到剑玉姬的信息。对于殇老头这种眼力高明,又戒心十足的老东西来说,听郭槐口述,远不如直接检查伤口得到的信息更真实,也更丰富。

“卢五哥呢?”“去找人了。”程宗扬心头一动,卢景跑来临安找人,只有一个可能:岳鸟人那个失踪的女儿。

“有消息吗?”“谁知道呢。”说着小紫忽然递来一只荷包,“呶。”程宗扬接过荷包,“哪儿来的钱?”“小紫赚的钱啊。”“赚钱?”程宗扬怀疑地说:“我听说你在江州花钱如流水,死老头都被你敲得精穷。居然还能赚钱?”他掂了掂钱袋,“银铢?好像有四五十个呢。”“一共五十枚银铢。”小紫拍了拍小手,夸张地叹了口气,“人家刚赚的零花钱都给你了。”程宗扬转了几个念头也没弄明白死丫头搞的什么鬼,他这会儿最担心的就是李师师。那丫头的性子外柔内刚,和卓婊子她们不一样,撞到小紫手里,一个不好,就是鸡蛋碰石头的下场。不过在小紫面前表现出对李师师的关切,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一个一个看着窥视孔,始终没看到李师师,最后他打开左边第三个窥视孔,第一眼先确定李师师不在房内,才略微放了心。看来李师师真的不在这里。

窥视孔中映出一间宽敞的卧室。房内立着几个女子,分别是凝玉姬阮香凝、卓云君,还有一个纤腰长腿,丰乳肥臀的黑衣侍奴。

程宗扬讶道:“你又招了个护卫?”镜中虽然能看到卧室,却听不到声音。程宗扬看了看喇叭,取出里面的阻音塞,立刻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那名侍奴挽着一根长鞭,在空中虚抽一记,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道:“我叫蛇夫人,贱婢!听说过吗?”阮香凝颤声道:“奴家不是江湖中人……”“那我告诉你。”蛇夫人道:“本夫人原本姓佘,因为对仇家心狠心辣,每次因此江湖中叫我蛇夫人。如今虽然是妈妈的奴婢,但折磨人的手法一点都没放下,你想不想试试?”阮香凝满面惧色,怯生生道:“奴家不敢……”“既然不敢,便老实说吧!”“奴家……奴家都已经说过了……”“你是黑魔海御姬奴的事呢?”阮香凝几乎快哭出来,小声道:“奴家都忘记了……”蛇夫人扬起皮鞭,对着旁边的太师椅抽去,木屑纷飞间,留下一道寸许深的鞭痕。

“呀!”阮香凝惊叫一声,掩住嘴巴。

蛇夫人厉声道:“再不说,下一鞭便抽在你身上!”“奴家真的不记得了——哎呀!不要!”蛇夫人举鞭欲打,对面传来一个声音,“等等。”蛇夫人立刻收起鞭子,顺从地退到一旁。

“也许她真是不记得了,”那少女柔声道:“万一打坏了可怎么成?”程宗扬笑道:“雁儿也来了啊。”但雁儿接下来一句,就让程宗扬黑了脸,“公子就喜欢这种老女人,打坏了她,公子肯定会心疼的。”程宗扬黑着脸道:“你们没事儿就在背后败坏我的名声是吧?”小紫扳着手指道:“程头儿来临安三个月,妓女除外,一共和五个女人有上床的机会,分别是刘娥、阮香琳、阮香凝、黄莺怜、李师师。和程头儿上过床的有三个:阮家姊妹和梁家夫人,都是已婚妇人,平均年龄三十三岁……”程宗扬一把捂住她的小嘴,“别说了!”小紫用力踩了他一脚,程宗扬抱着脚跳开,一边辩解道:“你不能只看表面数字!这都是有原因的!我也想找个小姑娘,可宋国的小姑娘都在家里藏得老紧了!除了秦会之那种不要脸的老男人,我想找都找不到!”“不是还有个小丫头吗?”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说实话吧。如果是好人家的姑娘,我肯定要负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云如瑶就让我焦头烂额,到现在都没摆平。要不是答应过小狐狸替他找赤阳圣果,我早就飞过去把云丫头接来了。不是处女就无所谓了,这些女人有家有室,自己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说白了,大家是纯粹的肉体交易。图个方便,并不是我就喜欢这种的,其实吧,我是很博爱的……”小紫笑吟吟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你也不管吗?”程宗扬一时语塞。阮香凝和其他人不一样,她虽然是黑魔海的御姬奴,但记忆已经被清除,如今家破人亡,被人当礼物一样送给自己,弃之不顾这种事自己真做不出来。

“你既想留下她,又想留下姓林的教头,”小紫挑起唇角,“将来他们夫妻若是见面,就好玩了。”这又是一桩麻烦,不过程宗扬已经考虑过,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林教头在江州,我把她放在临安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就是了。”“大笨瓜。”小紫给了他三个字的评语,然后道:“你自己看好了。”程宗扬望向窥视孔,片刻间,卧室内已经换了一幕场景,变得香艳无比。阮香凝除去钗簪衣裙,长发挽在脑后,裸露出白滑的肉体。室内虽然有床榻,她却赤条条坐在一张圆桌上,双臂被侍奴蛇夫人拧到背后,身体后仰,双腿“M”型张开,雪团般的粉臀挨着圆桌边缘,敞露出股间光洁的玉户。

阮香凝脸上带着刻意的媚笑,紧绷的肢体却显露出她的紧张。她下体的毛发早已除净,玉户像剥壳的鸡蛋一样光滑,绽露出中间一道娇嫩的肉缝。

卓云君风姿绰约地解开道袍,她上身一丝不挂,股间却穿着一条窄小的皮制内裤,内裤中间嵌着一根白色的柱子——一支象牙雕成的假阳具。那根假阳具雕得维肖维妙,鼓胀的龟头,深狭的冠沟,棒身浮现的血管,无不栩栩如生,而且非常眼熟……雁儿和声和气地对阮香凝道:“你好生和卓奴做一次就是了,不用怕,这根棒子和公子的一模一样,插进去很舒服的。”程宗扬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胯下,然后道:“喂,你们瞎搞什么啊?”小紫笑盈盈道:“做成你的样子,免得你吃醋哦。”“喂,死丫头,你不会要把我的女人都搞一遍吧?”小紫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吗?”“不是不可以啦。”程宗扬妥协道:“可是感觉怪怪的……”小紫安慰道:“没事的,习惯了就好。”“哦……”喇叭里传来一声带着回音的低叫。阮香凝被蛇夫人搂住膝弯,一双赤裸的玉足被迫跷起,卓云君站在她腿间,那根假阳具直挺挺顶在阮香凝秘处,粗圆的龟头在她肉缝间挑弄着,将她阴唇挤得不住变形。不过卓美人儿只用假阳具在她阴部磨擦,来回揉弄她的阴唇和花蒂,始终没有进入。

片刻后,阮香凝下体变得湿润起来,蜜穴微微泛起水光。

雁儿的声音道:“二十七秒。很好。”卓云君腰身一挺,假阳具硬硬捣入阮香凝体内。美妇足尖猛然绷紧,脸上露出一丝痛楚。

卓云君赤身裸体的样子称得上风情万种,她娴熟地挺动腰部,那根白色的象牙在少妇穴内灵巧地进出着,从穴口带出一圈娇嫩的红肉。

大约五分钟之后,雁儿的声音道:“怎么样?”卓云君摇了摇头。

雁儿想了一下,“用吧。”卓云君拔出假阳具,黑衣侍奴松开阮香凝,然后拿来一只玉碗。

阮香凝微微颦起眉,喝下碗内浓稠的药汁。没等她喝完,卓云君便从后抱住她丰腴的雪臀,将假阳具挺入她湿淋淋的骚穴内,大力抽送起来。

这一次阮香凝的反应明显强烈了许多,不多时,一股淫液便从穴内涌出,顺着大腿一直淌到桌上。

阮香凝光洁的胴体在那根象牙棒下颤抖着,香艳而又柔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无论是卓云君还是旁边的侍奴,都能轻易拧断她的脖颈。

“死丫头,这是你搞出来的春药,拿她当试验品?”“错啦。”小紫道:“这是宫廷配方,大内秘制。”“大内?”程宗扬不信她的鬼话,“一群寡妇用什么春药啊!”小紫笑吟吟看着阮香凝,“你马上就知道了。”看得出,那副春药的药力十分强烈,用在破瓜不久的阮香凝身上,不多时就让她在迷乱中达到高潮。

但那根象牙阳具没有停止,仍然在她体内挺弄。阮香凝的叫声不断传来,只不过兴奋的战栗中多了一丝讨饶的意味。

当阮香凝第三次达到高潮,叫声戛然而止,程宗扬眼神一厉,看着镜中的阮香凝露出一丝惶惑的神情,她身体僵硬地颤抖片刻,然后回过头,红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紧接着亮出手中一根雪亮的簪子,快捷无伦地朝卓云君胸前刺去。

阮香凝不会武功,这是自己无数次证实过的,可她这一刺快如闪电,比起一般的高手也不逊色。如果这会儿骑在她身上的是自己,全无防备之下被她一刺,不死也得重伤。但换作早有防备的卓云君,轻轻一拧,便扭住她的手腕。

阮香凝惊恐地叫道:“不要!”身体却接连攻出三招,每一招都冲着卓云君的下三路,角度刁钻而又阴狠。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阮香凝不谙武功,又被抹去记忆,自己下意识里把她当成全无威胁的存在。如果不是这会儿亲眼见到,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身边睡的会是条随时会噬人的毒蛇。

三招转眼即过,阮香凝身体一颤,瘫软下来,生命仿佛被燃烧殆尽般昏迷过去。

雁儿道:“叫醒她。”卓云君一手贴在阮香凝脑后,掌力微吐,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雁儿的声音道:“告诉我你的身份。”阮香凝变得虚弱无比,低声道:“黑魔海御姬奴,阮香凝……”楼上的精阁内,程宗扬脸色难看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笨瓜,”小紫道:“记忆是抹不去的,她想不起来,只是因为被人锁住罢了。”“你是说她脑中被人加过禁制?”小紫道:“剑玉姬不会白白送给你一只鼎炉,在她身上设秘法啊,埋毒啊,肯定少不了。需要的时候只用一个指令,就能控制她进行刺杀。”“你怎么知道她的指令?”“人家才不知道呢。”小紫笑道:“但有办法破解。”程宗扬回想着刚才的经历,终于找到疑点,“春药?”“猜对了!”小紫拍手笑道:“这种春药能让她整个人都陷入迷乱,只要药力足够强,各种惑心迷神的法术都能破解。”程宗扬呼了口气,“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小紫笑容中多了几分冷诮的嘲讽意味,“当然是他留下来的。”雁儿与阮香凝的对话不断传来,被强行解除禁制,回复记忆的凝玉姬意志降到谷底,整个人都虚弱无比,对雁儿的问话再没有半点隐瞒。

黑魔海十余年前就在临安布下阮香凝这颗棋子,并不是只为了一个林冲,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往宫中渗透。可令剑玉姬意外的是,无论黑魔海的布局多巧妙,每次触及宋宫的核心,线索都会立刻断掉,甚至反过来遭到大内的追杀。

屡次失败之后,剑玉姬猜测大内隐藏着至少一名精通法术的大行家,为了避免暴露阮香凝的身份,她放弃了向大内的渗透,因此才有西门庆色诱宫人,劫持媛公主的举动。

但这会儿谜底揭开,宋宫大内根本没有法系行家,有的只是岳鸟人留下的一副春药配方。通过高潮时的迷乱,破解可能存在的惑心类法术。这种处理方法的好处显而易见,对使用者的能力没有要求,即使刘娥也可以运用自如,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是不是有人中了瞑寂术。怪不得以剑玉姬的手段,也对大内束手无策,最后做出半路截人的下策。

问题是针对神智的瞑寂、惑心之类的法术竟然能被一副春药破掉,听起来实在太扯了。

小紫在他肚脐上方轻轻一点,“因为这里还有个更本能的脑子呢。”“你就扯吧。”“不信就算了。”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忽然叫道:“是梦娘!梦娘告诉你的!你已经帮她恢复记忆了,对不对?”“只恢复了一点。锁住她记忆的人修为很高,”小紫一脸遗憾地摊开双手,“而且她身上还有禁制,不能用这种方法。”“梦娘呢?”程宗扬左顾右盼,“你不会把她留在江州了吧?”小紫轻轻拍了下手,隔着两层楼,远在密室之内,根本不可能听到声音的黑衣侍奴却应声而动,向雁儿施了一礼,然后起身离开密室。

程宗扬道:“你把她们的魂魄都收过来了?”“她们的魂魄好脏,人家才不要呢。”程宗扬讶道:“那她们怎么能听到你的吩咐呢?前面的惊理也是,你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该怎么做。”小紫摊开一只雪白的小手,“把你的魂魄拿来,人家就告诉你。”“作梦去吧!”程宗扬恐吓道:“死丫头,哪天我开了你的苞!收了你的一魂一魄!让你再跟我作对!”“好啦好啦。”小紫道:“她们的魂魄都在雁儿的娃娃里面。你要是喜欢,给你也做一个好了。”“免了!拿到那东西我会作噩梦!”停了一会儿,程宗扬道:“喂,她们的魂魄都在娃娃里面,如果娃娃被偷了呢?”“你是怕她们被别人操控吗?放心好了,”小紫安慰道:“只要娃娃感受不到雁儿的精血,一个时辰之内她们就会死光光。”“用不着这么狠吧?”程宗扬道:“为什么不用魂丹呢?像泉玉姬那样。”小紫白了他一眼,“魂丹丹体的制法是巫宗秘法,人家不会做啊。”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小紫美目又是微微一亮,接着房门打开,梦娘在一名侍奴的扶侍下,摇曳生姿地进来。

程宗扬从头到脚看了梦娘一遍,最后目光停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多日不见,梦娘的肌肤更加白皙柔润,姣美的容颜如花似玉,艳丽无匹。

见到程宗扬,梦娘眼中露出一丝羞涩与喜悦交织的神情,显然还记得他这位主人。

程宗扬拉起她的手,“紫丫头没有欺负你吧?”梦娘柔声道:“紫妈妈对奴家极好的。”程宗扬怀疑地问道:“是吗?”梦娘展颜一笑,诚心实意地说道:“多亏了妈妈,奴家记起了许多事呢。”程宗扬正要开口,却听小紫娇声道:“阿梦。”“是。”梦娘应了一声,松开程宗扬的手,款款朝女主人走去。

她步履轻盈得仿佛花瓣,姿态更是优雅无比。可那么一个大美人儿,被小紫招了招手,就像猫咪一样顺从地偎依在女主人脚边,神情间充满了温柔和依恋。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死丫头如果不趁着给梦娘恢复记忆的机会塞点私货进去,自己就把鞋子吃了。问题是要塞私货也应该是自己的私货,她一个丫头片子整天跟自己抢女人,还有没有天理?

“死丫头,你叫她来,不会就是专门气我的吧?”“程头儿,你不想知道,她记得什么吗?”程宗扬心里一动,想起陆谦在野猪林说的——梦娘身上有一个关乎宋国存亡的大秘密。

程宗扬吸了口气,沉声道:“她记得什么?”小紫红唇张开,却是俏生生打了个小呵欠,然后神态慵懒地说道:“不告诉你。”第三章“陆谦还没说出这个秘密,人就挂了……”程宗扬原原本本说了自己在临安的经历,直说得口干舌燥,然后道:“陆谦如果是胡说也就算了。但假如真有这个秘密,而且又真的关系到宋国的存亡,那么黑魔海和剑玉姬肯定已经知道了。你要是知道这个秘密,赶紧告诉我,不然我在临安下了这么大的成本,说不定哪天就全打水漂了。”小紫却道:“袈裟上写的是什么?”程宗扬对小紫没有半点隐瞒,当即道:“十方丛林一世不拾大师的来历。”“哦?”小紫尾音微微挑起,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以两人默契的程度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语言,程宗扬自然知道小紫想问的是什么,他微微点头,“和我有点像。但也有很大的区别。”小紫双眼闪闪发亮,“原来是这样啊。真有趣。”“喂,别故意引开话题!”程宗扬虎着脸道:“那个秘密是什么?”梦娘有点不安地瑟缩了一下。小紫道:“那个秘密一点都不重要,程头儿,你还不知道的好。”程宗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个宋主是假的吧?”“咦?你怎么知道?”对那个所谓的秘密,程宗扬已经考虑许久,宋国虽然已经千创百孔,终究是个正统王朝,能够动摇宋国国本的秘密,只可能是帝王的血统。从高俅泄露的只言片语分析,再联系到传说中的狸猫换太子,程宗扬有九成把握能肯定现在的宋主是个假货。

当年刘娥母以子贵,当上太后,她的儿子虽然短命,但在帝位上也坐了近十年,而且又有好色的名声,妃嫔甚多,可唯一的子嗣竟然是从宫外抱来的——这中间的蹊跷让人不多想都难。

宋主驾崩后,如今的宋主凭借太后、岳鹏举、贾师宪等内外贵人、重臣的承认,以幼龄继承帝位。接着岳鹏举事败消失,剩下一个贾师宪,毫不意外地独揽大权。如果不是手里握着这个把柄,凭老贾的为人早该倒台七八十次了,哪里能一句话就让局面全盘翻转?

“程头儿,你好聪明哦。”小紫虽然是玩笑的口气,却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赞许。

得到肯定的答覆,程宗扬却有点不敢相信起来,半晌才道:“我这岳父大人还真敢干啊……”小紫道:“谁让宋主生不出来,只好请他帮忙了。”“那他干脆自己生一个得了!还从外面抱什么呢?”小紫瞥了他一眼,程宗扬省悟过来,“我怎么忘了,他只能生女儿——现在这位小白脸宋主是谁的孩子?”梦娘轻声道:“好像是他在路边捡来的。”捡来的?程宗扬下巴几乎掉在地上,岳鸟人这也太凑合了吧!随便捡个娃打打扮扮就塞到宋国的龙椅上,他把宋国的帝位当什么了?

梦娘道:“他说,不管哪儿来的孩子,肯定会比宋国的宗室强。”程宗扬顿时没了言语,两宋十八帝,能称得上英主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像岳鸟人这样随便拉个路人,还真说不准能比其中几位强。

确认了宋主的身份,程宗扬又想起另一件事,高俅暗示过,对梦娘的格杀令来自宋主,看来梦娘一直留在宫中,接触到的秘密绝不会比刘太后少。

“听说韦太后给岳鸟人生了个女儿?有没有下落?”小紫笑眯眯道:“程头儿,你在想什么呢?”程宗扬立刻道:“当我没问!跟你说吧,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小紫哼了一声。

程宗扬忍不住捏了捏她鼻子,“死丫头,你的醋劲儿太大了。”“人家才不吃醋呢。阿梦,让他抱抱。”小紫手一抬,梦娘柔软的玉体带着一股香气滑入怀中,程宗扬心头不禁一阵荡漾。说起来梦娘还是岳鸟人预订的姬妾,结果没来得及吃到口。只可惜梦娘如此佳人,却被藏诸深宫,青春虚掷。

孟老大说过,岳鸟人一共有三个女儿,一个月霜,一个小紫,另一个是韦后所生的长女,但很早就失去音讯。斯明信和卢景曾经入宫追问过,也没有得到她的下落。

王哲托自己照顾岳鸟人的子女,但这种事勉强不得,还是一切随缘吧,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嫁了人,夫妻俩过着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如果是这样,不去打扰她也许才是最好的。

程宗扬有点尴尬地拥着梦娘,一边朝窥视孔看去。殇侯仍然在仔细检查郭槐的伤势,另一边,阮香凝身上已经换成了那名叫蛇夫人的黑衣侍奴,卓云君却不见踪影。

“你让卓美人儿来云涛观,就是为了找这个地方吧?”“阿梦。”梦娘道:“奴家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事情。其中一件是云涛观这座迷楼,他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好像是一把钥匙……”程宗扬立刻警觉起来,“钥匙?”阁内忽然多了一个人,却是惊理,她悄无声息地把一枚钥匙放在桌上,然后道:“姓刘的贱婢只知道这个。用处却不清楚。”程宗扬拿起钥匙,“这是钥匙?”梦娘怔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程宗扬眼角跳了跳,那枚钥匙呈银白色,硬度极高,长度更是接近尺许,如果不是事先说明是钥匙,简直就像一柄短剑。

程宗扬翻来覆去看了半晌,除了柄上一个古怪的熊头,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如果这真是钥匙,那锁不知道该有多大。

“姓岳的说没说,这枚钥匙是用在哪里的?”“奴家不记得了……”梦娘记忆未曾恢复,从她口中问不出更多消息,程宗扬抬头问道:“刘娘娘呢?”刘娥颤微微爬过来,那只象牙蝎子仍扣在她臀间,分节的蝎身在她白花花的臀肉间转动,蜜汁溅得满臀都是。

这位太皇太后在自己面前一脸的慈祥,气度雍容华贵。可在小紫这个“真主子”面前,就原形毕露了,更让程宗扬无语的是她眉眼间洋溢的驯服、兴奋和满足。看来自己把她当作长辈尊敬完全是傻瓜的作法,真该把她踩在脚下,才好让大家都满意。

刘娥道:“主人只留下这枚钥匙,让奴婢保管。”“这是哪儿的钥匙?”“主人没有说过。但主人留下八个字,让奴婢记住。”刘娥道:“太泉熊谷一四七五。”听到“太泉”两个字,程宗扬立刻精神一震,追问道:“什么意思?”“主人没有解释,奴婢也不知晓。”“好没用的东西。”小紫道:“带出去吧。”程宗扬飞快地思索着,刘娥口中的“太泉”,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远在苍澜的太泉古阵。可“熊谷”和“一四七五”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太泉古阵里还有一个熊族的山谷?“一四七五”是第一四七五块石头还是大树?

程宗扬思索半晌也没有答案,看来只有到太泉才能揭开这个谜底了。

他扯过一条薄毯,替梦娘遮住身体,手指在她颈后一点,送她进入梦乡,然后道:“我要去太泉古阵一趟。”“好啊,我也要去。”“我怕有危险。”程宗扬道:“师帅说,九阳神功要练到六阳的境界才能进入太泉古阵,差不多就是第五级坐照境的修为。”他后半句没有说,自己有生死根之助,修为进境极快。小紫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反而因为卓云君的暗算耽误不少时日,如今只徘徊在四级的境界,短时期内根本没有可能突破。

小紫却一点都不在乎,“不去怎么知道呢?”说实话,程宗扬也不想再和小紫分开,他拉住小紫温凉而柔软的小手,还没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卓云君牵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妇人进来。

那妇人衣钗尽去,一张骚媚的玉脸时青时白,惊魂未定,却是梁师都的夫人黄莺怜。

程宗扬看到卓云君,原以为带来的是阮香凝,见到梁夫人不由皱起眉,“你把她叫来干吗?”“玩啊。”“有什么好玩的?”小紫笑靥如花望着梁夫人,悠然道:“梁师都在临安作官,娶的妻子却是胡女。程头儿,你说好玩不好玩呢?”梁夫人脸色顿时一僵。

“她是胡人?”程宗扬叫道:“可皇城司的记录上她明明是临安人,出身商贾!”程宗扬在临安丝毫不敢大意,凭借皇城司的资源,早把与自己打过交道的各色人等都摸了个底儿掉,没想到死丫头竟然能长到这么爆炸性的秘闻。

“只要取她一点血迹,便能知道很多事呢。”小紫笑道:“比如,人家还知道她是奚人。小奚女,你是自己说,还是让我帮你说呢?”梁夫人脸色数变,最后颓然道:“你赢啦。”六朝与北方牧族时战时和,太平时节,北方牧族时常有胡商南下,甚至还有在六朝定居数代的例子,黄氏就是其中一支。

正如六朝往往通过本国商人了解北方牧族的虚实,这些胡商也同样担负着替本族打探消息的责任。但黄氏来到临安不久,奚族就在北地群雄的争斗中失势,沦为真辽的附属部族。黄氏通过种种手段漂白身份,摇身一变成为祖籍临安的皮货商人。

黄氏本意并不想与本族有更多牵涉,尤其是黄莺怜嫁入梁家,成功与梁家联姻之后,更想早些摆脱本族的束缚。但随着岳鹏举的崛起,宋国这位武穆王成为真辽最大的威胁,真辽人对这支隐藏身份定居临安的奚族商人极为重视,反而加紧了控制。

直到北地联军在塞外大败,武穆王冤死风波亭,黄氏才得以解脱。但好景不长,安稳不过数年,另一方势力又找上门来。那个人程宗扬也曾见过——来自晴州波斯商会的穆格,他代表的则是奚族人所信奉的拜火教。

如果说真辽的着眼点还在于双方战争的大局,拜火教所关注的只有一个人:武穆王岳鹏举。

星月湖大营余部在江州聚集的消息传出,黄氏就受命尽力给江州制造麻烦。

而程宗扬来到临安不久,拜火教又得到消息,说这个年轻商人很可能与江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才有黄氏主动送上门来的举动。

梁夫人一口气说完,脸色雪白地低声道:“奴婢并不想……可他们握着奴婢与异族交通的证据……若是泄漏便是灭族之罪……”程宗扬脸色难看之极,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这梁夫人是被自己顺手打来的猎物,谁知自己其实才是那条上钩的蠢鱼。

程宗扬沉着脸道:“你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我和江州有关系?”“圣教光明祭司认识的一位朋友……”梁夫人道:“叫剑玉姬。”“干!”剑玉姬手也太快了,双方如果结为联盟,黑魔海获得了拜火教的助力,拜火教也有一条深入六朝的渠道,对自己的威胁显而易见。

小紫笑道:“程头儿,你说怎么处置她呢?”程宗扬沉着脸道:“你爱怎么处置就处置。”“好啊。”小紫亮出手心一粒小小的药丸。

梁夫人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她两眼直直盯着那粒药丸,手指微微颤抖,“求你给我一颗……只要一颗……求你……”小紫关切地说:“这东西有毒呢,要戒了才好。”“我不要戒……”梁夫人露出痛楚的表情,哀求道:“快给我……”小紫轻轻一弹,药丸飞入卓云君掌心,“带她下去,问清拜火教的底细。”程宗扬懊恼地倒在榻上,“死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瓜?被人骗来骗去,一点用都没有?”“怎么会呢?”小紫两手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慢慢揉着,一边呵气如兰地说道:“程头儿做生意的手段,不知道多少人佩服呢。”“又来讽刺我。”“你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些事交给我好了。”小紫狡黠地一笑,“阴谋诡计……人家最喜欢了。”透过大开的阁门,能看到一点微光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戴着面具的黑衣侍奴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锁链,迳直将那个赤条条的贵妇带到楼外。

“你准备怎么处置她们?”“玩啊。”小紫道:“岳鹏举的女人都是我的奴婢。”程宗扬苦笑道:“用不着这样吧?”小紫道:“你的也是。”“不行!”“大家公平竞争好了,”小紫大度地说道:“只要她们能斗得过我,我就放她们一马。”“别开玩笑了。她们凭什么能斗得过你?”小紫摊开双手,“那就没办法啰。”“喂,”程宗扬警告道:“不要欺负小香瓜。还有如瑶那丫头。”小紫笑吟吟道:“还有吗?”“有个小丫头,好像叫李师师……”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她没有惹你不高兴吧?”小紫眨了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没有哦。”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是也来了吗?我怎么没见她呢?”“已经给你了啊。”“睁着眼说瞎话啊!你什么时候给我了?”“呶。”小紫指了指那只荷包。

程宗扬一头雾水地打开荷包,看着里面的钱铢,“什么意思?”“人家把她卖掉了,一共五十枚银铢,你仔细数一数,一枚都不少。”程宗扬呆了半晌,然后抓狂地叫道:“卖掉了!”“她说是你的奴婢,不肯让人家玩。人家只好把她卖掉,从今往后就和你没关系啦。”“你把她卖哪儿了?”小紫挑起唇角,笑吟吟道:“光明观堂的弟子,当然是去妓院了。”程宗扬脸色不断变幻,“死丫头,你玩真的?”“当然是真的了。”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少瞒我——她是不是光明观堂的卧底?”“不是啊。”“那么她和黑魔海有牵连?”“没有啊。”“她是胡人?”“不是。”程宗扬叫道:“那你为什么要把她卖掉?”小紫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人家看她不顺眼嘛。”“因为看她不顺眼,就把她卖了?死丫头,你别太过分啊!”小紫嘟起嘴,“你要不高兴,就去找她好了。”程宗扬瞪了她一会儿,“你不和我一起去?”小紫懒洋洋道:“人家才不愿意看你的脸色呢。”程宗扬放缓口气,“那丫头挺可怜的,父母把她当摇钱树,师门又对她不闻不问,走投无路才到我这里。师师姑娘现在虽然年轻,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么出色的天分。我的盘江程氏很缺少这样的人才,其实我是按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来培养她的。喂喂喂,我说这么多,解释清楚了吗?”“她是光明观堂的弟子你也不担心吗?”程宗扬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光明观堂对李师师的冷淡,李师师对师门的绝望自己都看在眼里,光明观堂如果真想对付自己,小香瓜或者潘姊儿才是她们最好的人选。

“大笨瓜。你根本就看错了她的天分。”小紫一针见血地说道:“她的天分根本就是当妓女。”程宗扬虽然很佩服死丫头目光的精准和犀利,但为了培养一个绝代名妓,放任一群猪把李师师这棵小白菜给拱了,自己铁定要被历史唾骂。

“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碰她!”小紫翻了翻眼睛,“给一个人当妓女,又不是没有。”程宗扬眼睛一亮,“你是说……像卓美人儿?”“看我的心情啰。心情不好,我就让她去接客。”程宗扬立刻道:“紫妈妈快坐,我来给妈妈捶背!”小紫得意地一笑,刚要坐下,却被程宗扬搂住纤腰,压到榻上,“死丫头!我看你还往哪儿跑!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骑到我头上!乖乖让我再亲一个!”小紫唤道:“雁儿!雁儿!快来!哎呀,不要扯人家衣服……”正笑闹间,忽然殇侯所在房间的铜喇叭中传来一声剑鸣,声如龙吟。

程宗扬扑去看时,镜中光线全无,却是窥视的小镜被剑气震碎。他与小紫对视一眼,然后飞也似地掠往殇侯房中。只见房门大开,地上郭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殇侯坐在一旁,慢慢清洗手上的血迹。

“刚才怎么回事?”殇侯淡淡道:“好个剑玉姬,竟然在老太监体内留下一道剑气。”程宗扬左右看了一眼,“郭公公的伤势如何?”“老夫替他化解了丹田的剑气,剩下的外伤,还要慢慢调养。能不能恢复以前的修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程宗扬放下心事,笑道:“这次收获不小吧?剑玉姬的底细少不得让你摸了个七七八八。”殇侯脸色出奇地慎重,“将你们那日交手的情形,仔细与我说一遍。”程宗扬一边回想,一边说了那日交手的过程。听说剑玉姬匿踪隐形的手段连郭槐也一并瞒过,殇侯冷哼一声,“本末倒置,巫宗果然是没人了。”“侯爷看出什么了?”“当日巫宗被岳贼打得屁滚尿流,不但几件镇教神兵被岳贼夺走,本门传承的武学也失了大半。哼哼,如今我那位师兄连弟子都教不了,门人竟然还要从我毒宗学艺,真是笑掉老夫的大牙!”程宗扬讶道:“剑玉姬用的不是巫宗的武学?”“你与她交手那么久,难道没看出来吗?”“你是说华妙宗那个什么玄元仙剑?”程宗扬回忆了一下,“听说华妙宗被剑玉姬灭门,他们能得到华妙宗的剑法也不奇怪吧。”“你看的只是皮相。”殇侯道:“老夫若也以为那剑玉姬用的是华妙宗的剑法,来日对阵必然会吃上一个大亏。”程宗扬愕然道:“你说她的剑法是假的?”“不错。”殇侯冷冷道:“她虽然极力掩饰,但这一剑的剑意,分明是我毒宗的鬼羽剑法!”乍然听到剑玉姬居然会殇侯的鬼羽剑法,似乎十分不可思议,仔细想来却是一点都不奇怪。鬼巫王当初与巫宗走得极近,以剑玉姬的手段,要摸清他的底细还不容易?

殇振羽心情极差,显然因为剑玉姬故意用自家绝学向自己挑衅而恼火。秦会之、吴三桂只能算是殇老头门下,并非列入门墙的弟子。殇老头难得有个弟子,还被巫宗挖了墙角,本人搞得身败名裂不说,更把自家的绝学泄了个底儿掉,换谁心情都好不了。

程宗扬识趣地没有再和心情恶劣的殇老头聊天打屁,嘻哈几句便退了出来。

小紫立在廊侧,眉眼盈盈地望着他,一手轻轻解开领口的钮扣,露出一抹雪玉般的肌肤,一边翘起纤指,充满诱惑地向他勾了勾。

程宗扬口水几乎流了下来,他一副色授神予的表情痴痴走近几步,然后猛地虎起脸,一声断喝:“还装神弄鬼!”小紫美妙的身形应声散开,现出走廊旁一根立柱。自己如果经不起诱惑,一头扎过去,运气好的话,脑袋要和立柱来个最亲密的接触。运气不好的话,很可能就一头扎下去——这可是建在悬崖上的楼阁最顶层,一头栽下去,摔个半身不遂都是轻的。

程宗扬双手叉腰,对着空气喝道:“本大爷已经是五级坐照境的修为!死丫头!你那点小伎俩还拿出来现!”小紫幽幽道:“一点都不好玩……”娇柔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人辨不出方位。程宗扬冷笑着听了片刻,忽然一脚踹开旁边的房间,只听一声惊叫,小紫那死丫头果然躲在里面。

程宗扬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一把抱住小紫,把她压在座椅上,狞笑道:“你喊破喉咙也没有人救你了!”说着扯开她的衣衫。

少女香暖的身子挣扎了一下,便软了下来,轻声道:“公子……”程宗扬愕然低下头,只见自己抱着的却是美婢雁儿。

小紫银铃般的笑声从外面传来,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戏弄了,但看着雁儿娇躯半裸又羞又喜的俏态,自己总不好说认错人了,丢手就走——索性将错就错,一边扯下雁儿的小衣,一边笑道:“几天不见,雁儿越来越水灵了呢。”雁儿咬着唇瓣,香软的身子在他的刻意挑弄下,一瞬间变得火热,但她接下来一句话,却像一盆冷水,将程宗扬的满腔绮念浇得连烟都不冒。

“主子,人家……月事来了……”第四章坐在马车上,程宗扬还怒气未平,“死丫头!你肯定是故意的!”小紫笑道:“真不是。”“骗鬼啊!怎么可能这么巧!”“你不信就算了。况且没有雁儿,程头儿也有很多可以用的啊。”小紫扳着指头数道:“卓奴、琳奴,那个奚女,还有娥奴……程头儿如果都不喜欢,还可以用惊理、罂粟和蛇夫人啊。”“哎哟,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多女人呢。”小紫翘了翘小鼻子,“宫斗好危险的,人家费心替你打理,你还不领情。”说到这个,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喂,那是你的后宫吧!我想用哪个,她们还要看你的脸色。”小紫笑眯眯道:“你可以和我斗啊。”程宗扬翻了个白眼,“床斗!干不干!”“来啊。”小紫挑逗地勾勾手指。

程宗扬戒备地说道:“又来骗我?”“你不相信就算了。”小紫赌气地转身抱起雪雪。

“死丫头,”程宗扬声音柔和下来,低声道:“我想死你了。”“又来骗我?”小紫侧过脸,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眼中的喜悦却藏也藏不住。

程宗扬没有再说什么,他从后面抱住小紫的纤腰,把脸埋在她颈后,呼吸着她身上香甜的气息。良久,他有些睏倦地说道:“真想把什么都抛开,在临安买处房子,就我们两个,安安静静过日子。”“你只是说说罢了,心里才不肯呢。”“喂,不要这么残忍吧?”程宗扬手掌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抚弄,忽然大叫一声,“干!”小紫本来静静倚在他臂间,听到他的叫声连忙睁眼,却是雪雪愤怒地咬住了程宗扬手指。

“哎哟!这个该死的小烂狗!”程宗扬好不容易拔出手指,指上已经被雪雪咬出血来。

小紫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雪雪,你怎么可以咬他呢?”雪雪“汪汪”叫了两声,一边得意地摇摇尾巴。

程宗扬甩着手指道:“这死狗不会有狂犬病吧?”小紫眼珠转了几转,有些心虚地说道:“没有啊……”说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哎呀,人家该下车了。”马车应声停住,蛇夫人打开车门。

程宗扬讶道:“死丫头,你不是要去宫里吗?”“人家改主意了,明天再去好了。”程宗扬一头雾水,不知道小紫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下车,但看到她态度坚决,而且又不让自己跟着,只好道:“小心别迷路啊!”小紫招了招手,带着蛇夫人消失在夜色下。程宗扬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坐回车中。

小紫这次来临安,总有种神秘的意味。程宗扬并不笨,用脚后跟就能猜到那些事多半与岳鹏举有关。岳鹏举在宋国经营多年,不可能没有留下什么布置,但事关岳鸟人的隐私,孟老大再信任自己,也不会大嘴巴到满世界乱说。比如岳鸟人与刘娥之间的事,孟非卿甚至都没办法对月霜透露。也只有小紫,才能百无禁忌地利用这层关系。

程宗扬有种感觉,星月湖似乎对宋国某个人或某种势力极为忌惮。不然连宋国的太皇太后都被小紫收到榻下,死丫头完全可以在宋国横着走,用得着半夜出去这么辛苦吗?

打扮成家仆的陈琳坐在驭手的位置上,像雕塑一样默不作声。程宗扬叹了口气,吩咐道:“去玉露楼。”……“程公子的大名,奴家早已听过的。”望着桌上金灿灿的钱铢,玉露楼的老鸨眼中几乎伸出两只手来,恨不得把它们全揽在怀里。

她甩着巾帕,媚眼乱飞地说道:“不知哪个姑娘有福气,被程公子看中,要替她赎身呢?”程宗扬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家里醋海兴波,我一个姬妾被大妇卖到楼里来了。这一百枚金铢,除了赎人,还要买你一个守口如瓶。”“奴家省得。”老鸨立刻换上同情的表情,“遇上个刁蛮的大妇,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平常我们接到这种的,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万一哪天有人来赎,也好积些阴德。这几日人牙子送来几个大户人家打发出来的歌伎妾侍,不知公子的宠姬是哪一个?”“小名叫师师的。”听到这个名字,老鸨顿时变了脸色,失声道:“紫妈妈送来的?”程宗扬没想到小紫刚到临安,竟会有如此威名,看老鸨的模样,八成已经被死丫头吓破胆了。他打了个哈哈,“没错,就是紫妈妈送来的。这事都是误会,如今已经说开了……怎么了?”饶是玉露楼的老鸨平常八面玲珑,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她赔着小心道:“奴家不敢欺瞒公子,师师姑娘确实在楼里。但紫妈妈吩咐过,如果有人给师师姑娘赎身,须得师师姑娘自己答应才行。”程宗扬以为小紫定下什么苛刻的条件,没想到是让李师师自己答应——难道她愿意在这里当妓女吗?这条件简单的简直像个圈套啊。

正琢磨间,老鸨道:“紫妈妈送来的人,我们玉露楼不敢有半点薄待,专门给师师姑娘置了处院子,公子若是想见,师师姑娘这会儿想必还没有睡下。”看得出,老鸨也巴不得李师师答应赎身,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出去。程宗扬起身道:“我去看看她。”老鸨连忙提了灯笼,亲自在前引路。程宗扬禁不住心底的好奇,边走边道:“玉露楼也是临安的名楼,怎么对那位紫妈妈如此忌惮?”老鸨道:“公子有所不知,眼下青楼最时兴的霓龙丝衣,便是紫妈妈家的产业,没有紫妈妈点头,我这楼里连一寸的丝衣都买不着。若是以往也就罢了,但如今客人一来,先要看的便是霓龙丝衣,若是没了这身行头,客源至少要丢掉七成。”程宗扬暗赞一声,死丫头这手段真不是盖的,连老鸨都服贴。

老鸨停住脚步,“就是这里了。”程宗扬点了点头,踏入院内。一阵“淙淙”的琴声流水般从阁中淌出,他虽然不通乐理,但这时听来,仿佛能听出抚琴者的彷徨与焦虑。

“绷”的一声,琴弦断绝。帘下的玉人回过头,望着程宗扬,半晌才勉强一笑,柔声道:“家主。”一日不见,李师师似乎憔悴了许多,她白玉般的皓腕上带着一只银镯,白衣下的娇躯愈发纤弱。

程宗扬咧开嘴,露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傻坐着干吗?走!我接你回家!”李师师笑着摇了摇头。

“这儿有什么好玩的?”程宗扬道:“你放心,今天这事我用钱砸得玉露楼上下全都闭嘴,绝对不会传出去。紫丫头那边我也警告过她了,肯定不会再给你脸色看。”李师师微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程宗扬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不是发烧了吧?”李师师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程宗扬坐下来,盯着她的双眼,“为什么?”李师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道:“自从家主收留了奴家,奴家就在想自己可以怎么帮助家主。奴家会医术,又很用心地学习账目,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是一只只能供摆设用的花瓶。”李师师确实很用心,刚接触商业不久,已经是个合格的秘书——虽然离自己公关经理的要求有一点差别。

李师师自失地一笑,“见到紫姑娘,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死丫头说什么了?”“奴家只是外堂弟子,医术不值一提。论修为,紫妈妈身边任何一个侍奴都在我之上,至于账目,紫姑娘告诉我,家主身边有个女子,能轻易进行亿万数字的心算,只不过怀了家主的孩子,才没有来临安。”死丫头这番话分开来没一句错的,合起来全不是那回事。但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程宗扬只好不去辩解,“还有吗?”“我被紫姑娘说服了。”“她说服你什么了?”“紫姑娘说,勤奋与天赋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勤奋可以做到中等,甚至优秀。但真正优异的成绩,需要的是天赋。我即便再努力,在账目、修为、医术上,都只能做到中等。而家主需要的是真正优异的人材。”“千万别信!她在胡扯!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天才?”程宗扬是不相信天才论的——虽然小紫有那么一点天才的嫌疑,但自己倚重的祁远等人,和天才这两个字根本就不沾边。对自己来说,一个踏实能干的人,比一万个天才更值得信赖。

李师师道:“紫姑娘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找到自己的天赋,比一味的努力更重要。”程宗扬哑口无言,这个说法不太好否认,就像自己不能把秦会之和祁远对调一样。虽然死奸臣很出色,但让他和车把式们挤一起吃饭,祁远肯定会比他表现得更自如。车把式们也许会佩服死奸臣,但祁远会被他们当作自己人。这种天赋是勉强不来的,更不用说吴战威、易彪和他们的区别。

“紫姑娘告诉我,我的天赋在色和艺。”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这姑娘生生是被死丫头给忽悠瘸了。

他试探道:“你要当名妓?”李师师有些羞怒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我要当公关经理!”“这是死丫头的主意?”“是我自己的主意。”李师师咬了咬牙,“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你未来的公关经理名动临安。即使是花瓶,也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原来李师师是把玉露楼当成修炼场了,程宗扬终于还是没敢告诉她,死丫头其实是把她卖到青楼的,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样,给她指了条明路。

“一年吗?”李师师点了点头,“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你惊喜的。”你个笨丫头,等玉露楼逼你接客,就有你哭的了。

程宗扬从院中出来,老鸨忙迎过来,“怎么样?师师姑娘答应赎身了吗?”程宗扬板着脸道:“没有。”老鸨刚面露失望,程宗扬又道:“那一百金铢你留着。算是我给她这一年的费用。”老鸨正心痛那一百金铢,闻言顿时笑逐颜开,“程爷出手这么大方,将来必定公侯万代。”程宗扬没理会她的奉承,“琴棋书画,歌舞伎艺,你们院子的姑娘学什么,就教她什么。老师都要最好的。”“一百金铢怕是……”程宗扬冷笑道:“你把我当肥羊宰啊?一百金铢买几个绝色都够了,难道还养不起她一年?”老鸨赔笑道:“够了够了。”“这样吧。半年之后只要教得出色,我再给一百金铢。”老鸨怔了一下,然后抛了个媚眼,嗲声道:“公子这手段有软有硬,贴心贴肝,奴家真是服了。”“小嘴真甜。”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笑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粉头,叫媚娘的?”听到媚娘的名字,老鸨先是愕然,然后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公子可是来迟了,媚娘如今不接客的。”是人跑了吧。程宗扬也不揭破,只笑道:“那么标致的粉头,怎么舍得不让她接客呢?”老鸨悄声道:“公子自己知道便是,那媚娘被人包下了。”说着一脸神秘地指了指上面。

程宗扬仰头看了一眼,“什么意思?”“包下媚娘的客人,来头可大得很呢。”程宗扬恍然道:“哦,高……他把媚娘又送回来了?”老鸨笑道:“公子是明白人,不用奴家饶舌。那府里不好安置,才送到院子里来的。”高俅这什么意思?媚娘人都跑出来了,又送回玉露楼安置?高俅身居高位,却只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如果换作别人,少不得要猜想他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自己和高俅同室操过戈,亲眼见到那老家伙还结实着呢,平白放着媚娘那样的绝代尤物不愿收留,难道是怕给高智商那娃添个弟弟?

程宗扬玩笑道:“留在这儿,他就不怕哪位客人喝醉了,吃了他的禁脔?”“公子说笑呢。”老鸨道:“媚娘虽然在院子里,论身份其实是那位老大人的外室。奴婢们连奉承都来不及呢,怎敢让人打扰?”“行了,用不着敲边鼓,我又没打算嫖她。”程宗扬微微一笑道:“师师姑娘留在你这里,还要劳烦你们多多费心。如果少根头发,我就拆了你的院子。”程宗扬口气虽然轻松,老鸨却是心中一凛,当即谀词如涌,奉承不绝。……出了玉露楼,程宗扬犹豫着该去云涛观还是回翠微园等小紫,但路角一只破碗,让他打消了主意。

程宗扬走过去,屈指一弹,一枚铜铢掉进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都这时候了,该收摊了吧。”旁边的瞎子一手摸索着伸到碗里,摸起铜铢,揣进怀里,然后爬起来,顺手把破碗夹到腋下,跟着程宗扬上了马车。

程宗扬好奇地打量着他,“卢五哥,专程在这儿等我呢?”卢景道:“晚上有事?”程宗扬苦笑道:“本来有,现在没有了。”卢景也不客套,“找个地方喝酒去。”“成。”程宗扬道:“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少跟我提君子。”卢景翻着白眼道:“犯我老卢家的忌讳!”临安没有宵禁,街市上尽有昼夜开张的酒肆、瓦子。两人也没找高楼贵馆,迳直来到橡树瓦,要了两坛蛇麻酒。

两人举起铁皮杯互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程宗扬呼着酒气道:“卢五哥,你刚才说“君子”这词儿犯你们家的忌讳——什么意思?”卢景蹲在椅子上,一手捻着盐煮蚕豆,“知道我们卢家的来历吗?”“小狐狸说过,五哥是世家出身。不过五哥的世家好像和别家不一样。”卢景哼了一声,“没见过大盗世家?”程宗扬老老实实道:“没有。”卢景沉声道:“我卢家祖上是柳下跖。”程宗扬怔了一下,有些拿不准地试探道:“盗跖?”“听说过?”程宗扬连连点头。废话,盗跖是盗贼之祖,“盗亦有道”就是这位说的: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硬把盗贼这种脏活上升到理论高度了。

程宗扬呼了口气,然后举杯笑道:“五哥,我得敬你一杯。没想到我能和盗跖的后人坐在一起。”卢景也不推让,一口饮完,抹了抹嘴上的泡沫。

“只不过我还有点不明白,”程宗扬道:“五哥出身盗贼世家,为什么有时候看起来有那么点贵族气呢?还有君子的忌讳是怎么回事?”卢景咬着蚕豆道:“要说君子,我祖上柳下跖有个哥哥,柳下惠……”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真的假的?”卢景翻着白眼道:“你爱信不信。”“这哥儿俩也差得太远了吧?一个大盗,一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狗屁君子!”卢景寒声道:“窃国者侯,窃钩者诛!那些君子何曾敢对窃国之辈冷颜相向?到了君王面前,哪个不是尽力吹捧,谓之得国有道?”程宗扬听出来了,卢家对君子的忌讳,一大半倒是来自柳下惠。这就好比小哥儿俩,打小别人就夸:这哥哥不错!真是个好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君子!他弟弟?那熊孩子!咱们就别提了……这要被人有事没事说上几百年,弟弟心理不变态才怪。话说回来,老卢家两位祖上都是王室子孙,结果门里出来个盗跖,也着实够奇葩的。

程宗扬笑道:“咱们就不说君子了——卢五哥,来临安这么久,你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卢景一点都不绕圈子,迳直道:“月姑娘的事,你是个什么主意?”程宗扬一窒,尴尬地干笑道:“你们都知道了啊?”“哼哼,”卢景哼了两声,“既然是兄弟,我也不和你说外话——你的那些个女人我也见了,没什么好东西!”程宗扬连连点头,“五哥说得是。”“你要愿意呢,我替你都杀了吧。”程宗扬张大嘴巴。

半晌,卢景翻了个白眼,“你这小子,和岳帅一个德性!总以为跟自己有一腿,就不好动手。到头来非在女人身上吃亏不可!”程宗扬讪讪道:“五哥放心,我有分寸。”卢景哼了一声,“你爱找哪个女人不干我们的事,但谁要不开眼,敢给月姑娘气受,我老卢立马把她塞麻袋里沉塘!”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不是我说,就月丫头那性子,谁敢给她气受?用不着你出马,咱们月大小姐早把她切成十七八块了。”卢景埋头喝了会儿酒,“艺哥说得没错,我们几个就他妈是废物!到如今岳帅留下的血脉都没找齐。”程宗扬皱眉道:“你去见宋国那位韦太后了?还没有线索吗?”卢景摇了摇头。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看来得小紫出马了。卢景再怎么说也是岳鸟人的属下,不好对他的女人下狠手。换成死丫头,石人也得口吐真言。

“孟大哥让我告诉你,鹏翼社的产业已经整理完了,等你去接手。往后我们兄弟就在江州为岳帅守住星月湖这面大旗。”程宗扬给他倒上酒,“老大说的汉国那件事,有消息了吗?”“明天我就去洛都。”卢景声音冷得犹如冰块,“忍了这么多年,也该为岳帅讨点债回来。”程宗扬一怔,“岳帅的仇家在汉国?”“当日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怎会有风波亭之变?”卢景道:“那天我们八兄弟除了小狐狸年纪尚小,事先被送回建康,其他几个各自被人绊住,至死也未能见到岳帅最后一面。”“绊住四哥的是谁?”“剧孟。”卢景冷冷道:“此人世居洛都,颇有侠名。这些年我们星月湖的兄弟隐姓埋名,孟老大压着,不许我和四哥去寻他的麻烦。如今江州在手,我星月湖再无后顾之忧。这一次去洛都,少不得要找他分说明白!”剧孟是洛都有名的大侠,以助人之急,慷慨重义,一诺千金闻名汉国。但程宗扬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只举杯笑道:“既然如此,今晚就一醉方休!”……远处传来“沙沙”的扫地声,程宗扬躺在榻上,摸了摸胀痛的脑袋,半晌才清醒过来。昨晚自己与卢景喝到三更,卢五拍拍屁股走路,自己却是酩酊大醉,连陈琳把自己送到哪里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推开阁门,看到外面的一线天,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云涛观。

云涛观的迷楼建在山腹的洞窟内,纵然是正午时分,光线也暗如傍晚,只有阳光透过山腹的空隙时,才能带来短暂的白昼感觉。

程宗扬挥了挥身上的酒气,这才出门。郭槐正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柄竹帚,佝偻着身体慢吞吞扫着落叶。陈琳垂手立在一旁,他在外面立了一夜,身上的衣物都被露水打湿,身形仍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程宗扬朝陈琳打了个招呼,然后伸手接过郭槐的扫帚,笑道:“郭公公身体大好了?”郭槐抬起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躬身叉起双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少爷叫老奴苍头便是。”程宗扬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苍头是奴仆的称谓,郭槐此言已经是以家仆自居。程宗扬没有摆出那副貌似平等,实为霸道的嘴脸教训他什么人人平等的道理,毕竟郭槐与吴战威、易彪、敖润这些江湖汉子不同,他是宫里的太监出身,数十年来作惯了奴仆,一时间强行让他改口,反而是难为他。

程宗扬放下扫帚,往台阶上一坐,招呼道:“陈大貂珰,你也来坐。”陈琳躬身道:“不敢。”程宗扬道:“就你们宫里规矩多。我们盘江程氏可没这么多规矩,老苍头,过来坐吧。”郭槐靠底下一级台阶坐下,一手抱住膝盖,微微呼了口气。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老苍头,你一直在宫里,不像秦大貂珰一样被送出去修习过,怎么有这么好的修为?”郭槐道:“当年太后身边的六名贴身太监,都是大王亲自指点过。”他口中的大王只会是武穆王岳鹏举,程宗扬充满意外地瞧了陈琳一眼,“你们几位都有六级的修为吧?”陈琳道:“宫里六级修为的,只有郭公公、马公公和奴才。马公公两年前已经过世了。”岳鸟人指点的六名太监,一半都能达到六级修为,这个比例绝对不算低了。

要知道太乙真宗几位教御也不过是六级的水准。再联系到星月湖八骏的修为,能一手调教出十余名六级以上的高手,真看不出来,武穆王居然还是个好老师。

郭槐道:“老奴是在宫里学的艺,但直到遇见武穆王,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叹了口气,“那时老奴已在四级入微境困顿十余年,以为再难有寸进。武穆王略一点拨,老奴便在数年之中接连突破入微、坐照两级。修为突飞猛进,步入以前做梦也未想过的六级通幽之境。”程宗扬琢磨道:“也许你当时修为已经积累得足够多,只差关键之处没有点透。武穆王的指点正好戳穿了那层窗户纸。”郭槐道:“武穆王当日也是这般说的。只是若没有武穆王的指点,老奴如今也只是四级修为罢了。”程宗扬一笑,开口道:“那条荡星鞭本来是黑魔海的东西,武穆王为什么会放在宫里呢?”郭槐抱膝望着远方,“大王留下此鞭,是让老奴守护好宫里的各位娘娘和媛公主。这些年不少人入宫,托大王和少爷的福,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我瞧着宫里都已经够乱了,”程宗扬话风一转,“听说陛下那里有点不妥当?”郭槐道:“老奴身为奴才,不该看的便看不到,不该听的便听不到。”“得了吧,要不是娘娘这会儿不方便,我才懒得问你这个锯嘴的葫芦呢。”郭槐枯树般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小主人虽是女子,却青出于蓝。”程宗扬哭笑不得,他算看明白了,这些宫里的家伙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群变态,所以才会对死丫头那个天才的变态儿童服气。

“紫姑娘回来了吗?”陈琳道:“比公子回来得还早些。听说公子喝醉,还过来看过。”不知为何,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程宗扬心头微微一暖。昨晚死丫头突然离开,不知去干什么勾当。一会儿见着可要好好问问她。

程宗扬正要起身,背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却是殇侯又换作朱老头的打扮,背着双手,脚上趿着双快掉了底的破布鞋,晃晃悠悠过来。

“老头儿,熬了个通宵?看着气色不坏啊。”朱老头扬着脸,一把山羊胡子翘得老高,“说啥气色呢?走!小程子!大爷带你吃早点去!”程宗扬知道他有话要说,当即拍拍屁股站起身来,“难得老头儿舍得请客,今天这早点我非吃得你血流成河!”朱老头道:“大爷人穷志不短!今儿个这早点,你要能从大爷嘴里抠出一文钱来,大爷随你的姓!”第五章朱老头捧着陶碗,一边“滋滋溜溜”喝着豆腐汤,一边含含糊糊道:“小程子,味道不错吧?大爷跟你说,这豆腐汤,外面你花一个银铢都买不到!”程宗扬一脸踩到大便的表情,朱老头说带自己吃早点,其实是跑到不远处的净慈报恩寺,白蹭那些大和尚每天清早施的斋饭。死老头直说今天运气好,还赶上有豆腐汤喝,于是一文钱没掏,每人讨了一大碗——不够还可以再添。

瞧着朱老头那一副自鸣得意的鸟样,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朱老头一身破烂衣服也就罢了,自己的衣服虽然算不上豪奢,但也是体面打扮,混在一群鹑衣百结的穷鬼中间蹭人家寺庙的斋饭,这一路挨得白眼可真够瞧的。

“老头,你不会是混过丐帮吧?要饭的门路通熟啊。”“要过饭咋了?不丢人!”“得,你就不知道丢人那俩字儿怎么写的。”程宗扬也豁出去了,对周围的白眼视而不见,捧着碗喝了一口。豆腐汤味道出人意料的不错,一口下去,宿醉的肠胃舒服了许多。

朱老头正喝得高兴,忽然“噗”的一声,一口豆腐汤都喷了出来。

程宗扬连忙躲开,“死老头,你就这么糟践粮食啊?”朱老头哆嗦着指着他道:“咋……咋回事?”程宗扬低下头,才意识到朱老头到自己指上的伤口。昨晚不小心被雪雪那条小贱狗咬住,好在咬得不是太狠。他悻悻道:“没见过人倒霉啊?喝口凉水都塞牙,抱自己的女人都会被狗咬。”看到朱老头表情古怪,程宗扬皱眉道:“怎么了?那小贱狗有什么不对?”朱老头打了个哈哈,“没事没事。来来来,喝汤喝汤……”程宗扬也没在意,一边喝着豆腐汤,一边道:“老头,一大早把我骗出来,揣着什么牛黄狗宝,赶紧掏出来吧。”“小程子啊,临安的事儿你也忙完了,大爷的事儿,你瞧……”程宗扬抬起眼,一脸天真地问道:“什么事啊?”“大祭的事,咱们可是说好的。”“等等!老头,这事儿咱们没说过吧!”朱老头顿时急了,“咋没说过?咋没说过?咱们说的好好的,到时候你跟大爷走一趟。”“打住!这话绝对没说过!”开玩笑,一个巫宗,一个毒宗,两个黑魔海的老妖怪斗法,这种事自己躲都来不及呢,失心疯了才去趟这漟浑水。

朱老头眨巴着眼,“那咱们是咋说的?”“咱们说的是你出本钱,我来操作,咱们合伙做生意。”“在哪儿做生意?”“先在建康,然后是——哎哟,死老头,你就直说吧。洛都的生意我是没时间,等忙完这边的事,那边的商号立刻开张,行了吧?”朱老头默默喝着汤,半晌才一抹嘴,“离二十年大祭还有四个月,大爷门下没人,只有带紫丫头去撑门面了。”程宗扬一口回绝,“这事儿你想都别想。”“阿巫死在南荒,我毒宗的传承只在紫丫头一人身上。”朱老头叹息着,忽然道:“你可知我教大祭为何二十年一次?”程宗扬耸了耸肩,“也许你们两宗都怕麻烦吧。”朱老头没有理会他的奚落,“每次大祭,我二宗都会选出一名弟子,代表本教与光明观堂门下一决高下。这名弟子如果得胜,就是本教未来的教尊。”程宗扬道:“上一次是谁赢了?八成是你那位师兄吧。”朱老头道:“上次没有赢家。四十年前的大祭,却是我赢了。”程宗扬讶道:“那教尊不应该是你吗?”“若是没有岳贼,如今执掌本教的,自该是老夫。”“又是岳鸟人——”程宗扬好奇地问道:“你们二十年前那次大祭不会是被他搅和了吧?”朱老头沉着脸道:“本教与岳贼结怨,正是由此而始。”程宗扬一脸苦笑,说来黑魔海也是被岳鸟人坑惨了,先是黑魔海二十年大祭被他搅了,没有决出最后的赢家,最终导致巫、毒二宗分裂。接着巫宗又被岳鸟人横扫,至今元气未复。

“此番大祭,紫丫头若能赢下来,便能尽得二宗之秘。”程宗扬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觉得那丫头已经够厉害了。这种画蛇添足的事还是免了吧。”开玩笑,殇老头一开始根本没把死丫头当弟子,如今他自己门下绝了嗣,才想起让死丫头来救火——可岳鸟人与巫宗的血海深仇放在那里,死丫头若去,还不是自投罗网?换作自己是巫宗大佬,哪儿管什么本门道义?肯定是手段尽出,置小紫于死地。

朱老头端起碗,唏唏溜溜喝完,“要不是紫丫头想去,你以为我愿意呢?”程宗扬霍然起身,“瞎说的吧!”朱老头少见地郑重起来,“月丫头有星月湖大营当嫁妆,紫丫头可是不认自己亲爹的,嫁妆只能自己置备——明白了吗?”“明白个屁!”程宗扬道:“我自备嫁妆嫁给她得了!不行!我得去找她说明白!”朱老头冷喝道:“蠢材!”程宗扬停下脚步,朱老头专门把自己拉出来说这件事,无非是想避免被小紫听到。小紫的性子虽然千变万化,但她执着的一面自己早已见识过。把事情挑明对她的决定没有半分影响,只会触到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痕。

良久,程宗扬坐下来,“还有四个月是吧?我也去!”朱老头眯起眼,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就说嘛。”“少废话!”程宗扬道:“在此之前,你先跟我去一趟太泉古阵。”朱老头吭哧两声,想再讨价还价,但看到程宗扬的眼神,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

一碗豆腐汤下肚,虽然面子丢得惨点儿,肚子却得了实惠,昨晚的宿醉消失无踪,精神也好了许多。眼看朱老头拿着碗还想去讨碗汤,程宗扬赶紧扯着他离开报恩寺,免得再丢人现眼。

路上说到慈音,朱老头眉头一皱,“叵密?”“没错。慈音师太骗了已死老和尚的钱,如今正被人追着跑路呢,你要不放心的话,不妨去看看。”朱老头目光闪闪想了半晌,然后道:“大爷我还有点事,晌午饭就别等大爷了。”朱老头背着手往湖畔走去,程宗扬却有点犯难。股东大会还有两三天就要召开,各种事情千头万绪,都要自己处理。而另一边云涛观的事,似乎也不比股东大会小。

程宗扬犹豫半晌,还是去了云涛观。生意有秦桧打理就够了,况且自己今天还没见到死丫头呢。

这回云涛观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拦,那些道装打扮的太监见到他都不言声地退开,没有主子的吩咐,这些人甚至没有一个敢过来施礼献慇勤的。程宗扬也乐得轻松,旁若无人地迳自来到观后的迷楼。

台阶上的落叶已经被打扫干净,郭槐正抱膝坐在外面晒太阳,他气色略差,但神情间少了往日的阴微,多了几分宁静和安祥。陈琳仍立在原地,连腰背都还保持着原来的弧度,一动不动。

程宗扬摇了摇头。这些太监在宫中地位极低,别说一个在大内伺候的陈琳,就是秦翰回来,也照样要站规矩。如果宋国的官员都能和这些太监一样尽心,宋国不敢说在六朝中拔头筹,但绝不会垫底。

“紫姑娘呢?”陈琳道:“在楼内。”程宗扬停下脚步,“陈貂珰什么时候在宫里待够了,想出宫散散心,不妨和我说一声。”太监无后,若遇上个刻薄寡恩的主子,年老体衰时被打发出宫,无人养老,下场往往极惨。听到程宗扬的话,陈琳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心头不由一暖,躬身道:“奴才多谢公子。”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抬步入楼。

小紫没有在中间的主厅,而是去了精阁。精阁位于后楼最东侧,在它旁边的山壁上突出一块岩石,形成一个数丈大小的平台。设计者别出心裁地运来泥土,在上面建成一座悬空的苗圃。

打开精阁的门,从阁中望去,便能看到一处小园,园中还建了座凉亭。只不过窟中不见日光,又多年无人打理,园内除了一些喜阴的杂草,便是大片大片的青苔。

小紫曲膝坐在精阁的座榻上,一手托着粉腮,一手把玩着什么。

梁夫人脸色苍白地跪在榻下,她身上缠着一条红绡,勉强遮体,这会儿一手拿着银针,一边翘起手指,将银针刺进指尖,然后挤出鲜血,一滴滴滴在榻前一只血迹斑斓的玉瓶上。

鲜血悄无声息地渗入瓶体,梁夫人手指微微发颤,脸色愈发苍白。那只玉瓶每吞噬一滴鲜血,她就感觉自己虚弱一分。幸好片刻后玉瓶停止吞噬,鲜血顺着瓶身滑下,留下一道殷红的印迹。

程宗扬道:“又搞什么呢?”“人家才没程头儿那么仁厚。”小紫半是讥诮地对梁夫人道:“人家坏事做得太多了,最怕被奴婢反咬一口,少不得收了她的魂魄才好安心。雁儿。”雁儿托起梁夫人的手指,按在怀中的布偶上。梁夫人身体一颤,苍白的面孔迅速恢复血色,变得娇艳起来。

雁儿收起布偶,对梁夫人柔声道:“你被主人收了一魂一魄,这会儿用娃娃的阴魂补足,不会有什么缺失。只不过暂时会淫心高炽,需消了淫火才是。去选一位吧。”旁边两名侍奴肩并肩,笔直站在一处,她们仍穿着黑色的皮衣,戴着面具,腹下却装着一根白色的假阳具,昂然挺翘。象牙制成的棒身上精雕细刻,栩栩如生。

身为女子,梁夫人对这种假凤虚凰的举动本能的有些抗拒,但在主人面前她不敢露出丝毫不情愿,依言选了一位,起身欲往侧室。可那位侍奴迳自将她往地上一推,便扯开她身上的红绡。

梁夫人脸色微红,却不敢违抗,当着众人的面被扯去蔽体之物,然后就在精阁的地上分开双腿,被那名侍奴侵入体内。

程宗扬见识过小紫怎么一点点敲碎卓美人儿坚硬的外壳,把那个道行精深的女教御践踏得软泥般柔顺。

相比之下,梁夫人那点尊严根本不够瞧的。当她公然被人侵入秘处,最后一丝自尊也被践踏无余,仿佛一根不堪重负的丝弦终于绷断,梁夫人再没有半分抗拒,顺从地躺在地上,任主人的侍奴摆布。

程宗扬看着那只都卢难旦妖铃,“看样子古太监的秘籍都被你搜罗一空,现在还青出于蓝了。”小紫笑吟吟道:“古太监脑子好笨,空对着宗门秘籍不知如何施展。如今给了我,是他们幽冥宗的福气呢。”程宗扬瞥了眼旁边的侍奴,虽然戴着面具,他仍能认出来两女是惊理和罂粟女,只不过比起江州时候,两女都似乎变得不一样,整个人变得冷漠而机械。程宗扬不知道小紫用了什么手段来控制她们,他也不想知道。但正如小紫所说,绝对的控制,才能保证她们绝不背叛,毕竟这些杀手出身的女子没有一个善茬。

园圃的草丛一动,站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蛇夫人扭着腰从草丛中缓步走来,她一手牵着锁链,皮衣包裹着的丰乳肥臀颤微微抖动着,腹下的假阳具高高挺起,阳具上兀自滴着淫靡的汁液。

被蛇夫人牵着的妇人,自然是刘娥。这位宋国的太皇太后再没有往日的华贵和典雅,一整夜她都赤身裸体,这会儿那具白花花的肉体上沾满泥土、青苔、零乱的草叶,显得狼狈不堪,下体两只肉穴更是一片狼藉。但她神情间却带着满足和喜悦。

雁儿道:“宫里来人给她请安,先让她去一趟吧。”小紫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雁儿对蛇夫人道:“带出去吧。”地上的交合还在继续,梁夫人被侍奴从正面干了百余下,这会儿正马趴着撅起屁股,被侍奴从后面肏弄。

从精阁看去,能看到刘娥白艳的肉体在迷楼的雕栏回廊间时隐时现,精致而华丽的楼阁与贵妇赤裸的肉体相映成趣,充满挑逗。

陈琳弓腰捧起太后的华服,面无表情地跟在主人身后。刘娥对他视而不见,只陪着笑脸,顺从地跟着前面的侍奴。

程宗扬摇头道:“你就这样处置她?”小紫哂道:“难道还要把她捧到天上吗?”“她也许是喜欢这样,可也不能太过分啊。”“大笨瓜。”一直起到甬道的小门处,蛇夫人才停住脚步。她说了句什么,接着便看到刘娥跪下来,将那根假阳具舔舐干净,然后才直起腰。

刘娥来不及擦拭身体,只在陈琳的服侍下,直接将华丽的宫装套在满是污物的胴体上。她一边穿衣,蛇夫人一边在她身上抚摸,揉弄着她的奶子、屁股,甚至把手伸到她股间掏弄。等刘娥穿好衣物,又被她挑弄得泄了一次身。

终于刘娥挽起长发,戴好凤钗,重又变得富丽堂皇,任谁也想不到她华服下的胴体沾满污迹,狼藉不堪。

小紫手臂换了个姿势,程宗扬才注意到她手中拿的是那块劳力士。

“一块破表,有什么好玩的。”小紫扬起手腕,“它和闹钟不一样呢。”当然不一样,这块假表连发条都没有,完全是靠电池驱动的,一旦没电,就成了彻底的废物。

“你拆开看过?”小紫点了点头,一边皱眉道:“这块表应该根本就不会动,为什么娥奴还说她用了几年呢?”终于也有你不懂的东西,程宗扬得意地说道:“是用电池啊,笨瓜!”“是这个吗?”小紫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一粒小小的纽扣电池。

“你居然找到了?”“什么是电池?”“是一种储存电能的装置……”想把电池给说明白,自己实在没这个本事,程宗扬只好道:“就像龙睛玉,只不过两个储存的东西不一样。”“电能吗?从哪里来的?”程宗扬痛苦地摸摸脑袋,尽量把自己所能知道的一些关于电能的知识讲给小紫听,可怜自己一个文科生,除了常识性的内容,对电能的了解实在不多。

好不容易停住口,看着小紫闪闪发亮的眼神,程宗扬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但自己肚子里实在没有存货了。

小紫嫣然一笑,“很有趣呢。”“喂,你昨晚去哪儿了?”“人家昨晚本来想去宫里玩,找找有没有什么法子解除梦娘身上的禁制。”程宗扬一脸怀疑地说道:“真的吗?”“但人家一想,解除梦娘的禁制就便宜你了。所以人家就去镖局了。”程宗扬提高声音,“镖局?”小紫瞥了他手指一眼,暗暗吐了吐舌头,然后道:“你自己去看好了,人家要去睡觉。”说着用一根丝带提起手表,抱起雪雪离开精阁。……屏风后幽暗的光线中,能看到两具雪白的肉体纠缠在一起。上面的妇人年逾三十,眉目依然动人,丰腴的胴体充满成熟的风情。在她身下,是一个年轻几岁的少妇,眉眼温婉而妩媚。

两女容貌有八分相似,一看便是同一血缘的嫡亲姊妹,然而此时上面的妇人却咬着银牙,神情愤懑。

“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阮香琳厉声质问着,阮香凝却抿着红唇,一言不发。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从小我就信任你,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不管有什么事都对你说,”阮香琳盯着妹妹,“可你却在背后暗害我!”“有时我也奇怪,为什么我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那么热衷于名利,总是心思火热地想着攀附上豪门——”阮香琳声音微微发颤,“原来都是你!是你告诉我,要去讨好那些权贵子弟,去巴结他们。”“你对我说的话,睁开眼睛,我就都不记得了。可现在我终于想了起来。阿凝,那天在你家里,你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你让我去讨好高衙内,想办法去勾引他,用身子去抵债……”“我是个女人啊,阿凝!是你坏了我的贞节!”阮香琳颤声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十几个恶少像野狗一样趴在我身上,我觉得害怕而又恶心,可一看到黄澄澄的金子,想到他们的身份,我就想和他们去做,想去巴结他们……”阮香琳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阿凝,你是不是很开心?”阮香凝带着一丝嘲讽看着自己的姊姊。

阮香琳笑容渐渐淡化下去,最后变得冰冷。她挽住妹妹的脚踝,用力朝两边分开,然后腰身一挺。

阮香琳赤裸的腰臀上穿着一条皮制的丁字裤,上面带着一根硬梆梆的象牙阳具。阮香凝仰身躺在榻上,雪白的双腿大张着,娇美的性器被粗硬的象牙撑开,她身体轻颤着,吃痛地微微颦起眉头。

阮香琳丰腴而白滑的肉体立在榻侧,她挺起那支假阳具,在妹妹体内用力耸动着,毫不留情地蹂躏着妹妹的蜜穴。

阮香凝一言不发地承受着姊姊的奸淫,唇角微微挑起,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诮和嘲讽。

阮香凝双腿被姊姊扛在肩头,浑圆的雪臀向上抬起,象牙制成的棒身在少妇娇艳的蜜穴中进出着,如雪的臀肉在嫡亲姊姊的撞击下发出清脆而急促的肉响。

象牙的阳具在少妇体内挺动,能感觉到妹妹肉穴内柔软而充满弹性的质感。

两女一母同胞,虽然年纪差着六岁,却有相同的风韵。望着妹妹仍然鲜嫩而娇美的肉体,阮香琳心里充满了苦涩和痛愤,她的挺弄越来越快,动作也像泄愤一样粗鲁。

忽然一只白美的玉手伸来,蜻蜓点水般在阮香琳身上拂过。阮香琳像被抽空力气般,动作顿时停住,卓云君轻笑道:“该换妹妹了呢。”阮香凝手脚一颤,恢复了力气。她将发丝拂到耳后,妩媚地坐起身来,然后一把将失去力气的姊姊推到榻上。

阮香凝从姊姊腰间解下那条皮制的丁字裤,抬脚套在妥间,然后一手握着棒身,对着姊姊的腿缝浅浅顶入。她腾出手来,分开姊姊的双腿,接着一手伸到她腿间,轻轻抚弄着姊姊的玉户,片刻后用力一扒。

阮香琳熟艳的性器像鲜花一样猛然绽开,阴唇被扯得圆张着,露出里面红腻的穴口。

阮香琳挑衅一样看着她,然后扶起带着自己体液的假阳具,一点一点送入姊姊体内。

“阿姊还是和以前一样呢。”阮香凝柔声道:“你仗着姊姊的身份,从小就又霸道又可恶。我只不过比你小着几岁,穿着的衣服,用的东西,都是你使过才给我,可你总觉得理所当然……”“你说我害了你——其实还不是阿姊自己贪慕富贵?若你果然是贞洁女子,早就自尽了,哪里会一错再错?阿姊,你其实是个天生的淫材儿,只有你自己不知道罢了。”阮香凝笑道:“阿姊连孩子都生过了,浪穴还这么紧,难怪那些衙内们会这么喜欢。咦,阿姊瞳孔收了一下,妹妹这一下是不是顶到阿姊的花心了?”“你——”阮香琳身体被制,手脚全无力气,虽然妹妹是个不谙武功的弱质女子,这会儿也无力挣扎,只是眼中露出怒意。

“阿姊是不是想说,你刚才没有这样对妹妹我呢?”阮香凝摇了摇头,用同情的口气说道:“阿姊总是这样,说得好听是直爽,说得不好听呢,就是不肯用心。让你勾引男人,你只把腿间的这浪穴当成不要钱的物件,任人随意插弄。主人让我们姊妹在一处说话,你便一味狠干,这会儿人家下面还痛呢。”阮香凝笑道:“妹妹力气不及你,但要让姊姊浪得出水,原也用不着太用力呢。”阮香琳胸前一紧,两只红嫩的乳头被妹妹捻住,接着下身一阵略显痛楚的酸麻,却是阮香凝挺起下体,将那根假阳具硬梆梆捣入自己穴内,顶住花心来回研磨。阮香凝双眼望着姊姊,乌黑的眸子仿佛变得幽深。

只片刻功夫,阮香琳体内就禁不住抽动起来,淫液像开闸的泉水一样涌出,穴内的蜜肉微微颤抖,似乎在渴望棒身的抽送。

出自黑魔海的凝玉姬对性事的了解显然比自己的姊姊更多,等阮香琳身体开始发热,她慢慢抽动阳具,先是九浅一深,然后逐渐加快频率。

作为成熟妇人,阮香琳的肉体远比妹妹敏感。虽然阮香凝已经失去施展瞑寂术的能力,但残留的术能足以影响她的心理。阮香琳只觉体内那根坚硬的阳具渐渐变得充满弹性,每一下都带来销魂入骨的触感,身体仿佛在波涛中起伏,交合中带来的甘美快感犹如潮水,将自己淹没。

阮香琳无法抑制地娇喘起来,虽然对妹妹仍充满恨意,心里却有一个念头,想着等她做完再恨。

“啵”的一声,湿淋淋的阳具从她穴内拔出,然后挺到面前。透明的液体顺着象牙棒身流淌下来,温热的滴在脸上。

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体液,阮香琳玉脸顿时一阵发热。

阮香凝轻柔地说道:“阿姊,莫忘了主人的吩咐。”阮香琳香肩颤了一下,然后张开红唇,含住湿透的棒身。

第六章阮香琳和阮香凝都是出色的美妇,否则也不会被高衙内一眼看上。这会儿姊妹俩百合盛开,让程宗扬看得血脉贲张,听到这句话却让他一愕。阮家姊妹俩已经势同水火,阮香琳被妹妹暗算,这会儿揭穿真相,只怕杀了她的心都有。可受到伤害的姊姊却在榻上对妹妹千依百顺,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程宗扬扭头问道:“死丫头吩咐什么了?”雁儿道:“她们两个,姊姊对妹妹恨得要死,所以紫姑娘交待:虽然姊妹俩都是奴婢,但在一起时,姊姊要听妹妹的吩咐。”程宗扬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要阮香琳对自己的仇家俯首贴耳,死丫头还真够会玩的。无论修为、能力,阮香凝都远在姊姊之下,要想避免被姊姊报复,只有给小紫当好奴婢,靠主人的势力来压服姊姊。

阮香琳身为长姊,却要听命于妹妹,对妹妹的恨意只会越来越深——她们姊妹彼此嫌隙越深,才好彼此牵制。

“阮香琳听凝奴的,那凝奴听谁的?”“听娥奴的。”“太后身份就是不一样,下面还有两个奴婢。”“不尽然。”雁儿笑道:“紫姑娘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纵然都是奴婢,也有高下之分。按照家里定下的规矩,所有的奴婢都要听高位者的吩咐,对她们的命令绝对服从。那些侍奴是奴婢的第一级,阮家姊妹、刘娘娘和梁夫人刚进家门,都是最低一等的奴婢。但在她们四个之间,紫姑娘指定琳奴是凝奴的奴婢,凝奴是娥奴的奴婢,娥奴是莺奴的奴婢,莺奴是琳奴的奴婢。”程宗扬这才明白,原来四女转了一个圈,彼此牵制。阮香凝出身黑魔海,刘娥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看。而刘娥是宋国太后,梁夫人这胡女恐怕也恨她极深。至于梁夫人和阮香琳,因为梁世杰的缘故,两人早已不合。如今阮香琳成了梁夫人的主子,会怎么对待这个奴婢,也不用说太多。

程宗扬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知道死丫头经常给自己惊喜,却没想到她这么会玩,只小小布置一下,就把这四个身份、性情、能力各异的女子吃得死死的。

厅中梁夫人与侍奴的交合还在继续,如果服侍的是男子,她只用敞开身体让对方肏过,服侍他射过精也就算了。可那侍奴用的偏偏是假阳具,梁夫人只能用自己柔嫩的蜜穴徒劳地抚慰那根坚硬的象牙。

彼此同为女性,梁夫人稍有懈怠就瞒不过对方的眼睛,因此她不敢有半点偷懒,比起服侍男人还用心。这会儿她早已精疲力尽,仍卖力地耸动下体,迎合假阳具硬梆梆的插入。

梁夫人本来生得妖娆,这会儿在堂上水蛇般摇臀摆乳,淫态毕露。另外一边的阮香琳和阮香凝这对姊妹花,一个熟艳,一个轻熟,香肌雪肤,花枝招展,此时裸裎榻上,更充满诱惑。

旁边三名衣着暴露的侍奴,一个比一个火辣,她们丰臀长腿的体形,皮衣下凸凹有致的肉体,活脱脱是三条妖艳的美女蛇。至于雁儿和卓美人儿,容貌更胜众女一筹,堪称绝色。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会儿整个迷楼只有自己一个男人,周围却是一群体貌各异的美人儿,而且死丫头不在这里,自己对她们有绝对的支配权。

这种帝王般的罪恶生涯,自己连做梦都没想过。能与此相比的,也许只有在晋宫那几天,但那些日子倒是荒唐居多。一时间他不禁想入非非,自己什么时候退休,和小紫隐居临安,不妨把这些美人儿奴都带上,那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话说回来,死丫头有意避开,也许就是让自己在这儿好好享受呢。程宗扬心头一热,一手搂住雁儿,一手揽住卓云君的腰身,笑道:“偏你们穿得整齐,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脱。”雁儿有些尴尬地小声道:“公子……不行的……”“不用怕,等你月事净了,我再好好疼你。我只是看你有没有发育……”“公子……是你不行的……”程宗扬奇怪地问道:“什么意思?”说着他笑容慢慢僵在脸上。

周围一片活色生香,自己心头欲火高炽,这会儿美女在抱,劲箭在弓——可自己下边居然一点都不硬!

柳下惠!程宗扬脑中跳出这个名字,接着整张脸都黑下来,我才不要被迫成圣人咧!

“是雪雪……”雁儿又想笑又不敢笑,垂着眼轻声细气地说道:“紫姑娘让奴婢告诉公子,千万小心别被雪雪咬住。它齿上带有火毒,男人被咬到,会不得行房……”程宗扬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难怪从昨晚开始死丫头就总是借口溜得不见影踪,恶狗伤人,竟然影响到性功能,这小贱狗实在贱得没边了。

卓云君道:“让奴婢试试。”说着她解开主人的衣服,俯下螓首。

足有一盏茶时间,卓美人儿低喘着抬起头,露出爱莫能助的眼神。程宗扬欲哭无泪,他扯着雁儿道:“这是什么毒?能不能解?暂时是多久?会不会有后遗症?”“奴婢也不清楚,要问紫姑娘才知道。”“死丫头呢?叫她来!她的养的狗伤人还想跑!”“紫姑娘出门了,要两日才回来。”程宗扬咆哮道:“干!”红日渐升渐高,从石隙中透入的光影不住变化,将暗处的楼阁逐一映亮。

程宗扬躺在榻上,一边举着手指,看着上面几乎已经消失不见的齿痕,一边吩咐道:“雁儿,让厨房烧水,我要拿那小贱狗煲汤。”“紫姑娘带着雪雪出门了。”“不急。小火慢慢熬着。等它回来,我把它脖子一拧!”程宗扬狠狠比出手势,咬牙切齿地说道:“先放了它的血,剥了它的皮,再把它剁成豆腐干大小一块一块的。然后拿热油一煎,出了油再用砂锅慢慢炖……”程宗扬说着自己都饿了。这时蛇夫人快步进来,“武二来了,这会儿就在观外,是不是让他进来?”“武二?”程宗扬抬起头,“那厮也到临安了?”……云涛观门外停着一辆载满西瓜的大车,一条猛虎般大汉蹲在车旁,正捧着一只西瓜大口大口吃得过瘾。

看到程宗扬出来,他把瓜皮一扔,抬起衣袖抹了把嘴,粗声大气地说道:“几个钱!”卖瓜老农胆战心惊地说道:“客官吃了六个西瓜,一共是六十个铢钱,客官给五十个便是了。”武二郎虎目一瞪,“你当二爷给不起钱是不是?狗眼看人低!”老农几乎吓晕过去,死命摆手,“不敢!不敢!”“拿着!”武二郎丢出一把铜铢,豪爽地说道:“不用找了!”“多谢客官!多谢客官!”老农连忙推起瓜车,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抱着肩道:“二爷,几个月不见,你这耍流氓的功夫可是越来越长进了。还有脸说“不用找了”,那把钱我瞧着连三十个铜铢都没有啊。”武二郎虎着脸道:“胡说!若是少了,他怎么不问我要?”“一口气吃六个西瓜——谁敢问你要钱啊?”武二郎左顾右盼,瞧瞧周围没人,一低头从屁股下扯出一只西瓜,“呯”的敲开,递给程宗扬一半。

“干!你还偷瓜!”“什么偷的?”武二郎理直气壮地说道:“有眼睛的都看着呢,这是二爷捡的!”说着他狠狠啃了一口,含含糊糊道:“娘的!这一路渴死二爷了!”“你去哪儿了?”程宗扬挑起眉头,“和人家交过手?”“二爷走的昭南一路。”他哈哈一笑,“和十方丛林的光头和尚打了一场!痛快!”程宗扬一怔,“鲁智深和林教头?”武二郎点了点头,他几口把大半个西瓜啃完,随手丢开瓜皮,然后道:“鲁师兄和林教头被人追得紧,又都受了伤,他们商量了一下,如今在沐羽城安身,等过了风头,再去江州。”程宗扬一直在担心林鲁两人的下落,听说武二和他们见过面,才放下心事,但接着他又纳闷起来,“二爷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竟然肯免费办事?”武二郎横着眼道:“怎么说话呢?你把二爷当什么人了!这叫义气!你懂个屁!”“等等,这事儿我没请二爷出手吧?到底是谁让你去的?”武二郎悻悻道:“还能有谁?紫丫头呗。”程宗扬拖长声音,“哦……”武二郎哼了一声,“二爷乐意!喂,小子,紫丫头让二爷来这鸟观找她,二爷一路水米都没打牙呢!赶紧叫他们上席面,好让二爷祭祭五脏庙!”“道观的席面有什么吃的?”程宗扬道:“走吧二爷,到翠微园烤两只肥羊给二爷接风洗尘。”“成!”武二郎走了几步,瞧着周围没人,忽然把程宗扬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仔细缠好的包裹,然后掏出一张纸,“你识字,给二爷唸唸。”程宗扬接过来念道:“苏荔给武二郎先生的信……”念了一句,程宗扬就像牙酸一样抽了凉气。纸上写着:照我说的写——苏荔对武二郎说:我很爱很爱你,所以要嫁给你。如果你听小紫姑娘的话,我就在太泉古阵等你。完了。再加一句,让念信的不要乱讲。谁要乱讲,我就让他后悔为什么活着。就这样吧,让人给武二送去。

信上的字迹娟秀纤美,明显是梦娘的手笔,至于口述那位,除了死丫头还能有谁?

程宗扬强忍住笑意,一边瞪大眼睛,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道:“二爷,这是苏荔给你的?”武二郎努力保持着淡定,但两眼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乐滋滋道:“是阿荔托殇老头带给我的。写的啥?”“不会吧?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我找人念过,”武二郎低声道:“这不是怕人蒙我吗?”怕得有道理。程宗扬清了清嗓子,“你听啊,苏荔说:我很爱很爱你,所以要嫁给你。”程宗扬抬起头,深情地说道:“二爷,这可是情书啊……”武二郎就跟被人搔到痒处的老虎一样,眯着眼咧开大嘴,整个人都美得直冒泡。

“再念一遍,”武二郎央道:“刚才没听清。”“这回听好啊,苏荔说:我很爱很爱你,所以要嫁给你……”“再念一遍,”武二郎道:“刚才走神了。”“苏荔说:我很爱很爱你,所以要嫁给你……”“再念一遍,刚——”程宗扬打断他,“干!你是来过瘾的吧!”“不念就不念,你把二爷当什么人了?”武二郎骚眉搭眼地收起信纸,意犹未尽地小心包起来,贴身放好。

程宗扬一脸天真地问道:“二爷,你要去太泉古阵?”武二郎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没什么事。二爷去散散心。”“正好大家同路,”程宗扬笑眯眯道:“路费咱们就一人一半吧。”“啥路费啊?跟你说,二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二爷,你这就俩字儿:穷横!”……由于武穆王府刚开始动工,原来的宅子又过于狭小,程宗扬索性把翠微园借过来,当作临安的落脚点。盘江程氏对外声称由于翠微园临近西湖,风水上是聚财之地,因此租下园子。但市井传言,翠微园其实是高太尉的私产,盘江程氏为了讨好高太尉,用足够买下园子的价格租用两年,这才搭上了高太尉的路子。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几位御史还为此狠狠参了高太尉一本,结果札子送进大内,都没了下文。

其实高俅借出园子,一文钱都没收——但这种真相说出去都没人信。高俅黑锅背得多了,也不在乎这么一只小的,索性厚着脸皮顶着市井的笑骂唾面自干,让他本来就不大好听的名声更显狼藉。

对秦桧私下里洗清两人关系的勾当,程宗扬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勉为其难地让高俅给高衙内送了次衣服食物——冯源捎话回来,说高智商哭过骂过叫过求过,还装了两天死狗,现在倒是挺安分的,就是一天两斤的往下掉膘,原来的衣服都有些不大合身。

“冯大法不会这么抠门儿吧?”程宗扬不放心地说道:“连饭都不管饱?”林清浦道:“冯源说了,高衙内一顿吃得比猪都多,只不过没马骑,走路全靠两条腿,打尖的时候还要劈柴担水,这才瘦了。”“冯大法这心肠比我硬,活脱脱一个后爹。”“是哈迷蚩的意思。”林清浦笑道:“他说衙内年纪已经不小,再不打熬筋骨,整个人就废了,天天盯着。”程宗扬有些不以为然,“才十六的娃,哪里就年纪大了?给他们捎句话,别折腾得太狠了,咱们又不是照着孟老大那种猛人想把高衙内培养成特种兵,意思到了就行。”等他们说完,秦桧道:“武穆王府已经清理干净。匡神仙算的日子,后天是黄道吉日,宜动土兴工。定在后天开工如何?”“行,就后天。老四呢?”“已经到了。”“那就开始吧,别耽误了。”程宗扬匆匆赶到正厅。秦桧和林清浦各自入座,旁边分别是祁远、俞子元、易彪、金兀术、豹子头、韩玉、匡仲玉……卢景已经启程去了洛都,萧遥逸一直泡在玉露楼乐不思蜀,月霜不肯出面,只有崔茂代表星月湖大营列席。兰姑和游婵这两名女子的出现,给这次多是男性的会议带来一抹亮色。而在程宗扬的要求下,李师师也前来出席,只不过她戴了面纱,与王蕙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

“一直想找个机会让大家聚聚,可惜咱们盘江程氏摊子越来越大,人也天南地北。长伯、吴大刀在江州,老敖、冯大法去了汉国。建康的人手都抽得差不多了,现在全靠柳嫂支撑。”程宗扬苦笑道:“再这么下去,用不着别人对付,咱们自己就散架了。”“今天叫大家,没别的事,趁着股东大会召开之前,先把咱们盘江程氏的框架定下来。”程宗扬道:“大家都知道,咱们盘江程氏现在涉及的行业有织坊、水泥、珠宝、钱钞、赌场、青楼……而且还有继续扩张的趋势。”“我也和不少人商量过盘江程氏用哪种组织方式。有人提议按行业分类,按照其他商号的模式,一家总号,下面是织行、水泥行、珠宝行、钞行,每一行各管各的。有人建议按职能划分,管钱的管物的管经营的,各自分开。还有人建议按宗门模式,咱们盘江程氏也分内堂外堂,外堂管赚钱,内堂管花钱……”话音未落,堂中便响起一片笑声。程宗扬正容道:“别笑,不管合不合适,至少也是动脑筋了。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这样划分。清浦。”林清浦起身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大家都知道,盘江程氏以商业为主,但不限于商业。按照家主的构思,我盘江程氏采用合股制,股东每年获得利润分成的红利,在股东大会上有表决权,但不参与经营。”“至于经营组织,划分为七个部门,”林清浦拿出一页纸,“第一:程氏总部。负责决策与协调,执事为秦会之。第二:财务总部,负责商号的往来账目,收支核查。执事暂由秦会之代理。第三:人事总部,负责人员招募、调配,以及家属安置。执事为祁远。第四:营销总部,负责经营销售,客户服务。执事暂由祁远代理。第五:信息总部,负责信息传递及保密,执事为林清浦。第六:技术总部,负责技术研发,执事为冯源。第七安保总部,负责商号的安全和监察,执事为吴战威。”秦桧顿了一下,“关于安保总部,需要再说几句。公子的直属营属于星月湖大营序列,如果出动,必须通过孟上校认可。除此之外,商会再设一支卫队,用来保障货物安全。”程宗扬道:“这个章程是我一意孤行,大家听过便知道,现在各部门的人手极端不平衡,总部、财务、人事、营销,由会之和祁远两人分管。不是这四个部门不重要,而是人手不够。最后一个安保总部,倒是人才济济。除了吴战威,无论吴长伯、易彪,还是金兀术都能应付。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招募合适的人手。只要有能力,我盘江程氏自当虚位以待。”堂中寂无声息,众人都在消化家主这番话。程宗扬话锋一转,“至于各处分号的设置,现在有了总部,便由总部负责。会之,你来安排。”“是。”秦桧起身道:“盘江程氏的分号暂分为晋、宋、昭南与江州四处。晋国总商号设在建康,总执事为祁远。下设织坊:执事吴夫人柳翠烟。珠宝行:执事是从南荒随家主来的护卫郑衡。临江楼:执事芝娘。”“宋国总商号设在临安,总执事为秦某。下设钱庄:执事秦某。粮行:执事周逢。武穆王府重建后,将设四园五楼:执事兰姑、游婵。鹏翼社并入程氏:执事俞子元,负责车船交通。将来设置公关部:执事李师师。另外四处钱庄分号和筠州分号,执事分别从家主的护卫中选拔。”“江州商号,总执事暂为吴长伯。水泥坊由星月湖大营处理,只设一位执事负责营销。昭南商号,暂设荆溪,负责与昭南的交易,执事为相雅。”秦桧坐下后,程宗扬道:“我要说的还是人手问题。目前我们的人员主要来自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雪隼佣兵团和鹏翼社,现在能抽调的,基本上都已经用上了。老术。从你们部族给我挑五十个人,一半协助相雅,一半来临安。”“诺!”“我粗略统计一下,目前在建康和临安两地,依附我们盘江程氏的差不多有二三百户。”程宗扬道:“因此我准备在江州设立一所学院,聘请各行的老师傅任教,招收各户的子弟入学。荆溪和兽蛮族也一样可入学求教。”程宗扬最头大的就是文盲太多,这会儿大厅坐着几十人,识字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设立学院,培养商号的子弟,虽然缓不济急,但三五年之后,至少有一批识字的人可用。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说老实话,大多数人都对程宗扬这种模式设置有些懵懂,崔茂倒是听出一些端倪。和孟非卿等人一样,崔茂也希望程宗扬能接替岳帅的角色,辖制星月湖大营,因此对他一意经商颇有不解。但这会儿听到他的布置,崔茂起初的怀疑立即烟消云散,变得气定神闲。

程宗扬的安排听着有些怪异,却大有深意。在崔茂看来,这种结构其实与唐宋两国的三省六部暗合。程氏总部相当于中书、门下两省,秦桧的角色相当于宰相。其余部门相当于尚书省的六部,执事相当于各部尚书。财务是户部,人事是吏部,技术和营销是工部,安保是兵部和刑部的合并,只多了信息这个部门,但信息总部的设置一听即明,与宋国皇城司的职能一般无二。

这样的布置可谓滴水不漏——如果加上礼部就可以直接称帝了。

崔茂与秦桧对视一眼,彼此都微微一笑。崔茂暗道这秦桧确实有几分才干,藉着设置各部门,不显山不露水就布置周全。

秦桧却心下了然,这些部门的设置与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全是家主自出机杼。本来他还有些讶异,反覆推敲之后,对家主只有佩服二字。单是这样的布置,就能瞧出家主的雄才大略,勃勃野心。

如果程宗扬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肯定当场喷血五步。其实他的布置根本就是比葫芦画瓢,把一般公司的部门设置直接搬来就用。至于与三省六部的相似之处,只能说世间的真理都是想通的。

好在程宗扬不知道他们转的念头,见大家都没有反对,便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试试。不合适的咱们再改!”“是!”看着众人鱼贯而出,程宗扬心里平静下来。盘江程氏扩张虽然极快,他其实一直如履薄冰,这次赶在股东大会前作出布置,就是为了对自己手中的力量重新作一次整合,好让自己全无后顾之忧地前往太泉古阵。……四月二十六,终于到了股东大会召开的日子。这一天风和日丽,一大早翠微园的车马便川流不息。来自晋国大世家的子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园中,宋国的股东则不约而同地派来了代理人。

虽然宋国的股东因为官员不许经商的禁令,而不得不隐身幕后,但论起在两国的影响力,这些手握实权的官员甚至比晋国那些世家子弟更强大。

贾师宪的代理人理所当然是廖群玉。他作为宋国身份最高的股东,程宗扬当然要亲自出迎,一见面便笑道:“廖先生!”廖群玉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别搞错,你也是东家!”程宗扬笑道:“快请!”园中面积最广阔的碧茵苑早已被整饰一新,绿如茵毯的草地上摆着一张足以跑马的长桌,桌上陈列着各种食物、酒水、瓜果,分门别类,琳琅满目。苑中一侧搭起大棚,从丰乐楼、张家园子等临安名楼重金请来的大厨在棚中现场烧制自己拿手的菜肴。

廖群玉一阵诧异,“这是什么?”“自助餐。”程宗扬解释道:“菜品都列在桌上,大家想吃什么拿什么,比分席吃饭方便得多。更要紧的是——我可不想因为座席,让大家打起来。”廖群玉哑然失笑,他也知道请客最麻烦的是安排席位座次,尤其这些股东身份都不简单,排起座席任谁都得头痛万分。程宗扬摆出的“自助餐”虽然有些荒诞不经,却省了无数麻烦。

廖群玉不知道的是,从这一次股东大会开始,自助餐成为盘江程氏每年股东大会的唯一形式。未来的六朝中,无数商贾、权贵都以参加盘江程氏的自助餐会为荣。

长桌旁每隔丈许就站着几名侍者,他们全部穿着天青色的长衣,臂上搭着白色的巾帕,收拾得干净利落。见到客人过来,一名侍者拿起托盘,训练有素地向客人鞠了一躬。

程宗扬虽然照搬了自助餐的模式,但也免不了入乡随俗——指望石胖子等人自己拿着盘子取吃喝,根本就是做梦,因此专门请了一批侍者给客人端碟取菜。

廖群玉略一注目,那侍者便从桌上成叠的碗碟中取了一只,用餐盘旁银制的长夹取了菜肴放入碟内。

程宗扬笑道:“想吃什么便拿什么,只不过拿到的可要吃完啊。”廖群玉颔首道:“如此甚好。这是什么?”“蛇麻酒。”程宗扬亲手拿了杯子斟满,“廖兄尝尝。”廖群玉尝了一口,不禁皱眉。

程宗扬大笑道:“廖兄多喝几杯,便知道这蛇麻酒的好处了。”廖群玉一路看过去,片刻后停下脚步,指着桌上一堆切成段的棒子,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是甘蔗?”甘蔗产自昭南,临安并不多见,多亏了浮凌江的商路,祁远等人来临安专门带了一批。这会儿几十根甘蔗都刮得干干净净,截成尺许长短,整整齐齐摆成一堆,在一片瓜果中颇为醒目。

程宗扬略一示意,旁边的侍者拿起一根甘蔗,放在一只由两个圆滚组成的古怪机械中,然后转动把手。甘蔗微响着被卷入滚筒,汁液随即流出,顺着银质的滴嘴淌入雪白的瓷杯中。

程宗扬笑道:“甘蔗汁,清热去火。廖兄请!”廖群玉尝了一口,赞道:“好!果然甘甜!”忽然身后一阵喧哗,却是桓歆等人带着大批婢女家奴浩浩荡荡过来。程宗扬笑骂道:“桓老三!说好每人最多带一个奴婢,你带这么大一群,来打猎的?”桓歆道:“程兄你看清楚了,我一个奴婢都没带!石胖子!”石超气喘喘吁吁地过来,抱拳道:“程哥,小弟讨个饶……”石超身材肥胖,平常多走几步路,都起码要三个婢女扶着。他身边虽然不乏高手护卫,但石胖子自小在脂粉丛中长大,绝不让男人沾身这点气节还是有的,因此别人都只带了一个婢女,他足足带了七八个。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石公子抬架肩舆来!”两名护卫扛来肩舆,打发了那些婢女,苑中才清静了一些。

这边谢无奕抱着肩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厨现场将一只整鸡的鸡骨从屁股处逐一掏出,掏完外皮丝毫不伤,仍是一只整鸡,手法精细有趣。阮宣子却道:君子远包厨,和阮遥集一道由婢女扶着点了几样美酒,然后在庭下解衣席地而坐,迳自痛饮。

这些世家公子都是昼睡夜起,竟夜笙歌,因此程宗扬才把大会的时间安排在下午,中午吃顿自助餐,免得喝酒误事,谁知阮家兄弟一点都不挑剔,只要有酒就能随遇而安。

庾彬、袁成子、柳介之等人对自助餐这种模式颇有些兴趣,这些世家子弟平常生活虽然豪奢,但也很少一顿饭能摆出十几丈的席面不带重样的。尤其席间多有建康难以见到的时鲜水果,水陆珍肴,更令人大开眼界。

论起市民生活水平,宋国是当之无愧的六朝第一。订下自助餐的方案后,程宗扬也为宋国菜式的丰富很吃了一惊。许多菜品是连自己都未曾见过的,比如驼峰、玉髓。本来丰乐楼的大厨还推荐八珍之一的豹胎,被程宗扬坚决拒绝了。

出乎程宗扬意料的是,席间最受欢迎的竟然是果汁,鹏翼社快马送来的各色水果由侍者现场榨制,石超喝酒不行,果汁差不多是挨个喝了一遍。

第七章时至午时,宾客陆续到齐,连张少煌也从宋国官员的酒宴中脱身出来,这会儿取了一碟黄雀鲊,与廖群玉边吃边谈。

祁远、易彪这些手握原始股的股东也赶到苑中,武二郎扯了一只烤羊,旁若无人地据席大嚼,那种豪放蛮横之态让桓歆等人频频注目,大为倾倒。祁远却与代表高俅出席的富安一见如故,两人越谈越是投机。

苑侧摆着数十张桌椅供客人使用。虽然众人都随意入座,但明显分成几个圈子。人数最多的是建康世家子弟那一堆。宋国的股份除了贾师宪、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高俅等人以外,其他几股在几人推荐下,被朝中官吏和军中将领分别买走。这会儿出席的多是各家派来的管家、执事,但也有几个年轻子弟出席,他们望着那些身着乌衣、涂脂抹粉、人物风流的建康世家子弟,既好奇又有几分羡慕。

另外一个圈子人数极少,气势却足以压制全场。戴着墨镜的月霜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崔茂等人带着几名汉子分坐两边,鹰隼般的目光不住在人群扫视——毕竟这里是宋国的心腹之地,万一生变,他们就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出一条血路,赶往天香水榭,从西湖逃生。

但显然今天来的客人都抱定主意决定发财为主,即使有眼尖的认出那些公子哥儿都有着晋国的官职,也都装聋作哑。对这些霸气十足的军汉更是视而不见。

张少煌走过来,“程兄似乎有心事?”程宗扬道:“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算不上什么事。”张少煌当然不知道他被什么狗咬了一口,因此也未在意,只笑道:“怎么没见云家的人?”提起这事程宗扬就没脾气了,他几次让人邀请云家出席股东大会,云氏始终没有回音,如果不是粮行间的交易还在正常进行,程宗扬都以为云家横下心与自己一刀两段了。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想必是忙吧。对了,侯爷今天不是有酒宴吗?怎么也过来了?”“别提了。”说到宋国的接风宴,张少煌就一脸的苦大仇深,“宋国不是在江州打输了吗?那群官们都想着在宴席上把输掉的面子给捞回来。那酒宴吃着比打仗都累,还是这里自在。”说话间,萧遥逸匆匆赶来,他自从进了玉露楼就没怎么出来过,数日不见,整个人都似乎瘦了一圈,两只眼睛倒是精光闪闪。只不过和程宗扬打了个招呼,他就赶到崔茂那一桌,找了个空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程宗扬纳闷地对崔茂道:“小狐狸是夜御十女还是作贼去了?怎么累成这副鸟样?”“我知道!”秋少君挨个品尝着水果,一边道:“昨晚我见到小侯爷在挖地呢。”“挖什么地?”秋少君乐呵呵地啃着一只苹果,“我昨天跟兰姑去玉露楼,找楼里的姊姊们去玩……”月霜柳眉挑起,“这种混帐话你也说得出口!”秋少君愕然道:“为什么不能说?”月霜恼道:“那些妓女都是被逼卖身的可怜女子!你一个修道之人,还去欺负她们!”“我遇到的都是自愿的啊。”秋少君不服气地说道:“况且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有可怜人,我多嫖她们几次,多照顾照顾她们生意才是应该的吧?”“闭嘴吧你!”睡觉都不安生的萧遥逸赶紧爬起来,捂住秋道长那张没事还要戳点事的大嘴巴,夹着脖子把他扯到一边。

看着几乎喷火的月霜,程宗扬悄悄朝秋少君竖了竖大拇指,没等月霜发飙便道:“会议这会儿就开始了,大家不要乱走啊。”说着赶紧溜了。

回到席间,看到众人吃吃谈谈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代表殇侯出席的石敬瑭也已经赶来,程宗扬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起银匙,轻轻一敲,然后开口道:“诸位!”众人都停下来,扭头看着这位盘江程氏的主人。

程宗扬笑道:“我估计大家都等急了,那么就不废话。请!”西侧方才还空无一物的草坪此时已经摆好一圈圆桌,铺上墨绿的绫罗,每张席位前都放着一块表明股东身份的木牌,还有一只精致的匣子。

秦桧引着众人入席安坐,苑中所有的侍者、婢仆,包括各家带的护卫全部退场,只留下各位股东和代理人。

从程宗扬右侧开始,依次是石敬瑭、武二郎、祁远、易彪、月霜,然后是谢无奕、张少煌、桓歆……石超等建康世家,接着是廖群玉、富安这些新加入的宋国股东。

“诸位出身各异,地位不同,今天坐在一起,想必都有些疑问,”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只说一句:金铢没有国界。”众人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会意的笑容,其中几位明显松了口气,再彼此相视时都含笑致意,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

程宗扬微微一笑,“会之。”秦桧站起身,“今日股东大会由秦某主持,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东家多海涵。”说着做了个罗圈揖。

桓歆笑道:“这自助餐原来是会之的手笔,改天帮我也办一场。”“荣幸之至。”秦桧向他施了一礼,然后正容道:“程家主起自盘江,涉足六朝,得诸位之助方有今日。方才公子说:“金铢没有国界。”秦某再加一句:诸位都是盘江程氏的东家,程氏衰则俱衰,程氏荣则俱荣。”富安笑道:“合伙做生意嘛,大家都省得。”秦桧笑道:“先说第一件。依照规则,所有股东均可分享程氏每年分发的红利,决定程氏的事务。口说无凭,各位请看。”众人按他的示意打开木匣,最上面是一份账目表,列明各项主要收支。

秦桧从容道:“按照盘江程氏的章程,每年利润的一成作为红利,按股份多寡平分。今日这第一项,便是分红。”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第一件事会是分钱。

秦桧摊开帐目,“截止本月,盘江程氏各项营收一共获利六十万金铢,目前的三十股,每股获利两万金铢,分红两千金铢。”秦桧示意众人拿起账目表,下面是一叠印刷精美的纸钞,面额倒是不大,大额是一百金铢,小的只有一贯。

“诸位凭钞可以在临安、建康两地的程氏钱庄,随时支取现金。而且在盘江程氏的各处商号均可使用。”月霜把自己面前一叠纸钞递给崔茂,崔茂扫了一眼,收入袖中。

富安道:“敢问秦执事,我等新入股的也有分红?”程宗扬道:“诸位只要入股便是股东,当然有分红。”张少煌弹了弹那张纸钞,笑道:“这才几个月,我这半股的股金就赚够了本钱,程兄做得好生意!”程宗扬笑道:“我知道这点金铢侯爷也看不上眼,不过这只是分红,至于股本——请各位看看下面这些。”众人拿起纸钞,发现下面还有一叠质地更佳,印刷更精致的纸张,每一张上面都写着“盘江程氏,股金一点”的字样。

“这是盘江程氏的股票,每一百张相当于一股。”程宗扬道:“如果有人急需用钱,准备退股,只用把股票拿到盘江程氏的商号,便会依照上年度的资产按股送还。”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接着议声四起。谁都没想到程宗扬会来真的,按照这种规则,盘江程氏所有资产都等于股东共有。只要握有股票,就相当于占有其中一股资产,这比分红的诱惑可强多了。

程宗扬又加了把柴,“因为我们盘江程氏的资产不断变化,这些股票所能换取的资产金额每年也会变化。目前每点股金大概相当于五百金铢。”一点股金相当于五百金铢,一股就相当于五万金铢。略一计算,众人都不禁为手中所持股份的暴涨而惊异,尤其是廖群玉等人,他们原本同意入股,多少还有些卖给程宗扬面子的念头,这时才知道自己两万金铢买到的一股,所占的资产远远超过股金本身,其实是程宗扬送了众人一份大礼。

程宗扬和秦桧却是心知肚明,方才所说的股本并没有全部扣除负债——事实上盘江程氏最大一笔资产来自于钱庄。一旦扣除需兑换的纸币,盘江程氏的资产立即大幅缩水。不过程宗扬也算谨慎,对股值反覆计算过,没敢吹得太大。一股五万金铢,总共股本三十股,合一百五十万金铢,扣除自己握有的股份,即使其他人全部退股,盘江程氏也不至于当场休克。

“之所以只取一成利润分红,是因为盘江程氏的主要利润都将投入到下一步的经营中。”程宗扬道:“既然大家都已经见到分红,拿到股票,现在第二项,就是由股东决定盘江程氏的经营方向。”望着众人不解的眼神,秦桧笑道:“各位股东虽然不参与实质经营,但盘江程氏是股东共有,因此商会的大事,自然要由股东大会决定。”谢无奕随手把纸钞、股票放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明年做什么生意,程少主来决定便是,哪里需要我等饶舌?”众人都道:“正是正是!”程宗扬道:“第一次开股东大会,大家都不大熟悉。具体来说,就是各位股东提议明年做什么生意,大伙一块儿表决,每人的投票权与股份相等,过半数便可通过。至于大事的界定,需要调动商会六成以上资金的,都要由股东大会来决定。”石超这句话听懂了,他眼睛一亮,两只胖手握在一起,心里盘算着什么。

祁远道:“各位,咱们先听听程头儿怎么说。”“那好,我来抛砖引玉!”程宗扬道:“世间万物,无不以人为本,而人以粮为纲。年初宋国粮食大涨,今年收成未必及得上去年,因此我提议:明年盘江程氏的经营以粮食为主。”在座的大多数股东都对经营一窍不通,廖群玉却有些皱眉,开口道:“朝廷在各地都设有常平仓,经营粮食,只怕不妥。”程宗扬道:“我们做粮食生意,正是为朝廷排忧解难。不瞒先生,我们收来的粮食,大部分都会进入常平仓作为储粮,而价格必定低于市价。”石超问道:“那从何赚钱?”桓歆道:“孰难认同,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行善!为何放着钱不赚?”晋国两名股东同时出声,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他们看来,不对宋国落井下石就是好的,雪中送炭完全是多余。

程宗扬不好解释晋国比宋国更需要这批粮食,开口道:“我先来说说粮食生意吧。”“粮食经营最大的问题在于运输成本,对于商户来说,超过十日的路程,低于一千石的贩粮就得不偿失。而大量贩粮,又困于成本不足。但利用宋国密集的水网,我们可以把运输成本降到最低。比如临安粮价最高时接近两贯,而当时昭南粮价不过三五百,想差四倍有余。”程宗扬道:“如果能把昭南的粮食运至临安,不仅解了朝廷缺粮的难题,同时也能获得丰厚的利润,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如何不做?”一番话让众人频频点头,廖群玉虽有疑惑,一时间也找不出反对的说辞。

张少煌却知道程宗扬是打着在宋国经营的旗号,为晋国谋划,当即头一个站出来道:“既有钱可赚,又能扶危济困,这等好事,自然要做!”程宗扬道:“那么关于粮食生意的事,现在开始表决。大家可以选赞同、弃权和反对三种意见。同意的先举手。”说着他第一个举起手。

众人相互看了看,然后陆续举起手来。廖群玉犹豫良久,终于也举手赞同。

秦桧数了一下,“二十一位赞同,占总股本九成以上,提案通过。”程宗扬镇静地望着众人。自己费这么大力气,不惜生搬硬套后世的模式,不是钱多得没处花,非要给这些股东分成,而是要借助这些股东的力量,为自己的盘江程氏开路。

如果自己把盘江程氏牢牢握在手中,以独占的姿态进入六朝,纵然秦桧等人智比天高,也免不了步步荆棘。另一方面,据自己所知,韩节夫与史同叔,蔡元长与高俅,在朝堂上都未必是一条心,朝廷施政遇到这些人,多半都在各自私心的驱动下被扭曲得不成样子。比如蔡元长私下给自己透露常平仓需要补充粮食,一旦走漏风声,几乎可以肯定会被韩节夫、史同叔等人咬住不放,纠缠不休。

如今几人都成为程氏的股东,各人的利益便都捆绑在了一处。从贾师宪到高俅、从蔡元长到韩节夫、史同叔,大家齐心合力要发财,就算宋主挡在前面,他们都敢把人给搬开。

建康的情形也是一样。看似自己主动出让股份,把自己完全可以一人作主的权力按股份分配出去,其实是为自己拉来大量盟友。

众人表决之后,主营粮食的提案顺利通过,众人都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旁边却传一个声音,“程哥……”程宗扬笑道:“石少主请讲。”石超犹豫半晌,“程哥说的粮食确实是好生意,只不过咱们盘江程氏这么大的产业,不会只经营粮食这一样——我听说汉国的首阳山出铜,但山险难进,当地官府贴出告示,允许商家入山采铜,官方只收两成的铜料。”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倒是个要紧的消息。六朝对精铜需求极大,除了铸钱,还要铸造各种铜器甚至用在兵器上。如果消息属实,只要付出两成的铜料,就能任意开采,收益绝对不低。

程宗扬想了片刻,“这件很重要,但运用的资金不会太多,现在由我来决定如何?”众人都道:“正该如此。”“会之,安排人去首阳山。如果当地官府确有些意,不惜代价也要把采矿权拿到手!”“是。”股东大会持续了两个时辰,结束时,每个人都心满意足。这次会议,众人不仅拿到实打实的分红,而且握有新鲜出炉的股票——仅仅一年时间,每股就价值五万金铢,可以想像,随着盘江程氏的发展,股票的含金量也会飞速膨胀。更重要的是最后的投票权,使众人生出一种自己才是盘江程氏主人的感觉。

今天的所见所闻让众人大开眼界,宋国几位新股东的代理人,连晚餐都顾不上用,便捧着分红和股票匆匆赶回禀报主人。

大会的具体情形,以最快的速度传至各位股东耳中。第二天,在好奇心驱使下,一位经高俅推荐成为股东的禁军将领把自己所持有的五十张股票送到程氏钱庄,结果当场换到了两万五千金铢。那禁军高兴之余,又要求重新赎回股票,朝奉却很客气地告诉他,目前盘江程氏的股票不支持回购。

那位禁军将领一头雾水地回去后,才发现已经有人愿意用六百金铢一张的价格收购盘江程氏的股票。他的一时好奇,白白丢了五千金铢,让这位禁军将领后悔不迭。……正当股东大会在一个范围极小却能量极大的圈中掀起波澜的时候,程宗扬却在云涛观。虽然他对股东大会的反响也极为关心,可自己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迷楼的主室内,程宗扬正与小紫促膝谈心,他娓娓道:“电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好,我知道我是大笨瓜,可我现在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啊。”“我想想……我做过土豆电池,拿个发芽的土豆煮熟,插上铜片、锌片当电极,可以发电——可六朝没土豆啊!”“还有个方法,用丝绸磨擦玻璃棒,或者用毛皮磨擦橡胶棒,不过那个是静电,没用的。”“发电机?我就知道一个线圈,其他可能听说过,但我都忘了……喂喂,你以为谁的记性都和你一样啊?”“好了,好了,说了这么多,咱们该说说正事了——小贱狗的毒怎么解?”小紫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解?不痛不痒,你不管它就是了。”“不痛不痒?我宁愿挨一刀!”程宗扬板着脸道:“两刀也行!”小紫摊开手,“那也没办法啊。不过你不用管它,过几天也会解的。”“几天?”“也许三天,也是一年。”“死丫头!你不要逼我啊!”小紫翻翻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你要再逼我,我就——”程宗扬终于下定决心,扑过去把小紫压在身下,“呵痒!”“哎呀!不要!”程宗扬两手伸在小紫腋下,小紫禁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说不说!”“不要!哎哟……哈……”小紫竭力躲避,可论起修为,程宗扬远在她之上,在座榻狭小的空间中想躲也躲不开。她一边挣扎一边禁不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没多久就承受不住,“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好了……”小紫娇喘着坐直身体,嗔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玉脸微微一红,那双狡黠的眸子渐渐变得如水般温柔。

少女柔软的双手绕在程宗扬腰间,轻轻解开他的衣物。

小紫低着头,一手将发丝拨到耳后,然后捧起他软绵绵的阳具,张开宝石般精致的红唇,柔柔含住。

小紫的唇舌有着海水般的温凉,软腻的舌尖在龟头上划过,带来柔润动人的触感。程宗扬吸了口气,感受着她娇嫩的唇瓣裹住棒身,忽然一股吸力传来,销魂的感觉直入脑际。

小紫温柔地轻轻吸吮着,这些天无论怎么刺激都毫无反应的阳具,就像冻封的大河在阳光下解冻一样,血液汹涌而入,在她温润的口腔中迅速膨胀起来。

小紫唇舌松开,想吐出阳具。程宗扬却按住她脑后,坚决地把她的俏脸按在自己腹下。

小紫不再挣动,她伏在程宗扬腿间,闭上眼,轻柔地吸吮着。望着小紫弯长的睫毛和她精致绝伦的面孔,程宗扬心底涌起一丝心痛,还有浓浓的骄傲,更多的则是依恋,让他舍不得放手,只想就这样拥着她,永不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小紫好不容易松开唇舌,小声道:“人家嘴巴都酸了……”程宗扬搂住她的纤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一边摸住她圆润的翘臀。

小紫呢哝道:“不要……”程宗扬在她耳边道:“没关系,我等你。”小紫安静地倚在他臂间,过了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推开他,嫣然笑道:“大笨瓜,还不去找她们。”第八章程宗扬挺着怒胀的阳具,斗志昂扬地踏进精阁,正在案前描图的雁儿抬眼看去,不禁又惊又喜,“公子,你好了?”“好了!”程宗扬豪迈地一挥手,气宇轩昂地说道:“不管你月事净没净!今天都跑不掉了!”雁儿玉脸飞红,羞赧地咬着唇瓣,然后解开颈下的钮扣。

程宗扬笑嘻嘻摸住她的粉腮,手掌贴着她光洁的肌肤抚过玉颈,伸进衣内。

他目光往下移去,不由一愣,“这是什么?”“哎呀,奴婢忘了。”雁儿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

她身下坐的不是椅凳,而是一具光溜溜的女体。那女子裸着一身白肉伏在书案旁,腰身凹下,头部昂起,高翘着肥白的屁股,大白马一样趴着,摆成两头高中间低的姿势。

程宗扬撩起她披散的发丝,“刘娘娘?”刘娥口中塞着衔口球,无法说话。雁儿道:“主子在这里,她每天在宫中等人请过安,便过来伺候。”说着笑道:“这几日那些侍奴都光顾过,说她是上好的桃花谷,只可惜年纪大了些。”“什么桃花谷?”“娥奴。”雁儿吩咐一句,刘娥柔媚地挺起屁股,分开臀肉。

她的肉体自己这些天没少见过,但看得一直不仔细。这会儿近在咫尺,只见她屁股肥滑圆硕,白花花的臀肉敞开着,里面从臀沟底部开始,肌肤色泽渐深,犹如桃花染过一样,形成一道狭长的粉艳印痕,一直延伸到玉户处,衬着白腻的肌肤,其艳如画,难怪会叫桃花谷。

刘娥玉户翻开,秘处湿答答的,穴口还残留着红肿的痕迹,显然不久前还被人光顾过。雪白的臀肉间,粉艳的臀沟一览无余,中间那只色泽暗红的菊肛紧紧缩成一点,里面还夹着一截细细的枝梗。

程宗扬禁不住拨了一下,只见那只桃花艳臀一颤,接着菊肛向外鼓起,肛洞张开,露出里面一个圆滚滚的物体。

刘娥神情妩媚地抱着屁股,屁眼儿越张越大,不多时“啵”的一声,吐出一个鲜红的水果,却是一只熟透的李子。她闷哼一声,唇角涌出一股口水,白生生的屁股间,屁眼儿大张着,湿滑的肉孔散发出妖艳的光泽。

程宗扬再按捺不住,一把将雁儿抱到案上,扯下她的小衣。还好,雁儿月事已过,身子早洗得干干净净,白美的双腿间,两片水灵灵的阴唇软软合在一起,带着处子的娇柔,鲜嫩无比。

程宗扬挺身顶住少女腿间,阳具对着她的嫩穴缓缓挤入。雁儿有些吃痛地颦着黛眉,一边挺起下体,迎合他的插入。

柔腻的蜜肉包裹着棒身,火热的龟头在她鲜美的蜜穴中越进越深,直到顶住肉穴尽头那团软软的美肉。

程宗扬紧紧抱着雁儿香软的身体,在她体内温柔的挺动着。雁儿被他看得害羞,侧过脸扭到一边,玉颊红红的,愈发娇美。

“好紧呢。”程宗扬坏笑道:“老实说,你被那几个侍奴弄过没有?”“才没有,”雁儿红着脸道:“紫姑娘不会让人家做那种事。”“真没有吗?”雁儿忸怩地小声道:“人家用棒子弄过她们……”想到惊理、蛇夫人那几个曾当过杀手的凶恶女子,像婢奴一样被雁儿这么个娇怯怯的少女光顾,程宗扬不禁失笑。

雁儿不好意思地说道:“紫姑娘说,她们都是坏人,虽然被收了魂魄不能反叛,但心里不一定会服气。要想打掉她们的傲气,便叫她们在主子面前把最隐秘的部位绽露出来,让主人随意使用,她们便明白谁是主人,谁是奴婢。”死丫头说的完全是邪理,但效果似乎很明显。那几个侍奴以往有多心狠手辣自己不是很清楚,可无论是龙宸妖星出身的惊理,夫妻大盗出身罂粟女,还是凶强毒辣的蛇夫人,在雁儿面前都傲气全无,对这个小姑娘俯首贴耳,明明白白认识到自己的奴婢地位。

程宗扬嘟囔了一句,雁儿没有听清,张大眼睛道:“公子说的什么?什么伪善?”程宗扬苦笑道:“没什么。”虽然从来没有厚着脸皮喊出来,但程宗扬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

把人人平等作为标榜,与吴战威、祁远、秦会之等人身份虽然有差异,但在人格上绝对平等。可对小紫这种万恶的奴隶制,自己这半个奴隶主实在恨不起来,反而还挺享受。

比如旁边那个妇人,连宋主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可在这里只能光着屁股,连条遮羞布都没有地任人狎弄。虽然她本人很满意,但对她的耻辱式待遇,自己一直觉得挺不安的。不过那种绝对的主宰和支配权,滋味确实美妙。看到她赤裸的屁股、奶子,自己禁不住又硬了几分,所以程宗扬才说自己伪善。只是自己毕竟不是圣人,也没打算知错而改。

“啊……啊……”雁儿在主人身下婉转低叫,那只小巧而鲜嫩的美穴被粗硬的肉棒塞得满满的,柔嫩的蜜肉随着阳具的进出颤动着,娇艳欲滴。

不到一盏茶时间,雁儿便颤声道:“公子……雁儿消受不了了……”自己被小贱狗咬了一口,一直不举到现在,整个人都憋得快爆炸了。此时龙精虎猛地一通抽送,一般妇人都难以承受,何况雁儿?

程宗扬停下来,把娇怯难支的雁儿拥在怀中,雁儿娇喘着吩咐道:“娥奴,把你的奴婢唤来……”刘娥取下衔口球,应了一声,然后起身抚了抚发髻,优雅地迈步出去。

不多时,刘娥带着阮香凝进来。比起刘娥光溜溜的身体,阮香凝却是穿戴整齐。她穿着一件淡绿的半袖窄衣,下面是一条翡翠绿的长裙,一如大家闺秀。只不过裙子一扯,里面便是一具连亵衣都没有的白美肉体。

程宗扬笑道:“还有呢?都唤来!”……卓云君抹去剑上的鲜血,然后悠闲地打开架上的藏书,慢慢看着。良久,她从一只书函下的夹层中,找到一张发黄的信笺。她略一注目,把信笺收入袖中。

忽然卓云君发间一亮,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她摸了摸发髻中那只与雁儿魂血相连的铜铢,然后嫣然一笑,戴上面纱,闪身离开景灵宫。

把信笺放在主人门前,卓云君回到房内,脱去沾血的衣裙,仔细洗净身上的血腥气,然后裸着身子披上一条纱衣,穿上一双银白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往精阁走去。

阁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浓香。周围群美环侍,阮家那对姊妹花侧身立在榻前,背对着背四手相握,两只白艳的粉臀紧紧贴在一处,上下磨弄,赤裸的双乳在胸前不住晃动。

阁中唯一身份正经是小婢,却是诸女半个主子的雁儿正倚在榻上,她面色娇红,粉躯半裸,腰间掩着一条朱红的罗巾。除她之外,所有女子都是赤体在旁。

座榻右前方,伏着一个徐娘半老的熟艳美妇,刘娥扬着脸,在卖力地吞吐着侍奴惊理的假阳具,在她身后,另一名侍奴罂粟女按着她的腰肢,熟练地肏弄着她的蜜穴,象牙棒身笔直进出着,将她白花花的大屁股干得乱颤。

座榻另一侧,却是两位夫人,戴着面具伏地挺弄的是侍奴蛇夫人,在她身下承欢的则是梁夫人。梁夫人一边被她插弄,一边眼巴巴看着她。蛇夫人拿出一粒药丸塞到她口中,梁夫人迎合得愈发卖力起来。

虽然看不到程宗扬的身影,卓云君也知道主人就在榻上,她曲膝跪下,柔声道:“老爷。”程宗扬的声音传来,“卓美人儿,上来吧。”卓云君登阶入室,才发现榻上还有一个女子,却是元红未破的梦娘。程宗扬搂着她的腰,皱着眉,似乎在琢磨怎么解开她身上的禁制。

阮香琳和阮香凝弓着腰肢,手挽手翘起雪臀翘,放在主人大腿上,这对姊妹都是娇小身材,虽然相差数岁,容貌、体形却有八九分相似。揭开真相之后,她们姊妹已经势同水火,但这会儿挽着手立在一处,两女一般的肌肤白皙,眉枝如画,宛如一对并蒂的鲜花。

程宗扬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阮香琳和阮香凝两只浑圆的雪臀紧紧并着,臀沟间夹着他怒胀的阳具。火热的龟头从姊妹俩柔润的玉阜处挺起,挤过两条娇艳的阴唇,在两女雪腻的臀沟间热腾腾的磨擦着。

姊妹俩雪臀相连,玉户相合,淫液交相流淌,使她们股间湿得一塌糊涂。那两条娇腻的肉缝都被顶得张开,吐露出里面红嫩的蜜肉。随着肉棒的挤动,“叽叽”作响,不停地往下滴水。

程宗扬终于还是没有找出破解禁制的线索,他放开梦娘,伸手摸住两女的乳房。姊妹俩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两具玲珑凸透的娇躯宛如白玉,此时姊妹俩各自挺臀,上身向前倾斜,两对丰满的美乳悬在半空,沉甸甸颤微微抖动着,不时荡出诱人的弧线。

程宗扬笑道:“卓美人儿,你可来晚了。这对姊妹花怎么样?”卓云君抿嘴一笑,“外端内媚,风骚入骨。主子还没插,这两只骚屁股都浪得出水。”程宗扬哈哈大笑,“琳奴和凝奴不但脸长得标致,屁股也生得美,白生生又圆又翘,单有一个还不觉得,凑成一对真是绝品!”两女白艳的圆臀丰腴滑腻,阳具虽然没有真实插入,但被弹性十足的臀肉又暖又密的包裹着,龟头依次穿过两女的玉户和嫩肛,另有一番销魂。

卓云君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玩法,不面露笑意。她一手伸到阮香凝腿间,一边抚摸她的下体,一边道:“老爷一会儿多在凝奴里面肏弄几下,大补呢。”阮香凝是珍鼎之体,对自己萃炼真气大有好处。程宗扬肉棒一斜,没入其中一只肉穴。右边的阮香凝低叫一声,白美的双腿紧并着向上挺起,被主人干进嫩穴。

程宗扬一边挺动,一边扒开两团充满弹性的雪肉,露出两女臀沟间的肉孔,“漂亮吧!”和刘娥的桃花谷不同,阮氏姊妹臀间都看不到多少色素沉积,连两只肛洞都肤色一致,只有剥开才能看到里面红腻的肛肉,从外面看来干净得就像雪团中两只小巧的凹孔。

程宗扬拔出阳具,棒身大半都挤进阮香凝的肉缝间,龟头却对着阮香琳的肛洞硬硬顶入。阮香琳肉感十足的大白屁股仿佛膨胀起来,小巧的肛洞张到极限,才吞下主人粗大的肉棒。

看着那根阳具在肛洞中进出,卓云君下体涌出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并紧双腿。忽然腰身一紧,被人搂住,卓云君回过头,正看到那个年轻人灿烂的笑容。

程宗扬把她拉到座榻上,笑道:“卓美人儿怎么能只看着呢?”卓云君身体软化下来,柔顺地伏在他臂间。

程宗扬对雁儿道:“难得大家一起,别让她们冷场了。”雁儿一笑,娇声道:“惊理、罂粟、蛇奴。”三名侍奴起身将诸女拉到榻前,背对着座榻排成一行。最左边是梁夫人,那妇人容貌比起阮家姊妹虽然略有不及,但胜在体态妖娆,往那儿一站,便流露出充满诱惑的骚媚风情。

接着是刘娥。论体貌,她原本是诸女中最端庄华贵的一个,不过这会儿衣衫尽去,肥白的臀肉被干得无法合拢,绽露出臀间桃花谷的艳境,前后两只肉穴软软张开,红肿的穴口淫液淋漓,比梁夫人还要淫浪几分。

旁边的阮香凝纤腰圆臀,肌肤白腻如雪,除了刘娥,她穿高跟鞋的姿势最为标准,双腿挺得笔直,展露出胴体优美的曲线,宛如一株荷花,亭亭玉立,又柔艳动人。

最右侧的是阮香琳。自从那日被小紫从镖局召唤来,这位镖头夫人便傲气全消,好在她还多了一重小妾的身份,虽然这个半是游戏的身份在小紫面前连提都不用提起,但至少有这一层关系在,使程宗扬对她略看重一眼——何况她还是师师的娘亲。

程宗扬很怀疑死丫头是不是给李师师下了什么迷药,当然,也许小紫抓住她的心理,轻轻推了一把,便让她从原本的轨迹上偏离出去。不过说到底李师师在玉露楼学艺,将来落便宜的还是自己。

不知道是死丫头照顾自己的口味,还是她单纯觉得好玩,高跟鞋成了程门女奴的标志。眼前四个美妇都穿着银质的细跟高跟鞋,一个个雪肤花貌,让程宗扬有种现场观看选美比赛的感觉——只不过这比一般的选美火辣得多,除了脚下的鞋子,四女都是一丝不挂,在阁中灯光的映照下,一具具肉体泛着艳丽的光泽。

三名侍奴比这几名新收的奴婢只多了一条细细的丁字裤,并不是遮羞,而是用来固定下身的假阳具。她们抚摸着诸女的肉体,挑选好自己的猎物,然后道:“伏!”侍奴一声令下,四名美妇便伏下身子,各自抱着雪臀,将自己最隐秘的部位展露出来,用这种姿势向主人表明彻底的臣服。

三名侍奴将假阳具拨到身下,然后俯下身,象牙阳具以近乎垂直的角度逐一贯入三女的蜜穴。唯一落空的刘娥则被蛇夫人握着一根象牙棒送入肉穴。

几名侍奴的动作也各有不同,惊理的动作冷厉直接,对上梁夫人这样的妖媚妇人,就像一个粗暴的执法者在惩罚身下的骚货。蛇夫人身材高挑,一人独战刘娥和阮香凝两个依然动作劲爆。阮香凝固然被她干得花枝乱颤,旁边那位娘娘也被她戳弄得淫态毕露。

最后的罂粟女动作则是阴狠,干之前还扒开阮香琳的屁股,往她屁眼儿中啐了一口,本来还自倚身份略显矜持的阮香琳当时就软了。等罂粟女光顾她后庭的时候,阮香琳要多顺从有多顺从。

由于假阳具是直上直下的进出,从后面看去,视线全无阻碍。四支象牙棒此起彼落,下面四只肥圆白嫩的雪臀随之或扭或摆,或是来回挺动,妖艳无比。侍奴的斥责声、命令声,诸女的浪叫声、央求声,还有阳具抽送的腻响……混成一片,令阁中充满淫靡的气息。

在程宗扬看来,这些女子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够拍好几部排行榜前十的A片了,这会儿几场活春宫同时在面前现场上演,连程宗扬也不得不说大开眼界。

“卓美人儿,有花堪折直须折!”卓云君嫣然一笑,起身份开双腿,整具身体像坐在滑梯上一样斜斜滑下。程宗扬只觉龟头在那只娇嫩的玉户一触,顺畅没入一片销魂的软腻中,接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便落入怀里。

卓云君两条修长的美腿贴在自己身上,光洁的肌肤有种丝绸般柔滑的触感。

她落下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娇躯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插入时的力道却是份量十足。那只丰腻而饱满的性器软软张开,像温暖的鲜花一样贴在自己下身,中间的肉洞含住棒身,能清楚感觉到从她体内深处传来一丝颤抖。

卓云君双手拥在程宗扬颈中,丰挺的乳峰带着迷人的弹性顶在他胸前,传来淡淡的体香。她略带羞涩望着主人,柔声道:“奴婢来服侍老爷。”那具香软的肉体伏在怀中,轻柔地上下挺动着,用水嫩的蜜穴套弄坚硬的阳具。程宗扬索性往后一倒,枕在雁儿大腿上,让卓美人儿主动套弄。

梦娘垂下眼睛,用一柄折扇遮住通红的面孔,却遮不住她春光大泄的玉体。

程宗扬拉过她一条雪白的美腿,像把玩一件精美的瓷器般在怀中抚摸着,一边对卓云君道:“本来想让你和我们一道去太泉,但听说你那位紫妈妈给你另派了事情?”“妈妈让奴婢回龙池看看宗门的情形。”“我答应过替你报仇,但现在反而支持蔺老贼当上掌教,你不会怪我吧?”卓云君道:“奴婢相信主人。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秋小子太年轻,一点自己的势力都没有。你的门下大多已经失势,想从蔺老贼手里夺回掌教的位子,只怕不容易。”卓云君道:“如果将来宗门真有变故,秋师弟没有自己的势力,反而容易被各方接受。”程宗扬苦笑道:“说得也是,咱们秋道长要不那么二就好了。”“秋师弟资质胜我十倍,为人率真也不是错处。”“喂,你把他夸那么好,就不怕我吃醋?”卓云君咬住一缕松开的秀发,媚眼如丝地说道:“主子的大肉棒还在奴婢的小肉洞里插着,却说这种话……”雁儿拿起娃娃,轻轻拍了拍。

卓云君双乳一阵跳动,娇声道:“雁儿姊姊……”雁儿道:“你猜公子在想什么?”卓云君一愕,然后摇了摇头。

雁儿看了程宗扬一眼,轻笑道:“我猜……公子想看你下面被肏的样子。”程宗扬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这么聪明?不会是跟死丫头学的吧?”卓云君翘起玉指,伸到腿间,将娇嫩的阴唇剥开,露出柔腻的穴口,让主人观赏肉棒在自己穴内进出的艳态。看到她玉蚌间那粒红腻的肉珠,程宗扬忍不住伸手拨弄。

卓云君尽力服侍着主人,不多时,那根火热的阳具在体内猛然一震,剧烈地喷射起来。

数日来第一次射精,又有眼前这些火辣场面刺激,这次射精分外强烈。卓云君低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哆嗦了几下,接着在程宗扬腰间一泄如注。……这场交欢直到天色黎明才结束,久蓄的程宗扬就像交配期的雄狮一样,不知疲倦地挨个干过去。阮香琳和阮香凝被他轮流光顾了前阴后庭,等程宗扬放手,姊妹俩的肉穴都被主人的精液灌得满满的。

梁夫人是在栏杆边泄的身,当时主人在前面干着她的小穴,侍奴蛇夫人从后面干着她的屁眼儿,失去一魂一魄,本来就有些虚弱的梁夫人在强烈的刺激下顿时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只觉后庭火辣辣的,不知何时已经被主人在肛中射了一股浓精。

三名侍奴也被主人逐一召去服侍,对惊理和罂粟女来说是重温旧梦,蛇夫人却是头一次服侍程主人,当带着夸张热度的阳具进入体内,毫无准备的她当时就泄了身子,等主人换用她的后庭,又大泄一次。最后不得已抬起面具,用嘴巴服侍主人一番。

对于岳鸟人这个与自己有相似背景的家伙,程宗扬有种复杂情绪,出于一点难以言说的心理,自己一直不愿碰他曾经的女人——天知道万一有一天自己和岳鸟人一样消失,留下这些女人会遇到什么事?但这一次干到后来,满堂白花花的大腿屁股,自己也分不清是哪个,等干完蛇夫人,他随便按住一只屁股,干进去之后才发现是刘娥。

程宗扬有些尴尬,刘娥却是毫不见外,笑着敞开身体,让“外甥”把自己前后都用了一遍。

除了能看不能吃的梦娘,自己足足搞了九个女人,而且都是从插入到射精的全套。除雁儿身子纤弱,自己没舍得让她受太大刺激,其余女子都在自己身下泄过身,其中刘娥和梁夫人还被搞到潮吹——这个纪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打破。

离开迷楼时,天色已经大亮。刘娥借口散心,搬到云涛观来住。虽然观里的太监都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该,但她每日还要接受请安,因此狂欢过后,匆匆施了些脂粉,便趋往观中。

程宗扬也一同离开迷楼,外面诸妃给娘娘请安,自己躺在刘娥的凤榻上补养精神,想想也觉得好笑。

等众人请过安,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刘娥先去沐浴更衣,进来时只穿了件浴袍。

陈琳送来菜食,小心退出。刘娥跪在旁边,为程宗扬递箸布菜,服侍主人用膳。

“娘娘昨晚辛苦了。”刘娥轻笑道:“主人阳物火热,奴家十几年来头一次泄这么多。”“我看你后面似乎有伤?”“都是奴婢的错。”刘娥道:“昨天主子不在,几名侍奴姊姊让奴婢骑杆,奴婢犹豫了一下,惹得侍奴姊姊不快,结果被她们罚吃双棒。只是里面伤了些,没想到让主子看了出来。”刘娥娓娓道来,没有一丝怨气,让程宗扬纳闷不已,索性道:“你好端端一个娘娘,怎么肯陪她们去玩?”刘娥听出他的意思,轻轻一笑道:“主子多半觉得奴婢是天生的贱材吧?这些年阿举不在,奴婢虽然在宫里享受尊荣,心里却空荡荡的,没个着落。每日里都悬着心,只怕没个好下场。直到重遇见主子,奴婢悬着心才放下来,觉得有了依靠,将来的日子也有指望。只要主子在,无论什么事,奴婢能安心等着。”程宗扬沉默多时,然后抬头笑道:“娥奴的桃花谷的确不错。”刘娥撩起浴袍,柔声道:“奴婢刚洗干净的,主子尽管射进来便是。”程宗扬推开饭桌,毫不客气地压在刘娥臀上,用力干了进去。他一边挺动,一边扯开刘娥的浴袍,抓住她两只奶子,粗鲁地揉捏着,“是不是这样你才觉得安全?”“是,”刘娥低喘道:“主子再抱紧一些……”华丽的凤榻边,一只带着桃花印痕的雪臀高翘着,浊白的精液从两只松软的肉穴中淌出,沿着粉艳的臀沟流淌下来。

享受完刘娥唇舌无微不至的服侍,程宗扬淡淡道:“听说秦翰秦大貂珰回来了?”“主子若是不喜欢他,奴婢这便赐他自尽。”程宗扬面露苦笑,秦翰对宋国忠心耿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赐死,自己也太小人了。

“算了,只不过他留在临安不方便,远远把他打发出去吧。”“是。”“陛下倒是个英才。”刘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公子所见不差。”“小心别漏了马脚。宋国的生意刚开张,我可不想朝廷上下折腾。”“奴婢明白了。”“我和紫姑娘明天就走。大概两三个月就回来。”刘娥露出失落的神情,“是。”……“一辆车,十匹马。龙鳞盾五张。冯大法的手雷十个。钱不用多带,金铢、银铢各一千,铜铢十贯。对了,带两石精盐。”程宗扬一件一件安排着要带的行李。决定去太泉古阵的一共五个人,但操心行程的,只有自己一个。朱老头和武二这两位爷就不用指望了,死丫头跟那块假表较上劲了,整天在房内琢磨。自己虽然远比她了解钟表,可除了知道那块表是石英的以外,还真帮不上她什么忙。至于这趟行程正经主角萧遥逸,那死狐狸像是打定主意死也死在玉露楼,整天不见人。

走南荒时有祁远和吴战威,程宗扬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自己来做,才知道保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好不容易安排完行李,程宗扬又叫来秦桧,对商号的事最后吩咐几句。

秦桧道:“这几日陆续有人来兑换股票,但都是一两张,以试探居多。像那位将军一样全兑的,今还没有第二桩。”说着秦桧拿出一张股票,摇头叹道:“公子此举,属下着实难懂。”“不明白我为什么把自家的产业分给别人?”程宗扬笑道:“你只管看,将来那位将军肯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奸臣兄,你那半股可千万别卖,往后一张涨到一万金铢也不在话下。”秦桧笑道:“家主指点,属下当铭记在心。”“奸臣兄,你这马屁功夫越来越精纯了啊。”“家主如此天纵之才,属下唯恐拍马不及,只能日夜修习,不敢倦怠。”“行了,我看你这马屁神功打出去,直接就能放翻一大片!”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临安的生意就交给你了。”“公子与侯爷一路,属下虽不能随行也尽可放心。但公子身负重任,多少也应该带几个随从。”程宗扬叹了口气,“老头说了,苍澜那地方诡异得很,尤其进了太泉古阵,更是危险重重,人多根本没有用,万一出事只不过是多死几个。而且要想在太泉古阵里面保住性命,至少要有五级的修为,咱们手里能拿出来的可不多。”“紫姑娘的修为似乎尚不足五级。”“她?跟你说,我只担心她把太泉古阵给拆了。”秦桧也笑了起来,“如此,属下便祝公子一路顺风。”程宗扬靠在椅上,悠然道:“太泉古阵……不知道会给我什么惊喜呢?”

第十一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北三朝人马及胡人彷佛赶集似地纷纷闯入太泉古阵,殇侯还神神秘秘地告知程宗扬:“听说岳鹏举就在太泉古阵之内!”在苍澜镇上吹牛吹到盘古开天的徐君房绘声绘影地描述阵内凶险,一入其中,程宗扬顿觉带着武二和殇侯这等高手未必有用处,因为太泉古阵根本是深藏地下的高科技未来都市,只要熟悉都市规则并驾驶“九天玄兽”一路狂飙,完全不需五级以上高手出力。众人以为一路顺利,变异的兽群便狂奔而来!

第一章夜空下,一株玉灵果从泥土中悄然钻出,蜷曲的枝叶慢慢舒展开来,嫩绿的叶片映射出天际璀璨的星光。

远处,一只白鹿昂起头,警觉地看看四周,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穿过洒满月光的树丛。

夜色下的湖泊犹如银镜,映出白鹿温柔的眼睛。白鹿低下头,鹿吻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

忽然“哗啦”一声,一个男子从树林中钻出,他一手握着单刀,下巴胡子拉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水和血腥气息。白鹿后退一步,接着灵巧地跃起,消失在树丛中。

程宗扬看也不看,便一刀砍断那株拦路的玉灵果,用刀背挑着甩开,回头叫道:“在这儿呢!”几匹走骡从树林中鱼贯而出,清一色腿长体健,皮毛乌黑,磨得发亮的蹄铁足有碗口大小,只不过中间夹着一头灰不拉叽的草驴,怎么看怎么猥琐。

小紫侧身坐在黑珍珠上,天真纯美的脸庞足以令星月失色。在她鞍旁挂着一只皮囊,雪雪趴在囊口,露出圆乎乎的脑袋。后面的朱老头盘着一条腿坐在驴背上,两手笼在袖中,一脸得意地说道:“我就说嘛,山脚有水!咋样?大爷一口吐沫一个坑!说啥是啥!”萧遥逸骑着他的白水驹,懒洋洋道:“老头,这一路看到野猪了吗?”朱老头嗤了一声,“鹿台山哪儿来的野猪!”“知道为什么吗?”朱老头一怔,“为啥?”“都被你吹死了!”萧遥逸啐道:“就你带的这鸟路!三天摔了四头骡子,丢了七成的盐,一半的粮食!你还有脸瞎白话!”朱老头讪讪道:“也不能全怨我啊。领路的不是小程子吗?”程宗扬一头扎进湖里,痛痛快快喝了个饱,然后一边甩着脑袋上的水,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死老头!再啰嗦就滚蛋!”“急了不是?”朱老头赶紧拿着水囊去盛水,一边道:“大爷知道你这一路辛苦,嘴上没说啥,可心里疼着呢。”“我不跟你扯蛋。你就说什么时候能到苍澜吧!”朱老头眨巴着眼,用商量的口气道:“总得有个……五六七八天吧?”程宗扬一听都气笑了。从临安出发时,他们为了赶路,带了十匹上等的河东马。到了夷陵,程宗扬考虑到要走山路,把马匹换成更能负重的走骡。结果自从进了鹿台山,这一路就没顺过。朱老头带的路全是些山羊都不走的僻路、险径,头一天就摔了两匹走骡。

程宗扬入山前算过,五个人来回一个半月,加上武二那个饭桶,至少要四百斤粮食。因此用了两头走骡带了四石粮--结果摔的就是那两头。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抢了一石下来。大伙儿这会儿就该喝西北风了。

武二郎嘴里叼着根细枝,抱着膀子,哼着小曲从林子里晃晃悠悠出来,悠闲得跟刚赶完庙会一样。走南荒时自己就见识过这厮的嘴脸,一贯的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眼瞧着油瓶倒了--只要不是苏荔家的油瓶--他都敢不扶。想让他干点活儿,比从他口袋里掏钱都难。

“呸!”武二吐掉树枝,扯着衣角道:“这衣裳不错!”程宗扬又有种翻白眼的冲动。上次走南荒自己吃过苦头,别管多漂亮体面的衣服,进了林子就是挨撕的命。这回自己早早做好准备,用最结实的帆布做了两身衣服,结果被武二看到,非涎着脸也要一身。于是武二爷这一路就穿着浑身上下全是口袋的牛仔登山服招摇过市。再配双登山靴,直接可以做男装广告了。

小狐狸那盏灯也不省油,仗着自己是病号,没人敢指使他干活。他倒不肯穿山寨版牛仔装,仍是一身足以让姑娘们抛媚眼的锦衣华服。和他一比,大伙儿全成跟班的了。不过这小子就有本事穿着一身白衣钻山过岭,还不皱不破,跟新的一样,再拉风别人也只能干眼红。

刚才又有一头走骡磨破蹄子,俩壮丁带一个老头围着骡子直乐,没一个动手的。程宗扬只好自己动手宰了骡子取肉,弄了一身的血。现在还剩下五头骡子,带着一石粮,一些盐巴、干货,再加上三顶帐篷和其他行李。如果再损失牲口,恐怕就要用坐骑来载货了。

众人已经断水一整天了,武二不嫌腥,程宗扬这边杀骡,他那边喝血解渴,喝完又包了一大块骡肉,自己烤了吃了个肚圆,这会儿才剔着牙出来。

程宗扬把一只铁锅扔给武二郎,“淘米去!”武二眼一瞪就想发飙,看到程宗扬的表情又咽了回去,气哼哼打了水,盛上米淘着。

朱老头看着风头不对,往草驴后一缩,接着被程宗扬揪出来,“把这块肉洗了!剩下的用盐腌上!敢啰嗦一会儿吃烟去!”朱老头嘟囔几句,还是老老实实洗了肉,把剩下没沾过水的抹了盐腌着。小狐狸这会儿也突然勤快起来,自己在湖边找了块石头,光着膀子“哗哗”地洗着衣服。

程宗扬张开四肢往湖边的草丛一躺,“死丫头!过来给我捶腿!”“哎!”小紫脆生生应了一声,接着“篷”的一声,骡背上掉下来一个沉重的袋子。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钻出来,一路怪响地奔到程宗扬身边,挥着两条长臂,“呯呯”地给程宗扬捶腿。

程宗扬只挨了两下就受不住,抱着腿跳到一边,“干!这是剁馅儿的吧!”正在洗肉的朱老头一听就慌了,“有饺子给我留一口!”武二郎道:“啥眼神儿!还饺子馅呢。萧子!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洗得没完了?”萧遥逸抖着衣服道:“二爷,你那一条裤衩半年不换的作派我可学不来。”“都闭嘴吧!”程宗扬架了几根树枝,挂上铁锅,然后生火做饭。

程宗扬一边用火镰打火,一边自嘲道,自己真成保姆了。早知如此,就该把秦会之带来。不过临安的局面刚刚铺开,钱庄、粮行、地产,每一件事都千头万绪,不能不留一个得力的手下照应,自己手下数来数去,除了秦会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挑起大梁。

秦会之动不得,祁远也是无法替代的,建康一摊子事还得他来招呼自己才放心。好在晋宋两国的门路已经打开,王茂弘既然委托张少煌给自己捎话,至少在灾荒平衡渡过之前,晋国不会有大动作。

至于宋国,自己临行前,特意招来刘娥--为此自己已经作好准备等着死丫头奚落,结果死丫头什么都没说。

让刘娥侍寝,自己还真不是好色。实在是她压抑在内心的惶恐和那种无处依靠的惊惧,让自己心生不忍。岳鸟人拍拍屁股消失得无影无踪,全然没有在意他这种丝毫不负责任的行为,给刘娥留下怎样一种被抛弃的恐怕。

十余年来,刘娥守着那个与宋室毫无血缘关系的陛下,时刻都在担心骗局一旦被揭破的可怕后果,而始作俑者始终毫无音信。当自己和小紫先后出现,她就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甚至连起码的体面都顾不上。

自己如果对她不闻不问,或者还和以前一般把她当长辈敬而远之,真不知她的失落感会有多强烈。

当自己在榻上看着这个曾经属于岳鸟人的美妇眉梢眼角流露出那番化不开的喜悦和满足,程宗扬真不知道自己是太过无耻还是太过善良。他甚至想到,刘娥同意贾师宪对江州用兵,也许还存着逼岳鸟人出现的念头。

程宗扬小心地没有去触动宋主的秘密。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宋主身世暴露的后果,刘娥不能,自己的盘江程氏不能,就是贾师宪和高俅也不能。

离开宋国前,自己给贾师宪、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和高俅各送了一份重礼--盘江程氏的股东大会就是想给这些宋国现在和未来的重臣一个信号:世道太平,大家才好一起发财。

程宗扬从来不相信世间会有什么真正重要的秘密能够永远保密,即使没有黑魔海,也少不了其他有心人。在程宗扬看来,真正重要的不是保密,而是秘密还没有公开之前,抢先化解掉可能引发的危险。相信大家都是聪明人,纵然黑魔海已经拿到宋主身世的秘密,没有他们的配合,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真正让程宗扬担忧的是另一个人:大貂璫秦翰。

和郭槐等人不同,秦翰早早就被打发出宫,数十年来南征北战,与岳鹏举崛起的轨迹没有交集--他对宋室的忠诚反而成了宋国最大的隐忧。

程宗扬没有掩饰自己对秦翰的忌惮,刘娥的反应也与自己想像的如出一辙:赐秦翰一杯鸩酒。但不明不白地干掉这位功勋卓著又没什么过错的大貂璫,程宗扬自问还狠不下这份心肠。最后他拒绝了刘娥赐死的诏旨,只藉着秦翰受伤的机会,以安抚功臣为名,重重给了份赏赐,顺便解除了秦翰的兵权,把他远远打发出去办件闲差。

消除了这件隐患,程宗扬才安心上路。等找到赤阳圣果,解决了小狐狸的伤势,自己还要穿越半个六朝,赶往汉国去挨云三爷和云六爷的骂。希望冯源、哈米蚩和高智商那小子能把首阳山的铜矿拿到手,到时好送云家一份大礼弥补自己的过错。

死丫头的侍奴都留在临安,由雁儿这半个主人管束,卓云君却北上龙阙山,赶赴龙池。不知道死丫头这些安排到底在算计什么,但程宗扬有种预感,太乙真宗的好日子只怕到头了。

“老头,现在过了鹿台山,等到了苍澜,太泉古阵还有多远?”“太泉古阵就在苍澜。”朱老头道:“苍澜本来是山谷一片平地,进出太泉古阵的人都得在那儿落脚。去的人多了,就成了个镇子。太泉古阵就在镇外。”萧遥逸道:“你不是说苍澜是个鬼地方,怎么还有人住呢?”“这说来就话长了,想当年……”没等朱老头卖关子,程宗扬便打断他,“长话短说!”朱老头一肚子话被他憋回去,脸色也不大好看,哼哼叽叽道:“哪儿的水土不养人呢?南荒那鬼地方还有人呢,苍澜能住人有啥奇怪的?”萧遥逸道:“镇上住的都是苍澜本地人?”朱老头趁机打开话匣子,“哪儿的人都有!苍澜周围雾气常年不散,本地人都叫雾瘴,每过一次都是要命的事。有些人一时间进不去太泉,又不肯罢休,只好在苍澜住下。有的在太泉里受了伤,没办法再穿过雾瘴回来,只能留在苍澜常住。一来二去,那镇里什么人都有,镇上也没什么规矩,谁的拳头大,说话就算数。不过镇上人也知道靠山吃山的道理,如果没有外面人来,也就没有苍澜镇,所以只要不招惹镇上的人,大家也相安无事。”程宗扬扭头道:“武二,你闯荡天下这么多年,没去过太泉古阵?”武二郎懒洋洋道:“谁乐意去那鬼地方?小子,二爷认识你算倒了大霉了,去了趟南荒不说,去太泉也把二爷叫上,真以为二爷是你家长工啊?”如果有选择,程宗扬宁肯牵条狗也不想牵武二郎这头大牲口。但太泉古阵危险重重,身边不能没有个打手。金兀术和豹子头留在临安坐镇金库,卢景北上洛都,秋少君和崔茂要守护月霜,实在抽不出人来。

自己刚是五级的修为,能照顾小紫就不错了,死老头修为深浅不好说,可那老东西就算有王哲的本事,照样也是个不靠谱的,不定什么时候就掉链子。武二虽然嘴臭了点儿,再怎么说也有六级的修为,真到了危急关头,还能豁出去拼一把,算来算去,成了自己唯一的人选。

程宗扬板着脸道:“一天两枚金铢,从太泉回来就给。二爷,你都穷得要当裤子,不趁这个机会挣一笔,怎么好娶苏荔过门呢?”武二郎悻悻道:“小子,你要敢忽悠二爷,二爷非把你打得连紫丫头都认不出来!”小紫笑道:“我给你四枚金铢,你打给我看好不好?”武二郎愤然道:“二爷是那种人吗?这块肉是我的!姓萧的,你敢抢!”萧遥逸收回手,接着潇洒地一口吐沫吐上,然后在武二郎瞪圆的牛眼下悠哉悠哉地抓起来,埋头一通猛啃,一边还贱兮兮道:“好吃好吃!二爷,你也来一口?”赶在武二发飙之前,程宗扬把一团脏衣服甩到小狐狸脸上,“少废话!赶紧吃完,把这几件衣服给洗了!”“武二的衣服凭什么让我洗啊!”武二郎嘿嘿笑道:“你不是洗得干净吗?要不二爷再给你加条裤衩?”萧遥逸连忙把衣服塞到身后,“就这些!多一件萧爷死给你们看!”……次日清晨出了鹿台山,终于找到大路。程宗扬牵着走骡在前领路,萧遥逸银鞍白马跟在后面,两人一个灰不拉叽的帆布牛仔服,一个上好的贡绸丝袍,活脱脱一副马夫与公子哥儿的派头。只不过萧遥逸鞍旁架着两根树枝,上面挑着几件未干的衣服迎风招展,让武二很是冷嘲热讽一番,说小侯爷骑的这是带翅膀的天马,拉风得都快飞起来了。

萧遥逸只回了他两个字:村牛!

上了大路,渐渐能看到行人,大多都是背弓带矢的劲装大汉,三五成群,看样子都是去苍澜的方向。道上相逢,那些江湖汉子没有半点遇到同路的喜色,反而各自戒备。

无论宋国还是昭南,疆界都没有越过鹿台山,简单说,这里就是没王法的地界。偶尔看到有人交手,不想惹事的程宗扬早早便绕开了。他这次带的骡马多,虽然折损了一半,还剩下两马一驴五头走骡,也算一笔不小的财富。如果不是武二的样子看上去很能打,恐怕早有人出手了。

第二天起,周围的景物渐渐变得荒凉。树木越来越少,接着消失,然后连青草也变得稀疏。到第四天,干脆连草都看不到,眼前只有裸露的红土,成了彻头彻尾的不毛之地,要不是带足了粮食和饮水,众人早就被眼前的荒凉逼了回去。

第四天傍晚,众人终于到达苍澜所在的浮玉山,才算见到一点绿色。由于明天要越过雾瘴,程宗扬决定在山下宿营,休养一晚。

抱着相同的念头显然并不止自己一个,夕阳还未落山,山脚宿营地已经有了四五伙人,把个不大的营地占得满满的。

“老头,你不是说这地方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吗?这一路咱们可碰见不少人了。”朱老头眨巴着眼道:“兴许是赶上镇里开集?”“什么开集?”“镇上人也要粮食、盐巴、用医用药。苍澜镇不产别的,就守着一个太古泉古阵,留在镇上的人靠着从里面得的东西和外面的客人交易,换些衣料吃用。”“你就扯吧。你瞧这些汉子像是赶集的吗?”“那可说不准。”程宗扬懒得跟他瞎扯,找了处背风的位置先把釬子打上,拴好骡马,然后打上木楔,准备搭起帐篷,身后忽然有人喝道:“这里已经被我们铁马堂占了!劳驾换个地方!”朱老头一缩脑袋,钻到驴屁股后面。

程宗扬赶了一天的路,早就疲惫不堪,闻言顿时心头火起,沉下脸道:“先来后到,还是劳烦尊驾换个地方!”几名劲装大汉脸色不善的过来,为首一人挑起拇指指着自己胸口,傲然道:“我是铁马堂副堂主铁中宝!叫你主子过来说话!”程宗扬一怔,这才意识到他们把小狐狸当成自己这群人的主子了,他没兴趣和这些人废话,一转身,利落地叉手道:“请爷示下。”萧遥逸更干脆,扬起马鞭,“武二!扁他!”铁中宝怒喝一声,拔步冲来。但有人比他更快,只见一条猛虎般的大汉从那公子哥儿身后跃出,身体一横,直接把铁副堂主撞得倒飞出去。

铁中宝飞出数丈,“篷”的摔在地上,又像皮球一样连翻了几个跟头,趴在一滩烂泥中,不知死活。

武二郎摸了摸颈后的虎斑,眼中凶光四射,接着猛地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那几名铁马堂的汉子还没动手就被吓住了,听到这声虎啸,顿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武二这一下震慑全场,周围投来的目光少了几分贪婪,多了几分畏惧。敢来太泉古阵的大都是亡命之徒,苍澜又是无人管的化外之地,看到这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都存了几分歹意,见到武二郎出手才收敛起来。

武二郎在外面扬威立万,程宗扬连头没抬,他找好位置,往四角打下木楔,撑好帐篷,然后一手扶着小紫,一手从黑珍珠马鞍后取下一只小巧的铁皮箱,扛在肩上送进帐篷。

帐内铺着隔潮的狼皮垫,小紫踢掉鞋子,赤足坐在垫子上,然后张开双手。

程宗扬像散架一样倒下来,一头扎在小紫膝上,嘟囔道:“奶奶的,可累死我了……”小紫轻柔地替他按摩着头部,“累了你就睡好了。”“哪儿敢睡啊。死老头屁事不管,武二那厮只管自己吃饱。小狐狸受了伤,就是个绣花枕头,蒙人还行,风大点儿就能把他吹倒。”“闭上眼,别说话。”程宗扬躺在小紫腿上,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忽然武二伸头进来,“咋不做饭呢?”程宗扬抄起一只靴子丢过去,“你大爷的!”武二郎一把接住靴子,“我不就问一声嘛。”看到小紫白了自己一眼,立刻拍着胸膛道:“老程你歇着!今儿的晚饭包我身上!”萧遥逸抱着手臂,口气风凉地说道:“哎哟,二爷做饭?我没听错吧?”“谁说做了?小子来吧,瞧二爷的!”武二郎大眼扫了一圈,然后大摇大摆朝旁边一处帐篷走去。

那处帐篷只有三个人,一个老者带着两个年轻后生,见他过来都戒备地把手伸背后,握住兵刃。

武二郎哼了一声,“姓铁的呢?让他出来见我!”老者把两名后生按在身后,然后抱拳道:“尊驾明鉴,铁马堂在西边,和在下不是一路。”“少来蒙二爷!瞧你们的打扮,难道不是一路的?”老者陪笑道:“难怪尊驾认错。我们百琴谷和他们铁马堂虽然都是唐国人,但铁马堂在凉州,凉州盟四堂八会排名第七,堂主铁雄山,这次来的是他侄儿。百琴谷在凤州,与绿林好汉不是一路。”武二郎道:“二爷在边塞待过,哪里来的凉州盟?”老者耐着性子道:“这些年边塞不靖,各门派结盟自保。凉州盟的总盟主是凉州本地的丹霞宗,在鹿台山还见过宗内的左护法,大概明日便到……”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终于打动了武二郎。他哼了一声,“既然如此,便饶你们一次!”三人都松了口气,赶紧抱拳打发了这个瘟神。

武二郎空着手出来,萧遥逸一脸纳闷,“二爷,你这是唱的哪一出?”“瞧着吧!”武二郎一脸凶神恶煞地闯进铁马堂营地,一名汉子硬着头皮迎上前去,还没开口就被武二郎一把推了个跟头。

“哪里来的蝥贼,也敢骑到二爷头上!”被武二郎闯上门来一通大骂,铁马堂众人都涨红了脖颈,这些汉子都是厮杀惯的,虽然技不如人,也不能任人欺负,当下无声地交流着眼神--“跟这孙子拼了!”只听武二郎嚷道:“要不是左护法求了几次,二爷肯往这鬼地方来!敢跟二爷别苗头,当二爷是好欺负的!”武二郎满口骂骂咧咧,浑没注意周围人都吃惊的张大嘴巴。终于有人憋出一句:“左护法请来的?”武二郎横着眼道:“二爷和丹霞宗掰不开的交情!左护法和二爷的交情更是不一般,谁要和丹霞宗有仇,只管往二爷身上招呼!要皱一皱眉头,二爷不算好汉!”铁马堂的汉子都叫了起来,“我们是凉州盟的!”“丹霞宗是我们凉州盟总盟主!”“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铁中宝本来躺着装死,这会儿也睁开眼睛,叫道:“一家人啊!大哥!”“你们是凉州的?”“凉州铁马堂啊大哥!”武二郎“哎呀”一声,“兄弟,这!这!这怎么说呢!”说着推金山倒玉柱地就要往下拜。

铁中宝赶紧爬起来死命拦住,“是我有眼无珠!怨不得大哥!”“不成!”武二郎退开一步,红着眼扯开袖子,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一手拿起牛耳尖刀,“我这手得罪了兄弟!今天三刀六洞给兄弟赔罪!”众人急忙抱住武二郎的手臂,“不可!万万不可!”武二郎叫道:“别拦我!让我给兄弟赔罪!”铁中宝泪流满面,他一把扯开衣服,拍着胸膛道:“二爷!你要扎!就往这儿扎吧!”“铛啷”一声,尖刀脱手,武二郎把着铁中宝的手臂叫道:“兄弟!”“大哥!”“不打不相识啊!”“啥都别说了!”程宗扬没看到这一幕,他掀开帐篷出来,正看到武二郎雄赳赳扛着一只熟羊出来,后面铁马堂的汉子抹泪相送,不禁愕然道:“这武二!人才啊!”武二郎把羊一放,得意洋洋地说道:“紫丫头,尝尝二爷烤的这羊!这周围几十里连根草都没有,两天没吃热饭了吧?”萧遥逸扯了条羊腿递给小紫,然后自己捞了一块,一边埋头大吃,一边道:“赶紧吃!吃完就走!人家说了,左护法在后面!带着四堂八会好几十个高手,马上就到!再不走就漏馅了。”程宗扬看着自己刚扎好的帐篷,半晌才叫道:“我干!”第二章黑暗中,嶙峋的怪石犹如怪兽,朱老头凑过去看了半晌,然后嚷道:“就是这儿!再往前就是雾瘴,要天亮才能走!”众人停下来,朱老头一边拴驴一边道:“我说二啊,大爷可被你坑苦了,这山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是二爷,你们能吃上热羊肉?”武二郎也知道这回玩脱了,恬着脸嚷了一声,然后猫腰挨着块石头蹲下,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连夜上山,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朱老头远远蹲在队尾,笼着手靠着驴子打眯瞪,萧遥逸却打开口袋,把所剩不多的粮食一把一把喂给骡马。

程宗扬朝他竖了竖拇指。这些人里其实小狐狸才是最心细的一个,小紫倒也能想到,只不过所有的骡马全饿死她也不在乎。

程宗扬把狼皮垫子铺在岩石上,对小紫道:“还有一两个时辰就天亮,睡不成了,坐一会儿吧。”小紫抬起头,“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呢。”“老头说,这里的雾瘴有好几里深,白天进去都伸手看不到五指,只有谷口这一条路通往苍澜。这地方恐怕就是雾瘴边缘了。”程宗扬伸手抓了抓,指间隐约有薄薄的雾气流动,带着湿冷的感觉。

“一会儿过雾瘴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千万别走散了。”“不要,”小紫抱膝道:“人家跟着你,程头儿怎么好偷香窃玉呢?”“喂!”程宗扬一脸不乐意地说道:“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谁临走的时候还去翠微园偷吃呢?”“我是去跟月霜告个别好不好?”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只不过顺便替她治治寒毒--你也不想月丫头冻成冰棍吧?”小紫眨了眨眼睛,“不是那些荆溪女人吗?”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帮小狐狸喂驴去!”说着跳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萧遥逸抓了把粮食喂到走骡嘴里,然后拍了拍牲口的脖颈,“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啊。”程宗扬挑起眉毛,“你也看出来了?”萧遥逸道:“太泉古阵几个月也不一定有人来,咱们这趟遇见的人也太多了些。”程宗扬也留意到往太泉古阵的人多得蹊跷,摸着下巴道:“难道是有什么热闹被咱们赶上了?”萧遥逸道:“刚才我和武二走了一趟,见到来的人大都是北三朝的打扮。宋国离得最近,反而没什么人。晋国更是一个都没看到。”程宗扬想了一下,“不管什么热闹,不凑也罢。到了苍澜,咱们就直接进太泉古阵,找到赤阳圣果就走--喂,你怎么样?”“来之前五哥和六哥替我续过真气,动真格的不行,装装样子还没问题。”萧遥逸跃跃欲试地说道:“有热闹都不看,圣人兄,你对生活也太没热情了!”“有那点热情我先保住命再说!”程宗扬打量了他一眼,“小狐狸,你是不是半个月没风流,按捺不住了吧?”萧遥逸撇了撇嘴,“何止半月?自打离开江州,我就没碰过女人!”程宗扬一怔,“你在玉露楼都干嘛了?难道……”萧遥逸叹了口气,“白天睡觉,晚上挖地,我容易嘛我!”“干!秋小子那天说出来,我就觉得不对,结果被你岔开了--你跑青楼挖什么地呢?”“跟你说也没关系。”萧遥逸梳理着白水驹的鬃毛,一边说道:“江州这一战,孟老大其实是不同意的。玄武湖一战,我就没得到允许,当时看情形不对,直接引禁军入宫。事发仓促,准备也不足,最后还是孟老大替我擦屁股,和几位哥哥一起截住黑魔海的援手,算是打赢了玄武湖一仗。”“当初岳帅宣布解散星月湖大营的时候,曾说过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再集结,所以孟老大一直压着大家,等待岳帅的消息。”萧遥逸道:“可我们已经等了十五年,再等就没有机会了。”明“玄武湖之战后,我拿到江州,打算树起星月湖的大旗,告知天下,岳帅的部属还在。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我们兄弟大吵一通,这一回五哥、六哥也站在我们这边,只有老大和四哥不同意。”萧遥逸把脸埋在马鬃里,低声道:“三哥不在了,孟老大自己也压不住我们五个。最后各退一步,孟老大同意星月湖大营集结,但江州名义上仍然属于晋国。”“江州这一仗我越打越心惊,打到后来我才知道孟老大有多英明。如果没有晋国的名义,宋军毫无顾忌截江攻城,就算能守住江州,大营的兄弟们肯定也伤亡惨重。”萧遥逸呼了口气,“圣人兄,你不知道你在临安那些天,我天天都盼着你的消息。尤其是云家翻脸之后,援助的物资一下断了,我差点吐血,别说云家大小姐,你让我娶云家的老母猪我都愿意!”程宗扬没有笑,江州一战,如果不是宋军有所顾忌,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宋军撤退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孟老大却把我叫去,狠狠骂我一顿。”萧遥逸靠在马鞍上,带着一丝自责的苦笑道:“孟老大总是这样,有些事他虽然不同意,但我们都想干,他就咬牙带我们干完,然后自己把责任扛下来。这一次他骂我,一是心痛兄弟们的伤亡,更要紧的是担心我们强占江州的举动,打乱了岳帅的布置。”程宗扬仔细听着,听到这一句不由道:“岳帅还有布置?”萧遥逸道:“岳帅没有透露过,但我们猜他肯定有安排。至于什么安排,”萧遥逸摊开双手,“只有岳帅出现才会知道。对了程兄,江州之战打完,我们兄弟商议过,功劳最大的毫无疑问是你。你的粮战足以顶得上一个星月湖大营。”“等会儿,你越扯越远了啊,这跟你跑临安挖地有什么关系?”“别急,我马上就说到了--孟老大不是骂了我一顿吗?骂完他告诉我,岳帅曾经透露过,他在临安留了某些东西。孟老大藉着鹏翼社的掩护,在临安待了多年,把岳帅待过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直也没找到。我这次要来临安,他才告诉我这件事,让我留意寻找。”“孟老大追随岳帅最久,对岳帅待过的地方也知道得最为详细。连他都找不到,会是在什么地方?我仔细想了一路,有个地方孟老大很可能漏掉了。”萧遥逸道:“玉露楼。岳帅在临安时,最喜欢去的就是这处青楼。”难怪小狐狸一到临安就直奔玉露楼,原来是冲着岳鸟人的遗物去的。程宗扬道:“找到了吗?”萧遥逸摇了摇头,“青楼里的人换得太快,现在楼里根本没有见过岳帅的。我和萧五找遍玉露楼,也没找到线索。”程宗扬却知道他们错过了一个地方--迷楼。岳鸟人确实留了些东西,但只有一把不知道用在什么地方的钥匙和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萧遥逸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不过有件事挺邪门。玉露楼有处院子说是被人包下来了,但我和萧五进去过,里面根本没人。”程宗扬一怔,连忙道:“不会是梨花院吧?”他说的是李师师所在的院子,萧遥逸道:“不是。是另外一处,听说是个大官包下来的。”媚娘!程宗扬心里蹦出这个念头。先是人家投奔到府上,然后把人送回来,接着又用个空院当掩护,悄悄把人带走--高俅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萧遥逸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圣人兄,你对紫姑娘可真不错。我们兄弟算是放心了。”“废话!”程宗扬一脸悲愤地说道:“我都给她当牛作马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说死狐狸!你给她送的狗是哪儿来的!”看到程宗扬怒火填膺的样子,萧遥逸不禁一愣,“那条小狮子狗?这说起来就话长了。当年岳帅让我回建康,我不乐意,整天又哭又闹,岳帅那时候养的狗正好生了只小狗,岳帅只好把那狗送给我,才打发我回来。我养了不少年,那狗一直没怎么长,正好紫姑娘也喜欢,我就送给她了。怎么了?”萧遥逸忽然想起来,“对了,岳帅交待过,小心别被那狗咬到--圣人兄,你不会是被它咬了吧?那小家伙牙齿有毒,被它咬到,只有南荒一种鱼的鳃液才能解。岳帅当初去南荒,就是找这种鳃液的。”程宗扬无语望天,自己被小贱狗咬这一下,还真不冤。岳鸟人从南荒拐走碧姬,八成是因为和自己一样被咬过。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喂着骡马,不知不觉走到队尾。程宗扬脚下忽然“咯”的一声,似乎踩到什么东西。接着便听到朱老头一声惨叫,抱着脚跳了起来。

程宗扬先声夺人,“好狗不挡道!朱老头,你挡我的道什么意思!”朱老头刚想开口,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他一手抱着脚,一手指着萧遥逸,嘴里“哎哎”地叫着,像是急得说不出话来。

萧遥逸莫名其妙,他左右看了看,然后抓了把粮食去喂朱老头的草驴。

“别喂!”朱老头眼泪都快下来了,哽着嗓子道:“粮食啊……”说着扑过去抱住那只空了一半的粮食口袋。

萧遥逸纳闷地说:“我知道这是粮食啊。马上要到苍澜,粮食到镇上再买,这些牲口几日都没吃饱,再饿就掉膘了。”“粮食--金贵啊!”朱老头抱着粮袋不撒手,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拿粮食喂牲口,打仗时候的常事,也没见你哭天抹泪的。得,”萧遥逸拍了拍手,“反正就剩你这头驴了,爱喂不喂。”“别吵了!天都亮了!”程宗扬眯起眼,望着天际一抹鱼肚白,“我领头!小紫,你跟着我!老头走中间!小狐狸第四个,武二你断后!大伙把骡马的缰绳都连在一起!千万不要走散了!”这几位爷伺候起来比一个军都累,好不容易整好队伍,程宗扬一手拉着打头的走骡,一手挽着小紫,朝着谷口走去。

从山梁往下望去,整座山谷都被浓雾笼罩,缭绕的雾气接天蔽日,仿佛与高天上的白云相连。浓雾边缘界线分明,就像一道雾墙,竖在昨晚朱老头打量过的那块岩石处。

程宗扬把手伸进雾中,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看似轻柔的雾气竟然温度奇低,寒意刺骨,他小心踏入雾中,身体仿佛浸在冰水中一样,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冷战。

程宗扬连忙催动丹田中的气轮,抵御寒雾的侵蚀。难怪世人把太泉古阵视为畏途,单是穿过这层雾瘴,就不是易事。修为略低,体质稍弱,恐怕都扛不住这种寒冷。

越往里行,雾气越发浓郁,没走几步,眼前就只剩下浓浓的白雾。雾气仿佛流淌的牛奶或者被涂抹过的蛋清,将视线完全阻隔,走动时,甚至还能感受雾气黏性的质感。

忽然“卡”的一声轻响,脚下似乎踩碎了什么,程宗扬警觉地停住脚步,左手把缰绳绕在臂间,接着握住刀柄。

一个绿幽幽的光点出现在视野中,接着又是一点,光点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升起,明灭间就像一只无形的怪兽张开的眼睛。

一股冷汗从颈后涌出,沿着背脊直淌下来,程宗扬长刀出鞘,接着把小紫拉在背后,右手也握住刀柄。

“嘿嘿,是磷火。”背后响起朱老头猥琐的声音,他捞到那只粮食口袋,心情好了许多,这会儿道:“这路上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八成是谁的脊梁骨被你踩着了。”死老头猥琐的笑声这会儿听起来却让人分外踏实,程宗扬呸了一口,一边松开刀柄,“干!”寒雾像冰水一样涌入鼻腔,将气管、肺部都冻得隐隐作痛。程宗扬一边运功御寒,一边往前走着,每隔一段就要喊一声,“老头!小狐狸!武二!”随着雾气渐浓,众人的声音也仿佛被寒雾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程宗扬紧紧拉住小紫的手掌,虽然明知道看不见什么,仍然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着视野中可能出现的一丝一毫的影子。

一刻钟后,众人已经进入雾气最浓的核心位置,浓雾甚至使身体感觉到一股浮力,仿佛一纵身就能在雾中游泳。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却是小紫怀中的雪雪正伸长脖颈,对着浓雾狂吠。

头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接着朱老头叫道:“亲娘咧!落石!”耳边听着轰鸣声越来越近,眼前却只有白雾,程宗扬顾不得多想,一把摘下鞍侧的龙鳞盾,遮在小紫头上,自己抡起长刀,对着声音传来处重重斩出。

钢刀“铛”的一声巨响,一股沉重的力道直击下来,整条手臂都震得失去知觉。内息猛然一窒,接着喉头泛起一丝腥甜的气息,经脉已经受伤。程宗扬咆哮一声,遭到重击的气轮陡然加速,一道光球冲开受创的经脉,击向落石。

落石终于改变了方向,接着身边传来骡马的嘶鸣声,却是骡队被石头击中。

程宗扬急忙抢下骡背的行李,接着便听到骡鸣声直坠下去,他顿时出了身冷汗,这才知道自己一行人正站在悬崖边缘。

雪雪的叫声越来越急,程宗扬咽下鲜血,把行李扛在肩上,拖着小紫贴着崖壁拚命前行,避开危险的落石地带,一边叫道:“小心悬崖!武二!小狐狸交给你了!朱老头,你来过!怎么回事!”朱老头带着哭腔叫道:“我的亲驴哎!”突然间一股凶恶阴狠的气息从头顶直压下来,浓雾中伸出一只狰狞的脚爪,抓向程宗扬的面门。

程宗扬闪电般劈出刀锋,那只脚爪却突然缩回,旁边雪雪的叫声忽然一顿,那妖怪“嘎”的一声大叫,接着羽毛纷飞,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扑到程宗扬身上。

程宗扬将小紫搂在怀中,双刀如电。不断斩开浓雾,头顶的妖气越来越浓,数不清的怪鸟雨点般袭来。

程宗扬感觉自己就像陷入噩梦之中,一个人在浓雾中与看不到的对手搏杀。

本来他想着今天就能进苍澜,特意换了身普通衣物,把那套硬得能砸死狗的帆布牛仔服收了起来。结果没几下一身新衣就被怪鸟锋利的脚爪撕碎,手臂、肩膀、脖颈、额头都鲜血直流,伤口传来火烧般的痛楚。有几次他都几乎要放弃,最后还是咬牙硬撑下来。无论情形如何危险,他始终没有松开小紫。

视线和声音都被浓雾阻绝,不知道武二等人的是不是同样遭到袭击。好在自己还有一个帮手,虽然看不到背后的情形,但雾气诡异的波动带来阵阵的妖气,显然那条小贱狗已经现出三头魔犬的真身,与雾中的鸟妖厮杀。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娇叱,一道剑气匹练般卷起,声势赫人,连浓雾都被劈开一线。鲜血飞溅中,那些怪鸟尖鸣着飞开。

程宗扬靠在岩石上,将小紫抱在怀中,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着,呼呼地喘着气。

头顶的岩石上,一个火红的影子一闪,然后被浓雾遮蔽。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竟然是三足乌?”一个女声道:“三足乌秉火而生,这雾瘴却是阴寒之地,多半是同样三足的天邪鸦。”另一个声音道:“仙子,下面有人,要不要……”那女子道:“不用理会,他们未必走得出这浓雾。尽快赶到苍澜,打听清楚再说。”几人衣袂声响,离开山谷,浓雾重又合拢。

程宗扬搂着小紫纤软的身体,低声道:“死丫头,你没事吧?”小紫笑道:“真有趣。”“有没有人性啊!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趣!”“人家又不是说你。”程宗扬讶道:“你认识那些人?”“人家才不认识。”小紫轻笑道:“不过那女子身上有件东西很有趣……”……“叮!”刀锋斩在岩石上,溅起几点火星。程宗扬破雾而出,他上身的衣物几乎被撕成布条,裸露的皮肤布满交错的爪痕和鲜血。小紫却是毫发无伤,甚至连血迹都没沾上一点。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程宗扬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他坐在路旁调息半晌,这才抬眼朝山下望去。

眼前是一片狭长的山谷,山谷中央座落着一座小镇,一条小河从镇前蜿蜒而过,河上有一道竹制的小桥,桥头立着一块石头,写着“苍澜”二字。

刚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杀出,此时看到这方圆百里唯一的人迹,让程宗扬紧绷的心头终于放松下来。这里就是苍澜……整个镇子临山的一半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另一半则靠近河畔。镇中建筑参差不齐,显得有些零乱,而且散得极开,给人的感觉似乎这些房屋都在互相戒备。

极目望去,镇子周围被一圈望不到边际的浓雾笼罩,只有谷中这一块空间被阳光照耀,明亮得几乎令人心生感动。

忽然背后一阵响动,却是雪雪迈着四条小短腿从雾中钻出,嘴里还咬着一只滴血的天邪鸦。

程宗扬悻悻道:“小贱狗,怎么没摔死你呢?”雪雪愤怒地瞪着他,然后委屈地跳到女主人怀里。

“嗤喇”一声,小紫从程宗扬衣上撕下一根布条,绑住那只奄奄一息的天邪鸦,递到他手里。

“五头骡子,两匹马,一只草驴,换这只死鸟,我可亏大了。”程宗扬瞧瞧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衫,索性撕下来,光着膀子背上背包,然后把那只天邪鸦甩进雾中,一手挽着小紫踏上竹桥。

镇上的房屋大多是竹木搭成,歪歪斜斜,街道上尘土飞扬,一派荒凉没落的景象。但仔细看时却发现,这镇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沿街的房子全是店铺,米行、瓜果行、成衣店、兵器铺……最多的还是贩卖各种“太泉宝物”的摊位,一眼望去,起码有十几家。

也许是因为自己头一个进来,镇上行人倒不是太多,程宗扬一路看去,那些铺面上的物品大都是些辟邪的古镜,镇妖的神符,造型奇异的铃铛和面目狰狞的石像。看着半旧不新,有些更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上边还沾着泥巴--虽然自己没见过太泉古阵的样子,可这些东西的气质实在是差点儿意思,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赝品的气息……见到铺面上一只完全是小儿玩具的日晷也做旧处理过,程宗扬忍不住问道:“这是太泉古阵里的东西吗?”店主上下打量他几眼,低声道:“行脚商?”程宗扬摇了摇头。

店主立刻收起慇勤,敷衍道:“当然是真货,太泉出品,绝无虚假,只此一件,爱买不买。”程宗扬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物件,不禁大失所望。自从见到那只灵飞镜的遥控器,他就在潜意识中认为太泉古阵与自己来的世界有关联。现在一看,可信度大打折扣,如果太泉尽出这些玩意儿,自己这趟可算是白来了。

走到街角,背阴处有一个小摊,摊位旁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旗子,无甚看处。

旗上的字迹却让程宗扬眼前一亮:苍澜极品美食!

程宗扬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他把那些“太泉神物”抛在脑后,拉起小紫,“走!咱们吃早点去!”那摊位总共只有两张加起六条腿的桌子,三条用石头支起来板凳。摊上的吃食更少,只有几个灰不溜秋的窝头,一锅能数得清米粒的清粥,一碗咸萝卜,倒是放了一堆水果。

程宗扬一眼看去,就饱了一半,但街上就这一家卖早点的,只好坐下,对摊主道:“来份早点!”“来啦!”摊主捧着饭食过来,慇勤道:“客官是……行脚商?”“不是。”摊主立刻收起笑容,放下饭食便兴趣缺缺地走开。

程宗扬尝了口窝头,不仅皱眉,自己不算是很挑剔的人,可这窝头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只能说勉强入口。小紫只吃了只水果,两只窝头都喂给了雪雪,可雪雪也不爱吃,啃了半只就钻到小紫怀里装死。

程宗扬几口吃完,虽然肚子还饿着,也不想再吃了,他将陈米熬的清粥一饮而尽,起身道:“多少钱!”“四个窝头,两碗粥,一碟咸菜,一份水果,一共六百九十文。”程宗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摊主对他的惊讶见怪不怪,“六百九十文。”程宗扬指着自己刚才要的水果道:“这个多少钱?”“两文钱一个。客官要了五个,一共是十文。”这水果倒不是很贵,问题这才是十文,另外六百八十文都吃哪儿去了?要知道这价钱在物价昂贵的临安都够吃顿像样的午宴了。

摊主道:“上等窝头一个一百五十文,极品清粥一碗五十文,美味咸菜一碟八十文。”“就这窝头还上等?一百五十文一个!你怎么不去抢呢?”“客官可不能这么说。”摊主道:“咱们镇上可不产粮,客官吃的粮食都是从外面运来的,高梁面一斤一吊钱,白面两贯。算下来我还亏着钱呢。”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自己刚做过粮食生意,对粮价有所了解。一斤面两贯钱,一石就是一百金铢--比临安粮价最高时足足高出一百倍!

正说话间,一个脸色腊黄的汉子拖着步子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道:“老板,来个窝头……一碗粥……”摊主拿起一个窝头放在碟子里,盛了粥送去。那汉子狼吞虎咽地啃完,喝了粥,脸上好歹有了点血色,他摸出一枚银铢和一把零碎钱铢,一枚一枚数够一百文,叹着气道:“整个苍澜镇就你这儿的价格厚道。我七天没吃米面,全靠瓜果填肚子,实在撑不住了。”摊主带着一丝怜悯道:“呆不下去,就早点儿回吧。”那汉子苦笑道:“哪里能空手回去?今晚又赶上开启的时候,我再去一趟。真要进不去,我也就死心了。”摊主也不再劝,那汉子爬起身要走,程宗扬摸出七枚银铢往桌上一丢,“不用找了!”接着快步追上去,含笑拱手道:“这位兄台……”那汉子戒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进了一家店铺。

程宗扬本来想打听一下苍澜的情形,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正纳闷间,那摊主道:“新来的吧?这镇上什么人都有,随便开口,不定就碰上谁的忌讳。不想惹事的话,就先管住嘴,少问少打听。”程宗扬抱拳道:“多谢了。”摊主道:“免谢。不白拿你钱,多的十文,算送你一句话。”程宗扬笑着拿出一枚银铢,“那我再多问一句:镇上有向导吗?”摊主接过银铢,“进古阵?”“当然。”摊主摇了摇头,“这边都是镇上的正经住家,谁没事肯进那地方?”说着他朝东南角一指,“那边的破落户,什么都肯干,你去打听打听吧。”“谢了!”小紫抱着雪雪在怀中逗弄,一双美目望着镇子,灵动异常。程宗扬道:“死老头满嘴跑驴车,我估计他也就来过一两趟,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既然来了,宁肯多花几个钱,找个本地人当向导,免得被老头带沟里了。”小紫娇声道:“程头儿最棒了,人家都听你的。”“少来!”程宗扬早对她这种骗死人不偿命的俏美模样免疫了,拔脚朝旁边的店铺走去。

小紫道:“程头儿,破落户在那边呢。”“别急,先买件衣服。”小紫笑道:“程头儿最帅了!光膀子挎个背包,再背面盾牌,好拉风的装扮呢。”“死丫头,你就笑吧。”程宗扬道:“别忘了,你还跟着我呢,我要像泡牛粪,丢的还不是你这朵鲜花的脸?”第三章抱着被放血的觉悟踏进成衣店,程宗扬仍然被店内的价格深深地震惊了。一件上衣十贯--足足一万铜铢;一条裤子八贯--足足八千铜铢--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程宗扬一边心头往外飙血,一边咬牙买了件最便宜的上衣。自己临行时带了一千金铢,一千银铢,还有十贯铜铢当零钱,这笔钱在六朝任何一个地方都够置下一份不算小的家业。可在苍澜这个破镇上,五个人恐怕连一个月都支撑不了。

穿上单薄的上衣,程宗扬心一横,决定到兵器铺再买把刀备用。越是这种地方,防身越是要紧,这个钱可省不得。

一进兵器铺,便看到墙上挂满各种兵刃。以程宗扬现在的眼光,一眼便看出这些兵器都是质量一流的利器,其中有几件品质更是出色,放在外面都能属得上名刀名剑。

按照苍澜的物价,一个窝头一百五,一件上衣一万,程宗扬都没敢问那几件兵器的价格,指着墙角最普通一把钢刀问道:“这把刀多少钱?”“二十文。”程宗扬扭过头,“多少?”店家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一堆都是二十文的。那边是五十文的。墙上是二百文起的。”程宗扬抬起头,看着那堆“二百文”的神兵利器,然后指着最上面一柄腰刀问道:“这把刀呢?”店主随口吐出一个数:“五百文。”程宗扬咽了口吐沫,这把刀色泽乌黑,刀柄缠的麻绳早就朽坏了,显然自打进了店铺就没人养护过,但刀锋仍隐隐泛着青光,仅看份量,就是一把材质不凡的名刀。想当初在临安,那把屠龙刀看一眼就要一贯,林冲买下来用了足足一千贯--按这价格足够给星月湖大营每人一把了。

程宗扬拍出五枚银铢,“买了!”店主摘下刀,随手扔在柜上,一副懒得再看他一眼的架式。

程宗扬抱着刀出来,喜气洋洋地说道:“瞧瞧这刀!猜猜多少钱!”小紫道:“三百--铜铢。”“三百?开什么玩笑呢!瞧这刀锋,至少值五百贯!”“那是外面的价格哦。”小紫笑道:“在镇子上,只值三百铜铢。”程宗扬愕然道:“为什么?”“程头儿,你好笨哦。这些兵刃都是闯太泉的人丢下的,镇上的人捡回来,一文钱都不用花。而且这些兵刃都是有主人的,带到外面不一定会惹什么麻烦,只好在太泉用。不知道哪个冤大头才肯花五百铜铢买呢。”程宗扬夺过刀挎在腰间,忿忿道:“我有钱!我乐意!”接着看下去,程宗扬才发现死丫头说得没错,镇上最便宜的果然就是各类兵器,一个窝头换三把好刀在苍澜镇一点都不是神话。

“小狐狸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程宗扬望着镇口的竹桥,“这会儿还不出来,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安啦,武二背也会把他背出来的。”“就武二那操性?”程宗扬一万个不信,“打死我都不信他这么仗义!”话虽这么说,但瞧着小紫笑眯眯的神情,程宗扬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死丫头,你又知道什么了?”小紫笑道:“他们两个昨天打赌,小狐狸输了,欠了武二十枚铜铢。”程宗扬脸黑了下来,这赌如果是武二输了,说不定就把小狐狸扔哪个山沟沟里。现在输的是小狐狸,武二死活也要把他背出来,好让他还债。

这俩货是不用自己操心了,至于朱老头是死是活,程宗扬根本就懒得操那个闲心。

一群汉子喧哗着走来,他们一多半都和程宗扬一样带着伤,显然也在浓雾中吃过亏,好不容易到了苍澜镇,神情间都带着死里逃生的亢奋。看到这些兴致勃勃来寻宝的汉子,镇上的居民倒没有多少表情,只不过眼中偶尔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

眼看小紫眼珠直转,似乎在打什么主意,程宗扬赶紧把她拉走,免得这个死丫头惹出什么祸端来。……苍澜镇的主街不到一里,撒泡尿的工夫就能走个来回。街旁的房屋虽然破了点儿,多少还有些体面,越往东南越显败落,有些连门都没有,遍地杂草丛生,难怪是破落户。

但无论再破的破落户,门前照样也摆着几样从太泉古阵挖来的“宝贝”,把靠山吃山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程宗扬忽然停住脚步,看着旁边一处摊位。那处房屋是用竹子搭的,看样子很有些年头,歪歪斜斜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房子没门,因为门板被人卸下来,用几块石头支着,当成桌子,上面摆着几件泥俑。

程宗扬的视线却是在门板上。那扇门板只摆了几样东西,另一半是招牌,因为是用芦灰掺水写的,字迹看上去有些涣漫不清,写的是--本店业务:出售:河图、洛书、无字天书、麒麟、獬豸、灵龟、龙马、白鱼、丹鲤、白蛇(代斩)、嘉禾(九穗)、瑞麦(三岐)、独眼石人(代埋代挖)、黄帛绢书(代塞鱼腹)、黄鸟之旗等。

代理:写劝进表、学狐狸叫、传衣带诏、立禅让坛、代放祥云(七彩)、制订谶言(包传播讲解)、附会地名、观星、望气、测字、编写传播童谣、编撰族谱(可上溯至盘古)整容:重瞳、出额、四乳、臂长(至膝)、骈肋、并齿、日角、方目、手足纹理成字(艺术篆体)、各部位黑痣或红痣等。

接受订制及修补:传国玉玺、帝冠龙袍、丹书铁券等。

主持:开国仪式、登基大典、天书封禅、分封建制等。

胎教:保证妊娠期延长十四至四十八个月,出生即能说话,出生时有红光、异香等。

另有景星出、庆云现、帝气冲霄、黑龙出水、凤鸣岐山、白虹贯日、甘露降地等多项业务……程宗扬抬起头,“老板在吗?”他没敢声音太大,生怕把后面的房子震塌了。竹舍中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响动。

“老板在吗?”连问了几声,旁边一个邻居才懒洋洋道:“老徐吃饭去了。”“敢问老兄,在哪家饭庄?”“哪家饭庄?”邻居嗤笑一声,往河边指了指,“那边!”镇旁的小河只有一两丈宽,河滩新打了个围子,里面水已经被淘净,一个瘦子正弯着腰在泥里摸鱼。

旁边几个六七岁的小孩一边往他身上甩泥巴,一边道:“徐瘦子!不要脸!抢我们的鱼!”姓徐的瘦子光着两条腿,裤子提在手里,把裤腿扎起来,变成一条口袋,他一边捡着泥里乱蹦的小鱼扔到裤子里,一边道:“谁抢你们的鱼了?你们这些小屁孩只会瞎玩,会做鱼吗?我跟你们说,这鱼啊,一死就不新鲜了,要现捞现烧才好吃!赶紧捡柴去!一会儿烤好了,每人一条……”“河里的鱼吃了会变傻子,我们才不吃呢!”姓徐的瘦子道:“那是胡说!我都吃了几十年了,还不好端端的?”“徐瘦子吃鱼变傻子喽!”姓徐的瘦子作势要打,几个小孩一哄而散,一边叫着:“瘦子变傻子!徐瘦子变傻子喽!”姓徐的瘦子悻悻道:“这些小屁孩子……”程宗扬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可是徐先生?”姓徐的瘦子眨巴眨巴眼,“你们是……”程宗扬笑道:“我们是外地人,刚才看到徐先生的招牌,这才找来。”“哦!”姓徐的瘦子起身上岸,又想起自己还没穿裤子,他提着裤子里的几条小鱼不舍得扔,最后溜到草丛中,扯着袍子遮掩着把鱼倒在岸上,这才赶紧提上裤子。

他在河里洗了洗手上的泥,拨了拨乱纷纷的头发,整了整衣服,然后一脸从容地上了岸,未曾说话先是两声朗笑,然后矜持地拱了拱手,“原来是远来的贵客。今日正逢太泉神鱼万载一遇出世的吉日,两位倒是赶巧了。”程宗扬与小紫互视一眼,只听他侃侃言道:“此鱼孕三千年而出,出三千年而长,长三千年而成,成千年乃可食。太泉神鱼虽长不盈手,然育天地万载之灵气,若得琼浆烹之,食一尾可寿至百岁,食三尾可登千岁,日食一尾,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程宗扬开始还笑着洗耳恭听,可见这人滔滔不绝,大有说到天黑也不带喘气的势头,连忙打断他,“在下姓程,敢问先生大名?”徐瘦子微微一笑,“敝姓徐,字君房,单名一个福字。”徐福?

看着这位口吐莲花,面带菜色的高人,程宗扬表情不知道有多精彩,这可是世间第一大忽悠啊!你怎么没去扶桑,待在苍澜待着办业务呢?

徐君房看到他的表情,只微微一笑,随口说道:“不知两位前来,是要买石人,还是订制传国玉玺?”程宗扬道:“长生不老药--这个有吗?”徐君房仰天笑道:“公子年纪轻轻,如何也寻长生不老之术?君不见世有仙人,餐风食露,白日飞生,大劫一至,终将殒灭。仙人犹自如此,凡人如何能长生不老?”“你刚才不还说那个太泉神鱼,吃一口与天地同寿吗?”徐君房眼都不带眨地说道:“然也!但食此鱼以求长生,须以琼浆烹之。琼浆乃天地之髓,万万年方得一出,世人万难一睹,奈何奈何!”“不过……”徐君房话锋忽然一转,神秘地说道:“长生不老药在下虽然没有,哪里有,敝人却略知一二。只需十贯……不!一贯铜铢!徐某便即奉上。”说着徐君房眼睛一亮,看着那年轻人拿出一枚金灿灿的钱铢。他连忙伸手去接,那年轻人又收了回去。

程宗扬把金铢夹在指间,笑眯眯道:“你说的地方是不是扶桑?”徐君房尴尬地咳嗽两声,底气不足地小声道:“公子如何知道?”“行了。”程宗扬道:“用不着你去扶桑那么远,只要给我们带带路--去趟太泉古阵。”徐君房脸上变色,摇手道:“不行!不行!谁愿意去那鬼地方?”“一天一枚金铢。”程宗扬抛了抛手里金灿灿的钱铢。

徐君房两眼立刻直了,半晌他咽了口吐沫,“带路是吧?成!”程宗扬手一抬,把金铢抛过去。徐君房伸手欲接,旁边却伸来一只小手,轻轻巧巧把金铢握在掌心。

小紫唇角绽出一丝笑意,柔声道:“你进过太泉古阵吗?”与小紫明亮的目光一触,徐君房神情有些恍惚起来,使劲眨了眨眼,才打起精神,“若论太泉古阵,整个苍澜镇没有比徐某更熟的了。去太泉的人,十个有八个都只能在外面转转,徐某当年连第四层的迷魂桥都去过。你们如果要进去,最好买几本河图--河图一出,天下太平,进太泉古阵必备的宝物!徐某店中所售都是正版,上面有伏羲的亲笔签名,一本只要一枚金铢……”小紫美目异彩闪动,柔声道:“人家最不喜欢被人骗了呢。”徐君房眼角微微抽搐着,似乎极力在摆脱什么,最后颓然道:“成本价,三十五文,要敢骗你,我立刻跳河里变王八--行不行?”小紫微微一笑,把金铢抛给他,“那就要两本好了。先给我们找处落脚的地方。”徐君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望着小紫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不过看到手中的金铢,他立刻又换上惊喜的表情,拿起金铢咬了一口,眼中放出光来,“找什么客栈!你们就住我的房子,要嫌挤,我搬出去住!”“免了吧,”程宗扬道:“你那房子,打个喷嚏都会倒。镇上有什么客栈?找一家看看。”徐君房趿上鞋子,“行!”“苍澜镇有五六家客栈,加起来有十七八间客房,平常镇上来的人不多,倒是够住,价钱也不贵,每晚一百文。”徐君房还没舍得扔那些“太泉神鱼”,用一根柳条穿了,提在手中。刚才用成本价卖给小紫两本河图,徐大忽悠收起那套假模假样的买卖口吻,口气随意了许多。他虽然嘴碎了些,人倒不坏,对苍澜镇更是了如指掌,没费多少工夫就带着两人来到一家客栈,熟络地说道:“老程,看看这家怎么样?镇上最好的!”徐君房拍着床帮,得意地说道:“瞧瞧这床,一条腿都不缺!”程宗扬咧了咧嘴,这“上等客房”,即使在筠州那等偏远之地,也就是脚夫住宿的水准。即使死丫头不说什么,单是雪雪那条小贱狗的白眼就够瞧的。

“有没有再好点的住处?”“有。不过那价格可就高了去了,每晚至少要一贯。”“一贯就一贯。”徐君房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可碰见大财主了。两位,跟我来吧!”徐君房没走大街,而是从房后绕过去,穿过篱笆,翻过小渠,七绕八拐走了一柱香工夫,然后指着远处林中一片房舍道:“老程,你看怎么样?”看惯了苍澜镇的竹屋茅舍,猛然见到眼前那片六七成新的庭院,程宗扬倒有些不适应起来,“镇上居然还有砖瓦房?”“只外面包的一层砖,里面都是石头。镇上烧不了砖,全是从外面运来的,为包这层砖,可花了大价钱,”徐君房半是羡慕半是看不起地嘀咕道:“谁让这些外姓人有钱呢。”“外姓人?”“别说你是刚来的,就是在镇上住上一年半载,只要你是外地人,都弄不清镇上的门道。”徐君房道:“苍澜镇常住有千把人,差不多一半是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苍澜人。另外一半,就是外面来太泉,结果走不了的。他们不是本地人,又不是来了就走的外地人,镇上都叫他们外姓人。”一个窝头一百五十文,一把杀人的快刀二十文,想在这地方常住,还真要点勇气,反正让自己来选,宁肯住在临安或者建康。程宗扬道:“他们为什么待在镇上不想走呢?”“哪儿是不想走啊。是走不了。”徐君房道:“可别说我吓唬你们:太泉古阵那鬼地方,进去十个,有六个出不来,四个能出来的,起码有三个要少条胳膊缺条腿啥的。剩下一个就算啥都不缺,说不定还莫名其妙中了太泉古阵的诅咒,要在这儿待一辈子。”程宗扬与小紫对视一眼,然后笑道:“越说越玄了,太泉古阵还有诅咒?”“这事儿外面知道的不多,也就我们镇上人知根知底。”徐君房道:“瞧见那道雾瘴了吗?有些运气好的,全须全尾从太泉古阵出来,说不定还捡了什么宝贝,想着出去就能发大财,结果遇到外面的雾瘴,就真元狂泄,功夫再高也撑不了多久,转眼就修为尽失,成了废人。再多待一会儿,命都没了。”小紫眨着眼睛道:“会不会是不小心中毒了呢?”徐君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中毒,也不是受了什么伤,外面瞧着好端端的,一点看不出来,遇到雾瘴才知道轮到谁倒霉。说来也怪,只要留在镇上,不去碰那道雾瘴,也没什么事。大伙都说里面有诅咒,被太泉古阵看中的,就得留在镇上,给太泉古阵陪葬。”“让你说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程宗扬开了句玩笑,然后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出去?”徐君房摇了摇头,“能来苍澜的,都不是庸手,这些外姓人长的在苍澜待了几十年,短的也有五六年,能想到的办法都试遍了,没一个能出去的,死在雾瘴里的倒是不少。”徐君房道:“当年万药堂堂主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太泉古阵寻什么碧玉香樟,结果带了几十人进去,只有四五个活着出来。万药堂主也算运气好,居然让他捡到一株,乐得什么似的,等到出苍澜的时候,其他几个弟子都出去了,偏偏万药堂主着了道。他仗着自己修为精深,又有一大堆丹药傍身,往外硬闯。结果第二年有人进苍澜,才把他的尸体捡回来。再往后,就没人敢闯了,中了诅咒就老实在苍澜待着。”程宗扬道:“既然有不少人中了诅咒,有没有找出什么规律?”“这事儿压根就是个没准。”徐君房道:“有些修为低的,来太泉四五趟,进进出出都没事。有的修为高的,来一趟就着了道,不一定落在谁头上呢。”程宗扬皱着眉想了半晌,小紫在他眼前招招手才回过神来。

“程头儿,想什么呢?”程宗扬道:“我在想难怪太泉古阵能留到现在呢。大伙都知道太泉古阵里面有宝贝,这么多年下来,再大的宝藏也搬空了,就算有机关挡着,也都踩平了,怎么可能还留到现在?原来还有这个原因。”徐君房道:“大伙都住在镇上,虽然他们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但都在镇上讨口饭吃,打发日子,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我们这本地人跟他们那些外姓人,平常来往不多。”“镇上的店铺都是本地人开的吧?”“街上除了几家外姓人开的店铺,其他都是本地人。不过镇上有一门生意是被外姓人独占的--”说话间到了院前,徐君房抢先进去,对小二道:“这是徐某的客户,来镇上看商路的,要一间上房!”听说客人是商贾,小二立刻热情了许多,“咱们这儿的客房分两种,外面的客房一天一贯,内院的上房一天五贯。不过既然是商家,又是头一次住我们的院子,也按一天一贯的价钱,你看这价钱合适吗?”程宗扬没想到一个商人的身份直接就打了两折,虽然在外面还是天价,但在太泉这价钱确实不贵,他点头道:“行!要两间僻静些的。”“好咧!内院还有两间上房!小的带两位去看看!”小二取了钥匙,慇勤地要去领路,却被徐君房拦住,“我带着去就行。程老板一路辛苦,你们没事别来打扰。”小二虽然不情愿,但是别人带来的客户,只好把钥匙交给徐君房。

徐君房一边领着两人入内,一边小声道:“镇上最欢迎的是行脚商,最看不上的,就是来寻宝的。镇上的衣食全靠行脚商送来,可惜雾瘴难过,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家。寻宝那些要不进了太泉古阵出不来,要不进去一趟出来就走,没有一个回头客,镇上人都恨不得把他们的钱抖擞干净才甘心。”程宗扬频频点头,“原来如此,放心吧,就我这气质,扮商人绝对不会露出马脚!”踏进院子,程宗扬不由松了口气。院里的房舍远称不上豪奢,但比起镇上的客栈已经是天壤之别。

徐君房道:“这栖凤院有二三十间客房,以前外面来的行脚商都住在镇上,自打栖凤院建成,陆陆续续都住在这边。交易也是和这些外姓人做得多些。七八年前,镇上一个窝头还只卖五十文呢,如今涨到一百五,本地人的日子可是越来越不好过了。”小紫抱着雪雪,像个乖巧的小婢一样跟着程宗扬身后,忽然她抬起头,美目中闪过一丝光亮。

栖凤院前后三进,前面两进是客房。这会儿三人正在内院,刚进院门,便看到楼上一个火红的身影--却是在浓雾中惊鸿一瞥的那名女子。

那女子高傲地抬着头,露出的侧脸有着雕塑般鲜明而完美的轮廓,她红衣如火,走动时衣袖、裙边和衣带飘扬起来,隐约闪动着金丝绣成的火焰花纹,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耀眼的凤凰,让人难以无视。她淡淡扫了程宗扬等人一眼,随即闪身进了房间。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说道:“徐大师,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休息片刻,你也填填肚子,一会儿再往镇上去。”徐君房拱了拱手,“两位且在此安歇,徐某先行告辞。”他的礼数、气度无可挑剔,只不过手里还提着那串小鱼,拱手时泥水免不了甩到袖上--但对于他穿的衣袍来说,泥水多几点少几点也看不大出来。

进了门,程宗扬放下从骡背上抢到的行李,把其中一只铁箱远远放在桌上,然后倒在床上,叫道:“死丫头!快来给我捶背暖床!”小紫笑道:“雪雪,咬他。”小贱狗立刻张牙舞爪要往程宗扬身上扑。

程宗扬大喝一声,“小贱狗!你找死啊!”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立刻爬了起来,被这小贱狗咬上一口,虽然不怎么疼,但那后果比疼可严重太多了。

程宗扬踢掉鞋子,盘膝坐在床上,“死丫头,你刚才朝楼上看那一眼,是不是打什么鬼主意呢?”“你猜呢?”程宗扬道:“你是看中人家什么了吧?”小紫笑道:“当然是看中她的人了。”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你怎么和我的想法一样呢?死丫头,少跟我兜圈子!我跟你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智商各种不够用的。”“大笨瓜。你看到她颈子里挂的东西了吗?”程宗扬想了一下,“哪儿有啊!她颈子里空荡荡的,哪里挂东西了?”“在衣服里面啦。”小紫没再吊他胃口,“一只琥珀。”程宗扬松了口气,“琥珀?那东西多的是,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买两斤砸着玩!”“是天青色的哦。”“蒙谁呢?”程宗扬一脸的不信,“世上哪儿有天青色的琥珀?”“青冥琥珀。”小紫道:“一般琥珀都是黄色的,这种琥珀传说是天龙的碧血所化,色如天青。比龙睛玉还少见呢。”“死丫头,见到别人的东西就想拿可不好。而且,你要这东西干嘛呢?”“好玩。”程宗扬一阵气馁,“你就玩吧。喂!把小贱狗抱远点儿!”小紫做了个鬼脸,然后手指轻轻一挑。远处桌上的铁箱“嗒”的一声,箱盖跳开,接着一阵刺耳的磨擦声随之传来。

那铁箱只有两尺长,一尺宽,高不及半尺,箱内填充着厚厚的棉花,防震的同时也能吸收声音。

铁箱分成四层,每层都井字型分成九个小格,每个格子中都有一块精炼的钢坯,每块钢坯旁边,都有一个小小的工具正在转动。

伴随着刺耳的磨擦声,钢坯被工具一点点刻出凹槽、齿牙、轴孔。那些工具各不相同,但硬度极大,其中有几件甚至是用珊瑚铁制成。坚硬的钢坯在这些比它更硬的工具下如同软泥,被一点点雕刻成型。

这是死丫头随身带的“工厂”,每件工具看似简单,其实都有着不逊色于工匠的精巧度--这些工具里都藏着一粒可以置换的龙睛玉,并由纳入其中的阴魂驱使。这只铁箱坚固异常,无论平常行路,还是夜深人静,那些工具都在不停的雕琢零件,从来没有任何疲倦和懈怠。

就在这时,一颗只有黄豆大的镙钉被雕琢出来,那件类似挫刀的工具把完成的镙钉一拨,又取出一块钢坯,继续雕琢挫磨。

程宗扬每次看到这只箱子,都有种不爽的感觉--无论谁,和几十条阴魂奴隶待在一个屋檐下,感觉都不会好受。

第四章小紫将已经完工的零件逐一取出来,对于有些进度迟缓的工具,她小手直接一抹,抹去龙睛玉内的阴魂,接着从都卢难旦妖铃中重新取出一条,纳入其中。

仅程宗扬知道的,死丫头在宋军的伤兵营,就一次取走不下三千条阴魂,用来办这种根本见不到血汗的奴隶工厂再合适不过。

程宗扬伸头看着,“还要多久?”小紫对进度颇不满意,嘟着嘴道:“一两个月呢。”程宗扬“啧啧”赞叹两声,然后道:“老匡买来的龙睛玉全给你了。花了我这么多钱,你要做出来个跟死老头一样的垃圾,那可笑掉我大牙了。”“还是小心你的下巴好了。”小紫皱了皱鼻子,“别到时候吓脱了。”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一挑眉峰,“姓徐的来了。”想起徐君房的招牌,小紫不由挑起唇角,“程头儿,你怎么会选他呢?”“原因很简单--你觉得他招牌上那些生意有上门的吗?”“傻瓜才会上当。”“这就对了。能来苍澜的肯定不是傻瓜,他要能接到生意就见鬼了。一桩生意都没有,他肯定是整个苍澜镇最便宜的向导。”“他的修为好低,连雪雪都打不过,”小紫抬起雪雪两只小前爪拍着,一边笑道:“到时候他如果进不去,那就好玩了。”房门轻轻响了两声,徐君房在外面道:“程公子可在?”程宗扬拉开房门,“徐兄好快的手脚!”“几条鱼,哪里要吃半个时辰?”徐君房生意上门,也有些意气风发,“程公子想去哪里看看?”程宗扬回头对小紫道:“你说呢?”小紫道:“人家好困,想要睡觉。”程宗扬知道她是打着楼上那女子的主意,只好瞪了她一眼,警告道:“别乱来啊。先把正事干完再说其他。”“知道啦。”程宗扬与徐君房一同出门,边走边道:“太泉古阵在什么地方?”徐君房手一指,“就在东面,两里外。”程宗扬挑了挑眉毛,苍澜峡谷并不算大,两里外差不多已经到雾瘴边缘,难道太泉古阵这么小?

徐君房道:“太泉古阵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每隔五日,要到半夜才能进入。这会儿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先往镇上逛逛。”眼下要紧的是先与武二和小狐狸会合,倒不急于去探太泉古阵的虚实,程宗扬边走边道:“我听说太泉古阵里面的东西无穷无尽,苍澜镇的人甚至都用古阵挖出来的东西盖房子,有没有这回事?”“有,”徐君房道:“瞧见那院墙了吗?就是用太泉古阵的东西砌的。”程宗扬抬眼望去,却是一处废弃的房舍,墙上爬着藤蔓,依稀能看出垒墙的石料是上好的大理石。

程宗扬回头看了看太泉古阵的方向,“那地方看起来不大啊,难道现在还没搬完?”徐君房笑道:“新来的人都有这疑问,觉得太泉古阵比想像的小了许多。公子却是不知,太泉古阵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还有这种事?”徐君房道:“传说太泉古阵共分二九一十八层,寻常人顶多在前几层转转,看有没有运气寻宝贝。第三层往下,进的人便少了。这么多年下来,外面的宝物大多被人捡走,真要找好东西,还要过了第三层的奈何桥才能见到。”“迷魂桥,奈何桥--太泉古阵里河很多吗?这么多桥?”徐君房连连摇头,“太泉古阵虽然有河,这桥却不是建在河上。其间详情,程兄进去便知。”程宗扬道:“太泉古阵到底有什么宝物?”“什么都有!”徐君房道:“说实话,一大半都没人知道怎么用的。最吃香的,还是里面的药材。各种天地灵宝,应有尽有!不过能不能找得到,全得看运气。”自己来太泉古阵,一半是为小狐狸找赤阳圣果,希望小狐狸运道够好。他思量着说道:“太泉古阵里面是不是有很多红色的石头?”徐君房想了一会儿,“这个……倒还没有留意过。”两人边走边谈,不多时便到镇上。程宗扬忽然道:“徐兄的生意怎么样?”徐君房一边点头,一边面不改色地说道:“过得去。”“是吗?”程宗扬一万个不信,“有买独眼石人的吗?”“怎么没有?”徐君房指着街上琳琅满目的摊位,带着几分得意道:“那不都是的!”程宗扬张大嘴巴,这才知道那些破烂人偶都出自徐大忽悠的手笔,“全是你做的?包挖包埋什么意思?”徐君房压低声音道:“来太泉古阵寻宝的人不少,真能找到宝物的可不多,空手回去免不了被人笑话,所以有人就在外面买几件,当自己找到的。外边的人不懂,见到东西太新都以为是假的--其实都是太泉古阵的石头,有什么区别?没办法,我也只好先埋到土里,等旧了然后再挖出来。”徐大忽悠这行当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自己早该想到的,如果徐大忽悠一件东西都卖不出去,早就饿死了,哪儿还有力气吹牛皮呢?

程宗扬停住脚步,“这些宝物就算了。有卖药材的吗?”“有!跟我来!”……苍澜镇上只有一纵一横两条像样的街道,横的一条被临街的各种店铺占据,纵的一条通往镇后的背巷。由于镇上的建筑没有任何规划,出了主街,根本就没有道路的概念,房前屋后,只要有空地都可以走,如果不是跟着徐君房这个识途的土著,自己恐怕早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往北树荫渐浓,如今正值五月酷暑,走在树荫下,燠热中带来一丝清凉。一盏茶工夫之后,徐君房领着程宗扬来到一条背巷。

那条小巷只有一人多宽,两旁有七八个卖水果的摊位,让程宗扬惊讶的是,每个水果摊后面都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她们的衣饰各不相同,但都是色彩鲜艳的齐胸短上衣,下面或者是一条斜拉的三角巾,或者是短窄的筒裙,裸露出白生生的腰肢和腿足。

那些水果席地而放,后面的女子却是坐在半人高的木凳上,对着来往的客人搔首弄姿,不时娇声招呼:“客官,来尝尝,妹妹的水果最美味呢。”“妹妹的果子甜似蜜,便宜又好吃呢。”“上好的果子两文钱一只,买一篮送两粒呢。”木凳旁摆着木屐,如果有客人挑好水果,她们便从木凳上下来,赤着脚踏上木屐,用一只竹篮将水果盛好,递到客人手中。那些客人藉着付钱摸摸她们的小手,在她们身上贴贴蹭蹭,她们也不着恼,仍然是笑靥如花。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在六朝看到衣着这样暴露的女子,不禁有些愣神。眼前这一幕唤起了他的记忆,那些叫卖的水果妹暴露的衣着,秾艳的妆扮,在这个荒僻的小镇中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程宗扬站在巷口,恍惚间仿佛穿过了现实和梦幻的界线。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暧昧的声音,徐君房道:“这里都是苍澜特产,程公子要不要买些尝尝?”程宗扬回过神来,不用问,徐大忽悠肯定是把自己当成登徒子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把回忆甩到脑后,一边道:“这里也卖药材吗?”“过了这条巷子,就是卖药材的。”“药材也是这么卖的?”“那可不是。只有这些水果是妹子卖的。”徐君房道:“我刚才说,镇上有门生意被外姓人独占了,就是这些水果妹。”程宗扬瞧着那些瓜果,“这么好的水果,为什么在背巷卖呢?”“说来话长。那些外姓人困在镇上出不去,也没什么营生可做。为了餬口,有些去闯太泉,捡些东西来卖。有些往林子里摘些水果,一半为了填肚子,一半拿出去卖掉,换些粮食。这些水果妹本来是在主街的,但她们穿得那样,搅得别家做不成生意。后来本地人联合起来,把她们赶到背巷。不过也算苍澜一景,来太泉的人总会来这里逛逛,买些瓜果尝鲜。”程宗扬道:“那就买几个吧。”徐君房接过程宗扬掏出的一把铜铢,指着摊上的水果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每样来两个。”摊后的女子从木凳上下来,拿过一只竹篮,将水果逐一盛好,含笑道:“十只水果,一只竹篮,一共三十文。”徐君房倒没有像别的人客人一样沾便宜,老老实实付了钱,接过篮子。交易间,几名客人走进巷中,从衣着上能看出,前面几个是外地来的汉子,旁边一个则是镇上人。那个镇上人附耳对客人们说了几句,几名汉子蹲下来,挑选摊上的水果。摊后的水果妹在高凳上一边扭动腰肢,一面仿佛不经意地分开双膝。

那几名汉子手里拿着水果,眼睛却不约而同盯着水果妹裙内的旖旎风光,目光发直。镇上人咳了一声,几名汉子才回过神来,问道:“这水果怎么卖的?”水果妹娇滴滴道:“十文钱五只。”一名汉子摸出十文钱就要递过去,却被镇上人拉住。那镇上人低笑道:“不是这么给的……”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那汉子如梦初醒,连忙从囊中摸出一枚银铢。水果妹笑容越发灿烂,她从凳上下来,踏上木屐,然后蹲在摊前将水果一只一只放在篮内,让他们近距离看了个饱,这才起身将篮子递过来,一边把身子挨在那汉子臂上,手指勾着胸衣,轻轻拉开,露出白腻的乳沟,眼中充满诱惑和挑逗的意味。

那镇上人按着向导的指点,将银铢塞到她胸衣内,顺势摸了一把。水果妹笑啐着把他推开,一边娇声道:“客官拿好。下次再来,妹妹还有上好的水果给客官品嚐呢。”徐君房有些尴尬,“这些水果妹都是外姓人,没羞没骚的,让人看笑话。”程宗扬却道:“水果十文钱五只,卖七十五个才够一只窝头。要活下去,还能怎么做?”徐君房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琢磨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公子说得没错。这也怨不得她们,只能怪窝头太贵。”“走吧,我们去看药材。”……卖药材的巷子与水果巷相隔不远,生意虽然比起水果巷差了许多,但也有五六家店铺。程宗扬随便往旁边的地摊看了一眼,目光顿时发直--那摊位上摆着一堆乱糟糟的植物,每一株下面都写着药材名称。其中一棵红通通的干果下面,赫然写着:赤阳圣果!

程宗扬强忍着心头的激动再往下看,价格仅仅五贯--程宗扬忽然发现已死老秃驴当初开的价钱不算低了。如果当时知道他给的五件破衣服足够换一只赤阳圣果还绰绰有余,自己早就换了。

程宗扬正要开口,巷尾忽然霹雳一声大喝,“贼厮鸟!敢偷二爷的东西!”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雄壮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另一端。

武二郎光着上身,肩背肌肉虬结,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脖颈黑黄的虎斑鼓起,犹如凶神恶煞。前面那个“贼厮鸟”勾着头,穿着件贴身的褂子,两手抱着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在武二郎的追赶下玩命的狂奔。

看着武二郎煞神般狂吼着冲来,巷子里的人纷纷闪避,生怕这位二爷的拳头没长眼,不小心碰到,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小蝥贼跌跌撞撞跑过来,两手死死抱着那团东西。眼看武二郎越追越近,他脚下忽然一歪,跌倒在地,那团东西脱手飞出,正落在地摊,把那只赤阳圣果盖得严严实实。

“哪里走!”武二郎暴喝一声,劈手抓住小蝥贼的脖颈,高高举起--程宗扬下巴险些掉地上--那小蝥贼虽然神色惊惶,可那张脸却俊得天怒人怨我见犹怜,除了萧遥逸那死狐狸还能是谁?

只见武二郎抓住萧遥逸的后颈,举起一人多高,然后暴喝一声,“篷”的一声巨响,按着他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萧遥逸脸朝下被砸进土中,手脚像触电般一阵抽搐。

武二郎丝毫不肯放过那厮,腾身骑在小狐狸背上,抡起海碗大的拳头,朝下擂去。

那局面堪称殒石撞地球,只见巷中尘土飞扬,武二郎巨大的拳头带着“霹雳啪啦”的劲风狂猛之极地连番暴打。地面像被重锤凿击一样,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凹陷下去。小狐狸的背影则趴在坑底,不时发出凄惨之极的叫声。

“贼厮鸟!二爷的东西你也敢偷!今天二爷非把你这小白脸打成豆腐渣!”“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饶命……啊!啊!啊!”武二郎当街行凶,兽神般的气势把众人都吓住了,胆子再大的也不敢走近他十丈之内。倒霉的是那摊主离他们最近,泥土、石子“哗哗”得往摊主脸上身上乱溅。那摊主吓得魂不附体,武二爷刚一出手,他就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免得受池鱼之灾。

那摊主背后紧紧贴着墙壁,等看到武二郎拳下鲜血狂喷,他连脚尖都踮了起来,恨不得把身体整个塞到背后的墙缝里。

萧遥逸的叫声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手脚抽搐。

终于武二郎放开手,地面已经被砸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萧遥逸趴在坑底,头发披散着,满脸是血,不知死活。

武二郎举着血迹斑斑的大手,指着坑底的小蝥贼恶狠狠骂道:“贼厮鸟!敢偷二爷的东西!不长眼的狗杀才!”武二郎大骂几声,然后一把抄起小蝥贼扔在摊位上的那团东西--那厮手掌有蒲扇大,一把下去,连带下面那颗“赤阳圣果”也被他抄走。

摊主“哎”了一声,刚想开口,只见那煞神猛虎般扭过头来,抓着那团衣物瞪着眼举过来,粗声大气地说道:“这东西是谁的?”摊主双手紧抠着墙壁,死死忍住尿意,然后猛地一点头,眼都不眨,毫不犹豫地说道:“你的!”“呸!”武二郎朝土坑里恶狠狠啐了一口,一手把那团东西掖进腰里,一手抓住萧遥逸的脚踝,拖死狗一样把他从土坑里拖出来,骂骂咧咧地走开,萧遥逸四肢摊开,脑袋不住往下滴血,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摊主踮着脚尖贴在墙上,良久才“呼”的一声悄悄透了口气。再看刚才那个想问价的年轻人,已经不见踪影。……武二郎拎着萧遥逸走到巷后,一看周围没人,那小狐狸立刻活了过来,他爬起身,一边抹着脸上的血迹,一边“呸呸”地吐着血沫,“下次别用这鸟血,太臭了!赶紧把果子给我!”武二郎摀住那团衣物,“说好的,五贯铜铢!你要敢短二爷一文,二爷跟你没完!”“行了吧!萧爷的身家拔根汗毛都比你腰粗!”萧遥逸一把夺过那团衣服,抖开披上,一手拿着那枚“赤阳圣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二啊,你说我是就这么生吃呢?还是煮熟了再吃?是切片呢还是打汁?”“二你大爷啊二!”武二郎朝他脑门凿了一记,“就这么吃!”萧遥逸也是爽快人,拿起“赤阳圣果”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后一口咬下。

武二郎凑过来,“什么味儿的?”萧遥逸鼓起腮帮,一边“咯吱咯吱”咬着,一边皱起眉,含含糊糊道:“有点儿辣……”程宗扬抱着肩走出来,一边笑眯眯道:“不会吧?都放了两个月了,怎么还辣呢?”萧遥逸瞧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手里半个“赤阳圣果”,接着醒悟过来。

“呸呸!”他一边吐着,一边骂道:“干!是萝卜!还是糠了的老萝卜!我说味儿怎么这么怪呢!武二!这钱我不能掏!”“哟!合着二爷刚才的力气白出了?”“我也是受害人啊!谁知道苍澜人这么缺德!把萝卜染了色当赤阳圣果!”程宗扬扭头道:“徐兄,有人骂你呢。”徐君房矜持地一笑,从容道:“赤阳圣果、红皮萝卜,皆是天地所养,哪里便是骗人呢?”程宗扬翻了个白眼,“铜、金都是天地所出,我把那个金铢给你换成铜铢行不行?”“按道理亦无不可。奈何世人多愚,竞相以金为贵,在下虽知其非,也只能从俗--”徐君房一把抱住程宗扬的手臂,哀求道:“千万不能换啊程公子!”程宗扬一边把他从手臂上摘下来,一边道:“认识一下吧--萧遥逸,就这位小白脸,跟着来吃闲饭的。武二郎,我们商队的头等打手兼一流吃货。这位是徐君房,苍澜本地人。小狐狸,你刚才吃的那个老萝卜版的赤阳圣果,就是徐大师亲手做的。除了卖假药,徐大师还专办开国大典,天书封禅什么的。现在这世道差了点儿,生意不是太好,你要有业务,可以和徐大师多联系。”“不敢当,不敢当。”徐君房极有派头地拱了拱手,“兄台若是准备开国登基,扯旗造反,仪式的事尽管包在徐某身上!”萧遥逸愕然半晌,喃喃道:“这人才……太难得了啊。圣人兄,你怎么找到的?”“运气运气。”程宗扬道:“死老头呢?你们两个怎么混成这德性了?”“别提了!”萧遥逸道:“咱们不都绑着绳吗?你在前面一喊,我跟武二赶紧拽住朱老头,生怕那老家伙跑掉。结果死老头那绳在驴子上绑着。那驴不是被石头砸到掉下去了吗?那驴一掉,死老头也跟着往悬崖下滑,我和武二只好拽着绳抢救朱老头的驴--”武二郎气怵怵道:“等拉上来一看,日他妈!绳子下面坠了块大石头!二爷扔了绳,拽着小狐狸好不容易从雾里出来,这么一瞧,得,驴没了,马没了,骡子没了,连杀千刀的死老头也没了。”萧遥逸道:“我的钱全在白水驹的鞍袋里,二爷全身上下总共就摸出来六个大子儿,眼看着赤阳圣果在那儿放着,实在没辙,才用上这一招。”武二郎白丢了五贯,心情正差,摇头道:“苍澜人太坏了!没良心!”看到徐君房略显难堪的脸色,程宗扬道:“这假货你们也不是好来的,谁也别说谁--我的黑珍珠呢?”萧遥逸道:“八成被朱老头牵走了。”程宗扬黑着脸吐出一个字:“干!”自己和小狐狸一样,带的钱铢都由黑珍珠驮着,随身只装了一点零钱,这点钱在苍澜镇上连窝头都啃不了几个。朱老头要是不露面,自己四个人只能喝西北风了。……“我身上的钱全在这儿了,六枚金铢,十七枚银铢,三十来个铜铢。”程宗扬找遍所有口袋,把钱在床上排成一排,“每天的开销:两间房,一天房费一枚金铢,徐君房的雇佣费一天一枚金铢。每天吃饭起码也要一个金铢。这点钱够我们用两天的。”程宗扬总结道:“赶紧想办法找朱老头,找不到朱老头,也得把咱们的骡子和马找到!”小紫道:“说不定他迷了路,走回南荒了呢。”“他敢!”程宗扬道:“死老头敢放我鸽子,我立马和剑玉姬联手,把死老头灭了再说!”没想到自己一来苍澜,还没有进太泉古阵,居然会为填饱肚子发愁,程宗扬道:“我去找小狐狸和武二,无论如何要把死老头揪出来!”两间客房连在一处,萧遥逸和武二还因为要住在一间房里而不满意,得知一间房每晚的价格就一贯,才打消了每人一间客房的主意,这会儿程宗扬一进门,却发现只有徐君房待在房里,萧遥逸和武二郎都没了踪影。

徐君房一边啃着水果一边道:“萧公子和武二爷去汤池了。”“哪儿的汤池?”“公子有所不知,”徐君房道:“栖凤院靠着山麓,下面有个天然温泉,最里面一进,就是汤池。萧公子身上沾的鸟血不好洗净,听说能泡温泉,便自己去了。武二爷刚才出去溜弯儿,回来听说萧公子去泡温泉,也跟着去了。”“这两个鸟货!还真会享受!走!咱们也去!”程宗扬走到门口,突然想了起来,“泡温泉要钱吗?”徐君房跃跃欲试地说道:“我也没进去过,这回沾程兄的光了。听说栖凤院的汤池是五百文起。”“那还去什么?”程宗扬道:“那两个家伙身上总共就六文钱!”“萧公子和武二爷都说了,泡温泉的费用都记到房费上,免得程公子结账的时候麻烦。”第五章程宗扬黑着脸进了汤馆,把带着铭牌的钥匙往柜上一放,“记账。”“客官里边请!”在房内换了浴衣、木屐,侍者掀开帘子,只见里面是一道长廊,墙壁都是用打磨光滑的青石砌成,石缝间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苍澜镇四面群山合抱,应该说镇上气候四季如春,但自己在镇上走了一遭,却发现这里温度极为奇异,有些地方犹如春日,有的地方和外面一样正值酷暑,而栖凤院所在的地方却冷了许多,感觉倒像盛夏时节待在空调房里一样,这会儿被水汽一蒸,颇有几分惬意。

穿过青石长廊,眼前是一个在岩石间开凿出的大池,池上缭绕着一层白雾。

此时店中客人不多,武二郎独占了池子最好的位置,露出一个硕大的脑袋,脑门上盖着块浴布,半眯着眼,正泡得舒服。

“光”的一声,一只木屐甩到武二郎脑门上,武二郎虎目一睁,扯下浴布就要发飙,见到是程宗扬,转手擦了擦脖颈,大咧咧道:“程小子,水正热乎着,赶紧来泡。”“小狐狸呢?你不会把他垫屁股底下了吧?”“二爷倒是想。”武二郎悻悻道:“那小子嫌大池便宜,泡着跌份,自己往里面泡小池去了。”“还是二爷知道给我省钱,居然没去泡小池?”武二郎却道:“谁定的规矩不能两个都泡?小池太窄,二爷嫌憋闷,泡了一阵就出来了。不过钱已经记账上了,回头你记得结啊。”徐君房本来想在大池泡一阵,见程宗扬继续往里面走,连忙跟上来,小声提醒道:“里面的小池可是一吊钱起的。”程宗扬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这些货一个比一个潇洒,自己瞎操什么心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随他们去吧。

“一贯?你可太小看咱们萧公子了。那小子肯定要最好的。”程宗扬叫来侍者,“这里最好的池子是哪个?我找人。”“客官请!”侍者领着程宗扬穿过一个庭院,来到靠山的一间汤馆,“便是这里了,小的不便进去,请客官自便。”那汤馆竹篱茅舍,看上去颇为别致,程宗扬上前一推门,里面却是闩着的。

“开门!”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请稍等。”接着房门打开一线,一个女子露出娇靥,柔声道:“客官有事吗?”程宗扬回头道:“我就知道。小狐狸这家伙不管到哪儿,肯定少不了这些风流勾当--我找里面的客人。”那女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房门,“公子请进。”这里的温泉明显比外面热得多,馆中水汽蒸腾,犹如云雾。开门的女子只披了一条薄纱,这时早已被水汽打湿,薄薄地贴在肌肤上,白皙的胴体在水雾间时隐时现。

程宗扬在她臀上拍了一把,引得那女子一声娇呼,半嗔半喜地说道:“奴家是伴浴的,客官既然来找人,不好随便乱摸。”程宗扬笑道:“改天我把小池包下来,专门点你伺候好了。”那女子抿嘴一笑,“奴家小红,公子记得便好。”掀开内间的小帘,一阵莺莺燕燕的笑语声便伴着水雾飘了出来。馆内一个丈许见方的池子,里面挤着五六个光溜溜的美女,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肉光,只看到玉臂粉腿纵横交错,分不清谁是谁。

程宗扬往人群中一看,顿时傻了眼,众女环侍的那位大爷不是小狐狸,而是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老熟人--朱老头!

朱老头依红偎翠,一张老脸乐得像盛开的菊花一样,在一堆美女的映衬下分外猥琐。他背后两个美女服侍,左右各抱着一个美女,身前还有一个美女正给他做胸推--下一个瞬间,他就被程宗扬拽着胡子从脂粉堆中扯了出来。

“死老头!”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马呢!”“轻些轻些……”朱老头一边叫痛,一边道:“在呢!在呢!都在呢!”“你哪儿来的钱?”“要啥钱啊,”朱老头叫屈道:“俺只说是贩粮食的,人家就把俺给请到这儿了。”程宗扬追问几句才明白过来,朱老头从雾里出来,除了打头的一匹骡子被滚石击中坠崖,其他一匹没少,全被朱老头带到镇上。骡队带的还有半石粮食、盐巴和其他物品,朱老头这么一亮相,顿时被镇上人当成活菩萨。不仅住上最好的贵宾房,还被请到最好的汤馆享受最好的服务--死老头一文钱都没花,这一切都是用那半石粮食换来的。

朱老头裹着浴袍蹲在池子边,口沫横飞地说道:“我就说粮食金贵,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不是大爷跟你吹牛!能带着骡队进来的,除了大爷,哪儿还有第二个?”程宗扬道:“你就可劲吹吧,小心闪了腰。”徐君房道:“了不起了不起!镇外的雾瘴徒步还容易过些,带牲口比带活人还难。这位老丈能带骡队进苍澜,自打盘古开天地,也没多少人能做到。”朱老头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瞧瞧!瞧瞧!小程子,大爷没吹牛吧!”“都吹到盘古了,还没吹?”骡马失而复得,程宗扬心情正好,也不跟朱老头计较,叫来外面的侍者,问道:“有位姓萧的客人在哪个汤池?”萧遥逸独占了一个精致的小池,程宗扬找到他时,那家伙正张开双臂靠在池边悠哉悠哉地泡着温泉。

程宗扬啧啧称奇,“竟然没找个姑娘过来服侍?这还是咱们风流倜傥的小侯爷吗?”萧遥逸笑了一声,笑容却有些难看。

程宗扬手指往他的脉门上一搭,不由皱起眉,“来之前五哥和六哥不是才帮你打通过经络吗?”萧遥逸坐起身,温热的泉水从肩背上流下,露出肩后一个灰色的掌印。当日秦翰一掌伤了他的经脉,至今也未能痊愈。

“过雾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妙,还好武二替我挡住那些怪鸟。不过被雾气侵蚀,伤势又重了些,现在恐怕只能撑上五六天。”说着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意外,赤阳圣果那东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现在能泡泡温泉,比起那些溅血沙场的兄弟们,我萧遥逸已经够走运了。”程宗扬收回手,“晚点再笑吧,回房商量一下,今晚咱们就进太泉。”……两个人的房间一下挤进六个人,还有武二那种超级大块头,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

小紫盘膝坐在床榻里面,程宗扬坐在榻侧,萧遥逸捞到房中唯一一张椅子,意态闲适地斜靠在椅内--程宗扬知道,小狐狸不是故作潇洒,实在是要避开肩后的伤处。

武二郎抱肩靠在墙角,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泡温泉泡得过瘾,二爷这会儿还有心情哼着小曲。朱老头拢着手蹲在桌腿旁,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徐君房只剩门边一个空处,只能凑合着挤在朱老头旁边。

“这位徐先生大家都认识了,这位朱老头,徐兄可能还不认识,你就当他是我们商队的老把式得了。”程宗扬道:“闲话不多说,这会儿叫大家来,就是为今晚进太泉古阵的事。目的只有一个:找到赤阳圣果。徐先生,那东西怎么找,你先说说。”徐君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鹅毛扇,一边仙风道骨地扇着风,一边道:“太泉古阵之所以闻名遐尔,就是因为阵中除了各色天地异宝,还有数不尽的仙芝灵药,赤阳圣果就是其中之一。赤阳圣果生于纯阳极热之地,种五十年而芽,芽五十年而枝,枝五十年而叶,叶五十年而花,花五十年而蒂,蒂五十年而果,果五十年而熟,历经阳火养炼,内蕴至阳之气,外应九天之象,起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程宗扬打断他,“说实在的!那东西怎么找?”“我这不就说到了?”徐君房嘟囔一声,然后道:“说起赤阳圣果,当年我与师傅在古阵深处采到一颗,确实是生在极热之地,其下有烈焰升腾……”朱老头嘿嘿笑了两声,“小徐子啊,别蒙大爷。太泉古阵那地方,修为差点儿的连边都摸不到,你还能进到里边?”徐君房把鹅毛扇往颈后一插,抱拳朝天上一揖,正容道:“徐某修为虽然平平,吾师鬼谷先生却是参透造化的高士。”朱老头眨巴眨巴眼,“鬼谷先生?没听说过啊。”程宗扬却坐直身体,“鬼谷子?”“正是。”徐君房半是骄傲半是遗憾地说道:“吾师学究天人,变通古今,可惜二十年前便羽化仙去。”程宗扬道:“说说进太泉古阵需要些什么东西?能买到的尽量准备好。”……“干粮、腊肉、水囊……”程宗扬一边看着单子,一边道:“咱们进去一趟就走,又不是去过日子的,用得着带这么多吃的喝的吗?”“公子有所不知,那太泉古阵规模极大,单是第一层,想走一遍,至少就要两天时间。而且太泉古阵五日一开启,即使咱们运气好,进去便找到东西,也要带够五天的吃食。”“绳索二十丈,方便铲两把,火刀火石五副。护身符十张,石人三个,河图五册……”程宗扬道:“徐掌柜,你不会是把你的破烂全卖给我了吧?”徐君房脸微微一红,低声道:“后面这几样少买点也可以。”“哪里的绳索一丈就要一个银铢?”萧遥逸袖子挽到肘上,拍着柜台与小二讨价还价,最后让他成功地杀下五枚铜铢,二十丈省了一枚银铢。

穿着牛仔服的武二郎一脸憨厚地过来,把绳索套在肩膀上,顺手摸了那奸商两副火刀火石。朱老头揣着手在店里晃悠,不时大声咳嗽着吐口浓痰,让店里的掌柜和小二都直翻白眼。

等东西买完,程宗扬觉得大伙的脸差不多也都丢尽了,这才收拾东西结账。

就在这时,一个英姿勃勃的身影跨进店铺,朗声道:“小二,有绳子吗?”小二没好气地说道:“就剩那么点儿,全被买了。”听到那个声音,程宗扬两眼顿时放出光来,转身堆起一脸笑容道:“哎呀,好久不见!小宗,竟然是你?”那个英武少年被他垂涎三尺的模样吓得后退两步,半晌才大叫一声,“竟然是你!”说着去摸他的腰刀。

程宗扬手一抬,将他出鞘的腰刀按回鞘中,一边亲热地攥住他的手腕,笑眯眯道:“小宗啊,你不在军中当值,怎么跑到这儿来玩呢?”来的正是选锋营的勇将宗泽,可惜这位未来的名将现在还太嫩了点儿,来不及出手就被程宗扬吃得死死的。

宗泽额角绷出青筋,切齿道:“我家大貂璫就在此处!看你们这些反贼还往哪里跑!”程宗扬下巴险些掉下来,失声道:“秦大貂璫!他不是出去办差兼养伤,怎么跑到苍澜来了?”门外低低咳嗽一声,秦翰半显阳刚半显阴柔的声音响起,“秦某奉太皇太后慈旨赶赴苍澜,不意在此遇到故人之子。”萧遥逸冷笑一声,“老阉人,我爹怎么就没打死你呢?”秦翰负手立在阶下,他没有穿军中的戎装,也没有像内宦一样戴貂佩璫,只穿了身普普通通的灰袍,就像一个疲倦的老人。

就在程宗扬愕然的刹那,宗泽猛地拔出手腕,向后跃去,一边叫道:“大貂璫!我叫人擒下这班反贼!”秦翰目光往店内一扫,然后转身背对着众人,淡淡道:“秦某平生无私敌。既然双方言和,诸位便非是我大宋之敌,何必生事?”说着他顿了顿,“殇兄以为然否?”程宗扬颈后的汗毛微微竖起,感觉到一丝危险。

朱老头嘿嘿笑了两声,“你是没鸟事,我是鸟没事,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秦翰毫不动怒,淡淡道:“一言为定。”说罢拂衣而去。

宗泽紧赶两步,追上秦翰,然后回头狠狠瞪着程宗扬。

程宗扬眉毛满脸乱飞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双手拢在嘴边,高声道:“小宗子!放心吧!我会等着你!”宗泽背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接着赶紧逃之夭夭。

武二郎热闹只看了一半,一脸不过瘾地咂咂嘴,“没意思,没意思。”萧遥逸手指敲着柜台,忽然一笑,“圣人兄,好机会啊。要不要踩踩点,顺手干掉这老太监?”程宗扬收起笑容,“先办正事要紧,尽量别节外生枝。”一行人离开店铺,武二和萧遥逸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吵闹,朱老头拢着手落在后面,程宗扬放慢脚步,眼角余光微闪,看到朱老头身影一晃,绕到屋后。

自从秦翰叫破朱老头的身份,程宗扬就留了心,见状想也不想便跟了过去。

刚到屋后,他便感觉周围的气息仿佛凝固般变得冰寒,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殇振羽,你居然还活着!”朱老头腰背缓缓挺直,佝偻的身体伸展起来,像株大树般昂然而立,开口说道:“君老儿,今日倒是好心情。”月光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立在破旧的竹舍上,寒声道:“殇、岳二贼同至太泉,倒省了老夫一番手脚!”“这老头叫君雄飞,是我手下败将。”殇侯道:“你仔细看,他右手少了一根小指,便是当年在我的五毒散下断指求生,才保住一条性命。”君雄飞一张老脸像抹了层硃砂般涨红起来,厉声道:“殇老贼!若非你当日施诈,怎会令老夫自废一指?看掌!”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天际无数星光仿佛嵌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君雄飞一掌拍出,满天星光都随之一暗,一股霸道的劲风从空中覆压下来,击向殇侯的脑门。

远在十几步外的程宗扬被这股劲风扫到,身上仿佛被一块千斤巨石压住,呼吸都变得艰难。他催动丹田的气轮,抵抗身上的压力,一边惊愕地望着那老者,这君老头看着老得要死,修为却非同一般,难怪敢来找死老头的麻烦。

殇侯却是抬手屈指一弹,指尖射出一缕乌黑的气息,游蛇般破开掌风,飞向君雄飞的掌心。

君雄飞五指收拢,化掌为拳,重重抓向那缕黑气。黑色的气息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爆响,轻烟般破灭无遗。

君雄飞狞笑着露出尖尖的牙根,“多年不见,殇老贼,你还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殇侯哂道:“对付你这老东西,哪里用得上大招?”“凝!”君雄飞一声断喝,周围数丈范围的空气应声凝出冰霜,将殇侯的身影包裹其中。

趁殇侯视线被冰霜阻隔,君雄飞一脚悄无声息地挑出,撩向殇侯胯下。

程宗扬叫道:“小心!他出腿了!”君雄飞浑浊的双眼一翻,抬手探入凝结的冰霜间,接着一支冰锥跃然而出,射向程宗扬的喉咙。

程宗扬拔出那柄三百铜铢买来的宝刀,硬生生挡住冰锥。

那支冰锥轰然粉碎,程宗扬也喉头一阵发甜,吐了口血出来。程宗扬有真气护体还不觉得,可那口鲜血还没落地,就凝成一团冰块,可见周围空气的酷寒。

程宗扬吐了口血,经脉的气息略微畅通了些。却见君雄飞怪眼蓦然一翻,断喝道:“小子!老夫先杀了你!”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拔出另一柄钢刀,双肘一前一后,牢牢守住自身的要害。

君雄飞枯瘦的手掌朝程宗扬胸口重重击落,程宗扬连忙双刀架住,谁知君雄飞用的却是虚招,掌至半途便突然改向,握住腰间一只剑柄,拔剑朝殇侯的脖颈斩去。

“声东击西的老套路,你用了几十年也不嫌烦?”殇侯奚落声中,身影蓦然一闪,疾若闪电地掠向君雄飞,抖手撒出一片赤红的粉末。

那些粉末一遇空气,颜色变得愈发鲜艳,接着冥冥中传来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儿啼。只见那层赤粉隐隐凝结成一个古怪的婴儿形状,让人毛骨悚然。

“赤婴粉?殇老贼!你竟然用数百婴儿为引,炼出这种绝毒!”君雄飞骇然后退,一面出掌击散那片赤粉,一面尖啸着发声示警。

殇侯冷笑道:“君老儿,你这次可托大得紧了。”君雄飞的尖啸声刚出唇便反弹回来,却是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被设下禁制,声音尽数隔绝。他脸色愈发难看,忽然握拳往胸口一擂,张口喷出一股血沫。

赤红的粉末与鲜血一触,就像被烈火焚烧一般,发出“滋滋”的细响,随即消失无痕。

那老者脸上像开了一个颜料铺子般,又青又红又白又黄,他手掌发抖地咆哮道:“假的?”殇侯怪笑道:“一点胭脂,哪里用得着使出炼血之术?君老儿,你此番大耗真元,可是亏大了。”那老者暴喝道:“青冥碎玉手!”夜空中蓦然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魔神般带着滔天气势抓向殇侯。殇侯身形微微一挫,双脚踏在实处,接着一指点出,正点在巨掌的掌心处。与巨掌的规模相比,殇侯枯瘦的手指就如同一条蚁足。然而就是这根蚁足般的手指,不但挡住了巨掌的重压,还有余力反击。

“十余年不见,君老儿略无寸进,”殇侯道:“如今在瑶池宗只怕也排不上前五位吧。”谈笑间,那只大手碎裂开来。君雄飞被殇侯骗得使出炼血之术,大耗真元,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会儿压箱底的绝技也被殇侯轻易化解,君雄飞自知不敌,立即拔身而起,朝禁制最薄弱的顶部冲去。

然而殇侯速度更快,君雄飞刚触及天幕,颈后蓦然一凉,被一只手掌扼住。

君雄飞魂飞魄散,叫道:“殇侯不--”“格”的一声,殇侯一把拧断君雄飞的脖颈,接着抬掌将他颅骨拍得粉碎。

君雄飞重重跌入尘埃,溅起一片灰土。

两人这番交手,程宗扬能看懂的还不到一半,不过殇老头明摆着是黑魔海出身,姓君的老者却弃武斗法,不输得灰头土脸才是怪事。这下倒好,连命都给丢了。

殇侯摊开手掌,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在本侯面前献宝?”君雄飞头颅尽碎,一点莹光在殇侯滴血的指间飞舞,却飞不出他的掌心,只听那老者尖利的声音道:“殇振羽!你敢--啊!”殇侯两指一捻,将那缕残魂抹去,然后飘落下来,“秦太监没安好心,只怕半个镇子都知道老夫已经来此。事不宜迟,这便往太泉古阵去吧。”程宗扬只觉丹田内的生死根犹如巨鲸般吸收着周围浓郁的死气,带来阵阵不适的反胃感,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皱起眉头说道:“你老人家仇人不少啊,漏个名字就能招来仇家上门?”殇侯叹道:“不招人忌是庸才啊。”“等会儿,我先吐一口,你这牛皮吹得我太不适应了。”程宗扬真的吐了一口,然后直起腰,“他是瑶池宗的?”殇侯点了点头,一边打量着他道:“小程子,你又练什么功夫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鸟的功夫。你不是说再提升修为不好,让我精炼真元吗?”殇侯愕然道:“你有炼吗?”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房中术不行啊?”“荒唐!房中术岂是随意修的?”殇侯横眉冷道:“老夫这身修为,全靠童男之身为底子,一点真阳不失,才有如今的进境!”“哎哟,你就吹吧,还童男呢。你要是童男,我就是处女!再说了,谁没童男过?我要说我这身修为也是童男时打的底子,你信不信?”“小程子,”殇侯语重心长地说道:“半吊子的房中术修之无益,还是多走正途。”程宗扬冷笑道:“你这是嫉妒!”“咳咳咳……”殇侯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用一阵猛咳掩饰自己的尴尬。……“打听出来了。”萧遥逸道:“楼上住的是瑶池宗的。一共来了七个人,一位瑶池宗的长老,五名门人,还有一位身份有些特殊,据说是瑶池宗三仙子中的奉琼仙子朱殷。”“他们来太泉古阵干嘛?”“柜上的小二都不知道,我去哪儿打听呢?”萧遥逸道:“不过听说他们刚才也在收拾行李,今晚恐怕也要去太泉。”“凉州盟的人呢?”“没见到。”“凉州盟?我知道!”徐君房道:“他们人数太多,直接在邻近太泉古阵的地方扎营。一会儿过去就能见着。”程宗扬扭头挑了挑眉毛,“二爷,你可得小心些了。”武二郎大咧咧道:“怕什么?难道为只羊他们还敢打上门来?”程宗扬道:“我倒不怕人家打上门,就怕二爷的把戏被戳穿,这脸都丢到凉州去了。”武二郎道:“等二爷娶了族长,就在南荒躲一辈子!谁敢咬我?”萧遥逸道:“二啊,我要是苏荔族长,这会儿就上吊!免得嫁给你丢脸。”武二郎美滋滋道:“你们知道个屁!族长就喜欢二爷这调调!”“呕……你个臭不要脸的……让萧爷吐一会儿先……”徐君房道:“朱老头呢?”程宗扬没好说朱老头刚才落在秦翰眼中,露了行藏,只道:“听说今天来的人多,他先往太泉古阵找位置去了。”栖凤院距离太泉古阵不过两里多地,有徐君房这个地头蛇领路,众人连火把都不用打,一路顺风顺水。

程宗扬落后一步,挽住小紫柔软的手掌,低声道:“看瑶池宗的样子,今晚也要进太泉。你要琥珀我不反对,但最好别弄出人命来。”小紫唇角弯起一个娇美的弧度,“知道啦,好心人。”第六章靠近太泉古阵,程宗扬渐渐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前面那个地方自己仿佛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整个太泉古阵呈圆形,数百块巨大的岩石毫无规则地散布在数百丈范围内,形成一个参差不齐的阵型。那些岩石不知经过多少岁月,已经风化大半,但残留的部分依然需要仰望才能勉强看到顶端。

远远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人群,程宗扬不由张大嘴巴,“这是赶集的吧?”一天时间,镇上便涌进数百人,大多数都和凉州盟一样,在太泉古阵旁边扎下帐篷,把个荒僻的苍澜镇挤得热闹异常。

武二郎左顾右盼,“入口在哪儿呢?”徐君房道:“太泉古阵乃是上古仙人所居,阵法玄奥异常,两块岩石之间都是门户,进去倒是容易,出来却难。”程宗扬道:“每个门户进去的位置不一样吗?”徐君房赞道:“公子有见地!正是如此!即使两门相邻,进去之后也可能天差地远。”程宗扬抱着肩想了半晌,“既然每个门进去都不一样,就算有几百个门,这么多年你们也该摸熟了吧?”徐君房苦笑道:“要不说太泉古阵玄奥异常呢?太泉古阵五天一开,每次开启,这些门户的位置都会变化。谁也说不准进去会是在哪一处。”岩群周围已经聚集了近百人,一眼望去,那些人便有不少实力强横之辈,人数虽多,却听不到什么声音,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各自戒备,都静悄悄等待着古阵开启的时刻。

程宗扬道:“平常人都这么多吗?”徐君房头摇得拨郎鼓似的,“平常一个月有七八起就不错了。我在苍澜住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有这么多人。咦?谁把马都带进来了?”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远处一群人强马壮的好汉,正是包括铁马堂在内的凉州盟。最前面一个臂缠彩带的艳丽女子,这会儿正冷冰冰盯着太泉古阵。

萧遥逸笑道:“武二,那位好像就是你没见过面的老熟人呢,没想到会是个女的……咦?武二呢?”武二头一缩,早躲得没影了。

除了徐君房,众人都骗过人家羊肉吃,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打照面,趁对方还没发现,赶紧调头回来。

巨石另外一侧只有两个人,却是一对花枝般的女子。那两女一头银发束在白玉冠中,身上穿着墨黑的皮衣,无论容貌、衣饰都仿佛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却是一对标致的孪生姊妹,让萧遥逸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两女这会儿正肩并肩,美目紧盯着门户,对周遭的情形不闻不问,似乎阵中有什么令她们一定想要到手的东西。

“世上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萧遥逸眉飞色舞地说道:“这对姊妹不仅生得一般无二,偏生还貌美如花,圣人兄……咦?圣人兄呢?”这回轮到程宗扬躲得没影了,这对姊妹武二和小狐狸没见过,却是自己的老熟人--龙宸的杀手,虞白樱虞紫薇这对姊妹花!没想到她们两个也来了。

绕过两女的视线范围,程宗扬才钻出来,一脸慎重地说道:“情形有些不对啊。”萧遥逸道:“哪里不对了?”“一是人多得蹊跷,二来女人领头的太多了些。”程宗扬悄声道:“通常女子领头的十起里未必有一起,这会儿就有四五起势力是女子领头了。”武二郎这会儿也悄没声地钻出来,撇撇嘴道:“女人领头,屁事不成。”听到小紫怀中的雪雪一声咆哮,武二连忙道:“丫头,我可没说你!”小紫笑道:“那就是说苏荔姊姊喽?”武二压低声音道:“丫头,你放二爷一马,算二爷承你的人情,回头二爷肯定报答你……”萧遥逸看着周围,讶然对程宗扬道:“有这么多吗?”说话间,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铁蹄声,接着一群汉子簇拥着一个女子疾驰过来。那些汉子披着羊皮袍,赤裸着一侧肩膀,头发都有剃过的痕迹,不少人耳垂还留有耳洞。举止剽悍,尤其是他们所乘的马匹,比铁马堂的骏马几乎高了一头,虽然人数比凉州盟少了一半,气势却更胜一筹。

萧遥逸脸上的嘻笑不翼而飞,神情变得慎重起来,轻声道:“是胡人。”程宗扬稀奇地说道:“他们能怎么穿过六朝,赶到苍澜来的?”“多半是走海路,从晴州绕过来的。”萧遥逸道:“这回热闹了。”看到小狐狸眼中涌动的杀意,程宗扬扛了他一下,“少找事!”骑队前方的女子戴着一副面纱,只露一双眼睛,她目光扫过程宗扬和武二,然后落在萧遥逸身上,弯巧的眉毛挑了挑,毫不掩饰地对这个纨裤气十足的小子流露出一丝鄙视。

萧遥逸身上的杀气潮水般退去,接着抬脸甜甜一笑,整个人变得像只纯良的小白兔,还是没牙的那种,只不过这家伙一边笑一边还模仿那女子的动作扬了扬眉毛,挑逗的意味连瞎子都能看出来。

那少女美目顿时迸出怒火,勒住马匹,就要找这个登徒子的麻烦。程宗扬赶紧把小狐狸扯到一边,免得还没进太泉古阵就跟人打起来。

再绕过一块巨岩,便听到朱老头的声音,“大爷不是给你们吹,这地界大爷走过没有一千趟也有八百趟!跟你们这年纪的时候,大爷哪次来不是左边一口袋金子,右边一口袋银子地往外搬?”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岩石边,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听他吹牛,有个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脑袋,“老头,你就吹吧。还一口袋金子--你背得动吗?”朱老头不服气地说道:“大爷年轻时候可壮着呢。”几个年轻人都笑了起来,“这老头真能吹。”程宗扬认出那几个是瑶池宗的门人,不由暗地里直咧嘴,如果那几个家伙知道死老头手上还沾着他们长老的血,恐怕连屎都能吓出来。

远处有人叫道:“时辰快到了!仙子说了,不再等瑶长老,咱们先进去!”那几个年轻人应了一声,连忙离开。

程宗扬过去道:“老头,跟他们闲扯什么呢?”朱老头擤了把鼻涕,“一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我一个都不听,憋死你!”“那大爷给你说个好消息:”朱老头诡秘地一笑,“岳鹏举在太泉里面。”程宗扬还未开口,脑中忽然一阵眩晕,脚下的太泉古阵似乎转动起来。……阳光下,薄雾渐渐散去,露出一片带着露珠的草地。

武二郎坐在草地上,使劲摇了摇脑袋,头一个叫道:“日怪了!大半夜的,哪儿来的太阳!”萧遥逸对周围的异象不理不睬,扯住朱老头的袖子道:“岳帅在太泉古阵?谁说的!”徐君房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侃侃言道:“太泉古阵又称别有洞天,阵中自有日月。程公子,此地便是太泉古阵的第一层。”程宗扬坐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旁边一只钢铁怪兽。

众人脚下的草地并不是泥土,而是一片带格子的士敏土地砖,翠绿的青草从空隙中生出,满目芳绿。

旁边的钢铁怪兽有着深黑色的外壳,两只巨大的眼睛足有铁锅大小,鼻子高高隆起,鼻孔中有着螺旋状的扇页。它长大的身躯伏在地上,身下没有脚,却有两排轮状物。

武二郎凑过来,“这是什么玩意儿?”徐君房道:“这是太泉古阵的绝代妖兽:九天玄兽--蜕下的壳。里面是空的。这种玄兽身长数丈,力大无穷,寿命可至千年。徐某曾见过一只,蜕壳时声如雷霆,天地变色……”程宗扬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这是汽车。”虽然与自己记得的汽车相差极大,程宗扬仍一眼认出这是一辆汽车。它比一般的汽车大了两倍,轮子也不是四只,而是八只,尽管如此,它仍然是一辆货真价实的汽车。

“汽车?”武二郎道:“这东西还能喘气?”萧遥逸道:“咱们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徐君房刚才被他打断,正没面子,闻言精神顿时一振,抢道:“当然是九天玄兽的兽穴所在!此地的守阵力士不仅凶强霸道,而且对兽壳视若性命,曾有一位六级修为的高手对这些兽壳动了觊觎之心,结果被数十力士围攻,力竭身死,其状甚惨。”见众人听得入神,徐君房满意地一笑,温言道:“不过有徐某的河图护身,便是遇上守阵力士也自无妨。只要不碰触这些兽壳……”还没说完,武二就手贱的摸了一把,徐君房惨叫道:“武爷!这东西万万摸不得啊!”武二郎手掌刚放上去,车内立刻响起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啸。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警报声,朝这边飞速赶来。

徐君房叫道:“快跑!这里的守阵力士铜头铁额,无人能敌!”程宗扬喝道:“武二!把后轮抬起来!”武二郎溜到车后,双臂用力,硬生生把后轮抬起尺许。

警报声戛然而止,接着几个高大的金属物体出现在视野中。那是几个人型机械,银白色的外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上两只闪着红光的眼睛不住转动,扫视周围的动静。

看着那些机械守卫越走越近,众人都屏住呼吸。突然雪雪大声吠叫起来,包括程宗扬在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只恨进来之前怎么没把这条小死狗给炖吃了。

这会儿车辆的警报声已经停止,那些机械守卫对雪雪的叫声恍若未闻,毫无波澜地与众人擦肩而过,消失在停车场的另一端。

众人都松了口气,徐君房眉飞色舞,“徐某说得如何?有徐某的护身符,在阵内百邪不侵!”程宗扬围着车辆转了一圈,将近一人高的车门找不到任何把手的痕迹,他索性拔出长刀,重重斩在玻璃上。以他现在的修为,这一刀斩下,连岩石也能砍进半尺,那层看似单薄的玻璃却只绽开一道裂缝。

程宗扬连斩数刀,从玻璃上砸出一只拳头的小洞,然后伸手进去一拨,沉重的车门轻巧地向上滑开。

车内基本没什么装饰,但车内的座椅是自己见过最好的。奶白色的皮革柔软而充满弹性,坐上去就像被一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抱着一样,舒适无比。

雪雪从小紫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辆汽车。小紫一手抚着雪雪,一边眨了眨眼睛,程宗扬看到她的目光,摇头道:“跟我见过的不太一样。”车内驾驶席、方向盘、档位、仪表盘一应俱全,但尺寸比自己见过的大了许多,差不多是房车的形制,但里面的结构明显是轿车。

当程宗扬撬开方向盘下的护板之后,那些熟悉的电路使他松了口气。除了体积和外型,这辆车与自己见过的车辆似乎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众人都一脸稀奇地看着程宗扬的操作,武二郎忽然叫道:“亮了!亮了!”本来空无一物的仪表盘出现一道投影,用柔和的白色光芒勾勒出各种图形和印迹--那些文字是程宗扬从来没有见过的符号,但仪表盘上的数字,却是自己熟悉的阿拉伯数字。

程宗扬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闭上眼想了半晌,忽然道:“老头,你说岳帅在太泉古阵里面?”朱老头道:“是瑶池宗的人说的,眼下都传开了。不过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在太泉古阵见到武穆王岳鹏举,在阵里躲了十几年。有人说他其实不在这儿,但这两个月会在阵中出现。还有说在阵里见到的其实是他的坟,人早就死了。”萧遥逸绷着脸道:“我们怎么没听说?”小紫道:“因为消息是从北边传开的。”一语点醒梦中人,这次来的都是北三朝和晴州的势力,甚至还有塞外牧族,晋宋两国没有听到丝毫风声,消息来源只可能是由北向南。

程宗扬有点头痛地拍了拍脑袋,“这回麻烦了。”武二郎道:“啥意思?来的都是什么人?”“听到风声就拼了命要来太泉古阵找岳帅的会是什么人,那还用问吗?”程宗扬禁不住抱怨道:“小狐狸,我说你们那岳帅也太鸟了吧?这才第一拨就来几百号人马,他到底惹多少仇家啊?”萧遥逸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看来这次我来对了。太泉我要仔细走一走!”徐君房劝道:“萧公子,这太泉可不是小地方,单是第一层就有苍澜镇两倍大,想找一遍,没有几个月工夫可下不来。”萧遥逸一眼扫过,将此地的方位牢牢记下,一边道:“徐兄说这里是九天玄兽的兽穴?”徐君房还未答话,便听到程宗扬道:“是停车场。”程宗扬扶着方向盘,脸上露出奇特的表情。视野所及,整片空地上停满各式各样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这些车辆却像刚刚停放在这里一样,没有任何时光的痕迹。

程宗扬心里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当初看到朱老头手里的高压包,他曾猜想过太泉古阵会是自己那个时代的遗留。但如果真是面对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程宗扬很难想像自己面对着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的时代痕迹会无动于衷。

这会儿坐在一辆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汽车上,程宗扬终于可以安心下来,知道自己那个时代并没有毁灭。正如自己所见到的六朝是扭曲的历史一样,太泉古阵所呈现出的,是一个扭曲的未来。这座城市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和事,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超时代物品。

长久的期待化为乌有,长久的忐忑也随之消失。程宗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再患得患失,终于能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探寻这个未知的世界。

“岳帅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现在还不清楚。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赤阳圣果。”程宗扬道:“朱老头,你那个灯泡和高压包在哪儿拣的?”朱老头脱下一只鞋,合在手中念叨几句,丢到地上,然后朝着鞋尖的方向一指,“那边!”旁边五个人黑了四张脸,只有徐君房又惊又喜,“朱先生的卜筮之术与徐某大有渊源,不知是哪位师叔所授?”朱老头乐得直抹鼻涕,“你也是丢鞋派的?左脚还是右脚?”程宗扬没理会两个大忽悠的瞎扯,叫道:“上车!我带大家兜兜风!”说着他打开前排的车门,“死丫头,你坐这儿!”小紫抱着雪雪上了车,接着众人一拥而入。

徐君房道:“这椅子还真软啊。程公子,咱们走的时候搬一个回去成吗?”萧遥逸道:“武二!屁股往那边让让!你一个屁股顶我们仨了都!”武二道:“兜啥风啊?难道这玩意儿还能飞?”朱老头道:“大爷可飞过!那次跟小程子一飞好几十里……”程宗扬挂上档位,然后一踩油门,众人的叫嚷戛然而止。

虽然不认识仪表盘上的符号,但从提速的顺畅和快捷中,程宗扬意识到车辆并不是用汽油作燃料,而更接近于电能。这样庞大的车体,操纵的灵活性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车辆就像在水上滑行一样穿过停车场,行驶平稳异常。如果不是窗户的破洞进风,车内听不到任何噪音。

一年多来最常用的交通方式只有两条腿步行,平常最顶级的代步工具也就是连个像样的减震装置都没有的豪华马车,让程宗扬无比怀念自己以前骑过的自行车--汽车自己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会儿驾驶着一辆庞大的轿车,眼前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道路,而且整条路只有自己一辆车行驶--和现实比起来,自己的美梦实在太寒酸了。

武二紧紧抓着程宗扬的座椅,喘着气道:“这玩意儿居然会动?”萧遥逸使劲伸长脖子,望着前方,“够快的啊!圣人兄!”徐君房死死靠在座位上,脸色煞白,“太……太快了……”朱老头攀着车窗往外看着,一边发出“哎哟!哎哟!”的惊叹。

车辆刚驶出停车场,徐君房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此处乃大凶之地!”程宗扬望着眼前笔直的公路,愕然道:“凶地?哪儿凶了?”徐君房道:“天生煞地,寸草不生--入太泉的人都要避开这些凶地,不然必有后患!”程宗扬一边加挡提速,一边道:“是你师傅说的?”徐君房露出一丝尴尬,忙道:“吾师鬼谷先生倒是提过那都是一派胡言,只不过大伙都这么说,徐某也是提醒公子一下。”整条公路就像当建成一样,阳光下满目皆新,但上面空荡荡没有任何车辆,仿佛一条巨龙延伸到视野尽头。

“坐稳了!”程宗扬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辆陡然加速,众人身体往后一仰,发出一片惊呼,片刻后回过神来,都挤到窗户边,贴着玻璃往外看。

“怪了,从外往里看黑漆漆的,从里往外看倒是亮堂堂。”“贴的太阳膜,防晒的。”徐君房瞧了一眼,就赶紧闭上眼,“太……太快了……我瞧着都眼晕……”“别闭眼,往前边看,要不然你晕车晕得更厉害。”徐君房眼刚睁开就又紧紧闭上,“不成!我透不过气……”程宗扬找了下按钮,车窗滑下半尺,一阵强风顿时涌进车内。

萧遥逸兴奋的把手伸到车外,感受着指间呼啸而过的气流,“这比马可快多了!圣人兄,咱们把这个东西搬回去吧!”“行啊。你先从江州修条士敏土路到苍澜,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回去。”萧遥逸怪叫道:“开什么玩笑?从江州修条士敏土路到苍澜?整个六朝全开成士敏土窖也不够啊!”小紫美目异彩连闪,“拆开一块一块运到江州,再拼起来,好不好?”程宗扬吓了一跳,“不好!拆开容易,想拼回去,我可没这个本事!”小紫皱了皱鼻子,“程头儿,你好没用。”程宗扬嘿嘿一笑,“说不会就不会--你激我也没用。”路旁闪过一队骑手,马背上的汉子回头一看,立刻惊叫道:“九天玄兽!快走!”萧遥逸哈哈大笑,武二郎更是臭屁的吹起口哨,让那些发现车上有人的汉子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车外的景物飞速掠过,视野所及,除了宽阔平坦的公路,就只有路旁茂密的丛林,偶尔有几处房屋,也早已被寻宝人搬掠一空,连砖石也被拿走,只剩下看不出模样的残垣断壁。

从周围的迹象来看,程宗扬猜测,所谓太泉古阵的第一阵,很可能是进出城市的门户,虽然面积辽阔,但是以大片大片的绿地为主,真正有价值的住宅区和商业区恐怕都在下面几层。

程宗扬不再浪费时间,问道:“第二层的入口在哪里?”“顺着凶地直走就是,”车窗打开,被凉风一吹,徐君房的脸色好了许多,“从九天玄兽的兽穴到入第二层的龙洞,差不多有半日的路程。那龙洞长近二十里,打着火把要走半日,最是凶险……”说着他嘴巴忽然张成O型,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一个巨大的隧道入口。

“徐老板,是这里吧?”徐君房几乎傻掉,“怎……怎……怎会如此之快……”“半日的路程顶多六七十里,”程宗扬看了眼仪表盘,“我这会儿都快开到二百迈了,六七十里还不是分分钟钟的事?”徐君房惊叹道:“难怪古人称九天玄兽能日行千里,果不其然!古人诚不我欺!”程宗扬打趣道:“古人没告诉你九天玄兽吃什么?”“这你可问对人了!”徐君房道:“吾师鬼谷先生曾言,九天玄兽觅食时需掘地数百丈,吞食地下的石中之油。”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徐君房的话虽然不靠谱,却提到了最关键的两个字,难道他口中的鬼谷先生,也与自己有相似的经历?

程宗扬没敢在隧道内飙车,先略微减速,然后打开车灯,怪兽般的巨型车辆呼啸着闯进隧道。

隧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雪亮的车灯映出隧道内各种反光标志,不时还能看到途中散乱的白骨。

几名汉子正打着火把在黑暗的洞窟中前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轰鸣声,接着两道刺眼的光线直射过来。众人急忙遮住眼睛,惊慌失措地往旁逃开,喊叫道:“风紧!扯呼!”时速接近一百公里的车辆带着一股狂风卷过,扑灭了众人的火把。眨眼间那车辆已经驶出数十丈,剩下一群惊魂未定的汉子面面相觑,不知道方才撞上了什么怪物。

第七章徐君房死死攥着把手,心里呯呯直跳。不到一刻钟,车辆便驶出隧道,重新沐浴在阳光下。他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程公子以前可是来过太泉古阵?”程宗扬道:“没有。我是头一次来。”“那公子可是见过这种玄兽?”“算是见过吧。”程宗扬道:“不过比这个要小。”徐君房道:“难怪公子操纵兽壳,能如臂使指。”程宗扬放慢速度,打量着这所谓的“太泉古阵第二层”。和第一层相比,这里的阳光强了许多,太阳的位置也移到西方,假如说第一层是清晨,这里更像是午后。

公路两旁陆续出现一些建筑,但门窗都空空如野,看来没少被人光顾。大约走了十公里左右,前方出现一个十字路口。

“当心!三眼魔咒!”徐君房指着前方道:“此眼变化无穷。绿眼开,百无禁忌。黄眼开便需谨慎,一旦瞳仁变为血色,便有天大的事也要停下来,不然必遭守阵力士的追杀!”程宗扬看着那架红绿灯,一边减速停车,一边佩服地说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徐君房深沉地点点头,“太泉古阵凶险四伏,可谓是步步杀机,便是名震一方的高手,殒身其中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周围这些白房子,每年都有不少人进去寻宝,结果无一出来,名列太泉古阵十大绝地之一,公子且莫打它的主意。”路旁是一排长度超过三公里,高近十米的巨大白色建筑,外型方方正正,就像一堆盒子,冰冷的结构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寒意。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立刻道:“你放心,就是给钱,这地方我也不进!”白色的建筑物上,每隔一百米就有一个三角形图案,黄色的底漆上绘着三个黑色的扇页--萧遥逸道:“这些符咒很诡异啊。难道里面封印着什么宝物?”程宗扬道:“别琢磨了!见到这种符咒有多远躲多远,要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朱老头道:“那是麻风院!小萧子,你要进去,小心染一身大麻风,一张脸烂得你爹都认不出来。”徐君房顿时对朱老头刮目相看,“朱大爷,行家啊!”朱老头胡子都翘了起来,“不是跟你吹!这太泉古阵大爷闭着眼就能走个来回!小徐子啊,有大爷在,你这一天一个金铢可挣得太轻松了!”程宗扬道:“老头儿,你别绕着弯地提醒我。一天一个金铢请徐先生带路我乐意!让你带路,一个子儿我都嫌多。你要不高兴呢,自己下车,爱泡温泉你就好好泡温泉,等我们回去接你。”朱老头恬着脸道:“这话咋说的?俺提一个字要钱了吗?提一个字了吗?小程子,大爷这一片好心,可都被你当成驴肝肺了。”“你要是头驴,驴肝肺肯定早就被狗吃了。”程宗扬看了眼小紫,死丫头今天有点儿邪门儿,一路都没怎么吭声,两只眼睛一个劲儿乱转,不知道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都坐稳了!”绿灯一亮,程宗扬立刻加起油门,远远离开这片不知道是核电站还是核污染区的地域。

整个第二层以工业为主,公路两侧随处可见各种布满管道的巨型建筑,至于里面到底生产的是什么,从外面看不出半点端倪。

程宗扬也没心情在外围浪费时间,他已经有九成把握断定太泉古阵是一座失落在时光长河中的未来之城,那么对他而言,最有价值的区域莫过于商业区和住宅区。

从太泉古阵的布局来看,第一层是郊区,第二层是工业区,第三层很可能是将居民与工业区隔开的绿化带。

徐君房的描述证实了程宗扬的猜测,“古阵第三层又称琳琅洞天,周边巨木参天,中间有四个相互通连的湖泊,每一个都不下千亩。一路行来,各种奇花异草络绎不绝……”武二道:“有赤阳圣果吗?”徐君房道:“赤阳圣果却不在此处。”“没有你瞎咧咧啥呢?”武二道:“赶紧找到果子,二爷好寻几件合手的玩意儿。”“等等!”程宗扬忽然踩住刹车,望向路旁一块岩石。黑色的玄武岩一侧被打磨光滑,上面用粗犷的痕迹刻着自己看不懂的符号,但最上面一个飞扬跋扈的“段”字分外触目,后面还有一串令程宗扬心跳的数字:2019。

程宗扬压下心头的激动,“这是谁刻上去的?”徐君房看了一眼,“哦,你说这个啊。那是好几十年前了吧,有位自称段皇爷的外地人来太泉古阵,气派大得很,单随从就带了好几百名,让人搭了梯子,亲手在上面刻的。”“后来呢?”徐君房咧了咧嘴,“段皇爷是外地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第三层的琳琅洞天最忌讳的就是随地吐痰,乱丢物品,更别说乱刻乱画了,结果字还没刻完,段皇爷就被守阵力士抓走,到现在还没出来。”众人都倒抽了口凉气,这里的守阵力士未免太霸道了,一关几十年,那位段皇爷的骨头也该变成渣了。

程宗扬“啧啧”两声,如果这位段皇爷真是来自2019年,那他可比那位穿越成太监的赵鹿侯还倒霉呢。

“这都第三层了,看来挺顺利的嘛。”徐君房道:“公子连九天玄兽都能使唤得动,又沿着太泉凶地一路走来,自然群邪辟易。若是徒步,就算能躲过林中觅食的兽群,也少不得会撞上阵中的机关险阻。”程宗扬深以为然,如果不是一进来就让自己捡到一辆汽车,恐怕大伙儿这会儿还在路上跑呢。

徐君房又道:“况且公子实在是好运,这一路都未曾遇到守阵力士。”他们口中的守阵力士,多半是城市中用来服务的机器人。自己这一路未曾遇到,不见得就是运气好,更大的可能也许是那些机器人只查外来行人,对原本属于此地的车辆直接就放行了。

程宗扬笑道:“看来这一趟太泉古阵之行,大家都能轻松些了。”“哪里轻松得了?”徐君房与朱老头异口同声说道:“前面便是奈何桥!”……“奈何桥是进出下层的门户。人称太泉古阵第一险地!”“古往今来,无数豪杰在奈何桥饮恨而归。”“守桥力士被称为太泉古阵最霸道的存在。”“不仅刀枪不入,强悍无比,手中的暗器更是雷霆万钧,无人能挡。”“当年汉国第一暗器大师试图过奈何桥,结果被守桥力士截杀,身中九九八十一镖。”朱老头摇头道:“最后收尸的时候是用勺捞的。”“唐国硬功天下第一的金刚大侠过奈何桥,以硬对硬,以强破强,结果被守桥力士拧断一臂两腿。”“一旦踏上奈何桥,必须足不停步,飞驶而过,才有可能避过守桥力士的耳目。”徐君房扼腕道:“可恨奈何桥长近六里,有些豪杰轻功虽然卓绝,耐力却是不济,行至桥中便被守桥力士追上。”“宋国智谋第一的智多星在桥头坐了月余,最后留下一句话:此桥非五级修为难以逾越。”“无数江湖豪杰用血的事实证明了这句话。此言愈传愈广,后来成为太泉古阵的标尺,想要深入古阵的寻宝客,至少必须具备五级修为,否则即便能进,也难以出来。”徐君房无比慎重地说道:“公子千万当心,那奈何桥不是轻易过的。”平整的地面上,一道看不见底的深渊将眼前的大地划分为阴阳两界。一边阳光普照,另一边则如同雾气弥漫的黑夜。

程宗扬蹲下来往深渊中看了片刻,然后抬头望着对岸。

旁边一座笔直的长桥凌空跨过深渊,桥上的路灯在雾色中闪烁着,伸向对岸未知的黑暗中。

程宗扬听朱老头和徐君房一唱一和说得凶险,也有些不放心起来。离奈何桥还有一里多地就停了车,徒步过来察看。

桥前的广场已经聚了几帮人马,每个人都神情慎重。一名汉子“呼喇”一声解下腰间的链子枪,厉声道:“这么多人难道被几名铁疙瘩力士吓住了?我燕三不信这个邪!哪位兄弟与我闯一闯?”周围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显然跟他没什么交情。燕三冷笑一声,飞身朝桥上掠去。

后面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等燕三掠出数十丈,同时纵身登桥。一直按兵不动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一名大汉翻身上马,“铁马堂的好汉,跟我来!”说着纵马驰出。

另外一队人马中,一名老者道:“少主,咱们也跟上去?”旁边一名汉子道:“少主,我们兄弟修为都差了点儿,要不留在这边替大伙看守帐篷?”“用不着。”那名老者阴声笑道:“此地的守阵力士虽然厉害,终究数量有限,燕三那蠢材当先闯桥,若被守桥力士抓住,咱们便可趁乱过去。”他话锋一转,满脸骄傲地说道:“何况少主是大陆上难得一见的妖孽级天才,同级之内再无敌手!何必怕这几个守桥力士?”那位少主冷冷哼了一声,“急什么?再等一会儿。”除了这队人马,其他人都乱哄哄涌上桥去。

徐君房想张口又闭上了,在后面急得跺脚,“这些人来太泉,怎么就不找个本地人领着呢?这下可是麻烦了!”“走错路了吧?”徐君房愕然道:“公子怎么知道?”“标志牌都在右边,肯定是右行。那些人一窝蜂都走得左边--这可是逆行啊。”程宗扬仰脸看着桥头的警告标示--虽然这里的文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但蓝底白字的标示牌内容很简单:一个数字60,然后画了一个圆圈。

“限低速60公里……”程宗扬嘀咕道:“这太泉古阵不会是德国的吧?一路只见限低速,没有限高速的。”桥上蓦然传来一阵呼喊声,那位燕三似乎已经和守桥力士交上手。程宗扬好奇地往桥头走去,想看看桥上执法的机器交警什么模样,却被一名大汉挡住。

“没看到我们周族的少主在这里吗!”那大汉板着脸道:“让开些!”如果武二在这儿,早把这不长眼小子打得满头是包,可惜武二爷赖在车上不肯下来,说自己还没坐够。剩下程宗扬和徐君房都不是那种让人瞪一眼就要杀人全家的菜刀大侠。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脸不解地说道:“哪儿来的周族?”“井底之蛙!”那大汉拇指傲然一挑,“我们周少主乃是妖孽级的天才!三岁学艺,五岁便越过十级大关!十岁迈过三十级,如今已是五十级的高手!并且我们少主最擅长越级挑战,便是六十级的高手,也不是我们少主的对手!”程宗扬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五十级!要知道王哲才八级巅峰!五十级的修为放个屁都能把王哲崩死!一拳下去,起码能砸碎半个地球。

那老者踱着步过来,“吵什么呢?”那大汉弯下腰,陪笑道:“两个不开眼的小子,打听少主的来历。”那老者立刻来了精神,“小子,看你年纪轻轻就能来太泉古阵,想必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吧?”程宗扬道:“这你可问错人了。我就是个普通人,稍微有点特别,加起来就是特别普通。”“休得瞒我。”那老者阴沉沉道:“以老夫的眼力,想必你也有五十级的修为了吧?”“打住!你给我打个一折得了。五十级?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井底之蛙!”这都被人说了两遍井底之蛙,程宗扬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土狗了,他扯了把徐君房,“你师傅的修为多少级?”徐君房也是目瞪口呆,期期艾艾道:“徐某根骨平平,至今未能筑基。”“没问你,我问你师傅,鬼谷先生。”“哦,好像是五级的修为。”“听说过五十级的高手吗?”徐君房头摇得拨郎鼓似的。

老者嗤笑道:“无知之徒!世间修行分为九境:筑基、内视、生象、入微、坐照、通幽、归元、至臻、入神!每一境都有十级!我们周族少主便是第五境坐照大圆满的绝世天才!”程宗扬脸顿时一黑,自己听到五十级吓得肝儿颤,没想到是因为人家的剧本设定跟自己不同。五级坐照境的颠峰,虽然以那位周少主的年纪而言挺了不起,但自己屁股后面现放着一个小狐狸,一个武二郎,论年纪也不比他大几岁,论修为哪个不稳压他一头?

老者道:“看你的气息,多半也已经踏入第五级坐照境,四十二级还是四十三级?”程宗扬谦虚地说道:“照您老的说法,四十一级吧。”老者道:“看你的年纪也在三十上下,五岁开始修炼,二十五年修为突破四十一级,比平常人快了六七年,如何不是天才?”如果他知道自己才修炼一年多,不知道什么表情?

以前在南荒时自己和朱老头聊过,所谓的修行时间大致是个平均数,一个资质普通的平常人,每天两三个时辰修炼下来的时限。按朱老头的说法,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只不过是用不用心和下不下功夫的区别罢了。

死老头虽然不靠谱,这话自己自己倒是听进去了。眼见面前这老头又是一番论调,程宗扬忍不住道:“我说大爷,我都算天才,这天才也太不值钱了吧?”“可笑!世间天才层出不穷,岂是凡人所能知?我们周少主可是天才中的天才!妖孽……”“老家伙!再说一句妖孽,信不信我整死你!”老者脸色阴沉下去,“好胆!少主!”那位周族少主一步踏来,挡在程宗扬身前,接着身体一抖,猛地散发出一股霸道的气息。

程宗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远躲在后面的徐君房,有点儿拿不准地问道:“什么意思?”那位周族少主微微一笑,“能在我庞大的气势下寸步不让,你是第一人。”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说大哥,你没搞错吧?难道你以前都不动手,全靠抖啊抖的,把人吓死?”“巧言令色!”那位周族少主退后一步,喝道:“让开!”周围人连忙散开,让出一片空场。

“我周飞出道以来,从来都是越级而战,永远都面对比自己强的对手,”那位周族少主傲然道:“但是从无败绩!所以才能一手缔造我大周之族!”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总打越级战,那还设定级别干嘛?好玩吗?哦,对了,忘了你自己设的级,四十一打四十二,四十二打四十三这种越级……”他琢磨了一会儿,一脸向往地说道:“好像很刺激呢。”周飞负手而立,冷冷道:“准备好便放马过来吧。我周飞从来不先动手,但我警告你,一旦动手,怎么收场,只有我说了算!”周族众人脸色都紧张起来,低声道:“少主这次只怕麻烦了。”“对手实在太强大了!”“我看败局占了九成九!”一名汉子握拳眼含热泪:“我周族人宁折不弯,就是必死也要一拼!”“喂!喂!喂!”程宗扬叫道:“咱们不认识吧?替我助什么威呢?”众人同声嗤笑道:“井底之蛙!谁给你助威?我们是给少主助威!知不知道我们少主每次都是越级挑战,面对必败的局面!我们这样喊,他胜了才能给大家惊喜!让我们对他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程宗扬哭笑不得,“这次我级别比他低好不好?”“不能打!”那老者猛然省悟过来,急忙叫道:“少主!他级别不及你,如果动手,会坏了你的名头!与比自己级别低的动手,虽然少主绝不会输,但即使赢了也没有加分啊!这场比试一旦传扬出去,少主的追随者起码会少一半!请少主三思啊!”周飞这位周族少主迟疑地停住手,过了一会儿沉声道:“我觉得他不是四十一级,很可能是五十一级的修为!”老者应声道:“正是如此!险些被他骗过!”程宗扬骇笑道:“干得漂亮啊,周少主。不过这样一来,我比你年轻几岁,修为还比你高,天才的名头是不是该换换了?”周飞道:“你有三十五岁?”程宗扬道:“说良心话,我还真没这么老。”周飞断然道:“你瞒不过我!”说着他厉声喝道:“我用的兵刃乃是大霸王天龙大王之大神枪!小心了!”程宗扬感觉就像被人泼了一身的狗血,“你是大马韩还是大辰韩人?怎么跟大字较上劲了?”周飞狂喝道:“大弁韩!”说着从身后拔出一柄五尺长枪,飞身朝程宗扬直逼过来。

妖孽般的天才周少主拔枪而战,枪尖的寒光仿佛一点流星划破夜色,天际的群星也在他这一枪之下黯然失色--这是周少主和他的手下们说的。事实上程宗扬根本就没看到周少主使枪的英姿。因为周少主身形刚一动,一个巨大的钢铁怪兽便直冲过来,“篷”的一声将周少主撞得飞起,从天际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坠入深渊……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嘴巴张成O型,呆呆望着场中多出的一头黑壳黑甲的九天玄兽。那玄兽口鼻高高昂起,碰撞的地方连漆都没掉,两只怪眼放出雪亮的光芒,霸气十足。

武二“腾”地跳下车,大呼小叫道:“丫头,你撞着人了!”车窗中露出小紫娇俏的玉脸,只不过她已经从旁边的副驾驶换到了主驾驶席上,纤美的玉手握着那只比她还大的方向盘,神情似笑非笑,一点都没有新手出事故的紧张感。

萧遥逸靠在窗边一迭声道:“撞到哪儿了?撞到哪儿了?”徐君房颤声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众人呆了半晌,那老者才揪着头发叫道:“这……这……怎……怎么回事?天……天啊!”程宗扬急忙道:“车祸!车祸!别紧张,就是一起普通的车祸!别傻站着!赶紧去找周少主!失踪没办法要保险!”周族众人乱纷纷涌到悬崖边,程宗扬赶紧跳上车,等武二郎和徐君房上来,“呯”地合上车门,然后挂上挡一踩油门,车辆猛地冲上奈何桥。

程宗扬把小紫挤到一旁,一边换挡提速,一边叫道:“死丫头!我说你一路怎么不说话呢,原来在打它的主意!干!你怎么会开车的!”小紫抱着雪雪道:“上面的圆盘管方向,下面两个铁板,一个进,一个停,中间的杆可以调速度。好简单呢。”“这么简单你还会撞到人?”小紫笑吟吟道:“人家是故意的。”“等等!死丫头,这事儿我得先和你说明白--这叫汽车,是交通工具,不是凶器!不是专门用来撞人的!”“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如果是撞人的,前面起码要装个冲角吧。”小紫抚着粉腮想了想,笑道:“程头儿,你的主意真好呢。”“喂!我不是出主意让你去撞人的……”萧遥逸挽着袖子道:“让我来试试!”“这是太泉古阵,不是驾驶学校!”“哇!圣人兄,你重色轻友啊!”“死狐狸,你怎么才知道?”朱老头忽然道:“哎!哎!打起来了哎!”一群人都挤到车窗边,“哇,真的啊!”右边四条车道空荡荡的,左边却是人声鼎沸。几名头顶闪着红蓝光芒的机器人发出一阵怪声,然后用人类的语言道:“警告!警告!本桥属于高速公路,限低速六十公里,严禁畜力拖车、逆向行驶等各种违规行为。一旦违反交通规则,对当事人处以七至十四天拘留!”“兄弟们!并肩上!杀了这些条子!”“别管他!咱们绕开!”“合则力强,分则力薄!大伙联手才是上策!”厮杀声中,另一名机器人用冷漠的电子声道:“警告!警告!立即停止袭警行为,否则我们将采取法律规定的自卫措施。”燕三振臂一呼,“兄弟们!跟我来!”徐君房在车内叫道:“看!守桥力力士的暗器!”程宗扬赶紧去看,却见一名机器警察抬起手臂,亮出肘下一柄巨大的枪械,接着“呯”的一声巨响,燕三惨叫着扑倒在地,整条大腿几乎被枪弹打断,场面惨不忍睹。

那群人也有高手,一柄开山斧趁乱狂劈过来,将机器警察的枪支击飞,接着双方一团混战。

对向车道一片混乱,这边程宗扬将车速保持在六十公里以上,一路无惊无险地驶过奈何桥。

当车辆穿过桥头的石拱,徐君房终于松了口气,他回头张望着,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就这么过来了?”武二大咧咧道:“瞧你吹得!二爷还以为多了不得呢!”徐君房争辩道:“若非程公子能使动这九天玄兽,哪儿这么容易过呢?”程宗扬道:“限低速六十公里,百米六秒,还要一口气跑上三千米,全程不超过三分钟--老徐,真有人能用轻功穿过来吗?”“当然有!”徐君房叫道:“那不就是嘛!”程宗扬往倒车镜里看了一眼,果然一个火红的身影沿着桥栏疾掠而过,正是瑶池宗奉琼三仙子之一的朱殷。

程宗扬“啧啧”两声,“真了不得啊。能有这等轻功的,整个六朝也没多少吧?朱老头,别说你不知道还有别的方法过这奈何桥。”“有啊。”朱老头乐呵呵道:“桥上走不了就走桥下,轻功要是差点儿,用壁虎功从桥底一路游过来也是个法子。”“……那还不如练轻功呢!”程宗扬从倒车镜中看着朱殷的身影,忽然咧嘴一笑,放慢车速。朱殷轻风般掠来,擦肩而过时讶异地看了眼这头疾驰的九天玄兽,待看到里面竟然有人时,神情顿时一滞。

程宗扬看准时机,猛地一打方向,汽车几乎贴着朱殷的纤腰驶过,车身带出的狂飙将朱殷火红的长裙卷起,宛如风中一朵火红的蔷薇。

朱殷飞身避开,玉脸惊得雪白,待看清车内那年轻人戏谑的神情,顿时恼怒得握住剑柄。

程宗扬打开车窗,与萧遥逸一道挤眉弄眼地吹了几声口哨,眼看着朱仙子的俏脸由红转青,才猛地一踩油门,车辆疯狂提速,把朱殷远远甩开。

武二道:“程小子,你这可不地道啊。一个娘儿们,你跟她闹啥别扭呢?”“我没撞过去就是好的。”隔了一会儿,程宗扬道:“她是瑶池宗的。”武二道:“程小子,你和瑶池宗有仇?”程宗扬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小狐狸,墨枫林有下落吗?”萧遥逸道:“四哥专门去截过他一次,被姓墨的溜掉了。这次秦太监来太泉,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来。”藏锋道人因为力竭而断然自尽的场景,自己还历历在目。六朝六大宗门,与星月湖大营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其中最恶劣的,似乎就是瑶池宗。别人来太泉古阵还有可能是寻宝的,瑶池宗肯定是来找岳鸟人报仇的。

小紫笑道:“瑶池宗有些事很有趣呢,程头儿想知道吗?”“你那个小侍奴?”小紫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没有记错,惊理也出自瑶池宗。但程宗扬有些怀疑,惊理资质也不算差,如何会成为瑶池宗的弃徒?

徐君房怕晕车,照程宗扬的吩咐,一直扶着椅背,伸头看着前方,忽然惊叫道:“迷魂桥!这么快就到了迷魂桥!”第八章“百回千转迷魂之桥,桥如其名,不小心上了桥,百转千回也难以下桥,曾有人在桥上走了月余,直到力竭身死也没找到出口。”徐君房说得慎重,程宗扬却有些不以然--他们说的“桥”,其实就是自己司空见惯的立交桥、高架桥,所谓桥下无河的诡异之处,在自己看来没有半点稀奇。不过到了那座“迷魂桥”跟前,程宗扬心里也不禁一阵发毛。

和自己驾驶的车辆一样,眼前这座立交桥规模大得离谱,单自己看到的就不下六层,足有十几层楼高,更上面的部分则被夜色笼罩,只能看到一些缥缈的光影。

太泉古阵每一层的时间都着微妙的改变,这里已经是夜晚,但路上的灯光设施极为齐全,无数灯光仿佛飘在空中,勾织出道路纵横交错的轮廓。

无论道路还是周围的设施,都像新的一样,没有任何被时光侵蚀的痕迹。规模如此恢弘的道路,只有自己一辆车在上面行驶,徐君房等人倒没什么,程宗扬却有种错觉,似乎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境,下一瞬间道路上就会重现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吾师鬼谷先生在太泉古阵探究多年,”徐君房的话语将程宗扬拉回现实,“曾说迷魂桥是整个太泉古阵的中枢,分别通向古阵五至十层,但吾师穷数十年之力,也只带着我探寻过第七层。”前面依次是郊区、工业区和绿化区,如果鬼谷子说得没错,这里的第四层应该是整个城市的交通枢纽,那么五至十层,就该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居民区和商业区了。

“第五层有什么东西?”徐君房精神一振,“第五层是太泉古阵最值得去的地方,里面的宝物堆积如山!那些房子都是用巨大的石块建成,墙壁浑然一体,没有一点缝隙,房子里盛满了数不尽的宝物,一座座连绵如山,只要能进去,就发了大财了……”难道是仓储区?程宗扬疑惑地问道:“老徐啊,既然有那么多宝贝,你又去过,怎么不捡几样呢?”徐君房叹道:“能进古阵第五层的莫不在宝山流连忘返,吾师鬼谷先生却心如止水,非但一芥不取,还不让我去拿。”程宗扬来了兴趣,“第五层的路你还记得吗?”徐君房神情笃定地说道:“若是旁人,上了迷魂桥早不辨西东,但徐某随师父来过多次,上了桥,一路右行便是。”程宗扬扭头道:“丫头?”小紫笑道:“去看看好了。”“小狐狸?”萧遥逸“啪”的打开扇子,悠然道:“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去看看!”“老头,你说呢?”朱老头乐呵呵道:“去!去!大伙儿都去!”武二不乐意地嚷道:“程小子,你怎么不问二爷呢?”“二爷,要不要咱们去瞧瞧,有什么好东西,给你的苏荔族长带点回去?”武二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快点啊!你小子还耽误啥呢!”上了桥程宗扬感觉真像是进了迷魂阵,主道、辅道、侧道、左行、右行、上行……层层叠叠的道路像拧麻花一样拧成一团,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全是蜿蜒连绵的道路。

程宗扬忽然叫道:“干!徐大忽悠!这回可被你坑了!”徐君房一头雾水,“没错啊,右转就是啊。”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立交桥上全是右行道,你给我找个左转试试!”徐君房愕然道:“有这等事?”“一路右转咱们就该回去了。”程宗扬道:“想想,有什么标记没有?”徐君房攒着眉头想了半晌,“好像有个符咒,是第五层的入口……”程宗扬仰起头,道路上方悬着一排交通标示,上面标注的文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但图形还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有限速、禁止停放、限制行驶……还有一个绘着一个女性图案,上面打了个叉,似乎是禁止步行。

徐君房忽然叫道:“那边就是第五层的门户!”程宗扬扭头看去,远远能看到下方一片灯光,所谓的门户,就是路口的检查站。

但看见归看见,怎么开过去,程宗扬一点头绪都没有。望着那一堆乱麻般的交通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设计师可缺了大德了……小紫却道:“走这边啦。”程宗扬愕然道:“死丫头,你怎么知道?”“呶。”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仪表盘旁边有个小小的投影,此前程宗扬只以为那是个结构复杂的商标,根本没有留心,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细细的白色光线依稀就是眼前立交桥的模型。这个立体地图虽然逼真,可实在太小了,与庞大的车身完全不相衬,即使自己也得趴过去才能看清--这辆车原来的主人有如此庞大的身躯,难道还有如此犀利的视力?

程宗扬把车开到暂停的辅道,琢磨了一阵,有些失望地说道:“就算这是地图,可不知道咱们在哪儿也没用啊。”“就在这里啊。”小紫指了指投影的左下方,“这个紫色的光点一直在动,现在停下来了。”程宗扬竭力去看,也没看到那个所谓的紫色光点,“哪儿有啊?”小紫坚持道:“就在这里。”程宗扬抬起头,“你们看到了吗?”众人一起摇头。

程宗扬道:“死丫头,你不会见鬼了吧?”小紫道:“往前第三个路口右转。”这会儿满车的人没一个能认出方向,如果调头回去,恐怕还不到路口就会被机械交警拦住。要因为逆行被拘留十天八天,再留个案底,这太泉古阵自己就算能活着出去,恐怕也进不来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程宗扬抱着一丝侥幸,按照小紫的指点往前开去。

“沿着桥绕两圈,然后是条下行的道路。”“向右,上行,一直往前走。”“右转,第一个路口。”远处的路口时远时近,有几次车辆都背对着出口越走越远,让众人都怀疑是不是指错了路。但一刻钟后,当车辆驰入检查站,众人的怀疑都烟销云散。

朱老头道:“丫头,你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啊。”武二一听不乐意了,“胡咧咧啥呢?二爷早就说过,跟着紫丫头走没错!”程宗扬低声道:“真有光点?”小紫点了点头。

“紫色的?”“没错啊。”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干!紫外线仪表盘!这是什么鬼东西用的车啊!死丫头,你是不是连红外线也能看见啊?我说你怎么跟妖精似的……”“看!宝山!”随着徐君房一声大喝,一座巍峨的山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那山的结构十分奇特,下方是徐君房说的巨大的围墙,通体毫无缝隙--其实就是个直径超过一公里的士敏土筒。无数所谓的“宝物”堆积其中,隐隐能看到几个白色的物体在顶端飘扬。

“此地的宝物数不胜数,单是那水晶袋便是奇物!”徐君房侃侃言道:“透如水晶,薄如蝉翼,入水不侵,用来盛放物品,数月不腐。但忌金、火二物。遇金则碎,遇火而化,委实神奇……”程宗扬看着那几个迎风招展的塑料袋,然后一打方向,直接调头离开这片所谓的宝山。

武二郎叫道:“干嘛回去啊!二爷就缺个水晶袋!”程宗扬喝道:“一个垃圾场有什么好看的?别耽误时间了!”自己早该想到的,这么大的城市怎么会没有垃圾场?自己要是带着这一群人爬到垃圾山去寻宝,那脸可丢大了。

方向盘在程宗扬手里,众人干着急也没用。程宗扬道:“老徐,第六层是什么?”连车都不下就这么空手走掉,徐君房虽然也心痛,但他好歹比武二郎多点见识,闻言道:“是山洞。”“什么山洞?”“里面是一个光秃秃的大山,满山全是洞口。也不太深,大概七八丈,里面也没什么东西。”“第七层呢?”“是若木。”徐君房老实道:“但我只去过一次,那些树都高得很,师父一个人上不去,让我帮忙递绳子。”“第八层呢?”“我没去过。师父说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烂泥。第九层师傅没提过,第十层入口在桥下,”徐君房道:“走路就可以到,因此进太泉的人都会聚在那里,比别的地方都热闹,只不过第十层的隧道比第二层的还长,也更危险,所以很少人敢进,都在隧道入口处落脚,在四周找找东西。胆子大的就上迷魂桥往别处寻宝。”徐君房停顿了一下,提醒道:“中诅咒的,不少都是进了第十层的隧道。”程宗扬想了一会儿,然后道:“死丫头,看看下桥的路口在哪儿。”……车辆悄无声息地驶进树林,程宗扬俯身看着仪表盘,上面密密麻麻映射出各种符号,却看不出哪个是油量的。按道理说,任何车辆最要紧的就是油量表,这上面一点类似的标记都没有,除非这车压根就不用标记油量或者电能。

徐君房道:“离入口还有一里多路。咱们坐着九天玄兽过去,只怕吓住人,不如停在这儿,咱们走过去。”武二赖在车上道:“开过去多风光啊,到时候二爷一露脸,肯定把那些孙子都给震了。”朱老头道:“二啊,听大爷的,起来走两步,这一路你都躺在车上,迟早懒出病来。”“那是富贵病!你想得还得不上呢。”武二悻悻下了车,藉着佯怒的模样,一件行李没拿就溜了。

整个太泉古阵到处都被树木覆盖,林间一片空地已经聚了不少人,但众人都小心避开中间的路面。

篝火前,一名赤膊的汉子正说得口沫横飞,“……刚进来就撞上一头九天玄兽!活的!马老六跑得慢,险些被玄兽吃掉!”马老六灌了口烈酒,“那鬼东西能吞火!我举的火把被它一口吞掉,连烟都没吐!”一个轻柔的声音道:“你们怎么进来的?”马老六陪着笑脸道:“我们几个武功低微,本来都想打道回去。可左护法在这里,少不得硬头皮闯一闯。哥儿几个倒是走运,正赶上奈何桥乱成一片,要不也进不来。”忽然有人叫道:“咦?那不是武二爷吗?”武二郎刚想开溜,人群中就站起一条汉子,铁中宝嚷道:“二爷!二爷!这边!是我啊!老铁啊!”这下武二郎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装作没听到,他背着身抹了把脸,然后气宇轩昂地走过去,抱拳道:“原来是铁兄弟!好!好!好!”铁中宝开心地说道:“在外面还找二爷呢,没想到二爷倒先进来了!你看这位是谁!”武二往人群中一看,半个脸熟的都没撞上,倒是中间一个女子,二十余岁年纪,穿着橙黄的衫子,臂上绕着七彩丝带,容貌颇为艳丽。

武二浓眉一挑,半惊半喜地说道:“左护法?”萧遥逸一脸偷笑,难怪当初武二叫嚣自己与丹霞宗左护法的交情如何如何,铁马堂那些汉子的表情那么古怪呢,原来左护法是个女的。武二那张大嘴巴一嚷嚷,这位左护法不定让人在背后说了多少闲话呢。

左彤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是?”武二热络地说道:“上个月在长安,听王老七说左仙子要来太泉古阵,我二话不说就来了!武二!武二郎!”左彤芝娥眉微挑,“白武族的武二郎?”“可不是嘛!我只怕耽误了路程,一路紧赶慢赶,结果倒赶到左护法前边来了,要不是碰上老铁,这下可错过了。”铁中宝在旁边道:“二爷可是仗义人!”左彤芝似笑非笑地看着武二,然后抱拳道:“多谢武兄。”武二胸口拍得山响,“咱们的交情还用说这个?进了太泉古阵大伙儿就是一家人!江湖好汉同气连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一趟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武二郎一席话说得气壮山河,正对了凉州盟好汉们的心思,周围的汉子们都大声叫好。

程宗扬想笑又不敢笑,木着脸在旁看热闹。萧遥逸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对武二道:“二哥,这就是你常说的左姊姊?哇,好像仙子一样呢。”左彤芝笑得花枝招展,佯怒道:“武二,你在背后又乱嚼什么舌头了?”武二一脸憨厚地小声道:“别听这小家伙瞎说。来来来,我给大伙介绍几位朋友,这是老程,一手刀法名震三朝!这是小萧,盘江萧家的小少爷!上面七个哥哥,号称八虎!这是朱老……呸,赶车的,别理他。这位紫姑娘是盘江派的高手,我跟你们说,惹天惹地也别惹咱们这位小姑奶奶。这位徐先生,苍澜本地的高人!不是我说,人家练的功夫,你们拍马都摸不着边。”众人一阵大笑,接着武二又半个主人般介绍道:“老铁是老熟人了,铁马堂的副堂主!一身横练功夫比二爷只强不弱!”铁中宝脸上有光,连忙拱手,“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左护法,丹霞宗的护法长老!咱们凉州盟内外全靠左仙子一手撑着,响当当的女中豪杰!大伙儿这就算认识了!往后多打交道!”众人纷纷拱手,各道:“久仰!久仰!”眼看气氛热闹起来,武二郎趁人不注意,溜到树后,解开衣衫扇着风,“瞧我这头白毛汗。”程宗扬道:“二爷,你脸皮那么厚,居然还能出汗,真是奇事一桩。”武二伸头看了看,低声道:“老程,小狐狸是不是对左护法有啥想法啊,头次见面就说这么开心?”“啥想法?还不是岳鸟人给闹的。小狐狸这是套话呢。”朱老头抱着块羊肉过来,一见两人也在树后,赶紧想溜,却被程宗扬一把拉住,“给我们送肉的吧?放这儿就行了。”朱老头紧紧抱着羊肉道:“这点儿肉哪够你们吃啊……”程宗扬一把夺过来,“够我吃就行。你再给二爷拿一份大的。”朱老头跳着脚道:“缺德啊,小程子!”“有日子没听见你骂我了,还真有点儿挺想念的。”萧遥逸这会儿也凑过来,“有羊肉?给我一口!”程宗扬愕然道:“咱们人都出来了,他们跟谁说得那么热闹呢?”“老徐在呢。放心,他那张嘴,顶咱们十七八个还富余。”萧遥逸撕了口羊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先说好的。”“凉州盟不是来找岳帅复仇的。”“坏的呢?”“他们是来找赤阳圣果的。”萧遥逸道:“丹霞宗的宗主修炼时受了点伤,要赤阳圣果疗伤。”“这么隐秘的事都被你打听到了?”“这不刚认了个干姊姊嘛。”萧遥逸道:“我瞧着她有些话当着众人不大好说,只含糊说宗主练功时出了岔子。依我看,八成是被人打伤的。对了,左护法邀咱们一起走,程头儿,你看呢?”程宗扬想了一下,“既然不是岳帅的仇家,咱们便一起走,多些人也好多点照应,遇到赤阳圣果,有两个就分一个给他们。也不好白吃了人家的羊肉。”“赤阳圣果要只有一个,咱们的羊肉不就白吃了吗?”“那是你欠凉州盟的人情,回头记着还啊。”萧遥逸叹了口气,靠着大树坐下,“我怎么一点感应都没有?”“什么感应?”萧遥逸道:“岳帅如果在太泉古阵,我肯定能找到他。”朱老头嚼着羊肉,含含糊糊道:“多半是被黑狮犬吓住,不敢出来了吧,哈哈!”程宗扬道:“老头,你也知道黑狮犬?”“瞧你说的!”朱老头翻了个白眼,“那狗原来就是大爷的。”程宗扬想起岳鹏举去南荒的事,“岳鸟人被咬不会就是你干的吧?”朱老头气哼哼道:“谁让那厮不长眼睛?”“我明白了,是不是岳鸟人调戏叶媪,老头你放狗咬了岳鸟人--”程宗扬道:“结果你仇没报成,连狗都被人逮走了,哎哟,这么丢脸的事你都好意思往外说?”朱老头脸都红了,梗着脖子道:“咋丢脸了?咋丢脸了?”正吵闹间,树外一声娇笑,“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左彤芝笑靥如花地过来,一手挽着臂上的彩带,一手拿着酒囊道:“老武原来躲在这里,人躲得了,酒可躲不了,来尝尝我们凉州的烈酒!”武二郎也不含糊,接过皮囊豪饮一口,“好酒!”“萧弟弟,你也来一口。”萧遥逸跳起来,“左姊姊给的酒,我怎么能不喝呢?二哥!你别拦我!”武二郎一把夺过羊皮酒囊,虎着脸道:“年纪轻轻喝个什么酒呢?长几岁再说!”说着他抬头道:“左护法,我这兄弟年纪小,家里交待过不能饮酒,这酒我替他喝!”左彤芝笑着看武二郎一番痛饮,再想不到那个俊俏的后生是在躲酒。

程宗扬走到林外,却见小紫一个人抱着雪雪坐在林侧,他蹲下来,“丫头,你真能看见紫外线?”“什么紫外线?人家才不知道呢。”自己都看不到的东西,实在没办法给她解释。据说鱼类和某些动物的视觉能够看到人类所无法察觉的光谱,小紫出身碧鲮族,也许具备同样的视觉。可这辆车的原主人究竟是兽人还是鱼人呢?

小紫逗弄着雪雪,一边笑吟吟道:“程头儿,你的小香瓜也来了呢。”……幽暗的树林中,两道纤美的人影交错而过,朱殷身体微微一沉,脚尖在细枝上微一借力,然后轻掠而起,立在枝头,接着“锵”的一声,回剑入鞘。

“鹤羽剑姬,果然名不虚传。”月光下,映出一张娇艳的面孔,潘金莲一袭白衣,玉容像冰雕一样没有丝毫表情,然而她美目盈盈如水,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天生的几分风流媚态,把她冰若冰霜的气质化解大半。

另一边,一个少女盘膝而坐,她长剑横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努力表现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可那双水灵灵的美目不住乱转,心似乎早就飞到外面。

潘金莲淡淡道:“承让。”朱殷犹豫了一下,展颜笑道:“仙子此行,也是为那个人么?”潘金莲红唇轻动,“我与师妹只是为采药而来。其他事情与我光明观堂没有任何关系。”朱殷轻笑道:“光明观堂想撇清关系,又哪里能撇得干净?无论那人此番是死是活,只要水落石出,光明观堂总是能松口气吧。”“师门之事,我等无可奉告。”潘金莲转身离开,对乐明珠道:“走了。”乐明珠像小兔一样跳起来,“那边有人烤肉,好香!”潘金莲递给她一只篮子,“你若饿了,便先吃吧。”乐明珠苦着脸道:“我不要吃水果……”潘金莲气恼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已经辟谷了,哪里整天还想着吃?”乐明珠小声道:“师傅说,即使辟谷也可以吃些果脯啊,蜜饯啊,瓜子啊,还有肉……”潘金莲认真道:“我再警告你一次:进了太泉古阵,除了自己带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入口。”乐明珠咽了口口水,无精打采地说道:“人家记得了。”说着她又扬起脸,好奇地问道:“潘师姊,你为什么骗她,说我们不是找那个人的?”潘金莲险些从树上栽下来,“谁告诉你我们要找姓岳的?”“师傅说的啊。”潘金莲头痛地抚住额头,“燕师叔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呢?”“好啊,你还有事瞒着我。”“闭嘴!”看到乐明珠垮下的小脸,潘金莲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来太泉古阵,找姓岳的还在其次,要紧的是找燕师伯。”乐明珠惊讶地说道:“燕师伯?她也在这里?”“不知道。”潘金莲低声道:“但她当日和姓岳的一起消失,如果能找到姓岳的,多半就能找到她了。”“潘师姊,我们去哪儿?那边人好多呢。”潘金莲眉头轻皱,“我不耐烦和他们打交道,还是避开吧。”……程宗扬一阵心跳,“真的吗?在哪儿?”“据说光明观堂来了两个人,一个眼如桃花的大美人儿,还有一个大眼睛高胸脯的小美女。你猜会是谁呢?”程宗扬身上一阵燥热,恨不得把小香瓜揽在怀里,狠狠温存一番。

“她们多半也是来找岳鸟人的,这回可真热闹!”忽然有人叫道:“妖兽!护阵妖兽!”林中一声咆哮,冲出一头巨大的怪物,它比武二郎还高出半头,浑身黑毛根根竖起,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皮甲,看似柔软,可众人射出的弩箭、暗器打在上面都被弹开,却是一件坚韧无比的护甲。

当即就有人叫道:“是我们洛帮先看到的!这甲归我们洛帮!”“有本事拿到你再说吧!这畜牲扎手得紧!”那妖兽看轮廓仿佛是一头黑熊,可它庞大的躯干上却长了一个不相衬的小脑袋,咆哮声中,它抡起一截斧柄,在举过头顶的刹那,斧柄光线闪动,凝出一只三尺来长的斧轮,接着狂劈下来。

一名汉子好不容易闯过奈何桥,来到古阵深处,没想到头一个撞上太泉古阵的护阵妖兽。他举起镔铁打制的短枪奋力一挡,“叮”的一声,斧轮劈开枪杆,切下他半边头颅。

这下洛帮的好汉们都忘了鼓噪,惊呼着四散逃开。

妖兽发出一声嗜血的嚎叫,旋风般扑向人群。刚才还口沫横飞的好汉们一窝蜂地逃开,露出林侧一帮人马。

那帮人头发剃得千奇百怪,身上斜披着羊皮,露出肌肉虬结的肩膀,却是在阵外遇见过的那队胡人。他们本来待在树木边缘,与众人互不来往,这时人群散开,反而首当其冲成了妖兽的目标。这会儿他们在林中或坐或卧,一如游猎的牧民,但遇到危险的刹那,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拔出兵刃,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那名戴着面纱的女子坐在正中间,她一手拿着盛酒的银爵,美目冷冷看着冲来的妖兽,充满了难以触犯地威严感。

在她旁边坐着一名胡人老者,他举起一根木杖,往地上一刺。妖兽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将它庞大的身躯陷进一半。

一声鸣镝的尖啸掠出,接着十余枝利箭同时飞出,落点精准地选在妖兽眼、口、喉头等部位,鲜血顿时四下飞溅。

妖兽嚎叫声像被利刃截断一样,林中变得鸦雀无声,本来不少人都对这些胡人抱有敌意,没想到这些胡人如此剽悍,眨眼间就把这头妖兽当场射杀。

那些胡人胆子甚大,当即出来几个人,咬着短刀把那妖兽从土中拖出,剥下那件皮甲,然后呈给那名胡人老者。老者审视了一下,双手捧给那名少女。少女接过来,有些好奇地摸了摸皮质,然后道:“乌护大叔,这件皮甲应该是你的。”乌护苍老的声音道:“如果部族的巫师也需要披甲,部族就危险了。”“那么就是拔也古的。”第一个射出鸣镝的勇士道:“这件皮甲太大了,我只要一半。”少女道:“一半太小了,没办法做成一件护甲。”拔也古道:“如果为部族冲锋的勇士还需要背部的护甲,部族就危险了。”“那么留下一半,作为献给长生天的礼物。”妖兽的巨斧也作为战利品,被胡人收起来。周围的汉子虽然眼红,但惮于对方显露的实力,一时没有人敢出声争夺。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响声从远处传来,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抖。

徐君房脸色大变,“是兽群!快走!”程宗扬拉住他,“哪儿来的兽群?”“太泉古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兽群出没。一旦被兽群围住,任你武功再高,也难以逃生--”徐君房手掌有些发抖地说道:“那些兽群里面可是有会飞的鸟妖!”徐君房这句话让周围几名准备上树躲避的汉子打消了念头,身后的响动越来越近,徐君房叫道:“跑不了了!进隧道!”

第十二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众人为了躲避兽潮闯进山洞,找到殇侯当年采得“夜明珠”的建筑物。程宗扬大为兴奋,因为这地方就是熊谷!

在宝库内每进一层,众人便讶异一分,为数庞大的各种军械晃花每个人的眼!岳帅藏於太泉熊谷最为珍贵的东西居然是赤阳圣果现世,双株被夺其一,程宗扬能夺得最后一颗治愈萧遥逸吗?或是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第一章杂乱的脚步声打碎了隧道的宁静,昏暗的火光摇曳着,在四周投下巨大的影子。匆忙间,众人只在篝火旁捡了几根树枝作为火把,不时有人因为慌乱碰撞在一起,随即爆发出一阵大骂,甚至于拳脚相加。

程宗扬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拉着小紫,防止被人群冲散。眼前的隧道并不狭窄--事实上宽得连边都找不到,但所有人都拚命挤在一处,再宽的路也没用。

能来到这里的人修为都不弱,但修为再高,没有纪律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换作星月湖大营,纵使只有一个班,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一名大汉强行挤了过来,见到程宗扬在前面挡路,伸手扳住他的肩头,想把他推开。程宗扬也没客气,抬肘撞在那大汉肋下,将他撞到一边。

“直娘贼!敢挡我金枪刘的路!”那大汉稳住脚步,叫骂着擎出一杆金光闪闪的短枪,猛刺过来。

程宗扬眼疾手快,一把握住枪身。

“来得好!”金枪刘沉腰坐马,发力回夺。忽然小紫怀中白影一动,雪雪张牙舞爪地探出小脑袋,朝金枪刘腕上咬了一口。

那大汉惨叫一声,金枪落地,他抱着手腕叫道:“这小子暗箭伤人!天地盟的兄弟们!干掉这小子!”周围传来几声怒吼,“谁敢动我们天地盟的人!”“小子别跑!”站这儿等着挨打才是傻子,程宗扬拉着小紫,不言声地冲出人群,往黑暗里一钻。那些人摸黑过来,一时找不到目标,没头苍蝇般叫骂一阵,悻悻离去。

程宗扬笑道:“算他倒霉,被小贱狗咬这一口,那家伙的金枪起码半年举不起来。”雪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小紫却没理会他的玩笑,她扬起脸,美目泛出异样的光彩。

程宗扬也抬头打量着周围的空间,这条隧道和太泉古阵其他建筑一样,规模大得惊人,火把微弱的光线根本照不到隧道顶部,从周围的回音判断,隧道的高度至少有五十米,宽度更是超出视野,与隧道的庞大规模相比,下面的人流就像一群渺小的蚂蚁。

自从进入太泉古阵,程宗扬就在猜测这座神秘的古阵究竟来自何处。乍然看来,太泉古阵与自己熟知的城市极其相似:停车场、汽车、道路、立交桥……一个现代都市该有的都有。但具体到细节,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体积庞大的车身,用紫外线作为可视光的仪表盘,未知的动力能源,还有那些陌生的文字--每一件都在提醒自己,这里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现代城市。

最让程宗扬难以理解的,是太泉古阵与外界迥异的时间和空间。太泉古阵在六朝已经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但阵内的车辆、桥梁、建筑都和新的一样,没有任何被时间侵蚀的痕迹。

这里的时空不仅与外界完全独立,而且每一层都互不关连。一桥之隔,昼夜相别的情形屡见不鲜。这种诡异的时空差别,让程宗扬有种堕入电玩世界的荒唐感。他甚至怀疑,自己不会真是掉进某个电玩游戏里面了吧?如果这样,那可实在太逊了。

除了诡异的时空,另一桩令程宗扬难以理解的,是太泉古阵充沛的能源,任何一个角落都灯火通明,悬在十几米高空的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道路上,毫不在意地消耗着电力。即使这座城市用的是核能,程宗扬也不相信它的反应堆能工作几百年,况且维护的工人又在哪里?

相比于外界的灯火辉煌,这条隧道的黑暗就很例外了。不知道是有人像朱老头当初一样采掘墙壁上的“夜明珠”破坏了照明线路,还是别的缘故。

火把摇曳的光线渐渐远去,小紫的星眸在黑暗中却越发璀璨,她抱着雪雪,仰脸望着头顶黑沉沉的空间,忽然道:“上面有个奇怪的东西。”程宗扬精神一振,“哪边?”“就在上面。”程宗扬用足目力,仍然没有看到任何光线,只好叹了口气,“什么东西?”“一个很亮的符号。”小紫在他手心画了一个图案。

程宗扬握住拳头,“红色的吗?”“紫色的。”程宗扬往左右看了看,人群匆忙奔走,显然都和自己一样,没人意识到就在他们头顶上方,有一个紫外线的右转标示牌。

武二郎背着萧遥逸大步奔来,一边扯开喉咙嚷道:“程头儿,发什么傻呢?快跑啊!”萧遥逸伏在武二背上道:“二爷!你先放我下来!你放心!我欠你的钱肯定还!我萧遥逸有一说一!绝对不会跑路赖账!”武二郎手臂一紧,蛮横地说道:“少来!把欠二爷的钱还了,二爷立马放你下来!”“哎哟……二啊,你勒死我了!”武二牢牢抓住小狐狸,恶狠狠地威胁道:“小子!你要嫌背着不舒服,一会儿二爷把你夹胳肢窝里!”“千万别!”萧遥逸只好妥协,“还是背着得了。”徐君房一手拿着根手指粗的松枝,一手扶着朱老头,两人跌跌撞撞过来,那模样活像瞎眼的黄鼠狼攥个瘸腿的耗子,“快走快走!要到里面才平安!”“火把给我!”程宗扬从徐君房手里接过松枝,朝头顶照去。松枝不时发出“辟辟啪啪”的爆响,火光下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头顶的紫外线标记。往旁边看时,火把微弱的光亮只能照出周围十几步的范围,再远就被黑暗所吞噬。

人群乱纷纷从旁奔过,那群来自塞外的胡人也冲进隧道。他们用兽皮包裹住座骑的马蹄,以免马匹在坚硬的路面上受伤,奔驶时发出闷闷的响声。

凉州盟人多,反而落在后面,左彤芝飞掠过来,急急唤道:“赶快走!兽群快进来了!”程宗扬道:“我们往右边去,左护法,你们呢?”左彤芝讶然道:“为什么往右?”程宗扬没办法解释这里有一个人类肉眼无法看到的标记,只好搪塞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反而容易兽群围攻,分散开才好逃生。”左彤芝犹豫了一下,然后扬声道:“凉州盟的朋友!来这边!”一群人应声停住脚步,朝这边聚来,大部分是凉州盟的,还有些是与同伴失散,跟着人多的地方走。

程宗扬顾不上解释,举起火把道:“跟我来!”黑暗中分不出东南西北,没多久松枝烧到尽头,众人只能靠声音在黑暗中摸索,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程宗扬倒是越走越放心,那些人眼无法察觉的紫外线标记并不止一处,而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就像一座座看不到的灯塔,引领着众人走进黑暗深处。

直行,左转,直行……右转……众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始终没有看到光线,但也没有碰到墙壁。这里的空间似乎比想像的还要大。

“有一个梯形。”小紫在程宗扬掌心画出图案。

程宗扬道:“是台阶。”“呯”的一声,有人撞到硬物,接着铁中宝大喝道:“有敌!”铁马堂的副堂主拔刀在手,“叮叮铛铛”与来敌连过数招。黑暗中,只能听见铁中宝一手快刀使得密不透风,一边大叫道:“好棍法!大伙儿小心!这厮使得蟠龙长棍!哎呀!这点子扎手的紧!”听着旁边传来的金铁交鸣声,众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里。铁中宝大呼不绝,似乎已经受了伤,仍然血战不退,让人敬佩不已。只是四周一团漆黑,谁也不知道敌人来自何处,更不知道有多少敌人。

“噗”的一声,眼前猛然一亮,众人纷纷后退,急切地握紧兵刃。

一点火焰燃烧起来,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程宗扬吹亮火褶,扫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铁爷歇歇吧。那是楼梯扶手。”众人一片哑然,火褶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一条银亮的不锈钢扶手远远朝下方伸去,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铁中宝气喘吁吁,手里的快刀砍出七八个缺口,旁边的栏杆却没有留下丝毫印迹,这会儿瞠目结舌地看着那道不锈钢栏杆,连找个地缝钻进去都忘了。

程宗扬望着下方黑沉沉的地下通道,吩咐道:“大伙儿扶着栏杆,免得走错了路。”说着当先踏入。

左彤芝犹豫了一下,朝武二看去。武二却对那条不锈钢扶手来了兴趣,他一手紧紧攥着萧遥逸这个欠了自己赌债的小狐狸,一手屈指朝栏杆上敲了敲,然后趴在上面听了听声音。

程宗扬走了几级台阶,然后把火褶扣好,塞进袖内。这里的台阶比平常人使用的高了一倍,走起来有些不适应。好在旁边有扶手,只要小心些不至于摔倒。

台阶笔直朝地下伸去,众人一路向下,感觉像是深入大地腹内,未知的压迫感使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一顿饭时间后,台阶终于走到尽头,与上面一样,这里也没有电力,周围一片黑暗。当双脚踏到平地,程宗扬提气大喝一声,片刻后四周传来回音,似乎正置身于一个庞大而空旷的大厅中。

程宗扬贴在小紫耳边道:“有东西吗?”“有。”小紫停顿了一下,“有八个。”程宗扬一阵头大,竟然出现了八个图案?

“每一个图案都不一样。一条长羽毛的蛇、一只狼头、一朵花、一只蜜蜂、一只熊……”忽然有人叫道:“地上有东西!”两三只火褶同时亮起,接着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脚下是平整到极点的大理石地板,打磨光滑的地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火褶的光焰。然而此时光洁的地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印痕,有用枪锋刺出的箭头,有用刀尖刻出的划痕,有一些难以索解的折线,甚至还有完整的掌印和足印。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什么鬼画符?”“旁边还有!”“诸位不必担心。”纷乱中,徐君房挺身而出,抚须说道:“若徐某所见不差,此地应该是太泉古阵的雁过石。”有人道:“什么雁过石?难道这地下还有大雁?”徐君房道:“所谓雁过留痕,上面的印痕都是进入太泉古阵的寻宝人所留,曾有人沿着前人的标记寻到宝藏,所获至多。传说雁过石藏在太泉古阵深处,非大有缘者难得一见。”听到徐君房这番话,众人顿时被激起贪欲,都在猜测这些印痕中隐藏了什么样的宝物线索。

萧遥逸蹲下来摸着地上的印痕,俊朗的面孔猛然胀红,眼中迸出一缕激动的神采。

左彤芝开口道:“程少主,这里已经够安全啦,咱们在此休息一时,等兽群散了便回去。”有人附和道:“兽群顶多一两个时辰就散,这地方黑灯瞎火,不好多待。”更多人却跃跃欲试,说道:“左护法,都已经摸到宝山边上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捡到什么宝物呢。”有老成持重的说道:“此地不可久留,万一迷了路,困死在这地下玄宫那可冤枉。”众人道:“前有车后有辙,咱们也照葫芦画瓢,走几步就刻个记号,万一迷路,就沿着记号回来。”争论中,程宗扬低声问小紫,“你说有只熊?”“在你左手边的位置。”小紫道:“第三个标示牌。”听到“熊”字,程宗扬第一想起的是刘娥的那句“熊谷”他摸了摸背包,岳鸟人留下的钥匙还在包里,难道岳鸟人留下的物品就在里面?

程宗扬沉吟半晌,对徐君房道:“你说这里是第十层的入口?”徐君房点头道:“没错,就这个山洞。”“里面有什么?”徐君房道:“那我可说不准了。”程宗扬道:“你说曾经和鬼谷先生在阵中遇到过赤阳圣果?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徐君房老实道:“那可有年头了,如果到了地方,我也许还能想起来,这会儿让我说,可说不上来。”身后忽然“呯”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金属上。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不少人都立刻拔出兵刃,戒备地望着声音传来处。

那声巨响过后,周围再没有任何动静,大伙儿暗暗松了口气,多多少少都有了打退堂鼓的心思。

大厅位于地下深处,虽然光线全无,但空气清新,没有丝毫浊意,显然通风良好。

火褶陆续熄灭,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凉州盟的众位好汉!在下姓程,方才在外面已经见过。”程宗扬提声道:“大伙儿为了躲避兽群到了此地,能遇到这雁过石,也算有缘。不过里面究竟有没有宝物,谁都说不准,风险倒是占了九成。左右已经到了此地,程某一行准备进去看看。诸位若是不愿去的,便留在此地。想进去的,便结伴而行。左护法,你看如何?”左彤芝犹豫片刻,“我们凉州盟还有人马在外面,方才听徐先生说,这洞窟原是极深的,只怕在阵中失散。”铁中宝赶紧道:“没事儿!让刘三带几位兄弟在这里守着,咱们一起随程少主进去看看!”左彤芝只好道:“如此也好。不过此地标记虽多,却无人认得,不知程少主准备往哪里去?”程宗扬还未开口,萧遥逸便道:“这边。”他缓慢却坚定地抬起手,指的正是那个印着熊图腾的方向。……在徐君房的安排下,程宗扬等人带的物品十分齐全,可这会儿全扔在车内,都两手空空。好在凉州盟人多势众,当下一名使棍的好手拿出自己的齐眉棍,折成两段,接着有人撕下衣服,浸上油缠在上面作成火把,用来照明。

程宗扬举起火把,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面,左边小紫,右边萧遥逸,徐君房和朱老头跟在后面,武二那厮却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

萧遥逸紧盯着前方乌黑的空间,连身体都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神情间却带着一丝亢奋。

程宗扬还记得他一向怕黑,这会儿居然没有吓得尿裤子,也算是十分有勇气了。

“怎么样?能撑住吗?”萧遥逸低声道:“那些印痕里,有一个是岳帅留下的。”程宗扬心头微震,“你确定?”萧遥逸道:“岳帅的画押我从小就看惯的,绝不会认错。”“侯二哥他们不是来过太泉古阵吗?怎么没听他们提过这事?”萧遥逸道:“他们为了找岳帅的下落进过一次,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吸了口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如果不是遇见雁过石,也许我也错过了。”“哎呀!”后面猛然传来一声大叫,萧遥逸若无其事地停住脚步,但程宗扬清楚看到一股冷汗从他脸侧流淌下来。

“小心!别摔下去!”“这是什么?”有人叫道:“这扶手怎么倒下了?”“那是铁轨。”程宗扬道:“用来跑车的。”“跑马车的?怪了,难道马车还能在两条铁棍上跑?”程宗扬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们解释地铁,索性不提,只道:“咱们下去走!”众人有些好奇地下到轨道中,铁中宝走了两步,骂骂咧咧道:“这石头铺得太坑人了!一次走一根太窄,跟个娘儿们似的迈不开步子。一次走两根太宽,扯得胯子疼!”徐君房不放心地跺了跺铁轨,低声道:“程公子,这么走对吗?我怎么觉得有些古怪呢?”“放心吧。这是条直路,比从上面走要快得多。”徐君房嘀咕道:“真的假的?你头一次来,怎么连这里有捷径都知道呢?”程宗扬道:“要不说这是缘份呢?”沿着台阶走进大厅时,程宗扬已经有所预料,此时终于可以确定,刚才众人所处的大厅,正是城市地铁中心,这一条是通往“熊谷”的隧道。程宗扬不无遗憾地想到,可惜地铁早已停运,要不然再搭乘一段地铁,那才快捷省事。

火把并没有支撑太久,半个时辰之后,两支火把先后熄灭,周围又恢复了一片黑暗。虽然沿着轨道不会迷路,但队伍不可避免得逐渐拉开。程宗扬只好停下来,收拢队伍休息片刻,等后面的人尽快追上来。

萧遥逸伤势未愈,走到这会儿浑身都是虚汗,还在咬牙硬撑。他们兄弟寻找了十几年,乍然见到岳鹏举留下的痕迹,能撑到现在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死丫头却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反应,就像没听见似的。

趁着休息的时候,程宗扬道:“丫头,你猜他是不是真在这里?”“谁啊?”“当然是你……那个……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小紫翘起唇角,慢悠悠道:“如果真在这里就好啦--可惜不是。”程宗扬不禁替岳鸟人庆幸,看死丫头的表情,那鸟人如果真在这里,八成要被死丫头抽筋剥皮,填上草当靶子打,“你这么肯定?”“一个人走投无路,在太泉古阵躲上十天半月还有可能。要这里待十几年,骨头都可以打鼓了。除非……”小紫停顿了一下,目光闪闪地说道:“……有哪个傻瓜躲在苍澜镇上。”程宗扬想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对萧遥逸道:“岳帅吃鸡吗?”萧遥逸正闭眼养神,闻言倒是一愣,“吃啊。”程宗扬扬声道:“老徐!”徐君房的声音传来,“这儿呢!”程宗扬摸黑过去,“老徐,问你点儿事。”徐君房痛快地说道:“尽管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在镇上住了不少年头,有没有什么怪事?”徐君房寻思了一下,“没有啊。挺正常的。”程宗扬暗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徐君房就住在镇上,再古怪的事也早已习以为常了,他换了个问题,“近十几年镇上有没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徐君房笑道:“这你可问着了。苍澜镇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来历不明的。就比方我吧,我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苍澜的,反正自打我懂事起,就跟着先生住在镇子上。”程宗扬道:“你说镇上的粮食都是从外面贩运进来的,对吧?”“没错。”“镇上常住有一千多人?”“是啊。”“口粮每人每天两斤,减半算的话,一天也要一千多斤,差不多是十石,一个月要三百石--想把三百石粮运进来,至少要一百五十头走骡。就是三十头走骡的商队,每个月也要五趟--你在镇上瞧着,有这么多吗?”徐君房一肚子苦水,“每天有半斤粮就不错了。外面的商队一个月也来不了两趟。好在山上有果子,水里有鱼,还能对付。”“如果想吃鸡怎么办?”“别说鸡了,鸡蛋我都没见过。”徐君房悻悻道:“那些好东西,也就外姓人才能吃上。”“哪些外姓人?”徐君房撇了撇嘴,“栖凤院的东家,水果行的会首。”“栖凤院的东家是谁?”徐君房干脆地说道:“不知道。那些外姓人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呢。”程宗扬叹了口气,抚住额角,拧眉思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像岳鸟人那种享受惯的,如果让他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待十几年,还不如杀了他痛快些。从他生活习惯入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看来从太泉古阵出去,自己该查查从外面运进苍澜的鸡都被谁吃了。

不过最大的可能,所谓岳鸟人在苍澜出现的消息,仅仅只是讹传。毕竟这个消息出现得太过蹊跷,而且是从远离太泉古阵的北三朝传播开来,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黑暗中,一个柔软的身体忽然撞在身上,对方一声低叫,却是个女子。

程宗扬连忙道:“是我!”对方松了口气,“原来是程公子,唐突勿怪。”程宗扬笑道:“这地方黑得要命,也怪不得左护法。”左彤芝却道:“公子年纪轻轻,修为却是不凡,呼吸声弱不可闻,连奴家也没听到呢。”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我这点三脚猫功夫,让左护法见笑了。”说着他站起身,扬声道:“凉州盟的朋友都到齐了吗?咱们接着赶路!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到地方了!”众人欢呼一声,振作精神,沿着轨道继续前行。

程宗扬高估了众人行进的速度,也低估了隧道的长度。隧道内的温度越来越低,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看到一缕金黄的光线出现在隧道尽头。众人顿时一阵欢呼,当即就有人抢先跃过去,看看是什么宝物发出的金光。

“水晶!好大的水晶!”有人震惊地叫道。

“土狗!”铁中宝撇了撇嘴,“这是玻璃!每年走凉州道从泰西贩来的,起码有几十驼。啧啧!这么大的玻璃倒是少见。”出口是一个设在地面上的地铁站,整座建筑全部采用是透明度极高的玻璃建成,宛如一座水晶宫。

水晶宫外,夕阳的余晖从两道山梁之间射入,山谷内长满巨松,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一片寒冬景象。

众人面面相觑,外面正值盛夏,谁能想到会在阵内遇上寒冬腊月天气?待在地铁站内还不觉得寒冷,但隔着玻璃看看外面的雪景,就够人打冷战的。

程宗扬一阵失望,关于赤阳圣果的信息,自己得到的不过是只鳞片爪,但那些杂乱的信息不约而同都提到赤阳圣果生长在至阳极热之地。眼前这大雪封山的景象,与赤阳圣果生长的地域天差地远。

铁中宝头一个站出来,他跃过一道铁栅栏,蹿到站外,捧起一把雪搓了搓,叫道:“真是雪啊!”说着朝脸上擦去,边擦边道:“痛快!痛快!”徐君房伸长脖子道:“雪是这样的?这就是雪?”众人一阵哄笑,“怎么有人连雪都没见过?”徐君房道:“苍澜最冷的时候穿两件单衣也就对付过去了,从来没下过雪。我听先生说过,这还是头一回见。”他搓着手道:“铁堂主,这雪凉不凉?”“这点儿冷算什么?我老铁在凉州,三九天照洗凉水澡!这天气离滴水成冰的时候差得远呢!”程宗扬望着站外一棵巨松,对徐君房道:“老徐,这地方你没来过?”徐君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程宗扬扭头看着一边裹紧羊皮袍一边乐得鼻涕泡都出来的朱老头道:“死老头,你来过吧?”“可不是吗?”朱老头乐呵呵道:“这都好几十年了。”“我说你怎么把羊皮袍翻出来穿上呢?”程宗扬道:“好你个死老头,也不提醒我们一声。”朱老头叫起屈来,“谁知道几十年雪都没化呢?话说回来,你有钱给咱们备冬衣吗?就算你有钱,也得有地儿买啊。”程宗扬一边翻出多余的衣物给小紫披上,一边压低声音道:“死老头,都到这里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了,万一有个闪失,有你哭的时候。”朱老头堆起猥琐的笑容,嘿嘿笑道:“瞧你说的。哪儿能呢?我不走到这儿才想起来--那颗夜明珠,就是在这儿采的。”“还装!”朱老头一脸委屈,“我那次走了六天才到,哪儿能想到你这回不到半天就摸到地方了呢?”地方本来就陌生,再加上双方走的不是一条路,也难怪朱老头弄不清楚。这里虽然不大可能找到赤阳圣果,但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程宗扬道:“在哪儿摘的?”朱老头估摸了一下,“往右,过了山口就是。”外面忽然有人叫道:“脚印!这边有脚印!”第二章雪地上印着几行浅浅的脚印,凉州盟都是北疆豪客,对于雪上踪迹再熟悉不过,一眼看去,就能推断出对方一共有四个人,那些足迹全是前半个脚掌着地,两个略深一些,另外两个只有浅浅一点印迹。

铁中宝蹲下来看了片刻,赞道:“好轻功。”左彤芝脸色出奇地凝重,低声道:“什么时候留下的?”铁中宝摇头道:“上面没有浮雪,应该是雪停的时候才路过。咱们刚来,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停的,这倒瞧不出来。”左彤芝望着周围,吩咐道:“大家小心些,这地方……有些古怪……”程宗扬突然觉得耳边清静得有点过分,好像少了某个大牲口的聒噪,他回头一看,愕然道:“武二呢?”萧遥逸、朱老头、徐君房一起摇头,“不知道。”“干!不会把那家伙弄丢了吧?”左彤芝道:“你说武二爷?在雁过石我还见过他,一晃就没影儿了。”小紫笑道:“别担心,他说找件东西给苏荔姊姊当礼物,一会儿就来。”“黑灯瞎火他找什么礼物呢?不会是想掘两块地砖吧?”程宗扬看了看前面的雪景,天气虽冷,但以众人的修为,尽可以抵挡,只是徐君房耐不得寒,抱着肩一个劲儿的打哆嗦。

“先过了山口,找个地方生火!”众人轰然应诺,迈步朝山口奔去。

山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无数巨大的松树拔地而起,枝叶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每一株松树下都有一座建筑,高度与平常住房相似,但门前铺着一条向下的台阶,仿佛入口是在地下。

铁中宝跃下台阶,只见在上面看起来平常的房门居然有自己两三个高,几乎赶上城门的规模。房门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色泽棕黑,表面平整得没有丝毫划痕。他伸手欲推,却被徐君房叫住,“不可!”铁中宝连忙停手,程宗扬道:“怎么了?”徐君房告诫道:“太泉古阵有谚,遇桥慎行,遇室慎入。这里房门紧闭,一旦触动,说不定会惊动守阵力士,若是那边,倒可一入。”顺着徐君房的手指看去,远处一座圆形的建筑,房门大开着,门前堆着半人高的积雪。……萧遥逸一脸扫兴地收回脑袋,“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程宗扬打量着这座建筑,与周围的建筑不同,这座建筑完全建在地表,中间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平台,周围隔成一个个房间,呈环形排列。房间里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士敏土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与外面的桥梁、建筑相比,这座建筑显得过于粗大笨重,到处是粗糙的士敏土构件,看不到任何装饰的痕迹。整座建筑头一眼看去,像是剧场,但周围全是房间,没有设置席位的地方。如果说是宾馆,又实在太过简陋。

程宗扬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这建筑是做什么用的,此时眼看天已经快黑了,一旦下雪,这里倒是遮风挡雪的好地方。

程宗扬与左彤芝商量了一下,决定挑出三组人手,每组五人,往周围寻宝,剩下的留在此地接应。

程宗扬道:“我们准备往南边去看看,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左彤芝笑道:“真巧,我也要往南边。”程宗扬往南,是因为朱老头偷灯泡的地方是在南边,左彤芝却是盯上了那行足印,坦然道:“太泉古阵危险重重,不摸清那些人的底细,奴家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程宗扬道:“一起走也无妨,不过我们已经五个人,左护法再带几个人,恐怕太多了些。”“何必带人?”左彤芝道:“我自己与你们一道去便是了。”说着她眼波轻转,有意无意地抛了个媚眼,轻笑道:“以程公子的身手,想必能保护奴家的周全。”程宗扬打了个哈哈,“那可不好说。这地方古怪得很,我们这几个跛脚鸭都自身难保呢。”“啊嚏!”徐君房打了个喷嚏,摇手道:“我,我是去不成了……在这儿等你们便是。”凉州盟诸人久经酷寒,又有修为打底,对外面的大雪并不在意,徐君房却是自小生在苍澜,刚才这段路差点儿冻得连小命都丢掉。这会儿虽然把能穿的衣物都穿在身上,还是冻得脸青唇白,抱着肩不住发抖。等凉州盟的人捡来松枝,生起篝火,才缓过劲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出去挨冻。

左彤芝眼波流转,轻笑道:“算上奴家,正好五人。”无论朱老头的身份还是岳鸟人的遗物,都是不好公开的隐秘,因此程宗扬并不想和生人同行,但左彤芝一口应诺孤身而来,倒不好再说什么推辞的话。

萧遥逸豪气干云地说道:“姊姊放心!有我在,肯定不会让姊姊吃亏!”左彤芝笑道:“有弟弟这话,奴家便放心了。程公子,咱们这便走吧。”朱老头试探着道:“要不……我也歇歇?”“少废话!这点儿雪冻不死你!”众人离开圆厅,不多时便看到那行足印在雪地上蜿蜒向南。程宗扬也在奇怪是谁先到了熊谷,沿着足印一路追去。

走出两里多路,雪下松软的土地变得坚硬起来。程宗扬拨开积雪,果然已经离开山地,眼前是一条铺过沥青的公路。

忽然“呯”的一声,远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速度。

绕过一排巨松,只见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筑笔直矗立在雪原中,却是一幢巨大的楼宇,大楼前的雪地一片狼籍,两名穿着僧衣的和尚手持方便铲,正与一名守阵力士斗得正紧。

两名和尚身手矫健,招术大开大阖,气度雄浑。守阵力士只有一个,形制与程宗扬在停车场见过的有些相似,高度都在两米以上,体格庞大。当初过桥时程宗扬只远远瞥了一眼,这会儿才首次看到机械守卫出手,和那两名僧人相比,它根本没有招术,而是依靠迅捷的判断能力,做出最合理的反应。动作简单直接,目的性极强,反而更难应付。

众人赶到时,打斗已临近尾声,两名僧人落在下风,边战边退,那名守阵力士一板一眼地向前逼去,接着肘下哗啦一声,掉出一副明晃晃的手铐,似乎要将两名僧人当场捉拿归案。

一名僧人忽然往下一蹲,方便铲横扫而出,打在守阵力士腿部,坚硬的合金外壳溅出一缕火花。接着另一名僧人跃起身来,方便铲往前暴挺,弯月状的铲牙锁住守阵力士的喉咙,深深切了进去。

机械警察合金制成的外壳破碎开来,露出一丛红色的电线,接着电线被月牙切断,猛然迸出一团火光。那名僧人如受雷殛,身体猛地向后弹去,方便铲脱手飞出,双手已经变得焦黑。

另一名僧人大吼一声,将守阵力士摇摇欲坠的头颅击飞,然后扑过去扶起同伴,叫道:“师兄!”受伤的僧人身体僵硬,口鼻呼吸断绝,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味道。

“师兄!师兄!”那和尚叫了几声,不见回应,不由抱着师兄的尸体放声大哭,一时间肝肠寸断,闻者落泪。

两名僧人情同手足,生离死别的情形催人泪下,程宗扬都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小紫一双美目却闪闪发亮,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具机械守卫。

朱老头怂恿道:“把它剥开,肚子里有宝贝呢。”“别碰!”程宗扬一把扯住小紫,“小心触电。”朱老头道:“啥电啊?”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连高压包你都捡?怎么就没打死你呢?”左彤芝凝视着那两名僧人,片刻后走过去,双手合什施了一礼,“两位虽是联手,但能击败守阵力士,实属难得,不知两位出自十方丛林哪处下院?”那僧人垂泪道:“小僧惠远,乃佛光寺弟子,五日前与几位师兄同至太泉古阵,不意遭此大难。”朱老头拢着手,一脸兴灾乐祸地说道:“两个小光头不学好,砸人家玻璃,想偷东西,这不是报应来了。”惠远怒道:“小僧与师兄在阵中迷路多日,谨守戒律,一芥不敢妄取。方才闻声赶来,却遇上守阵力士,不由分说便欲锁拿小僧,因此才动起手来。”朱老头吹胡子瞪眼,老气横秋地说道:“不是你们干的,那玻璃好端端的会碎?小和尚,想骗我老人家,再好好学几年吧。”惠远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光秃秃的额角绷出青筋。

萧遥逸从袖子里摸出扇子,一边悠闲地扇着风,一边仰脸看着楼上,说道:“玻璃是从里面碎的。”众人纷纷抬起头,只见楼上一扇窗户的玻璃被人击碎,露出一个大洞。玻璃的碎片散落在雪地上,上面依稀还沾着血迹。

左彤芝沾了点血迹,在指间一捻,然后嗅了嗅,“人血。”惠远一抹眼泪,便要过去推门,程宗扬扯住他,“小和尚,看清楚些,门前有脚印吗?”那楼的一层是一整排落地玻璃,只不过里面挂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设置。

门前的雪地众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厚厚的白雪上,除了两名僧人的足印,再没有其他痕迹。

左彤芝道:“既然没人进门,楼里为何会有人打碎玻璃?”萧遥逸合起折扇往掌心一敲,“后门!”惠远一听,拖起方便铲就往楼后赶去。萧遥逸向程宗扬使了个眼色,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左彤芝应声道:“我也去!”三人连袂走远,剩下程宗扬、朱老头、小紫和地上一具守阵力士的残骸。

程宗扬道:“老头,你的夜明珠在哪儿摘的?”朱老头呶了呶嘴,“就在这上面。”程宗扬抬头看着楼顶,“你不会是飞上去的吧?”朱老头道:“可不是嘛。俺使尽浑身解数,一口气飞到楼顶,才找到入口,结果刚进去就被守阵力士围住,只来得及摘了颗夜明珠就逃了出来。”“里面有守阵力士?”“从外面来的。”朱老头神情间难得露出一丝凝重,沉声道:“此地房舍多半都设有禁制,而且不止一重。只要碰触门禁,就会惊动守阵力士的耳目。”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说道:“死丫头,帮我看个东西。”小紫正远远审视那具机械守卫,头也不抬地说道:“看什么?”“墙上有没有红线?”小紫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啊。”“怎么会没有?你仔细点,别敷衍我。”小紫眼中泛出奇异的光泽,片刻后回头看了程宗扬一眼,笑道:“让你猜对了,有三根极细的红线。程头儿,你怎么知道的?”“红外线警报器嘛。干!怎么看不到发射源呢?”小紫摊开手,“我怎么知道?”程宗扬拍着额角,“玻璃不会无缘无故破裂,大门进不去,楼外有红外线报警……”他琢磨半晌,忽然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萧遥逸、左彤芝和惠远先后掠来,“没找到门户。”程宗扬胸有成竹地说道:“这边!”程宗扬往公路奔去,片刻后在路旁找到一片微微凹陷的积雪,他伸手一拨,下面露出一块黑沉沉的铁板。

“呯”的一声,数百斤重的铁盖被掀到一边,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程宗扬点燃松枝,伸进去试了试空气的含氧量,然后垂下绳索,当先进入洞内。

洞穴比自己以前见过的深了许多,用了将近五丈的绳索才到洞底,程宗扬估算了一下方位,然后举着松枝往旁边一个洞口走去。

“这洞穴好生古怪,”萧遥逸摸了摸洞壁,“看起来和我们江州的士敏土很像啊。圣人兄,这是什么洞?”“下水道。”“骗鬼啊!哪儿有这么大的下水道!”“这还是小的,你到主城区,几丈高的下水道说不定都有。”萧遥逸抽了口凉气,“单是这条下水道,便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一条下水道算什么?这座太泉古阵当年兴盛的时候,生产能力是你想像不到的。”程宗扬停顿了一下,“连我也想不出来。”眼前的下水道极其宽敞,比起一般的隧道也不遑多让。不时有融化雪水从头顶滴落,发出“叮叮咚咚”的水声。左彤芝、惠远都一脸的怀疑,但当走到通道尽头,看到嵌在壁上的铁制长梯时,众人的怀疑都变成了惊讶。

程宗扬摸了摸铁梯,回头道:“看来已经有人抢先了啊。各位,要不要上去打个照面?”萧遥逸道:“我先来。”话音未落,惠远和尚便跃起身,猿猴般攀援而上。

钻出洞口,已经大厦内部,松枝的火光映出潮湿的四壁,还有几个白色的物体。惠远伸头去看,低声道:“这是什么东西?倒和瓷碗差不多。”瞧着他的光头伸在里面拧眉琢磨,程宗扬忍不住笑了起来,恶作剧地说道:“那是便池。撒尿用的。”惠远赶紧退到一边,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切莫打诳语。”“你不信就算了。喂,小和尚,我们是来寻宝的,你跟来干嘛?”“敝师兄因故惨死,小僧自然要一究根底,好向师门禀报。”“你们出家人,怎么也来太泉古阵凑热闹呢?”惠远道:“不敢欺瞒施主,敝寺月前接到消息,说有一个大魔头要在太泉古阵出世,敝寺便派了十几位师伯师兄,前来察看。不成想在阵内屡遭凶险,一来二去便与众人失散。如今师兄也被守阵力士所杀,只余小僧一人。”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然后道:“那个大魔头,是什么来历?”“这个……师伯却未曾说过。”又是岳鸟人的仇家,他们早来了几天,结果到现在还没能出去。这鸟人死了还害人不浅。

惠远道:“施主既然能来此地,不知走了几日?离出口还有多远?”朱老头吹着胡子道:“哪里要几日?我们今日刚到!从这儿走,要不了半日就能出去。”左彤芝道:“老爷子莫诳人家和尚。我们凉州盟运气好,从古阵进来,就在第二层的入口处,比别人省了一两日的路程。若是出去,只怕不易。程公子,你们来得倒快。”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还没开口,萧遥逸便笑嘻嘻攀住他的肩膀,“要不说是圣人兄呢?生而知之,给咱们带了条好路。”程宗扬与萧遥逸交往已久,只看他目光闪动,便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微微摇了摇头。

萧遥逸苦笑一声,松开扇柄。这小和尚虽然是来找岳帅麻烦的,但对双方的恩怨一无所知,这么杀了他,未免刻毒了些。

惠远浑然不知自己的小命已经被人掂量几遍,他提起方便铲,“小僧在前开路。”萧遥逸最后一点杀意也荡然无存,牢骚道:“这和尚也太老实了,居然都不问问咱们的底细!”惠远愕然道:“你们不是凉州盟的吗?”萧遥逸泄了气,“就算是吧。佛爷,你先请。”小紫招了招手,萧遥逸立刻凑过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片刻,小狐狸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你们嘀咕什么呢?”萧遥逸道:“我出去办点儿事,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哎,这死狐狸,怎么跑这么快?”小紫笑吟吟道:“不用管他。程头儿,先出去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座巨大的卫生间让程宗扬也大开眼界,坐便器足有半个浴盆那么大,而且是加厚的,真不知道是供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在上面方便--程宗扬也不想知道。

从卫生间出来,外面是一道楼梯,上下都看不到尽头。程宗扬发觉这座大厦和外面建筑一样,都是一半建在地下,从建筑物的结构判断,恐怕地下的规模更加庞大,不知道是因为习俗,还是出于现实的考虑。

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上行,毕竟上面的建筑露出地表,万一遇到危险,还能跳窗跑路。

走过两层楼梯之后,眼前的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夕阳最后一点余辉透过落地窗的纱帘,照在宽阔的大厅内。不出所料,这里的东西也差不多被人搬空了,只剩下几张足有卧床大小的沙发,静默地沐浴在阳光下。

程宗扬道:“这是一间酒店。”朱老头立刻来了精神,“有酒?我老人家这一路可累坏了,先来口酒润润嗓子。”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没酒。这地方是住宿的。”朱老头大失所望,“住人的叫啥酒店啊。”“这边是客房。”程宗扬指着走廊里一排房间道:“既然已经有人进来,估计能搬的都搬得差不多了。”左彤芝道:“弄碎玻璃的,应该是这一间了。”惠远伸手一推,门却是锁着的。他举起方便铲正要去劈,却见程宗扬握着把手,轻轻一拧,紧闭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一股寒风从房中涌出,众人都打了个冷战。

房间无论高度还是宽度,都比平常人住的大了一倍,房内摆着一张大床,被褥零乱不堪,上面似乎还沾着血迹。

惠远握着方便铲慢慢走近,忽然表情一呆,接着脸上像火烧一样胀得通红。

大床内侧的地上伏着一个女子,她衣衫半裸,一条小腿蜷屈着,腿后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似乎是被玻璃划伤。

惠远闭上眼不敢去看,忽然又觉得不妥,连忙扯了被褥掩在那女子身上,然后蹲下身,小心道:“女施……”话音未落,那女子猛然翻身,手中寒光一闪,一枚细长的利器深深刺进惠远胸口。惠远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踉跄退后,指间涌出的鲜血瞬时便将僧衣染得血红。

左彤芝翠袖舒展,臂上的彩带飞出,灵蛇般缠住那女子的手腕。那女子挽住彩带,另一只手朝左彤芝腹下刺去,一边叫道:“素--”说着喉中溅出一串血沫。

左彤芝见她出手狠辣,也不敢怠慢,右手往腰间一抹,长剑出鞘,一招霞染千山,挡住她手中的利刃,顺势向前递出。

这一招以攻代守,仍是守势为主,出招并不十分凌厉,谁知剑刃相交,那女子手中的利刃应剑破碎,竟然没能阻挡剑势分毫,就被长剑透体而过。

那女子手中的利刃零碎掉落,却是一块狭长的玻璃。左彤芝愕然间,头顶一声狞笑,接着一条人影蝙蝠般滑落。

左彤芝急忙抬头,只见九柄雪亮的尖刀凌空而至,齐刷刷朝自己刺来。左彤芝所在的丹霞宗也是凉州一霸,她与如今的宗主系出同门,早已独当一面,论修为也是五级巅峰,虽然猝然遇敌,却临危不乱,当即旋身退步,抬剑去挡,谁知那九柄尖刀突然一旋,将她的长剑拧得脱手飞出。

左彤芝展开身法,流霞般闪身避开,接着臂下一阵剧痛,一柄带钩的短枪毒蛇般探出,从她袖下刺过,只差毫厘,就废了她的手臂。

“退开!”暴喝声中,一柄钢刀犹如跃出的猛虎扑上刀丛,将那大汉撞得退后半步。

程宗扬双刀在手,双臂雁翅般张开,将左彤芝和小紫护在身后。左彤芝惊魂甫定,这时才看出从房顶跃下的是一名黑大汉,他一手提着短枪,另一只手拿的却是一面布满利刃的刀盾。

那大汉满面胡须,看着颇具豪气,眼神却有种异样的阴毒,带着些许疯狂的意味。

程宗扬沉声道:“阁下是什么人?”大汉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殊无喜意,只有刺骨的寒气,“死人!老子是阎王爷都不敢收的死人!”说话间,那大汉刀盾并出,狂风暴雨般猛攻过来。

程宗扬刚交两招,就知道这回撞上硬茬了。论修为,那大汉比自己也高不了太多,比起招数的精熟,却是天差地远,尤其他左手的刀盾和右手短枪,都不是凡品,放在外面至少都是千贯起价的高档货,又正能克制刀剑之类的短兵,交手不过数招,自己一个不慎,左手的单刀就被那大汉用刀盾绞飞。

程宗扬越打越是心惊,那大汉最可怕的还不是他的兵刃,而是出奇的疯狂。

他的短枪刀盾对自己的双刀已经稳占上风,还非跟自己玩命,招术都险得不能再险。自从来到六朝,自己也见识过几个疯子,但和这大汉疯狂的劲头根本就没得比。陷入绝境玩命还好理解,稳占上风还玩命就不是正常人思维可以理解的。

疯归疯,那大汉出招却丝毫不乱,枪盾并出,根本无隙可入。程宗扬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忽然“格”的一声,右手单刀也被盾上的尖刀锁住。那大汉臂上肌肉隆起,刀盾往旁一拧,大笑声中,那柄短枪毒龙般钻出,朝双刀脱手,手无寸铁的程宗扬刺去。

程宗扬已经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就在这时,他左手一翻,从背后又拔出一柄单刀。那柄单刀刚一出鞘就带着如割的劲风,在空中微微一凝,然后带着森然的刀光,闪电般劈下。

那大汉刀盾旁移,为了将程宗扬的右刀拧到一边,胸前空门大露,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还有第三柄刀,出手又如此迅猛,略一分神,胸口已经被刀锋劈中。

刀锋入肉,发出骨骼碎裂的闷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飙血的胸口,接着仰天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鲜血从伤口中四溅而出,半晌才轰然倒地。

一股怪异的死气涌入丹田,带来刀割般的痛楚,而且阴寒之极,体内的血脉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半晌程宗扬才呼了口气,将那股死气化解在丹田内。

左彤芝起初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太过留心,此时一场短兵相接的剧斗,让她不禁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一副商贾模样的年轻人能斩杀这个棘手的疯子。她整理了一下袖带,柔声道:“程公子如此身手,倒是奴家走眼了。”程宗扬苦笑着吐出两个字:“运气。”他半身都是鲜血,手臂隐隐作痛,心里却万分庆幸,如果不是自己贪便宜在苍澜镇上多买了把刀,这会儿躺在地上的就该是自己了。

两把钢刀已经被刀盾绞弯,不能再用,程宗扬先从背包里拿出雷射宝刀的空柄放在袖内,又摸了摸珊瑚匕首,然后擦去刀上的血迹,还刀入鞘。

朱老头拢着手躲得远远的,这时才露出头来,“这……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一照面就打死打活的?”程宗扬也觉得蹊跷,可两人已经尸横就地,想问也问不出什么。他瞧了瞧惠远的伤势,小和尚被玻璃碎片刺了一下,虽然避开心脏,却伤了肺叶,如果不尽快治疗,只怕也要将小命丢在太泉古阵。

“小和尚,这两人你认识吗?”惠远低咳两声,低低道:“小僧未曾识得。”“左护法?”左彤芝摇头道:“不认识。”小紫一手抚着雪雪,轻笑道:“还有人在这里呢,你问他们好了。”被她一提醒,程宗扬明白过来,先挥手让众人退开,然后提刀朝那张大床劈去。床下顿时有人惨叫道:“大侠!饶命啊!”“滚出来!”床下悉悉索索响了片刻,接着两人搀扶着钻出来,却是一男一女。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娇小可人,只是这会儿受了惊,身子不住发抖。另一个是个瘦削男子,论模样倒和朱老头有八分相似,都是一副猥琐嘴脸。

那男子看样子也吓得不轻,一出来就语无伦次地叫道:“小的宋三!小的苍澜人!几位大侠大爷!千万饶小的性命!”程宗扬眯起眼,“苍澜人?”宋三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小的是向导,花钱雇来的!不关我事啊大爷!”程宗扬问那少女道:“你是谁?”那少女望着地上的尸体,眼泪一滴滴淌下,却不敢开口。程宗扬等了半晌,只好道:“宋三,你来说。”“是大爷!”宋三咽了吐沫,“小的本来在镇上讨生活,这两位女客官五日前到镇上要进太泉古阵,雇了小的作向导,说好一天给一吊的脚力钱。谁知到了阵中,那位女客官只不肯走,尽在阵里转悠,结果被人盯上--就是那黑厮!”宋三朝那黑大汉啐了几口,然后道:“女客官和那黑厮交了几次手,都吃了亏,幸好小的知道路径,带她们逃到此地。原想着躲几日,避避风头,谁知那黑厮也跟了进来。如果不是几位,小的已经做了刀下之鬼。”左彤芝点头道:“难怪有四个人的足印,原来是三个在前,一个在后。”程宗扬对那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宋三替她答道:“宁素。那位女侠是她师傅。”“他说的是真的吗?”少女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小姑娘吓得挺可怜的,如果是小狐狸,这会儿已经过去安慰了,可自己身边这几个,死丫头视而不见,只抱着雪雪逗弄,死老头倒是看见了,可只顾着看笑话。左彤芝在处理臂伤,一时顾不得开口。

好在宋三嘴上有些功夫,对宁素道:“遇上这几位好心人,咱们可有救了!姑娘放心,我宋三拿了钱,就是性命不要,也把姑娘安安稳稳的送出去。”那少女含泪点了点头,声如蚁蚋地说道:“多谢……”程宗扬与宋三攀谈几句,得知这座大厦由于位置醒目,早就被苍澜镇上的人盯上,能拿的早已拿的差不多了,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想寻宝,还要再往南,那里到处都是藏宝窟。

“既然有下水道,你们守着太泉古阵,还不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下水道?”“就是你们进来的石头洞。”宋三明白过来,“也就是这种大房子才能进人,别的出口只有大腿那么粗,再细的也有。我们倒是想挖开,但那些石头硬得要命,还得防着守阵力士,轻易没人敢靠近。”程宗扬看了看天色,“趁这会儿天还没黑,我去看看。左护法,你既然受了伤,不如和惠远、宁姑娘一道先回去。”左彤芝四处打量着说道:“这里更暖和,地方也大,不如把他们叫来。”第三章“当心!当心!”铁中宝在下面一叠声地说着。

一名汉子壁虎般贴在房顶,用刀尖小心翼翼撬开灯罩,看了一眼,朝下面嚷道:“没有珠子!只有根管子!”铁中宝一听就急了,“喂!老头!你不是说有夜明珠吗!”朱老头眨巴着眼道:“咋会没有呢?你再往深处挖挖。”徐君房抱着灌满热水的羊皮囊道:“别乱挖,小心碰到煞气!”铁中宝道:“什么煞气?程公子说了,那叫电!”“堂主!这边有!”旁边几名汉子把沙发割开,海绵扯了一地,露出里面成排的弹簧。

有人好奇地摸了摸,“这小玩意儿怪有趣的。”铁中宝喜出望外,叫道:“程公子交待过,只要能带出去,一枚银铢一只,他全要!”众人都兴奋起来,一只沙发里起码有几十个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小物件,费不了什么力气就能拿一大包,这简直是捡钱啊。

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宋三满脸羡慕地说道:“徐瘦子,你这回运气好,接了这么大一票生意。”徐君房道:“那是!我徐某的口碑谁不知道?”程宗扬接连打开几个房间,都是空的,不但物品全无,连墙上的开关都被撬走,让他大失所望。他玩笑道:“宋三,你们下手够利落的,除了大厅这点儿东西,连根毛都没留。”宋三道:“程爷,这你可冤枉我了。我们来时这里面就是空的,只有几张桌子,也不值钱,都让大伙劈了当柴烧。”徐君房道:“宋三,让我说,你们外姓人可不厚道,这地方从来没听你们提过。”“行了,我这回够倒霉了,”宋三唉声叹气地说道:“死了个客官,还泄漏了地道的事,回去可有我受的。”程宗扬道:“下面是什么?”宋三道:“下面是一道铁门,咱们费尽力气才打开,谁知道里面还有一道铁门,再打开,里面还有一道……一连开了三道,里面全是空的,大伙也没力气再去开了。”程宗扬脚下一硬,踩到一个东西,他捡起来一看,却是个金属铭牌,上面写着“1026”程宗扬扭头朝门上看去,门上残留着相同形状的痕迹,果然是从上面摘下的门牌。

“宋三,这是你们摘的?”宋三道:“可不是嘛。瞧着金灿灿的,原想着能值几个钱,谁知道全是些假货,一文不值。”程宗扬强压着心里的激动,自己只想着一四七五是门牌号,却忘了酒店的房间也有门牌。唯一的麻烦是这些房间的门牌都被撬得七零八落,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间一四七五。

程宗扬没有声张,转身去找小紫。萧遥逸这会儿也回来了,正和小紫说话。

程宗扬道:“你们搞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小紫笑道:“挖坑去了。”“小狐狸,你是不是挖坑上瘾啊?”程宗扬走到一旁,压抑着兴奋道:“找到了!”萧遥逸道:“找到什么了?”程宗扬一笑,“你在玉露楼找的东西。”萧遥逸霍然站起身,“什么?”程宗扬道:“丫头,你来不来?”小紫道:“没意思,人家才不去呢。”“看个热闹也好,”程宗扬笑道:“说不定他还给你留东西了。”话刚出口,程宗扬就想把舌头咬掉。岳鸟人根本就不知道小紫的存在,怎么可能给她留东西?

小紫却没有生气,她眼珠一转,改变了主意,“好啊,我们去看看。”“啥热闹啊?”朱老头凑过来,眨巴眼道:“俺也去瞅瞅?”……程宗扬一边跨上楼梯,一边对萧遥逸解释道:“你们岳帅留了枚钥匙,还有句话:太泉熊谷一四七五。”他信心满满地说道:“太泉就是太泉古阵,熊谷就是这里。”萧遥逸却有几分怀疑,“圣人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熊谷?”程宗扬不好透露小紫能看到紫外线的秘密,半是玩笑地说道:“看这里的规模,多半是熊瞎子住的吧。”萧遥逸接着问道:“那一四七五呢?”“是门牌号。”程宗扬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四是指第十四层楼,七五是第七十五个房间。”萧遥逸和朱老头一起点头,“有理!有理!”“咱们站的位置是第十层,上去五层就是十四楼。”程宗扬估量了一下大楼的高度,“差不多到楼顶了。”萧遥逸道:“难道这下面还有九层?”“可能有。我刚才问过宋三,下面都有铁门锁着,他们费尽力气也只进过三层,而且也没找到什么东西。”程宗扬停下脚步,“这里就是十四楼了。太好了!”这里的门牌倒没有被取下来,也许宋三等人撬了几个,发现这东西不值钱,没有再费这工夫,倒是省了自己一个大麻烦。

“1401”、“1402”……“1435”……“1456”……程宗扬一间间数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兴奋。没有知道岳鸟人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但以鸟人当年的权势地位,他留下的物品绝对不简单。

只希望鸟人的品位别恶俗到留下一屋子的金条--就算值钱,自己也搬不动。

“1472”、“1473”、“1474”--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猛地推开大门,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涌进走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干!”程宗扬禁不住一声大骂。自己白费了这么大一番工夫,结果整个酒店的房间号只到1474,根本就没有1475!自己本来早有准备,以岳鸟人一贯的尿性,寻宝之旅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可万万没想到那鸟人会给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房间,这纯粹是拿自己当羊肉片,涮着玩呢。

程宗扬还不死心,转身挨个房间查看,萧遥逸则掠上天台,在大雪中寻找岳帅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看着程宗扬的糗态,朱老头一张老脸都笑成菊花,那感觉比三伏天喝冰水还美上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小程子,玩砸了吧?我就说,那混蛋怎么会安好心?没留泡屎让你掏就是好的。”程宗扬“呯呯”地开着门,他一肚子的火没地方撒,黑着脸道:“想散伙是不是?”“急了吧?急了吧?”朱老头倒是识趣,没再撩拨程宗扬,扭头道:“紫丫头,别难过,他不给我给!往后大爷的破衣裳啊,破碗啊,破箱子啊,都给你留着。”小紫倒没看出多少失望,她皱了皱鼻子,“人家才不稀罕你的衣钵呢。”程宗扬找遍所有房间,也没找到一点值钱的物件。萧遥逸也不比他好多少,他把整个天台都翻了一遍,衣袖都被雪水湿透,同样一无所获。

程宗扬心里这个憋闷,恨不得把岳鸟人吊起来往死里打。没想到这鸟人这么缺德,人都蒸发了还玩自己一道。

萧遥逸却是兴致勃勃,一边拧着袖子一边赞叹道:“天马行空,无迹可寻,这才是岳帅的手笔!”“手笔个鸟啊!”程宗扬关上最后一扇门,没好气地说道:“不找了!”回到大厅,天已经黑透了。凉州盟的好汉们从林中捡来树枝,在大厅里生起火,架起铁锅,烧了一锅雪水,锅里煮着肉干。

程宗扬一肚子气,咬了几口干粮,喝了口热汤便丢下了。铁中宝等人倒是兴高采烈,他们没找到朱老头说的夜明珠,却拆了几大包的弹簧,按程老板开出的价码,至少能换五六百银铢,也算小捞一笔。

半夜时分又下起雪来,外面风雪交加,酒店内却其暖融融,凉州盟安排了两名汉子警戒,众人累了一天,围着篝火说了会儿话,便各自睡去。厅中声音渐渐低沉,偶尔有几声低咳,却是惠远因为肺伤而发出的。

徐君房怕冷,离篝火最近,朱老头远远缩在角落里,和萧遥逸挤在一处。程宗扬满心都在想着岳鹏举留下的那句话,不明白岳鸟人是缺德到都死翘翘了还要捉弄人,还是别有蹊跷?

小紫合身偎依在他怀中,把他当成睡觉的垫子,她闭着眼,发出轻柔悠长的呼吸,似乎正睡得香甜。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别装了,陪我说说话。”小紫红唇微张,用口型道:“大笨瓜,快睡觉。”程宗扬低声道:“武二那厮去哪儿了?咱们不会真把二爷给丢了吧?”小紫一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程宗扬道:“行了吧,我才不信你能睡得着呢。”小紫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用口型道:“睡着了才能看好戏。”程宗扬来了兴致,“什么好戏?”小紫张开手掌,露出掌心一面小小的凸面镜。

大厅的光线原本极暗,但这面镜子不知用了什么巫术,镜中的景物比实际明亮了许多,隐约能辨认出里面的人影。

随着小紫手掌的转动,镜中的景物不住变化,程宗扬看到铁中宝大模大样地躺在一堆海绵间,枕着一包捡来的弹簧,打着呼噜睡得正熟。旁边五六名汉子挤在一起,紧紧裹着毡毯,兵刃都堆在一处。

左彤芝靠着柱子,盘膝而坐,用一种奇异的节奏正在吐纳。朱老头靠着墙,两手拢在袖子,身体弯得像虾米一样,头一点一点正在钓鱼。萧遥逸却没睡着,警觉地睁着双眼,似乎在等待什么。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微凸的镜面中出现一根大理石柱,柱下肩并肩躺着两个人,却是宋三和宁素。

程宗扬抬起头,那根石柱在大厅另一侧,众人都挤在离篝火尽量近的位置,那边并没有多少人,而且那两人睡在柱后,从自己的角度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们的方位。不知小紫用什么手段让光线折射到镜中。

篝火越来越暗,厅中鼾声四起。镜面中宋三忽然睁开眼,瞳孔像猫一样发出莹光,他侧耳听了片刻,然后慢慢伸出手,探到宁素裙下。

程宗扬心里“哈”了一声,看不出这家伙居然是条色狼,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偷香窃玉。宁素要是惊醒过来,反手给他一个耳光,那就热闹了。

宁素身子微微一动,从睡梦中惊醒。出乎程宗扬的意料,那少女竟然没有挣扎,反而顺从地抬起圆臀,任由抚弄。

程宗扬心里笑骂,自己还以为是强奸,原来是通奸。没想到这个看着挺清纯的小丫头竟然和宋三搞到一起。

“这对野鸳鸯够大胆的,满屋子的人,他们就敢来真的。”“大笨瓜,只知道看人家小姑娘的屁股。”“废话,不看小姑娘的屁股,难道还看宋三的吗?”程宗扬嘴里说着,目光向上移去,只见宁素双目紧闭,睫毛间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程宗扬一怔之下,顿时明白过来,接着心头火起,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松枝,朝石柱甩去。

宋三和宁素藏在大理石柱后面,松枝扔过去只会被石柱挡住,但程宗扬是向上投出,松枝撞在天花板上,带着溅落的火星反弹过来,正好落在宋三头顶。

宋三一声怪叫,抬臂格开松枝。众人都惊醒过来,纷纷跃起身。铁中宝沾着一身碎海绵拔刀叫嚷道:“有敌!”左彤芝凤目一扫,厉声道:“宋三!你在做什么!”灯光亮起,宁素就呆住了,这时才惊叫一声,连忙掩住身体。宋三一把揽住她,亮出袖中一把匕首,对准她粉嫩的脖颈,厉声道:“都滚开!”徐君房也爬了起来,见状跳着脚地骂道:“宋三!你个狗东西!我早就看你们这些外姓人不地道!好端端的,你扯人家姑娘裤子做什么!”“扯裤子?”宋三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伸出舌头,在宁素脸颊上狠狠舔了一记,“扯她裤子又算什么?”宁素身体微微战栗着,在众人的注视下面孔时红时白。

左彤芝忽然一笑,柔声道:“宋三,你且放开宁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宋三嘻笑道:“咱家虽然困在苍澜,但也听说过,丹霞宗的左护法是有名的蛇蝎美人儿。”他哈哈笑道:“算你运气好,遇到宋三爷。一会儿三爷拔了你的毒牙,剪了你的蝎钩,好好玩玩你这个大美人儿。”铁中宝大吼一声,“好狗贼!吃铁爷一刀!”第一个出手的程宗扬这时却没有作声,他拧眉看着宋三,这家伙孤身一人,凉州盟却有好几十号人马,一人一拳都能把他打成肉泥,他为何还有恃无恐?

正怀疑间,宋三忽然拍掌笑道:“倒!倒!倒!”铁中宝刚掠出两步,身体忽然像散了架一样,“哗啦”一声跌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与此同时,凉州盟的好汉们也接二连三跌倒,最后连左彤芝也未能幸免,背靠着柱子缓缓坐下。

左彤芝用最后一点力气摸出一截竹哨,在唇间用力吹响。尖锐的哨声远远传开,留在地道戒备的汉子自然能够听见,宋三却冷笑不语。

片刻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甩了进来,在地板上滚了几滚,露出一双怒睁的眼睛,正是在外面戒备那名汉子的头颅。

两道鬼魅般的身影掠进来,两人身材高瘦,身穿白衣,两道眉毛直竖着,脸色像抹过石灰一样苍白,就像一对阴间出来的无常鬼。

宋三一脸开心地笑道:“大伙儿可能有些面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一姓活,一姓死,右边这位是活无常,左边这位是死有分。”左彤芝如堕冰窟,不由打个了寒噤,“你死我活?”宋三挑起大拇指,赞道:“左护法果然见闻广博,江湖人称的你死我活,就是这两位,没想到左护法也听说过。”左彤芝勉强笑道:“两位名声赫赫,没想到这次也来了太泉古阵。”宋三、活无常和死有分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宋三笑道:“刚夸你见闻广博,这就漏了底了。活爷和死爷在咱们苍澜已经住了七八年,这太泉古阵不敢说一次不漏,隔三差五总要来上一遭。”左彤芝道:“是奴家孟浪了,不知两位是找什么东西?也许我们凉州盟可以帮帮两位。”宋三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找的就是你这活宝贝。”说着他扭过头,“徐瘦子,你还站那儿干吗?”满堂几十条汉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就剩下徐君房自己还站着。他瞧了瞧地上,有点儿拿不准自己是不是也该躺下。

宋三道:“徐瘦子,看在都苍澜人的份上,三爷今天不为难你,识相的赶紧给我滚。”徐君房巴不得赶紧走,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壮着胆子道:“我走可以,但随我来的几位客人我要带走。”“好说,”宋三手一指,“只要把那丫头留下。”程宗扬侧了侧肩膀,把小紫挡在身后。

徐君房赔着小心道:“几位哥,我大半年没开张了,好不容易接了笔生意,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怎么说也得让我混口饭吃吧?再说了,这丫头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你留她还不是白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咱们都是给人领路的,摸摸良心说,你们也不能把自己的客人丢在阵里吧?”宋三笑骂道:“这徐瘦子还当真了!”他一把扯过宁素,托起她的下巴道:“明白告诉你,这一大一小两只雌兔一进古阵就被我们哥四个盯上了,要不是哥几个玩得高兴误了时辰,这会儿早带回院子慢慢调教了。”“这小雌兔倒是好收拾。那老雌兔却有点性子,被黑疯子弄得受不了了,踢碎了玻璃要自杀,没成想钓了你们这一大堆鱼。嘿嘿,死爷和活爷刚才不在,没奈何,三爷只好在雪锅里下了点佐料,不仅捞到了左护法,还弄了个绝色。好运气啊好运气!”程宗扬本来还有些担心,看到他们用出下毒的手段,反而气定神闲,玩什么不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玩下毒,这种赤裸裸打脸的行为,就算死老头能忍,死丫头也不能忍啊。

程宗扬这会儿早已明白过来,雪地上的四行足迹并没有错,但其实是四个人背着两个人,因此有两行显得更深一些。宁素师徒被他们劫到酒店,师傅踢碎玻璃,引来守阵力士和惠远二僧。结果自己误打误撞进了酒店,一场混战,黑疯子和宁素的师傅都死在自己一行人手里,宋三见势不妙,编了一通谎话出来。宁素不知道自己一行人的底细,只见到师傅被左彤芝所杀,恐惧之下没敢揭穿实情,让自己这一群人都上了套--除了死丫头。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小狐狸带着一脸欠揍的贱笑,似乎一反手就能把宋三等人给拍扁。至于自己,更是真气顺畅,丝毫没有受到毒物的影响。说句掏心窝的话,有殇侯那个毒宗老大和死丫头这个妖精在,宋三玩的这点毒药算是遇到祖宗了。

在宋三等人看来,厅中凉州盟的人虽多,但都是上了砧板的死鱼。宋三搂着宁素笑逐颜开,活无常和死有分则围着左彤芝动手动脚。

“嗤剌”一声,左彤芝衣襟被活无常撕开,露出里面翠绿的抹胸。接着死有分伸出长舌,津津有味地在她颈下舔舐。左彤芝俏脸时红时白,生死荣辱在心头滚过,一时间身体僵住。

程宗扬正待出手,萧遥逸却笑道:“歇歇吧,咱们商队的打手来了。”“呯”的一声巨响,那扇被人砸过无数次也没半点裂痕的玻璃门轰然破碎,飞溅的玻璃像子弹一样溅得满厅都是,接着一条龙精虎猛的大汉踏着满地的碎玻璃迈步进来。

小紫皱了皱鼻子,“大笨牛,来得这么早。”程宗扬松了口气,“不早了,再耽误一会儿,左护法就该抹脖子了。”小紫笑道:“程头儿,要不要赌一把?”程宗扬道:“赌就赌!我赢了,亲你一下,你赢了,亲我一下。”武二郎满身是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吼道:“小子!二爷的饭呢!”萧遥逸朝宋三一指,一脸无辜地说道:“被那家伙给吃了。”“呯”的一声,武二郎虎臂一振,捣碎一块地砖,这时程宗扬才注意他手里握着一根银亮的钢管,却是当初在地铁站众人撞到的不锈钢扶手,不知道这厮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拧下来丈许长一截。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武二落在后面不见踪影,原来是在打这东西的主意。这根不锈钢管看起来既花哨又体面,就是给苏荔当聘礼,也很看得过了,只不过武二郎打虎用的哨棒,换成一根镀铬的不锈钢管……这落差实在有点大。

武二郎大步过去,气吞山河地吼道:“敢吃二爷的东西!给二爷吐出来!”活无常和死有分眼睛微微眯起,不屑地看着武二手里的不锈钢管,宋三冷笑道:“又来个呆子,拿根灯草当针使,哈哈。”活无常和死有分在江湖中凶名赫赫,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们两人不仅手段凶残,而且身手强横,两人联手,连六级通幽境的强者也难撼其锋。见到武二郎大咧咧走过去,众人手里都捏了把汗。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旁边还有个一肚子坏水的宋三虎视眈眈。

但当武二郎一路走来,他身后的人不约而同都张大嘴巴。程宗扬瞧着稀罕,等武二郎从面前走过,也伸头去看。看到他背后藏的东西,程宗扬才知道武二这厮犯起坏来也很有一套。武二郎手里的不锈钢管只是个幌子,真正要命的是他背后藏着两截又粗又黑又长又直又重的铁轨!武二这牲口本来就身高体壮,两根铁轨斜着从小腿直到脑后,每根都差不多有两米长!

难怪这厮折腾这么久,弄两截铁轨和弄一根不锈钢管的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赤手空拳把铁轨扒下来,这活儿连牲口都做不到,恐怕也只有武二能做得出了。

活无常和死有分放开左彤芝,同时纵身掠来,人在半空,便从袖中挥出两根尖细的利剑。武二郎虎吼一声,举起不锈钢管。活无常和死有分阴声狞笑,细剑一递,轻易就将钢管削下一截。

宋三哂道:“这钢管爷们儿早就用过,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大个子,你死在活爷和死爷手下,这不算冤了!”武二郎心痛地赶紧收回钢管,别在腰间,然后双手往背后一翻,活无常和死有分只觉头顶整个空间都被乌云遮住,接着两根粗黑长直沉重无比的工字型钢轨猛砸下来,两人的细剑就像牙签一样折断,紧接着血肉横飞,活无常的左臂和死有分的右臂被钢轨砸得骨骼尽碎,爆出一团血雾。

孟老大的天龙霸戟已经是顶级的重兵刃,一般人连抬起来都吃力,可这两根钢轨比天龙霸戟还足足重了一倍,此时被武二这种肌肉男施展出来,完全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寻常人受了这样的伤势,只怕会当场休克,活无常和死有分却像毫无痛觉,一言不发地并肩向后退去。宋三瞪大眼睛,短暂的惊愕之后,立即脚下一弹,衔尾追去。三人见机极快,一阵风般钻入下水道,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血迹。

堂内沉寂片刻,然后欢呼起来,“二爷好本事!”“我说的吧!要紧关头还得看二爷!”“二哥!老铁真服了!威武霸气啊!”“解药!解药呢?”“快追!别让他们逃了!”“不可!他们是地头蛇,二爷一个人,那地道轻易进不得!要去咱们一块儿去!”“屁!没有解药你连爬都爬不起来!先取了解药再说!”“我不就说一块儿去取解药吗?”众人吵成一锅粥,一时吵着取解药,一时又担心武二爷孤身犯险,万一有个什么长短,大伙也都别活了。

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宁素怔怔站在原地,脸色越来越苍白。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锦衣落在身上,替她遮住身体。

萧遥逸把衣服往她身上一遮,扭头道:“别吵了,这毒药来得快去得也快,喝口凉水就能解。老徐,去外面弄点雪来。”徐君房往手上呵了口气,抱着玩命的心思冲出去,捧了把雪回来。

“给我!给我!”铁中宝扬着脖子吞了雪,片刻后猛然翻身跃起,叫骂道:“直娘贼!敢暗算铁爷!武二哥!这回要不是哥哥,老铁就阴沟里翻船了。”徐君房来回跑了几趟,鞋袜都湿透了才停下来,在火堆旁哆哆嗦嗦烤着火。

程宗扬没打算亮出自己所有的底牌,一直按兵不动,这会儿危险解除,才问道:“宋三是什么来头?”徐君房又冻又气,“我原本瞧着那些外姓人不地道,没成想还在古阵里杀人劫财,真真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我们苍澜的名声,就是被这些外姓人给败坏的!”难怪太泉古阵危险重重,进入太泉古阵的寻宝人,恐怕有不少都是被他们暗中干掉的。程宗扬宽慰道:“为非作歹的终究是少数,何况这一回咱们人多,明天咱们去找赤阳圣果,找到就走。”武二翻出一包肉干,风卷残云般一通猛吃。铁中宝凑过来,充满敬畏地摸了摸铁轨,咂舌道:“这一根怕不有二三百斤?”武二大方地说道:“给你一根!”铁中宝连连摇手,“也就二哥的神力能使得动。我要拿它上阵,累也累个半死。”“笨!”武二郎道:“瞧这钢口!拿回去打成单刀,不比你的刀强?”铁中宝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武二郎豪迈地一挥手,“别提钱!拿走!”不提钱倒也罢了,一提到钱字,铁中宝顿时急了,“那怎么成?单是这钢,天底下哪儿找去?一斤起码得一贯!五百贯!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我!”武二郎道:“兄弟,你这是怎么说的?哎呀……那就五百贯!多一个子儿你就是看不起我!”左彤芝掩好衣襟,恢复了平常的从容,拿着酒囊道:“武二爷,奴家敬你一杯。”武二郎接过来灌了一口,“好酒!老铁,你也来一口!”“成!”铁中宝喝了一口祛祛寒意,他摸着那截铁轨,越看越是喜欢。这段钢条的份量至少能打六七十把单刀,每把才七贯,质地更是没得说,算下来自己还赚了。

程宗扬没过去凑热闹,他靠在石柱上道:“那坑是武二挖的吧?”小紫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人家要挖坑呢?”“废话!你搞这么大阵仗,不把守阵力士引来才见鬼了。你从头到尾就是想逮个活的守阵力士吧?”小紫笑道:“程头儿,你变聪明了哦。”程宗扬叹了口气,“聪明个鸟啊。我是想到守阵力士肯定会来,既然我能想到,你肯定也想到了。既然你一点都不着急,我还急个什么?真稀罕的是武二那头号懒虫居然肯干活--你又怎么吊他胃口了?”小紫笑道:“当然是苏荔族长又来信了。”“得,你这一个鱼饵够钓武二一辈子了。”程宗扬把背包往脑袋下面一放,枕着双手道:“剩下的事用不着我插手,我好好睡一觉,从现在到天亮,就是天塌了也别来打扰我。”小紫依过来,姣美的面孔几乎贴在他鼻尖上,笑吟吟道:“程头儿,你生气了。”程宗扬哂道:“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他闭上眼,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跟你那鸟人老爹好好较较劲!”第四章天色微明,凛冽的寒风掠过雪野,卷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一条猛虎般的汉子踏雪行来,他浓密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毫不畏冷的敞着怀,露出胸前厚厚的护心毛,那种龙精虎猛的气势,任谁都得挑起拇指,叫一声:二爷威风!

只不过在程宗扬看来,这厮穿着帆布做的牛仔服,扛着一截工字钢,怎么看都不像打虎英雄武二郎,如果加个安全帽,十足就是大雪天还要上工地的苦逼铁道工。

武二郎扒开积雪,露出一只珵亮的金属壳,然后屈指敲了敲,得意洋洋地说道:“紫丫头,二爷说过误不了你的事,怎么样!”雪地中掘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洞,一具完整的守阵力士正卡在洞内,只有一只脑袋露出地面。洞口几乎是比照它的大小挖成的,正把它的四肢都卡在洞内。

由于是冻土,周围像铁一样结实,生生把这个守阵力士困在其中。

程宗扬蹲在雪坑边仔细看了半晌,然后扳住它头部的金属盖,用力一掀。那只金属盖“卡”的掀开,敞露出内部复杂的结构。里面并没有线路,而是一组奇异的模块。模块呈现出纯净而透明的天蓝色,看不出任何导线的痕迹,但程宗扬可以断定,那些水晶般的模块中,有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电路正在运行。

伸手点了点里面一块天蓝色的芯片,“多半是这个芯片。”小紫望着那块天蓝色的物体,“什么是芯片?”“你就把它当成人的大脑好了。用人工智能代替人的判断,做出反应。具体怎么工作你就别问我了,牵涉到材料、数学、电子、语言……每一门都够学一辈子的,总之很麻烦。”“原来是这样啊。”小紫纤指一紧,将那块水晶般的芯片拔了出来,然后捏得粉碎。

“喂喂喂!你不是对机器人很好奇吗?那可是最要紧的东西。”“太麻烦了,人家才懒得学呢。”小紫一手放在守阵力士脑壳中,臂上传来“咯嚓”的轻响,那只红珊瑚臂钏分解开来,又连接成一条小蛇,蜿蜒游进机械守卫的脑壳中,在里面没有规律地碰触着。

雪雪看着有趣,从小紫怀里蹿出来,跳到机械守卫敞开的头部,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气势,得意地摇着尾巴。

程宗扬对小紫道:“我要是你,这会儿就把守阵力士的脑壳盖上,憋死这只小贱狗。”雪雪四肢踞地,愤怒地吠叫两声,然后撒了一泡热腾腾的狗尿。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然后按捺不住地拍手大笑起来,“这下彻底完了!死丫头,你要再抓一个守阵力士了。”小紫唇角却浮现出一丝笑容,“原来是这样啊。”话音未落,那具守阵力士一手便从泥土中伸出,在空中“呯”的握紧。让众人都为之目瞪口呆。

程宗扬半晌才合上嘴巴,“你怎么做到的?”“很简单啊,只要控制水就可以。”“开什么玩笑!水是导电的,会造成电路短路!烧毁芯片!腐蚀金属……”程宗扬接受过科学教育的理性思维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那具机械守卫捏住雪雪的尾巴把它提出来,“啪”的盖上金属壳,然后扭过头,眼中发出一抹淡淡的红光。

程宗扬明智的闭上嘴,从这一刻起,这具机械守卫已经脱离科技的范畴,进入到魔法的世界,对于自己不理解的领域,还是少说为妙。

那具守阵力士挥动四肢,带着泥土和雪水从土坑中钻出来,然后垂手立在小紫身后,就像一个听话的奴仆。

小紫美目异彩连闪,那具守阵力士举起手臂,露出机械臂中内置的枪械,然后手肘的挡板滑开,亮出两副手铐。接着原地一个空翻,展示出惊人的平稳性和操纵性。

在小紫的操纵下,机械守卫毫不延迟地进行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小紫终于停下来,抬手道:“去!”机械守卫拔步奔过雪地,消失在白皑皑的松林中。

“它去干什么?”“找赤阳圣果啊。”“它怎么知道……你告诉它的?可它怎么知道……干!它对太泉古阵比咱们都熟!肯定知道在哪儿!哈哈,小狐狸这下有救了!”……回到酒店,众人都已经准备停当,昨晚武二郎破门而入,倒省了大家再钻下水道。等程宗扬一回来,铁中宝就眉飞色舞地说道:“程头儿!咱们今天去哪儿发财?”“大伙自己组队,往周围找找。如果找不到好东西,午后准时回来,咱们换个地方。”被岳鸟人摆了一道,程宗扬也不准备在这儿多留,只不过还需要点时间,看那个被小紫改造过的机械守卫是不是好用。

众人三五成群离开酒店,大厅一时间冷清下来。左彤芝和惠远都有伤在身,在厅中休养。程宗扬则是在等机械守卫传回的消息,也不必出去东翻西捡,去做无用功。

“小和尚,你怎么样?”惠远靠着柱子盘膝打坐,他肺叶受创,胸前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但不可能不呼吸,苦撑一夜之后,这会儿胸前淋淋漓漓都是咳出的血沫。他勉强说道:“施主……”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猛咳。

程宗扬道:“老头儿,你不是会熬药吗?熬些药给小和尚喝。”朱老头嚷道:“这大雪封山的,去哪儿找药材?”“翻开雪不就看到了?小和尚要死了,账都算在你身上。”“小程子,你不能不讲理哇,他死了关我老头儿啥事?”程宗扬讶道:“你才知道我不讲理?见死不救这种事,你做得出来,我可做不出来。”惠远受的只是外伤,要救他性命并非难事,只不过平白救一个敌人,也只有这个滥好人才会干吧。朱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熬药容易,可谁出门会背个生药铺子?少不得我老人家亲自去采。小程子啊,你可真会坑大爷。”朱老头冒着雪出了门,程宗扬取了碗热水喂惠远喝下,一边道:“小和尚,往后好好念你的经,这种地方就别来了。”惠远低声道:“多谢施主,咳咳……”左彤芝道:“程公子真是好心人呢。”程宗扬道:“左护法伤势怎么样?要不要让老头儿也熬点药?”“只是皮外伤,已经敷过金创药了。多劳公子挂怀。”武二郎一手揣在怀里,像揣个宝贝一样鬼鬼祟祟过来,压低声音道:“程头儿,你瞧我找到什么宝贝了!”程宗扬道:“二爷运气不错啊,又捡到什么了?”武二作贼似的把程宗扬扯到一边,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拉开一线,露出怀里一只--明晃晃的水龙头。

“瞧见了吗?把这东西往墙上一插,那水就嘟嘟的往外冒啊!拿着这个,到哪儿都有水喝!那还了得!”武二郎道:“程头儿,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宝贝?”程宗扬默然半晌,然后道:“二爷,你这是个活宝……千万藏好了,别让外人看见。”“二爷还用你教?”武二郎赶紧把水龙头掖到怀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了个哈哈,“今儿个天不错啊,二爷出去散散步!”左彤芝盈盈起身,“二爷,奴家和你一起去可好?”武二大方地说道:“行啊!”众人各自出门,整个大厅只剩下寥寥数人,惠远闭目体养,小紫在逗雪雪,徐大忽悠冻得不轻,蹲在火堆旁打死也不挪窝。萧遥逸四处溜躂着在看酒店的布局,在他身后,一个少女跟着他的步伐亦步亦趋,却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程宗扬没有询问宁素事情经过,不过看了昨日的经过,也用不着多问。她师傅已死,只剩下孤零零一人在这太泉古阵中,如果没有小狐狸,也许昨晚就自尽了。萧遥逸未必对她有什么动心之处,只不过出于基本的道义施以援手,往后怎么解决,就让小狐狸自己想辙好了。

天色越来越阴沉,看来又要落雪。程宗扬从背包中取出一根炭条,一边回想着昨日的路程,一边在地上画着。六朝的毛笔自己始终用不惯,更懒得带墨锭和砚台,于是专门烧了几根炭条,用来在路途中写写画画。

太泉古阵进来是郊区,穿过一条隧道,进入建有核子电站的工业区。所谓第三层,是将市区和工业区隔开的绿化区。从石阵传送进来之后,有些人在郊区,有些人在隧道口,有些人甚至直接出现在绿化区,由此可以推断,这三层是位于一个平面之上。

第四层的奈何桥是抵达太泉古阵核心区域的必经之路,也是第一道关口。而迷魂桥应该是整个太泉古阵的交通中枢。第五层的垃圾处理厂不用理会,六至九层自己还没来得及寻找,第十层既然是地铁中心,那么程宗扬很怀疑站点上方的八个标志就是传说中太泉古阵的第十一至十八层--如果是这样,那么太泉古阵的真实分层可能只有三层。一至三层在一个时空平面上,四至十层和十一至十八层又处于不同的时空平面。

直到现在,程宗扬也没找出是谁建造了太泉古阵,但从已有痕迹分析,这座城市的建设者很可能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

目前看来,最大一种可能--太泉古阵来自于六朝的未来,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居民,有相当一部分是六朝兽蛮部族的后代。

程宗扬看着自己绘制的草图,暗道:这些猜测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找到赤阳圣果救好小狐狸,然后找到那块红色的石头,完成王哲的嘱托。至于太泉古阵的秘密,以后再找也不迟。

外面风声响起,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两道人影风一般掠入大厅。那两名女子玉冠银发,精致的面孔宛如一个模子中刻出一般,带着冰雕般的冷漠,却是在晴州打过交道的老熟人,虞白樱和虞紫薇这对姊妹花。

程宗扬暗叫不妙,赶紧把纸张举到面前,遮住两女的视线。虞氏姊妹冷冷朝大厅中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掠上楼梯。

接着外面一声长啸,“两名妖女进了石窟!沈道长,朱仙子!今番我们三宗联手,切不可让那两名妖女逃了!”虞氏姊妹的身影刚从楼梯上消失,程宗扬便“哗”的收起草图,一把扶起惠远,“走!”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追杀龙宸的虞氏姊妹,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友方。这点儿自知之明程宗扬还是有的,整个太泉古阵里面,恐怕八成都是岳鸟人的仇家,如果加上朱老头的仇家,不算十成也差不了太多。就算一时间没有暴露身份,自己不识相的夹在中间,被两边殃及池鱼,也没什么好下场。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还是先闪人要紧。

萧遥逸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程宗扬的表情就知道事情紧急,当即扯起徐君房,回头对宁素道:“一起走!”宁素原本梦游般跟在他身后,被他一喝,仿佛惊醒过来,连忙跟了过去。

虞氏姊妹已经上楼,程宗扬别无选择,只能往下跑。朱老头和武二郎先后离开,厅中六个人,小狐狸是个空架子,徐大忽悠战斗力为零,惠远负伤,宁素的修为比死丫头还差了一截,除了死丫头,就剩自己一个能打的。想照顾五个人,就是把自己切成五块也不够用的。

外面人声嘈杂,来人已经追进大厅。萧遥逸道:“往哪儿?”“下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先逃出去,只要与朱老头、武二和凉州盟诸人会合,便有自保之力,即使再遇到虞氏姊妹也丝毫不惧。

程宗扬一头闯进那个庞大无朋的卫生间,紧接一声大骂,“干你娘啊!武二你个牲口!”程宗扬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刹那间越过十几丈的距离,“呯”的一声直接撞在墙上。

武二那厮拧了水龙头,水溅得满地都是,这会儿地面结了厚厚一层坚冰,当旱冰场都足够。程宗扬猝不及防,当场摔了个结实。他带滚带爬从卫生间挣扎出来,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便道:“下楼梯!”下水道的入口被武二搞成冰封绝地,程宗扬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带领众人往地下逃去。

头顶呼喊声不断传来,“兀那妖女!你伤我师兄,还想再逃吗?”不知道虞白樱还有虞紫薇的声音冷冷道:“玉音子口出狂言,死有余辜。”“我师兄只是声讨岳逆的恶行!何曾有一言涉及两位?你们二人痛下杀手,取我师兄性命,此仇不报,我长青宗还有何面目立于六朝?沈道长,朱仙子,我道流六大宗门同气连枝,还请两宗不吝援手。”虞氏姊妹一声冷笑,接着有人叫道:“小心丝絃!”“啊--”一声惨呼响起,不知是谁已经着了虞氏姊妹的道。

脚下的楼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程宗扬闷头走了半晌,才踏到平地。萧遥逸从袖中摸出火褶,取下扣盖用力吹了几下,火焰跳动着亮起,照出周围的空间。

入目的情形使众人都一阵发呆。与楼上的房间不同,眼前是一道高近两丈的墙壁,光滑的表面没有拼接的缝隙,却是一道整体铸成的金属墙。墙壁一侧的大门已经被人破坏,厚达半尺的门体扭曲着倒在地上,门侧一排折断的锁头几乎有手腕粗细,真不知宋三等人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它打开。

徐君房抱着羊皮水囊道:“这是太泉古阵的绝仙门,连仙人都要束手,没想到竟然被外姓人打开。不知道里面藏的什么好东西?”萧遥逸当先进入,举着火褶照了一圈,一脸失望地说道:“空的。”门内是一个宽阔的大厅,空荡荡没有任何物品。程宗扬游目四顾,然后道:“这里没办法藏人,再往下面去。”通往下层的楼梯在大厅外侧,一道同样加厚过的钢门被重撞得弯曲,侧面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

众人逐一钻了进去,里面的情形大同小异,仍是空无一物。一连走了三层之后,楼梯下终于出现一扇紧闭的大门,看来暂时还没有被人破坏过。

徐君房道:“这些外姓人倒是好耐性,换作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撞开门,一样东西都没捞到,早就罢手了。”萧遥逸敲了敲大门钢制的表面,“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要藏这么深?”程宗扬自问没有那个力气能把半尺厚的钢门砸开,苦笑道:“那只有天知道了。”金属的墙身触手冰冷,两丈高,十余丈宽的空间完全被这道浑然一体的金属墙壁隔断。程宗扬沿着墙壁摸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出口的痕迹,不由心下叫苦。自己原以为下面也和楼上一样,分成不同的房间,谁知道只有一个无遮无掩的大厅,而且还是条死路。这下如果被人堵住,那可逃都没处逃去。

隔了三层的空间,头顶传来的打斗声已经微不可闻,但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想把那扇被宋三等人拆掉的大门抬起来,稍微阻挡一下,可入手的份量远远超过自己的能力,至少也有七八吨重,只好放弃。

萧遥逸忽然惊叹道:“好大的锁孔!”程宗扬精神一振,“什么锁?”“在这里。”萧遥逸拍了拍门上。

程宗扬踮起脚尖才摸到门上一个凸起的圆形,上面还有一个碗口大小的保护盖,手指一拔,盖子滑开,露出里面一个手掌宽的凹槽。

程宗扬摸了摸匙孔的宽度,忽然摘下背包,从里面取出那枚短剑般的巨型钥匙,“小狐狸,蹲下。”萧遥逸二话不说,往地下一蹲,“来吧!”程宗扬踩着他的肩头,举起钥匙往锁孔中一插,一边暗自祈祷。这会儿自己纯粹是瞎猫想逮个死耗子,何况年深日久,整把锁锈死也不奇怪……那枚钥匙轻轻一送便滑了进去,没有丝毫滞碍。

黑暗中,锁簧跳动的轻响分外清晰。那枚钥匙不断深入,终于顺顺利利插到尽头。程宗扬屏住呼吸,顺时针慢慢转动。

一圈、两圈、三圈……“干!”第五章沉重的大门仿佛突然消失,程宗扬和萧遥逸本来都贴在门上,这会儿失去屏障,同时跌了进去,摔成一对滚地葫芦。

程宗扬抬手往地上一撑,跃起身来,一边晃亮火褶。

徐君房没想到他竟然能轻轻松松打开这道门,在外面一叠声道:“怎么样?怎么样?”“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程宗扬道:“好消息是宋三他们真没捞到什么东西。坏消息是这里面也是空的。行了,小狐狸,别找了,你没看到这地面干净得都跟舔过一样吗?”徐君房扶着惠远进来,一脸难以置信地道:“竟然就这么进来了?程公子,你怎么会有钥匙啊?”“捡的。”程宗扬眼睛忽然一亮,他收起火褶,跃起身,在墙上一拍,灯光乍然亮起,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本能地遮住眼睛,避开刺眼的灯光。程宗扬眯起眼睛,外面的电路几乎都被人破坏,这里还保存完整,看来一直没有人进来过。

整座大厅足有近百步宽,厅中整齐立着两排十六根柱子,光洁的地板仿佛一整块瓷片,雪白的表面一尘不染,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

萧遥逸便浑身一震,盯着石柱上一片刻痕。

程宗扬认出来那划痕与雁过石所留有八分相似,不由叫道:“真在这里?”萧遥逸用力一点头,“不错!正是此处!”自己的瞎猫居然真的逮到耗子,程宗扬既惊喜又恼火,“他怎么不把标记留在外面?”“也许有。但可能被大雪盖住,也可能被人破坏了。”程宗扬心里暗自嘀咕,这下面还有几层,不知道岳鸟人留下的一把钥匙能不能把所有的门都打开。

程宗扬跃起身,从门上拔下钥匙,一边关上大门,一边安慰众人,“不管能不能找到宝贝,起码这会儿是安全了。”大门正要关上的刹那,一只修长的玉手忽然伸进门缝,接着用力一推,将大门推开。

门外是一个银发丽人,她银白色的发丝束在珊瑚状的玉冠内,五官鲜明而又冷俏,唇角点着一颗红如玛瑙的小痣,雪肤花貌不外如是。她穿着一袭黑色的皮衣,胴体凸凹有致,妖娆无比。

银发丽人美目一扫,顿时目光生寒,冷冷道:“原来是你!”接着她一眼瞥见小紫,冷漠的面孔顿时怒气勃发,厉声道:“还我玉来!”小紫翘起唇角,笑道:“来拿啊。”丽人飞身而起,人在半空,便擎出碧玉杖,朝那个该死的小丫头刺去。

程宗扬长刀挑出,磕开她的碧玉杖,然后闪身后退,挡在小紫身前,横刀笑道:“原来是虞紫薇虞姊姊。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那丽人踏前一步,雪白的大腿外侧,一朵蔷薇纹身像火一样跳动。虞紫薇寒声道:“当日孟走狗救你,今日我看还有谁能救你!”当日在晴州,自己就能与她们姊妹周旋几招,此时再度交手,程宗扬心下大定,说话也更有底气,“虞姊没搞清形势吧?如果我没听错,这会儿外面好像一大票人正对两位喊打喊杀呢。”程宗扬笑道:“别说你能不能拿下我们,就是能拿下,也免不了被人堵在这里。虞姊,那些人可不一定有我这么好心肠。”虞紫薇没理睬他的挑动,只目光闪闪地盯着小紫,“原来只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在王哲军中,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藏在南荒,托庇在殇侯门下--想必就是你了。”小紫笑道:“姊姊猜错啦,人家没有爹爹呢。”“狡辞堆砌。”虞紫薇唇角露出一丝充满恨意的冷笑,“既然你是那个无耻之徒的女儿,那便……拿命来吧!”程宗扬没想到岳鸟人的仇恨值竟然这么高,这女人正被人追杀,这会儿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杀小紫泄忿,都完全丧失理智了。

萧遥逸摇着折扇,忽然手一挥,折扇利斧般朝虞紫薇颈下切去。虞紫薇扬起碧玉杖,杖尖挑中扇面,接着劲力疾吐,刺在萧遥逸胸口。

萧遥逸“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门上,接着他双腿奋力一蹬,半开的大门“呯”得合紧。

虞紫薇面沉如水,没想到这个弱不经风的公子哥如此阴险,对自己的碧玉杖毫不抵挡,反而趁机关上大门。

萧遥逸有苦自己知,虞紫薇那一杖他不是不想挡,实在是挡不住,只好借势后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门关上,这会儿他浑身就像散架一样,随时都可能倒下。

萧遥逸啐了口血沫,一脸凶相地说道:“老程!关门打狗!”程宗扬赞道:“小狐狸,有你的!”虞紫薇摆出玩命的架势,他也有些提心吊胆。一个虞紫薇并不可怕,可万一外面那群人全冲进来,就岳鸟人这迎风臭十里的招牌,真不知道自己和虞氏姊妹哪一边先死。

程宗扬人随刀走,猛虎般直扑过去,刹那间与虞紫薇连交六刀。萧遥逸虽然撞上门,但没用钥匙关紧,只有一道锁舌在起作用,如果遇到猛人,说不定真能撞开。当务之急是赶紧解决掉虞紫薇这个麻烦,把门彻底锁上。

一轮疾风暴雨般的攻势过后,两人蓦然分开。程宗扬气定神闲,虞紫薇艳丽的面孔却像蒙上一层寒霜,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进境如此之快,数月不见,修为突飞猛进,而且气息精纯,仿佛下过十余年苦功。她的黄泉玉被小紫抢走,许多法术难以施展,此消彼长之下,再难有必胜的把握。

程宗扬杀意涌起,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虞氏姊妹对岳鸟人恨之入骨,连他的女儿也不放过,她们两个是龙宸的人,天知道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暗杀法门,万一让她们得手,自己就后悔莫及了。

小狐狸那句关门打狗正说到点子上,趁此机会先把她干掉,剩下一个虞白樱就不足为患了。

就在这时,坚固的金属门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像被风吹一样,就那样自己滑开。

程宗扬固然目瞪口呆,萧遥逸也一脸撞见鬼的表情。小紫白了他一眼,“大笨瓜,是断月弦。”程宗扬这才注意到门侧附着几条细如发丝的丝絃,正挡在锁舌的位置。刚才萧遥逸虽然拼了命的把门撞上,其实锁舌被丝絃挡住,并未弹出。

一个与虞紫薇一模一样的丽人踏入室内,然后纤手一收,将丝絃收回掌中。

“妖女休走!”大门一开,外面的呼喊声便传了进来。那个大腿上刺着樱花的丽人不动声色,纤手轻轻一推,大门合拢,“嗒”的一声锁紧,将呼喊声隔在门外。

刀剑劈在门上的声音不断传来,虞白樱却充耳不闻,她目光像刀锋一样上下打量着小紫,半晌才道:“想不到南荒那个娼妇竟然也生了一个女儿,倒比那娼妇还标致些。只是不知道是谁的种。”萧遥逸一挽袖子,指着她叫道:“虞白樱你个泼妇!嘴巴放干净些!岳帅当年又没碰你们,用得着这么不依不饶吗?”虞白樱玉脸闪过一丝羞怒,断月弦无声无息地飞出,绞向萧遥逸的喉咙。程宗扬举刀挡开断月弦,一边回头对萧遥逸叫道:“等等!既然姓岳的跟她们没关系,哪儿来的仇啊?”萧遥逸道:“孟老大没和你说过?她们两个当年遇到岳帅,本来情投意合,都准备谈婚论嫁了,谁知中间出了点岔子,后来岳帅还专门从鬼阎宗抢了一对黄泉玉,送给她们作为补偿。”“你无耻!”虞紫薇怒道:“你怎么不说那个负心贼一边对我们姊妹大加奉承,一边竟然还去勾搭我娘!”此言一出,一直莫名其妙看着两边打来打去的徐君房顿时“哎哟”一声,一手捂着胸口,好像心脏都有点受不了。

旁边的惠远赶紧低下头,双手合什,一边咳嗽,一边念道:“阿弥陀佛。”程宗扬听着也有点晕菜,“真的假的?这料够猛的啊!就是乱了点儿。”萧遥逸尴尬地低声道:“不是那么回事--岳帅先认识她们,后来才认识的虞夫人,那会儿根本不知道她们是母女。岳帅对自己的女人照顾得紧,本来好心想介绍她们认识,结果两边一见面……”程宗扬只是听着都替她们尴尬,可以想像当时的真实场面有多悲剧。不过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不至于到现在还余恨未消吧?

萧遥逸小声道:“这事阴差阳错的,岳帅本来想解释,没想到虞夫人一回去就伏剑自杀了……”程宗扬明白过来,本来说好的情郎,突然变成干爹,又害得母亲自杀,她们不把岳鸟人恨到骨子里才怪。

“不过也别把她们想得那么无辜。她们姊妹后来加入龙宸,这些年来杀人如麻,只要与岳帅有关系的都不放过。如果不是岳帅吩咐过不要与她们为难,我们兄弟早就除掉这两个变态的泼妇了。”虞白樱道:“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斩草除根了吧?”程宗扬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个玉音子不会正好提到这件事,让你们给灭口了吧?”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几乎盖过众人的交谈,虞紫薇寒声道:“你既然知道了,所以--你也该死!”虞白樱的断月弦和虞紫薇的碧玉杖同时攻出,程宗扬寸步不退,一柄单刀舞得密不透风,将两人的攻势尽数接下。

萧遥逸连一击之力都没有,能站着不倒就是胜利。徐君房用嘴还行,动手根本没有他的事。反而是惠远小和尚挥动日月铲,带伤加入战团,多少替程宗扬挡了两招。

虞白樱和虞紫薇是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联手的威力远超寻常同门,程宗扬一边要应付虞紫薇攻势凌厉的碧玉杖,一边还要提防虞白樱无孔不入的断月弦,只能勉强守住门户不失。

虞白樱玉指急挥,断月弦攻势突然一紧,逼得程宗扬手忙脚乱。与此同时,虞紫薇的玉杖幻化出森森碧影,真气急剧攀升,却放开了程宗扬。

程宗扬早防着两女的分击之术,见状立即撤回长刀,挡在小紫身前,准备硬撼虞紫薇的碧玉杖。谁知虞紫薇身形一转,没有攻向她们恨之入骨的小紫,而是袭向旁边的萧遥逸。

程宗扬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里,小狐狸的底细自己再清楚不过,别说刺他一杖,就是风大点儿就能把他吹趴下。

萧遥逸这会儿无论硬接还是闪避都难逃一死,他索性刷的合起折扇,反手朝虞紫薇玉脸抽去。横竖是一死,死也要死得光棍一些。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横掠过来,挺身挡住虞紫薇的碧玉杖。贯满真气的杖身从宁素肩头穿过,带出一篷血雨。接着萧遥逸奋力一掌,“啪”的抽在虞紫薇脸上,然后抱着宁素一跤坐倒。

碧玉杖吸饱鲜血,色泽变得暗红,虞紫薇雪白的面孔露出五道指痕,她银牙咬紧,一寸一寸抬起滴血的玉杖。

背后一声巨响,只有一道锁舌关紧的大门终于被人撞开。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声道:“妖女!哪里逃!”程宗扬毫不犹豫,腾身一个倒勾,头下脚上,脚尖踢在墙壁上。“啪”的一声,灯光瞬间熄灭。

徐君房本来就躲在后面,老老实实当他的看客。这会儿眼前一黑,他赶紧贴着墙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忽然手里一沉,多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程宗扬在他耳边低声道:“拿好钥匙!去开下一道门!我挡住他们!”徐君房连忙点头,摸索着朝楼下走去。

黑暗中,众人一团混战。程宗扬紧守着楼梯,把自己一行人挡在身后,不管谁杀过来,都是一刀劈出。

徐君房摸到楼下,果然又是一道大门,他摸到锁孔所在,按照刚才的方式,使劲踮起脚尖,勉强把钥匙插进锁孔,用指尖拨着转了几圈。好在那锁质量不是一般的好,转动时滑顺无比,除了手臂伸得快要脱臼,倒没有费多少力气。

看到紧闭的大门悄然滑开,徐君房才松了口气,他踮着脚正准备取下钥匙,却摸到一只柔软的手掌。

耳边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居然有钥匙。你是苍澜人吧?”接着一点白光微微亮起,映出一张姣美而优雅的面孔。一个朱衣女子一手按着仍留在锁孔中的钥匙,轻盈的身体仿佛悬在半空,另一只手中指与拇指扣紧,其余三指兰花般绽开,指间却是一粒货真价实的夜明珠。那女子柔美的面孔在珠辉映照下仿佛散发出明月般的光辉,玉容妙姿,宛如云中仙子,正是瑶池宗的奉琼仙子朱殷。

她皓腕一翻,优雅地递出长剑,抵在徐君房颈下,柔声道:“我从不滥杀无辜,只要你不贸然行事,我保你性命无忧。”徐君房咽了口吐沫,两眼盯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几乎瞪成斗鸡眼,小心翼翼地点头表示明白。

朱殷微微一笑,将房门推开,淡淡的珠辉冲破黑暗,映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物品。

几名黄冠道人联手攻出,终于将程宗扬从楼梯口逼开,他退到角落里,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众人。宁素受伤,自己的队伍里又添了一名伤号,小狐狸更是彻底打回原形。即使听说岳鸟人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就有些不大正常的死丫头这会儿心情突然好转,愿意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未必能把这么多对手都干掉。

虞氏姊姊远远退在另一处角落里,如今控制局面的,是长青、阳钧、瑶池三宗联手的人马。长青宗以玉魄子为首,带有近二十名门人。阳钧宗以道长沈黄经为首,门中十余名弟子。瑶池宗的长老突然失踪,为首的是奉琼仙子,也有六名门人在侧。

三宗联手接近四十人的规模,而且组织严密,准备齐全,就是凉州盟的人马全部赶来,也就是站旁边看着的份儿。

这会儿三宗的门人举着火把分布各处,控制了整个大厅。他们分成三组,一组应对程宗扬等人,攻势并不凌厉,只将他们困在角落里。另一组则是以长青宗为主,围攻虞氏姊妹,只不过空间太过狭小,虞氏姊妹又占着易守难攻的地形,一时未能得手。

这座大厅与楼上几层的格局一模一样,之所以空间狭小,是因为厅内堆满了物资。无数打磨光亮的板甲、锁甲、鳞甲、皮甲、马铠……分门别类,整齐堆在一起。单是把头部完全保护起来的全盔,就不下三千只。整个库房存放的甲胄足以装备出一支完整的军队--比如全盛时期的星月湖大营。

程宗扬终于可以断定,这里的确是岳鸟人留下的遗物,上面之所以是空的,也许是九层的库房实在太大,他还没来得及全部填满就遭了雷劈。问题是他在临安掌权,却在千里之外的太泉古阵存放下这么大一批军械,真不知道这鸟人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打算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苍澜全镇,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称王称帝?

程宗扬和虞氏姊姊能撑到现在,不是三宗手下留情,而是面前的物资把众人都镇住了。来太泉古阵的人都想着寻宝,可谁都没想到会找到一个军械库。这东西对朝廷也许有用,但对这些江湖宗门来说,根本就是个祸端。无论瑶池宗还是长青宗,都不可能让门人全部装备板甲--落在朝廷眼里,那纯粹是找死。不过在太泉古阵找到这么大一个武库,即使对众人来说毫无用处,可价值数万金的库藏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谁见了都不免想到,里面是不是还藏有价值连城的宝物?

因此就连口口声声要给师兄报仇的玉魄子这会儿都把虞氏姊妹抛到一边,和阳钧宗的沈黄经、瑶池宗的朱殷一起,一脸严肃的围着徐君房,审讯这个拥有宝库钥匙的苍澜人。

说是审讯,其实本质可以说是三宗的高手聚在一起听徐大忽悠讲故事。徐君房见这些人动嘴不动手,立刻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条舌头几乎吐出莲花来,先从盘古开天地讲起,一直说到当年共工氏怒触不周山,以至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这太泉古阵乃是上古仙人所居,六合之内八阵之一,雄居天南。”徐君房道:“所谓地陷东南,正陷在此处!可叹纵然有女娲炼石补天,终究未能恢复原状。因此群仙翩然而去,只余空阵在人间。”玉魄子道:“荒唐!看此地的房舍,上古仙人难道都是身高一丈的巨汉?”面对质疑,徐君房毫不露怯,仰天大笑道:“道长此言庶几近道矣!道长岂不闻丈夫一词?丈夫丈夫,一丈乃可称夫,如今之人身高六尺已是壮汉,诸位行遍天下,谁曾见过身高一丈之人?既然无一丈之人,何来丈夫一词?可见这正是上古仙人身高一丈的铁证!”玉魄子哑口无言,沈黄经若有所悟,颔首道:“此言甚是有理。”徐君房攥个鹌鹑蛋都能说出天鹅来,被沈黄经一赞,当即侃侃言道:“昔日上古仙人以九天玄兽为座骑,千里之遥一日可至。更有甚者,驾驭法宝,以铁鸟御风而行。所穿的仙衣非丝非棉,非皮非毛。群仙对谈虽隔千里,如在面前。入海如闲庭信步,更能蹑步太虚,凌驾于九天之上!一饮一食,莫非仙品。仙液入喉,犹如云起东山。鸡鸭之属,喂之仙药,瞬息可成。夏之柑桔,冬之蜜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居处有长明之珠,迳逾数寸,光芒万丈。出入仙乐随身,其音如断金切玉,绕梁不绝……”那些道人本来就是求仙信道之辈,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纵然有七八分不信,也合手赞道:“无量天尊。”朱殷放缓口气,“尊驾所言上古仙迹虽然动听,终究缥缈,敢问这钥匙如何会在尊驾手中?”徐君房微微一笑,“这钥匙不是我的。”众人都是一愣,只听他从容道:“乃是天人所授。”等了片刻,玉魄子道:“天人?在哪儿?”“见天人者,非徐某也。”徐君房走到程宗扬身边,一把举起他的手,“乃是这位大有仙缘的程公子!”一群人“哗”的把程宗扬围了起来。朱殷看了看程宗扬,又看了看萧遥逸,冷冷道:“你们是不是乘过九天玄兽?”程宗扬谦恭地施了一礼,“朱仙子仙缘不凡,那九天玄兽一见仙子便雀跃欢呼,让程某也惊出一身冷汗。”朱殷深深看了他一眼,“真的吗?”程宗扬凛然道:“若有一字虚言,便让九天玄兽吞了程某!”朱殷见他说得果决,不禁暗自犹疑,难道当时九天玄兽朝自己狂啸扑来,是因为自己真有仙缘?

沈黄经道:“不知程小友如何得到钥匙?”程宗扬道:“既然道长相询,在下不敢隐瞒,只不过……天机不可泄漏。”眼看那些道士露出一副被人抢了钱的表情,程宗扬赶紧道:“但是--各位既然到了此地,可见冥冥之中,也有仙人点拨。所以说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仙缘!既然仙人让我们都到了此地,这枚钥匙我也不能独吞。这样吧,大伙儿一起进去寻宝,见者有份,怎么样?”玉魄子第一个点头,沈黄经迟疑片刻,也微微颔首。最后朱殷道:“你去开门,无论里面有什么东西,都不许乱动。”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他们是岳鹏举的人。”这下就像油锅里泼了碗冷水,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十余柄长剑锵然出鞘,将程宗扬等人团团围住。

虞氏姊妹挑破程宗扬等人的身份,趁双方惊疑不定,随即一声娇呼,冲破长青宗的围攻,并肩掠出库房,消失无踪。

程宗扬高高举起双手,“冷静!大家冷静一下!不要听那两个妖女的挑拨!她们两个是岳贼的姘头,当年和岳贼有一腿!要不然刚才诸位揭露岳贼的丑行,这两个妖女会突然出手伤人?”朱殷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和那两个妖女打起来?”程宗扬几乎声泪俱下,发自内心地说道:“因为我们是岳贼各种罪恶行径的受害者,都是岳鹏举那个鸟人的仇家啊!”第六章“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每方出一个人。”程宗扬道:“玉道长、沈道长、朱仙子,你们上前一步,我把钥匙插进去,你们每人转一圈。大家互相监督,谁都不能作弊。”三宗以正道自诩,倒没干出杀人夺钥的事来。这会儿见程宗扬痛快地交出钥匙,众人疑心稍解,听到他的提案,都觉得很公平,当即依言轮流上前,转动钥匙。

在众人注视下,坚不可摧的钢铁大门缓缓滑开,露出里面的库房。

众人刚才所在的是第五层,这里的第四层存放的只有一种物品:箭矢。锯齿的、木羽的、三尖的,弩用的、弓用的、车弩、床弩、角弓用的,甚至是装有鸣镝的响箭……林林总总不下百余种,将偌大的库房装得满满当当。

接下来第三层是各种帐篷、拒马、重盾、军用旗帜,琳琅满目,让人大开眼界。

萧遥逸接连负伤,眼神却出奇的亢奋,压低声音道:“我现在终于能肯定,我们在江州起事,做得没错!岳帅暗中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胸中定有宏图伟业!你看,这些坚甲利弩,都是岳帅给我们准备的。我们打下江州这片基业,才是岳帅意志的延续!”“小狐狸,不是我泼你冷水啊。岳帅藏的东西是不少,可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儿凑合呢?你瞧这些旗子,连字号都没有。倒像是抢了哪家作坊还没做好的半成品。还有,这么多军械,好像都不怎么配套……”“也许这只是一部分,”萧遥逸猜测道:“下面不是还有两层吗?”沈黄经等人一路看过来,都暗暗心惊,这么一大批精良的军械,至少价值几十万金铢。可是谁都没胆量把它们运出去贩卖,就是白白献给朝廷,也得落下私藏军械,图谋不轨的嫌疑,唯一的做法只能视而不见,权当没看到这些价值不菲的军械。

玉魄子道:“程公子,这一路已经走了六七层,不知天人说没说,这里到底藏了什么宝物?究竟有多深?”程宗扬道:“仙人的心意我们这些凡人怎么能懂?只有凭缘份了。玉道长,该你来转钥匙了。”第二层的大门刚一打开,程宗扬便是一身冷汗,厉声道:“火把拿开!千万别过来!”第二层的库房里一半都堆着盘好的铁丝网,带着无数尖刺的铁丝几乎挨到库房顶部,就像一头狰狞的庞然怪物踞伏在黑暗中。但是真正可怕的,则是旁边一堆不起眼的木箱。木箱内铺着鹿皮,里面盛放着泥沙般黑色的颗粒物,散发出刺鼻的硫磺气味。

这间库房里放的都是星月湖大营才有的特殊军械,火炮、铁丝网、突火枪、甚至简易版的火焰喷射器……程宗扬小心退开,回头道:“这里非常危险。玉道长、沈道长、朱仙子,你们看是不是大家都留在外面,只挑几个人进来?”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人叫道:“何出此言!大伙儿同进同退!便是刀山火海也一同闯了!哪里能让几位道长孤身犯险?”程宗扬暗骂道:这帮鸟人,只怕别人得了好处,火药桶都抢着钻!

长青宗本来是由玉音子带队,玉魄子的威望远不及师兄,被众人一阵鼓噪,根本压服不住。其余两宗见长青宗的人都进来了,也不甘落后,结果所有人都涌进库房。

程宗扬只好道:“任何火种都不许带进来!朱仙子,借你的夜明珠一用。”朱殷略一犹豫,弹出那颗夜明珠。

程宗扬远远绕开那堆火药,凭藉夜明珠的光辉找到另一扇大门。

与其余几层不同,猜想中最后一道大门并没有位于楼下,而是在库房内侧。

程宗扬打量片刻,微微吐了口气,然后原样插入钥匙,玉魄子、沈黄经、朱殷先后上前转动。与前面几层一样,门锁“嗒”的轻响,顺利地打开,然而开门时却出现了意外。朱殷转完最后一圈,伸手推了一下,大门毫无反应。

玉魄子连忙伸手去推,可房门就像焊在墙上一样,纹丝不动。沈黄经沉着地抬起手掌,掌力一吐,锁分明已经打开的房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朱仙子,是不是你少转了一圈?”玉魄子一边说,一边着急地转动钥匙。

可手上传来的感觉,钥匙分明已经拧到底。

沈黄经道:“向左。”玉魄子赶紧把钥匙重转一遍,房门仍然没有打开。

程宗扬靠墙站着,不时叹几口气,表示自己也很着急,偶尔还出出主意,是不是钥匙插反了?转得太快或者太慢了?

三人折腾了一刻多钟,仍然没能打开大门,这时候轮到徐大忽悠出场了。程宗扬悄悄捅了捅徐君房,然后用蚊子哼哼般声音道:“大师,能不能卜一卦?”徐君房一点就透,他煞有其事地掐了半天手指,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道:“屈指算来,公子已经过了八道天门。加上前面入门一道,其数为九。九者,天地之至数也。想来仙人所指,便在此处。至于这道门……”徐君房矜持地摇了摇头,“多半是打不开的。”“再麻烦大师一下,可知宝物在哪个方位?”“东南灵气所聚,必有异宝。”两人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场的修为何等高明,程宗扬刚一开口,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玉魄子厉声道:“程公子!说好了见者有份,难道你想独吞!”程宗扬道:“没有的事!我只是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朱殷冷哼一声,闪身朝大厅的东南角掠去。玉魄子不敢怠慢,大袖一挥,寸步不离地紧跟着朱殷。

沈黄经摇了摇头,叹道:“小友何必如此?我等出自玄门正宗,便是寻到宝物,也不会短了小友一份。”一群人都冲到大厅角落里,在堆积如山的军械里翻找起来。程宗扬看了看自己的人都在,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大门上方的声控锁说道:“太泉熊谷,一四七五。”大门“嗒”的一声滑开。程宗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小紫、徐君房、惠远和宁素都推了进去。这边萧遥逸拿出火褶,狠吹几口,抬手往火药箱里一扔,然后“呯”的关上大门。

巨大的爆炸使整座建筑都一阵晃动,等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小狐狸,够痛快的啊。”萧遥逸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反正迟早都要交手,干脆点儿大家都痛快。”程宗扬道:“别的也就罢了,瑶池宗那个美人儿要炸死了,倒是挺让人心痛的。”萧遥逸揶揄道:“莫非圣人兄又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程宗扬道:“那也得搂怀里才好怜惜啊。”惠远咳嗽着道:“阿弥陀佛……”程宗扬一拍脑袋,“忘了还有个和尚呢。小和尚,这种事跟你没关系,你就当没听见好了。”程宗扬嘴上说笑,手下也没闲着,他拿出那颗夜明珠往墙上照了片刻,找到开关的位置,飞身打开。

莹白的灯光一瞬间便充斥了整个空间。这座房间是从外面库房隔出来的,面积并不大,四面都是光洁厚重的合金墙壁,见不到一丝缝隙,但空气仍和外界一样清新,真不知道是怎样做的通风管道。

房间空荡荡的,只在室内正中间的位置摆了一只木台。比起一路走来的纯金属风格,这只木台就普通多了,只有四五寸高,上面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体,外面还覆盖着一层油布。

程宗扬一路走来,已经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猜测是错的。这座建筑并非酒店,而是一间银行。自己所在的位置,就是地下金库的最深处。至于岳鸟人当年怎么找到这间金库,还把它改造成自己的仓库,已经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既然解不开,程宗扬也不去费那个心。一路千辛万苦,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程宗扬老怀大慰,他拍了拍油布,笑道:“猜猜,这里面放的是金铢还是金条?”萧遥逸替宁素裹好伤,扶她坐在一旁休息,一边道:“都是金铢那还了得?我猜是一小半金铢,其余都是银铢。”“紫丫头,你猜呢?”小紫眼珠微微一转,“我猜是手纸。”程宗扬撇了撇嘴,“要是这么一大堆手纸,我那位便宜岳父可缺大德了。”徐君房道:“程公子,我这会儿还糊涂着呢!这是到底怎么回事?我说公子爷,你那钥匙真是仙人给的?”“老徐啊,你刚才说得不是挺明白的吗?”程宗扬笑道:“那段仙人的掌故讲的不错啊,在哪儿看的?”徐君房道:“先生有空的时候跟我聊天,没事瞎说的。”“那可不是瞎说。”程宗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对徐君房道:“这件事本来不该瞒你,但你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徐君房赶紧道:“那我就不问了。”见他这么懂得避祸,程宗扬也笑了起来,“那行。简单的说,是我们认识的一个人留下些东西,我们来拿的,跟别人没有关系。”徐君房咧了咧嘴,“程公子,你这借口可找得不咋的。外面那些可都是打仗用的家伙。谁好端端的会留这些?再说了,只有从太泉古阵往拿东西的,从来没听说有人往里面送东西的,何况这么多,怎么可能从外边运来?哎!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打听啊!”“放心吧。我这会儿还没打算灭口。”程宗扬道:“他怎么弄到这儿的,我也不明白。不过费了这么大力气,不可能只放了些白占地方的军械。这最后一间密室,肯定是他放黑钱的地方!”程宗扬信心满满地揭开油布。入目的情形让他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小紫笑道:“大笨瓜,下面是木架,如果是大堆金银,早就压坏啦。”萧遥逸道:“圣人兄,这花花绿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程宗扬沉默半晌,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道:“钱!”程宗扬满头满脑都是火,只想把自己看见的东西一把火烧掉!

油布下面放的都是钱。可惜不是金铢,也不是银铢,而是如假包换的纸币,一张张挺刮崭新,仿佛刚从印钞机里取出来的一样,一叠一叠刀切一样码放得整整齐齐。上面那些鸟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只有数字能看明白,面额从一千到一元都有,连号码都是连着的。

想起这一路的艰辛,再看看面前这一堆“钱”程宗扬寻死的心都有,终于忍不住大骂道:“我干!这鸟人是神经病啊!藏了这么一大堆不流通的纸钞有个鸟用啊!连擦屁股都嫌硬!”惠远道:“阿弥陀佛,钱财乃身外之物,得之不足以喜,失之不足以忧,施主……咳咳……”“小和尚,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别以为你是伤号我就不敢打你!”程宗扬怒火冲天,如果岳鸟人这会儿敢露头,自己非拿这些钱砸死他,然后再点把火,把他连人带钱都烧成渣!

萧遥逸道:“这里还有个箱子。”程宗扬一个箭步过去,只见角落里放着一只保险箱。说是保险箱,但这里的东西比一般人用的都大了一倍,倒和衣柜差不多,柜体不知是用什么金属制成,看样子比这间金库都结实。

萧遥逸道:“怎么没有钥匙孔呢?”“这是数字锁。”程宗扬看着保险箱上的键盘,毫不犹豫地按下:一、四、七……剩下最后一个数字,程宗扬吸了口气,鸟人啊鸟人,你不会再玩我吧?都用上保险箱了,起码给我个安慰奖吧?

五……保险箱传来一阵机械运动的复杂响声,片刻后箱门弹开。

程宗扬木然看着里面的宝物:一只空的饮料罐。一支已经干掉的签字笔。一双快磨破的旅游鞋。一只打火机。一副少了几张的扑克牌……程宗扬欲哭无泪,这些东西对岳鸟人来说,也许的的确确是他最为珍贵,无可代替的宝物,可是对自己来说,实实在在是屁用没有。他一边翻着东西,一边暗道:鸟人啊鸟人,你就是给我留个过期的保险套也是好的啊。

保险箱挺大,里面的东西却并不多。程宗扬找到最后,发现自己所获得最有价值的东西居然是一只老掉牙的传呼机。

萧遥逸却是神情亢奋,激动地说道:“没错!这些都是岳帅用过的物品!”程宗扬恨恨纠正道:“是用过的垃圾!”萧遥逸道:“怎么会是垃圾?这些是岳帅亲手用过的,就和盘古用的巨斧,神农用过的锄头,伏羲用的渔网一样,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哎哟,你拿姓岳的和盘古、神农比?你个脑残粉,我都不稀罕说你了。”萧遥逸郑重地把那些物品收起来,“岳帅遗泽,以此为大。如果放点黄金白银,倒是俗气了。”“我就是俗人!”程宗扬都绝望了,他开始还担心岳鸟人留的是金条,自己一行人背不动,谁知找到最后连毛都没捞到一根,他一手举天,大声道:“我发誓!我这辈子如果藏宝,一定会放上一公斤的金条!不!五公斤!还有一颗最大的宝石!绝不学某些抠门缺德的家伙。”见他崩溃的样子,小狐狸都有些不忍心看了,提醒道:“圣人兄,这里好像还有个夹层。”程宗扬有气无力地一挥手,“谁爱看谁看。我这会儿心都碎了,你就让我多活一会儿吧。”小紫伸手打开夹层,“有一个信封。”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给岳霜的。”“还有一个。给岳霏的。”小紫把两只信封递给萧遥逸,微笑道:“没有啦。”萧遥逸咳嗽一声,“岳帅那时如果知道还有紫姑娘的话,肯定会……”小狐狸越描越黑,死丫头虽然表现得若无其事,可程宗扬真有点提心吊胆,不等萧遥逸说完,就一把夺过信封,看也不看就一把撕开。

萧遥逸忙道:“这可是给月姑娘亲启的。”“看看又不会少!”程宗扬一边拆着信,一边道:“岳霏是谁?”萧遥逸心痛地看着信封,“是岳帅在临安的私生女。”程宗扬想了起来,据说岳鸟人和韦后还生了个女儿,但鸟人消失之后,这个叫岳霏的女儿也失踪了,如果她还在世的话,算算年纪,也有十七八岁了。可惜自己在临安众事纷纭,没有顾得上打听。不过死丫头以主宰者的姿态强势入主宋宫,什么秘密打听不到?她既然不说,自己还是少打听为妙。

信封挺大,里面的东西却不多,给月霜的信封里放着一份地契,是长安近郊三百来亩田地,看价格不算一等一的好田,但靠近渭水,收成也过得去。给岳霏的信封里则放着一张当票,寄当的是几件金银首饰,写明见票即取。

拿着这两份遗物,程宗扬隐约有些明白了岳鸟人的良苦用心。给月霜留的三百亩田地,不算小也不算大,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富大贵,但差不多够让一家人平平安安渡过一生,可见他对女儿的期许也仅仅是如此而已。至于岳霏,几件首饰更多是象征性的礼物,毕竟她无论真假,还有个公主的身份,衣食应当无忧,岳鹏举留下的只是纪念物。

可惜岳鸟人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他给月霜留下几亩田地作嫁妆,希望自家女儿作个吃租过活的小地主婆,但这地契如果让月霜知道,肯定直接换钱,转手买来军火,装备她的女营。留给岳霏的礼物,更是连人都没了。

“这家伙可真抠门。”程宗扬随手把地契和当票收进背包,然后拿起那只打火机,“紫丫头,你瞧这个有意思吧?这个轮子一擦就能出火,比火褶可方便多了。干!是个坏的!”徐君房拿着传呼机摇了摇,“这盒子非金非木,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萧遥逸赶紧接过来,“不管什么东西,我都得带回去。”程宗扬找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本来想找到东西,给大家都分一点。没想到咱们这位大爷心这么狠,一点值钱的都没留……”小紫笑道:“不是还有钱吗?”“得。一人拿一张吧,也不算白来。”程宗扬拿起一张钞票,苦笑道:“不管它以前多值钱,现在就是一张纸。”……武二郎大猫般伏在白雪覆盖的松枝间,只露出一双虎目,远远望着楼厅的大门。片刻后,他手足并用地向后退去,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左彤芝扶着受伤的手臂,悄声道:“怎么样?”武二郎抹了抹头上的雪,“人不少,不好整。”左彤芝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进去找程公子。”“你傻吧你?好几十号人呢!”武二郎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把人找齐是正经的。”左彤芝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二爷倒是个明白人。”武二郎得意洋洋地说道:“二爷这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左彤芝背靠着松树望着他,过了会儿道:“有一件事,想请二爷帮忙。”“啥事啊?”“想必二爷也看出来了。”左彤芝从容道:“我们来太泉古阵,说是寻找赤阳圣果,其实是个幌子。昨晚共历生死,奴家信得过二爷,不妨实言相告--敝宗主实是被人行刺,身负重伤,奴家一路追踪凶手到此。”武二郎抱着肩膀,一手漫不经心地摸着下巴的胡髭,也没有接口,不知道是听着还是没听。

左彤芝只好接着说道:“刺伤宗主的,乃是我凉州盟的副盟主。我们凉州盟是本地几个帮会组成,难免良莠不齐。这位丁盟主年纪甚轻,敝宗主原本有意将自己的独生女儿许配给他,谁知他暗藏祸心,趁宗主闭关时,花言巧语骗小师妹窃走本盟信物,刺伤宗主,拐了小师妹一路潜逃。”“丁盟主修为颇强,奴家虽然急调本盟高手追杀,但事起仓促,只有铁马堂和河西门派人赶到,想要捉他回去,力有不逮。二爷若能不吝援手,除去此贼,无论是我丹霞宗还是凉州盟,都深铭大德。”左彤芝柔声道:“那人修为虽强,但比起二爷还逊色几分。只要二爷出手,取他性命易如反掌。”“至于我那位小师妹,她是宗主的独生女,自小养成骄纵莽撞的性子,如今做出这等事来……”左彤芝轻叹道:“即便我肯饶她,帮规也不会饶她。”左彤芝微笑道:“奴家这般说,二爷想必已经明白了,二爷若是出手,不需有任何顾忌。”她说了半晌,武二郎却全无反应,只老神在在的抱着肩。左彤芝暗忖是因为自己隐瞒,才让他生了戒心,又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欺瞒你们,其中的缘由连铁副堂主也不知晓。我们凉州盟地处边陲,结盟自保,盟中鱼龙混杂,传扬出去只怕人心浮动,还请武二爷见谅。”武二郎大手一挥,“少整那些没用的。不就是杀人吗?给个明白话,多少钱吧!”左彤芝怔了半晌,才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一番说辞其实都是白搭。她正待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地面都为之震颤。……巨大的爆炸下,库房的金属门没有丝毫变形,轻轻一拉,便即打开。呛人的火药味涌入门缝,程宗扬伸头看了看,然后背着惠远,掠出房门。

库房内一片狼藉,堆积如山的铁丝网乱成一团,不少铁丝上还挂着碎衣和血迹,成串的鲜血一直延伸到上面几层,可见那场爆炸造成的惨重后果。巨大的爆炸并没有对金库的结构造成太多影响,但里面码放整齐的物资基本都翻了个儿。

程宗扬等人不得不从成堆的兵器、箭矢、衣甲间扒出一条路来。

萧遥逸背着一只包裹,一边咳血一边笑道:“可惜没炸死那两个妖女。”“行了,小狐狸,你就歇口气吧。别还没找到赤阳圣果,你就先不行了。”“人的命,天注定。”萧遥逸嘻笑道:“生死这种小事,我一向是看得很开的。”“生死都是小事,什么是大事?”萧遥逸一拍包裹,“这是大事。”程宗扬嘀咕道:“岳鸟人给你们下了什么药啊?一个二个都这么卖命。”“岳帅给了我们一个梦想。”萧遥逸带着一丝缅怀的口吻道:“一个关于公平的梦想。我和几位哥哥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梦想。”“公鸡和天鹅那个?”程宗扬道:“行了,你说过了,再说就不新鲜了。”萧遥逸忽然道:“圣人兄,你知道六朝有多少人吗?”不等程宗扬回答,萧遥逸就自己回答道:“最少的秦国也有将近一千万户。六朝的总户数,大致在一万万户上下。一户平常人家,每年用在衣食上的花费,约为二十贯左右,也就是说,十万万金铢就可以供养普天之下所有的人。”萧遥逸收起往日的洒脱,流露出一丝深沉,“而六朝每年仅用在军武上的开支,就不下十万万金铢。如果能把军武上的耗费全部用到民生上来,再多十倍的人口也足以供养。如果天下一同,销兵弭战,一户人家的耕织,可供两户所用,多出来的一户,尽可以去做其他事。岳帅曾说,如果能集天下所有人的智能,用作正途,便是征服星辰,也非幻想。”程宗扬道:“小狐狸,不是我打击你,这也太理想化了。公平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人人有衣食,可衣食也分三六九等,照样会觉得不公平。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所有人的衣食都一样就解决问题吗?不能。事实上我觉得不公平并不完全是坏事,正是因为这种差别的存在,人才有动力去追求更好的。如果不管干什么,所有人衣食都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好干的?所以你们岳帅画的饼子虽然很大,但注定不能实现。”萧遥逸道:“圣人兄说的没错,岳帅也提过,为了避免一潭死水,必须有竞争,但要导引人们良性竞争,把聪明才智用在更好的生活上,而不是杀人的武器和智能上。”“这同样是不能实现的。因为人性不支持这种理想化的社会模式。”程宗扬道:“打个比方,你,还有孟老大,可以为了高尚的目的付出一切,甚至你可以让整个六朝的人像君子一样行事,但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真正成为君子。人有私欲,有野心,也有惰性,不承认这些负面情绪确实存在,或者想彻底改变它们,注定是要失败的。说到底,人的优越感是建立在与其他人的比较之上的,尤其是与自己周围人的比较。”“圣人兄,你这话可不好放在圣人典论中。”萧遥逸开了句玩笑,然后正容道:“岳帅曾言,人人皆可为尧舜。尧舜尚可为之,何况君子?”“事实上唯一那位圣人说过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可以告诉你,所有成功的社会,都是使由之,而非使知之。”萧遥逸怫然道:“人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难道不可笑吗?”“问题是人往往是自以为他们知道。”萧遥逸道:“岳帅说过,物竞天择--竞争无法避免,我们只希望这种竞争能用在正途上。”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杀人才是最好的竞争。”程宗扬和萧遥逸同时扭过头去,徐君房赶紧摆手,“不是我说的,是鬼谷先生说的。”程宗扬来了兴趣,“鬼谷先生怎么说的?”“有次闲聊,鬼谷先生也说到这个。他说人类想要进步,最好的方法就是打仗,只有生死关头,才能激发人的潜力。他还说了一句……”徐君房拧眉想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人类每次进步,都伴随着战争。”“瞎说吧。”萧遥逸头一个不乐意,“一仗打下来,东西都打没了,人都死光光了,哪儿还有进步?”徐君房道:“先生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老实说,先生说的东西,有七八成我都听不明白。”程宗扬道:“你说鬼谷先生已经羽化仙去了?”徐君房点头道:“还是我埋的呢。坟就在镇子外边。”“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有。他写了好多书呢。”程宗扬刚一兴奋,就听徐君房一脸欣慰地说道:“后来我全烧给他了。”“干!”“喂,先生留下的墨宝,我饿死都没有卖!先生在九泉之下能看到自己的手迹,该是多欣慰啊。”“你个人类发展的绊脚石!给我闭嘴!”头顶传来一个破锣般的嗓声,“程头儿!你们还活着吗?”第七章程宗扬叫道:“楼梯断了!给我们扔条绳子下来!”“两丈来高,你们跳上来不就得了?”“有伤号!哎哟,你个武二,都这时候还犯懒呢!赶紧把我们拽上去!”片刻后,头顶垂下绳索。程宗扬一上去就问道:“外边的人呢?”“出来七八个。别的没看见。”武二伸着头,眼巴巴打量着下面,“你们搞啥玩意儿呢?”程宗扬道:“没什么东西,别瞧了,人去哪儿了?”武二郎道:“跑了。有几个烧得都跟烤红薯似的,隔二里地二爷都能闻到人肉味。”“别说那么恶心!看到那两个妖女了吗?”“你说那两个露着半截大腿的?早就跑了。”武二郎道:“不过后来出来那些牛鼻子都说是那两个妖女捣得鬼。埋怨那个玉啥子的光顾着抢东西,没有先除掉她们。”萧遥逸笑道:“这个黑锅背得好。”武二郎道:“你们是不是捡着啥好东西了?”萧遥逸把他扯到一边,悄悄掏出一张纸币,“见过吗?”武二郎使劲摇头。

“见过这么精细的花纹吗?见过这么鲜亮的颜色没有?怎么擦都不掉色!”萧遥逸小心翼翼收起纸币,右眼朝武二郎挤了挤,“值钱着呢。”武二郎哂道:“少诳二爷,一张纸片值啥钱啊?”“值不值钱,你自己想去吧。”程宗扬对左彤芝等人道:“长青宗、瑶池宗和人火拚,让我们赶上了,结果弄得这么狼狈。”左彤芝看到他们出来,也松了口气,“幸好诸位尚无大碍。这位姑娘……”程宗扬道:“受了点伤。性命倒是无忧。这会儿昏迷过去,多半还是前几日受的惊吓,让她休息休息也好。”左彤芝道:“这里还有些金创药,我来替她敷上好了。”“我来!”萧遥逸挽起袖子,解开宁素血迹斑斑的衣衫。

左彤芝抿嘴一笑,“萧弟弟倒是豁达。”萧遥逸笑道:“心里无鬼,何必怕别人说三道四?”武二郎凑过来,小声道:“程头儿,钥匙借我使使。”“干嘛?”“我刚才可听小狐狸说了--你们都捞了好处,二爷还空着手呢。”“什么好处?小狐狸又瞎说什么了?”武二郎道:“那小子太坏了,二爷还是下去瞅瞅才放心。”程宗扬笑骂道:“你是生怕少占了便宜是吧?拿着!”武二郎接过钥匙,兴冲冲跃进地底金库。

程宗扬等左彤芝给宁素裹好伤口,说道:“左护法,我看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一会儿人到齐了咱们就走。”左彤芝笑道:“虽然没有发什么横财,多少也捡了些小玩意儿,换个地方碰碰运气也好。”一刻钟后,地下的合金门“篷篷”关上,接着武二猛虎般跃了上来。程宗扬看着他肩后那只小山般的包裹,愕然道:“二爷,这是什么宝贝?”武二郎小心揭开包裹一角,露出里面成叠的“纸币”然后朝他挤了挤眼,“这玩意儿老值钱了……”那一大包纸钞怕是有三五百斤,饶是武二这厮够牲口,背起来也不轻松。但无论程宗扬怎么苦心婆心地劝说,这玩意儿纯粹是废物,他妈的连手纸都不如,二爷就俩儿字:不信。

程宗扬都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冲萧遥逸道:“死狐狸,你还有脸笑!瞧你干得好事!”萧遥逸道:“圣人兄,你这就不厚道了。二爷的财路你也敢挡?”武二背着那包“钱”就跟背着宝似的,程宗扬只好不去理他,扭头道:“朱老头呢?怎么还没回来?”小紫拨弄着臂上的钏子,笑吟吟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程头儿,你想听哪个?”“怎么都搞这游戏啊?”程宗扬道:“先听坏的!”“他去给小和尚找草药,到现在还没找到。”“这个废物!”程宗扬大骂一声出了口气,“好消息呢?”“他找到了赤阳圣果。”……朱老头拢着手蹲在一棵大树下,吹着胡子道:“这东西算啥?大爷以前当饭吃!一顿都得吃好几个!”旁边一个娇蛮的少女叉着腰道:“你以为是喂猪的吗?看你身上脏的,离本姑娘远一点儿!”她抬脚欲踢,却被身后的男子拉住,“这赤阳圣果成熟极快,半个时辰之内就会熟透。再耐心等待片刻。”少女挑起眉梢,“这么多人看着,不如我们先采了。”男子道:“未成熟的赤阳圣果全无效力,采了也没用。要等它果熟蒂落,才可撷取。”过了一会儿,少女小声道:“丁师兄,这赤阳圣果真能治我爹爹的伤吗?”那位丁师兄沉声道:“肯定能。”少女嘟起小嘴,埋怨道:“爹爹也是。好端端的闭关,偏要出来,惹出这么多事。”男子忽然拉起她,“快走!是铁马堂的人!”少女顿时怒道:“左彤芝!那个贱人!我白仙儿……”男子一把摀住她的嘴巴,飞身离开。

程宗扬赶到地方,顿时倒抽了口凉气,“这么多人?嘿!别人捡宝都跟作贼似的,怎么我碰上宝物都跟赶集似的?”眼前一片稀疏的林地,此时聚集了不下百人,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看着前方。

林地边缘隆起一个火山口般的土丘,新翻出来的泥土热腾腾冒着白气。十几丈高的山口处,盘绕着一丛手腕粗的藤条,翠绿的藤身透出一丝血迹般赤红的色泽,藤上一左一右悬着两个拳头大小的果子。这会儿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两颗果实,看着它正在阳光下逐渐变红。

徐君房打量着周围,有点纳闷地挠着头,“怎么绕到这儿了?”“你来过?”徐君房点了点头,“这是岩洞进来第一个路口,南来北往都要从这儿过,怪不得会聚这么多人。”程宗扬一听不乐意了,“徐掌柜,进来就有这么大个火山口,你竟然没跟我提过?”徐君房叫屈道:“公子爷,你不知道,赤阳圣果是至阳之物,根茎平常都在地下,到结果的时候才钻出地面。别看藤条那么细,一夜之间就把整个地面都拱起来。我敢打赌,这土山昨晚上还没有呢。”“小程子,小程子!”朱老头招手道:“这儿呢!这儿呢!”程宗扬走过去,没好气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你自己找到的呢,让我白高兴一路。”朱老头乐呵呵道:“有钱难买高兴,能高兴这一路,你可赚大发了。”“你不是采药去了吗?怎么溜这儿来了?”“都是我老人家运气好,正找药呢,听见有人嚷嚷,我一寻思,小萧子不正馋这个吗?就跟来了。”萧遥逸叫道:“我那是馋的吗!”程宗扬道:“行了,老头,哪个缺心眼儿的见着赤阳圣果会满世界嚷嚷?你又偷听人家墙角了吧?”朱老头搓着手,猥琐地嘿嘿笑道:“那哪儿能呢……”周围人议论不绝,程宗扬也听了两耳朵。那些人从洞窟进来,走了几十里的林路,差不多晚了一日才到地方,结果运气好,正看到赤阳藤从土里钻出,还结了两枚果实。这里是出入太泉古阵的大路,人多眼杂,消息一下传扬开去。前面的纷纷折回,后面的加劲赶来,结果人越聚越多。

林中人声喧哗,似乎在争论这两颗赤阳圣果该怎么分。忽然远处有人说道:“瞧,我说的没错吧?赤阳圣果就在这儿。”程宗扬眼神一厉,相隔虽远,但他一眼便认出说话的正是宋三,另一边也不陌生,却是刚从金库逃生的玉魄子、沈黄经等人。

玉魄子满脸乌黑,连须髯都烧掉一半,他一手缩在袖内,仍不住渗出血来,显然被炸得不轻。沈黄经伤势更重,他胸口被一条铁丝刺穿,这会儿连拔都不敢拔,只能一手按住伤口,勉强止血。相比之下,瑶池宗的朱仙子就幸运得多,除了裙角被爆炸的冲击波带到,有些烟薰火燎的痕迹,整个人都好端端的。

玉魄子恼道:“你说有赤阳圣果的消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宋三道:“这位道爷,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几位急着要找赤阳圣果,我也把你们带来了不是?咱们说好的,一条消息一贯,带路另加两贯,按人头算钱。你们八个人,三八二十四,一共二十四贯。我再让两成的人情,给二百枚银铢就成。”玉魄子还要再争,却被沈黄经拦住。朱殷取出荷包,丢了十枚金铢过去。

宋三一把接住,笑道:“多谢几位客官。”说着一边恭敬地低下头,一边朝朱殷纤美的腰臀狠狠盯了几眼,这才离开。

人群里传来一声长笑,“莫不是阳钧宗的沈道兄?”沈黄经单手施礼,“原来是尹道兄。”尹思元大步过来,朗笑道:“玉兄和朱仙子居然也在,太好了!今日我四大宗门在此聚首,实在是幸会。哎呀,沈道兄似乎是受了伤?”沈黄经叹道:“一时不慎,遭了奸人暗算。”尹思元大惊失色,“何人下此毒手?”玉魄子道:“两名杀手出身的妖女!道爷擒到她们,必定碎尸万段!”尹思元道:“原来如此。我四大宗门同气连枝,这两名妖女敢下杀手,便是我干贞道的死敌!幸好正赶上赤阳圣果出世。待果实成熟,少不得要送沈道兄一颗。哎呀,玉兄的伤势……徒儿,快拿药来!”尹思元故意提高声音,说道:“我道宗四门一向同进同退,既然几位有伤在身,这赤阳圣果,在下说不得要替诸位争上一争。”朱殷微笑道:“尹道兄说的是,我瑶池宗但凭吩咐。”玉魄子脸上时红时白,难得遇上赤阳圣果,说他不眼红那是假的,可自己的伤势虽重,终究是皮肉之伤,拿赤阳圣果疗伤只是浪费。沈黄经却有性命之忧,尹思元开口便分了一只出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有虞氏姊妹背黑锅,但程宗扬也不想招惹那几大宗门,远远避开他们的视线,低声道:“左护法,你们不是也在找赤阳圣果吗?”左彤芝苦笑道:“哪里争得过?”尹思元方才的一番话,让林中众人都暗生忿懑,但长青宗、阳钧宗、干贞道和瑶池宗名列六大宗门,随便拉出来一支,都不是众人能应付的,玉魄子等人虽然形容狼狈,像是吃了大亏,但四宗联手,任谁也要掂量掂量其中的份量。

程宗扬正冷眼旁观,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梵唱,“阿弥陀佛。”这声佛唱殊无庄重,反而显得油腔滑调,世俗味十足,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和尚排众而出,笑嘻嘻道:“贫僧乃娑梵寺首席方丈,十方丛林名誉主持,唐国佛门理事会总理事,我佛第一百二十七代弟子释信永--”他从僧袖里摸出一块尺许的竹板,双手递来,“这是我的名刺。”尹思元脸颊抽搐了一下,接过那块竹制烫金的名刺,然后又原璧奉还,拱手道:“原来是信永方丈。”信永笑道:“我汉唐两国十八上院,七十二护法僧众前来太泉,幸会诸位道门的好友,幸会幸会,哈哈哈哈。”尹思元陪着干笑两声。

信永热络地说道:“大伙儿都是玄门正宗,如果贫僧没记错,一世大师首倡的《核不扩散条约》诸位都是缔约方吧?”尹思元只好点头,“确实如此。”信永道:“那就是一家人嘛。哎呀!沈道兄这伤势……非我娑梵寺小还丹难以治愈!来人啊,取小还丹来!”沈黄经推辞道:“小还丹乃贵寺之宝,太贵重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沈道兄万万不可推辞。若是未能见效,还有赤阳圣果呢。”信永和尚一张肥脸几乎绽出花来,热络地说道:“圣阳圣果乃是世之奇珍,今日有缘让我们佛道两门同时遇上,而且一遇就是二颗,天意!天意!正好我佛道二门一边一颗,沈道兄若是用了小还丹伤势仍然不济,先吃我们佛门那一颗!来来来!十方丛林的徒儿们,见过诸位道长!”人群中“呼喇”一声,站出来几十个大光头。长青、阳钧、瑶池三宗损失惨重,干贞道也不过十几名门人,气势上顿时被十方丛林压过一头。

有人忍不住牢骚道:“好大的威风,仗着人多势众硬抢吗?”信永和尚只当没听见,拉着沈黄经、玉魄子的手寒暄示好。那群和尚里却猛地冲出一个带发头陀,抢到刚才说话那人面前,两眼怒视着他,然后大喝一声,“还我经来!”那人愕然道:“什么经?”“哇呀呀!”那头陀也不答话,叉开棒槌般的五指把他推了个跟头,然后纵身上去,双拳左右开弓,一通猛砸,当场就把那人打得闭过气去。那头陀还不罢休,暴喝一声,一手抓住那人的脖颈,一手抓住那人的大腿,高高举过头顶,接着抬起膝盖,当场就要把他一撅两段。

眼看要闹出人命,信永这边才刚寒暄完,他抬眼看去,顿时大惊失色,急忙道:“住手!”几名和尚慌慌张张冲出来,搂腰的搂腰,抢人的抢人,好不容易救下那人的性命。信永顿足道:“这个癫头陀!唉!敝师弟因丢了寺里的经书,情急伤神,一旦发病,见人就索要经书,惹出不少乱子。幸好这位施主伤得不重,不然贫僧可就百死莫赎了。”尹思元等人看看那个被打得血葫芦般的汉子,嘴角都抽了抽,干笑道:“癫头陀嘛,神智不清,伤人也非本意。纵然打杀人命,官府也例不过问。无妨,无妨。”朱殷道:“心病还得心医,不知癫头陀丢了本什么样经书?”信永叹道:“还不是敝寺镇寺之宝--一本《神经》”众人恍然道:“哦。”前车之鉴之犹在,再没有人敢作仗马之鸣,不少人都萌生退意,觉得在娑梵寺和道门四宗手下也捡不到什么便宜,还不如去别处寻些宝贝。

就在这时,有人叫道:“圣果熟了!”众人同时往山顶看去,青藤上一颗赤阳圣果已经变得赤红,似乎随时都会落下。这下想走的也都停住脚步,就算沾不到便宜,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尹思元道:“信永方丈,你先请。”信永和尚挽住尹思元的手,连连谦让,“道兄先请!道兄先请!”人群中一声低咳,“这赤阳圣果老夫只取一颗,剩下的你们去分好了。”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小狐狸,你的冤家来了。”萧遥逸抬头望着即将成熟的赤阳圣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姓秦的阉狗居然也来凑热闹。”人群分开,露出一个身材挺拔的老者。秦翰一手握拳,在唇角低咳两声,然后道:“宗泽,你去取来。”宗泽把长枪绑在肩后,纵身朝土丘跃去。

癫头陀目中凶光闪动,眼看就要发癫,却被信永一把抱住。信永把癫头陀推到身后,一张肥脸抖动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宋国的秦大貂璫。大貂璫出自宫中,用过的奇珍异宝比我们见过的都多。哈哈,不知大貂璫这趟来太泉古阵,是为了这赤阳圣果?还是为了那个大魔头?哈哈,小僧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毕竟……那个……哈哈……”信永这番话一出,众人都生出七八分疑心。姓岳的魔头在宋国根深蒂固,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个宋宫的太监,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蹊跷。

忽然间一条人影掠出,斜刺着冲上土丘,然后一折身,挥刀将宗泽逼退,大喝道:“小子!你抢这赤阳圣果,是不是为给岳贼疗伤的!”宗泽被他一刀逼退,滑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待看清上面的人影,顿时气得血脉逆流。

程宗扬朝他又是挤眼又是挑眉,神情轻佻,口气却郑重无比,厉声喝问道:“老实说!岳贼受了什么伤?躲在哪里!你们这次来,又有什么阴谋!”这么个大的屎盆子从天而降,扣在脑门上,宗泽额头青筋爆跳,反手摘下长枪,怒喝道:“你--”可不等他开口,周围已经鼓噪起来,“他们是宋国的!”“和岳贼是一伙的!”小狐狸在中间叫得最响,“拦住他们!要不等大魔头伤愈,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杀了他!”“杀了这狗太监!”尹思元右手一抹,从腰间拔出长剑,接着将一道小符拍在剑上,挺剑挡住宗泽的长枪。

程宗扬道:“尹道长!你且拦住这厮!我去给沈道长取赤阳圣果来!”信永连忙道:“小施主!我来助你!”“一颗果子,用不着这么多人!大和尚,你去挡住秦太监!”秦翰在宋军以外的名声并不响亮,信永却是知道的,一听让自己去干这种猛活儿,浑身肥肉都打了个哆嗦,他手脚并用往土丘爬去,一边叫道:“小施主何必客气,多一个人多一分把握不是?”林中乱成一团,众人蜂拥朝土丘冲去。娑梵寺的僧人和干贞道的道士站成一排,拚命阻挡。秦翰却没有动,他淡淡看着树下那个猥琐的老头,浓密的眉毛缓缓挑起。

朱老头抹了把鼻涕,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哎哟,一身的伤,全靠玄武血诀压着,万一哪天压不住,浑身伤口迸裂,哪怕是乌龟王八的命,立马也得死翘翘。这不,一见赤阳圣果,眼珠子都红了,要不是我那大侄子机灵,可就中了你的计了,啧啧啧啧。”秦翰一揽袍角,做了个请的姿势。朱老头也不含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林子深处,片刻后只见一棵大树被震得飞起,苍翠的树冠还在半空就像被抽尽汁液,刹那间变得枯干。

程宗扬飞身朝丘顶掠去,信永那胖和尚虽然够肥,动作却不慢。可有人速度更快,离赤阳圣果还差几步,忽然两道身影从土中钻出,修长的身姿宛如两条美女蛇,正是擅长潜踪匿形的虞氏姊妹。

虞白樱玉腿一挑,足尖勾住赤阳圣果,将熟透的果实挑到半空,虞紫薇弹出一只玉匣,旋身接住。

程宗扬一脚踏进土中,牢牢稳住身形,单刀横胸而过,堪堪挡住几根细如发丝的断月弦。信永和尚却张大嘴巴,一副色授神予的样子瞪着虞白樱白生生的大腿,被程宗扬在肥脸上狠抽一记,才清醒过来,惨叫道:“抢劫了!抢劫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玉魄子大骂道:“妖女!”一边拔出长剑。

癫头陀拔足奔来,却相隔甚远。尹思元放开宗泽,擎出一张金灿灿的符菉,喝道:“去!”尹思元指间金光一闪,符菉化成一尊金甲力士,纵身跃入凌空,金灿灿的巨拳朝虞紫薇击去。虞紫薇灵巧地折过腰身,避开金甲力士的拳风,一手托着玉匣在空中连行数步,姿势婉妙,仿佛御风而行。

信永和尚等人都脸色大变,这等蹑步虚空的手段,只有七级归元境以上的绝顶高手才能施展,这两名突然杀出的女子真要有如此修为,赤阳圣果落在她们手中,任谁也夺不过来。

程宗扬却看得清楚,虞紫薇的凌空而行,其实是踩着虞白樱挥出的断月弦,这对姊妹花擅长刺杀术,而且心意相通,配合得天衣无缝,虽然周遭强手如林,却让她们硬生生拔得头筹,将赤阳圣果抢在手中。

眼看虞紫薇就要脱出重围,逃之夭夭,土丘另一侧的林中弓弦连珠响起,数枝狼牙利箭同时射中玉匣。虞紫薇一时不备,玉匣脱手飞出。林中弦声不绝,狼牙箭不断疾射而出,那只玉匣在空中翻滚着,被利箭射得不住改变角度,一跳一跳朝林中落去。

林中一名剃发的大汉不断张开雕弓,利箭连珠射出,周围十余名胡人倚马张弓,随时截杀任何敢拦截的亡命之徒。

为首的胡人少女道:“拔也古的箭法越来越好了。”老者乌护道:“既然是猎狼,不应该为野兔分心。”少女道:“他们说,这种红色的果实能让人摆脱所有的疾病和各种伤势。”老者低声叹道:“夫人的病……长生天在上,希望我们今次能找到那个可憎的仇人。”最后一支狼牙箭射出,玉匣已经飞到头顶。拔也古收起雕弓,伸手去接,树上却飞出一条丝带,抢在拔也古手指之前卷住玉匣。

朱殷纤手一扬,稳稳接住玉匣,那条衣带弯折过来,灵巧地缠回腰间,轻笑道:“多谢了。”说着脚尖一点,飞燕般掠上树梢。十余支羽箭同时射来,哪里能沾上她半点衣角?树上枝叶被箭矢射得纷飞,那个朱衣丽人已经踪影不见。

玉魄子拖着受伤的手臂与人搏杀多时,见朱殷一击得手,赶紧追去。尹思元看看林中,再看看仅剩的一只赤阳圣果,最后一跺脚,“走!”这枚赤阳圣果已经落入瑶池宗手中,另一枚娑梵寺说什么也不会退让,没想到自己一番辛苦,白白替了别人做嫁衣。

第八章四大宗门一走,娑梵寺立刻占据了绝对优势。这些和尚在信永的带领下虽然都修得一副好脸皮,但于情于理都不好去追赶朱殷,索要那颗赤阳圣果,只好死死盯住这最后一颗。当即一帮僧众将众人尽数挡在山丘下,接着三名和尚并肩而出,口宣佛号,截住虞氏姊妹。癫头陀狠狠瞪着程宗扬,一步一个脚印地迈步过来。

程宗扬横刀而立,守在最后一颗赤阳圣果丈许的位置。

小狐狸接连受伤,一旦伤势发作,随时可能翘辫子,不用说,这枚赤阳圣果自己无论如何也志在必得,可惜自己身边一个帮忙的都没有。左彤芝、铁中宝等人都在丘下,就算他们肯和十方丛林的娑梵寺翻脸,也未必能打赢那群和尚。朱老头和秦翰的交手双方都不想惊动太多人,默契地远远避开众人的目光。自己手边唯一能打的就剩武二,可一到要紧关头,那厮又溜得不见踪影,让程宗扬一肚鸟气没地方撒。

癫头陀越走越近,程宗扬不禁心里打鼓,这家伙可是神经病,被他打死都没地方说理去。

程宗扬一边盯着癫头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那颗赤阳圣果。那颗看着有些像橙子的果实越来越红,形状也越来越饱满。忽然程宗扬眼角一动,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接着才发现那条青绿的藤蔓确实在动。细嫩的藤梢悄然伸长,慢慢绽开一片细小的叶片,接着再度生长。

癫头陀破烂的僧袍突然一张,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程宗扬同时出手,一把扯住藤条,将赤阳圣果连藤带果扯了过来。

癫头陀僧袖挥出,拍在藤上,程宗扬只觉那根细藤像被钉子钉住一般,纹丝不动。他原想把藤身挣断,这会儿劲力一吐,才发现藤身坚韧异常。

信永和尚高叫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且请放手,有话好商量!”放手?放手就没自己的戏了。程宗扬一边发力回夺,一边擎出珊瑚匕首,朝藤条斩去。

那枚赤阳圣果已经熟透,这时藤身被两人扯紧,果实晃了两下,然后脱蒂而落。程宗扬正要去夺,丘下传来一声口哨,却是萧遥逸不知何时绕开娑梵寺的和尚,已经攀到半山腰处。那枚赤阳圣果掉落下来,正好落入他的囊中。

程宗扬大喜过望,不再理会滚落的赤阳圣果,回刀斩向癫头陀的双腿。

一颗黑沉沉的念珠疾飞来,却是信永和尚扯断佛珠,弹指打向赤阳圣果。珠硬果脆,一旦击中,那颗赤阳圣果八成要被打成果酱,大家鸡飞蛋打,谁也捞不到,可萧遥逸真气全失,想挡也不住。

丘下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娇叱:“去!”只见萧遥逸肩头跃出一只象牙蝎子,尾钩一甩,勾住念珠,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声音。

小紫娇笑道:“娑梵寺好有钱呢,连念珠都是金子的。”信永叫道:“有话好商量!女施主若是喜欢,不如把这珠串都拿去,凑成一副也好看些。”“好啊。”小紫玉手一摇,虚空中蓦然探出一只狰狞的妖爪,劈手夺过珠串,然后轻烟般散开。

信永怔了一下才惨叫道:“我的佛珠哇!”拔也古挽着缰绳道:“公主!”那胡人少女一咬牙,“走!”那些胡人同时从林中冲出,十余匹烈马撕开娑梵寺僧侣的防线,那少女从鞍上掠起,乳燕般飞上山丘。那枚赤阳圣果离萧遥逸的手掌还有尺许,胡人少女已经后发先至,纤指几乎触到赤阳圣果殷红的表皮。

萧遥逸一身白衣沾满泥土,看上去狼狈不堪,他这会儿已经拼尽全力,站都有些站不稳,眼看那胡人少女就要从自己嘴边把赤阳圣果抢走,萧遥逸索性向前一扑,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扔出折扇,把那颗赤红的果子打落在地。

萧遥逸结结实实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那颗赤阳圣果落在他面前尺许的位置,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可惜就差了这么一点……殷红的果实在地上弹了一下,继续朝下滚去。那少女一脚挡住,冷冷瞥了那个公子哥儿一眼,然后弯腰伸手去拿。

萧遥逸张开口,“呸”的一口吐沫,恶狠狠啐在赤阳圣果上。

那少女神情一呆,手掌僵在半空。萧遥逸纵起身,一把捞住赤阳圣果,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送到嘴边,张开一口漂亮的白牙,用力一咬。

一股殷红的果汁从他齿间溅出,那少女美目立刻红了。

“去死吧!”胡人少女一声娇叱,从腰后拔出一柄华丽的弯刀,朝萧遥逸兜头劈去。

萧遥逸将赤阳圣果连皮带核都吞到肚中,来不及品嚐滋味,突然双手按住小腹,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接着像失去所有力气一样,从半山腰直栽下来。

程宗扬原本是一味游斗,缠住娑梵寺诸僧,让小紫和萧遥逸联手夺取赤阳圣果,见状大喝一声,“小狐狸!”刀光暴起,逼开癫头陀,然后一跃而下。

就在这时,身后藤蔓突然扬起,将山丘上的众人一并缠住。接着以山丘为中心,方圆近百步的地面的同时凹陷。……萧遥逸清醒过来,手臂一动,腕上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左手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铁镣,另一端则锁在一只铁扶手上。那铁镣形制极为精巧,一侧是中空的半环,另一侧则是可以调节的铐齿。

旁边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醒了?”萧遥逸扭过头,看到身后蹲着一条粗壮的大汉,他怔了半晌,愕然道:“你是武二?你这是……”武二郎眨了眨眼,一只巨大的黑眼圈在他脸上跳动着,几乎盖住整只左眼。

他哼了一声,使劲又抽了抽鼻子,鼻孔淌出一股血丝,看着像刚被人胖揍一顿似的。

萧遥逸一惊,反手握住铁镣,沉声道:“咱们落在谁手里了?是谁打的?”武二眨巴眨巴瘀肿的牛眼,木着脸道:“咋的?你小子打完就不认账了?”说着他一把掐住萧遥逸的脖子,怒吼道:“二爷的脸你也敢打!”吐沫星子雨点般溅了萧遥逸一脸,小狐狸赶紧拿手挡住,“轻点儿轻点儿!没搞错吧?怎么可能是我打的?”武二咆哮道:“我干你个小狐狸!你小子真行啊!一个人打凉州盟一群!二爷来拉架,都被你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紫姑娘把你铐住,你小子连天都敢翻过来!”萧遥逸怔了片刻,忽然一个翻身,从躺着变成半跪的姿势,身体轻盈得仿佛一片落叶。他摸了摸身上,受伤的部位都已恢复如初,体内真气更是充沛之极,比起受伤之前甚至更有精进。

萧遥逸压下心头的狂喜,“这赤阳圣果……”“被你小子给独吞了,”武二悻悻道:“连点渣都没给二爷留。”“哈哈哈哈!”萧遥逸仰天大笑,自从受伤以来,他始终就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此时才一吐胸中浊气。

“小子,笑个屁啊!”武二指指自己脸上的伤痕,“说吧,这个怎么算?”“等会儿,我有点不明白--”“有啥不明白的啊!”武二郎叫道:“你小子身子虚得绣花枕头一样,一口吞了赤阳圣果,虚不受补懂不懂?全身血脉暴胀懂不懂?没吃死你就算命大懂不懂?瞧瞧,瞧瞧!这儿!还有这儿!二爷这可都是被你给打的,你小子得给我个说法!”“好说。”萧遥逸一拍胸口,“医药费、治疗费、误工费,全是我的!”“算你小子识相。”武二郎道:“先记下啊。敢短二爷一文,二爷可跟你没完!”说着他爬起来,“老实待着!二爷给你找钥匙去。”“用不着。”萧遥逸手一提,手臂柔软得仿佛一条蛇,轻易从手铐中滑出。

“哟,你小子还有这一手?”萧遥逸握紧拳头,感受着体内的力量,过了一会儿,他微笑道:“岳帅仇家汇集于此,倒是个报仇的好机会。”武二没好气地说道:“报啥仇啊?赶紧找人去!”萧遥逸愕然道:“找谁?”“程头儿……”武二郎抹了把鼻血,“……丢了。”……程宗扬双腿被坚韧的藤条缠住,身体在泥土内不断穿行。他一手掩住脸,防止泥土溅入口鼻,双腿用力一挣,试图挣断藤条。以程宗扬如今的修为,即便铁丝也能轻易挣断,然而那条细藤只是拉伸少许,随即又束得更紧。

藤身过处,泥土像水一样分开,留下炽热的温度,烫得皮肤隐隐作痛。程宗扬连挣几次,都未能挣开分毫,只能屏住呼吸,竭力支持。

泥土深得仿佛没有止境,正当程宗扬以为自己支撑不住的时候,身体突然一轻,从泥土中脱出。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又提起心来。周围是没有烫得吓死人的泥土了,可自己整个人都在空中,这么摔下去,还不把自己摔死?

气流不断从身边涌过,带来一股植物腐败的气息。程宗扬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黑沉沉一片,只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有种潮热的黏稠感,身体仿佛在空气中浮动。

“篷”的一声,程宗扬重重落在地上,浑身的骨骼都几乎摔散,不等他站起身来,接着又被藤蔓拖得向前滑去。

那柄单刀早已不知落在何处,这会儿终于腾出手,程宗扬立即从怀里掏出珊瑚匕首,翻身朝脚下的藤条划去。忽然丹田一震,一股死气从前方逸出,旋即被生死根吸入,接着又是两道。

程宗扬紧盯着前方,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却感觉一种强烈的危险感。短短数丈距离,先后出现三股不同的死气,位置都在身体滑行的正前方,而自己正被藤条拖着滑向那个死亡区域。

程宗扬握紧匕首,接近死气出现位置的刹那,奋力一挥。

“擦”的一声轻响,一支尖锐的物体被珊瑚匕首斩断,紧贴着自己的鼻尖飞出。程宗扬身体缩成一团,避开尖刺残留部份,一边回手斩断脚下的藤条。

身体撞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终于停住。程宗扬收敛气息,贴在那个坚硬的物体表面。被自己斩断的藤条寂无声息,似乎并没有作出反应,但周围不断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几乎每落下一个,就迸出一股死气。

程宗扬调匀呼吸,耐心等了片刻,然后从背包中取出那颗借来的夜明珠,握在掌心,慢慢松开手指。

一抹莹光从指缝间淌出,照亮周围一小片空间。眼前是一根锋利的尖刺,长近七尺,苍黑如墨。不远处又是一根。

程宗扬一点一点放开手掌,萤火虫般微弱的光芒在掌心绽放出来。周围是一片尖刺的森林,无数长短不一的尖刺拔地而起,荆棘般交错杂陈。更多的则是赤阳圣果那种绿中透红的藤身,它们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然而更令程宗扬惊愕的则是脚下的地面,自己踩的不是泥土,也不是岩石,而是一片雪白的瓷砖。那些巨藤在瓷砖上纵横盘绕,甚至爬上四壁。

程宗扬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原以为赤阳藤应该生长在一片热带雨林中,甚至是火山内部。然而眼前却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墙壁和地面都贴着白色的瓷砖,如果不是那些奇异的巨藤和尖刺,程宗扬几乎以为这里是一间医院。

一条青藤从空中迅速收回,露出藤梢缠住的一条人影。那人遍身泥土,只有一颗光头看得分外清楚,却是一名僧人。他身手比自己似乎还高明,身在半空便挥出戒刀,斩中腿上的藤条。可惜他的戒刀比珊瑚匕首差了许多,一刀未能斩断藤身,反而被反弹回去。接着藤身一甩,像条飞舞的巨蟒般,将那僧人甩到一株尖刺上。

那僧人连惨叫都未发出,就被尖刺贯穿,直没至顶。接着尖刺周围的绿藤游弋过来,将那僧人团团缠住。随着藤条的蠕动,上面赤红的色泽越来越深,仿佛正在吸食那名祭品的血肉。

程宗扬这会儿背后才渗出冷汗,如果不是自己有一柄锋锐至极的珊瑚匕首,现在说不定也被挂在上面当养料了。

另一根藤条滑动着,又扯进来一个人影。程宗扬握紧匕首,接着一愣。那个刚刚被捕获到的猎物玉冠银发,妖娆的身材前凸后翘,在黑暗中分外好认。只是看不清她腿上的文身,不知道是虞白樱还是虞紫薇。

眼看那株虞美人就要被尖刺贯穿,飞舞的藤条忽然一顿,悬在半空,似乎在辨认猎物的身份,然后向上一卷,把她甩到一边。

那个虞美人似乎已经失去知觉,曼妙的胴体在空中无力地划过,落向地面。

铺着瓷砖的地面忽然地动,一条乌黑的圆柱从地下钻出,接着张开,变成一丛粗细不一的触肢,将那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包裹起来。……虞白樱咳出肺中炽热的空气,从窒息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入目的情形使她娇躯一颤,下身传来一阵失禁的冲动。黑暗的空间中,飘浮着无数足有拳头大小的眼睛。蛇一般狭长的瞳孔中闪动着蓝幽幽的光泽,不时一明一灭地眨动着,似乎正在对她进行观察。

片刻后,那些眼睛猛地同时涌来。虞白樱短暂的失态之后已经恢复冷静。她银牙一咬,射出掌心的断月弦。

一只巨大的眼睛蓦然裂开,喷出一股浓黑的液体。可不等虞白樱施术脱出重围,手腕忽然一痛,却是被弹回的丝絃缠住。

虞白樱竭力挣扎,不知手臂碰到何处,眼前突然间灯光大亮。然而虞白樱的恐惧有增无减,她宁愿自己仍然处于黑暗中,也不想见到眼前这些蠕动的怪物。

无数深黑色的触肢在空中交错扭曲,粗的有如手臂,细的如同手指,但无论粗细,每条触肢顶端都生着一只古怪的眼睛。眼睛下方是一个圆孔,偶尔张开一丝,里面可怕的情形让虞白樱几乎为之虚脱。

那些触肢不断涌来,扭动着缠住虞白樱的身子,将她悬空拉起。虞白樱急促地呼吸着,接着她忽然发现,那些眼睛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胸前,在那里,自己丰满的双乳正在皮衣的包裹下剧烈地起伏。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从虞白樱心底涌起,让她手脚都一阵冰凉。

那些触肢像蛇一样扭动着,没有鳞片的表皮布满褶皱,看上去令人作呕。接着一条触肢伸来,在她面前缓缓昂起,它不是最粗的,瞳孔的色泽却与众不同,呈现出血一样的殷红,那种骄傲的姿态,仿佛触肢中的王者。

触肢顶端的独眼上下转动,仿佛打量着自己的猎物,接着中段弯曲下来,贴住虞白樱裸露的腰腹。

虞白樱香舌一翻,从玉齿间吐出一截吸管,用力一喷。这支吹管是她最后的杀手镧,装着倒刺的吹矢沾满剧毒,足以见血封喉,即使全身都被制住,也能一举毙敌。然而这一次的对手却不是人类,吹矢飞出的刹那,触肢独目下方的圆孔蓦然张开。

虞白樱瞪大美目,只见张开的圆孔内部布满了白森森的尖齿,一圈一圈密密麻麻,足以将她的面孔撕扯得粉碎。

那根吹矢落入触肢的啮食孔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触肢没有合上啮食孔,而是充满威胁地向前一扑,几乎触到虞白樱的鼻尖。

虞白樱不敢再挣扎,她僵着身体看着那条触肢中部弓起,贴着自己光滑的肌肤伸进胸甲下方,接着向上一挑。皮制的胸甲像纸片一样碎裂,丰腴的乳球猛地跳出,仿佛像两只雪团在胸前晃动着。

周围的触肢同时张开啮食孔,露出一片白森森的尖齿。那条触肢中的王者盘起肢体,“8”字形缠住她的乳球,然后俯下肢端,带着一股炽热的气息伸向她美艳的面孔。

虞白樱一动也不敢动,她瞪大美目,感受着触肢在自己脸颊上磨擦的粗糙和冰凉,心头不住战栗。触肢缓缓移到她唇瓣上,然后挤入她唇间。虞白樱恐惧得心头几乎炸开,她咬着牙关僵持片刻,想着就此死去。但最后,杀手的隐忍占据了上风,她终于颤抖着张开红唇。

触肢一点一点挤入虞白樱口中,将她温润的口腔塞得满满的。虞白樱红唇圆张着,含着那条乌黑的触肢,忽然她美目竭力张大,却是触肢顶端的圆孔忽然张开,吸住她的舌尖,将她的香舌吸入布满尖齿的肢体腔内。虞紫薇浑身一紧,一股热尿直喷出来,当场失禁。

程宗扬收敛气息,在藤条和荆棘的丛林中慢慢前行。舞动的藤条不时从空中扯下一个个人影,有娑梵寺的僧人,也有在林中凑热闹的寻宝人,他们修为有高有低,有的甚至能凌空施术,然而他们始终无法挣开束体的藤条,最后无一例外都被尖刺扎穿,成为赤阳藤的养分。

程宗扬并没有热血上头,贸然出手,一是他没有把握对付这些见鬼的藤蔓,二是大家也不熟,至少没熟到可以让自己拿生命来冒险。但又一条人影被扯下来时,程宗扬丝毫不敢怠慢,纵身掠起,挥动匕首斩断藤条,把徐君房救了下来。

“你不是在林子里面吗?怎么也被扯下来了?”徐君房惊魂未定,颤着声音道:“谁知道呢……我好端端在树后躲着,不知怎么就钻到地里来了,这去哪儿说理呢……公子爷,这地方……咱们不会是在阎王殿里吧?”“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赤阳圣果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一个大汉被藤条扯落,他疯狂地挣扎片刻,最后还是被藤条束紧,无声无息就化成一堆肥料。

徐君房狠狠打了个哆嗦,颤声道:“原来先生说的是真的……”程宗扬盯着远处那团扭动的触肢,“鬼谷先生说什么了?”“我不是和先生找到过一颗赤阳圣果吗?那时候我才十来岁,本来想尝尝味道,先生不让我尝,告诫我说那东西是吞食人的精血而成,虽然有祛病疗伤的神效,但终究是不祥之物,平白无故最好别乱吃。我还以为是先生哄我的……”程宗扬指着远处,“那个是什么东西?”徐君房一眼便认了出来,“是行淫兽,女子一旦被它捕获,用不了多久就会神智尽失,最后变成只知行淫的行尸走肉。”“你见过?”徐君房连忙摇头,“我是在先生的书上见过。据说和赤阳藤同生,来历十分古怪,一半是草,一半是虫,用什么试剂什么的。”“什么试剂?”徐君房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程宗扬抱怨道:“你怎么只看一半啊。”徐君房有些尴尬地小声道:“我不是只看前面了吗……”“你还真会挑重点啊。”程宗扬道:“鬼谷先生书上说怎么对付这种东西了吗?”徐君房很干脆地说道:“有我也不记得了。”程宗扬叹了口气,“那没办法了,让虞美人自求多福吧。”徐君房道:“公子,咱们怎么办?”“想办法出去。”这会儿周围灯光大亮,程宗扬收起夜明珠,仔细观察周围。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头顶的天花板只有一半,另一半则是泥土,就像被山体掩埋了一半一样。无数藤条伸入泥土,交织如林。忽然藤丛间闪过一道光线,程宗扬定睛看去,却是一扇玻璃窗。……“啵”的一声,湿漉漉的触肢从虞白樱口中拔出,带出一股唾液。触肢赤红的瞳孔瞬了瞬,然后向下滑去。

虞白樱身体战栗着,被触肢碰过的肌肤凝出一层细密的肉粒。红瞳触肢贴着她腰腹,摩弄着她白腻的肌肤,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大腿根部。

虞白樱咳嗽着,半是失神半是惊恐地看着那条触肢,脸上时红时白。

红瞳触肢张开啮食孔,像撕纸一样将虞白樱的皮裤撕得粉碎。虞白樱玉体微颤,赤裸的下身暴露在空气中,并没有感受到凉意,而是被一团如火般炽热的气息包围着,一阵一阵发烫。

忽然她脚踝一紧,两条玉腿被扭动的触肢缠住,猛然拉开。虞白樱白滑的身体像朵樱花般悬在交错的触肢间,女性成熟的躯体赤条条裸露出来,灯光下,白花花的肌肤妖艳无比。

虞白樱美目越睁越大,她丰挺的双乳在触肢的缠扭下不住变形,张开的双腿间,那只饱满的玉户像怒放的花苞一样绽开。

程宗扬用匕首的尖柄敲碎玻璃,探头向外一看,顿时一阵眩晕,急忙缩了回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在的位置不是在地下深处,而是在空中。

这是一幢高达数百米的大厦,在下方看起来规模宏伟的高架公路此时宛如丝带。即使自己不像冯源一样有恐高症,猛地一眼看去,也不由生出一种往下堕落的恐惧感。

程宗扬小心抬起头,只见头顶上方一道山崖向前突出,宛如张开的巨口,自己所在的大厦就竖在巨口中央。对面是一片死寂的都市,林立的大楼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更多更大,只不过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对面一幢残存的大楼足有上百层之多,然而楼宇外侧却悬着一个庞大无比的蜂巢。后面几幢大厦间结着无数蛛网,每一张都足以笼罩整个体育场。整个都市中最高的建筑并不是人类的杰作,而是一片白蚁堆。无数尖锥状的蚁塔占据了整个都市的四分之一,其中最高的一座像王者一样傲视全城,塔尖仿佛刺破苍穹的利锥。

都市中空无一人,偶然有短路的电光划破黑暗,映出天际浓密的乌云。

程宗扬呆呆看着这座诡异的都市,良久才惊叹道:“六朝的未来原来就是这鸟样啊?”

第十三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遭到行淫兽及赤阳藤围困的程宗扬发现体内死气可以让他“隐形”从而保住一命。小紫发现这两种生物是一体同生,除了要求程宗扬将杀手姊妹花绑来当侍奴以外,甚至想要移植赤阳藤!

程宗扬在太泉古阵发现一台摄影机,其中存放着让他无比惊讶的影像。

苍澜外的雾障和影片透露的讯息有何关联?栖凤院里的“外姓人”究竟在做哪些勾当?

第一章隧道内散落着各种变异野兽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呼”的一声,一头牛犊大小的苍狼被人抛开。武二弓着腰扒拉几下,从尸堆中扒出一个巨大的包裹,往黑沉沉的钢轨上一挂,扛在肩上,挥着手意气风发地嚷道:“这边!这边!”萧遥逸用衣袖捂着鼻子,“二啊,你还真会找地方藏。”“藏啥啊?一堆破纸,又不值啥钱。”武二郎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把水龙头往怀里掖得更牢点。

左彤芝望着面前的满地尸骸,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大伙儿先避开了,要不然……”此时众人正在当初进来的隧道里,那股兽群只有一小部分冲进隧道,来不及逃走的探险者拼尽全力,最后还是被尽数扑杀。那些妖兽不仅体型出奇的庞大,而且出现各种奇特的变异。带翅的苍狼,长有尖角的巨蛇,生着獠牙的野狐……甚至连野鼠也变化出可怕的利爪。

朱老头趿着双破鞋溜躂过来,“啧啧”地咂着嘴。铁中宝打趣道:“老头,算你运气好,要不是碰上我们,你早成这些怪物的点心了。”“瞎说!”朱老头翘着胡子道:“别看大爷上了年纪,腿脚利落着呢,一口气跑十来里山路都不带喘的。”众人都笑了起来,“这老头儿,死鸭子嘴硬啊。”萧遥逸道:“左姊姊,我们要去找人,出了隧道,恐怕就不能同行了。”左彤芝沉吟片刻,“也好。我们这一趟折损了不少兄弟,算算时间,河西派的人手也该到了,不如先去与他们会合,然后再做计较。”萧遥逸笑道:“那颗赤阳圣果被我得了,姊姊不会怪我吧?”左彤芝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哪儿能呢?不说这个了,惠远小师傅和宁姑娘都受了伤,我送他们出去。”萧遥逸道:“多谢姊姊。”“谢什么谢?论理该多谢你们呢。”左彤芝道:“我们在镇上等你们,找到程公子,记得来会合。”铁中宝拉着武二郎,一手拿着钱袋,死活要塞给他。

武二瞪着眼睛道:“铁兄弟!你这是干啥!”“铁锭的钱--这点儿算是定金,剩下的兄弟出去给你凑。”“那怎么成!”铁中宝攥住武二的手,叫道:“二哥!信不信我给你跪下?”“你这……唉!”武二一跺脚,只好把钱铢揣到怀里。

铁中宝笑逐颜开,嚷道:“二哥!兄弟先出去!这鬼地方啥东西都没有,等二哥回来,兄弟好好请你喝一场!”武二郎一拍胸膛,豪气干云地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喝死拉倒!”左彤芝悄悄向武二郎使了个眼色,武二郎大咧咧道:“放心!记着呢!”左彤芝嫣然一笑,拱手道:“告辞!”双方在隧道口分手,凉州盟一行带着伤重昏迷的惠远和宁素原路返回,剩下朱老头、萧遥逸和武二郎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小紫。

“程头儿……离这里很远。”小紫抱着雪雪,一手抚着它的绒毛,过了会儿说道:“先回车上好了。”武二小声对萧遥逸道:“小子,程头儿被埋到地里了,紫丫头带咱们跑这儿来啥意思?”萧遥遥道:“你知道程头儿在哪儿吗?”“这鬼地方,我咋知道?”“那就听紫姑娘的。”武二琢磨半晌,小声嘀咕道:“这丫头不会是给程头儿下蛊了吧?”…………………………………………………………………………………阴暗的建筑内,一条瞳孔赤红的触肢像蛇一样盘绕着弯曲下来,独目一闪一闪散发着幽光。

一具赤裸的女体被触肢紧紧缠住,双腿被拉得张开。虞白樱玉体绷紧,双眼愣愣看着触肢,似乎已经骇得呆滞。

红瞳触肢盯着虞白樱下体,接着向前一扑。就在这时,虞白樱美目突然迸出一缕寒光,双膝猛然合紧,重重夹住触肢。触肢坚韧的肢体被撞得扁了下去,红色的独目向外鼓起。

周围的触肢像受惊的蛇群一样扭动起来,纷纷缠住她的手脚。虞白樱拼尽全力,双膝狠命一绞。以她的修为,就是石柱,被她全力一击也会碎成齑粉,然而那条触肢有着出奇的柔韧性,受此重击仍然没有断裂。

周围的触肢蜂拥而至,纷纷缠住她双膝一点一点拉开。虞白樱口中泛起一丝苦涩,没想到自己大耻未雪,却丧命在这些怪物手中。

忽然身上拉力一轻,紧绷的触肢猛然弹开。虞白樱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年轻人,正挥动珊瑚匕首,将她身上的触肢一一切开。

虞白樱一怔之下,顾不上自己胴体还赤裸着,立即配合他的出手,扯开断裂的触肢,挣脱触手怪物的纠缠。

虞白樱玉体悬空,丰乳雪臀一览无余,程宗扬虽然不是成心去看,但目光扫到,免不了一阵眼花缭乱,险些割到虞白樱身上。程宗扬连忙收敛心神,倚仗珊瑚匕首无坚不摧的锋芒,一口气斩断数根触肢。

剩下的触肢僵硬片刻,接着啮食孔同时张开,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然后潮水般退开。

“快走!”程宗扬一手扯起虞白樱,往触手退却的反方向逃开。

“呯!”程宗扬踹开一道安全门,把躲在后面的徐君房吓了一跳。他看着赤条条的虞白樱,期期艾艾道:“这……这……”程宗扬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虽然嘴上说得硬,终究还是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白生生的大美人儿被那种令人厌恶的妖兽吞噬掉。

程宗扬放开虞白樱的手臂,然后退开一步,“虞大姊,咱们现在同病相怜,如果想活着出去,先把以往的恩怨放一边,怎么样?”虞白樱一手拂着散开的发丝,一边冷冷道:“给我件衣服。”程宗扬抬手去解衣扣,忽然手臂一缩,险险避开虞白樱一条断月弦。他惊出一身冷汗,叫道:“刚脱身就对救命恩人下手?你也太毒了吧!”虞白樱寒声道:“把你的匕首给我,我饶你一命!”程宗扬心下雪亮,这贱人刚刚死里逃生就悍然出手,完全是为了自己手里的珊瑚匕首。那触肢寻常刀剑都砍它不动,利如刀锋的断月弦也无能为力,像虞白樱这样的杀手,只有把珊瑚匕首抢到手才有安全感。

程宗扬冷笑道:“都剥成光猪了还嘴硬。徐掌柜!咱们走!”徐君房巴不得赶紧离开,闻言撒腿就跑。程宗扬伸手往他肘下一托,“走楼梯。”徐君房边跑边喘着气道:“仙人住这地方也太高了……”程宗扬道:“赶紧想想,这边的出口在什么地方?”徐君房苦着脸道:“我真没来过。”“你没来过,可鬼谷先生来过。你好生想想,他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徐君房愕然道:“你怎么知道鬼谷先生来过?”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他没来过怎么会知道行淫兽?”徐君房一拍脑袋,然后拧着眉头思索起来。

程宗扬回头望去,只见虞白樱双手掩在胸前,迈着两条白生生的美腿远远跟在自己身后。

“魔墟!”徐君房忽然叫道:“这是魔墟!”“哪一层?”“不在十八层中间。”徐君房道:“太泉古阵有些隐秘之地根本无路可入,机缘凑巧也许就进去了,魔墟就是其中一处秘境。”徐君房又补了一句,“这都是先生说的。”“鬼谷先生还说什么了?”徐君房苦想半晌,然后道:“先生说:这里原是仙宫。因为地陷东南,坏了风水,仙人就都离开了,后来被妖怪窃居,成了妖魔洞府。仙人知道后,回来清除了妖魔,也没有再住,就成了废墟。论年头,比外面的十八层还早些。”程宗扬越听越是纳闷,难道太泉古阵不是六朝的未来,而是不同时代的城市叠合在一起的?无论鬼墟的来历如何,至少这里曾经是一座人类的城市--从楼梯的高度就能判断出来。

“这么说,整个魔墟应该都是空的?”徐君房心里也没底,“差不多吧。”程宗扬道:“看来仙人没有把妖怪清除干净--至少还有漏网的行淫兽。”“我也觉着纳闷,这妖怪是哪儿来的?”两人一路下了十几层,徐君房跑得气喘吁吁,刚想开口歇息一会儿,程宗扬忽然停住脚步。徐君房正往前走,被他一把拉住,接着被程宗扬摀住嘴巴。

顺着程宗扬的目光看去,徐君房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方的楼梯拐角处隐隐攀出一条细藤,细如人指的茎身微微泛起赤红的颜色,仿佛活物般无风而动。

程宗扬按住楼梯扶手,伸头往下看去,头皮顿时一阵发麻。脚下的楼梯间充斥着无数根茎,仿佛一堆交错的血管,将楼梯完全堵住。那些赤红的根茎从建筑内部延伸过来,占据了整幢大楼。站在楼梯上,仿佛进入一个巨人身体内部,看到他密布的血脉。让人禁不住怀疑,如果一刀斩断眼前的根茎,是不是会喷溅出鲜血?

程宗扬小心往后退了几步,避开赤阳藤占据的范围,一边暗自盘算。如果魔墟是一个独立的空间,赤阳圣果在太泉古阵出现地点的不固定也可以理解了。真实的赤阳圣果只有一株,就在这幢大楼内。它利用发达的根茎穿透魔墟的空间,出现在太泉古阵不同的地点,伺机捕食猎物。

被赤阳藤捕杀的探险者中不乏强者,他们的血肉精华被赤阳藤吞噬殆尽,才凝结成赤阳圣果--赤阳圣果仅仅拳头大小的果实,却要靠无数强者的血肉和一整幢大楼的根系来支撑,可以想像它的珍贵与难得。

问题是程宗扬不想成为赤阳藤的养分,他只想离开这个空间。赤阳藤既然能钻出去,自己也肯定有办法出去。

脚下的根茎似乎感受到人类的气息,慢慢扭动着向上伸来。

程宗扬拉起徐君房,“回去!”两人折回楼上,与虞白樱擦肩而过。虞白樱犹豫一下,退开丈许。程宗扬恼她反咬一口,故意哂道:“别挡了,挡住上面还能挡住下面吗?”虞白樱美目生寒,断月弦蓦然飞出,旋即被程宗扬一刀劈了回来。如果不是丝絃轻飘飘犹如蛛丝,这一下就会被他的珊瑚匕首斩断。

虞白樱浑身上下只有颈中那条嵌着黄泉玉的护颈,手上的断月弦也只剩下三根,如果再有损失,就成了手无寸铁,完全落在下风。

程宗扬没理会虞白樱的怒火,他走到楼梯拐角的安全门处,用珊瑚匕首在门缝间一划,挑断门锁,然后轻轻推开金属制的安全门。入眼的情形使程宗扬微微一怔,接着喜出望外。

安全门旁边,赫然是一个在六朝从未见过,但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金属门,而且上面竟然还有灯光显示--一个还能工作的电梯!

楼道内同样充斥着赤阳藤血红的根茎,但程宗扬已经没有退路,不管这电梯是不是真的还能用,自己都要赌上一把。

离电梯最近的根茎还在六七步外,程宗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尽量不发出丝毫声音,然后轻轻按下按钮。灯光闪烁着从一楼开始,逐渐上升。到第七层时,电梯内传来“叮”的一声,金属门缓缓打开。

突如其来的声响使远处的根茎猛然一动,然后从茎身上抽出一条细藤,飞快伸来。电梯门刚一打开,程宗扬便将徐君房一把推了进去,接着回过身,珊瑚匕首狠狠挥落,斩断细藤。

就在这时,身边雪白的身影一闪,却是虞白樱闪身抢进电梯,随即一掌将赶来的程宗扬逼开。

徐君房大喝一声,“黑虎掏心!”说着双手握拳朝虞白樱胸口打去。虞白樱冷笑着抬手一掌,正中徐君房面门,把徐大忽悠直接拍晕过去。

虞白樱扼住徐君房的喉咙,冷喝道:“滚开!”程宗扬道:“虞姊儿,别干蠢事。没有他这个向导,你想从这里出去,根本就不可能。”“我数到三。一、二……”程宗扬身后的根茎像潮水一样波动着涌来,被斩断的细藤从断口处重新抽出新枝,后面每条根茎都同样抽出一条细藤,朝程宗扬围拢过来。

在虞白樱的威胁下,程宗扬后退一步,几乎触到那些扭动的细藤。虞白樱把徐君房扔在电梯角落里,电梯门缓缓合上。

就在这时,虞白樱脚踝一紧,一条细藤无声无息地从门下伸来,缠住她的玉足,接着挑起,将虞白樱横拖出来。程宗扬旋风般转身,珊瑚匕首寒光闪动,将逼来的赤阳藤尽数斩断,然后猎豹般朝电梯蹿去。

一条藤蔓长鞭般抽来,缠住程宗扬的双腿,只这片刻耽误,电梯门已经紧紧关上。程宗扬挑断赤阳藤,接着转变方向,飞身朝楼梯口扑去。

眼前血影闪动,却是楼下的根茎纷纷抬起,仿佛一张交织的巨网,罩住整个楼道,接着从安全门内伸了进来。程宗扬在门侧一蹬,返身掠回。他收敛气息,趁身后的藤蔓还未合拢,直接突入进去,然后飞身攀住墙上一支壁灯,落叶般悬在上面。

赤阳藤终究只是植物,虽然对人类的气息、环境温度和气流波动十分敏感,但缺乏起码的视觉,尤其是程宗扬收敛气息,同时从丹田的生死根释放出死气,竟然瞒过了近在咫尺的赤阳藤。

虞白樱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被赤阳藤缠住的肌肤传来一阵刺痛,藤身不断收紧,将她朝藤丛中拽去。虞白樱双手攀住一根栏杆,修长白美的玉体被拉得笔直。她竭力挣动,试图从藤条间挣脱出来。一条赤阳藤攀上她的手臂,一路抽出细嫩的藤芽,将她双臂缠绕起来。接着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却是那一丛妖蛇般的触肢去而复来。

虞白樱赤裸的胴体大半被藤身覆盖,她抬眼望着悬在墙上的程宗扬,目光不住变幻,方才经历的恐惧使她终于吐出两个字:“救我……”程宗扬带着一丝恶意的快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难助,“虞姊儿,你刚才要不是推我一把,咱们早就坐电梯下楼了。现在你只好自求多福了。别害怕,我瞧着那个触手怪对你挺有兴趣的,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悬在天际的迷魂桥在薄雾中时隐时现,宛如一个繁复华丽的花结,令人一眼看去就无比纠结。桥下的树林中,一群人行色惊慌,如丧考妣,却是在奈何桥外偶然遇见的周族众人。那位妖孽级天才的周少主踪影不见,为首的是那名老者。

一个三白眼汉子道:“主灶……”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大主灶,咱们往哪儿去?”老者刚要回答,突然像兔子一样蹿了起来,尖叫道:“九天玄兽!”树林里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汽车,它泊在一堆乱石中间,表面又盖着树枝,如果不是众人走到跟前,只怕也发现不了。

周族众人顿时大哗,纷纷叫道:“快躲开!”那三白眼汉子却没见过当日的车祸现场,眨巴着眼睛道:“怕什么?不就是九天玄兽蜕的壳吗?又不是活的。”有人颤声道:“这九天玄兽好像正是撞到少主那一头……”三白眼汉子小心伸长脖子看着车头,“少主就是被这--”话音未落,踞伏的九天玄兽突然一声怒吼,向前蹿出丈许,重重撞在前方的岩石上,那三白眼汉子根本没反应过来,直接被撞得骨折筋断,七窍出血。

“快逃啊!”周族众人大叫着,转身拚命逃开。

车内武二郎紧紧攥着安全环,脸色煞白地叫道:“小子,你行不行啊?”“失误!失误!”萧遥逸重新挂档,“这个应该是往后退的……”车身又往前一冲,将岩石也挤碎几块。萧遥逸扭头去看小紫,却见她闭着眼睛,一手掐着印诀,正在凝神。萧遥逸话到嘴边,改口道:“武二,下去!”武二一脸莫名其妙,“干啥啊?”“抬车!”萧遥逸卷起袖子,“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不就转个头的事吗?抬起来一转,多省事!”“说啥呢!你是省事了,可这不省力啊!别拉我!别拉二爷……哎你个小狐狸欠揍是吧!”…………………………………………………………………………………程宗扬推过一张金属长桌,把门顶上,无数藤条蜂涌而至,“篷篷”作响地撞在玻璃上,宛如无数扭动的血蟒。

程宗扬松了口气,然后打量着周围,这是一个玻璃房间,看房间的结构,以前大概是进行无菌操作的试验室--天知道那些“仙人”在这里搞什么试验,不过太泉古阵的玻璃比一般的钢化玻璃结实许多,这些赤阳藤再强悍终究是植物,一时半会儿也钻不进来。

虞白樱像粽子一样躺在地板上,她大半身体都被赤阳藤缠住,藤身虽然已经被程宗扬切断,却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收得愈紧,像绳索一样勒进她白嫩的肌肤内。

“别乱动,我帮你解开。”程宗扬拽住一截藤条,指尖猛然一痛,却是藤上伸出一根细刺,扎进皮肤,像蚊子一样吸食自己的鲜血。程宗扬本来想松手,又改了主意。自从生死根移至丹田,无论是吞噬死气的效率,还是自己对气息的操纵,都有了一个飞跃。程宗扬丹田气轮微动,往指尖送出一股死气,那根细刺果然从皮肤中退出,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收回藤内。

程宗扬呼了口气,他一直怀疑,被赤阳藤捕获的探险者中,比自己修为高的比比皆是,手持神兵利器的也不知道凡几,没道理他们都被赤阳藤吞噬干净,偏偏自己能轻松脱身--这用运气没办法解释。看来关键还在于自己的生死根,赤阳藤并没有智能,它所有的反应只是出于生存的本能。在它的感知里,充盈着死亡气息的自己,大概和一块岩石差不多。

终于找到从赤阳藤笼罩下脱身的关键,程宗扬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笑道:“虞姊儿,别紧张,你只用抬下屁股就行。”虞白樱手脚都被赤阳藤缠住,无数细刺同时刺入肌肤,吸食血液,使她的力量不断流失。她咬紧牙关,身体一动不动。

程宗扬关切地说道:“虞姊儿,你要这么硬挺下去,信不信一会儿就会被吸成人干?”虞白樱咬牙道:“先把我手解开!”“要不先解屁股,要不都不解。你自己选吧。”虞白樱挣扎半晌,终于勉强抬起腰臀。她赤裸的雪臀丰满而又结实,白艳的臀肉此时被两条细藤十字型缠住,雪团般的肌肤紧紧绷着。程宗扬拉住外面一条藤条,稳住力气一拔。虞白樱已经咬牙强忍,这时仍忍不住痛叫一声,白花花的臀肉跳动着弹起,皮肤上留下一排细小的血孔,同时渗出血来。

程宗扬没想到短短几分钟时间,那些细刺竟然扎这么深,眼看虞白樱痛得浑身战栗,他放慢动作,将另一条细藤一寸一寸拔起。

坚韧的赤阳藤紧贴在虞白樱的臀沟内,随着藤身抬起,血红的尖刺一根一根拔出,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一个溢血的细孔。其中一根尖刺扎在虞白樱肛洞边缘,这时被程宗扬一拔,银发丽人红嫩的菊肛被扯得微微翻开,却未能拔出尖刺。

程宗扬一手按住她的肛洞,虞白樱浑身都战栗了一下,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滚开!”程宗扬没理睬她的反对,手指按住她的肛肉,把滴血的尖刺拔了出来,一边道:“摸摸怎么了?有种你别叫救命啊。”虞白樱脸上时红时白,等他松开手才暗暗透了口气。但接下来的部位更加敏感,细如手指的藤身从她秘处缠过,那个年轻人毫不客气地剥开她下体柔腻的花瓣,将深入嫩肉的尖刺从她秘处拔出。

虞白樱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着,感受着尖刺离体的痛楚,然而耳中传来的话语,却让她羞恨交加。

“虞姊儿居然是白虎啊。难怪敢穿那么窄的小内裤还不怕露毛……咦?”程宗扬抬头看着她的面孔,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虞白樱痛得浑身战栗,咬牙道:“你笑什么?”程宗扬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湿了……”虞白樱一张玉脸涨得通红,就在这时,程宗扬忽然回过头,大叫一声:“糟糕!”那些赤阳藤汇聚在一处,紧贴在玻璃墙上,温度急剧攀升。原本透明的玻璃像被烈火烧炙一样,颜色渐渐发红,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融化。

程宗扬顾不上和虞白樱调笑,挥刃挑断她手脚的细藤,“快走!”虞白樱站起身,握住自己身上的藤条用力一扯,将斩断的藤条大半扯落,然后紧追着那个年轻人掠到窗边。

程宗扬拉开窗户,朝下看了一眼,然后张开双臂,“来!”虞白樱犹豫了一下,然后扑到他怀里。程宗扬把绳索系在窗边,然后纵身往下掠去。

七层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程宗扬本来看准下方一个土堆,料想以自己的修为,顶多打个滚就能爬起来,谁知落下才发现,那土堆只是一层浮土,下面竟然是空的,两人直堕下去,在黑暗中东碰西撞,最后在地上重重一撞,摔得分开。

虽然隔着厚厚的帆布牛仔服,程宗扬腿侧还是被磨破一片,传来火辣辣的痛楚,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好在骨头没事。

程宗扬撑起身,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叫道:“虞姊儿?”虞白樱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这里。”程宗扬拿出火褶,只见虞白樱坐在不远处,一手抚着脚踝,脚背肿起,却是崴伤了脚。

虞白樱道:“这是什么地方?”程宗扬举起火褶,眼前的地道犹如迷宫,单是身边就有七八个洞口,无数弯弯曲曲的洞穴交织在一起,复杂程度几乎能赶上外面的迷魂桥。

程宗扬皱起眉,良久才道:“看样子……应该是个蚂蚁洞。”第二章两人望着迷宫般的蚁穴,都不由一阵心悸。眼前的蚁穴足够一个正常人直立而行,可以想像当初魔墟中的蚂蚁有着怎样庞大的体积。

程宗扬伸出手,虞白樱却没有动,只盯着他,目光愈发寒冷。

程宗扬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虞姊儿,我劝你别乱打主意。这鬼地方,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恐怕也活不了。就是仇人,生死关头也能同舟共济,何况咱们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深仇大恨,是不是?至于你和岳鹏举之间的仇怨,跟我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我要想杀你,你这会儿早就变成肥料了,还用我几次三番的救你吗?”虞白樱眼中的寒光渐渐淡去,最后伸出一只手。

程宗扬扶她起身,一边笑道:“虞姊这身材,比穿着衣服还好呢。”虞白樱冷冷道:“你想看就看,又不会少块肉。”“我倒真想看,可惜时间、地点、心情都不凑巧,更要命的火褶还得省着点用。要不咱们约个时候,改天仔细看看?”程宗扬一边说笑,一边收起火褶,揽住虞白樱的腰肢,让她半边身体都依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向前走。

虞白樱停下脚步,坚定地说道:“这边。”程宗扬摇头道:“不行,那个洞口太窄了。”虞白樱讥诮道:“你知道方向吗?”程宗扬看看周围漆黑的空间,苦笑道:“我要能分出方向就好了。”“左边是北,右边是南,我们面对是东方。”程宗扬惊奇地说道:“你居然还能分出来方向?”虞白樱冷冷道:“堕入蚁穴的时候我们在大楼的南边,如果想逃出去,只有继续向南走。”程宗扬道:“这样啊。我们往北,徐掌柜还在楼里呢,我要救他出来。”虞白樱推开他,独自朝右边的洞口走去。

“小心!”程宗扬急叫道:“那边危险!”程宗扬刚纵身去追,便看到那具白艳而朦胧的胴体上蓦然多了一条黑色的绳索。

一条黝黑的触肢悄无声息地从洞中挥出,蛇一般卷住虞白樱的腰身。程宗扬抢过去,搂住虞白樱的上身,一刀斩断触肢。

一对丰挺的乳房撞在臂间,跳动间传来诱人的弹性。不过程宗扬没来得及顾上享受,身下便一痛。那条断掉的触肢竟然昂起头,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即使隔着厚厚的帆布牛仔裤,程宗扬还是痛得变了脸色,他咬牙扯下断肢,腾身跃入左边的洞口,落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这家伙有毒!”黑暗中看不到虞白樱冰冷的神情,只能听到她冷漠的声音,“放血。”“放个屁啊!我……”程宗扬脑中一阵眩晕,眼前冒出无数金星。他挣扎着扯过背包,摸出一粒药丸吞了下去。这是死丫头给自己准备的祛毒丹,作为毒宗的看家秘药,祛毒丹能克制或者减轻九成以上的毒物药性--但触肢的毒性显然属于那例外的一成,吞下祛毒丹后,伤口的痛楚非但毫无减轻,反而连身体都变得僵硬,与此同时,浑身的血液像火焰一样焚烧起来,仿佛要把他的肌肉、骨骼都烧成灰烬。

黑暗中,看不到虞白樱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无声的冷漠。忽然手上一动,虞白樱从他僵硬的手指间夺走那把珊瑚匕首,然后扯走他肩后的背包。

…………………………………………………………………………………“大笨瓜。”小紫睁开眼睛,“向右。”武二郎叫道:“紫丫头,你没搞错吧?右边没有路啊!全是灌木丛!”抱着方向盘的萧遥逸最有发言权,直接道:“碾过去!”巨大的车身犹如一头怪兽闯入灌木丛,将沿途的枯藤小树一并碾平。枝叶纷飞间,一条布满鹅卵石的小溪出现在面前。车身震动着,像在卵石上跳舞般一路驰过。几名探险者正在溪边徘徊,见状急忙呼喊躲避。

武二郎紧紧攥着车窗边的安全环,张口道:“我干干干干干干干………”汽车毫不停顿地冲过小溪,萧遥逸两眼发光,一脸兴奋地笑道:“二啊,你再想干,也用不着说七回吧?”武二没好气地说道:“二爷那不是颠的吗?哎!小子!你看着点路路路路路路路!”车轮狠狠一颠,碾过一堆石块,然后沿着一道斜坡直冲下去。武二郎张大嘴巴,一对牛眼几乎瞪了出来,眼看着山谷下方一道墙体越来越近,最后“轰”然一声,尘雾弥漫。汽车终于停住。

后门打开,一条雪白的小狗先蹿了出来,朝小镇后狂奔过去。接着朱老头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抱着旁边一棵树,两腿不住哆嗦,颤声道:“哎哟,大爷这条老命啊……”萧遥逸脑门磕了一下,青了一块,心情却是极好,他哈哈大笑,一手拍着方向盘叫道:“痛快!”放开方向盘推了下门,发现前车门被墙体卡住,萧遥逸索性狸猫般一翻,从后面的车门钻出来,然后潇洒地拍了拍衣袖,笑道:“这比骑马可快多了。”武二郎冲出来,怒视着小狐狸,刚一张口,便“哇”的狂吐起来。

萧遥逸闪身跳开,讶道:“二爷,你早上吃多了吧?”武二喘着气道:“二爷……二爷……有点晕……”“哎哟,别人晕船,二爷晕车?”萧遥逸道:“这我还是头一回见。”武二叫道:“谁家的马车能赶得你一样快?呕……”小紫仰脸看着天际的浓烟,精致的眉头蹙紧然后松开,“原来在这里啊。”镇后矗立着一座锥状的山脊,顶端不时喷出火焰和浓烟。一条赤红的长藤从烈火间蜿蜒伸出,密密匝匝盘绕在火山顶部,浓密的藤叶间,隐约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口。

“这就是客官要找的火焰山了。太泉古阵仅此一处,绝无分号!”宋三笑嘻嘻伸出手,“带路钱每人一贯,请三位客官打赏。”一个美貌妇人微微颔首,旁边的侍女随即抛出一只钱袋。宋三接在手里,笑道:“几位若是还要什么服务,尽管找我宋三!”侍女凤眼一瞪,“滚!”宋三笑容不改,揣起钱袋,拱手打揖地离开。

那女子回头低声道:“帮主,不是说好在这里会合吗?为何不见广源行的人影呢?”那位帮主淡淡道:“他们查到一点线索,似乎是以前丢失的货物,眼下正赶去探查。”白仙儿望着山顶的赤藤,生气地说道:“哪里有赤阳圣果?早知道刚才那两颗夺走一颗便是!”她旁边的男子温言道:“这里才是赤阳圣果的主藤所在。方才那两颗抢的人太多,只怕出力也讨不得好。”“你就是怕那贱人!”白仙儿不满地说道:“爹爹闭关,宗主的印信还在我手里,惹恼了我,直接请出印信,把她革出宗门!丁师哥,我们找到赤阳圣果便回宗门好吗?”丁志雄宠溺地笑了笑,“当然要回去。”说着双目在藤叶间仔细搜寻起来。

萧遥逸摇着折扇笑道:“不会运气这么好吧?再让我捞到一颗赤阳圣果,那可赚大了。”武二郎抱着肩膀,两条浓眉像打结一样拧在一起,似乎想上前看个仔细,又像是要随时开溜。

萧遥逸见他没接腔,不由讶道:“二爷,怎么哑巴了?”武二哼了一声,把自己在古阵捞到的几件小东西掖好--他那身牛仔服有的是口袋,装个塑料袋、水龙头、钥匙什么的,毫不费事。

萧遥逸叫道:“武二!钥匙怎么还在你手里?”武二压低声音道:“瞎嚷嚷啥呢?这是程头儿送我的!”“什么送的?不是借你用用吗?”“二爷这不是还没用完吗?”武二道:“皇帝都不急,你个太监急啥呢?”“二啊,你不会是留着钥匙,还想下去捞东西吧?”“嘁!小看二爷不是?二爷门都没锁,还要啥钥匙?留着是个念想,你小子懂不?”…………………………………………………………………………………太泉熊谷,地下金库。

一个脸色阴沉的男子仔细看着一副甲胄,接着又拆开里子,翻出里面暗藏的印记,良久才道:“没错。就是那批货。”旁边一个胖子抚掌道:“原来藏在这里。好手段啊好手段。”玉魄子神色萎顿地靠在柱上,低喘道:“我们……什么都没拿……都,都在这里了……”胖子蹲下身,笑眯眯道:“道长不用惊慌。我们广源商行是正派生意人,请道长过来,只是找寻以前丢失的一批货物。如今既然找到了,少不了要多谢谢道长的带路之德--”说着胖子手一递,一柄短剑刺进玉魄子胸口,鲜血顺着短剑上的血槽直淌出来。

脸色阴沉的男子对旁边的血腥视若无睹,他放下甲胄,用一条巾帕抹了抹手指,“朱仙子得了赤阳圣果,又让我们找到这批失落十余年的货物,这趟太泉之行,已经超出预期了。”胖子拔出短剑,一边把玉魄子的脸割下,一边道:“听说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也赶来太泉,朱仙子曾与她交手,不分胜负。”男子阴阴一笑,“若是鹤羽剑姬折翼于此,此行收获之丰,难以预计。”胖子道:“正事要紧。嘿嘿,光明观堂少不得要与黑魔海恶斗一场,用不着咱们插手。”男子站起身,“走吧。洛帮的何帮主、剑霄门的黎门主、青叶教的尹夫人多半都已经到了。”胖子毁掉玉魄子身上能辨认出身份的特征,然后道:“焚老鬼说得靠谱吗?

咱们下这么大本钱,万一捞不回来,那可赔大了。”男子阴恻恻道:“几个小帮派,也算不得太大本钱。”…………………………………………………………………………………雪雪叼着一只沾满泥土的破鞋过来,得意地朝众人摇头摆尾。

武二郎道:“从哪儿捡的?这不是程头儿的啊。”萧遥逸一眼认了出来,“是徐瘦子的。看来就是这里。”小紫抱起雪雪,望着远处的洞口道:“我要去那里。”萧遥逸毫不含糊,“走!”武二郎却有些不大情愿,左右看了一圈,说道:“老头儿呢?”萧遥逸道:“他遇见一个熟人,屁颠屁颠去打招呼了。”武二听着稀罕,“那老头还有熟人?”萧遥逸挤眉弄眼地说道:“我远远瞧了一眼,好像还是个尼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慈音温声慢语地说道:“出家人不蓄财物,哪里有钱给施主呢?”宋三气得笑了起来,“师太,你这可不厚道啊。别人带路钱都给的两贯,我瞧你是出家人,只收二百文,你怎么能不认账呢?”慈音低眉顺眼地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委实一文钱都没有。”宋三道:“师太,我们在太泉古阵挣的都是性命钱!不瞒你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七八嘴都指望我混饭吃呢。你这一路也看见了,太泉古阵这里可没有什么是白给的,别说带路了,你就是问句话,都得给钱。瞧瞧瞧瞧,这些都是带路挣的钱。”慈音盯着他的钱袋,眼睛顿时一亮,道:“贫尼身无分文,如何是好?”“这我不管。带路收钱,天经地义,钱多钱少事小,这规矩不能坏。”慈音叹道:“贫尼真是一文钱都没有。除非……除非是化些缘来。”“给你带路算我倒霉。”宋三道:“赶紧化!”慈音双手合什,躬身道:“多谢施主。”说着她直起腰,从褡裢里取出一只木钵递到宋三面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与施主结个善缘。”宋三怔了片刻,黑着脸道:“好嘛,化缘化到我头上来了。”慈音恭敬地说道:“施主且请息怒。施主施财予佛,贫尼得了钱便能与施主结清此债,如此一来,岂不两厢顺遂?况且方才施主也说,这阵中不甚太平,多有危险,如今一出一入,施主等于分文未付便平白与我佛结此善缘,无论身在三千世界,无不受我佛庇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等好事,哪里去找呢?”“嘿!你这尼姑!”宋三眼看从她身上榨不出钱来,又被她说得心动,索性道:“也罢!就当我日行一善。”宋三刚取出一枚银铢,慈音便笑着怂恿道:“左右都要落在施主的口袋里,何妨做个大布施呢?”宋三一想也是,干脆摸出几枚金铢递来。慈音接过钱,合在掌中默念片刻,然后原样还给宋三,“多谢施主供奉,施主一片虔心,我佛皆已知闻,日后必有德报,善哉善哉。”说罢飘然而去。

宋三平白施舍一场,也觉得好笑,正拿着钱袋准备收起金铢,突然间变了脸色,他拿起一枚金铢看了半晌,然后放在齿间一咬,接着跳脚骂道:“天杀的贼尼姑!连老子的血汗钱都敢骗啊!”慈音佛法精深,对声名这些身外之物视之犹如浮云,宋三的咒骂听在耳中不过付之一笑,毫不介意,只小心把那几枚金铢贴身收好。

忽然后面一声低咳,一个苍老的声音唤道:“叶慈。”慈音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

…………………………………………………………………………………程宗扬只觉自己像置身火炉之中一样,浑身气血如沸,小腹一团炽热的气息四处奔突,似乎要冲破皮肤,体内密布的神经仿佛烧红的铁丝,寸寸作痛,再持续片刻,神智便会受到无法恢复的重创……忽然丹田微微一震,那股沸油般的热气仿佛找到一个渲泄口,狂涌而出。

程宗扬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先看到一只雪团般的美臀,白腻的臀肉浑圆肥翘,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肤光,丰腴的臀缝间,绽露出柔嫩的菊孔和一朵鲜花般娇艳的性器。

下身被触肢咬破的伤口微微传来刺痛,同时又有种难言地软腻触感--程宗扬还未完全清醒,浑身的热血就猛地涌了过去……“啪”的一声,下身被人重重抽了一记,虞白樱冷冷道:“收敛些。先挤出毒液。”程宗扬支起上身,只见那颗从朱殷手里讹来的夜明珠嵌在泥壁上,一个玉冠银发的丽人正伏在自己腿上,挤弄自己的伤处。

丽人白腻的肉体在珠辉下散发迷人的光泽,她侧着身,跪伏在地,两只丰挺的雪乳贴在自己腿侧,滑软的腰肢宛如柳枝,白生生的粉臀翘在自己手边,诱人无比。

自己被触肢咬的不是别处,正是要命的部位,虞白樱确实是在给自己挤出毒液--可她的动作和挤牛奶差不多。那双白嫩的手掌在那根火热的阳物上不住捋动,带来的刺激足以让根面条都硬起来。

“干!”看到虞白樱手中那根肿胀的阳物,程宗扬顿时狂骂一声。自己的阳具肿起足有鹅蛋粗细,看上去随时都会爆裂一样,实在是触目惊心。

虞白樱停下手,一双美目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突兀地问道:“你明明有夜明珠,为什么不用?”程宗扬有些狼狈地咳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虞白樱便冷冷道:“怕我光着身子,被你看到尴尬?”虞白樱冷冷吐出两个字:“迂腐--身在险地,性命才是第一位的。你若早拿出夜明珠,何至于被毒物咬中?”程宗扬苦笑道:“虞姊姊儿教训的是。”虞白樱冷哼一声,然后俯身张开口,两片红唇贴在他火热的肉棒上,吸住伤口,然后吮出毒液。

那柄珊瑚匕首插在虞白樱手边,周围多了几条被斩断的触肢,显然是虞白樱在自己昏迷中的战果。程宗扬游目四顾,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虞白樱身上,顺着她修长的玉腿渐渐向上,将她丰翘的雪臀,柔润的腰肢,光洁的躯干,肉感十足的双乳尽收眼底。尤其是臀间那只性器,虽然娇艳饱满,充满成熟的诱人风情,却水灵灵又柔又嫩,并没有滥交纵淫的痕迹。

由于虞白樱背对着自己,程宗扬没有注意到她雪白的双颊渐渐飞红,忽然她红艳的唇角微微一滑,将那个硬梆梆的大龟头纳入口中,由横着吹笛,改成竖着吹箫的姿态。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阳具已经消肿许多,虽然伤处的肿态还很可观,至少没有最初那样夸张。

鼻端强烈的雄性气息使虞白樱目光渐渐有些迷乱,吸吮的动作和节奏也变得暧昧。忽然虞白樱身子一颤,清醒过来,她“啵”的吐出阳具,转头与程宗扬对视片刻,然后直接了当地说道:“想上我吗?”“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一声。

“我们做个交易,”虞白樱道:“我可以满足你--条件是你送我出去。”“真的吗?”虞白樱毫不废话,双膝微微分开,俯下身子,将那只雪臀毫无遮掩地翘到程宗扬面前。

程宗扬呼了口气,“虞姊儿,你这是豪放派的啊。”眼见一只妙态横生的雪臀递到面前,说程宗扬不心动那是假的,他双手抓住虞白樱丰满的臀肉,朝两边一分,那只红腻的性器桃型绽开,诱人的秘处像熟透的浆果一样,淌出一股温热的蜜汁。

虞白樱蜜穴圆张,水灵灵的蜜肉绽露出来,带着湿淋淋的淫液在空气中微微颤动,散发出淫靡的气息。程宗扬却停下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虞姊儿,这个交易我未免太占便宜了吧?不用说你也知道,我都把你救到这里了,只要能出去,肯定会想办法带你出去,白白把身子送给我,算是友谊价吗?”虞白樱冷冷道:“你还是不是男人?”“我是不是男人,你还不清楚?”程宗扬开了句玩笑,然后收起嘻笑,正容道:“虞姊儿,坦白地说,咱们以前有点过节,你还杀了我的人,我救你--也许已经错了。现在你突然转个弯,搞这么一出,如果换作是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古怪呢?既然大家落到这里,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免得彼此猜忌,怎么样?”虞白樱沉默片刻,然后道:“我扭伤了脚,行走不便,虽然杀了你也能逃出去,把握终究小了许多。至于让你占便宜……”虞白樱咬了咬牙,恨声道:“早知道便不帮你吸取毒液了--谁知那怪物的毒液是淫毒!若不化解掉,用不了多久,神智便会受创。”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难怪被行淫兽俘获的生物会变成只知纵淫的行尸走肉。他吹了声口哨,“怪不得虞姊儿这么大方呢!”虞白樱咬牙道:“你若不想变成只知交合的疯子,便插进来!”程宗扬心下却是笃定,自己体内大部分毒素都被生死根吞噬,虽然同样淫欲勃发,却不至于神智受损。他伸出手,指尖在她湿腻的蜜肉间一滑,挤入温热的腻穴。

虞白樱恼道:“你要做便做!别玩--啊……”虞白樱玉体猛然一阵颤抖,只觉他手指探入自己体内,轻轻一拨,便挑住自己体内最敏感的一处位置。虽然他指尖只是贴在上面轻动,虞白樱却感觉自己整个魂魄都被他指尖吸住,在他指上尽情揉弄。

虞白樱整只雪臀都颤抖起来,白生生的臀肉磨擦着他的手背,柔腻的蜜穴不住翕张。不多时,她光溜溜的屁股一阵剧颤,从穴中喷出一股淫液。

不等虞白樱喘息,程宗扬便提枪上马,压在虞白樱臀上,挺身捅入。虞白樱柔颈昂起,发出一声低低的媚叫。刚泄过身的蜜穴湿滑而暖热,被那根火热的阳具长驱直入,一直顶到穴内深处的花心,使她一阵战栗。

程宗扬只挺动数下,虞白樱第二波高潮便紧接着来临。方才的潮吹那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彻底打垮了虞白樱的戒备,她挺着屁股,熟艳的性器不断痉挛,在他的肏弄下不可抑制地高潮迭起。

“再来……”虞白樱颤声说道。她能感觉到,被她误吞的淫毒正随着频繁的泄身不断流逝。

程宗扬托起她一条白光光的玉腿,将她受伤的脚踝抬起,阳具在她艳穴中用力挺弄。虞白樱每次泄身,他都能感觉到丹田内生死根微微震动,吞噬掉虞白樱体内的淫毒。否则单靠泄身排毒,真不知道要等多久。

饶是如此,虞白樱也泄身无数,看着这个冷艳毒辣的女杀手在自己身下瘫软如泥,程宗扬不禁又硬了几分,抽送也更加用力。

…………………………………………………………………………………萧遥逸道:“这些人也是来抢赤阳圣果的?”武二抱着肩道:“不像。”萧遥逸断然道:“那就是来寻仇的。”武二郎纳闷地说道:“你们岳帅到底干啥缺德事儿了,这么多仇家?还尽是女的。”萧遥逸叹了口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岳帅当年位高权重,免不了逢场作戏,这些女人多半都是有求于岳帅,偏偏又拿了这段露水姻缘当本钱,索取无度,一来二去,反成了仇家。”武二郎道:“二爷就纳了闷了,世上的女人不都两条腿夹个肉馒头吗?你们岳帅哪儿来的劲头儿,见一个搞一个呢?有瘾不是?”萧遥逸鄙夷地说道:“二爷,以你的操性能理解岳帅的情操那才见鬼了。”“嘁!”“不对啊。”萧遥逸合起折扇,在手心里轻轻拍着,“赤阳藤在外面,这些人怎么都盯着那洞口呢?”“都说姓岳的在里面呗。”朱老头不知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精神头倒是不错,拢着手道:“小萧子,进去瞧瞧?”小紫忽然道:“有人要进去了。”洞口前已经聚了几拨人马,一条精壮的汉子排众而出,在山洞前端详片刻,满脸跃跃欲试。

旁边一个脸色阴沉的男子道:“当心。功夫不够,非死即伤。”人群隐隐一阵骚动,一个白白胖胖一脸和气的胖子关切地说道:“许兄弟,这山洞看似平常,里面却凶险得紧。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若没有十分把握,还是别进为好。里面就是金山银海,也得有命享受才是,对不对?至于那贼子的下落是不是真在里面,都是没谱的事,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老庞却是不信的。”姓许的汉子收回手,然后哈哈一笑,“有劳庞执事指点,既然到了这里,若不进去看看,将来只怕连觉都睡不好。”说着他回过头,用询问的口气道:“大当家?”何漪莲盯着那石头,半晌才道:“严先生和庞执事千辛万苦才得到消息,不去看看怎能甘心?”许英杰双拳一碰,看似平常的皮肤和骨骼竟然发出金铁撞击般的声音,却是一名外功强横的高手。

许英杰猱身上前,双拳犹如流星,瞬间便击出五拳。他拳锋一出,才能看出那洞内两步的位置有一层镜面般的薄膜,他每一拳打出,薄膜都随之凹陷,落拳处泛起一抹淡淡的金光,接着凝成一颗金星,沿着薄膜表面一闪升至顶端。许英杰第五拳打出,凹陷的薄膜忽然一收,将他猛地吸了进去。

姓严的男子负手道:“还有谁要进去?”后面一名汉子踏前一步,却被何漪莲挡住,“待许二当家出来再作计较。”众人大多都盯着洞口不敢分神,有几个故作轻松地与严、庞两人交谈。朱老头、萧遥逸和小紫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在洞侧。

第三章山洞的阴影中立着一个灰袍人,他带着宽大的兜帽,遮住面孔,只能看到下巴一丛花白的胡须。

意识到远处的目光,灰袍人忽然抬起头,兜帽下的阴影中闪过一缕寒光,遥遥与朱老头对视一眼。

朱老头“呸”的吐了口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焚老鬼。”小紫只瞟了他一眼,视线便落在严、庞两人身上。如果是剑玉姬,也许随手就能翻出两人的卷宗,将两人的祖宗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小紫没有她苦心经营的情报网,因此更省事,直接向武二打了个手势。

武二横着膀子,流氓一样挤进人群,装作去看热闹。众人都翘首望着洞口,也没在意后面的推挤。武二郎趁人不备,把牛仔服一拉,逮住一个浑身透着机灵的小个子兜头一罩,掐巴着拎了出来,然后一溜烟逃到没人的地方。

一盏茶工夫后,武二郎晃当出来,压低声音道:“两个晴州来的贩子,说是什么广源行的。这几个帮会和他们有些交情,就都聚一处来了。”小紫微微点头,萧遥逸却皱起眉,似乎在哪里听过广源行的名头,只是年深日久,记不清楚。

红日渐渐升到头顶,喷吐着火焰的山体越来越热。洞口忽然泛起一阵波动,接着一个人影直飞出来,“篷”的撞在地上。

许英杰双臂血肉模糊,口鼻鲜血直淌,烂泥般委顿在地。严先生阴沉的脸色没有半分动容,庞执事抢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一叠声地说道:“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何漪莲急道:“里面是什么?”许英杰喉头蠕动半晌,最后脖颈朝旁一扭,一句话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众人一片哗然,一个被随从簇拥的中年美妇语带刻薄地说道:“洛帮有名的高手,原来也不过如此。”何漪莲挑起弯眉,含怒盯着她,却见那中年美妇双掌轻轻一击,身后出来一名大汉。

那大汉从背后摘下重斧,大喝一声,重重劈在洞口。那层镜面般的薄膜微微凹陷,接着弹出。那大汉连人带斧被弹出十余丈,仆地不起。洞口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全无异状。

这下轮到何漪莲幸灾乐祸,娇笑道:“尹夫人,你们青叶教也不过如此。”尹夫人玉脸铁青,却见一个盘着宫髻的女子走过来,抬掌在洞口一按,数颗金星从她掌下飞出,接着身形轻闪,就那样轻轻松松地迈了进去。

庞执事抚掌叫道:“好!黎门主好强的修为!”何漪莲和尹夫人各露怒色,低声骂道:“小浪蹄子!”然后同时出手,双双闯入洞中。

朱老头拢着手商量道:“丫头啊,咱们就不进了吧?焚老鬼可是属狗的,逮谁咬谁,被他咬一口可划不来啊。”小紫道:“再凶的狗,塞它一块骨头就是了。”朱老头嗤之以鼻,“说得轻巧,那骨头是好塞的吗?”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丫头啊,不是大爷说你,对付这种老鬼,单靠小聪明可不成。”小紫转了转眼睛,“只要你能把他引到外面,我有办法把骨头塞给他。”朱老头一看自己的激将法奏效,两眼都乐得眯成一条缝,“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有门!嘿嘿,要引他上套还不容易?大爷去了!”朱老头刚走两步,又溜回来,告诫道:“别塞骨头了,塞焚老鬼一嘴狗屎!

千万记住啊!”等朱老头屁颠颠地走远,武二道:“紫丫头,你行不行啊?别人看那老东西不起眼,凭二爷闯荡江湖多年的阅历,一眼就认出他可不是个好应付的角色,想让他上套,二爷瞧着可不大好整。紫丫头,你准备咋弄?”小紫道:“肉骨头已经丢出去了,我们过去好了。”武二还在发怔,萧遥逸拍了拍他的膀子,“行了,朱老头虽然老了点儿,可嚼起来香啊,保证焚老鬼咬住就不撒嘴。”武二郎恍然大悟,“哎哟!紫丫头,你说的肉骨头就是朱老头啊?嘿,那老头可被你坑苦了。”“宽心点儿吧。”萧遥逸安慰道:“那老头太缺德了,吃点苦头全当是给他积阴德--你瞧,这么一想,咱们的良心不就过得去了吗?”…………………………………………………………………………………“有道是日久生情……”程宗扬温和地说道:“大家日了这么久,多少也有点儿感情吧?”程宗扬扶着虞白樱,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总这么冷着脸,很伤感情的。”“习惯了,改不过来。”虞白樱冷笑道:“怎么?看不顺眼?你以为我看你就很顺眼吗?”程宗扬把她往洞壁上一推,虞白樱刚要反抗,就被他拧住手腕推到头顶。程宗扬一手拧住她两只手腕,一手伸到她腹下,按住花唇间那粒小小的突起,轻轻一挑,虞白樱身体顿时像触电般颤抖起来。

程宗扬揉弄着她娇嫩的秘处,不多时,丽人柔艳的性器便蜜汁四溢,他揶揄道:“虞姊儿,你也太敏感了吧?”虞白樱咬牙道:“那是淫毒!”“不管是不是毒吧,可流了这么多水,就是冰做的也该化了……”程宗扬贴在她耳边,坏笑道:“何况里面还挺暖和的……”虞白樱玉脸渐渐飞红,然后屈膝狠狠朝他胯下一撞。

程宗扬惨叫一声,双手抱着下身,跌倒在地。虞白樱啐了一口,扶着洞壁慢慢行走。过了片刻,仍不见程宗扬爬起来,她不禁讶异地转过身。只见那个可恶的年轻人双手紧紧抱着下身,两眼翻白,浑身都在抽搐。

虞白樱呆了片刻,连忙过去察看,“你怎么样?”程宗扬死死捂着下体,低喘道:“没事……我歇歇……歇歇就好……”虞白樱冷着脸去拉他的手,程宗扬却不肯让她看。虞白樱道:“少来装模作样,哪里就撞这么重?”程宗扬吃力地说道:“真没事……”“放手!我来看看。”“不用……真不用……”“我--”拉扯间,程宗扬忽然手一松,一根阳具生龙活虎地昂起来,硬梆梆插到虞白樱口中,将她的话语堵了回去。

程宗扬无辜地说道:“我都说了没事的。”虞白樱又羞又怒,张口欲咬。程宗扬却丝毫不惧,反而插得更深。

虞白樱牙关终于没有合紧,只闭上眼,直着喉咙任他挺弄。忽然身体一轻,程宗扬把她抱起来,放在腰上,火热的阳具从她下体湿腻的蜜穴直贯而入。

黑暗的蚁穴仿佛与世隔绝,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虞白樱丰艳的胴体伏在程宗扬身上,绵软得仿佛没有骨骼。

良久,虞白樱道:“你学的什么功夫?”“怎么了?”虞白樱坦白地说道:“很古怪。似乎很强,又像是十分蹩脚。”“怎么蹩脚?”“你的刀法威力虽然很强,但与内劲似乎不是一路的。”程宗扬不得不佩服这个女杀手的敏锐,与自己短短两次交手便摸清了自己的底细。一般而言,武技要与内力配合才相得益彰明,但自己的刀法是跟武二学的五虎断门刀,内功修的是九阳神功和太一经,就好比火箭发动机配了辆三手的机车。机车跑起来固然威风十足,可一不小心就会散架--当然,武二的刀法也没这么烂,只不过比起九阳神功和太一经实在差了点儿意思。

问题是自己虽然知道原因所在,解决起来却不容易,一是适合自己的武技并不好找--九阳神功和太一经放在哪儿都够排得上核心武学不扩散条约的重点目录,本身自有一套完整的武技作为配合。但王哲只传了自己九阳神功的心法,相应武技就算他肯教,也没时间让自己仔细去学。太一经更是意外,如果不是遇见朱老头,自己可能早就练挂了。朱老头虽然打死都不承认,但巫毒二宗分家,他显然没捞到这门镇教神功,只是凭经验修正了其中一些致命错误。事实上朱老头一直都没弄明白这小子一手九阳神功,一手太一经,怎么就没练死呢?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小子真是天命之人,自己老人家的目光果然还是很毒辣的。

虞白樱却不知道其中复杂的缘由,只道:“你体内有种很奇特的气息……”“像什么?”“……阳光。”程宗扬挑起唇角,“来,虞姊儿,我再给你点阳光!”程宗扬刚翻身压在虞白樱身上,旁边的洞壁突然鼓起,接着轰然爆开,一条人影硬生生破壁而出。

那女子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而且还做着这种勾当,她微微挑了挑眉,正要离开,忽然目光一闪,看到程宗扬手边的夜明珠。那女子毫不迟疑地折身掠来,出手抢夺。

断月弦悄无声息地切开空气,缠向那女子的手指。那女子察觉到不妥,玉手一翻,打出一枚青翠的叶子,将丝絃略微一阻,然后闪身退后,冷冷看着这对狗男女。

“是你!”两女异口同声地说道。

尹馥兰冷笑道:“原来是一对奸夫淫妇,好在他没娶你们姊妹这对骚狐狸过门,不然绿帽子不知已经戴了多少顶了。”虞白樱反唇相讥,“总好过某些天生的淫材儿,刚新婚没几日,便和外面的野男人轧姘头。结果好处没拿到,反而气死了本夫,成了世间的笑柄。”“多年没见,倒变得牙尖舌利……”尹馥兰游目四顾,冷笑道:“你那个姊妹呢?你们一家姊妹、母女同侍一夫,别人可学不来。就是窑子里的婊子伺候客人,也没这般周到的。”“你莫非做过婊子?这般清楚。”两女唇枪舌剑,火药味十足。程宗扬却盯着尹馥兰身后的洞口,心里阵阵不安,忽然大喝一声,“走!”程宗扬拥起虞白樱,飞身而起,紧接着一丛赤阳藤便巨蟒般从洞口涌出。尹夫人已经吃过苦头,见状立即反向掠出。

程宗扬把虞白樱横抱在臂间,沿着错综复杂的蚁穴一路狂奔,一边道:“那婆娘是谁?”“青叶教的门主。”虞白樱道:“当日他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赶来巴结。

这贱人那时刚成婚不久,就和他混到一处,不知羞耻。”程宗扬打圆场道:“也许他们真有感情呢。”虞白樱放声大笑,“没想到你这么天真--他们一个好色,一个图利,说好听些叫风流韵事,其实和窑子里的皮肉交易有什么区别?”程宗扬笑嘻嘻道:“虞姊儿对他倒是挺上心的,连他的女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虞白樱红唇抿紧,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森然,然后冷冷道:“他那些走狗在背后怎么编排我们姊妹的?”“喂,别这么瞪我。和星月湖的爷儿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想的。”程宗扬道:“有道是爱之深,恨之切,你要不把他放在心上,至于这么仇深似海吗?”“放在心上?”虞白樱道:“你以为他是花间圣手,风流情种,世间女子见到他便如灯蛾扑火,趋之若骛吗?”“……至少你们两情相悦过吧?”虞白樱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两情相悦?他的风流勾当多半是靠权势地位强取豪夺,你以为他是用过情吗?实在太荒唐了。”程宗扬想起谢艺的话,岳鸟人从所谓一片真心到逢场作戏,几乎是自由落体式的一路堕落下去。至于自己,虽然称不上正人君子,但自问也不算坏人。可与自己有肉体关系的女子,除了最初几个自己还用了心,剩下的也和巧取豪夺差不多。这么一比较,自己和鸟人的堕落轨迹还真是挺像的……说起来这种堕落也不意外,最初的自己,除了一点良心一无所有,想逢场作戏都遇不上场子。随着势力和财富的膨胀,投怀送抱者有之,攀龙附凤者有之,花钱买的,随手赚的,路边捡的……猎物越来越多,用心越来越少。想来姓岳的表贩子和自己一样,都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普世情怀,可送上门的便宜太多了,却没想到自己占便宜就是别人吃亏。那些怨恨平摊下来虽然不多,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岳鸟人凭空消失就不是意外,而是必然了……程宗扬暗自嘀咕,自己不会也落得同样的下场吧?

…………………………………………………………………………………一只修饰整洁的手掌慢慢翻过纸页,中年男子专注地读着刚送来的情报,良久,他放下卷宗,赤足走过洗得发白的坚木地板。户外晚风轻拂,他望着晴州内海织锦般绮丽的晚霞,丝袍在海风吹拂下缓缓涨起。

一个文士恭敬地立在他身后,“这两人年龄相仿,修为也颇为接近,能力方面各有所长,一个自建族属,行事高调,竭力营造纵横不败的形象,另一个实力虽然更为雄厚,行事却颇为低调,几次交易的手笔可圈可点。两人作风虽然大相迳庭,倒也称得上旗鼓相当。”中年男子淡淡道:“依你之见呢?”文士道:“依在下之见,周氏更为可取,理由有三:其一,周氏实力单薄,易于掌控。而程氏背景错综复杂,与星月湖大营、鸩羽殇侯、晋国世家、宋国朝廷都有关系,容易出现纰漏。其二,周氏喜出风头,若将他推到前台,势必会光芒万丈,更容易吸引世人目光。其三,程氏纵情声色,在临安时日虽短,却已颇有好色之名。周氏在这方面倒称得上洁身自好,身边至今尚无红颜知己。”“你是说好色不如无色?”文士道:“并非如此。在下看来,程氏貌似渔色之徒,内里却颇有骨梗。周氏外似方正,其实只是怕犯了好色之名,有损名声,强自压抑。想以女色媚惑程氏,似易实难,若是周氏,则易如反掌耳。”“说得不错。”中年男子道:“但你忘了最要紧的一点,周氏是武人,而姓程的年轻人是商人。以周氏的进境之速,若加以焠炼,将来修为不可限量。可一个人武功再强,也终究只是一柄杀人利器。程氏若有所成就……”他沉吟片刻,然后缓缓道:“也许可以金铢宰治天下。”文士垂手道:“家主教训的是。只不过程氏于经商多有别出机杼之举,一旦坐大,只怕养虎为患。还请家主三思。”中年男子忽然道:“你知道昭南的虎贲如何猎虎的吗?”文士思索了一下,“刺臀?”“不错。昭南人以全皮为上,因此昭南虎贲之士猎虎,专从虎臀入手,一击毙命,得其全皮。”中年男子道:“程少主在宋国发行纸钞……呵呵,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文士合掌道:“家主英明!程氏的命门正在此处!”他笑道:“昔日王巨君权倾天下,一力推行钞法,以汉国之强,也被搞得奄奄一息,前车之鉴犹在,这位程少主倒是大胆。”中年男子从容道:“既然宋国要饮鸩止渴,便多送些美酒,让宋国朝野一醉方休。”“是。”文士道:“那么便定下程少主?”“不。”中年男子道:“从现在开始,全力支持周氏。”文士躬身道:“属下明白。”望着天际绚烂的彩霞,中年男子淡淡道:“自从岳老板一去,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众望所归的英雄了。至于程氏这只老虎……再看看不迟。”…………………………………………………………………………………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呼吸间肺部都隐隐作痛。怀里的虞美人儿更是香汗淋漓,白光光的肌肤又滑又腻,就像一尾滑不溜手的鱼儿。

蚁穴的温度越来越高,让程宗扬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到火山腹里,就在他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眼前蓦然一亮,出现一片火红的光芒。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洞窟,从下往上逐渐收拢,圆形的洞壁上环绕着螺旋状的阶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顶部。洞窟中央有一个高大的钟形金属物,它倾斜着歪到一边,从深埋在地下的底部不断喷发出骇人的热量。周围的岩石都被熔化,形成一个直径数丈的岩浆池。

几条粗大的赤阳藤从洞窟边缘垂下,赤红的藤身伸入不住翻滚的岩浆池内,似乎正在汲取其中的热量。

程宗扬抹了把汗,正要去找出口,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娇嗔,“热死了!人家才不要去。”一个男子道:“这里就是赤阳圣果的主茎了,仙儿,忍一忍,我们拿了赤阳圣果立刻便走。”程宗扬试图停住脚步,即使虞白樱不介意光着,自己脸皮也没有厚到敢抱着个光溜溜的银发美人儿招摇过市,问题是这地方实在太热了,就是洗桑拿也不是这个洗法。

等看到对面电梯那道金属门,程宗扬再按捺不住,顾不得那对男女惊愕的目光,便抱着虞白樱直冲过去。自己的脸面和徐君房一条性命孰轻孰重,程宗扬还是能分得清的。

电梯居然还停在七楼,按下按钮之后,灯光闪烁着一层一层下降。那男子戒备地看着两人,后面的少女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程宗扬回也不回地说道:“过路人。”少女娇声喝道:“我是丹霞宗宗主的女儿白仙儿,我丁大哥是凉州盟的副盟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双手剑丁志雄!”程宗扬盯着电梯,漫不经心地应道:“哦……久仰久仰。”白仙儿扯了扯丁志雄的衣袖,“丁大哥,这男的不像好人。”丁志雄道:“不用管他们,先找到赤阳圣果再说。”“哎呀,你总把赤阳圣果挂在嘴边,难道我爹爹的性命就那么要紧吗?”白仙儿一跺脚,赌气道:“我不管,你把这坏蛋抓住,要不就把他赶走。”程宗扬听得直咧嘴。白仙儿这种女人也太奇葩了,她亲爹如果在这里,只怕活的能气死,死的能气活。程宗扬在肚子里骂了一声没良心的小八婆,接着一阵错愕--丹霞宗的?怎么没听左彤芝说过呢?

白仙儿大发娇嗔,丁志雄无奈之下,只好道:“朋友,得罪了。”程宗扬放下虞白樱,然后拔出匕首,似笑非笑地横在身前,“给女朋友演二十四孝的,你还是我一年多来遇见的头一个。丁盟主,够光彩啊。”丁志雄面无表情,只左右握住腰间的双剑。

程宗扬这才有空打量这对情侣,丁志雄三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看上去很像个靠得住的好男人。旁边那个少女水灵灵小巧玲珑,倒是一朵上好的鲜花,只不过下巴挑起,显得既娇气又骄气,就像个被宠坏的刁蛮千金。

忽然外面一声大吼,“白仙儿?”一条大汉风风火火闯进来,虎目圆瞪喝问道:“刚才谁在说话!”白仙儿恼道:“是我又怎么样!”那人满脸凶狞地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是白仙儿?啊哈!二爷总算是找到你们了!”说着他从满身口袋里摸出一条脏兮兮的帕子往脸上一蒙,只露出一双铜铃般的牛眼,然后直闯过来。

丁志雄见那大汉来势不善,立刻双剑出鞘,抖出两朵雪亮的剑花。可惜他招术虽然精妙,运气却差了些,遇上一头糙到极点的大牲口。

武二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重型工字钢轨一出来,丁志雄连一招都没挡住,只听一声金铁震响,刺耳的声响震得丁志雄两耳几乎失聪,双剑直接碎裂,如果不是他根基扎实,反应够快,虎口震裂的刹那立即撤劲后退,只怕一双手臂就已经废了。丁志雄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闪身避开,与那大汉手中夺张到极点的重兵器拉开距离。

那大汉朝程宗扬抬了抬下巴,“杨头儿!这不关你的事,让开些!”程宗扬奇道:“武二,你这是干嘛?”武二吼道:“别叫二爷真名!没瞧见二爷正干活儿吗?二爷姓武,自打从白武族出来,就行走天下--你便叫我武行者!千万记住,别叫二爷真名!”“……你能再说细点儿吗?”“少废话!”武二郎吼了一声,然后对着丁志雄和白仙儿两人喝道:“好叫你们死个明白!二爷拿了钱,要取你们性命!别瞎耽误工夫,赶紧拿命来是正经的!”第四章丁志雄握着淌血的手掌退后几步,挡在白仙儿身前,沉声道:“阁下身手过人,丁某甘拜下风。只不知是谁要我二人性命?”白仙儿尖叫道:“还能是谁?肯定是姓左的贱人!”程宗扬道:“武二,说明白点儿,这是怎么回事?”“别叫二爷真名!”武二郎怒吼一声,然后压低声音道:“这对狗男女私下偷情,结果害了丹霞宗宗主,丹霞宗悬出赏金,要取他们性命,我这不是挣钱来了吗?”白仙儿顿足道:“胡说!姓左的贱人处心积虑想要我爹爹的位置,趁我爹爹闭关,来抢宗门信物,还是丁大哥打跑了她!”武二道:“少说几句!谁不是一套理?凉州盟不止你们三个吧?那么多人都赶来追杀你们,难道是都错的?”白仙儿道:“那些都是左贱人的走狗!左贱人早就想夺我爹爹的位置,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拉拢了一大批姘头。我爹爹这次闭关之前,说过要新立宗主,她才狗急跳墙。”“你爹爹要把位置传给谁?”白仙儿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是我!”程宗扬憋了半天,这会儿忍不住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但就按你说的这些,换作我是左护法,这会儿也反了。占着茅坑不拉屎也就算了,还打算把茅坑传给自家女儿--这宗主有够操蛋的。”武二道:“说啥废话呢?耽误二爷挣钱!你们两个!拿命来!”武二钢轨挥出,丁志雄举起断剑拚命封住,剑身“呯”的破碎,飞溅的碎屑疾飞出去,其中一块碎片擦着白仙儿的玉颊飞过,将她一缕秀发齐齐斩断,骇得白仙儿玉脸雪白。

“等等!”丁志雄道:“这位好汉!你既然是为赏金,丁某出两倍的花红!

取左彤芝那贱人的性命,如何?”武二哂道:“你当二爷是傻的?两倍的钱?你身上带的有吗?红口白牙就想让二爷替你卖命?缺心眼儿吧你?”丁志雄被他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饶是修养够好,一张脸也不禁色变。他踏前一步,正要开口,脸上突然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拉起白仙儿道:“走!”武二抬起眼,只见洞顶的藤条间,隐约露出一颗红色的果实。他有些纳闷地说道:“那啥玩意儿?”程宗扬道:“二爷,运气不错啊,刚才那两颗赤阳圣果你没见着,这又遇上一颗。”武二郎省悟过来,一手提着钢轨,纵身跃起,飞虎般跃上台阶,吼道:“想跑?过了二爷这一关再说!”那颗赤阳圣果似近实远,想采到手,起码要绕洞窟的环形阶梯跑上七八圈,至于凉州盟那些狗屁倒灶的乱事,自己一个外人也弄不清楚,左右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程宗扬既然摸不清底细,索性抱着肩冷眼旁观。

“叮”的一声,电梯停住,内外两层金属门悄然滑开。徐君房直挺挺站着,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显然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吓得不轻。等看到外面的程宗扬,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两腿哆嗦着就想坐倒。没想到程宗扬一把扯起他,二话不说就去扒他的衣服。

徐君房连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哎哟,这地方够热的……”程宗扬扯下他的外衣,丢给虞白樱,终于遮住满眼春光。

武二郎刚走,萧遥逸就一手摇着扇子,潇潇洒洒走进来,半是好笑半是惊讶地说道:“圣人兄,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虞白樱冷冷看了萧遥逸一眼,结好衣带。

程宗扬把萧遥逸拉到一边,“别瞎想啊。我们是偶然遇见的。”“你说的也得有人信啊,”萧遥逸低笑道:“不管怎么遇上的,反正咱们不吃亏。话说回来,你要真能把这姊妹俩给办了,我和孟老大得摆酒好好请你喝上一场。”程宗扬奇道:“你们这是操的什么心啊?”“孟老大说,这姊妹俩整天找岳帅麻烦,偏偏杀不得骂不得,若是有人能收了这对妖精,那可给我们星月湖大营立了一大功。”丁志雄拉着白仙儿,沿着螺旋状的阶梯飞奔。论修为,丁志雄差了武二郎一截,论轻功,却比他还强上几分--尤其是武二手里的钢轨,份量足足等于三个白仙儿,又没长两条腿,全靠二爷的神力拖着,距离不免越拉越远。

眼看赤阳圣果已经在望,阶梯尽头突然多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女。小紫抱着雪雪,笑吟吟看着掠来的丁志雄,然后拔下一根簪子,屈指一弹。

嵌着贝壳的簪子流星般飞出,钉在从洞顶垂下的赤阳藤上。丁志雄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看到簪子落在赤阳圣果下方寸许,连半点果皮都没有伤到,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浸在岩浆中的藤条像被激怒般卷动起来,接着无数拇指粗的细藤从藤上射出,四面八方朝阶梯缠去。

洞窟顶部的空气愈发炽热,白仙儿汗湿罗衫,娇喘道:“人家跑不动了……好热,人家不要跑了。”“忍一忍,”丁志雄道:“这颗赤阳圣果,我志在必得!”说着他回身抱住白仙儿,然后展开身法,趁藤条合围之前,朝小紫冲去。刚才那少女弹出簪子的手法虽然准头极佳,劲力却尚嫌不足,自己双剑虽然被废,但要拿下她,用不了三招。

赤阳藤不分敌我,朝阶梯上的众人尽数攻去。武二郎身法略慢,被藤条重重围住。他奋起神力,钢轨怒蛟般翻飞,将细韧的藤条砸得弹开,然而赤阳藤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一个大球,将他团团围住。

丁志雄身体微微前倾,数丈的距离一掠而过,箭矢般掠向阶梯尽头的少女。

他暗自称奇,眼前的少女美貌实是自己生平仅见,即便教中那几名最出色的御姬奴,也颇为不及。

丁志雄心念微微一动,真气略收几分,准备留这少女一命,擒回教中。

少女笑靥如花地看着他,忽然怀中那只雪白的小狮子狗昂起头,颈侧蓦然钻出两只脑袋,同时张开獠牙,朝丁志雄咬去。

丁志雄大惊失色,失声道:“黑狮犬!”雪雪狰狞的獠牙重重落在丁志雄腕上,饶是丁志雄急忙撤招,手腕也几乎被锋利的尖齿刺穿。与此同时,无数长藤蛇一般飞来,扑向两人。

“丁哥哥!”白仙儿娇呼一声,拔出随身的短剑,递给丁志雄。

丁志雄接过短剑,挑开一根长藤,眼看难以脱身,伸手拧住白仙儿纤美的玉腕,往外一抛,将她从阶梯高处扔下。

白仙儿惊恐地瞪大眼睛,便看到无数血脉般的细藤飞来,潮水般将她淹没。

丁志雄用白仙儿引开大半赤阳藤,随即飞身而起,用短剑在壁上一刺,借力腾起身来,朝上方的赤阳圣果抓去。

忽然脚踝一紧,丁志雄原以为是赤阳藤,低头看时,才发现是一条覆满紫色细鳞的长鞭。

“篷”!

丁志雄双足落地,溅出一片尘土。他视线沿着紫鳞鞭缓缓抬起,最后目光森然地盯着小紫。

“毒宗?”小紫笑道:“差了一点点啊。这颗赤阳圣果,你们那位西门大官人只怕是吃不上了呢。”丁志雄厚道的面孔闪过一丝狠厉,接着长吸一口气,本来就魁伟的身形迅速膨胀,将一身劲装绷得紧紧的。他双手握拳,体内不断发出骨骼移位的爆响,忽然手臂一抬,手掌赫然化为一只紫黑的熊掌,朝小紫扑去。

雪雪张牙舞爪地要上去给他点颜色瞧瞧,小紫却把它挡在一边,然后笑吟吟抬起玉手,朝他掌心印去。

眼看那只熊掌般的巨手就要与小紫白软如玉的纤手撞在一处,丁志雄脸颊抽搐了一下,终究不敢与毒宗的门人赤手硬撼,反手拔出一柄短剑。

小紫挑起唇角,玉掌毫不停顿地朝前推出,接着袖中蹿出一条赤红的小蛇,闪电般缠住短剑,尖利的蛇尾蓦然翻起,钉在丁志雄腕上。

丁志雄异化的皮肤坚韧无比,蛇尾一刺竟然没能刺透。他巨掌握紧,断喝一声:“破!”盘踞在珊瑚臂钏中的阴魂应声破灭,臂钏随之散开。

小紫美目波光流转,笑道:“巫宗剩的法术也不多了呢。”丁志雄森然道:“毒宗果然是人材凋零,连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打发出来卖命!”赤阳藤中传来一声尖叫,“丁哥哥!”几条怪异的触肢从藤中伸出,妖蛇般缠住白仙儿的手脚。白仙儿骇得魂飞魄散,禁不住失声呼叫。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费尽力气把她从凉州带来,又随手扔掉,不是白辛苦了吗。”丁志雄冷笑道:“这小娼妇虽有几分姿色,但天生凉薄,刁蛮成性,若不是内有媚骨,好给大官人作鼎炉,我早就结果了她。”“原来是这样啊。”小紫笑道:“可凉州是闻姬的辖地,你这么巴结西门大官人,不怕仙姬生气吗?”丁志雄神情一窒,接着目光变得阴狠起来。

小紫拍手道:“我知道了,难怪你千方百计也要抢到赤阳圣果,就是怕大官人死了,没了靠山吧。”“找死!”丁志雄双掌抬起,掌下发出空气被压缩的尖啸声。忽然一柄黑白相间的长刀劈来,挡住他的巨掌。

程宗扬咧嘴一笑,“巫宗的手够长啊,连凉州都布了棋子。”丁志雄望着他黑白相间的刀身,目光流露出一丝狠色,阴声道:“我黑魔海巫毒二宗的教内之事,不相干的旁人也敢插手?”“要相干还不简单?”小紫笑道:“杀了你就有干系了。你们要不服气呢,就去找殇侯好了。”程宗扬也不废话,当即大打出手。武二的刀法以狂猛取胜,此时程宗扬后顾无忧,也不留手,双手握住雷射刀的长柄,攻势犹如狂风暴雨。丁志雄双手剑被废,但在邪术催发之下,一双肉掌犹如金石,双掌忽拍忽抓,将他的攻势尽数接下。

程宗扬刀光霍霍,越攻越急,丁志雄却是以拙胜巧,全靠强横的肉身硬挡。

程宗扬也知道他用的邪术终究不是正宗功夫,打完这一场,后遗症起码要半年调养,可知道归知道,眼前这场恶斗却难以破解。难怪那些邪功总有人趋之若骛,眼前的好处实在是太大了。

丁志雄衣服不断被刀锋撕碎,露出巨熊般的身躯,他从颈下到手背,都生着浓黑的鬃毛,皮肤硬如铠甲,雷射刀斩在上面,只留下一道白印。

丁志雄阴声笑道:“不过尔尔!”程宗扬暗暗叫苦,五虎断门刀招术本来就不多,自己十几招耍完还没能干掉他,接下来就黔驴技穷了。可丁志雄这会儿刀枪不入,放手让自己砍,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把他剁翻。

眼看程宗扬一刀斩来,丁志雄脚步蓦然向前踏出,抢进长刀圈内,接着一拳狠狠擂在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连退几步,他喘息着扯过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圆形的物体,奋力朝小紫掷去,叫道:“我挡住他!快把赤阳圣果拿走!”丁志雄双臂被长刀缠住,忽然熊腰一扭,以惊人的柔韧性滚成一个圆团,接着劈手抓住那团东西。

“爆!”程宗扬一声大喝,接着向后跳去。丁志雄脸色微变,等了片刻,却没见到异状,就在这时,小紫抬起玉指,做了个法诀。

坚固的球形铁壳内,一颗小小的龙睛玉感应到法术的召唤,内蓄的法力喷涌而出,化成一点细小的火光,周围致密的粉末状物体同时着火,一瞬间便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轰”的一声巨响,丁志雄半边身体都被炸得粉碎。死亡的气息瞬间涌出,随即被近在咫尺的生死根吞噬殆尽。

程宗扬远远避开手雷的杀伤范围,然后吹了声口哨,“巫宗的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小紫抬起眼,笑道:“有一颗赤阳圣果呢。”眼看周围的赤阳藤伸来,飞快地吸噬散落的血肉,程宗扬道:“不急,等会儿再拿。”“都别抢!那是二爷的!”大声吼中,武二郎一路扯着赤阳藤硬闯上来,二话不说就朝赤阳圣果抓去。

可惜有人比他更快,一个男装丽人鬼魅般现出身来,劈手夺过赤阳圣果,随即消失无踪。

武二目瞪口呆,半晌才跳着脚的大骂起来。

程宗扬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还是被小紫奚落地说了句,“大笨瓜。”程宗扬没想到虞白樱会这时出手,抢走赤阳圣果,只好道:“好歹小狐狸已经吃了一颗,多拿也没用。”武二叫道:“怎么没用啊?让二爷尝个鲜也好啊!”萧遥逸在下面叫道:“怎么没用?我穷得要死,拿来换钱也好啊!”徐君房叫道:“怎么没用啊?我穷的就剩一身衣服还被你给拿走了啊!”程宗扬道:“小狐狸!你在下面怎么不看着她点儿?”萧遥逸道:“圣人兄,人家可是光着跟你出来的,她上去找你,我好意思拦吗?”程宗扬头一扭,“老徐!你就别添乱了,那东西放你手里就是灾星,保证谁看见谁抢!”徐君房道:“哎哟,你还说我?放你手边还不是也被抢了?”程宗扬冲武二郎道:“武二!最没良心的就是你,下面还有个大活人呢,你自己就上来了?都没想过救人家一把!”武二愕然道:“救她?你给钱啊!”程宗扬痛心地说道:“武二!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小紫提醒道:“程头儿,你忘了郭太监了……”想起这茬,程宗扬终于心痛起来,他一跺脚,“我去救人!”小紫皱了皱鼻子,“滥好人。”武二凑过来,自作聪明地小声道:“丫头,你以为程头儿是白救的吗?我跟你说啊,刚才那家伙说了,下面那妞--天生媚骨。”说着他挤了挤眼,“你知道了吧?嘿,咱们程头儿这德性,嘿嘿嘿嘿……”程宗扬逼出死气,周围密布的赤阳藤对他视而不见,游动的蛇群一般从他身旁绕过。程宗扬挤过去,只见白仙儿粉躯半裸,水嫩的肌肤被触肢盘绕着,正竭力挣扎。一条生着独眼的触肢在她身上慢慢游动,将她衣衫寸寸撕开。

“滚开!快滚开!”白仙儿尖叫连声,那条触肢忽然一伸,钻进她红唇间。白仙儿美目顿时瞪得圆圆的,露出一丝惊恐,接着喉头被捅得伸直。

缠在白仙儿身上的触肢足有七八条之多,程宗扬屏住呼吸,盘算着怎么出刀才好把触肢一举斩断。

武二扛着钢轨从阶梯上下来,远远道:“嘿,这小妞真挺嫩的,程头儿,有福气啊。”“闭嘴吧你!咦?你下来干嘛呢?”“二爷还没坐过电梯呢,试试不行啊?”武二郎三步并作两步朝电梯奔去,程宗扬盯着白仙儿,珊瑚匕首猛然一挥,将触肢尽数斩断,然后搂着她飞身跃下。

断裂的触肢喷出岩浆般炽热的液体,烫得肌肤阵阵作痛。白仙儿口中的断肢还在扭动,她拚命扯出断肢,使劲扔出,然后才尖叫出声,“啊--”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行了,活着就不错了,鬼叫个屁啊!”白仙儿衣不蔽体,这会儿才后怕般的瑟瑟发抖。

程宗扬足不点地掠向电梯,却见武二郎大山一样站在电梯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武二,你又怎么了?”武二没理他,只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屁股,“啥玩意儿啊这是?”程宗扬低下头,只见武二郎屁股上挂着一截黑黑的物体,正是白仙儿刚才扔下的断肢,这会儿肢端的啮食孔张开,尖利的牙齿死死咬在武二的牛仔裤上。

程宗扬看看武二被咬的部位,又看看自己怀里这个罪魁祸首,最后默默把白仙儿递给武二。

武二郎一头雾水地接过来,“干啥啊?”程宗扬打开电梯,“拿着吧,一会儿有用。”电梯门打开的刹那,武二郎一双虎眼突然一瞪,涨得通红,接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程宗扬一脚把武二郎踹进电梯,两扇金属门随即合拢。

声音透过密封的电梯微弱了许多,隐约能听到白仙儿的尖叫,“不要!不要啊!”接着是武二凶猛的虎啸,“嗷嗷--”小紫抱着雪雪坐在一旁,萧遥逸和徐君房蹲在电梯口,小狐狸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副扑克,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打发时间。程宗扬门神一样站在门前,双臂张开,外面是密如蛛网的藤蔓,间或有几条诡异的触肢不住游动。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死丫头,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吧?那牲口可真能折腾啊……”“程头儿,你是不是心痛呢?”“何止心痛啊,我肝儿都痛了!”萧遥逸道:“高风亮节啊圣人兄。说割爱就割爱,这气度真令小弟佩服!”“小狐狸,你再酸一个,信不信我这会儿就开门,把那小妞救出来,把你塞进去,让你和武二快活一下?”“行啊,我是荤素不忌。”萧遥逸道:“只不过你想从二爷那虎口里叼块肉出来,恐怕不好办啊。”徐君房一边摸牌,一边往旁边看着,“那炉子真有点儿邪门,我怎么瞧着一阵一阵的心惊肉跳呢?”萧遥逸也道:“是有点邪门,连石头都能烧化,还没见火。可惜搬不动,不然搬回去,炼铁烧窑都够用了。”程宗扬也是心头忐忑,那炉子天知道是什么东西,如果是核反应炉,单是辐射就够自己这些人喝一壶的。

他转开话题,“你们怎么进来的?”萧遥逸道:“我们不是找你来了吗?一路摸到火焰山,从山洞进来的。嘿,外面都传岳帅在里面,我一进来就发现不对,这地方哪儿待得了人?”小紫忽然道:“九个符记。”程宗扬心头微凛,“在哪儿?”“进来的地方。”程宗扬知道死丫头过目不忘,问道:“多了个什么?”小紫在地上画了个圆形,然后在周围画了三个不完整的圆环。

程宗扬扭头看了半晌,然后吐出一个字,“干!”连生化标志都出来了,这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待了。

“三月三,那个天气新,二爷踏青……那个好开心……”电梯门悄然打开,武二郎提着裤子,哼着小曲出来,一看众人都在门前,脸上微微浮现出一抹硃砂色,然后厚着脸皮打招呼,“大伙儿都在呢?忙什么呢这是?”萧遥逸一脸天真地说道:“二爷,听说你中毒了?”“中毒?”武二郎一拍大腿,“我说呢!”白仙儿扶着墙壁蹒跚着出来,她衣衫不整,一双美目哭得像桃子一样又红又肿,抽泣道:“你这个畜牲……”“喂喂,这怨得着二爷吗?”武二吼道:“有毒的玩意儿你都乱扔,咬到二爷怨谁呢?”白仙儿哽咽道:“我不活了……”武二弯下腰,有些不放心地对小紫道:“丫头,毒药这事儿你熟--你说二爷不会落下啥病根儿吧?”小紫道:“不知道啊。”白仙儿双目含泪,踮起脚尖,对武二的耳朵尖叫道:“我不活了!”“嗨!吓唬谁呢?”武二郎吼道:“你去死,赶紧着!”白仙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武二叫道:“少来这套!你哭!使劲儿哭!哭死拉倒!”“别吵了!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吧!”程宗扬叫道:“这地方不能多待!”白仙儿泣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武二脸皮再厚,到底有些心虚,一把摀住白仙儿的嘴巴,把她扯进电梯。程宗扬小心放下双臂,远处的赤阳藤像被吸引一样朝这边昂起。

“进去!”程宗扬扯起小紫,与徐君房、萧遥逸冲进电梯。

电梯门刚一合拢,失去死气屏蔽的赤阳藤便蜂拥而至,舞动着撞击在金属门上。

众人挤在电梯狭小的空间内,望着头顶的灯光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武二道:“程头儿,咱们去哪儿?”程宗扬道:“先出去再说!”武二郎一脸惊奇地说道:“咦?这玩意儿会动?”萧遥逸揶揄道:“二爷,你不都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吗?”武二这才想起来,赶紧松开手掌,免得把白仙儿捂死。

电梯很快升至地下一层,电梯门打开的刹那,萧遥逸忽然心头示警,他向前一扑,手中的折扇猛然张开,侧身滑步挡在门前。

“篷”的一声,一杆长枪毒蛇般刺进门缝,击中折扇。萧遥逸卸去力道,左手握住枪杆往外一送,叫道:“躲开!”说着当先蹲下。

十余枚暗器同时袭来,打得电梯内“呯呯”作响。好在众人都已经蹲下身,萧遥逸折扇一卷一收,将下方的暗器尽数拦下,并没有人中招。接着“呼”的一声闷响,一只足有西瓜大小的流星锤飞了进来,锤身遍布尖刺。

武二大喝一声,一把抓住铁链,“铮”的绷紧,接着程宗扬的珊瑚匕首寒光一闪,斩断铁链。

三人各施解数,好不容易挡过这一波突如其来的袭击,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电子警报声。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程宗扬头一个叫道:“超重!把它丢出去!”武二没听懂啥是超重,但不妨碍他奋起蛮力,将流星锤掷出电梯。程宗扬伸手按住关门键,可电梯门毫无反应,耳边的警报声丝毫未停。

“干!”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按下最高楼层,然后纵身跃出电梯,“死丫头!别管我!你们先上去!”超重警报终于解除,电梯门随即合拢,眼前变得漆黑一片。程宗扬一边飞身掠起,避开脚下疾射的暗器,一边把匕首刺进楼道顶部,稳住身形。楼内密布的赤阳藤原本是他最大的威胁,但程宗扬这会儿只希望这些藤蔓越多越好,最好能把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杀手全部缠住。

第五章漆黑的楼道内亮起一团火光,一名面带刀疤的大汉挎刀而立,后面几名汉子举起火把,手提兵刃,一个个目露凶光。

程宗扬原本想掠到高处,趁黑混水摸鱼溜出去,这会儿露了行藏,索性跃下来,把雷射刀横在胸前,说道:“各位面生得紧,想来与在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一见面就痛下杀手?”刀疤大汉沙哑着嗓子道:“你以为太泉古阵是这么好进的?敢进来,就别想能活着出去。”程宗扬盯着他,忽然道:“你们是苍澜的外姓人?”刀疤大汉狞然一笑,“不错!大爷便是地不管天不收的外姓人!”话音未落,一支投枪从他身后闪电般射出,程宗扬挥刀格开,那投枪比一般暗器沉重许多,力道更是十足,不由退了一步,手臂震得微微发麻。

“修为还过得去,难怪敢进太泉。”刀疤大汉拔出刀,身后三名汉子扇形围拢过来。

程宗扬暗道不妙,这几名汉子都是五级修为,一对一自己还能应付,四人一起出手,自己能逃出去就是运气。

刀疤大汉脖颈微微一抬,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一名光头大汉发出一声狂吼,抡起板斧朝电梯直闯过去。

程宗扬先是讶异,接着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些人也在提防自己一方,担心电梯里的人杀出来。他心头微动,随即来了个不战而退,闪身避到一边。

唯一的对手被三名同伴盯住,那名光头大汉毫无顾忌地冲向电梯,他挥舞板斧劈进门缝,用力一拧,扳开金属门,接着狂吼着杀了进去。

怒吼声立刻变成惨叫,那名光头大汉一头扎进电梯井,随即直落下去,良久才有一声闷响从脚下极深的位置传来,单听声音就令人心头发寒。

几名汉子都没想到门一关一开,刚才还挤满人的小房间居然变成了杀人的陷阱,错愕间,程宗扬刀光暴起,将持枪那名汉子的右手齐腕斩断。

楼道内鲜血四溅,程宗扬趁机往外冲去,忽然身侧劲风响起,却是那名汉子左手持枪,用手肘的力量横扫过来,他腕上的伤口鲜血狂喷,脸上却没有丝毫痛楚,眼中反而有种疯狂的意味。

刹那间的判断失误,使程宗扬彻底落入下风,剩下三人重装旗鼓,刀疤大汉为首敌住他的雷射刀,断腕的持枪汉子和另一名手里只有一截铁链的汉子分列左右,不时出手夹击。

这场对战并不是程宗扬所经历过最要紧的格斗,却是最要命的一次。那三名对手完全是搏命的打法,短短数招,程宗扬就几次遭遇致命的威胁,最后为了避开袭来的长枪,不得不赔上手臂一条伤口的代价。

程宗扬臂上负伤,招术更显疏漏,三人露出猫戏老鼠般的神情,不再一味攻击他的要害,而是把目标放在他四肢上,似乎要把他零零碎碎割死才过瘾。

那名持枪的汉子带着充满恶毒的残忍笑意,寻隙出手,忽然同伴“咦”的一声,看向他的断腕。持枪汉子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断腕用来包扎的布块似乎不再渗血,而是一种略显油状的黏液。他愕然抬起断肢,想看清楚,但刚举到一半就一头栽倒,浑身抽搐起来。

另两人立即跃开,拖起同伴。火光下,那名持枪汉子脸色灰暗,呼吸越来越微弱。

程宗扬有些疑惑地看看那柄雷射刀,持枪汉子的状况明显是中毒,可自己还从来不知道这刀上居然会有毒。

忽然一只小手伸来,扶住他受伤的手臂,接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程头儿,又想抛开人家?”程宗扬又喜又惊,“死丫头,你怎么来了?”小紫一边给他裹上伤口,一边皱了皱鼻子,“大笨瓜,人家都没走。”刀疤大汉脸色突变,他屏住呼吸,浑身皮肤一瞬间像滴血般涨得通红,不惜拼着重伤运功驱毒。另一名汉子反应不及他见机得快,等明白过来,毒素已经入体,身子晃了两晃,一跤坐倒。

程宗扬一边痛得咧嘴一边道:“死丫头,你跟死老头又学什么鬼东西了?”“一点蝶翅的粉末。”小紫裹好伤口,左右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屈指一弹,一枚牛毛细针射中刀疤大汉耳后的凤池穴。

刀疤大汉正在驱毒的紧要关头,凤池穴被刺中,真气顿时一滞,被他凝炼的毒剂随即反弹回来,直接涌入丹田。刀疤大汉闷哼一声,七窍迸出血迹,盘膝坐倒。

程宗扬抬起雷射刀,顶在刀疤大汉喉头,喝问道:“你们有多少人?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你们进太泉古阵有什么目的”刀疤大汉狞然看着他,忽然身体向前一扑,往刀锋撞去。程宗扬急忙收刀,还是在他颈中留下一道伤口。

小紫笑道:“程头儿,他们又不怕死,你这样问没用的。”小紫纤美的玉手一挥,紫鳞鞭缠在刀疤大汉颈中,然后勒住伤口缓缓收紧。

不多时,刀疤大汉脸膛便涨得紫红,眼珠向外突出。

程宗扬道:“你都快把他勒死了,还问个屁啊?轻点儿,哎哟!我干……”“格”的一声轻响,刀疤大汉的喉骨被紫鳞鞭拧碎,口中溅出几点鲜血。

小紫根本就没审问,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那名刀疤大汉勒死,在他临死之际,还托出一只实心的玉瓶,把他将散的魂魄收进都卢难旦妖铃。

接着是那名持枪汉子,他中毒极深,这会儿两眼翻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但死丫头对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伤号没有一点起码的同情,照样一点一点把他勒死。

剩下那名汉子眼见两名同伴就这么被勒死,连魂魄都被收去,脸上的凶悍之色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小紫光明正大地说道:“那个疤脸汉子是亡命徒,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断手那个又狠又狡猾,即使能问出来,也不知道真假。最后这个虽然也很凶,其实是个胆小鬼,这会儿早就怕了。你想问什么,都包你满意。”三个选择项直接就死丫头去掉俩,这会儿生米都做成熟饭了,程宗扬只好问道:“你们是外姓人?”最后那人还想硬撑,但冰凉的紫鳞鞭缠在颈中,立刻答道:“是!”“苍澜有多少外姓人?”“三四……百……”“进太泉古阵的有多少?”“四十……七……”“你们都是中了诅咒的?”“呃……呃……”程宗扬道:“死丫头,你轻点儿,这又快勒死了。”死丫头看人果然很准,那人颈中的鞭子一松,一点都没讨价还价,喘着气老老实实回答了程宗扬的问题。

和徐君房说的一样,这些人都是因为中了诅咒,而无法穿过苍澜的雾障。有些不甘受困,死在雾障中,有些为了生存,结果死在太泉古阵内。历年下来,还剩下二百多人在苍澜生活。遇见实力雄厚的大队寻宝人,他们便充作向导,赚取佣金,如果是小股,便寻机劫杀抢掠。

这一次大批人马突然涌入,被困在苍澜的外姓人也行动起来,分头进入太泉古阵,在其中渔利。随着时间推移,不少人已经得手,陆续汇合在一处,他们这一队就足有近二十人之多。如果按原计划直接乘电梯到一楼,也许正好撞上外姓人的大队人马。

程宗扬道:“最后一个问题--那个诅咒,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人哆嗦了一下,摇头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程宗扬直起腰,一手抚着臂上的伤口。

忽然颈中紫鳞鞭一紧,那人道:“我都说了!饶命啊!”小紫眨了眨眼睛,“我说过饶你性命吗?”那人愕然无言。

“傻瓜。”小紫轻笑着小手一紧,紫鳞鞭绞碎了那人的脖颈。

程宗扬禁不住摇了摇头。

小紫白了他一眼,“这些人与苍澜镇的居民不同,他们多半都是在外面闯荡惯的,被困在镇上不得出去,再老实的人也变了性子,又阴狠又刻毒,留下他们也没好处。”程宗扬叹了口气,“你说没错。况且他还有同伴,换我也不会留活口。”程宗扬按下电梯按钮,不知是不是电梯门被破坏的缘故,半晌也不见电梯下来。他双手一摊,“没办法了,走楼梯吧。”小紫嫣然一笑,小手挽住他的手臂。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举个火把,就和一个移动的靶子差不多。程宗扬连夜明珠都没敢掏,摸黑带着小紫一路前行。

小紫忽然停下脚步,仰脸道:“那边有个标记。”…………………………………………………………………………………两人沿着标记在楼内穿行,不多时,眼见出现一抹光线,暗红的色泽宛如秾稠的血液。

程宗扬立在玻璃幕前往下看去,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玻璃幕内的下方,密布着粗大的赤阳藤,藤间夹杂着无数半人高的尖刺。暗红的光线从头顶泄下,整个玻璃幕内仿佛充满血光。

程宗扬退开一步,离玻璃内的赤阳藤远了少许,然后抬头向上望去。巨大的赤阳藤贴着玻璃向上延伸,高不见顶,赤红的藤身交错杂陈,仿佛一群凶狞的巨蟒。

看到这处玻璃幕墙,程宗扬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座建筑是中空的,内部是一个直通顶部的天井,周围都是密封玻璃。这些赤阳藤本来应该囚禁在建筑内部,但不少地方的密封玻璃已经破碎,使玻璃幕墙变得残缺不全,赤阳藤从破口处蔓延出去,充斥了它们所能占据的每一处空间。

小紫拉了他一把,示意道:“呶。”程宗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天井下方赤红色的巨藤间,有一堆黑色的触肢不停翻滚,正是徐君房说的行淫兽。而那堆黑色的触肢之间,纠缠着几团白色的物体,远远看去曲线婉妙,却是几具赤裸的女体。

触肢不停波动,忽然一条人影从触肢间飞出,掠起数丈的高度,攀住玻璃幕墙。但玻璃幕墙太过光滑,根本无处借力,那女子勉强又掠起丈许,终于力尽,贴着玻璃滑落。

一条触肢猛然飞起,扯住那女子的衣角。上好的织锦被触肢的利齿撕开,露出衣内白腻的肌肤。一张美貌的面孔出现在玻璃幕内,她双掌紧贴着玻璃,满面惊惶,赫然是当初见过的青叶教夫人尹馥兰。

尹馥兰竭力贴紧玻璃,终究难以支撑,十几条触肢林立而起,争相撕扯着她的衣物,将她拉扯得一点一点向下滑去。

头顶传来一个瘖哑的声音,“这贱人倒是有胆,竟然敢往里面跳。”另一个声音笑嘻嘻道:“还不是兄弟们追得太紧,也难怪她慌不择路。”程宗扬脑中浮现出宋三的模样,没想到这家伙也在这里,而且正在自己上面一层。

有人啐了一口,“早知道先废了她一双腿--三哥,这是什么怪物?”宋三道:“以前听人说过,是种什么淫兽。”有人忽然道:“疤爷他们怎么还不上来?难道遇上什么生意了?”“谁知道呢。太泉古阵平常鬼影都不见一个,难得这几天这么热闹,可要好好做几笔生意。”有人口气遗憾地说道:“可惜眼下这笔生意泡汤了。这婆娘年纪大了些,不过皮光肉滑,骚劲十足,结果白白便宜这怪物了。”宋三道:“让她在这儿折腾吧,咱们先去找疤爷。”几人淫笑道:“三爷,这景致够新鲜的,咱们不看会儿?”“有这工夫,多捞几笔生意是正经的。”宋三道:“外面婆娘多的是,弄个活的不比看着强?”一群人说笑着离去。程宗扬暗暗吐了口气。

小紫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程头儿,你瞧……”玻璃幕墙内,尹馥兰竭力挣扎,但在触肢撕扯下,华丽的衣裙已经破碎,只剩下贴身的亵裤和小衣。她的趾高气昂早已不翼而飞,玉脸布满惊惶和恐惧的神情。一条触肢从她腰侧钻入,贴着玻璃向上拱去,钻进她宝蓝色的肚兜内,片刻后从她颈侧钻出,攀上她雪白的粉颊。

触肢昂起,顶端的独目缓缓张开,露出一只血色瞳孔,隔着寸许的距离与她双眼对视。尹馥兰骇然张大美目,忽然一条触肢钻进亵裤,尹馥兰终于忍不住张开红唇惊叫起来。

她的惊叫声还没有来得及出口,那条触肢便向前一蹿,将她的嘴巴堵住。

尹馥兰魂飞魄散,艳丽的红唇大张着,被漆黑的触肢塞满,她身体本能的绷紧,双腿紧并,齿尖传来触肢粗糙的触感,令人欲呕。

触肢越进越深,尹馥兰本来贴在玻璃上,这时标致的玉脸被顶得慢慢向上仰去,喉咙被捅得一点一点伸直。随着触肢的撕扯,她身上衣物越来越少,那条纭纱亵裤被扯得向下滑去,逐渐露出白皙的腰肢,粉腻的雪臀……忽然尹馥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条红瞳触肢向上弓起,从尹馥兰唇间拔出,带出一串血迹。

程宗扬牙痛般的吸了口气,“喉咙都被撑破了?还能活吗?”小紫目光闪闪地盯着那条触肢,轻声道:“大笨瓜,那个怪物是把她的舌头咬破了。”程宗扬仔细看去,尹馥兰吐出的舌尖果然有一个伤口,正不断渗出鲜血。那条红瞳触肢悬在她玉脸上方,然后像蛇一样弯曲下来。瞳孔下方的啮食孔向外翻开,像接吻一样咬住尹馥兰的舌尖。

触肢颈部缓缓律动,仿佛正在吸食美妇的鲜血,尹馥兰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反而唇角挑起,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妩媚。

鲜血顺着唇瓣滴下,在她白馥馥的胸前淌出一道殷红的印迹。接着她手指一松,被触肢扯住的亵裤随即滑落,将她白艳的下体光溜溜暴露出来。

程宗扬对这个妇人殊无好感,当然不会好心到玩命去救她,但这么熟视无睹似乎也不太合适,何况自己还要赶紧与小狐狸他们会合。

“走吧。”小紫回答得很干脆,“不要。”“这有什么好看的?”小紫道:“程头儿,你不想知道赤阳圣果是怎么结出来的吗?”听到这句话,程宗扬立刻停住脚步,低声道:“还有吗?”小紫笑吟吟道:“看看才知道啊。”程宗扬耐住性子望向天井。单看小狐狸恢复的状况,这赤阳圣果可谓名不虚传,如果能再得到一只也是好的。毕竟郭槐那种六级修为的高手可遇不可求,能多一个,自己的力量就雄厚一分。

玻璃幕内的尹馥兰仿佛换了一个人,她玉颊酡红,唇角含笑,眼波流转间流露出迷人的光彩。红瞳触肢从她肚兜间钻出,将肚兜褪下半截,胸前两团白腻的乳球几乎完全裸露。她抱着扭动的触肢,一边挺起下腹,在触肢粗糙的皮肤上不断摩弄。

红瞳触肢猛然弓起,将肚兜撑得松开。尹馥兰面露笑容,她身无寸缕,被难以计数的触肢包围,却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愈发媚艳。

几条触肢盘住美妇赤裸的娇躯,然后悬空一拉,尹馥兰双臂被剪在背后,双膝张开,身体仿佛跪在空中,那只肥美的雪臀高高耸起,毫无遮掩地对着身后那条瞳孔血红的触肢。

两条黝黑的触肢向上昂起,张开顶端的啮食孔,吸住她两颗鲜红的乳头,不停噬咬。尹馥兰两只丰满的雪乳沉甸甸悬在身下,被扯得不住变形。更多的触肢缠绕过来,吸住她的臀肉,将她臀沟扯得张开。

红瞳触肢弯过肢体,在她阴阜上乌亮的耻毛间磨擦,一边用独目盯着她的下体。尹馥兰阴唇大张,里面的小阴唇像花瓣一样张开,露出中间一只红艳欲滴的肉孔。她蜜穴大张着,在股间不住收缩,穴中的蜜肉像黏稠的糖汁一样蠕动,不多时便渗出淫液。

触肢红瞳一闪,粗大的肢体直挺挺贯入美妇穴内。尹馥兰粉颈昂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一条触肢从头顶垂下,伸进她温润的口腔,与红瞳触肢一前一后顶入她体内。

两条触肢在尹馥兰唇间阴内不停抽动,更多触肢攀扯过来,缠住她的玉臂粉腿,还有一条则伸到她阴唇间,用啮食孔噬咬她柔嫩的花蒂。尹馥兰双膝张开,白嫩的大屁股被顶得不住乱晃,她臀沟完全分开,蜜穴被撑得圆张,中间是一根几乎有手腕粗细的漆黑触肢。好在触肢本身属于弹性物体,她还能勉强承受。

另一条触肢顺着她白滑的肌肤游曳过来,一直伸到臀间,然后肢端顶住她的肛洞用力顶入。尹馥兰的大白臀像被撑裂一样颤动着,一点一点吞下触肢。

小紫轻笑道:“程头儿,看出来了吗?”“看什么?唔,那个……皮肤挺白,身体也够丰满,很有熟女的风情。”“大笨瓜,”小紫道:“它们是生在一起的。”程宗扬愕然道:“什么生在一起?”小紫道:“赤阳藤和行淫兽看似是两种东西,其实是同一株生物。”程宗扬急忙转头去看,接着省悟过来,赤阳藤和行淫兽虽然一是植物一是动物,但十分相似,都是藤蔓状。除了顶端的口器,两者的区别微乎其微。再联系到自己刚坠入时的所见,两者都明显是人类为捕食对象,只不过赤阳藤绞杀的都是雄性,而行淫兽只对雌性出动。

小紫道:“它们的根在哪儿?”“没错!它们的根应该生在一起,”程宗扬道:“就在这大楼内!”小紫美目一转,“程头儿,我们去找它的根好不好?”程宗扬迟疑道:“太危险了吧?”小紫笑道:“人家才不怕呢,程头儿会保护人家的。”“少来!死丫头,你找它的根干嘛?”“人家准备把它的根挖出来,然后一刀两段……”“我没听错吧?难道紫妈妈突发善心,准备把这妖物斩草除根,免得它再害人?”“才不是呢。”小紫道:“这妖怪是吞食人的血肉精华,才结出赤阳圣果,每次要到太泉古阵来采,好麻烦呢--人家要把它挖回去养。”听到死丫头的养殖计划,程宗扬下巴几乎掉在地上,“这东西能养吗?”“简单啊。谁要不听话,我就把她扔进去,就像这样--”小紫纤手一指,只见天井内几具女体被触肢扯起,沿着圆形的玻璃幕墙排成一圈,都和尹馥兰一样赤裸着,遭受触肢的淫辱。她们有些是被行淫兽从各处捕来,有些是落入藤丛,更倒霉的则是尹馥兰这种,为摆脱苍澜外姓人的追杀,慌不择路,结果自投罗网。

忽然天井上方光影闪动,又一个女子被赤阳藤缠住,抛了进来。下方的行淫兽一拥而起,伸向猎物。只见那女子娇躯曲线饱满,一顶玉冠下银丝般的长发猎猎飞舞,容貌艳丽。

小紫笑道:“真好,虞白樱虞姊姊也来了呢。”程宗扬道:“不对,是虞紫薇。”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与虞白樱已经是熟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没跟自己“日久”过的那个,只道:“她没有赤阳圣果。”“人家说的是后面一个。”程宗扬抬头去看,只见披着男装的虞白樱飞燕般疾掠过来,紧追着赤阳藤跃入天井。

两条蛰伏的触肢鞭子般挥起,击在虞白樱腰侧,随即卷束过来。虞白樱身体一沉,猛地加速坠下,脱出触肢的包围。她只披了件单衣,这时身体下沉,长衣鼓风翻起,露出白玉般的双腿,只见她衣服在腰侧打了个结,里面鼓鼓囊囊,多半就藏着那颗赤阳圣果。

虞白樱被触肢袭击过,深知绝不能被它缠住,这时使尽浑身解数,以令人骓以置信的高速在翻滚的触肢间飞掠,不断向妹妹接近。

“啧啧!还真是姊妹情深啊!”程宗扬抱着看笑话的心态隔山观火,打定主意这次绝不出手。

“咦?”上面传来低低一声惊呼,片刻后“呯”的一声脆响,头顶一块玻璃碎裂,接着一个曼妙的身影飞入天井。

潘金莲面带薄纱,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美目,她玉指在腰间一抹,长剑脱鞘而出,闪电般斩中触肢。以她的修为,即使一块凡铁也足以断石,但那条触肢像被重物击中一样,受力处猛然拉长,却没有断开。

见到有人出手相助,正在挣扎的虞紫薇目光变幻了一下,然后身体一软,晕厥过去。

潘金莲蹙起双眉,接着身影倏然一闪,趁触肢拉长松开的刹那,一把扯住虞紫薇的手腕,向上抛去,同时送入一股真气,打通她郁塞的经络。

小紫翻了翻眼睛,“好心没好报。”装作晕厥的虞紫薇双目睁开,闪过一丝残忍的寒光,随即反手拧住潘金莲的玉腕,将她往下方的触肢推去,一边借力掠起。

两女错身而过,虞紫薇一飞冲天,与远处的虞白樱飞速接近,出手相救的潘金莲却堕向触肢丛中。龙宸与光明观堂并没有什么纠葛,但有机会除掉光明观堂这一代最为出类拔萃的鹤羽剑姬,虞紫薇也不介意趁机落井下石,至于她的援手之德,虞紫薇毫不放在心上。

忽然虞紫薇脚踝一紧,被一只玉手拽住,正在急速交错的两条身影仿佛突然静止,在半空停滞了一瞬。接着潘金莲玉掌一按,本来疾飞而起的虞紫薇以更快的速度直堕下来,反而是被她推下去的潘金莲重新掠起。

虞紫薇身影一闪,就被潮水般的触肢吞没,连浪花都没有来得及溅起一个。

“贱人!”虞白樱尖叫一声,仅余的三根断月弦剧震着飞出,切向潘金莲的手指。潘金莲带着面纱,看不出她的表情,但那双明澈的凤目迸出一丝怒意,她翻过手腕,“嗒”的一声,将长剑收入鞘中。长剑入鞘的刹那,凌厉的剑气一吐即收,将虞白樱的断月弦弹了回去。

虞白樱没想到她修为如此精深,弹回的断月弦落在身上,那件本来就差不多要破的衣服顿时被切开几条大缝,系在腰间的赤阳圣果也飞了出去,她从高处跃下,这时赤阳圣果滚落出来,正掉在潘金莲手边。

潘金莲抬手握住赤阳圣果,美目露出一丝错愕,接着收入囊中,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

程宗扬心头突突直跳,潘姊儿在这里出现,难道也是听说岳鸟人躲在太泉古阵?她既然来了,自己亲亲的小香瓜呢?会不会也一同来了?

程宗扬有心找潘金莲打听一下,可这位光明观堂的大师姊已经芳踪杳然。

第六章“呯”的一声,又一块玻璃突然破碎。正在与触肢周旋的虞白樱抬起眼,看到那个板着脸的年轻男子,本来被愤懑与焦虑充寒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一松,接着脸上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热意。

程宗扬用珊瑚匕首凿碎玻璃,揶揄道:“虞姊儿,你居然还知道脸红啊?你自己说说,这都第几回了?”用死气罩住身体避开行淫兽的威胁是一回事,要从它们身上走过去又是一回事,不过几丈的距离,程宗扬走得千辛万苦,一边不断逼出死气,一边还要尽量小心地避开那些扭动的触肢,足足用了一顿饭工夫才把虞白樱救了出来。

程宗扬本想就此罢手,可小紫在上面娇声道:“程头儿,还有一个呢。”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死丫头,你就别添乱了!”虞白樱幸亏是没有被触肢缠住,还能救出来。至于虞紫薇,整个人都陷在触肢中,救她还不如让她自求多福呢。

虞白樱低声道:“救她。”程宗扬木着脸张开嘴,“哈。”小紫悠然道:“程头儿,你救她,我帮你找小香瓜。”程宗扬把虞白樱往上一丢,扭头冲进触肢丛中。

被行淫兽和赤阳藤扯来的女子越来越多,泰半已经中了淫毒,神智模糊,这会儿裸着白白的身子,扭腰摆臀地与触肢交合。尹馥兰被七八条触肢缠住,那些黝黑的肢体此起彼落,在她口中臀间轮流进出。尹馥兰白艳的胴体沾满黏液,两眼翻白,红唇圆张着,鲜血混着口水不断滴落。那只丰翘的大白屁股更是被触肢拨弄得彻底翻开,淫穴敞露,随着触肢的进出,红艳的蜜肉在湿淋淋的穴口不住翻进翻出,溅出一股股淫液。

紧挨着的一名女子修为远不及尹馥兰,这会儿精血仿佛已经耗尽,她手腕被触肢缠住,举着双手,无力地骑在一条触肢上,随着触肢的捅弄,身体软绵绵摆动着。别的猎物也比她好不了多少,看来要不了太久时间,这些猎物都会被吸尽全身的精血,成为赤阳藤和行淫兽混合体的养分。

程宗扬握紧珊瑚匕首,从人群间找到虞紫薇,拉住她的手臂,然后送出一股死气。虞紫薇衣衫已经被扯落大半,雪乳丰臀大半暴露在外。不得不承认,这对姊妹花确实相似,无论是肌肤的手感还是身体的曲线都一般无二。程宗扬突然想起自己在临安时候,让阮香琳、阮香凝姊妹背对着背,两只雪臀贴在一起来服侍的情形,不禁色心大动。

虞紫薇这次是真的晕厥过去,程宗扬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她拉了起来,但她下体从脚尖直到腰部,被一条触肢紧紧盘住,受到惊动的触肢昂起肢端,狞然张开独目,紧盯着他,下方森然可怖的啮食孔缓缓开合,似乎正在判断他是不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程宗扬屏住呼吸,僵持片刻之后,忽然抓起旁边那具已经垂死的女体往上一推。盘在虞紫薇身上的触肢倏然弹直,捉住那具女体。程宗扬趁机扯起虞紫薇,死气磅礴而出。

程宗扬穿过破碎的玻璃幕墙,丹田的气轮一阵发虚,不由力竭坐倒。自己在太泉古阵并没有吸收太多死气,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他喘息片刻,然后抬头看去,顿时一愣,“怎么了?”虞白樱侧身坐在地板上,脸色惨白地冷冷盯着小紫。小紫一手抱着雪雪,笑靥如花地说道:“虞姊姊实在太不小心了,一见面抢人家的东西吃,结果一不留神,吃错了呢。”程宗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死丫头虽然轻描淡写,但自己百分百敢肯定这是死丫头设的圈套,让虞白樱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话说回来,这也怨不得虞白樱不小心,其实自己会救虞白樱是死丫头的主意,自打死丫头开口让自己救人,虞白樱的下场就已经注定。即便她留心百倍,照样也要着了死丫头的道,而且从以往的经验推断,她往后大概也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行了虞姊儿,别挑三拣四了,有命就不错了。”程宗扬放开虞紫薇,只见她上身的衣物还大都完整,下身已经被撕扯得一丝不挂,那只雪团般的粉臀上,赫然留着一个圆形的齿印,齿孔还在渗出血迹。

…………………………………………………………………………………轮廓分明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缓缓鼓起,犹如厚重的岩石,武二郎那身牛仔服扒到腰间,露出强壮的胸膛,接着一声狂吼,纵身跃出,沉重的工字钢带着一股狂飙将对手的重斧砸断,连带将他头颅也一并拍碎。

鲜血雨点溅开,落在武二郎毛发浓密的胸膛上,武二一手提着工字钢,野兽般的虎目恶狠狠扫视一圈,然后咆哮道:“还有谁!!”周围众人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像那个不开眼的斧手一样,惹毛了这个煞星。

无数被这恶汉震慑而躲闪的视线中,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出不一样的目光。白仙儿眼睛瞪得圆圆的,发呆一样看着大展神威的武二郎,眼中的恨意早已被吓跑了。

武二郎哼了一声,大摇大摆走回来,随手解下腰间的牛仔服,往白仙儿怀里一丢,“拿着。”白仙儿抱着那件满是汗味、血腥味,还带着体温的牛仔服,白嫩的玉脸突然涨得通红。

周族众人噤若寒蝉,片刻后,一个脸色阴沉的汉子挺身而出,开口道:“在下姓严,今日之事……”武二郎横着眼一口把他堵了回去,“甭啰嗦,是不是要打?”严先生也不再废话,拱手道:“请指教。”武二郎往已经砸毁的电梯门边一坐,扯开喉咙道:“小子!该你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逍遥地摇着折扇,玉树临风般走出电梯,视线越过严先生,落在后面的周族众人身上,笑嘻嘻道:“哎呀!这位不是周族少主吗?

掉下那么深的悬崖都没事,果然是天才!”周飞双臂双腿都打着绷带,包得木乃伊一样,被昔老者和几名部属搀扶着,他傲然道:“一道悬崖就能要我周族少主的性命?你太天真了!”萧遥逸听得直翻白眼,这孙子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呢?

胖乎乎的庞执事在周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周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出身名门望族,本身又是出类拔萃的天才--难怪如此傲气凌人!哼!狗眼看人低!

告诉你!莫欺少年穷!”萧遥逸感觉自己就像被人劈头啐了一脸的狗屎,半晌才回过头,满脸无辜地说道:“我有吗?”徐君房摸着下巴,有些拿不准地说道:“兴许有吧……那个萧爷--不是我说你啊--你长得也太一表人才了,谁站到你面前就觉得矮三分,那叫什么……自惭形秽!也难怪有人看你不顺眼。”严先生终于找到话缝,沉声道:“周少主伤势未愈,便由在下代劳,请!”萧遥逸道:“等等!二啊,我还没弄明白呢,你们怎么打上了?”武二郎叫道:“二爷的东西都有人敢抢?还斜着眼跟二爷说话!以为二爷好欺负是吧?”“冤枉啊!”周飞身边的老者昔名博一声惨叫,“那人天生斜视,跟谁说话都斜着眼啊!”武二横着眼道:“那孙子抢二爷东西,这不是天生的吧?”昔老者道:“那孩子眼睛斜,瞧见地上掉着东西就去捡,没看见你在那边站着啊!”武二摸着胡髭,斜眼睨视着他,“啥意思?你说二爷打他打错了?”昔老者立刻闭上嘴。

周飞咬紧牙关,愤然道:“欺人……太甚!”萧遥逸好心解释道:“你们这是不习惯二爷的风格,被二爷欺负那那能叫受欺负吗?”周飞双手握拳,斜首望天,满腔悲愤地说道:“三十年来,我尝尽世间的白眼、嘲笑……”“等等,你不才二十吗?”“二十年来,我尝尽世间的白眼、嘲笑……”周少主充满悲壮的诉说,连武二那样的糙汉都禁不住连打几个寒战,萧遥逸心一横,把折扇一扔,挽起袖子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周少主抬手一挣,身上的绷带寸寸破碎,傲然道:“想不到吧!本少主天资非凡,犹如妖孽!这点伤势其奈我何!”“闭嘴吧!”周飞气得脸色煞白,他抓起背后的长枪,腾身而起,叫道:“看我的大霸王天龙大王之大神--”“枪”字还没出口,一个金属巨物猛地直冲过来,将周少主撞得横飞出去。

包括严先生和庞执事在内,众人眼睁睁看着周少主以一条抛物线穿过破碎的玻璃幕墙,飞入天井,然后肇事的机械守卫直挺挺冲来,同样跃入天井。

“守阵力士!是守阵力士!”昔老者双膝跪地,两手张开,朝天悲呼道:“少主啊……”“快跑啊!”被惊动的赤阳藤朝顶层涌来,众人立刻分头乱蹿,作了鸟兽散。

…………………………………………………………………………………雪雪现出三头魔犬的真身,三只黑狮般的头颅轮流喷出火焰、寒冰和毒雾,虞白樱玉冠歪到一边,银发贴在玉颊上,双手不停结出印诀,在魔犬的攻击下苦苦支撑。

虞白樱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立即出手,要与小紫拚个鱼死网破。可惜小紫一点都没有与她交手的意思,只随手唤出雪雪,自己像看戏一样,笑吟吟在一旁观看。

虞白樱中了小紫算计,真气愈发不济,在三头魔犬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片刻后她吐出一口鲜血,仓促间来不及屏住呼吸,吸入一缕毒雾,粉面立即泛出青灰的颜色,再勉强支撑几招,被雪雪挥爪击倒。

小紫笑盈盈抬起手臂,雪雪恢复成雪白的狮子狗模样,得意地跳进她臂间。

小紫抚着雪雪的绒毛笑道:“你也要试试吗?”虞紫薇已经清醒过来,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玫瑰般的红色,身体滚烫,裸露的肌肤上香汗淋漓,正竭力运功驱毒,见姊姊败阵,她咬牙想撑起身体,却被虞白樱喝住,“你想毒素攻心,神智尽丧吗!”想起那些中了淫毒的女子,虞紫薇玉体一震,重又坐下驱毒。

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掌,劝道:“差不多就行了,就算她们跟那鸟人有过一段,可早就没关系了,用不着要她们的命吧?”“大笨瓜,你以为人家要杀她们吗?”小紫白了他一眼,“人家只是缺一对双胞胎侍奴。”“找一对跟你有深仇大恨的杀手当侍奴?你干嘛不养一对老虎逗着玩呢?”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她们两个也可以服侍你哦。”程宗扬哽了一下。

小紫轻笑道:“大笨瓜。”程宗扬拽住她,压低声道:“死丫头,别跟我打马虎眼,老实说--你不会是想把和那家伙有关系的女人都收拾一遍吧?”小紫讶然道:“为什么不呢?”程宗扬几乎要抓狂了,他没指望死丫头会常怀什么感恩之心,孝顺她那个不着调的鸟人老爹,但作女儿的把老爹的女人挨个收拾过去,就算岳鸟人确实不是好鸟,这也玩得太过火了。

“这么玩,小心天打五雷轰。”“放心吧。”小紫笑道:“他已经被雷劈过了。”“小心他从坟里出来找你麻烦。”小紫拍手笑道:“那就太好了。如果他还活着,把他气死人家会很开心。如果他死翘翘了,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至于这些没长眼睛的傻女人……程头儿,就都便宜你了哦。”程宗扬赌气道:“你们两个的事,别把我当枪使。”小紫很好说话,“安啦,你不喜欢呢,人家就把她们卖到窑子里好了。”程宗扬只剩下翻白眼的力气。

“光啷”一声,一只机械手臂攀住破碎的玻璃幕墙,然后从裂口翻进来。

程宗扬虎跃而起,横刀挡住小紫身前。

那名机械守卫沉重的身体落在地上,忽然定住,一瞬间陷入静止。片刻后,程宗扬收起刀,“干!这是你收服的那个机器守卫?怎么跑这里来了?”“它来找赤阳圣果的,现在不用了。”小紫作了个手势,机械守卫抬起手臂,一块金属板从肘下滑开,露出一个暗仓,接着“哗啦”一声,从臂间掉出一只合金手铐。

机械守卫抓起虞氏姊妹的手腕,“卡卡”两声,将两女的手腕拷住,然后将手铐锁在腰间的环扣上。

“咦?”程宗扬蹲下身,“这里怎么还有个人呢?”…………………………………………………………………………………周飞感觉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跋涉,周围到处是充满恶意的目光,比自己强的蔑视他卑微的身份,比自己弱的嫉恨他惊人的天份。一场接一场越级血战,创造了他不败的神话,使他一步一步迈向巅峰……他觉得很累,很疲倦,刻苦的训练使他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作痛……直到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眼前,充满鼓励地看着他。周飞泪流满面地握紧拳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器灵!只要器灵还在,我就是世间最非凡的天才!

周飞清醒过来,一阵巨大的痛楚随之袭来,身体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折断。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器灵那张老脸,而是一张姣美无俦的面容,眉眼间仿佛蕴藏着天下所有的纯真与善良。然后她笑了起来,仿佛一朵绝美的鲜花悄然绽放。

周飞呆呆望着眼前的少女,身体的痛楚似乎不翼而飞。

少女红唇微微张开,接着耳边响起明珠滚落玉盘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你醒啦。”周飞痴痴道:“我--”“呯”的一拳击在脑侧,周飞的回答戛然而止。

程宗扬一拳打晕那位周族少主,低喝道:“有人来了,快走。”小紫道:“为什么要躲?”“那两个还光着呢!”“怕什么?里面还有好多光着的,把她们丢进去就不显眼了。”“……哪天邻居家失火了,你是不是还要泼油救火啊?别啰嗦,你不是要找赤阳藤的根吗?走!”头顶传来一个破锣般的嗓子,“程头儿!你在哪儿啊?”…………………………………………………………………………………“姓徐的瘦子跑不动,萧小子在上面陪他。”武二伸头伸脑地说道:“程头儿,你们这是往哪儿去?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少问少打听,有好处少不了你一份。”武二郎压根儿没把他的告诫往心里去,低声道:“你们又捞到什么大的了?

对不对?嘿!二爷就知道有好事!说吧,刚才那小子要不要二爷替你灭口?你放心,二爷的活儿好着呢,包你不漏风声!”程宗扬听得直翻白眼,他压根儿没想到那位周少主惨遭车祸之后还能活蹦乱跳的回来,双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打晕他只是怕出岔子,结果让武二误会自己起了歹心,上赶着要帮自己灭口。

“咦?这地儿怎么越走越窄了呢?”程宗扬索性停下来,藉着夜明珠的光华在地上画了个示意图,“这座楼本来是临山建的,山倒了,大楼的一半都被埋住,山里到处都是洞,都是蚂蚁从土里打出来的。”武二郎嗤之以鼻,“蒙谁呢,蚂蚁?这跑狗熊都够使。”程宗扬没答理他,接着说道:“赤阳藤不会凭空出现,既然是植物,它的主茎应该是在土里,很可能就在山体的深处。至于能长成这样,也许是接触到生物感染出现变异。”武二郎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死要面子,只哼哼哈哈两声,表示生化感染这点小事,二爷门儿清。

“想发财,跟我来吧。”武二郎精神大振,兴冲冲跟着程宗扬杀过去。

缺乏支撑的洞体多处出现塌方,程宗扬费力地刨开泥土,一道久违的阳光射入洞中,使他双眼一阵刺痛。

“这是啥地方?”武二郎凑过来,伸头四处看着。

程宗扬眯着眼打量片刻,然后吁口气,“八成找错了地方,这会儿都走到山的另一边了,看来赤阳藤的主茎不在这边--等等!”程宗扬双眼一下子放出光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出洞穴。洞外是一条铺过沥青的街道,但地面仿佛经历过一场地震,多处折断和破损。其中一处裂缝中,半埋着一个银白色的物体。

程宗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拿起那件只有手掌大小的物品,试探着打开侧盖。

透明的屏幕“嘀”的一声亮起,光影变幻中,映出一片熟悉的场景。

…………………………………………………………………………………入夜时分,整个苍澜笼罩在夜色下,宛如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沉寂无声。

程宗扬靠在枕头上,一手拿着那个银白色的物体,翻开的屏幕上映射出不同的光线,在他的面孔上留下时明时暗的光影。

一辆汽车穿过宽阔的街道……几名行人在路口等待红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看了下时间,然后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路边的大排档里有几名顾客正在用餐……一份报纸被人遗忘在座椅上……街边的广告栏里悬挂着大幅的海报……一个妖娆的女明星双手捧在嘴边,吹出一个心型的飞吻……意外捡到这台摄像机后,程宗扬没有任何犹豫,立即离开太泉古阵。他需要时间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

在太泉古阵几次与外姓人冲突,苍澜唯一像样的客栈栖凤院已经无法再住,于是回来之后,他们都借住在徐君房家里。徐君房那房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算是赞美,其实根本就是危房,连徐君房自己也不大敢住。好在屋后的院子挺大,搭起帐篷也能凑合。

整整两天,程宗扬就窝在帐篷里,一直在反覆看那段不足五分钟的影像,直到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他举起摄像机,一边透过镜头看着眼前的帐篷,一边想像着这台摄像机上一个主人。曾经有人在某一天,不经意地在路边录下这段街景,又因为自己无法了解的缘故,把摄像机遗落在路边,当初摄像的人已经不知去向,这台摄像机却经历了无法理解的时光乱流,直到与自己偶然相逢。

影像中的一切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可反覆看了几百遍之后,程宗扬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能在脑海中把这段影像重放一遍,可是连这段影像拍摄的时间、地点和人物这几个最基本的要素都无法确定。

关于时间,自己只能大致判断这是春季的一个早上,但没有任何与年月日有关的线索。

关于地点,影像中的城市和自己熟悉的没有太多区别,可也没有任何标识能让自己确定它的具体地理位置,可以说,它就像每一个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场景。

关于人物,程宗扬当然没有奢望会在影像中看到自己的熟人,线索也不是没有,比如影像中至少一个名人:那张海报上的女明星。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

如果仅仅是这几点,自己也许会把它当成一个相似但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异界都市,可影像中出现的文字都是自己最为熟悉的。

程宗扬不明白为什么在文字迥然相异的太泉古阵中,会有一段影像录下自己所熟悉的文字。如果影像中的场景确实存在,自己为什么在太泉古阵内没有遇见过?录像中的城市究竟是另一个时空的投影,还是隐藏在太泉古阵之内?

程宗扬把摄像机举到眼前,透过镜头看着帐篷内部。枕头旁放着一堆拼图,这两天自己除了观看影像,就在揣测太泉古阵可能的布局和结构。苍澜人所谓的“层”,只是一种通俗化的说法,事实上进去过的人都知道,太泉古阵各部分之间并不是垂直分层的布局。

从被人称为“迷魂桥”的高架桥群来看,太泉古阵的规模可能比自己想像的更大。单是居住的种族就不止一种,太泉古阵的居民来源极为复杂,地铁站中的八个标识,至少就有八个不同种族的分区,那么人类居住在哪里呢?

程宗扬闭目凝想,如果这个摄像机不是另外的穿越者不慎遗落在太泉古阵的物品,那么有理由相信太泉古阵内有一个人类居住区,而且极为繁荣,更要紧的是,这个人类居住区,很可能从没有被探险者发现过。

程宗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坐起身来。旁边用来防潮的狼皮褥子上,放着一只铁箱。死丫头并没有把那具机械守卫带出太泉古阵,但似乎从中汲取了很多灵感。这两天自己在苦思冥想,小紫也没闲着,每天都在调整那几件小器具。

摸着良心说,程宗扬对此抱以十二分支持的态度,毕竟这是属于科学范畴的机械制造,比起她没事杀几个人,搞出一堆阴风惨惨,天怒人怨的邪恶器具强得太多了。

死丫头这会儿多半是去逼迫朱老头给她的机械画图,自打从太泉古阵出来,朱老头就挺在帐篷里扮木乃伊。据说是和焚老鬼大打一场,各有得失,等他老人家终于弄明白小紫是把他当成了肉骨头,朱老头立刻被死丫头这种恶劣行为气到内伤,直接后果就是--老头罢工了。

再摸着良心说,程宗扬巴不得他一直罢工下去,武二好吃懒作,也就是个懒字,死老头纯粹是不干正事,能不添乱就是好的。

程宗扬从篮子里捡了只水果,一边啃着,一边钻出帐篷,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深夜。

院中点着松枝,小狐狸、徐大忽悠、武二爷这仨活宝正凑在一起打牌。扑克是小狐狸带来的,星月湖大营平日的消遣也是打牌为主。扑克印刷和纸质虽然差了点意思,但不耽误使用。路上自己和武二、小狐狸玩过几把,没想到这会儿连徐君房也学会了。

听到脚步声,萧遥逸回过头,笑道:“程兄,来一把!”对面的武二听到声音也抬起头,程宗扬一眼看去,差点没喷出来,“哎哟,二爷,你这一脸的……这是玩什么呢?”“等会儿!”武二盯着牌道:“等二爷赢完这把再说!”小狐狸摩拳擦掌地说道:“快点儿快点儿!二爷的纸条我都准备好了!”本来依着萧遥逸的意思,不玩钱没劲,随便来点是个意思,一注一枚金铢得了。徐大忽悠很厚道地说,来钱容易伤和气,不如押点东西当彩头,比如从太泉古阵刨出来的原装独眼石人--他屋里还埋着好几百个呢。

武二爷对他们的小家子气很看不上眼,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拳头才是自己的,男人嘛,要赌就赌拳头。谁输了吃赢家一拳,赢了打输家一拳,现货交易,概不拖欠,又公平又体贴。

于是最后大家约定打文明牌,贴纸条。这会儿大家已经打了一下午外加半个晚上,论数量武二输得最多,不过他那脸够大,密度倒是不显。徐君房就惨了,虽然绝对数量不及武二,但他那张瘦脸的实用面积有限,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被纸条盖满。大赢家显然是萧遥逸,他就一张纸条,还十分嚣张地贴在脑门上,如果换成黄纸,出门就能冒充诈尸犯。

帐篷内传来一声柔柔的低唤,“二郎……”“嚷嚷啥!”武二不耐烦地说道:“没瞧见二爷正忙着吗?”帐中露出一张含羞带痛的娇靥,白仙儿颦眉蹙额地说:“人家肚子痛……”“忍着!”白仙儿眼圈一红,泣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咋说话呢!”“我就说!宁愿贴一脸纸条,也不看看人家都病得快死了!”白仙儿说着哽咽起来。

“没完了是吧!再啰嗦二爷大嘴巴抽你!”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拌着嘴,武二捏了一把臭牌,正看谁都不顺眼,这会儿被她连哭带吵越说火气越大,一把下来,又输了个底朝天。

白仙儿泣诉道:“你个没良心的!再打还是输!”武二郎鼻子都气歪了,“你个臭娘儿们!再说一遍!”“再打还是输!”武二郎把纸牌一摔,“翻天了是吧!”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开嘴,面带笑容一声不吭。徐君房是外行,不知道二爷的笑话好看,劝道:“二爷,消消气,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跟一个女人置气,犯不着啊。”“啥女人啊!她是二爷手里的行货!”白仙儿摔了一只枕头出来,恨声道:“算什么英雄好汉!就是个绑花票的淫贼!”武二郎一把抹掉脸上的纸条,黑着脸扑进帐篷,只听白仙儿一声尖叫,就被武二摀住嘴巴,接着帐篷跟地震似的摇晃起来。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程宗扬一锤定音,“这臭不要脸的!”萧遥逸和徐君房心有戚戚地同时点头。

第七章在帐篷里窝了两天,好不容易赶上牌局,程宗扬本来想接过武二的位子打两把,好散散心,可刚拿起牌,白仙儿就在帐篷里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那个抑扬顿挫,连铁脚骡子听了都得尿。

刚听了两声,大伙儿谁都坐不住了,程宗扬只好丢下牌,“得,这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山不转水转,咱们出去躲躲吧。”徐君房住在镇子边缘,夜色苍茫,远处的太泉古阵在黑暗中露出一点轮廓,当日安扎在古阵周围的营地此时空无一人。

程宗扬两天没出来,见状不由讶道:“凉州盟的人呢?”萧遥逸道:“还没回来呢。”程宗扬道:“怎么回事?她们不是比咱们还早走一天吗?”“哎哟,公子爷,你不能这么比啊。”徐君房道:“我进太泉古阵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哪儿见过咱们这么快的?三天的路程,用九天玄兽不到两个时辰就跑完了。左护法她们早走一天,算下来还比咱们晚了两天,差不多今晚明早才能回来。”程宗扬拍了拍脑袋,自己忘了交通工具的区别,三个小时高速公路的车程,徒步走三天都是少的。

程宗扬道:“老徐,我有个想法,你看对不对。”“我听着呢,你说。”程宗扬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道,“我记得你说过,从迷魂桥开始,往各层的道路都差不多是一天左右。”徐君房想了一下,点头道:“差不多。”“每一层的大小,如果直着走完,大概有两三天的路程?”徐君房道:“不止。”“那问题就来了。”程宗扬划了一个圆点,然后延伸出来九条线,代表通向每一层的路径,最后画出每一层的面积,“排不下。”“怎么排不下?”徐君房道:“线再画长点儿。”“路程一样,比例大致就是固定的。”程宗扬道:“除非太泉古阵的排列是圆球状,同一个平面肯定排不下。”萧遥逸叫道:“怎么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徐君房回过味来,“公子爷,你是说太泉古阵是个球?”“没错。”程宗扬道:“要不然迷魂桥会建那么夸张?其实各层不在一个平面上。因此迷魂桥不只是四面八方,还有上下左右,通过空间差异把郊区、工业区、居民区和商业区分开。其实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推断--太泉古阵一层直着走完需要两三天的路程,也就是说每一层直径少则一二百里,多则三四百里,把十八层都加起来,面积差不多要五六十万平方公里,如果都在一个平面上,太泉古阵边缘差不多都延伸到宋国境内。”萧遥逸略一推算,顿时也震惊了,“几十个江州那么大?”程宗扬点了点头,“差不多。”徐君房眨巴眨巴眼睛,“我怎么听不懂呢?”程宗扬笑道:“不说这个了。现在我可以断定的是--太泉古阵肯定还有隐藏的空间!”萧遥逸眼睛一亮,“岳帅!”程宗扬赶紧道:“不是这个意思,说实话,我可不觉得岳帅真会待在这鸟不生蛋的地界。”徐君房道:“公子爷,我听你的意思,还准备再去太泉古阵?”“当然要再去。”程宗扬道:“赤阳圣果虽然找到了,可我还有件事没有办完。”“什么事?”“找一块红色的大石头。”程宗扬笑道:“老徐,不敢去了?”徐君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跟着你们有吃有喝还不用出什么力气,再进十趟,徐某皱一皱眉头,算不得苍澜镇的好汉!”萧遥逸忽然道:“圣人兄,你捡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摄像机。”程宗扬道:“回头借给你玩玩。”萧遥逸笑道:“跟着圣人兄就是好,常有新鲜玩意儿开眼戒。”三人晃悠了大半天,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先听听里面不响了,这才小心穿过徐君房那间随时会倒的破房子,进了院子。

武二光着膀子钻出来,嚷道:“接着来!二爷就不信赢不了你!”徐君房道:“程公子,你玩几把。”“算了吧,二爷的牌风我可陪不起,还是看着吧。”徐君房和武二郎都是刚学完玩牌,正在兴头上,当即洗过牌,重新开局。

白仙儿低眉顺眼,满脸红晕的出来,捧着牛仔服给武二披上,柔声道:“二郎,小心着凉……”“一边去!”武二盯着牌道:“二爷这把要赢就赢大的!”白仙儿眉开眼笑地说道:“我们二郎说赢肯定是赢的。”“滚!”白仙儿也不生气,一脸贤淑地说道:“你们玩,奴家给你们沏茶去。”白仙儿一手扶着围墙,一手扶着纤腰,吃痛地迈着步子去灶上烧茶,不过脸上却是神采飞扬,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

程宗扬禁不住笑道:“二爷,够猛的啊。”“这算啥?”武二郎:“要不是二爷拿捏着,早弄死她了!”“二爷,不是我好打听,实在是纳闷--按道理说,你们这型号不匹配啊,这折腾下来,她还不得死个七八十来次的?”武二郎口无遮拦地说道:“废话!二爷刚进去一半她就要死要活,那叫个不爽利!”武二扯开喉咙这么一嚷,让白仙儿听了个清楚,她满脸飞红,含嗔带羞地瞥了武二郎一眼。

武二郎横着眼道:“说你了怎么着!哪天惹恼二爷,给你来个先奸后杀!”白仙儿“哎呀”一声,捂着脸跑开。

武二郎骂咧咧道:“这臭娘儿们就是欠肏!干她一回就老实了。等左护法回来,往她那儿一扔算完!”除了苏荔,还真没什么人能受得了武二这大牲口,程宗扬笑道:“行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小姐。我说二爷,你不会真把她丢给左护法吧?”武二郎道:“一手交货一手拿钱,有啥好说的?”程宗扬忽然压低声音道:“我见着你嫂子了。”武二手一抖,慢慢抬起头。

没等他开口,程宗扬立刻道:“死丫头!跟我出去一趟!快点儿!我在外面等你!”…………………………………………………………………………………两人坐在一株果树上,小紫眨着眼睛道:“程头儿,你想吃水果吗?”“免了,我都吃一肚子水果了。”“那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呢?”程宗扬道:“苍澜周围的雾障大致呈环状,但实际上跟随山体的形状起伏不定,并不是标准的圆形。”“哦?”“按距离来算,这处山坳的雾障离苍澜镇最近。”小紫好奇地问道:“你要看雾障吗?”程宗扬拿出摄像机,开始播放那段影像,小紫早已看过,只笑吟吟看着他操作。片刻后程宗扬按下暂停,将画面定住,递到小紫面前。

“看出来了吗?”画面上是一个张贴着海报的广告栏,海报上的女明星光彩照人,一双幽深的眼眸闪动着火热的激情。

小紫看了一眼,美目忽然亮了起来,惊奇的“咦”了一声。

“看出来了?”小紫点了点头。

那幅海报乍一看来并没有异样。但此时定下的角度,却正好能看到广告栏上的玻璃反光。在影像未曾拍摄到的街道对面,是一条长长的队伍,人群正排队通过一道高大的拱门,而拱门外,隐约能看到一道雾状的高墙。

小紫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浓雾,目光闪闪地说道:“是这里吗?”程宗扬耸耸肩,“不知道。”“那你要怎么做呢?”“等。”程宗扬把摄像固定好,镜头对着弥漫在山坳中的雾障。

这部摄像机与自己所知道的并不相同,重量更轻,屏幕更大,画面更清晰,似乎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功能,尤其是储存空间和所用的能源,完全让自己无法理解,程宗扬甚至怀疑它的空间足以录制一年的影像。好在基本的操作与自己所知道的并没有太多区别,两者的差异,就好比一双竹筷和一双包金嵌银精雕细刻的象牙箸,。

程宗扬道:“放在这里一直录到天亮,看看两个雾障有多少相似的地方。”放好摄像机,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夜风轻拂,林中散发着果木的清香,一片静谧安祥。

程宗扬拥着小紫的腰肢,呼吸着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叹道:“将来我们如果老了,住在这里也不错。”小紫笑道:“苍澜米贵,居之不易。”“别忘了,你相公我可是贩粮的奸商。”小紫调笑道:“你是大奸商,可不是什么相公。”“喂,”程宗扬悲声道:“你都睡过我了,难道想不负责任吗?”“和你睡过的那么多,个个都要对你负责吗?”“那当然。”程宗扬抬手一挥,铿锵有力地说道:“朕的梦想就是打下一个大大的后宫!”小紫掩口笑道:“又要赚钱,又要冒险,还要建后宫……程头儿,你好辛苦哦。”程宗扬点头道:“累是累了些,不过……”他咧开嘴,像一个丰收的老农一样欣慰地说道:“心里高兴啊。”小紫朝他扮了个鬼脸,然后笑道:“程头儿,你胃口真的很好呢。”“死丫头,你以为能瞒得过我吗?我听出来了,你这是讽刺!”小紫撇了撇红菱般的小嘴,“谁让你一点都不挑呢。”程宗扬忽然道:“你记得那段影像吗?”“怎么了?”“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程宗扬道:“我跟你说过,它和我们那里差不多一模一样,其实和我们那里比起来,有一个非常要紧的区别--那些人都长得太漂亮了。男的帅女的靓,随便一个路人都是小明星的水准。”“哦?”“六朝也一样。别说小香瓜、梦娘那样的绝色,就是阮家姊妹,放在我们那里都够当大明星的。这么说吧,除了巫河马,我还没见过六朝的丑女。”小紫笑道:“你们那里的人有那么丑吗?”“说句良心话,我们那儿的人真不算丑。尤其是我这样的宅男,可以说阅尽天下绝色。但这事儿是比出来的,老实说,六朝的美女活活比我们那儿高一个档次,就连黄莺怜那种的,放我们那里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小紫笑吟吟道:“所以呢?”“所以我早想通了,第一,真不怨岳鸟人滥情,实在是挑花眼了,捡到篮里就是菜。第二,不能怪我不挑食,的确是诱惑太强烈。一群明星级的美人儿上赶着倒贴,我要能刀枪不入,那还是男人吗?”“还有吗?”“还有第三,”程宗扬收起嘻笑,正容道:“六朝和太泉古阵的关系比我起初想像的更深。如果六朝继续进化,一千年后,也许就是太泉古阵那样的。”小紫转了转眼睛,“如果是这样,太泉古阵的人都去哪里了呢?”程宗扬摊开手,“这得问老天爷了。”“可惜机械守卫没有魂魄,不然……”程宗扬暗道,幸亏太泉古阵的机械守卫是人工智能体,没有魂魄,不然早就被死丫头抽出来,想吃甜的吃甜的,想吃咸的吃咸的了。

说起机械守卫,程宗扬忽然想了起来,“虞家那对姊妹花我怎么没见呢?你不会把她们塞到朱老头帐篷里了吧?”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你是不是不放心啊?”程宗扬嘿嘿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跟你说--别往外传啊,老头整天玩毒,那东西都玩没了。你扔两个大美人儿给他,不是要他的老命吗?”“程头儿,你在背后编别人的坏话哦。”“谁说是编的?虽然我没证据,但猜都能猜到,像他那样个老家伙,无儿无女不说,连个正经的家里人都没有,难道不可疑吗?你千万别说他天天和叶媪睡一张床上,根本不可能。”小紫偏着头想了想,“是哦。”“所以虞家姊妹肯定不在老头儿帐篷里--你把她们塞哪儿了?”“留在太泉古阵里了。”小紫一脸失望地说道:“那个机械守卫没办法带出来。”“当然出不来。”程宗扬一副早有预料的口气说道:“如果能出来,苍澜镇早没活人了。不过你把她们拿手铐一锁,扔在太泉古阵,不怕她们饿死?”“才两天,饿不死啦。”两人忽然同时噤声,扭头朝后面看去。

林中树叶轻响,一条人影风一样轻盈地穿过枝叶,掠向山坳。

“有人要离开苍澜!”程宗扬和小紫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浮一个念头,“不知那人找到什么宝物,这么急着离开。”那人渐行渐近,却是一个女子。她挽着高髻,髻上插着一支衔珠展翅的金凤钗,发侧是一支碧玉簪子,五官犹如白玉雕出,丽质天成,即使飞掠中仍一派从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优雅的气质,一袭华丽的红裙飘舞着,犹如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仙姿曼妙,动人心魄。

程宗扬见猎心喜,在小紫耳边道:“郭大貂璫的赤阳圣果有着落了。”小紫却盯着她颈中的青冥琥珀,然后视线移到她双眉之间,轻笑道:“真有趣。”来人正是瑶池宗的奉琼仙子朱殷。她长剑佩在腰间,一手按着剑柄,飞鸟般在深夜的林中掠过。

朱殷并没有走直线,而是忽快忽慢地绕着圈子,依靠茂密的果林灵巧地隐藏身形,似乎在避开什么。

当日在太泉古阵,朱殷从众人手中夺走一枚赤阳圣果,被人追杀也不奇怪。

但程宗扬纳闷的是,现在已经出了太泉古阵,谁还敢对她出手?要知道瑶池宗可不是丹霞宗或者青叶教那种小门派,而是与太乙真宗一起名列六大宗门,声名显赫,朱殷作为宗门三仙子之一的奉琼仙子,实力非同小可,在瑶池宗的地位比起卓云君也不遑多让。换成卓美人儿在这里,就算她背了一篓的赤阳圣果,敢公然追杀太乙真宗教御的恐怕也不多。

林中人影闪动,一眼看去足有七八人之多,不过看那些人的身法,除了一两个勉强过得去,其他都是些不起眼杂鱼。这样的水准就敢来觊觎赤阳圣果,程宗扬都替朱殷感到羞愧。

那些人修为平平,道。路却是极熟,朱殷几次闪身,都没能甩掉这群尾巴,索性身形一沉,足尖踏住一根树枝,倏然停下。

朱殷微微抬起下巴,幽暗的山林仿佛被她玉容的艳光映照,变得明亮起来,她淡淡道:“从太泉古阵一直追到这里,倒是好耐性。”一个近乎谄媚的声音躲在暗处道:“顺路,顺路。仙子不用答理我们这些俗人,尽管走你的。”程宗扬咧了咧嘴,难怪这帮人路熟呢,说话的原来是宋三。这些外姓人困在苍澜不知多少时日,只怕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朱殷不屑地说道:“你们想做什么?尽管划下道来。”一个声音淫笑道:“当然是仙子身子……上的东西。”朱殷像听笑话一样莞尔道:“就你们也想拿赤阳圣果?”那人吃吃笑道:“那可不是?连果子带身子我都想啃几--啊!”朱殷身形一闪,掠过数丈的距离,接着林中一声惨叫,溅起一片鲜血。

朱殷垂下长剑,鲜血汇聚在剑尖,凝成一滴殷红,悄然滴落。朱殷淡淡道:“今日断这厮一条手臂,只是给你们一个教训,再敢跟来,莫怪本仙子痛下杀手。”说着转身掠向山坳。

同伴的鲜血没有吓阻那些亡命徒,一帮人仍远远跟在后面。朱殷暗暗皱眉,她有心杀光这些阴魂不散的蝥贼,好带着赤阳圣果返回宗门。但那些贼子相互间隔得极远,又被自己刚才的手段震慑,没一个敢追进十丈以内,斩杀一两个立威不是难事,想要斩尽杀绝免不了大费周章。朱殷权衡半晌,最后还是放弃出手,加速朝雾障掠去。只要离开苍澜,普天之下也没有多少人能截住自己。

雾障已经近在咫尺,朱殷深吸一口气,轻烟般飞入浓雾。潮湿的雾气浓重得犹如实质,触体生寒,她功聚双目,以免撞上山石。突然丹田一动,满蓄的真气像被凿破的水桶般,狂泄不止。

朱殷大惊失色,急忙停住身形,敛息内视。

经脉、络脉、丹田、气海、周身穴道全无异状,可催发的真气就像泼在沙滩上的水一样,与雾气一触,便被吸干。与此同时,雾气的寒意不断侵入体内,只片刻工夫,血脉都仿佛冻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朱殷不敢迟疑,立即返身冲出雾障。

刚掠出雾障,身前风声蓦然一紧,一根长棍呼啸着朝她胸口袭来。朱殷心下暗怒,这些蝥贼居然也敢对自己出手。她三指搭住剑柄,轻轻一抹,长剑锵然出鞘,挑住长棍。

朱殷满拟一剑足以将长棍挑开,顺势斩掉那蝥贼的狗头,谁知剑棍相交,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长剑几乎脱手飞出。

电光石火间,朱殷省悟过来,并不是对面蝥贼突然间实力大涨,而是自己真气大量流失,已经影响到真元的稳固,以至于修为急降。不等她重新凝气再战,肩上便是一痛,被长棍击中,朱殷立足不稳,踉跄着跌回雾中。

程宗扬伏在枝叶间,只露出一双眼睛望向山坳的厮杀。

朱殷本来要穿过雾障离开苍澜,可突然间变得对那道雾障畏如蛇蝎,只见她不断从雾中闯出,似乎不想多停一刻。然而那些外姓人却像是要把她逐出苍澜一样,她一露面就蜂拥而上,不断将她逼进雾中。

起初朱殷还能倚仗精妙的剑法交手几招,但那些外姓人合在一处,靠着人多硬把她逼了回去。朱殷见不能取胜,立即改变策略,不再硬拚,转变方向从别处冲出。

可惜她遇上的对手是在苍澜镇定居的外姓人,不仅人多,而且路熟,无论朱殷从哪边出来,刚一现身就遭到众人的围攻。

宋三笑嘻嘻道:“仙子,别费心思了。今日仙子怕是走不了了。”朱殷鬓发微微散开,厉声道:“你们施的什么手段?”宋三哈哈大笑,快意非常,“可不是我们干的勾当。仙子中了太泉古阵的诅咒,这是老天爷要仙子留在苍澜陪咱们。”说着几人刀棍并举,又将朱殷逼回雾障。

朱殷在雾中低喘道:“我瑶池宗向来恩怨分明,今日之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你们让开,我瑶池宗再不追究。”宋三笑道:“仙子还没明白,你既然中了诅咒,想走也走不掉。拿瑶池宗来压人,眼下可是不好用了。”朱殷咬牙道:“我身为瑶池三仙子之一,你们敢下杀手?”“仙子这话放在外边说还行,这里可是苍澜。”宋三阴恻恻道:“仙子以为苍澜是什么地方?对外面的人来说,苍澜是猎奇发财的地方,对中了诅咒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一个陷阱!是一个关上一生一世,到死都出不去的牢笼!”雾中一片沉默,宋三冷笑道:“从你中了诅咒那一刻起,外面的荣华富贵,师门朝廷都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头顶只剩下苍澜上面这一片天!”半晌,朱殷道:“敝宗是晴州第一大宗门,只要你们能护我周全,不仅这颗赤阳圣果立即奉上,便是需要钱铢也好商量。”听到奉琼仙子口气放软,众人都笑了起来,有人怂恿道:“三哥!咱们的小仙子到现在还没明白呢,让她好生想着,咱们先乐乐!”“好主意!咱们就在这儿和仙子耗着,看谁能耗得过谁。”宋三道:“拿火把来!”林中火光闪动,接着宋三伸手一拉,从果木后扯出一条铁链。

铁链轻响,一个美妇四肢着地从树后出来。那美妇乌云般的长发挽了一个松松的髻儿,体态丰腴,肌肤白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的,然而此时,她粉白的玉颈间却拴着一条铁链,像条温顺的母狗般被人牵出来。她身上披了一条薄纱,爬动时浑圆的臀部在纱下轻摇缓摆,肉感十足,颤动的臀肉妙态横生。

第八章宋三抓住那妇人的头发让她抬起面孔。月光下,一张娇艳的玉脸含嗔带喜,眉眼间带着浓浓的风情,却是青叶教的尹馥兰。

“这位尹夫人也是晴州人氏,这次进太泉古阵,一不小心中了毒。我宋三心地仁厚,拼着性命救她出来。朱仙子,你猜怎么着?”宋三摸了摸她的唇瓣,尹馥兰顺从地张开红唇,含住他的手指,仰着脸吸吮起来。

旁边有人嘻笑道:“尹夫人知恩图报,为了报答三哥的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何止知恩相报?这位尹夫人活活就是个菩萨!自从救她出来,便开起无遮大会,肉身布施。”众人一阵轰笑。

宋三道:“听说这位尹夫人原本也是个有心计的角色,当日气死丈夫,独掌青叶教的大权,端底是好算计好手段!现在嘛,不瞒仙子说,尹夫人中毒太深,伤了神智,原本精明狠辣的教主夫人,如今是又乖又甜,听话得紧。”宋三嘿嘿笑道:“如果单是如此倒也罢了,偏生那毒物侵入心脉,让这位花容月貌的尹夫人成了只知纵欲滥淫的尤物--兄弟们,大伙儿快活快活!”众人淫笑着架起尹馥兰,这里临近山梁,山石随处可见,几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到树下,坐在一块方桌大小的岩石上,然后有人托起她的下巴,一口亲吻她的小嘴。

尹馥兰满脸媚态,柔柔张开红唇,吐出香舌,任由这些陌生人轮流亲吻。众人抚弄间,有人拽下她的纱衣,露出两只圆月般又圆又大的美乳。尹馥兰一边与人接吻,一边裸着雪玉般的上身,挺着白生生的双乳,任人摸弄揉捏。

等最后一个人亲完,尹馥兰红唇被舔得湿漉漉的,唇角淌出一股亮晶晶的唾液,她微微喘息着,美目半睐,神情愈发妩媚。

宋三盯着雾障中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影,耐心地等待时机。朱殷不敢进入雾障深处,又闯不出去,只能停在雾气稀薄的边缘勉强支撑。即使危急关头,她也算得很准,即使自己无法出去,那些与她有同样遭遇的外姓人也不敢进入雾中。

尹馥兰双臂被人拉到头顶,胸前那对丰腻的乳房高高耸起,仿佛一对柔软的雪团在那些汉子手中不断变形,红嫩的乳头更是被人捏得扁扁的,肆意揪弄。

人群不时传来嘻笑,“好一对肥嘟嘟的奶子,又滑又软。”“这比果子香甜。”有人淫笑道:“尹夫人,湿了吗?”尹馥兰娇声道:“湿了呢……”“果然是个淫夫人,让哥哥看看你的小妹妹有多湿。”尹馥兰吃吃笑着褪下纱衣,张开一双粉白的美腿,接着双手伸到腹下,剥开娇腻的阴唇,露出湿答答的淫穴。

火把伸来,将美妇股间的秘境照得通明。跳动的火光下,那只红艳艳的蜜穴湿淋淋娇艳无比,敞露的穴口微微抽动,流露出诱人的淫态。

火光不住轻轻爆响,在周围留下长长的影子。那些被太泉古阵诅咒的外姓人淫笑着争相伸出手掌,玩弄美妇的艳穴。人群间不时传来少妇娇嫩的低叫,尹馥兰白生生的肌肤浮出酡红,目光迷离,在众人的淫玩下如痴如醉。

“看到了吧,”宋三收起市侩的嘴脸,喝道:“在苍澜镇,外来人的命最不值钱,想活下去,只一句,老实听话!让你卖命就卖命,让你卖身就卖身!挣够钱才有你的口粮!”朱殷强忍着寒意,一字一字道:“敝宗便是上万金铢也能轻易拿出,奴家若留在此地,便在山侧结庐而居,逐月以重金购粮……”宋三与众人交换一下眼色,释然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却不知道仙子能拿出多少钱呢?”朱殷毫不犹豫道:“十倍市价。”宋三提醒道:“仙子,镇上平日用的粮食可是外面百倍以上。”“便以镇上粮价的十倍!”“我来算算,”宋三扳着指头道:“一斤两贯,十倍二十贯,合十枚金铢。

一天一斤,一个月三百金铢,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合七千多贯,折成铜铢就是七百多万……”朱殷手指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雾气已经对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创,每拖一刻,自己的真元就会流失一分。她靠着师门的灵丹仙药,才在花信之季突破第五级坐照,进入通幽的境地。一旦真元耗尽,免不了修为暴降,甚至永远无法恢复。

焦急中,宋三忽然一拍脑袋,“险些忘了,仙子还困在里面,如果仙子有诚意呢,不若先把赤阳圣果拿出来,大伙在外面慢慢商量,怎么样?”朱殷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取出盛放赤阳圣果的玉匣,抬手扔了出去。宋三一把接住,满脸堆笑地说道:“仙子,请。”朱殷咬牙站起身,踏出雾气,宋三慇勤地过来想搀扶一把,朱殷提起长剑,冷冷盯着他。宋三识趣退开两步,还客气地抱了抱拳。

朱殷略微放心了些,刚一迈步,头顶忽然风声响起,一只铁笼从天而降,朱殷在雾中停留多时,血脉几乎冻僵,虽然转身想回到雾中,身体却略显僵滞,来不及反应,就被铁笼整个罩住。

朱殷勉强蹲下身,才没有被铁笼直接砸中,耳听着树下传来众人的笑闹和妇人的淫声,她心一横,提起长剑。笼子太过狭窄,朱殷根本没办法举臂自刎,只能转腕朝自己腹中刺去。

一条长棍直捣过来,击中朱殷的手腕,长剑脱手飞出。接着宋三顺势一推,撞倒铁笼,然后挑起笼盖,用铁链锁住。

铁笼只有四尺大小,朱殷只能蜷着身,雌兽般伏在笼中。那笼子似乎是关过猛兽,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中人欲呕。

朱殷来不及挣扎,便惊骇地瞪大美目,眼睁睁看着宋三长棍伸来,挑起铁笼一侧,远远朝雾中抛去。

朱殷尖叫道:“不!”…………………………………………………………………………………天色微明,晓风拂来,依然果香淡淡,昨夜的狂欢似乎随风而逝,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程宗扬感觉自己像在仲夏夜的森林中做了一个梦,当看到身边那个精灵般的少女,这种梦幻感更加强烈。

初升的阳光下,小紫精致的面孔宛如明玉雕成,散发出淡淡的光华。她坐在树枝上,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脑后插着一支贝壳簪子。一袭紫色的薄衫束着她纤柔的身子,衣带在风中微微飘扬。

更梦幻的是,这样一个娇美的古装少女,手里却摆弄着一台摄像机。她白嫩的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点过,画面不住变幻。这时更奇葩的来了,她手指轻轻一触,屏幕上变幻的画面突然消失,接着一个水晶般的光球出现在屏幕上方。

程宗扬张大嘴巴,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看着那段自己倒背如流的画面就这么变成立体的影像。原本潜藏在平面之下的细节浮现出来,信息量立即膨胀数倍,甚至能看到街道对面以前被车辆挡住的情景。虽然只是一点边缘,但比起广告栏的反光不知清晰了多少。

“怎么回事!”小紫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样看得更仔细啊。”程宗扬都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把自己抽醒。死丫头几乎是每触一个键,就直觉地知道它的用途,根本不带停顿的。片刻后,光球的影像一暗,换成昨晚录制的内容。

虽然光线有差异,但能看出两种雾障十分近似,都有种不易察觉的蓝紫色。

区别在于人群排队的雾障更加整齐严密,而苍澜镇周围的雾障略显散乱,边缘模糊。

小紫根本没有停下来仔细比较,一扫而过就了然于胸,随即调升了回放的速度。

水晶球中的影像不住变幻,很快进入到尹馥兰被带出来的一幕。尹馥兰赤裸的胴体在水晶球中扭动着,媚眼如丝地娇呻着,被人一个接一个压在身上。虽然双方都是满面欢容,嘻笑无禁,程宗扬却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凄凉。他透了口气,勉强笑道:“死丫头,有人替你出气了呢。”小紫像被人抢玩具一样满脸的不高兴,“人家才不要不相干的人帮忙呢。”接着是朱殷被关进铁笼,抛回雾中,耳边几乎能听到她绝望的尖叫。

“那个宋三够狡猾啊,朱仙子也是个聪明人,照样被他吃得死死的。”程宗扬啧啧赞叹两声。

天际隐约泛起微光,宋三才扯起铁链,收回笼子。在雾中待了半夜,朱殷早已失去知觉,原本艳丽的面孔苍白如雪,连衣衫都被冷汗湿透。

“朱仙子可真倒霉,怎么会中了诅咒呢?”“运气不好吧。”程宗扬琢磨了一下,“那些中了诅咒的外姓人很古怪啊。”小紫看着他,唇角缓缓翘起,“大笨瓜,别装了。”程宗扬一阵尴尬,干笑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像你这样的滥好人,当然是想着救人喽。”被死丫头说中,程宗扬只好苦笑道:“其实我没那么好心,只不过尹夫人终究和他好过一场。昨晚没见到也就算了,既然见到了,不管不问有点说不过去,对吧?”与岳鸟人的关系倒在其次,主要是昨晚那一幕,给程宗扬的刺激有点深。初次相逢,尹馥兰就毫不客气地出手抢夺他的夜明珠,程宗扬对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因此看到她被行淫兽缠住,也没有动过救人的心思,即便被行淫兽吸干精血,葬身太泉古阵,也是她咎由自取。

没想到的是,那些外姓人竟然把她带出古阵,昨晚在果树下,那群人直如群魔乱舞。看着身中淫毒,神智受创的尹夫人在众人身下摇臀摆乳,任人媟戏,这样的下场,还不如被行淫兽吸干精血来得痛快。

小紫撇了撇小嘴,“人家觉得你是多管闲事。”程宗扬道:“这么多人来太泉古阵找岳鸟人,你有没有觉得蹊跷?这背后说不定有一个很大的阴谋!”“大笨瓜,撒谎都不会。你想把她救出来,寻找幕后黑手?别忘了,她已经伤了神智,你把她救出来有什么用?”“等等,我还有个理由--你不想看看那些外姓人到底在干什么勾当吗?说不定也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不想。”程宗扬心一横,“救回来算你的。”小紫痛快地抬起小手,与他击了一掌,“成交!”“哇,你个死丫头,至于这么急着报复你老爹吗?”小紫眨了眨眼睛,天真地说:“人家刚想起来,人家有件东西丢在那里,要顺路去拿。”“什么东西?”“青冥琥珀。”程宗扬叫道:“那是你的吗?”小紫道:“现在已经是了。”…………………………………………………………………………………天色一亮,越来越多的人从太泉古阵回到镇上,原本寂寥的小镇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来自三山五岳的江湖好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是炫耀自己的收获,或是庆祝劫后余生,当然也少不了在太泉古阵结下仇怨,出来寻仇的。

短短一上午时间,镇上便爆发了七八起冲突,死伤十余人。规模最大的莫过于蓟州会与那股胡人的冲突。六朝众人对胡人都没什么好感,但那股胡人凶悍异常,一出来就抢先占据高地,更把前来挑衅的蓟州群雄射杀大半,众人在太泉古阵都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脱身出来,正觉得性命可贵,谁也不愿意出手,结果这些胡人倒在群敌环伺中安营扎寨起来。

与此同时,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也满天飞舞,有人说长青宗这次在太泉古阵吃了大亏,三名玉字辈的高手丧生古阵,门中伤亡惨重。有人说吃亏最大的是娑梵寺,这座十方丛林的名刹在阵中全军覆没,连信永大师都没能逃出来。有人说青叶教运气最好,在阵中找到宝藏,到现在还在挖宝。

何漪莲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又嫉又恨。但紧接着又有消息称,这两则消息弄反了,找到宝藏的是娑梵寺,全军覆没的是青叶教,连尹馥兰都不见踪影,这才让她好受些。

下午时分,传出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干贞道几名幸存者指称瑶池宗才是背后凶手,瑶池宗的奉琼仙子为独占赤阳圣果,对同属道门的诸宗痛下杀手,杀玉魄子、伤沈黄经、暗算尹思元,最后带着赤阳圣果逃之夭夭,如今长青宗、阳钧宗和干贞道联手,要找奉琼仙子和瑶池宗分说清楚。

镇上流言四起,暗潮涌动,程宗扬却在爬山--既然是救人,总不能大摇大摆去栖凤院,于是雾障这道对被诅咒者而言的天然牢笼,就成了两人潜入栖凤院的最好掩护。

“我知道宋三他们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给姓朱的留生路了。”程宗扬呼吸着冰冷的雾气,一边道:“这些外姓人的弱点太要命了,躲在暗处还行,一旦漏了底,就该被别人斩尽杀绝。毕竟他们被困在苍澜,想逃都逃不了。”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拿着摄像机,兴致勃勃地边走边照,“大笨瓜,笑一个。”“雾这么大,你能照见什么啊?别乱动!”程宗扬没好气地说:“这么的大雾,我背着你爬山容易吗?”远处听到流水声,程宗扬放缓脚步,背着小紫往山下走去。

…………………………………………………………………………………“莫爷,这些是小的们这一趟去太泉的收成。”宋三弯着腰,恭恭敬敬道:“请莫爷赏脸。”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坐在温泉池内,旁边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慇勤服侍着。

那莫爷四十多岁年纪,留着长须,气度典雅,看上去倒像是个退职的文官,只是眼中偶尔流露出的精光,显得十分精干。

莫爷脖颈靠在池沿,看着旁边放的一堆物品,除了钱铢,还有兵器、金银饰物、各类值钱的器具。

莫爷叹了口气,“收成一般,日子不好过啊。折损了多少人手?”宋三小心道:“死了十一个,疤哥和黑疯子都折在里面,活无常和死有分也断了一条手臂。”“看来是撞上硬手了。”“是一个虎斑大汉。六级上的修为。”莫爷沉吟片刻,“挑几个好手摸摸底,若是棘手就避开。那些外人终究是要走的。”宋三知道这一趟人手折得太多,主人有些不悦,连忙笑道:“这次倒是逮了几个像样的雌,带来给莫爷过目。”莫爷挥手打发一名侍女去外面带人,一边道:“那些人进太泉的事打听出来了吗?”“打听出来了。”宋三道:“外面风传武穆王躲在太泉古阵,那些人都是赶来寻仇的。”莫爷神情一震,随即斥道:“一派胡言!”“可不是嘛。”宋三道:“小的在苍澜待了这么些年,哪儿见过有人敢躲在太泉古阵的?这些谣言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引得人蜂拥而至。要说也稀奇,那些人远近不同,得到消息也该有个先后,偏生赶到苍澜都差不了几日。”他遗憾地说道:“若是有个先来后到,也好多做几笔生意。”说话间,几名女子鱼贯而入,在池边依次跪下,战战兢兢地见过这位栖凤院主人。

宋三喝道:“这不去服侍莫爷?”这些女子都是平常的门人侍女,落到宋三等人手中,已经吃过苦头,闻言低着头褪去衣物,进了汤池,在莫爷身前赤条条立成一排。池中一名女子站起身,仔细打量着新人,挑出两名身体羸弱的,裁汰出去,又挑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引到莫爷身边。

莫爷搂住那少女的腰肢,随意问道:“你从哪里来?”女子轻声道:“奴婢是洛帮的,原本在帮主身边服侍。”“洛帮?何漪兰也来了?”宋三道:“是。洛帮、青叶教还有剑霄门,都在一处。”“剑霄门前任门主死在武穆王手上,前来寻仇还说得过去。洛帮的何大当家当年和武穆王算是你情我愿,如今也来落井下石?青叶教的尹夫人前前后后更是得了不少好处,说翻脸就翻脸,果然是婊子无情。”宋三笑道:“莫爷说得真准,姓尹的果然是当婊子的好材料。”“哦?”宋三提起铁链,将尹馥兰牵了出来。尹馥兰脸上红晕未褪,这会儿身子软绵绵的,爬动时手脚都有些乏力,一副活色生香的淫态。

宋三道:“她在阵内了淫毒,小的原本不想理会,瞧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冒死救出来,好给莫爷逗乐消遣。”莫爷目光闪动,半晌才笑道:“难得调教得这么听话。”宋三道:“小的不敢居功。其实是她中毒太深,伤了神智。”“有点意思。”莫爷吩咐道:“菊儿,你去看看。”为首一名女子把尹馥兰带过来,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然后让她马趴着伏在池边,耸起雪臀,伸手扒开她的臀肉,检查她的性器。片刻后说道:“三十四岁。

未生育过。舌尖、乳尖有噬伤,淫穴红肿,肛中有暗伤两处。”宋三竖起拇指,“菊姊儿好眼力!”莫爷盯着尹馥兰的身子,似乎在权衡利弊,最后道:“带下去。给她换身衣服,打发去街上卖果子。”宋三一怔,然后劝道:“莫爷,外面人太多,怕会惹出乱子。”莫爷缓缓道:“青叶教只是个小门派,根基浅薄,人才不多,与其他门派的关系也是平平,如今在阵内折了大半,外面剩下几个不足为患。尹夫人留恋苍澜的风物,愿在镇上定居,谁会管她?”宋三立刻道:“莫爷英明!”莫爷微微一笑,让人把尹馥兰带下去。接着一名女子捧茶过来,服侍莫爷喝了一口。

宋三道:“还有一件东西要孝敬给莫爷。”宋三把盛着赤阳圣果的玉匣送了过去。莫爷颔首道:“不错,这一趟也算有些收获。咦?”他看到玉匣上的标记,神情多了几分慎重,“瑶池宗?”宋三终于说到重头戏,谄笑道:“老天开眼,又有人被老天爷看中,留在镇上。”宋三原原本本说了经过,然后道:“小的见她孤身一人,才带兄弟们出手。

怕她还有手段,便把她扔在雾中,眼下她的修为已经废了九成,剩下一点,只是保住性命罢了。”莫爷思索片刻,说道:“这件事你做得周全。像这种背后有势力的,断然轻纵不得。”“是。”宋三被主人一赞,脸上也多了几分光采,笑道:“那奉琼仙子倒是个上等货色,只是在雾中待了一夜,血脉冻结,身子都僵了。等调理好,请莫爷收用。”“瑶池宗的仙子确是难得的鲜物。”莫爷大方地说道:“既然是老天爷的赏赐,我怎好独占便宜?昨晚辛苦的几个人人有份,都收用了她,顺便给她讲讲镇上的规矩。”“小的们孝敬莫爷的,怎敢先用?莫爷……”莫爷摇了摇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咱们的规矩,任谁也不能坏。

菊儿,你去选一处池馆,给阵里出来的兄弟好生慰劳一番。”莫爷站起身,张臂让人披上长袍,一边道:“那谣言传得蹊跷,让大伙多留意些。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莫被人算计了。”宋三道:“多亏莫爷,咱们才有今日。朱仙子刚来,不知道咱们外姓人在苍澜讨生活的艰难,过些日子便知道感激莫爷了。”莫爷道:“就是这个道理。朱仙子若是明白便罢,若是不明白,你们便好好点拨她一番。无规矩不成方圆,莫说她朱殷,便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到了苍澜也要按我们的规矩来!”…………………………………………………………………………………程宗扬力贯指尖,手指抓紧石缝,壁虎般贴在甬道顶部。

一个女子捧着玉匣进来,扭头吩咐道:“你们在外面看着。”“是。”两名侍女停下脚步,守住甬道。

那女子走到甬道尽头,用钥匙打开门,带着玉匣进去,过了快一盏茶工夫才出来,重新锁门离开。

程宗扬一眼就认出那只玉匣,等那女子走远,立刻双眼放光地说道:“赤阳圣果!”小紫道:“你能把门打开吗?”程宗扬顿时泄了气,“干!他们居然从太泉古阵弄了一扇门回来。”两人从山后潜入栖凤院,看这处一半建在山中的甬道最安全,才选在这里藏身,没想到会先遇上赤阳圣果。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接着一条赤红的小蛇游曳过来,珊瑚制成的骨节流畅地运动着,上面绑着一台摄像机。

小紫熟练地打开屏幕,浏览画面,“右转。”程宗扬背起小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穿过甬道。好不容易一路避开数处暗哨,接近那处画面中出现过的那处汤馆。小紫却在耳边道:“糟糕,大笨瓜,你想救的人不在这里。”“死丫头,你怎么不早说!”“人家刚看到啊,她被打发出去了。不过人家的东西也在这儿呢。”“你是故意的吧!”小紫笑道:“那我们回去好了。”程宗扬奇道:“不就一块琥珀吗?你怎么这么上心啊?走,先把你的事办完了,免得你出工不出力。”珊瑚小蛇盘在房顶的角落里,镜头对着石壁上一道缝隙。那只水晶光球悬在屏幕下方,映出隔壁的影像。程宗扬和小紫舒服地躺在竹榻上,看着面前的水晶球。池中的温泉雾气氲氤,如果不是一会儿要抢东西,程宗扬都想泡会儿温泉,好解解乏。

水晶光球将隔壁的情形尽收其中,显然太泉古阵的技术水准比自己的时代高了不少,至少这种立体显示技术自己从来没见过。

那处汤馆看上去十分平常,汤池不过丈许大小,后面设着一扇山水屏风,旁边摆着一张竹榻。昨晚那群外姓人聚在池边,望着温泉中一只铁笼,隐隐能看到水下漂浮的红衣。

不多时几人拽着铁链,“哗啦”一声,把铁笼提了出来。

滚热的泉水化开冻结的血脉,朱殷咳嗽着从昏迷中醒来。那只金灿灿的凤钗歪到一边,发髻湿淋淋滴着水,脸色仍是一片苍白。

“你是新来的,不知规矩。”菊姊开口道:“苍澜的外姓人不论年纪,以来的先后为序,你该叫我一声姊姊。”朱殷恍若未闻,她闭目凝息,竭力聚炼真气,接着她身体一颤,脸色变得惨白。十余年的勤修苦练,无数灵丹妙药的堆积,此时都成了一场空,一时间朱殷心丧如死。

“你运气算好的,那雾气越往里越重,再丢得远些,眼下哪里还有命在?”菊姊道:“既然已经醒了,便去服侍宋三他们。记住,你要叫三哥哥。”朱殷低声道:“我是瑶池宗……”“我知道。”菊姊打断她,“不管你以前什么身份,都和你现在没关系。既然老天爷让你留在镇上,这辈子便要重新来过。从现在开始,你就要靠自己的身子挣饭吃。”说着菊姊站起身来,“宋三,给你两个时辰。”“明白!”

第十四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为掩护小紫和朱殷离去,程宗扬炸毁栖凤院的汤馆产业,一行人就此成为外姓人的眼中钉,不得不逃进太泉古阵,但众人也因此分散,失去连络……独行的程宗扬在丛林里巧遇乐明珠,一番恩爱之後却惹恼潘金莲,只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小香瓜飞走了。

周族少主霸气四溢地度过奈何桥,其手法看在程宗扬眼里满是震撼;难道周飞与他一样,都是穿越者?

第一章光线穿过墙顶的透光孔,映在水雾弥漫的汤池上,幽暗的浴室内光影交错,色彩斑斓。

汤池旁的青石板上,摆着一只黝黑的铁笼。曾经光彩照人的奉琼仙子此时仿佛抽干所有精力,就像一只陷入绝境的雌兽伏在笼中。乌亮的秀发贴在肩上,湿淋淋滴着水,身上如火的红衣已经湿透,那张玉雕般的面孔混杂着困惑、惊恐与惶然,再也没有以往的矜持和骄傲。

铁笼旁立着七八个男子,穷年累月囚牢般的血腥生涯,给这些外姓人留下深深的烙印,他们狞笑着盯着笼中的猎物,目光中充满了阴狠和残忍的意味。

带着气泡的泉水在青石砌成的浴池中不住翻滚,散发出热腾腾的水雾,朱殷心头却一片冰冷。房门关上的刹那,她突然间意识到,刚才离开的菊姊,才是她此时唯一的依靠。在众多视线环绕下,她曾经的从容荡然无存。惧意像野草一样在心底滋生,使她禁不住微微发抖。

“难得老天爷开眼,挑中了仙子。”宋三开口说道,那笑容就像一个面具扣在脸上,眼中殊无笑意,“仙子这样的美人儿肯留在镇上陪我们兄弟,实在是大伙儿的福气。”“嘿嘿……”“呼呼……”“哈哈……”“呵呵……”围观者发出一片怪笑。

朱殷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眼神却越来越绝望。反覆凝炼真气之后,她终于确定,自己的修为已经所剩无几,宗门的刻意栽培,多年的勤修苦练,无数灵丹妙药,种种机缘……都成了过眼云烟。

宋三笑道:“莫爷的恩典,把朱仙子赏给大伙儿。咱们可别辜负了莫爷这番心意。”有人嚷道:“三哥,时辰不等人,别让仙子等着!”“急什么?”宋三道:“好菜不怕慢吃。”铁笼“光”的一声打开,宋三拍了拍笼子,“出来吧。”朱殷身体颤了一下,接着闭上眼睛。

有人嘲笑道:“当初不肯进去,眼下不肯出来。仙子莫不是想住在里头?”宋三淫笑道:“仙子是闻到味儿,觉得这专门关母狗的笼子住着亲切——既然仙子不肯出来,咱们就关得更紧些!”朱殷头上一痛,被人抓住发髻,把她头颈粗鲁地拖到笼外,接着宋三一推,两扇笼盖左右合紧,盖中两个半圆的铁槽正卡住她柔美的玉颈。

朱殷双膝跪在地上,两手攀住笼盖的铁栏,用力拉扯,可这只以往她轻易就能扯开的铁笼,此时却在她指间纹丝不动。

接着腰后一紧,有人用铁链把她纤腰束在铁笼底部,迫使她双腿分开,腰腹紧贴着大腿。

朱殷头颈被卡住,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木偶般任人摆布。等众人松开手,她已经被摆成跪伏的姿势,脖颈被铁笼卡住,腰肢低垂,浑圆的臀部被迫耸起。

宋三一手伸进笼内,在她臀上打了一把,啧啧赞道:“好个标致的屁股,大伙儿艳福不浅!”朱殷双目紧闭,雕塑般的面孔白得几乎透明,温泉的热度渐渐散去,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有人抱怨道:“咱们在外面辛辛苦苦,仙子在里面一个字儿都不说,连动都不动一下,这也太没味道了吧?”有人应合道:“可不是嘛,知道的说仙子这是矜持,不知道还以为仙子看不上咱们这些兄弟呢。”“这事儿得你来我往才得趣,仙子这样,那不是摆弄死人吗?”众人鼓噪中,宋三道:“说得对!莫爷既然让仙子来服侍咱们,让她动着让咱们快活才是正经的!仙子,是先给哥儿几个吹喇叭呢,还是让咱们先把肉棍别进去?”朱殷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响。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宋三笑着说了一句,接着脸一沉,喝道:“把屏风打开!”这间浴室依山而建,后墙就是山体,这时屏风被人拉开,露出一个洞口。那山洞并不大,不过半人高低,深度也只有丈许,然而洞内弥漫的却是一层白濛濛的雾气。

朱殷瞪大眼睛,身体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当众人抬起铁笼,送入洞口,朱殷终于忍不住尖叫道:“不要——”铁笼“篷”的落在地上,接着传来一片轰笑。

朱殷盯着眼前的白雾,呼吸变得急促而散乱,强烈的惧意使她几乎没听到周围的耻笑。她并不怕死,但对于她这样的修行者来说,每一点真元都无比珍贵,再没有什么酷刑比一点一滴耗尽真元更可怕,那种折磨完全超越了任何人的承受能力,再勇敢再有毅力的人也无法支撑。

宋三嘻笑道:“仙子,想明白了吗?”朱殷想开口,舌头却仿佛僵住。

忽然铁笼向前一滑,在石上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朱殷失声道:“不!不要!我知道了!”“既然想明白了,就先把衣服脱了,让大伙儿看看仙子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模样?”朱殷精致的唇瓣颤抖着,眼中露出受辱的凄然和哀婉。宋三抬脚往铁笼上一蹬,一缕雾气漫入笼内,沾在鼻尖上,寒意直入心底。朱殷尖声道:“我脱……我脱给你们看!”众人喝道:“快脱!”朱殷彻底崩溃下来,带着泣声乞求道:“求你们放开我,不要离这么近……我一定脱……你们想看哪里都可以……”宋三一摆手,众人把铁笼拖出山洞,重新掩上屏风——即使他们,也同样不敢靠近那些雾障。

铁笼打开,失去支撑的朱殷仿佛被抽掉骨骼一样瘫软在地,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

宋三抬起手,“嗒”的一声轻响,一颗指尖大小的黑色药丸掉在地上,接着是一颗红色的药丸,转动着滚到朱殷脸侧。

“黑的这颗是毒药,吞下去立刻就死。红的这颗可是好东西,”宋三笑道:“能祛寒压惊,延年益寿。仙子选哪颗?”朱殷的骄傲被彻底打碎,她战栗着抬起手指,伸向那颗红色的药丸。

宋三拦住她,“这药不能用手拿,用嘴直接含住吞服才对。”在雾障的威胁下,朱殷再没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她伏下身,用唇瓣含住那颗红色的药丸。

宋三笑道:“先给仙子说清楚,这红色的药丸是催情的春药。若是选黑丸,一口吞下,一了百了。若是不想死,便选红丸,仙子初经人事,未免生涩,用这药助助兴倒是好的。”朱殷僵滞片刻,最后闭上眼睛,费力地吞下那颗红色药丸。

周围传来一片嘲弄的笑声,“还以为这婊子真和天上的仙女一样,原来也是个要命不要脸的。”宋三一手托起她白玉般的下巴,啧啧赞叹几声,然后抬手将她发上那支凤钗一把扯下。朱殷身体猛然一抖,接着发髻松开,长发披散下来。

宋三得意洋洋地拿起那支凤钗,展示给众人。虽然只是一支钗子,但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朱殷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剥去最后一缕遮羞布,从高高在上的仙子堕入红尘。

忽然臀后一紧,有人抓住她的臀肉,朱殷身体本能地一颤,试图挣开。但看到宋三眼中充满残忍和快感的笑意,她身体仿佛被点中穴道一样变得僵硬。

宋三一手伸到朱殷臀后,手指顺着她的臀沟向下滑去。朱殷红裙已经浸透,湿淋淋贴在臀上。随着指尖的移动,红裙下的圆臀显露出优美的轮廓。那只手渐渐下移,一直伸到腹下那片软腻间。

朱殷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着,夹在臀沟间的红裙紧贴着肌肤,那根手指顶在臀下,能看到两片柔软的蜜肉微微张开,在湿透的布料下柔软地滑动着。

朱殷一颗心仿佛悬在喉咙里,身体微微痉挛。忽然腹内传来一股暖意,身体的战栗渐渐停止,朱殷苍白的双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雕塑般端妍的玉容变得妩媚起来。……第二章浴室内一片寂静,除了水声,只有一丝细微的娇喘声。朱殷立在翻滚的温泉池边,在众人围观下微微低着头,一双洁白的玉手兰花般在颈侧翘动着,一点一点解开颈侧和腋下的衣钮,脱下那件鲜红的上衣,露出里面是一件精致的纱衣,再往里,是一条贴身的抹胸。

朱殷解下上衣,垂手放在脚边。围观的众人像喝醉一样变得亢奋起来,叫嚷道:“把里面的也脱掉!”朱殷低喘着,玉脸愈发娇红,她双手绕到颈后,解开系带,鲜红的丝绸抹胸水一般滑落下来,室内仿佛一亮,一对丰挺饱满的雪乳绽露出来,闪动着耀眼的肤光。

周围响起一片淫猥的笑声,“仙子这对奶子好生风骚……”“好嫩的奶头,又鲜又红。”宋三用指尖掐住她的乳头根部,将她乳头挤得向上翘起,笑道:“像不像樱桃?”“好一对红鲜鲜的樱桃粒!”围观的汉子纷纷伸出手,抚弄着她的雪乳。朱殷满脸飞红,却不敢挣扎,只羞耻万端地侧着脸,柔颈扭到一旁。

水晶般的光球内,光影不住变幻,程宗扬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这么新鲜的嫩白菜,不但被猪拱,而且还是被一群猪拱——说实话,自己倒真没有义愤填膺,反而有点血脉贲张的感觉。

水晶球内,被废去修为的仙子裸着上身,一双白美的雪乳被各种手掌轮流摸过,柔软而充满弹性的乳肉颤抖着不住变形。半晌,浴室内的外姓人才松开手,那个仙子般的美人儿含羞忍耻地解开红裙,在众人围观下褪去亵裤,一丝不挂地立在池边。

汤池中,朦胧的水雾不断升起,在众人喝令下,奉琼仙子仿佛一株雾中的白玉芍药,不断摆出各种姿势。她双手抱在脑后,右肘抬起,腰肢向左扭动,玉体呈现出一个优美的“S”型,曲线柔美动人。

接着她双掌合在一起,雪白的双臂从颈后向左倾斜,上身右横,一双玉腿微微弯曲,腰臀往左挺起,光洁的玉体像反弹琵琶的舞者一样拧成反“Z”型,丰挺的双乳和浑圆的雪臀作为反“Z”型的顶点,微微颤动,显得肉感十足。

朱殷在温泉中浸过多时,肌肤更显光润,曲线变幻间,妙态横生。那群外姓人一边抚弄着她白艳的胴体,一边戏弄道:“朱仙子真不愧是练过的,这屁股扭得真浪!”“放到院里也是当红的粉头。”“瑶池三仙子可都是上等的美人儿,”有人嘻笑道:“不知道哪个仙子奶子最大?朱仙子给咱们说说。”朱殷低喘道:“大师姊……”“看仙子这骚样,不会是开过苞的吧?”“瞎说,瑶池宗的仙子可都是处子之身,是不是啊,朱仙子?”朱殷道:“是……”“是不是要验过再说,”宋三道:“朱仙子,把你的花苞露出来,让大伙儿瞧瞧是不是开过苞的。”程宗扬道:“啧啧,朱仙子这下可是掉进狼窝,还不如吞了那颗毒药呢。”“大笨瓜,”小紫笑道:“黑色那颗也是春药,而且药力更猛烈。”“干!只有你这种坏透了的死丫头才知道那些坏人的伎俩吧!”小紫笑道:“程头儿,朱仙子美不美?”程宗扬矜持地点点头,“还行。卓美人儿年轻几岁,倒和她有一比。嘿,这帮人怎么干看不吃,只过眼瘾呢?”光球中仿佛在上演着一台小小的舞台剧,那群外姓人带着狞恶的笑容围成一个圆圈,中间跪着一具白玉般的娇躯。朱仙子面带红晕地弯下腰,双手抱着那只雪白圆润的雪臀朝上抬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凝脂般滑腻的臀肉,露出股间那只鲜嫩的性器。

程宗扬眼睛一亮,“色如丹渥,穴若含珠——这是上等鼎炉啊!”小紫却盯着朱殷颈中垂下的那块琥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朱殷心里对雾障的恐惧彻底压倒了尊严和矜持,她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羞耻,就像条美丽的雌兽般跪伏在那群男人之间,柔颈贴在青石板上,雪滑的圆臀高高翘起。在他们的喝斥下,主动扒开臀肉,将自己最羞耻的秘处展露在那些男人的视线下。柔艳的性器在臀间绽开,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绽露出娇美的蜜肉,红腻的穴口,柔嫩的花蒂,香艳无匹。

那群外姓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名汉子按捺不住,低声道:“三哥?”宋三摇了摇头,虽然莫爷仁义厚道,把奉琼仙子赏给大伙儿,但他心里明镜一样,奉琼仙子的苞只能莫爷来开,眼下这些其实只是调教,等大伙儿教好她规矩,服侍好莫爷才是正事。

原本不染凡尘的仙子此时身无寸缕,裸露着琼玉般的肉体,在人群中展示自己最隐秘的羞处。在药物的刺激下,那只性器微微充血,就像一朵湿透的海棠,娇艳欲滴。

众人喉结齐齐动了一下,接着便有人忍不住伸手抓去——就在这时,所有人突然间神色大变。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响动,接着一股浓白的雾气从屏风下涌出,潮水般滚滚涌来,石室内温度剧降。

“雾障!”室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眼看浓雾袭来,再悍不畏死的外姓人也心底生寒,不由分说便夺路而逃,争先恐后奔出门去,生怕沾上半点雾气。刹那间,汤馆内就只剩下朱殷一人,她已经认命地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这时听到周围的响动,她迟疑地回过头,接着便被雾气吞没。

浓雾沾上皮肤,寒意侵体,本能的恐惧使朱殷浑身僵硬,她压抑不住地想要尖叫,喉头却仿佛被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狂奔的脚步声从甬道远远传来,那些人一边跑一边呼叫,浓雾笼罩的石室转眼成为被诅咒者的绝地。

朱殷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伏在地上,神情间露出一丝茫然。浓雾沾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然而那种侵入血脉,消耗真元的噩梦并没有重现。

片刻后,一条纤美的身影踏雾而来,停在朱殷身旁。接着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挽住她颈下低垂的琥珀。朱殷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急忙去夺,那只纤手轻轻一扯,拿走了那枚琥珀。

朱殷失声道:“还我!”少女轻笑道:“好可惜,仙子一点法力都没有了,拿着琥珀也没用呢。”朱殷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致无比的娇美面孔,雾色中宛如珠玉。

少女扬起手,笑道:“程头儿,你看人家的琥珀好不好?”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雾中,朱殷身体一颤,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这对男女却是在太泉古阵遇见过的。当时那场爆炸自己原以为这两人绝无幸免,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心念急转间,朱殷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身裸体,连忙抬手去掩。

小紫轻轻一笑,然后朝她摇了摇手,“再见啰。”接着叫上程宗扬,“程头儿,走喽。”朱殷吃了一惊,急忙叫道:“等等!”小紫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说道:“仙子有什么事吗?”在这个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少女面前,朱殷竭力露出从容的表情,压下心底的惊惶,温言道:“那块琥珀便送给你……”小紫打断她,“本来就是我的啊。”朱殷怔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少女的言辞,但这会儿那些外姓人随时可能返回,她顾不得多想,立刻道:“请你们帮帮忙,送我出去。”小紫笑道:“人家没听清呢。”朱殷叫道:“救救我!”“救你吗?”小紫眨了眨眼睛,“你真想让我救吗?”远处传来呼喊声,朱殷再顾不上矜持,急忙道:“求求你救我……”“你确定吗?”望着少女纯美的面孔,朱殷莫名的一阵心悸,她一咬牙,“是!救救我!”小紫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程头儿,这可是她自己求我的哦。”程宗扬听得直翻白眼,当初自己在古阵外面看到那些来寻仇的女子,就觉得她们出门都忘了看黄历,运气差到姥姥家了,居然赶上和死丫头一路。现在他敢肯定,朱殷出门铁定踩到狗屎了。身中诅咒,落入宋三等人的狼窝不说,居然还上赶着非要往死丫头的虎口里跳,这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凄惨。

“你带她走,我把他们引开。”程宗扬说着推开屏风,一手伸进石洞,揪着雪雪的耳朵把那条使劲喷着冰雾的小贼狗扯了出来。雪雪凶猛地呲着牙,一副要和他拚命的架式,但被程宗扬拿刀背往头上一敲,立刻夹起尾巴,老实下来。

朱殷修为尽废,被小紫轻轻一扯,身不由己地跌了过去。石室上方开着透气孔,可供一人出入,刚才两人就是从这里进来。这时小紫带着朱殷离开,程宗扬则捡起地上的衣物,往外冲出。

如果只有小紫和自己两人,想脱身并非难事,那些外姓人虽然凶悍,但对雾障畏之如虎,只要往雾障里一钻,那些外姓人再胆大也不敢追来。不过带着同样受到诅咒的朱殷,沾上雾气只怕就成了死美人儿。只有先让小紫带朱殷离开,自己引走院中的外姓人,再想办法脱身。

程宗扬刚到门边,一脚还没踏出,就立刻退了回来。外面人影晃动,甬道两端都有人赶来。程宗扬暗叫糟糕,只晚了这么一步,形势逆转,院中的外姓人闻风而至,把出路已经堵住。

好在那些外姓人对雾障畏如蛇蝎,这会儿整个浴室都被寒雾笼罩,他们只远远守在门口,不敢靠近。

片刻后,有人沉声道:“眼下还是清晨,哪里到涨雾的时候?”“便是涨雾也没有涨得这般凶猛。”宋三道:“莫爷当心,雾气涨得蹊跷,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莫爷在外面道:“朱仙子呢?”宋三左右看了看,“没见她逃出来,多半还在里边。”有人掏出火褶,吹燃后抬手扔进室内。“哧”的一声,火褶刚飞出一半,就像被水泼到一样熄灭。

外面顿时一片哗然,“哪里是雾障?这是水雾。”宋三一脸尴尬,自己一看到雾气便只顾着逃命,其实雾障微微有种蓝色,与平常的雾气仔细看时能看出区别。

宋三道:“既然是水雾!莫非又多了一道泉眼?”“你们仔细看看,若是多了泉眼,那最好不过。”说着莫爷扬声道:“镇上来了不少人,大伙儿提防些,这会儿都散了吧。”外面众人散开,剩下宋三等人虽然知道里面只是水雾,一时也不敢进来,争吵半晌,终于有人硬着头皮进入石室。

“咦?仙子呢?”“不好!那贱人逃了!”“快追!”“别慌!”宋三道:“她能逃到哪儿去?仔细找!”几人一片吵闹,将浴室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朱殷的影子。

程宗扬蹲着身,手里抱着朱殷的衣服,周围雾气弥漫。整个浴室只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就是屏风后的洞穴。只不过洞中充满雾障,朱殷就算寻死,也不可能藏在里面,那些外姓人更不可能进来寻找。

程宗扬算算时间,小紫多半已经带着朱殷离开。只要等他们放弃搜索,自己就有机会逃之夭夭。

程宗扬小心往洞内挪了挪,忽然手边一滑,碰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体,程宗扬连忙伸手去扶,避免发出声响。这里已经是洞内深处,伸手都未必能看到五指,他小心摸索片刻,才发现那是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尸骸。

程宗扬暗道晦气,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家伙中了诅咒,无声无息地死在洞内。

他心头一动,转念想到,这人既然死在雾中,多半也是中了诅咒。能从太泉古阵出来的,都不是庸手,一般情况下,这种巧遇都会捡本武林秘籍什么的……山洞并不太深,不过丈许就摸到尽头。程宗扬耐心摸了半天,可除了一堆白骨,连块破布都没捡到。

忽然“汪”的一声,程宗扬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只小贱狗跟着自己一起钻到洞中,没想到这会儿好死不死地叫了起来。

外面有人叫道:“洞里有东西!”接着洞口辟辟啪啪一阵乱响,有人拿棍棒往洞内试探。

程宗扬一把揪住雪雪,把它往衣服里面一包,一边拔出雷射刀。

“呼”的一声,一杆短枪飞进洞中。程宗扬刚闪身避开,便看到一条铁链怒龙般挥来。这下避无可避,程宗扬只好挥刀挡住,顿时露了行藏。

“洞内有人!”“什么人!滚出来!”程宗扬一声不吭地拉过背包,把所有的手雷绑在一起,用朱殷的裙子包住,然后用力投了出去。

洞口红影一闪,众人的兵刃立刻招呼上去。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整个石室都仿佛被巨大的爆炸掀开,青石垒成的墙壁摇摇欲坠,半边房顶都倒塌下来,碎石带着硝烟四处飞溅。

不等爆炸声停,程宗扬就抱着雪雪闪身出来。这处汤馆紧邻着山体,程宗扬两个闪身,便钻进雾障。……一进雾障,就像在冰水中游泳一样,寒意刺骨。程宗扬不敢进入太深,只沿着雾障边缘小心行进。

对于小紫,自己并不担心,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她逃不出来才见鬼了。话说回来,那些外姓人虽然凶恶,但弱点实在太致命了,难怪在镇上如此低调,连徐君房都看不起他们。

一刻钟后,栖凤院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程宗扬打着哆嗦从雾障出来,钻进山林,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即使没有中过诅咒,在雾中行走也是个体力活。等身上的寒意消退,他才揪着雪雪的耳朵把它扯出来,没好气地说道:“小贱狗,差点儿被你害死!”雪雪懒洋洋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搭在一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一阵火大,揪着小贱狗的耳朵正要开骂,突然“咦”的一声,喝道:“嘴巴张开!”雪雪头一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小贱狗嘴巴里明显咬着什么东西,可想从它嘴里夺出来,那后果实在太可怕了。看来只有死丫头才能制住这贱狗。

忽然雪雪抬起头,在空气中嗅了嗅,然后翘起尾巴,迈开四条小短腿,就像一只滚动的雪团,往林中奔去。

不多时,林中传来一阵兵刃交击的声音。程宗扬小心看去,却是两帮人马正在恶斗,一方是五名大汉,另一方则是一老一少两人。那几名汉子包着头,面目凶狞,看上去像一伙悍匪,为首的却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他不住出声指挥众人走位,将两人牢牢困住。

此时老少两人已经落在下风,那老者挥舞着一根铁杖,面目依稀有些眼熟,却是百琴谷的长老。

程宗扬看了几眼,不禁讶异,那群汉子修为不见得高明,一对一的话,未必能在百琴谷长老手下走过几招,但在那年轻人的布置下,隐隐结成阵势,完全压制住对手的攻势。

百琴谷长老身边的少年修为平平,勉强支撑片刻,对面的年轻人忽然长剑一挑,使了个虚招,接着错身上前,挥拳将他打翻在地,长剑一沉,架在他颈中。

那年轻人喝道:“把通仙草交出来,放你们一条生路!”百琴谷长老神情惨淡地跳开一步,取出一支竹筒,丢在地上,哑声道:“老夫认栽!通仙草在此,放开他吧。”一名汉子抄起竹筒,拔下塞子,抬掌轻轻一磕,取出一株通体莹白的细草,然后递给为首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笑道:“老头儿,你们运气不错啊。这趟进太泉古阵,是不是还捞了别的宝贝?”百琴谷长老惨然道:“老夫在阵中五日,折损一名弟子,费尽心机才得到这株仙草,哪里还见到别的宝物。”“真没有吗?”百琴谷长老摇了摇头。

年轻人遗憾地叹了口气,长剑蓦然一递,刺穿了那少年的脖颈。百琴谷长老大叫着朝前扑去,几人刀剑齐出,转眼将他格杀当场。

几人拿过两人的行囊翻捡,忽然有人扭头道:“哪儿来的狗?”程宗扬眼看着小贱狗撒着欢跑到一棵树下,然后兴奋地扬起一只小爪子,在空气中挠着。

空气像水面一样荡起涟漪,片刻后发出一声肥皂泡破开般的轻响,原本空无一物的视野,仿佛扯下幕布般,景物变幻,露出一张姣美的面容。

小紫生气地看着雪雪,“小笨狗,外面有坏人呢,你就要进来。”雪雪跳到小紫怀中,亲怩地在她身上蹭着,然后张开嘴,把一个小小的东西吐在她掌心。

那群汉子都没想到有人居然藏在自己眼皮底下,不由瞠目结舌。为首的年轻人目光落在小紫身后那女子身上,然后挤出一个笑容,“莫非是瑶池宗的奉琼仙子?好法术!佩服!佩服!”朱殷原本身无寸缕,临走时虽然匆忙拣了件外衣,这会儿披在身上,却掩不住她胴体凸凹有致的曲线,反而更添诱惑。她玉颊酡红,流露出醉人的风情,一边还竭力保持着从容的气度,淡淡道:“看诸位用的阵法,多半是太乙真宗的道兄吧?”几名汉子互相看了一眼,为首的年轻人眼中寒光微闪,接着哈哈笑道:“果然瞒不过仙子的法眼!在下童行海!幸会幸会!”童行海嘴上说着幸会,手里却握紧剑柄。他们掩藏身份杀人越货,这时被朱殷一口揭穿,便知道此事绝难善了,心下顿生杀机。童行海使了个眼色,手下几人四面散开,拦住两女的去路。

小紫点着雪雪的鼻子嗔道:“小笨狗,看你干的好事,这下要被人杀人灭口了呢。”童行海等人并没有把那小姑娘放在心上,全部心神都用来戒备朱殷。瑶池三仙子名声在外,任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她刚才施展的手段,一个匿形术,众人近在咫尺都未能察觉,不由他们不防。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仙子得了一颗赤阳圣果,”童行海满脸堆笑地说道:“恭喜恭喜。”朱殷镇定地说道:“赤阳圣果不在我手中。”童行海笑道:“我猜也是,赤阳圣果那种宝贝,自然要藏起来才是……”话音未落,童行海蓦然腾身掠起,长剑在空中挽了一串绚丽的剑花,星星点点朝朱殷洒去。

朱殷根本是外强中干,只能勉强维持平常的风度。童行海全无征兆地一剑袭来,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剑光笼罩。

剑至中途,童行海心下起疑,右手突然一翻,收回长剑,接着左掌递出,一把卡住朱殷的喉咙。

童行海压根儿没想到堂堂奉琼仙子会被自己一招制住,他微微一怔,接着露出狂喜的表情,已经察觉到朱殷修为尽废。

忽然身后涌来一股杀气,童行海脚尖一点,滴溜溜转过身,长剑横在身前,守住门户。刀剑相交,童行海丹田一滞,居然吃了些暗亏。

程宗扬收刀贴在肘后,然后侧过身,屈臂劈出。武二郎的五虎断门刀以气势见长,双刀霍霍,气势惊人,这一招却是贴身短打的功夫,依靠身法和步法的配合,用全身的力气近距离出刀,力道十足。

交手不过三招,童行海长剑便被他撞开,接着程宗扬欺身近前,刀锋从肘下挑出,虎牙般袭向童行海的胸腹。

童行海退后一步,长剑一旋一翻,缠住程宗扬的雷射刀,用上柔劲,与对手比拚内力。

另外几人原本四处散开,见状纷纷赶来,谁知童行海比拚内力落败更快,略一交手,便“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踉跄着退开。

“师兄!”几人急忙扶住他。

童行海挥手推开众人,一边啐了口血沫,两眼紧盯着程宗扬,沉声道:“你是本宗哪一支的弟子?”程宗扬微笑道:“我是太乙真宗的掌教。”“蔺采泉的人?”童行海神色数变,最后喝道:“我们走!”“蔺采泉的人又怎么样?”一名汉子道:“杀了他!”童行海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本是同门!哪里要打打杀杀?走!”童行海虽然年轻,那些门人却丝毫不敢违抗,几人连句场面话都没留,便掠往林中。

程宗扬与朱殷对视一眼,这位奉琼仙子露出一丝慌乱和惊恐,随即又恢复那种凛然的神情,从容拂了拂发丝。

程宗扬对小紫道:“你们怎么藏在这里?离栖凤院太近了。”“大笨瓜。”朱殷道:“姑娘担心公子,特意在这里等的。”程宗扬心头一暖,正要开口,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刚才离开的一名太乙真宗门人跌跌撞撞奔了回来,他从头到脚都被火焰包围,烧得火球一般,没跑几步便颓然倒地,气绝身亡。

童行海等人倒退着从林中出来,戒备地看着周围。

“啪,啪……”林中传来鼓掌声,一名中年人漫步出来,抚掌赞道:“好一个金火天丁大法!”对面现出一名黄冠道人,他稽首行礼,然后客气地说道:“怎比得了贵宗的离火神符?”“柳道友不必客气。”尹思元笑道:“我道宗六大宗门,华妙宗早已除名,不必多说,如今论及道家诸宗翘楚,谁不知神霄宗后来居上,已经是道宗数得上的名门?六大宗门,必有贵宗一席之地。”“岂敢岂敢,敝宗虽然薄有虚名,但根基尚浅,怎能与干贞道相提并论?”两人谈笑自若,全未把童行海等人放在眼里。童行海神情数变,然后停住脚步,扬声道:“在下太乙真宗童行海!不知两位道兄有何见教?”尹思元对柳淳风道:“如今江湖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行凶劫掠,还冒充名门正宗。柳道友,你说蹊跷不蹊跷?”柳淳风道:“世道浇离,人心不古,如此胆大妄为之徒,岂能容他猖狂?”童行海清秀的面孔蒙上一层寒霜,冷冷道:“童某是林之澜林教御门下。今日之事,乃是敝宗的通仙草被人抢夺,在下取回而已。”尹思元这才回头看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阁下是不是太乙真宗门下,只需随尹某前往龙池,便知真伪。”看到干贞道并非要翻脸,童行海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道:“不错!柳道长若是不信,咱们便去龙池分说清楚!”“好。”尹思元点了点头,然后道:“拿下!”童行海又惊又怒,“尹道长!你这是何意!”尹思元笑道:“此去龙池数千里之遥,道兄若是跑了,还如何分说清楚?少不得我干贞道多担戴些,护送各位回去。”童行海心里明镜一般,这尹思元嘴上说得好听,一旦落到他们手中,自己生死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别说活着回到龙池,就是活着离开苍澜镇,都是幻想。

接着两名干贞道门人从后面现出身来,虽然人数不多,却摆出包围的架式,似乎要将童行海等人一网打尽。

童行海猜得没错,尹思元早在太泉古阵就盯上他们,见这些太乙真宗的门下鬼鬼祟祟掩饰身份,便打定主意要黑吃黑,因为担心手上实力不足,还拉来神霄宗作帮手——干贞道在宋国颇有些势力,与神霄宗关系一向良好。而神霄宗对太乙真宗重返宋国极为忌惮,眼下有机会对付太乙真宗,双方顿时一拍即合。

林中剑光闪动,双方已经动起手来。干贞道与神霄宗的四人修为比太乙真宗诸人高出一截,其中还有尹思元和柳淳风两个高手。不到一刻钟,太乙真宗三名门人便血溅当场,最后童行海被尹思元一掌拍在背心,扑倒在地。

尹思元没有趁机取他性命,反而收手道:“道友今次来太泉古阵不知是何用意?大伙儿既然都是道宗一脉,只要道友分说明白,自然会放道友一条生路。”童行海明知道他是拿自己当初的话来戏耍,但生死关头,便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捞住,当下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来意。

童行海是在洛都附近听到消息,当时他正与几位同门扮作汉国游侠,寻机劫掠过往行商。听说武穆王近日在太泉古阵出现,他立即派人向师尊林之澜传讯,一边启程南下。但他们进入太泉古阵时运气却差了点儿,被传送到第一层,用了两天时间才赶到第三层,结果连奈何桥都没能过去。

折腾数日,第一批越过奈何桥的人陆续出来,童行海眼看要空手而归,偶然发现百琴谷长老得到一株通仙草,便动心抢夺,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落在干贞道手里。

尹思元道:“太乙真宗堂堂名门正道,怎么也干起劫路的勾当?”童行海辩解道:“实非如此。前任王掌教多年领兵在外,用的都是我太乙真宗的积蓄。又与宋国闹僵,失了宋国的财源,敝宗十来年坐吃山空,早已入不敷出。我等换了身份,为的是行商方便,从不敢为非作歹。”尹思元恍然道:“原来如此。那童道友赶来太泉古阵,想必为了与岳贼联手起事吧?”童行海连忙道:“绝无此意!敝宗与岳贼毫无瓜葛。实言相告,对王掌教的作为,敝宗上下也多有不满。”“千万别这么说。”尹思元显然心情很好,笑道:“多亏了紫阳真人,神霄宗和我干贞道才能在宋国多分一杯羹。柳道兄,你说是不是?”柳淳风微微一笑。童行海被他揶揄得脸色时青时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尹思元笑道:“童道兄,此去龙池,一路走好。”说着一掌拍出。

童行海原本背靠着大树,这时猛地怪啸一声,双掌拍向两人。

柳淳风冷笑着抬起掌,与尹思元各抵住他一只手掌,接着真气奔涌而出。童行海怪啸不绝,竟然撑住两人联手的攻势。突然间,他胸口衣物破开,从胸腹处伸出一只怪异的兽爪,狠狠抓在尹思元肋下。

尹思元只觉肋下剧痛,被他一爪震断两根肋骨,又生生撕下一片肉来,鲜血顿时染红道袍。

童行海破开两人联手之势,随即纵身出来。另外两名干贞道的高手正盯着程宗扬等人,听到异动连忙转身,便看到一只兽爪劈面袭来,接着面门剧痛。

童行海陡然加速,顷刻间,干贞道一名高手便已重伤,另一名干贞道高手慌忙后退,却被一根树枝绊倒,跌坐在地。童行海妖魔般扑过来,双手按住他的手臂,胸腹间那只兽爪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推,然后张口咬住他的脖颈。

不知何时,林中的光线黯淡下来,天际乌云密布,那名干贞道高手被咬断喉咙,鲜血泉水一样喷出,溅在童行海脸上。

“噗”的一声,一截剑锋从童行海胸前钻出。尹思元一手按着肋下的伤口,一手握着长剑,用力一拧,绞碎童行海的心脉,然后拔出长剑,将他拦腰斩断。

柳淳风震惊地望着童行海的尸身,半晌僵硬地抬起头,脸上已经面无人色,颤声道:“兽鬼……太乙真宗门下,怎么会有兽鬼……”尹思元咬牙道:“灭口!”“呃?”柳淳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尹思元只说了三个字:“林之澜!”柳淳风明白过来。如果单单是杀了太乙真宗的人,即使走漏风声,也可以说是误会,甚至倒打一耙,可林之澜门下居然身怀兽鬼异术,传扬出去,林之澜无论如何也要杀自己二人灭口。

尹思元道:“那个小美人儿是柳兄的。剩下的我来对付。”柳淳风一点头,挺剑朝小紫刺去。小紫惊叫一声,转身就逃。程宗扬拔刀而起,细长的刀身闪电般袭向柳淳风后颈。

忽然手上一沉,刀势顿减。程宗扬凝目看去,刀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黑色的小符。那符□只有两指宽窄,上面绘着弯弯曲曲的符文。

朱殷修为虽然被废,眼光还在,连忙提醒道:“这是干贞道的重岩符,可令兵刃重量剧增,符□消失前只能弃刀。”当初在野猪林,程宗扬就见识过干贞道的符□,眼前这张重岩符显然技高一筹,原本轻若无物的雷射刀突然间仿佛重逾千斤,拿在手中都摇摇欲堕,更不用说出招破敌。

“仙子倒有几分眼力,可惜我这重岩符多了锁魂的符文,除非把手砍断,便是想弃刀也弃之不去。”尹思元强行压下伤势,冷笑着屈弹一指,打出一张坎冰符。谁知那年轻人长刀忽然一震,刀身化为流光。消散无痕,重岩符失去依托,轻飘飘落在地上。

错愕间,程宗扬仅剩的刀柄蓦然射出一道电光,将坎冰符斩成两半,接着挑向尹思元的胸口。尹思元顾不得理会他长刀的变化,双掌一合,胸前蓦然飞出一柄短剑,迎向吞吐的电光。

朱殷道:“干贞道的护命法剑!避开!”那年轻人非但不避,反而举刀迎向他的法剑。尹思元心下冷笑,避开虽是上着,但自己的护命法剑剑随心动,这年轻人身手再快,又岂能快过自己的心意?

至于硬挡,等他长刀飞出,魂魄受创,便知道自己法剑的厉害。

尹思元祭出法剑,满拟将他那柄怪异的长刀震飞,趁势斩断他的喉咙。没想到他的法剑刚一飞出,就被电光斩成两截。

尹思元如受雷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程宗扬猱身上前,刀上电光吞吐,朝尹思元拦腰斩去。

尹思元法剑被毁,口鼻眼角都渗出血痕,状如疯魔。他左掌摊开,一口鲜血喷在掌心,厉声道:“琉璃血界!”鲜血在尹思元掌心凝出一道血红的符□,接着飞出,将程宗扬笼罩在一片琉璃般的血光之中。

干贞道的琉璃血界是以元神精血凝成符□,一旦被符□击中,就会被困在一个琉璃般的血色天地中,难以脱身。

尹思元制服程宗扬,随即盯向朱殷,森然道:“朱仙子这么好心情,居然和太乙真宗的人联手。”朱殷转身便跑,忽然腿上一软,跌倒在地。

柳淳风与小紫一个追一个逃,已经不知去向,林间血迹斑斑,伏尸处处,寒风拂过,顿时阴风四起。

朱殷穴道被封,手脚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气,单薄的衣物下,显露出肉体柔美的曲线。尹思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瑶池宗奉琼仙子是道门有名的美女,今日之事左右要杀她灭口,不如先快活一番。

尹思元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眼中却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狞声道:“都说奉琼仙子是琼玉做的身子,今日尹某倒要好好观瞧一番……”“好生白嫩的肌肤,果然如脂如玉……”尹思元肋下被妖爪撕开的伤口边缘变得乌黑,自己却毫无所觉,他手掌伸进朱殷衣内一摸,不由怪笑道:“仙子竟然连内衣都没有穿?”朱殷神情惨然,一边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又禁不住想开口哀求,求他饶过自己性命。

尹思元狞然一笑,抬手将她衣物撕得粉碎,露出她雪玉般的胴体,接着两手抓住她双腿用力分开。朱殷唇瓣颤抖着,敞开的双腿间湿淋淋传来一片寒意。尹思元咧开嘴,露出一条已经发黑的舌头,自己却毫无所觉。他舔了舔嘴唇,忽然扑下身,把脸埋在朱殷腿间,舔弄得叽叽作响。朱殷身体触电般不住战栗,玉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忽然,一柄长刀出现在尹思元背后,接着笔直落下,从尹思元颈后刺入,穿过胸腔、腹腔,从腹侧伸出,将他整个钉在地上。

程宗扬仿佛从血池中爬出来一样,浑身浴血。他用力一拧刀柄,然后拔出雷射刀,把尸体踢到一边。

朱殷没想到他居然连琉璃血界也能劈开,错愕之余,心底不由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她头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如此亲切,虽然他满身血污,看上去凶狞无比,但比起道貌岸然的尹思元,却纯洁得如同天使,尤其是他在遍地尸骸间挺立的姿态,让朱殷几乎要喜极而泣。

忽然那年轻人一手捂住小腹,脸上露出痛楚的神情,朱殷张口欲问,却见他劈手抓住自己的长发,把自己扯起来。朱殷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手解开裤子,掏出怒涨的阳具,用力贯入自己口中。

朱殷口腔被火热的阳物塞满,怒胀的棒身一直顶到喉头,又粗又硬,使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年轻人一声断喝,“舔!”朱殷浑身一颤,红唇含住肉棒,勉强用舌尖舔舐起来,心里刚才那点感激顿时化为乌有。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朱殷伏着身,艳丽的面孔以一个紧密无间的姿势贴在他腹下,红唇圆张着,含住阳具根部微微蠕动。程宗扬反手把雷射刀插在身旁,双手伸到朱殷臀后,扒住她雪滑的臀肉。

朱殷以一个顺从的姿势跪伏在那年轻人胯下,鼻端充满他身上的雄性气息,她能感觉到自己柔嫩的玉户在臀间绽露出来,湿答答的蜜肉暴露在空气中,传来阵阵凉意。接着他指尖伸进自己最敏感的部位,在臀间那朵敞开的鲜花间肆意挑弄,每次碰触都带来令人控制的战栗感。朱殷情不自禁地扭动身体,试图摆脱他的手指。

“别动……”程宗扬低喘道:“有毒。”朱殷想起尹思元发黑的伤口和他怪异的举止,顿时明白过来。尹思元被童行海胸前的兽爪抓伤,已经中了毒,刚才他趴在自己下身舔弄,带毒的唾液也随之进入自己体内。

朱殷不再挣动,她一边仰着脸吮吸他的阳物,一边翘起雪臀,任由他摸弄着自己最羞耻的部位,心底的感激却渐渐滋生。

朱殷下体在春药刺激下已经一片湿泞,程宗扬对房中术的钻研虽然还不够深入,但应付她这样一个处子已经绰绰有余。不多时,朱殷便玉体剧颤,蜜穴抽动着,在他指上泄了身子。

程宗扬呼了口气,在她耳边道:“还好,你下面很紧,他的口水没进去。”朱殷从来没想过自己听到这样淫猥的话语,居然不是生出遭受羞辱的愤怒,而是喜悦。她脸上掠过一丝羞窘,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垂下眼,含住唇间的阳具,细致温存地吞吐起来。

一个紫色的身影流云般飘来,轻盈地落在一根树枝上。小紫翘起唇角,含笑嗔道:“好啊,大笨瓜,你不去救人家,还在这里干坏事。”朱殷柔滑的舌尖僵了一下,然后把火热的面孔埋贴在程宗扬腹下。

程宗扬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小紫颦起眉头,“很多吗?”“并不是太多。”程宗扬道:“但那个很古怪。”“王处仲?”程宗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点像,但不太一样。”朱殷没有听到他们的交谈,即使听到也不明白对话的意思。程宗扬和小紫彼此却是心知肚明。

林中近乎屠杀的一场恶斗已经结束,除了他们三人以外,无人幸存,现场留下超过十具尸体。程宗扬从雾障脱身,真气已经消耗大半,生死根几乎是饥渴地吸收死气,丹田运转中,逐一去芜存精,将芜杂的气息排斥出来。这些程宗扬本来已经习以为常,但童行海被杀时溢出的死气不仅杂乱不堪,居然还带有毒素,让他大出意外。

程宗扬借助吸收的死气破开琉璃血界,体内积蓄的芜杂气息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因此一干掉尹思元,他就迫不急待地拉起朱殷。如果换作别人,也许直接将朱殷破体。朱殷修为已废,再加上尹思元唾液中也有毒素,破体之后只怕便要香销玉殒。好歹程宗扬还有点人性,只用朱殷唇舌服侍,又帮她清理掉尹思元被感染的毒液。

朱殷并不知道其间的详情,但被他粗暴地插入口腔之后,居然还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尤其自己还在他手中泄身,被他亲眼看到自己高潮的羞态,更让朱殷有种异样的感觉。自己与这个年轻人之间,不到一个时辰之前还是陌生人,现在已经突破亲密的界限,比如他身体的一部分,此时还在自己口中。

作为瑶池宗的奉琼仙子,朱殷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凡俗女子一样,与男子作出亲密举止。更不说像现在这样母狗般趴在男人身下,吸吮对方的阳物。落在宋三手里时,她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心底充满恐惧和屈辱,然而现在,自己即使不是心甘情愿,也没有强烈的意愿去反抗,甚至还能更加温存——假如旁边不是还有一双眼睛的话。

小紫戏谑的眼神,使朱殷感到无法抑制的羞耻,她想表示自己仍是瑶池宗贞洁自持的奉琼仙子,眼下的举动仅仅是报恩。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呼吸着鼻端浓郁的雄性气息,心头渐渐迷乱。

忽然男子低吼一声,一手按住她后脑,阳具跳动着,在她口中喷射起来。怒胀的阳具在唇间一点一点软化下来,齿间和舌上浓浓的,满是黏稠的液体。

阳具从唇间滑出,几滴液体溅在下巴上。朱殷抿着红唇,一手掩着嘴巴,羞赧地侧过脸,接着听到少女轻笑的声音,“吞下去。肚子就不冷了。”朱殷犹豫了一下,分三口将那股精液吞了下去。片刻后,已经枯竭的丹田果然升起一丝暖意。虽然很淡,却仿佛沙漠中一滴甘霖。

朱殷低声道:“多谢两位援手之德。”小紫笑吟吟看着她,然后道:“你想走吗?”朱殷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奴家想请两位帮忙向宗门传讯,无论是奴家还是瑶池宗,都必有重谢。”小紫笑道:“可以啊。只不过人家有比口信更好的主意呢。”说着小紫打开摄像机,调出汤馆中那段影像。

看着光球中的影像,朱殷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原以为两人并不知情,这时才知道,他们不仅仅是知情而已。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么清楚,瑶池宗肯定会重谢我呢。”朱殷闭上嘴巴,这段影像如果被人看到,不仅自己颜面无存,身败名裂,连宗门也会被连累得受尽嘲笑。堂堂瑶池宗奉琼仙子,竟然在一帮地痞的威胁下宽衣解带,耻态毕露,这样的丑闻足以让瑶池宗翻不过身来。尤其是自己在对话中提到师友,到时连她们也会成为世人的笑柄。如果是自己的师姊妹落到同样的境地,恐怕自己先想到的也是杀之而后快。

小紫用遗憾的口气道:“程头儿,好可惜,朱仙子不肯当人家的奴婢呢。”程宗扬道:“好啦,别捉弄她了。”小紫娇笑着打了个响指,“正确!程头儿做好人,坏人让人家来做。”“喂,我可不是跟你演红脸白脸啊!”“本来就是嘛。”小紫笑道:“你要不肯,那人家红脸白脸都演好了。”小紫叉着腰对朱殷道:“听好了。我是你紫妈妈,如果不喜欢跟着我呢,你就自己走好了。”朱殷仅剩的衣衫被尹思元撕碎,这会儿身无寸缕,而且修为尽废,随便遇到生人,下场便可想而知,闻言脸上时红时白,作声不得。

程宗扬打断她,“那些外姓人吃了大亏,肯定会要报复。我估计徐君房那边也不安全,赶紧想办法先躲躲,藏好了你再玩。”“想藏起来吗?很简单啊。”“是吗?”程宗扬一脸怀疑地说道:“苍澜就这么大,那些外姓人就是把地都刨一遍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如果是穿过雾障逃出去,你能带着她走吗?”“还有一个地方呢。”小紫道:“太泉古阵。”程宗扬木着脸,半晌才道:“干!”第三章“太泉古阵?”萧遥逸道:“这会儿就去?出了什么事?”程宗扬道:“可能有点小麻烦。”“什么麻烦?”萧遥逸一边飞快地收拾行李,一边埋怨道:“圣人兄,你又捅什么漏子了?你可是和紫姑娘在一起的,千万别带着她冒险啊,你有个三长两短不要紧,紫姑娘要是出什么岔子,我只有抹脖子了。”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自己纯粹是被紫丫头带着冒险的好不好?

“放心吧,她找了个好地方,这会儿安全得很。”“你还没说什么麻烦呢。”萧遥逸想起来,“栖凤院方才的爆炸不会是你干的吧?”“猜对了。”程宗扬道:“这地方恐怕不安全,赶紧换个地方。”“苍澜镇就这么大,能换到哪儿?”程宗扬反问道:“还能是哪儿?”“太泉古阵没到开启的时候啊。”程宗扬道:“所以要先找个地方避避,等太泉古阵一开,咱们就进去。武二呢?”“去找凉州盟的人了。”“白仙儿?”程宗扬想起武二手里那个行货,“那就凉州盟,先到他们的地盘上躲躲。”“你呢?”“我去找紫丫头。”程宗扬一边背起铁箱,一边道:“照顾好老徐,情形不对就赶紧溜。”“程兄,你忘了个人吧?”“谁?”“朱老头啊。”“死老头还在挺尸?”“可不是嘛。就早上吃饭的时候溜出来一趟,一抹嘴就又钻他窝里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告诉他,中午饭去凉州盟吃。有肉!去得晚就没了。”萧遥逸抚掌道:“这主意好!”程宗扬把染血的衣物收起来,然后换上帆布牛仔服,用头巾包住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贴着墙根往背巷掠去。……程宗扬弯着腰,小心不撞到楼板,木梯在脚下发出吱哑吱哑的声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好不容易钻进阁楼,程宗扬放下铁箱,然后坐在上面。说是阁楼,这高度连站着都勉强,本来就不大的空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品——据说都是太泉古阵出土的宝物,但以程宗扬的目光来看,恐怕一大半都是徐大忽悠的手艺。

小紫侧身坐在地板上,面前的水晶球光线不住变幻,隐隐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便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到了苍澜也要按我们的规矩来!”话音戛然而止,接着光线黯淡下来。

能录下宋三与那位莫爷的交谈,纯粹是意外收获。这段影像程宗扬也看过两遍,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只看到个后脑勺。”小紫嫣然一笑,重新按下播放键,然后将光球转了个角度。程宗扬拍了拍脑袋,自己习惯性地把它当成平面影像,忘了这其实是一台立体摄像机。

光球中,那位莫爷的相貌呼之欲出,却是一个满脸酒色之气的中年人,虽然微微有些发福,但眉目疏朗,比起宋三的奸滑,其他外姓人的凶残,倒像是个富态的富家翁。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徐掌柜说外姓人的首脑是栖凤院的东家,水果行的会首,看样子,这位莫爷八成是栖凤院的东家。不知道水果行的会首又是哪个?”小紫轻笑道:“我猜两个都是他。”程宗扬琢磨了一下,然后一拍大腿,“这个徐大忽悠!好端端的说话,用什么修辞手法啊?我还以为是两个人呢!”“这个人好像很厉害呢。”“能让那些活着跟坐牢一样的外姓人服服贴贴,肯定有几下子。”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好像不是什么高手啊?”随着修为的提升,程宗扬的眼力也水涨船高,那位莫爷坐在汤池里说话还不明显,但他起身时脚步虚浮,倒像是酒色过度的模样。

光球中,那位莫爷道:“剑霄门前任门主死在武穆王手上,前来寻仇还说得过去。洛帮的何大当家当年和武穆王算是你情我愿,如今也来落井下石?青叶教的尹夫人前前后后更是得了不少好处,说翻脸就翻脸,果然是婊子无情。”程宗扬看了小紫一眼,“他对岳帅的事好像挺熟?”小紫笑道:“最了解你的人,肯定是你的敌人。”“得。又是仇家。”程宗扬脑中一闪,“说不定他就是追着姓岳的才在苍澜落户的!”小紫转了转眼睛,“有可能哦。”接下来的影像并没有太多波澜,小紫已经看过几遍,没有兴趣再看。程宗扬接过来,随手摆弄着摄像机。不多时,宋三与莫爷对话的视频结束,接着亮起的画面,是一个囚在铁笼中的红衣女子。

程宗扬禁不住扭头朝朱殷看去,她原本的衣物都已撕碎,不得不从死尸上扒了件男装勉强遮体。反而别有一番风情。

程宗扬笑道:“仙子,一块儿来看吧。”朱殷玉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顺从地过来,依偎在他怀中。看着影像中自己受辱的耻态,她不禁羞得无地自容。从旁观者的角度,朱殷才发现自己以前的骄傲和自负有多脆弱,当身份地位和修为都不足以成为依仗,自己的表现甚至还不如一个寻常女子。

忽然胸前一紧,一只手掌伸进衣内,握住她丰满的乳房。朱殷本能地想要避开,但看到影像中自己裸着双乳让那些地痞一般的恶棍肆意揉弄的画面,她再没有脸面去故作矜持。连那些恶棍都摸得,如今被他把玩,自己应该感到庆幸吧。

接着画面转到自己最羞耻的一幕,此时看到,朱殷仍羞窘的浑身发颤。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比娼妓还要下贱的女子竟然是自己。

小紫的轻笑声传来,“程头儿,你来看。”这处阁楼连窗户都没有,不过建筑粗劣的作工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用木板拼成的墙壁虽然用泥抹过,但年深日久,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透过板壁的缝隙,很容易便能看到下面的巷道。

这是一条背巷,和苍澜镇上其他街道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规划的巷道弯弯曲曲,杂乱不堪。引人注目的则是巷内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她们衣着暴露地坐在高高的木凳上,对着来往的客人搔首弄姿,售卖采来的水果。

阁楼位于背巷中段,几乎就在那些水果妹头顶,从程宗扬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下面一个艳丽的身影。

那丽人身上只有一条松松垮垮的肚兜,白花花的肌肤大半裸露在外。她坐在半人高的木凳上,一双玉腿并在一处,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巷内不见阳光,她木凳旁却放着一只大大的斗笠。身边一个女子不时出言指点,让她保持挺胸抬头的姿势,面带笑容。

程宗扬啧啧道:“这么快可就卖上水果了?”小紫道:“你看那边。”程宗扬抬起眼,只见巷口过来一行人,当先一名瘦汉,是苍澜本地向导,中间一个女子,却是洛帮的何漪莲,身后两名大汉,多半是帮中好手。

向导道:“客官,就是这里了。”何漪莲停下脚步,半是狐疑半是讽刺地看着高凳上的尹馥兰,然后丢出几枚银铢,吩咐道:“去买几只水果。”向导道:“客官放心。小的明白。”向导走到水果摊前,笑道:“菊姊,今天有新人啊。”那向导是苍澜本地土著,流落到镇上的外姓人虽然凶横,但一道雾障成了他们的天然囚牢,轻易不好得罪这些本地人。菊姊笑道:“今天刚到,头一次出来卖,往后可要多多照顾生意——兰儿,给客人打个招呼。”在菊姊的示意下,尹馥兰露出一个媚笑,娇声道:“欢迎光临。”向导暧昧地看着她,随手往摊上一指,“要两个。”尹馥兰扭着腰肢从高凳上下来,俯身捡起水果。她身上只有一条肚兜,这时弯下腰,光洁的香肩玉背纤腰粉臀一览无余,连一对丰乳也露出大半,沉甸甸垂在胸前,却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旁边的女子都露出鄙夷和嘲弄的目光。

她捡好水果,放进篮子,向导又道:“那边再拿两个!”尹馥兰按照客人的吩咐,在摊位上来回挑拣,那具白生生的肉体仿佛一条玉蛇,扭动间艳态毕露,活色生香。

何漪莲走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冷笑道:“堂堂尹夫人居然做起水果贩,真是怪事。”菊姊微笑道:“客官原来与兰儿相识?兰儿在太泉古阵突然悟道,厌倦了江湖生涯,自愿留居苍澜。因缺乏生计,才在此售卖水果,聊以为生,倒让客官见笑了。”尹馥兰抬起脸,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眼神却有些茫然。

“卖水果?好啊。”何漪莲对向导道:“买吧。”向导嘿嘿一笑,拿出一枚银铢抛了抛。菊姊吩咐道:“兰儿,客官有赏。”尹馥兰双手托在乳侧,将双乳耸到客人面前。向导一手拿着银铢伸到她肚兜内,在里面摸弄起来。尹馥兰吃吃笑着,两只丰满的美乳在衣内时圆时扁,不住跳动,显露出诱人的弹性。

半晌向导恋恋不舍地拔出手,把银铢留在她柔滑的乳肉间。在菊姊提醒下,尹馥兰道:“多谢惠顾。”何漪莲与尹馥兰不睦已久,这时看到对手沦落至此,心下快意非常,一手掩着口娇笑起来。

向导意犹未尽地说道:“这新来的水果妹不错……嘿,还是带斗笠的。”何漪莲嘲讽道:“怕晒还穿这么少?”向导嘿嘿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斗笠可不是用来戴的。这些水果妹手边放着斗笠,意思是还做着别的营生。”何漪莲抬眼看去,那些水果妹只有两三个凳侧放着斗笠,不由问道:“什么营生?”菊姊笑着插口道:“别听他瞎说,哪里有别的营生?”向导朝她使了个眼色,一边笑道:“菊姊你这可走眼了。这位女客官虽然年轻貌美,其实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大当家,巾帼不让须眉!”菊姊盘算了一下,开口道:“既然如此,便是……五枚银铢。”何漪莲爽利地取出钱铢,菊姊接在手中,展颜一笑,吩咐道:“兰儿,带上笠儿过来吧。”尹馥兰顺从地拿起斗笠,跟着菊姊走进巷内。

程宗扬看着她们在巷内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然后尹馥兰从斗笠下取出一卷毡布,铺在墙脚,用斗笠一遮,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

菊姊对何漪莲说了几句什么,何漪莲先是惊讶的挑起眉头,然后露出笑意,接着笑容越来越开心,最后爽快地点了点头。

菊姊对尹馥兰吩咐几句,尹馥兰爬到斗笠后面,然后解下肚兜,仰面躺在毡布上,脸上露出职业化的笑容。

何漪莲与菊姊在斗笠外笑语片刻,然后接过菊姊递来的东西钻进斗笠。从程宗扬的角度看去,视线正好被斗笠遮蔽,只能看到尹馥兰含笑开口,似乎向何漪莲问了句好,接着双颊便浮起红晕。

斗笠虽然遮住了两人的动作,但毕竟只是一只斗笠,尹馥兰头脸和小腿都露在外面。她容貌原本便颇有风尘意味,不多时眉眼间便媚态横生。斗笠另一端,能看到尹馥兰白美的双腿向上抬起,似乎被何漪莲托住膝弯,只有一对玉足翘在斗笠边缘,在空中有节奏地摇晃着,来回划出雪白的弧线。

拐角离巷口只有几步远,虽然看不到外面的动静,但巷中的叫卖声、客人的嘻笑声如在耳边。谁也想不到,就在背靠闹市的陋巷内,一个媚艳的妇人正在斗笠遮掩下赤裸着白滑的玉体,在客人身下辗转起伏,前迎后合。

小紫笑道:“朱仙子,你若带着笠儿出来卖水果,生意比她还好呢。”朱殷握着衣角,指节都捏得发白。她心下一阵庆幸,自己如果落在栖凤院,说不定也会和她一样坐在木凳上,手边放着斗笠,等着客人把自己带进陋巷。

巷内的平静蓦然被打破,一声野兽般的巨吼传来,一幢小楼轰然塌了半边,灰土飞扬中,响起一片喊杀声。何漪莲愕然抬头,后面的菊姊脸色微变,抬掌切在她颈侧,何漪莲身子一晃,昏厥在地。

巷内一片混乱,那些女子尖叫着四散逃开,刚才还在揩油的客人一个个抱头鼠蹿。洛帮两名属下被远远打发到一边,这时试图奔来,却被人群挡住。

一条猛虎般的大汉踏着纷飞的石块、木板破墙而出,接着虎躯一翻,手中的工字钢带着沉重的风声向后抡去。一名追来的外姓人被钢轨扫到,弹丸般被震得飞开。

武二郎一边跑一边吼道:“吃鸟的果子!看你惹的祸事!”白仙儿伏在他背上,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地大声道:“我连你的鸟都吃过,吃个果子你都不肯?”即便是武二的厚脸皮,遇上这样刁蛮的货色,也被直接放翻。如果二爷有尾巴,这会儿肯定夹起尾巴能跑多远跑多远。

可惜武二既没有尾巴也跑不了,那些外姓人似乎盯死了他,一见面就不由分说大打出手。要命的是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个换钱的行货,武二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货物的安全上,非但没能甩开追兵,反而被那些人多路熟的外姓人兜头拦住。

“这边!”程宗扬现身出来,挥刀杀开一个缺口,接上武二。

苍澜镇另一侧,徐君房那幢百年老屋也走到尽头,在一连串密集的攻势下化为尘土。萧遥逸从坍塌的房屋中倒飞出来,背脊在地上一沾,随即弹起。

朱老头伸头一看,立刻又缩了回去,一头钻到被子下面。

萧遥逸抬脚踢翻帐篷,“想吃肉跟我走!”朱老头一骨碌爬了起来,“啥肉?”“板刀肉!”几柄快刀从身后同时劈来,萧遥逸身形一闪,不进反退,撞入一人臂间,接着出手拧住一人的手腕,回夺的同时手肘一沉,重重撞在那人胸口。这几下干净利落,一眨眼工夫,那人便吐血飞出,一柄九环大刀也落在萧遥逸手中。

萧遥逸手腕微旋,刀上九只铜环“锵”然一声,同时跃起,接着刀锋挑出,将一名外姓人震退数步。

朱老头叫道:“我的驴!”说着慌慌张张朝外跑去。那些外姓人纷纷出手,可不是快一步就是慢一步,竟然没能拦住这个老东西。

萧遥逸毅然道:“大爷快跑!我来挡住他们!只要能把宝物带走,我死而无憾!”那些外姓人一听宝物,立即分出大半人手追杀朱老头。没想到他们刚一窝蜂杀出去,那老头又跑了回来。

朱老头没敢过来凑热闹,只远远嚷道:“放心!我把宝贝藏到你衣袋里,指定丢不了!”说完又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萧遥逸的九环大刀被几人联手绞飞,他双臂一张,一个霸王卸甲,利落地甩开外袍,喝道:“拿走!”众人心神都放在他衣内的宝物上,谁知他衣袍一卷,缠住一柄弯钩,顺势夺了过来,接着左拦右挑,将袭来的兵刃尽数格开,居然连钩法也用得一板一眼。

忽然一根长棍朝萧遥逸面门直捅过来。萧遥逸弯钩一拧,锁住棍身,身体借势飞起,弯钩沿着长棍一路抹去。

那人双手松开长棍,却在弯钩扫过的刹那间抬脚一踢,长棍倒翻过来,转眼间兔起鹜落,长棍重新落入他掌中,接着一记盘扫,砸向萧遥逸的腰腹。

萧遥逸猿臂舒展,凌空接住棍端,然后助力一记连环腿,踢向那人的咽喉。

两人各展所长,顷刻间交手十余招。那人长棍翻滚,远击近攻,气度雄浑,最后却是萧遥逸技高一筹,故意露出一个破绽,趁他棍法使老的刹那,右手一抹拿住长棍,左手弯钩挑住那人的手臂,不仅强行夺下长棍,还险些将他手臂齐根斩断。

那人没想到他在众人围攻之下还敢行险,急忙弃棍退出丈许。失去趁手的兵刃,他望着萧遥逸年轻的面孔,他神情流露出一丝不甘和萧然,说道:“若是以前,你绝赢不了我。”萧遥逸扔掉弯钩,双手握住长棍,棍端“嗡”的一震,接着盘身贴地,一记横扫千军,将圈内四名敌手一并击飞。

萧遥逸执棍笑道:“其实我棍法也不错,要不要切磋一番?”宋三从人群中出来,“柏爷,正事要紧!大伙儿并肩子上!”柏星辰脸色阴郁下来,随即接过一柄单刀,朝那公子哥儿攻去。

萧遥逸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破众人的包围,只能在圈中激斗不已。外姓人不断涌入院子,包围越来越严密。萧遥逸长棍的攻击范围越来越窄,最后几乎无处出手。等围攻的外姓人几乎都涌进院内,萧遥逸突然扔开长棍,欺身向前,以一套令人缭乱的贴身擒拿手法放翻两人,接着劈手夺过一双重斧。雪亮的斧光一路翻飞,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逾墙而出。

众人纷纷越过院墙,衔尾追杀,谁知那公子哥儿也学着刚才那老东西来了个回马枪,等大半人都追出去,他扭头又杀回院中,将两名落在后面的外姓人砍翻在地,还顺手带上行李,往太泉古阵方向掠去。

程宗扬将所有的手雷一次都丢了出去,一举炸开汤馆,强行闯出。巨大的爆炸使馆内众人伤亡惨重。宋三正好站在温泉池边,被气浪掀进池内,才侥幸捡了条命。

宋三在太泉古阵与程宗扬打过照面,知道他是徐君房的客人,随即禀报了莫爷。但莫爷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先知会了苍澜的本地人,说明了自己的损失,然后才动手包围了徐君房的住处。

武二的强横众人有目共睹,可没想到这边就剩下一个老头和一个小白脸公子哥儿,居然也如此棘手。萧遥逸一路绝尘奔进太泉古阵周围的营地,那些外姓人却不敢再追。

现在太泉古阵周围的局势几乎就是一个火药桶,十余支不同势力的人马聚集在一处,彼此间虎视眈眈。这种紧张的情绪下,只要一点火星就足引燃火药,让局面无法收拾。那些外姓人即使作为苍澜镇的地头蛇,面对这种局面也得掂量一二。

结果点火的很快就来了。先是干贞道接到噩耗,尹思元等人的尸体在林中被人发现,接着洛帮传出在镇中遇袭,两名好手一死一伤,帮主下落不明。最后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不仅岳鹏举藏在太泉古阵之中,连销声匿迹多年的鸩羽殇侯也在苍澜出现,而且就混迹在人群之间。各方势力之间的猜疑一瞬间达到顶点,随即爆发出来。

各方势力展开混战的同时,程宗扬悄悄溜到镇子边缘。他和武二凭藉雾障摆脱追兵,然后折回来找到了徐君房。

徐君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看到自己的家直接被夷为平地,他倒是一点都不在乎,很洒脱地绕了一圈,然后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正想着起幢新屋,前面是三间正房,后面是厢房,院里再打口井,取水也方便。”徐君房兴致勃勃地构绘着未来的蓝图,程宗扬都不忍心给他泼冷水。刚才追杀中程宗扬已经得知,苍澜镇上的土著和外姓人已经达成协议,同意放弃掉徐君房这个本地人。即使现在所有的外来人都离开,徐君房也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待在镇上。

“走吧。”程宗扬道:“咱们去营地看看。”终于能把手里这行货换成真金白银,武二郎精神顿时一震。白仙儿却是毫无所觉,她伏在武二郎背上,脸颊贴在他颈窝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徐君房道:“姑娘下来走走吧。”“不行的。”白仙儿娇声道:“你不晓得……二郎那东西好大的,人家下面还痛着呢。”武二只当没听到,倒是徐君房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第四章一行人匆忙赶往太泉古阵,离营地还有里许,就觉出不妙。太泉古阵巍峨的巨石旁,此时到处是刀光血影。营地中的冲突最开始还是只是有过节的几家势力彼此寻仇,很快就演变成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混战。

混战中,较小的势力被整个吞掉,财物被夺。人强马壮的几家也不同程度遭受重创。程宗扬赶到时,营地中的混战直如一团乱麻,只隐约能看出几股势力。

那帮胡人占据地势,用的又是硬弓,远远守在一角,并没有被卷入其中。接下来就要数凉州盟,他们人多势众,又新赶到河西派一支生力军,在左彤芝的指挥下,这些北地好汉依靠太泉古阵入口处几块巨石结成营地,高处布置着擅长弓箭暗器的好手,下面是几十条持刀挺枪的壮汉,巨石间还纵横交错扯着十几根绊马索,用来守住门户,倒是实力保存最完整的一支。

然而与另一股势力相比,他们又失色不少。在少主周飞的带领下,名不见经传的周族在混战中脱颖而出,不仅成功立定脚跟,还先后得到几个帮会的依附。

洛帮群龙无首,与青叶教残存的门人一起,被周族纳入麾下。接着又有几个被打垮的势力来投,实力非但没有受损,反而迅速膨胀,在混战中打得有声有色。

相形之下,同样是几支势力联手,原本实力凌驾于各帮之上的道门诸宗此时就逊色许多。玉魄子、尹思元、柳淳风先后身死,只剩下一个身负重伤的沈黄经苦苦支撑,他勉强发下指令,不是诸宗各自为战毫不理会,就是被突如其来的攻势打断,虽然各宗门人弟子还有不少,却给人一种风雨飘摇之感。

萧遥逸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柄折扇,摇晃着道:“这水够深啊,圣人兄。”程宗扬点头道:“有点意思。”他们一行赶到太泉古阵,武二那厮一亮相,立即被凉州盟看到,铁中宝二话不说就带人过来接应。凉亭州盟待的地方并非混战中心,双方无惊无险地会合在一处。这时定下心来,程宗扬才有时间细看局势。

凉州盟僻处北疆,盟中好汉论修为远不及道门诸宗精纯,但常年拚杀的丰富经验,使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左彤芝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能打成这样也不意外。相反,道门诸宗活活就是一盘散沙,沈黄经有心无力,再打下去,来个团灭都不稀奇。

真正令人意外的是周族。周飞拿着他的大天龙大霸王之枪,冲杀在前,枪锋指处,堪称所向披靡。跟在他身后的各帮好手原本还有些迟疑,以为打几下就免不了送命,这会儿发现自己不仅不会成为炮灰,反而很可能大捞一票,不禁气势越来越盛。

“真正替他打开局面的,是那位严先生吧。”萧遥逸摇着折扇道:“难得这种混战中,他还能不显山不露水,真是个好打手。”“居中指挥的是那个胖子。”程宗扬道:“只不过一脸巴结的样子,倒像是大主灶养的狗啊。”“那几个帮会配合的也不错,周少主身边拚杀那几个,至少都能跟得上趟。恐怕在安排人手上,早已下了一番苦心。”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觉得他们早有预谋吗?”“圣人兄,你也是打过仗的,如果说他们随便打成这样,你信吗?”程宗扬摇了摇头,“不信。可如果说他们早有预谋……预谋什么呢?”“还能是啥?”朱老头道:“青叶教那个是姓岳的姘头,洛帮那个和姓岳的也有一腿,借这个机会把她们收拾掉,顺理成章把两家势力接过来,正好推姓周的上位。”程宗扬道:“谁这么有手段?”朱老头想露出不屑的表情,终究还是没挤出来,最后沉着脸道:“晴州总商会。”程宗扬怔了一下,“总商会?他们搞这些干嘛?”“姓严的叫严森垒,名义上是广源商行的账房,姓庞的叫庞白鸿,是广源商行的执事。”朱老头道:“洛帮是洛水第一大帮,占了洛水船只的五成。青叶教是养参的大户,其他几个帮会也各有营生,大都做的广源行的生意。广源行又是晴州总商会股东之一,说到底,这些帮会与晴州总商会都脱不了关系。”“你是说这些帮会都是晴州总商会扶植的?”“旁的不说,洛帮、青叶教、剑霄门这三家,当年可都是广源商行力挺上位的。”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晴州总商会与岳帅有没有什么关系?”萧遥逸咳了一声,“岳帅和晴州总商会翻过脸。”“这关系挺正常啊。咱们岳帅和谁没翻过脸?”萧遥逸赶紧道:“那都是晴州总商会的不是,抗税不缴,让岳帅派兵封了商会,最后狠狠罚了一大笔款才老实。”听起来倒像是岳鸟人干的事,如果那笔款项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那就更像了。

程宗扬梳理了一下思路,“这么说,洛帮、青叶教、剑霄门这几家帮派背后都是晴州总商会的广源行。因为他们以前与岳帅有过节,听到岳帅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一起赶到太泉古阵。又因为洛帮和青叶教当家的与岳帅曾有过交往,广源行多半还操着借刀杀人的心思——可他们为什么要帮那个大弁韩的小子上位呢?”朱老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广源商行到底是做生意的,不好公然打打杀杀,扶植一个打手,有些事情办起来方便啊。”程宗扬道:“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我呢?那小子一看就不靠谱嘛。”“小程子,”朱老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就狗眼看人低了不是?那小子你看不上眼,可人家好歹年纪轻轻就有五级巅峰的修为,而且又是大弁韩的,在六朝没有根基,用起来既便宜又好使,还不怕他反水。多值啊。”程宗扬明白过来,这是典型的商人手法,投资。周飞就是他们的生意。从这个角度着眼,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自己心里也有点谱了。洛帮、青叶教和几个小帮会已经整合到周族麾下,在广源行的操作下,会有更多的帮会加入进来,让周飞的势力飞速扩张,同时为他造势,传播名声。也许从苍澜离开,这位来自大弁韩的周族少主真会和他名字一样,在六朝的世界一飞冲天。

左彤芝走过来似乎想说什么,随即视线被一路横扫的周飞吸引,禁不住赞叹道:“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少侠!”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同时打了个哈哈,“可不是吗?”萧遥逸笑道:“左姊姊,这会儿有空过来?”左彤芝睨视了他一眼,笑道:“闲话少说。武二爷把白仙儿带回来,听他们透露,丁副盟主是黑魔海的奸细,不知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程宗扬一听就明白,左彤芝是想知道此事的真假,但如果直接询问,似乎有些在怀疑武二,所以才绕了个弯子,询问当时的详情。

程宗扬也不隐瞒,细细说了当时交手的情形。左彤芝两厢印证,心下已经信了十分,不由容光焕发,拱手道:“多谢几位仗义援手,不然我凉州盟定然会在那黑魔海奸细手中吃上大亏。如今贼人已经伏诛,我凉州盟四堂八会无不深感诸位大德。”萧遥逸道:“谢什么?能帮到左姊姊,我已经很开心了。”左彤芝掩口笑道:“弟弟真会说话。对了,宁素姑娘伤势也大好了,只是不大开口,一会儿你去见见她吧。”“好啊。”萧遥逸毫不在意地应道。

“惠远小和尚呢?”“我们在路上遇到佛光寺的人,把惠远交给了他们。”萧遥逸忽然道:“一个佛门中人都没有啊?”他一提醒,众人也意识到佛光寺、娑梵寺的僧侣此时都没有出现在太泉古阵附近,似乎还在阵内。

“莫非真是找到什么宝贝?”大家猜了几句,也没猜出端倪。

程宗扬道:“那个白仙儿,不知左护法如何处置?”左彤芝轻叹道:“她虽然有错在先,终究是宗主独生爱女,只能把她送回宗门,请宗主亲自处置。”她虽然说得正气凛然,但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这其实是藉机逼宫。大活人往那儿一放,铁证如山,丹霞宗的宗主即使不气死,也无颜再占据宗主之位,连凉州盟的盟主之位也少不得让出来。

但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说左彤芝做得不对,程宗扬只能在心里赞一声,好手段好心机!左彤芝真要当上盟主,对凉州盟来说可比一个软弱无能的盟主强多了。

打到入夜时分,古阵周围的混战终于临近尾声。一杆银枪带着耀眼的火光划破夜色,将来自涿光的刀法大家甘去疾挑翻在地。欢呼声中,周飞傲然一笑,矜持地向众人挥了挥手。

忽然周飞一转身,目露寒光,接着飞身而起,人在半空便喝道:“住手!”远处几名大汉正在围攻一名少女,为首一人叫道:“我们北原七虎与阳钧宗算笔旧账!旁人休管闲事!”周飞持枪跃入人群,将那少女挡在身后,义正辞严地说道:“你们一帮大男人围攻一个弱质女子!这闲事,我周飞管定了!”北原七虎顿时色变,失声道:“周少主?”“正是!”七人连忙退开,抱拳道:“冲周少主的面子,我们与阳钧宗的旧账就此一笔勾销!告辞!”说罢呼啸而去。

那少女又是感激又是崇慕地望着这位少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周飞微微一笑,温言道:“不用害怕,他们已经走了。有我的大天龙大霸王之枪在此,可以说宇宙间没有任何敌……”严森垒暗暗踩了他一脚,周飞连忙沉声道:“不知沈道长在哪里?我们周族和贵宗一样,都是以正义为己任。今日这场大战,我们双方应该联手对敌,维护和平,匡扶正义……”萧遥逸道:“我瞧这小子有点不顺眼。”程宗扬分析道:“主要是脸长,从视觉效果上有点儿不大习惯,多看看就顺眼了。你别说,他要把下巴锉掉两寸,看起来还满帅的。”“两寸都有点谦虚。嘿,这小子和阳钧宗拉上关系,莫非就这样上位了?”“机会多好啊。剧本都写好了,照着演就行。”萧遥逸一脸失望地说道:“这剧本也太老套了吧?”“老套还一直在用,说明这是经典。”程宗扬笑道:“小侯爷,你要是想不走寻常路,找咱们徐掌柜啊。给你安排一出从天降异兆到开国登基的大场面,气死他们。”“行啊,登基的时候你上,我当个跑龙套的。到时候月姑娘和紫姑娘一个东宫一个西宫,圣人兄,你做梦都会笑醒啊。”“你饶了我吧。有这两个正宫娘娘,我在后宫得哭死六回。”“也是,咱们紫姑娘给个皇后太委屈了,起码得给个太后才配得上。”“喂喂喂,你们兄弟准备把紫姑娘给我塞过来当妈呢?”“我瞧着差不多。”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都是你们惯的!”“要说惯,是你惯的好不好?”萧遥逸道:“紫姑娘一个人在外面,这会儿安全吗?”她要一个人就好了。程宗扬道:“肯定安全。没瞧见那些外姓人都在外面盯着咱们吗?”这场混战,外姓人既没有参与也没有离开,而是留在附近观望,偶尔有人冲过来,他们就“哗”的散开,过一会儿再重新聚集。混战各方只当他们是镇上的闲汉无赖——这种人哪儿都少不了,又都是地头蛇,真要打杀了,说不定还有麻烦,因此也不加理会。

萧遥逸忽然道:“我的龙牙锥什么时候还我?”程宗扬一听就毛了,“怎么又提这茬?没完了啊!”萧遥逸道:“一会儿恐怕要玩命,我还没趁手的家伙呢。”小狐狸虽然是玩笑,程宗扬神情却慎重起来,那些外姓人越聚越多,这会儿已经远远超过凉州盟的人马,就算只有一半能打也不好惹。他们一直围而不去,显然是等这边混战结束,好过来捡便宜。这场混战,探险者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是强弩之末,再打下去,恐怕那些地痞一拥而上,就把他们全灭了。

显然有人和自己想到了一处,程宗扬还在转着念头,周飞已经挺身而出,宣布周族将与道门诸宗联合,一起维持秩序。

混战中的诸方都暗暗松了口气,不怕秩序差,就怕没秩序,乱成这样,场中人人自危,功夫再高,也保不定被人联手做掉。况且周飞宣布维持秩序不是白说的,他随即找到了混乱的源头——那些胡人。

说句良心话,一向是残暴与邪恶化身的胡人这回真没有怎么参与混战,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不过周少主以正义与和平的名义,号召大家共同面对胡人的威胁时,各方突然发现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大家都算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于是顺理成章就把怨气都撒在那些胡人身上。

找到共同点之后,周族显示出惊人的效率,迅速派出人手,与混战的各方联系。威严的大主灶昔名博以劝说为主,晓之大义;庞白鸿暗中应诺,许以重利;有个别既没有正义觉语,又不满足于利益的贪婪之辈,周族也不含糊,由严森垒出手,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周族麾下,成了维护秩序的一员,混战终于结束。接着周飞代表六朝联盟向那些胡人下了最后通牒:交出武器,解除对各方的威胁,周族将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那些胡人的回复是一波箭雨。周飞宣布他们这是违反和平条件的恶意行为,随即冲上第一线,带领正义一方攻向胡人占据的山丘。

凉州盟也迎来了周族的使者,左彤芝对形势看得很清楚,立即同意加入周族一方,站在周少主高举的正义大旗下。但同时以损失太重为由,委婉地拒绝了派人去共同讨伐邪恶的胡人。周族的使者并没有强烈要求他们出手,几句场面话一说,就回去覆命。

混乱平息之后,局面分成两个阵营。周少主带领打红眼又急于分一杯羹的各方好手投入正义与邪恶战场。德高望重如沈黄经等人,则被周族请到一起,主持善后。伤者聚集起来,由周族安排人送医送药。最要紧的清理战场,周族并没有独自包揽,而是各方联合行动,尽显诚意。

仓促间,能处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连左彤芝也有些心动,觉得自己刚才拒绝得还不够委婉,很有必要向周少主表达一下亲善的意思。但左彤芝还没有来得及出面,那些外姓人就开始有了动作。

几名血肉模糊的伤者被人用门板抬出来,每人旁边都围了一群女人孩子,一时间哭声震天。接着几名外姓人手拿哭丧棒,披麻戴孝,双泪长流地走上前来,“腾”的跪在地上,嚎哭道:“各位大人大爷!给小的们做主哇!冤枉啊……”程宗扬脸都黑了,以他们的人数,硬打都能解决自己,偏偏还要演上这么一出,还真像是这些外姓人的手段,占尽上风仍然无下限的阴狠。

这些外姓人众口一辞,声称有人在镇上行凶作歹,打死打伤多人,损坏抢夺财物若干,时间地点均有,人证物证俱全,要这些外来的大爷给个说法。一边是声泪俱下的控诉,一边是女人孩子的哭嚎,场面哭声盈天,效果十足。

在场的谁手上没沾血?眼下还有几十具尸体没人收呢。如果两三个人在村里遇上这事,哪里还用废话?直接打杀了再说。可行走江湖要的是面子,这会儿各方势力聚在一起,仗势行凶,杀害无辜的帽子一扣,非得被江湖上的吐沫星子淹死不可。

众人神情各异,心下忐忑,都在盘算这事该怎么收场,但等那些村民指出凶手,大家心头都是一轻,正义感立即满槽——他们指认的凶手自己不认识啊!这时候不出来主持正义,还要正义干什么?

各方纷纷表示一定要给这些无辜村民一个说法,有几个正义感爆表的,当场抄起家伙,要让凶手接受正义的审判,审判完顺手就让凶手伏法。

看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过来,连武二都傻眼了,“咋办?”这场面说实话真有点搞笑,可程宗扬一点都笑不出来。那帮外姓人是什么货色,自己一清二楚。可他们在外人眼里是弱势的村民,是遍体鳞伤的受害者,相应的,自己就是欺压良善的暴徒,杀害无辜的凶手。真相是不是如此不要紧,问题是这些以好汉自居的江湖人事不关己,自然就是这个思路,解释都解释不清。

事情闹成这样,连凉州盟也有些拿不准怎么办才好。刚才打得再厉害,也是江湖恩怨,学艺不精,没什么好埋怨的。可打死无辜村民就是另一码事了。这会儿替程宗扬等人出头,立刻就要招惹众怒,落个包庇凶徒的名声,往后凉州盟还怎么混?

程宗扬一行都是左彤芝请来的朋友,即使凉州盟有人不想让丹霞宗再坐盟主的位置,这会儿也乐得不出头,看左彤芝捧着这个烫手的山芋怎么处置。

若是放在别处,铁中宝恐怕第一个跳出来把人绑了,给那些良善村民报仇雪恨,可这会儿那些村民指认的凶手赫然还有武二郎。要说豪勇无双,义薄云天的武二爷会干出这事,铁中宝打死不信,他脖颈涨得通红,提了刀就要出去跟那些人分说明白。

左彤芝手臂一展,彩带倏忽飞出,缠住铁中宝的嘴巴,把他扯到后面,然后厉声道:“拿下!”几名汉子挺起刀枪,将程宗扬一行围在中间。

徐君房手无缚鸡之力,上阵杀敌就免了,一直在后面躲着,连热闹都没怎么看,这会儿被人一围,赶紧蹲在地上,期期艾艾道:“这……这是怎么说的?”萧遥逸一脸无辜地说道:“姊姊,不关我的事啊。”武二郎指着那些外姓人吼道:“敢血口喷人!看二爷不打扁你们的嘴!”白仙儿因为要被送回凉州,已经哭闹过一场,这会儿冲过来抱着武二郎的手臂泣声道:“你们要杀,连我也杀了吧!二郎,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呜呜……”“嘿!你个臭娘儿们!给我滚!”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往石头后面挪,一边撇清道:“都是小程子干的,跟俺没关系……”程宗扬对这帮家伙理都不带理的,直接举起双手,朝那些满身正气的好汉们高声道:“冤枉啊!啊!啊……”“再乱叫掌嘴!”左彤芝神情凛然地喝了一声,然后迎上前去。她先依江湖礼数施了一礼,接着义愤填膺地说道:“方才的事奴家已经见到了。居然有人伤害无辜,奴家头一个放不过他!”宋三远远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在熊谷与左彤芝结过梁子,这会儿出面只能弄巧成拙,因此躲到人群后,在暗处操控局面。他弄出这场面,并不是吃饱了撑的,拿程宗扬寻开心,而是出于现实的考虑。

程宗扬一行人数虽然不多,想收拾掉却不容易,单是那个生着虎斑的大汉,只怕就要不少人命往里面填。外姓人的性命虽然不值钱,也不能填到无底洞里。

宋三拿准这些江湖人一贯以正义自居的假道行,才演出这番戏来。这会儿只用了几滴眼泪就把那些人围住,宋三狡计得逞,心下不禁得意。

宋三本来看好周飞,那年轻人出风头的心思火热,一群妇嬬痛哭一番,再送几顶高帽,说不定就引得这位周少主打头阵,与姓程的火拚一场。可惜周飞出名的心思太热,没等他安排停当就冲上去打胡人。好在剩下的沈黄经是个面慈心软的好好先生,蒙起来也不甚难。

沈黄经重伤未愈,本来应该静养,但凉州盟人多势众,万一起了冲突,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又将恶化。为着大局着想,只能勉强出面,听到左彤芝如此通情达理,心头顿时大慰,“说得好。”“沈道长千万别这么说。奴家是晚辈,行事多有不周,还请诸位前辈多多指教。”左彤芝做足姿态,然后痛心地说道:“这些人原是奴家的朋友,没想到他们人面兽心,做出此等事来。这些村民生活本就清苦,竟然还有人抢夺他们的财物,真不知他们图的是什么?”沈黄经迟疑了一下,然后道:“此事前因后果,一问便知。”几名外姓人捶胸顿足说了一大通编好的说辞,总而言之,就是程宗扬如何横行霸道,他们这些外姓人如何老实可欺。

左彤芝一脸严肃地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言询问几句细节。好不容易等那些外姓人说完,左彤芝同情地叹了口气,又过去一一看了那些人的伤势,向旁边的家属慰问几句。

半晌左彤芝站起身,柔声道:“沈道长,奴家听来,这些村民说得都在理,程公子虽然说自己冤枉,但双方并没有什么恩怨,想必村民们不会诬陷程公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听他说了。沈道长以为如何?”沈黄经身受重伤,有心撒手不管,但左彤芝这番话把他也牵涉进来,只好强忍伤势,温言道:“这些村民虽然遭际可悲,但终究是一面之辞。且听听他怎么说。”程宗扬开口便道:“他们认错人了!”虽然被人紧紧围着,可程宗扬一点都不急,慢悠悠又编了一套说辞出来,自然是和外姓人的说法大相迳庭。

宋三眉头皱紧,他哪儿有心情和程宗扬一一对质?摆出这番阵仗,无非是想把水搅浑,把程宗扬一行孤立出来。到时村民们激于义愤打杀凶手,到哪儿都说得过去。没想到程宗扬却是打蛇随棍上,真把沈黄经等人当成青天大老爷,一味替自己辩白。

这年轻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宋三心下狐疑,暗暗打起精神。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半晌,仍是各说各有理。此时已是深夜,月光映在巨石阵上,清凉如水。宋三突然心里一沉,明白过来,那年轻人不是要辩个青红皂白,而是为了拖延时间。这事儿如果对质,程宗扬存心瞎扯,双方扯到天亮都不算完,可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子时,等到太泉古阵开启……宋三游目四顾。程宗扬等人虽然被看管起来,但那些人同样也可以看作是对他们的保护,如果想出手,也要闯过他们那一关才行。

意识到时间,宋三不由心急,暗道:不能再拖下去,先打起来再说!

就在这时,身后马蹄声响,几匹烈马疾驰过来,为首一名少女戴着面纱,手中雕弓拉成满月,一箭朝人群中的庞白鸿射去。

第五章周飞的攻势果见功效,那些胡人虽然占据地利,但周飞身边此时汇聚了全场大半好手,自己更是一马当先,硬顶着强弓利箭冲上山丘,不过数招就挑翻一名对手,继续上演他的不败神话。

那些胡人失去地势,立即纵马退开。这是胡骑作战的惯用模式,依仗快马,有利则击,无利则退。可是这一次,他们遇上了对手。那些原本是一盘散沙的六朝豪客,此时却分成小股,四面铺开,每次他们快马闯到,总有一股敌人拦头截住。那些胡人不过一二十人,一旦被缠住,免不了被人合围歼灭,左冲右突间,驰骋的范围越来越窄。

拔也古是护卫首领,冲杀在前,族中的大巫乌护却看出情形不对。他静心观瞧,发觉这些敌人真正的指挥者不是那个光芒无限的周少主,而是阵后一名面带笑容的中年胖子。

乌护挑出三名箭法最好的护卫,让他们突进重围,射杀那名胖子,好打乱敌人的布置。没想到那少女也拨转马头,冲了上去。

宋军也以远射闻名,但他们的箭阵是以漫射为主,依靠覆盖获得杀伤率。这些胡人不仅弓箭犀利之极,而是射术精准。骑在马上,四人都举起弯弓,利箭脱弦而出。

庞白鸿“哎哟”一声,朝地上滚去。虽然狼狈,却躲开了箭矢。这边宋三趁机在后面一声大喝,“杀人偿命啊!”外姓人一拥而上,局面顿时大乱。

武二郎狂吼一声,威风凛凛地举起钢轨,将冲来的外姓人吓得一个趔趄,然后掉头就跑。

徐君房和朱老头兔子般跳起来,朝另一端跑去。

程宗扬叫道:“我跟你拼了!”接着一个鹞子翻身,躲到人群后面。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凉州盟的好汉们乱哄哄叫嚷着和那些外姓人挤在一起,巴不得他们几个跑得更远点儿。

几名胡人灯蛾扑火式的攻击出人意料地引起一场动荡,武二郎逃得是气壮山河,徐君房和朱老头那叫一个狼狈,程宗扬尽显保姆本色,一边招呼众人快跑,一边不时回身劈出几刀,将追来的外姓人杀退几步。只有萧遥逸最潇洒,在人群间犹如闲庭信步,偏偏速度还不慢,不时飞出几块黑砖,也是又准又狠。

双方绕着巨石阵追的追逃的逃,一片鸡飞狗跳。跑了半圈,武二等人都溜得不见踪影,只剩程宗扬和萧遥逸还在前面,又跑了几步,两人忽然分头逃开。宋三带着人朝程宗扬追去,另一队则紧追着萧遥逸。

萧遥逸闯进巨石阵,在巨石间和那些外姓人玩起了捉迷藏。他身法如行云流水,在石间轻捷如飞,毫不停顿,后面追的几乎连灰都吃不到。

忽然旁边寒光一闪,一条人影从巨石后翻出,一剑朝萧遥逸刺来。萧遥逸折扇一合,短棍般挥出,“啪”的一声,几乎打碎他的腕骨,接着张手夺下他的长剑,顺势送到那人腰间。错身而过时,萧遥逸居然还有闲暇抽出帕子往他伤口一掩,挡住飞溅的鲜血,身上连半点血迹都没沾上。

一名瘦小的汉子现身出来,离萧遥逸还有十几步便抬起双手,在空中画出一个繁复的图案,然后往前一推。一股罡风扑面而来,萧遥逸本来已跃到空中,这时身形猛然拔高尺许,紧贴着罡风飞出,接着手臂狠狠扬起,一块不知道何时捡来的石头直拍过来,正中那人面门。

萧遥逸虽然跑得潇洒,心里却知道不妙,自己只顾与程宗扬分头行事,忘了这帮外姓人在苍澜待了多年,对太泉古阵的熟稔远远超过他们这些外人。这会儿接连有人在前面出现,说明他们已经靠着对地形的熟悉拦到前头。

萧遥逸身形一闪,掠到一块巨石后面,接着足尖一点,身形陡然拔起。眨眼间,萧遥逸已经掠到巨石顶部,将整个太泉古阵尽收眼底。

巨人般林立的岩石间人影晃动,那些外姓人四处出没,中间还混杂着周族与胡人的追杀,各方不时爆发出短暂而剧烈的搏斗。

萧遥逸看准方位,轻烟般从石上掠下。抓住外姓人的包围合拢之前一个小小的缝隙,脱出重围。

刚掠到古阵边缘,旁边突然传来战马的嘶鸣,一匹高头大马被人用重锤砸断马脚,翻滚着跌倒在地。马背上的少女踢开马蹬,飞身跃下,接着被一根长棍击中后背,她喉头一甜,半空中吐出一口鲜血,朝嶙峋的巨石上跌去。

那少女眼前一片发黑,只以为绝无幸免,索性闭目待死,谁知背后一软,却撞在一人身上。

萧遥逸大叫倒霉,他刚从石后跑出来,正要展翅高飞,谁知道天上掉下来一个胡人少女,跟自己撞了个结结实实。

那少女睁开眼睛,定睛一看,认出正是那个以无耻手段夺走自己赤阳圣果的人,一双美目顿时喷出火来,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的短刀,往这个公子哥儿身上狠狠捅去。

少女本来压在萧遥逸胸前,眼看这一刀就要扎他个透心凉,忽然那公子哥儿手臂一翻,接着一拧,然后身体腾地翻过来,重重压在她身上。少女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刚才用了一个漂亮的摔跤手法。

两帮人狞笑着围过来,一个苍澜人打扮的无赖道:“哎哟,这会儿还卿卿我我呢。”少女戴着面纱,这会儿也胀红了脸,怒道:“滚开!”几名无赖淫笑道:“没错,赶紧让他滚开,让咱们哥几个来!”一名周族汉子喝道:“杀了这些胡狗!”长枪直刺过来,萧遥逸抬手朝枪杆抓去,就在这时,脑中忽然一阵眩晕,身体仿佛往虚空中直堕下去。

巨石间厮杀、叫嚷的嘈杂声突然消失,太泉古阵又恢复了亘古的寂静。……茂密的树冠上挂满绿萝,旁边生长着一株巨大的凤尾蕨。程宗扬抹了把汗,扒下牛仔服,绑在腰间,露出肌肉分明的上身。

他也是在追杀中被传送进太泉古阵,一进来却是一片热带雨林,经过半个时辰的跋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迷路了。上次来自己还觉得徐大忽悠这个向导有点瞎,自己沿着路标走都比他熟。落到这里,他才意识到,都市只是太泉古阵的一部分。如果徐君房在这儿,至少知道这是哪一层。可惜太泉古阵开启的时候大伙儿都跑得踪影不见,这会儿就算都进了太泉古阵,也不知道被传送到什么位置——考虑到太泉古阵的面积,一辈子都遇不上也不意外。

程宗扬被传送进来时还是白天,一直走到半夜也没能走出这片望不到边的热带雨林,途中还遇到两条巨蟒,一群箭毒蛙,还有几只半人大小的变形龙——其实程宗扬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看外形有些像变色龙,但程宗扬亲眼看到,它们碰触到其他物体,不仅颜色开始变化,连外形也随之改变。

折腾这么大半天,算下来差不多有一天半没有合眼,再加上前面一晚自己和小紫在山林还吹了一宿的风,程宗扬再能熬,也禁不住感到阵阵困意。

程宗扬使劲抹了把脸,使出最后的力气攀上一棵大树,找了处树杈,蜷身躺在上面,闭目入睡。

眼睛虽然闭上,身体却安静不下来。丹田内的气轮旋转着,不断膨胀,带来一丝隐隐的痛意。太泉古阵一场混战,使程宗扬吸收了大量死气,几次出手又没有消耗太多,这会儿都郁集在丹田中。这原本是好事,自己的修为已经是五级坐照的巅峰,距离第六级只有一线之隔,随时可能踏入通幽之境。程宗扬也是这样做的,一路上都在提炼真元,准备突破。可那层窗户纸怎么也捅不穿,程宗扬反覆冲击,不仅没能触及第六级的境界,反而引得心浮气燥,险些走火入魔。

眼看气轮有失控的迹象,程宗扬立刻停止修炼,闭上眼深吸缓吐,让身体恢复平静。

浓密的枝叶间透过一丝微光,已经是黎明时分。程宗扬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接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面前的树枝上,赫然站着一个女子。她一手扶着树叶,长发披在一侧肩上,雪白的胴体在枝叶间若隐若现,秀丽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充满迷茫——问题是她只有自己手臂那么高!纤细的手掌甚至还没有一片树叶大!

小人国?程宗扬浮出一个念头。他咽了口吐沫,然后猛扑过去,那个纤小的身影像被吓到一般,向后倒去,接着肌肤上染上鲜红的血痕。

程宗扬一阵错愕,接着看到那个纤小的身影飞快地翻过身,变成一条漂亮的蜥蜴,在树枝间跳跃着逃开。

原来是变形龙……程宗扬抹了把冷汗,接着又跃起身。变形龙只会变成它们接触到的生物,它刚才的变形,说明这附近有人!

程宗扬从树上跃下,很快在一丛剑齿兰下见到那个女子。眉眼依稀是昨日被周飞救下的那个阳钧宗女弟子,只不过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程宗扬砍下树枝,将女尸掩盖起来,然后沿着林中细碎的痕迹一路追去。

林中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那个陀佛……女施主花容月貌,令小僧一见忘忧,哈哈哈哈……”只听这油腔滑调的声音,就知道是娑梵寺首席方丈,十方丛林名誉主持,唐国佛门理事会总理事信永大师来了。

程宗扬拨开绿藤,只见肥头大耳的信永和尚这会儿一脸的虚汗,在他对面站着五六个人,当先一位是个身着宫装的秀美女子,却是剑霄门的黎锦香。

“大师从林中出来,可见过阳钧宗的玄萝姑娘?”信永和尚一口否认,“没有!”“我们一行七人在此宿营,天亮时却少了玄萝姑娘,久寻无果。不知信永大师因何来此?”说着众人都脸色不善地亮出兵刃,显然把这个名誉不佳的酒肉和尚当成了嫌疑人。

“贫僧就是路过,路过。”信永陪着笑脸道:“若没有其他事,贫僧就先告辞了,告辞告辞……”信永一头钻进丛林,落荒而逃,几名剑霄门手下立刻追了上去。

黎锦香却没有动,她身后一个胖子笑眯眯道:“这贼秃一向小心,难得这会儿落了单,总得给他点苦头吃吃才是。”黎锦香红唇抿紧,一声不响。

庞白鸿忽然道:“你今年十八岁了吧?可怜见的,令尊被岳贼打伤时你才一岁多,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舒心地呼了口气,“现在好了,苦熬这么些年,终于有个依靠。”黎锦香望着地上一根绿藤,默然无语。

庞白鸿和气地说道:“是不是舍不得?”黎锦香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剑霄门虽是家父一手创立,但家父逝后早已分崩离析,若不是广源行相助,如今哪里还有剑霄门的字号?”庞白鸿笑道:“你知道就好。那位周少主你已经见过,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若能与他结为伉俪,也不算辱没你了。”“锦香是广源行的人,自然要为东家卖命。”“还是小香儿懂事。哪儿像何漪莲、尹馥兰那两个贱人,整日阴奉阳违。我和你严叔叔早设计好收拾她们,没想到那两个不中用的竟然不见踪影。”黎锦香道:“庞叔叔和严叔叔的设计一定是高明的。”“那是。”庞白鸿开怀笑道:“何漪莲那贱人真以为自己是大当家,整日端着帮主的架子,到时候在这太泉古阵遇袭。那群匪寇淫兴大发,当着帮众的面轮流上了何帮主。这时你未来的夫君突然出现,打跑匪寇,救出洛帮众人。何帮主颜面丢尽,只有一死。周少主反覆推辞,最后勉为其难地接手洛帮,帮会上下都对他感激不尽……”黎锦香忽然道:“庞叔叔,如果我不答应呢?”庞白鸿一愕,然后哈哈笑道:“我广源行哪里就缺你一个呢?便是你这种身份姿色,行里也车载斗量。若非小香儿平素听话,这等好事也轮不到你。”黎锦香垂下眼睛,“锦香明白了。”庞白鸿告诫道:“有时间多与周少主亲近亲近。私下里便让他搂搂抱抱也不妨。但记得矜重些,莫让他占了身子。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吃不到才是最好的。以你的姿色,小施手段就能让周少主神魂颠倒。将来周族横空出世,风光无限的族长夫人,少不得是你。”“是。”庞白鸿搂住黎锦香的腰肢,叹道:“多好的身子,白白便宜了那大弁韩的小子。”黎锦香望着众人追去的地方,“玄萝姑娘不知怎么样了?”“周少主事业方殷,如今正是顾惜名声的时候,身边怎好有别的女子纠缠?况且还是阳钧宗的,若有了瓜葛,难免尾大不掉……”“找到了!”一名汉子满头油汗地奔过来,“那贼秃跑回去,正好被我们逮到!玄萝姑娘已经被那贼秃先奸后杀,还用树枝盖上!”庞白鸿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一下,失声道:“好狠的贼秃!”“冤枉啊!”信永叫道:“真不是我干的!小僧敢对佛祖发誓!要干了这种恶事,小僧断子绝孙啊!哎哟……”“把这秃驴捆紧些!”信永杀猪般叫道:“救命啊!”“小心!别让他跑了!”林中枝叶乱响,片刻后传来“通通”两声重物落水的声音。……一处狭窄的空间里,萧遥逸和那胡人少女面对面贴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少女咬牙道:“滚开!”萧遥逸很耐心地解释道:“你以为我这样很舒服吗?我要能滚开,早就滚开了。”少女被挤得吐了口气,难受地颦起眉头。

萧遥逸勉强侧过脸,看看脚下,都觉得一阵眼晕。

谁也没想到两人会被传送到两道山崖之间。那山崖平直无比,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左右都望不到边,宽度连骼膊都伸不开,两人原本是以摔跤的动作纠缠在一起,传送过来就原样卡在崖缝里,动弹不得。

两人面对面贴了这么久,连彼此有几根睫毛都数完了,还没想出辙来。那少女颦眉道:“你别吸气……”萧遥逸从善如流,用上吐纳功夫,一口气把肺里的空气吐得精光,少女这才能顺畅地呼吸。那两团充满弹性的突起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就像两只小白兔,在萧遥逸胸前不住跳动。

胡人少女吸了几口气,心情略微平息一些,她挪动了一下身体,忽然惊喜地叫道:“这里有根杆子!”萧遥逸镇静地说:“是吗?在哪儿?”“下面!”少女吃力地把手伸到腹下,摸到那根硬硬的棒状物体,“好粗……咦?”少女愣了几秒钟,然后满腔羞愤之情都爆发出来,握住那根硬梆梆的东西用力一拧。

萧遥逸赶紧吸了口气,肚腹鼓起,将少女的小手紧紧夹住,厉声道:“摸错了!”“该死的混蛋!去死吧!”少女又踢又打,可惜两人身体紧紧贴着,威胁实在有限,倒像是拥抱着暧昧地扭动一般。

少女踢打一会儿,力道渐渐弱了下来,崖缝就这么窄,两人贴在一起,想分都分不开,即使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原样伏在那个可恶的公子哥儿怀中。

整个世界都被黑沉沉的崖壁占据,四周只能看到一丝朦胧的微光。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在心底蔓延,似乎自己将被禁锢在这片狭窄窒息的天地间,永远无法逃脱。

“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萧遥逸信心满满地说道:“当然能出去!”“你有办法?”“正在想啊。”萧遥逸道:“你要是不乱动,说不定我刚才就想出来了。”“你!”“哎呀!”萧遥逸懊恼地说道:“刚想出来一个主意又没了。”少女一口咬住他的肩膀。

“你再咬我就不客气了!”少女一声不响,咬得更狠。萧遥逸勉强扭过脸,舌尖一挑,吸住她的耳珠,熟练的挑逗起来。这少女哪里是小狐狸的对手?没两下就浑身酸软,牙齿再也咬不下去。

“别舔了……”萧遥逸吐出少女白玉般的耳珠,又朝她耳朵里吹了口气,引得少女身体一阵轻颤。

岩缝间气氛尴尬地沉默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忽然道:“你很有种吗?”这种事情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允许质疑,萧遥逸大笑一声,“哈哈,居然被你看出来了!”“哼,你脖子里纹着呢。”挣动中,萧遥逸衣襟松开,脖颈中的文身露出前面两个字,却被她看了个清楚。虽然是误会,但萧遥逸也不含糊,“当然有种!”少女鄙夷地说道:“小白脸!”“喂,我脸白了点儿怎么了?”“我最看不起你这种男人!在我们部族,只有最勇敢的武士才有文身!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只配去放羊!”“你怎么知道我没用?”“有种你出去啊!”“我突然不想出去了,在这儿还挺舒服的。”萧遥逸说着干脆闭上眼,似乎打算在这儿舒服地睡一觉。

少女半晌没有动静,萧遥逸忍不住睁开眼,只见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似乎要流出泪来。

“我不想死……”少女强忍着哭腔道:“我想我娘……还有姊姊……”“别哭,我有办法能出去。”少女泪水立刻消失不见,“真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大山的岩缝里。”“那你见过这种石头吗?”少女摇了摇头。

“有一种东西,叫水泥,加上水比石头还硬。”萧遥逸道:“我们现在其实是在两道水泥墙之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做水泥的。”少女愤怒起来,“这是你做的!”“别冲动!我要能做出这么多水泥,早就发大财了!”少女冷静一些,“你能出去?”“把你的短刀给我。”少女戒备地把刀塞到腰后。

“水泥虽然比石头还硬,但用刀尖可以钻出孔。我刚才闭着眼,是在听水泥墙里面的动静。”说着萧遥逸在岩壁上敲了敲,“后面是空的。”少女立刻把刀塞给他。

“好刀!”萧遥逸赞了一声,然后道:“恐怕要点时间。这东西挺厚的。”萧遥逸用刀尖在墙上钻动着,水泥颗粒在刀尖不住迸出。

整整用了一个时辰,萧遥逸才钻出一个手臂粗细,尺许深浅的圆孔。他的估计没错,水泥墙的厚度确实很厚,里面还有金属制成的网格。

刀尖一轻,终于钻透水泥墙,萧遥逸精神一振,连忙凑过去看了一眼,里面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萧遥逸有些奇怪地看了少女一眼。按说这丫头比自己还性急,可这会儿居然一直保持安静,实在是有点不正常……少女的面纱还沾着血迹,但固执地没有解开。她眉头紧紧拧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萧遥逸露出一个阳光般俊朗灿烂的笑容,然后在她耳边小声道:“是不是想撒尿?”少女愤怒地瞪着他。

萧遥逸坦白道:“我已经尿过了。”“你!”“人有三急嘛,这种事有什么难为情的?”“咱们在这儿困了好几个时辰了吧?除非是神仙才没这个需求。”“反正这下面还深着呢。你悄悄把裤子脱掉一点,肯定不会尿到身上。”少女的目光仿佛要把这个小白脸咬碎吃掉。良久,少女咬着牙道:“把你的腿挪开!”萧遥逸勉强挪开腿,少女身子顿时向下一滑,发出一声尖叫。

“还是这样吧。”萧遥逸把腿屈起来,膝盖顶着对面的水泥墙,让少女骑在自己的大腿上。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阿兰迦发誓!即使潮水涌起吞没月亮,太阳落下不再升起!即使要寻遍青天下每一寸土地,天空中每一片白云!我也一定要杀了你!”“原来你叫阿兰迦啊……”萧遥逸提醒道:“可以了,小心一会儿憋不住尿裤子。”过了一会儿,阿兰迦带着哭腔道:“我尿不出来……”“别急,放松……嘘……”萧遥逸干脆给她吹起了口哨。

第六章信永哆哆嗦嗦道:“师兄……”“谁是你师兄!”程宗扬一脸的没好气,自己还以为这贼秃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谁知道挂着一串首席方丈、名誉主持、佛门总理事的名头,这秃驴却是个深藏不露的废物,修为稀松平常到令人发指,要不然也不会被剑霄门几个门人就给抓住。

程宗扬倒不是想救他,实在是这贼秃叫得太凄厉,挣扎起来又玩命地瞎跑,竟然跑到自己这边。程宗扬一看这地儿待不成了,赶紧撒腿跑吧。结果满眼浓绿的密林里居然有个山坡,一前一后冲过来,两个人顿时掉下去一对,前脚赶后脚地拱进坡下的水潭,结结实实做了对难兄难弟。

信永和尚光头上还沾着绿油油的浮萍,身上的肥肉像凉粉一样,一个劲儿的哆嗦。

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了,“你哆嗦什么呢?这儿天气连馒头都能蒸熟,你还嫌冷?”“我这是吓……吓的……”“娑梵寺也是十方丛林有数的名刹啊,你怎么混的?”“阿弥陀佛……”信永打着哆嗦说道:“我…我们佛门弟子,弘…弘扬佛法是主,修…修为……”信永咽了口吐沫,说话流畅了些,“修为武技都是旁枝末节……切不可主次颠倒啊。比如说我吧,佛理精深,慈悲心肠,次次都是考试的优胜者。再说我们达摩院的首座,一身修为惊世骇俗,可那玩意儿没用不是?一到考试就抓瞎。上回考到一半,那家伙就不行了,一头一头地直冒冷汗,最后活活被人用担架抬了出去。唉……”“这么狠?”程宗扬不禁对一脸市侩的胖和尚刮目相看,“你们都考的什么啊?”提到这个,信永情绪好了很多,“说个简单的吧,我佛门的成住坏空四劫你知道吧?”“……你接着说。”“劫数分大劫、中劫、小劫。小劫从八万四千年开始,每一百年减一年,一直减到十年,称为减劫,然后从十年开始,每一百年增一年,称为增劫。一中劫有二十小劫,一大劫有四个中劫。问:佛陀入灭以来,到如今经历几世几劫?”“……你们把达摩院首座拉过去考算账?”信永正容道:“师兄此言差矣。就是佛陀也不能不吃饭是吧?每天寺中化缘多少,诸僧口粮几何,耗费灯油若干,这些都是佛门能否兴盛的重中之重!比如贫僧大修寺庙,耗费钜资给我佛塑造金身,世人一见顿生敬畏之心,自然越来越多的人心向我佛。若是茅舍两三间,泥人一两个,群僧每日托钵化斋,谁把你放在眼里?而且还耽误修行不是?”信永越说越起劲,“你看,自从我当上方丈,娑梵寺所属的田亩增长了二百倍,信徒数量平均每年增长百分之五十,僧众每年增加百分之十六,影响力跃居唐国诸寺之冠!僧众年收入由人均三十七文增长到五十贯,人均寺产由三贯增长到七万贯!我个人虽然辛苦了一些,但庙里的僧众从此告别了清灯古佛,吃了这顿没那顿的日子,再不用沿街要饭,在庙里坐着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粥饭,一顿一个鸡蛋不说,晚课还有水果。出去讲经,每人一辆乌漆大车,配上真丝蒲团,旁边十六个小沙弥陪同,那排场那派头!州府的老爷都比不上!”程宗扬瞠目结舌看着这个胖和尚侃侃而言:“我佛门讲究普渡众生,可你过得清苦,世人都离你远远的,想渡人也渡不到啊!排场上来了,善男信女都进来了,我们这些大师们也都吃饱喝足了,精神足足地研讨佛理,排排场场地开坛讲经……阿弥陀佛,”信永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欣慰地说道:“这佛法,也就弘扬开了。”程宗扬拍了拍他的光头,由衷地说道:“人才啊!”信永谦逊地说道:“哪里哪里,小僧只是为我佛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大和尚,你们这一趟没出去,原来是在这里杀人劫色啊。”信永连忙叫道:“小施主!真不是我干的!天地良心,小僧平生从没破过色戒啊!”“别逗了。”“真的!贫僧虽然带着那话儿,可就是个摆设!从来都没使过!不信我掏出来你瞧瞧……”“滚!”“是!是!”信永赶紧提好裤子。

“秃驴,那你们在这儿干嘛呢?”信永叹道:“一言难尽啊。”“那你就分两句说。”“是。”信永果然只说了两句:“我们本来想走的,可是遇到舍利了。”……“这东西真不错!”信永摸了摸光头上的树叶,熟络地说道:“师兄……”“少来这套!”“施主?”“一个子儿都不给!”“大哥?”“闭嘴!”信永赶紧闭上嘴。

这和尚在雨林里热得头昏脑胀,见程宗扬用树枝编了顶帽子戴在头上,死乞白赖也要一顶,这会儿打扮得跟个特种兵似的,撅着屁股趴在丛林间往外看。

外面是一条水泥路,按道理早该被疯长的藤蔓覆盖,看起来却和新的一样。

“你们是从这儿进来的?”信永闭着嘴使劲点头。他们在太泉古阵遇到一颗传说是上古高僧遗留下来的舍利,几支佛门派系费尽力气才取出来,谁知道还没商量好怎么分,就被一个头陀抢走。

这舍利对佛门弟子来说比命根子还要紧,一群和尚谁也不提出去的事,玩命地在太泉古阵搜寻。娑梵寺人多势众,竟然让他们找到那头陀的踪迹,一路追到此地。结果昨晚一场混战,舍利抢没抢到不知道,反正信永和尚找不到人了。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又被人指认成凶手。信永心里这个憋屈,都想找道家的老君拜拜,好转转运气。

“走!”信永连忙道:“大哥,那路都说是绝地,不敢踩啊!”“那成,你在林子里钻吧。”“大哥!等等小弟!”信永连滚带爬地蹿到路上,跟在程宗扬屁股后面。

“贼秃!哪里走!”刚踏到路上,前面便是一声大呼,剑霄门几名门人挥刀舞剑地追杀过来。

信永顿时魂飞魄散,一把攥住程宗扬的衣服,带着哭腔道:“大哥!我就说这是绝地吧!”“少自己吓自己。我是瞧着他们在这儿,才往这边走的。”信永声泪俱下,“大哥!不能这样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事!”程宗扬对冲来的剑霄门弟子打了个招呼,“我们不认识!各位随便啊!”忽然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两具机械守卫出现在那帮剑霄门弟子身后。剑霄门弟子愕然回首,顿时惊叫道:“守阵力士!”“干掉它们!”“快逃吧!”“拼了!”几人还没商量好,两名机械守卫已经到了面前,其中一名机械守卫手臂“咯嚓”翻开,伸出一根银白色的金属杆。一名剑霄门弟子挺剑削去,只听“滋啦”一声,杆上射出一道电弧,当场就把那名弟子打翻在地。

眨眼工夫,四名剑霄门弟子都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脑袋上还冒出烟来。接着两名机械守卫笔直过来,程宗扬刚想逃,又连忙停住脚步——机械守卫左臂“哗啦”一声翻开,露出一圈黑洞洞的枪口。

程宗扬老老实实举起双手,一动也不敢动。信永心思通透,赶紧有样学样,也把手举得高高的。

银白色的金属杆带着跳动的电火花伸来,忽然发出“嘀”的一声。信永看着那名机械守卫放开程宗扬,心里正庆幸自己跟对人了,没想到那根金属杆伸来,根本不带停的就“滋啦”一声,给他来了个狠的。信永和尚连叫都没叫出来,直接就翻了白眼。

等机械守卫走远,程宗扬才松了口气,他是看到机械守卫的枪械,知道逃也逃不掉,硬着头皮准备挨一下,没想到机械守卫竟然莫名其妙地放过了他。程宗扬看着金属棒刚才探测的位置,往背包里一摸,除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就只有几本薄薄的小册子。

难道徐大忽悠这东西真的有用?程宗扬正纳闷间,信永吐了口烟,哑着嗓子道:“大哥……”“算你运气好,看来前面打翻几个,电量有点下降。”“大哥,你……”程宗扬同情地看着他,“没带护身符吧?”“啥护身符啊?”程宗扬拉开背包,取出一本《河图》“这个。”“大哥,多少钱买的?”“三十五——金铢。”“我出七十!大哥,给我一本吧!”“行啊。反正我还多了一本。”信永哆哆嗦嗦接过那本《河图》赶紧掖在怀里,一边取了钱袋付账。

程宗扬伸头看了一眼,“大和尚,钱不少啊。”信永哭丧着脸道:“托福托福……”“我看你运气是不错。那就这样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机会咱们再叙旧!”程宗扬一抱拳,转身就走。信永搂住他的腿,死活不撒手,“大哥!千万拉小弟一把!佛爷爷在上,一定会保佑你的!嗷嗷嗷嗷……”“你这是哭呢还是嚎呢?”程宗扬无可奈何,只好道:“找根棍儿!拄着跟我走。”……萧遥逸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手边扔着一柄已经看不出来模样的短刀。阿兰迦坐在他身侧,替他包扎手上的伤口。

她背后的墙壁上,有一个勉强能容一人进入洞口。整整一夜,这个没用的小白脸公子哥儿都在专注地钻着水泥墙,阿兰迦甚至支撑不住睡了一觉,醒来时仍看到他在不停地钻着,那柄短刀越磨越细,他的手掌、手臂也在坚硬的水泥上磨得血肉模糊。

阿兰迦低着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萧遥逸笑道:“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阿兰迦不言声地摘下面纱。萧遥逸露出惊叹的眼神,“好漂亮!”“哼。”阿兰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我叫程宗……算了,我叫萧遥逸。”阿兰迦警惕地说道:“你想骗我?”“我是不想被人灭口……”阿兰迦又羞又气,“你还说!”“说什么啊?我早就忘了。”阿兰迦脸上一红,忿忿地扭过脸,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萧遥逸提醒道:“记得给我洗衣服啊。”阿兰迦扑过去,扬起拳头朝他身上一阵乱打。萧遥逸抓住她的手臂,腰身一拧,压在她香软的身体上。

阿兰迦挣扎了几下没能把他推开,只好就这样让他压着。反正两个人在水泥墙间面对面贴了好几个时辰,也不差这么一会儿。过了一会儿,阿兰迦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塞外的摔跤?”萧遥逸在她耳边吹着气道:“别忘了,我是个很有种的男人。”阿兰迦面孔慢慢红了起来,良久,她小声道:“我是铁勒人。”“真巧,我是晋国人。”阿兰迦咬了咬嘴唇,“我是族长的女儿。铁勒族的公主。”“更巧了。我是少陵侯的独子,晋国的小侯爷。”两人沉默下来。萧遥逸凝视着她,忽然俯身吻住她的唇瓣。阿兰迦努力闭紧嘴巴,但在他的挑逗下,很快就失去抵抗。

正当阿兰迦意乱情迷,浑身发软的时候,那个据说很有种的小白脸却突然松开嘴,然后放开她的身子。

“我送你去找你的族人。”阿兰迦心头涌起一阵浓浓的愤怒和失望,最后冷冰冰道:“好。”萧遥逸将她裹好的帕子慢慢解开,每解开一道,阿兰迦心里就更冷一分。当解到最后一道,萧遥逸忽然扭过脸,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我改主意了。我要铁勒族去求婚!”阿兰迦一阵恍惚,接着便看到那个小白脸嚣张地扑过来。

阿兰迦大叫道:“不要!”唇角却禁不住绽出笑意。

“哈!哈!哈!”萧遥逸大笑三声,“你骗不了我!”“你还没有见过我娘……”“用不着!我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有个尿到我身上的女孩,命里注定就是我老婆!即使潮水涌起吞没月亮,太阳落下不再升起!即使要寻遍青天下每一寸土地,天空中每一片白云!她也跑不了!”“骗人!你根本没算过!”“骗你是小狗!我们星月湖一营法师,匡大嘴巴说的。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全营都笑话我将来的老婆会尿床,要不是我脸皮够厚,早就自杀了。”阿兰迦软弱地说道:“不要……”“不行!谁让你尿在我身上?”“你再说!”“你倒霉了,这糗事我会对你说一辈子。”“不要这样……”“我们晋国世家,讲究的就是率性自然。压抑人性那种事,我萧遥逸向来深恶痛绝!比如你现在的行为就很不符合我的人生哲学,本夫君有必要好好教育你一番。”“你不是已经很累了吗?”“谁说的?”“啊……”阿兰迦痛叫着挺起身,咬住他赤裸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少女愤怒地泣声道:“你骗我……后面还有字……”“你只看到后面,前面还留着空呢。明天你再添几个字:我夫君很有种,朝这儿砍!我保证让你刺得心甘情愿!”“啊呀!好痛……”“呃,我有没有说过我很有种?”……程宗扬靠在树后,心里默默计着数。数到十,他猛然跃出,展臂一搂,捂住那人的嘴巴,匕首顺势捅入那人背心,接着拧了半圈。片刻后,程宗扬松开手,那名外姓人软软滑倒在地。

信永奔过来,狠狠朝尸体踢了几脚,然后一脸讨好地看着他。

“你认识他?”“谁敢惹大哥,谁就是我的仇人!”程宗扬都无语了。真不知道这贼秃哪个佛学院毕业的,一路上变着法的巴结自己,回回不带重样的。

程宗扬抹去匕首的血迹,拔腿离开。信永提着木棍,一溜小跑跟在后面,识趣地紧紧闭着嘴巴。

一上大路,陆续遇到外面来的探险者,数量最多的就是周族——在周少主的带领下,周族以极高的效率迅速完成了势力整合,洛帮、青叶教、剑霄门还有几个帮会都已经加入周族,不仅有了专属的标志,甚至还有了帮会的切口。

仓促间能做得如此周全,连程宗扬都有些佩服,这个大弁韩小子还真是挺天才的。周族势力飞速膨胀,此时的太泉古阵之中,除了当时未在场的佛门诸寺,其他势力不是已经加入周族,就是成为周族的盟友。剩下的则是苍澜的外姓人。

那些外姓人对太泉古阵的熟悉远非他人可比,太泉古阵面积广袤,人数再多一万倍,撒进去也不见得有用,那些外姓人被传送进古阵之后,迅速找到主路,很低调的守在路口。

低调是外姓人的生存哲学,只有见识过他们的真面目之后,才知道这些外姓人的阴狠和残忍。他们被太泉古阵的诅咒囚禁在小小的苍澜镇上,为了生存,不得不向那些修为、能力、见识都远不及他们的本地人低头。囚笼般的生存状态,造成了外姓人扭曲的心理,外表谄媚,内里阴险刻毒。从他们对朱殷的戏弄可以看出,对于落在他们手中的外来者,这些外姓人不仅仅是仇视,而且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因此程宗扬下手也不再留有余地,每干掉一个外姓人,对自己的威胁就会小一分。

随着生命的流逝,生死根一动,将死气纳入丹田。程宗扬心底的不安又强烈了一分。死气本来是一种很纯粹的能量体,但在太泉古阵频频出现异状。童行海的死气居然被毒素感染,已经超乎自己认知之外,而这些外姓人的死气似乎都有一丝异样的气息,虽然非常细微,却无法化解,程宗扬只能把它们暂时和那些芜杂的气息混在一起,找机会排出体外。

干掉那名外姓人之后,程宗扬立刻钻进丛林。他对舍利没有兴趣,最关心的是怎么找到路,赶到奈何桥——在阵外分散逃走时,程宗扬已经考虑到这次众人可能被传送到不同地域,约好在桥头会合。信永只顾着带人追那名头陀,连现在身在何处都说不清,但按他的说法,两天前他们通过奈何桥,追了一整天才到这片雨林,算下来离奈何桥至少有一天的路程。

程宗扬现在才知道自己第一次进入太泉古阵的经历有多么幸运,直接被传送到停车场,一路顺风顺水就走了好几层。这一回自己已经进来一天多了,居然连自己在哪儿都没摸清。

程宗扬砍下一棵芭蕉,剖出芭蕉芯。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虽然肚子还顶得住,饮水却没办法解决。徐君房反覆告诫过,太泉古阵的东西不能吃,如果准备充足,最好连里面的水都别喝,程宗扬这会儿也顾不了许多——信永他们都是直接喝太泉古阵的水,也没有喝出什么好歹来,何况自己是拿芭蕉心来解渴。

信永拄着棍子,顶着一头枯萎的树叶,眼巴巴站在山坡上极目远望,那副沧桑的模样,活像刚走了十万八千里路的唐三藏。

程宗扬抽出芭蕉心,正要放到嘴边,忽然停了下来。

芭蕉叶绿油油的阴影下,隐约露出一角灰色的痕迹。程宗扬俯身摸了摸,然后闪身钻进浓密的叶丛中。

片刻后,叶丛中传来程宗扬充满惊喜的大叫,“干!售货机!”热带雨林覆盖下,竟然是一座类似加油站的建筑——虽然里面根本找不到油泵,而且规模很小,但结构布局和路边常见的小型加油站一模一样。让程宗扬惊喜的,则是里面居然有一台自动售货机。

程宗扬用匕首切开售货机外壳,几瓶饮料立刻滚到地上。

一只顶着树叶的光头伸进来,信永惊奇地瞪大眼睛,“大哥,这是啥?”饮料上的文字和包装自己一点都看不明白,日期也许是通用数字,但这些饮料铁定已经过了保质期,因此程宗扬看都没看,直接打开一只铝罐。

“呯”的一声,罐口溢出一股褐色的泡沫,略带刺激的气息让程宗扬精神一振,接着大方地递给信永,“尝尝!”信永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然后“噗”地喷了出来,一手卡着自己的喉咙,喘息道:“有……有毒……”“土狗!可乐都没喝过!”程宗扬瞧瞧这贼秃不像喝了过期饮料,食物中毒的样子,顿时放下心来,抢过可乐,一口气饮了半罐。

带着泡沫的液体滑过喉咙,传来一阵久违的刺激感,那一刹那,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

耳边传来信永颤抖的声音,“大哥……”程宗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这种诡异的状况都快把信永吓哭了。

程宗扬喝下最后一口饮料,摇了摇罐子,然后将拉环放进罐里,珍惜地摆到一边。

程宗扬将自动售货机中的物品一扫而空,除了饮料,还有一些饼干、糖果和巧克力,把背包装得鼓鼓囊囊。

信永“卡卡嚓嚓”吃着饼干,一边含含糊糊道:“好吃!好吃!大哥,再给我一块吧!”程宗扬拿出一包牛肉干,“牛肉的,吃吗?”信永赶紧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眼巴巴抬起头,试探道:“那我就……尝一点?”“大和尚,你是荤素不忌啊?”“出家人,不讲究。”信永诚恳地说道:“施主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挑三捡四不合我们佛门宗旨啊。”信永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含含糊糊道:“好吃!好吃!大哥,再给我一块行不?”程宗扬随手给了他一块巧克力。信永嚼了两口,突然脸涨得通红,身体像喝醉一样摇晃起来,最后往地上一躺,“呼呼”地喘着气。

“不至于吧?”看信永的模样活像个酒肉和尚,没想到一块酒心巧克力人就醉了。程宗扬扯了扯信永的耳朵,见他真是醉了才只好松手。

这座类似加油站的建筑只有两件不明用途的设备,一个自动售货机,外面整个被茂密的植被覆盖,如果不是碰巧砍倒旁边的芭蕉,自己也不会发现。

既然这里会有人类的痕迹,周围说不定也有类似的建筑,即使找不到宝藏,再找到一个自动售货机,自己这一趟也值了。

程宗扬不再耽误,用匕首在旁边一棵树上做好标记,然后扛起背包,往密林深处走去。信永早醉得人事不知,这回倒没冲上来抱大腿。……浓密如毯子般的植被在阳光下闪烁着鲜亮的绿色,映得人眼晕,程宗扬在林中绕着圈子,寻找可能存在的人类痕迹。大概走了两三里路,一片纷乱的枝叶吸引了他的目光。草丛很明显被重物压过,几根断裂的树藤垂在一旁,断口十分整齐,显然是被刀剑一类的锐器斩断。程宗扬放缓脚步,不出声地沿着痕迹追去。

一棵朽坏的古木倒在地上,树皮已经腐烂,发白的树干仿佛巨兽的骨骼,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一个少女双臂伏在树干上,露出一张娇美的面孔,她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小冠,双眉弯弯的,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又圆又大,脸蛋白里通红,鲜嫩得吹弹可破。

程宗扬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呆在当场,接着心底一股热流直冲上来。自从听说小香瓜也来到太泉古阵,他就一直在期待,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一时间不知道是真是幻。

乐明珠兴致勃勃地用两根食指按住眼角,小指放到嘴巴里,勾住唇角,然后吐出舌头,像小狗一样一阵乱摇。过了会儿,她闭上一只眼,另一只明媚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嘟起小嘴,一手按着娇俏的鼻尖,发出“噗噗”的声音。然后她一手捏着的粉嫩的脸颊,努力歪着小嘴,吐着舌头……在她面前的树干上坐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人儿,精致的面孔和乐明珠一模一样,高度却只有半尺,这会儿正模仿她的样子努力做着鬼脸。

程宗扬看得哭笑不得,老天爷真是厚待这丫头,一张娇靥生得如花似玉,洋溢着青春无敌的气息,做鬼脸都显得那么千娇百媚。

乐明珠趴在树干上,朝着小人儿起劲地做着鬼脸,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动静,她赶紧拿起那个小人儿,揉了揉它的鼻尖,飞快地藏到自己口袋里,然后扭头堆起灿烂的笑容,“大师姊!”潘金莲像个不高兴的大姊姊一样皱起眉,“又在玩了?”“没有啊……”乐明珠心虚地低下头,悄悄吐了吐舌头。

“太泉古阵的妖物你也拿来玩?赶紧把它放掉。”乐明珠嘟着嘴道:“小珠儿才不是妖怪呢。”接着她抬起脸,得意地说道:“大师姊,刚才有几个光头来,都被我打跑了呢。”潘金莲皱起眉头,“和尚吗?娑梵寺的?”“他们没有说。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头陀,我说没有。然后他们看见珠儿,想打死它,我不让他们打,他们还不高兴。那些光头好可恶!”潘金莲拧眉想了片刻,然后道:“我们走吧。”乐明珠赶紧跳起来,“好啊。”“把珠儿留下。”乐明珠抱着她的手臂央求道:“不要嘛……小板凳,小木头她们还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呢。”“你还想带回去?也好,”潘金莲眼角弯弯的,露出一个笑容,慢悠悠道:“大师伯肯定很喜欢你的小珠儿。”乐明珠顿时哭丧起小脸,大师伯醉心医术,对解剖学别有所长,不管什么奇珍异兽,只要落到她手中,必得剖开检查一番才心满意足,运气好的话,还会被她制成标本,列入光明观堂的珍藏之中。

乐明珠把那只还未成年的变形龙拿出来,恋恋不舍地说道:“小珠儿,快快跑啊,千万不要被大师伯捉到了。”那个小小的乐明珠变成蜥蜴的模样,摇头摆尾地钻进林间,消失不见。

潘金莲安慰道:“别伤心了。太泉古阵的活物原本也带不出去,这片林子有些难得的草药,不妨采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你的名字列入药典呢。”乐明珠伤心片刻也就高兴起来,“师姊,你真的采到赤阳圣果了?”潘金莲轻叹道:“哪里是采的?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若不是那对姊妹起了歹心,我原可以救她们出来……”说话间,她柳眉忽然一挑,长剑倏然跳出,露出秋水般的剑身。

“叮”的一声,一枚暗器打在剑上,接着几名大汉从树上跃下,亮出长刀,如狼似虎地猛扑过来。

潘金莲与乐明珠各自出剑,背靠背立在一处,娇叱声中,已经与刺客交起手来。那帮刺客身手虽然不差,想伏袭鹤羽剑姬还差了点。潘金莲也没有急切地抢攻,耐心地与他们周旋,想摸清他们的底细。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有人正气凛然地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快快放开两位姑娘!”接着一条身影猛冲过来,半空中便喝道:“看我的大天龙大霸王之枪……”“周族少主!”那群刺客惊叫起来,然后像遇到狮子的野狗一样,夹着尾巴就逃,甚至不敢与周飞略一交手。那副狼狈之态,把周飞的身形映衬得愈发高大伟岸。

第七章想在热带雨林的环境中追人,难比登天,周族众人大呼小叫地追了一会儿,把那些贼人赶得远远的,便算是大功告成。

周飞揖手道:“可是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潘金莲客气地还礼,“周少主。”周飞忍着得意介绍道:“这位是剑霄门的黎门主。”黎锦香微微点头。

双方攀谈几句,潘金莲戴着面纱,掩住了她的倾城艳色。旁边的乐明珠丰神如玉,引得众人频频注目,目光里满是惊叹。

有黎锦香在旁,周飞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和潘金莲谈论天下大势。潘金莲神情淡淡的,周飞满口言辞滔滔不绝,她只偶尔吐几个字,但都恰到好处,让周飞不至于觉得被自己冷落。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恰到好处”纯属多余,周飞这样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天才,有没有人捧场对他而言根本就是浮云。

周飞显然没有意识到潘金莲的敷衍——像自己这样流星雨一般璀璨到惊天动地的天纵之才,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对自己青眼有加,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虽然危难之间自己拔刀相助,给她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但这等小事自己实在不需要太过放在心上。

“打跑这些贼人,对周某而言只是兴手之劳,”周飞豪迈地说道:“潘姑娘不必多谢。”潘金莲淡淡道:“奴家原想寻出他们底细。幸得周少主相助,如此只好多谢了。”黎锦香眉头微微动了动,潘金莲抬起眼,两人目光相接,黎锦香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周某说过不用客气!”周飞神采飞扬地说道:“我周族如今已有十几个帮会加盟,是太泉古阵最为庞大的大势力!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如今我周族高手倾巢而出,两位姑娘和我们一起,我周族会给两位提供安全!”潘金莲半晌才道:“周少主的好意心领了。只是……”“这位是?”周飞像是刚刚看到乐明珠,不经意地转过目光,“卡”的定格在她胸前。

潘金莲只好道:“敝师妹,乐明珠。”周飞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自矜地一笑,“我就是周飞。”乐明珠目光一直在草叶间逡巡,寻找她的小珠儿,生怕它被人踩到,闻言连忙抬起头,仓促道:“你好。”“打跑这些贼人,对周某而言只是兴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哦,那好吧。”乐明珠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自己也能把他们打跑。”场面一片冷清,周族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黎锦香转过脸,只作没有听见。大主灶昔名博捋着胡须道:“童言无忌。”周少主宽容地笑了笑,没把这少女的话放在心上。

潘金莲镇定地说道:“今日之事幸得周少主相助,我们姊妹还有些事,先请告辞。”说着施了一礼,拉起乐明珠离开。

“师姊,”乐明珠小声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没有,你说的很好。”“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也许他们觉得在帮我们吧。”“什么啊?”乐明珠不高兴地说:“如果不是他们乱插手,哪里会让那些人跑掉。”“那些人你见过吗?”乐明珠想了一下,“他们虽然包着头,但不是那些和尚。”潘金莲提醒道:“刚才那些人刀法很杂,明显不是同一个门派。若是帮会,寻常帮会大抵是以一个地域为主,流派相近,再则相处日久,刀法多半有近似之处。这些人刀法相差甚大,很可能是临时凑在一起。”“哦。”潘金莲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那位周少主没有吹嘘,如今太泉古阵内最大的势力是他们周族,哪里还能找出这些不同来历的使刀好手?”乐明珠终于明白过来,“师姊,你说那些人是和他们一起的?”潘金莲点了点头。

“太可恶了!我去找他们!”“用不着。”潘金莲道:“看他们出手,未必有十分恶意,多半是藉机施恩罢了。”乐明珠恍然道:“哦。”潘金莲无奈道:“你就舍不得动动脑子吗?”乐明珠抱住她的手臂,“人家跟着师姊嘛。动脑筋好累呢。”忽然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潘金莲一瞬间皱起眉头,乐明珠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一条人影灵巧地从树上翻下来,程宗扬的牛仔服绑在腰间,裸露的上身被太阳晒得发红,身后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招手道:“你们好啊。”“大笨瓜!”乐明珠惊喜地大叫一声,想要跑过去,却被师姊拽住辫子。

“不许去!”“师姊,他救过我的!”“他不是什么好人,小心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程宗扬不乐意了,“潘姊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得罪过你吧?”潘金莲冷冷道:“我们光明观堂以医术济世,公子自重。”“我哪点儿不自重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和乐姑娘你情我愿,也不关你的事吧?”“我是她大师姊,当然要管。”“狗拿耗子啊你!”程宗扬脸一板,对乐明珠道:“乐姑娘,我一个朋友中了毒,请姑娘帮忙诊治。”乐明珠失声道:“哎呀!小紫!”程宗扬赶紧道:“不是她!那丫头好着呢!是我一个姓武的朋友,唉,太惨了……”潘金莲眉头一动,乐明珠已经应允道:“好啊好啊!我帮你看看。”潘金莲气道:“你哪里学过解毒?”她望着程宗扬,忍着气道:“他中的什么毒?”“不知道。反正是上吐下泄的。前天最惨,昨天还好一点,只在马桶上蹲了十二个时辰,大概是食物中毒吧。”潘金莲对他的话十二分不信,但万一真是武二中了毒……乐明珠央道:“师姊……”潘金莲没有作声。乐明珠立刻像小鸟一样朝程宗扬飞过去,“大笨瓜,你晒得好黑哦。”如果没有潘金莲碍眼,自己早把小香瓜抱起来亲个十万八千次,可惜这会儿在潘姊儿犀利的目光,自己再心头火热,也只能装得正人君子一样。程宗扬拉开背包,“吃过这个吗?”“什么东西?”“巧克力。”乐明珠看着他撕开花花绿绿的包装,露出一块黑乎乎的物体。闻到香气,她就忍不住口水汪汪,接过来就往嘴巴里放。

忽然一枚银针飞来,射在巧克力上,险些扎住她的小嘴。乐明珠赶紧把巧克力递过去,乖巧地说道:“师姊,你尝尝。”潘金莲见银针没有变色,略微放心了一些,但这种不知来历,又是那个登徒子拿出来的诡异食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入口。

乐明珠吐了吐舌头,小心尝了一口,“好古怪……好甜呢……很好吃!”这次程宗扬没敢乱拿酒心的巧克力给她吃,两人一边走一边翻着背包,乐明珠目光闪闪听着程宗扬的介绍,“这是椰子糖,有椰子的味道……这是棉花糖,软软的很好吃……果冻……薄荷糖……这个只能嚼不能咽,是口香糖……”乐明珠开心地挑选着,不时发出惊喜的低叫。

潘金莲淡淡道:“武二也来了?”“来了。那天他也在,可惜你们没遇到。”程宗扬说的是当日她恼怒虞氏姊妹歹毒,顺手拿走赤阳圣果那次。潘金莲不愿多提,问道:“这会儿在哪儿?”天知道武二那厮在哪儿,但程宗扬早想好答案,“奈何桥。”潘金莲脸色稍霁,“不是太远。”程宗扬倒是一怔,他连自己这会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没想到居然离奈何桥不远。

周族众人吃了个钉子,一时也不好意思追来。三人边走边谈,很快来到那处做过标记的地方。

程宗扬看周围的痕迹,似乎没有人来过,随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有个朋友也中了毒,在这里藏身。”乐明珠含着糖果道:“你好多朋友中毒啊?”“是娑梵寺的信永方丈。乐姑娘,帮我看看吧。”“好啊。”乐明珠半点都没疑心,弯腰就想进去,却被潘金莲一把揪住耳朵。

潘金莲谨慎地拂开枝叶,只见一个和尚满脸通红地躺在地上,呼呼喘着气,肥头大耳的模样果然是娑梵寺的方丈。娑梵寺是佛门大寺,信永大师身为方丈,潘金莲也慎重起来,先弹出一枚银针射入信永穴道,减缓毒物的运行,然后仔细探了探他的脉搏,随即挑起眉头。

信永的症状极似醉酒,可莫说他是娑梵寺方丈,戒除荤酒,便是饮酒,太泉古阵又哪里来的烈酒?

程宗扬拨开枝叶,带着一丝沉痛道:“我们途中遇到一只怪兽,方丈为保护在下,大展神功,力斗怪兽,谁知中了怪兽喷出的毒气,昏迷不醒。若论脉象,倒也平和,可方丈大师一身神功,却被化去十之七八。求仙子大发慈悲,无论如何也要救方丈一救。”潘金莲眉头拧得更紧,半晌才点了点头。

“如此在下就不打扰仙子,我和乐姑娘在外面为仙子护法。”程宗扬小心放开枝叶,然后给乐明珠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远处。

程宗扬抱起乐明珠接连转了几个圈子,一边放声大笑。

乐明珠伏在他胸口道:“大笨瓜,快放我下来……哎呀,你跑这么远,一会儿师姊找不到我们了。”“找不到最好!”“不行,”乐明珠道:“师傅说过,让我乖乖跟着师姊的。”“你连南荒都自己去过,你师傅还怕你丢了?没事的,我们和你师姊先分开走,在奈何桥会合就行。反正你师姊也要到奈何桥去救武二。”乐明珠想了一会儿,“好啊,原来你是故意的。”“你才知道啊!”程宗扬搂着乐明珠的纤腰,低下头,与她鼻尖顶着鼻尖,四目交投。乐明珠稍微担心了一下,这会儿也忘在脑后,眼中满满都是笑意,“大笨瓜,你怎么会来这里?小紫呢?”“我们来找点东西。小紫也在这里,只不过这会儿失散了。”乐明珠道:“我们去找她好不好?”“好啊。不过我们要先办点事……”说着程宗扬笑眯眯捏住她圆翘的美臀。

“哎呀,你坏死了,又想做那种事……”“小香瓜愿不愿意?”乐明珠嘟起嘴,“你才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呢。好啦,反正都是你的啦。”程宗扬伸手去解她的衣带,乐明珠连忙道:“不行!不行!这里是野外哎,万一被人看到羞死了……还有好多蚊虫……”“蚊虫?我怎么没发现呢?”程宗扬拉起乐明珠,“跟我来,有个地方不会让人看见。”程宗扬钻到芭蕉树下,挥起匕首,砍下一片蕉叶。

乐明珠惊叹道:“好大的叶子。”那片蕉叶足有小船那么大,用来当席子,并肩躺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还有更大的呢。”程宗扬拉着乐明珠穿过芭蕉树,片刻后,两人来到一株巨大的植物下面。那植物不过丈许多高,叶片却大得惊人,一片叶子就像一座绿色帐篷,站在叶下,四面都被叶片覆盖。

“哇,这么大……咦,这里是不是和南荒一样,东西都长得特别大?”“是不是和南荒那样不好说,不过这种草本来就有这么大,但六朝没有这种草,很少有人见过。”程宗扬把蕉叶拖到叶下,然后砍了几段树枝,将叶片边缘钉在地上,免得被风吹开。

忙碌完,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乐明珠双手抱着膝盖,像个乖宝宝一样坐在蕉叶上,小脸红红的看着他的身影。

程宗扬心头一阵悸动,把背包丢在地上,展臂将乐明珠搂在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小嘴。

两人唇舌相连,充满激情地纠缠在一起。乐明珠衣衫一件件滑落,裸露的肌肤宛如明玉,散发出幽兰般的体香。

阳光透过叶片,带来沁人的凉意。叶下隐秘的空间浸在一片明净的绿色内,仿佛一团透明的果冻。乐明珠身无寸缕,白嫩的胴体躺在翠玉般的蕉叶上,晶莹而又润泽的肌肤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美妙的曲线宛如羊脂白玉雕成。

程宗扬托住她圆硕的双乳,感受着它们沉甸甸的份量,“小香瓜快要变成大香瓜了呢。”乐明珠伏在他肩头,“人家才不要变大……哎呀,好痛……”手掌覆住乳尖,能感觉到少女乳晕下方有一个栗子大小的硬核,程宗扬一边轻轻揉着,一边眉开眼笑,“小香瓜还在发育呢。”乐明珠颦起眉头,苦恼地说道:“人家不想再大了。”“有办法啊,只要……”程宗扬指尖轻轻一触,小香瓜立刻并起双腿,小手紧紧捂着下体,紧张地说道:“不行!不行!”“那这里呢?”“哎呀……”乐明珠紧绷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白腻的臀肉在他手上一阵颤抖。

少女白软的身子伏在蕉叶上,浑圆的雪臀高高翘起。小香瓜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掩住秘处,白嫩的肌肤慢慢浮现出一层红色。她身体虽然轻盈,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都不少,一只白生生的圆臀丰盈肥翘,比起成熟的妇人也不遑多让,可臀肉又粉又嫩,甚至还带着婴儿般的奶香,迷人却不带半点淫靡的意味。

程宗扬双手抱住她丰翘的圆臀朝两边分开,如雪的臀肉间绽露出一点娇嫩的红色,“小香瓜,老公要进来了!”乐明珠小手一热,那根硬梆梆的大肉棒却是顶在自己指缝间,试图挤进她小手掩紧的秘处。

乐明珠连忙道:“大笨瓜!不是这里啦!”“没错啊,难道不是这里吗?”“不是不是!”“我怎么找不到地方了?不如你来帮它找找吧。”乐明珠握住他的阳具,掌心传来的火热使她心头一阵乱撞,她红着脸小声说道:“大笨瓜,不要乱插啊……”乐明珠白嫩的小手扶着阳具,在雪滑的臀肉间移动,送到她娇嫩的肛洞上。

程宗扬腰身微微一挺,肉棒从她小手中滑出,龟头硬梆梆挤进嫩肛。小巧的肛洞柔软无比,被龟头一挤便即张开,肛内的括约肌仿佛一道充满弹性的肉箍,紧紧套在龟头上。

程宗扬来回挺动几下,然后用力贯入。那道肉箍被龟头挤得一翻,然后贴着肉棒一直套到阳具根部。阳具被肛肉紧密包裹着,充满销魂的软腻感。程宗扬等了片刻,让小香瓜适应了自己的粗硬,然后用力挺动起来。

乐明珠伏着身子,两只雪球般的美乳悬在翠绿的蕉叶上,沉甸甸来回跳动。

插在肛中的肉棒在臀间来回抽送,屁眼儿传来热辣辣的磨擦感,软腻得仿佛要融化一样。

乐明珠娇喘道:“大笨瓜,慢一些……”“叫老公!”“老公……慢一点,人家的屁眼儿都要爆炸了……呀呀……”程宗扬屏住呼吸,一口气连干了几十记。有些男人喜欢用时间炫耀自己的性能力,但在程宗扬看来,时间长短并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强度,关键时刻要能顶得住,而不是拖延时间打消耗战。只要能掌握对方的感受,在女性生理和心理都达到高峰的时刻,几分钟高强度的抽送,比几个小时的活塞运动都更有效。女性会对那几分钟的感受刻骨铭心,而不是几个小时漫无目的的抽送。

小香瓜香软的身子越来越热,柔嫩的屁眼儿不住收紧,像一张软腻的小嘴吸吮着肉棒,最后身体猛然一颤,臀肉夹住肉棒,屁眼儿剧烈地抽动起来。

“啊……啊……”少女低叫着,雪白的屁股在肉棒的插弄下不住战栗。又一波高潮来临,程宗扬低喝道:“夹紧!”乐明珠颤声道:“不行,人家没力气了……”“听话,不然老公打屁股了!”说着程宗扬一挺身,阳具深深没入肠道,在少女发烫的屁眼儿内跳动着喷射起来。

乐明珠吃力地收紧肛洞,阳具“啵”的一声拔出,柔嫩的屁眼儿随即合拢。

透过叶片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程宗扬躺在蕉叶上,乐明珠像只可爱的猫咪般伏在他胸口,光洁的胴体浸在绿色的光影下,仿佛晶莹的明玉。

程宗扬一手伸进她臀间,指尖揉弄着她小巧的嫩肛,“好厉害,一滴都没有流出来。”小香瓜嘟着嘴道:“坏死了,人家还在辟谷呢,你就在人家屁眼儿里射了好多,把人家身体里弄得都是你的味道。”“原来在辟谷,难怪这么干净。”程宗扬搂住乐明珠道:“小香瓜真乖,老公射完,乖乖夹紧屁眼儿,把老公射的东西都留在身体里面。”乐明珠嘟着嘴道:“人家才不是怕你,是想让你高兴……”程宗扬心头一阵激荡,他没有开口,只紧紧搂住她香滑的玉体,半晌才道:“等手边的事忙完,我就去明州。”“咦?你要去明州?离我们那里好近呢。”程宗扬刮了刮她的鼻尖,“我就是去光明观堂,找你师傅。”“为什么?你又不认得她。”“小笨蛋!我是找你师傅要人——要你!明白了吗?”乐明珠惊喜道:“真的?”“当然是真的。”乐明珠心花怒放,接着又伤心起来,“不行……人家舍不得师傅,还有小板凳、小木头她们……老公,你能不能把她们都要走?”程宗扬呛了一口,“……很难吧?”“好吧好吧……”乐明珠撒娇地在他胸口磨蹭着。

程宗扬坏笑:“我如果把她们都要来……难道你不难过吗?”乐明珠愕然道:“为什么难过?”这丫头还真是不舍得动脑筋,程宗扬索性道:“如果我和她们做刚才和你做的事,你不会伤心吗?”“哦,”乐明珠大度地说:“人家才没那么小气呢。”“真的吗?”乐明珠想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地说道:“刚才的感觉好舒服,小板凳和小木头还没试过呢,老公,你哪天让她们也舒服一下好不好?”程宗扬彻底被这丫头给打败了,“你还真大方啊……”乐明珠握起小拳头,“大师伯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程宗扬玩笑道:“那你大师姊呢?”小香瓜却当了真,高兴地说道:“好啊好啊!一会儿见到大师姊,我去对她说——”“千万别!”程宗扬赶紧阻止她。开什么玩笑?潘姊儿如果知道,捅自己十剑八剑都不解恨。

“小气鬼!”“干!不是我小气好不好?”程宗扬纳闷地说道:“你师傅难道就没教过你贞洁什么的?”“有啊。但你又不碰前面啊,师傅又没说过屁眼儿也不可以。”你师傅还真教不了这么细……程宗扬终于理解了,原来小香瓜以为只有性交才是绝对禁忌。其他部位师傅没教过,于是在她看来,肛交什么的,只是一件很害羞但很好玩的事。又好玩又不犯禁忌,让师姊跟自己做一次,大家都开心……当然这只是小香瓜自己以为的,据程宗扬所知,潘姊儿肯定不会开心。程宗扬生怕小香瓜越想越合适,一会儿就去鼓动潘姊儿跟自己来个后庭花开,赶紧岔开话题,“小香瓜,你师姊为什么整天都冷着脸?”“我也不知道啊。以前师姊很喜欢笑的,后来下山,再回来就板着脸了。”程宗扬立刻转起了念头,潘姊儿该不会是下山时遭遇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连性子都变了吧?

“小香瓜,我们不提那个又舒服又好玩的事了,你有没有办法让你师姊笑一个呢?”“哦……”乐明珠想了几秒钟,然后闭上眼睛,呢哝道:“好累呢,人家才不想动脑筋……”“……你干脆睡一会儿吧。”……遇到乐明珠,程宗扬才知道信永那秃驴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痴,他们追着那头陀从奈何桥追过来用了一整天,其实一直在兜圈子,这片雨林离桥头并不远。天一亮,程宗扬找到那条水泥路,两人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走出雨林,看到远处的奈何桥。

桥上笼罩着一层薄雾,隐约能看到几具守桥力士尽职尽责地在桥上巡视。忽然桥上传来一阵清脆的枪声,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又被机械警察判定违章,给严格执法了。

这会儿桥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样子都是被困在此地,无法过桥。一般来太泉古阵寻宝的,九成都被阻隔在奈何桥头,真正能进入太泉古阵深处的少之又少。这回没有汽车代路,程宗扬也在桥头犯了难,光凭两条腿,自己可没有信心能跑进百米六秒大关,而且还一口气跑上三公里。

乐明珠也一样,她全靠着师姊帮忙才能越过奈何桥。好在众人约好在桥头见面,程宗扬也不着急,找个凉快的地方和小香瓜卿卿我我聊着天,分享自己从售货机里找到的各种零食。

忽然桥头一阵骚动,人群分开,接着周飞气宇轩昂地走过来,后面簇拥着周族一众人马。上次周飞就是在桥头出的车祸,也不知道他怎么死里逃生,这次程宗扬倒想看看这个五十级的大高手怎么过桥。

周飞在桥头傲然一笑,然后伸出手,后面一个女子缓步上前,将柔荑放在他掌中。那女子戴着面纱,但一袭宫装,分明是剑霄门的黎锦香。

“今日!”周飞豪情万丈地说道:“我周飞要在诸位见证之下,踏过这奈何桥!不仅如此!所有追随我的人,都能踏过奈何桥!”在众人震惊而又艳羡的目光下,周飞与黎锦香携手踏上桥面。

“逆行!”程宗扬心道:“这家伙找死啊。”几名守桥力士如风般驰来,远远就响起警告。周飞不慌不忙,神情一派从容镇定。

守桥力士疾驰而至,正当众人以为要爆发冲突时,周飞抬手道:“我乃周族少主周飞!”接着一声厉喝,“让开!”警报声戛然而止,那些守桥力士调转方向,居然真的让开道路。

短暂的沉寂之后,桥头的喝彩声响成一片,声音最大的当然是周族众人,竞相交口称赞周族少主的霸气,连守桥力士都为之折服。

程宗扬目瞪口呆,表情一片呆滞,周飞这一手给他带来的冲击,远比其他围观者强烈。旁人只以为周飞王霸之气四溢,连守桥力士也无法阻止,但在程宗扬眼中,周飞脚下一样东西远比任何事物都来得震撼。

不知道周飞用了什么手段,在他抬手的一刹那,脚边出现了一条手掌宽的白线。那白线笔直伸出,在深黑的桥面上白得耀眼,别人也许觉得神秘,程宗扬却知道这是一条行人线。

桥面程宗扬早已看过,那条白线原本并不存在,而是在周飞抬手的一瞬间出现。这也许是某种法术,但怎样弄出这条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飞怎么知道一条白线就能骗过那些守桥力士的认知?他知道这条线的涵义吗?如果知道,难道他也是能看懂交通标志的穿越者?

流星般崛起的天才……自建周族,吸引追随者……不败神话……嚣张的王霸之气……还真像是段强说过的那种穿越主角啊。

程宗扬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拉住周飞问个明白。

人群蜂拥挤上桥面,程宗扬拉起乐明珠,“我们走!”一边竭力向前挤去。

忽然一只雪白的玉手按住肩头,劲力含怒一吐。程宗扬半边身体仿佛被巨物压住,顿时呼吸不畅,接着小香瓜一声惊呼,“大师姊……”第八章程宗扬沉肩侧身,卸去力道,踉跄退了几步。潘金莲面沉如水,右手一把扯住乐明珠,左手一甩,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丢在地上。

信永狼狈地爬起来,陪着笑脸道:“果然是鹤羽剑姬!好功夫!好功夫!”一边猛拍马屁,一边赶紧躲到程宗扬身后。

程宗扬一看就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戳穿了,他打了个哈哈,“信永方丈的伤势已经痊愈了?”“托福!托福!”信永道:“潘仙子妙手回春,贫僧修为已经恢复了两成有余。”程宗扬怕他吹破牛皮,连忙道:“潘仙子,武二……”潘金莲凤目生寒,咬牙道:“无耻败类!”乐明珠怯生生道:“师姊……”潘金莲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这个小笨瓜从桥上扔下去!”说罢拉起乐明珠,飞身掠起。

乐明珠一脸委屈地扁着嘴,不住回头张望。程宗扬倒是想追,可看潘姊儿一掠数丈的轻身功夫,马上就死了这条心。

“大哥,”信永伸出头来,诚恳地说道:“我啥都没说!”眼看自己白嫩可爱的小香瓜,刚啃了一口就飞掉了。程宗扬心里这别扭,都想给这秃驴一记耳光解恨。

半晌,程宗扬叹了口气,拍了拍信永的肩膀,“谢了。”“大哥,你去哪儿?”“过桥。”程宗扬刚一举步又停下来,从包里抓了把零食,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信永,然后摆了摆手,转身踏上奈何桥。……周飞一声断喝震退守桥力士的壮举,毫不意外地引起轰动,无数人视为畏途的奈何桥从此变成通途,让所有来到太泉古阵的寻宝者都惊呼连连。

程宗扬穿过奈何桥时,另一端已经聚满了人,原本没有加入周族的,这会儿都觉得跟着周少主能大捞一笔,放下架子与周族结盟。已经加入周族的,如今更是趾高气昂,深觉自己跟对了人,大发横财指日可待。

程宗扬本来想找周飞问个明白,刚挤到跟前,还没开口便调头就走。人群间几个默不作声的汉子,赫然是苍澜的外姓人。

桥上同样有外姓人踪影,有几个蹲在桥头仔细观察那道白线。那白线在阳光逐渐变淡,看来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程宗扬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赶来想弄清周飞的底细,结果忽视了一路追来的外姓人。

这会儿想回去是不行了,桥上桥下都有外姓人,待在这里,迟早要被他们发现,程宗扬索性趁着人多,往前走去。

层层叠叠的立交桥在头顶交错纵横,高不见顶。程宗扬这次没有再踏上迷魂桥,而是随着人群从桥下赶往第十层入口。

如果周飞真是穿越者……想到这个可能性,程宗扬心头就禁不住一阵忐忑。

自己来到六朝已经一年多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陌生。可是对六朝每多一分了解,心底就多一分困惑。这个倒影般扭曲的世界似乎陷藏着太多秘密,可自己看不清,摸不着。自己的困惑无人能够解答,连交流也成为奢望。

程宗扬能感觉到,随着在六朝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自己也越来越像一个六朝人,而自己曾经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有时自己都有种错觉,仿佛从前的经历仅仅是一个梦境,紫玫、段强、飞机……那些全部都是幻觉,根本就没有真实发生过。

程宗扬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与人交流,自己有太多的困惑需要倾诉,太多的疑问需要印证。但这些需要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背景的穿越者。

程宗扬脑中乱纷纷,说不清是喜是忧。人群渐渐稀疏,等他惊觉过来,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前面一个慢吞吞走着,旁边两个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的步子。

程宗扬猛然停步,三人同时生出感应,齐齐停住步子。接着程宗扬纵身向侧前方掠出,三人急忙追来,却晚了一步,眼看着程宗扬掠入林中。

程宗扬一手扣着匕首,猎豹般在林中飞驰。这里像是一片废弃的绿化带,草木茂盛,根本看不到隧道入口的位置。刚才自己只顾想着心事,头也没抬地跟着前边人走,那三名外姓人也狡猾,故意把自己引到僻静处,显然是怕人多眼杂,想在暗处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自己。

身后一阵风声疾飞过来,程宗扬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一柄短枪。短枪比箭矢大得多,只要自己反手挑中枪锋,连脚步都不用停。可惜反手接暗器这门功夫,自己从来都没练过,反手一刀九成九挑不中,被短枪扎个透心凉倒是有点把握。

程宗扬转身停步,挥起匕首斩落短枪,接着劈手扔出一只圆滚滚的物体。后面一名外姓人长刀翻起,一刀将那物体劈开。

“篷”的一声,金属罐猛然破开,泡沫飞溅而出。错愕间,一道冰冷的寒意切入胸口,肋骨一声轻响,被锋刃斩断,鲜血从破裂的心脏狂涌而出。

程宗扬毫不停顿地错身而过,一边闪避血迹,一边心痛那罐可乐。另两名外姓人各自出刀,从两侧掩杀过来。

程宗扬收起匕首,双手握住雷射刀狭长的刀柄,真气一吐,一道电光从柄中射出,随即将一名外姓人连人带刀斩成四截。

飘飞的血雨中,程宗扬咬牙一笑,朝最后一名外姓人杀去。那些外姓人虽然悍不畏死,但白白送死的事没人肯干。眼见这年轻人一刀一个,接连干掉自己两名同伴,那名外姓人转身就逃。

程宗扬大喝一声,“哪里逃!”大喝声虽然响亮,程宗扬脚下却没挪动半步。他早已发现,雷射刀保持在电光状态时,展现的攻击力完全超过这个时代的认知,就像刚才那一刀,轻轻松松就把对手斩成四段。这种武器根本就是变态的存在。问题是雷射刀对真气的消耗更加变态,自己只支撑了短短五秒钟,丹田的真气已经耗尽,如果最后那名外姓人攻来,恐怕一刀就将自己砍翻了。

闪烁的电光逐渐消散,程宗扬微微一怔,看着柄上凝出一截暗银色的刀身,与以前黑白相间的纹路大相迳庭。仔细看时,才发现纹路并非消失,而是变得更加细密,通体呈现出暗银的光泽。

也许是自己修为更加精纯,才导致刀身的变化吧。程宗扬到现在也不知道哪个才是雷射刀的真实面目,电光状态下的雷射刀锋锐异常,但五级巅峰修为也支持不了几秒钟,根本就是过渡状态。刀身呈现实体时,雷射刀和一把平常的武器相差不远,但程宗扬这时感觉到,它应该与持刀人的修为相关,如果自己突破五级,进入六级通幽的境界,雷射刀凝出的刀身会更加坚固。

程宗扬抹了把脸上的血迹,转身欲走,背后脚步声响,却是那名外姓人去而复返。

程宗扬心头不由悬了起来。自己这会儿只是个空架子,消耗的真气至少要几个时辰的静修才能恢复,如果不是斩杀两人,接连吸收两道死气,自己恐怕连站都站不稳。如果是别的对手,程宗扬也许直接弃刀投降,等着武二他们赶来,救自己出去。但这些外姓人的残忍自己已经见识过,如果弃刀,他们八成不会用点穴那么简单的手段,如果被他们砍断一手一脚,还不如拚死一搏。

那名外姓人并没有靠近,只在远处恶狠狠盯着他。程宗扬知道他是要盯紧自己的行踪,等待其他人接应,可惜知道归知道,自己这会儿扑过去把他杀了,那是千难万难。

程宗扬有心无力,外姓人有力无心,局面一时僵持下来。可自己是虚,对方是实,僵持的结果只会对自己不利。

程宗扬拔出珊瑚匕首,真气运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涌入丹田,已经枯竭的经脉略微多了几缕真气。程宗扬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林中转出一名头陀。他双目深陷,眉骨高突起,干瘦的身体包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皮肤黝黑,一手持着竹杖,肩上背着一只布囊,下面赤着双足。

刚一照面,程宗扬正奇怪这里会有一个头陀,忽然人影鬼魅般一闪,那头陀悄无声息地掠近,接着蓦然挺起竹杖。程宗扬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下竟没能躲开,被他一杖刺进肩窝,鲜血顿时飙出。

盯梢的外姓人转身就逃,那头陀干瘦的身形如同一个跳动的影子,在林中忽隐忽现,片刻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一连串的变故让程宗扬都有些糊涂,直到听见惨叫声才急忙按住伤口,勉强撑起身体避往林中。

那名头陀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折回来杀人灭口。程宗扬靠在树后,沉心静气,缓缓吐纳。

这会儿冷静下来,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实在太冲动了。太泉古阵充满危险,这是自己早己知道的,结果一时失去理智,就接连陷入险境。可以说,从看到那条行人线开始,自己就犯了一连串的错误。

周飞可能是穿越者,或者可能有穿越者的知识——这一切仅仅是个可能,自己就头脑发热,急切地想与对方交流。即使周飞真是穿越者,难道自己会迫不及待地亮出身份,大家抱头痛哭?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程宗扬现在已经不像初入六朝时那样天真,他完全可以想像,一个与自己有同样背景的穿越者,可能意味着是同伴,但更可能意味着是对手,自己最危险的对手。

程宗扬暂时把周飞放到一边,开始分析自己目前的处境。按路程来算,自己虽然在雨林花费了太多时间,但很幸运的被传送到第三层。自己赶到奈何桥时,萧遥逸、武二、朱老头、徐君房,还有小紫都没有出现,如果他们被传送到第一层,现在还在路上也不奇怪。

可惜自己穿过奈何桥犯下一个大错。在那些外姓人的监视下,自己很难折回去与萧遥逸等人会合。现在自己等于是独自处在外姓人的包围中,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抛开周飞穿越的迷思,程宗扬头脑变得灵活起来。他立刻想到,刚才的头陀很可能就是娑梵寺追逐的目标。那头陀身上带着从佛门诸寺手上抢走的舍利,因此才一言不发,痛下杀手。也正是因为他急于甩掉群僧,自己才捡了一条命。

遇见那名头陀只是偶然,真正的威胁还是来自于那些外姓人。程宗扬不知道他们往太泉古阵投入了多少人力,但显然比以前要多出许多,即使苍澜所有的外姓人如今都在太泉古阵,自己也不会意外。

程宗扬盘算许久,最后站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第十层的隧道入口肯定是外姓人重点监视的位置,自己只要露面就会被他们盯上。重新回到桥头,也是同样的结果。现在自己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尽快调息入定,恢复体力。这样的地方,太泉古阵肯定会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管道中回荡,程宗扬拿着一颗核桃大小的夜明珠,藉着珠身的莹光往管道深处走去。

遍布太泉古阵的下水道几乎构成一个地下世界,以前曾经也有探险者进入下水道寻宝,但运气最好也是无功而返,倒霉一些的,就此消失也不奇怪。既危险又没有收获,久而久之,这些下水道就被人无视了。

阵内的下水道宽窄不一,小的需要伏身爬行,大的足有几层楼高,宏伟的规模让人怀疑它们真的就是下水道。程宗扬一边走,一边抬头张望,最后在一道竖井旁停下脚步。

竖井直通地面,抬起头便能看到阳光从井盖的栅栏射入。竖井下方是一条主管道,高度超过五米。而在井壁上方,有一排圆形的洞口,一旦天降暴雨,雨水将从这些支流进入主管道。这个位置离地面不远,便于通风,开口又在高处,隐蔽性也是一流。程宗扬拔出珊瑚匕首,费力地爬进洞口,在里面盘膝坐下,然后闭目凝神。

随着气轮的运转,真气宛如涓涓细流,在经脉中流淌。每循环一周天,就恢复一分。程宗扬闭上眼,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真元缓缓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管道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大汉道:“没人啊?孙哥,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那位孙哥道:“就是这儿。咱们等会儿看看。”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过一会儿,那名大汉小声道:“孙哥,真是帮主找咱们?”“哥哥还能骗你?”“孙哥,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大汉期期艾艾,半晌没说出口。

孙哥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大汉心一横,压低声音道:“孙哥,何帮主待咱们是不错,可咱们现在都是周少主手下的人……”“没错啊,怎么了?”“我觉着吧,在周族,比咱们在洛帮可风光得多。以前在帮里,虽然没少拿钱,可整天累死累活的。在周族不用撑篙,不用拉纤,比以前可轻松多了。”孙哥沉着脸道:“姜勇,你什么意思?帮主叫咱们,你不想来是吧?”“孙哥开口,兄弟肯定要来。不过这事……是不是要给大主灶说一声?毕竟咱们刚加入周族不是?”孙哥瞪着他,片刻后,忽然“嘿嘿”低笑起来,“哥哥没看错人,你平时不声不响,可心里有数。实话告诉你吧,”孙哥压低声音,“我这趟来,是庞执事的吩咐。”“庞执事?”“没错。何帮主虽然是咱们帮主,可洛帮都没了,帮主还顶啥用?何帮主留的暗号我是头一个看见的,转头就禀报了庞执事。庞执事吩咐我把暗号擦了,别让旁人知道,然后来看看是不是真是何帮主。”大汉精神一振,“庞执事是要……”孙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低声道:“我怕自己搞不定,才叫上你。这次事要办成,可是大功一件,咱们在周族也算立住脚了。”“可咱们两个,也不是帮主的对手啊……”“这你放心,庞……”孙哥还没说完,就赶紧闭上嘴。

何漪莲的身影从远处出现,她谨慎地看了片刻,然后道:“孙义?姜勇?”孙义一脸惊喜地说道:“帮主!”“就你们两个吗?”姜勇赶紧道:“我们一看见帮主留的暗记就立刻来了!”“其他人……”何漪莲犹豫了一下,“都已经加入周族了?”姜勇道:“那都是副帮主他们几个的意思。”“什么鸟周族!”孙义拍着胸口道:“我们兄弟只认帮主一个!”何漪莲露出一丝笑容,慢慢走了过来,她脸色苍白,虽然努力保持镇定,可眼中的惊惶藏也藏不住,似乎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你们两个很好。”何漪莲道:“果然是忠心耿耿,有勇有义。”孙义道:“帮主,你怎么在这里?来,先喝口水吧。”何漪莲接过他递来的竹筒,拔下塞子,正要喝下,忽然自失地一笑,“我洛帮几十条好汉,应召而来的只有两人……”她提高声音,像发誓一样道:“等回到洛都,一人给你们一把交椅!”“帮主别这么说!”姜勇拍着胸膛道:“我们都是帮主的人,为帮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赴汤蹈火倒是用不着,”何漪莲目光一转,轻笑道:“你们两个既然跟着我,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说着她回头道:“兰儿,出来吧。”两人睁大眼睛,看着帮主身后一个白艳的身影。

何漪莲挑起唇角,“怎么?你们不认识吗?”孙义咽了口吐沫,“这是青叶教的……尹夫人?”“便宜你们了。”何漪莲轻轻一推,把尹馥兰推到两人面前。这位青叶教教主夫人此时只穿着一条肚兜,白生生的玉体大半暴露在外。从井盖透入的阳光洒在身上,肌肤闪动着白腻的光泽。她微微抬着头,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

何漪莲道:“青叶教已经没啦。这位尹夫人在太泉古阵输光了盘缠,无以为生,便把自己卖到我们洛帮,为奴为婢。是不是啊?兰儿。”尹馥兰柔声道:“是。”何漪莲转头笑道:“你们两个是我得力手下,又忠心耿耿,尹夫人早就想巴结你们呢。”姜勇“咕咚”咽了口吐沫,“啊?”孙义有些不相信地说道:“巴结我们?”“她现在是帮里的奴婢,不巴结你们还能巴结谁?”何漪莲貌似从容,心里却忧急如焚。洛帮被周族吞并的事,她也略知一二,如何不知道这是庞白鸿和严森垒的指使?洛帮和青叶教能够立足,全是广源行在背后支撑,如今两帮都已不复存在,她和尹馥兰也成为弃子,为了给周族让路,被人暗中下手除掉也并非不可能。

何漪莲自问在洛帮经营多年,总会有几个足够忠诚的手下,没想到自己留下暗记,却只来了两个小脚色。但何漪莲此时已经无可选择,只能用尽办法来拉拢这两个手下。

何漪莲对尹馥兰道:“我这些手下也见过你多次,可都隔着衣服,哪里看得清楚?如今你到我帮中为奴,便让他们看个仔细。”尹馥兰解下肚兜,露出一对雪乳。

“羞处也让他们观赏一番。”尹馥兰听话地转过身,两手抱着屁股,然后弯下腰肢,将羞处绽露出来。

孙义本来还盯着何漪莲手中的竹筒,为她半晌没喝而心里发急,这会儿直看得眼花缭乱,脖颈涨得通红,口鼻呼呼地喘着粗气。

何漪莲道:“这贱人自愿到我洛帮为奴,你们还客气什么?”孙义和姜勇同时伸出手,朝尹馥兰白花花的雪臀抓去。

一道暗银色的光芒从天而降,接着刀风暴起,程宗扬从空中腾身跃下,将两名汉子砍翻在地。

两人虽是洛帮好手,修为比程宗扬还差了许多,这会儿又全无戒备,顿时毙命。鲜血泼溅在水泥壁上,淌下一片殷红的血痕。何漪莲神情大变,却没有立即出手,而是退后半步。

程宗扬提起雷射刀,指向何漪莲。冷笑道:“竹筒里的水可是庞执事专门给何帮主准备的,何帮主怎么拿到现在还不喝呢?”何漪莲玉手一颤,像被烫到一样急忙丢开竹筒。

“何帮主怎么不出手呢?哦,是不是被人制住经脉,无法运气啊?”何漪莲脸色渐渐发白。

“难怪何帮主肯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情,来拉拢手下。”程宗扬踏前一步,“小紫在哪里?”

第十五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周族人在短时间内势大无比,周飞更是率领属下直奔“群仙殿”寻宝,程宗扬一群人却分散四处,凉州盟的人马甚至被追杀将尽!

明明找到小紫劫走的何漪莲和尹馥兰,却不见小紫踪影。众人好不容易趁著抢夺琉璃天珠的乱势擒下莫五,这厮竟承认与碧姬有一腿!原来小紫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莫五!难道他才是小紫的生父?

第一章巨大的桥墩拔地而起,宛如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森林。无数桥梁纵横交错,遮蔽了天空。一行人匆匆从桥下穿过,与头顶宏伟的建筑相比,桥梁阴影笼罩下的人类仿佛蝼蚁般渺小。那些人行色匆忙,浑未留意远处有一双阴狠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背影。

盯梢的外姓人像螳螂一样伏着身,悄无声息地穿过草丛,他路过的荒草间,埋着一只不起眼的窨井盖。

阳光透过井盖的栅栏,一直向下延伸,最后落在一片阴暗的地下世界中。

鲜血在冰冷的士敏土壁上缓缓流淌,两具尸体一左一右倒在脚边,脸上还残留着惊骇的表情。

程宗扬又重复了一遍,“小紫在哪儿?”听出他声音里并没有恶意,何漪莲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反问道:“你是谁?”程宗扬皱起眉,“你紫妈妈没说吗?”“哪里来的紫妈妈?”何漪莲不悦地说道:“你这般胡言乱语,莫非是个疯子?”程宗扬摸了摸下巴,自己眼看着小紫趁乱将何漪莲和尹馥兰劫走,才杀出去接应武二,可何漪莲似乎根本不知道小紫的存在。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何帮主为何会在这里?”“怎么?这里不能来吗?”何漪莲微微抬起下巴,“我从太泉古阵进来便在此地。”怎么可能?程宗扬虽然对太泉古阵远称不上熟悉,但徐君房说过,从太泉古阵传送进来,只会随机出现在前三层。也正是因此,通向第四层的唯一出口奈何桥,才成为探险者难以逾越的天堑。何漪莲是在撒谎?还是别有缘故?

何漪莲忽然道:“你是来寻宝的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那还是能是别的吗?”何漪莲微一沉吟,接着展颜笑道:“你运气真好--我今日一进太泉古阵,便在此地找到一只宝箱,既然大家都是寻宝的,不如一人一半如何?”“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了。”“在这边,随我来吧。”何漪莲一边走一边像是随意地说道:“我一直在这里寻找宝物,还没有出去过,外面想必很乱吧?”程宗扬连连点头,“乱得一塌糊涂。”“方才还要多谢你。”何漪莲道:“没想到那两个奸细竟然包藏祸心,敢暗中算计于我。”这位洛帮大当家虽然竭力保持镇定,言谈从容不迫,但眼底不时闪过的惊惧却掩也掩藏不住。自己一出手就杀了两个人,虽然是叛徒,毕竟是她手下,她非但只字未提,反而刻意向自己示好,还拿出平分宝物这种诱饵……程宗扬一肚子的纳闷,随口应道:“正好遇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目光移动间,不可避免地落在旁边一具白艳的胴体上。尹馥兰身无寸缕,赤条条跟在女主人身后,两条白生生的美腿优雅地迈着步,纤腰柔软地一扭一扭,丰满的雪臀微微颤动,肉感十足,充满活色生香的艳态。

这位早早就死了丈夫的教主夫人艳名远播,能一手把持青叶教十余年,也颇有些手段。但此时她脸上带着空洞的笑容,目光茫然,像具美丽的傀儡跟在女主人身后。

“这贱人是天生的的淫材儿,你若想用,尽管用便是。”听到何漪莲用不屑而又随意的口气说着那个裸裎的尤物,着实能撩拨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好在程宗扬不是第一次见到尹馥兰,还能把持得住,打着哈哈道:“还是先分了宝贝再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何漪莲她停下脚步,指着角落里一只黑漆漆的箱子道:“就是这个了。”望着那只铁箱,程宗扬终于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何漪莲道:“这箱子有些奇怪,外面看不到锁钥,却怎么也打不开。你若是能把它打开,里面的东西我们各拿一半。”程宗扬心事一去,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笑道:“一人一半?不好吧。”何漪莲一颗心直沉下去,面上还竭力保持镇定,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想独吞?”何漪莲暗自戒备,却听那年轻人厚颜无耻地说道:“箱子本来就是我的。”何漪莲心下恚怒,“本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对着救命恩人说这话,你亏心不亏心?”程宗扬道:“何况这箱子是我从临安一路背到苍澜,你以为是无主的?”“胡说!”“何帮主,你还没弄明白呢?”程宗扬道:“太泉古阵不是今天才开启,而是前天。这里也不是第三层,而是已经过了奈何桥。何帮主,我看你也不笨啊,怎么连自己少过了两天也不知道呢?”何漪莲瞠目结舌,心底的震惊再也无法掩饰。当初她在镇上听说尹馥兰沦落到贩卖水果,赶去大加嘲讽。谁知正得意间却突然失去意识,醒来时自己便和尹馥兰待在这处冰冷的洞窟中,身边只有一只根本打不开的铁箱。

何漪莲对昏迷中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是惊骇地发现,自己虽然行走如常,身体毫无异样,修为却荡然无存,无论怎么运功,都无法凝聚出哪怕一缕真气。

何漪莲如堕冰窖,再看旁边的尹馥兰修为还在,心下更是慌张。她与尹馥兰结怨已久,这会儿修为尽失,尹馥兰一翻手就能置她于死地。好在尹馥兰被行淫兽咬中,淫毒攻入心脉,神智受创,又被人调教过,虽然修为还在,但失去攻击性,就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让何漪莲轻松下来,她压下心底的恐慌,好不容易在这迷宫般的地下管道中找到出口,在外面遇到几名周族的人,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太泉古阵之内。听说洛帮也并入突然崛起的周族,何漪莲更加不安,她深知太泉古阵的危险,此时修为已失,更不敢在外面多加停留,只匆忙留下暗记,希望有忠心的手下赶来救援。

结果来的两名手下却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利落地斩杀当场,还告诉自己他们心怀鬼胎。对何漪莲而言,那两名手下是忠是奸根本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尹馥兰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自己奚落她时快意非常,但一想到自己沦落到她的境地,何漪莲便不寒而栗。

那个年轻人一脸怜惘地看着她,用同情的口气道:“我如果告诉你真相,恐怕你也不信。这样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何漪莲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程宗扬爽快地放开手,做了个送行的手势。他已经有十成把握,这两个女人都是被死丫头扔在这儿的。被死丫头选中的东西,还没有逃走的先例,何漪莲再强十倍,也破不了这个例。

不过尹馥兰却被他留了下来,“光着屁股乱走很危险的。你紫妈妈要是知道自己的东西被人乱动,少不了会发脾气,还是跟我走吧。”何漪莲顾不得理会,年轻人那番话,让她越想越是惊惶。匆匆走过甬道,她猛然停下脚步,仿佛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发冷。

一缕阳光从头顶的窨井透下,在地上留下一片耀眼的光斑。那两具尸体躺在冰凉的士敏土地上,隐约能看到一只野狗大小的物体,正伏在尸体上抱着一只头颅吸食得叽叽作响。

何漪莲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忽然那只野狗抬起头,露出口中两排挂满血肉的利齿,豆大的眼睛散发出蓝汪汪的光泽,嘴巴尖尖的,却是一只变异的老鼠。

它昂起前爪,接着腋下弹出两片翅膀般的肉膜,在空中一鼓,“嗡”的一声,蝙蝠般腾空飞来。

何漪莲尖叫一声,反身逃开。

程宗扬正发愁怎么给尹馥兰遮住身体,听到何漪莲这声尖叫连腔调都变了,立即拔刀跃起。

何漪莲踉跄着跑来,忽然身体一紧,衣衫被鼠妖的利爪扯住,接着“嗤”的撕开。

看到那只长了翅膀的巨鼠,程宗扬也倒抽一口凉气,他一把拉住何漪莲,右手挥刀斩向鼠妖的尖牙。

谁知变异鼠猛地一旋,贴着刀锋绕了个圈,调头扑向程宗扬的面门。这一下变招比寻常的武林好手还来得迅猛,程宗扬惊出一声冷汗,急忙斜身向后退去,紧接着雷射刀闪电般劈出,重重斩在变异鼠一侧的膜翅上。这一刀又狠又准,变异鼠跌在地上,肢体蜷曲着发出尖锐的叫声。

程宗扬一口气还没松开,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随即黑暗中浮现出一层发蓝的眼睛。

程宗扬一刀刺穿那只受伤的变异鼠,鼠腹中掉落出来的人牙让他一阵作呕,赶紧挥刀将鼠尸挑开,喝道:“走!”何漪莲惊魂未定,尹馥兰也本能地尖叫起来,周围都是光溜溜的士敏土管,根本无处藏身。

“上边!”程宗扬一把扯起何漪莲,把她推到上方一条支管中。尹馥兰神智受创,修为尚在,被程宗扬一扶,裸着身子爬进管道口。

空气中传来“嗡嗡”的响声,一群变异鼠鼓动着膜翅飞来,还有些半路停下来,趴在两具尸体上大肆啃嚼。

程宗扬抢过铁箱,刚准备跃上去躲避,一只变异鼠已经飞到背后,尖利的爪子几乎钩到背包。

程宗扬把铁箱扔进管口,一手攀住管道下缘,一边返身出刀,将那只变异鼠凌空劈落。硕大的鼠妖蜂拥而至,不逊于刀锋的尖爪利齿雨点般袭来。

管道中露出两女苍白的面孔,何漪莲目光闪动,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趁机逃开,片刻后,断然道:“拉他!”尹馥兰听话地挽住程宗扬的手掌,把他拉进管道。一只变异鼠猛扑进来,尖爪钩住她的手臂,在她雪白的手臂上留下三道血痕。尹馥兰吃痛地低叫一声,本能地松开手。程宗扬抬手一撑,半身钻进管道,接着管口爆出一团刀光,将几只扑来的变异鼠尽数绞杀。

程宗扬肩上被那头陀的竹杖刺伤,伤口本来已经愈合,这时一使力,伤口又重新迸裂,热血瞬时涌出染红了衣物。

变异的鼠妖越来越多,一眼看去,尽是飞舞的膜翅和滴血的利齿。程宗扬暗暗叫苦,不知道这片地下世界有多少变异的鼠妖,这么一波一波层出不穷,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

忽然“咯”的一声,何漪莲用尽手段也无法打开的铁箱张开一道缝隙,伸出一条尖细的触肢。那条触肢灵巧地钻出箱子,大步向前迈去。接着从后面的箱子里滚出一堆各种各样的零件,追赶着格格作响地拼在触肢上。触肢一边走动,一边变得越来越完整,却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蜘蛛细长的肢体变幻出不可思议的形状,紧贴着程宗扬的身体钻出洞口,接着八条触肢同时张开,仿佛一张巨网扣在管道入口上。袭来的鼠妖撞在上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蜘蛛看似纤细的触肢却纹丝未动。

身上压力一轻,程宗扬不敢多停,匆忙裹住肩头的伤口,与两女一同往管道深处爬去。回头看时,那只还未全部完工的蜘蛛牢牢挡在管道口,将变异的鼠妖尽数挡在外面,接着腹下弹出一根腹针,从一只鼠妖眼眶刺入,带着一串鲜血从它脑后穿出。

程宗扬松了口气,这只铁箱肯定是小紫有意留在此处,免得自己的猎物撞上什么危险。

程宗扬一边爬,一边定下心来,仔细打量眼前的管道。这条下水道只有半人高,只能伏着身爬行,好在洞内空气并不污浊,按走向来看前面是上游,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找到出口。……桥墩的阴影下倒伏着几具尸体,他们随身的行囊、衣袋都被利器划开,从头到脚被人洗劫一空。

一幢废弃建筑内,宋三道:“那位周少主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眼下正召集人手赶往第十层。”莫爷半闭着眼睛,慢悠悠道:“太泉古阵第十层……你们也进去过。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因为有力士守着,以前能过奈何桥的次数都不多。小的在苍澜这么多年,也只进去过六七次。第十层有座大山,有个山洞能进到山里,镇上的本地人说叫魔墟,里面颇有些妖物。托莫爷的福,小的上次进去过,那个姓尹的妇人便是从食人的巨藤里捡来的。魔墟地方甚大,即便能进去,想把里面找遍,也要穷年累月的工夫。”莫爷道:“终究还是人少……难得有这么多人进来,只盼着老天开眼,能多留些人下来。”宋三笑道:“借莫爷吉言,这次怕是要全留下来。”莫爷一声长叹,“人多也犯愁啊。苍澜这地方……那些行商也是惜命的。”环绕苍澜的浓雾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寻常人身体略差一些,过趟雾障便免不得大病一场。因此即使随便一件货物都能在镇上卖出几十倍的高价,前来贩卖的商人也寥寥无几。

“若不是莫爷,哪里有我们的今天?”宋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小的听说,这次来的有家广源行……”莫爷连连摇手,“沾不得沾不得。莫忘了,咱们被老天爷留在此地,都是见不得光的。”宋三叉手道:“是。”莫爷起身踱着步,慢慢道:“我这两日心里总有些不安定……好像有人在暗地里盯着咱们。”宋三道:“莫爷,太泉古阵是咱们的地盘,只有咱们盯别人,哪儿有人能盯咱们的?”“话是这么说……”莫爷沉默片刻,“那个奉琼仙子有下落了吗?”“镇上已经找遍了,都没有踪影。”宋三道:“只怕她逃出去,引来瑶池宗的人。”莫爷用手指着他,一边摇头道:“你个宋三啊--她若能逃出去,咱们求之不得啊!”宋三省悟过来,“可不是嘛!”他只顾着忧心朱殷逃脱的后果,却忘了在太泉古阵遭遇诅咒的人,还没有逃离雾障的例子。如果朱殷真能逃出去,镇上的外姓人少不得都要弹冠相庆。

宋三笑道:“让莫爷这么一说,我倒真盼着她能逃出去了。”一名汉子半身染血,匆匆进来,拱手道:“回莫爷,打听出来了,周族去的就是魔墟。”莫爷道:“那一行人呢?”那汉子道:“暂时没有消息。”宋三补充道:“有风声说也在这古阵之内。”莫爷沉吟良久,然后道:“太泉古阵的好处,怎么能少了咱们一份?有人便是猛龙,也要看咱们这些地头蛇答不答应!”……程宗扬靠在士敏土墙上,一边包扎臂上的伤口,一边道:“算你命大,再走远点儿就被鼠妖撕碎了。”接连两次被人救下性命,何漪莲也不好再横眉冷对,低声道:“多谢。”程宗扬忽然道:“广源行的人为什么要除掉你们?”何漪莲半晌才道:“也许是奴家不合他们心意。”“广源行是做什么的?”“广源行是晴州的大商家,主营丝帛、药材。因为有大批货物要通过洛水,当日找到先父组建了洛帮。先父殁后,洛帮的生意便由奴家打理。有什么不好摆平的事,都由庞执事处置。帮中的收益有六成交给行中。”何漪莲咬了咬唇瓣,“姓庞的多次纠缠奴婢,都被奴婢设法回避了,多半心里早恨上了奴婢。”“他倒是不怕出事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漪莲苦笑道:“我们这些帮会都是靠着行中扶持,原本为着行里的生意也不至如此,可偏有些贱人投怀送抱……”她怨怒地横了尹馥兰一眼,“反让那些人看轻了我等。”程宗扬看了看尹馥兰,“是吗?”何漪莲余恨难平,“这贱人自甘下贱便也罢了,还撺掇那些人为难我们。仅奴家知道的,这些年就因为这贱人的挑拨,被他们得手的便有好几个。”难道何漪莲与尹馥兰势同水火,程宗扬道:“听说你和岳鹏举有点交情?”何漪莲沉默多时,轻叹道:“这么多年,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那你来是为什么?”“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世吧。”何漪莲道:“那时我刚执掌洛帮,他帮了我很多。”程宗扬看得出何漪莲并不恨他,但也没有多少眷恋之情。他们之间,也许更像一桩交易。但在这件事上,自己实在没资格去笑话岳鸟人,自己上过的女人,一多半也是交易。

士敏土管道中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磨擦的细密碎响,不多时,一只巨大的蜘蛛背着铁箱爬来。黑暗中,蜘蛛准确地爬到两女脚边,放下铁箱,接着箱盖“嗒”的打开,蜘蛛收拢细长的触肢钻进箱内,随即分解成零件,回归原位。

何漪莲看得目瞪口呆,怔怔道:“这是什么?”“你紫妈妈的小玩具。”“紫妈妈是谁?”“怎么说呢……”程宗扬有点头痛,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反正你把她当神那样敬着,准没错。”“她年纪很大吗?脾气是不是很古怪?”程宗扬笑道:“见了她,你就知道了。其实那位紫妈妈也不难伺候,只要好好陪她玩,让她开心,至少比你落在广源行手里强些。”何漪莲心下权衡片刻,“服侍她便也罢了……”说着横了尹馥兰一眼,咬牙道:“但不能便宜了这个贱人!”……院角的花坛旁,一块不起眼的窨井盖晃动几下,然后被人推开。程宗扬从井口钻了出来,一边肆意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边看着四周。

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垒了一座假山,墙角栽着一丛翠竹,竹林旁摆着一张石桌,几只石凳。天际一弯新月已过中天,淡淡的月光映着地上一条黑色的鹅卵石小径。小径尽头是一幢木屋,规模虽然不大,但结构精致,式样雅洁,月光下仿佛沐浴着一层神圣的光辉。

这一看就是藏宝贝的地方,程宗扬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掠进木屋,没等他奇怪这么神圣的地方居然连门都没有,便是一声大骂,“干!”那木屋里面看起来更圣洁--四壁铺着白色的瓷砖,一尘不染,靠墙一排格子间,每间放着一只雪白的瓷器,曲线优美,形制大气,后面还配着精致的瓷制水箱……望着那些抽水马桶,程宗扬脸上什么表情都有。虽然自己沿着下水道一路爬过来,爬到卫生间也不算很奇怪的事;虽然无论马桶还是下水道都干净得像没有用过一样,可一想到自己是顺着厕所的下水道爬过来,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别扭。

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程宗扬索性拉开裤子,对着马桶飞流直下,先痛快一把再说。他一边放水,一边四下打量,这卫生间显然也被人光顾过,除了马桶没有搬走,其他早被洗劫一空--连纸都没留下一卷。

正郁闷间,外面传来一声低呼,“有水声!”程宗扬刚放了一半的水就那么硬生生停住。那声音虽远,但因为是夜间,听得分外清楚,就在墙外。

两名汉子逾墙而入,警惕地看着周围,然后嘀咕道:“你没看错吧?”“错不了,就是那个使枪的小子。一晃就没影了。”“小心点。把人赶走就行,保命要紧。”庭院并不大,两人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状。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周少主是不是捞到什么宝贝了?”“谁知道呢?”“要不是找到宝贝,严先生会叫咱们清人?”“你别说,周少主还真有点本事,原本大伙都进不来的,周少主就能找出一条路来。你听说了没?上次有人在里边见过赤阳圣果……”“少说几句吧。”那人道:“老实跟着周少主就对了。有好处少不了咱们一份,吃不到肉也能喝点汤。”两人闭上嘴,摸进木屋,随即也被四壁雪白的圣洁场面给震惊了一把。没等他们清醒过来,身后人影一闪,唯一的出口已经被人挡住。

程宗扬一手提刀指着两人,喝道:“扔掉武器,双手抱头,原地蹲下!”右边一名汉子大喝一声,“哪里来的蝥贼!敢招惹我们周族!让开!”说着挥刀劈来。

看他出刀的力道,修为在四级上下,也算是江湖好手,但和现在的程宗扬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交手不过数招,两个人就成了一对滚地葫芦。好在程宗扬没打算要他们性命,只用了拳脚。

那两人刚加入周族,出身也只是江湖上的小帮会,完全没必要给一个还不熟的人卖命,见过那人厉害,连忙抱着头老实蹲下,口中道:“大侠饶命!”“你们周少主呢?”两人毫不犹豫地答道:“去山上了。”“什么山上?”两人争着答道:“旁边的火山!”“火焰山!”程宗扬打量他们几眼,忽然一笑,“正好两个呢,巧了……你们两个,把衣服脱了!”两人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明白过来,顿时浑身一抖,颤声道:“大侠……小的玩不了这调调啊……”“少废话!要命还是要衣服!”“饶命啊大侠!”另一个带着哭腔道:“小的这就脱……”最外面的角落里,一扇厕门缓缓打开一线,宗泽握着长枪,一脸困惑地眯着眼往外张望。看清外面的人影,顿时也打了个寒战。

那个姓程的变态提着刀,威逼两个大汉脱衣服,脸上色眯眯的神情一看就令人作呕。等两人脱下外衣,程变态突然出手,光光两拳把人打晕,然后狞笑着解开裤子……宗泽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他一脚踹飞厕门,没命地狂奔出去,一边跑一边不断弯下腰,发出呕吐的声音。

程宗扬剩的一半还没尿出来就被吓了回去,自己也实在大意了,竟然没留意厕所里还有个大活人。可那家伙至于逃那么快吗?

程宗扬废了半天劲才把该尿的尿完,然后把两个半裸的大汉踢到一边,捡起两人的衣服溜了出去。

衣衫上还有汗味,但何漪莲顾不了许多,接过来便披在身上。程宗扬松了口气,这一路尹馥兰光着身子也就算,何漪莲衣衫也在挣扎中被鼠妖撕破,不时露出春光,看得人心猿意马,实在是太考验自己的定力了。那两名大汉也算走运,自己为了两身完整的衣服,连刀都没使。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何漪莲道:“这是什么地方?”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可能是化粪池吧。”望着这个深在地下,四四方方毫无异味的洞窟,何漪莲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这儿可能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程宗扬道:“外面情形有些不对,周族的人好像正在清场,不知道在搞什么。你们在这儿小心些,箱子拿好。”何漪莲不再开口,只小心看了眼地上的铁箱。

第二章夜色下的小镇一片静谧,连细碎的虫豸声都听不到。远处隐约能看到一座山峰在夜色中勾勒出圆锥的形状,顶部泛着火焰般暗红的光泽。程宗扬边走边看,心里越来越奇怪。这里的建筑和人类世界很相似,但高度差不多矮了一半,倒像是大号的儿童乐园,可宽度又和正常人类使用的差不多,按照这样的比例,除非镇上的居民都是爬行动物才说得过去。可爬行动物需要用卫生间吗?

程宗扬看了半天也没理出头绪,只觉得自己的智商都不够用了,索性不去理会。这座小镇对五人组的其他几位来说都不陌生,萧遥逸撞墙,武二郎晕车,小紫找人,朱老头碰见焚老鬼--都在这镇子附近。但程宗扬是被赤阳藤直接拖进魔墟,没有经过小镇,出来时他又刚捡到一部摄像机,全部心神都放在那段看似平常的影像上,连怎么离开的太泉古阵都不知道,对小镇更是全无印象。

听说周飞去爬火山,程宗扬又动了心思,不管那个大弁韩的小子究竟是不是穿越者,总要看一眼才能放心。反正这会儿也没有方向,不如赶去看看。

程宗扬重新检查了一下肩上的伤口,然后往火山赶去。刚到山脚,就碰到几名外姓人,有的提刀有的扛棒,活像一群刚抢了唐僧肉的小妖,正兴冲冲往山上爬。

至于中间的唐僧,实在不够体面--朱老头被人捆得跟狗一样,让人用一根杠子穿过手脚,绑了个四蹄倒攒的花样,一路“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旁边的徐君房倒也想叫。可那些外姓人都是在镇上混的,知道他一身功夫全在嘴上,不知从哪儿捡了块破布,把他嘴巴堵了个结实,生生废了他的功夫。

程宗扬远远瞧了两眼,虽然那帮人并没有打过照面的熟面孔,也不敢大意,他先把帆布牛仔服翻过来穿上,找了块帕子把脸一蒙,先潜到前面,然后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哑着嗓子道:“这是我们大周族的地盘!你们几个,干什么的!”为首一名汉子堆起笑脸,“原来是周族的好汉。我们是镇上的人,抓了两个偷东西的贼,这会儿就走。”徐君房眼尖,虽然蒙着脸,还是一眼认出了程宗扬,在杠子上使劲扭动。朱老头“哎哎”叫了两声,可没等他开口,就被人抽了个耳光,顺势按住嘴巴。两人一齐眼巴巴看着程宗扬,没想到那小子“哦”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救人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接着玩命地折腾起来,最后挨了几记拳脚才老实。

山脚只有一条路,那些外姓人虽然想避人耳目,总不能把那个怪模怪样的周族人灭口,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没想到程宗扬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很八卦地问道:“这两个哪儿来的?偷什么东西了?”这一片区域都被周族控制,外姓人虽然不想答理他,也不好翻脸,耐着性子道:“他们是外边来的,在镇上偷了不少东西,躲到太泉古阵来避风头。这两个家伙奸滑得很,好不容易才逮到。”程宗扬深以为然地说道:“这两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尤其是这个老家伙!贼眉鼠眼,看着都恨的慌!”说着“光光”踢了两脚。

朱老头两眼一翻,像是晕了过去。

有人不放心地说道:“莫爷还等着问话呢,这老东西不会是死了吧?”“不会吧?刚才跑的时候还挺精神的……”“装的!”程宗扬道:“有凉水没有?没有啊?哪位有尿?朝这老家伙头上来一泡,保证醒得快!……你瞧,我说的吧!”朱老头赶紧睁开眼,嘴里“唔唔”叫着,表示自己年纪虽然大了些,可精神还好。

这些外姓人本来是进来打探消息,意外撞见朱老头和徐君房两个鬼鬼祟祟,不知干些什么勾当,顺手逮住也算立了一功。这边周族清场也没有大开杀戒,只是把无关的众人驱离出去。几名外姓人看无机可趁,只好出来,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周族人。

为首的汉子笑哈哈道:“这位周族的好汉,大半夜的,怎么还蒙着面呢?”“我们大周族分明暗两派,我们暗派的精英轻易都不露出面孔。”那汉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失敬!失敬!”程宗扬想看死老头玩什么花样,外姓人想从他口中套出周族的底细,双方各怀鬼胎,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热络。程宗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也照说不误。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外姓人从他口中听到的周族内幕比此前全加起来都多。眼看离周族控制的小镇越来越远,那个周族的大嘴巴竟然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几名外姓人互相使着眼色,都想着干脆把这个棒槌一起弄回去得了。

还没来得及动手,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几名外姓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

一块巨石矗立在山侧,形成一个小小的山坳,里面竟然挤了数十人,密密麻麻围成一个圈子。

左彤芝秀发散乱,臂上的彩带也被利刃划破。她的凉州盟原本人多势众,但当时形势混乱,众人并没有聚在一起,进入太泉古阵之后被分散到各处。左彤芝在阵中游荡多时,好不容易才与铁马堂一行会合,结果又撞上一群外姓人。

双方在外面已经结怨,那些外姓人又存心不留活口,当下一场恶斗,铁马堂的好汉死伤惨重,左彤芝带着众人边战边退,这时只剩下铁中宝和两名堂中的弟兄拚死支撑。

在场的外姓人足有二三十人,已经稳操胜券。远处还有一群人围观,却是周族人马,为首一个双手抱臂,面带傲色,正是周族少主周飞。

左彤芝扬声道:“周少主!我凉州盟与周族有盟友之谊!少主便坐视我等遭此毒手吗?”周飞傲然一笑,“我周飞一向恩怨分明,你们当初虚情假义,无非是看不起我周飞!现在把盟友挂在嘴边,又想利用我大周族!我周飞心里自有杆秤,岂是受欺之辈!”左彤芝忍气吞声地说道:“少主教训的是--但即便抛开盟友不提,周少主身为白道豪侠,怎能见死不救?”“你以为我周飞是只会发正义感的滥好人吗?”周飞道:“我周飞眼中不揉沙子,从来是帮亲不帮理!你们就算占着十成的道理,也休想让我的亲族为你们卖命!”铁中宝吼道:“左护法!休跟那贼厮鸟啰嗦!我老铁把命扔在这儿!护法快走!”“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于我!”周飞冷声道:“便让我给你一点教训!”说着猱身上前,长枪一展,朝铁中宝面门刺去。

铁中宝力敌两人,早已左支右绌,眼见长枪袭来,只能勉强斜身避开。谁知周飞那一枪只是一个虚招,中途突然一摆,重重打在铁中宝胸侧。

铁中宝胸前空门大露,被这一枪扫了结实,“噗”的喷出一口鲜血,三根肋骨齐齐折断。

周族众人齐声喝彩,“少主教训得好!”周飞冷笑道:“井底之蛙也敢挑衅!待我废了你一手一脚,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周飞提枪欲刺,忽然耳畔传来一声空气被急剧压缩的爆响,接着一道乌光从巨石上呼啸着抡下,将他满蓄真气的大霸王之枪震得飞开。

一条猛虎般的大汉闯进场内,铁轨一个横扫,将众人的攻势尽数格开。武二郎牛仔服绑在腰间,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犹如铜浇铁铸,威风凛凛,只不过转过身一看,宽阔的背脊布满了被指甲掐出的抓痕。

“你个死二郎!”白仙儿顿足道:“还以为你是个心里有数的!原来也是没脑筋的莽货!他们那么多人你便闯出去,心里还有没有我!”“死八婆!你给我闭嘴!”“我年纪轻轻你便让我守寡,我不活了……”武二郎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头一扭,装作没听见。

铁中宝喜极而泣,叫了一声,“二哥!咳咳咳……”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左彤芝绝处逢生,也不由喜出望外,说道:“多谢二爷援手。”武二郎道:“你们歇着!”接着跨前一步,提声道:“各位!这几个是我武二的兄弟!朋友们给个面子,算二爷欠你们一个情。”宋三从人群中出来,“白武族的武二爷啊……这个面子好说,既然二爷发话了,人尽管走!只要二爷说一句:往后留在苍澜跟咱们搭伙。怎么样?”武二郎哈哈笑道:“说句话那还不容易?只不过二爷那么一说,你们那么一听,太儿戏了些。不如按道上规矩……”武二郎从腰间拔出一只钱袋,“四百金铢,买四条命,这价钱也瞧得过了吧?”宋三笑道:“谁不知道武二爷一诺千金,只要二爷说的话,没有不算数的,比金铢可值钱得多。”武二掖起钱袋,将铁轨往面前一插,喝道:“手底下见真章!”宋三却喝退众人,“住手!”他一溜小跑赶到周飞面前,抱拳唱了个肥诺,满脸堆笑地说道:“周少主惊才绝艳,让小的大开眼界,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少主的天才,小的连拍马也赶不上--今日这事,要不少主拿个主意?”周飞冷哼一声,“我周飞生平最恨满口阿谀之辞的佞徒!”周族众人齐声道:“少主英明!”周飞持枪而立,鄙夷地看着那些满口奉承之辞的外姓人,然后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走!”以宋三的狡诈,这会儿也没反应过来,后边的外姓人倒是炸锅了,“后面马屁拍得震天响,还假模三道地撇清,这也太矫情了吧?”“哪儿矫情了?你没看到吗,那小子特认真。”“你是说这小子当真的?不会这么蠢吧?我还以为他这是厚颜无耻,为人奸滑。”“这种蠢人,你说他奸滑,那是夸他。说他一句无耻,他能沾沾自喜大半年的,做梦都能笑醒。”“瞎说的吧?世上还有这号人?”“少见多怪……”宋三收拾心情,转头对武二郎道:“二爷这次光临小镇,不知道是忙些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姓岳的?不对吧,二爷和那人可没什么交情啊。”圈外有人笑道:“三哥明知故问啊,二爷肯定是追着鹤羽剑姬来的。”“还有这说辞?”“咱们在这儿消息不灵通,我还是听外面人当热闹说的,据说江湖上都传遍了,光明观堂那位鹤羽剑姬其实是白武族的小媳妇,武家大爷指腹为婚的婆娘,武二爷的嫡亲嫂子。”“这交情够深啊。”“可不是嘛。有道是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二爷为了这个娇滴滴的小嫂子,害了武家大爷--噗!”武二郎一步跨出丈许,提起拳头打在那人下巴上,把那人打得横飞出去,人在半空就吐出半截舌头和十几颗牙齿。

宋三一声令下,外姓人狂呼着一窝蜂朝武二杀去。武二郎的铁轨凶猛异常,无人能挡,可他要护着左彤芝、铁中宝等人,总不能自顾自地杀出去。刚突出数步,就又被人围上。那些外姓人也不与他硬拚,只一味缠斗,摆明是仗着人多势众,等耗到武二力竭再来打死老虎。

“死二郎!偏你要充好汉!这些人没一个东西,你偏要救他们。奴家若是死了,作鬼也不放过你……”激烈的打斗中,夹杂着白仙儿的数落、抱怨。刚开始外姓人还当笑话看,渐渐觉得不对味起来。白仙儿的啰嗦让武二无名火直冒三丈,战斗力急剧飙升,而且越战越勇。

宋三当机立断,“干掉那个小贱人!”白仙儿跺脚道:“二郎!有人骂我!”有人讥笑道:“这丫头还撒娇呢……骂你怎么了?二爷不也骂你吗?”白仙儿杏眼圆瞪,“二郎骂便骂了,他还睡我呢!你也敢吗?”那人本来想讨句便宜,一看武二的眼神,满嘴的口水顿时都成了冷汗,险些尿湿了裤子,赶紧头一缩躲到后面。

程宗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热闹的场面:几十名外姓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团,武二郎带着左彤芝等人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一丈多长的铁轨在他手中左右翻飞,所向披靡。但这还不算热闹的,最热闹的是白仙儿,那丫头一会儿和武二拌嘴,一会儿骂左彤芝和铁中宝这些人没良心,还要她家二郎相救,一会儿和外姓人吵嘴,战斗力之强悍,风格之凶猛令人侧目。

赶来的外姓人见同伴吃紧,把杠子一丢,立刻抽刀上阵,只留下一个人看管俘虏。程宗扬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插手。

“啧啧!啧啧!这丫头生得挺俏,可这五行--缺心眼吧?”程宗扬扭头一看,死老头拢着手蹲在自己身后,一脸猥琐地探头探脑,刚才看管他的汉子已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老头儿,你捣什么鬼呢?被人绑着好玩是吧?”朱老头道:“你知道啥?大爷是懒得走路,让人抬着,又省力又体面!”“……你这也太体面了吧!死猪才这么绑呢!”“唔唔……”程宗扬一扭头,看到徐君房玩命地朝自己瞪眼,赶紧帮他把堵嘴的破布拿出来。

徐君房喘了两口气,然后道:“不好了!紫姑娘被抓走了!”程宗扬脑子嗡的一声,揪着徐君房的领子道:“怎么回事?”“咳咳……紫姑娘被守阵力士给抓住了。我本来要去救的,这老头儿拽着我就跑,结果碰上了镇上那群外姓人。”程宗扬望着朱老头道:“你们遇见小紫了?”“可不是嘛!”朱老头一脸的痛心疾首,“那丫头坑人啊!打着手势让我们往另一边跑,我还当她好心呢,谁知道外姓人就在那边等着,活活把我们往虎口里送啊。小程子,你可得为大爷报仇啊……”一看朱老头的德性,程宗扬立刻定下心来。朱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就指望小紫能传他的衣钵,死丫头真要有事,他跑得比自己都快。徐君房不知内情,看到死丫头旁边有个守阵力士就慌了神,其实太泉古阵里,死丫头最不怕的就是那些机械守卫了。

程宗扬道:“紫丫头是让你引开这些外姓人的吧?”朱老头哼叽两声,嘟囔道:“八成可能好像也许吧……”“那你还等什么呢?赶紧把他们引开,我好去接二爷出来。”朱老头居然真去了,老东西拢着手溜过去,远远跳着脚道:“放开那个大个儿!有本事冲我来!”双方正打得热火朝天,谁顾得上理他?朱老头一看,屁颠屁颠就回来了,嘴里还抱怨:“你瞧这事闹的,没人理啊。”程宗扬一脸的没好气,“死老头,你还能再猥琐点儿吗?”人群中霹雳般一声暴喝,武二郎将一名汉子打得横飞出来。眼看那人要在山石上撞得头颅迸裂,一只手蓦然伸手,在他颈后一托,卸去力道。

那人身材不高,衣衫虽然和周围的外姓人一样破烂,但洗得干干净净,眉眼间也少了一分阴戾。

宋三一怔,急忙迎过去道:“戴爷!怎么不在莫爷身边守着?”那人道:“莫爷已经进去了,身边有人扈卫。”说着他扶剑而出,淡淡道:“在下戴松原。”一番激斗,双方各有损伤,那些外姓人退开几步,略作喘息。武二盯着那名汉子,臂上肌肉隆起,蓄势待发。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低低惊呼,左彤芝道:“莫非是渊泉宗的剑公子戴松原?”戴松原微微一怔,“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左彤芝客气地说道:“奴家甫入宗门,便听说剑公子才华横溢,年过而立便上窥入微之境,是渊泉宗不世出的英才。但二十年前游历天下,便不闻音讯,没想到会在此间。”“一入太泉误此生。”戴松原淡淡道:“往日之事,不必再提。”远处徐君房一阵大惊小怪,“戴傻子什么时候变这样了?”程宗扬道:“你认识他?”“怎么不认识?他在苍澜待了快二十年了,原来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束,整天坐在雾障前闭目入定,运足气就往外闯,每次从雾障里出来都跟死狗一样。这些年没见他,我还以为他死在雾障里了。”左彤芝揖手为礼,“奴家丹霞宗左彤芝,与贵宗比邻而居,累世交好……”“丹霞宗啊……”戴松原大袖一翻,长剑跃然出鞘,森然的剑气使左彤芝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宋三笑道:“什么渊泉宗,丹霞宗?戴爷如今是我们莫爷的四卫之一,跟外面再无瓜葛。”戴松原抚剑道:“此剑一出,再不容情。左姑娘若肯长留苍澜,尚可保你一命。”“贼厮鸟!”武二郎铁轨突然一扫,将一名偷袭的汉子连人带刀砸了回去,然后挑起一块牛头大的火山石,朝戴松原击去。

戴松原长啸一声,长剑挽了个剑花,那块火山石半空中便爆成一团粉末。紧接着他的剑光破雾而出,挑向武二郎的手腕。

武二郎手腕一翻,用铁轨挡住剑锋,只觉剑气如割,手臂经脉一滞,已经吃了暗亏。

戴松原不负英才之名,一眼便看出武二郎虽然实力惊人,但显然没有用惯这种古怪的兵刃。高手过招,修为、招数缺一不可,武二郎只是倚仗铁轨惊人的重量,以力取胜,面对庸手自然占尽上风,但落在高手眼中,招术上的破绽就无所遁形。戴松原长剑施展开来,剑势连绵不绝,武二以长击短,反而被逼到下风。

左彤芝心头忐忑,剑公子戴松原的名号多年前便响彻凉州,今日一见虽然剑法精妙,但比起传说中的威势远远不及。要知道戴松原二十年前便已成名,以他的年纪,如今正是修为的巅峰期,可他表现出的实力只是刚跨过通幽境,只倚仗招术与武二周旋,难道这二十年中他的修为不进反退?

戴松原剑法越来越快,剑气犹如波浪,一层一层累积起来。左彤芝道:“这是渊泉宗的天泉九剑,以九重剑气相迭,威力极大,二爷小心!”左彤芝话音刚落,戴松原刹那间使出三剑,久蓄的剑气犹如决堤的潮水奔涌而下,空中发出一串细碎的爆响,空气中的沙砾一颗颗爆开。

眼看剑气就要席卷而至,武二郎突然右手一收,将铁轨收到身后,一直空闲的左手重重拍出,竟然赤手空拳迎向戴松原的天泉九剑。

掌剑相交,武二郎掌心突然绽出一团耀目的光球,撕开苍茫的夜色,宛如一轮骄阳扑向剑光。戴松原脸色大变,狂放的剑气被耀眼的光线一扫而空,长剑一寸一寸弯折,最后碎裂开来。余波所及,周围十几名外姓人都被震得飞开。

戴松原踉跄着退后,刚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鲜血。

那些外姓人都露出震惊的神情,困居苍澜的外姓人鱼龙混杂,虽然大都修为平平,但也不乏成名已久的高手。莫爷身边的四卫之中,戴松原排名第三,如今休养多年,已经恢复巅峰期的八成,没想到也一败涂地。尤其是武二亮出的这手功夫,再蠢的人也知道不是平常武学。

宋三盯着武二的左手,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江湖上口耳相传,也听过许多。如果自己没有看错,刚才这厮使的是--“九阳神功!”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却是数名僧人连袂而来,为首一名和尚穿着灰扑扑的僧衣,右肩赤裸,衣袖掖在腰间,手中握着一根禅杖,挺拔的身形孔武有力。他大步过来,先宣了一声佛号,然后道:“太乙真宗哪位真人在此?”武二郎恶狠狠道:“啥真人?叫二爷!”那和尚眼中爆出一丝寒芒,接着一震禅杖,朗声道:“贫僧法音寺普济!你若是太乙真宗门下,贫僧便把你送往龙池,寻蔺掌教给个说法!如果你不是太乙真宗门下--当年太乙真宗与我十方丛林同签核武条约,诸宗派核心武学若有外泄,人人得而诛之!”“什么九阳神功!”武二郎拍着胸口道:“二爷这是家传的十阳神功!比九阳神功还高了一头!”“施主以为这般说辞便能瞒过贫僧的眸子?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普济沉声道:“且让贫僧领教施主的绝学!”普济将禅杖横在臂间,双掌合什,僧衣顿时鼓荡起来,仿佛在吸取天地间隔灵气。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光头看起来有两下子啊,武二行吗?”朱老头大喝一声,“看我的天下第一绝学!五虎断门刀!”说着一脚把程宗扬踢了出去。

“我干!死老头!”程宗扬在半空中破口骂道:“等我回去非整死你!”徐君房一脸不忍地小声道:“这不好吧?”朱老头正气凛然地说道:“大爷是为他好,年轻人就该多动动!”戴原松被武二郎一掌重伤,外姓人中再无对手,原本败局已定,宋三已经萌生退意。当初自己低声下气去求周少主,碰了一鼻子的灰,结果这会儿却天上掉下来几个活菩萨要收拾武二,宋三都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有人突然出来搅局,宋三反应过来,立刻道:“上!”刚才同来的几人小声道:“那家伙是周族的,据说是什么暗派。”宋三冷笑一声,“杀!”从半空看下去,程宗扬一阵眼晕,下面足足二三十号人,个个都不是善茬。

外姓人一拥而上,这回却放开了武二,把他留给那群大和尚,全朝程宗扬攻去。

宋三一马当先,看准那人的落点,手中长棍挥起。谁知侧方“绷”的一声弦响,一支雕翎箭应声而至,直射他的太阳穴。

宋三脚下一滑,上身后仰,整个后背几乎贴住地面,勉强避开那支利箭,紧接着旁边一声惨呼,一名外姓人中箭倒地,扑起一片尘土。

程宗扬转眼一看,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叫道:“小狐狸!好样的!”第三章萧遥逸站在山腰处,好整以暇地朝他招了招手,然后挽起雕弓,一边搭箭,一边对旁边的少女道:“这种江湖搏杀和两军对垒不一样。射箭的力道、准头都在其次,要紧的是捕捉时机,怎么增加隐蔽性。不然你射得再准,力道再强,也容易被对手避开。”阿兰迦讶异地说道:“你竟然还会射箭?”“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萧遥逸道:“除了射箭,我还会赶车、弹琴、算帐、办红白喜事,写礼单……放哪儿都能混口饭吃,绝对饿不着你。”“哼,大话王。”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那叫话儿--你发音不准啊。”“大话儿……王?”萧遥逸笑眯眯道:“对了。”阿兰迦望着场中,“他们是你的朋友?”萧遥逸纠正道:“是兄弟。那个使刀的姓程,是我们的掌柜兼总管。”阿兰迦哼了一声,“一点都不像好人。”萧遥逸道:“你看得很准啊!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是圣人。”“乱说。”“我没开玩笑。”阿兰迦挑起长眉,“一个不是好人的圣人?”“如果说怜贫恤老,乐善好施,坐怀不乱是好人,那圣人兄肯定不算好人。但给他一个郡,他未必能让郡内夜不闭户,却能让一郡之人衣食无忧;给他一支军队,他未必胜果最多,但一定是伤亡最小的。即使什么都不给他,他也能走出一片天地。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用一般的道德来衡量。”阿兰迦狐疑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他很厉害吗?”萧遥逸点了点头,“十个我加起来也比不上他。”“骗人!我才不信。”“这么说吧,给我一个郡,我也能把它管好。但能改变天下者,非圣人兄莫属。”“那位周少主,说不定也能改变天下啊。”“圣人兄不一样,他也许不会改变天下的局势,但会改变天下的根基。”萧遥逸一边说一边稳稳张开弓,将一名飞身跃起的外姓人当空射杀,然后道:“此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程宗扬甫一落地,立即一招虎战八方,护住周身要害,接着厮杀起来。这群外姓人中好手并不多,此时又有萧遥逸在远处策应,程宗扬如虎添翼,两人远箭近刀,转眼间已经斩杀数人。浓郁的死气涌入丹田,肩头传来一阵麻痒的感觉,伤口正在快速愈合。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搏杀,这种江湖混战对程宗扬而言都有些不够看的。那些外姓人的攻击完全是街头斗殴的水准,相互之间缺乏最起码的配合。偶尔有几记犀利的攻势,也是相熟的同伴联手对敌的经验。从这方面说,这些外姓人比起铁马堂的好汉还差了不少。说来也不奇怪,外姓人习惯于藏在阴影中偷袭暗杀,设计圈套阴人之类的勾当,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就显出狡诈有余,强硬不足的短板来。

程宗扬稳住阵脚,然后朝武二看去。武二这会儿也斗发了性,厚厚的火山灰在他脚下仿佛雪花,一步跨出,便踩下半尺深。乌黑的铁轨在他手中犹如一条苍龙,绕身飞舞。

普济和尚竟然也不逊色,他赤裸的肩背肌肉瘦削却强悍无比,犹如钢丝拧成一般,与猛虎般的武二硬捍,居然不落下风。

混战中,脚下的山体忽然微微一震,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头顶的火山口喷出一团带着火光的浓烟。天空陡然间阴暗下来。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不断响起,炽热的气浪夹杂着沙石滚滚而下,整座火山像要塌陷一样摇晃,接着脚下的山石寸寸崩裂,正在厮杀的众人来不及躲避就被滚落的火山岩石埋住。

程宗扬扒开还带着火焰温度的火山灰,咳嗽着伸出脑袋,入目的情形使他一阵恍惚。

浓云满布的天际不时闪烁着电光,头顶一片天宇像被利刃切开般,露出几道不规则的裂痕。裂痕内的色泽暗红如血,仿佛溢血的伤口。

程宗扬撑起身,只见视野内充斥着密密麻麻的楼群,在忽明忽暗的天宇下,犹如冰冷的士敏土森林。

“救命啊……”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声。

程宗扬找了片刻,才把徐君房从火山灰里扒了出来。徐大忽悠运气不坏,身上只有几处擦伤,只不过从高处跌下来,又被火山灰埋了半截,吓得不轻,被程宗扬揉揉心口,渐渐镇定下来。

程宗扬道:“怎么回事?这不是魔墟吗?咱们怎么又回来了?”徐君房道:“魔墟本来就在火焰山里面,山塌了,咱们就进来了。”“山怎么会塌了?”徐君房沉吟片刻,“魔墟乃是仙人之居,周围设有禁制,原本只有一条通道可入。以我的经验推断,这样的动静多半是有人破坏了魔墟的禁制。”程宗扬想起周飞突然离开的事,那家伙来得蹊跷,去得古怪,而且如果有人能破坏这里的“禁制”也许只有周飞能做到,连自己都摸不到头绪。

两人此时摔在一幢大楼楼顶,旁边倒是还有个外姓人,可惜运气差了些,被一块火山岩砸中脑门,死得不能再死。程宗扬捡起背包,又从火山灰中找到一截刀柄。雷射刀的刀身已经消失,程宗扬也没有再重新凝出,就那样塞到怀里,一边找着下楼的路径,一边道:“朱老头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徐君房也在纳闷,“我们一块儿摔下来的啊,不会还在灰里埋着吧?”难怪徐君房运气这么好呢,原来有朱老头护着。当时他离的位置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居然能摔到一起,多半也是朱老头做的手脚。程宗扬越想越是恼火,死老头明明一起摔下来的,竟然不拉自己一把,这老东西太缺德了!

徐君房回去要找,被程宗扬一把拉住,“别管那老东西!死不了!”“程头儿,你别发火,”徐君房安慰道:“朱老头也不是故意踢你的。”程宗扬都气乐了,“当然不是故意踢的,那老东西是踹的!咦?你刚才叫我什么?”“程头儿啊。”徐君房有些不安地问道:“这样叫不行吗?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的。”程宗扬哈哈大笑,拍着徐君房的肩道:“行!当然行!老徐啊,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徐君房痛快地说道:“只要管吃就行!唉,我在镇上的房产都没了,不出去挣点钱,回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放心!到时你还想回来,我给你盖幢大屋,比栖凤院还气派!”程宗扬一直操着心思,想怎么把徐大忽悠给忽悠过来,没想到徐君房答应得这么痛快,不由心怀大畅,连日来的烦心事都变得无足轻重。

“老徐,你说太泉古阵一共十八层,魔墟算是哪一层?”“还在第十层。”徐君房道:“魔墟看起来挺大,但比起每一层的规模要小得多。古阵中这种地方还有好几处,都被仙人用法术隐藏起来,要穿过禁制才能见到。而且禁制还都不一样。除了魔墟,鬼谷先生说还有一处仙城,可连先生也没有找到过。”“鬼谷先生有没有说过古阵里有一块红色的石头?”徐君房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摇头道:“没听说过。”大楼四壁都已经残破,寒风穿过碎裂的窗户,发出诡异的尖啸,让人背后汗毛直竖。幸好楼层不高,一盏茶工夫两人便下到地面,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楼外是一条街道,两侧立着几盏陈旧的路灯。地上像是刚下过雨,湿淋淋的柏油路面反射出路灯黯淡的光线。

忽然身后一声大喝,“哪里逃!”接着便看到一个和尚倒提禅杖,如风般穿过柏油路,随着他的起跃,那只光头被路灯映得一亮一亮,活像只线路接触不良的灯泡。

那和尚掠到路边,“咚”的一声,抬脚踹飞一只垃圾桶,露出后面一个猥琐的身影。

朱老头蹲在地上,仰着那张人见人恨的老脸,一脸呆滞地望着那和尚。然后慢慢咬紧牙关,面容一点一点地扭曲起来,一边“吭哧吭哧”使劲,一边费力地说道:“拉……屎呢……没见过啊……”那和尚脸一红,赶紧把垃圾桶捡过来,放回原处,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孟浪了。”一边说一边缓步退开。

那和尚扭头看到两人,过来合什行礼,说道:“敢问两位施主,可曾见过一名大汉?”说着将武二的形象描述一遍。

徐君房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那便打扰了。”那和尚扛起禅杖,大步离开。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帮和尚真够认死理的,还在追呢。”徐君房好奇问道:“二爷那招是啥功夫?”“九阳神功。”程宗扬笑道:“怎么?你也想学?”徐君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那种功夫怎么能乱学?”程宗扬倒是奇怪了,“为什么不能学?”徐君房理所当然地说道:“那种功夫都是镇派之宝,当然不能顺便泄漏。”程宗扬“哈”的笑了一声,“你怎么也相信这一套?武学这种东西和其他学科一样,应该都是在不断的完善和发展。把自家的绝学藏得宝贝一样,生怕有人学会了,这也太蠢了吧?我要是太乙真宗掌教,门下弟子全学九阳神功!要不了几年就能横扫天下!什么六大道宗,十方丛林,全都靠边站。”徐君房摇头道:“鬼谷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程宗扬来了兴趣,“鬼谷先生怎么说的?”“先生说海外极远之地,有个地方擅长炼器。其中有一种杀器叫做枪,即使毫无修为的人,只要拿到枪,就能举手之间取人性命。所以官府出面,不让人随便持有。”程宗扬道:“先生没有说,海外极远之地有些地方不禁枪的吗?”“有啊,”徐君房道:“先生还说了,那种小杀器不是最厉害,有些地方还盛产一种大型杀器,叫做飞弹……程宗扬脸上的表情七彩纷呈。徐君房道:“程头儿,你说有没有地方不禁这个,人们随便拿着玩的?”程宗扬表情顿时垮了下来,半晌才哈哈笑道:“什么核心武学能和飞弹比?鬼谷先生太夸张了。哈哈!”徐君房的惊讶正好相反,“先生只是讲个寓言,难道世上会有能和各宗绝学相媲美的杀器?”程宗扬想起王哲飞至半空释放九阳神功的一幕,笑声戛然而止,过了会儿才道:“也许有吧……不说这个了。一群和尚去替道派宗门出头,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古怪呢?”朱老头提着裤子过来,嘿嘿道:“小程子,上当了吧?武二亮出来的要不是九阳神功,就算把天都打穿,那些和尚也不会多看他一眼。懂了不?”程宗扬被他一言点醒,顿时明白过来,叫道:“干!不会吧!”那些和尚见到九阳神功便喊打喊杀,其实并不是因为九阳神功本身,而是在针对太乙真宗。再想到尹思元与神霄宗联手剿杀童行海一行……程宗扬忽然发现以前说起太乙真宗风雨飘摇并不是一句空话。

失去王哲和一大批精英弟子,又经历了宗内诸教御的纷争,无论是十方丛林还是各大宗门,都不约而同把内忧外患的太乙真宗当成一块肥肉,一边藉机打压太乙真宗的势力,一边抢夺太乙真宗的地盘。普济并不是怀疑武二偷学了太乙真宗的镇教神功,而是把他当成货真价实的太乙真宗门人,只是藉着《核武条约》的幌子,好除去太乙真宗这名未曾露面的精英。

“这帮贼秃!太奸诈了吧!干!我竟然看走眼了,以为普济是个一脑门子正义的莽和尚呢。”“知道就好。”朱老头道:“法音寺与大孚灵鹫寺走得最近,这俩庙里能出啥好鸟?”“娑梵寺呢?”程宗扬心下忐忑,信永那贼秃不会也是扮猪吃虎吧?

“娑梵寺那帮光头,捞钱倒是一把好手,别的不值一提。”程宗扬放下心来,他看着朱老头一边系裤子,一边侃侃而言的德性,忍不住道:“老头,你不会真来拉屎吧?”朱老头堆起一脸笑容,朝徐君房招了招手,亲切地说道:“小徐子……”徐君房抬起眼,“咋了?”话音未落,他便两眼一翻,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倒在地上,紧接着鼾声大作。

程宗扬看看徐君房,又看看老头,“干嘛呢?什么话还得背着人讲?”朱老头收起嘻笑,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凝重,缓缓道:“这是魔墟。”程宗扬板着脸道:“这么机密的事你都知道了?要不要哥把你灭口了?”“从那边出去,”朱老头指了指一个方向,淡淡道:“便是五原城。”程宗扬下巴直接掉在地上。

“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太泉古阵在西边的大山里吗?”程宗扬茫然地点点头。

“老夫第一次进入太泉古阵,便是从大雪山进入此处。”程宗扬想起自己初入六朝时,在大草原边缘看到的那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雄伟山脉……“你说咱们从这边进来,从那边出去,就能到五原城?醒醒吧!这里离五原城没有一万里也有八千里!我要在这儿建条商路,光赚运费就能发到死。”“当年岳鹏举曾以重建西疆远征军的名义,从晴州订购大批武器辎重,商家按约定万里迢迢运往五原城。”朱老头道:“结果那批辎重刚运入大雪山的远征军旧库,便在一夜之间不知去向。”程宗扬冷静下来。

“事后晴州总商会雇佣大批佣军四处搜索,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去看过的人都说那批辎重就像从库中凭空消失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程宗扬沉默半晌,然后吐出一个字,“干!”他终于知道熊谷地下金库那批军械是从哪里来的。但岳鸟人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这里真有一个传送阵能够连接到万里之外的大雪山?五原城……程宗扬心头一动,想起那座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城。那时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并没有觉得什么奇怪。但现在回想起来,五原城在六朝的位置偏僻得要死,苏妲己被人下过禁制,躲在五原城还好说,连西门庆也不远万里在城里开着生药铺,就很蹊跷了。剑玉姬每落一子,必有深意,何况西门庆还是黑魔海的要紧人物。

朱老头淡淡道:“巫宗倒是好耐性,在五原城守了这么些年。”程宗扬吸了口气,“他们守什么呢?”“当然是岳鹏举。那厮曾在五原城待了半年。”朱老头竖起两根手指,缓缓道:“我跟着他进过两次魔墟。”程宗扬顿时对这个老东西刮目相看,“你们居然还有这交情?”“屁!”朱老头冷着脸道:“老夫当日是以无上秘术潜踪匿迹,好在那厮毫无察觉的情形下摸清他的底细,找准机会将那厮碎尸万段!为天下除去此獠!”程宗扬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干!不就是盯梢吗?老头,你既然知道大雪山的入口,怎么不从那边进呢?”朱老头咳了一声,“如果老夫猜得没错,那条通道多半只能从阵内开启。”原来这老头只是盯着岳鸟人的梢进过两次,后来就没再进去过。程宗扬道:“那地方在哪儿?我们去看看!”……武二盘膝坐在楼顶,周围满是破碎的火山石。他一手握着黝黑的铁轨,臂上鲜血直淌。白仙儿屈膝坐在他身后,帮他包扎臂上的伤口。

以武二体魄的强横,这样的高度连根汗毛都摔不掉,臂上的伤口还是与普济交手时,被法音寺的和尚用戒刀斩伤。那和尚满拟能卸下他一条手臂,谁知戒刀就像砍到铁一样,只留下半尺长一道伤口,随即就被武二的反击砸碎头颅。

“偏你要出头。这一刀再重些,伤了经脉可怎么办?”“少啰嗦!二爷心里有数。”“就你是个傻瓜!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让你去拚命?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看看就走--可你一看见那个贱人就把人家的话抛在脑后!说!你是不是看上姓左那个狐狸精了?”“臭婆娘!找揍是不是!”武二恐吓地扬起巴掌。

“你打啊!打啊!”白仙儿扬起白皙娇美的脸颊,“打死我,你就好跟她双宿双飞了!”武二气哼哼放下手。

白仙儿“扑哧”一笑,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轻笑道:“知道你舍不得……”“二郎,”过了一会儿,白仙儿轻声道:“答应人家,往后别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拚命了。别人再好,性命终究是自家的。”武二哼了一声,“还用你教?”“咱们说好了的,人家不回凉州了,从今往后就跟着你,你去哪儿人家就去哪儿。”武二背上忽然一紧,肌肉像铁块一样隆起。白仙儿愕然抬起眼,只见对面的街道闪过几条人影。前面一名汉子背着一条大汉埋头疾奔,后面一个女子不时往后张望。

白仙儿急忙抱紧武二,“不许去!”武二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看着左彤芝一行渐渐远去。眼看一行人就要跑到街口,忽然一杆长枪从暗处袭来,将那名铁马堂汉子大腿刺了个对穿。接着人影晃动,埋伏好的外姓人纷纷现身,不言声地朝左彤芝等人杀去。

那些外姓人虽然修为不及左彤芝,但蓄谋已久,交手不过数招便格杀了那名铁马堂汉子,只剩下左彤芝与铁中宝苦苦支撑,不多时便险象环生。

武二郎霍然站起身,白仙儿死死拽住他,“不要去!他们人好多!”“爷儿们的事,少插嘴!”武二郎把白仙儿从身上扯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她腰间的革囊里,然后从楼顶一跃而下。

白仙儿尖叫道:“死二郎!你给我回来!”武二落在地上,头也不回地朝前冲去。白仙儿叫了几声,恨恨地朝墙上踢了一脚。她回过身,入目的情形使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

夜色下,一只豹形的怪物蹲伏在自己身后,慢慢张开一张鳄鱼般的巨嘴,露出锯齿般白森森的牙齿。白仙儿身体一软,昏迷过去。……徐君房双目微闭,口鼻发出均匀的鼾声,一缕口水从他半张的直垂下来,一直滴到程宗扬身后的背包上。程宗扬也没叫醒他,只把他往背上推了推,紧紧追着朱老头。

上次自己是被赤阳藤拖入魔墟,一大半时间都被困在楼内和地下国。此时一路走来,才发现这座魔墟地如其名,那些外表宏伟的建筑大都已残破不堪,就像一处刚经历过大战的废墟。

一只足有十几层楼高的蜂巢贴在大楼顶部,巨大的巢体悬在街道上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似乎随时都会坠落。街旁不时可以看到空旷的广场,有的矗着一对高大的牛角雕塑;有的是祭台般的喷泉,裸露的喷水管泛着乌黑的金属光泽;还有的广场遍布着大大小小的“X”形金属架,充满肃杀的气息。

程宗扬越看越是糊涂,但至少有一点可以庆幸,这些建筑虽然和人类有极大差异,却还在自己的理解范围之内。如果抛去这里自己所无法理解的科技或者魔法,这座都市的现代化元素之下,充斥着一种中世纪的魔幻氛围。

“老头,让你蒙了这么久,现在该说实话了吧?那只高压包哪儿来的?”朱老头指向远处一幢高楼,“那次岳鹏举在里面游荡,曾经笑称自己如果不是天命之人,知道这件东西轻易碰不得,就和别的倒霉鬼一样横死当场了。等他走后,老夫便把那件东西取了出来。”“姓岳的身边有人?他对谁说话?”“燕无双。”程宗扬听着有点陌生,“燕无双是谁?”“燕氏双姝之一,燕姣然的胞姊。”“不是星月湖大营的人?”朱老头冷哼一声,“姓岳的见色忘义,除了燕无双,再没带别人来过。”朱老头忽然停下脚步,抬手道:“那具僵尸便出自此地。”那是一片用栅栏围起的绿地,中间一个直径里许的大坑,坑内长满青草。朱老头道:“老夫当日掘地数丈,发现坑中尸首不下万具。可惜大半都被焚烧过,只有一具尚且完整。”程宗扬叫道:“离远点儿!”“怕什么?”朱老头道:“这些尸体死气尚未消尽,你若能收为己用,对你的修为大有裨益。”“你还想吸收?”程宗扬指着栅栏上三个半环拼成的生化污染标志,“看到没有--小心变成半人半鬼的怪物!”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咆哮,一个庞大的黑影嘶嚎着从天而降,半空中断成两截,带着倾盆血雨摔落下来。它在地上翻滚着,钢铁般的利爪像割纸般撕开柏油路面,片刻后不再动作,却是一只鳄首豹身的怪物。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抬头看时,惊鸿一瞥间,看到楼顶一个纤柔的身影。

那女子白衣胜雪,杏眼含春,虽然脸上蒙着一副薄纱,但程宗扬还是一眼认出她的身份: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潘金莲。

潘姊儿怎么也在这里?小香瓜呢?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疑云。他顾不得理会那只怪物,背着徐君房闯进楼内,飞一样掠上楼梯,几个呼吸便掠上楼顶。

程宗扬一脚踹开安全门,正看到潘姊儿飞身跃起,衣袂飘飞间,仿佛一只轻盈的玉燕,在空中一闪,随即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楼群中。

第四章楼顶倒伏着几只大鸟般的怪物,外形看起来有些像大雁,背上却多一只苍黑色的硬壳,怪鸟尸体上都留着剑痕,显然是被人一剑毙命。旁边一个昏迷的女子软绵绵躺在地上,却是白仙儿。

程宗扬探了探她的经脉,发现她只是惊吓过度,随即输入真气,将她唤醒,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白仙儿“哇”的大哭起来,“死二郎!我不让他去,他偏要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结果撞上怪物……二郎那个没良心的!看到姓左的狐狸精就变心了,呜呜……”“左护法?他们在哪儿?”“往那边去了!那贱人和二郎在一起,肯定不干好事!”白仙儿捶地顿足地哭道:“我不活了……”程宗扬被她哭得一个头两个大,扭头道:“老头,你刚才是怎么让老徐睡着的?”朱老头拿出一只寸许长的漆黑木偶,得意地说道:“这禁魂鬼偶乃是老夫不传之秘,只需将真气注入其中,在人眼前轻晃……”程宗扬一把夺过木偶,在白仙儿脸前一晃,白仙儿哭声顿时卡住,闭上眼沉沉睡去。

程宗扬顺手把木偶揣进怀里,“你一个毒宗大佬,整天玩巫宗的东西你好意思吗?”“小程子,不带你这样啊……”“有点良知好不好!”程宗扬黑着脸道:“就你那点儿不靠谱的巫术,这东西放你手里,迟早害人害己!没收了!”程宗扬扶起白仙儿,忽然臂上一硬,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他有些好奇地翻开白仙儿的腰囊,摸出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打开来,里面却是一个沉甸甸硬梆梆的金属物件--那只被武二视若珍宝的水龙头。

程宗扬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感动,武二那厮满门心思都在苏荔身上,很难说对白仙儿有什么感情。可就是对这个整天吵闹的大小姐,武二还是悄悄塞给她一件视若命根子的“宝贝”程宗扬本来想把这个没用的“活宝”扔掉,想了想又重新包好,放回白仙儿的腰囊中。这东西说穿了虽然一文不值,但对他们而言,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宝物”看着熟睡的徐君房和白仙儿,程宗扬不由犯了难。天知道这周围还有多少怪物,把他们扔在这儿,回来只有给他们收尸了。带着走,朱老头那儿根本不用指望,自己一个人背两个,想想都不现实。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醒?”“这没准。”朱老头哼哼叽叽道:“少则半个时辰,长的一天一夜也有。”“赶紧把他们弄醒,起码醒一个。”“这可是老夫的不传之秘。”朱老头端起架子,“想学,先把大爷的鬼偶拿来。”“信不信我让死丫头烧了你的衣钵,让你们毒宗绝后?”“小程子,你……”“赶紧着!你们毒宗要是不想混了,就当我没说。”“小程子,丧尽天良啊你……”朱老头的控诉直接被程宗扬当成空气,连理都不带理的,朱老头被他拿住七寸,只好道:“把小徐子放地上,一手握住鬼偶,一手按在小徐子眉心……”程宗扬依言将真气送入徐君房头顶的四神会。半晌才在他脑际找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那缕烟雾极淡,即使有朱老头指点,还不小心错过两次。

程宗扬小心送入真气,驱散那股薄烟。真气一触,他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刚才听朱老头的吹嘘,他还以为这是老家伙又找来巫宗的什么秘术在瞎弄,这会儿才发现那缕烟雾是如假包换的毒药。

虽然自己不知道巫宗的禁魂鬼偶是怎么回事,可朱老头这个显然跟巫术没啥关系,不过是挂着巫宗的羊头,卖的毒宗的狗肉。但朱老头玩毒确实有两下子,这点毒药正好能让人昏睡,又不至于损伤身体。至于那只鬼偶,不过是下毒的毒偶。

程宗扬很快把毒烟驱散,徐君房打着呵欠醒来,往旁边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龟背鸦!”“这是什么东西?”“太泉古阵里一种怪鸟,嘴尖爪利……别摸!羽毛上有毒!”朱老头乐呵呵揪下几根翎羽,“做个毽子怪不赖。”程宗扬道:“魔墟还有什么怪物?”徐君房摇头道:“魔墟里除了行淫兽,再没有其他怪物。这些龟背鸦是从外面进来的。”程宗扬一阵不安,在污染区附近遇见这些怪物也许不是意外,魔墟的禁制被人破掉,外面的怪物随之而来,它们的目标也许正是这片生化污染区。

“赶紧走!”程宗扬背起白仙儿,“老头,那地方还有多远?”朱老头估摸了一下,“……十五六七八里吧。”程宗扬听得脸都黑了,徐君房凑过来道:“去哪儿呢?”朱老头道:“一个大白色的大房子,圆的,知道不?”“是不是半空中有好几条路的?”“没错,没错!”程宗扬道:“老徐,你怎么知道?”“群仙殿嘛,先生跟我说过最多的就是这个,里面有各种仙术,妙不可言。就在魔墟中央,沿大路走就对了。”“老头,你在小道瞎转什么呢?”“姓岳的就是那么走的啊!哎哟,那家伙死了还坑大爷一把。”程宗扬一口气跑出两个街区,把污染区远远抛在身后,这才放缓脚步。路上行人渐多,三五成群,都沿着同样的方向前进。

虽然知道这些人一大半都是冲着岳鸟人来的,与自己是敌非友,但看到有人类活动,程宗扬还是松了口气,魔墟这鬼地方实在太压抑了。

忽然前面有人喝道:“这里是我们周族禁地!非我周族盟友,逾线者,杀无赦!”人群一片哗然,程宗扬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地上画着一条白线,几名劲装大汉守在线后,一个个目露凶光,面带杀气。再往周围看时,通往群仙殿的道路都被周族封锁,楼群间不时有周族人仗剑穿过,各处楼顶都守着周族汉子,虎视眈眈,戒备森严。四处涌来的寻宝者都被拦住,一个个验明身份才能放行。

程宗扬扭头便走。

徐君房低声道:“程头儿,你不是知道下面的地道吗?”“那东西只能逃命用。这么远,谁知道中间拐到哪儿了。”“阿弥陀佛,借光!借光!”喧哗声中,一群和尚热热闹闹地涌了过来。最前面的胖和尚穿着大红袈裟,被众僧簇拥着,极有派头。忽然他眼睛一亮,一溜小跑地过来,先端着架子合什道:“施主别来无恙?”然后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大哥!是我!小永啊!”徐君房和朱老头一脸呆滞,看着那和尚热络地和程宗扬打着招呼,“大哥你没事就好!发财!发财!哈哈,佛祖保佑!”程宗扬道:“你们怎么也来了?”信永乐得两眼都眯成一条线,“幸亏大哥把我带到奈何桥,大哥刚走,小庙的人就都来了--哎哟,这小娘子怪俊的--大哥,你们也是来寻宝的?”“可不是嘛。人家不让进。”信永拍着胸口道:“包在我身上!”信永领着众人大摇大摆过去,拍出一张名刺。守在路口的周族人赶紧施礼,“原来是娑梵寺的方丈大师,请!”信永一边走一边介绍,“这是信寂师弟,小庙的掌衣僧;这是信道师弟,掌钵僧;这是信德师弟,掌油僧,都是小庙的实权人物。这是信空师弟,戒律僧;还有咱们的小师弟,癫头陀……”诸僧都堆起笑脸,一一向程宗扬打过招呼,连癫头陀也挤出一个笑容。徐君房是个自来熟,拱手道:“久仰!久仰!见到诸位大德高僧,实是三生有幸。佛道本是一家,往后还要多亲近。”徐君房出面跟众人客套,程宗扬施了个眼色,信永心下透亮,紧走两步,凑到他身边。

“少蒙我,你们来干嘛的?”“都是那个舍利闹的。”信永交心交底地说道:“佛光寺的人上次找到佛祖舍利,结果被那个头陀抢走了,我们追了几日也没追到。刚才见到法音寺的人,听说周少主又发现了什么宝藏。我们几个寺庙的人一商量,既然有舍利,说不定还有佛祖留下的宝贝,说不得要走一趟。”程宗扬听着都稀奇,魔墟里面连人类的痕迹都不多,怎么可能会有佛门的遗物?

“你跟周族的梁子呢?”信永一听就火了,“那帮龟孙敢冤枉我!佛爷非找姓周的说清楚不可!我们佛门诸寺同进同退,还怕他们周族!”娑梵、法音、佛光诸寺都属于十方丛林名下,比起道门诸宗的勾心斗角,佛门诸寺关系要亲近得多,难怪信永底气十足。程宗扬提醒道:“小心些。周族恐怕不好对付。”信永慨然道:“小僧乃佛门弟子,卫道除魔,责无旁贷!再说了,我们佛门的宝物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外道手里!这次便是拼了性命,小僧也要把佛祖的遗物请回去!”“真看不出来啊,大师竟然这么虔诚。”“那是!”信永压低声音,两眼都放出金光,“佛门重宝啊,值钱着呢!把它请回去往庙里一放,善男信女还不得都来礼拜?那钱赚的,还不海了去了!”程宗扬这才明白,难怪信永浑身干劲,奔着周族就来了,原来是操着这心。

“怎么赚?谁看谁掏钱?”一说到赚钱,信永顿时来劲了,“大哥,你这就外行了。看一眼就收钱,能收几个钱?十个铜铢顶天了,传扬出去我们娑梵寺名声可臭了,得不偿失啊。我都盘算好了,把佛宝请回去,谁来看都行,一文钱不收,先把名声打出去,让人都知道我这儿有佛门重宝。然后找几个穷酸写篇榜文,说庙里准备建座佛宝殿,我娑梵寺慈悲为怀,不独占便宜,信众们只要肯掏钱,都能结个善缘。大哥,我跟你说,那些达官贵人愁的是怎么花钱,可一毛不拔的贵人多的是,想让他们掏钱,得讲个由头,行善这种事花钱不多,说出去可是又风光又体面,谁不肯干?小庙名声越大,信众越容易掏钱;掏钱的人越多,小庙名声越大。只要把事儿办得漂亮,该得名的得名,该得利的得利,里里外外分清楚,到时候掏钱的人多得你拦都拦不住。”程宗扬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正挠到信永的痒处,眼看他一个劲儿的滔滔不绝,把佛门重寺当成生意宝地,赶紧道:“那只佛祖舍利什么样的?”“宝贝!”信永道:“那舍利倒不大,可看着跟水晶一样,就是瞎子也能出来是佛门重宝。”程宗扬拧起眉头,难道以前有佛门的高僧进过魔墟?

魔墟中心是一座白色的建筑。与旁边的高楼相比,那座群仙殿并不太高,但占地极广。碟状的大楼周围道路纵横,半空中辐射出五座立交桥,一直延伸到未知的远方。

台阶前已经聚了不少人,其中一群僧人,远远向信永等人合什问好。信永堆起笑脸,合掌过去寒暄。徐君房倒是不见外,一边热情地跟众人打着招呼,一边从背囊中翻出件羊皮褂子,披在身上。

信永讶道:“施主这是为何?”“大师有所不知,”徐君房从容道:“这群仙殿下通寒泉,殿内凉意侵人。在下身体单薄,添件衣服好好挡挡寒意。”“还有这种事?”信永跨进大厅,浑身肥肉顿时打了个哆嗦。

“果然够冷!”“古怪……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寒气?”“莫非真是通着寒泉?”众人七嘴八舌说成一片,程宗扬心里暗骂,谁把冷气机温度调这么低?冻死人啊。

徐君房道:“群仙殿乃仙人所居,一器一具无不仙韵天成。诸位请看脚下,这地砖如瓷如玉,扣之金声玉振,世间少有。”众人频频点头。徐君房道:“若是如此便也罢了,此处地砖还一桩异处,每块边长均为三尺,此处地砖不下数十万块,任意取出两块都不差分毫,如此鬼斧神工,谁人可曾见过?”当即便有人俯身去量,不一会儿就有人叫道:“三尺!果然是三尺!”六朝用具多是手工制作,即使有模具也很难保证精度,像这种大规模工业生产,几十万块大小都不差分毫的物品,闻所未闻,让人大开眼戒。

身边人越聚越多,徐君房更是口若悬河,“这大殿数十丈宽窄,不仅无梁无柱,而且平地生水,上面一眼仙泉,终年流水不绝,池中却不见溢出。厅中一道仙梯,无风而动,不需举步,便可平步青云。据说殿中原本还有一块仙屏,留有仙人影像,可惜多年前被人挖碎,如今是看不到了。”有人道:“既然是仙器,怎么会被凡人挖碎?”徐君房笑着摇了摇手,“即便是仙器,也是天数使然。命中有时该须有,命中无时难强求,讲的是缘份。那人觊觎仙屏,结果仙器未曾到手,反而被仙火焚身,皮肉尽烂,当场横死。”普济冷冷道:“邪魔外道!”徐君房道:“佛道本是一家,这是仙人所遗,怎么会是邪魔外道?”“我佛在上!”普济喝道:“佛法之外再无真理!”“不争不争!”信永打圆场道:“佛法当然是真理,徐先生的话呢,也有些道理。我说师弟,你那儿有多的袈裟没?匀我一件,这儿还真有点凉……”程宗扬没有理会他们的急论,他站在大厅入口处,两眼盯着一块被人忽视的金属板。那块金属板平整如镜,从上到下刻着九个圆形,看起来乱糟糟的。如果自己没猜错,这应该是整座建筑的示意图。可惜上面的文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图标也半通不通。

程宗扬心里嘀咕,如果死丫头在这儿,也许看一遍就能记下来。自己只好用笨工夫了。

程宗扬把还在睡熟的白仙儿放到一旁,从背包里拿出几张棉纸,按在金属板上,一手用炭条涂抹,把上面的图案按顺序拓下来。……周飞两手负在身后,目光深沉地望着下方的人群。

庞白鸿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露出几分敬畏。如果说此前他对这位周少主多少还有几分轻视,此时已经荡然无存。他在广源行多年,对太泉古阵的传闻也听过许多,多年来,江湖中成名人物在阵中折戟沉沙的例子屡见不鲜,轻易无人肯入阵中犯险。

这次传言岳鹏举在太泉古阵现身,广源行十分上心,倾尽全力才打听出岳鹏举躲在魔墟。魔墟在阵中自成一界,外界绝少有人知晓。为此广源行不惜重金,请来龙宸的长老焚无尘,开启魔墟的禁制。

谁知魔墟的禁制极为古怪,两人修为虽强,却被排斥在外,竟然没能进入,连属下帮派能进入的也寥寥无几。严森垒和庞白鸿正忧心间,焚无尘又莫名其妙地突然受伤,需要觅地潜修。

眼看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行里传讯,让他们倾力辅助周族。严森垒和庞白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周少主不仅举手间破解了奈何桥的天堑,还以一人之力解开魔墟的禁制。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会儿身处魔墟中央,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严森垒和庞白鸿都有种预感,行里这回捡到宝了。

周飞皱起眉头,“这么多人?”庞白鸿道:“小的想过,这回来的人甚多,如果把他们都拒在外面,只怕于少主的名声有损。不如把他们聚在一起,引到别处。”“严先生呢?”庞白鸿苦笑道:“那厮扎手得紧,只怕还要些时候。”“让大主灶把他们带走。”庞白鸿叉手道:“是!”……被普济一声厉喝,徐君房也没了兴致。众人各自散开,在厅内四处张望。不多时,大主灶昔名博在周族众人簇拥下出来,说道:“各位若是要寻宝物,便随老夫来吧!”人群“轰”的一声涌了过去。徐君房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发现程宗扬还站在那里没动,于是赶紧过来。

朱老头道:“这鬼画符是啥东西?”“我也在猜呢。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地图。”“哪儿有这种地图?不像啊。倒像是哪个宗派的符□。”徐君房道:“程头儿,她怎么还没醒?这背着多不方便。”程宗扬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背?把她弄醒,你受得了吗?”徐君房心有戚戚地点点头。白仙儿那吵闹劲儿,别说他们几个废柴,就连二爷那种猛人都受不住。

程宗扬拓完最后一个图案,然后看了半晌。九个图案中,他只对其中两个有点把握,“老头,你说的那地方是不是个圆形广场,周围有五条路的?”朱老头点头道:“没错,这上面有?”“很可能是这个。”程宗扬指了指第三个图案,然后又指了指第五个图案,“这一幅外面有阶梯,应该是我们进来的地方。嘿,那就没错了。整个大楼是地上五层,地下四层的结构。”众人正是往上面去的,朱老头有点着急,“赶紧走啊,别让他们抢先了。”“那地方就是个广场,找一万年也找不到东西。”程宗扬审视着地图,最后断然道:“我们往下边去!”徐君房和朱老头对视一眼,然后道:“程头儿,听你的。”“跟我来吧。”程宗扬背起白仙儿,刚走两步,后面脚步声响,追上来两个人。

信永脸笑得一朵花似的,小声道:“大哥,我琢磨着,还跟着你走靠谱。你放心,我嘴严着呢!这不,我谁都没带。就癫师弟一个!你尽管放一万个心,他嘴比我还严!”癫头陀配合地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脸。

程宗扬只好道:“找不到东西可别怪我。”“那哪儿能呢!”信永道:“老徐,你刚才没说完呢,你说这里面有啥是神仙让拿,还挺值钱的?”徐君房捋着胡须道:“这个啊,说来就话长了……”……两名汉子按着刀柄,沿着走廊并肩而行,目光戒备地看着周围。程宗扬屏住呼吸,一边伸手捂着白仙儿的口鼻。等两人转过弯走远,才从门后出来。

信永小声道:“大哥,真有你的!周族这帮家伙把人都领到上面,这边看这么紧,肯定留着好东西准备独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死气,让程宗扬心头一阵不安。癫头陀忽然鼓起鼻翼,用力抽了抽,然后蹲下身。在他脚边的墙壁上,赫然印着一只血淋淋的手印。

程宗扬拧住门锁,轻轻推开,入目的情形让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室内仿佛屠场,横七竖八躺满尸体,而且几乎都是背后中刀,显然是遭人暗算。

程宗扬掩上门,低声道:“凉州盟的人。”信永脸上肥肉一阵哆嗦,小声念了段往生咒,心有余悸地说道:“周少主好狠辣的手段。”倒不一定是周飞的手段,下手的人很可能是庞白鸿,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凉州盟的人引到此地。程宗扬看了一眼白仙儿,暗道:武二和左彤芝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五章地下深处,一间大厅灯火通明,唯一的出口却隐藏在黑暗中。严森垒阴沉的声音道:“武二爷果然是条好汉,中了在下的追魂掌还能撑到此刻。”武二郎光着脊背,背后印着一只乌黑的掌印,他啐了口血沫,叫道:“姓严的!敢不敢跟二爷单挑!”严森垒道:“二爷虽然英雄了得,眼下不过是困兽而已。徒手搏虎,智者不为。”铁中宝一边咳血一边道:“大哥……老铁交了你这个兄弟,死也值了……你别管我,自己先出去……回头给兄弟报仇……”“说啥傻话呢?要死,二爷也死你前头!”左彤芝咬了咬嘴唇,“都怪我轻信人言,害了二爷。”铁中宝道:“怨不得左护法,谁能想到河西派那几个孙子会把咱们坑了……嘿嘿,他们也没落好,转脸就被人砍了脑袋,哈哈……咳咳!”一股浓烟从出口涌了进来,厅内顿时烟雾弥漫,铁中宝被浓烟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武二郎抡起铁轨,猛虎般扑向出口。黑暗中,几柄重斧同时劈出,武二暴喝一声,将几柄重斧荡开,随即铁轨抡下,将一名躲闪不及的汉子砸得脑浆迸涌。

从灯火通明的大厅猛然闯入走廊,几乎目不视物,那堆散发着浓烟的火堆算是唯一能看到的物体,此时也被压得极暗,只隐约能看到一点微弱的火光。武二全凭感应击杀一名对手,接着铁轨贴地卷出,扫向火堆。

严森垒鬼魅般闪身出来,抬掌拍向武二郎腋下。武二郎右手铁轨去势不变,左手握拳,重重击向他的掌心。

黑暗中传来弩机的响动,几支弩箭朝武二郎胸口疾射过来。这一击时机卡得极准,武二郎撤招闪避,立即会被逼落下风,如果严森垒顺势进逼,武二郎甚至来不及退回大厅,就会遭受重创。

武二郎额头青筋暴起,雄壮的胸肌猛然绷紧,硬生生将弩矢夹在肌肉中,右手铁轨轰然一声,将火堆砸得四散,左手铁拳真气狂涌。严森垒没想到自己布置周密的偷袭会变成硬拚,急忙倾尽全力。

拳掌相接,发出一声闷响,两人全力相拼,武二郎雄躯一震,鼻孔中淌出两股鲜血,蚯蚓般蜿蜒而下。严森垒手掌凸起,几乎能看到拳头的轮廓,接着掌心“格”的一声微响,断了两根掌骨。

身后的周族众人蜂拥而上,将武二郎硬逼回去。严森垒手臂微微发抖,脸色愈发阴沉。

忽然背后传来一股森冷的剑气,严森垒身形一晃,仿佛一缕轻烟蓦然散开,接着便看到一柄秋水般的长剑从黑暗中挑出,在一名大汉背后蜻蜓点水般一触,只没入寸许,便即拔出。力道克制得让人有种错觉,似乎只在他背上轻轻一碰,那大汉却如受雷击,浑身力道一松,委顿在地,已经被剑气震碎心脉。

以严森垒的深沉,此时也心头狂震,跟随他行动的七人都是广源行安插在各门派的亲信,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时已经被武二郎击杀两人,又被那剑手击杀一人,自己又手掌受伤,在武二郎和这名神秘剑手夹攻下,绝难讨得半点好去。

严森垒双袖一张,仿佛化为一个肉眼难辨的影子,潜入黑暗。

武二郎血流满面,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他胸口还插着两支弩箭,箭尾微微震颤,仍与两名挥舞着重斧的对手搏杀不已。

黑暗中伸出一只玉手,接着一抹剑光从她手中流萤般飞出,没入一名大汉颈后。武二郎铁轨怒龙般卷起,将最后一名对手拦腰砸倒。

武二郎单膝跪地,一手柱着铁轨,发出粗重的喘息。淡香轻溢,一条素雅的白裙出现在眼前。武二郎没有抬头,鼻孔的鲜血一滴滴掉在地上。

潘金莲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两指拈着,垂在武二郎面前。

武二郎拿过帕子,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抹过,又用力擤了擤鼻子。

潘金莲拿出两只瓷瓶,“白瓶的是伤药。隔六个时辰外敷一次。青瓶是祛毒丹,能化解追魂掌的毒性。”武二郎头垂得更低了,嗡声嗡气地说道:“我对不起哥哥。”潘金莲蛾眉挑起,“连我与你说几句话他也呷醋,难道怨得了我吗?”武二郎耷拉着脑袋,虎目变得通红。

“下毒的人,我已杀了。西门狗贼我留给你。”潘金莲冷冷道:“你不用怕伤了兄弟间的情份--从今往后,我与你们武家再无瓜葛。”潘金莲放下药瓶,转身便走。……癫头陀纷乱的头发忽然一甩,一个头锤往黑暗中撞去。程宗扬一把将白仙儿丢给信永,从袖中挥出珊瑚匕首,斜刺而下。

鲜血蓦然溅开,严森垒摀住胸口,在空中现出身形。

程宗扬讶道:“原来是严先生,怎么这般狼狈啊?”严森垒的虚影身法是匿形奇术,施展时身形如烟散开,即使在昼间也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没想到会接连被两人识破,还中了一刀,身负重伤。他森然盯着程宗扬,然后咬破舌尖,丹田的真气像被烈火焚烧般沸腾起来。

真气迅速攀升,在升起巅峰的刹那,他丹田忽然一滞,传来一丝麻痹的胀痛感。接着严森垒便看到那年轻人闪动着寒光的匕首切至颈下,微微一顿,然后头颅猛然飞起。他视野翻滚着,耳边传来“咦”的一声,然后“呯”的一声摔在地上,随即陷入黑暗。

癫头陀佩服地看了程宗扬一眼,他修的禅诀见心明性,不受诸般幻术所惑,没想到这个公子哥不仅立生感应,还能一击中的,这般修为比自己怕是还要强上几分。

程宗扬满心纳闷,他根本没发现严森垒的身形,只不过他身上带的死气太过扎眼,才放手一击。严森垒中刀后,他本来全神戒备这姓严的要放什么大招,使的只是个虚招,不料这家伙突然呆了一下,就那么傻愣愣被自己斩断脖颈。

丹田的生死根鼓动了一下,将浓郁的死气一扫而空。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信永抱着白仙儿,口水几乎都淌到人家脸上。

程宗扬在他光头上敲了一记,“还抱着呢?放手吧。”信永恋恋不舍地放开手,程宗扬背起白仙儿,走到朱老头身边小声道:“老头,是你干的吧?”朱老头嘿嘿一乐。

武二握住箭杆,“啵”的一声拔出弩箭,胸前的肌肉随即绷紧,伤口收拢。

然后他拨开塞子,将伤药洒在胸口。

左彤芝将祛毒丹揉开,敷在他背上中掌的部位,一边说道:“刚才是鹤羽剑姬?果然是风采照人……可惜未能一睹真容。”铁中宝笑道:“左护法,你也不错啊。咳咳,我瞧着潘仙子也比不上你。”左彤芝横了他一眼,“都伤成这样,还油嘴滑舌。”“过日子嘛,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老铁这不是苦中作乐嘛。”铁中宝挣扎着过来,瞧了瞧武二郎的伤势,然后竖起拇指,由衷地说道:“二爷真是铁打的汉子,要是老铁挨这两箭,早就趴下了。”武二郎忽然间脸上阴云尽去,露出阳光般的笑脸,“啥着比不上活着!走!二爷带你们出去!”走廊中脚步声响,程宗扬伸头进来一看,“干!你们居然在这儿?武二,你猜我们刚才遇见谁了?你嫂子!”“啥嫂子啊,我们两家住的近,叫个妹子还差不多。”“行了,你嫂子对你够意思了,你把人扔在楼上不管,要不是你嫂子出手,这丫头早没了。还愣着干嘛?赶紧来接着!背这一路我容易嘛!”“怎么回事?”“没事儿,就是睡着了。”武二郎刚把白仙儿接到手中,白仙儿仿佛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八爪鱼一样搂住他,呢哝道:“死二郎……”众人一阵起哄,武二郎厚着脸皮道:“这婆娘,没劲透了!看着都烦!明儿二爷就扔了她。”程宗扬揶揄道:“那是,苏荔族长那边八字刚有一撇,你就带个女人去给她添堵?胆儿也太肥了。”不提苏荔还好,一提苏荔,武二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把程宗扬拉到一边,小声道:“程头儿,二爷这回是遇到事了,你得给我想个辙。”“想什么辙?”“这娘儿们咋整?”程宗扬仿着他的口气道:“爱咋整咋整。”“程头儿,你就逗我了。”武二郎道:“你跟女人熟,想想办法。”“什么叫我跟女人熟啊?再乱说小心我告你诽谤!”“我这不是心里没底儿吗?程头儿,你给我出个主意。”“让她给苏荔族长端茶倒水,你舍得吗?”“咋不舍得?那是她的福气!换别人倒水,二爷还不乐意呢。”“那就行了。你跟她说清楚,要不当妾,要不拉倒。她要愿意,你就带着她一块儿去花苗。苏荔要杀要剐,你老实捱着。”“要杀要剐算啥?皱一皱眉头,二爷不算好汉!”武二说着声音又低下来,“我就怕族长嘴上不说,心里不高兴。”武二郎那患得患失的模样,让程宗扬瞧着都牙痒。这厮平常那糙性,捡块砖头都比他细腻。可一遇到这事,那酸劲活活能挤出半斤醋来。程宗扬心里嘀咕,武家大爷不会也德性吧?

左彤芝的凉州盟与娑梵寺都在唐国,彼此闻名已久,信永为人光棍,几句话一说,大伙就成了老相识。听说程宗扬还要往下面去,三人都没有意见,于是双方合在一处,武二郎抱着白仙儿,癫头陀背着铁中宝,程宗扬在最前面领路,徐君房、朱老头和信永凑成一堆,左彤芝在旁边守着,一行人往地下行去。……周飞镇定自若地在键上按过,面前紧闭的金属门发出几声轻响,缓缓打开。

已经是第三道了。庞白鸿一边默默记着,一边看着周飞长枪一挑,原来黑沉沉的大厅像施展了魔法一样变得灯火通明。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庞白鸿心底仍然感到一丝震撼,这位周少主在他眼中也变得愈发神秘。他已经打定主意,一旦出去,就要立即向东家汇报,把行中对周族的扶助规格提到最高级别。

周飞对黎锦香道:“玄秘贝就在此处。”黎锦香道:“总听说玄秘贝,那是个什么东西?”周飞停顿了一下,然后道:“玄秘贝乃是上古神器。能吸引天地灵气,使人修为一日千里。”“这样的好东西,为何会藏在此处?”“玄秘贝虽然神妙无比,但能聚而不能散,用的久了,会对人有所损伤。”周飞一边说,一边在墙上按了几下。一块光滑如镜的地板从中分开,从地下升起一只覆盖着紫色天鹅绒的方形物体。

周飞面露傲色,一把扯下天鹅绒,紧接着神情变得呆滞。

透明玻璃箱中空无一物,里面的玄秘贝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取走。

“不可能!”周飞叫道:“三百年前还在这里!怎么会有人拿走?不对!是另一处!”周飞在厅中疯狂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玄秘贝的踪迹,他坐在地上,失神般瞪大眼睛。

庞白鸿使了个眼色,黎锦香蹲下身,柔声道:“你既然是从三百年前一卷古籍中找到线索,这三百年间有人进来过也未可知。”周飞猛地站起来,“琉璃天珠!还有琉璃天珠!”庞白鸿浑身一震,接着露出狂喜的神情,“在哪儿?”“跟我来!”周飞扭头掠了出去。

随着众人急切的脚步声,走廊中的灯光接连亮起。周飞一马当先,飞速打开一道隐秘的密封门,直闯进去。

亮如白昼的大厅内空无一人,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所有物品都是崭新的。

似乎感应到有人进入,厅中一个圆形的平台缓缓升起,顶部旋转着分开,氤氲的白雾间,一颗圆珠光芒闪动。

周飞松了口气,对黎锦香说道:“这琉璃天珠能让人将灵智封入其中,虽然不及玄秘贝,但也别有功效。”庞白鸿目露奇光,刚想去拿,身后突然传来两声骨骼破碎的轻响。庞白鸿愕然回头,只见后面两名周族汉子脖颈被长鞭缠住,折断的颈骨软软弯折下来。

一个白胖的男子缓步进来,微笑道:“帛老爷子执掌总商会近六十年,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他老人家灯枯油尽,天下不知多少人额首称庆。你若把这琉璃天珠带回去,让帛老爷子夺舍重生,天下不知多少人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庞白鸿寒声道:“莫如霖,你竟然在这里!”“这世道不好混啊。我区区一个小人物,怎么敢跟广源行的大东家作对?还不是有多远逃多远。没想到逃到天边还能遇见熟人,这缘份,哈哈……”庞白鸿目光左右闪动,“岳鹏举呢?他为什么不出来?”莫如霖笑眯眯道:“十几年不见,小庞你这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岳帅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庞白鸿拳头一握,指上一枚戒指悄然弹开,一枚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细针闪着蓝光朝莫如霖喉头飞去。

一只枯瘦的手掌从莫如霖身后伸出,轻轻一捻,摘下毒针。

庞白鸿微微变色,看着那个瘦削的汉子将毒针弹到一旁,然后踏前半步,与另一名铁塔般的壮汉一左一右护在莫如霖身侧。

庞白鸿肥脸上露出一丝狠意,“姓岳的走狗倒是不少。”莫如霖保持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把珠子留下,我放你走。”庞白鸿冷哼一声,一把朝琉璃天珠抓去。就在他手指伸进白雾的刹那,异变突生,一块寒冰蓦然出现,将琉璃天珠冻在其中,把庞白鸿的五指生生震开。

“无量天尊。”一名道人笑道:“庞执事未免太着急了。”庞白鸿一向笑容满面的胖脸上,此时仿佛蒙上一层寒冰,“原来是墨枫林墨道长。瑶池宗莫非要插手此事?”墨枫林没有理他,扭头道:“这位莫爷,这颗琉璃天珠贫道拿着没用,莫爷拿着也没用,但不让它落在庞执事手中,对莫爷的用处就大了。不若贫道与莫爷打个商量,贫道助莫爷夺下这颗琉璃天珠,换莫爷一枚赤阳圣果如何?”庞白鸿厉声道:“墨枫林!你是要与我广源行为敌!”耳边传来一声低咳,秦翰淡淡道:“天下之大,广源行未必能一手遮天。”庞白鸿一颗心直沉下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小心戒备,没想到身后还有这么多人盯着。

“原来是秦大太监。”庞白鸿冷笑道:“姓岳的虽然不在了,我照样能把你踢出朝廷。”秦翰轻咳一声,“当今陛下乃是英主。”“哈哈!”庞白鸿仰天大笑,“真是好笑,你被打发到边境几十年,连如今宋主的面都没见过,献的哪门子忠心?”秦翰淡淡道:“老犬尚且恋家。”庞白鸿没想到他竟然自比忠犬,姿态放这么低,把他一肚子的嘲讽都憋了回去。庞白鸿半晌才道:“真是个好奴才。”周飞舌绽春雷,“要打便打!何必饶舌!”他长枪一挑,直接将整块寒冰挑到半空。莫如霖身前的瘦削男子袖中飞出一条长鞭,卷向寒冰。庞白鸿并指如刀,一掌斩中鞭梢。

墨枫林扬声道:“莫爷?”莫如霖手一摆,那名铁塔般的汉子取出一只玉匣,抛了过去。

墨枫林接住看了一眼,然后捧到秦翰面前。

秦翰默默接过玉匣,摩挲半晌,开口道:“宗泽。”宗泽早已等得心急,长枪一展,一招燎原千里,朝周飞杀了过去。……程宗扬看着地图,半晌才咳了一声,“有点不对……怎么多了一条路呢?”朱老头幸灾乐祸地说道:“小程子,迷路了吧?大爷早就说了,这地图靠不住,你还不信。要不咱们再下去一层?”“我敢百分之百肯定,下面是停车场。你要能捡到宝贝,我把手剁给你。”朱老头还想啰嗦,信永虎着脸,气贯丹田一声痛喝:“一边去!”然后堆起笑脸,“大哥,我听你的!”程宗扬问道:“左护法?”左彤芝笑道:“听你的便是。”“那咱们就往这边看看,路不对咱们就回来。”刚走几步,程宗扬已经觉得不对了,脚下从光滑的地板变成泥土,似乎是有人从墙壁上开了条山洞,被自己一头闯了进来。

程宗扬正想回头,信永忽然一拍大腿,“我就说跟着大哥走没错吧!”他捡起一件东西,献宝似的递过来,“看看!看看!我们佛门的印记!”程宗扬一看,那是块玻璃,上面有一个“卍”字符,符记不在正面也不在背面,而是在玻璃中间,仿佛一层细碎的气泡,浑然天成。他心里生出一丝好奇,难道是哪位高僧挖的山洞?

信永小心接过碎玻璃,宝贝一样揣在袈裟里。众人走了片刻,脚下又变成地板,身边的山洞也变成走廊。程宗扬明白过来,多半是前面道路不通,有人干脆从旁边挖了一条路出来,正好绕过那些密封门。

左彤芝提醒道:“小心,有人进来过。”程宗扬仔细一看,地上洒着几粒泥土,痕迹看起来还挺新。

“谁在这里?”里面有人叫道:“这是我们周族的地盘!不经我们周族允许擅闯入内,格杀勿论!”过了一会儿,响起一个娇嫩的声音,“人家又不是故意要进来的。”武二郎一听就乐了,用膀子扛了扛程宗扬,挤眉弄眼地嘀咕道:“程头儿,真巧哎。有日子没见乐丫头了吧?”程宗扬也禁不住咧开嘴,“不瞒你说,刚见过。都怪你那嫂子……得,你那邻家的妹子。棒打鸳鸯,缺德透顶啊--哥儿几个,准备动手!乐丫头是我的,其他归你们。”癫头陀、武二郎摩拳擦掌,准备出手,耳边又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周飞算哪根葱?这地方是我们家祖传的。你进来那条山洞,就是我们家前辈挖出来的--买路钱交了吗?”武二郎扯开喉咙,“小狐狸!你还真会找地方,专门在这儿等我们的吧?”“武二?”萧遥逸叫道:“还有谁!”程宗扬笑道:“只差一个紫丫头,咱们人就齐了。小香瓜,你乖乖别动。”说着“嗒”的一声轻响,灯光猛然亮起,照出三名呆若木鸡的周族人。武二郎和癫头陀同时出手,两人比赛似的冲过去,一个拧断对手的脖子,一个把对手直接拦腰折断,最后一个却是眉心中了一箭,摇晃着扑倒在地。

萧遥逸坐在一只箱子上,潇洒地举着一张弯弓。乐明珠躲在一只箱子后面,露出一张圆圆的俏脸。

程宗扬笑嘻嘻张开双臂,乐明珠脸一红,最后还是忍不住跃过来,扑到他怀中,“师姊让在这里等她,我一个人待在这儿都快吓死了。”程宗扬道:“小狐狸,她不敢动,你怎么也不吭声呢?”“行了,她都够走运了。光明观堂的人啊,我跟你说,要不是听着她是个小丫头,我这一箭早就射过去了。”萧遥逸打量着乐明珠,“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还行。丫头,往后好好服侍我们程头儿。”乐明珠气恼地朝他作了个鬼脸。阿兰迦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两女对视一眼,忽然都红了脸。

“脸红什么呢?”乐明珠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道:“我听到他们在亲嘴……嘻嘻。”阿兰迦无力地反驳道:“你听错了……”武二郎道:“亲就亲了,有啥啊。”说着往乐明珠脑后一按,乐明珠正趴在程宗扬耳边说悄悄话,顿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嚷道:“武二!坏死你了!咦?你胸上怎么有两个洞洞?好奇怪的纹身。”这边几人重新聚首,笑闹不已,徐君房和朱老头蹲在墙角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默默低下头。

程宗扬把萧遥逸拽到一边,小声道:“你们两个怎么勾搭到一块儿了?”“听长的听短的?”“短的。”萧遥逸漫长吟道:“邂逅相逢,适我愿兮。”“干!长的。”“这说来就话长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跑临安来吗?”萧遥逸道:“江州之战后,说亲的都快把我爹的门槛磨平了。我爹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都被逼急了,把我叫去骂了一通,然后拿出王茂弘的孙女,谢幼之的妹子,让我挑一个。”“那两个姑娘不好吗?”“何止是好?德容言工都是一等一的。长得漂亮,家教还好,又能持家,又能生养。你写字她给你磨墨,你喝茶她给你倒水,就算你想娶妾,她还给你配四个丫鬟。”“这么好你还挑什么?闭上眼摸一个都是赚的。”萧遥逸叹了口气,“这么给你说吧,你要想春游,她会安排车马,带上奴仆小厮,在溪边汲水烹茶,赏春踏青。但你要想跟她一起骑马,那就不行了。春游一次还好说,再想去,她就会说你不务正业,整天督促你上进。你在床上想换个花样吧,她能给你说半宿的大道理。”程宗扬特同情地看着他。小狐狸要娶个这种媳妇,活活是烈马套上个笼头,急都能把他急死。

“现在找到合适的了?”萧遥逸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望着阿兰迦道:“初会就已许平生。”“你就扯吧,刚见面你们谁都看不起谁吧。”“是她看不起我。我还对她笑来着。”萧遥逸道:“我就是想找个能一块儿玩的。我一眼看到她,就觉得找她当老婆挺好。”程宗扬笑道:“你是娶媳妇,还是找玩伴呢?”“要的就是能一块玩的老婆!”小狐狸这么理直气壮,自己也不好说什么。程宗扬道:“她是胡人吧?”“铁勒阿兰氏的。”“侯爷会答应吗?”“不答应我就搬到军营里,天天跟一群军汉混在一块儿。谁再来说亲,我就说我玩龙阳的,小姐就省了。府上要有俊俏的小少爷给我说说,大伙儿做个相好的。你看着吧,我爹要能撑过三天,我萧字倒着写。”“你还真会玩啊。”“那是,专治老爹二十年!手艺精着呢。”两人笑了一会儿,萧遥逸道:“还要你帮个忙。”“说。”“到时候我去铁勒提亲,你帮帮我。”“没问题!还有谁?”“孟老大肯定去不了,二哥也悬,江州事情太多。不多四哥、五哥、六哥、七哥肯定去。”“这么多?”萧遥逸叹了口气,“我怕人不够。你不知道,铁勒人跟我们岳帅……”程宗扬试探道:“有仇?”萧遥逸点了点头。

“哎哟妈啊,我这心里可算是平衡了。老岳坑来坑去,终于坑到你头上。千万别说话!让我先美一会儿……”闹了半晌,程宗扬才道:“你们几个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萧遥逸道:“我在外面见到岳帅留下的暗记,一路找了进来。”乐明珠道:“我是跟着师伯的印记进来的。”信永东瞧西望,两眼骨碌骨碌直转,忽然惊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一件水晶圆盆,“佛门重宝啊!”信永扯开袈裟,就想把那只足有脸盆大小的水晶盆往怀里揣。萧遥逸一把按住,“别以为你是和尚我就不打你!看清楚,这是我们岳帅的东西!”乐明珠也气鼓鼓按住一角,“这是我师伯的!”信永叫道:“天地良心啊!这上面还有我们佛门的标记啊!”“滚!这是我们岳帅的独门标记!”“瞎说!这种标记明明只有我师伯才能画出来!”“佛门的!”“岳帅的!”“师伯的!”三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不约而同看向程宗扬。

“大哥!”信永声泪俱下。

“圣人兄!”萧遥逸义正辞严。

“大笨瓜!”乐明珠又气又急。

“--你来评评理!”程宗扬低头看着那只巨大的玻璃碗,半晌才艰难地说道:“信永啊,这个不是佛门标记。”“怎么不是?明明就是啊!”信永都快哭了,“你刚才不也说是吗?”“我刚才没看清楚--佛门是卍字符是左旋的,这个是右旋的。”“佛门也有右旋的啊!”“你别斜着拿啊,放平!看到了吗?不光是右旋,而且角朝上--这是纳粹的标记。”萧遥逸道:“喂喂,这是我们岳帅的。”“你们岳帅是个纳粹收集癖。”乐明珠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才不管什么标记呢,反正这是我师伯画的,就是我师伯的东西。”萧遥逸气势汹汹地一拍箱子,“光明观堂是向我们星月湖大营下战书吗?”乐明珠趴在水晶盆上,“我才不怕你吓唬我!就是我师伯的!”遇上小丫头耍无赖,萧遥逸也有点抓瞎。朱老头看不下去了,一跺脚,背着手转身就走,“吵赢了,你也不光彩啊!”程宗扬赶紧给萧遥逸一个梯子下台,“别争,咱们先看看有什么东西。”第六章房间内堆着十几只箱子,里面装满了从太泉古阵搜罗的各种物品。程宗扬一边看一边咧嘴,岳鸟人显然下了不少力气,单是玻璃器皿就装了两箱。一大半都像是哪个试验室的试验器具,其他都是些平常物品,除了晶莹剔透够好看,没有半点神异,更麻烦的是这些东西看外形就不像人类用的,难怪岳鸟人也不怎么重视,随手就扔在这里。

剩下最多的是些千奇百怪的电子设备,以程宗扬的见识都摸不清路数,考虑到岳鸟人穿越的时候比自己还早,他要认识就见鬼了,估计都是抱着不能便宜旁人的心思给搬来的。

再往后是一些零碎物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总体特征第一是不值钱,第二是用不上。想想这也不奇怪,但凡是值钱能用的,岳鸟人早就用了,也不会留在这儿便宜自己。

与程宗扬不同,周围的人都看得目眩神驰,只觉得件件都奇妙无比,尤其是一块平整整金灿灿,镶满黄金纹路的物品,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信永抱着就不撒手,“佛祖在上,这是佛爷爷留下的坛城啊!嗷嗷……”癫头陀看着周围是个人就像是要抢宝贝的贼,鼻孔喘着粗气,两眼都快瞪出血来。

乐明珠没找到师伯的印记,有点气馁。萧遥逸吼道:“岳帅就留下这么点金子你还想抢了去?当我是死人啊!”眼看众人又闹得不可开交,程宗扬板着脸把那块电路板夺过来,“啪”的一折两半,“谁要?”众人都震惊了,这样一件宝物,他直接就毁了,这还有人性吗?

徐君房出来打圆场,“诸位诸位,程头儿说的没错。我是镇上的土著啊,这东西见过不少。看着挺花哨,其实不值钱,上面的铜丝全剥下来也没一两,拿回去没半点用,也就蒙蒙外行。”信永立刻就释然了,“不值钱啊。算了算了。”萧遥逸也道:“我还以为是岳帅做的呢……不是就好。”箱子翻完,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房内唯一一张床上。那张床几乎占了半间房子,枕头、被褥整洁如新,只不过上面几乎是恶作剧地绣着黑质红边的纳粹符号,怎么看怎么别扭。

程宗扬心里都骂上了,这鸟人!滚床单还这么恶趣味。

武二手贱地掀开被褥,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万分,他“嘿嘿”笑着扛了扛小狐狸,“你们岳帅……那啥……有点意思哈……”萧遥逸一脸尴尬,嘴上还不肯示弱,“这叫情趣!你懂个屁!”乐明珠和阿兰迦好奇地伸过头,“这是什么?”左彤芝笑着扯开两女,“别看那个。”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哼!这算什么?还没有我们二郎大呢。”武二郎刚才还挤眉弄眼,这会儿脸上顿时跟泼了血似的,头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臭婆娘!你这时候醒个啥啊!接着睡!”白仙儿嘴一扁,“死二郎!呜呜……”乐明珠道:“武二就是坏蛋!”白仙儿一听就愤怒了,“不许你骂我们家二郎!”没想到自己的好心人家一点都不领情,乐明珠嘴巴张得圆圆的,半晌才道:“我不跟你说了!”程宗扬对旁边的吵闹声充耳不闻,两眼望床上那几根又黑又长的棒状物,真有种老天爷开眼的感觉。

干!终于见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了!

程宗扬拿起一支,在后面一拧,顶端立刻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柱,正照在武二郎脑门上,在墙上留下一个光圈。

信永扑通跪倒,双掌合什惊呼道:“佛爷啊!这是佛光啊!”程宗扬关上电源,“这个叫手电筒。”徐君房道:“我说看着眼熟呢。小时候先生也有一个,后来丢了。这东西走夜路有用得很。”程宗扬看着室内一堆东西,带有反“卍”字符并不多,都在几件玻璃器皿上面。不知道小香瓜的师伯用的什么手法,竟然能把那些符号镂刻在玻璃中间。但说到有什么实际意义,实在看不出来,更像是无聊时练手用的。

程宗扬把带符记的玻璃器皿挑出来放在一起,“一共七件。先说清楚:这些东西不是佛门传下来的,也不是岳帅烧的,只不过被人在上面绘了标记。要不咱们就把这些全砸了,眼不见为净,要不就由我来分。”“多好的东西,砸了多不合适。”信永体贴地说:“大哥,我听你的。”萧遥逸道:“平分!我们兄弟都算份子!咦?这还缺一件呢。圣人兄,你如果不要倒是正好。”乐明珠挥舞着小拳头,叫道:“那就砸了!”武二郎挽起袖子,“反正没我的份!听个响也是一乐!乐丫头,你说先砸哪个?”萧遥逸痛心地一拍箱子,“圣人兄,听你的!”“信永,佛门重宝,多了反而不值钱,最大的这件给你。”“贫僧从来都不贪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信永喜滋滋道:“就这个吧!够大,放在庙里盛香火钱怪合适的。”“乐丫头,多的你也拿不了,这两个小的给你,你和潘姊儿一人一件。”那两件是一对精巧的玻璃杯,只有核桃大小,乐明珠看着就喜欢。萧遥逸对这两件小东西倒是不在意,见她拿走,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程宗扬把剩下的一推,“好坏都是这些了。”萧遥逸臭着脸数了一遍,“一、二、三、四……大哥、二哥、四哥没有,行了,回头让他们找你说话。”程宗扬把他的威胁当作耳旁风,对众人道:“大伙也不能白来,剩下这些没标记的,每人挑一件。”众人也不客气,纷纷伸手。为了携带方便,都挑的是小器具,只有武二捡了最大一个玻璃盆,咧着大嘴和癫头舵手里那件交相辉映,活像两个刚吃完一盆面的壮汉,捧着脸盆大的空碗就剩傻乐了。

“别的东西拿出去也没用,也不用分了。剩下这些……”程宗扬拿起一支手电筒看了看。不知道岳鸟人从哪儿捡来这些手电筒,大小形状没有两支一样的。大的有手臂粗细,两尺长短;小的只有两三寸长,细如人指。顶端装的不是灯泡,而是一个透明的晶体。里面的电源不知用过多久,灯光仍然雪亮。太泉古阵的东西最让程宗扬不理解的就是能量储存技术,高压包几百年还有电,这手电看样子再用几十年也没问题。

“小狐狸,这上面可没标记,你要再找理由想独吞可不行。”萧遥逸道:“我们人多!全给我也不够分的!”“那就不让你为难了,我来分!”程宗扬道:“武二,最大这个给你。”乐明珠道:“我也要大的!”程宗扬道:“亮度都一样,大的你拿着不方便。”“那我要小的好了。”“左护法,你们也辛苦一路,这一支当个纪念吧。”左彤芝含笑接过来,“多谢了。”“信永,你的。”“大哥,我这个有点旧啊。换一个行不行?”“行啊,剩下这两件一件是小狐狸的,一件是我的,你随便挑。”信永左右一看,很理智地说道:“这个就挺好。真的!”朱老头凑过来,“小程子,我的呢?”程宗扬把自己那一支递给他,“拿好。”朱老头乐得几乎看不见眼,“小程子,大爷就知道你这人仁义!厚道!”“等出去记得还给小紫啊。”“啥?”程宗扬阴恻恻一笑,“别忘了这是谁的东西--小紫一件都没有,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吧?”朱老头看了一圈,发现狼多肉少,是块肉都有主了,他眨巴了几下老眼,一脸委屈地说道:“小程子,你们吃肉,也得给大爷留口汤啊。”“这个给你。”程宗扬从箱底翻出一件银亮的金属管,在管侧的按钮上按了几下,眯着眼看了看,然后递到他手中。

“小程子,你可别忽悠大爷啊。”朱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把金属管凑到眼前,脸色突然一变。良久,他放开金属管,一脸震惊地看着程宗扬。

“电子的,姓岳的不会用,把它扔在一堆垃圾里面。别人又用不上,便宜你了。”朱老头一言不发,把金属管小心塞到怀里。

萧遥逸道:“什么东西?老头这么宝贝?”“对他来说是好东西,咱们就看个热闹。放心吧,这老东西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折腾不了几年,再好的东西将来也是小紫的。”乐明珠拿着手电筒好奇地东照西照,忽然道:“你看你看!下面好深呢!”……密室内回荡着凌厉的劲气声,那块凝冻着琉璃天珠的寒冰掉在地上,散发出诡异的光泽。周飞与宗泽斗得如火如荼,论修为他比宗泽高出一筹,此时已经占了上风。黎锦香剑光如雨,与莫如霖那名使鞭的瘦削护卫斗在一处,显露的修为竟然不逊于周飞。

三人中最凄惨的是庞白鸿,他被墨枫林和那名铁塔般的汉子联手围攻,脸上被斩了一刀,肌肉翻卷,状如疯魔。

为了这趟太泉古阵之行,广源行召集的帮派足有九个,更派出严森垒和庞白鸿两名高手。两人大刀阔斧把各帮派整合纳入周族,除了尹馥兰、何漪莲和黎锦香,随行的帮主还有两位,论实力足以压制其他各方势力。但昔名博修为稀松平常,为了让他把人引开,身边不能没有人压阵,周飞做的事又是行中机密,因此庞白鸿只带了两个亲信。谁知局势突变,一下把他逼入绝境。

莫如霖与墨枫林联手,分明是要取自己性命,庞白鸿此时再没有半点侥幸的心思,他心一横,一手探入怀中,将一块玉牌一把捏碎。

墨枫林双手虚张,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凝冻声,结出一连串冰障,试图拦住那道一闪而逝的讯息,但终究晚了一步。

一直没有出手的秦翰微一挑眉,然后缓步走到敞开的密封门处,他双手负在身后,腰背微微一挺,虽然是随随便便站在门前,但身形稳如亭岳,流露出逼人的气势。

如果有选择,庞白鸿无论如何也不愿请焚无尘出手,但这时无论性命,还是琉璃天珠,他都志在必得。即便付出再大代价,他也要把琉璃天珠送回晴州。

秦翰刚才虽然没有出手,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无处不在。他身形一动,庞白鸿压力顿时一松,立刻叫道:“少主!”周飞收起长枪,厉叱声中,扳住左手小指一拔,漫天血雨间,一头苍黑色的巨狼从他背后跃出,半空中张开双眼,露出一双死白色的眸子。

宗泽枪影如火,击中巨狼的刹那,他浑身一震,只觉一串天雷从天灵盖直劈下来,一直轰到脚底,巨大的冲击波几乎将他魂魄击碎,眼底迸出血迹,舌根传来一股苦涩的血腥气。

宗泽束发的带子炸开,发梢像火烧一样蜷曲起来,脸上几乎渗出鲜血,他脸颊抽搐着,浑身的骨骼仿佛破碎,但一手还死死握住长枪。

周飞傲然一笑,抬起血淋淋的左手按在墙上。平整的墙面滑出一道小门,庞白鸿甩开对手,飞掠过来,途中俯身抱起那块寒冰,毫不停顿地钻进小门。黎锦香和周飞先后钻进门内,小门随即合拢。

墨枫林屈指一弹,一道冰柱轰然出现,卡在门缝间,那名瘦削的汉子灵猫般钻了进去,人未至,长鞭先抖出一片鞭影,往四面八方扫去。

长鞭出手,他才惊骇的发现,门外居然是一片巨大的空间,鞭身三丈的长度竟然没有扫到任何物体。他立刻回手,挥鞭卷住门口的冰柱。眼前黑沉沉一片,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莫如霖俯身看了一眼,然后回头望去。墨枫林摊开双手,“谁也没想到此处还别有机关。我在冰上使了寒冰阴诀,姓庞的这会儿伤了经脉,最多只能施展出五成修为。既然拿了先生的赤阳圣果,贫道自然不会就此罢手,我等在此守着,莫先生尽管带人去追。”莫如霖深深看了秦翰一眼,然后道:“走!”庞白鸿抱着那块寒冰,双手、胸前、脸上、胡须都蒙上一层白霜。黎锦香美目闪动,玉手握住剑柄,又缓缓松开。

周飞在前领路,一边道:“这里据说是铁皮兽的巢穴,出口极为广阔。”黎锦香道:“什么是铁皮兽?”周飞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与人们说的九天玄兽差不多。不用怕,那些怪兽事隔多年,都已经死了,只是躯壳未化。”黎锦香柔声道:“奴家听说,阵中有人见过活的九天玄兽。”周飞面容扭曲了一下,接着岔开话题,“这周围有数条通道,最远能通到迷魂桥。”黎锦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纤手重又握紧剑柄。

忽然头陀一道光柱一闪而过,照出庞白鸿踉跄的身影,还有他身边一个披发赤足的干瘦头陀。

那头陀身上裹着一幅白布,紧贴着他,宛如一个鬼影亦步亦趋。庞白鸿魂飞魄散,他经脉受创之余,知觉也大为降低,竟然对近在咫尺的人影一无所觉。

周飞和黎锦香同时觉察到异状,枪剑同时袭来。那头陀身影一闪,仿佛融化在黑暗中,所有的气息都像迸碎的泡沫一样瞬间消失。

庞白鸿胸前寒意刺骨,后背却冷汗淋漓,他抱着冰块喘息着,黑暗中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只手掌伸来,夺走他的琉璃天珠。然而等了许久,周围都没有动静。

“嗒”的一声,一道火焰亮起。周飞手中拿着一只银亮的金属小匣,一柱火苗在匣上燃烧着,照出周围的空间。

那个头陀已经踪影皆无。

黎锦香望着他手中的银匣,轻声道:“刚才的光柱是怎么回事?”周飞等了片刻,信心满满地说道:“是烛龙之眼。”在他们头顶上方,握着“烛龙之眼”的程宗扬低声道:“你们看到了吗?”武二郎一手摸着下巴的胡髭,“那胖子手里像是有好东西。”信永道:“我认出来了,抢舍利的就是那个妖僧!”程宗扬道:“都在抢东西呢,要不要咱们也干一票?”武二第一个赞成,“好主意!”众人纷纷附合,“干了!”“武二你怎么样?”武二捶了捶胸膛,“这点伤算毛啊!”“那行,你、我,还有小狐狸对付姓庞的。癫头陀,你在旁边盯着那个抢舍利的,他如果出来,你就缠住他,等我们这边得手,再过来帮你。”“费那个事!”武二道:“我和小狐狸对付姓庞的,你和老癫收拾那个抢舍利的不就结了?”“二爷,你这种街头打架的水准就别拿出来献丑了。群殴也是讲技术的,两条:集中力量对付重点目标;避免两边同时开战。明白吗?”程宗扬道:“你这没打过仗的就是不行。”武二郎嘀咕道:“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啊。”程宗扬道:“剩下的人都留在这儿,左护法,你帮忙照看。”左彤芝笑着应了一声。

剩下的人里,铁中宝重伤,徐君房和信永的战斗力加起来还比不上铁中宝,倒是几个女子阿兰迦、白仙儿、乐明珠和左彤芝有一战之力。有左彤芝指挥,一般的对手也能应付。真要遇到高手,还有朱老头。

乐明珠拽着他的衣角,小声道:“人家也想去。”“万一潘姊儿回来找不到你就麻烦了。”程宗扬在她耳边道:“别急,老公下山抢了东西就回来。”周飞合上银匣,手上的火苗一闪而逝。片刻后又猛然打开,照了一圈。仍没看到那个头陀,这才放心了些。

庞白鸿脸上的伤口结了一层寒冰,愈发可怖,他双手已经失去知觉,仍死死抱着那块寒冰。

忽然身后“通”的一声,三人同时回过头。就在这时,黑暗中蓦然射出三道光柱,正照在三人脸上。刺眼的光线使三人本能地闭上眼睛,接着一条身影恶虎般扑过去,一把夺过庞白鸿怀中的冰块。

庞白鸿双手几乎与冰块冻在一起,武二伸手一夺,把他整个人都扯了过来,竟然没能拿走。

“干!你行不行啊!”程宗扬一人拿着两支手电筒,让武二腾出手来偷袭,眼看那厮出现意外没能得手,立刻怒骂着飞身上前。

“这孙子冻上了!不信你来试!”他们两个在一起打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程宗扬身体一动,武二连人带冰往后一扔,返身迎上周飞的长枪。

程宗扬刚接住那块寒冰,黎锦香的剑光也飞射而至。程宗扬一拳击在冰上,想击碎冰块,抢走琉璃天珠,不料那冰块坚硬无比,反而震得胳膊隐隐作痛。

程宗扬那一拳的力道一点不少全落在庞白鸿手上,庞白鸿一时不察,心神被冰上的寒冰阴诀所摄,这时猛地吐出一口污血,接着头一甩,眉毛和胡须上的白霜一颗颗飞了起来,眼中恢复神采。

程宗扬急忙变招,谁知冰上隐隐传来一股吸力,拳头仿佛冻在冰上,一时间难以拔出。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自己早该知道冰上有异,结果还是吃了暗亏。

眼看那道剑光疾射过来,他勉强侧过身闪避。谁知那道剑光紧贴着自己的拳头一掠而下,毫不停顿地疾劈下去,斩断庞白鸿一条手臂。

庞白鸿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断臂处却没有溅出一点鲜血,而是露出鲜血凝成的冰茬。

黎锦香玉容无波,长剑再次挑来。程宗扬心下雪亮,用力拔出拳头,一个勾拳,砸在庞白鸿下巴上,把他打得身体一旋,正好送到黎锦香剑下。黎锦香毫不迟疑,一剑将庞白鸿另一条手臂斩断,接着在他颈下一抹。庞白鸿脖颈冒出一道血线,在两人的夹攻下顷刻间便送了性命。

这时萧遥逸也已经出手,与武二一起扑向周飞。寒冰翻滚着飞向半空,黎锦香闪身便走,与周飞并肩对敌。

程宗扬拔出怀中一截刀柄,将全身的真气贯入其中。一道电光猛然射出,在柄上变幻形状。他不敢再空手去拿,索性凭借雷射刀电光状态的锋锐斩开寒冰。

黑暗中伸出一截碧绿的荷梗,接着梗上吐出一朵花蕾,花蕾随即裂开,悄然绽出一朵雪白的莲花。

“阿弥陀佛。”慈音一手握着荷梗,一手竖在身前,柔声道:“这琉璃天珠乃不祥之物,待贫尼将其供在佛前,朝夕梵唱,化去其中的戾气。善哉善哉。”寒冰翻滚着落下,慈音握住荷梗轻轻一挑,那朵白莲娇柔的花瓣微微颤动一下,稳稳托住寒冰。

洁白的莲花上,沉甸甸的寒冰散发出幽蓝的光泽,冰侧还冻着两截凄惨的断臂,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眼前的女尼慈眉善目,仿佛不染半点烟火气。

程宗扬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贼尼!还我的金铢!”慈音淡淡一笑,举步欲行,忽然停住脚步。

莫如霖像个官员一样矜持地负着手,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拦住慈音的去路。

慈音眉梢一挑,“莫五?”莫如霖从容一笑,温言道:“原来是慈音师太。幸会幸会。”“你想抢我的东西?”莫如霖客气地说道:“不敢不敢。”慈音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你半点长进都没有。”萧遥逸凑过来抢夺寒冰,忽然扭头盯着莫如霖,上下打量片刻,“胖子,看你有点眼熟啊。”莫如霖脸色微微一变,干笑道:“原来是小侯爷,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哈哈……”萧遥逸敲了敲脑门,“我想起来了,你在岳帅门下混过,是个卖珠宝吧?”莫如霖小心退了半步,“小侯爷好记性。就是卖珠的莫五。”程宗扬心头一震,原来是这家伙!离开鬼王峒后,小紫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但他知道,那个结始终在小紫心底。

这会儿无论什么琉璃天珠,佛祖舍利,全被程宗扬抛在脑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莫五跑了!

萧遥逸道:“我记得府中的珠宝都是你来管的,但武穆王府被抄后,清单上一件珠宝都没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莫如霖愕然道:“还有这事?小的早就离开王府,后来的事一无所知。”萧遥逸道:“你难道不是岳帅遣散的?”莫如霖道:“小的是老娘死了,回家奔丧。后来才听说岳帅蒙冤。不瞒小侯爷说,小的一想起岳帅当年对小人的照料,小的就肚肠寸断,泣不成声。”见过莫如霖当日在栖凤院的气派,程宗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潜藏在苍澜水面下的黑道大佬会变脸一样露出这副面孔。程宗扬心里升起疑云,这家伙说的和碧姬完全不一样。

萧遥逸忽然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心肠。”程宗扬知道,小狐狸也起了疑心。

这会儿琉璃天珠易主,武二和周飞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双方各自罢手。周飞没有离开,只一脸深沉地摩挲着他的大霸王之枪。慈音倒是想走,可前后都被人堵住,只能待在原地。

小紫一进太泉古阵就踪影皆无,程宗扬原以为她找到什么宝物,这会儿才明白原委。死丫头八成早就看穿莫五的身份,对她来说,古阵内无论什么宝物,都比不上莫五要紧。

小紫一直没有出现,程宗扬有心拖延时间,说道:“师太,放明白点儿,别看大家是熟人,但你要硬闯,再熟的人也会翻脸。”慈音道:“施主言重了。天下之事,抬不过个理字去。难道仗着人多,便能欺负人吗?”“少来这一套,先把欠我的账说清楚!你今天要是不还钱,别想离开!”慈音叹道:“贫尼拿了公子的钱,委实心中不安,前些日子卖了衣钵,凑了些钱财,本来想还给公子,谁知遇上个恶僧,把贫尼的钱都抢了去,眼下身无分文。”“你说的恶僧是已死那个贼秃吧?接着编,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慈音展颜一笑,“公子真是个聪明人,贫尼这点花招怎能骗得过你?实言相告,贫尼在临安做着木材生意,公子的钱都投在里面。公子可能不晓得,前些日子临安失火,足足烧了大半个城,正是木材生意一本万利的时候,可这本金压得也多,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来。公子要是想发财,只要再投个四五百金铢,交给贫尼打理,过完年就能赚到四五千。这么好的发财时机,公子可莫错过了。”程宗扬道:“我没跟你说过?临安的木材生意早就被秦会之垄断了,那家伙你也知道,眼光准,下手狠,想靠投机木材发财的都被他打得一塌糊涂,别说亏到吐血,上吊投河的都有。”慈音勃然大怒,“原来如此!这个杀千刀的秦会之!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第七章庞白鸿已死,身边只剩下黎锦香,周飞依然信心十足,他挺身而出,双手持枪一震,散发出滔天气势,沉声道:“兀那尼姑!放下琉璃天珠!饶你不死!”程宗扬和萧遥逸“哗”的散开,让出一条路来,程宗扬还做了个请的手势,好让这位周少主赶紧和慈音贼尼火拚一场。

慈音喝道:“莫五!一百枚金铢,琉璃天珠便是你的!”莫如霖应声道:“七十!”“成交!”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利落地完成交易。慈音接过金铢,把那块寒冰直接塞给莫五,然后扬长而去。

周飞凝聚的气势就那么被架在半空,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刷刷直往下降,一直降到冰点还没停住,看得程宗扬都于心不忍。遇见慈音这种奸滑的对手,对于周飞这样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而言实在太残忍了。一招不出,甚至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就把他打到谷底,想报仇都找不到地方。

莫如霖捧住寒冰,顿时打了个哆嗦,叫道:“墨道长!”一支拂尘扫来,在冰上轻轻一拂。寒冰阴诀散开,莫如霖双手由白转红,终于能挡住冰上的寒意。

一看到墨枫林,程宗扬和萧遥逸脸色都阴沉下来。当日在江州城外,墨枫林逼杀藏锋道人,星月湖大营上下都对他恨之入骨。两人同时涌出一个念头:趁秦太监还没来,先干掉他再说。

程宗扬和萧遥逸旋风般出手,让莫如霖大惊失色,叫道:“小侯爷!莫五对岳帅忠心耿耿!天地可表!当日之事怨不得小人啊!”萧遥逸与他擦肩而过,喝道:“只诛墨贼!旁人不问!”程宗扬叫道:“姓秦的已经被解除军职,竟然敢召集部属,私出国境!是不是想造反!”程宗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让墨枫林顿时大怒,他忍不住喝道:“宋国主暗臣昏,奸佞当道!秦帅战功赫赫,忠义无双,却屡遭排斥,哪里还有天理!”“不会吧?”程宗扬愕然道:“秦太监真打算造反?”“唯愿清君侧!”“那不就是造反吗?”墨枫林厉声道:“干你何事!”“当然关我的事!”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我可是正经的宋国官员,有官方身份的!”三人唇枪舌剑,手下也没闲着。萧遥逸十指如飞,指下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脆响,墨枫林身边布下的各种护体冰诀被他一轮疾攻破碎无余。程宗扬的雷射刀已经凝出刀身,银灰色的刀光紧跟着萧遥逸的手指,匹练般直切进去。

墨枫林袖中飞出一支冰锥,乌蓝色的锥尖刺向萧遥逸的手指。萧遥逸手掌一翻,抹着冰锥掠过,程宗扬手中的雷射刀刀光暴涨,狠狠斩向冰锥。萧遥逸的手掌则直接攻进墨枫林袖内。

劲气交击间,墨枫林宽大的袍袖车轮般张开,能看到他正在施展法诀的手指被那公子哥儿扭住,拧麻花一样扭了几圈,保证他两根手指没有一寸骨头是完好的。

程宗扬一刀击碎冰锥,正想趁机取他性命,忽然眼前一花,墨枫林被人揪住衣领倒飞出去,接着一只拳头霸气十足地伸来,毫无花巧地迎向刀锋。

雷射刀如中铁石,刚凝出的刀身碎成一片银芒。程宗扬胸口像被大石砸中,浑身经脉都为之剧震,接连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

“程头儿,你行不行啊!”武二郎怪叫着冲上前去,双拳带着一股狂飙攻出。

秦翰并没有拿出他那杆丈八蛇矛,脱去武将衣甲,换上一身灰袍的他只像个平常老人,但身形一凝,便流露出百战之余的凛凛军威,即便面对武二郎和萧遥逸的夹攻,脸上仍不动声色。

武二犹如腾跃的猛虎,一波一波狂攻不休,萧遥逸则像是穿花蝴蝶,在秦翰身侧游斗不已。最后还是身上有伤的武二先吃了亏,秦翰一拳击出,武二抬臂挡格,胸前的肌肉跳动间,伤口溅出两条血线。萧遥逸一看情形不对,立即抱着武二的腰,把几乎激起凶性的二爷给拖了回来。

程宗扬喝道:“秦太监!你解释解释,什么叫清君侧!”秦翰没有追击,他双手收到身后,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奴此行本是奉旨行事,不敢有私。”“太后的慈旨也算旨意?你把陛下放在哪儿呢?”“是太皇太后。”程宗扬笑着揶揄道:“太皇太后不会是让你来找赤阳圣果吧?”看到秦翰的神情,程宗扬失声道:“我干!不会是真的吧!”他终于明白过来,秦翰还真是被自己坑了。当初自己问过刘娥宫里有没有赤阳圣果,本来是想着宫里好东西多,如果真有,小狐狸就有救了。没想到刘娥却上了心,正好自己又嫌秦翰碍事,让刘娥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于是刘娥两件事凑成一件事,干脆把他撵到苍澜来找赤阳圣果。

程宗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刚才交手时自己明明看到秦翰揣着朱殷那只玉匣,可这个一身是伤的老太监也不说自己赶紧吃了,反而老实收在匣里,看样子是真打算带回去缴旨。对敌人程宗扬从来没有半点心软,可看着秦太监,他感觉自己简直就是童话里黑心肠的后妈,活活要把人往死里逼。

程宗扬没有出手,秦翰也不动声色,双方陷入古怪的沉默中。

黑暗中闪过一团光焰,一个老者持杖行来,他戴着一顶宽大的兜帽,只露出一只尖尖的鹰勾鼻和一丛花白的胡须,青筋暴露的左手扶着一根木杖,每一步踏出,脚下便荡出一圈赤红的火焰。

黎锦香躬身道:“还请焚长老作主。”焚无尘缓缓抬起头,看向莫如霖手中,兜帽下闪过一缕精芒,哑声道:“琉璃天珠?”手里捧着一大块寒冰,莫如霖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火炉上烤,身上汗都下来了。他机缘巧合之下,躲在苍澜称王称霸,但和这些人一比就不够看了。左边是程宗扬、萧遥逸和武二郎;右边是焚无尘、周飞和黎锦香;后面是秦翰、宗泽和墨枫林。三方势力三角形把他们夹在中间。

莫如霖修为连平平都说不上,身边两名护卫虽然是正经的高手,但比起秦翰和焚无尘这种水准的就差远了。莫如霖忽然发现,手里这冰块比炭团还烫手。偏偏这还是自己掏了七十金铢捡了大便宜买来的--莫如霖肚子里已经把那贼尼姑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但一想到这茬,就忍不住再骂一遍。

三方秦翰和焚无尘都是七级归元境的修为,程宗扬这边虽然没有七级,但有两个六级,实力相差无几,任谁都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把其余两方打垮。局面一时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程宗扬暗自盘算,这琉璃天珠无论如何不能落在周族手里。但看焚老鬼的模样,对琉璃天珠的兴趣不是一般的大。另一边的秦翰倒不像是对琉璃天珠志在必得的模样,多半是操着捡漏的心思,这热闹不凑白不凑。至于莫五,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放过他,有没有琉璃天珠都一样。

程宗扬举起一只手,“老秦,别说你现在无权无职,就算你还是选锋营的主将,咱们宋国也讲究以文御武。虽然我管不着你,但我是文官啊,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宗泽被周飞一击,身上伤势不轻,但听到这话也忍不住了,咬牙道:“厚颜无耻!”“小宗子!朝廷命官你也敢骂?是不是想犯上作乱!信不信我写个札子就能把你扔到狱里先审半年的?”“你--”秦翰摆了摆手,宗泽恨恨闭上嘴,涨得脖子都红了。

程宗扬道:“老秦啊,你不是还急着回去缴旨吗?正事办完了,整天在这儿游山玩水,花的不是公款啊?让我说,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你该忙就赶紧忙你的去。”秦翰低咳一声,“老奴会把江州之战的经过禀知朝廷。”“哎哟老秦,我还真不怕。明着告诉你,朝里贾太师是我恩主,蔡侍郎是我知交,六部都有我的好友,连太尉府我也有人!你就是告我一百遍那也是废纸。再说了,如今贾太师已经和晋国和谈了,你还能告我什么?墨枫林,你别笑,今天饶你一命,小心别再让我撞见!”墨枫林冷哼一声,然后道:“莫先生,琉璃天珠已在你手中,我们当初的约定已了,告辞。”莫如霖道:“等等!难得秦帅光临,小的再怎么说也该一尽地主之谊,起码喝杯茶再走啊。”程宗扬笑道:“莫五是吧?咱们是一家人啊。琉璃天珠你拿好,谁敢抢,先得从我身上踩过去。”莫如霖“呵呵”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话说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一时心血来潮,七十金铢买的,这会儿想想,这琉璃天珠我拿着也没啥用,干脆!五十金铢,算你的。”程宗扬笑着推辞,“君子不夺人之美。那冒火的老头看着倒像是挺喜欢,要不你卖给他?”莫如霖苦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这琉璃天珠我便是砸了,也不能给广源行的人。”“广源行算什么东西。”焚无尘喉咙仿佛吞过几个烧红的炭团,声音低沉得吓人,他嘶哑着声音道:“交出琉璃天珠,老夫饶你不死。”“你说不是就不是?”程宗扬道:“起码给个投名状吧。这样,你把周少主宰了,我立刻把琉璃天珠买下来给你。”周飞冷笑道:“痴人说梦。”黎锦香看到焚无尘眼中闪过的寒光,心下顿时一紧,连忙道:“焚长老,庞执事身死,严先生不知去向,不若奴家去请大主灶过来。”片刻后,焚无尘点了点头。他和殇振羽交手时吃了些亏,这时真要硬拚,即使秦翰不插手,他也没把握把人全留下来。如果真能拿周飞的命换来琉璃天珠,他早把那小子宰了。那丫头一提醒,他才想起外面还有大批周族人手。严森垒和庞白鸿不在,周族便是拿到琉璃天珠也飞不出自己掌心。

黎锦香闪身离开,只剩下周飞和焚无尘两人,势力更显单薄。秦翰深深看了程宗扬一眼,拂袖而行。剩下莫如霖立刻认清形势,毫不犹豫地带着手下站到程宗扬一边,口中感叹道:“这么多年,终于又能跟星月湖的兄弟站在一起了,我这心里啊,别提是什么滋味了!小侯爷,孟上校可好?侯中校呢?谢中校……什么!天啊,我这心里……哎哟!”程宗扬心里暗道:死丫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家伙是根老油条啊。他咳了一声,“能赊账吗?”莫如霖泪眼模糊地抬起脸,“啊?”程宗扬把那块已经开始融化的冰块拿过来,“欠你五十金铢啊。”莫如霖搓着冻得发麻的双手笑道:“咱们还客气什么?拿着拿着。”程宗扬“卡”的掰开冰块,取出那颗琉璃天珠,叫道:“老癫!”然后抖手往黑暗中一抛。

披头散发的癫头陀妖魔一般从黑暗中钻出,一把接住琉璃天珠,然后撒腿就跑。

谁都没想到程宗扬会来这么一手,等众人反应过来,癫头陀已经带着琉璃天珠消失无踪。

“去!”焚无尘手一指,一道火线妖蛇般飞出,朝癫头陀消失处追去。

没有了琉璃天珠,程宗扬这帮人在焚无尘眼里一文不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与周飞直扑过去。

莫如霖刚松了口气,手腕便是一紧,被人攥住。

“公子好手段!”他先赞了一句,然后慷慨激昂地说道:“小的这便带人杀将过去!绝不让焚老鬼抢到琉璃天珠!”程宗扬笑道:“那是娑梵寺的人,跟咱们没关系。难得见面,咱们找个地方叙叙旧?”莫如霖干笑道:“好,好。”两名护卫脸色微变,刚踏前一步,却被萧遥逸和武二郎拦住。

萧遥逸笑道:“圣人兄,你们尽管去聊,我和二爷跟这两位兄弟聊几句。”程宗扬没开手电筒,只默不作声地往黑暗中走去。他要问莫如霖的事关乎小紫的隐私,除了自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莫如霖强忍不安,赔笑道:“这位兄弟,咱们去哪儿聊啊?”“找个僻静的地方。”程宗扬道:“毁尸灭迹也方便。”“哈哈,小兄弟真会开玩笑。”莫如霖满头是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头狂跳的声音。

程宗扬拉着莫如霖越走越远,蓦然间,心头掠过一道不安,他脚下一沉,双脚像敲进地面的钉子般猛然顿住,接着抬起手,一道雪亮的光柱从手中射出,划破黑暗。

一个皮肤黝黑的头陀立在离自己不到两步的位置,他头发蜷曲,双目凹陷,光柱下,高耸的眉骨在眼前投下浓重的阴影。

那头陀摊开手掌,用生硬的语调一字一顿说道:“琉璃天珠。”程宗扬心头狂震,那颗琉璃天珠正是自己身上。刚才他抛给癫头陀的其实只是一颗冰珠,真正的琉璃天珠在他掰碎冰块的同时就已经纳入袖中。

程宗扬的手法远称不上高明,但正抓住对方的心理,连焚无尘也着了道,没想到却被这头陀识破。

程宗扬与这头陀交过手,知道他一身诡异的功夫不好对付,他一手伸进怀里摸着,一边问道:“是这个吗?”“是”字刚一出口,珊瑚匕首便带着一片寒光往头陀颈中勒去。那头陀黑乎乎的双脚贴着地面,身体像面条一样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竹杖从腋下蓦然刺出。

程宗扬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时心下戒备,竹杖刚一动,便侧身闪开。交手时不得不放开莫如霖的手腕,莫如霖倒抽一口凉气,二话不说捧着发青的手腕迈开步子就跑。

程宗扬心下暗骂,也顾不上理会。他肩头的伤口还未痊愈,这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匕首寒光飞舞,水银泄地般朝头陀攻去。

那头陀身体柔软得像一根柳条,作出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古怪动作。程宗扬交手片刻,便发觉不妙。那头陀似乎能预知自己出手的方位,每次出手都比自己快半招。更让人难受的是他的攻击角度实在太变态了,胳膊拧到背后,竹杖从肩后刺出,这种都属于正常;上身俯在地上,从脑袋后面“呯”的踢出一脚,这才算有点看头;一脚踏着地面,从小腿开始,整个人拧得麻花一样,这种的马马虎虎算是有点难度;本来是脸对着你,突然扭个屁股出来,脏兮兮的裹体布掀开一半,该露的不该露的都跟要甩出来似的,冲着你挨个耀武扬威,那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忽然头陀上身往后一翻,身体像球一样滚成一团,双手和脑袋从裆下钻出。

程宗扬一刀朝他脑门削去,心里发狠,等逮住这孙子,非把他手脚拧到一起打成拴马结,让他再扭!

头陀一手撑住地面,身体倒立过来,手指一弹,猛然拔起尺许,接着“呼”的一声从上面飞出,程宗扬这才看到他黑乎乎的赤足一前一后夹住竹杖,朝自己肩头刺来。程宗扬躲闪不及,肩上血花飞溅,肩膀生生被竹杖刺穿,浑身的经脉都为之痉挛,他手掌一松,珊瑚匕首锵然落地。

头陀身体陀螺般一转,翻身站起,然后一手扯开他的衣袖,从里面取出琉璃天珠,一手鹰爪般朝他喉咙抓来。

手臂抬起时,头陀肩上的褡裢随之扬起,露出背面一个小小的图案,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还有圆圆的手--虽然画得不是很标准,但那图案自己不是一般的熟悉。

背包中有物一热,像是有东西要冲出来。程宗扬顾不上理会,他心头狂震,失声道:“阿姬曼!”几根手指停在他喉咙上,微一用力就能捏碎他的喉骨。

背包中的物体逐渐收敛热度,那头陀凹陷的深目闪过一道光芒,然后把褡裢上的图案递到他面前,生硬地说道:“神像,谁?”程宗扬咽了口吐沫,“多啦A梦。”头陀松开手,从褡裢中取出一团草枝,塞到口中嚼着,一直嚼到汁液横流,然后吐出来揉成一团,按到程宗扬肩上。如果有选择,程宗扬很想把这团脏兮兮的乱草塞回他嘴里,让他咽下去。

那头陀盘膝坐下,念了一段经文。程宗扬也听不懂,只觉得伤口又胀又麻,脑袋昏昏沉沉,直想睡去。

“哞……”耳边传来一声梵唱,程宗扬身体一震,脑海恢复清明。

头陀一手指着自己,慢慢道:“实叉难陀。”这孙子的名字够怪的,程宗扬也指着自己,“程宗扬。”实叉难陀华言说得并不流利,慢慢说了半晌,程宗扬才知道他是外道出身,为佛祖所感,投入那烂陀寺。五天竺之乱,他随僧众迁至耽摩。一年前,阿姬曼回到耽摩,与哥哥重逢。实叉难陀因为修成神通,能从冥冥中获得感知,被派来寻找拯救了阿姬曼的恩人和她失散的母亲。实叉难陀先到的五原城,但程宗扬早已离开,他在五原城一无所获,便根据感应的方位,一路找到苍澜,进了太泉古阵。

他的神通只是在施展时能感应到目标的方位,因此虽然与程宗扬越走越近,却对面不识,直到程宗扬认出褡裢上的神像,才知道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程宗扬拿出纸张,用左手拿起炭条,勉强写了几行字,“你带着这封信去建康的临江楼,有人会带你去找拉芝修黎。”实叉难陀合掌向他施了一礼,接过书信。即使他有神通在身,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也非易事。他把书信收入褡裢,然后取出一件物品,递了过来。

那是一只黄金制成的多啦A梦,黑钻作成眼睛,面部和圆手是银制的,珠光宝气,华贵无比,但头上多了一只红宝石制成的花朵,肚子上的口袋换成一颗晶莹的明珠,倒像是个女版的多啦A梦,让程宗扬想起阿姬曼婀娜的身姿。

接着实叉难陀又递来那颗琉璃天珠。程宗扬没有接,问道:“听说大师得了一只佛祖舍利?”实叉难陀点点头,他抬起手臂,用一柄尖刀割开皮肤,然后手指伸进伤口,从血肉中取出一截指骨大小的物体。

“佛指舍利。”程宗扬不由苦笑。他已经看出来,那颗琉璃天珠放在自己手里只会招祸。他本来想商量商量,用琉璃天珠换实叉难陀的佛祖舍利。可这和尚竟然把舍利放在臂中--光看这决心,自己也不用开口了。

那枚舍利虽然是从血肉中取出,却没有沾上半点血迹,黑暗中散发出七彩的光华,一看便是难得的重宝。

程宗扬诚心诚意地说道:“恭喜大师。”实叉难陀收起舍利,合什还礼,然后道:“公主说,她每日都在神前为你祈福,并许下心愿,冀求能与你重逢。”说完,实叉难陀扶着竹杖悄然走远。

得知阿姬曼回到耽摩,程宗扬也放下一桩心事。不知她在耽摩过得可好?

程宗扬坐在黑暗中,一手握着那只黄金制成的多啦A梦,拨了拨它肚脐上那颗明珠,不禁微笑起来。

良久,程宗扬勉强站起身,自己本来伤的是左肩,现在右肩伤势更重,只好左手打开手电筒。

刚走几步,就看到一个熟人。刚才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莫如霖这会儿老老实实躺在地上,死鱼一样两眼翻白,昏迷不醒。

程宗扬抬起手电筒,只见一个精灵般美貌的少女坐在半空中,她手肘支着膝盖,紫色的衣袖滑下半截,露出雪白的手臂,小手托着光润如玉的下巴,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少女红唇轻绽,“大笨瓜。”“死丫头!你怎么在这里?”“程头儿,有人天天为你祈福呢。”“死丫头,你一直跟着我……不对!是跟着他吧?又打什么鬼主意呢?藏这么久,连面都不露。”“刚才人好多。”小紫说得若无其事,程宗扬心里却是一痛。虽然大家都认为小紫是岳鸟人的遗腹女,但程宗扬知道,小紫的生父其实还是个未解开的谜。这一点,小紫自己也心知肚明。她一直跟着莫如霖,却直到此时才露面,显然不愿把自己母亲不检点的一面公之于众。至于她本人,恐怕也不像表面显露的那么若无其事。

程宗扬看了看莫如霖,“不会就把他扔在这儿吧?怎么办?”小紫道:“你陪我。”“好。”小紫嫣然一笑,然后跳了下来。

程宗扬这才发现她是坐在那辆九天玄兽的车头上,庞大的车体怪兽般蹲伏在黑暗中,黑色的车身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九天玄兽的后备厢面积比一张床还大,莫五那样的胖子,再塞几个也不占地方。程宗扬把他往里面一扔,“呯”的合上厢盖,然后过来准备坐他的驾驶席。

小紫笑道:“程头儿受伤了,要坐后面。”程宗扬也不逞强,自己右臂几乎抬都抬不起来,刚才和实叉难陀又打了那么久,左肩的伤口也有恶化的趋势。勉强驾驶,不定会出什么乱子。至于小紫,自己一点都不怀疑这丫头驾驶的技术。

程宗扬伸手去拉车门,“卡”的一声,车门从里面打开,门内露出一条白生生的手臂,一个女子柔声道:“主子。”第八章汽车在黑暗中无声的行驶着,小紫没有打开车灯,外面的黑暗在她眼中仿佛不存在一般。相比之下,车内并不黑暗,那些不知名的设备亮着微光,以程宗扬的目力已经足够。

车身仿佛在水面滑行一样,没有丝毫震动。庞大的车体像房车一样宽敞,柔软的座椅又宽又大,舒适无比。

程宗扬半躺在座椅上,笑道:“我还以为你把她们扔在那儿不管了呢。”小紫一手按着方向盘,两眼目视前方,轻笑道:“人家好忙的。要不是正好路过,才不会理她们。”“何帮主见我的时候还摆架子呢,这才几个时辰,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就说嘛,还是得紫妈妈来教。”何漪莲脸上微微一红。

“人家才没有教。她们两个都是被人调教过的,好懂事呢。”小紫轻笑道:“程头儿想不想试试?”“那还用说?来吧!”程宗扬身边依偎着两具白生生的胴体,何漪莲和尹馥兰一左一右挨着主人,光洁的身子赤条条一丝不挂。听到吩咐,四只玉手同时伸来,帮主人解开衣物。

接着尹馥兰俯下身,柔软而湿润的红唇含住主人的阳具,温柔地吞吐起来。

自从进入太泉古阵,心头就紧绷到现在,加上刚才一连串的激战,程宗扬就是铁打的,也不禁身心俱疲。这会儿沉浸在温柔乡中,刚才血腥的厮杀都仿佛远去,只剩下眼前活色生香的肉体。

这是一笔交易,自己给她们提供安全和庇护,她们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肉体。

这样的交易双方都不吃亏,只不过她们没有单方面解约的权力。

尹馥兰侧着身子趴在主人腿间,丰满的双乳贴在主人肌肉分明的小腹上,仿佛一对柔软的雪球来回滑动着。她中了行淫兽的淫毒,神智受创,这会儿闻到主人身上浓郁的雄性气息,已经饥渴多日的肉体立刻生出反应。她半眯着水汪汪的双眼,红艳的唇瓣包裹着阳具,以一种急切的姿态吞吐着。那具丰腴的肉体本能地来回扭动,仿佛一条光溜溜的白蛇,展露出诱人的曲线。

何漪莲伏在尹馥兰腰上,含笑看了主人一眼,然后双手抱着她白生生的雪臀往两边一分。程宗扬只觉眼前一亮,那团丰腻的雪肉腻脂般滑开,将光润的臀沟呈现在眼前。白花花雪臀间,那个熟艳美妇下体的秘境整个绽露出来。

何漪莲手指缓缓用力,那只雪白的大屁股越张越开,臀沟完全敞露,红艳的阴唇圆圆张开,露出里面一只湿润红嫩的肉孔,带着湿淋淋的光泽在美妙的玉户间一缩一缩,淫艳无比。何漪莲玉指拨开美妇的秘处,淫艳的花唇软软滑动着,一串淫液随之淌落。

何漪莲手指拨弄着,待尹馥兰下体完全湿透,手一松,被整个掰开的臀肉随即合拢,浑圆肥美的雪臀不停抖动着,仿佛一只充满弹性的雪球,臀间溅起一片湿痕。

“兰奴,爬过来。”在何漪莲的吩咐下,尹馥兰爬到程宗扬腿间,背对着主人伏下身子,像驯服的雌兽一样,将雪白的大屁股耸翘起来,对着主人怒涨的阳具。

何漪莲一手剥开尹馥兰的性器,一手扶着程宗扬的阳具,顶住那只湿腻的穴口,笑道:“这贱奴是个天生的淫材儿,让她在上面摇屁股,好叫主子受用。”程宗扬半躺在座椅上,何漪莲在尹馥兰肩头一推,那只美穴对着阳具坐下,“叽咛”一声,粗大的阳具滑进一半,将蜜穴塞得满满的。阳具初入时,蜜穴还有些狭窄,尹馥兰扭动着屁股,嘴里不住发出低低的浪叫,一点一点将肉棒纳入体内。湿腻的蜜穴蠕动着,一直到阳具整个插入穴内,美妇才翘着雪臀,用力套弄起来。

何漪莲抱着尹馥兰的屁股,让主人观赏阳具在淫穴中进出的艳态。程宗扬抬起左手,勾了勾手指。何漪莲摇晃着一双雪乳爬过来,一手掠起发丝,露出娇艳的面孔,然后俯下头,红唇微分,将香舌送到主人口中。

程宗扬毫不客气地亲吻着她的唇舌,良久才松开嘴,笑道:“你那会儿都被紫妈妈下了禁制,还装得一脸傲气。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我看着就想干你。”何漪莲讪讪道:“奴婢那时还不知道是主子。”“我说了你信吗?”程宗扬笑道:“你多半还在肚子里笑话我,觉得我是个不知道占便宜的傻瓜吧?”何漪莲道:“奴婢那时虽然不认得主子,但知道主子是个好人。”“那你可看错了……”程宗扬坏笑着把她横抱在胸前,一手伸到她腿间。

与尹馥兰的妖娆风情相比,何漪莲少了几分媚艳,多了几分端庄,性器也不像尹馥兰那样丰隆肥厚,淫态横生,而是一条柔润的细线,微微隆起,握在手中柔腻动人。

手指拨开花唇,没入柔润的蜜腔,只拨弄两下,何漪莲玉颊便一片酡红,双腿不由自主地并紧,身体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不住颤抖。

尹馥兰伏在座椅上,那只雪白的大屁股用力耸动着,来回套弄主人的阳具。

何漪莲与她并肩伏在一起,两手抱着雪臀,那只娇艳的蜜穴敞露着,在主人的指下淫水四溢。

忽然尹馥兰身体一颤,丰满的雪臀战栗着,穴内传来阵阵抽动。

“啵”的一声,阳具从湿透的蜜穴中拔出,湿淋淋昂在面前,没有一丝软化的迹象。

程宗扬笑道:“莲奴,该你了。”何漪莲面色绯红地扶着阳具,缓缓坐下。不多时,车内又响起柔媚的低叫,流露出无边春色。……“怎么还没醒?”莫如霖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错愕了一下,莫如霖叫道:“好汉!饶命啊!”程宗扬心下佩服,这家伙变色龙一样,能软能硬,能黑能白,该当大爷的时候派头十足,说装孙子就装孙子,一点都不含糊,真不愧是老江湖。

程宗扬朝他头上拍了一记,恶狠狠道:“叫什么叫!”程宗扬口气虽然凶恶,下手却极有分寸--万一这家伙真是小紫的亲爹呢?

就算小紫没打算给他面子,自己也不好真打,算是给死丫头积点德吧。

莫如霖脑袋上戴着一只头套,目不视物,但他一下就听出程宗扬的声音,连忙道:“小兄弟!误会啊!”“都这时候,还不说实话?要不先放你二斤血,咱们再聊?”程宗扬也不知道想让他说什么实话,但这样诈唬一句总是没错。

果然这家伙心里有鬼,一听程宗扬逼问,连忙道:“我说!我说!那些珠宝小的一直小心守着,连睡觉都睁着眼啊!可是没想到一觉醒来,会丢了个干干净净……真不是小的私吞了啊!”程宗扬一听有门儿,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道:“既然不是你私吞了,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这么多年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你是怕什么呢?”“大兄弟,没人证没物证,这事儿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那天丢了珠宝,小的哭了一宿,觉得对不起岳帅,对不起兄弟们,弄出这么大的漏子,本来我是打算一死了之的……”莫如霖嚎啕两声,“我胆小!我没用!脖子都伸到绳套里了,正准备要踢椅子,我他妈尿裤子了!后来小的想,就当我死了吧,我跑到个没人的地方,一辈子都不回六朝。要真是我吞了珠宝,到哪儿不能享福啊?至于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吃苦吗?”“我瞧你过得还挺滋润嘛。”程宗扬口气冰冷地说道:“栖凤院是拿岳帅的珠宝建的吧?”“真不是啊!大兄弟!”“那是你自己建的?挺本事啊。自己凭什么能建这么气派的院子?”“小的把外姓人召集起来,给人当向导、带路、捡宝贝、贩东西……什么都干,拼血拚命这么多年才把栖凤院建起来。”程宗扬看了小紫一眼,小紫微微摇头。程宗扬继续往下问道:“说得轻巧,你浑身没二两力气,凭什么让那些外姓人听你的?”“大兄弟,你是不知道,我来的时候,镇上的外姓人过得那个惨啊,男的卖命,女的卖身,两样都没有,只好在街上要饭,天天被本地人欺负。”程宗扬一听这不胡扯吗?“怎么可能?外姓人那么多有头有脸的,还能让本地人欺负了?他们不欺负本地人就是好的吧。”“镇上的外姓人现在看着还算光鲜,以前可不这样。”莫如霖道:“那些外姓人都是中过诅咒的,只要中过诅咒,这人就算废了。平常待着不动,修为都往下降,沾上雾障降得更快。不出一年,就跟平常人差不多。若是在外面有亲朋好友还能多支撑几年,可苍澜远在天边,谁走一趟都不容易。以前有个什么门派的大小姐,家里看得宝贝似的,结果来一趟中了诅咒,出不去了。家里派了好几个人守着,可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鬼地方?不出两年,跑的跑死的死,连带着门派也伤了元气。后来断了音讯,没几日就投水自尽了。”“你说中了诅咒,不出一年就变成废人,宋三他们在这儿不止一年了吧?”“大兄弟刚才不是问那些外姓人为什么听我的吗?要说这还是岳帅的恩德。小的以前听岳帅说过,太泉古阵的诅咒虽然解不开,但如果能在镇上找到温泉,说不定能缓解。小的运气好,挖了半年,终于找到一眼。一试,还真是这样。虽然不能治本,好歹不会像以前一样变成废人。”“那些外姓人都是掉过级的?”“可不是嘛。运气好的掉个一级,差的掉了个两三级,没温泉的时候,再强的高手到最后也都废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本地人都不如。你别看现在有温泉,可一般人中了诅咒都不信邪,等吃几次苦头知道厉害,那修为也降得差不多了。”程宗扬这才明白那些外姓人为什么修为差参不齐。莫如霖身边那几名护卫,多半以前都是成名的高手,可惜被关在苍澜这笼子里面,只能苟延残喘。

程宗扬冷笑道:“还不说实话?”莫如霖道:“小的没有一句虚言,敢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外姓人既然用过温泉,都知道这是好东西,还不把温泉抢了,凭什么听你你一个外人的?”“大兄弟果然高明!一下问到点子上了。”莫如霖先拍了记马屁,然后道:“当初为这温泉,闹出好几条人命,要不是有几个人护着,连我也被他们杀了。温泉就一眼,外姓人可有好几百,没捞着的渐渐都凑到我这里来了。我呢,想出几条章程让大伙儿照着做。谁该干什么活,该做什么事,都分配停当,算是把规矩立下来,大伙儿抱成团,彼此有个照应。”莫如霖絮絮叨叨说道:“那帮占了温泉的也没捞着什么便宜,天天内讧,后来见我们这边干得有声有色,就都投了过来。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在岳帅门下待了几年,跟着朝里的官们学了些派头,而且行事公正,办事也算有章法。就这么一来二去,镇上的外姓人都服气我,推我当个首领。”“你们现在修为也控制住了,人也抱成一团了,怎么不干脆把镇子占了?”莫如霖长叹一声,“哪儿有这么容易啊。以前有一个大魔头,据说是第七级归元境的,中了诅咒出不去,就准备把镇子占了。结果镇上的本地人全跑了,不出两个月,那大魔头就活活饿死了。别看我们现在有点体面,可还是在本地人手底下讨饭吃。好在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世上哪儿都有坏人,也都有好人。只要井水不犯河水,本地人也不随便欺负咱们。”“说得好听,人心都是肉长的--本地人不来欺负,你们自己欺负起自己人来倒是有一套啊。那些水果妹都是自己愿意的?”莫如霖苦笑道:“兄弟,不妨跟你明说了吧。中了诅咒,这人就不是人了,男的女的都不会再生养。本地人有成家立业的,外姓人过了今天没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大伙儿都是乱着来,就图一乐。这也是外姓人的规矩。有些新来的不懂,拿矫拿样的,咱们外姓人最看不惯这个,也不惯着这号人。甭管什么夫人小姐,天女仙子,不打算活的不提,只要想在镇上活下去,都是这么过的。”程宗扬半晌都没有开口。他没有道德癖,也更能理解外姓人的生存状态。失去生育能力,家庭对外姓人没有任何意义,贞操也失去基本的载体。而在生存的巨大压力下,性成了唯一的娱乐,没有节制的滥交根本不足为奇,相反,坚守贞洁,拒绝滥交,才是外姓人眼中最大的不道德。

“弄丢那批珠宝,我这些年心里一直跟扎了根刺似的,想起来我就难受。”莫如霖呼了口气,“不是我莫五这会儿怕死说好听话--这几年有点好东西我都收起来,就想着有一天能把东西补齐,好还给岳帅。”程宗扬看了看小紫,开口道:“只有珠宝吗?”莫如霖一怔,“啊?”“我们去了南荒,找到一个人。”程宗扬慢慢道:“碧姬。”莫如霖浑身一僵,然后哆嗦起来。

程宗扬道:“你说吧,我听着。”“兄弟,真怨不得我啊……”莫如霖带着哭腔道:“那娘儿们活活就是个妖精,是她先勾引我的。小的给岳帅办事,往内宅去过几次,那娘儿们每次见着我都给我抛媚眼。我该死!我不是人!我被猪油蒙了心!说了几次话,就被她勾搭上了……那娘儿们就是个娼妇!每次上床都问我要东西。”小紫眉眼间原本时常流露的狡黠笑意消失无踪。那张精致的面孔平静得仿佛一尊玉雕。程宗扬朝莫五脸部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喝道:“少扯这些有的没的!往下说!”“是!是!岳帅当年安排后事,把珠宝交给小的,让小的带着碧姬去明州安置,那批珠宝就是信物。结果半路上珠宝丢了,小的只好把碧姬送到一个认识的商人家里……”“你为什么不带她走?”莫如霖苦笑道:“我不是没钱了吗?那娘儿们又要好吃的,又要好衣裳,又要好首饰……我哪儿养得起啊。”沉默片刻,程宗扬沉声道:“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莫如霖身体一抖,没有作声。

程宗扬俯到他耳边,低声道:“那个孩子是谁的?”莫如霖吞吞吐吐道:“岳……岳帅……”“那岳帅会不知道她怀孕了?”“我带她出府没几日,她肚子大了起来,找来大夫才知道已经三个月了。后来我一问,那娘儿们是碧什么族的,压根就没癸水,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算算日子,那孩子八成……不!肯定就是岳帅的。”“那你为什么不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莫如霖迟疑了一下,没有作声。

“你知道她有身孕,还任由岳帅子嗣流落在外?”莫如霖呼吸渐渐粗重。

程宗扬森然道:“还不说实话?”莫如霖心一横,叫道:“那娘儿们就是个白痴!连孩子是谁的她都不知道!有这种娘,生下来的娃也是个白痴!兄弟,我今天话放这儿了!别的事我对不起岳帅,但这事儿我一辈子都不后悔。岳帅一世英雄,生下白痴孩儿,白白丢岳帅的脸!我是心不狠,要不我就把那娘儿们给掐死了,祸害啊……”程宗扬“呯”的一拳打在莫如霖耳后,莫如霖头一歪,叫嚷声戛然而止。

小紫苍白的面孔慢慢浮现出两片红晕,然后轻笑道:“程头儿,他还没说完呢。”“算了,别听了。这家伙鬼迷心窍了。”“人家想听嘛。”小紫摘下莫如霖的头套,轻轻一拍,将他唤醒。

莫如霖悠悠醒转,他刚才戴着头套,什么都看不见倒也罢了,这会儿睁眼一看,顿时惨叫起来。

他被一根绳子捆着手脚,挂在栏杆上,身下便是万丈深渊,看一眼就能让人汗毛直竖,阴囊收紧。

“大兄弟啊!”莫如霖惨叫着抬起头,接着像见鬼了一样瞪大眼睛,呆呆看着小紫,嘴巴哆嗦半晌,“你……你……”小紫没有说话,只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耐人寻味地打量着他,美目亮如寒星。

程宗扬咳了一声,“莫五,别乱说话啊。你知道她是谁吗?”“碧……碧……”程宗扬低声道:“别认错了吧。”莫如霖期期艾艾道:“她……她跟碧姬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莫如霖咽了口吐沫,像惊醒过来一样叫道:“大兄弟!我敢肯定她是岳帅的女儿,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跟你说,都说女儿随爹,可岳帅的女儿就随娘,只要是岳帅的女儿,铁定跟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姑娘,你娘还好吧?以前的事……”小紫柔声道:“我娘死了。”“哎哟……”莫如霖一脸痛心。

“是被我杀的。”莫如霖表情顿时僵在脸上。

小紫声音愈发轻柔,“他在太泉古阵的事,你听说了吗?”夜风般的声音,使莫如霖紧张的神情慢慢变得放松,“……刚听说。”“以前没有吗?”“小的在镇上这么多年,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让你带着珠宝去明州找谁?”“燕……燕无双。”“你见到她了吗?”“没有。我没了信物,找到人也没办法接头。”“那批珠宝有多少?”“两箱。”“是什么?”“都是上等的宝物,价值十几万金铢。”“有谁知道你带着珠宝?”“那些珠宝是小人亲自收拾的,没有旁人知道。”“再见到那些珠宝,你能认出来吗?”“能。”小紫轻轻一笑,“睡吧。”莫如霖眼皮低垂下来,随即发出鼾声。

程宗扬在旁看着,心里浮出一个念头:这死丫头,会得越来越多了啊。

汽车停在一处高架桥上,没有墩基的桥梁像丝带一样飘在空中,上面是乌云与闪电交织的天空,下面是黑沉沉的魔墟都市。

车身紧贴着护栏,小紫坐在车头上,脚下便是无尽虚空。长风袭来,小紫的长发像柔软的海草一样在风中飞舞。

程宗扬没想到会在太泉古阵遇到莫五,更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莫五,小紫的生父还是一笔糊涂账。平心而论,程宗扬倒是倾向于莫五的判断,毕竟小紫身上看不到任何莫五的痕迹,但同样也看不到岳鸟人的任何痕迹。回头问问孟老大,如果月丫头也是随娘,小紫是岳鸟人女儿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其实,生父是谁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有位儒家大师说过,所谓父亲,其实就是男的为了发泄情欲,找个女的瞎搞;所谓母亲,就像个装东西的瓶子,把东西拿出来就和瓶子没关系了。”“脱离母腹,我们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程宗扬很哲人地说道:“我们是为自己活着。”小紫忽然弯下腰,一手脱下鞋子,把一双白玉般的纤足赤裸在风中。她弯腰的时候,程宗扬心脏差点儿跳出腔子,看到她不是要跳下去才松了口气,接着目就被她那双纤美的玉足吸引。那双纤足仿佛洁白的莲花,晶莹剔透,纤尘不染,望着它们,程宗扬只觉心神仿佛在风中一点一点化开。

“还有人知道他运珠宝的事。”“啊?”“燕无双啊。”小紫轻笑道:“大笨瓜。”“噢,对啊。”程宗扬接着反应过来,“不会吧?”小紫拍了拍手,“又不关我的事。”“小心点啊,这位置太危险了。”“我掉下去,你会找到我吗?”“开玩笑,这么高,摔下去都成糊状了。”小紫皱了皱鼻子,“你跑得再远,人家也能找到你。”“死丫头,你又在我身上搞什么了?是不是那只琥珀?”“咦?大笨瓜,你变聪明了哦。”“哼哼,想瞒我?你把琥珀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出来了。要不然你让我带一滴苏妖妇的血干嘛?还有,你是不是趁我没注意又把它改动过了?刚才那头陀差点掐死我,你居然还在旁边看笑话。是不是这东西还有古怪?”“程头儿,你好聪明。”“才知道!”程宗扬喝斥一声,然后道:“对了,死丫头,老头说这里能直接到五原城。你说我们要是出去,凭着这块琥珀能不能找到苏妖妇?”“当然能啊。”“那我们就从这儿出去,找到苏妖妇,把她的狐狸尾巴揪出来,好不好?”“好啊。”小紫靠在程宗扬肩上,“但人家这会儿不想动。”“那我们就在这里吹吹风……哈哈!差点忘了,你看!”程宗扬猛地想了起来,急忙兴奋地打开背包,拿出那堆从售货机里取出的饮料食物,“我没骗你吧!这就是我以前说的巧克力,还有可乐,还有饼干……糖果……每样我都给你留着!”两人坐在桥上,一边分享着这些不知道是来自几十个世纪之前,还是几十个世纪之后的食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足够,实在不需要太多言语。

程宗扬道:“其实想知道真相,也有办法。”“哦?”“有种技术叫基因鉴定,可以辨别出两个人有没有血缘关系。比如拿你和月霜每人一根头发,就能查出你们基因的相似度。基因在人的每个细胞里都有,每个人又都不一样,差异越小,亲缘度越高。我以前在地方,大家都用这种方法做亲子鉴定。”“真的吗?”程宗扬笃定地点点,然后指着下面的魔墟,“我在姓岳的留下的箱子里找到一支小型的电子显微镜,还有一堆试验用的玻璃器。我猜魔墟里面肯定有基因测定设备。可惜我不知道那东西什么样的,也不会用。”“电子显微镜?”“是啊。那东西能把东西放大,看到肉眼看不清的结构。我把它给老头了。老头这一趟算来值了,有了这支显微镜,老头再狠点儿,估计能直接看到毒药的大分子结构。这再玩起毒来,绝对是如虎添翼。”小紫轻笑道:“真有趣。”程宗扬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小紫对月霜、岳霏分别作了基因取样,鉴定结果证明,几个姊妹的基因完全不同,并且样本中没有任何疑似岳鹏举基因序列的存在,而是以近乎克隆的相似度,与可取样范围之内的母系样本完全相同。

远在苍澜的莫五也提供了血液样本,鉴定结果同样与小紫的基因全无关系。

与此同时,小紫也对另一对父子进行了基因鉴定,证实两者存在生理学上的父子关系,给一桩不为人知却影响深远的悬案划上了句号。

第十六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当初答应王哲的约定,如今终於实现了。

程宗扬带着萧遥逸等人在魔墟西边找到“红色石头”,一番祭拜後触发机关,竟让他看到六朝最根本的秘密,以及牵扯到星月湖、太乙真宗、光明观堂的秘闻!

潘金莲欲讨回乐明珠,不停地追杀程宗扬,众人被逼之下,意外进入摄影机影片里的那座人类城市。

第一章阴暗的天际乌云密布,暗红的闪电在云层中穿梭。天穹伤口般的裂隙间,不时有零星的火山砾石带着火焰缓慢掉落,宛如一片片燃烧的羽毛。

乌云越来越浓,仿佛压在高架桥上。一阵狂风掠过,暴雨倾盆而至。一道巨大的闪电贴着桥身射下,蜿蜒的光芒纵贯天地,映出风中纷乱而密集的雨滴。整个世界都仿佛被狂风和暴雨充斥。

硕大的雨点坠落下来,在玻璃上溅起漫空水花。程宗扬靠在宽大而柔软的座椅上,小紫蜷着身偎依在他怀中,发出柔细而均匀的呼吸声。外面狂风呼啸,暴雨滂沱,车厢内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干燥,温暖而又宁静,充满温馨的气息。

又一道闪电落下,沉闷的雷声仿佛从车顶滚过。程宗扬从睡梦中醒来,手臂微微一动,又连忙停住。他看着小紫宁静的睡容,一根一根数着她弯长的睫毛,丝毫不觉得厌倦。

雷声不断响起,程宗扬忽然想起莫如霖还在后备厢里,不由心下一惊,这么久不会把那家伙给闷死吧?

程宗扬动了下手臂,右臂仍然又困又麻,沉甸甸地举不起来,只好用左手抱起小紫,轻轻放到一边。

和庞大的车身一样,汽车的后备厢也极为宽大,里面似乎有通风设置,莫如霖在里面不但没有闷死,反而鼾声如雷,睡得正熟。这位黑道枭雄半张着嘴巴,口水滴在身上也浑然不觉,脸上看不到曾经的惊惶、恐惧、笑里藏刀的阴险和冷酷,而是一种解脱感,仿佛如释重负,连睡梦都变得轻松起来。

关上后备厢,程宗扬飞快地跑了回去。短短一会儿工夫,身上已经湿透,从头到脚都浇得落汤鸡一般。他拉开车门,微微一怔,然后笑道:“你醒啦。”小紫蜷着腿依在椅中,一双美眸犹如寒星,随着窗外划过的闪电微微闪亮。

她没有作声,只伸手帮他解开衣物,把湿衣叠好,用一块丝帕把他身上的水迹抹干,然后搂住他的腰,把精致的玉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鼻端飘来淡淡的幽香,程宗扬把下巴埋在小紫柔软的发丝间,心头慢慢沉静下来。

“痛吗?”“当然痛。”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死丫头,万一我要是残疾了,下半辈子可就指望你了。”小紫轻笑道:“好啊。”程宗扬活动了一下肩膀,“要有赤阳圣果就好了。”“如果有,你舍得吃吗?”“废话,那也太浪费了。肯定要留到保命的时候吃了。”程宗扬狐疑起来,“死丫头,你不会手里有吧?”小紫摊开手,“可惜没有。”“反正知道它在哪儿长着,回头我们去把它连根刨了,带回家种。”“人家已经去刨了,”小紫充满遗憾地说道:“可惜整个楼里的赤阳藤都枯萎了,死得不能再死。”程宗扬讶道:“怎么会这样?”小紫失望地说道:“谁知道呢。”“没关系,”程宗扬安慰道:“说不定下次来,它又发芽了呢?”外面的暴雨越来越大,车身连同车下的桥梁都仿佛飘浮起来,在水中摇荡。

桥下那座被人遗弃的城市仿佛浸在水底,偶尔有几盏路灯,在黑暗中顽强地散发着光芒,折射出古怪的泡影。

这会儿在桥上俯瞰魔墟,程宗扬忽然心下一动,朱老头当年追着岳鹏举进入太泉古阵,王哲会不会也是如此?王哲曾说那块赤红色的石头是在太泉古阵的西边,但自己知道,太泉古阵是分层的。如果他是和岳鹏举一起通过传送阵进来,会不会把这处魔墟当成整个太泉古阵?

换个角度来想,师帅既然直接提及那块红色的石头,那么它在太泉古阵必定是一个标志性的存在。可无论外姓人还是徐君房都不知道它的位置,除非它是在魔墟里面。

“魔墟!”程宗扬道:“那块红色的石头是在魔墟的西边!”小紫想了一下,“去看看就知道了。”程宗扬望着窗外的暴雨,“没太阳,怎么找方向呢?”小紫指着仪表盘道:“这里有啊。”程宗扬拍了下脑袋,“先把老莫送回去!”……“兄弟,”莫如霖把一件沉甸甸的物品塞到程宗扬手中,“这对赤金护腕里面刻有移山和飞羽两种法诀,戴在腕上,便是数十斤重的大刀也轻如鸿毛。”程宗扬道:“什么意思?”莫如霖低声道:“兄弟是明白人,一会儿给个面子……”程宗扬明白过来,笑道:“好说!”莫如霖松了口气,随即收起嘻笑,摆出一脸深沉的表情,双手负在身后,稳稳踱着步,流露出黑道霸主般精明而又霸道的气势。

停车场偌大的空间中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各方势力正在对峙,吵得一片声响。与程宗扬离开时相比,局面已经大不相同。左边是实力最为庞大的周族,为首的是焚无尘、周飞;右边则是人数不逊于周族的外姓人,挑头的是宋三和几名护卫。最后一方是以法音寺为首的佛门诸寺,虽然人数少了许多,但群僧法度森严,任谁也不敢小看。另外还有几股零星势力,如实力大损的道门诸宗,已经不气候,只能充当旁观者。

众人目光的焦点,却是场中一名老者。周族的大主灶昔名博趴在地上,癫头陀双目圆瞪,一膝压在他背上,一手卡着他的脖子,一手塞在他嘴里,像是在掏什么东西。

萧遥逸蹲在旁边,劝道:“吐出来吧。”昔名博毅然摇头。

“这么多人盯着呢,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昔名博一脸的大义凛然,对他的劝解充耳不闻。

萧遥逸摊开手,对普济等人道:“这没办法了。总不能把他肚子剖开吧?”“阿弥陀佛!”普济宣了声佛号,然后沉声道:“既然如此,小僧便把他带回寺中,在佛前决断。”“谁敢!”周飞一声断喝。

“少主说得对!”宋三在人群中扯着嗓子道:“我等便与周族联手,先灭了这帮贼秃!”“杀!杀!杀!”外姓人唯恐天下不乱地鼓噪起来。

一个声音淡淡道:“什么事,这么热闹啊?”外姓人像找到主心骨一样一片欢呼,宋三排众而出,叉手道:“莫爷!”“急什么?”莫如霖神情从容地摆了摆手,“慢慢说。”宋三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另一边,信永像见了亲人一样拉着程宗扬就不松手,声泪俱下地说道:“大哥,你要给小弟作主啊!”程宗扬也莫名其妙,“怎么回事?”癫头陀吭哧两声,正想开口,就被信永啐到脸上,“滚!你个废物!”癫头陀讪讪地闭上嘴,手上卡得又紧了几分。

眼看昔名博被掐得直翻白眼,随时都会被他掐死,程宗扬赶紧劝道:“有话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大哥,你不是把琉璃天珠给癫师弟了吗?这家伙活活就是个废物!”信永痛心疾首地说道:“珠子攥在手心里还没暖热,就被人追上,小弟赶紧来接,这废物眼见脱不了身,就把珠子扔过来--谁成想这个杀千刀的老东西正好跑到中间,跳起来就要叫阵,天可怜见啊!癫师弟这废物活活就把我们这佛门重宝扔到了老东西的狗嘴里……”“不至于吧?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折腾这么久?”“开始我们人多,后来周族人多,起初打了两场,谁都没捞着好,再后来外姓人也来了,一直折腾到现在。”程宗扬原以为自己的把戏早被拆穿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还有这么离奇的转折。琉璃天珠据说是高僧转世的至宝,佛门诸僧已经丢了佛祖舍利,对这颗琉璃天珠丝毫不容有失。而周族这边,琉璃天珠无论是对焚无尘,还是他们背后的晴州总商会都意义非凡,更是不肯让步。现在“琉璃天珠”在昔名博肚子里,昔名博却在癫头舵手里--佛门诸寺和周族这算是彻底杠上了。

周族虽然人数众多,但少了严森垒和庞白鸿这两个真正的主事者,单靠一个周飞,能不能驾驭这些来自不同门派的江湖人物,只怕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而佛门的法音、娑梵、佛光诸寺都在十方丛林名下,人数虽然比不上周族,但凝聚力非凡,尤其是里面很有些敢于玩命的狂信徒,真打起来,任谁也得掂量掂量。

至于那些外姓人,则是不遗余力地在中间煽风点火,挑拨是非,恨不得两边赶紧打个血流成河,他们好来捡便宜。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有人叫道:“琉璃天珠是我们少主先得!正该归我们周族所有!”周族众人同声应和,“正是!正是!”普济和尚振臂而呼,“佛门重器岂能落于他人之手!”诸僧齐声喝道:“护我佛宝!”娑梵寺几名和尚叫得尤其响亮。

周飞扬声道:“既然是佛门重宝,自然是有缘者得之。琉璃天珠乃是周某所得,眼下又落在大主灶身上,可见佛宝的缘份正在我们周族!”这句话一出来,周族众人纷纷称是,连旁观的道门诸宗,如沈黄经等人也微微点头。

普济禅杖往地上一振,杖端几只铜环锵然作响,森然道:“外道之徒,也敢妄谈佛缘?”另一名僧人踏前一步,寒声道:“非是我佛信众,竟然敢口称佛旨,妄谈佛理--亵渎我佛,莫此为甚!”程宗扬刚听到周飞的话,还觉得这位周少主有几下子,拿缘份说事,堵住众僧的嘴巴,没想到这些和尚的反应会这么激烈,非是佛教徒敢谈佛理,直接就被他们打成外道。言外之意,只有十方丛林才是佛经的唯一解释者。对话语权的争夺强烈到这种地步,与自己印象中的佛门大相迳庭,这么搞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出来个佛教版的宗教裁判所了。

周飞显然也没弄明白自己并不出格的一句话为什么会激起这么大反应,微一愣神,随即喝道:“何必饶舌?要打便打!”态度强硬之极。

普济毫不示弱,“如此甚好!”“且慢!”黎锦香道:“敢问莫爷,今日之事,贵方是否还要插手?”莫如霖这会儿已经被一众护卫牢牢护住,听到那个穿着宫装的少女开口,他微微挑了挑眉。眼下周族与佛门诸寺不相上下,作为第三方势力的外姓人态度如何,显得十分重要。而他早已表态,绝不允许琉璃天珠落到广源行手中,周飞等人都心知肚明,黎锦香故意提及此事,并不是健忘,而是藉此提醒佛门诸寺,当心外姓人平白作了得利的渔夫。

普济等人不知道莫如霖与周族已经有过一番争夺,闻言果然露出戒备之色。

莫如霖心下冷哼,这黎门主年纪不大,却是颇有心计,他淡淡道:“黎门主既然问起,莫某不妨明说:今日之事,我等唯以程公子马首是瞻。程公子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如今苍澜汇聚了各门派的头面人物,有不少放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角色,相比之下,程宗扬一行毫不起眼,谁也没想到苍澜本地的地头蛇会一边倒地表明立场。

信永大喜过望,深觉自己这次的大腿实在抱得正确无比。焚无尘虽然不动声色,眼神却愈发阴狠。唯有周飞仍是傲气凌人,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低头。

莫如霖在外姓人中的威望果然不是吹的,宋三等人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没有一个人质疑大当家的决断。

众人视线都落在程宗扬身上,接下来应该由周飞出面,但那位周少主只是不屑地冷笑一声,黎锦香只好道:“程公子的意思呢?”程宗扬左右看了看,忽然道:“光明观堂的潘仙子呢?”众人目光刷的往角落里望去。潘金莲戴着面纱,一双美目沉静如水。

程宗扬笑道:“让我说呢,咱们先把那东西取出来,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佛门重宝再说。光明观堂擅长外科,不如由潘仙子操刀,替大主灶剖腹取珠。以潘仙子的医术,想必大主灶不会有性命之忧吧?”潘金莲淡淡道:“两成。”大家一听,都觉得这主意不错,那颗琉璃天珠并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连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况且两成机会不算少了。可昔名博却玩命地扭动起来,显然对这个成功率并不满意。

黎锦香道:“有没有稳妥一些的法子?”萧遥逸道:“我来!我也学过医术,多的不敢说!三成把握还是有的。”“拉倒吧!”武二郎道:“我还七成呢!老头,要不二爷给你剖一个?保证一刀下去给你个痛快!”黎锦香心下暗暗着急,她按照广源行的安排,主动接近周飞,这几日相处下来,这位周少主虽然屡屡有惊人之举,却让她大失所望。周飞虽然身居高位,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他似乎以为自己作为少主,手下人理所当然会向他效忠,至于如何驾驭手下,人尽其材,根本没有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焚无尘是广源行请来帮忙的,与周族本身没有半点交情,眼下虽然站在周族一方,但显然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庞白鸿身死,严森垒一去不返,多半是凶多吉少,刚有雏形的周族已经是一盘散沙。如今身在险地,黎锦香再不情愿,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站出来。

焚无尘兜帽下的双眼仿佛有火星闪过,如果单是一个癫头陀,他早已出手,只要琉璃天珠在昔名博肚子中,大主灶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让他忌惮的是癫头陀身边那名公子哥和那条莽汉。一旦被那两人缠住,那个躲在暗处的老东西绝对不会放过机会。

周飞提枪道:“我周飞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亲朋--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来啊!何人敢与我周飞一战!”普济左手提起禅杖,右手在胸口画了个“卍”字符,“三世诸佛庇佑!全善全能,唯有我佛!荣耀归于佛祖!阿弥陀佛!”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黎锦香急忙道:“各位听我一言!诸位大师都是佛门中人,慈悲为怀,不若我们各出三人,两场为胜--焚长老、沈道长、信永大师、普济大师,你们看如何?”“这小贱人!”宋三暗骂一声。

周族与十方丛林的争夺已经成了死局,一旦冲突,必然是不死不休。双方斗得两败俱伤,外姓人自然是喜闻乐见。结果黎锦香提出三场两胜,就算双方打够三场,每场都两败俱伤,外姓人也捡不到多少便宜。

宋三暗自盘算怎么挑动双方恶斗,却听程宗扬一声长叹,“周少主,诸位大师,你们好好商量,何必动手呢?今日之事,我们不再插手,走了!走了!”程宗扬向萧遥逸使了个眼色,萧遥逸心下会意,一手拉起武二,与程宗扬一起退到圈外。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后会有期。”莫如霖说了两句场面话,很有风度地拱了拱手,然后带着手下一同退出。

程宗扬说走就走,似乎丝毫没把琉璃天珠放在心上。武二郎却是一脸不甘,“程头儿,就这么算了?”“那还怎么样?”程宗扬道:“咱们不走,他们怎么打得起来?”莫如霖欣然道:“兄弟果然高明!来来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边无际、冀飞熊。”那名使鞭的汉子和铁塔般的壮汉各自抱拳。

“戴松原、柏星辰。”剑公子和那名使棍的好手揖手施礼。

莫如霖道:“这是我手下四大护卫,修为算是外姓人中顶尖的。”这几人的身手程宗扬也见识过,比自己只强不弱,想来在江湖上都是成名的人物,可惜被困在苍澜,往日的名声早已湮灭。

“这是宋三,跟随我最久的。”莫如霖在外姓人一言九鼎的地位立刻显露出来,宋三等人虽然不久前还和程宗扬打得你死我活,但莫如霖一摆明态度,众人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

“这位程兄弟是我世交。”莫如霖道:“还记得我给你们说过吗?当年我行走江湖,曾受过东家一番大恩德,连温泉之法,也是东家所授。这位东家,便是程兄弟的长辈。”宋三等人顿时改容相向,莫爷以前的东家他们虽然未曾见过,但莫爷偶然提及,无不充满仰慕之情,连带的他们也知道莫爷那位东家大有来头,非是寻常人物。别的不说,单是温泉,便不知救了多少外姓人。如果不是温泉之法,任他们身手再高,这十几年下来,不是变成道旁枯骨,便是路边饿丐。说起来,莫爷那位东家应该是所有外姓人的恩人了。

“我藏在库中的宝物,你们也都知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答东家当日一番恩德。”莫如霖声音哽咽起来,“如今程兄弟的长辈已经过世,这番心意只能落在程兄弟身上……”宋三连忙道:“莫爷且勿伤怀,莫爷这番心意,老东家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莫如霖抹了把热泪,然后道:“此前的误会不必再说,往后我与程兄弟便是生死之交!东家虽然已经过世,但昔日的恩德,莫某与手下的儿郎都不敢忘。从今日起,程兄弟便是我莫五的少东家。”莫如霖在外姓人中说一不二,此言一出,宋三等人根本没有犹豫便齐声道:“少东家!”程宗扬道:“莫兄实在太客气了。早知道莫兄困居此地,小弟早便来了。”说着他话风一转,“苍澜这地方虽然不错,但生活多有不便,莫兄久居于此,未免辛苦。”莫如霖叹道:“苟且偷生罢了。”程宗扬微笑道:“小弟不才,如今族中商会,正由小弟打理。”莫如霖一怔,顺着话头说道:“程兄弟果然是年轻有为,东家的商号到兄弟手里,必然是大展鸿图,财源广进。”“一般一般。”程宗扬客气两句,然后道:“苍澜商旅难行,大伙儿在这世外桃源虽然过得神仙日子,但免不了缺东缺西。正好小弟在夷陵的商号这几个月就要开张,如果莫兄不嫌弃,我们便专门辟一条到苍澜的商路。”众人怔了一下,接着惊喜若狂。他们困居苍澜,最盼的就是外面来的商旅。

但苍澜不仅道路难行,本地也没有什么出产,太泉古阵的物品能拿的都被拿得差不多了,偶尔找到几件古怪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用,摆在外面还不如假货好卖。

如今镇上假货横行,全靠着太泉古阵的名头,蒙蒙那些好奇的外来人。他们真正发财的手段,其实是在阵中劫杀探险者,也正是靠抢掠的金钱,吸引冀图暴利的商人,用重金换取粮食、布匹,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外面再普通的货物,运到苍澜都是天价,但那些行商的货物卖得再贵,他们也甘之若饴,毕竟人家能进苍澜,都是用命换的。如果有一条定期的商路……这种好事,他们想都不敢想。

莫如霖却是惊多于喜,他是外姓人的大当家,与外来的行商打过多年交道,深知这条商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真要长年走下来,付出的人力、物力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兄弟这番好意,哥哥心领了,但专门辟一条商路……”“莫兄不必担心,”程宗扬胸有成竹地说道:“镇上最缺的无非粮食。小弟算了一下,如果全靠外面贩运,莫兄每月需要差不多一百石粮。说起来这个数目并不算多,几辆大车便能拉完。但苍澜多是山路,大车无法通行,换成骡马,大概要四五十头,还需要五六个押运的把式。从夷陵到苍澜,路上是一个半月。两支商队轮流走,每走一趟歇半个月,能保证每月有一趟商队过来。如今外面粮价波动很大,但最贵也不超过每石二十银铢。算上两支商队的开销,每石粮食从夷陵运到苍澜,差不多三十银铢。一百石也就是一百五十金铢。”那些外姓人的眼珠子几乎都快瞪了出来。如果每月真有一百石粮食,众人起码能吃顿饱饭,何况这价格比镇上低了几十倍!

“少东家明鉴,”宋三道:“单是走到苍澜也不甚难,难的是那道雾障,平常人过时不敢说九死一生,可十次也有五次出事。我们这些废人,更是沾也沾不得。这条商路只怕折损太多。”真要是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每走两趟,就有一趟死在路上,再赚钱十倍的商路也没人肯走。程宗扬早有计较,说道:“这个也好办,但需要你们出点力气了。”莫如霖见他把握十足,也激动起来,拱手道:“少东家尽管吩咐!”“雾障的地形你们熟悉吗?”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一辈子都毁在雾障上,对苍澜的雾障可以说刻骨铭心,但对雾障地形的了解,他们反而是最少的,绝大多数都是进来一趟就身陷其中,甚至还比不上那些过客,至少一来一回走过两趟。

“我来时注意到,雾障那段路其实是一路下坡。把货物运下来,并不用费太多力气,难的有三点:第一,在雾中目不见物;其次,雾气冰寒不能久待;第三是雾中的异兽会攻击行人。”程宗扬道:“要解决这些麻烦,我倒有个主意。”说着他话锋一转,“二爷用的东西你们都见过吧?”众人纷纷点头。

“你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些铁轨拆下来,注意要完整的,不能弯折损坏。”程宗扬道:“我会派人铺设一条轨道。”“轨道?”众人都是头一次听说。

“对。把铁轨分成两排固定好,用铁轮车一路就能跑下来。”众人将信将疑,有人道:“那么细的铁轨,车轮怎么在上面跑?”程宗扬笑道:“到时你们就知道了。”莫如霖忽然叫道:“铁路!我听岳……东家说过!”萧遥逸也露出了然的神情,显然岳鸟人跟他们吹嘘过。

莫如霖连连搓手,“好!好!我怎么早没想到!”宋三道:“莫爷,咱们就是想到,也干不了啊。”要辅设轨道,必须进入雾障,这正是外姓人的死穴。

程宗扬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雾障大概有五里长,一根完整的铁轨是七丈半,一里二十根,全铺下来大概是二百根。铺路的事用不着你们出力,到时我会安排些好手过来,有一个月工夫差不多了。”莫如霖叫道:“这怎么使得!”程宗扬笑道:“既然是商路,当然是有来有回。你们在阵中找到的物品,无论好坏,我全要了,只要别拿假货蒙我就行。”“看少东家说的!”莫如霖大笑两声,接着泪如雨下,“我莫五当年幸得东家照料才有今日,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要靠少东家养活,我莫五真是没用啊……”说着嚎啕大哭。

宋三陪着掉了几滴泪,哽咽道:“少东家这番大恩大德,小的们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后面的外姓人没听清众人的交谈,一番窃窃私语,不多时莫爷的旧东家要专门开一条商路的消息便即传开,顿时欢声雷动。

莫如霖心下别有一番滋味,他躲在苍澜一是愧对岳帅,二来也是避祸,免得被人当成岳逆余党清除掉。苍澜有雾障这个天然的牢笼,镇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为了小命着想,只能咬牙苦捱。这回遇到岳帅的故旧,莫如霖也是豁出去了,把埋在心底十余年的秘密都吐露出来,说完只觉浑身都一阵轻松,想着要杀要剐也就这样了。却不料那年轻人竟然提出专门开通一条商路,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

“少东家……”莫如霖嚎啕着就要拜倒。

程宗扬赶紧扶住他,“莫兄,你我的交情还用客气?你放心,三个月内,商路必定开通。”那些外姓人看向程宗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目光中充满敬畏和感激,几乎把他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程宗扬心下早有计较,自己计划中要在宋国设立五处钱庄,除了临安的总号和西面筠州的分号,其他三处还在筹建。南边这一处,便设在夷陵。通往苍澜的商路虽然代价高昂,但这点成本自己也不至于支付不起。太泉古阵充满秘密,但自己不可能久留苍澜寻找谜底,如果铺成铁轨,太泉古阵的物品就能源源不断地运往外界,说不定真有自己能用的东西。

“铁路吗?”萧遥逸思索道:“如果从江州铺一条铁路到建康呢?”“想都别想。”程宗扬道:“先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铁。单是铁轨用的钢,要防锈,要抗压,不会变形,还要求足够的精度,六朝能铸出来吗?”“如果把太泉古阵的铁轨都弄出来呢?”“开什么玩笑?”武二郎道:“你要能弄出来,记得给二爷留两根。”萧遥逸也知道不可能,如果真把那些铁轨运到外界,自己把它们全炼成刀也不会拿去铺路,那也太浪费了。

忽然众人惊呼起来,却是武二郎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柱顿时把周围的火把都比了下去。

武二郎得意洋洋地说道:“没见过吧?土狗!”宋三羡慕地说道:“真是好东西。”“别摸!摸坏了你赔得起吗?”武二郎一脸得瑟地拿着手电筒左照右照,忽然道:“咦?这不老徐吗?”徐君房被他拿手电照在脸上,映得睁不开眼,他两手捂着眼睛,扯着喉咙说道:“程头儿!是你们吗?”“老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在外面等你们,看到光柱才过来……别照!别照……”程宗扬笑道:“你来得正好,先把这笔生意敲定了。莫兄,请吧。”第二章众人在通道内席地而坐,程宗扬拿出纸张、炭笔,由熟知苍澜内情的徐君房协助,与莫如霖为首的外姓人谈定了交易内容。一旦商路开通,盘江程氏将每月派遣一支商队,运送不低于一百石的粮食、盐巴、布匹等货物,以市价结算。外姓人从太泉古阵取得的各种物品,由商队统一收购,价格由双方协商。程宗扬特别强调所有的物品必须完整,以避免外姓人对太泉古阵无节制的破坏。

外姓人在镇上自成一体,徐君房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苍澜人,与他们的交往也不深。这位程头儿居然坐下来跟他们谈生意,已经让他大出意料,外姓人把姿态放那么低,张口闭口都称他为少东家,透出十二分的尊敬,更让他理解不能。不过徐君房也不含糊,靠着自己对苍澜的熟稔,把交易价格订在一个双方皆大欢喜的程度。程宗扬固然觉得白捡的一样,外姓人也喜出望外。从太泉古阵取得的物品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识货的更是没有,摆出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少东家愿意收购,那些外姓人都求之不得。

交易敲定,不仅程宗扬在外姓人心目中地位一时无两,连莫如霖本来就一言九鼎的威望也水涨船高。至于徐君房和武二郎,都少不了人巴结。

萧遥逸把莫如霖拉到一边,私下交谈几句,莫如霖指天发誓,自己虽然有负岳帅的嘱托,但绝没有背叛岳帅的念头,萧遥逸才悻悻罢手。

程宗扬把徐君房留下来继续商谈交易的细节,自己和萧遥逸、武二郎一起回到岳鹏举曾经住过的那处房间。

左彤芝守在入口处,见到程宗扬过来才松了口气,“你们去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回来,朱大爷说去找你们,不知遇到没有?”程宗扬一怔,随即道:“不用管他。老铁呢?伤势怎么样?”“已经大好了。那位乐姑娘真了不起,”左彤芝佩服地说道:“年纪不大,医术可高明得紧,再歇息几日就没有大碍了。”铁中宝折断的肋骨已经被复位,用木板牢牢固定住,此时刚刚睡着。乐明珠和阿兰迦倒是出奇的投缘,这会儿凑在一起,吱吱咯咯地又说又笑。见到程宗扬进来,乐明珠招手道:“大笨瓜,快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我要去草原玩!”乐明珠兴奋地说道:“那里有好多马,人家还没有骑过马呢。”“好啊。”程宗扬看着阿兰迦,笑道:“等小侯爷定下日子去铁勒族求亲,我带你一起去。”“真的吗?”乐明珠高兴地拉起阿兰迦,“你要做新娘子了?哎呀,我最喜欢新娘子,新娘子最漂亮了!你一定要等我啊。”阿兰迦晕生双颊,过了会儿才道:“只要他敢去……”萧遥逸道:“就算被人打断腿,我也要爬到你面前,把你接走!”“你又胡说!”武二郎东看西看,没见着白仙儿,正纳闷间,才发现她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双又委屈又愤怒的眼睛。

“这是咋回事?”武二郎掀开被子,见她从头到脚都好端端的,只是被人封了穴道。

刚解开穴道,白仙儿就大哭起来,“二郎!她欺负我!”左彤芝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她吵得太厉害,又要出去找你们。不得已,我才封了她的穴道。”“她就是欺负我!二郎,你给我打她!”武二郎一阵头大,索性把她嘴巴一塞,拿被子卷成一个卷,吓唬道:“再嚷嚷,二爷就把你扔掉!”乐明珠张开手臂拦住他,“不许你欺负她!”武二郎倒没想欺负白仙儿,不过二爷要的是面子,乐明珠不拦还好,这会儿她一拦就服软,二爷的面子往哪儿搁?武二眼一瞪,蛮横地说道:“我欺负她怎么了!”“她有娃娃呢。”房间里整个安静下来,武二郎张大嘴巴,像具石雕一样定在当场。

过了会儿,程宗扬悄悄挑起拇指,低声道:“二爷,神枪手啊。”萧遥逸抱拳道:“佩服!佩服!”左彤芝也大是意外,半晌才道:“恭喜二爷了。”武二郎像没听到一样,呆呆看着白仙儿,片刻后他猛地一甩头,猛虎般闯出去,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揪着莫如霖进来,“就是她!赶紧走!越快越好!”莫如霖被他揪着领子,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拚命点头道:“好说好说……我这就让人做单架,把她抬出去……”“抬个屁!万一摔着了,你赔得起吗?做张背椅,二爷把她背出去!”“成!成!成!”程宗扬惊讶地说道:“二爷,你不至于吧?”“甭废话,这地方乱七八糟的,万一磕着碰着可不得了。”武二郎风卷残云般收拾着东西,一边道:“二爷这就走,先到镇上等着。程头儿,你们赶紧着,别磨磨叽叽的!那个小狐狸,把你的帕子给二爷使使!”萧遥逸愕然道:“要帕子干吗?”“万一出汗了呢?我瞧着就你的帕子还干净些。快点!快点!你不好几条的吗?别娘儿们似的!”萧遥逸与程宗扬对视半晌,程宗扬长叹一声,“得,二爷这是指望不上了。爹死娘嫁人,随他去吧。”“二爷真是英雄好汉,说重色轻友就重色轻友,一点都不带含糊的。”萧遥逸一边掏帕子,一边对阿兰迦道:“你和武二一起走。”“为什么?”“你们先走,到外面等我。”说着萧遥逸朝程宗扬使了个眼色。

程宗扬配合道:“左护法,趁这会儿还没有乱起来,你们也和武二一起走,在镇上等我们。”左彤芝毫不拖泥带水,“好。”程宗扬对莫如霖道:“莫兄,你说那些胡人在林子里?”莫如霖点头道:“死了几个,剩下的逃到林子里,我们也没顾上理会。还有个老的,叫乌什么……”阿兰迦道:“乌护大叔?”“对对对!他受了点伤……不重!不重!”莫如霖含糊道:“如今在敝处作客。”阿兰迦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挂念自己族人的安危,对萧遥逸道:“我在镇上等你。”徐君房道:“我呢?”程宗扬道:“你跟着我。”徐君房也不在乎,“成。”乐明珠道:“我要等师姊。”“出去在镇上等也行啊。”“不行。”乐明珠嘟起嘴,“我要自己走了,师姊肯定会生气的。”程宗扬无奈,“那你也留下吧。”武二郎根本没理会周围这帮凡人,他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玻璃一样,把白仙儿捧起来,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程宗扬都想踹他几脚。

莫如霖亲自点了戴松原、柏星辰和十几名好手护送。左彤芝与阿兰迦一起,后面是被人抬着的铁中宝。

萧遥逸拉着阿兰迦依依惜别,乐明珠似乎想起什么,招手道:“等等……”刚要过去,却被程宗扬一把拉住辫子,她气恼地扭过头,“大笨瓜--”程宗扬一指竖在嘴边,“嘘。”萧遥逸将一块玉佩放到阿兰迦手中,“这块玉佩是我萧家世传的兰陵玉,你好好带着--千万别弄丢了。”本来是情意绵绵的赠送信物,被他郑重其事地加个尾巴,离别时那点伤感立即烟消云散。阿兰迦赌气地接过玉佩,想了想,从颈中扯出一根项链,取下一颗天青色的珠子,塞到萧遥逸手心里,“这是我出生时就带在身上的,让长生的青天作证。”两人拉着手,四目交投,目光流连间,越来越依依不舍。

萧遥逸忽然道:“这个你也带上。”说着把那只印有岳帅标记的玻璃樽塞到她手中。

阿兰迦一怔,“这不是你要带回去的吗?”“是啊。”萧遥逸笑嘻嘻道:“你要把它带走,我那几位哥哥就不得不跟我一起去了。”阿兰迦瞪着他,“你自己就不敢来吗?”萧遥逸理直气壮地说道:“万一是抢亲呢?人多势众才好抢。”“你--”萧遥逸一手托着玻璃樽,一手轻轻一弹,在清越的袅袅余音中,低声吟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出自北地,阿兰迦也听过。她想笑,眼圈却红了,良久才道:“我等你。”一行人终于走远,程宗扬回头看着一脸不高兴的乐明珠,禁不住捏了捏她圆圆的小脸,“还生气呢?”乐明珠气恼地白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卿卿我我,你过去多不合适?”“我又不是去找他们。”“那你叫谁呢?”“白仙儿啊。”“你找她干嘛?”“她的娃娃忘记拿了。”乐明珠拿出一只木偶摇了摇。

卡!程宗扬的下巴直接掉在地上。

“你说的娃娃就是这个?”“是啊。”“你难道不是说她肚子里有娃娃了?”乐明珠脸红了起来,“才没有!你想到哪儿去了?……哎呀!武二!”乐明珠终于明白过来,“我要给他解释……”“千万别!”程宗扬拦住她,“什么都别说!”武二如果发现自己被人不小心给忽悠了,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程宗扬定了定神,看着那只禁魂鬼偶道:“这娃娃怎么跑这儿了?”“左姊姊在床边找到的,白仙儿说是她的,两个人吵了起来。左姊姊点了她的穴道,把娃娃也给了她。我看她不高兴,还跟她玩过家家,帮她把娃娃哄睡。武二好讨厌,那么大声音,都把小宝宝吵醒了。”程宗扬终于听明白了。这事说到底还得怪二爷,他怎么就没玩过过家家呢?

“咦?”乐明珠疑惑地拿起木偶,“有毒吗?好奇怪的毒性……”“小心点,别乱玩。”“这种毒我从来都没见过呢。”乐明珠飞快地取出银针、银匕、棉球、验毒粉……兴致勃勃地摆弄起那只玩偶,一边道:“说不定是一种从来没有记载过的毒物,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呢!我要叫它乐氏娃娃毒!”看着小香瓜兴奋的小脸,程宗扬都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好在禁魂鬼偶的毒性也不致命,她想玩就让她玩好了。

众人离开,原本热闹的房间里冷清下来。莫如霖站在门边,有些敬畏地望着房间中的陈设,“这里……是岳帅住过的?”“大概是吧。”程宗扬提醒道:“回头最好让人把这里封起来。”莫如霖心领神会,“少东家放心,莫五省的。”“对了,我们有位朋友,叫宁素的,因为此前的误会下落不明,还要麻烦莫兄帮忙寻找。”莫如霖赶紧找手下问明情况,原来宁素受伤后一直跟着凉州盟,古阵外的混战中,凉州盟被打散,宁素也落到外姓人手里。莫如霖拍着胸膛道:“少东家放心!这事包在我莫五身上!”程宗扬放下一件心事。至于惠远小和尚,虽然没有见到,但刚才看到十方丛林诸僧中有佛光寺的名号,想来他有同门照料,应该没事。

程宗扬扭过头,“小侯爷,人都被你送走了,这会儿该说了吧。”萧遥逸笑道:“知我者,程兄也。”萧遥逸毫不客气地拿过纸张、炭条,边写边道:“周族由十几个帮派势力组成,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刚才在场的一共是一百四十三人。十方丛林来了五座寺院,和尚、沙弥加起来九十六人。道门诸宗和其他一些零星势力三十七人。加上其他散在阵内的势力,大概在三百人上下。”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什么意思?”“很简单。”萧遥逸在纸上重重一画,“一网打尽!”程宗扬吓了一跳,“小狐狸,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力?”“周族那小子你难道看他顺眼?还有那帮捧着佛经砍人的秃驴!”萧遥逸手一挥,“干掉他们才是为世间除害。”“你数过咱们有几个人吗?武二爷刚拍拍屁股走人,还剩你、我、小紫、死老头,加上老徐也才五个人。三百对五个--谁把谁一网打尽啊?”萧遥逸笑道:“还有莫五呢。”莫如霖有些犹豫,毕竟外姓人的实力参差不齐,玩点阴险的手段还行,真要硬拚,三百对三百,谁能赢还不一定呢。

萧遥逸打开折扇,“那些人多半都是岳帅的仇家。”莫如霖一拳擂在腿上,断然道:“不能放虎归山!”“先别急。”程宗扬道:“我先问一下:莫兄,岳帅在太泉古阵的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小的也是外面人进来才听说的。”“以前有过吗?”“绝对没有。”莫如霖道:“这几日来太泉古阵的人,比平常两年都多。我们在阵上这么多年,真没有什么能瞒过我们外姓人的耳目,可偏生这样的大事,我们事前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依我看,岳帅这事只是个谣传。”程宗扬道:“可为什么要造这种谣?又是谁造的谣?”萧遥逸经过这几日的搜寻,对岳帅在太泉古阵出现的事也已经死心了,“能把这么多不同势力的人都骗过来,这个造谣者不简单。”莫如霖道:“会不会是广源行干的?故意把各帮派召集过来,好清除异己,给周族铺路?”“那广源行没理由把道门诸宗和十方丛林都骗进来啊?”莫如霖推测道:“也许是给周飞主造势?藉着各方势力,宣扬周族少主?”萧遥逸道:“那也不该选太泉古阵--姓周的长的就是张倒霉脸,他要中了诅咒广源行还不全赔进去?”程宗扬摸着下巴,“那会是谁造的谣?”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明知道是谣言,造谣的肯定不会来。那么谁没有来,谁就是造谣的。”看着从暗处走出的少女,莫如霖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又堆起笑容。

程宗扬和萧遥逸异口同声道:“黑魔海!”“光明观堂和龙宸都有人上钩,只有黑魔海的人没露面。”萧遥逸道:“如果岳帅真在此地,最着急的恐怕就是黑魔海。除非是他们放出的谣言,否则绝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动静。”“这是冲我来的啊!”程宗扬一想就通,顿时一阵火大。自己在临安打听赤阳圣果的事并不算秘密,黑魔海肯定知道自己要来太泉古阵。剑玉姬那贱人刚与自己达成协议,全面退出宋国,转脸就放出谣言,不废吹灰之力,便把岳鸟人的仇家都引到太泉古阵,如果不是周飞横空出世,吸引了太多目光,自己一行早就成了众矢之的。

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如果是别人布局,顶多是引来一堆麻烦让自己头大,可操盘者是剑玉姬,那就不同了--这贱人肯定有后手!

那么剑玉姬的后手是什么呢?程宗扬刚想了一下就立即放弃猜测。如果自己能凭空猜到,她也不是剑玉姬了。

“小侯爷,你的计划要改一改。”程宗扬道:“那帮岳帅的仇家,咱们一个都不动,而且也不能让他们打起来。”萧遥逸也明白过来,他虽然没有接触过剑玉姬,但对她的手段也多少了解一些。既然剑玉姬设下这样一个圈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跳进去。

“糟糕!他们不会已经打起来了吧?”程宗扬道:“赶紧让人去看看,还有多少人活着。”小紫笑道:“已经没有人啦。”程宗扬一脸不信,“这么快可死完了?”“没有啊。”小紫笑道:“岳鹏举出来了,他们都去追姓岳的了。”萧遥逸和莫如霖都脸上变色,程宗扬却沉下气来,“死丫头,这是你搞得鬼吧?”小紫笑吟吟道:“谁知道他们那么好骗?”“大哥--”外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信永扑过来抱住程宗扬的大腿,哭天喊地地叫道:“你要给小弟做主啊……”“怎么了这是?”信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几乎哭岔了气,嘴皮子倒是一点都不耽误,“癫师弟那个废物!被人骗了啊!大哥!”程宗扬喝道:“好好说!”“大哥,你这边带着人刚走,我们和姓周的那帮人就忙活起来了。姓周的打过来,我们打过去,姓周的又打过来,我们又打过去……我瞧着不是个事,叫癫师弟带着咱们的琉璃天珠赶紧先避避。这一避就出事了--癫师弟刚走没多远,就碰见一人,说是卖琉璃天珠的。癫师弟不是缺心眼吗?可再缺心眼也知道这事儿不对。谁家的琉璃天珠摆个地摊卖啊?癫师弟就没理,拿着咱们的琉璃天珠接着走。刚走两步又碰见一老头……”“朱老头?”“可不是嘛!癫师弟一看这眼熟啊,刚见过不是?随口打了个招呼,问老头干嘛呢?老头说听说这儿有人卖琉璃天珠,过来瞧瞧。癫师弟说那是骗人的,千万别去。老头说不怕,十文钱一个,便宜!摊主还说了,如果是假的,赔三个!癫师弟一听心动了,跟老头一起一人掏了十文钱,买了一盒。到没人的地方打开一看……”信永嘴巴哆嗦着伸出四根手指,“四颗,足足四颗……”“癫师弟数了一遍,然后就疯了,老头怎么劝都不行,把周族那个吃了咱们琉璃天珠的老东西往老头那儿一扔,就去找卖珠子的算账……”说到伤心处,信永哭得舌头都打结了。

程宗扬替他说道:“癫头陀赶过去一看,没人了,回来再一看,人没了,是不是?”“大哥!又让你说着了。癫师弟回来一瞧,你们那朱老头被人狠打了一顿,人都翻白眼了。周族那个老东西……”信永哭道:“连他肚子里的琉璃天珠都没影了。”徐君房道:“卖珠子是谁啊?”信永泣不成声,指着旁边一人,咬牙切齿地产道:“就是她!”小紫无辜地说道:“我已经赔给他了啊。假一赔三,一共是四颗啊。”“小妖精!你骗了贫僧的佛珠,又骗了癫师弟的琉璃天珠!你还给我!”“佛珠是你送给我的。至于琉璃天珠嘛……”小紫摊开一只小手,“你说是我骗走的,有证据吗?”信永顿时语塞。

小紫道:“小心我告你诽谤哦。”“大哥啊!冤……啊……”信永抱着程宗扬的大腿又嚎啕起来。

程宗扬右手伸到怀里,然后递到信永面前。

信永眼睛顿时直了。一颗滚圆的珠子躺在他掌心,珠内仿佛有一道微微滚动的彩虹。

程宗扬手掌一翻,琉璃天珠直掉下来。

信永扑过去,抱住那颗琉璃天珠,惨叫道:“佛爷爷啊--”“再嚎一声,我就把它砸了。”信永立刻闭嘴。

“什么都别问,这颗珠子你拿好。记住,这不是给你的,是我施舍给娑梵寺的。”程宗扬道:“如果让人知道琉璃天珠在你手里……嘿嘿……明白了吗?”“懂!懂!”信永小心翼翼把琉璃天珠塞到袈裟里,想想还不放心,又掏出汗巾,把珠子密密包好,绑在肩膀上,藏在腋下,这才觉得安全些。

信永真是什么都没说,他俯下身,右手、左手、双膝先后着地,然后额头贴在地上,接着翻过双手,捧起程宗扬一只脚,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这才爬起来。

“大哥,你肯定是菩萨转世!”信永斩钉截铁地说道:“必须的!”“行了,把你的人叫上赶紧走。少趟这漟混水。”“菩萨哥,你到长安,千万要来找我啊。”信永道:“我们娑梵寺就在长安城南,渭水边上,不认识路不怕,到河边随便找个人问问,你们给谁种地的?他指的地方就是我们娑梵寺。”徐君房道:“你们地方挺大啊。”“何止是大?”信永道:“那地方,我就是天!这么跟你说吧,周围几十个村子,你想在谁家门口拉屎,尽管拉!只要说是我小永的兄弟,谁都不敢说个不字!”信永拍着胸膛,越吹越上劲。如果让这两个忽悠一起进入状态,程宗扬想想就头皮发麻。

“赶紧走!”“那我走了啊……”信永依依不舍地说道:“菩萨哥,你一定要来啊!”第三章信永一步三回头地走远,萧遥逸道:“圣人兄,琉璃天珠啊,你就这么给他了?”“你想转世吗?”萧遥逸道:“转世之说,太过玄虚。我是不信的。”“那不就结了。”程宗扬道:“琉璃天珠留咱们手里,绝对是祸害。东西不在好坏,而在于是否有用。咱们现在刚起步,为了一件用不上东西,引来一堆麻烦,还不如扔了。”莫如霖抚掌道:“少东家说得好!”信永捧臭脚的功夫炉火纯青,莫如霖的火候也不差,程宗扬苦笑道:“信永刚走,你就让我消停会儿吧。”莫如霖从善如流,不再提这事,问道:“少东家,眼下的事该怎么办?”“你们的人路熟,让他们四处找找,把外面的人都领出去。”“如果他们还打着呢?”“周族和十方丛林争的是琉璃天珠。现在一边拿了珠子,一边有了大主灶。如果还有人打,你们就别管了。”“是。”莫如霖去安排人手,剩下程宗扬、萧遥逸、徐君房和小紫。萧遥逸本想大杀一场,这会儿意兴阑珊地道:“早知如此,我也跟二爷一起走了。”“据说这里有一个通向外面的传送阵,你不想看看吗?”萧遥逸顿时来了兴趣,“在哪儿?”“我先看看图。”程宗扬拿出自己拓下的图案看了起来。小紫进了室内,不一会儿抱着乐明珠出来,笑道:“程头儿,你的小香瓜睡着了呢。”差点忘了小香瓜还在研究乐氏娃娃毒呢,程宗扬把乐明珠接过来,一边道:“老徐,你来看看这图,找找有没有眼熟的。”徐君房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些图案,程宗扬按照朱老头教的手法试了一下,居然没能驱散毒素,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中的毒。好在她气息、体温一切正常,就是睡熟了。

徐君房看了半晌,“没见过这东西……看着有点像海外的铜钱?”程宗扬无奈,只好收起拓下的图案,“摸吧咱们。”四人一边说一边离开房间,刚走出那条挖出的弯道,便看到宋三像只皮球一样一路滚进来,“篷”的撞在墙角,半晌没爬起来。

莫如霖脖子扬得高高的,颈中架着一柄长剑,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神情镇定地说道:“仙子修为非凡,在下佩服。但仙子便是杀了在下,我莫五也绝不会出卖少东家!”程宗扬鼻子险些气歪,“干!人你都领来了,还演什么呢?”“少东家,她一来就直奔这边,真不是我带来的啊!”这话倒不是撇清,潘姊儿回来找乐丫头,当然是直接朝这边走。遇到外面有陌生人,立即出手劫下要紧人物--潘姊儿出手够果断的。

程宗扬肩上伤势未愈,也就勉强能抱抱乐丫头,动手根本不用想。潘姊儿回来肯定没别的事,就是要人。可自己刚和小香瓜见了两面,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这么把她交出去。

程宗扬当机立断,“小狐狸,看你的了!”说罢抱着小香瓜,飞身就走。

潘金莲踢开莫如霖,长剑微微一沉,然后蓦然挑起,身形仙鹤般朝程宗扬掠去。萧遥逸手中折扇“刷”的张开,脚下像踩在冰上般一滑,截住她这一剑,叫道:“光明观堂的臭丫头!小侯爷想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滚开!”潘金莲长剑被折扇挡住,她腰肢微拧,接着一招鹤舞星空,剑光闪动间,仿佛绽放出无数星光。

萧遥逸手中折扇犹如斧轮横挥过去,将星光一荡而空,重重斩在剑上。一边嘲笑道:“腰扭得真不错,这一招是燕姣然在床上跟我们岳帅学的吧?”潘金莲微微一怔,眼中随即露出怒火,她长剑波浪般攻出,接着皓腕微旋,一点寒光从层层剑波间飞起,仿佛一只卓然不群的野鹤,孤傲地张开羽翼,剑光所及,将萧遥逸半个身体都笼罩住。

这招鹤鸣九皋是蓄力而为,萧遥逸虽然不惧,手中的折扇却敌不过那柄来自光明观堂的名剑鹤侣,扇面“篷”的一声破开。

萧遥逸屈指一弹,一枚扇骨疾射而出。潘金莲左手玉指扬起,像拂开一朵鲜花般将袭来的扇骨弹开,右手长剑去势不变,刺向萧遥逸颈下。

萧遥逸折扇一合,精钢制成的扇骨挡住剑锋,然后握住扇柄,像握着一根点穴橛般点向潘金莲的手腕。

两人交手极快,潘金莲急于救下师妹,却没想到这个看似纨裤的公子哥竟然如此棘手,虽然自己倚仗鹤侣剑占据上风,却一连数招也没能冲开他的拦截。

就在这时,黑暗的大厅中猛然亮起两道光柱,接着一只庞然大物仿佛盘踞多时的怪兽,悄无声息地蹿出。

程宗扬放下车窗玻璃,对萧遥逸叫道:“上来!”潘金莲和萧遥逸同时掠起,半空中又交手数招,潘金莲倚仗鹤侣剑的锋芒,终究快了一步,比萧遥逸抢先一线掠到车旁。

程宗扬赶紧升起玻璃,叫道:“快走!”宽大的驾驶席上,小紫的身影显得娇小而又可爱,然而那头巨大的钢铁怪兽在她手下却驯服无比,程宗扬话音未落,车身便猛然加速,把堪堪逼近的潘金莲甩开。

“这边!”程宗扬从另一侧露出脑袋,朝萧遥逸叫道。

萧遥逸心下会意,叫道:“臭丫头!看小爷的穿心掌!”说着抬掌与潘金莲力拼一记,借势飞开,掠到另外一侧。程宗扬抖开绳子,从窗中甩了出去。萧遥逸一把接住绳索,接着提气轻身,仿佛一片树叶附在绳上,没有半分重量。

汽车在黑暗中飞奔,片刻后,前方有人叫道:“九天玄兽!快闪开!”周族已经在这怪兽口中吃过几次苦头,看到怪兽扑来,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几名僧人也为之愕然,接着一名和尚喝道:“何方妖孽!还不伏我佛法!”灯光过处,映出周飞、黎锦香、普济等人惊骇的眼睛。接着高大的车身微微一震,干脆利落地将那个拦路的和尚辗到车下。

周围惊呼声响成一片,眼看后面潘金莲还紧追不舍,程宗扬索性叫道:“岳鹏举在此!谁来杀我!”正在四处搜寻岳鹏举的众人顿时一片哄然,随即一窝蜂般追来。

车速不断攀升,不多时便冲出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外面暴雨已经停止,湿淋淋的路面仿佛一条黑色的丝带,伸向浓云满布的夜空。

徐君房趴在车窗边,一边望着外面一边惊叹道:“这简直是在天上飞啊!”“什么叫简直?”程宗扬道:“后面那才是真飞呢。想不想来一个?”“算了算了。”程宗扬把头伸到车窗外,叫道:“小侯爷,你还玩呢?”车外狂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萧遥逸却是如鱼得水,他一手握着绳索,一手张开,仿佛一只矫健的苍鹰在风中飞翔。他身体猛然侧翻,从桥上直飞下去,像钟摆一样荡了半圈,然后猛地一跃,一飞冲天。

萧遥逸放声大笑,玩得不亦乐乎。他的发冠早已掉落,披散的头发在呼啸的狂风中飞舞,几乎触到路灯的刹那,他灵巧地一旋,长绳横着扇形荡开,惊险无比地紧贴着灯柱掠过。

萧遥逸一边恣意地上下飞舞,一边高声道:“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程宗扬肩上有伤,手臂无力,本来想让小狐狸自己爬过来,谁知道那小子把自己当风筝玩得上瘾,居然在空中玩起了冲浪。玩就玩吧,还整这么风骚。程宗扬实在是不能忍了,一手拽住绳索,盘在前方的座椅靠背上,咬牙切齿地把那小子扯进来。

回到车内,萧遥逸还一脸的意犹未尽,眉飞色舞地说道:“下次再玩,绳子再长一些,速度再快一些就好了。”“还下次呢!下次我把绳子一砍,让你飞个痛快。”萧遥逸大笑道:“唯愿肋下生双翼,一跃飞上白云巅!”徐君房往后面看了看,咂舌道:“还追着呢,真厉害!”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故意的吧?”小紫笑道:“程头儿,你说过不能超速的。”程宗扬看看时速,都一百一了,此时汽车早已驶出城市的范围,后面追来的大队人马大都甩得不见踪影,车后只有寥寥几个身影。

相比之下,潘金莲修为明显要高上一筹,她掠上围栏,身形宛如一只白鹤翩然飞舞,丝毫不显疲态。原本在前面的周飞这时差不多被她甩下一里地,那家伙双手抓着胸前系枪的绳子,身体像俯到地上一样向前倾斜,速度居然也不慢。再后面是普济,那个狂信徒轻身功夫只能说中上,耐力却是极好,被他甩在后面的人中,不乏轻功出类拔萃之辈,但最多坚持三五分钟,就已经力竭。

“路遥知马力,”程宗扬赞道:“潘姊儿真是一匹好马啊。”正臭屁呢,车身猛然一沉,变成下坡。后面追逐的几人借助地势,速度又都快了几分。程宗扬回过头,还想拿潘姊儿再过过嘴瘾,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大叫一声,“干!”桥下荒芜的原野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碧蓝的海面,桥身像折断般笔直向下,伸进大海深处。

上百米的高度在狂飙的车速下根本不值一提,眨眼间汽车已冲向海面。周围光线一暗,汽车直接冲进海中,眼前却是一条隧道。以为自己要堕海的程宗扬惊魂未定,这设计师不是一般的变态!居然把隧道入口设在海面上!

透过头顶的玻璃钢,能看到大群大群的海兽在水中游曳。车灯的光芒使这些海兽骚动起来,它们用变异的尖角和利齿撞击着玻璃钢,发出沉闷的响声。车内众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这些巨大的海兽把玻璃撞碎了。

程宗扬虽然明知道这些玻璃抗压能力肯定很强,但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催促道:“快点!快点!”车辆再次加速,很快就把后面几人甩得踪影不见。一盏茶工夫后,眼前隐隐出现一抹光亮,小紫道:“程头儿,前面有两个出口,走哪一边?”程宗扬看了一下,前面是两条车道,通向两个出口,他灵机一动,把乐明珠的鞋子除下来,往车外一扔,“走另一边!”徐君房挑起拇指,“程头儿,真有你的!”汽车冲出隧道,周围景物顿时一变。车轮下不再是士敏土路,而是一条古老的长廊。两侧矗立着巨大的石柱,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柱身大多已经残破,但残留的柱体依然高达数丈。石柱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依稀能看到上面粗犷的纹饰。

充满蛮荒气息的柱体仿佛巨大的图腾,森然林立,伸向头顶浩翰的星空。

对太泉古阵这种没有规律的时空变幻,众人早已习已为常。程宗扬最关心的是赶紧把后面那几个尾巴给甩掉,但面前的道路上到处散落着折断的石柱,汽车东绕西拐,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长廊尽头是一道高大的台阶,每一级都足有半人高。九天玄兽再神勇,也不可能飞上去,只好无奈地停在台阶前,众人弃车步行。程宗扬抱起乐明珠,萧遥逸背着徐君房,飞身跃上台阶。

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接着一座毁弃的建筑出现在视野中,圆形的穹顶已经残破,仿佛一只敲碎的蛋壳。

徐君房怔了片刻,忽然叫道:“轩辕坟!这是轩辕坟!”“轩辕坟?什么地方?”徐君房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指着其中一页道:“就是这个!魔墟之西,有禁魔之海--原来这是西边啊!--内有轩辕之坟。上古仙灵未泯,时有仙影出没。风雨之日,常闻鬼哭。”程宗扬对徐君房的话一句都没听到,两眼紧盯着他手中的册子,目光像呆住一样停留在下面无意中掀开一角的书页上,半晌才道:“这是什么?”“河图啊。”徐君房道:“你不是买了好几本吗?”程宗扬顾不得打开背包去找,直接把徐君房手里那本小册子夺了过来。

看到有人对自己的东西感兴趣,徐君房也很高兴,说道:“先生说,当日有灵龟从河中负图而出,传下这本《河图》河图在手,坐在室中便可遨游天地,大千世界尽在其中……”程宗扬直接翻到另外一页,指着上面的图案道:“这是你画的?”徐君房一眼看到,眼圈顿时一红,“可不是嘛。为了画这幅图,我可没少挨打。尺寸大小一点都不许错,一幅也就罢了,一共九幅呢。画错一点,先生就打我手板。”程宗扬手里有好几本《河图》但徐大忽悠卖的假古董,他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过。要不是徐君房偶然翻到,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河图》里会这样的图案:印章一样的四方形,中间大小不一的黑色方块和空白交替出现,密密麻麻排列在书页上,黑白间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秘密。

程宗扬急切地问道:“这东西怎么用?”徐君房老老实实道:“不知道。”“没用过你怎么知道它是宝贝?”徐君房脸上微微一红,“不是我说的,是鬼谷先生说的。先生说,这东西是无价之宝,让我学会怎么画之后小心藏好,遇到识货的人再拿出来。我等了几十年也没等到识货的,只好画几本卖钱--程头儿,你认识这东西?”程宗扬无比怀念自己埋在草原里的手机。如果拿手机扫一下,也许会知道这二维码的内容是什么。用肉眼解码,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程宗扬重新翻开小册子,整本《河图》只有十二页,其中三页画着九幅二维码,其他九页半文半图。最后一幅用拙劣的墨迹画着一座毁弃的台基,台基上方是一个破碎的圆形穹顶,仿佛被砸毁的墓室,旁边写着“轩辕坟”至于文字,除了徐君房念的几句,剩下是一大段文字艰涩的古文,别说看懂了,自己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徐君房很爽快地承认自己只是比着葫芦画瓢,对内容一窍不通。程宗扬只好道:“小狐狸,你不是读过书吗?看看认识几个字。”萧遥逸看了半晌,没有多少把握地说道:“我也弄不大明白,意思好像是六合之内,八方之中,这里是天地的中央,用来禁锢魔鬼,祭祀天神的地方……”程宗扬心里直嘀咕,魔鬼?难道是师帅大展神威,把魔鬼镇压在这地方,又弄块红色的石头,让自己来祭祀?

已经到了这里,真有魔鬼也得去看个究竟。程宗扬收起《河图》加速掠了过去,视线绕过建筑的外壳,入目的色彩便使他心头一阵狂跳。

轩辕坟是由一圈圈圆形的阶梯组成,中间一块突起的圆台色如鲜血,整座台身浑然一体,仿佛一整块巨大的赤红色岩石。

程宗扬心里怦怦直跳,到太泉古阵找到那块红色的石头,完成王哲的遗愿,这是自己放在心里最久的一件事。当初答应师帅的时候,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中间会有这样多的曲折,经历无数折腾之后,直到此时自己才见到这块石头--不会找错吧?程宗扬心里无法抑制地升起这个念头。

“咦?这里有字迹……找到了!”萧遥逸大叫道:“圣人兄快来!”程宗扬旋风般冲过去,定睛一看,险些把怀里的小香瓜扔到地上。

祭台下方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深约半寸,却看不到利器雕琢的痕迹,光滑的凹槽更像是用手指画出来的,但那两个字自己熟悉无比:王哲!

萧遥逸试了试祭台的硬度,由衷赞道:“紫阳真人果然不凡!”程宗扬却茫然抬起头,“怎么回事?留个名字就完了?”徐君房推测道:“会不会是后面要写“到此一游”连起来是“王哲到此一游””程宗扬道:“只留个名字什么意思?”萧遥逸愕然道:“问我呢?不是你要来的吗?圣人兄,你不会是不知道要来干嘛的吧?”“对对!祭祀!我这会儿太激动了……干!”程宗扬随即叫道:“谁知道怎么祭祀啊?”“太乙真宗的规矩我不太熟……”萧遥逸琢磨道:“磕个头?”徐君房道:“多少要弄点祭品吧?馒头、汤水啥的。”“这么红,肯定是用血祭啰。”小紫轻笑着拉起他一只手。

“瞎说,师帅名门正宗出身,怎么会搞血祭这种邪门外道的事?”“试试就知道了。”“试什么试?咦……”程宗扬说着低头一看,自己手上不知时候多了一道伤口,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我干!你个死丫头!怎么不打招呼就割啊!”程宗扬刚叫了一声就没音了。鲜血淋在石上,在王哲名字上方浮现出两行字迹:九阳神功,六阳齐出。

“看来是认主啊,”萧遥逸鼓励道:“圣人兄,你不是练过九阳神功吗?来一掌试试。”程宗扬沉着脸道:“我手上有伤,肩上也有!”小紫道:“所以人家割的是你右手。”“抱好!”程宗扬气愤地把乐明珠塞给她,嚷道:“都给我让开点!免得误伤!”程宗扬摆好架势,一掌拍出。“呯”的一声,祭台纹丝未动,程宗扬的手掌却像是拍在铁块上一样,震得掌骨剧痛,左肩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像是要裂开。

“九阳神功,九阳……”萧遥逸小声提醒道。

程宗扬暗骂一声,甩了甩手,然后长吸一口气,重新摆开架势。丹田的气轮旋转着,一股纯正的九阳真气从气海涌出,瞬息间游遍全身,在经络中凝出六个光点。

程宗扬疯狂注入真气,光点迅速膨胀。他最大的麻烦是缺乏像样的师傅,卓美人儿倒是挺能干,但她没修习过九阳神功,只能提供一些零碎的信息。朱老头更是对他练九阳神功十万个不顺眼,一直嘟囔说他练这个瞎耽误工夫,不如把心思放在太一经上。且不说那老东西对太一经也就比卓美人儿对九阳神功的了解稍多一点,其实最大的问题是自己一直就没怎么练。

平常修习中最枯燥的炼息凝神,到程宗扬这儿基本上都跳过了,九成九都是靠生死根直接去抢。以至于现在自己修炼的全部重心几乎都在怎么消除气息中的杂质,使真气更为精纯。用哪种功法这种对其他人来说与修行的水准、进境,甚至于性命攸关的事,在程宗扬这里根本不是重点。

程宗扬盲人摸象般折腾这么久,多少也有点心得。比如九阳神功,修为每精深一层,多出一个光点,施展的威力不是简单的累加,而是呈倍数上升。二阳是一阳的两倍,三阳是二阳的两倍,现在自己勉强踏足六阳的境地,九阳神功出手时的威力已经是一阳的三十二倍,而且这个基准还随着修为的进境水涨船高。

如果简单的换算成力量,程宗扬估算过,自己全力一指,力道大概是二百公斤左右。这样折算一下,王哲能用手指在这样坚硬的石头上刻出字迹,一点都不奇怪。以他的修为,九阳神功全力施展,一指下去起码是上百吨的力道,就是铁块也能戳个洞出来。

当然自己还没这本事,这一掌下去,祭台还是纹丝未动,甚至连半点声音也没有。

程宗扬心下纳闷,自己这一掌就算推不动祭台,也不至于一点声音都没有,掌力都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祭台内传来一阵微微的震动,程宗扬蓦然想起王哲当初的吩咐,叫道:“闪开--”话音未落,眼前的祭台瞬间消失,立足处化为一片虚空,程宗扬仿佛置身于浩翰的星空中,无数星辰围绕着自己运行。忽然眼前出现一点星光,朝自己飞速掠来,在视野中迅速扩大。

那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上面有蓝色的海洋,绿色的森林,覆盖着白雪的山峰,满眼黄色的沙漠……他看到大片大片的飞禽舞动翅膀遮蔽了天空,成群的野兽在草原上奔跑。无数可怕的巨兽在山谷和沼泽中搏杀,用狡诈而凶残的手段捕捉猎物。在无边的森林深处,一群有着坚硬外壳的巨型白蚁建立起庞大的帝国,而它们的天敌,一种金色的巨蜂占据了森林的领空。

而这颗星球真正的霸主则是在海洋深处。数量以百亿计的巨鲨种族控制了一半的海洋。它们组建起数以万计的军团,在自己广袤的领土上游曳,甚至沿着河流深入到大陆的腹地,没有任何种族能够挑战巨鲨的地位。

白蚁与巨蜂的战斗在森林中蔓延,一场史诗般的战争之后,金黄色的巨蜂获得了胜利,白蚁帝国的战士尸骸填满了无数山谷,遍布在森林中的蚁塔全部被夷为平地。白蚁随即转入地下,它们用强有力的巨颌咬断树根,用汁液来孵育新生的战士。

大片大片的森林枯萎,变成荒漠。有着银色羽翼的鹰族张开翅膀,用利爪带起部族的石像,迁徙往遥远的草原。矫健的雪豹攀上山脊,背上驮负着神圣的火种,整族整族迁往高山。

在这一轮迁徙中,无数种族像爆炸一样从森林流向四面八方。一小群猿类也离开了它们熟悉的密林。当一条巨大的河流阻挡了它们的脚步,它们沿着河流,来到河道纵横的沼泽平原。

为了适应沼泽多水的环境,它们放弃了爬行,用直立的方式在齐腰深的沼泽中行走。湿润的气候使它们褪去毛发,露出光滑的皮肤。气候的改变使它们不再有固定的发情期,而后入式的性交方式也因为无法弯腰而改变。它们在沼泽中学会了面对面的性交方式。

它们在沼泽中游走,同时开始磨制石器、骨针和各种工具。终于第一批猿类离开沼泽,挥舞着石斧追逐那些爪牙比它们锋利,四肢比它们强健的野兽。越来越多的野兽成为猿类的猎物,越来越多的猿类离开沼泽,在大地上游荡,在与各种野兽搏杀中生存下来。

它们学会种植谷物,于是它们开始定居。它们尝试着豢养多余的猎物,对每一种野兽进行驯化,于是它们有了稳定的肉食收获。它们裹上兽皮,进入到更为寒冷的区域。它们用石斧砍倒树木,用木筏和独木舟越过河流、湖泊、海洋……它们学习鸟类筑起自己的巢,于是有了村落。它们开始用火来烧烤食物,让肉类和谷物更容易咀嚼。烧过的泥土变得坚硬,于是它们有了陶器。它们在烧过的石头上发现一些可以熔化,然后变得坚硬的物体,于是它们开始冶炼金属。当一名猿类模仿蜘蛛结出第一个网,它们开始有了文字。

文明开始诞生,它们也成为他们。

曾经盛极一时的白蚁、金蜂和巨鲨已经荡然无存。人类成为大地的主人。村落、城邦、青铜、文字、丝绸……他们发展越来越快,终于有一位人类戴上象征神圣的冠旒,在高大的座位上发号施令,将自己的意志定为法律。

人类进入王国时代。

沼泽已经干涸,化为平原,那条巨大的河流依然存在,被人命名为云水。云水以南崛起了第一个王国,崇奉万物之灵的王国:昭南。然后是云水以北,崇尚黑色与军武的王国:秦。第三个王国依然位于云水之北,拥有比秦国更多战马和军队,以强盛著称的王国:汉。第四个王国在云水之南,文采风流的王国:晋。

第五个王国又回到云水之北,恢宏大气的王国:唐。第六个王国诞生在曾经的沼泽之上,以富足闻名的王国:宋。

一个年轻的帝王登上汉国的王位,他抬起手,在他手掌的阴影之下,无数战马和军士汇聚起来,然后沿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路越过高山、平原、河流……兵锋所指,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天下。

当最后一个王国昭南以正式盟约,尊奉他为唯一的天子时,年轻的帝王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他放弃了征服所有土地的梦想,退回宫中安渡晚年。而六朝,开始不停扩张。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开垦出来,变成村落、封地、州郡……与此同时,星球另外一端,另一个王国也在同样扩张疆域。一支庞大的军队集结起来,向东方进发。他们越过高原,进入到一片富庶的地域,几乎与唐国正在扩张的边界擦肩而过,然后消失在沿途大大小小的王国中。

唐国没有停止扩张的脚步,一支军队越过草原,一路西行,然后在远离帝国疆域万里之外停驻下来。

视野猛然拉近,自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正午的阳光耀人眼目,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成排的战马驻立在齐膝的青草间,精良的马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战争开始。

成排的长刀仿佛雪亮的波浪向前劈出,箭矢暴雨般落下,一匹战马从自己头顶跃过,随即被埋藏在草丛中的长索绊倒。指挥官大声发号命令,如林的长枪刺出,将骑手连人带马刺毙当场。鲜血染红了草原。

程宗扬一动都不敢动,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他能听到枪锋穿透甲胄,刺入人体的闷响;能闻到鲜血浓烈的腥气,甚至能感觉到有风吹到身上,跃过的战马带起的泥点溅在脸上……虽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一切却比自己在江州之战经历的还要真实。

一名盾手被一名骑手撞倒,接着骑手举起长斧,斧刃从盾手额头劈下,鲜血带着脑浆在眼前飞出,程宗扬也清楚感觉到冰凉的斧刃正斩开自己的颅骨。

“这是幻觉!”程宗扬拚命说服自己。然而身边的一切越来越真切,真切得他几乎想要逃跑。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喂,喂,能听到吗?”是个男子的声音。

第四章眼前的影像仍在变幻,但程宗扬这会儿对眼前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影像视而不见,屏住呼吸,倾听着那个声音。

“这样应该行了……老王,刚才看的你可别当真。我瞧着一多半都是假的。没错……是跟我以前和你说的差不多,但那是我们地球啊!跟你们六朝这个阿米巴星球的进化肯定不一样。”“漏洞?那可太多了。比如说吧,人是猿类进化的,可你们六朝满地都是兽蛮人啊。刚才你看的有讲兽蛮人的进化过程吗?没有吧。所以说,这个八成是瞎编的。还有啊,猿变成人,想把那一身毛褪掉,在海里还差不多。沼泽全是泥汤子,那不是开玩笑吗?”“嗨,我跟你扯这个干嘛……说正事……你问我将来?那我可说不准,不过这个东西七分是假的,剩下的可能有点真的。要让我说,六朝最大的敌人多半是泰西来的。北边、南边那些都不算什么。真辽我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回头我就往西边去。老王,你觉得我弄个重建西疆远征军的名头怎么样?狠狠敲晴州那帮商蠹一笔。”“嘿嘿,我跟你说,泰西的妞一个个奶大屁股圆,一身的白肉!皮肤虽然差了点,但也有好的啊!而且泰西妞在床上野得很!什么花样都敢来。行!行!我不说了……那我托你件事啊,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别人我都安排好了,就月丫头母女俩我心里没底。李药师那儿也行,可他在长安啊。眼皮底下,太近了。万一被人撞见,老李不好交待啊。”“哈哈哈哈,我就是瞎说……六朝我都横着走,谁敢惹我?晴州那帮商蠹的钱不好敲?那得看谁敲了。我手里有钢钳子,铁公鸡也能拔下毛来!这回狠敲一笔,我带着星月湖大营的孩儿们打到泰西,干脆不回来了,直接建个王国,在那儿当王,国名我都想好了--神圣罗马帝国!怎么样?那帮商蠹要能追到罗马,我岳字倒着写!”“这地方?就是个电影院吧。可惜找不到片库,不然我给你放段星球大战,或者意志的胜利,肯定过瘾!比这个什么人类的秘密强多了。”“喂!喂!你们太乙真宗怎么这样啊!就个电影院,这片子也不算什么秘密啊,你还加什么封印……苏妖女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凭什么你给她加禁制,不让我搞?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啊,那妖女中了我秘制的极乐散。不让我搞,她中的极乐散到死都解不了,又被你加个禁制不能过性生活,将来非成变态不可。”“老王,你别装没事人,我知道你对明静雪有点意思。光明观堂正好有事求到我这儿来了,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拉拉皮条,让你们俩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说心里话……别动手啊!好!好!停了!停了!停--”声音戛然而止。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王哲为什么反覆交待,让自己一个人来。这要传扬出去,不但太乙真宗的面子没了,师帅的面子没了,连光明观堂和明静雪的面子都没了。至于岳鸟人的面子--那流氓根本就不要脸吧!

影像仍在继续,但没有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影像蓦然消失,头上破碎的穹顶洒下微弱的星光,眼前的景物又恢复成红色的祭台。

程宗扬回头一看,萧遥逸和徐君房都在呢,小狐狸一脸凝重,徐君房却是十分淡定,像是对刚才的影像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老徐?”徐君房微微一笑,“幻术而已。徐某少时曾随先生见过许多。”这家伙童年可真幸福啊,经常有电影可看。程宗扬扭头道:“小狐狸,你刚才……看到了?”萧遥逸点了点头。

“也听到了?”萧遥逸俊脸上一瞬间流露出激动、缅怀、崇慕、骄傲的神情,坚定地说道:“是岳帅!”程宗扬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别弄错了啊。”“绝不会错!”“呵呵,还真跟我想的差不多……”程宗扬干笑两声。

萧遥逸眼圈忽然红了,“岳帅根本没想退隐!他还想带着我们这些兄弟打到泰西去!”“你听他瞎说--”萧遥逸扯开衣领,露出脖颈中的刺青,红着眼睛叫道:“怎么是瞎说!岳帅肯定去泰西找泰西妞了!我要去找孟老大!我要带星月湖大营所有的兄弟们去泰西!”“你知道泰西在哪儿吗?”“当然知道!岳帅说过,我们六朝是在一个圆球上,影像我还记得呢!六朝东西两万里,从六朝到泰西差不多两倍的距离,从江州出发,最多五万里。一天走一百里,一年半就能见到岳帅!”“醒醒!醒醒!五万里啊!”程宗扬叫道:“要是岳帅不在那儿呢?你带着几千兄弟浩浩荡荡走一两年,到地方一看没人,再浩浩荡荡走一两年回来?你当是去邻居家串门呢?”萧遥逸冷静了一些,过了会儿道:“你说得对。大伙全去不妥,我自己先去看看,打听消息。”“你以为那是长安?那是泰西啊小狐狸,人生地不熟的,说话都不一定能听懂。”萧遥逸道:“晴州就有泰西来的商人,他们能来,我也能去!”“终于清醒一点了--行,你先回江州,我来安排给你找几个泰西商人,送到江州。你先跟他们学语言、地理、风俗人情,做好准备,然后再走怎么样?真不行,你先派两个人去打听消息也成啊。”萧遥逸摇头道:“不行!即使现在派人,消息传回来也是三四年之后,我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小侯爷,你可是江州刺史啊,把江州丢下三四年,自己跑得不见影?再说了,”程宗扬亮出大杀器,“你不是还要到铁勒求亲吗?你把人家一个姑娘扔那儿四五年不理不睬?坑人也不是这么坑的吧!”萧遥逸愣了一会儿,颓然道:“我明白了。”半晌他抬起脸,坚定地说道:“圣人兄,你说得对。我先派人去打听。泰西商人的事,你尽快帮我找,越多越好,也许有人知道岳帅的消息。”“还有个办法,能让泰西商人主动往江州跑。”“什么法子?”“泰西商人在江州经商,一律免税。”萧遥逸击掌道:“好!”程宗扬松了口气,以萧遥逸的性子,要不拦住他,他敢把万事都抛到脑后,这会儿就直接杀到泰西去。

至于这块红石本身,也许藏着六朝这个世界最深最根本的秘密,但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全无用处。也许很多年之后,自己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意义。

程宗扬忽然叫道:“小紫呢?”这会儿说完话,程宗扬才发现乐明珠躺在狼皮褥上,小紫却踪影皆无。

徐君房道:“紫姑娘去外面了。”程宗扬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自己刚拦下小狐狸,死丫头不会已经跑到泰西,找她那个鸟人老爹报仇雪恨去了吧?

萧遥逸也有点紧张,“她一个人去外面干嘛?”“不是一个人。”徐君房道:“她跟周族那个少主一起去的。”废弃的圆形剧场外,是一片苍黑色的森林,一条小径蜿蜒通向林中。那些巨松不知生长过多少岁月,每一棵都径逾丈许,高不见顶。置身林间,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松枝,不见半点星光。

周飞背着长枪,两手负在身后,走在小径上。小紫落后半个身位,再后面十几步,是风姿绰约的黎锦香。

林中松涛阵阵,周飞的话语从风中断断续续飘来,“我从小就是天才……每个人都看不起我……受尽白眼……但我从不放弃,一直都很努力……”“单靠努力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天赋……”“我一切都靠自己,最鄙视那种倚靠别人成事的……有了倚靠,他们一个个骄横无比,以为自己是天才……其实他们是自卑狂,一旦失去倚靠,他们就什么都不是……”“我们大弁韩五千里锦绣河山,山美水美人更美……”“正义?只是个玩笑!”“人不可有傲骨,但不可无傲气!”“贪官污吏横行……只知道任人唯亲……寻常人根本没有出头之日。”“我崇尚快意恩仇,最恨那种刻毒嚣张,丝毫没有正义感的人……”“他们以为我不会管,结果我出手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哈哈,他们怎么会理解,我是帮亲不帮理……最后把他们连根拔除!”“他们骂我卑鄙、无耻、小人得志……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卑鄙、无耻、小人得志,又怎么样?”程宗扬和萧遥逸面面相觑,他们两个本来都黑着脸,几句话下来,脸色都不止是黑了,真不知道是周少主太奇葩了,还是自己脑子不够使。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我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第五天……真正的一举成名……”“不要以为我骗你,我私下问过很多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妖孽般的天才,一手缔造周族的少主,周少主!”“当我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惊呆了……没想到周族的少主这么低调,平易近人……但我对这些虚名一点都不在乎,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萧遥逸刚平静一点,这会儿又快抓狂了,“这个大便小子有毛病吧?怎么刚完说一句,下句就打自己的脸?好玩是吧?”程宗扬道:“少见多怪。人家脑子就是这个节奏。你觉得他每句话都在来回打自己的脸,那是你以为,人家自己可不觉得。”萧遥逸怕小紫吃亏,非要跟过来。程宗扬更实际一点,就是怕死丫头作孽,跟着好放心些。没想到会赶上这么一段,几句话就听了个饱。

他们两人的交谈也没掩饰,同样跟在后面的黎锦香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黎锦香看了程宗扬一眼,目光相触,有些尴尬地扭过头去。前面的周飞还在毫无所觉的夸夸其谈,让黎锦香都忍不住脸红。

程宗扬笑着打了个招呼,“黎门主,你是跟周少主一起来的,少主来找紫姑娘,是有什么事吗?”“无他。”黎锦香淡淡道:“周少主路过此地,正遇上紫姑娘,因为听说是紫姑娘救了大主灶,特来表达谢意。”程宗扬道:“准备的什么谢礼?琉璃天珠吗?”“程公子说笑了。”黎锦香道:“琉璃天珠还在大主灶腹内,尚未取出。”一颗冰珠,吞下去早就化了,能取出来才见鬼。程宗扬亲耳听到黎锦香与庞白鸿的恩怨,更亲眼见到黎锦香如何藉机斩杀庞白鸿,知道这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周飞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找死丫头说话,自己要不逗逗这丫头,也太对不起周小子的嚣张了。

“黎门主与周少主果然是天生一对啊,哈哈。”黎锦香垂下眼睛,静静道:“岂敢。”周飞一路滔滔不绝,小紫只笑吟吟听着,一言不发。终于周飞停住诉说,一脸满足地对小紫道:“跟你聊天真的很开心。”小紫露出一个天真纯美到极点的笑容,整个森林都仿佛被她的笑容照亮。

周飞傲然转过视线,仿佛对她的美色视而不见。

“还要谢谢你救了大主灶。”周飞抱了抱拳,“多谢!”程宗扬忍不住哈哈大笑。

萧遥逸道:“笑什么呢?”“没什么,就是这谢礼够傲气的。”周飞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无知的庸人。紫姑娘,告辞。”说罢他昂起脸,头也不回地就这么走掉了。

程宗扬走过去低笑道:“紫妈妈,耐心见长啊。”小紫看了看他怀中的乐明珠,“你还抱着她?”“那当然,”程宗扬不放心地说道:“万一潘姊儿追来了呢?对了,你怎么跑出来了?”“没有声音了。人家想找找声音在哪里,正好碰上那个大傻瓜。”小紫口气轻松得仿佛没有半点心事。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刚才听到了吗?”“你猜呢?”程宗扬道:“原来岳鸟人托师帅的事就是照顾月霜啊。”小紫笑而不语,忽然远处一声惨叫,“程头儿--”程宗扬回过身,只见徐君房倒在地上。他落在最后面,发现不对已经来不及了,这会儿被人踩着胸口,颈下架着长剑。握剑的纤手光洁如玉,那女子戴着面纱,一双美目充满怒意,除了潘金莲还能是谁?

看来自己扔的鞋子起了作用,本来在最前面的潘金莲反而落在周飞后面,她额上微微见汗,显然这一路也不轻松。她怒视着程宗扬,咬牙说道:“想要他的命,便把我师妹交出来!”程宗扬仰天打了个哈哈,“开什么玩笑?不知道我一向重色轻友吗?你就是把他剁碎了做成肉丸子,我也绝不放人!老徐,你就安心去吧,明年今日,我给你烧纸!”“无耻!”潘金莲终于还是没有对徐君房下手,泄忿般把他一脚踢开,身形一闪飞掠过来。

萧遥逸横身拦住,叫道:“我们星月湖大营的女人你也敢抢!”他刚才与潘金莲一番交手,完全是败在兵刃不济上面,此时以逸待劳,有心让这个光明观堂的弟子见识见识岳帅门下的厉害。

程宗扬把乐明珠交给小紫,“我拦住她,你把乐丫头藏好。”“知道啦。”小紫接过乐明珠,轻盈地飞入林中。

潘金莲被萧遥逸缠住,难以脱身,只能眼看着小师妹被那少女带走。

程宗扬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拔出匕首,指着潘金莲道:“潘姊儿!回去告诉我家岳母,就说乐丫头已经是我的人了,等生了娃娃就带上礼物回去看她老人家。”潘金莲还未开口,忽然一声旁边冷喝,“我佛庇佑!”接着林中飞出一条禅杖,攻向萧遥逸脑后。

这一杖势若奔雷,以萧遥逸的修为也难以闪避,他反手一捞,握住禅杖,身体像羽毛一样飘飞起来,迎向潘金莲的剑锋。然后身体猛然一挫,像水珠一样沿着杖身直滑下去,却是在间不容发之际牵动禅杖,让普济与潘金莲硬拚一记。

萧遥逸借势飞开,潘金莲却毫不迟疑地掠上枝头,朝小紫追去。

“小狐狸!”萧遥逸应声掠起,与潘金莲一前一后没入林中。

程宗扬松了口气,以小狐狸的身手,至少能缠住潘姊儿,换了自己去追,恐怕人没追上,还反过来被潘姊儿剁成肉馅。

普济禅杖出手,没想到打得正热闹的两人突然一分,接着就无影无踪,倒把他自己扔在当场。普济神情未变,脚下却蓦然发力。

程宗扬一看他的去势,急忙叫道:“老徐快跑!”徐君房撒开腿就跑,可他再快也快不过这位法音寺的高手。普济几个起落便追上徐君房,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紧追而来的程宗扬连忙叫道:“大师冷静!有话好好说!”普济一手举着徐君房,一手提着禅杖,僧衣斜到腋下,露出铸铁般的臂膀,喝道:“岳贼何在?”程宗扬道:“我们这不正在找吗?对了!我们刚才找一点线索,就在林外,还有紫阳真人亲手签名!”普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道:“邪魔外道!”连王哲也被他斥为外道,还真是佛祖以外再无真理。

“别误会……”徐君房道:“小可也是佛门信徒……啊……”普济寒声道:“巧言令色,油嘴滑舌,你也敢妄称佛门弟子?”“这……这个……”徐君房仰着脸,勉强摸出一尊小小的佛像,“我一直带在身上……佛……佛……”普济脸色骤变,喝道:“无人相,无我相,我众生相--谓之无相!以土偶顽石妄作佛像,敬拜不已,嘲祖辱佛,莫此为甚!”徐君房没想到自己刻的护身符正扔到人家的火药堆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程宗扬却是明白了,不拾大师干脆是把偶像禁忌也给搬来了,还套到佛经里,挂着佛教的羊头,卖他自己的狗肉,这手法够职业的。

“普济大师!”程宗扬道:“世间只有一个佛祖,我们都是佛祖的羊群,我佛割肉饲虎,别人打了你的左脸,还把右脸伸过来,何必打打杀杀?”这话别人听着根本就是驴头不对马嘴,普济却是十分认真,“菩萨心肠乃是对我佛信众,非是我佛信徒,自有霹雳手段!”程宗扬忍不住道:“佛门普渡众生,什么时候也开始划分异教徒了?难道佛祖说好的都给佛门信众,坏的给异教徒吗?众生平等放哪儿呢?”普济喝道:“非我佛门弟子,也能敢妄解佛法!”他举起禅杖,气势汹汹设地喝道:“便让你知道我佛霹雳手段!”说着禅杖一挥而下。

“住手!”程宗扬大叫声中,只见徐君房手臂像根筷子般折断,剧痛之下顿时昏倒,手中的佛像掉落在地,被普济一脚踏碎。

程宗扬双眼顿时红了,纵身扑出,匕首斩向普济的脖颈。普济把痛昏过去的徐君房随手扔到一边,抬脚踏住他的小腿,禅杖蟠龙般挥起。

徐君房惨叫一声,小腿被踩得骨折,痛得清醒过来。

“擦”的一声轻响,禅杖被珊瑚匕首斩成两截。普济一个铁板桥,身体横折过来,抡起断开的禅杖打在程宗扬腕上。

程宗扬手腕剧痛,匕首脱手掉落,却丝毫没有退缩。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这种狂信的魔僧去毒害佛门。

丹田气轮疾转,一股阳刚之极的真气狂涌出来。普济双臂架在身前,硬生生挡住他这一掌,斩断的禅杖也被震得飞出。

九阳神功极耗内力,程宗扬刚才在轩辕坟全力施为,此时拼尽全力威力也不及刚才一半。但普济也是半斤八两,他长途奔驰,体内真气也耗得七七八八,倒是势均力敌。

两人兵刃都已脱手,直接拳脚交加。普济一身横练功夫,筋骨如铁,程宗扬这会儿凶性大发,根本不讲招法,双手抱着普济的光头,腾起身,屈膝猛击。普济鼻血飙飞,双拳重重打在程宗扬肋下,然后一个倒金槌,身体倒立,一头撞在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感觉肋骨都断了两根,仍咬着牙不撒手。他一手狠勒住普济的脖颈,一拳捣向普济的面门。但普济动作更快,身体一折,一脚踏在程宗扬脸上,踢得他一只耳朵几乎失聪。

两人搂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着拳打脚踢。虽然都是强弩之末,但两人力道远过常人,拳、脚、肘、膝、甚至额头、牙齿……都成为武器,周围泥土混着鲜血四处飞溅,不多时便都伤痕累累。

论起拳脚功夫,程宗扬还是差了一些,普济渐渐占了上风。他右手卡住程宗扬的喉咙,左手两指鹰爪般伸出,刺向程宗扬的双眼。

程宗扬抬掌挡住他的双指,普济镔铁般的手臂肌肉隆起,手指一寸一寸向下压去。程宗扬衣襟破碎,胸前鲜血淋漓。忽然他左手用力一捅,撞在普济胸前。

普济低头看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截光截截的刀柄。

普济真气狂吐,满心两指从这异教徒眼中穿过,直接刺他脑中。忽然他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

刀柄上亮起一道微弱的电光,就像黯淡的烛光一样闪烁不已,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然而这道电光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胸口,从背后伸出。电光变幻间,似乎要凝出刀身,但还未成形就已经破碎。

普济瞪着眼睛,片刻后大吼一声,胸前冒出一股血箭,他摀住胸口,跌跌撞撞往林中奔去。

第五章徐君房倒在草丛中,折断的手臂和小腿扭曲成怪异的姿势。程宗扬挣扎着爬起来,试了试他的鼻息。徐君房只是痛得昏迷过去,性命一时无碍。但他骨骼折断,胡乱移动很可能导致残疾。程宗扬封了他几处穴道,然后摸到自己的珊瑚匕首,咬牙追赶。他心下发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普济活着出去。

林中光线极暗,只能勉强看到滴在草叶上的鲜血。程宗扬一路追去,离森林边缘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松枝间露出长廊两侧的石柱。

忽然丹田微微一动,一股浓郁的死气蓦然弥漫开来,程宗扬已经力竭,这一下如逢甘霖,一边拚命吸收死气,一边往前狂奔。

森林边缘是一个水塘,普济的尸体就倒在水塘边,头颅已经被人取走,只剩下一截躯干。程宗扬一口气松开,险些跌倒。

树下立着一个女子,却是剑霄门的黎锦香。

“是你?”程宗扬有些意外,喘息道:“多谢。”“不必谢。”黎锦香道:“不是我杀的。”程宗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林中立着一个老者。他扶着法杖,脚下踩着一棵倒伏的枯木,白色的树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炭化。在他腰间系着一颗头颅,粗糙的麻绳从头颅两眼间穿过,眼珠呆滞的望着天际,头顶光秃秃的,正是被斩首的普济。

在他身前还有两条身影。潘金莲踏着一根松枝,衣袂飘飞,池塘另一侧则是萧遥逸。三人围成一个三角形,但无论潘金莲还是萧遥逸,都离焚无尘远远的。

程宗扬本来憋着一口气,要杀掉普济那个狂热的魔僧。这会儿松懈下来,只觉浑身剧痛,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像是要散开一样。他勉强走到萧遥逸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看到程宗扬的伤势,萧遥逸也吓了一跳,“打这么惨?”程宗扬喘着气道:“怎么回事?”“刚才那个和尚冲过来,被焚老鬼砍了脑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萧遥逸抬了抬下巴,“过不去啊。”“小紫呢?”“没见到,也许先过去了。”程宗扬不再多说,吃力地盘起膝,将吸收的死气逐一转化,源源不绝地补充着丹田,……乐明珠躺在雪白而柔软的皮制座椅上,闭着眼,发出香甜的呼吸声。小紫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鼻尖,然后打开后备厢。

何漪莲与尹馥兰同时清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壮观的石柱。小紫翻开手掌,掌心一只黑色的玉瓶竟然发出银铃般的轻响。

小紫微微一笑,将都卢难旦妖铃递到两女面前。

何漪莲迟疑了一下,把手指放在瓶口处,接着指尖一痛,像被咬破一般,鲜血渗入血迹斑斑的瓶体。

小紫没有再理会何漪莲,而是转头望着尹馥兰的眼睛,美目泛起异彩。尹馥兰眼中一片空洞,唇角却不易察觉地抿紧。小紫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尹馥兰红唇微微颤抖起来,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小紫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比我想像的要聪明一点呢。”尹馥兰畏缩地轻声道:“奴婢也是刚刚醒来……”“刚刚是多久?一天吗?”“是主人……的时候。”“真是好演技,大家都被你骗过了呢。”小紫笑吟吟道:“既然知道装模作样,这几日的事想必你都还记得。”尹馥兰小声道:“是。”“那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尹馥兰毫不犹豫的一手放在瓶上,献出自己的一魂一魄。

鲜血渗入瓶身,尹馥兰脑中一阵恍惚,魂魄仿佛被瓶身牵动一样,与都卢难旦妖铃融为一体,自己与主人也仿佛有了一种微妙的联系。尹馥兰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生死命运都会与这位女主人联系在一起。但对于已经穷途末路的尹馥兰来说,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小紫轻笑道:“那个傻瓜还没走呢……”她抬眼看着尹馥兰,“既然这么聪明,她们几个就都交给你了。去吧。”前边几句还是从耳边传来,最后两个字却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尹馥兰心头微凛,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这位女主人。但随即又松了口气,既然已经献出魂魄成为不会背叛的奴仆,主人越强大,自己才越有利。

何漪莲又羡又妒,但主人已经发话,只能把所有心思都藏在心底,与尹馥兰一起掠入林中。

小紫转身望向台阶高处的轩辕坟,眼中异彩连现。……“……买田最是不值,春播秋收,收割过秤,样样都要人工,若是闹起佃来更了不得,便是年景好,也赚不了几个钱。若是投个织行,倒是有三分利,可要自己养蚕、招工、制订花样、维护织机……样样都少不得操心打理,包给别人去做,又去了两分利。况且年头不好,织出绸缎数目不足,年头好了,又要掉价。算来算去,还是放贷最容易。不必操什么心,只用把钱放出去,一年稳稳的九成利息。胆子再大些,到赌场放贷,一晚翻上一倍的也有。阿弥陀佛,钱生钱,才能发大财……”松树后,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尼细细说着,周飞蹲在她面前,虽然还是一副冷傲的神情,但听得频频点头。

慈音巧舌如簧,直说得天花乱坠,“贫尼在临安颇有些人脉,大凡内眷有些私房钱,都放在贫尼处生息。说不上大富大贵,但翻上三五倍也是常事。贫尼轻易不给人看相,但看施主的面相,正是要发财的模样。金山银山都在眼前,只差一伸手罢了。依贫尼看呢,施主若有闲钱,不如置办些田地,虽然辛苦些,但毕竟稳妥。守着田地过日子,多少人盼也盼不来呢。田舍翁虽然不好听,可连天子都羡慕呢……”程宗扬刚恢复片刻,这边就看到周飞和老贼尼两个都一脸心满意足地从树后出来,略一错愕,随即明白过来,不由朝黎锦香投去同情的目光。能让老贼尼满意,这得出多少血啊?

焚无尘藏在兜帽下的双眼露出一丝寒光,嘶哑着喉咙道:“琵琶花精?”慈音刚宰了一头肥羊,心情正好,稽首施了一礼,说道:“贫尼早已不问世事,焚先生要与谁拚个你死我活,都与贫尼无关。”“甚好。”焚无尘法杖一举,一片火云从杖顶飞出,接着溅下无数火雨,将方圆数丈烧成一片火海。他这一记法术声势骇人,攻的却是空处,无论离程宗扬还是潘金莲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程宗扬一怔,只见火雨落下,在林中烧出一条笔直的火线,显然与焚无尘施展的火法无关,看这种画线的手法,倒有些像是……火雨落中,一个猥琐的身影像烧到屁股一样蹿了出来。朱老头连滚带爬,看起来狼狈不堪,完全没有半点高人的飘逸,却避开了每一点火雨,毫发无伤地蹿出火海。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朱老头到底还是出手了,萧遥逸刚才说的过不去不是焚无尘拦路,而是朱老头用的毒,小紫要过当然轻轻松松,潘姊儿和小狐狸只有看的份。至于焚无尘,多半是被朱老头的毒招来的,天知道两人结了多大的仇,一见面就要拚个你死我活。

程宗扬正准备目睹毒宗最后一个大佬和龙宸长老间的强者对话,没想到死老头喷火冒烟地一路蹿来,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池塘,冒着气泡就沉底了。

火雨随之移来,沿途森林立刻燃烧起来,一棵棵大树烧得火炬一般。潘金莲仙鹤般飞起,避开火焰,程宗扬和萧遥逸也赶紧闪避。

火云移到池塘上方,雨点般的火焰飞落下来,将池水烧得一片沸腾。池塘并不大,眼看池水已经烧得见底,朱老头仍不见踪影。焚无尘袍袖一抖,一记火焰刀疾劈而下,将池底的淤泥拦腰劈开。水花还未溅起,就变成白雾。

黎锦香忽然娇呼道:“头顶!”焚无尘霍然抬头,只见朱老头从天而降,他双手负在身后,一足抬起,鹰隼般朝他头顶踏来。

萧遥逸与程宗扬惊骇地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死老头竟有这般手段。还没惊骇完,两人就看到焚无尘手中火焰顷刻凝成圆盾,火焰喷吐着朝朱老头拍去。朱老头就像被拍飞的石子一样,翻着跟头飞出十几丈远,直接被拍到林外。

焚无尘随即掠起,仿佛张开一对火焰的翅膀飞向石柱。

潘金莲忽然扭头,略一注目,然后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咦?”萧遥逸与程宗扬同时一惊。

“谁在那边?”“没咱们的人吧?”两句话工夫,潘金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想追也来不及了。

“先不管她!”程宗扬道:“老徐受了重伤,你去帮他一把。”萧遥逸问明情形,立即折身返回。

焚无尘与朱老头的交手越来越猛烈,焚无尘的火法声势极大,各种火云、火雨、火焰刀、火球、火雷仿佛施展不尽。长廊两侧的森林接连被烈焰吞噬,烧得火光冲天。朱老头的毒药却是无声无息,单看场面的话,只能看到朱老头被火焰追得抱头鼠蹿,但始终像蟑螂一样怎么拍都拍不死。

程宗扬终于敢肯定当日秦翰确实是手下留情了,这两个七级高手的搏杀,与五级、六级的境界完全不是一个水准。两人在十几丈高的石柱上的兔起鹘落,自己以为安全的距离,他们一闪身就能逼近,整条长廊,还有周围数百步的森林,都成为他们的战场,旁人别说插手,单是围观都冒着送命的危险。

程宗扬浑身是伤,随便被火焰卷一下就小命难保,见状早躲得远远的。黎锦香也十分谨慎,小心退到远处。只有周飞高高站在石柱上傲然而立,不时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慈音轻轻摇着拂尘,寻找两人出手的空当。观望良久,慈音始终没找到任何机会,而且两人出手越来越爆烈,都是攻多守少。这样的搏杀根本等不到双方精疲力尽,很可能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而胜者无论是谁,自己想脱身都不轻松。

慈音心底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忽然一个身影拦在面前,“师太,咱们的账该算算了吧?”“阿弥陀佛。”慈音淡淡道:“以公子的身家,如此锱铢必较,不免令人齿冷。”“能让你齿冷,那是我的光荣。师太省点力气吧,今天就算你把死人说活过来,不给钱你也别想走。”“一饮一啄,莫非定数。”慈音低叹一声,扔来一只钱袋,“拿去吧。从此你我账目两清,概不相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钱袋入手微沉,显然是金铢。程宗扬一阵茫然,贼尼姑什么时候转性了?这么大方?

趁他发愣的工夫,慈音已经飘然远去。程宗扬回过神,赶紧打开钱袋,里面金灿灿的钱铢看起来份量十足,只不过……程宗扬一摸就发现不对,这“金铢”比一般的金铢硬得多!

程宗扬暗叫不妙,赶紧拿起一枚金铢,指上用力,“啪”的一声,那枚“金铢”竟然脆生生断开了,里面露出钢灰的颜色,只有表面一层金箔。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贼尼姑居然还是造假币的行家!再想去追,那死尼姑已经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焚无尘身上的灰袍仿佛燃烧起来,他怪啸一声,虚空中蓦然跃出一头火兽,咆哮着朝朱老头扑去。

黎锦香松了口气,在她看来,焚无尘已经占了上风,有火兽助阵,那个猥琐的老头只怕撑不了多久。

周飞冷笑一声,从石柱上掠下,淡淡道:“焚长老输了。”黎锦香吃了一惊,还没开口,便看到招出火兽助阵的焚无尘不进反退,藉着火兽攻击的烈焰,身上的火光猛然一黯,悄然往林中掠去。

一直蹿来蹿去的朱老头身形蓦然一顿,凝在空中,然后抬起手,天空传来一声龙吟般的鸣响,接着一道剑光跃然而出,仿佛要斩开天地般劈下。整条石廊瞬时仿佛蒙上一层白霜,燃烧的巨松发出“嗤嗤”的声响,火焰迅速熄灭。那只火兽刚昂起头,便被剑光斩裂,化为四散的火团纷然飞开。

纷飞的火光中,朱老头收回手,颌下白须飞舞,挺直的背脊傲如王侯。刚才令漫天星光为之失色的剑光悄然收敛,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一支圆柄直刃,长不及五寸的短剑。

程宗扬感慨地望着殇振羽,自己差点儿忘了,这老家伙是使剑的,连巫宗都想偷他的剑法。难怪耍得一手好贱。

林中爆起几点火光,显然焚无尘火兽被毁,自身也不免受伤。周飞与黎锦香早已消失无踪,焚无尘是周族请来的帮手,他一落败,周飞再狂也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倒是作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殇侯并没有理会那两个小辈,只沉声道:“叶慈!”声音虽然不高,却远远传开,连林中的滚滚松涛也被压住。

片刻后,林中传来一声轻笑,“我已说过,今日之事与我无关。想卖个好让我出手,侯爷可是打错了算盘。”慈音的声音越来越远,“侯爷再不动手,等焚长老逃之夭夭,那可悔之莫及了……”殇侯身形一闪,从长廊上空直接掠到一株巨松的树巅,随即消失不见。

萧遥逸飞奔过来,他双臂平伸,像端着盆水般托着徐君房,脚下速度虽快,却平稳之极,只是脸色极为难看。

“左臂、右腿骨折,虽然你封过穴道,但断骨伤及血脉,体内一直失血,拖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危。”萧遥逸说得言简意赅,程宗扬听得是心惊肉跳,他拖着剧痛的身体爬起来,“我来开车,送你们回去。”“赶快!”程宗扬一眼看去,便骂了出来,“干!这两个老不死的!”方才一场大战,整条长廊都被烧得一片狼藉,停在台阶下的“九天玄兽”也未能幸免,被烈火烧得只剩骨架。

程宗扬看了看脸如白纸的徐君房,“不能等了!你先送他去找莫五,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性命保下来。”“你呢?”“没事。我和紫丫头能摆平。况且朱老头去追姓焚的,也不一定走远。”萧遥逸也不拖泥带水,“我送老徐回去,便过来找你们,当心!”说着托起徐君房,往来处奔去。

森林边缘的火势渐渐熄灭,程宗扬靠在树下,盘膝调息。实叉难陀的草药虽然不错,但受伤的经脉却不是一天两天能恢复过来的。刚才与普济一场搏杀,程宗扬真是抱着拚命的心思,一点都没有顾及。等普济被焚无尘顺手干掉,接着又是焚无尘与殇侯一场大战,程宗扬一口气撑到现在,早已支持不住,如果不是心下还有一丝不安,真想倒头睡去。

只一会儿工夫,林中就只剩下自己一人。忽然一串轻柔的脚步声传来,程宗扬下意识地握住匕首,心头不由一阵讶异。这脚步声明显是个女子,而且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可太泉古阵除了徐君房,怎么会有半点修为皆无的人进来?

脚步声在树侧停下,接着一只玉白的蝴蝶翩然飞出。它双翼如轮,上下飞舞间,洒下一片星尘般的微光,夜色下美得令人心醉。

程宗扬一阵恍惚,一声“凝羽”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忍住,嘶哑着声音道:“谁?”一片蝶翼般的纱衣从树侧露出,接着是一个美艳的身影。

程宗扬又是意外又是失望,半晌才笑道:“是你。”朱殷长发披肩,身上的纱衣轻柔得宛如云雾,走动间,衣内白嫩的胴体若隐若现。她修为已废,这几日略显憔悴,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眼睛又圆又大,看起来少了几分傲气,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

朱殷会在此地出现,肯定是小紫的授意。此时强敌尽去,死丫头又控制住局面,程宗扬安下心来,笑道:“朱仙子这件衣服挺漂亮啊。什么料子的?”说着随手摸了一下。

“不要……”朱殷连忙低叫一声。

手指触到衣上,那条轻纱化为一片细碎的星芒,烟花般在指尖闪烁着一点一点消失。星光明灭间,朱殷曲线柔美的玉体裸露出来,竟是从头到脚身无寸缕。

程宗扬愕然道:“这是什么?”朱殷满面羞窘,低声道:“是蝶衣。奴婢丢了衣物,紫妈妈给奴婢刺了蝶衣遮羞,每日只能施展一次,一旦触碰便会消失。”“是纹身?在哪儿呢?”程宗扬好奇地说道。

朱殷转过身体,在她白美的雪臀下,刺着一只小小的蝴蝶,仿佛落在上面一样栩栩如生。

程宗扬伸手一触,朱殷玉体顿时一阵轻颤,“主人……”“又不是没摸过。”程宗扬笑道:“别忘了你上次还在我手上泄过身呢。”“妈妈……让奴婢请主人过去……”“开什么玩笑?我这会儿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难道你来背我?”“是它……”一具银白色的机械守卫从树后出来,然后蹲下身,伸出两条机械手臂,将程宗扬托了起来。……小紫坐在一根松枝上,一手抱着雪雪,笑吟吟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精赤着上身,坐在机械守卫肩上,连从不离身的背包都挂在机械守卫脖子上,从脸上到身上布满各种各样的伤痕,看起来凄惨无比。

小紫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程头儿,你好惨哦。”“都是皮外伤,死不了。”如果不是吸收了普济的死气,程宗扬真没信心说这个话。普济虽然是个披着佛教外衣的狂信徒,但一身佛门修为极为纯正,算下来自己反而赚了。

程宗扬从机械守卫肩上站起身,用力一跃,小紫伸手拉住他,然后从袖中取出帕子,仔细抹去他脸上的血痕。

程宗扬靠在树杈上,问道:“你没事吧?”小紫眨了眨眼睛。

程宗扬打量片刻,咧嘴一笑,“没事就好--乐丫头呢?”“你的小香瓜在轩辕坟等师姊呢。”“她一个人?”“有莲奴守着,你放心好了。”何漪莲的修为虽然比不上周飞等人,终究也是一帮之主,太泉古阵真能胜过她的也不太多,只要小紫解除了她的禁制,照顾一个小香瓜应该不是难事。

朱殷柔声道:“女儿见过妈妈、”小紫这才留意她穿着那条帆布牛仔服,程宗扬与普济一番厮打,结实的帆布牛仔服被他的鹰爪功撕破多处,上面沾满泥土、血迹,看起来脏破不堪,这会儿朱殷披在身上,下面露出两条修长的美腿,倒是更衬得美人如玉。

程宗扬先发制人,“死丫头,你做的衣服太差劲了,一碰就碎。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小紫道:“下次给她做件永远都扯不碎的衣服,好不好?”程宗扬咳了一声,装作没有听到。

“退下吧。”小紫打发了朱殷,一边帮他抹拭伤口,一边道:“是谁?”“法音寺的和尚,普济。他被我当胸刺了一刀,结果被焚老鬼捡了便宜,摘了他的脑袋。”“大笨瓜。”“可不是嘛。我也后悔来着,怎么不早点干掉他,到底吃了这么大亏。喂,你不在轩辕坟待着,跑这里干嘛?”程宗扬望着四周,“有宝贝?”小紫笑着眨眨眼,“很大很大的宝贝,大笨瓜,你要不要?”程宗扬来了兴趣,“什么宝贝?”“来了。”小紫手一扬,面前仿佛多了一道透明的水波,在风中微微晃动。

从外面看来,树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第六章透过枝叶,能看到外面两条身影,周飞和黎锦香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反其道而行之,胆大包天的留在此地。”周飞傲然道:“这种手段虽然不少人能想到,可真正能做到的,凤毛麟角,不仅要有眼光,更重要的是需要莫大的勇气。”饶是程宗扬已经见识过他这种自己打脸的陈述方式,听到这番话仍是忍不住想翻白眼。

黎锦香倒是从容得多,她神情平静,只微笑道:“是。”周飞淡定地说道:“紫姑娘对我很佩服。”有吗?她一个字都没说好不好?这大弁韩的小子是个妄想狂吧?

“她虽然不好意思说出来,但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周飞道:“她这样漂亮的姑娘,从小都被人奉承、讨好,以为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们转,性格非常骄纵。但你发现没有?她在我面前,一点都骄傲不起来。因为我的天才让她不得不佩服!”他握紧拳头,“要让她们佩服,只有靠实力。强横的实力!”“她这样的小姑娘,其实是很天真的,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比如她刚才一直在想办法吸引我,但我丝毫不为所动。我就是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我受不了了!”程宗扬黑着脸道:“死丫头,你赶紧给我收了这妖孽!”小紫笑道:“不行。我还没听过有人这样夸人家呢。”“我说他眼睛那么小呢,根本就是个瞎子吧!”周飞与黎锦香从枝下走过,丝毫没有留意那棵看来空无一物的雪松。

“刚才焚无尘与那人交手,如果有我帮忙,焚长老必定大获全胜。不过我周飞一向独来独往,无论遇到多少困难,永远都是孤身一人,从不与人联手。这是我的原则!”黎锦香用一条丝巾掩住口,轻轻咳了几声,然后柔声道:“少主说的是。”“对了,我刚才做了一笔……风险投资--师太是这样说的。”周飞满意地说道:“专门用来赌场放贷。一年的红利至少在百倍以上。而且终身有效。”“哦?”周飞摆了摆手,“你不用担心会逼得别人家破人亡。那些赌棍来钱容易,况且真被赌债逼死,也是为民除害,用不着同情。”“少主投了多少?”“也没多少。”周飞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只用了庞执事送的那张当票。大概价值几千金铢。”黎锦香久久没有开口。

林中传来一串笑声,那笑声虽然娇美,但音调无全起伏,夜色下充满诡异的气息。

黎锦香吃了一惊,“是她?”周飞也认了出来,“青叶教那位教主夫人?”一个艳丽的身影一边“格格”笑着,一边从树影间出来。她披着一条男式的长袍,衣带却不见踪影,宽大的衣襟一侧滑到肘间,露出雪白的香肩和贴身的肚兜。那肚兜虽是鲜艳的红色,但沾着草茎、松针,皱巴巴像是在地上滚过一般。

周飞皱起眉头,“青叶教已经是我周族属下,她怎么会在这里?”黎锦香握紧剑柄,她们都是广源行一手扶植起来,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最被众人仇视的,莫过于这位举止浮浪,行为毫不检点的尹夫人。她轻声道:“如果有人不听号令,族里是如何处置呢?”“当然是杀!”周飞毫不犹豫,“只有铁血的手段,才能让人服从。”“青叶教已经并入周族,尹馥兰身为教主夫人,不听号令,该如何处置?”“唔……”周飞迟疑间,只见那美妇一边痴痴笑着,一边攀住松枝,像去闻一朵花的芬芳般,嗅着松针。接着她眼睛一亮,看到远处一丛青草。

“好饿……”美妇呢哝着爬过去,俯身张开红唇,咬住草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周飞和黎锦香满眼诧异,这妇人莫非是失心疯了?

黎锦香听过一些传言,说尹馥兰从太泉古阵出来便举止失常,甚至衣着暴露地在镇上贩卖水果。她原以为尹馥兰听到风声,为了避祸用来保命的手段,如今看来,难道是真的?落到这样的下场,也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快意。

周飞凛然道:“我先救她出来!”说着一挑眉头,大步踏入林中。

黎锦香有心把她扔在此地自生自灭,但周飞已经动身,便没有开口。

周飞似乎对尹馥兰半裸的身体视而不见,双眼警觉地望着周围,颇有几分谨慎的模样。但程宗扬在树上看得清楚,那家伙的心神全在尹馥兰的肉体上,他的戒备究竟有几分真假,实在很可疑。

程宗扬道:“她神智不清,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拿她当诱饵,还有没有人性?”小紫笑吟吟道:“大笨瓜,你好矫情啊。”周飞越走越近,忽然身体一仰,整个人仿佛从中间断开,上身横折过来。与此同时,尹馥兰身侧的青草像被无形的气刃斩过一般,齐齐截断,紧贴着周飞的身体飞过。

周飞虽然心猿意马,却应变奇快,他身体不动,便摘下背后的长枪,随即从身下荡出一片枪影。

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绞在枪上,发出金属磨擦般的轻响。接着两道身影从树上掠下,左右攻向周飞,两女银发雪肤,正是虞氏姊妹。虞白樱的断月弦偷袭未能得手,立即转为强攻,却没想到周飞这么快就展开反击,刚一现身便被枪影笼罩,顿时失去先机。

虞紫薇的碧玉杖在手中一旋,身周丈许的藤蔓、树影都诡异地扭曲起来,仿佛活过来一般,朝周飞探去。虞白樱仅存的三根断月弦夹杂在树影间悄然飞出,在距离周飞还有两步时蓦然加速,将几根树藤齐齐斩断,出现在周飞颈前。

周飞精神抖擞,喝道:“来得好!”长枪蛟龙般飞出,先破开断月弦的阻截,再将虞紫薇的碧玉杖一举磕飞,最后扫向虞白樱腰间。平心而论,单论修为周飞确实能称得上高手,尤其是长枪最擅攻坚,以强破强,这一枪招式一气呵成,神完气足,的确不凡。

若是这一枪直接刺来,虞白樱绝不敢硬接。但周飞过于炫耀枪法,招术用得太老,这一枪扫到虞白樱身边时已经是强弓之末。虞白樱玉手一张,挽住枪锋,整个人宛如一片树叶贴在枪上,顺势飞起。

周飞枪势一变,长枪如轮般横扫,接着配合步法,时而斜挑,时而直击。但无论他怎么变招,虞白樱都紧贴在枪上,不住根据他的招术调整重心,打乱他的枪法。

“你以为这样便能难住我吗?”周飞大喝一声,双臂端起长枪一记直刺。木屑纷飞间,枪锋刺进虞白樱身后一棵大树,从树榦直贯而出,逼得虞白樱不得不放开枪身。

虞白樱反掌在树上一拍,飞身跃起。周飞双臂一绞,长枪直接从树中破出,接着一个箭步跃到尹馥兰身畔,喝道:“上来!我救你出去!”背上一软,尹馥兰香滑的肉体伏在身上,接着她袖中滑出一支短刀,往周飞颈下抹去。

黎锦香心下雪亮,尹馥兰已经知道广源行为了扶植周族,把她当作弃子,因此使出毒计,与龙宸的人联手袭杀周飞。周族完全是围绕周飞一个人建立,他一旦被杀,周族就会失去所有存在的意义,广源行的如意算盘也再打不下去。想明白这一点,黎锦香立即做出选择--转身往林外掠去。

生死关头,周飞再次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反应,他一个前滚,将尹馥兰甩开,接着枪尾一摆,挡住尹馥兰的短刀。虞氏姊妹再次攻来,周飞以一敌三,犹自占着上风,虞氏姊妹与尹馥兰联手,竟然破不开他的枪影。

看到黎锦香飞也似的逃离,尹馥兰露出焦急的眼神。程宗扬皱起眉头,几日不见,虞氏姊妹的修为好像衰减得厉害,不过数招,姊妹俩便像耗尽全身力气,手指微微颤抖,秀发贴在脸侧,白腻的肌肤像是水洗过一样,香汗淋漓。相互间的配合也远没有以往默契,三人攻击的效率甚至还不如两人。

周飞越战越勇,表情却颇为古怪,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忽然他省悟过来,叫道:“原来是个圈套!”“哈哈,即便是个圈套,又能奈我何!”周飞喝道:“强大的力量,足以粉碎任何诡计!”周飞叫声戛然而止,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只雪白的小狗咬住自己脚踝。如果是猎犬,也许还有些威胁,可这小狗嘴巴还没有拳头大,虽然小尾巴翘得像旗杆一样拚命用力,也只是咬破一点皮。

“滚开!”周飞抬腿一踢,把小贱狗踢得远远的。

眼看周飞就要脱身,忽然一个小小的东西飞来,周飞想也不想便一拳轰出。

那物体直接被他的拳风震得粉碎,迸出一团烟雾,却是一只木偶。

周飞反应极快,立即屏住呼吸,飞身冲出烟雾。落地时他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篷”的扑倒在地,长枪滚到一边,随即发出一串鼾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尹馥兰亮出短刀的时候,程宗扬真吃了一惊,如果换一个人,也许早就成了刀下之鬼,可周飞出人意料的强势,若不是那只禁魂鬼偶,说不定真被他破局成功。

小紫的目标居然是这位周少主,让程宗扬禁不住纳闷,“这算什么宝贝?活宝?活宝,二爷都有一个了!”“当然是宝贝。”小紫看了虞氏姊妹一眼,然后一道身影从树上跃下,轻飘飘落在周飞身边。

尹馥兰连忙跪下,“奴婢无能,让姓黎的小贱人跑了。求紫妈妈责罚。”小紫笑着看向虞氏姊妹。虞白樱脸色苍白,似乎要说什么,忽然手指一紧,藏在草叶下的断月弦蓦然飞起,缠住小紫的脚踝。

虞紫薇与姊姊心意相通,虞白樱出手的刹那,她也举起碧玉杖,扫向小紫颈后。

尹馥兰瞪大眼睛,她已经献出一魂一魄,主人如果殒命,她也自身难保。她对虞氏姊妹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紫妈妈的奴婢,身手虽然在己之上,但修为似乎颇有不足,方才对付周飞,拼尽全力也未能占据上风。此时一出手,她才知道姊妹俩是故意隐瞒了修为,装作真气不继,体力难支。等主人现身才突施杀手,显露的实力完全不逊于周飞。

虞氏姊妹久蓄的杀招顷刻而至,小紫却笑语嫣嫣,恍若未见。断月弦与碧玉杖同时落在小紫身上,接着穿体而过,却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虞氏姊妹脸色同时一变,虞白樱玉手扬起,断月弦撕开空气,勒向尹馥兰的脖颈。尹馥兰双手在地上一撑,侧身避开。谁知虞紫薇已经抢先出手,她的闪避倒像是自己送上门一般,尹馥兰只觉背后一痛,喷出一口鲜血,已经被虞紫薇的碧玉杖击中。

程宗扬当然看得清楚,死丫头好端端在树上坐着,只是送了个影子下去。林中光线本来就暗,虞氏姊妹又出手心切,结果着了死丫头的道。也怪不得她们心急,自从落到小紫手中,她们就被封禁修为,直到今天要引开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伏袭周少主,小紫才给她们解开禁制。谁知姊妹俩精心演了一场戏,却在最后关头被一个影子葬送了。

方才合力围击周飞时,虞氏姊妹已经摸清尹馥兰的底细,这时一击得手,立即合在一处,并肩往外闯去。但刚一掠出,便看到一个雪团般的影子挡在面前。

虞氏姊妹顿时心如死灰,这只三头魔犬的厉害她们早已见识过,如果是平常时候,要赢也并非难事,但姊妹俩落在那个小妖精手里,被下的禁制正在这条小贱狗身上。

虞紫薇凄声道:“姊姊快走!”虞白樱咬牙道:“要死便一起死!”“啪啪……”身后响起鼓掌声。

“姊妹情深啊,这戏段我爱看!”程宗扬道:“落到死丫头手里还想跑,傻了吧你们!”说着程宗扬抡起巴掌,带着风声给两女一人一记耳光,虞氏姊妹顿时昏了过去。

“程头儿,你好狠哦。”程宗扬恶狠狠道:“打死她们都是轻的!”小紫眨了眨眼睛,“打得好响,可怎么连个掌印也没有呢?”程宗扬干笑道:“是吗?好奇怪啊,哈哈……”程宗扬是怕她一生气,直接把这姊妹俩杀了,才赶紧动手替她出气。自己虽然不信因果报应,但还是希望死丫头手上少沾些血。

小紫白了他一眼,“大笨瓜,滥好人。”朱殷修为尽废,只远远看着,不敢近前,这会儿尘埃落定,才走过来。尹馥兰被碧玉杖击中,伤势不轻,看着虞氏姊妹的目光充满怨毒。

小紫也不理会,只饶有兴致地绕着周飞走了一圈,笑道:“程头儿,人家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什么戏法?”星空下的森林恢复寂静,黎锦香已经杳无踪迹。周飞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摆着一只泥烧的小坛子,灰扑扑毫不起眼。

“看到了吗?”“这是……装咸菜的坛子?可也太小了吧?”程宗扬不解地说道:“顶多能腌一头大瓣蒜。这小子带着这玩意儿干嘛呢?”小紫敲了敲那只咸菜坛子,柔声道:“出来吧。”坛子毫无反应。

小紫不带半分威胁地轻笑道:“那只好把坛子砸掉了哦。”程宗扬道:“你跟谁说话呢?通灵的辣白菜?”小紫拿起一块石头,直接朝坛子砸去。

“住手!”坛口一动,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刚露头就被石头砸了回去。

“哎呀,居然没砸碎……”过了会儿,白胡子老头哆嗦着从坛子里钻出来,颤声道:“欺人太甚……”小紫笑道:“谁让你那么慢?”“等等!”程宗扬叫道:“这是什么东西?”“东西?”老头怒道:“老夫乃是器灵!”“器灵?就这坛子?妖精吧这是!”“无知之徒!老夫的第一任主人是创世之神!后来每一任主人,无不是神明般的存在!”老头一边说,一边傲然捋着胡须,接着他整个人就颠倒过来。

小紫把坛子翻过来,一手拍着坛底,似乎是想看看坛子里还装的有什么。白胡子老头两手抓住坛沿,被她拍得晃来晃去。

“住手……住手啊……”小紫把坛子随手一丢,“一点都不好玩。”堂堂器灵竟然被人如此无视,老头气得胡子都在哆嗦。

程宗扬与小紫配合默契,知道该自己唱白脸了,打圆场道:“小孩子家不懂事,那个……器灵大爷,周少主是你的……”老头梗着脖子道:“主人!”小紫笑道:“你那些神明般的主人都是这样子的吗?”老头像被羞辱一样叫道:“荒唐!主人如今年纪尚轻,有老夫辅佐,不出二十年,必然是神明般的存在!”程宗扬低声道:“这器灵听起来很厉害啊。”小紫撇了撇嘴,“你听他瞎吹。这么厉害,还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连个窗户都没有。”“此乃神器!”“没有窗户。”“唯有第一等的神器才能孕育器灵!”“没有窗户。”“此坛乃是上古之时,由创世大神用女娲造人所余之土,调以天河之水,使原始天火烧制七日而成!”“没有窗户。”“……”老头已经倒噎气了,小紫又补一刀,“就是没有窗户。”程宗扬继续打圆场,“别吵了。我觉得器灵大爷这一居室也挺不错。”老头露出感动的神情,觉得还是这小子有眼光。

“器灵大爷,我看着你和周少主的关系不一般啊。”“当然!老夫自上一任主人坐化之后,便一直留在主人藏骨的洞中,直到遇见主人。当时他还是个娃娃,在山洞里玩耍,偶然发现老夫。老夫传授他诸般功法,又助他淬体,养炼真元。指点他找到主人所藏的宝物,还帮他收服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周少主的天才原来是这么来的。程宗扬大为心动,“你会得挺多啊?”老头傲然一笑,“老夫跟过数位主人,与每一位主人都形影不离。不仅知道许多失传已经久的功法,还对各种掌故秘辛了如指掌!比如这太泉古阵,老夫历任主人里,便不止一位来过。”程宗扬道:“器灵大爷,有没有兴趣跳个槽,到我这里来呢?”老头哼了一声,“你便死了这条心吧。器灵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人!”“先不要说这么绝对嘛,世上的事都有商量。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搞头。”老头淡然道:“老夫除了辅佐主人,别无所求。”程宗扬看了眼死丫头刚才用来砸坛子的石头。

“不必痴心妄想!”老头毅然道:“世间没有一个器灵会背叛主人。老夫便是形神俱灭,也不会抛弃主人!”程宗扬用商量的口气道:“给你换个坛子?”老头闭着眼,淡淡道:“可笑。”“镶个金边?”“荒唐。”“带你去旅旅游?看看你跟随历代主人战斗过的地方?”“不必。”“说吧,你需要什么祭品?我来准备。”“一无所需。”这老家伙刀枪不入啊。态度这么坚定,让程宗扬也觉得没招。

小紫悠然道:“一具身体。”老头霍然睁开眼睛,然后脖子一拧,冷笑一声,“不可能。”程宗扬道:“你别看她年纪小,她其实是精通炼魂术的大师。”“器灵乃是至阴之体,一旦失去本命法器,必然消散。移入他人体内,更不可能。被阳气一冲,便是形神俱灭的下场。”老头话终于多了起来,“世间每一个器灵,无不想拥有自己的身体,但想拥有身体,唯有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主人成为神!所以每一个器灵都不遗余力地辅佐主人,绝不背叛。”小紫笑吟吟道:“老傻瓜,你被骗了。”老头涨红了脸,“你在污蔑我的主人!”“你们的主人只是不想放你们走,才编出这样的理由,好勒索你们一辈子。想给你们找一具身体……”小紫摇了摇手指,“其实一点都不难。”老头眼中先是不信,然后是怀疑,最后露出一丝希望的光彩,“真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老头手一滑,跌进坛子里,接着又飞快地爬出来,尖叫道:“我不信!你一定有什么可怕的要求!”“要求当然有。但我可以先给你身体,然后你再听我的条件,如果不答应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怎么样?”老头颌下的白胡子都颤抖起来,眼睛直勾勾看着小紫。

小紫笑眯眯抱着手臂。

片刻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昏暗的光线透过森林茂密的枝叶,在它银白色的外壳上映出金属的光泽。……机械守卫在林中笨拙地跑动着,不时绊到树根,撞在树上,甚至连设计优越的平衡性也无法阻止它自己摔倒,就像一只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但它的扩音器中不时发出狂喜的电子声,时而怪叫,时而欢呼,时而哈哈大笑。

“真的!这是真的!我可以自己走路、蹦跳、招手、转圈……哈哈哈,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自由了!”“自由的感觉真好!不用再待在坛子里,被人带来带去的感觉真好!真美妙啊,我的身体!”机械守卫忽然停下来,四十五度望天,一动不动。

程宗扬等了两分钟,忍不住道:“怎么不动了?死丫头,不会又被你玩坏了吧?”电子声用沉郁顿挫的音调道:“我在赏月。”程宗扬情不自禁地朝天上看去,然后道:“你赏个毛线啊!你在森林里好不好!外面还是阴天,哪儿来的月亮?”“赏月是一种心情。你不懂。”电子声用叹息的口气道:“你怎么会理解一个待在坛子中的灵魂,对月亮和诗意人生的向往呢?”程宗扬小声道:“你没弄错吧?这家伙跟刚才不一样啊。”“也许它本来就是这样,在坛子里待得太久,才变态的。”小紫道:“喂,我的要求你想听听吗?”机械守卫做出一个拭泪的动作,“对不起,我太伤感了……当然,任何要求都可以提,这是我的承诺。但是,”他看了眼朱殷,“不包括中了诅咒的人。”听到要紧处,程宗扬赶紧插口,“太泉古阵的诅咒是什么?”“是一种辐射。”“什么?”“哦,是一位主人这样说的。”机械守卫像是回忆一样一手摸住下巴,“那是很久远以前的岁月了……你觉得我这个姿势可以吗?”“很好!”程宗扬绷着脸道:“如果你再啰嗦,我就把龙晴玉拆下来。”“我是希望自己的动作能自然一些,让大家有一种比较好的对话体验。毕竟我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体……哦!我明白了!请你冷静一些。”“很久以前,我有一位主人--具体是哪一位,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毕竟时间太长了,而我的主人又很多,即使我是器灵,有时也只能记得他们说过些什么,而很难分清是谁说的。”“我这位主人有许多奇特的言论,他说太泉古阵充斥着一种辐射,但被进入者破坏之后,大部分已经失效,还有一部分仍在运转。这种辐射会改变闯入者细胞中的线粒体--是的,他这样说的。”机械守卫做了一个耸肩的姿势,“他总是会有一些很古怪的说法,作为一个忠实的器灵,我不好对主人的个人习惯作出不符合身份的评价,但我很庆幸有这种爱好的主人并不太多。”程宗扬道:“他有没有说怎么发现那种辐射?”“当然可以。”机械守卫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中了辐射的人,眉心会出现一抹颜色。我的主人认为,这是松果体受到辐射之后出现的体表特征。”“中了就晚了,我是说能不能看到那种辐射的存在,好躲开它。”“哦,这个没有。”“你的主人有没有办法可以治愈中了诅咒的人呢?”“我不认为他有。”机械守卫挥了挥手,“你知道,大多数主人都不会对器灵隐瞒什么,事实上,他们经常只有器灵可以交流。所以我倾向于认为他没有,因为我某一位主人--也许并不是他--也中了太泉古阵的诅咒。作为一个忠实的器灵,只要有任何办法,我都不可能抛弃自己的主人。但我只能亲眼看着他逐渐衰弱,直到死去。”它用缅怀的口气道:“那真是一段艰苦的岁月啊……”“那这位周少主呢?”程宗扬指了指周飞,“你也不抛弃他吗?”“哦,当然!”电子声充满感情地说道:“我相信自己的主人。他一定会成功!我会永远祝福他,我的心会永远和他在一起--那个,你们有乐器吗?虽然我的主人们通常都不喜欢乐器,但我个人对音乐是相当痴迷的。”这转折太快了,程宗扬摇了摇脑袋才反应过来,他拿出珊瑚匕首,在树上削了几下,然后递给他,“拿着。”“太棒了!”电子声欣喜地说道:“坦白地说,看到你们没有携带乐器,我已经忍不住失望了。没想到你能当场为我制作乐器,不得不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这样简洁、优美而流行的乐器--我在追随主人的漫长岁月里,几乎在每一个地方都见过有人快乐地击打着它,唱着节奏分明的歌谣,每一段旋律都充满自由和奔放的气息……”机械守卫把两块木板夹在手上,用尖锐的电子声唱道:“打竹板,拜码头,拜过码头我街上走!大爷大娘行行好,有肉给块肉,有粥给碗粥……莲花落哎!莲花落……”第七章小紫的要求还没提,机械守卫便忘到脑后,就那么打着板子,唱着莲花落,十分投入地在林子里转悠开了。

程宗扬望着它的背影,忍不住道:“死丫头,咱们把这货放出来,是不是做错了?”小紫笑道:“这样不好吗?”“倒不是不好,只不过这货的气质太诡异了……”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想有个器灵吗?”“刚开始有点想,这会儿是一点都不想了。”程宗扬叹了口气,“带着这东西,不够闹心的。”“那就算了。”“喂,这家伙你准备怎么办?”程宗扬指了指昏睡的周飞。

“你身上好多伤呢,”小紫道:“杀了他,给你补补身子好了。”程宗扬一脸黑线,死丫头这口气,就跟说杀只鸡给自己补补身子似的。

小紫道:“不过这种废物人家才懒得动手呢。”程宗扬松了口气,赶紧道:“那就扔这里吧。”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小紫翘起唇角,“其实留他一命,比杀了他更好。他没了器灵,广源行再费心思,投的钱都打了水漂,想想就让人开心呢。”“阿弥陀佛,”程宗扬学着信永的模样双手合什,“开不开心倒也罢了,女施主只要能少杀些人,贫僧就谢天谢地了。”“滥好人。”小紫招了招手,雪雪翘着尾巴跳到她怀里。

程宗扬加了一句,“如果你没让小贱狗去咬他就更好了--缺德啊。”小紫笑道:“真正的大侠不都是不近女色吗?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变成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了。将来他一定会感谢我的。”“他肯定会感谢你一辈子。”程宗扬把长枪踢远一些,免得周飞翻身时扎到自己。

一眨眼工夫,机械守卫就已经转得连影子都不到。虞氏姊妹被程宗扬点了睡穴,一直昏迷不醒。尹馥兰在一旁运功疗伤,打通受创的经络,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朱殷在水塘旁,将那件满是血污的牛仔服洗得干干净净,只不过破损的地方却是没法补了。

程宗扬这才想清楚苍澜镇上的成衣为什么价格高昂,在太泉古阵几乎每一步都是探险,不仅要对付阵中未知的环境,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偷袭,摸爬滚打样样都少不了,衣服的损坏率比武器高出几倍。那些水果妹穿得那么少,除了吸引买主,也是有很实际的原因。

自己来太泉古阵的目的,一是给小狐狸找赤阳圣果,二是找到那块红色的石头,完成王哲的遗命。前面一件已经办完,后面一件自己虽然没有按照王哲的遗命搞什么告祭,但心意到了也就算了。

不过除了这两件正事以外,太泉古阵还充斥着无数谜团,比如独占了一幢大楼,根系深入熔炉的赤阳藤;比如那些肉眼无法察觉的红外线标识会通往什么地方;比如朱老头说的传送阵;还有摄像机里的影像到底是哪里……这些谜团千头万绪,每一件都值得深究,如果就此放弃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可如果留下来,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出谜底--甚至有没有谜底也是个问题,更大的可能是自己找到谜底也无法理解。

程宗扬权衡半晌,最后道:“轩辕坟没什么看头,我们先回去,最多用一天时间找找传送阵,然后就离开。”赤阳藤和那些岳鸟人都不一定见过的红外线标记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自己没有半点头绪,但传送阵岳鸟人能用,自己也应该能用。

机械守卫打着板子回来,然后扑通一跪,伸出手,声泪俱下地说道:“老爷太太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这货也太入戏了!程宗扬黑着脸扔了枚铜铢,“起来吧。”“谢老爷!”机械守卫喜滋滋爬起来。

程宗扬道:“要求还没提呢,你就打着板子撒欢去了?”“请原谅我的失态,”电子声果断说道:“你的要求就是我的使命!”“这么干脆?”程宗扬道:“如果让你当她的奴仆呢?”“啊!”电子声尖叫一声,双手抱着脸颊叫道:“难道不是吗?”程宗扬与小紫面面相觑。机械守卫一手放在胸口,庄严说道:“当我获得这具身体,就是主人忠实而永不背叛的奴仆。请接受我的效忠。”机械守卫屈下一膝,抬起一只金属手掌,托住小紫的右手。

小紫笑了起来,“那好吧。”机械守卫俯首一吻,用激动的声音道:“这是我的荣幸!主人,我想唱一段莲花落以表达我的感动……”“闭嘴!”程宗扬赶紧拦住它。程宗扬发现,这家伙的主人绝不仅仅来自于六朝,有这么多主人,难怪它这么分裂呢。

程宗扬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知道太泉古阵里的传送阵吗?”“知道。”主人居然不欣赏自己的音乐,让机械守卫显得有些失落,但还是打起精神道:“在迷魂桥的第十七、二十五和三十一出口,都可以传送到其他区域。”程宗扬听着就头大,迷魂桥居然有这么多出口,这鬼地方一辈子都未必能摸清,还是捡重点吧。

“对外面呢?能不能直接传送到外界?”“哦,曾经有传说称太泉古阵有通向外界的神秘之门,”机械守卫打了个手势,“但那仅仅是个传说。我的一位主人……”程宗扬赶紧打断它,免得它又把话题带到未知空间去,“赤阳圣果,你了解多少?”“哦,那是以血肉精华为食的邪恶之花所结出的圣洁果实。由于它会随机出现在太泉古阵任意一个位置,我的一位主人曾经推测,它的根系远不止可以看到的那些,很可能遍布在整个太泉古阵。根系越发达,捕食的猎物越多,果实也越多。但结果之后,相应的根茎会很快枯萎。”原来如此,难怪这一次赤阳圣果出奇的多,单是自己见到的就有三颗。不是自己运气好,而是这一趟来的人太多了,并且都不是庸手。食物量大质优,能结出三颗果实也不奇怪。

“这个东西你认识吗?”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摊开,露出掌心一个半透明的物品。

程宗扬认出那是小贱狗找到的东西,大小接近一枚铜铢,外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物体,里面是淡黄色的金属物质,看起来有些像一枚嵌在玉中的金币。

机械守卫发出一声表示兴奋的尖锐声音,叫道:“这是钥匙!轩辕古坟的钥匙!”程宗扬一听大失所望,轩辕坟都是空的,拿到钥匙有什么用?难道自己再录一段声音上去,装神弄鬼?

小紫也有些失望,又问道:“你以前的主人曾经来过,他们把宝物藏在太泉古阵的什么地方?”“主人仅有的两处藏宝地都已经被打开过,里面没剩什么物品。”机械守卫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臂,“但那个并不重要。传说中太泉古阵真正的宝藏,是在轩辕古坟。”这家伙不会也是个忽悠吧?程宗扬提醒道:“轩辕坟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的一位主人曾经说过,轩辕坟埋藏着整个世界最重要的宝物,并且打开过它。”“轩辕坟能打开?”电子声笃定地说道:“当然!”……轩辕坟内,圆形剧场的祭台已经恢复原状。何漪莲守在祭台一侧,见到女主人的身影,远远便迎了上来。

“乐姑娘一直在睡着。”何漪莲一边说,一边看了程宗扬一眼,有些震惊于他身上的伤势。

“还没醒?”程宗扬有些担心,不过算算时间也不太长,便是再睡两三个时辰也不奇怪。但接着程宗扬又叫了起来,“她的衣服呢!”乐明珠躺在狼皮褥上,衣衫鞋袜都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贴身的亵衣,连从不离身的朱狐冠也不见踪影。

何漪莲道:“是妈妈的吩咐,让奴婢把乐姑娘的衣衫投到海里。”程宗扬恍然大悟,难怪潘姊儿没追来,原来是中了小紫的计,“死丫头,你这次可把她坑惨了。”小紫笑道:“潘仙子可要小心些,千万莫让海兽吃了。”“快点!趁潘姊儿没回来,咱们赶紧找到宝藏走人!”机械守卫迈着沉重的步伐跑了一圈,然后蹲在角落里忙活起来。不多时,祭台忽然一动,原本浑然一体的台身像莲花般绽开,露出中央一个浅浅的水池。

“欢迎参加轩辕古坟寻宝团,我们将和主人一起探险,并且有机会获得失落在时空长河中的宝物。”机械守卫像司仪一样用庄重的口气宣布道:“请把钥匙放在圆心的位置,轩辕古坟的大门即将打开。”程宗扬从小紫手中接过钥匙,“我来。”这个器灵看着就不靠谱,万一有什么危险,自己也好挡一下。程宗扬弯腰把圆形的钥匙放入水中,在落到圆心的刹那,池中的清水升腾起来,变成氤氲的白雾。

程宗扬忽然叫道:“死丫头!快看!”他脚下的池底变成透明的质地,隔着雾气,隐约能看到下方有一个圆形的拱门,就像倒影一样印在脚下。

“是不是一模一样?”小紫拿出摄像机,接着一团光球跃然而出。光球内影物飞速变幻,最后蓦然停住,显示出一座几乎相同的拱门。

诸女都屏住呼吸,迟疑不定地看着那具摄像机。机械守卫也好奇地伸过脑袋张望。

原来在这里!想到脚下就是影像中那座城市,程宗扬一阵激动,在太泉古阵这么久,那座城市是他所发现唯一可以确定为人类居住的场所。不管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至少从影像中透露的信息来看,那是一座自己所熟悉的现代城市。

“器灵呢?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打开!”机械守卫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已经打开了。我的主人只走到这里。”程宗扬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器灵的口气让自己以为它真的进入了轩辕古坟,原来只到了门口。他使劲压下怒火,决定不和这个文艺器灵一般见识,“肯定有办法打开,让我们找一找!”小紫抬起手在钥匙上晃了晃,“这里有光束呢。”程宗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枚钥匙嵌在拱门的倒影正中,似乎隐约闪烁着光芒,仔细看时,却没有任何异样。

小紫补充道:“紫色的。”程宗扬抬起头,“你们看到了吗?”在场的诸女纷纷摇头。

光束……程宗扬忽然拉开背包,飞快地拿出一本《河图》迅速翻到最后面几页,放在钥匙上方。

钥匙没有任何异样,正当程宗扬快要失去信心时,钥匙所在的圆心忽然发出一声轻响:“滴……”程宗扬精神大振,立刻将那本小册子移动了三分之一。

“滴……”“滴……”“滴……”纸上的图案在紫外光下逐一扫过,始终只有这一声。

程宗扬心头又忐忑起来,手绘的二维码啊,徐大忽悠的手艺到底行不行?

程宗扬专注地扫瞄着图案,围观的诸女都默不作声看着他的举动,只有机械守卫觉得有些无聊,拿着板子跃跃欲试想打一段。

忽然头顶一声充满愤怒的冷哼,一道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台阶顶端,潘金莲浑身是水,秀发湿淋淋沾在颊上,甚至顾不得运功蒸干衣物就匆匆赶来,看到半裸着躺在祭台上的小师妹,还有蹲在她旁边的男子,不禁又惊又怒,立即从阶顶飞身跃下。

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谁来了,头也不回地叫道:“拦住她!”何漪莲挺起长剑,飞身迎上,只一招就被潘金莲挑飞长剑,接着凛冽的剑气攻入经脉,何漪莲来不及变招,就在她剑下溃不成军,像块石头般跌落下来。

尹馥兰脱手掷出短刀,试图将她的攻势阻缓一线。潘金莲玉手平伸,仿佛要赤手抓住刀身,在触及短刀的刹那,她手掌微微一凝,紧接着快捷无伦地屈指弹出,飞起的短刀蓦然一个转折,从向而下射向程宗扬颈后。

短刀从程宗扬脖颈穿过,带着一抹水波般的残影钉在地上,却没有溅出丝毫血迹。潘金莲这才看到旁边那名少女的笑容,她竟然在自己注视下瞬间施展了一个幻术,掩藏了程宗扬的实际位置。

小紫笑道:“你生气的样子也很漂亮呢。面纱都湿了,贴在脸上好难受。”潘金莲一言不发,几乎触到池底的娇躯旋转着飞起,在空中居高临下,长剑洒下无数剑光,笼罩了整个圆心的位置,无论程宗扬躲在何处,都不可能避开这一剑。

程宗扬已经扫瞄到最后一个图案,就在这时,一道剑光掠至,那枚钥匙被剑气挑中,“叮”的一声飞了起来。

“干!”程宗扬往旁边一滚,避开剑光。身下软绵绵的,却是压在了乐明珠身上--这也是唯一没有剑光袭来的位置。

“唔……”身下的小香瓜呻吟一声,弯长的睫毛动了动,似乎要从昏迷中醒来。祭台上空的潘金莲面如寒霜,剑光再次落下。剑光未落,森冷的剑气已经让程宗扬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滴--”池中发出一声长响,身体仿佛突然失去重量,羽毛般飘浮在空中。……温暖的阳光落在脸上,伤口传来微烫的麻痒感。暖风吹来,空气中飘荡着栀子花的香气。

程宗扬还沉浸在那一剑的威胁中,心头狂跳着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条小巷,两旁种着如烟的柳树,一幢别墅般的小楼掩藏在柳丝后,栅栏上爬满藤萝,一串串的牵牛花开得正旺,花瓣中还含着露水。小楼向阳的一侧是落地的玻璃窗,檐下挂着风铃,不时发出悦耳的轻响。除此之外,整条巷子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狂跳的心律渐渐平复,怀里忽然传来一声娇呼,“咦?这是哪里?”程宗扬露出笑意,“小香瓜,你终于醒了。”乐明珠迷迷糊糊道:“我的衣服呢……哎呀!你身上……”看到他身上的伤口,乐明珠又是吃惊又是心痛,一下醒了过来,“怎么会这样?”“没事,”程宗扬无所谓地说道:“跟人打了一架。”“不要动!”乐明珠连忙按住他,然后找了一圈,“我的小药匣呢?”“大概在小紫那里吧。”“小紫?她在哪里?我好久没见她了,她还好不好?我是睡着了吗?怎么回事?我们在什么地方?这里的房子好奇怪……”乐明珠一口气说着,一边飞快地给他检查伤势。

“这里还是太泉古阵,只不过一个隐蔽的空间。我们本来和小紫在一起的,结果你师姊追来,大家失散了。”程宗扬估计,太泉古阵的传送应该都是准确定位的,从祭台进入轩辕坟,本来应该出现在拱门的位置,但开门的刹那,钥匙被潘姊儿打飞,导致出现偏移。

因为自己和小香瓜搂抱在一起,才没有和别人一样失散。由于推论,太泉古阵的巨石入口,很可能也受过破坏,才会出现随机传送的情形。

“师姊?”乐明珠吓了一跳,“她也在吗?”“……希望没有吧。”程宗扬也无法确定。当时场面太乱,潘姊儿有没有被传送进来,实在不好说。但值得庆幸的是,潘姊儿当时所处的高度,应该在传送的范围以外。

想到这里,程宗扬轻松了许多,“来,我们看看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别动,我先给你包好伤口……”爬满绿萝的门旁伸出一张圆圆的俏脸,乐明珠明媚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一圈,轻声道:“你好--有人吗?”“有没有人啊……”乐明珠问了几声,然后转过脸,“真的没有人呢。”虽然知道这里有人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程宗扬还是有些失落。

“幸好没有人,要不然羞都羞死了……是谁拿了我的衣服?是不是你?大坏蛋!”乐明珠一边说一边扶着他走进院子,“咦,这里没有门?”别墅是一幢三层的小楼,大门敞开着,在院内就能看到客厅内摆放着茶几、沙发,一切都和自己见过的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乐明珠说的,没有门。

院子没有门,别墅没有门,每一处房间也没有门。

程宗扬都有些佩服这座城市的文明程度了,夜不闭户算什么?这里干脆连门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程宗扬很怀疑那些看起来光秃秃的门框有其他设计,是一种不同形态的门,只不过自己不知道怎么用。

客厅的沙发又宽又大,坐在上面,舒适得都不想起来。沙发对面的墙壁是凹型的,墙上镶着一块同样弧度的屏幕。程宗扬猜测,这应该是立体电视,但他试着找到开关,打开屏幕,上面只有闪烁的噪点。好吧,这里的一切都保存完整已经奇迹了,想看到电视节目实在太过奢望。

乐明珠从房间里跑出来,一脸兴奋地说道:“上面的床好大好漂亮!真像宫殿一样!”卧室在楼上,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的玻璃窗。那张床足有三米长,四角都树着雕刻精美的立柱,床上铺着蓝色的天鹅绒,枕头和床单都绣着金丝花纹,充满豪华奢靡的气息。

乐明珠忍不住在上面打了个滚,又高兴地跳了几下,感受床身非同一般的弹性。看着半裸的小香瓜像小白兔一样跳来跳去,胸前那对丰满的雪乳上下跳动,程宗扬本能地起了反应。可还没等他伸出魔爪,小香瓜就跳下床,找到床边一个透明的盒子。

“里面有绷带!”盒盖上有一个小小的按钮,轻轻一按,整个盒子从中间分开,阶梯状分成三层,每一层都分成不同的格子,设计精巧。

“哇!”乐明珠又是一阵惊呼,赶快把盒子扣紧,又重新开了一遍。

“真好玩!”“这是家庭用的药箱,给你当随身药匣正合适。”乐明珠使劲点头,“是啊是啊。”她合起手,“不要怪我拿你们的东西啊,我会用它救好多好多人。谢谢你们啦。”药匣最下面放着绷带,上面一格一格放着药物、针剂、金属摄,止血钳……乐明珠又是一声惊呼,“注射器!”“你认识?”乐明珠使劲点头,“师傅一直想做一只注射器,但针头太难了。太好了!有这么多针头……这么细,小宝宝打针也不会痛呢。”程宗扬很纳闷她们有什么药物是需要注射的?但光明观堂连人工呼吸都会,说不定真有注射的内容。

除了绷带和一些简单的器械,箱内的药物一样都不认识,也不敢乱用,乐明珠只拿绷带帮他裹好伤口。绷带很薄,但防渗透性很好,质地柔软而充满弹性。

乐明珠拿着绷带没有一点不舍得的,直把程宗扬上身缠得跟木乃伊似的,好在乐丫头包扎的技术相当不错,倒没有僵滞感。

小香瓜白嫩的小手在身上忙碌,鼻端传来少女的芳香,程宗扬禁不住又是一阵心动,在她耳边道:“小香瓜,这么漂亮的床,你想不想试试?”“不要啦,”乐明珠脸红了起来,小声道:“别人的床,人家不习惯……你身上还有好多伤……我们先去找小紫好不好?”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尖,“那好吧。来,先给你找件衣服!”乐明珠皱了皱鼻子,“我不要穿别人的衣服。”“我带你去女装店,”程宗扬琢磨道:“这里肯定有商业街吧?”走出小巷,没多久就来到一条步行街。街道两旁林立的广告牌显示出曾经的繁华,然而此时整条街道都空无一人。路边的咖啡桌上还有一朵插好的鲜花,就像刚剪下来一样鲜艳,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

乐明珠满眼好奇地东张西望,程宗扬却站在街头久久没有动作。这是一座他所熟悉的,属于人类的,现代的城市。高大的摩天楼上没有蜂巢,没有异类生物入侵的痕迹,所有的设施都是为人类而设计的,就像那个自己几乎淡忘的世界在这个时空的翻版,一切都如此熟悉。除了异乎寻常的安静。

乐明珠忽然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都藏在他身后,低叫道:“有人……”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街角的玻璃橱窗内立着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子,看起来栩栩如生,不过只是个用来展示衣物的塑料模特。

“这里有个大卖场啊!”程宗扬怀着捡到宝的心情拉着乐明珠跑进卖场。

卖场同样没有门,中间是一个足有十几层高的大厅,顶上垂下的吊灯巨大而又华丽,地面的瓷砖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周围几架空荡荡的自动扶梯,正在无人状态下缓慢运行。

程宗扬从没想到过包下一个卖场随便消费那样豪迈的举动,但现在自己无疑是做到了,整个卖场只有自己和小香瓜,甚至连收钱的都没有。

“好多小瓶子呢。”乐明珠叫道:“这个好漂亮!”整个一楼一大半都是化妆品,有几个牌子自己甚至都觉得眼熟。程宗扬翻进柜台,拣出那只玫瑰花型的玻璃瓶。他拔开塞子闻了一下,“是香水。”乐明珠爱不释手,“这个给师姊,她肯定会喜欢的。那个好像一滴眼泪哦,小木头肯定爱死了;还有那个……那个……”不一会儿,乐明珠就捡了一堆包装精美的化妆品。这是纯粹的买椟还珠,小香瓜对里面贵比黄金的香水毫不在意,只挑拣自己喜欢的外型。话说回来,再好的化妆品,对天生丽质的小香瓜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一只好看的瓶子更有价值。

乐明珠开心地捧着一堆瓶子,生怕打碎一只。路过手袋区的时候,程宗扬拿了一只手袋,才解决了她的麻烦。

接着是饰品区,各种各样的戒指、项链、手镯、钻石、珍珠、白银……形形色色,琳琅满目。可乐明珠对这些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只看了几眼,就跑到旁边一个廉价发卡的店铺不肯出来。

按说一个卖场中,饰品专柜是最有价值的区域,可程宗扬看来看去,竟没有什么好拿的。钻石在六朝根本就不值钱,顶多是手艺人谋生的工具,还不如珍珠受重视。银饰虽然是硬通货,但自己千里迢迢背一包银子出去,就算背上三五十斤,也不过一百金铢,实在太掉价。程宗扬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没有黄金,偌大的卖地,一点黄金的影子都见不到。没奈何,程宗扬只好随便拿了几串珍珠。在只有天然珠的六朝,这种人工养殖的珍珠无论是光泽、圆度和直径大小,都显得非同凡响。

“你看!你看!”乐明珠跑过来,低着头,摇头晃脑地展示头上的发卡。那只发卡是很普通的工业塑料,只不过上面有一个可爱的卡通小猫,让小香瓜一看到就不舍得放手。

“这个也好可爱!”乐明珠拿着一顶毛茸茸的兔耳帽,在手上晃来晃去,侧着头对着自己的发卡说道:“小猫咪你好,我是小兔子帽帽。”“帽帽你好,我是小猫咪乐乐。”“乐乐,你吃饭了吗?”“还没有。帽帽,我们一起去吃吧……”说着乐明珠苦起小脸,“我好饿……”程宗扬笑了起来,“我们去看有什么吃的。”“好啊好啊,那个巧克力很好吃,不过我只能吃一点点……”乐明珠嘟着嘴巴道:“人家还在辟谷呢。”“可以给你带一大包。你要想吃,每天都可以吃一点点。”乐明珠早把找衣服的事情忘到脑后,拉着程宗扬的手臂,眼睛闪闪发亮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第八章“我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人!”机械守卫骄傲地昂起头,还试图双手抱肩,结果失败了。

潘金莲从没见过这种说一句话需要三四个动作来配合才过瘾的铁制人偶,她忍住气,长剑一挑,原本躺在池中的机械守卫立刻横飞起来,远远摔了出去,然后带着叮叮光光的声音一路滚到台阶下。

潘金莲用剑尖挑起那枚奇怪的物品,放在池中圆心的位置。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她拿起那本古怪的小册子,模仿着那个年轻人的动作,一页一页放在上面。

临行时,宗主和燕师叔明确告诉她,所谓岳鹏举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只是一个谣言。但太泉古阵很可能有燕师伯留下的踪迹。她此行的使命就是找到这些踪迹。

几番周折,她和小师妹终于找到一间密室,见到那些燕师伯用独门手法绘制的印记。乐明珠全无心机,只觉得完成了师傅的嘱托,又幸运的得到一颗赤阳圣果,此行大获丰收。潘金莲却想得更深一步,从这间密室来看,燕师伯当年显然和岳鹏举同居过一段日子,而宗门对燕师伯的失踪一直讳莫如深,偶尔提到也只说下山修行时不知所踪。至于本堂与岳鹏举的关系,更是只字不提。

光明观堂每一代内堂弟子都不过数人,这一代只有自己、乐明珠、许晶和穆嫣琪四人。但以潘金莲的敏感,很早就察觉到光明观堂对自己的教导与其他三个师妹都有不同。

三个师妹以乐明珠最有天赋,燕师叔如果拿出宗主教导自己一半的心思,小笨瓜的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但燕师叔一方面对小师妹溺爱无比,一方面又刻意压制她的进境。

她还记得那次小师妹在燕师叔指导下练剑,当时还年幼的小师妹轻易展露出超越常人的天赋,燕师叔望着小师妹的背影,却流露出怀疑、惊讶,还有一丝惧怕。

是的。惧怕。

早已成名多年的燕姣然,居然对一个小宝宝生出惧怕。

很快燕师叔就中止修炼,让小师妹去玩了。但她那一瞬间的失态,给潘金莲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潘金莲很早就下山游历,在江湖中闯下鹤羽剑姬的名头,也陆续听到一些传闻,但潘金莲对流言始终抱以深刻的怀疑。她曾经随燕师叔去偏远的山村行医,面对那些只能拿出一个鸡蛋作诊金的穷苦村民,燕师叔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她时常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陌生的求诊者,也会为一个复杂的病例夙夜思索。每次看到她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目光专注的审视病情,潘金莲都能感觉到一种超乎凡尘的圣洁。

燕师叔对小师妹同样爱护有加,从抱着她呀呀学语开始,就小心翼翼呵护着小师妹,不让她沾染到世间半点阴暗。潘金莲不止一次羡慕过她们之间犹如母女般的亲昵……“嘀--”伴随着一声长响,身体蓦然一轻,脚下的倒影变得清晰起来。潘金莲收敛心神,面对着眼前未知的空间。……一道纤柔的身影出现在半圆形的广场上。广场中央,一座宏伟的拱门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在光影变幻下一半清晰一半模糊,仿佛沟通真实与虚幻两个世界的界限。

潘金莲静静立在广场上,环顾四周,然后往街角最高的楼宇掠去。

那幢白色的建筑镶嵌着大块大块的玻璃,阳光下晶莹剔透,让人想起传说中的琼楼玉宇。楼内每一件器具都有着人工难以企及的精致,精美的吊灯,光滑如镜子一样的地面,无处不在的灯光……一切都如同神话中的仙境。

“啊--”厅内传来小师妹一声尖叫。

潘金莲凤目微寒,轻烟般掠向声音传来处。

乐明珠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绒毛熊,兴奋得不肯撒手。程宗扬一脸苦笑,自己本来是带她找吃的,结果路过玩具区,一看到那些精美可爱的玩偶,小香瓜就再也挪不动步。

程宗扬没奈何,只好道:“你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周围看看。”“嗯!嗯!”小香瓜顾不上答话,只拚命点头。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浏览周围的货物。这是一座在自己那个时代很常见的卖场,但在此时此地,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宝藏。如果能把它整体搬运出去,单是里面最廉价的塑料制品就能让自己大发一笔横财。不过程宗扬现在最关心的不是随便一件就可以卖出天价的日用品,也不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或者科技含量最高的电器,而是--图书。

那将是解开太泉古阵这个谜团最关键的钥匙。

让程宗扬失望的是,一路始终都没有看到书籍的痕迹。程宗扬忍不住想道,难道这个时代已经淘汰了纸张,所有的信息都以电子存储?可他清楚记得,摄像机的影像中出现有报纸。

一连走了两层,程宗扬终于放弃,毕竟卖场没有书籍也是很正常的事。这里既然是商业街,附近很可能会有一家专门的书店。程宗扬不再寻找图书专区,在食品区拿了几盒巧克力和一些饮料,便回去找乐丫头。

毛毛熊、布头狗、绒毛兔……一堆玩偶被整齐地排成一圈,可以想像小香瓜坐在中间,把各种玩偶排排队,玩得兴高采烈的样子。

“小香瓜,看我给你带什么吃的了?”周围却没有回音。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拚命跃起身,一道剑光从身侧掠过,随即卷向腰间。程宗扬拔出匕首,用力一格,身体重重撞在货架上,各种布偶滚了一地。

乐明珠两手背在身后,像乖宝宝一样坐在地上,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显然是被封了穴道。带着面纱的潘金莲目如寒冰,一出手便是大招鹤鸣九皋,长剑卷起层层剑光朝程宗扬杀来。

程宗扬竭力抵挡,剑光飞舞间,他像石子一样横飞出去,缠满绷带的上身一瞬间绽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血痕,如同血人一般。

程宗扬勉强撑起身,忍痛望着那个仙子般的白衣女子。自己和潘姊儿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也打过不少交道,没想到她下手如此狠辣,竟然是成心要自己的性命!

乐明珠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惊骇的目光。潘金莲却对他身上的血痕视若无睹,长剑再次出手。

程宗扬啐了口血沫,扶着柜台,咬牙狂奔出去。自己一个时辰前刚和普济恶斗一场,拼到两败俱伤,能挡住潘金莲一招已经是侥幸,再斗下去,恐怕真要被潘姊儿为民除害了。

等程宗扬身影消失不见,潘金莲剑气陡然一散,缓缓滑坐在地。她一路追踪九天玄兽,又与萧遥逸缠斗多时,最后还被引到海中,没有半点停歇,此时勉强用一招鹤鸣九皋惊走程宗扬,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当即趺坐敛神,闭目调息。

乐明珠又是着急又是委屈,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

程宗扬丹田阵阵剧痛,平常丹田中的气轮运转生机勃勃,没有半点滞涩。此时真气耗尽,原本不起眼的杂质顿时浮现出来,仿佛细碎的砂砾混杂在微弱的真气中。气轮仿佛布满铁锈,每次运转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意。

程宗扬额头满是冷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视野中的景物像被剪过一样,变得支离破碎。忽然身体一松,程宗扬扑倒在地,意识滑入深渊。……“不要!”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叫划破耳膜,意识仿佛从水底浮出,慢慢变得清晰。

程宗扬试着抬了下手指,却使不上半点力气。他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堆衣物间,四周充满明亮而柔和的光芒。

一个女子蜷着身伏在地上,银白色的发丝像水洗过一样,湿淋淋贴在雪白的背脊上。光滑的地板像镜子一样映出她的倒影,她脸色像失血一样苍白,在她右手有一道诡异的紫黑色印迹,从指尖一直延伸到肘弯,仿佛一条细细的毒蛇,缓缓向上游动。

一只黑色的高跟鞋踩在她圆润的雪臀上,尖细的鞋跟没入臀沟,似乎略一用力就能刺入臀内。高跟鞋上方是一条包裹在黑色丝袜内的美腿,恢复神智的尹馥兰像一个妖艳而邪恶的女王,一脚踩在那女子臀上,一手拿着一条硬质的鞭子,鲜艳的红唇唇角微微挑起。

她穿着一条深红色宝石般的连身衣,上身襟领开口极低,两只丰满白腻的乳房大半暴露在外,雪滑的乳沟足以夹住最细的蜡烛。下身是收窄的短裙式样,细柔的丝物包裹着圆硕的美臀,裙底几乎与下体平齐,露出一截浑圆雪白的大腿。

“真是姊妹情深呢。”尹馥兰揶揄道。

在她面前是一个同样有着银色长发的女子,她衣衫破碎,裸露的大腿外侧刺着一朵樱花。

“还有一刻钟。”尹馥兰用鞭梢划过虞紫薇臂上的印迹,“毒入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的好妹妹了。”虞白樱急道:“快给她解药!”“蠢婢!”尹馥兰啐了一口,毫不掩饰地奚落道:“一个下贱的婢子,偏还装得傲气。用这般口气和我说话,莫非是想把妹妹毒死,好遂了你的志气?”虞白樱咬住唇瓣,半晌才道:“求姊姊给她解药……”“嘴巴虽然服气,心里未必服气呢。”虞白樱低声道:“奴婢不敢。”见她态度终于软化下来,尹馥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轻笑道:“解药不是难事。只要你肯雌伏于我,我自会保住你妹妹的性命。”虞白樱道:“只要你能给妹妹解药,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尹馥兰笑道:“莲奴,你跟她说说什么是雌伏。”何漪莲的衣着让程宗扬一阵恍惚,她穿着一条优雅的纯黑色镂空吊带裙,长发盘在脑后,玉脸艳光照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成熟美貌的明星,充满时尚感。果然女人对服装有天生的直觉,自己还没找到,她们可已经换上新衣了。

何漪莲柔声道:“雌伏不是说你身为女子便为雌,而是把自己当雌,把对方当雄性。比方兰儿姊姊是妈妈指定的大丫头,在兰儿姊姊面前,我们这些奴婢便是女子,兰儿姊姊便是男子。我们像女人服侍男子一样服侍姊姊,便是雌伏。”何漪莲道:“奴婢原本得罪过兰儿姊姊。幸好兰儿姊姊大度,饶过奴婢。奴婢为了报答姊姊的恩德,自甘为雌,做了兰儿姊姊的女人。兰儿姊姊也是女人,比那些男子更知道怎么疼爱我们这些女子。你做过便知道,你像最柔顺最听话的女人一样,雌伏在兰儿姊姊身下,让你最服气最崇敬的兰儿姊姊像男人一样在你身上快活,那滋味有多美妙。”虞白樱明白过来,一张玉脸越来越红,但看到妹妹臂上紫黑的血线,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她纠结半晌,艰难地说道:“奴婢知道了……”尹馥兰妖媚地一笑,娇声道:“起来更衣吧。”虞白樱身体被禁锢过,感觉像被大山压住一样,沉重异常,连抬起手指都费尽力气。她吃力地爬起身,一点一点解下破碎的衣物,按照两女的吩咐,赤条条躺在一张长椅上。

紧接着,她双腿被人拉开,尹馥兰与何漪莲一人扳着她一条玉腿,分成一字形,将她下体的羞处敞露出来,笑道:“好个骚淫的浪穴。”“看得好清楚呢,连小毛毛都能数得清。”虞白樱强忍着本能的反感,身体因为羞耻而微微颤抖。看不到光源的灯光从房间每一个角落映出,没有任何死角。她双腿一字张开,下体的秘境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被灯光映得纤毫毕露。白生生的玉阜上,乌亮的耻毛清晰无比。

忽然下体一痛,一根耻毛被人揪住。柔软的阴唇被扯得提起,露出内里又红又腻的媚肉。

“啊呀……”虞白樱一声痛叫,那根耻毛带着一滴细小的血珠被拔了出去。

“贱婢,莫非想让我来服侍你吗?”尹馥兰喝斥道:“莫忘了眼下我是你的男人,你是来服侍我的女人,难道你以前便是这样服侍男人的吗?”虞白樱又羞又痛,一时间作声不得。

何漪莲劝道:“你还念着姊姊是女人,那便错了,如今姊姊是雄你是雌,要是真的心服口服,就该真心实意把姊姊当成男人来服侍。”虞白樱脸上的冷傲已经消失不见,含泪道:“奴婢知道了……”“你该想着姊姊就是你今生今世的情郎,你要一门心思想着去服侍她,讨好她,让她开心快活。女人家最矜贵的就是身子,可在情郎面前,还有什么好矜贵的?越是矜贵,越是要拿来让情郎快活,才越能显出你的心意……快把你的羞处剥开,让兰儿姊姊好好观赏一番。”虞白樱羞耻万端,眼中含着泪光,一手伸到腹下,慢慢剥开下体,将羞处绽露出来。

“好漂亮的肉穴,难怪不舍得让人看。”虞白樱阴唇白嫩而充满弹性,剥开时能看到一圈明显的隆起,中间是红腻如脂的蜜肉,手掌盖在上面,能感觉到阴唇柔韧的弹性。

何漪莲伸手按了几下,惊笑道:“她下面一吸一吸的呢。”“是吗?我也试试。”尹馥兰伸手放在虞白樱腹下,手掌按动时,能感觉到掌心隐隐传来吸力,接着便沾上一股湿滑的液体。

尹馥兰啐道:“这贱婢好生淫浪。”“她小穴正吐水呢,果然是听话要给姊姊当雌,让姊姊快活呢。”虞白樱脸上时红时白,那两个女子就像把玩一件器具般,一边娇笑一边把玩她的下体,不时用指尖揉弄她的穴口,看她淫液横流的艳态。

“人家身子有些乏呢。”尹馥兰道:“莲儿,你先来。”“是。”何漪莲解开肩上的吊带,那条连衣长裙滑落下来,露出她曲线柔美的玉体。在她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皮带,皮带正面向下延伸,像一只手掌般包裹着阴阜,上面嵌着一根黑色的胶制阳具,手一拨,便直挺挺翘起。

虞白樱咬着唇瓣,羞耻地闭上眼睛,紧接着就挨了一记耳光。

尹馥兰喝道:“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你是怎么给女人当雌的。”虞白樱只好睁开眼睛,看着那女子含笑扭动腰肢,挺着腹下的阳具,一晃一光走到自己腿间。

何漪莲笑道:“好个标致的雌儿,只要你乖乖听话,人家会疼你的。”虞白樱宁愿一死了之,但一想到妹妹,心底的愤懑就像气泡一样破碎,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低声道:“多谢姊姊。”说着眼中露出一丝哀求。

何漪莲俯下身,一手扶着阳具放到虞白樱股间,粗大的棒端顶住她湿腻的下体,在她阴唇内转动着。虞白樱下体已经湿透,红嫩的蜜肉在胶棒的研磨下宛如柔软的腻脂,发出阵阵颤抖。

何漪莲腰身一挺,胶棒没入穴口,缓缓挤入体内。胶棒上突起的颗粒磨擦着穴口敏感的嫩肉,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虞白樱只觉整个下体都被胶棒带着挤入体内,一点一点,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虞白樱咬紧牙关,两眼盯着自己鼻尖,默默承受着,直到肉穴被胶棒塞满,传来胀痛的感觉。她吃力地抬起眼,却愕然发现那根假阳具还有一半露在外面。

胶棒仍在不停挤入体内,肉穴胀痛得仿佛要裂开,虞白樱勉强抬起手掌,试图阻止她的进入,一边道:“不……”何漪莲嫣然一笑,腰身用力一挺,粗大的棒身重重贯入虞白樱体内。

“啊!”虞白樱发出一声痛叫,挣扎着想要躲开,但她四肢沉重得像被灌过铅一样,勉强抬起身,就被人轻易按住。

虞白樱并不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处女,用身体来交易也绝不是第一次,但只有这一刻,在两个同样身为女性的女子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女人。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被剥离,只剩下一具柔弱的女性的躯体。身份、智能、能力……种种差别都被抹平,回归于最本源的性别差异。

作为雌性,被雄性侵入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无论自己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的宿命。她像打开外壳的蛤蚌,暴露出最柔软的部位,就这样被她们强悍而傲慢的雄性器官所征服。

“全插进去了呢。”何漪莲笑着一手伸到虞白樱下体,抚摸她蜜穴与阳具相接的部位,然后在她体内挺弄起来。

虞白樱从来没有这样依赖过自己的肉体。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是她唯一的倚仗。它像一只精美而易碎玻璃器皿,需要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然而她每一次进入,都带着令人难以承受的粗暴,似乎对它的精美毫不在意。

虞白樱不敢再挣扎,她眼中露出羞涩的哀求,企盼她能够怜惜自己。但回答她的,只有更肆无忌惮的蹂躏。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只剩下半刻钟了。”尹馥兰道:“你什么时候泄了身子,我便什么时候给你解药。”虞白樱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双颊浮起一抹红晕。她放下最后一丝矜持,就像一个竭力讨取情郎欢心的少妇一样,用自己最柔嫩的部位迎合着对方的插弄。

肌肤上渗出晶莹的汗水,虞白樱玉颊潮红,一双美目也变得水汪汪的,显然已经情动十分。

尹馥兰含笑望向地上的虞紫薇,忽然眼睛一亮,闪身掠来,柔声说道:“主子,你醒了?”程宗扬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没有一丝力气,他喉咙动了几下,沙哑着声音道:“什么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了。主子受伤昏迷,幸好紫妈妈在巷子找到主子。”“小紫呢?”“妈妈和殷奴出去了,这里东西极多,都是没人见过用过的。”尹馥兰一边说,一边俯身解开他的衣带,然后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媚致的笑容,低头含住他的阳具。

尹馥兰舌尖灵巧地在龟头上滑动着,然后喉头一吸,将整根阳具纳入喉中,慇勤地吞吐起来。

程宗扬身体无法动作,但眼前那一幕的刺激下,阳具早已本能地充血勃起,这会儿正胀得难受。尹馥兰吞吐片刻,然后吐出阳具,媚声道:“妈妈吩咐过,主子醒来,便让奴婢们用心服侍。”说着转过身子。

程宗扬无法转动视角,看到的一直是尹馥兰正面,这时才发现她穿的竟是一件露臀装。那条连身衣后面镂空成心形,露出一只丰满肥翘的雪臀,衬着衣料红宝石般的光泽,香艳无比。

尹馥兰弯下腰,一手扶着阳具,送到自己白生生的臀肉间,把龟头顶住自己柔嫩的穴口,然后扶着主人的双腿,雪臀旋动着缓缓坐下。

紧凑的蜜腔湿滑而又暖热,充满弹性的嫩肉包裹着肉棒,传来阵阵令人战栗的抽动感。尹馥兰翘着淫艳的屁股,对着阳具坐下,让肉棒一直顶到蜜穴尽头,龟头触到花心,然后卖力地套弄起来。

旁边两个大美人儿更是艳态横生,何漪莲一边揉弄虞白樱高耸的雪乳,一边奸淫着她的淫穴。虞白樱躺在长椅上,赤裸的玉体被顶弄得不住晃动。她白美的双腿被何漪莲扛在肩上,雪白的屁股向上翘起,那根黑色的胶棒在她臀间不停进出,白腻的臀肉抖动着,被干得“啪啪”作响。

尹馥兰一边套弄,一边拉开裙底的拉链,让阳具插弄得更顺畅。接着她转过身,像条美女蛇般伏在程宗扬身上,一边亲吻,一边褪下露肩的上衣。两团雪乳从衣内弹了出来,在胸前沉甸甸晃动着。尹馥兰眉眼含春,双手捧着雪滑的乳球在他身上磨擦。

程宗扬上身的伤口大半已经愈合,只有几处伤势最重的还结着血痂。尹馥兰脱得一丝不挂,两条大腿贴在他腰间,熟艳的胴体在他身上游动着,又香又滑。

忽然丹田微微一动,几乎停滞的气轮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程宗扬体内的经络多处受创,想用饱含杂质的真气一一打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然而此时,身上的美妇却敞开身体,将他驳杂不纯的真气接纳过去。这条真气运转的通道,仿佛多了一眼泉水,虽然微弱,却足以让枯竭的丹田重新焕发生机。

真气在尹馥兰丹田内运转一周,然后回复体内。尹馥兰脸上升起红云,两眼柔媚得仿佛滴下水来。程宗扬知道,房中术对当鼎炉的女子就像吸毒一样容易上瘾,自己如果心肠够狠,直接拿她采补,至少能减她十年寿元。

程宗扬终于还是忍住诱惑,心下苦笑,也许死丫头说的没错,自己真是个软心肠的滥好人吧。

第十七集 太泉古阵篇

本集简介:重伤未癒的程宗扬只想拐带小香瓜私奔,潘金莲却将他视为黑魔海余孽,欲除之而後快!

危急时,从鱼无夷手中得来的阴阳鱼产生奇妙的变化……听完程宗扬美好的轩辕坟移民开垦计画,朱老头眼带怜悯,小紫也展现难得的温柔,但这两人归结出的事实让程宗扬惊恐无比,原来他对於太泉古阵的用处完全想错了!

第一章柔和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映照过来,一个银发的女子昏迷在地,她雪白的手臂贴在玻璃般光洁的地板上,能清楚看到一道紫黑色的印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从腋窝退到肘下,然后是小臂、手腕、掌心……最后从指尖细小的针孔中,渗出一滴紫黑色的血珠。

虞紫薇双目紧闭,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顺,原本僵硬的肢体也变得柔软。看着妹妹苍白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虞白樱几乎生出一丝感激。多年来的杀手生涯,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易地而处,自己未必会信守承诺,这么轻易就放过对手。

忽然一只玉手伸来,戏谑地在臀上一弹。滑腻的臀肉抖动着,一滴晶莹的汗珠晃动几下,沿着白生生的雪臀滚落在地。

虞白樱咬住唇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别人砧上的鱼肉。她赤条条躺在一条皮革长椅上,双腿被人架在肩上,那只浑圆的雪臀向上抬起,臀下的地板湿淋淋都是水迹。一支又黑又粗的胶棒插在她水汪汪的蜜穴内,另一端则系在一具美妙的女体上。

“舒服么?”何漪莲轻笑着,一手抚弄着她的臀肉。

虞白樱蓦然面红过耳。自从母亲身故,她与妹妹生命的一切都被强烈的复仇意念所占据,甚至不惜埋葬过去,成为在黑暗中行走的杀手。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因为单纯的害羞而脸红是什么时候。即使刚才经历的高潮,她一多半心思也挂在处于生死边缘的妹妹身上,直到此时松懈下来,埋在心底的羞耻感才猛然升起。

这种羞耻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泄身,也不仅仅因为对方是一个女子,而是自己真的给一个女人当了女人,让一个女人像男人那样占有了自己的身体。那种性别的模糊感让她有种错觉,自己仿佛是男人、女人之下的第三类别,是侍奉女人的女人,比真正的女人更柔弱,更卑微。

何漪莲柔声道:“刚泄过身子,要歇歇呢。”何漪莲说着将她双腿放到左侧,然后一弯腰,将虞白樱抱了起来。虞白樱不得不以一个柔婉的姿势,侧着身坐在何漪莲腿上。那根胶棒还留在她体内,让她玉脸涨得更红。

何漪莲一手搂着她的纤腰,手指灵巧地伸入她白美的腿缝间,另一只手则伸到她胸前,揉弄她高耸的雪乳,接着俯首吻住她的唇瓣。鼻尖轻触,滑腻的玉颊在脸上柔柔磨擦着,鼻端满是脂香粉浓的气息。刚泄过身的虞白樱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只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剥去外壳的蚕蛹,赤裸而柔弱。她软绵绵地偎依在何漪莲怀里,光洁的玉体在她指尖的爱抚下微微战栗。

相比于两个美人儿温存和缱绻,另外一边男女间的交合要火热得多。一个熟艳的美妇赤条条骑在程宗扬腰间,卖力地耸动雪臀。她两手撑在程宗扬身侧,丰满的乳球宛如两只白光光的雪团,在胸前沉甸甸跳动着,不时碰撞着发出诱人的腻响。细软的腰肢像狂风中的柳条一样来回扭动,那只丰腻白艳的大屁股不停起落,绽开的臀沟间,红嫩的屁眼儿时放时缩,就像一只妖淫的媚眼,充满挑逗的意味。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根部,敞露的蜜穴被一根怒胀的阳具塞得满满的,一圈红艳艳的蜜肉在穴口翻进翻出,带出一股又一股淫液。

程宗扬一边享受着尹馥兰的柔腻,一边摧动着几近崩溃的气轮,凝聚起所剩无几的真气,送入身上的艳妇体内。丹田是全身经络的根本,阴阳交汇的命门,对于修者而言,丹田要害无异于性命之地。尹馥兰却把自己的性命之地毫无保留地朝他打开,任由他的真气长驱直入,把自己的丹田当作他修炼的鼎炉,随意炼化真气中的杂质。

真气往复间,逐渐变得精纯。受创的经络仿佛解冻的小溪,渐渐有了一丝真气流动的迹象,程宗扬正试图打通受创的经络,尹馥兰已经支撑不住。当龟头又一次戳中花心,送入一股驳杂的气息,尹馥兰肥白的大屁股一阵哆嗦,柔腻的蜜穴仿佛握紧肉棒一样,激烈地抽搐着,蜜腔不住收缩。随着阴道的痉挛,肉穴尽头的花心仿佛一张柔滑的小嘴,含住龟头顶部不停吸吮。接着一股阴精从她体内深处涌出,浇在火热的肉棒上。

饱含着浓郁生命精元的阴精,对重伤的程宗扬而言无异于大补之物,阳具用力一挺,顺势转化为真元纳入丹田。

尹馥兰只觉花心仿佛被龟头吸住,足足泄了半盏茶时间,才停住战栗。她伏在程宗扬身上,丰腴的肉体瘫软得像要融化一样。

程宗扬运功正到紧要关头,没想到这具鼎炉先承受不住。如果自己强行榨取尹馥兰的阴精,对自己的伤势也许有些益处,但这美妇体质再好,也免不了阴精耗尽,寿元受损。他暗叹一声,停住运功。

尹馥兰伏在程宗扬身旁,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人好生厉害……奴婢还未见过主人这样火热的肉棒呢……”程宗扬以前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媚艳的美人儿光溜溜贴在身上,宛如一朵娇滴滴的鲜花让自己任意采撷,嘴上说着好听话曲意奉承,自己竟然会无动于衷。可这会儿自己确实没有半点心动,即使两人已经有过肉体最亲密的接触,即使她主动拿身子做鼎炉供自己疗伤,即使自己克制冲动,没有拿她肆意采补--但云雨之后,男女什么两情相悦、卿卿我我、欢喜怜爱……之类的情绪,自己半点皆无。更不用提什么征服的快感,甚至连男欢女爱中最起码的欢字都欠奉,有的仅仅是肉体上的快感。

程宗扬似乎有些理解岳鸟人曾经的心情,面前虽然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可自己对她的身世、经历、变故、心事、喜好……没有半点兴趣。就像上卫生间时,顶多对某只便池设计美观,功能实用有点喜悦的感觉,而不是撒完尿后,对便池心存感激或者怜惜。同样,这个美人儿在他眼中也仅仅是一件悦目的器具而已,其他任何情绪都显得多余。

程宗扬懒洋洋道:“你也很厉害嘛。被行淫兽咬成那样,还没事一样。”尹馥兰知道他在讥刺自己当日的淫态,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程宗扬没有理会尹馥兰,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虞白樱,当初这个双胞胎中的姊姊与自己困在地下,纵然身处险境,不得不拿身体做交易,也不乏果决干脆,没有半点奴颜媚骨,彼此间更像是地位平等的伙伴,双方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然而此时她的神态全然不同,虽然被一个女子搂在怀中亲吻爱抚,虽然何漪莲的爱抚比自己粗糙得多,虽然那只在她胴体上游走的手掌令虞白樱羞耻万端,这个女杀手却显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柔媚和温婉,眉眼的羞态像极了娇柔羞怯的小妾。虽然同是女子,却在性事中分出了上下主次,让人一目了然。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意思?”尹馥兰笑道:“这两个贱婢野性未驯,妈妈命奴婢们用心调教。”“给你们当女人?这主意谁出的?”“是紫妈妈的吩咐。”尹馥兰道:“妈妈身边的奴婢分为三阶九等,上阶两等是主事丫鬟、贴身丫鬟;中阶三等是侍奴长、侍奴和从侍奴;下阶四等是大丫头、丫头、小丫头和粗使丫头。妈妈御下最是尊卑分明,便是同阶,也以入门先后为序,下位者对上位者守弱伏雌,唯命是从。奴婢是妈妈指定的大丫头,莲奴是刚入门的小丫头。樱奴和薇奴因为过错被贬为最低等的粗使丫头,让她们来服侍,原是她们份内的差事。”程宗扬都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了。死丫头这路数是准备全面复辟奴隶社会?这么大的规矩,自己家里能盛得下吗?

两女足足纠缠了一盏茶工夫,何漪莲才笑吟吟松开唇瓣。虞白樱轻咳着,红唇被吻得微微发肿,湿漉漉散发出妖艳的光泽。

何漪莲笑道:“姊姊说得没错吧?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知道樱儿妹妹最喜欢什么……”说着一手伸到虞白樱腿间,指尖微微一挑,捻住她秘处那颗小小的花蒂。

虞白樱低叫一声,两条白美的大腿紧紧并在一处,玉体随着她指尖的动作不停战栗,不多时,乳头便硬硬翘起。

何漪莲俯在她耳边,呵气如兰地说道:“做姊姊的女人,是不是比你想的更快活呢?”虞白樱羞怩地垂下眼睛。忽然一只玉手挥来,脆生生给了她一记耳光,虞白樱猝不及防,被打的跌倒在地,肘膝重重撞在地板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尹馥兰斥道:“婊子都做了,还扮什么矜贵?把她铐起来!”何漪莲从腰间取下一只蝴蝶状的小物件。“嗒嗒”两声轻响,把虞白樱双腕铐在椅脚。虞白樱上身贴着地面,接着头发被人拽起,只见尹馥兰把一支假阳具戴在腰间,伸手一拨,粗大的棒身像发怒的巨蛇一样扭动起来。低沉的嗡嗡声仿佛野兽喉中的低吼,令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头充满惧意。

程宗扬懒洋洋道:“你们过来。”尹馥兰与何漪莲一前一后伏在程宗扬面前,莺声道:“老爷。”“把我那对护腕拿来。”莫如霖送来的那对护腕原本坚硬无比,套在腕上却轻如羽毛,手臂像被一股浮力托起一样轻了许多。

程宗扬抬手撑起上身,尹馥兰连忙扶住他,娇声道:“老爷想起身,吩咐奴婢便是。”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那不成废人了--这是什么?”尹馥兰取下腰间的假阳具,笑道:“这里是仙人旧居,仙人留下的器具,无不是世间少见的精品,便是仙人用的角先生,也非比寻常。不仅可以转动,还能像蚯蚓一样伸缩,简直比活物还精巧几分。”两女各带着一支假阳具,尹馥兰那支更粗更大,顿时就把何漪莲比了下去。只不过转动时发出的噪音响得令人难受,程宗扬有些疑惑,按太泉古阵的科技水准,制作工艺似乎不至于这么粗糙。

尹馥兰道:“这声音也别有妙处。一纳入体内,整个腹腔的脏器都随着声音一同震动,莲奴昨日用过,说连子宫都震得酥麻,淫液流得满地都是呢。”说着她拉起何漪莲的手,放在那根假阳具上,笑道:“是不是呀?”手指触到那根胶棒,何漪莲玉脸顿时一红,语调都有些发颤,低声道:“都是奴婢无能,昨日服侍姊姊,只一个时辰便连丢了五次……”尹馥兰得意地一笑,一手抚住何漪莲的雪臀。

程宗扬目光停在何漪莲身侧,她腰间原本带着一对蝴蝶状的物件,一只用在虞白樱身上,此时还剩下一只。程宗扬刚才没看清她是怎么把虞白樱铐住的,这时看见更觉奇怪,“这是什么?”尹馥兰抿嘴一笑,把那只蝴蝶取了下来,顺手剥掉何漪莲的内裤,让她赤条条站在主人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然后随手一扔,那只蝴蝶轻飘飘飞出,在贴到何漪莲腕上时,忽然灵巧地一翻,蝶翅下蓦然弹出两道半透明的弯弧,准确地铐住何漪莲双腕。

程宗扬怔了一下,那只蝴蝶铐设计极其精巧,丝毫没有一般手铐的冷硬,显然是欢爱时用的情趣手铐,可精巧到这种程度还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尤其是高灵敏度的自动感应,用在一只情趣手铐上,科技含量实在高得有些过分。只不过除了假阳具就是情趣手铐,这难道是一间……程宗扬一手撑住墙壁,勉强站了起来。在他旁边是几排衣架,上面的衣服早已拿空,都堆在他刚才躺的地方。对面是一列柜台,里面或长或短,或黑或红,琳琅满目全是各式各样的假阳具。左边一列是各种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器具,单是鞭子就有十几种,硬质的马鞭、皮制的九尾鞭、能打出各种鞭痕的花纹鞭,还有的上面嵌着巨大的铜钉,让程宗扬怀疑这一鞭下去直接就能把人打残了。再往远处,还有不同形制的网床、秋千、吊架……充满邪恶的诱惑力。

程宗扬终于可以确定,这是一间规模不小的情趣用品店。死丫头可真会挑地方啊,竟然找到这种地方。如果换成自己和小香瓜先找到这家店……潘姊儿恐怕要千里追杀自己了。

想起潘金莲那犀利的一剑,程宗扬还有些心有余悸。那几乎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即使此时保住性命,受创的经脉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把秦太监手里那颗赤阳圣果夺过来……只站了片刻,程宗扬便支撑不住,吃力地坐在旁边一张椅上。

尹馥兰牵着何漪莲,让她在程宗扬在腿间跪下,娇声道:“主人上次只用了莲儿丫头的浪穴,今日让小丫头给主子做个全套如何?”那椅子也是特制的,椅面呈C形开口,坐在上面,双腿自然分开。程宗扬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何漪莲俏脸贴在自己腹下,笑道:“何帮主,辛苦了。”何漪莲玉脸飞红,轻声道:“主子叫奴婢莲儿便是。”尹馥兰吩咐道:“莲儿丫头,先给主子品品箫。”何漪莲张开朱唇,含住阳具,细细吞吐起来。尹馥兰一边抚弄着她的身子,一边道:“主子的肉棒好不好吃?”何漪莲点了点头。

“低着头怎么成?”尹馥兰喝斥道:“把脸抬起来,让主子观赏你是怎么品箫的。”何漪莲抬起脸,娇艳的唇瓣含住肉棒,美目水汪汪的,又羞又媚。

程宗扬心下暗叹,上次在车中被她们两个服侍,尹馥兰还神智不清,被何漪莲当成肉玩具般送到自己身上狎玩。眨眼工夫,风水轮流转,尹馥兰成了管事的大丫头,何漪莲反而成了她手下的小婢,此时此景,倒像是当日情形的重演。再远一些,当日在镇上,何漪莲落井下石,把尹馥兰当成妓女嫖淫,结果转头就雌伏在尹馥兰身下,翘着屁股让她快活--两女的恩怨纠葛,算得上报应不爽。

论容貌,何漪莲端庄明艳,还在尹馥兰之上;论人品,何漪莲虽然不是善男信女,但也称得上恩怨分明;论能力,洛帮更比青叶教强盛许多。可小紫偏偏反过来,放任尹馥兰骑在何漪莲头上,让有识之士不免扼腕叹息。可惜程宗扬不算有识之士,站在他的立场,倒觉得死丫头的处置很恰当。

何漪莲是九分容貌,一分风情,尹馥兰有八分容貌,却有四分风骚,加起来足有十二分。男女之事,平常女子都不免羞涩,这淫妇却没有半点羞态,一路欢声笑语,骚媚无比。她扶着主人的阳具,让何漪莲伸出舌尖,从龟头一直舔到阴囊,又让她把脸埋在主人腹下,用光洁的玉颊摩弄主人的阳具。然后让她挺起上身,耸着那对丰挺的美乳,尹馥兰抓住她饱满的双乳,一边用柔腻的乳肉裹住主人的肉棒揉挤,一边莺声丽语,调笑嘲弄。

何漪莲已经把一魂一魄献给女主人,这会儿双腕又被铐在身后,只能含羞忍耻,任她摆布。

尹馥兰松开手,香舌轻吐。在何漪莲乳上舔了一记,笑道:“莲儿丫头好福气,连奶子上都是主人的味道呢。”何漪莲闻言大羞,那种旖旎而羞媚的风情,让人倍觉有趣。

尹馥兰扯着何漪莲的头发,把她拉起来,“贱婢,转过身。”何漪莲背着身跪伏在程宗扬腿间,她腕上戴着蝴蝶铐,两条丰满圆润的大腿柔柔并在一起,小腿八字形张开,尹馥兰两手抱着何漪莲白生生的雪臀,笑道:“主子来看,莲儿丫头的屁股像不像只大白桃?腰肢细细的,屁股圆圆的,白臀又肥又软,中间一道漂亮的沟,底下还有个小小的凹孔,一掰开,就流出湿湿的蜜桃汁……”何漪莲面红耳赤,听着尹馥兰的调弄。尹馥兰娇笑道:“莲儿丫头,把你的白桃儿掰开,让主子看看你白桃儿下面的肉洞艳不艳?”何漪莲忍住羞耻,并在一起的双手抱住臀肉,白滑的臀沟朝两边张开,露出底部一只柔艳湿腻的肉穴。

“错了,是上面那只。”尹馥兰伸手将她丰腻的白臀用力掰开,露出臀沟中间一只小巧的肉孔。

“哎哟……”尹馥兰笑声愈发放浪,“瞧这粉嘟嘟的大白屁股里面夹着个娇滴滴的小屁眼儿,啧啧,看不出你的后庭花还蛮鲜嫩的……莲儿丫头,你的后庭花有谁采过?”何漪莲鼻尖和耳根都红得发烫,轻声道:“不曾……”“下贱胚子!”尹馥兰朝她屁眼儿上啐了一口,然后抬脸对程宗扬道:“这贱婢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最是装模作样,假扮正经。今日正好让主子尝尝鲜,给她后面开苞,把她的屁眼儿好好肏弄一番。”程宗扬笑道:“好啊。”尹馥兰拉着何漪莲,让她站在主人腿间,然后一手按住何漪莲的腰肢,迫使她臀部向后挺起,一手伸到她秘处搅弄几下,把淫水抹在她臀间,将那只屁眼儿抹得湿淋淋的,接着扶住主人的阳具,把龟头顶在她肛洞上。

何漪莲双手扳着臀肉,屁眼儿对着怒胀的肉棒勉强坐下。

“你是木头人吗?”尹馥兰喝斥道:“风骚些!”“是。”何漪莲小声应着,一边扭动屁股。

何漪莲肛洞本就紧凑,又是初次肛交,这时被火热的异物顶住,屁眼儿本能地缩紧。她来回扭动着屁股,那只又硬又大的龟头在肛侧滑来滑去,偶尔坐下,都只略微挤入少许,又无功而返。

忽然肩头一紧,被人按住,何漪莲抬起脸,只见尹馥兰站在面前,双手按在自己肩上,轻笑道:“莲儿屁眼儿太紧,姊姊来帮你好了。”何漪莲玉脸微微发白,低声道:“多谢姊--”接着吃痛地咬住唇瓣。

尹馥兰用力一按,程宗扬只见那只白艳的屁股往下一沉,柔嫩而湿滑的肛洞像绽放的花苞一样张开,接着龟头便被一团柔腻而充满弹性的嫩肉紧紧包裹着。

何漪莲只觉臀后又胀又痛,屁眼儿被一个硬梆梆的物体撑满,似乎随时都会裂开。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进来了……”“不上不下怎么成?”尹馥兰笑道:“坐到底才是。”说着双手用力按下。

何漪莲咬住唇瓣,竭力承受着破肛的痛楚,直到那根火热的大肉棒全部挤入体内,像是要把屁眼儿撑碎一样,把肛洞塞得满满的。

忽然“啵”的一声,阳具从肛中拔出,何漪莲身体被人拉起,敞露的臀沟中溅出几点殷红的血迹。

尹馥兰笑道:“莲儿丫头落红了呢。”说着又把她推下,让她刚刚破体的肛洞再次被肉棒撑开。

初次肛交,本就容易受伤,但伤到溅血的程度,只能说是尹馥兰故意为之。后庭受创,饶是何漪莲出身江湖,也痛得花容失色,身下的阳具仿佛一根烧红的铁棒,从屁眼儿一直插到体内深处,在柔嫩的屁眼儿中来回抽动。如果是一般的伤痛,咬紧牙关捱过去便也罢了,可她这会儿是主动以后庭侍人,阳具进出间,等于在伤口上反覆研磨,只勉强支撑片刻,便难以承受。

尹馥兰笑道:“既然是开苞,难免有些吃痛,忍忍便罢了。你若受不住,姊姊帮帮你好了。”说着玉指挑逗般在她身上按了几下,封了她几处穴道。

何漪莲只觉下身微微一麻,撕裂般的疼痛变得钝化,阳具的进出仿佛变成一股热流在臀内穿梭。她透了口气,因为吃痛而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接着腰膝用力,卖力地扭动屁股,把屁眼儿当作阴穴一样,套弄主人的阳具。

程宗扬在后面看得清楚,尹馥兰只是封住何漪莲的穴道,截断了她的痛感,受创的肛洞仍然血流不止。反而因为感知不到痛楚,使何漪莲不知道避开受创的部位,鲜血越涌越多。

不得不承认,这个美少妇的后庭确实很出色,柔嫩的肛洞夹着肉棒,软腻的肠壁紧密地包裹着棒身,抽动间快感十足。那只白艳的屁股像一只光洁的雪团在腰上起落,臀沟中间,被肉棒捅弄的嫩肛圆张着,鲜血不断溢出,星星点点溅在臀间的雪肉上。何漪莲本是个成熟的妇人,此时粉臀高举,下体犹如处子般落红狼藉的艳态,更让人欲火高炽。只是这样下去,何漪莲肯定会因为没有痛楚的错觉受创甚剧。

臀下忽然一紧,被一只手掌托住。何漪莲诧异地回过头,只见那个年轻的主人神色如常,然后阳具往前一滑,没入蜜穴。下体胀满的感觉使何漪莲发出一声轻呼,身体不由自主地收紧。

何漪莲修长的双腿并在一起,白桃般的雪臀在主人怀中起落,溅出淋淋漓漓的蜜汁。纯粹的肉体快感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袭来,让何漪莲几乎忘了刚才后庭开苞时的疼痛。

迷离中,何漪莲忽然意识到那根阳具的进出越来越有节奏,抽送的频率渐渐与自己的呼吸同步。肉棒挺动间,逐渐传来一股吸力,仿佛将自己的蜜穴吸住,接着一股驳杂的气息涌入体内。

第二章何漪莲嘴唇一瞬间变得苍白。她在江湖中闯荡多年,对一些阴险的伎俩并不陌生。譬如男女间两情相悦,有些阴阳双修的法门娱情修身,但如果一方心存歹意,在对方全无设备的情形下,很容易就变成采补,或是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江湖中每年都有某类似的传闻,某门派的女徒被人诱骗失身,结果被人采阴补阳,修为尽废。某大侠受艳女引诱,被榨尽阳精暴毙……何漪莲知道这位主人身负重伤,他既然会采补之术,拿自己采补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但自己知道的再多,此时也别无选择,只能放开气海,任由那股陌生的真气深入自己丹田要害,予取予求。

出乎她的意料,主人并没有趁机侵伐她的真元,真气在丹田中运转一周,随即返回,只顺势化去一些杂质。

是温养……何漪莲心头一震。双修法门,最凶狠的莫过于采补,女子泄出阴精需要滋养多日才能再行采补,有些施术者不顾女方生死,一味采补,完全是损人利己。其次是以女子为鼎炉,以酷烈的手段提升己方的修为。被作为鼎炉的女子虽然不至于送命,但身体免不了大受损伤,以至于缠绵病榻。再次就是温养,同样是以女子为鼎炉,但手法温和得多,对女子的伤害也有限,如果善加运用,甚至有益无损,与双方都能得益的双修也相去不远。

真气来回运转数周之后,何漪莲忧心尽去。她主动翘起光滑的雪臀,在主人怀中起落旋摩,迎合阳具的进出。柔嫩的花心仿佛被阳具吸住,下体像是融化一般,又黏又软,随着阳具的挺弄被挤出一股股淫水。何漪莲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但还是头一次经历如此酣畅淋漓的交合,虽然双手还被铐着,身体却仿佛一叶小舟,在连绵不绝的波涛上起伏。

肉棒忽然一挺,龟头紧紧顶着花心,接着射出一股滚热的浓精。何漪莲本来也已经被肉棒插弄得临近高潮,这时花心被精液一烫,身体顿时一阵颤抖,喉中发出忘情的低叫,阴精倾泄而出。

程宗扬身上的外伤多半都是与普济搏杀时留下的,真正的重伤是潘姊儿那一剑,导致经脉受创。随着何漪莲泄出阴精,他收回真气,随即闭目入定,凝神调息,凭藉在何漪莲丹田中养炼的真气逐一打通受创的经脉。

九阳神功以九阳为名,真气至阳至刚,平常修习正是淬练经脉的力助,但程宗扬此时刚受重伤,强行催动九阳真气有害无益。好在他不是别无选择,早在与尹馥兰交欢时,就已改用太一经的心法。太一经以太一为名,真气运转时阴柔如水,比起九阳神功更适合阴阳双修。

程宗扬很快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他闭着眼,呼吸由外而内,仿佛母体中的胎儿进入休眠,受创的经络在沉睡中缓慢修复。

不知过了多久,程宗扬像是从冬眠中醒来,他睁开眼,眼前是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孔。

程宗扬心头一暖,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死丫头。”小紫笑道:“程头儿,你好厉害哦。”“那还用说?”程宗扬故意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挤了挤眼,用诱惑的口气道:“死丫头,你要不要尝尝我的厉害?”小紫手指在脸上刮了两下羞他,“大笨瓜,人家是说你的伤势。”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一手放在自己脉门上,正在给自己检查伤势,他板起脸道:“想歪了吧?我说的也是这个!”小紫笑啐一口,“大笨瓜!”一边收回手指。

程宗扬提起真气,丹田内的气轮虽然微弱,但比起此前随时都可能溃散的状况好了许多。自己能够动用的真气不足巅峰时的十之二三,好在没有伤及根本,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身上的外伤,此时已经愈合大半,除了肩头被竹杖刺伤的地方还有些渗血,只看外表,倒像是恢复了七八成。

程宗扬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修为算是保住了,剩下只是缓慢恢复。他看了看周围,“你怎么找到地方的?”“我们进来时就在旁边啊。呶,就在外面那个路口。”程宗扬站起身,透过玻璃窗,远处高大的拱门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庄严的光芒。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小紫道:“房子也好奇怪。”程宗扬目光像被吸引一样,久久望着那座拱门,然后道:“我猜,这里才是太泉古阵真正的中心!”他拿出一页纸,用炭条画出一个圆形,“太泉古阵应该是这样的形状,所有区域呈球状立体分布,最顶端是露出地表的巨石传送阵。苍澜人说,从巨石阵进来只能传送到前三层,其实是因为前三层都位于这个球形的第二层,在同一个平面上呈三角形分布。过了奈何桥,才真正进入太泉古阵的内部。还记得地铁站的八个图标吗?这八个区域应该是不同种族的居住区,处于同一个平面,呈环状分布在第三层。”他用炭条在纸上画了两个圈,“这些种族应该是人类的盟友或者附庸,他们的居住区分布在外围,可以看成第一层保护,魔墟是第二层保护--人类居住在太泉古阵最核心的区域。”程宗扬用炭条在圆心点了几下,“就是这个地方。”“那么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呢?”程宗扬耸了耸肩,牵动肩头的伤口,不由咧了下嘴,“没有足够的信息,只有天知道了。”“这个地方到处都和新的一样,一点外人进入的痕迹都没有。”程宗扬精神一振,“确定吗?”小紫笃定地点点头。

从体型庞大的汽车到紫外线路标,太泉古阵留下了太多非人类种族的痕迹,程宗扬一直担心,即使真找到好东西,自己也不一定能用。而这处人类居住区不仅位于太泉古阵的核心,同时还保持着没有被人探索过的原始状态……即使在最奢侈的幻想中,程宗扬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捡到如此规模的宝藏--一整座完整的城市!

“干!这下发了!”程宗扬往桌上一拍,“先找银行!不对!钱没用!嗯,还是银行!炸金库!先搞点硬通货出来!不对!先找警察局!抢几支冲锋枪!看谁不顺眼,一梭子直接撂倒!还有超市!吃的喝的用的……全部搬走!”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程宗扬满脑子充斥着无数疯狂的念头,好在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这样一座城市,全部搬走无疑是不现实的,只能捡最重要的拿。现代化的衣食住行用品虽然对自己极具诱惑力,但价值恐怕是最低的。同样还有黄金,即使每人背一百斤黄金出去,也不过是五千金铢。真正要紧的是六朝无法生产,无法替代的物品,比如武器、电子产品,还有医药……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一边道:“你出去看过,这周围是什么地方?”“旁边几条街好像都是店铺呢。”“商业区吗?”程宗扬决定先从店铺入手,从店中出售的商品搞清这座城市的技术水准再说。

“走啦,”小紫拉起他,“逛街去啰。”…………………………………………………………………………………两个时辰之后,程宗扬拖着灌满铅一样沉重的双腿,黑着脸道:“干!你们真是逛街啊?”小紫挽着他的手臂笑道:“既然是逛街,当然要一家一家逛下来啊。”程宗扬都顾不上生气了,出门逛的第一条街他就发觉不妙,沿途花枝招展,全是女装!虽然不知相差了多少个时代,但女人始终是女人,对衣服的执着完全超越了时代的限制。无论黑道女枭,还是宗门仙子,一看到女装就都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挨个逛过来。

好不容易逛完,换了条街,结果还是女装!一间间店铺花样翻新,让程宗扬看着就觉得腿肚子抽筋。

在各种或是华丽或是优雅的女装面前,这些来历各异,地位不同的女子出奇的和睦,这时又围在橱窗前叽叽喳喳道:“这家店的衣服好奇怪。”“是内里穿的亵衣吗?”“好漂亮的花边……”“好小啊,怎么穿进去的?”“试试就知道了……”程宗扬对店里的衣物视若无睹,进门直奔椅子,像要散架一样往上一坐,把酸困的双脚跷在衣架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一连逛了十几家女装店,程宗扬发现这些店铺就像是从现代直接搬过来的一样。只有一些偶尔出现的细节,显露出这座城市非同一般的科技水准。比如所有的店铺都没有门,只一线之隔,里外的温度却截然不同。除此之外,和自己曾经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相似得近乎刻板。

程宗扬这辈子都没见过哪个女人逛服装店逛累的,这次也不例外。众女一连逛了两个时辰,没有半点倦意,一个个容光焕发,看上去再逛两个时辰也不在话下。

逛了这么久,也不是没有收获,诸女进来时大都衣衫不整,这时除了小紫,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打扮一新,一个个花枝招展,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前面的旗袍丽人是尹馥兰,她的旗袍款式极短,薄薄的衣料下,傲人的双乳高高耸起,下摆只勉强包住圆翘的臀部,下面裸着一双白生生的美腿。旁边一个美女教师打扮的是何漪莲,她穿的是黑色的套装,西式的衣领中露出雪白的衬衫,套裙下的美腿穿着网状的黑色丝袜,下面一双高跟皮鞋,衬得双腿愈发修长挺直。

后面的朱殷穿着一条深红色的无肩晚礼裙,露出光洁的香肩玉背,修长的玉颈优雅得仿佛一只天鹅。最后面的虞白樱则打扮得像一个异族舞孃,她上身穿着窄窄的胸衣,下身是一条粉红的低腰裙裤,裸露着雪滑的纤腰。她的裙裤是纱织的灯笼裤,轻薄如雾,裙腰极低,几乎能看到两侧的腹肌沟。

眼前的情景仿佛一个迷离的梦境,那些女子还保留着古典的发饰,衣着却充满现代都市的时尚感,这种错位的装束,显得别具风情,让程宗扬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可惜虞紫薇一直昏迷不醒,被留在店里,否则这对孪生美人儿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效果肯定更妙。

不过她们与现代女性还是很有区别的,比如找到中意的衣物,总要试穿,但作为逛街的福利,程宗扬好意地没有提醒她们一般店铺都会有换衣间……于是他这会儿半躺在椅子上,疲惫中面带笑容,看着那些美艳的女子一件件挑着衣物。

那些性感内衣无论质地还是款式都与六朝完全不同,精巧处不时引发一阵惊叫。这边几名女子找到一件只有半只巴掌大小的内裤,打赌有没有人能穿上。尹馥兰把虞白樱叫过来,扯去她的裙裤,把内裤套在她腿上,向上一提。黑色的蕾丝花边滑入臀沟,薄如蝉翼的裤底勉强遮住下体,秘处若隐若现,充满诱惑。

“莲儿丫头输了!”“让她也换一条……”笑闹声中,尹馥兰按住何漪莲,把她短裙扯了下来。

逛完内衣店,接着还有鞋、帽、饰品、手袋……众女拿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身上穿的,还各自提了一堆袋子。

那帮女人拎着大包小包逛得兴高采烈,程宗扬两手空空还觉得自己两条腿都是抖的。他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充满感慨地说道:“死丫头,我算明白为什么女人会有缠足。”“为什么?”程宗扬恶狠狠道:“让你们再逛街!死丫头,你要再逛,我也把你的脚丫缠成小粽子!”小紫笑道:“好了好了,今天就逛到这里,明天再逛好了。”“还有明天?你打死我吧!”说着,程宗扬忽然眼睛一亮,看到街角一家饮品店。他像是沙漠中见到绿洲一样直冲过去,先找到一罐可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打开灌了一口,然后瘫坐在椅子上。

几名女子好奇地看着易拉罐,叽叽喳喳道:“是铁的吗?”“好厉害,竟然把水封在铁里面呢。”程宗扬幸福地打了个嗝儿,看着她们好奇的样子,想起这一路的辛苦,不由心里满满都是恶意,他拿起一罐可乐,用力摇了摇,然后扔给尹馥兰,大方地说道:“打开尝尝吧。”尹馥兰试着扳起拉环,“篷”的一声,众女惊呼声中,褐色的泡沫溅了尹馥兰一脸。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诸女都笑了起来。尹馥兰瞥了程宗扬一眼,然后舔了舔唇上的汁液,娇笑道:“真好喝呢,莲儿丫头,你也尝尝。”何漪莲尝了一口,连忙吐掉,“好辣……”朱殷也尝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头,“是苦的。”“土狗!”程宗扬得意洋洋地拿着可乐正要开口,却突然愣住了。

这间饮品店只是一间卖场隔开的一部分,坐在他的位置,透过玻璃墙,能看到卖场内摆放着各种背包、登山鞋,却是一间野营用具的专卖店。

程宗扬像坐在弹簧上一样猛然弹起身,旋风般掠了过去。自己在六朝最怀念的现代用品,莫过于鞋子。六朝的鞋子大多是布底,好一些的有皮底,可硬的太硬,软得太软,共同点是都不耐磨。长途跋涉还要背几双鞋这种破事,自己已经干过不止一次。六朝交通远不及后世发达,出一趟远门往往要走上一个来月,有人带路还好一些,知道远近路程,应该在哪里住宿,纵然如此,还有不少时候要宿在野外。逛到现在,这间户外用品店恐怕是对自己最有用处的店铺了。

程宗扬一头闯进卖场,四处翻捡起来。背包、登山鞋、水壶、组合工具……每拿到一件,心里就一阵兴奋,这些装备每一件都是实用性工具,有它们在手,再出门可轻松多了。帐篷……还有帐篷……程宗扬很希望能找到一顶便携式的野营帐篷,可一眼望去,店里根本没有类似帐篷的物品。

众女对店里的工具兴趣缺缺,小紫却十分好奇。程宗扬一件一件讲道:“这是钓鱼竿,看起来像一支笔,其实有……干!两丈!”他拉出鱼竿试了试,惊讶于它的长度,接着又找到配送的整套鱼钩和仿生鱼饵。

“腰包!”自己的背包早已补过多次,这会儿终于找到替代品,程宗扬立刻挑了一只带背肩的腰包系上,然后拉开拉链,“太好了!居然还是防水的!”“这个呢?”“这是组合工具。看起来像一把小刀,其实有几十种不同的功能。你看,它的刀上还有刻度,能当尺子用。还有钳子、钢锯、放大镜……可惜六朝一根螺丝钉都没有,这些螺丝刀是用不上了。”小紫忽然道:“这是什么?”那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物体,灰扑扑并不起眼,看摆放的位置,却是店里最贵的商品。程宗扬从来没见过这种物品,他拿起一只,手中像握到一团空气一样,轻得感觉不到重量。

程宗扬手上用力,发现那东西虽然极轻,却极为坚固。他再次用力,手心忽然“卡”的一声轻响,那物体像蛋壳一样裂成两半。接着一个灰色的物体膨胀起来,眨眼工夫就变成一座蛋形的房间。墙壁是不透明的深灰色,里面有与房间连在一起的桌椅、床榻,两面开着透明的窗户,房门则带着密封的拉链。更令人惊奇的是,整座房屋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睡卧,结构坚固无比,重量却轻盈之极。

程宗扬第一念头就是七龙珠里的压缩胶囊,但它奇特的重量,让他想起一种物体--“气凝胶!这是气凝胶!”在程宗扬穿越来的时代,气凝胶还仅仅是一种刚刚发明不具备实用性的新型材料,可在这里,已经成为工业化制造和销售的商品。太泉古阵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展露出它惊人的科技水准。

小紫道:“这东西能用吗?这么大,又这么轻,风一吹,连人带屋就都吹走了呢。”程宗扬审视半晌,“它周围有环扣,应该是必要时用来打楔子固定的,而且蛋形外观,风阻比较小,肯定能用。”小紫走进蛋屋看了片刻,很快找到位于屋角床榻旁边的另一半外壳。在壳内一按,原本坚固的房间像流云一样软化下来,由内而外的翻开,从两端一起卷入壳中,最后两半外壳“卡”的合紧,又成为一整个蛋形。

程宗扬毫不犹豫,把柜台中仅有的三个蛋屋全部收进腰包。那只腰包已经放了一支钓竿,一件瑞士军刀式的复合工具,一只可折叠的水壶,但东西都做得很精巧,再加上三个蛋屋也没有占多少空间。程宗扬索性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准备把里面的物品挪到腰包里。

尹馥兰悄悄进来,步履虽然轻快,眼中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低声道:“回妈妈,里面有一道好宽的楼梯。上面是一间好大的厅子……”小紫道:“怎么了?”“楼上好像有人……”“人?”程宗扬抬起头,“什么人?”“不知道……奴婢只是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程宗扬与小紫对视一眼,猜测道:“不会是潘姊儿吧?”小紫道:“是女声吗?”“不是。”尹馥兰道:“是个男声,说话很快,远远的听不清楚。”程宗扬不由一怔,进入这处隐秘空间的,无外乎自己这一帮人和小香瓜、潘姊儿,全加起来也只有自己一个男人。尹馥兰听到的男声只能是陌生人。他既然在说话,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场,那就是两个陌生人--难道这处太泉古阵的核心区域还有原住民生存?

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本能地握住袖中的珊瑚匕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一横,“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小紫没有说话,只拉住他的手。

程宗扬只好道:“那你跟在我后面,如果情形不对,你先走。”小紫点了点头。

程宗扬吸了口气,当先往楼内走去。

里面的楼梯和尹馥兰说的一样很宽,上面铺着鲜红的地毯,看起来十分奢华气派,连光线也带着暧昧的红色。

楼上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周围放射状辐射出几条走廊。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大门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闪动着不住变幻的光线,仿佛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琉璃。程宗扬没有留意走廊的布局,他侧耳细听,走廊深处隐约有急促的说话声传来,似乎是一个男人正在生气的说着什么。

程宗扬循声过去,离声音越近,他的表情也越古怪。片刻后,他在一扇房门前停下。光影变幻的门框下掉着一只高脚玻璃杯,那声音便是从杯中传出。

程宗扬看了片刻,然后飞起一脚,往门上闪烁的光线踢去。

由光束组成的大门瞬间洞开,巨大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涌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房间里一个男人正抱着电吉他,用几乎撕裂声带的声音吼叫着,飞快的语速让人听不清他说的内容。

突如其来的声响把诸女吓了一跳,连小紫也不由握紧手指。那人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仍在抱着吉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程宗扬表情越发古怪,他呆看半晌,然后扯下腰包砸了过去。

腰包直接从那男人身体中穿过,落在对面的沙发上。几名女子一怔之下,接着都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个影子,可这么维妙维肖的影子,简直可以乱真了。

那个歌手仍在声嘶力竭的吼叫,但已经没有人理会他。房间一角有一个光影组成的屏幕,程宗扬一看--不是一般的眼熟啊!上面图文并茂,全是歌单。他熟练地操作几下,那个男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刺耳的吼叫声戛然而止,房间安静下来。

诸女都讶异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好奇。程宗扬咳了一声,然后道:“这里是KTV。刚才是立体投影。”“是幻术吗?”“……算是吧。但和幻术应该有点差别……”程宗扬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不再多说。他在屏幕上随便挑了首曲目,按了下去。房间的光线微微变得黯淡,接着几点莹白的光芒从头顶飘落。

“这是……雪花吗?”何漪莲伸手去接,那些莹光从她手心穿过,轻盈地落在地板上。雪片越来越多,在地上浅浅堆了一层,接着激越的乐声响起,震耳欲聋。程宗扬本来以为这是一首抒情的乐曲,没想到乐声一响,心脏几乎都跟着密集的鼓点跳到嘴巴里,赶紧关掉音量。

程宗扬拉着小紫,指着屏幕道:“这是点歌的。歌手把自己的音像录下来,随时都可以播放。比影月宗的水镜术可高端多了--这是麦克风。”他拿起话筒吼了一嗓子,声振屋宇。

看着小紫脸上浅浅的微笑,程宗扬心下暗叹。死丫头虽然表现得强势无比,终究还是有脆弱的地方。那时她拉住自己的手,自己就知道她的心思--她以为那个男声会是岳鹏举。

自己伤势未愈还要走在最前面,并不是逞强,而是如果真要面对岳鸟人,自己打头阵会更好一些。结果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该死的岳鸟人到现在仍然是个谜团。

程宗扬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给你找个好听的,让你见识一下我麦霸的超级风采……干!怎么都不一样?”歌单上没有一首自己熟悉的,甚至连名词也不太一样。看来太泉古阵只是与六朝的未来有关,与自己熟悉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关系。两者之所以看起来相似,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智能发展的必然。

小紫只看了一遍,就开始动手操作,不多时,房间的光线开始变幻,在脚下投射出一片碧绿的原野。

“真有趣。”小紫笑道:“我们就把它搬回去好了。”“这东西拆下来,绝对没有人能换个地方装好。况且它投出来的只是光线,只能看。如果是实物,我肯定支持你搬走。单纯的影像,你不是已经有摄像机了吗?那个光球能放大,效果也差不多。”“对呀,我要把这些都录下来……殷儿丫头,你来。”小紫把摄像机交给朱殷,让她录下房间的影像,自己兴致盎然地翻捡屏幕。

看到死丫头恢复正常,程宗扬松了口气。看看周围并没有花样,不由想起一件要紧的东西,背包!

自从穿越开始,自己的背包就从不离身,但刚才准备把东西挪到腰包里,解下来放在旁边,结果因为“楼上有陌生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自己把背包忘在脑后。那里面东西虽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要紧的。

程宗扬拿起腰包,“我下去看一眼,你们在这儿玩。”小紫笑道:“程头儿,可不要迷路了。”“怎么可能?你们在这儿等着,别乱跑。”第三章程宗扬从光束中穿过,房间内的声音立刻被光束隔绝,看来这种光束还有隔音的效果。但这种装置为什么能在隔音的同时,却不会阻拦物体的通过,就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了。

程宗扬下了楼,从KTV的侧门回到卖场。还好,自己那只背包好端端放在座椅上,并没有被人拿走--实在是这里根本就找不到外人。

程宗扬拿起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几本徐君房手绘的河图:粗劣的纸张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变成碎片。

皮夹:自己几乎没有用过,留在身边更多的是纪念意义。也许只有普及了纸钞,它才有用武之地。

琥珀:这是死丫头的作品,用来示警,里面有一滴苏妲己的血,苏妖妇一旦靠近,就会发热,但很久都没用过了。

纸币:在地下金库时,大家每人拿了一张,留作纪念。

还有一只尖尖的鬼牙,这原本是小狐狸的,他拿了多年也没琢磨明白,结识之后,觉得自己总会认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于是丢给自己。

一个包装严密的布袋……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里面是一条亵衣,当日云丹琉和自己打赌,结果把内衣都输了个干净。自己原本打算拿它来羞云大小姐,结果一路奔忙,两人都没见过几次面,这件专门对付云丫头的必杀技也没派上用场。

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把它拿在身边放心些。云丫头一开始就看自己不顺眼,喊打喊杀也不是一次两次,万一因为云如瑶的事翻脸,说不定还能救自己一命。干脆!程宗扬又从旁边的袋子里挑了几件最性感的内衣一并塞在里面--要对付暴龙脾气的云大小姐,就得来点狠的。

背包里还装着自己给乐明珠拿的巧克力,可惜没等小香瓜吃到,自己就险些被潘姊儿干掉。潘姊儿这块绊脚石,总得想个法子搬开才是。说起来,自己在太泉古阵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不如直接把小香瓜拐走私奔。时过境迁,再想找这样的机会可不容易。

程宗扬想着,一边在已经半空的背包里摸索。忽然指尖一硬,触到一个光滑的物体。

程宗扬拿起一看,却是一块墨黑色的琥珀。里面一条银色的小鱼,似乎正在游动。

程宗扬猛地想了起来,这是鱼无夷临死前交给自己的阴阳鱼。还是在晴州的时候,泊陵鱼氏与黑魔海联手,准备对付以潘姊儿为首的光明观堂一行。结果自己和孟老大横插一道,拔掉了黑魔海设在晴州的暗桩,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危急关头,巫嬷嬷突施暗算,打折了鱼无夷的腰椎,逼问阴阳鱼的下落。鱼无夷抵死熬刑,最后只因为自己是黑魔海的仇敌,把阴阳鱼的藏处告诉了自己。可阴阳鱼到自己手中,除了刚开始新鲜琢磨了两天,接着就抛在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拿着阴阳鱼,程宗扬心里一动。当初黑魔海与泊陵鱼氏合作对付光明观堂,可黑魔海为了得到阴阳鱼,不惜对鱼无夷痛下杀手,可见他们与鱼氏合作的目标只在这件阴阳鱼上。

鱼无夷临死前反覆交待,无论如何不能让阴阳鱼落在黑魔海手中。那么就意味着黑魔海要对付光明观堂,只需要拿到这只阴阳鱼。那时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光明观堂的人生死相见,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多想。现在看来,这只阴阳鱼多半隐藏着克制光明观堂的秘密……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委屈的声音,“这里也没有……”是小香瓜!程宗扬霍然站起身,赶紧又蹲下去--旁边那个可不是潘姊儿!自己这会儿能动用的真气不过两三成,出去还不是送死?

小香瓜眼睛哭得红红的,囔着鼻子道:“已经找了两天,还没找到……他身上好多伤,你还下那么重的手……”自己这个小师妹在燕师叔的庇护下,一直无忧无虑,是宗门人见人爱的开心果,从来都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见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潘金莲也不免心软,温言道:“既然找不到,他多半不会有事。”“怎么不会有事?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人帮他……”“好啦。”潘金莲安慰道:“师姊帮你找到他,让你给他疗伤,可以吗?”乐明珠抽噎道:“好。”“那你如果见到他,一定要告诉师姊,好不好?”乐明珠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点点头。

程宗扬暗叫:你个小笨瓜,潘姊儿让你去疗伤,她干嘛呢?忙着补剑的吧!

乐明珠哭得像小花猫一样,泪眼模糊地抬起脸,看着两边的店铺,“好多衣服……”潘金莲警告道:“你已经拿过了,不能再拿了。”乐明珠嘟起嘴,一手指着饮品店内货架上的可乐,“我要喝那个。”潘金莲道:“这里的水不能喝。”乐明珠跺脚道:“我就是要喝!我都喝过了,一点事都没有。我要喝,我要喝!”“别吵!”潘金莲喝斥一声,然后用帕子帮她擦了擦眼泪,领着乐明珠进了饮品店。

乐明珠踮起脚尖拿了一罐可乐,打开喝了一口,顿时就又掉下泪来。

“怎么又哭了?”“人家第一次喝到这种水,就是他给的。”乐明珠抽抽噎噎地说道:“大笨瓜虽然笨笨的,可人很好啊。他要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潘金莲斥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乐明珠“哇”的哭了起来,“你又凶人家……”“师姊不是凶你……”“你就是凶我……呜呜……”潘金莲只好认输,柔声道:“师姊保证不凶你了,好不好?”“我才不信……”乐明珠泪眼婆娑,“你在山上的时候,大家说说笑笑好开心。可一下山你就戴上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还凶巴巴地瞪人家……”潘金莲一手扶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摘下面纱,朝乐明珠露出一个笑脸,“这下好了吗?”乐明珠停住抽泣,接着破涕为笑,“师姊,你好漂亮。”潘金莲白了她一眼。

乐明珠歪着脑袋道:“师姊,你为什么在外面总要戴着面纱呢?这样漂亮的脸蛋,遮住看不到好可惜。”潘金莲揉了揉她头上的朱狐冠,没好气地说道:“小笨瓜。”乐明珠摸着头冠雪白的绒毛,开心地说道:“我还以弄丢了呢,幸好师姊帮人家找到。师姊对我最好了……”程宗扬嘴巴张成圆形,良久才暗暗透了口气。自己和潘姊儿打交道已经不短时候了,还是第一次目睹她的芳容。以前程宗扬也猜想过她面纱下的容貌会是什么模样,是冷若冰霜?还是明艳动人?可这会儿摘下面纱,程宗扬才知道自己原本的猜测有多少离谱。

面纱下那张玉脸娇滴滴的,又甜又媚,樱桃般的小嘴边一边一个酒窝,柔艳的唇角微微翘起,天生便带着三分妩媚的笑意,即使板起脸也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像是故意勾引人一样充满诱惑的风情,让人一看就禁不住心头火起。

以前程宗扬觉得潘姊儿整天戴个面纱,实在有够装的。但一看到她的脸,顿时就理解了。潘姊儿这容貌……活脱脱就是天生的二奶脸啊!原本戴着面纱,那双美目还多少有几分冰冷的意味,这会儿面纱一去,在桃花般的玉脸映衬下,美目中的冰冷立刻融化得一干二净,变得水汪汪的,即使恼怒时瞪着眼,也宛如含情脉脉。

说到底,还是潘姊儿的美态太过别致。自己所见过的绝色中,小紫犹如出匣的美玉,精致绝伦,给人惊艳的感觉;小香瓜是可爱,让人一见就心生爱意;潘姊儿却是一朵娇滴滴的鲜花,嫩得仿佛滴水,美得让人心生邪意,直想搂在怀中又揉又搓,狠狠亵玩一番。

潘姊儿不笑还好一点,此时破颜一笑,娇态横生,连见惯美色的程宗扬都有种看花眼的感觉。他满怀同情地看着潘金莲,潘姊儿这长相,跟“冰清玉洁”四个字算是彻底无缘了。难怪她要戴着面纱,真要露着这张脸行走江湖,一群一群招蜂引蝶都是轻的。也难怪武大犯醋劲,未婚妻长成这般红颜祸水的模样,换谁都压力巨大。

乐明珠开心了一些,拉着潘金莲道:“师姊,你也尝一下吧。味道怪怪的,但是很好喝呢。”潘金莲拿起可乐罐,仔细看了片刻,对这些封在铁罐里的水保持了谨慎的好奇。

“这是易拉罐,很薄的。那种方形的更奇怪,外面竟然是纸做的呢,大笨瓜说里面装的是牛奶,但我喝着一点都不像。还有……”乐明珠叽叽咯咯地说着,忽然看到里面的桌子上放着几只空罐,“咦?这里有人来过吗?”潘金莲如水的目光从桌上扫过,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也许原来就在这里放的。”这个地方似乎是突然之间被封存在时光里,很多地方都保持着停止时刹那间的状态。乐明珠一点都没有多想,她踮起脚尖,把可乐拿下来抱在怀里,“这是给师傅的,这是小木头的……小板凳……小辫子……”潘金莲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在这里等师姊,我去里面看一下。”“我和你一起去。”“不用了。”潘金莲柔声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千万别离开。”乐明珠乖乖道:“那好吧。”程宗扬心花怒放,潘姊儿竟然这么知趣,把小香瓜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她离开,自己只要打个响指,就能把小香瓜拐走。

潘金莲一边走一边戴上面纱,神态从容地往侧门走来,程宗扬连忙运功吸住身上的衣物,灵巧地一个翻身,无声无息地钻出户外用品店,躲在通往楼梯的后门旁边。只等她走过去,自己就去找小香瓜。

没想到潘金莲在店里转了一圈,又朝后门走来。程宗扬赶紧闪身,风一样掠上楼梯,抢在被她发现之前藏好身形。

等潘金莲也同样踏上楼梯,程宗扬终于知道不对了。她竟然是直接冲着自己来的。贱人啊!程宗扬心里狂骂。如果一开始自己就知道行藏已露,哪里用得着躲躲藏藏?只要喊一声让小香瓜先跑,自己的私奔大计就成功了一半。

谁知道这贱人装得若无其事,其实早已盯准了自己躲藏的位置。现在隔了两道门,再想去喊,未必能来得及了。

程宗扬倒没有多少慌张,潘姊儿修为虽然在自己之上,但自己人多啊!尹馥兰、何漪莲、虞白樱,再加上小紫和自己,五个人对付她一个,潘姊儿再强也未必能讨了好去。她想玩螳螂捕蝉,却想不到后面还有一堆黄雀!

程宗扬心下冷笑,先故意露出一点身形让潘金莲看到,然后慌慌张张往走廊跑去。如果她看清是自己,不再追来,算她明智。她要真是一门心思干掉自己,闯进房间就要她好看!以死丫头的手段,她会落到什么样凄惨的下场,自己都不敢想,一想裆里就硬得跑不动路。

程宗扬踌躇满志地掠入走廊,接着险些哭出来。自己当初进来时只顾听着声音,根本没有留心走廊的布局,出来时倒是没费多少周折,直接就到了楼梯边的吧台。这会儿一看,才发现走廊的结构活活就是个八卦阵,从房间到圆心的吧台很容易,从吧台往周围看,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所有门上的光束都在不停变幻,根本分不出自己的黄雀们在哪一间……程宗扬惊怒交加,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潘金莲悄然加速,毫不掩饰地朝他掠来。

程宗扬心直沉到谷底,自己伤势未愈,想和潘姊儿分个胜负,纯粹是送死。周围的房间虽多,但琉璃般半透明的光束门不可能完全阻隔视线,而且房间里连个窗户都没有,自己躲进去纯属自寻死路,潘姊儿堵在门口就瓮中捉鳖了。

程宗扬一边跑一边往两边张望,这些光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隔音效果极好,当初如果不是卡着一只玻璃杯,那么大的声音都不可能传出来,自己喊人也是白喊。

忽然程宗扬眼睛一亮,旁边一道宽大的房门居然没有变幻的光线,只是从中间分开,门侧各绘着一个人形图案,左边戴着礼帽叼着烟斗,右边留着长发穿着裙子--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闯进左边,潘姊儿再厉害,也不至于硬闯男厕所吧?

但程宗扬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潘金莲闪身掠了进来。一点都不带犹豫的。程宗扬泪流满面,潘姊儿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啊?连男厕所都不认识!

眼看走投无路,程宗扬停步转身,一手拔出珊瑚匕首。那柄雷射刀虽然还在怀里,但凝出刀锋需要耗费全身的真气,有那点时间,潘姊儿都够杀自己七八遍了。

“潘仙子!大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不要欺人太甚!”潘金莲停下脚步,冷冷看了他半晌,“你们黑魔海又要做什么勾当?”程宗扬一怔,然后叫道:“冤枉啊!我跟黑魔海一点关系都没有!”“殇振羽在南荒藏了多年,便以为没有人认得他了吗?”“殇振羽是谁?”程宗扬一脸茫然,“我们队伍里就一个老头,姓朱。猪八戒的朱,你要是想杀他,那可太好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赶紧杀!要不然咱们联手做了他也行啊。”潘金莲双目一瞬间光采湛然,像是要把他看透一般,然后慢慢道:“你怎么知道殇振羽是个老头?”程宗扬干笑道:“我是顺口一说,谁知道殇振羽是什么啊?”潘金莲没有理会他的搪塞之辞,迳直问道:“黑魔海这一代的天命侯,是西门还是你?”“潘仙子!”程宗扬凛然道:“要杀便杀,不要往程某头上泼污水!什么天命侯?我听都没听说过。”“黑魔海行事素来卑鄙无耻,前有西门狗贼,后有你这小人,”潘金莲咬牙道:“竟然敢诱骗我小师妹!”“别乱说啊!我跟西门大官人拼得你死我活,是人都看着的!谁敢说我们穿一条裤子?”“黑魔海巫毒二宗内斗由来已久,你在南荒出现,又与巫宗狗咬狗,与黑魔海毒宗的关系昭然若揭。”潘金莲压低声音,“你用卑鄙手段给何帮主、尹夫人下了禁制,供你驱使淫乐,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程宗扬只想双手写个冤字让她看看,死丫头,我可是替你背了个大黑锅啊!他心里暗叫不妙,自己和黑魔海毒宗的关系根本洗不干净,也没得洗,实在是明摆着的。也就小香瓜会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潘姊儿肯定不会这么天真--虽然小香瓜的天真才是真相。

潘金莲眉梢缓缓挑起,黑魔海每二十年大祭,将在巫毒二宗之间决出胜者,称为天命之侯。如果能在与光明观堂的对决中获胜,就是无可争议的二宗之长。以修为而论,潘金莲是光明观堂本代无可争议的候选者。黑魔海的局面却扑朔迷离,巫宗在岳鹏举的打击下遭受重创,如今只有一个西门庆崭露头角。而毒宗的传人始终没有消息。如今看来,倒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更有嫌疑。虽然还不到双方一决生死的时候,但潘金莲并不介意先除掉这个卑鄙的对手。

潘金莲一手按住剑柄,长剑跃然出鞘,却见程宗扬猛地扬手,一团灰色从他手中飞出,雾气般弥漫开来。

潘金莲闪身退后,右手长剑贴在肘下,左手拇指、中指、小指挑起,掐出一个精巧的法诀,玉指间随即闪出一抹柔和的亮光,迎向灰雾。

光明观堂与黑魔海争斗多年,深知毒宗诸般毒药的厉害,她们的净化术便是专门针对黑魔海巫毒二宗的鬼蜮伎俩,克制二宗的毒药和巫术。潘金莲的净化术比李师师高明得多,手中光芒犹如实质,然而那团灰雾却丝毫没有停滞的痕迹,在净化术光芒的照耀下仍在迅速扩散,很快就充塞了面前的整个空间,凝结成一团怪异的固体。

程宗扬心下大定,自己伤势未愈,和潘金莲动手,纯粹是送死。好在自己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手段,别的不说,自己腰包里还带着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尤其是刚刚得到的蛋屋。这处卫生间比不了下面的大厅,空间再大也有限度,蛋屋胀开之后,胶膜紧贴着墙壁,周围连一道缝隙都没有,潘姊儿就是变成蜜蜂都飞不过来。在程宗扬的印象里,初期的气凝胶强度并不大,但这里是太泉古阵!以太泉古阵的技术水准,把气凝胶做到钢铁的强度也不奇怪。有蛋屋挡在中间,她想杀过来,除非把房子拆掉。

“潘姊儿,”程宗扬高声道:“大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一点误会,用不着动刀动枪吧?我对乐姑娘的心意,天地可表!你几次三番找我麻烦,以为我脾气很好吗?小心我……干!”就在程宗扬充满信心的时候,脸色突然大变。只听“擦”的一声轻响,一截剑锋带着寒光从蛋屋灰色的外壳刺出,接着整个蛋屋四分五裂,变成一堆玻璃般的碎片飞溅开来。

潘金莲纤柔的身影白鹤般从碎片间飞出,长剑寒光一闪,直刺程宗扬咽喉。

程宗扬刚树立起来的信心和蛋屋一起破碎,匆忙提起匕首,“叮”的一声挡住剑锋。犀利的真气使他觉得手臂像被铁锤砸了一记,浑身的经脉都为之一震,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潘金莲毫不留情,长剑一招紧似一招,把程宗扬逼得狼狈不堪。两人的修为本来就有差异,程宗扬重伤之余,招架片刻就支持不住。眼看潘姊儿把自己当成黑魔海余孽,毫不手软,程宗扬顾不上矜持,赶紧抓住死丫头留下的那只琥珀,试图召唤死丫头过来救命。

程宗扬并不知道那块藏着苏妲己血滴的琥珀该怎么用,只全力将残存不多的真气送入其中。真气一吐,他才发现不对,手中并不是那块用来示警的琥珀,而是手感相似的阴阳鱼!

生死关头出现这种失误,实在要命,程宗扬连忙去换,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像被阴阳鱼吸住一样无法张开。

从几条阴经注入的真气仿佛被手中的阴阳鱼一口吸干,接着坚硬而光滑的琥珀像游鱼一样钻入掌心,然后游入丹田。

程宗扬只觉丹田像要爆裂一样涨开,无数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飞掠而过,旋转着汇成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案。一侧是亿万点细小的光芒,宛如璀璨无级的星海,另一侧则是浓重到极点的黑色。

那只阴阳鱼在自己手中时,无论怎么摆布,都只有一条银白色的阳鱼,理论上应该有的阴鱼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刻,程宗扬突然感觉到那条阴鱼的存在。它像一条遍布着毒素的黑色小鱼,在太极图中游曳着,散发出黑暗的气息。

一股森然的剑气袭来,程宗扬抬手去挡,匕首还未格住剑锋,那条黑色的小鱼蓦然游出,只一闪,便将潘金莲的净化术完全污染,接着消失无踪。

程宗扬眼前金星直冒,身体摇摇欲坠,双脚仿佛踏在颠倒的阴阳两界上,竭力维持着平衡。似乎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瞬间,视觉才渐渐恢复,当程宗扬睁开眼睛,眼前的情形使他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

碎裂的气凝胶仍保持着坚硬的外观,但毫无重量,有些甚至在空中悬浮,仿佛灰色的碎冰漂浮在水面上。潘金莲屈膝跌坐在地,她双目紧闭,弯长的睫毛纹丝未动,正在极力驱除侵入体内的异状。

潘金莲的灵觉远过常人,程宗扬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她便睁开眼睛,接着握紧剑柄。程宗扬凝神戒备,却发现自己体内本来就不多的真气几乎耗尽,她再来一剑,自己别说挡了,想躲开都难。

潘金莲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一剑刺来,剑至中途,却斜斜垂下,仿佛手腕经不住长剑的重量。这一下程宗扬险些倒了大霉,他本以为这一剑会刺自己胸口,没想到急转直下,直朝自己的命根子去了。幸好潘金莲手上无力,冰凉的剑锋贴着自己的裤裆穿过,差一点让他血溅五步。

“看招!”程宗扬暴喝着扔出一件东西,潘金莲抬剑去挡,那东西却在空中划了个圈,像蝙蝠一样飞舞着,自动绕到她腕上,“卡”的扣住。程宗扬一把拽住手铐,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封住潘金莲的穴道。

潘金莲长剑掉落在地,手臂软软垂下。

程宗扬摸了摸被刺穿的裤子,惊出一身冷汗。这一剑再偏那么一点,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就全毁了。

潘金莲的修为被阴阳鱼克制,穴道被封,再无力反抗,程宗扬松了口气,然后随手扯下她的面纱。

白色的面纱下,是一张艳如桃花的娇靥,虽然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但红润的唇角微微翘起,唇旁两只小巧的酒窝甜媚得像蜜汁一样,使她的惊愕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媚艳的韵致。程宗扬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虽然已经目睹过潘姊儿的芳容,但这会儿取下面纱,仍然难以想像面纱下的潘姊儿竟然是这幅娇滴滴的模样。

“真看不出来啊,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竟然是个又娇又媚的美人儿,这俏生生的风情……啧啧啧啧……”潘金莲俏脸涨红,她原本也是爱说爱笑的性子,直到第一次下山,才知道世人竟都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偏偏自己的相貌又是最吃亏的类型。几乎每一个见她的人,都把她当成那种容易勾引的风情女子。不知有多少人来挑逗她,试图上手。即使连她的严辞喝斥,也被人看成装腔作势。潘金莲受尽误解,不得已戴上面纱,平常不苟言笑,对外人更是丝毫不假以辞色,饶是如此,耳边也少不了难听的风言风语。

此时被这个狼子野心的贼人耻笑,潘金莲不禁羞愤交加,喝道:“滚开!”只不过她美目含情,樱唇带笑,这声喝斥倒像是娇嗔一样。程宗扬一手摀住胸口,夸张地张大嘴巴,“我的天啊,连骂人都这么娇滴滴的……你这是打情骂俏吧?”“卑鄙!”“这真不算卑鄙,”程宗扬一手托起她柔美的下巴,对着她娇滴滴的小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要卑鄙起来,够给你上好几课的……”“唔……”潘金莲低叫一声,唇瓣被他吻住。潘金莲拚命扭头,一边使劲推开他,一边紧紧咬住牙关。忽然腮旁一酸,牙关不由自主地松开,接着一条舌头霸道地伸进她口腔内。

潘金莲浑身无力,只能软绵绵躺在他臂间,被他亲吻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滚烫的气息喷在自己面孔上,硬硬的胡根磨擦着自己的肌肤,带来令人晕厥的窒息感……忽然舌尖一紧,被他吸住,接着就和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第四章那块阴阳鱼像是蒸发一样消失无踪,没有留下痕迹。程宗扬庆幸之余,又有些惋惜,这阴阳鱼居然只是一次性用品,维系的时间也不长。话说回来,如果阴阳鱼能反覆使用,光明观堂还不被克制得死死的?

怀中的美人儿口脂生香,香软的小舌含在口中,像要融化一样又软又腻,说不出的柔媚动人。程宗扬一口气亲吻了一盏茶工夫,等他松开嘴,潘金莲已经羞怒欲绝,吃力地娇喘着,湿漉漉的唇瓣被他吻得微微红肿,愈发显得娇艳欲滴。

“好个香喷喷的小嘴,果然滋味无穷……”潘金莲忽然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程宗扬一边解着衣服一边道:“潘姊儿,大家都是熟人,看在小香瓜和二爷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可你几次三番找我的麻烦,还诬蔑我是黑魔海的人,要杀我灭口--我已经决定了,必须要给你一个难忘的教训!”程宗扬甩下上衣,光着膀子把她抱在臂间,然后用肩膀顶开旁边一扇小门。

门内是一个很小的刻意,伸手就能触到两边的墙壁,中间摆着一只白色的瓷器。潘金莲浑身瘫软,虽然竭力挣扎,但力气比一只小白兔也大不了多少。程宗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她右手铐在旁边的水管上,然后解下她的衣带,绑住她的左手,吊在壁角的钩子上。

潘金莲双臂张开,背靠着马桶跪在冰凉的瓷砖上。她衣襟松开,露出里面紧绷绷的鹅黄色亵衣。接着一只手掌伸进她衣内。

“裹这么紧?是不是害怕别人知道你有一对淫荡的大奶子啊?干!真的很大啊!”程宗扬惊叹道:“这手感,都快赶上小香瓜了……”程宗扬扯下潘金莲的亵衣,把她两只丰挺的乳房从衣内掏了出来。只见一片白花花的肤光耀动,露出两只雪团般的美乳。她肌肤白美得仿佛腻脂,柔滑的乳肉软嫩无比,雪玉般散发着晶莹的光泽。乳尖是娇嫩的红色,宛如胭脂点在上面一样妖艳。

潘金莲咬住红唇,努力摆出冰冷的神情,可她娇媚的五官根本冷不起来,那种似嗔似喜的娇态,让人一看就不由绮念丛生。

程宗扬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一把扯下裤子,露出精壮的腹肌,一手搂着潘金莲的粉颈,把怒胀的阳具顶到她柔润的樱唇上。潘金莲露出羞愤的表情,猛然张开口,美玉般的牙齿咬向他的肉棒。

程宗扬顺势一挺,火热的龟头挤进她唇瓣间,一手捏住她的粉腮,迫使她牙关无法合紧。

潘金莲的小嘴温润之极,阳具插在里面,传来销魂的快感。程宗扬昂起头,嘴巴张成O型,挺着阳具在她口中慢慢搅弄几下,感觉着她口腔软腻的触感,然后猛地一挺身,给潘姊儿来了个深喉。

潘金莲喉头挺直,花瓣般的红唇圆张着,含在阳具根部,粉艳的玉颊贴在他肌肉块块隆起的小腹上,纤美的蛾眉紧紧颦在一起,神情充满屈辱。忽然她胸口一紧,却是被他双膝顶住乳尖,沉重的压力使她双乳像是要被压爆一样。

程宗扬把她娇滴滴的玉脸压在腹下,一边干着她的小嘴,一边用膝盖顶住她双乳来回揉弄,把那对充满弹性的乳球压得时圆时扁。潘金莲胸口又胀又疼,被他顶得喘不过气来,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小嘴被塞得满满的,唇角的酒窝随着阳具的进出时隐时现,充满诱人的韵致。程宗扬放开手,每次潘金莲牙关试图咬紧,就用双膝顶她的奶子,潘金莲胸口被紧紧压住,气息几乎断绝,只好松开牙齿。但程宗扬双膝略一松开,她便竭力去咬,楔而不舍地抗拒着。

程宗扬对她微不足道的反抗毫不在意,他用膝盖揉弄着那对美乳,一边嘲笑道:“刚舔了几下,奶头都翘起来了。”程宗扬双腿一松,那对白生生的雪乳立刻弹起,乳球晃动着恢复原状,红嫩的乳尖果然像充血一样硬硬翘起,淫艳动人。

潘金莲羞愤欲绝,程宗扬低头往地上一看,不由打了个忽哨,怪笑道:“不光奶头硬了,连下边都湿了,潘姊儿,你真是个天生的淫娃啊!”地面的瓷砖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潘金莲裙内的景致,她里面穿着一条白色的纨裤,裤底隐隐透出水痕。

程宗扬也大出意料,自己刚给她吃了鸡巴,没想到这个外冷内媚的美人儿不仅奶头硬了,连下边都流水。难道潘姊儿人如其名,真是那个千古第一淫妇?

程宗扬怦然心动,“啵”的一声拔出阳具,然后蹲下身,“潘姊儿,我裤子被你割了一道,我也给你割一道,大家算是扯平吧。”说着程宗扬拿起匕首,从潘金莲裆下开始,一直割到臀后,把她漂亮的长裤挖掉一大块,露出里面的亵裤。他端详片刻,然后把她贴身的亵裤割开,从股间扯下,拎到她面前,“瞧瞧,真的湿了啊。”潘金莲玉脸绯红,唾骂道:“无耻小人!”“潘姊儿,”程宗扬抱怨道:“你骂人能不能别这么媚啊?无耻小人--这四个字有开口音有闭口音,你那张漂亮的小嘴说起来跟朵花一样,看着就让人心痒……”“滚开!”“早着呢。”程宗扬摸了摸她粉嫩的脸颊,像大灰狼一样笑眯眯道:“惩罚才刚开始。”“程小人!”潘金莲恨声道:“你敢辱我,我发誓--唔……”程宗扬把亵裤塞到她口中,然后抱起潘金莲的纤腰,身体往前一移,坐在马桶上。潘金莲双臂张开,两只白光光的雪乳高高耸起,挤在他胸前。她坐在程宗扬大腿上,双腿被他架在腰间,虽然还穿着裤子,裤底却被割开,处子的秘处与他怒涨的阳具近在咫尺,几乎能感觉到他肉棒火热的温度。

潘金莲几乎已经绝望了,她心里掠过无数念头,最后只剩下一个: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碎尸万段!

潘金莲身子忽然一颤,玉脸顷刻间涨得通红。那个小人竟然一手伸到自己股间,用他肮脏的手指摸弄自己最隐秘的羞处,还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真漂亮啊,又鲜又嫩,红白分明,一点杂色都有没有……哈哈!”程宗扬大喜过望,“我没有看错吧?潘仙子这是难得一见的名器--滴水红莲!平时紧如花苞,一旦动情便会莲瓣外展,红珠吐露,莲心柔腻如水……这可是传说中最淫荡的名器啊。啧啧,还真是嫩得滴水……”潘金莲小嘴被自己的亵裤塞住,舌尖几乎能尝到自己淫液的媚香。她羞不欲生,心里羞忿得只想立时死去,身为光明观堂内定的贞女,却被宗门世仇黑魔海的妖人剥开自己最羞耻的部位,像件玩物般品鉴赏玩,调笑取乐。受此奇辱,若是苟且偷生,不仅自己颜面无存,连师门也为之蒙羞。

忽然下身一凉,仿佛一块寒冰贴在玉阜上,带来令人战栗的寒意。潘金莲打了个冷战,惊恐地睁大眼睛。程宗扬拿着那柄珊瑚般的匕首,近乎透明的锋刃贴着她下体,轻轻一动,几根乌亮的耻毛便齐根而断,只留下一片雪嫩的肌肤。

“潘姊儿,千万别乱动,这匕首可是珊瑚铁制成的,锋利无比。这么漂亮的嫩肉,万一伤到可就麻烦了。”冰冷的锋刃寒意刺骨,潘金莲下体被冻得隐隐作痛,连肉缝间的淫水也仿佛结出碎冰。程宗扬稳稳挪动着手指,不多时就将她乌亮的耻毛剃得一干二净。失去了毛发的遮掩,潘金莲柔嫩的秘处娇艳愈发夺目。光溜溜的玉阜就像新生的婴儿一样又滑又嫩。

程宗扬把她剃下的耻毛绑成一束,提到她面前晃了晃,坏笑道:“看看,光明观堂再有人惹我,我就把这拿出来。告诉她们我和仙子关系非同一般,潘仙子又温柔又多情,知道我舍不得,特意把下面的小毛毛剃下来送给我,好叫我睹物思人,闲暇时拿来赏玩,免得忘了仙子的妙处。”潘金莲玉脸慢慢变得惨白,美目泫然欲滴,她竭力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程宗扬惊奇的发现,潘姊儿受辱的神情反而更加娇娜妩媚,就像一株寒梅,经霜犹艳,眉眼间一点秾艳的羞态,浓得化也化不开。程宗扬心神摇曳,真想不到世间会有如此天生尤物,连含耻忍辱,都有万种风情。

程宗扬禁不住张开手掌,探到潘美人股间,摀住她的羞处。潘金莲身体一阵战栗,无力地伏在程宗扬怀中。她光洁的下体柔润无比,肌肤似乎还带着珊瑚匕首的寒意,触手温凉如玉。被他火热的手掌包住,热气从下体透入,几乎冻结的血脉像是解冻一样活泼泼的流动起来。程宗扬轻柔拨弄几下,充血的花瓣犹如一朵莲花,在他掌心悄然绽放,散发出一股潮热的暖意。

程宗扬像把玩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一样,小心剥开她红嫩柔腻的莲瓣,指尖轻轻一挑,挑出那粒小巧的肉珠,捻在指间。然后从腰包的渔具盒中取出一卷渔线,打了一个小小的环扣,套在那粒红艳晶莹的肉珠上,轻轻一收,把她的花蒂扎紧。接着把渔线两端向上拉起,系在她挺翘的乳头上。

程宗扬松开手,潘金莲半裸的玉体滑了下来,双膝落到地面,白光光的双乳晃动着,牵动下体的花蒂,腰臀顿时一阵颤抖。

潘金莲穴道被封,真气难以运行,那条阴鱼又留在她体内,将她的修为牢牢压制住,这两重禁制足以保证局面不会翻盘。程宗扬心下一片轻松,像弹琴一样拨了拨渔线,潘金莲身体又是一阵剧颤。

程宗扬露出大灰狼一样的笑容,笑眯眯道:“潘姊儿,我既然说要给你一个难忘的教训,肯定说到做到,保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小嘴张开……真乖……”程宗扬一手托起潘金莲的下巴,扯出她口中的亵裤,顺势捏开她的小嘴,把阳具纳入她喉中,用力捅弄起来。

又粗又硬的龟头带着浓郁的雄性气息贯入口腔,一直顶到喉咙深处。潘金莲的喉头像被噎住一样,难受得直想反胃,程宗扬搂住她的后颈,狠狠顶弄几下,等他拔出阳具,潘金莲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程宗扬笑道:“真不错,整根都能吃下去。潘仙子,我这根大肉棒味道不错吧?”潘金莲干呕着,努力吐出喉头湿滑的液体。程宗扬并没有射出来,但他阳具的气味却留在唇间、齿上、喉头、鼻中……挥之不去。

程宗扬居高临下,潘金莲被迫扬起脸,伸直喉咙,被他粗硬有力的阳具在喉中捣弄着。她丰挺的双乳被膝盖顶住,上身本能的后仰,但乳头的渔线与下体的花蒂绑在一起,仰身时蜜穴上方那颗敏感的肉粒像被揪住一样,上身只能前挺,倒像是主动耸着双乳在对方硬梆梆的膝盖上摩弄一样。那根渔线细如发丝,颜色透明得几乎看不到,却柔韧异常,随着阳具的进出,她两只乳头和下体的花蒂仿佛被人一起扯住一样,不停拉紧拽起。

接着一只脚伸到她腿间,将她紧并的双膝用力撑开。剃去毛发的下体裸露在空气中,传来一阵令人羞耻的凉意。潘金莲樱唇圆张,含着那根粗壮的肉棒,她纤眉颦起,美目闪动着屈辱的泪光,但衬着她玉脸天生的媚态,非但让人难以心生怜惜,反而让人激起蹂躏和征服的兴奋感。

靠着双膝和双脚,面前这个娇媚的美人儿被程宗扬彻底控制住。他一边干着潘金莲柔润的小嘴,一边用双膝顶住她浑圆的双乳。那对高耸的雪乳不仅弹性十足,而且极为敏感,被渔线扎住的乳头硬硬翘起,随便一碰,雪团般的乳球便一阵抖颤,带来沉甸甸的质感。

更敏感的反应来自下体,程宗扬双脚放在她膝间,用脚尖控制她双腿开合的角度。高兴了就把她双腿撑得大张着,迫使她羞处整个都暴露在空气中,顺便刺激她的阴蒂,惹得潘姊儿娇颤连连。这种肉体和心理的双重羞辱,便是尹馥兰那样的淫妇也未必能够承受,何况一个未经人事的处子?潘金莲昂着头,双乳被挤得时圆时扁,柔艳的性器像娇美的莲花一样绽放开来,细小的花蒂向上翘起,湿腻的花瓣不时滴下淫水,湿淋淋的蜜肉散发出一丝诱人的媚香。

在渔线强烈的刺激下,不多时潘金莲身下便淌了一片清亮的淫液,被程宗扬看到,又是一番调笑。她牙关被程宗扬捏住,喉咙又胀又痛,柔软的香舌被阳具来回捣弄,舌根阵阵发酸。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那小人肉棒上分泌的液体与口水混在一起,顺着喉咙一直流入胃中,呼吸间都满是他的味道。即使陷入绝境,潘金莲仍然没有放弃,她勉强挣扎着,竭力抗拒他的蹂躏,以此来维护自己残存的尊严。

外面忽然响起一串笑声,正在挣扎的潘金莲身体顿时僵住。若是被人看到这一幕,自己便是立刻去死,也免不了成为世间的笑柄,让师门蒙受无法洗脱的耻辱。

笑声越来越近,却是一名女子,依稀是青叶教的尹夫人。只听她笑道:“小浪蹄子,光着身子还跑这么快。”接着“啪”的传来一声清脆的肉响。

何漪莲吃痛地说道:“回姊姊,莲儿实在是内急了……”“那还跑什么?便在这里好了。”“是……哎呀,姊姊……”尹馥兰笑道:“怎么?姊姊亲手给你把尿不行吗?”何漪莲柔声道:“奴婢怕污了姊姊的手。”“乖,就这么尿好了。这里正好有镜子,你瞧,看得好清楚呢。”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一股水声。片刻后,何漪莲羞不可抑地小声道:“多谢姊姊……”尹馥兰冷笑一声,声音中媚意尽去,“我知道你在背后没少打我的主意,现在可好,你我都被行里当作弃子,成了没有家的孤鸟野狗。”何漪莲低声下气地说道:“以往都是奴婢的不是。只要姊姊高兴,奴婢便给姊姊作一辈子的雌奴。”“哎哟,何帮主现在倒是想开了。以前整日里装模作样,把自己当成贞妇烈女,如今顾不上那些体面了?”何漪莲苦笑道:“眼下能保住性命便是好的。何况姊姊到底是女人,便是辱没……也有限。”“你倒算得精明,不过只怕已经忘了谁给你后面开的苞吧?”何漪莲沉默片刻,“主子是个心性好的,便是服侍他,我也认了。”尹馥兰冷笑道:“心性好有个屁用。”“是个有担当的。”“哦?”“当初在外面,我和主子还素昧平生,遇到阵中的怪物,他想都没想,便过来护住我们。”尹馥兰嘲笑道:“说不定他是看中了你的俏模样。”何漪莲自嘲道:“有妈妈珠玉在前,我们这些顶多是个烧火丫头罢了。”尹馥兰没有作声,过了会儿道:“哪里敢和妈妈相比?你我不过是妈妈房里的丫头,让主子尝个新鲜便是了。”何漪莲柔声道:“姊姊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我能有什么吩咐?”尹馥兰淡淡道:“你我虽然素有怨隙,但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广源行的势力,不消说你也知道。只要能有人遮风挡雨,我宁肯陪如今的主子调笑取乐。”“谁说不是呢?”“你我虽然被下了禁制,但反过来说,我们也就成了妈妈最放心的奴婢。紫妈妈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有手段的。听说妈妈身边已经有了不少奴婢,便是我们,在里面也不见得出色。”“姊姊的意思是……”“将来我们终究要跟着妈妈,眼下就你我算是旧识,你我若不是一条心,到时只有被她们踩在头上的份。”“莲儿明白了。”何漪莲柔声道:“姊姊要拿奴婢立威,尽管做好了。”尹馥兰怔了一下,笑道:“难怪这么些年都斗不过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何漪莲道:“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你我再要内斗,便是妈妈不理会,也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只是主子那边,姊姊可曾想过?”“争宠吗?”尹馥兰淡淡道:“我是不敢。妈妈虽然不忌讳我们亲近主子,可终究是女子。你我不过是主子的鼎炉,好好奉承主子便是,其他的心思,还是收起来吧。”“懂了。”何漪莲道:“祝姊姊诸事顺心,早日把那几个奴婢收归己用。”“小浪蹄子。”尹馥兰笑骂一声,忽然侧过脸,“哪里的声音?”潘金莲娇媚的玉颊紧紧贴在程宗扬小腹上,弯长的睫毛在他结实的腹肌上微微抖动。自从听到外面有人,她就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冒着随时可能被人撞破的危险,每一秒都仿佛在刻骨铭心的煎熬中度过。从肉体到精神都仿佛一张绷紧的弓,丝毫不敢挣扎。可越是紧张,身体的反应就越是敏感,乳头和下体最娇嫩的部位仿佛被人不停揉捏,有几次她都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最后还是死死忍住,唯恐发出一点声响惊动外面的人。

两女对视一眼,何漪莲道:“好像哪里漏水了。”尹馥兰道:“已经出来这么久,还是先回去吧。”脚步声渐渐远去,潘金莲紧绷的心头终于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那扇小门猛然打开,重重撞在板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潘金莲玉脸一瞬间变得雪白,剧烈的惊吓使她下体一阵痉挛,接着淫液像开闸的泉水一样狂喷出来。程宗扬将她双膝撑到最大,玉股间,那处蜜穴已经湿透,小巧的阴蒂被渔线扯得翘起,在娇艳的花瓣间不住抽动,蜜穴间淫液横流。

程宗扬发出一阵大笑,他故意推开门,造成有人闯入的假像,好吓潘姊儿一跳,没想到她身体这么敏感,惊骇之余,居然泄了身子。

潘金莲身体仍在颤抖,初次泄身竟然是在随时可能被人撞破的惊吓中发生,足以让她终身难忘。

“潘姊儿,你可真够淫荡的,这样都能浪得出水啊……”程宗扬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一边把她的俏脸压在腹下,阳具在她温润的小嘴中进出,速度越来越快。

潘金莲羞惭得无地自容,偏偏他还故意把自己双腿撑开,把她刚泄过身的性器暴露出来,冰凉的空气在湿腻的蜜肉上流动,仿佛一只手掌无孔不入地抚弄着下体。口腔中那根肉棒又粗又大,浓郁的雄性气息从唇瓣一直深入到喉头,每一次插送都让她体会到刻骨铭心的耻辱。

不知被插了多久,忽然潘金莲酸胀的嘴巴一空,那根肉棒从她口中拔出,然后挺到她面前,在近在咫尺的距离狂喷起来。

程宗扬精液一滴不剩,全喷在那张娇滴滴的玉脸上。潘金莲千娇百媚的玉脸满是白浊的液体。一股浓精从她眉头淌落,沿着挺直的鼻梁滑过粉艳的玉颊,然后淌过唇角,一直流到下巴。潘金莲低低喘息着,她只觉呼吸中都带着精液特有的味道,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精液淹没,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再没有一寸干净的地方。

程宗扬挺起刚射过精的肉棒,放到她口中,把龟头残留的精液在她唇舌上抹拭干净,一边笑道:“潘姊儿流了这么多水,真是水做的一样。”程宗扬扯下她贴身的亵衣,连同割下来的裆底和亵裤,还有剃下的耻毛一起包了起来,笑道:“好一股媚香……”“看在小香瓜的面子上,这次就饶过你。下次再落到我手上,小心我给你来个先奸后杀!”程宗扬松开她双手,然后把外裙扔到她身上,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

潘金莲伏在马桶边,身体微微颤抖。良久,手臂恢复力气,她拿起长剑,往自己颈中抹去。

第五章程宗扬刚出门,就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俏脸。

“大笨瓜。”“死丫头,你偷看多久了?”“人家才不是偷看呢。”小紫摇了摇手中的摄像机,笑道:“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干!你不会都录下来了吧?”“没有你哦。”“那还差不多……哈哈,你看到了吧?潘姊儿那娇滴滴的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痒。”“程头儿,”小紫笑吟吟道:“难怪人家都说你只喜欢老女人呢。”程宗扬一听就炸毛了,“少胡说!”“还说不是?潘仙子那样的美人儿,你都只用了她的嘴巴……”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是不是不喜欢处女?”“纯属放屁!”程宗扬义正辞严地喝斥一句。

“连雁儿都推三阻四,信你才怪。”程宗扬叫道:“年轻漂亮,干干净净,没人动过的嫩白菜谁不喜欢?但嫩白菜终究还要嫁人的。”小紫眼睛忽闪忽闪,一脸稀奇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好看的嫩白菜都给收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别开玩笑了。我能收几个?十个?二十个?名份呢?地位呢?当小妾?侍姬?还是当通房丫头?我是爽了,可考虑过她的想法吗?那是活人,又不是摆着看的玩具。像石胖子那样随意收用了,然后扔到一边,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哦……”小紫恍然道:“所以程头儿就去搞别人的女人?”“喂喂!不要歪曲我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关系到别人一辈子幸福的事,还是慎重一些。”小紫撇了撇嘴,“说到底,就是怕担责任。”程宗扬顿时泄了气,“不用这么打脸吧?”小紫嘲笑道:“大笨瓜,也就是你,才想着要担责任--真是个滥好人。”程宗扬愤然道:“滥好人就应该受到歧视吗?”“不是啊。”小紫挽住他的手臂,笑吟吟道:“人家喜欢的,就是你这个滥好人。”听着小紫清脆而轻柔的声音,程宗扬心底涌起一股酸甜的感觉,他按住小紫的手,过了会儿道:“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小紫翘起唇角,“那你背着我。”“好啊。”程宗扬二话不说,把她背在背上,“去哪儿?”小紫垂头笑道:“逛街。”“你打死我吧!”“好没用啊,程头儿。”“废话!就你们逛街的劲头,我一想肝都是颤的。”“嘘--”小紫匆忙竖起手指。

两人一起噤声,接着看到潘金莲的身影,她身体似乎刚刚恢复,脚下还有些虚浮,那幅面纱仍戴在脸上,却难掩憔悴。

程宗扬等她走远才低笑道:“没开苞跑得就是快,哈哈,别看潘姊儿穿着外裙似模似样,里面其实是光着的--”程宗扬猛然省起一件事,叫道:“糟糕!我的小香瓜!”程宗扬一个箭步冲到楼下,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饮品店人去屋空,小香瓜与潘姊儿已经不知去向。

程宗扬满心懊恼,自己已经下决心要把小香瓜拐走,刚才多好机会,结果又失之交臂。好在这座城市并不大,又没有多余的外人,只要耐心些,尽有机会遇见。唯一可惜的,就是阴阳鱼只有一条。

“死丫头,你知道阴阳鱼吗?”程宗扬把自己使用阴阳鱼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小紫听得很仔细,过了一会儿道:“只有一条鱼。”“明明有两条,一条阴鱼,一条阳鱼。”“阴阳鱼只有一条阳鱼,被催动时才由阳鱼转为阴鱼。”小紫道:“阴阳鱼应该是泊陵鱼氏用来辅助施毒的,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阴阳鱼能够克制光明观堂的净化术。”“光明观堂名头那么大,泊陵鱼氏难道没和她们打过交道?”“泊陵鱼氏又不会太一经。”“是用太一经催动的缘故?”程宗扬皱眉道:“剑玉姬怎么知道阴阳鱼能克制光明观堂呢?”“黑魔海与光明观堂是世仇,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光明观堂弱点的,也许就是巫宗的人了。”程宗扬遗憾地说道:“可惜阴阳鱼就一块,现在已经没有了。”“泊陵鱼氏想必会有的。”“如果他们也就一块呢?”小紫笑道:“程头儿,那你就倒霉了。潘仙子一定会杀了你的。”程宗扬倒是不在乎,“连毛都没有了,还敢来杀我?”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小紫眼睛一亮,“咦?那是鞋子吗?”程宗扬大步流星绕过那家店面,“比衣服鞋帽更有价值的东西多了去了!打死我也不跟你逛鞋店。”“瞎说。”小紫笑道:“明明衣帽鞋帽才是最好的东西。”程宗扬背着小紫,逃难似的跑出这个对女人来说充满诱惑的街区。空旷的街道一片寂静,两人遇到感兴趣的,便去逛一圈,反正这里也没有门禁,任何地方都畅通无阻。这也让程宗扬有些失望,治安这么好,想找到警局和武器,恐怕是不可能了。

…………………………………………………………………………………“……炉火在炉子里睡着了,烧烤的肉睡在火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动了,全都沉沉睡去。荆棘发疯一样生长着,掩盖了整个城堡。就这样过了一百年……给我来一口。”程宗扬张大嘴巴。

小紫把吸管递到他嘴边,“后来呢?”程宗扬咬住吸管,一口气喝了半罐,然后道:“后来一位王子误入森林,见到了睡美人,然后亲吻了她。睡美人醒过来,和王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从此王子和公主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小紫皱了皱鼻子,“好傻的故事。”“这是童话。”程宗扬不满地表示,“死丫头,一点童心都没有。”“人家又不是小孩子。”程宗扬停顿了一下,小紫的童年也许在她出生时就结束了吧。

程宗扬左顾右盼,岔开话题,“咦?那只小贱狗呢?又跑哪儿去了?”“那个小笨瓜,机关开启的时候跳了一下,没有进来。”小紫拨弄着吸管,精致的玉脸在闪烁的灯光下宛如花间的精灵。两人坐在包厢里,面前的玻璃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水和饮料。

这座城市似乎有着不会消竭的能量,虽然已经人去楼空,依然灯火通明,夜色下,迷离而又梦幻。令程宗扬遗憾的是,这座城市没有夜市。街边络绎不绝,令人流连忘返的各色小吃,居然毫无踪影,让他禁不住抱怨,这座刻意模仿旧时代的城市偏偏少了最精华的部分。

在广场另一端,两人找到一间酒吧,程宗扬索性带着小紫体会一下未来的生活方式。小紫只喝饮料,程宗扬则把所有酒都拿来,每种都尝了一遍,意外的是口味居然不错。

周围灯光闪烁,外面熟悉的建筑,使程宗扬仿佛回到了曾经的世界。似乎自己真的和小紫回到了那个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世界。

程宗扬望着窗外,感叹道:“真的太像了。”“和你来的地方很像吗?”程宗扬点了点头。

“也有这么大吗?”“比这里更大。有好几百万人呢。”程宗扬道:“相比之下,这座城市算小的了。”小紫道:“很多人呢。”程宗扬打开一瓶红酒尝了尝,然后道:“如果是未来仅存的人类,那就太少了。”“哦?”“我有一种感觉……”程宗扬抬起手,夜色下的城市泛着梦幻般的光彩,仿佛一曲乐章最为辉煌的尾声,“这里像是一个回忆的地方。”“以太泉古阵的技术水准,完全可以把这座城市做得更先进,更梦幻。但建筑者似乎很怀念那个时代,从超市卖场到家居用品,从便利店到KTV,各种细节都像是在模仿我来的那个世界。”“如果仅仅如此,这里只是一个拙劣的复制品。打个比方,就好像我所在的时代要建一座城市来模仿临安,通过历史资料,可以把外观模仿得维妙维肖,甚至更精美。但里面很可能会装上电灯和抽水马桶。”“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它虽然在努力模仿那个时代,但一些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小科技,远远超过了我所知道的范围。比如能源,我以前怀疑是核能,但现在更怀疑这里用的是一种生物电池,可以在一定条件下维持生长,自动从外界补充能量。还有摄像机,它的立体功能如何实现,我完全无法理解。相比之下,气凝胶都算是我可以理解的科技了。”程宗扬想起被潘金莲斩碎的蛋屋,不禁一阵心痛。这东西坏一个就少一个,买都没地方买去。

“为什么要模仿呢?”“也许是怀念那个时代吧。”程宗扬道:“我有一个推想:这里是一个人类避难用的生存区。可能在未来,人类遭遇到无法抵御的自然灾难,于是建造了太泉古阵,躲到地下。之所以模仿那个时代,是为了怀念他们没有受到自然灾害的美好岁月。”“在太泉古阵,人类作为主导,占据了最核心的区域。周围是其他种族,比如熊族、蚁族等等。但这些种族都没能躲过最终的灾难。”程宗扬道:“你注意到了吗?现在的太泉古阵不仅没有人类,也没有其他智能生物,但所有的器具都保存完整。就像是一瞬间所有的智能生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没有生命的物体。”“会不会是有很强大的敌人呢?”“什么敌人?”“极北之地啊,大海深处啊,”小紫道:“人类没有去过的地方,也许会有很强大的种族呢。”“不会。”程宗扬道:“我们那个时代把地球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而且这里没有一点入侵的痕迹,”他晃着酒杯,慢慢道:“我猜,最终消灭人类的,很可能是一种射线。”“射线?”“一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我之所以这样判断,还有一个原因:雾障。”程宗扬道:“雾障很可能是一种防卫设备,用来抵御外部射线。我猜测,所谓太泉古阵的诅咒,最初安装在雾障中,是防卫措施的一部分,它的功能是同样产生射线,与致命的射线对冲。可能时间太久,也可能是设备损坏,结果雾障散逸到外面了,那些射线发生器也失散了。”小紫想了一会儿,“那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太泉古阵?”程宗扬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想到以太泉古阵的科技,也无法摆脱灭亡的结局,程宗扬不禁有些怅然,但现有的线索,根本无法判断太泉古阵是与自己的世界有关,还是与六朝的未来有关,或者与两者都全无关系,完全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

于是程宗扬很快就打起精神,笑道:“无论如何,那些都是很早以前,或者很久以后的事了--即使知道真相,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是这里还有多少东西。干!这里居然没有图书馆,难道他们都不读书了吗?”程宗扬灌下了杯烈酒,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吗?”程宗扬晃了晃脑袋,折腾一天,此时确实是累了。

“那就睡一会儿好了。”程宗扬放下酒杯,然后一头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嘟囔道:“死丫头,我们往后老了,走不动了,就住在这里好不好?”“别说话……”小紫柔软的手指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他身体放松下来,不多时,呼吸变得细微而绵长,沉沉睡去。

良久,小紫停下手,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然后轻轻帮他除去鞋袜,拉开他的手臂,蜷着身躺在他臂间。

…………………………………………………………………………………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自己站在街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夜色下涌动的人流。穿着时尚的男女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们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轻声说着话,交织的低语仿佛一首悠扬的夜曲,仔细听时,却听不清楚。

这是一座富足而文明的城市,光鲜的男女微笑着,充满了温柔的气息。浓雾状的保护罩完整而又严密,阻挡了外界可能的威胁。周围的卫星城中,居住着他们最忠诚的盟友。无数机械守卫像工蜂一样承担了所有生产、维护、治安和防御的工作,并不停检查每一处安全漏洞。在这个世界中,时光如此宁静,和平仿佛永恒。

程宗扬在街头漫步,心头洋溢着平安与喜乐,这座城市让他感受到一种高尚的力量,仿佛回归到人类的家园,如此熟悉而亲切。

鼻端飘来一丝刺鼻的气息,程宗扬皱起眉头,不由自主地摀住鼻子。然而那股气息更浓了。他张开手,惊愕的发现,那股气息就在自己身上。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它们源源不绝地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与周围温馨的气息格格不入。程宗扬发现,自己就像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刀,不住滴下污血,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串凶狞的血痕……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一瞬间冷汗就湿透衣物,程宗扬从睡梦中惊醒,发觉丹田的气轮像失去平衡的陀螺一样摇摇欲坠。他想开口,鲜血却从喉中猛然溢出,刺鼻的血腥腻气呛入气管,令他几乎窒息。

他又一次惊醒过来,吃力地想撑起身体,然而手臂刚一用力,就像腐烂的断肢一样,从肩膀撕开,掉在身下。程宗扬一阵反胃,但很快又松了口气,因为撕裂的肩头没有任何痛感,自己只是在做梦。

程宗扬努力挣扎着,挣脱一个又一个梦境。零乱的梦境纷至沓来,自己时而在高山之巅,时而在大海深处,时而灯红酒绿的席间,时而在血肉横飞的战场,唯一不变的,就是小腹的痛意。

程宗扬大吼着将一头战象劈倒,翻身跃上一头披着金鞍的战狼。一块从投石机上抛出的巨石迎面打来,将他连人带刀砸翻在地。巨石砸在腹上,整个腹腔仿佛被彻底撞碎。

意识陷入黑暗深渊,接着像冲出隧道一样变得光明。无数金灿灿的金铢像海洋一样,映花了每个人的眼睛。一个老人坐在金海中,拿着一具小小的天平,仔细为每一枚金铢称重。自己刚一迈步,便陷在金铢的海洋之中,下半身像被挤碎一样痛楚。他使劲扒开金铢,想从中逃出,却被流动的金铢吞噬。

“死丫头!”程宗扬大喝着从梦境中醒来。他喘息着,满是汗水的胸膛不住起伏。月光如水,远处似乎有人低低唱着曲子,旁边的红烛已经烧了一半,一个美艳的女子伏在自己身上,光溜溜的玉体像白蛇一样扭动着,她发丝披在脸上,只露出一角天生带着几许娇媚笑意的红唇,充满旖旎的风情。他抬起手,想拨开她的发丝,却碰倒了红烛。火焰升腾而起,瞬间将床榻烧成火海。

“程头儿……”耳边传来一声低语,一只柔嫩的手掌放在他额头。火焰退去,眼前一片七彩的光束不停闪烁,时明时暗,宛如又一个梦境。

直到看见小紫娇美的面孔,程宗扬才知道自己真的醒了。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沙哑着喉咙道:“我没事……”小紫拭去他额上的汗水,“你不会有事的。”程宗扬吸了口气,“怎么回事?”“是阴阳鱼。”小紫柔声道:“它没有消失,而是留在你的生死根里了。”程宗扬敛息凝神,展开内视,只见自己丹田深处那只气轮像是不堪重负一样倾斜过来,生死根犹如阵眼一样嵌在气轮中央,一条银色的鱼状光斑时隐时现,仿佛在气轮的光海中遨游。那些由无数细小光点汇聚而成的光海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阴阳鱼的出现显然打破了这种平衡。那块光斑游鱼一样吞食着周围的光点,随着它的游动,气轮运转的轨迹不断变幻,就像一只倾斜的碟子,一旦翻倒就会粉碎。

不需要指点,程宗扬就知道怎么做。他像走在悬崖边上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气轮的平衡,将多余的杂气送入身上的鼎炉内。

真气运转数周,自然而然开始流动。程宗扬长长呼了口气,睁开眼睛,这才看到在自己腰间伏着的女子,她左手和左脚,右手和右脚分别铐在一起,两条雪白的大腿贴在程宗扬腰间,银白的长发垂在肩后,那只雪滑的臀部不断起落,白腻的皮肤上布满晶莹的汗珠。

看着她大腿外侧的蔷薇,程宗扬扯了扯唇角,“虞紫薇?”“几个丫头都给你用了呢。”小紫笑道:“程头儿,高不高兴?”想起刚才的连番噩梦,程宗扬心生感慨,叹道:“能活着就值得高兴。”小紫道:“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说不定还因祸得福。”“什么福?”“大笨瓜,”小紫道:“从今往后,那条阴阳鱼就在你身上了。”程宗扬一怔,随即一阵狂喜。阴阳鱼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还有什么能比这种结果更完美?从今往后,光明观堂对自己再没有半点威胁,相反,自己却成为光明观堂活生生的克星。自己想要小香瓜,谁能拦得住?别说潘姊儿,就是明净雪、燕姣然出面,自己也能叫她好看。

“别高兴得太早。”小紫告诫道:“那东西很危险的,一旦阴阳失衡,也许就醒不过来了。”程宗扬瞿然而惊,自己突如其来的困意,一连串的噩梦,都与阴阳鱼有关,可见它对心神的影响。这次幸好身边有小紫,如果自己一个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程宗扬叹了口气。

小紫道:“不舒服么?”“真遗憾啊。”“遗憾什么?”程宗扬挺了挺腰,“可惜它发作的不是时候。在这里随便都有替代品。如果在外面,就该你自己上了。你说我能不遗憾吗?”小紫白了他一眼,“我才不管你呢。”程宗扬叫道:“太绝情了吧?如果你受伤,让我牺牲男色,我肯定一点都不带犹豫的。”“不理你了。”小紫打了个呵欠,“好困……人家要睡了。”“刚醒就要睡?陪我说会儿话。”小紫摇了摇手,自去睡觉。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跪着一个女子,银发红唇,雪肤花貌,却是虞白樱。

“妈妈忙碌了三个时辰,眼下累得紧了。”“三个时辰?”程宗扬怔了一下,“现在什么时候了?”“按外面的时辰算,已经将近卯时。”虞白樱道:“不过此地昼短夜长,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天亮。”卯时是凌晨五点,自己作了一夜的噩梦,死丫头却在自己身边熬了一夜,难怪会这么累。

程宗扬伸手把虞白樱扯到怀里,毫不客气地摩挲着她光滑的胴体。虞白樱顺从地敞开身体任他抚弄,不多时便被挑逗得娇喘出声。

程宗扬忽然道:“给莲儿丫头当了几次女人?”虞白樱脸顿时红了起来,过了会儿小声道:“……四五次。”程宗扬道:“男人好还是女人好?”虞白樱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当然是男人好--但说到底,那些男人只把我们当成泄欲的玩物。反而是在莲儿姊姊身下,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个让人怜惜的女人……”“原本我也不甘心的。但命数如此……”虞白樱黯然叹道:“想来男人都是一般,只有女人才能真正怜惜女人。”看着她迷离的眼神,程宗扬可以断定,她在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心神已经受到引魂术的影响,在潜意识中认同了自己新的身份和地位。

小紫从幽冥宗学到的诸般法门,其中一种就是通过都卢难旦妖铃吸取魂魄来施展的引魂术。这种手法与瞑寂术完全不同,并不是直接改变被施术者的思维,而是通过潜移默化,对被施术者的某些知觉和思绪进行强化,同时弱化另一部分体验和思维。

比如虞白樱,她身为女子,本能地会对与女性发生亲密关系产生反感,但在引魂术的影响下,这种反感被弱化到最低,肉体的快感则被强化,使她沉缅于这种羞耻的快感中。从这个角度来讲,受到引魂术影响的思维其实就是被施术者自我意志的一部分,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因此引魂术见效虽然缓慢,但被施术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受过影响,而把自己的转变视为理所当然。甚至不必主人去做,被施术者自己就会找出许多理由,来为自己的转变作出合理的辩解。

程宗扬并不想打破虞白樱新产生的意识。对虞氏姊妹而言,她们如今生活的状态,绝不会比以往那种满怀仇恨的日子更坏。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股间,一边抚弄着她的柔腻和温润,一边道:“薇奴腰功不错啊,扭了这么久还不累。”虞白樱低喘道:“薇儿被行淫兽咬伤,幸好妈妈把淫毒压制下来,让她在淫毒发作时陷入昏睡,才支撑到现在。若不是手脚都被铐着,薇儿淫毒发作时,神智尽失,只怕会抓伤自己。”伏在腰上的虞紫薇发出一声低叫,接着腰上的雪臀猛然绷紧,娇腻的蜜穴夹住肉棒,像张温热的小嘴般不停抽动,淫液汩汩而出。

程宗扬小心操纵着气轮,将炼化过的真元纳入丹田。

女子的阴精并不是无有穷尽,像尹、何诸女,一次采补之后,快则半月,迟则一月才能恢复。旦旦而伐,只能竭泽而渔,不仅效果远逊,甚至会伤及身体。正如男女欢好本来是阴阳相济的好事,可有些女子一沾雨露便容光焕发,有些女子频频交欢却会迅速衰老。

因此对于这些奴婢,平常当作鼎炉,用温养的手段双修尚可,若是采补,还是等她们身体恢复才行。如果是仙品鼎炉,五七日便能采补一次。至于最顶级的鼎炉,阴精旋出旋满,滋生不绝,那便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玉品了。当然,等而下之的,沁出的阴精精元寥寥无几,连珍品也算不上,只能充作玩物。

卓美人儿说过,太乙真宗有位擅长房中术的前辈,曾有两位宠姬,一个白皙丰美,艳丽无匹,但阴精稀薄,难当鼎炉,另一个黑肥粗短,却是万中无一的玉品。那位前辈大叹上天不公,多年来耿耿于怀,百般求索,最终无可奈何,还是与后者结为修侣。

程宗扬倒不觉得有必要为了双修委屈自己,有个赏心悦目的鼎炉,起码心情会好一点。丹田的气轮略稳了一些,但仍在失衡的边缘,可惜这四个奴婢自己都已经采补过,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用了。

真元纳入丹田,偏转的气轮仍然摇摇欲坠。这种状态别说动手,就是逃生也只能靠两条腿的力气。程宗扬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只见虞紫薇满含着羞愤和仇恨的目光正瞪着他。

一个翻不了身的奴婢,那点愤恨连朵浪花都算不上,程宗扬毫不在意,只问道:“朱仙子呢?”…………………………………………………………………………………小紫秀眉皱起,半晌才道:“没有呢。”“怎么了?”“感觉不到她的位置。”“不可能吧!”几个新收的奴婢自己都用过一遍,就差一个朱殷。作为瑶池宗的奉琼仙子,朱殷的姿色在群美中都算是出类拔萃,而且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处子。她被收为奴婢,自己正好顺成章地收用了她。没想到她居然失踪了!

自己陷入噩梦的时候,尹馥兰等人接到女主人的召唤,随即赶往酒吧,匆忙中没有人留意朱殷的去向。起初程宗扬以为她在城中迷路,并未在意。这些投身为奴的女子都被小紫收走一魂一魄,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切断与主人的联系,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等小紫醒来一问,才知道她真是失踪了。

“不会是死了吧?”小紫摇摇头,“她的魂魄没有消散。”“会不会是离得太远了?”小紫摇了摇玉瓶,“数十里之内圣铃都能生出感应,她跑不了那么远。”“难道是出去了?不可能啊。”小紫道:“也许是被人制住,六识封闭,圣铃自然也没有反应。”“干!”程宗扬大骂一声,愤然道:“潘姊儿!”这座城市除了自己一行,只有潘姊儿和小香瓜,如果有人制住朱殷,除了潘金莲还能是谁?这贱人实在太过分了,竟然把自己还没来得及开苞的美人儿给劫走了,不知道自己现在很需要一个处女替自己正名吗?

“莫非她们两个有什么交情?都被人称为仙子,又都是名门正派出身。”“没有。”小紫道:“我问过殷奴,她只与鹤羽剑姬交过手,素无交情。”程宗扬思索片刻,“不管潘姊儿打的什么主意,都不用理她!如果她不想在这里待一辈子,迟早要出来。哼哼,反正钥匙还在我手上。”“咦?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程宗扬坏笑道:“给潘姊儿脱衣服的时候找到的。于是就物归原主了。”“可惜错啦。”小紫道:“那枚钥匙是进来时用的,如果出去的话,只要有《河图》便够了。”“你怎么知道?”“人家已经试过啦。”程宗扬立刻翻了一下腰包,自己一共从徐君房手里买了五本《河图》,一本卖给信永,另外一本进来的时候用过,没有来得及收回,现在手里还有三本。

程宗扬一脸难看地抬起头,潘金莲既然能拿到钥匙进来,那本扔在外面的河图九成九被她拿到,当时不在她身上,也许是被放在另外的地方,比如小香瓜手里。

潘金莲刚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只要能出去,肯定不会留在这个随时可能撞见自己的城市里。

“不能让她把小香瓜带走!”程宗扬愤然道:“我们现在就走!说不定还能追上潘姊儿。”小紫眨了眨眼睛,“然后呢?”程宗扬一滞。就是啊,追上她能怎么办?阴阳鱼如今在自己肚子里,单是维持平衡,自己已经是拿命去拼了。追不上还好说,追上根本就是去送死。

“大笨瓜,最好的机会已经被你错过啦。”小紫道:“反正别人进不来,还是乖乖在这里养伤好了。”程宗扬呼了口气,自己伤势未愈,连自保都成问题,与其出去冒险,不如留在这里养好伤势。在危机四伏的太泉古阵中,这座对外封闭的城市,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六章一刻钟前。中央广场。

夜色下,高大的拱门像巨人一样矗立着。乐明珠抱着石拱一角,哭丧着小脸道:“我不要走,还不知道大笨瓜怎么样了呢……”潘金莲面沉如水,她戴着面纱,可自己脸上、身上,似乎都沾染着那种令人羞愤作呕的气味,她强压着心底的羞怒,冷冰冰道:“放心,他死不了。我再说一遍!放手!”“我不要--”潘金莲出手如风,点了乐明珠的穴道,把她搂在臂弯,然后回头看着那个披着斗篷的女子。

“你修为已失,外面如果有危险,我救不了你。”朱殷用斗篷遮住头发,面孔被遮在阴影中,只露出玫瑰般的红唇。

“我知道。”朱殷道:“我只要离开这里就可以。”潘金莲没有说话,她一进太泉古阵就与朱殷交过手,此时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要救她出去,自己既无这份心思,也没有这份力气。

潘金莲从乐明珠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一页一页翻开。忽然空气微微一震,拱门下的空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开,从拱门透过的灯光宛如一幅嵌满珠宝的幕布,从中撕裂,露出一道幽蓝的缝隙。缝隙旋出旋灭,就像闪电一样一闪而逝,三个人影瞬间消失。

广场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亘古以来的平静,只有半张发黄的纸页从空中飘落,随风被卷到拱门下的角落里。

…………………………………………………………………………………“干!”捏着散落的纸页,程宗扬心情懊恼得无以复加。这次与小香瓜错过,不知道又要到哪天才能再相见。最可恨的是潘金莲那贱人,自己现在的状况,一大半都是拜她所赐,何况还拐走了自己的小香瓜和殷奴。

不过事已此至,再懊恼也无济于事。程宗扬只好把外界的事抛到脑后,静下心来,一点一点恢复受损的修为。可惜身边的四只鼎炉都不是上品,即使鼎体最精纯的何漪莲,每次交欢不足一个时辰,真元便耗得七七八八。因此程宗扬只在夜间与四女合体双修,白天则在街上闲逛,探索街市,四处寻找有用的物品。

接连几天逛下来,程宗扬倒是又陆续找到四五家卖场,但书店和图书馆始终不见踪影。户外用品店似乎只有自己遇到的那一家,倒是有几家很大的玩具店,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微缩景观,从古典园林,到现代都市,全部仿照实物按比例制成,每一处细节都维妙维肖,精致绝伦。程宗扬看着都有种错觉,似乎那是一个缩小版的真实世界,只是和秘境一样,里面也空无一人。幸好自己身边是小紫,如果小香瓜看到,肯定会惊叫起来,然后整个打包带走。

这几天最大的遗憾是找到一间医院,程宗扬凭直觉就知道它所蕴藏的巨大价值,但里面的药品自己一样都不认识,别的东西还能凑合,乱用药品可是会死人的。那些药品都没有纸质的说明书,甚至连药品名称也没有,只在包装上印着二维码,没有扫瞄工具,根本无法识别里面的信息。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拿了几把手术刀和一些不知用途的药物了事。

数日观察下来,程宗扬对这座城市的认知也进一步加深。整个城市以广场为中心圆形排列,从广场辐射出四条大道,将城市分成四个区域。分别是居住区、商业区、服务区和娱乐区。相较于别墅密布的居住区和店铺林立的商业区,这座城市面积最大,最为繁华的区域却是娱乐区。在靠近广场的一座大厦顶楼,程宗扬找到一家他所见过最大的舞厅。单是一座舞池就占据了四层楼的高度,各种各样的灯饰华丽无比。

当时程宗扬在光影组成的虚拟屏幕上一通乱点,舞池中竟然出现了几个皓齿红唇的美人。接着那些立体影像便犹如真人一样扭乳摆臀,解衣露体,跳起了火辣到爆的脱衣舞。让程宗扬禁不住感叹,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人类的本性还是一样。太泉古阵的“仙人”们虽然拥有远超时代的科技,但把大量精力都用在奢靡和享乐上,难怪会灭亡。

这座舞厅位于整个城市的至高点,又靠近城市中心,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俯览整个城市,里面各种设施齐全,程宗扬干脆把它定为落脚处。通过电梯到楼下,往周围任何一个方向都十分方便,而且从城市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大厦的位置,走得再远也不用担心迷路。

这天傍晚,程宗扬在城市边缘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店铺。由于店面太过普通,起初他并没有留意,只是随便往里面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摆着各种机械工具。程宗扬一阵兴奋,衣服鞋帽虽然也很有技术含量,但和机械工具的科技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

店铺虽然不大,里面各种工具却是琳琅满目,单是扳手就有上百种之多,但对于连螺丝钉都没有的六朝来说,这些工具完全无用。至于螺丝刀更不用看,程宗扬心里一直有种隐约的期待,希望找到传说中的立体打印机。以太泉古阵的科技水准,这种东西应该已经到处都有。可他找来找去,也没有任何相似的物体。

小紫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工具,忽然拿起一件,“这是什么?”程宗扬接过来看了一下。那东西并不大,有些像臂套,可以固定在手腕上,前面有一个把手,顶部是一个平面,中间有一道缝隙。程宗扬套在腕上试了试,感觉并不沉重,接着他握住把手,柄上随即亮起一个红灯。

程宗扬按了一下,手臂蓦然一震,那件物体发出一阵令人骨头都为之发酥的低频噪音,接着顶部的缝隙中猛地弹出一道锯刃,只一下,就把金属柜台切掉半边。程宗扬赶紧按住红灯,抬起手臂,只见柜台的金属边框留下一个整整齐齐的断口,连玻璃都被切掉一角。再看锯齿本身,中间是一串不同大小的齿轮,用复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齿轮本身极薄,彼此啮合得却极为严密,一眼看去,仿佛一个整体。齿轮周围环绕着一道履带式的齿刃,暗蓝色的刃锋或大或小,或挺或伏,形状和角度都不尽相同,组合起来却有种邪恶的美感,充满嗜血的暴力。

小紫道:“锯齿刀吗?看起来好厉害。”程宗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找了这么久,找到的唯一一件能充当攻击性武器的用品,竟然是一支电锯……这是让自己化身德州电锯狂魔吗?真不敢想像两军对垒,自己举着一把电锯冲进敌阵--那是来反派角色好吗!自己龙套专用的五虎断门刀已经被人耻笑过无数次,再玩反角专用的电锯,形象可彻底毁了。

程宗扬不甘心地找遍了整个店铺,最后只有失望,不得不把这唯一一支电锯收到包里,一边叮嘱小紫,“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为什么?”“因为……”程宗扬一连咳了几声,含糊道:“这种兵器太可怕了。”小紫眨了眨眼睛,“真的吗?”“喂,你就装作被我骗到好不好?”电锯份量和一般的钢刀差不多,套在臂上用衣袖一遮就看不出痕迹,倒是一件杀人越货的利器。程宗扬下定决心,如果真到不得已的时候,不得不用上这件超时代的兵器,一定要把对手大卸八块,毁尸灭迹,以免自己电锯暴徒的名声传扬出去。

程宗扬收好电锯,还想再找个射钉枪之类的工具,改造一下用来发射暗器,但找遍店铺也没有类似的物品。其他的钳子、扳手之类的工具,虽然质地精良,但都不是要紧东西,也不必费这个力气。

从工具店出来,已经暮色四合。这里白天只有短短四五个时辰,夜晚却长了一倍,不知道是因为城中的居民酷爱过夜生活,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看到小紫有些走神,程宗扬很自觉地说道:“我来背你。”“不要。你伤势还没好呢。”“咦?你看出来了?”小紫撇了撇嘴,“连电锯都拿不动,还差点割到手。”“喂,是它弹出的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嘴上虽然这么说,程宗扬却明白小紫说的是对的。那条阴阳鱼似乎在自己丹田里生了根,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它逼出来。另一方面,尹、何、虞氏姊妹鼎炉都不是上品,这些天连续双修,效果不断降低。自己一大半精力都用在平衡阴阳鱼的威胁上,修为恢复极慢。程宗扬算了一下,按现在的进度,想要修为尽复,至少要两个月才行。

“潘姊儿太狡猾了,那颗赤阳圣果居然没有随身带着。”程宗扬心下遗憾,自己好不容易摆了潘姊儿一道,结果除了给她来了一发颜射过瘾,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算下来自己吃亏大了。

夜色下,灯光次第亮起,整个城市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让不知真相的外人看来,真的宛如仙境。然而如此繁华的景象,背景却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啼,更没有人类的喧哗。如此强烈的抬头,令习惯了城市喧闹的程宗扬不禁生出一丝不安,自己就像行走在一座华丽的棺材中,除了永恒的死亡,看不到任何生机和希望。

夜色愈深,心底的不安就越强烈,程宗扬越走越快,最后几乎狂奔起来。他拉着小紫奔入大厦,冲进电梯,按亮顶楼。当电梯门关上,开始向上运行,程宗扬却感觉电梯像是在朝着黑暗的地底世界飞速下坠,头顶的灯光仿佛变得幽暗不定,视野中的一切都似乎变成黑白的剪影,散发着清冷而阴森的感觉。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一阵笑闹声随即传来。伴随着笑声,大厅绚烂的灯光涌入电梯,一瞬间,周围的景物同时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变得五彩缤纷,生机勃勃。程宗扬感到自己脸上血色迅速回复,果然人类还是一种群居的生物,再完美的城市,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生活,也如同地狱。

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媚声道:“奴婢见过妈妈、主子。”小紫道:“做什么呢?这么高兴。”尹馥兰笑道:“她们都在看奴婢的笑话呢。”“哦?”舞台旁边放着一部银白色的摄像机,悬在上方的光球光影不停变幻,正在回放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美人儿被一群男人纵情奸淫的画面,主角便是尹馥兰。

小紫笑道:“是谁的主意?”尹馥兰笑而不答。何漪莲道:“是尹姊姊专门找来放的。我们这些奴婢,以尹姊姊身份最高,连姊姊都受过这等折辱,我们这些低等的贱婢又有什么好矜贵的?”小紫笑道:“果然是好主意。”尹馥兰与何漪莲嘻笑自若,后面的虞氏姊妹却是脸色绯红。她们姊妹虽然是杀手,但只是一味的冷酷狠辣,论起心计,比尹、何漪莲两女足足差出几条街,再加上还有引魂术的暗示,几天下来,就被揉弄得面团一样。短短几日工夫,姊妹俩身子便柔润了许多,冷厉的神情间,也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媚意。现在尹馥兰把自己最不堪的经历拿出来分享,再高雅的女子也只能沆瀣一气,沉沦在充满肉欲的亲密中。

程宗扬知道这几名女子的鼎炉虽然称得上出色,但终究不是上品,连日来的交欢,阴精已尽,再双修下去,也没什么效果。因此他没让诸女服侍,而是把几只装得满满的背包拿过来,开始整理收获的物品。

这处秘境完全封闭,与外界不通音讯,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一无所知。同样,萧遥逸和武二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程宗扬原本准备养好伤再出去,但现在看来伤势的恢复遥遥无期,自己一行已经失踪了这么久,于情于理都应该先和他们联系上。

这一趟收获不少,最要紧的都放在贴身的腰包里。另外还有两个半人高的登山包。程宗扬先把背包倒空,然后一件一件挑选物品:一条加厚加长风格粗犷的皮带,程宗扬很怀疑有没有人类能带得上,但送给二爷正合适;一件在户外用品店找到的望远镜,算是给小狐狸的礼物。

自己这趟太泉古阵之行,徐君房出力最多,吃的苦头又最大,程宗扬千挑万选,最后找到一只类似电子相册能够存储影像的水晶球。有这样的法宝在手,徐大忽悠以后忽悠起来那可是如虎添翼。另外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物,是给朱老头留的,这些药物谁都不知道用途,让他头痛好了。

另外程宗扬带走了所有能找到的组合工具和金属打火机,这些物品在野外最有用处,他准备给孟老大、侯二哥,还有吴战威、敖润等人每人一件。可惜没有找到腕表,否则星月湖大营也不用带个闹钟上阵那么搞笑了。程宗扬另外特意挑选了一双合码的运动鞋,准备带给祁远。祁老四为了生意一直奔波劳碌,有双合适的鞋子,能省一半力气。

这只背包里全是实用物品,份量十足,另外一只背包则轻了许多,物品风格也截然不同:一只作工精美会眨眼能跳舞的布偶,是给雁儿的;一串由上百颗明珠串成的华丽项坠,是给卓美人儿的;一条精美异常,与戒指成套,用细链连接的水晶手链、镯子组合,是给凝羽的;一副墨镜--当然是给月霜的。这副墨镜比她那副烟茶水晶磨制的镜片时尚许多,程宗扬一边收拾一边想入非非,月丫头戴着这副墨镜被自己压在身下会是什么模样?还有凝羽,很久不见,不知道她握刀的手戴上这副手链,会不会变得温柔?

程宗扬叹了口气,收起墨镜和手链。看着剩下的物品,脸色变得郑重起来。桌上放着一只两颗心连在一起的饰品盒,里面是一对戒指。质地虽然是普通的白银,但上面分别雕刻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龙凤,轻轻按下,两者的鳞羽就以一秒一丝的频率微微振动,每六十秒形态会出现细微的变化,一小时改变一次,与此同时,龙凤分别会在戒面上旋转,每二十四小时正好一周。程宗扬没敢拆开细看,但可以想像里面精巧的设计。如此精密的做工,别说六朝,就是在自己那个时代也绝无仅有,程宗扬专门带在身上,准备作为向云如瑶求婚的礼物。

自己早已定好行程,离开太泉古阵,第一件事就是去云家磕头赔罪。未出嫁的姑娘莫名其妙就流产了,嫌疑人却矢口否认,可以想像云家几位的怒火。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不是,云家几位大爷要打要杀自己都认了,只希望云如瑶能少受一些委屈。

因此程宗扬又煞费苦心,专门选了三件礼物,送给云家三位大爷。云苍峰性喜游历,自己手里的蛋屋绝对是秒杀级的重宝,还好剩下两只,选一只送给云三爷;云栖峰在晋国作官,经常要伏案书写文牍,一只自带电源的便携式台灯正适合他使用;云秀峰是云家的当家人,云家又富甲一方,寻常宝物他见过的肯定比自己多。程宗扬想来想去,最后把一支黑色的笔状物包起来,放在背包深置的侧袋里。这是一支电击器,尺寸和一支笔差不多,威力却是极大。

程宗扬倒是想给云六爷送支手枪什么的,但整个城市别说攻击性武器,连自卫用的小型器具都没有,这支电击器还是从机械守卫身上拆下来的。虽然云秀峰身边护卫成群,但有件防身的物品,想必他不会推辞。

程宗扬把卖场里的珠宝饰品也挑选作工精巧的带了一些,准备分送给芝娘、兰姑和柳翠烟等人。其他还有一些精巧的小物品,比如颜色鲜艳,质地透明又不会摔碎的塑料杯,本身份量不重,套在一起所占空间也有限,送给张少煌和石超等人倒是不错的礼品。

程宗扬整理好背包,然后把空隙全部塞上巧克力和可乐。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自己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在六朝生产,只希望它们带出去之后保质期还足够长。

程宗扬把塞满的背包放在推车里--这是他从卖场中拿的,这座城市早就是空城,自己推出去也没人管。

几名女子也各自收拾停当,每人都带了一堆衣服鞋帽。相比之下,小紫最轻松,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连铁箱也是尹馥兰抱着。

城市里的物资实在太多,过于笨重和暂时没有用处的东西全部放弃。既然知道这处封闭空间的存在,自己随时可以进入,其他东西留在这里更安全。程宗扬专门吩咐诸女,不得泄漏这里的任何信息。相对于太泉古阵的其他区域,这座保存完整的人类城市堪称是一座宝藏。程宗扬并不打算把它的存在公布出去,除了它本身的价值,还因为这座城市充满了自己才有的回忆。如果让那些外姓人把物品运出去,不可避免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破坏,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堆废墟。

最后看了这座城市一眼,程宗扬招呼一声,“走了!”然后领着众人往夜幕下的广场走去。

…………………………………………………………………………………撕裂的空间透出无尽的黑色,接着眼前一花,脚下的大理石已经变成落叶堆积的土壤,程宗扬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对小紫说道:“这比坐车可方便多了……干!”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自己只顾着两手扶住推车,又忽略了传送时会出现的偏差,忘了拉小紫的手。

和进入太泉古阵时的随机情况一样,传送中出现的偏差可能都是一种原因,但自己不知道该怎样避免。好在这处传送点的偏差还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周围巨松遍布,应该在轩辕坟不远的位置。

程宗扬正要大喊一声,看她们是不是在附近,却看到一个蝙蝠般的影子从林中划过。他急忙屏住呼吸,紧盯着那个瘦削的身影。

墨枫林!自己原以为他已经随秦翰离开,没想到还留在此地。

林中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墨师兄!找到了吗?”墨枫林略一颔首。

朱殷大喜过望,“太好了!有了赤阳圣果,小妹便能解开这该死的诅咒,恢复修为了。师兄救命之恩,小妹没齿难忘。”“别做梦了。”墨枫林淡淡道:“如果赤阳圣果能解开诅咒,那些外姓人何需困在此地?”朱殷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望着墨枫林漠然的面孔,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格格声,却是自己的牙关禁不住颤抖。

墨枫林道:“宗门诸位长老苦心栽培,才有你这位三仙子之一的奉琼仙子。谁知你这般无能,竟然中了太泉古阵的诅咒。可惜诸位长老花费的力气就此付诸东流,朱殷师妹,你怎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朱殷低声道:“那诅咒无影无形,只能怪小妹运气不好。但赤阳圣果是天下难得的奇物,小妹如果服下,说不定能解除诅咒。”“明知不可而为之。”墨枫林嗤笑一声,冷冷道:“朱殷师妹,这些年你已经用过无数天地奇宝,何必再浪费这颗赤阳圣果?”朱殷咬了咬牙,“这颗赤阳圣果原是小妹好不容易得来,知晓师兄来此,便立即告知师兄。”墨枫林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从小便是这般。若非这颗赤阳圣果被外姓人夺走,你如何肯告诉我?说不定连师门也被你瞒过。”“师兄!”朱殷泣声道:“小妹若留在此地,必死无疑,只求师兄能救我一救……以前都是殷儿不好,不该当众给师兄脸色,让师兄一怒离开宗门。只要能离开此地,殷儿发誓,从今往后便对师兄一心一意……”墨枫林叹道:“你以为我离开宗门是因为你吗?殷儿,你的姿色虽然出众,但我墨枫林从不是那种为美色屈膝的男人。当年我纵然对你有几分兴趣,也不过是想让你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罢了。”朱殷凄声道:“只一颗赤阳圣果,你便不肯给我吗?”墨枫林摇摇头,“这颗赤阳圣果我还有大用,总比让你白白蹧践了要紧。”朱殷愤然道:“那你为什么回来?带着赤阳圣果远走高飞便是,难道是故意来羞辱我的吗?”墨枫林看着她,半晌才道:“这颗赤阳圣果不能给你。但若要带你出去,并非难事。”朱殷呆呆看着他,“真的吗?”“当有六七成把握。”朱殷心头涌起一丝感激,一时间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半晌才哽咽道:“师兄,殷儿往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墨枫林却不肯承情,“便是带你回去,也要听师门发落,与我又有何干?”朱殷破啼为笑,“师兄还是原来那样,除了求道,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墨师兄,殷儿要怎么做?”“什么都不用做。”墨枫林淡淡道:“中过诅咒之人,硬闯雾障必死无疑。要带你出去,只需让你生机尽绝便是。”在朱殷惊骇的目光下,墨枫林一掌拍出,朱殷修为已废,根本无法躲闪,娇躯一颤,双眼失去光彩,软软倒在他怀中。

墨枫林挟起朱殷,飞身跃上树梢,脚尖踏到树枝的刹那,他身形忽然一顿,然后向后飞出。

那根树枝“轰”然一声燃烧起来,接着一团火焰飞出,如同一只手掌劈头朝墨枫林抓去。

墨枫林大袖一展,一团寒雾飞出,扑向火焰。冰火相撞,发出一串细碎的爆裂声。接着墨枫林屈指一弹,一支冰箭疾射而出,在火光中“篷”的一声溅开。

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火光浮现,抬手接住被冰箭击飞的木杖。

墨枫林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原来是焚长老。我瑶池宗与龙宸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何事劳动焚长老大驾光临?”焚无尘仍戴着兜帽,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原本霸道的身影,此时却微微佝偻下来,给人一种委靡不振的感觉,显然在殇振羽手下吃了不小的亏。

第七章“留下赤阳圣果。”焚无尘嘶哑着喉咙道:“老夫放你离开。”“原来是为了赤阳圣果。”墨枫林冷哼一声,“听焚长老的声音,其伤在心肺诸经,焚长老以火为宗,心经受创,不知一身修为还剩下几成?”焚无尘发出几声怪笑,“老夫要杀你,用不了一根手指的力气!”墨枫林嗤笑道:“焚长老真要有如此神功,何必用在嘴上?”焚无尘木杖一举,一道火环从墨枫林身侧拔地而起,将他牢牢锁住。墨枫林仰天吐出一团冰雾,盘旋着落下雨滴。火墙一寸一寸降下,忽然又腾空而起,将上方的冰雾一扫而空。

焚无尘兜帽下的双眼蓦然露出火一样的红光,嘶声道:“小子敢尔!”怒涨的火环像被人齐根斩断一样失去根基,在空中越升越高,露出下方墨枫林的身形。他右手被萧遥逸扭伤,这时用左手在空中划了一道繁复的符文,当最后一笔落下,一条冰蟒破空而出,带着漫天的冰屑,呼啸着朝焚无尘扑去。

焚无尘一连十余记火焰刀,将冰蟒斩得伤痕累累,接着袍服涨起,两边燃烧的巨松匍匐下来,力士般将冰蟒压在树下。

墨枫林放出冰蟒,便立刻闪身飞出,在林中疾掠。一点火光落在他身前的大树下,火光仿佛被树冠压住,光线越来越黯淡,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墨枫林却毫不犹豫地折身掠回。

那棵巨松看似无恙,可树下的温度急剧升高,墨枫林刚刚闪开,火光猛然迸起,整棵巨松一瞬间烧得如火炬一般。

焚无尘七级的修为岂是易与之辈?虽然此时受了重伤,也不是墨枫林能轻易对付的。片刻间,周围的巨松一棵又一棵燃烧起来,将墨枫林团团围住。

墨枫林已经落在下风,可他丝毫不惧,左手五指如飞,流水般施展着各种冰诀,出手强硬之极。

焚无尘狞声道:“瑶池宗倒是出了个狠角色。小子,你若能撑过一刻钟,老夫便自断双手!”“焚长老,话可别说得太满。”墨枫林冷冷道:“在下耗尽真元,便立刻吃了这颗赤阳圣果,焚长老觉得墨某还能撑多久?”焚无尘脸色一沉。他被殇振羽一路追杀,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墨枫林真要吞下赤阳圣果重新来过,恐怕眼前的局势当场就要翻盘。

焚无尘忽然木杖一摆,收回火焰,嘶声道:“你我无仇无怨,何必拼得两败俱伤?你手中的赤阳圣果,老夫拿东西跟你换!”墨枫林抿住嘴,过了会儿道:“琉璃天珠竟然落在焚长老手中,真是出乎在下的意料。”“非是琉璃天珠。”“既然不是琉璃天珠,那会是什么?难道是长老的离火神杖?”焚无尘森然道:“殇振羽的人头--如何?”墨枫林神情一震,然后仰天大笑。

焚无尘嘶声道:“此地火光一起,殇老贼一刻钟内必定赶来。只要你把赤阳圣果给我,老夫复原之后,趁其不备,足以将殇贼一举击杀!瑶池宗与殇贼仇深似海,到时你把殇贼的首级送回宗门,必是奇功一件!”墨枫林大为意动,如果真能拿到殇振羽的人头,瑶池宗的宗主之位也不是遥不可及。但赤阳圣果仅此一颗,自己连师妹都不肯给,何况一个外人?秦帅虽然得到一颗赤阳圣果,但他知道,秦帅手中的赤阳圣果只会送回临安缴旨,绝不会私自服用。

没想到的是,他正随秦翰离开太泉古阵,却突然接到朱殷用宗门秘术传来的讯息,声称她得到一颗赤阳圣果,却被外姓人夺走,如今被困在阵中,希望他能夺回赤阳圣果救她脱困。

墨枫林当即潜入栖凤院,院中的外姓人大都进入太泉古阵,他没费多少力气便顺利找到那只刻着宗门标记的玉匣。朱殷的生死,墨枫林并不放在心上,但她终究是宗门三仙子之一,便是为了宗门的颜面,也不能把她扔在阵内。于是墨枫林带着赤阳圣果重返太泉古阵,找到藏在林中的朱殷,却不料会被焚无尘盯上。

殇振羽的人头虽然是宗门最看重的东西,但比起秦帅的伤势,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问题是自己被焚无尘缠住,恐怕真要用掉这颗赤阳圣果才能脱身。这样算来,倒是交给焚无尘,换取殇振羽的人头更合算一些。墨枫林并不怕焚无尘反悔,焚无尘与殇振羽是生死仇敌,便是没有赤阳圣果,也要拚个你死我活。而焚无尘要的只是殇振羽的性命,完全不必为一颗首级毁诺。

墨枫林沉默移时,焚无尘也不催促,只袍袖连摆,将火焰逐一熄灭,表示出足够的诚意。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长啸,犹如一条飞龙滚滚而来,声势惊人。

墨枫林也是果决之辈,心一横,抖手掷出玉匣,“拿去!”焚无尘双目精芒大盛,一把接过玉匣,将里面那颗通红的果实一口吞下,随即盘膝炼化。

墨枫林左手一绕,指尖溅出一片冰雾,将自己牢牢守住。

片刻后,焚无尘双目一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怒吼着劈手将玉匣砸得粉碎,怪啸道:“瑶池宗的小兔崽子!我杀了你!”旁边传来一阵狂笑,程宗扬捧腹道:“我就说嘛!朱仙子那颗赤阳圣果早就给了秦大貂璫,哪里又变出来一颗?焚老头,萝卜够辣吧?”墨枫林脸色也变得铁青,他对赤阳圣果并不熟悉,哪里知道那些天杀的外姓人会放一颗假的?

焚无尘被殇振羽追杀多日,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却遭此戏弄,心头不由恨意滔天,他只以为是墨枫林捣的鬼,对程宗扬视而不见,发狂般朝墨枫林杀去。

墨枫林不敢迟疑,接连施出数道冰墙,抢在焚无尘布下火网之前带着朱殷掠到崖边,接着飞身跃入海中。焚无尘一身火法,大海正是他天敌,虽然暴怒,也只能止住脚步。接着他转过身,把无穷怒火都洒在那个看笑话的小子身上。

“去死吧!”月光下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精灵般的少女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从林中出来。她穿着紫色的衫子,纤美的手掌宛如白玉。那条小狗撒娇般钻在少女怀里,白绒绒的茸毛又细又软,仿佛一只雪团,可爱之极。

少女一手抚着小狗,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渐行渐近,月光下仿佛一株摇曳的玉兰花。忽然她抓住小狗一条小短腿,抬手一摔。那只小狗就像手榴弹一样,隔着十几丈的距离横飞过来。半空中,那条小狗身形蓦然膨胀,皮毛漆黑如墨,颈侧一左一右分别钻出两只头颅,咆哮着喷出火焰、寒冰和浓雾。

焚无尘盛怒之下,也不禁大吃一惊,急忙举杖一挥,一道火龙飞舞而出。那只魔犬昂起中间的头颅,一口将火龙吞下,连渣都没剩,只从鼻孔中喷出一缕细烟。

焚无尘神情大变,接着身后一声长啸,“焚老鬼!滚出来!本侯与你一决生死!”焚无尘立即故技重施,身体化成一团火云飞上半空,片刻后火光燃尽,化为一缕青烟,真身已经消失不见。

一个身影笔直掠来,看到林中两人,却突然一折。朱老头大呼小叫地嚷道:“紫丫头!小程子!你们两个天杀的跑哪儿去了!哎哟!这是发财了吧?大爷就知道你们两个有福气!瞧这大包小包的,来来来,大爷替你们背上。”朱老头屁颠屁颠地过来,抢着要替他背包,程宗扬伸腿一跘,朱老头一头扎进推车,半晌没爬起来。

程宗扬扶起他,一迭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这一袋子的宝贝,万一碰坏了,你赔得起吗?”朱老头痛心疾首,“小程子啊,你可越来越缺德了。”“我这不是看到你高兴吗?小狐狸他们呢?”“都在等你们呢。紫丫头,你也不扶老头一把。”小紫给了他一个白眼。朱老头瞧着她的眉眼,压低声音道:“小程子,你和紫丫头孤男寡女待这么些天,怎么啥都没干呢?不会是年纪轻轻就不行了吧?来来来,大爷这儿有个方子,你拿去试试。”“得了吧。你一个练童子功的,跟秦太监说这个还成,跟我瞎扯什么呢?”“小程子,你这是狗眼看人低啊!”“少废话!赶紧把焚老鬼揪出来是正经的。”朱老头傲然一笑,“焚老鬼躲得再深,又哪里能瞒得过我的耳目?给老夫滚出来!”朱老头一掌拍出,远处一块巨石顿时爆开,却没有半点人影。

程宗扬哂道:“要是瞒不过你,他也活不到今天了。”这倒不是嘲讽,焚无尘修为虽然略逊殇侯一筹,却极擅长匿踪隐形,否则也不会落尽下风还周旋到今日。

雪雪在林中绕了一个圈子,然后狂奔回来,使劲摇着尾巴。

小紫招了招手,笑道:“这里呢。”小紫挟着一柄银亮的小刀,往土中一甩,一只苍老的手掌破土伸出,一把抓住刀身,接着指上溅出一条血线。

程宗扬幸灾乐祸地说道:“手术刀都敢接,胆子够肥的。”焚无尘屈指一弹,鲜血飞溅中,瞬间布下一道火网,折身往林外掠去。他像一只灰鸟一样掠过轩辕坟,直奔出口,眨眼便与众人拉开数十丈的距离。

朱老头却丝毫不急,“放心,有人守着呢。小程子,你这带的啥……哎哟,这是糖豆吧?”焚无尘没掠出多远,便听到一声长笑,当先一人锦衣华服,手摇折扇,正是小侯爷萧遥逸。旁边则是外姓人中的几名好手,莫如霖负着手,派头十足地跟在后面,看着就像压阵的大将。

那些外姓人虽然被困在苍澜,但都不是弱手,此时高手尽出,焚无尘全盛时也未必能一举破敌,于是干脆避战,又返身往另一个方向逃去。戴松原等人不待吩咐,立即衔尾追去。

“小狐狸!”萧遥逸流星般掠来,大笑道:“圣人兄!你可让我们一番好找!咦?这是什么?宝贝吗?来来来,我替你背上!”“一边去!跟死老头没学半点好的!老徐呢?”“只是骨折,还好没有大碍,再静养几日就能动了。”“武二呢?”程宗扬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不会还当真吧?”“可不是嘛。”萧遥逸道:“外姓人也有几个通医术的,本来莫五安排人开个方子养胎,叫大夫一看,说不像喜脉,结果二爷雷霆震怒,当场就要干掉那个庸医,替世间除害。这下好了,后来谁都说是肯定是喜脉,而且必是男胎,把二爷乐得嘴都合不拢。”“你没告诉他这是误会?”萧遥逸一脸索然无辜地说道:“我敢吗?我跟你说,武二那货都魔症了,白仙儿要不赶紧生个男娃出来,都对不起他。咦?圣人兄,你怎么……受伤了?”“一言难尽。反正是轮到我倒霉了。”程宗扬道:“趁咱们还没走,赶紧找赤阳圣果吧。”焚无尘被众人紧紧盯住,再加上三头魔犬的嗅觉,连火遁之术也难以施展,他左冲右突,都被人阻截,一翻奔波,最后逃到轩辕坟上。

焚无尘立在那块血红的大石上,胸口不住起伏,从兜帽的阴影下溅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斗篷下的身影透出穷途末路的凄凉。

“殇老贼!”焚无尘嘶声道:“几十年了,你还不肯放手?”殇振羽收起嘻笑,“我曾在她坟前立誓,无论是谁,一个都不放过。”“嘿嘿!”焚无尘嘶声笑道:“她被人毒杀,没想到这世间会因此多了一个毒门巨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殇振羽,你看了一辈子的星象,还没看透你的命数吗?”焚无尘怪笑道:“区区一个女子,怎比得上万里江山?可笑!哈哈!实在太可笑了!”程宗扬不由对朱老头刮目相看,“老头,看不出你还很有故事嘛。”殇振羽淡淡道:“你若想听,我能跟你讲一百多遍。”焚无尘忽然大吼道:“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殇老贼!拿命来换!”说着猛扑过来。

殇振羽从袖中拔出短剑,然后挺起腰背,花白的头发间像抽丝般不断生出乌黑的新发,从脑后一直垂过肩背,在风中飞舞起来。

焚无尘身影忽然鬼魅般一折,接着出现在程宗扬面前。他木杖火光一闪,带出一道烈焰,仿佛燃烧的巨斧,朝程宗扬颈中斩去。虽然已经是穷途末路,但焚无尘眼力尚在,早已看出程宗扬身负重伤,是整个包围圈中最薄弱的一环。他自知今日已无幸理,便是多杀一个也是好的。

萧遥逸离程宗扬最近,当即从戴松原腰间拔出长剑,错身迎上,焚无尘法杖一晃,从他剑下递出尺许,由平斩化为直刺,挑向程宗扬的心口。

萧遥逸沉肩正准备把程宗扬挤开,却听到“嗡”的一声低响,程宗扬手中已经多了一截把手,接着从他手背后弹出一柄前端呈椭圆形的阔身刀刃,“擦”的一声,把焚无尘的法杖一截两段,锋芒所及,还带走了他一根手指。

程宗扬手一提,刀刃抬起,只一碰,就将飞出的杖身绞成一团细碎的木屑,动作潇洒之极。在旁看来,似乎焚无尘只举杖与他一触,便带着一篷血雨向后飞出。

萧遥逸瞠目结舌,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看到程宗扬手上的刀刃仿佛是一片虚影,变幻不定。萧遥逸老爹是晋国军方大佬,麾下勇士云集。萧遥逸近水楼台先得月,见识极为广博,可以他的见识,锋刃能在刀身上移动的兵器也闻所未闻。

萧遥逸大叫道:“这是什么!”程宗扬抬起那柄嚣张的兵器,“听说过冷艳锯吗?”“当然听过!你这是什么!”“电锯。”“好兵器!”殇振羽赞了一声周围的外姓人已经围拢过来,冀飞熊一声低喝,长斧横劈过来,半空中截住焚无尘。

焚无尘身上摇曳的火焰由虚转实,变得凝炼之极,犹如套着一件暗红色的铠甲。那柄长斧仿佛投入熔炉,一瞬间斧刃就变得通红,接着精木削制的斧柄燃烧起来。冀飞熊连退数步,双手已经被火焰灼伤。

殇振羽翻腕往剑上一拍,剑身雪亮的光泽像被吞噬一样,变得黯淡下来。

焚无尘哂道:“殇老贼!你那点微末毒药,又岂能破开老夫的赤焰甲!”“强弩之末,也敢夸口。”殇振羽短剑平平刺去,没有半点花巧,焚无尘的赤焰甲却像被水浇熄一样黑了一片,接着一篷血雨从甲下飞溅出来。

焚无尘落回石上,他身上血流如注,面色变得愈发狰狞,接着翻腕将断指的手掌重重拍在石上,暗红色的火甲蓦然鼓起。

“退开!”殇振羽挥袖将小紫和程宗扬抛飞,短剑刺向焚无尘胸口。

焚无尘周身火光大盛,火龙、火虎、火豹、火鸦……诸般火兽蜂拥而出,然后猛地碰撞在一起。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程宗扬虽然被扔出几十步远,头发还是像被烈火烧到一样卷曲起来,接着喉头一咸,吐出一口鲜血。幸好小紫在旁接住,才没让他一头撞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股磅礴的死亡气息像潮水一般涌来,蛰伏在丹田中的生死根微微一震,奔涌的死气像是涌入漩涡一样淌入生死根。若是以往,程宗扬对这样雄浑的死气求之不得,可此时突如其来的死气不断冲击着偏转的气轮,局势岌岌可危,他不得不竭力维持着气轮的平衡,以免爆裂。

好在程宗扬对付这种局面也算经验丰富,片刻手忙脚乱之后,渐渐稳住气轮的运转。程宗扬松了口气,正准备将浓郁的死气一扫而空,却发现死气正迅速流散,就像还有一个人与自己抢夺一样。

程宗扬举目看去,只见黑色的海水上,半浮着一个身影。墨枫林一手挟着朱殷,一爪伸出,同样在吸收死气。程宗扬根本不敢用力,墨枫林却全无顾忌,此消彼涨之下,死气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

“呯”的一声巨响,墨枫林肩头溅出一团血花,他身体一沉,潜入水底。

这边莫如霖拿着一柄巨大的手枪,从容吹了吹枪口的硝烟,“算他走运。”程宗扬几乎惊呆了,“这是……”莫如霖淡淡道:“神机没羽箭。”程宗扬道:“哪儿来的?”莫如霖咳了一声,小声道:“岳帅知道我底子不行,怕我路上出事,专门赐给我一件防身神器。可惜箭矢只有五支,用一支便少一支。”程宗扬大失所望,自己还以为他找到了军火仓库,原来是岳鸟人留下的。

骇人的烈焰渐渐消散,那块赤红的岩石从中间裂开,一半被烧得漆黑,另一半则维持原貌。焚无尘已经形神俱灭,连半根骸骨都没留下。

程宗扬不顾石头还热得烫手,便扑到石上,往裂缝内看去。裂开的石面就像玛瑙一样鲜红,下面却没有任何设备的痕迹,直接就能看到地面。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后双手握拳,狂叫一声,“我干!”程宗扬没想到自己的坏运气不仅没有结束,反而变本加厉,焚无尘临死前一爆不要紧,把进入秘境的门户直接给爆没了。城市里面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物品,这下全都打了水漂。唯一的收获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人类居住的秘境是在另外一个空间,通过门户进行连接。可以想像,如果太泉古阵各区域的进出入口被破坏,连接的空间就会彻底消失,把地面刨穿都找不到。

程宗扬心情恶劣得无以复加,焚老鬼这一爆歪打正着,拿他一条没救的烂命干掉自己一个还没动过的宝藏。这下可亏大了!

小紫笑道:“程头儿,你好幸运呢。”“幸运个鸟啊!”“如果他早爆一天呢?”程宗扬一怔之下,不由一阵后怕,如果自己还在里面,门户就被爆掉,那等于一辈子都被关在那个密闭空间中。

“如果那样……”程宗扬凑到她耳边道:“我就跟你生一堆娃!没事就打他们屁股玩!”小紫脸上忽然一红,举着怀里的小狗娇嗔道:“雪雪,咬他。”雪雪“汪”地叫了一声,刚竖起尾巴,就被程宗扬用一块巧克力塞住嘴巴。

第八章黑沉沉的海面波浪涌起,不断拍打着岸礁,空气中还弥漫着火焰的气息。墨枫林中枪之后便再没有露过头,连带的朱殷也踪影不见。但除了程宗扬对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鲜白菜扼腕叹息,其他众人都心情大好。

莫如霖是东道主,当即让人清理场地,燃起篝火,把带来的酒肉拿出来,款待众人。程宗扬随身也带了几瓶红酒,此时也拿出来让众人品嚐,席面虽然称不上丰盛,但气氛热烈。

交谈中程宗扬才知道,周飞从林中出来,便带着周族人马离开太泉古阵。外姓人隐约听到的风声,据说周少主单枪匹马,干掉了一位藏身在此的大人物,为他不败的神话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萧遥逸道:“这位周少主上位的心思太急了吧?”“小侯爷说得没错。”莫如霖道:“他是拿准了我们这些人被困在苍澜,在外面由得他怎么说。”程宗扬道:“这几天外面来的人还多吗?”“还有一些。”莫如霖道:“江湖上的消息都是口耳相传,快慢不一。小的估计,这次的事恐怕半年内才会消停。”“这就好办了。”程宗扬道:“只要外面来人,你们就说周少主在太泉古阵干掉的大人物是龙宸的长老焚无尘。单枪匹马干掉一个七级高手,传出去肯定风光。”萧遥逸抚掌笑道:“这个好!”程宗扬针对的只是周族背后的势力,至于周飞本人,他丝毫没放在心上。失去器灵,周飞空有着天才的名头,其实就是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吹得再大也是空的。

那些外来者本身就矛盾重重,再加上庞白鸿和严森垒的暗中操弄,接连几场恶斗,各方都损失惨重。周族一开头,各方也陆续离开。信永的娑梵寺是佛门诸寺走得最早的,接着是佛光寺、法音寺。当初在熊谷受伤的惠远和尚也在本门照料下安全北返。

秦翰在两日前离开苍澜,比起那些气势汹汹前来寻仇,结果铩羽而归的各方势力,秦大貂璫运气不坏,总算得到一颗赤阳圣果,不用两手空空回临安缴旨。

程宗扬遗憾地说道:“要是秦太监中了诅咒那该多好。”众人都笑了起来,莫如霖道:“说到诅咒,倒是有一位不够走运。”“谁?”“阳钧宗的沈黄经。”程宗扬心头一动,“沈道长?”莫如霖点点头。此番太泉古阵之行,以道门诸宗损失最为惨重,幸存者不得不汇合在一处,才能闯出雾障。

沈黄经和朱殷都中了诅咒,未免过于巧合,他们几方同行过一段时间,很可能是在同一地点遭受诅咒。

程宗扬说出自己的猜测,莫如霖立即道:“少东家说的是,小的这就让人去问。”程宗扬道:“看来咱们的商路要早些打通了,要不然这么多人涌来,单是粮食就是桩大麻烦。”这是外姓人最关心的事,当下都竖起耳朵。莫如霖道:“小的已经安排人搬运铁轨。要不了一个月就能备齐。”“还有牵引的铁链、装货的车厢和轮子,也要及早准备。”“是!”这条铁轨只是走人力推车,有现成的铁轨、铁轮,技术要求并不复杂,难的只是在雾中把它们铺设起来。那些外姓人再着急也帮不上忙。他们被困在此地多年,已经死了心不再想出去。但能多一分援助也是好的。

程宗扬道:“我明天就走。一两个月之内,第一支商队就能到苍澜。”他拿出一页纸,流利地用英文签了个名,交给莫如霖,“这是我的花押。”莫如霖小心翼翼收起纸张,“小的明白,少东家。”…………………………………………………………………………………夜深人静,众人兴尽而散。程宗扬从背包中拿出最后一瓶红酒,拔出木塞递给萧遥逸。

萧遥逸就着瓶子饮了一口,“你明天就走?赤阳圣果不找了吗?”“我开玩笑的。赤阳圣果哪儿那么容易遇上。”程宗扬道:“如果它真是吸取人的精血才长出来,再想结果不知要等到哪一年。”说着程宗扬拿出望远镜递给他,“小狐狸,这是给你的。”萧遥逸看了一下,顿时发出一声惊叹,“怎么变得这么远!”“反了!”萧遥逸反过来一看,立刻闭上嘴。六朝虽然也有单筒望远镜,但和这种高科技设备完全是两码事。不仅有水平线、测高、测距功能,而且还带有红外夜视效果,此时虽然是夜间,从镜中看去却清晰无比。

良久,萧遥逸小心收起望远镜,惊叹道:“好东西!哪儿来的?”“就在那里。”程宗扬指了指旁边的轩辕坟。

萧遥逸还不知道秘境的存在,一听之下,比程宗扬还要心痛百倍。尤其是看到程宗扬带出来的各种物品,心痛指数更是狂飙,恨不得把焚老鬼捞起来,再剁一遍。

程宗扬把一只背包交给他,“这些是给孟老大他们,还有长伯的。我暂时不回江州,你替我带过去。”萧遥逸把背包塞到身后当靠垫,“那你呢?”“我直接去建康。”萧遥逸有些纳闷,“那走江州多方便?”“我怕来不及。”程宗扬道:“在夷陵停留一日,安排好事情,我就直赴建康,路上不再停了。”“云家的事?”程宗扬点点头。这件事他并没有瞒小狐狸,萧遥逸已经知道自己替他背了个大黑锅。当下萧遥逸坐起身,一脸兴师问罪地说道:“圣人兄,我这个黑锅背得太冤了!说吧,准备怎么补偿我?”“一支望远镜还不够?”“开什么玩笑!我的名声全毁了你知道吗?”“得了吧,你在建康什么名声?都臭大街了好不好?”“胡说!我小侯爷的名号在建康可是很值几两银子的。况且那是云家哎!你胡搞瞎搞,云家都跟我们翻脸了你知道不知道?为这事孟老大都跟我翻脸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都被赶出来无家可归了你知道不知道?”萧遥逸一通胡搅蛮缠,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行了,你说吧,想要什么?”萧遥逸精神大震,“圣人兄,那个电锯……”程宗扬立刻警惕起来,“说什么呢!就这一个,全天下也没有第二支。你想都别想!”“那东西似乎很厉害啊。”“当然厉害!连玻璃都能切开。”“圣人兄,你是练刀的,拿个电锯像什么样子?”“我乐意!”程宗扬道:“想从我手里夺走,拿命来换!”“圣人兄,这可是你逼我的!”“怎么?你还想硬抢?”萧遥逸挽起袖子,然后开口道:“龙牙锥!”“龙牙锥”三个字入耳,程宗扬顿时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

“这就对了嘛!”萧遥逸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坏我名声的事我就不说了,谁让你弄丢了我的龙牙锥呢?早点赔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死狐狸,你这是安慰我的吗?”“我只是提醒你。”萧遥逸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把电锯从他臂上解下来,套在自己腕上,眉飞色舞地说道:“这简直就是给我定做的!怎么用的?”程宗扬说了用法,萧遥逸举起电锯冲进林中,只见一棵两人粗的巨松晃了几下,然后轰然倒下,就像被风吹倒那样容易。

萧遥逸提着电锯出来,一张俊脸几乎放出光来,“太过瘾了!我去切块石头试试!”“小心!别弄坏了!”萧遥逸充耳不闻,一阵风一样往阶下掠去。

朱老头趿着双破鞋,溜溜躂躂过来,拢着手道:“小程子啊,你那个糖豆啥的,给大爷尝尝。”程宗扬坐起身,“先别说糖豆了,你瞧瞧我这怎么回事?”说着伸出手腕。

朱老头很矜持地伸出一根拇指搭在他虎口背面,眉头皱起,然后松开,“不知道。老头这辈子都没见过。”程宗扬不满地说道:“水平太次了吧?”“虽然没见过,但修行之道无非是阴阳相济。你的生死根本来就是变化阴阳的异物,现在又多了一个颠倒阴阳的奇物。变化太多,老头也弄不清爽。不过你放心,”朱老头豁达地说道:“反正死不了。”程宗扬黑着脸收回手,“你这跟没说一样。喂,现在能说了吧?焚老鬼跟你怎么结的仇?你不会跟岳鸟人一样,满地都是仇人吧?”“这说来就话长了,想当年……”朱老头吧咂吧咂嘴,然后话头一转,“紫丫头叫你呢,回头大爷再跟你细讲。”小紫抱着雪雪坐在树下,身边空无一人。

“咦?那几个丫头呢?难道都跑了?”“我让她们去找一个地方。”小紫道:“已经找到了。”“什么地方?”小紫笑道:“让它说好了。”只听“啪啪”几声脆响,一个机械守卫打着板子就出来了,“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咱们滴太泉乡!那太泉深藏在山里,乡里稀奇一箩筐。这边趴着个雁翅鼠,那边卧着个双头狼。里头楼高几十丈,大风一吹乱晃荡啊乱晃荡。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这些稀奇不算奇,还有一桩更稀奇。里头有个旋风阵,两脚一踩就到他方啊到他方。旋风阵,八面光,一头粗来一头长。当初盘古开天地,斧子劈出太泉乡。三皇五帝来帮忙,万般天地里头藏。东南西北带中央,五行八卦各一方。一头连着那大雪山,一头通向那大海洋。只要找对大门口,一步走出几万里啊几万里。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停停停!”程宗扬道:“传送阵是吧?在哪里!”机械守卫意犹未尽,打着板子道:“在西边,不多远,里头有个黑窟窿。黑窟窿,深又深,里头有堆铁疙瘩。铁疙瘩,沉甸甸,里头有个大圆盘。大圆盘,光又光,里边有个大圆筒。大圆筒,直又直,一头粗来一头长……”程宗扬扳开机械守卫的头盖,一把掏出罐子。快板声戛然而止。接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从罐口爬出来,泣声道:“尊敬的主人!我知道错了!”“再不闭嘴我就把罐子砸了!”白胡子老头立刻闭上嘴。

程宗扬把罐子往机械守卫头顶一丢,对小紫道:“在哪儿?”小紫笑道:“跟我来吧。”程宗扬提声道:“老头!”朱老头颠颠地过来,“啥好事?”“你不是见过传送阵吗?一起去看看。”…………………………………………………………………………………朱老头围着平台转了一圈,摇头道:“没见过,不大一样。”机械守卫刚想开口,被程宗扬一瞪,又连忙闭上嘴。

程宗扬道:“太泉古阵的传送阵是以五行分布,一共有五个。一个通向西边的大雪山,一个通向大海?”机械守卫连连点头。

“大雪山在西边,东边和南边都有大海,这一个既然在岛上,很可能与海有关,通向东南两个方向。”朱老头大摇其头,“北边属水,多半是通向极北之地。”小紫道:“也许是中央呢。它的光是黄色的。”平台上有一道金黄色的光柱,颜色正不断加深,似乎正在蓄集能量。

程宗扬道:“试试就知道了。我过去看一眼,立刻就回来。”小紫道:“大笨瓜,这么喜欢冒险吗?兰儿丫头,你去看一眼就回来。”“是。”尹馥兰走进光柱,身影随即消失。一盏茶时间后,尹馥兰的身影重新出现。

“那边是在一座大山里。远处能看到炊烟,似乎有村子。时辰应该是清晨,附近好像有条大河,隐约有水声,但听不清楚。”尹馥兰道:“奴婢以前去过云水,那边的景物和六七月间云水穿过山峡一段很相似。”云水先由北而南,然后由西而东拐了个大弯,流域正处于六朝中间。尹馥兰说的山峡程宗扬也知道,就在广阳与丹阳一段的群山之间,距离建康不过几日的路程。

程宗扬道:“村子有多远?”“隔着山,快的话也要两三个时辰。”说着尹馥兰犹豫了一下。

小紫道:“尽管说好了。”“奴婢在那边听到一个很古怪的声音,说的内容也很古怪……”“说的什么?”“它说:本次传送剩余时间七分钟。开启标准时间五小时。”七分钟?程宗扬道:“赌一把!我去找那个村子,问清楚是什么地方。如果真是广阳,那就发了!”小紫道:“我也去。”程宗扬道:“老头,你呢?”朱老头咧嘴笑道:“这种稀罕,老头可要见识见识。”程宗扬对机械守卫道:“你也来。”机械守卫一个虎跃,利落地跳上平台。

那条光柱并不能容纳太多人,小紫对尹、何诸女道:“你们在这里守着。”诸女躬身道:“是。”程宗扬挽紧小紫的手,“这次可别失散了。”小紫一笑,“好啊。”四人一同走进光柱,金黄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三人已经踪影不见,只剩下机械守卫茫然地留在平台上。

…………………………………………………………………………………脑中一阵眩晕,睁开眼,周围已经变成连绵的山林。身边一圈金黄的光芒逐渐消散,一个微弱的电子声道:“检测到非传送物品,请立即清理。本次传送结束。开启标准时间:五小时。持续充能中,预计时间:八万七千六百小时……”三人面面相觑,最后朱老头道:“咋回事?”小紫道:“是因为机械守卫吗?”程宗扬道:“可能它不允许传送吧。现在传送阵能量耗尽,需要重新充能。八万七千六百小时……我干!十年!”这个时间长得令人绝望。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故障,导致传送阵的充能时间大幅延长,但很明显,再使用传送阵回到太泉古阵,暂时已经不用想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山中一处平地,平整的岩石依稀有人工的痕迹,但这里不像太泉古阵一样凝固在阳光中,年深日久,早已长满草木,裸露的部分也已经风化变形。

“希望咱们不是被传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程宗扬开着玩笑,心里也有些忐忑。他先看了一下物品,好在腰包和背包都在,最要紧的东西都带了出来,这让他安心不少。

“炊烟。”小紫抬起手指。

程宗扬远远望去,只见一缕轻烟从山间淡淡升起。至于水声,程宗扬却丝毫没有听到。他知道是自己修为没有恢复的缘故,耳目的敏锐都有下降。

“真够远的。”程宗扬正在考虑怎么走,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

小紫道:“好困。人家要睡一觉。”朱老头吹胡子瞪眼地说道:“年纪轻轻,一点苦都不肯吃!这光天白日的,睡啥觉呢?”“喂,刚才在那边还是半夜好不好?”程宗扬抱怨道:“穿越到这年头居然还要倒时差,说出去都没人信。老头,你睡不睡?”朱老头硬朗地说道:“大爷可没你们那么娇气。”“那正好。”程宗扬找了个避风的凹处,拿出蛋屋,蛋壳“卡”的分开,眨眼间一个灰色的圆形物体便出现在空地上。它表面的颜色不断变化,不多时凝固下来,却是映射着外界的色彩,仿佛与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

程宗扬拉开拉链,把小紫抱进去。朱老头张大嘴巴,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拍墙打壁地惨叫道:“小程子!这是啥东西啊!”房门重新拉开,程宗扬拎着雪雪的耳朵把它扔出来,对朱老头道:“帐篷,没见过?”然后关上门。

“啥帐篷啊!”带着密封装置的房门拉紧,朱老头的惨叫声立刻消失。屋内与外界隔绝,自成天地。小紫依在窗口,望着外面的景色,笑道:“真好玩。”屋内的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地板凸起的部位形成桌椅和床榻,摸上去微微有些弹性,能感觉到质地极薄,但十分坚固。

程宗扬倒在床上,然后张开双臂,“过来让我抱抱!”“大笨瓜。”小紫偎依在他臂间,闭上眼道:“快睡觉。”程宗扬叹了口气,“在太泉古阵待得久了,感觉就像掉在陷阱里面一样,直想出来。可现在出来了,我又开始想念那里。”“有什么好想的?”“你不知道。那就像在外飘泊很多年,突然回到故乡。里面一景一物都那么熟悉,可仔细看时,又那么陌生。时空变化,物是人非,孤独得让人害怕……”小紫道:“人多一点,就不孤独了。”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好主意啊!等我有足够的钱,干脆把太泉古阵占下来,重建一遍!到时候我们两个住一幢楼,你那些奴婢每人一个房间。再往里面移民一两万人,让他们也享受仙人的生活。里面地方那么大,说不定还有田地可以开垦,种植粮食。等人烟兴旺起来,说不定真能恢复太泉古阵原来的模样。”程宗扬越想越兴奋。太泉古阵既然是人类的避难所,肯定拥有人类生存所需要的一切资源。只不过太泉古阵曾经的文明已经完全失落,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开发利用,更不敢在里面定居。如果自己有足够的人手,先从一个区域开始,清除里面变异的怪兽,平整土地,把保存完整的城市重新利用起来,那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一个独立于六朝之外的王国,自给自足的桃花源!

徐君房口中的鬼谷先生多半也是这样想的,可惜他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穷一生之力也未能把太泉古阵利用起来。自己呢?能做到什么?

程宗扬脑子飞快地转着,自己可以把外姓人编成队伍,从入口开始,一层一层清除阵内存在的各种威胁。同时从外界源源不断运来各种物资,甚至星月湖大营的军队,共同开发。一块区域清理完毕,就可以送来移民,先从一百户开始,逐步扩张。太泉古阵各种设施都是现成的,只要能顺利使用,开发速度会快得惊人。也许不用十年,就可以容纳几万人。但这一切都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程宗扬心里充满斗志,赚钱的念头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他一觉醒来,立刻叫上朱老头,“醒醒!醒醒!还睡呢?快走!运气好还能赶上吃晚饭!”程宗扬收起蛋屋,收进腰包,然后背上登山包,当先领路,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你手下也有不少人,都窝在南荒那种地方,都快发霉了。怎么样?跟我一块干吧!不出一年,就能在里面立足。太泉古阵你也去过,其实是一块风水宝地。里面现成的房子、田地,养活几万人没一点问题。”程宗扬大肆兜售着自己的计划,朱老头听得迷迷糊糊,只“嗯嗯啊啊”应着声。

“俗话说占地为王。南荒湿气太大,哪里比得上太泉古阵?而且太泉古阵比南荒更安全,外面有雾障挡着。你的仇家再多,想进来也不容易。即使能进来,太泉古阵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单是一座奈何桥,只要几百名好手守着,人马再多也攻不进来。怎么样?你要觉得合适,我就把第四层整个给你,你想怎么折腾都行。”“哦,哦。”朱老头频频点点头。

三人在山间走着,脚下是一条樵夫打柴的小路,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那处村庄。

程宗扬感叹道:“就这点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如果在太泉古阵,咱们开着车,顶多二十分钟就到了。而且轻轻松松坐着,不用半点力气。那座椅虽然大了点儿,可坐起来真舒服……”朱老头嘿嘿一笑,“可不是嘛。那么好的人皮,老头还是头一次见呢。”程宗扬脚下一顿,半晌才慢慢转过身,“你在开玩笑?”朱老头脸上的嘻笑消失了,眼中露出一丝悲悯的眼神,缓缓道:“不单是车内的座椅,里面的沙发、灯罩也是上好的人皮。”程宗扬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接着猛地扭头,“死丫头!”小紫抱着雪雪,柔声道:“我不怕。你若想住在那里,人家陪着你就是。”程宗扬只觉得气血上涌,两边的太阳穴霍霍跳动,“人类才是太泉古阵的主宰,最核心的区域绝对是人类的,我肯定不会认错。”“最中间的也许是囚笼。”小紫轻声道:“那些雾障可能是保护人类的,也可能是防止人类逃跑。所以中了诅咒的人都无法穿过雾障。”程宗扬过了会儿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进入秘境我才知道,人类住的地方居然在轩辕坟下面。还有那间饮品店,我打开看过,纸盒里面装的是人奶。”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程宗扬只觉浑身血脉都几乎冻结。他有些眩晕地闭上眼睛,原本对现代生活的向往瞬间倒塌。人类并不是太泉古阵的主人,而是被豢养在囚笼里的家畜。那里不是人类的避难所,而是人类的坟墓。

他突然省悟过来,像被毒蛇咬中一样,把背包、腰包……一切和太泉古阵有关东西统统扔开。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程宗扬拚命对自己说。

对人类城市的刻意模仿……一座没有门的城市……像展览品一样供人观赏的生活……没有任何武器……出奇多的女装和情趣商店……巨大的娱乐区……没有书籍和知识……放在床边的医药箱……“不可能!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程宗扬道:“如果那是真的,我应该看到一个被野兽统治的六朝!”小紫轻轻按住他的手,“也许它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而是另外一个和我们不相关世界。”程宗扬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然后抬起头,“殇侯爷,你早就知道了吗?”殇振羽道:“我不敢确定。但我知道,岳贼有一天突然掘地三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程宗扬明知道那个答案会让自己无法接受,但仍然忍不住问道:“他挖到了什么?”“你见过的。就是魔墟那个土坑。”殇振羽道:“坑里埋着一个封在玻璃中的沙盘。里面都是一些小人,支离破碎,就像被弄坏扔掉的玩具一样。而且染有剧毒。”“小人?”“南荒异族虽多,也未有这般小人。老夫仔细看过几具尸骸,那些小人原本是活人,之所以变小,当是被人用异术故意为之。”程宗扬道:“是不是做成庄园一样的沙盘?”殇振羽点了点头。

程宗扬终于知道自己见到的玩具屋是什么。那些不是玩具,而是住着活生生的人,而她们又确实是出售的玩具--一些被刻意改造过的人类。那些玩具屋其实是秘境都市的微缩翻版。或者说,整座秘境都市都是放大的玩具屋。

他身体颤抖起来。小紫搂住他的腰身,把脸贴在他胸前,柔声说道:“我不怕。你也不怕。程头儿,她们是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无论如何,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良久,程宗扬镇定下来,他低声道:“那些人可真够惨的。”“程头儿,你错了。”小紫道:“其实她们比我们更开心。因为我在影像里看到,她们的笑容都很真实,”程宗扬怔了半晌,叹道:“你说得对。幸福感与生活状况没有关系。富有的人也许从来没有开心过,我们觉得凄惨的人也许有更多幸福。”程宗扬捡起背包,背在身上,“无论那里有什么,反正已经不存在了,是好是坏,都和我们没有关系。过好眼前才是正经的!”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还要住在那里吗?”“打死我这辈子也绝不再去!”程宗扬发誓道:“就算它装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我也不沾半点!干!我要赚够六朝最多的钱,把苍澜的巨石阵堆满火药,把它全给炸了!”“那里面的东西呢?”“我是个实用主义者。能用的当然带走,剩下的让它们全部消失!”程宗扬对小紫道:“从现在起,你把它彻底忘掉!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小紫笑道:“人家已经忘掉了。”朱老头道:“炸吧炸吧,炸了干净。”程宗扬打起精神,一边在山路上飞掠,一边道:“你知道我在六朝最奇怪的是什么吗?我最奇怪的就是六朝为什么没有发展科技,却出现修炼这种原本不可想像的事情。我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再强大的科技也是外力,反而因为科技的发展,让身体一直处于最适宜最安全的条件下,既没有竞争,也没有天敌。科技上每多一层安全保障,肉体就多一分脆弱。”“可以想像,如果人类诞生之初,就有完善的科技保障,所有的疾病都被科技隔绝,似乎是天堂一样的生活,可没有与病毒抗衡所出现的免疫力,一旦失去科技,一场感冒就能致命。以后世的眼光看,没有经过自然淘汰的人类都是天生的残疾者,充满各种致命的基因。从这个角度讲,科技在保障人类安全的同时,却让人类停止自然进化。”“修炼看似只是个体行为,远不如科技对人类的好处,但其实是在促进人类作为生物体的整体进化。不需要科技支撑,而是靠自身强大的种族,才是真正的强悍。”“程头儿,你在说什么?”“我在说人类进化的方向。”程宗扬道:“人类有种潜意识,认为自己是正常的,所以就是完美的,并努力保持这种正常。换个角度来想,这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明明人类的身体并不完美。我们只想着用科技实现星际航行,为什么不走另外一个方向,通过肉身实现星际航行呢?这不是出于伦理道德或者是否有可能性。而是人类那种莫名的自以为完美的骄傲心态。人类以前是猴子,难道猴子是完美的吗?地球上生物可以实现的,人类为什么不能实现呢?我们完全可以进化到比豹子跑得更快,比鲸潜得更深,这总比移民外星更现实吧?毕竟是在地球上!同样是属于地球物种!相似性远比其他星系更大!”“程头儿,人家听不懂,不过能听出来你好多牢骚啊。”程宗扬吐了口浊气,“我承认,我是受刺激了。干!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认为,这个世界才是人类的方向和希望。让用科技杜绝进化的家伙都去死吧!”程宗扬怒吼道。即使那些被当作家畜豢养的人类再幸福,也不是自己向往的世界。他只有一个念头:把太泉古阵的一切统统忘掉。

第十八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程宗扬没想到穿过一条山径,就从苍澜来到汉国的首阳山,还遇上“终於”抵达此地的高衙内一行人。粮价因旱飞涨,程氏商会资金吃紧,舞都却几乎没有商业经济……但最要紧的是,云如瑶也在舞都!云家打死不肯接受程宗扬的赔罪与求亲,难道真要他拿着小紫递来的绳索,绑了云如瑶私奔吗?

第一章虽然避开了正午的酷暑,但阳光依然炎热。程宗扬拔刀砍断一丛荆条,扯下来扔到一边,然后直起腰。

连绵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际,那种辽阔的气势使他胸口满满地彷佛有一股气激荡着,直想长啸出来。从南荒到苍澜,程宗扬也见过不少山,但眼前的大山与他以前见过的截然不同。巨大的山体气势雄浑粗犷,坚硬的山脊犹如刀锋,裸露出大片的岩石。山谷像用斧劈开,深邃而辽阔。山上石多树少,植被大多聚集在山谷中,树木虽然远不及南荒浓密,但高大挺拔,一棵棵直刺蓝天,远远看去彷佛要将整座山谷填平。

朱老头拢着手老气横秋地说道:“小程子,没见过吧?年轻人,阅历少,哪像大爷走南闯北,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程宗扬道:“听你的意思,你知道这是什么山了?”“那还用说!”朱老头指手划脚地说道:“大爷一眼就瞧出来II这是北边的大山!你瞧瞧这山……啧啧!那个大……不是唐国就是汉国,要不就是秦国!让大爷说,咱们到云水北边来了,板上钉钉!绝对没错!”程宗扬黑着脸道:“总共六朝你就说了三个,敢不敢说得再宽点?”朱老头陪着笑脸道:“小程子,你别急啊!下边就有村子,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这时传来一阵狗吠,一条小狗像鱼雷一样从荆棘间钻出来,尾巴竖得高高的,白绒绒的皮毛上挂满苍耳和棘刺,兴奋地跳着试图钻到女主人怀里。小紫叉起腰娇叱道:“脏死了!不许你过来!”雪雪耷拉着尾巴打个滚,四脚朝天地躺在山路上,肚皮飞快地鼓动,一边吐出红红的舌头呼呼地喘气,一边转过头委屈地看着女主人。

“小贱狗,好狗不挡路知不知道?”程宗扬拎起小贱狗的耳朵,把牠扔到朱老头背上。

朱老头却没理会,他伸长脖子使劲抽鼻子,直道:“赶上了!咱们算是赶上了!村里正炖肉呢……哎哟!还是鸡……”“老头儿,你这鼻子比狗都灵,隔着一道山梁都能闻出来?”“走!走!赶快!”朱老头急吼吼道:“再晚就剩汤了!”朱老头两脚生风,一路烟尘地往山下赶去。

有朱老头心急火燎的在前领路,三人在夕阳落山前终于赶到山脚。水声轰鸣间,一条大河从山岩间奔出,河道内遍布大大小小的岩石,湍急的河水在礁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河流被大山阻挡,在山脚转个弯,下游水势陡然变缓,在岸旁冲出一片乱石滩,那处村落就位于河边。村边筑着堤坝,虽然不高却有两丈多宽,看起来极为牢固。

程宗扬原以为这里只是小山村,走近才发现里面人声鼎沸,骡马成群。如果不是只有十几间夯土为墙、茅草为顶的草房,简直是一座热闹的小镇。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张老哥,你也来了!”“这位郑兄,是富平侯家的……”“这位姓杨,四知堂杨家……”“幸会幸会……”村里乱哄哄的,不断有人寒暄问好。喧闹声中,一道尖锐的声音分外高亢,“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蹲在地上,袖子卷得老高,一手按着扣在桌上的陶碗,口沫横飞地叫道:“是龙是蛇,一把见分晓!”桌边围着一群剽勇的少年,其中一个豪气干云地说道:“我来!押大!”说着甩出一只钱袋,几十枚银铢顿时滚出来。

“好咧!”那少年揭开陶碗,脸色顿时变得十二分难看,破口大骂一声,掐着手腕恨声道:“这臭手!活活该剁了!”“义兄弟好手段!”周围的少年一片欢呼,彷佛打了胜仗一样。

程宗扬瞧着那瘦子有点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些人博戏是一枚骰子赌大小,一翻两瞪眼,最简单不过,不一会儿就连赌几把。那瘦子小赢几把,又输了一把大的,又是一番捶胸顿足。那些少年兴致愈发高亢,程宗扬却是旁观者清。那瘦子虽然有输有赢,却是赢多输少。只不过他赢得十分小心,刚赢把大的,又输把更大的,让那些少年以为自己手气正旺,兴致更高。就这样来来去去半晌赢了十几枚银铢,不显山不露水地小赚一笔。

瘦小子又输了一把,正龇牙咧嘴,外面忽然闯进来一人扯着嗓子道:“高智商!你不吃饭了!再赌!小心你的腿丨11瘦子赶紧从板凳上跳下来,苦着脸道:“冯哥,我这会儿正输着呢,你先歇歇喘口气,我再来一把,捞点本……”“还捞本呢!给我走!”那人揪着小瘦子的耳朵把他扯出去。

周围的少年一片哄笑,笑声中没有多少恶意,倒觉得这小子虽然赌技不怎么样,但为人甚是光棍,与众人气味相投。

程宗扬目瞪口呆,虽然他觉得那个被玛源叫走的小瘦子有点眼熟,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瘦子会是那个胖得吹皮球一样的高衙内!当初他见那小子被高俅宠得不成样,索性一脚把人踢出临安吃苦,却没想到会苦成这样!整个人都瘦脱形了,活活变了一个人,要是让护犊子的高俅看见,只怕生吃他的心都有!

高智商和冯源拉拉扯扯地走到没人的地方,冯源顿足道:“我的小爷!你就干点正事吧!我刚转个身,你就溜出来赌钱。”高智商从袖里摸出钱铢,嘻皮笑脸地说道:“冯哥,这是孝敬您的。”冯源的头摇得波浪鼓似的,“我不要。”“冯哥,这钱是我自己挣的,一不偷二不抢,干净呢。”“你啊,有钱自己买点吃的,看你瘦的……”冯源又嘱咐道:“千万别让哈爷看见啊!”后面一声低咳,一个高大苍老的兽蛮老者从茅屋中出来,干巴巴道:“饭钱。”高智商赶紧掏出银铢,哈迷蚩接过来慢吞吞道:“不许吃肉。”高智商跟棍子一样站得笔直,“哈大叔,你放心!我连汤都不喝!全素!敢吃一口肉I”他拉起衣裳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道:“你就把我腿打断!从这儿!”忽然有人笑道:“你再比高点儿,都到腰上了。”冯源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叫道:“程头儿!你……你怎么在这里!”高智商飕地转过身,一脸惊喜交加,“师父!”程宗扬朝哈迷蚩笑道:“哈大叔,辛苦了,这小子没给你找事吧?”哈迷蚩干瘦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说道:“闹两天就安分了,一路上牵马劈柴,还算听话。”冯源忍笑道:“衙内头两天满地打滚,嚷着要回家,哈爷给他灌了碗泻药,活活拉了几天稀,这才老实了。”听到自己的糗态,高智商倒是满不在乎,涎着脸道:“那泻药甜丝丝的,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师父你不知道,徒儿那几天拉得全是油!白花花肥嘟嘟的,上秤起码十几斤,足够山里人炒两个月的菜。”“我干……小子,你还能再恶心一点吗?”说话间,一个兽蛮大汉从茅屋中钻出来,庞大的身形险些把门框挤碎,脸上的青斑跳动着,露出狰拧恐怖的笑容,粗着喉咙叫道:“官人!”程宗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吼了一声“闭嘴!”赶紧道:“老兽,你在屋里干嘛?”青面兽老老实实道:“看鸡。”又一指高衙内,“免得他偷吃。”朱老头攥着破碗挤过来,两眼冒火地说道:“原来是自己家的?我说这么香呢!来来!大爷先尝尝咸淡……”他倒是不见外,拿起勺子去盛汤。

青面兽忽然炸雷似的一声大吼,却是朱老头那一勺下去得狠了点,直接把一整只鸡都捞出来。

“哇呀呀!你给我放下!”“我瞧瞧熟了没有……”“放手哇!”两人在屋里争得山响,程宗扬转头道:“咱们多久没吃肉了?”小紫笑道:“好像有几天了。”冯源道:“程头儿,你们这一路怎么了?把朱大爷急成这样?”“那老头儿属黄鼠狼的。”程宗扬掏出钱铢,“再去买两只鸡。”冯源摇手道:“不成不成,这地方没卖东西,有钱都花不出去,这还是路上刚逮的野鸡。”“连卖鸡的都没有?这不是镇子吗?”“这是邳家家奴住的山棚,平常都没人。”“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在这里?”“首阳山啊!程头儿,不是你让我们来看……”冯源压低声音,“那个生意吗?”程宗扬想起来,“首阳山?汉国的?”冯源小心道:“程头儿,是不是出什么事?我听人说你去南边,怎么到这里来了?”程宗扬心里乱纷纷的,一时没有开口。居然是首阳山?剑玉姬曾说云如瑶被送到首阳山下的舞都城,但那婆娘的话能信一成都太多了,所以他决定亲自赶往建康,先面见云家几位当家的大爷叩头认错,再提求亲的事。不过剑玉姬说的首阳山他不敢扔到一边,借着石超提到的铜矿生意,先把冯源、高智商扔过来打探门路,又把敖润调来与他们会合,却没想到太泉古阵的传送门会在此地。

程宗扬定下心来,“我去了一趟太泉古阵I详细的你别问,先说说你们的经历。”“成!”冯源打开话匣子从离开临安说起,滔滔不绝地说到进山。当初程宗扬吩咐过不让高智商骑马,好好磨练这小子一番,结果众人的行路都是以高智商的脚程为标准,一开始的半个月可以说惨不忍睹,一天走不出十里路,程宗扬都从苍澜绕一圈回来,他们才刚到首阳山没几日。

铜矿的事他们打听过,据说官府正跟平亭侯邳家扯皮。邳家拿出地契,声称山上几万亩的坡地属于邳家的产业。但官府也拿出律令,称律法明文规定山林池泽都属于天子所有,要索回山地的所有权。邳家又称自己贵为侯爵,邳家的产业属于平亭侯国,乃天子分封,便是郡太守也管不到侯国的事。官府则称侯国只享有税权,具体经营当由官府负责,侯国不得插手。为此双方闹得不可开交,至于铜矿,现在根本没影。

冯源和哈迷蚩一商量,直接把高智商推出来让他拿主意。高智商哪里有什么主意?被逼得没门了,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几日,打听出邳家每年趁着夏季涨水,都会遣人往山中伐木,除了自用以外,剩下的会就地贩卖。首阳山的铁杉木是造船的上品良材,邳家占了几座山谷,每年伐木数以万计,每到伐木季节都有不少商家乃至沿海的州郡前来购买。高智商把铜矿扔到一边,出主意说大伙儿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贩点木头也不算白来,于是就进山。

邳家在山里建了茅屋供伐木的家奴落脚,现在家奴都入山伐木,空房便留给外来的客商借住。比起晋、宋两国浓厚的商业气息,汉国要质朴得多,茅屋既然空着便一文钱不收,给客商白住,但相应的各种设施一概没有,全靠客商们自备。

程宗扬特意交代过,众人带的钱物没有高智商的份,每天的饭钱让他自己挣出来。高智商倒是光棍,一开始硬挺几天,撒泼耍赖不一而足,被哈迷蚩一碗泻药灌下立刻开悟,知道自己的小细胳膊拧不过兽蛮大爷的大腿,老老实实地每天牵马劈柴挣够饭钱。

高俅为了这个干儿子,连亲儿子都没要,听说他去汉国,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做为妥协,程宗扬同意他派人暗中保护,谁知道哈爷不答应,老兽人脾气上来,一顿乱棍把富安带的人全赶走,而且还告诉高智商这倒霉娃,因为他走得太慢,连回去的路费都花光了,只剩下做生意的本金,一枚铜铢都不能动。从今往后不但要挣他自己的饭钱,一行人的口粮全得他出。

高智商被逼上绝路,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衙内的脸往裤裆里一塞,变着法子地弄钱。这小子真不笨,一路上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好歹撑到现在。

一只鸡被分成六份,每人再加一碗汤,虽然远远称不上丰盛,却是程宗扬这些日子吃得最放心的一顿。朱老头得了鸡屁股外加两只鸡脚,在墙角啃得不亦乐乎。

青面兽把自己那份一口塞进嘴里,在舌头上打个转,像吐鱼刺一样把鸡骨吐出来,一边意犹未尽地咂着舌头。最惨的要数高智商,连鸡汤都没尝一口,只就着白水啃窝头,还要听那帮人使劲吧唧嘴。

程宗扬起身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徒儿,跟师父去散散步。”高智商赶紧把窝头塞到嘴里,“成啊!我吃撑了,正好出去消消食。”程宗扬默不作声,领着高智商沿着河堤走到村外才停下脚步。高智商拉起袖子在石头上擦了擦,讨好地道:“师父,你坐!”程宗扬借着淡淡的月光打量他,“怎么瘦成这样?”“是吧?我倒觉得这模样挺俊的。”高智商笑嘻嘻地道:“哈大叔说我身上全都是肥油,气血不畅,让我只吃青菜萝卜,把油都拉出来。”程宗扬道:“大叔大叔,叫得还挺亲热。”“我叫他大爷,不比我爹还高一辈?”高智商道:“叫声大叔,给我爹找个兄弟也不吃亏。”“行啊,小子,知道为你爹着想了。”高智商嘿嘿笑了几声,“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总惹我爹生气,出来一趟才知道我爹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长见识了。”“那当然。”高智商道:“师父,我得谢谢你。要不是出来这一趟,我还糊胡涂涂混日子。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长了好几岁,有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我都恨不得打自己嘴巴。”、程宗扬失笑道:“不会吧?”“会!怎么不会!”高智商道:“这么说吧,以前银铢在我眼里都不是钱,随便喝场花酒就得好几百。我现在才知道,一枚银铢能买一只鸡、两斤肉、五斤米、一小捆柴I够一家人一天用。在临安随便找个象样的粉头起码上百银铢,出来才知道有便宜的,路边的娼窠十几枚铜铢就能嫖一次。还有关扑,这边叫博戏,我们兄弟们掷骰子,一夜输赢几万银铢眼都不眨。到了外面我才见识到,为了几个银铢,有些人能把狗脑子都打出来,说起来我的小心肝都乱颤。”高智商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我为了弄点钱用,眼都急红了,听人说小赌怡情,大赌发家,我寻思来发一个,结果头一次出千就被人逮住,要不是冯哥,我的腿都被人打折了。”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子,知道错了吧?”“可不是嘛!”高智商咬牙切齿地说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出门找到卖骰子的,把身上的钱全拿出来,买了几个动过手脚的,然后天天练,走路也练,睡觉也练,现在不敢说想掷几点就掷几点,七、八成把握是有的。”他翻手掏出几枚骰子,叫了一声,“豹子!”三枚骰子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是两个六,一个三。

虽然差了一点,高智商还是得意洋洋,“师父,还不错吧?”程宗扬感觉自己对他的期望与实际情况有点不太一样,“你除了吃喝嫖赌就没别的事?”“有!有!怎么没有!”高智商连忙道:“我每天牵马劈柴,按哈大叔的吩咐打熬筋骨I”他屈起手臂,“你瞧!瘦是瘦,净肌肉!哎哟,师父,你不知道,”他压低声音道:“哈老头就是个变态!打我上瘾啊!少劈一根柴,逮着我就往死里打!”“不是没打死吗?”程宗扬喝斥一声,提醒道:“他是为你好,你别生哈老头的气。”高智商露出一脸嘻笑,“师父,看你说的!我现在懂事了,知道谁是真的为我好。老实说,头几天我做梦都想把哈大叔扒皮拆骨,磨成粉扔茅坑里,再拉泡屎在上面。过了半个月、,我发现我身上有劲了,睡得也足了,吃什么都是香的。不怕师父你笑话,以前我上个女人还要叫两名小婢扶着才舒坦,现在我一口气走十几里路都不会喘。哈大叔说我气血不足,再不打熬筋骨,人就废了,逼着我干这干那……虽然累了点,可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程宗扬从袖袋里拿出一条巧克力,“吃吧。”“这是什么东西?嗯!嗯……好吃!”高智商狼吞虎咽地把巧克力都塞到嘴巴里,一脸幸福地咂着嘴,半晌才道:“这一口下去简直赛神仙啊。”程宗扬看着于心不忍,又拿出一块,“接着。”高智商用鼻尖闻了闻,然后小心收起来。

“怎么不吃了?”“这东西我爹没吃过,这一块我给他留着。”程宗扬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小子,你真开窍了?知道孝顺你爹了?”高智商这次没嘻皮笑脸,他低下头,过了会儿道:“有一天,我们路过一座镇子,碰到有户人家刚死了男人。那家里什么都没有,只好把孩子卖了让人下葬。那孩子才六、七岁,被人拿绳子牵着一路嚎哭地走了……”他喘了几口气,“我那会儿在想,那孩子会不会遇上我爹那样的干爹呢?”他眼巴巴地看着程宗扬,“师父,你说会不会?”程宗扬沉默多时,转过话题,“说正事,铜矿的事你怎么看?”高智商一抹眼睛,说道:“这事我想过,还是要靠官府。”“这地方是平亭侯的封地,官府也不好插手吧?”“我在城里认识了一帮少年,都是附近有名的游侠儿,他们说郡里要换太守,准备给新来的太守一个好看。”“这和铜矿有什么关系?”“这些游侠儿白天游猎,夜间聚在一起打劫路人,只不过倚仗邳家权势,州郡没人敢惹。听说新来的太守执法森严,他们多有忌惮,所以才要给新太守一个境内多盗的罪名,好教他去职问罪。不过以徒儿看,他们不犯事还好,一旦犯事不但邳家保不住他们,只怕连邳家也要得罪。事情一旦闹大,倒霉的一定是邳家。”“所以你把宝押在新太守身上?”“没错!邳家茏本地豪强,与郡中大族关系不浅。如果新太守把当地豪强得罪狠了,肯定要借助外来商人,到时候咱们程氏商会就有机会。”以前高智商胖得脸都失去轮廓,这会儿程宗扬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小子难道是高俅的亲儿子?屁事不懂的花花太岁对搞权谋这么有天分,从哪遗传的?

“我说过,这边的事由你作主,你尽管放手去干。”程宗扬拿出钱袋,“你要结交那些游侠儿,没有钱不行,我给你一些金铢,你拿去用。”“用不着。”高智商笑嘻嘻道:“我要真输钱给他们,反而让他们看轻。那些游侠儿讲的是一诺千金,血性豪勇,我只要在旁边等,看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就行。”程宗扬对首阳山铜矿本有自己的考虑,但见高智商信心十足,于是笑道:“好,我就看着你怎么做。”高智商诚恳地说道:“师父,谢谢你。”“小子,你说过了。”“刚才谢的是刚才的事,这回是谢师父给我这个机会。”高智商道:“干爹对我是真好,生怕我被风吹雨淋;师父对我好,是敢让我独当一面。师父,我真是服了你,这么大的事你眼都不眨,一点都不怕我把事情办硒。”“我现在告诉你,你若把事办砸了,立刻给我滚回临安,这辈子都不许出来。小子,有压力了吧?”高智商苦笑道:“还真有……”他挺起胸大声道:“师父放心,徒儿绝不给你丢脸!”村子里人多眼杂,程宗扬没有拿出蛋屋,与冯源等人挤在茅屋里住了一夜。天刚亮便有人从村中跑过,一边叫道:“放树喽!当心喽!”一边用力敲梆子。

伴着震耳的梆子声,山里下来一群人,他们都是邳家家奴,穿着粗布衣服,肩膀的肌肉像鼓胀的肉球一样畸形发达。这些人带着钩竿、拿着绳索,走到堤坝后蹲下身等着。

村中行商也各自出来,离堤坝远远的在旁观瞧。

河流上游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接着一根一人多粗的木头从礁石上猛然跃起,凌空飞出数丈,重重落在水中,溅起漫天水花。木头带着从上游落下的冲势顺流而下,朝偃月形询堤坝撞去。石垒的坝身轰然一声,飞出一片碎石,巨大的冲击力使地面都微微一抖。

那些家奴立即伸出钩竿勾住树干,借着水势飞快地拖到堤坝下游的乱石滩上,然后用绳索系住树木,拖到岸边的空场上。

一根接一根的巨木不停冲下,那些树干都在三丈以上,重逾千斤,彷佛无数攻城锤撞击着石坝。起初程宗扬还疑惑石坝为什么要修这么宽,现在才知道要不是坝体足够坚固,早就被接连冲来的巨木撞塌了。

那些家奴都是伐木的老手,在巨木冲下的间隙中飞快地挥起钩竿,把越来越多的木头拖到堤坝下游。另一帮人把绳索系在树上,像纤夫一样拖着树干。他们弓着腰,身体几乎伏到地面上,绳索深深嵌入肩头的肌肉中,低沉地喊着号子,把树干拖到岸上。

一个小吏模样的中年人一手拿着簿册,一边记下木料的长短大小,一边指挥家奴把木料拖到不同的地方;最长最大的木料堆在离河岸最近的地方,越往里越小。

最有技巧的还要数那些用钩竿分拣木料的匠人,他们要在树木撞上堤坝被弹开的一瞬间,准确地钩住树干。早一步,树干带着上游的冲力,一下连人带竿都被撞飞;迟一步,树干失去动力,漂浮着靠在坝边,再想拖动要花费十倍力气。上游漂的树木有时一次是四、五根,怎么避免它们撞在一起,找到合适的下钩角度,都需要精准的目光和技巧。

从上游漂下的树木都是树根在前,树梢在后,撞击时受力面积更大,拖曳时也不用担心滑脱。随着漂来的树干越来越多,那些匠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巨大的树干顺流而下,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气势在小小的坝湾间互相碰撞,来回翻滚。他们光着膀子,浑身都被浪花湿透,但一个个眼疾手快,一钩挥出,绝不落空。奔涌的水花间,暴烈的巨木只要被钩竿搭住,立刻变得驯服,彷佛一头头巨鲸被竹竿牵引着冲上石滩。技巧越好,越能借用树干本身的冲力,让木料在乱石滩上尽可能地多滑一段,好让拖曳的同伴省些力气。

程宗扬原本准备天一亮就走,去城中与敖润会合,没想到这会儿看得出神。虽然只是伐木匠人借助河流运送木头,但奔腾的巨木带着浪花撞上堤坝,竟然有千军万马的气势。那些匠人犹如操戈的武士,在巨木撞击下寸步不让,牢牢守住脚下的堤坝,娴熟的技巧令人叹为观止。

此时意外突生,两根铁杉木从上游飞下,在空中撞在一起,其中一根突然竖起来,树根在坝上一撞,巨大的树身猛然越过堤坝,飞到岸上。一名匠人躲闪不及,直接被树木卷走,树干在地上滑出数丈,带起一片尘土,几乎撞到茅屋上。

钩取木料的匠人中传来几声哭腔,“黑娃!黑娃丨二“钩紧了!别松手!”“别乱跑!稳住!稳住丨11木料正不断漂下,稍有延误就会在坝下堆积。一旦坝湾被树木填满,再漂下来的木料就会直接弹飞,后果难以预料。因此那些匠人再心急,也只能留在坝上等着接够今日的数目。

围观的商人们发出一片惊呼,等尘埃散去才发现那名匠人被压在树下,根本看不出形状,只有一股混着泥水的污血汩汩流出。那名小吏摇了摇头,“今年伐山头一天就死人,晦气。”又拿出一枚竹简刻了几道。

众人又惊叫起来,却是那匠人的手里还握着钩竿,被树干撞上时钩竿飞出,从远处一名旁观的商人胸口穿过。那商人叫都没叫一声,就死得不能再死。

几名少年呼啸而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把那商人剥得一乾二净,然后抢过他的行囊打马出了村子。

小吏顿足大骂:“义纵!连死人的钱也抢!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昨晚与高智商对赌的少年扬声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乃天降横财,自当捷足者先得!”话音未落,一群少年已经冲进山林,只留下一串肆无忌惮的大笑。

那些商人终于反应过来,群情激愤地围着小吏讨要说法。小吏面无表情,只如实把事情记录下来,对众人的诉求置若罔闻。

程宗扬道:“这小吏怎么看着不像官府的?”冯源道:“他是侯国自设的官吏,其实是邳家的家臣。”问了一下,程宗扬才知道汉国的王侯可以自辟僚属,管理自己的封国,比起宋国的爵位来,权力不是一般的大,难怪汉初的侯爵如此贵重。

程宗扬没心情再看下去,他们采购木料只是幌子,也无心再看交易过程,对冯源交代几句便赶往舞都。

第二章敖润正在舞都,他们在外面需要时时与商会联系,一行五人之中,哈迷蚩和青面兽是兽蛮人,不好单独行动;冯源是法师,体力不济丄局智商更不用提,敖润只好留在城中来回传递消息,还要安抚富安等人I富安带着十名可靠的禁军士兵来护卫衙内,虽然被赶走了,但谁都不敢回去,留在舞都也算离高智商近点,说起来好给太尉有个交代,至于能不能派上用场只能听天由命。

程宗扬自从进入苍澜就与临安失去联络,现在虽然遇上冯源,但冯大法对临安的情形也所知不多。敖润手里有林清浦炼制的龙睛玉,能主动联系林清浦。这东西程宗扬也有,但进入苍澜就失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辐射。

程宗扬的当务之急是与临安恢复联系,向夷陵的分号传讯,让他们赶赴苍澜与莫如霖等人见面,同时告诉武二和小狐狸他的下落,免得他们瞎等。

舞都在首阳山下,程宗扬讨了冯源的马匹,带着朱老头和小紫一路疾行,刚过午时便赶到城中。

舞都的城池气魄宏伟,单论面积不逊于六朝知名的大城,但少了许多繁复华丽的装饰和精美的曲线。官衙的屋檐普遍很大,却极少有飘逸的飞檐,而是质朴的直线厚厚地压在梁上,檐下排列着圆形瓦当,上面绘制各种云纹、禽纹、兽纹、虫纹、花鸟纹和文字图案;下方则是巨大的木柱,柱身通体刷漆,庄重而又沉稳。

比起临安寸土寸金,舞都要空旷得多,城内还有大片荒地,显得地广人稀。路上往来的多是牛车,道路都用黄土垫过,印着深深的车辙。无论是行人还是纵马飞驰的少年,大都挎刀佩剑,看得出民风剽悍,尚武之风极盛。

敖润没有住在客栈,而是富安等人合赁一处民宅落脚。汉国的民居普通许多,多是黄土夯实的墙壁,抹光后刷上白灰,屋顶大多苫草,偶尔有几间用上瓦片。

程宗扬赶到时,几名汉子正抱着成捆的茅草和泥苫补屋顶。敖润蹲在一棵大槐树下,正咬着手指屏息运气。

程宗扬纳闷地问道:“干嘛?”“别吵、别吵!这个字我快想起来了……”敖润绞尽脑汁地拍着脑门,忽然呼地站起来,“程头儿!是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程宗扬拿过他手中的木片,上面是几行墨写的隶字,“什么东西?”“里正给的,说是官府下令让外来户填好姓名、籍贯、住址,一份挂在门外,一份交给官府。”“那就填嘛。”敖润吭哧两声,臊眉搭眼地低头小声道:“不识字……”“那你拿着瞎球磨啥?富安呢?”房顶跳下来一名汉子,笑道:“富管家喝醉了,还没醒。”程宗扬笑道:“大清早就喝上了?”“昨晚昨晚!”敖润赶紧道:“昨天富哥过寿,哥儿几个摆了一桌酒席,结果心情一来就喝多了。”那汉子抱拳地向程宗扬行了一礼,“卑职禁军左虞侯刘诏,这位想必就是程员外了?”听到员外,程宗扬想象出自己戴着八角帽,腆起肚子一步三晃的乡绅老爷模样,赶紧道:“出门在外,哪里还讲究这些?刘虞侯如果看得起我,咱们以兄弟相称。”刘诏放松下来,笑道:“难怪敖大哥总夸程头儿,说程头儿男儿本色,半点架子都没有。”程宗扬打个哈哈,“自家兄弟,都别客气。老敖拿笔,我来填。路引都带了吧?”高俅私下派人出来当然不会打着禁军的名号,连富安等人在内都用程氏商会的名头,每人都有一份路引,写明身份来历,甚至还有几份空白文牍盖着宋国官印,相当于官方认可的身份证。

程宗扬对着路引一挥而就,富安是商会的执事,冯源是账房,敖润等人都是行里的脚夫、护卫,两名兽蛮人则是商会的力役。

看到自己被填个马夫,朱老头不高兴了,“大爷走南闯北,到哪儿都得尊称大爷一声马倌,小程子,给大爷改改、改改!”“弼马温行不行?”程宗扬一边说‘边改成马倌。他到六朝才开始接触毛笔,随着修为日深,运笔也愈发圆转如意,虽然没临过碑帖,但有模有样了。

抄完后让人送到里正处,敖润才道:“程头儿,你怎么来这儿?昨晚我才跟商会联络过,他们还说你在夷陵。”程宗扬放下笔,“能和清浦联络吗?有几件事我要交代一下。”敖润道:“程头儿,这边。”虽然是一间茅屋,但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是专门安置的静室。敖润拿出一面玉牌,“林先生吩咐过,只要接到玉牌传讯,半个时辰内必会施术联络。”程宗扬点了点头,盘膝坐下,一边道:“我是从太泉古阵直接过来的。”他止住敖润的讯问,“这件事不要声张。”敖润呼口气,^“太神了!怎么弄的?”程宗扬道:“我要知道就好了。”敖润赶忙道:“程头儿,正好你来了,有件事我正发愁怎么禀告你。”“什么事?”“我在城外见到云家的人。”程宗扬神情一动,坐直身体。

“我在建康待那么久,虽然连云府的门都没进,但云家进进出出的,多数人我都眼熟。那人是云家一名护卫,前天在城门处打个照面,我还纳闷他怎么也来舞都,转念一想,会不会是云家在这儿也有宅子?”程宗扬的心抨枰直跳,“没认错吧?”“没错!我悄悄跟上去,见到一辆马车,虽然没有旗号,但随行的人有好几个我都见过,是云六爷身边的护卫。”把敖润调到舞都果然是来对了,程宗扬问道:“知道他们是去哪里吗?”敖润道:“我不敢跟得太紧,远远盯着进了城外一处大宅,我打听过,说是云家的产业。”这时室内闪过一抹波光,程宗扬道:“这件事一会儿再说I准备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敖润答应一声,退出静室。那面水镜已经成形,微微闪动的波光间显示出一张沉静中略带羞涩的面容。

程宗扬不禁笑起来,他身边有吴战威、敖润这样的粗豪之辈;有祁远、徐君房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外场人;有秋少君那种大智若愚,万物不萦于心的逍遥之士,还有孟非卿、武二郎那样的猛人;有秦会之、高俅那样心智深沉的权谋之士;还有小侯爷那般的风流人物,更有朱老头那种死不要脸的老家伙。只^|林浴浦像邻家的大男孩,虽然已身处核心,但时不时还会脸红。

林清浦看到是家主,心神激动之下水镜一阵乱晃,险些中断法术,他连忙敛神入定,镜中又显出一人,却是秦会之。

秦桧揖手为礼,淡淡道:“家主。”口气虽然平淡,那丝欣慰却隐藏不住。

程宗扬笑道:“会之你好,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丨11秦会之道:“家主自从进入苍澜便再无消息,没想到去了舞都。不知小侯爷等人可好?”“今天传讯就是为了此事。”程宗扬知道林清浦的水镜术维持不了太久,简单说了自己与莫如霖等人达成的协议,然后道:“你立即派人去苍澜与徐君房交接,如果他的伤势允许就尽快接来。告诉小侯爷我已脱险,小紫也在这里,让他尽管放心。”秦会之二记下,然后道:“半个月前属下已经派人前往夷陵寻找公子。”程宗扬皱眉道:“出了什么事吗?”“入夏以来粮价腾贵,多家粮行拿纸钞前来兑换好筹措钱币应付粮价,当时库中金铢几近告罄,幸好长伯送来一笔金铢才解了燃眉之急。”“吴三桂哪来的钱?”“是江州出售水泥的款项。”秦会之道:“江州如今每月产水泥十五万石,除去自用,每月往外销售近九万石,可获利五万金铢。”他停顿一下,压低声音道:“上个月晴州一间脚行一次运走五万石,用的是黑魔海的凭证。”黑魔海还挺有钱啊!当初与剑玉姬签的协议,黑魔海每年代理的份额保底是二十万石,上限为一百万石。原以为他们能保底就不错,没想到一次就运走五万石。

照这样的规模,江州一年出产的水泥除去自用,还不够他们一家的份额。

“属下已经派人调查那间脚行,不日便有回信。”“不用查了,剑玉姬既然敢用这家脚行就不怕别人去查。”程宗扬把心思放在最关心的问题上,“粮价涨得很厉害吗?”秦会之道:“今春多处大旱,据说连晴州也要欠收,市面上的交易量只有往年两成。”王茂弘曾托他囤积粮食,助晋国度过粮荒,如今还没到夏收粮价就开始暴涨,情形大是不妙。程宗扬沉吟片刻,吩咐道:“把各地的情形尽快发来。”“是。”秦会之丝毫不敢耽误,又道:“另一件事是属下刚接到消息,神霄宗三位仙师先后出关,已经前往江州为宋主兴建道观。”太乙真宗出面,江州与宋国私下达成协议,由江州提供场地为宋主建一处道观,算是给宋国弥补面子。没想到神霄宗竟然插手其间,直接在他的腹心之地埋下一枚钉子。程宗扬听到这个消息要多腻味就有多腻味,偏偏没办法翻脸。

干脆谁都别闲着!程宗扬道:“派人去太乙真宗还有唐国的娑梵寺,就说江州士民崇佛好道,请他们到江州兴建寺庙道观,土地全部白送II如果盖庙需要水泥,一律半价!地方都选在城外,离江边越远越好丨11秦会之迟疑道:“长此以往未必是好事,还请家主三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过眼前这一关。”程宗扬道:“神霄宗未必不敢出手,让孟老大多小心些。”“属下明白。”程宗扬看了正在运功的林清浦一眼,“临安情形如何?捡重点说。”“武穆王府已经开始重建,因为资金吃紧,如今只是缓建。各处钱庄均已开业,陆续有商家前来兑换,钱铢虽然不多但不无小补。关于晋国的粮食,祁远有封书信,我便让人传去。”秦会之露出一丝笑意,“雁儿姑娘和兰姑等人都好,只是挂念公子,一直问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程宗扬心头一暖,笑道:“我给她带了件礼物I奸臣兄,还有你的。我暂时不回临安,派人来一趟吧。”“是。”秦会之说完,林清浦的法术也到尾声,水镜渐渐消隐不见。

程宗扬起身踱了几步。秦会之的能力毋庸置疑,临安事务虽然繁多,想必也能应付。事后再看局势更加分明,宋国执意对江州用兵的只是少数,贾师宪等于是被宋国上下连手坑了,其中甚至有宋主从中推波助澜,打击贾师宪在军中的势力。

如今江州暂无外患,正是高速发展的时期,有孟老大坐镇,神霄宗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唯一值得忧心的是粮食,晋国欠收、宋国欠收,连晴州也欠收,一旦出现饥荒只怕就要内乱。六朝平均亩产不过一、两石,上好的田地亩产也不过四石,折下来才四、五百斤,不及后世三分之一,可惜他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随手一点就把稻种都换一遍。

程宗扬推门出来,“老敖!备马!”敖润应了一声,牵着马匹出来。

“汪汪!汪汪!”这时传来狗叫,却是小紫让人打水,把雪雪丢在木桶里洗澡。

雪雪的两只小爪子趴在桶沿上,使劲想跳出来,可惜腿太短,扑腾半天也没爬出来。

程宗扬过去抱住小紫,在她耳边道:“瑶儿可能在这里,我去看看。”小紫递给他一截绳子,“拿好。”“干什么?”小紫笑道:“云家如果不肯,就把你的瑶儿绑来好了。”“开什么玩笑!”程宗扬把绳子扔到一边,心里叹口气,他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还没开始。

“在家乖乖等我,别乱跑。”程宗扬提起声音道:“出去打野兔吃,有人来吗?”朱老头狂奔出来,“我!我!”程宗扬与敖润纵马出城,向东不远便看到一条大河。敖润在舞都也没闲着,对城中情形早已打探清楚,指点道:“这是舞阳河,是从首阳山流下来的。山上伐下的树木扎成木排就从这河里放下。再过一个月到伐木旺季,河里的木排一条接一条,能盖住半个河面。”程宗扬指着舞阳河两岸,“这些不是邳家的封地吗?”“河岸要筑堤、淤田,一家办不下来,因此河道和岸旁一百步内的土地都属于官地。”程宗扬见过山中钩取浮木的情景,当时还奇怪为什么不把树木直接放到下游,而要冒险拖到岸上。现在才明白出山的河道属于官府所有,如果不捆扎成木排做为货物出售,放到下游就成了漂没无主的物品。

程宗扬道:“汉国倒是公私分明。”敖润道:“这里面的道道老敖也弄不明白,不过老敖听平亭侯的小家臣发牢骚,说封侯虽然光彩,但侯国是天子分封,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就能除国。要说稳妥,还不如地方上的豪族举个孝廉舍的能长保富贵。”程宗扬道:“豪族也怕破家啊!别说太守,就是县令也惹不起。”朱老头嘿嘿一笑,“要不地方的豪族都挤着举孝廉呢!”“老头儿,你对这些也挺熟?”“那可不!”朱老头吹着胡子道:“大爷以前也举过孝廉。”程宗扬微笑道:“举上了吗?”朱老头脸都不红地说道:“差一点,就差一点。”“我还想过当皇帝,只差一点就当上了。”“哎哟,小程子,这事你也干过?”“就你还皇帝?”朱老头笑咪咪道:“可不就差一点嘛。”程宗扬没搭理他,“老敖,到了吗?”敖润举着马鞭道,‘“过了这片林子就是!”片刻后程宗扬望着面前的建筑,一脸震惊地说道:“老敖,这是你说的大宅子?”敖润笃定地说道‘^“没错!就是这儿!”“乱扯吧?谁家的宅子建成这样啊丨‘”前方是一条宽近三丈的壕沟,沟中水只放了一半,单是露出的沟沿就足有一人高,水下隐约能看到一排排削尖的木椿。壕沟后是一道长五百步的高墙,墙上每隔一百步建有一座碉楼,楼间设有栈道彼此相通。四角各有一座十几丈高的望楼,大门前还有儿臂粗细的铁链悬着一座吊桥。

“这是宅子吗?都赶上城池了!”敖润挠了挠头,“汉国乡下的宅子都这样。”“这叫坞堡!”朱老头口沫横飞地说道:“汉国的地方豪强都喜欢盖这种宅子,看见粮仓没有?起码能盛十万石粮!里面金山银山丝绸山……啧啧!我说小程子,你要打下一座就发了!”“疯了吧!”程宗扬喝斥一声,呆着脸看了半晌,喃喃道:“汉国的水泥代理权绝不能给一家,这市场太大了……干!单是这一座坞堡就能卖出去十万石!”敖润翘起大拇指,“怪不得是程头儿!看在眼里就是生意!老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茬。程头儿,老敖跟着你是对了!”“你是拍马屁吗?”敖润愤然道:“程头儿!你可以骂我,但不能污辱我!老敖虽然不识字,却是有骨气的!拍马屁这种事我能干吗?我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别嚷!有人0”墙上隐约出现几道人影,似乎往这边张望。

敖润道:“程头儿,我去打个招呼。”程宗扬拦住他,“不用,我自己去。”朱老头眨巴着眼睛道:“咋的?咋的?不是说好弄兔子吃吗?”程宗扬策骑驰到壕沟前,然后跳下马扬声道:“晚辈程宗扬,特来拜访云六爷。”墙上一阵骚动,接着吊桥轧轧放下,一名护卫纵马出来,拱手道:“果然是程少主!”程宗扬讶道:“你认识我?”那名护卫笑道:“小的曾在临安见过少主一面,刚才远远看见,已经派人禀知三爷。”程宗扬心头一喜,“云老哥也在?”远处一声干咳,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云苍峰负手站在门洞内,不等他近前,云苍峰就板着脸道:“程小哥若是来替小侯爷做说客,便请回吧。”一见面就打一个下马威,程宗扬苦笑道:“云老哥且莫生气,小弟这次来跟小侯爷倒没关系。”程宗扬这么一说,云苍峰的脸色更加难看,一甩袖子便扬长而去,直接把他当成空气。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怪他当初好死不死拿小狐狸背黑锅,云家几位到现在还以为是萧遥逸干的好事,如果他来替小侯爷当说客,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看。出了这样的事,小侯爷还像没事人一样,云家几位更加窝火。

程宗扬从鞍旁摘下背包,紧追几步跟在云苍峰身后,笑道:“云老哥,多日不见,小弟天天都挂念你。”“哼!小侯爷仗着自己的身份就不把我们云家看在眼里,以为我们云家是好欺负的吗?”“云老哥消消气,这件事你听我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云苍峰余怒未消,“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也不怕你知道,萧家干出这种没良心事,小侯爷要不来磕头认错,我云家跟他们兰陵萧氏绝不算完丨乙程宗扬暗道:我不是来了吗?要是磕头认错就行,我立马给你磕I虽然这件事是瑶丫头主动的,可打死都不能说,只能说是他的不对。天地良心啊!谁能想到瑶丫头就怀上了呢?

程宗扬陪着笑脸道:“云老哥,你云游天下,见惯奇珍异宝,小弟这次得了几件好东西,想请老哥掌掌眼。”云苍峰皱眉道‘‘“真不是为小侯爷来的?”程宗扬硬着头皮道:“真不是。”云苍峰跺脚恨声道:“气死我了!来人啊!请六弟来!我们云家不灭掉萧家,势不罢休!”“云老哥等等!咱们先看过东西再说!”云苍峰咆哮几声,忽然压低声音,“姓萧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云家也要脸面的,再拖下去只能翻脸。”“云老哥放心,我这次来就是要解决这件事。”程宗扬道:“无论如何也要让各位满意。”“你怎么解决?姓萧的当了缩头乌龟……”云苍峰还未说完,一名护卫匆匆进来,“三爷,六爷有请。”云苍峰顾不上多说,“我去见老六,你在这里等着。”第三章云苍峰快步离开,程宗扬只好在厅里等,没想到足足等了两倘时棂,碗茶沏都喝得没味还不见人来。程宗扬连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但他心里更急的是云如瑶。瑶丫头未婚小产,云家几位兄长就是再宠她也免不了一通教训。她的身子本来就弱,再加寒毒的威胁,不知道这段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她此时就在堡内,近在咫尺,程宗扬再也坐不住,索性起来走动几步。门外八名护卫十六只眼睛盯着他,程宗扬不敢大模大样地去找云如瑶I那不是来赔礼告罪,是千里迢潘来打云家几位爷的脸。程宗扬再着急也只能等,还不敢埋怨,顶多在门口晃两步,翘首盼望云老哥赶紧开恩来叫他。

坞堡内只有一条主路,两侧成排的房屋井然有序,看规模足以容纳上千户。靠近坞墙的位置辟有菜地、鱼塘,还有饲养禽畜、马匹的棚子,比起一般的小型城池也不逊色。如果有风吹草动,堡门一闭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即使被围困一年半载也能支撑下来。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敖润来过两趟,但除了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辙。程宗扬悄悄问,一“老敖,当初让你带的信给云三爷了吗?”“我一登门就让人像跟狗一样撵出来,压根儿没见着云三爷。程头儿,你说过只能让云三爷亲启,我不敢让人代交。”程宗扬也知道云苍峰没见到那封信,否则不会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他叹口气:“自作孽不可活啊!行了,你先回去吧。让朱老头留下。”敖润不放心地说道:“他行吗?万一那个……咱们也好冲出去。”“冲个屁!瞧瞧这墙多高,门一关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程宗扬道:“放心吧,大不了挨顿臭骂,顶多再打一顿,总不会把我拉出去砍了。”那瑶丫头还不做了望门寡?

云家总算没让他等到天亮,敖润刚走就有人来请程宗扬入内。

大厅内点着几盏树状油灯,旁边一顶新铸的博山炉正袅袅吐出香气。云秀峰凭几而坐,神情冷峭;云苍峰的脸阴得像要下雨,狠狠瞪他几眼,又无可奈何地翻个白眼。

程宗扬心头雪亮,云家这两位商议这么久,八成已从他的那番话中猜出真相。

他犹豫要不要给大舅子跪一个好表表诚意,云秀峰首先开口,淡淡道:“听说程少主得了几件好东西?”“正是。”程宗扬打起精神堆起笑脸道:“第一件是一盏灯。”他打开背包取出一件细长的物体,在下方微微一旋,顶部洒下一片明净的银辉,满厅的油灯都黯然失色。

程宗扬托在手中说道:“此灯无烟无味,光芒四射,而且不用灯油,经久耐用。此灯在手,往后夜间书写文牍、翻阅卷籍就方便多了。”云秀峰轻蔑地~一笑,“取夜明珠来。”不多时,一群家仆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锦盒。十几名家仆站成一排,依次打开锦盒,转眼间十几种不同的珠光交相辉映,使整座大厅都浸浴在明彻的珠辉中。

这种夜明珠一颗就价值万金,席间随便拿出十几颗,云家的豪富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夜明珠比起灯泡来,亮度还差了点。程宗扬也不说话,只慢慢旋动按钮。

只见手中的灯光越来越亮,直到整座大厅都亮如白昼,把那些夜明珠的光芒全压下去。

程宗扬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老老实实地把台灯放在案角,然后道:“第二件是一间屋子。”他取出一个蛋形物体,轻轻一旋,蛋壳喀的一声分开。在众目睽睽之下,顷刻间一座灰色房屋便出现在大厅内。

云秀峰与云苍峰不管是真是假,眼神原本都冷厉得跟刀子一样,但看到他手中凭空出现一座房屋也不禁为之动容。

程宗扬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把偌大的蛋屋放在一盏油灯上,灯芯微微一沉竟然没有熄灭。蛋屋的外壳虽然是金属制成,但屋体密度显然比空气还小,占据半座大厅的房屋轻若无物,就那么悬浮在灯焰上。

程宗扬松开手,拱手道:“六爷、三爷请看,这房屋不仅轻若鸿毛,而且风吹不入,水浸不透,火烧不伤,便是寻常的刀剑砍上也不会丝毫毁坏。里面一厅两室,各有桌椅,足以容纳十余人住宿。”程宗扬打开屋门露出里面的结构,“而且外面的光线可以透入,屋内的光线却不会透出去。”说着程宗扬晃动屋体,隐隐能看到下方油灯的光焰,接着他把那盏台灯放到屋内,外面却看不到丝毫灯光。

“机关设在屋内,轻轻一动便可收起。”程宗扬把轻飘飘的房屋放在地上,找到里面的蛋壳轻轻一拧,坚逾钢铁的屋体像流水一样收入壳内,然后喀的合紧,恢复成不起眼的蛋形物体。

云秀峰和云苍峰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蛋屋。程宗扬双手捧着蛋屋,恭恭敬敬放到云苍峰面前的几上,说道:“云老哥性喜游历,身边有这座蛋屋,当能提供一些方便。”云苍峰咳了一声正要开口,云秀峰已冷冷道:“大开眼界啊!还有吗?”程宗扬也不言语,接着取出一枝笔状的物体,“这是一件防身的物品,哪位兄弟……算了,还是用牲畜吧!劳烦各位把我的马牵来。”“用不着。”云秀峰冷冰冰道:“雷奇。”屏风后走出一名汉子,身材不高,筋骨却极为坚实,气息内敛而深沉,一看修为便不低于六级通幽的境界。六级修为在六朝已属于凤毛麟角,但以云家的财力,请来一位也不是难事。

“在下雷奇,练的是横练功夫。”他扯开上衣,露出胸口一道伤疤,“曾有人用珊瑚铁制成的短剑行刺家主,被在下用身体挡住。”这是什么怪物?程宗扬忍不住道:“连珊瑚铁都刺不进去吗?”“珊瑚铁制成的短剑,便是三层铁甲也能刺穿。在下筋骨再硬,自然也抵挡不住,但短剑刺进寸许就被在下用肌肉夹住。”雷奇漠然道:“那名刺客到死都没把短剑拔出来。”程宗扬听明白了,这意思是他手里的东西还不到一掌长,不管是什么神兵利器都不用拿出来献丑了。

“这件防身物品和其他兵刃不同,并无锋刃。”程宗扬一脸为难地说道:“即便阁下有横练功夫,还是不碰为好,这东西……实在太危险了。”雷奇傲然一笑,抬掌拍了拍胸口,发出金铁撞击般的声音,“请!”“不行。”程宗扬摇头道:“离心脏太近,只怕会出人命。”雷奇挑起大拇指,“如果少主能一刀捅死我,雷某只会赞一句:程少主英雄好汉!”程宗扬看着他的手指,忽然道:“麻烦11兄把手竹抬起来。”“少主以为雷某的罩门在腋下?”雷奇露出戏谑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臂,“程少主尽管来试。”“再麻烦雷兄伸出小指。”雷奇虽然疑惑,还是依言伸出小拇指。程宗扬拿起那根小小的物体往他的指尖伸去。厅内传出几声低笑,都觉得这位程少主有些装神弄鬼。

雷奇哈哈大笑,“少主可是要先试试雷某修为深浅?”笑声未落,那枝物体在他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笑声便戛然而止。雷奇满面的笑容都僵在脸上,接着直挺挺向后倒去。

旁边的护卫呼的围过来,惊讶地看着雷奇,随即有人叫道:“头发!看他的头发!”雷奇本来束在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散发出烧焦般的气味。他口吐白沬,手脚微微抽搐,裤裆明显湿了一片,看起来凄惨无比。

有眼尖的立刻叫道:“是雷法!这东西里封印有雷法!”众人再看向程宗扬手中那根细长的物体,都露出几分敬畏。以雷奇的修为,被那件东西在小指头上一碰就被打得昏迷过去,即便里面封印的是雷法,也不是一般的雷法。

程宗扬把那小小的电击棒举过头顶,向云秀峰施了一礼,然后毕恭毕敬地放在他面前的几案上。

云秀峰面无波澜,淡淡道:“确实是好东西。”“这些是小弟特意找来的,专门送到府上。”程宗扬暗暗吸口气,“做为如瑶小姐的聘礼。”“住口!”云秀峰虎着脸道:“都出去!”周围的家丁、护卫不言声地退出大厅,关上大门。云苍峰亲自插上门闩,然后取出一面玉佩轻轻击碎,一座无形阵法笼罩在厅内,隔绝厅中的声音和光线。

云秀峰寒声道:“程少主,是你干的?”程宗扬满脸惭愧地说道:“都是小弟一时冲动……”云秀峰拍案道:“姓程的!你干的好事为何还要假冒他人的名姓!说!你是不是花言巧语骗了我家小妹!”“都是误会!我本来是开个玩笑,结果弄假成真I别拔剑啊六哥!”云秀峰一剑把案角斩下半截,厉声道:“你明明知道此事,为何拖到此时才厚颜无耻地登门?”云苍峰打圆场道:“程小哥为寻找这几件宝物,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三爷都给梯子了,程宗扬赶紧往上爬,“没错!小弟自知罪孽深重,寻常的聘礼根本不足以赎罪,因此小弟远赴太泉古阵,千难万险才找到这几样东西,随即奉到府上。”“太泉古阵?”云秀峰厉声喝道:“姓程的!你想让我家小妹没过门就守寡吗?”程宗扬连忙道:“小弟这片心意天地可表,以后再也不随便冒险。”锵银一声,云秀峰丢下长剑,没好气地说道:“你想找死尽管去死,但不要连累我家小妹。”程宗扬的一颗心终于放到肚里,笑道:“六哥,你放心,我不会辜负如瑶姑云苍峰这时道:“木已成舟,生米都煮成熟饭,我们也没什么好说。不过你这么久却连句话都没有,做事太不周到!”程宗扬苦笑道‘‘“小弟早早就派人拿书信见一二哥,可那个没用的东西连门都没进去。”云秀峰和云苍峰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云苍峰道:“以前的事就不说,你既然见过如瑶,多半知道她与我们云家其他人不一样,一是体弱多病,另一个是身份有些……”程宗扬诚恳地说道:“无论如何,小弟都不会辜负如瑶小姐。”云秀峰容色稍霁,举杯饮了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这几件聘礼就罢了。我们云氏在宋国的产业就做为如瑶的陪嫁,另外在临安购处园子给如瑶。”程宗扬知道晋宋有厚嫁的风俗,但没想到这么夸张,这陪嫁不是几万金铢的事,而是遍布宋国大大小小几十处商行,小狐狸如果知道陪嫁这么丰厚,恐怕挤破头也要把云如瑶娶回去。

“买房子不是男方的事吗?”程宗扬逍:“小弟在临安也^|点弗业,足够如瑶姑娘安身。”“如瑶体弱好静,你的武穆王府地处闹市,那怎么成?”云秀峰道:“在西湖边找处合适的园子。唔,若是你想定居汉国,这处坞堡便做为嫁妆吧。”“不用不用,园子我自己买就行,陪嫁的产业也用不了那么多。”开玩笑,陪嫁那么多,都超过他的产业了!不管晋宋的风俗如何,这一点他实在不好接受,不知1的还以为他嫁到云家。

云秀峰怫然道:“那怎么成?如瑶嫁给你是做正室,嫁妆少了怎么象话!”程宗扬心里格登一声,最大的麻烦来了。

云秀峰目光如炬,见程宗扬神情微变,双眼便扫过来。他慢慢放下茶杯,开口问道:“怎么?”程宗扬最大的隐忧不是怎么娶云如瑶,而是娶过来怎么安置。以云家对这位小妹妹的宠护,他要说娶来当妾,云家几位大爷敢当场咬死自己。如果云如瑶当正妻I月霜呢?小紫呢?让月霜当妾,别说月丫头愿不愿意,星月湖八骏也不会放过他啊!云家的哥三个,星月湖那帮猛人足足七个!

还有死丫头那边,小紫唯一不会欺负的也许就是月霜,如果把她们姐妹都娶为正妻,来个两头大,八成还能勉强相处。再加一个云如瑶……不用三头大,他的脑袋就有三个大。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如瑶姑娘过门当然是做正妻,只是小弟还有一房未过门的妻子……”砰的一声,云秀峰把茶杯摔得粉碎,拂袖道:“送客!”云苍峰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但还是把程宗扬送出坞堡,临到门口时,他吐出一个字,“谁?”程宗扬心虚地说道:“月霜……还有紫姑娘……”“禽兽!”云苍峰带着三百多斤的怒气转身就走,大门还没关上,里面蓦然传来一声娇叱:“什么?是那个混账!都让开!让姑奶奶砍死他!”干!云丹琉!

程宗扬倒不是怕她,可这状况被她逮到,打得再狠也是白挨,于是二话不说,朝马背上狠抽一鞭,让坐骑空鞍跑远,然后一头扎进林中。

木制的吊桥蹄声暴起,一匹红鬃烈马狂奔出来。云丹琉一手提着大刀,一手举着火把往地上的蹄印一照,便追了上去。

程宗扬揉了揉胸口,这丫头实在太暴力了,拿那么大的刀追自家嫡亲姑父干嘛?

几名护卫骑着快马匆忙跟出来,显然是怕云丹琉出事。又过了片刻,门洞里一阵响动,只见朱老头被人揪着衣领像丢垃圾一样丢出来,屁股上还挨了几脚。

I朱老头连滚带爬钻进林子,一见程宗扬就叫屈,“小程子,不是说好吃兔子吗?咋回事了?哎哟……大爷这腰……”程宗扬道:“别腰了,咱们连马都没了。”他看看双脚,“得,一路走回去吧。”朱老头拢着手,眨巴着眼看他,“好端端的,咋闹起来了?”程宗扬沉默多时,然后道:“老头,你说我要娶几个老婆,不分什么正妻小妾,大家都一般大,行不行?”程宗扬在前走着,没有注意到朱老头神情微变,佝偻的腰背慢慢挺直。他收起嘻笑,月夜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像寒星一样变得深邃无比,良久道:“不行。”“这么绝对?真的没辙啊?”“痴心妄想。”程宗扬转头道:“要你有什么用!年纪一大把,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朱老头冷笑道:“别说你只是个半官半商的小民,便是天子也只有一位正宫,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无非都是妾侍。为了一个皇后的位置,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身死族灭,要的不就是一个正妻的名分!”“喂,老头,你这么正经说话,我真的很不习惯。”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朱老头长吁一口气,似乎胸中有无限愤懑。

程宗扬直犯嘀咕,刚想开口,忽然耳朵一动,隐隐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糟糕!云丫头多半已追上那匹空马,知道上当了!程宗扬顾不得理会朱老头犯什么病,赶紧撒腿就跑。

程宗扬人生地不熟,只能听着马蹄声尽力往反方向躲避。林子越来越密,蹄声越来越远,他刚松口气便听到飕的一声劲辨,枚羽箭疾射过来,11称/1;脚:|1|10月光下,一名少年高高坐在树枝上,双眼如鹰,手中的弯弓张成满月,箭锋指向程宗扬的头颅。接着几名少年持刀舞棒,不怀好意地把两人团团围住。

树上的少年冷笑道:“胆子够肥啊,敢走夜路I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我义纵饶你一命!”朱老头的腰立刻弯得跟虾米一样,“好汉!好汉!大爷I小老儿是种地的庄稼汉,打小就没见过钱长啥样!”一名少年朝他的脑袋上拍了一记,“老实点!”粗鲁地在朱老头身上搜了一遍。

“妈的!真是一文钱都没有,袖袋里都是破洞!”“让开!”义纵从树上跃下来又搜了一遍,朝朱老头脸上啐了一口,“都穷成这样,你还有脸出门?”朱老头点头哈腰地说道:“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义纵没好气地朝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穷鬼!”朱老头赶紧滚到一边。

程宗扬自觉地拿出一只钱袋,“各位好汉,相逢便是有缘,这点钱大伙拿去买酒喝。”义纵皱眉道:“干嘛压着嗓子说话?做贼吗?”你们才是盗贼好不好?程宗扬心里暗骂:爷要不是怕声音太大把云丫头引来,早出手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义纵掂了掂钱袋,盯着程宗扬道:“腰里的也拿出来,痛快点!要不然兄弟们就给你个痛快!”程宗扬贴身带着腰包,穿上衣衫,外面半点看不出来。没想到这小子眼光够毒,居然瞧出异样。

腰包绝对不能给他们I里面的东西让他们看见就是祸患。程宗扬一手伸到袖中握住珊瑚匕首,这帮少年有十几人,有修为的却不多,最强的只摸到三级门坎。

他的丹田里虽然像揣着炸弹一样藏着一只随时可能失衡的阴阳鱼,但要收拾他们也不算难事。问题是他是外地人,这些少年都是地头蛇,如果动手除非灭口,否则跑掉一个就后患无穷……一犹豫,再想动手就晚了,一道声音冷冷道:“他是我的,等我一刀砍死他,随便你们怎么抢。”程宗扬很想转身给云丫头一根中指,人家劫财,妳是要命,云家怎么养出这个暴力女?

义纵眼睛一亮,“有美女哈!”人群中传来几声口哨,“这妞真够火辣的!”“看这两条长腿……”“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啧啧!”“这小手白白嫩嫩的……咦?她手里拿什么?”“片儿刀?”“假的吧?哪有这么大的!”“嗨!那妞举起来了!”“快闪开I”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片惨叫,“天啊!”“腿!腿!”“啊!啊!啊……”不到一盏茶工夫,那帮少年就倒了一地,活像一群被人掏了老窝的田鼠,在地上蠕动着又翻又滚,惨叫不绝。好在云丹琉用的是刀背,那些少年都是被砸伤的,偶尔有几个倒霉的被砸破脑门,血流满面,但都不是致命的伤势。

义纵是最倒霉的一个,他被刀背劈中面门,从眉骨到鼻下一条血痕皮开肉绽,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梗着脖子道:“有种砍死我!我义纵要眨一下眼,不算好汉!”程宗扬这才发现那些少年虽然叫痛的叫痛、打滚的打滚,但没有一个求饶的,比起临安的地痞硬气多了。

云丹琉理都没理,只狠狠盯着程宗扬,握刀的手背绷紧,长刀随时都可能劈来。

程宗扬脖子一伸,“有种砍死我!让妳姑姑守寡去!”云丹琉毫不犹豫,手腕一动,长刀闪电般劈下。

程宗扬急忙仰身闪开,叫道:“我干!妳真砍啊!”云丹琉恨声道:“像你这种卑鄙小人还想娶我姑姑,做梦去吧!姑姑就是一辈子不嫁,我们云家也养得起!姑奶奶一刀砍死你,落个干净!”程宗扬抬袖一挡,叮的一声,衣袖被刀锋斩开,馎出I抹寒光。

“云丫头!别以为我怕了妳!”程宗扬一边抵挡,一边道:“我跟妳姑姑是大人的事,妳一个小丫头片子瞎搅和什么?”云丹琉咬牙道:“你说谁是丫头片子?姓程的,像你这种卑鄙小人没得辱没了我们云家!”程宗扬暗叫不妙,没想到这门亲事最大的反对者竟然是云丹琉。这丫头铁了心要干掉他,免得他真娶了云如瑶,下手一点都不留余地。以他现在的修为,云丹琉真要玩命也难说胜负,更何况他只能施出两、三成功力,又不能伤了她,等于是捆着手脚跟她打,眼看就是死路一条。

程宗扬飞身扑到树后,一手伸到腰间,拉开腰包抓出一团东西。云丹琉的偃月刀如游龙般袭来,然后失声道:“你I”程宗扬摆了个仙人指路,指间夹着月白色的薄衫,随时都会甩到外面,厉声道:“云丫头!把刀收回去!不然我把它丢在外面那些家伙的身上!”云丹琉俏脸胀得通红,“你这个小人!”“认赌服输,说什么大人小人的?妳要觉得一件不行,我这儿还有一件,保证原汁原味……要不咱们让汉国的好汉们都开开眼?”云丹琉尖声道:“你敢!”程宗扬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道:“快把刀收回去!我数到三!一……”云丹琉收回刀,如旋风般掠远,一边道:“姓程的!等你哪天落单,我不把你剁成肉酱就不姓云!”林间的小径弯弯曲曲,幽暗而深远,黑暗中似乎潜藏着无数危险。

朱老头仰头瞧着头顶,“小程子,行吗?”“放心吧,绝对安全,保证云丫头不敢再追来。”程宗扬拿着一根树枝,树枝上挑着一件白色女式亵衣,像战旗一样在夜风中猎猎飞舞。程宗扬暗自庆幸,幸亏有先见之明,打赌赢来云丹琉贴身的亵衣。如果刚才把亵衣扔到那些少年身上,以云丫头的脾气多半先砍死他然后自杀。

好不容易看到城门,程宗扬赶紧收起亵衣,他一直强颜欢笑,这会儿再支持不住,沉着脸道:“快走。”朱老头眉头皱起,忽然伸手搭住他的脉门,接着一掌拍在他胸口。程宗扬肺腔的空气彷佛被一掌拍空,长出一口气,软软倒在地上。

“傻小子,妄动真气,嫌死得不够快吗?”朱老头提起程宗扬的衣带飞身掠上城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城中。

第四章丹田彷佛有一团翻滚的火焰一路肆虐,四处冲棉,从纯脉||“||傅来刀割般的疝意。程宗扬双眼紧闭,身上汗出如浆,毫无血色的脸上掠过一抹青气,接着又变得血红。

原本灿若星河的气轮此时一片浑沌,像生锈一样时停时转,到了崩溃边缘,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程宗扬本能地咬紧牙关,脑中一根细小血管突然爆开,渗出一片血迹,接着又是一根,这次却在眉骨下方,溢出的鲜血从眼角流下,犹如血泪。

忽然一股微凉狗气息侵入体内,将他失控的真气一丝一丝收入丹田。不知过了多久,翻腾的气海渐渐平静下来,那条银白色小鱼蜷缩在气轮中央,彷佛与气轮融为一体,脑中凝结的血块也被逐渐吸收。

“丫头,歇歇吧!”“我不累。”“都熬两天还不累?”“好烦啊!”“好,好,不烦,不烦,大爷给妳弄碗粥去。”朱老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丫头,妳天天照应也不是个事。小程子吸了焚老鬼的死气,眼下阳盛阴虚,妳要是……”“不要。”“丫头,妳怎这么倔呢?你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就算他的魂魄寄在妳身上,他也不吃亏啊!”小紫轻声道:“我要他好好的。”朱老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傻丫头,妳若没毁了本命的玉盏铃花,也不至于遭这么大的罪。”小紫淡淡道:“人家要远行,万一被人占便宜,好吃亏的。”朱老头长叹一声,这丫头早就决定过完十五岁生日就离开南荒,去六朝寻找她那个混蛋生父;但他没想到小紫竟然那么果决,不仅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还毁掉正在盛开的玉盏铃花。

用精魂灌养玉盏铃花是南荒流传的秘术,盛开时的玉盏铃花被精魂的主人亲手毁掉,意味着孤独终身II因为任何一个与她交合的男子,都会在狂喜中迷失魂魄。

这丫头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她小小年纪又有绝色,一个人孤身远行也只有这点保护自己的手段。谁知好死不死会遇见姓程的小子,这点手段成为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朱老头在旁边看着都窝心,只剩下长叹: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丫头,妳那五灵石还差几颗?”“已经有血如意、黄泉玉和青冥琥珀,还少玄水玉和龙样星辰。”朱老头蹲在床1边慢吞吞道:“玄水玉就罢了,龙样星辰少见得紧。大爷小时候倒是有过一颗,估计现在早就没影了。”小紫笑道:“有四颗就能把搜魂改成寄魂,如果他真想要,人家把魂魄给他好了。”“你们啊,就想着这点破事!”朱老头恼怒起来,“大爷明天教他练童子功!让他瞎想!”“才不要。”小紫道:“人家喜欢他硬邦邦的样子,好威风呢。”朱老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负着手一撅一撅地走了。

小紫伏下身在程宗扬唇边呢喃道:“大笨瓜,你要好好的哦……”程宗扬伸个懒腰,晃了晃发僵的脖子,嘟囔道:“我怎么睡着了?”“你都睡了整整两天。”“两天?”程宗扬一下坐起来,劈头问:“云家派人来了吗?”“派人来了。”程宗扬大喜过望,“说什么?就是发火也好,要骂上门来,这事就有戏!”“他们派人把两匹马送来了。”程宗扬兴奋地一拍床边,“表达善意啊!回礼了吗?”“不用了。”小紫笑道:“那两匹马都被砍死了I好惨呢,被砍成好几十块。程头儿,你又赔了好几十金铢。”程宗扬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没有开口。

“大笨瓜,连求亲都被人赶出来。”小紫拧了帕子帮他擦脸,然后端详片刻,“也不是很丑嘛,为什么云家看不上你?”程宗扬往床上一倒,双手枕在脑后道:“有点小麻烦。”“她愿意嫁,你愿意娶,你和云家又有交情,最多被骂一顿,哪会有什么麻烦?”“朱老头那么喜欢听墙角,他没跟妳说?”“他没听到。”程宗扬想起云苍峰用的法阵,叹口气道:“云家倒是愿意,可是他们开出的条件我做不到。”“你好笨啊。、”程宗扬无奈地说道:“可不是嘛。”“程头儿,你要赶快娶老婆喽。”“为什么?”看到小紫指指他的丹田,程宗扬明白过来,“干!我就知道是真阳满溢!娶老婆又不是为那点事I死丫头,妳竟然看着我死都不肯救我?”小紫笑道:“又不关人家的事,不然你找雁儿好了。”“她在临安好不好?我再长能构得着吗?”跟小紫胡扯几句,程宗扬心里松快多了,他爬起来道:“什么时辰了?”“已经过了午时。”“赶紧给我弄点吃的。”程宗扬摩拳擦掌,“吃饱了我再去登云I的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云家能把瑶丫头留一辈子不嫁人。”程宗扬说到做到,吃了饱饱的一餐,打起精神带上敖润赶往云家的坞堡。富安没来得及跟他说话,这会儿一边捻着鼠须,一边望着他的背影道:“程少主这风风火火的,办什么大事?”刘诏道:“好像是大生意……富管家,太尉吩咐过三天一回话,明天又到时候7^要不我带人去山里看看衙内?”“看什么看?你捡好听的说。”富安坐下来安安稳稳泡了杯浓茶,“我瞧着啊,太尉选这个师父是选对了,有这几个月的历练,能保太尉三代富贵。”刘诏道:“太尉对衙内真没得说,就是亲儿子,这样的也不多。”富安没接口,只一口一口喝着浓茶,然后道:“大伙儿出来说是办事,倒比在家还轻闲,人家老敖还掏腰包请大伙儿吃酒I都别闲着,房顶苫完了瞧瞧还有什么活要干,别坐着吃白饭。还有,打几条鱼,弄点酒,晚上咱们陪程少主喝一场。”富安精心准备的饭菜放到凉都没等到程宗扬回来,他在院子里打转的工夫,程宗扬正在野地里喝风。

这次云家连吊桥都没放,程宗扬像个傻瓜一样,在墙下扬着头好话说尽,墙上的护卫一个个都木着脸,只当没听见。

“这不成啊,程头儿。”敖润凑过来,“要不……老敖弄个锣?”“锣什么锣?”程宗扬的噪子都冒烟了,眼看这一招不灵,索性道:“去!把人都叫来丨乙“成!”敖润兴奋地说道:“正好他们都带着家伙!咱们趁夜一口气打进去!”“说什么浑话?”程宗扬道:“把人都叫来,搭房子!”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能熬得过谁!”黄昏的地平在线,十几名汉子一起动手,先从林中砍来树枝,搭好架子,然后从壕沟里提了水,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在岸边和泥、打垒。程宗扬也没挑地方,直接在吊桥对面开工,摆出结庐而居的架势,顺便把坞堡唯一的一条出路堵了。

这下坞堡的人再也不能忍,没过多久,一直纹丝不动的吊桥匡啷一声落下,云苍峰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出来。程宗扬连忙迎上去陪着笑脸道:“三哥,好几天没见了……”云苍峰朝后面的家奴一挥手,沉着脸道:“拆了!”程宗扬对敖润等人喝道:“云三爷的话没听见啊?赶紧拆!”敖润刚削好一根树枝,听到家主吩咐,把树枝往脚下一踩,喀的折成两段,嚷道:“拆!拆!拆!”不等云家的家奴动手,那些汉子七手八脚把刚搭好的屋架拆个干净。

云苍峰转身就走,程宗扬赶紧跟上,一边对敖润道:“弄干净!敢有一点不妥当,我饶不了你!”敖润大声应道:“是!”程宗扬陪笑道:“云老哥……”云苍峰负着手,眼睛长在头顶对他理都不理。程宗扬虽然讪讪的,却厚着脸皮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那些家奴、护卫一个个东张西望,只当没看见。直到走到当日见面的大厅,云秀峰坐在主位上两眼冷冷盯着他。程宗扬也豁出去,把脸皮抛到九霄云外,上前唱个大诺。

“六哥好、三哥好,那个……大小姐好吧?”云秀峰冷冷道‘‘“月霜^是王真人当年抚养的那个吗?”程宗扬恭恭敬敬道:“是。”“外界有风声说她是岳逆的苗裔I是真的吗?”“有五、六分可能。”程宗扬小心道:“但我娶的是她本人,和她生父是谁没关系。”“没关系?你可知岳逆当年是如何欺凌我云氏?”云秀峰森然道:“连我云氏祖传的琉璃行都被那厮一手夺走,如今让如瑶和岳逆的女儿共事一夫,云某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程宗扬心里暗骂:岳鸟人啊岳鸟人,看你干的鸟事!好在程宗扬知道云秀峰只是发发牢骚,如果真是仇深似海,当初云家不会与江州合作。

“月姑娘到底是不是岳帅之女还在两可之间,但不管是真是假,师帅当年将她托付于我,小弟不敢弃之。”云苍峰打圆场道:“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依我看,父辈的恩怨不必再记在儿女身上。”程宗扬赶紧道:“三哥说的是。”云秀峰与云苍峰对视一眼,为了幼妹的事,他们两个头都快急白了。一开始云秀峰恨不得找到那个该死的杀才直接活埋,等程宗扬登门,云秀峰才知道是这厮干的好事!虽然气恼,但程宗扬表现出十足的诚意,云秀峰也有七、八分意动。论人才,这小子虽然算不上一等一,但还过得去,况且他们两个事都做了,不认又能怎样?捏着鼻子只有认了。

但这小子得寸进尺,如瑶还没过门就提出平妻I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天把这混账小子赶走,云秀峰一夜没睡,对着屏风反复推敲,唯恐妹子嫁过去吃亏,结果两天不见那小子上门,倒让他忐忑起来:万一这小子不来了,自家妹子怎么办?

等家奴回报,程少主又来了,还在大门前搭房子像要长住的样子,云秀峰恼怒之余也暗暗松口气。

退一步讲,月霜做为平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无论岳鹏举当年多显赫,如今的月霜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没有家世可以倚仗;虽然背后有星月湖群雄,终究不是家里人,论起家务事没有外人插嘴的份。

云秀峰瞪着程宗扬,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可恨,就这模样如何能配得上妹子?他冷哼一声,“便这样吧!瑶儿住在临安,宋国的产业是她的嫁妆,都由她打理。两人平妻见礼,姐妹相称,但瑶儿先过门,要居长。”谁大谁小在云秀峰看来很重要,但在程宗扬眼里根本不算个事,真正的麻烦是……程宗扬全当自己的脸皮被狗吃了,带着白痴般的笑容道:“还有一个。”云秀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有一位小紫,也是小弟的正室。”“滚!”第二次提亲就此告吹。

第三次登门,程宗扬刚靠近大门就被云家的家奴用大棒子赶出来。程宗扬锲而不舍,第四次、第五次……终于在第六次登门又见到云秀峰。

云秀峰阴森着脸道:“小紫?姓什么?哪里人?”“小紫姓……”程宗扬很想说小紫姓岳,但死丫头肯定不愿意,只好道:“没姓。”云秀峰的手都抖起来,“连个姓氏都没有II你有脸让她和我们家瑶儿当平妻?”他用力一拍几案,厉喝道:“滚!”又一次被赶出坞堡的程宗扬百折不挠,第二天天一亮洗了把脸,又精神百倍地杀上门。这次他换了一身新衣,打扮得像员外似的,敖润背着大包裹跟在后面,从进门开始见人就是一串小钱奉上;从护卫、家奴、婢女一直到堡里乱跑的小孩子,见者有份。大把钱铢发出去,程宗扬在云家堡的声望顿时大涨,整座坞堡跟过年似的喜气洋洋。

程宗扬满面春风,一路抱拳,“发财!”、“贺喜!”不绝于口,那副厚颜无耻的样子让云苍峰都想揍这小子一顿,好在昨天把云丹琉打发出去,不然当场让这小子血溅五步,伏尸长街。

好不容易进了大厅,大门砰的关上。程宗扬抱拳称呼一声:“六哥、三哥!”然后老实地堆起笑容,垂着手站得笔直,等着挨骂。

这一次云秀峰已经知道小紫跟着他从南荒一路来的,不知道云苍峰怎么敲边鼓,六爷的情绪平和很多,“既然共历过生死,云某也非不近人情之辈。这样吧,将来把她收房当个妾侍就是了。”程宗扬一声不响,云秀峰只当他默认,接着道:“你还年轻,且莫沉缅美色,”说着他声色转厉,“若有宠妾灭妻之事,云某须饶不了你!”程宗扬抬起头,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笑容,温言道:“六哥有所不知,那丫头……根本不是当妾的料。”他诚挚地说道:“真的,我不骗你。”云秀峰自问仁尽义至,没想到这小子死活不让步,他脸色铁青,一字一字道:“我们云氏虽非公侯簪缨之家,但也传承多年,初时舞都尚属晋国,我云氏先祖便于此耕耘。汉武征伐,晋室南迁,我云氏也随之渡江,局势稍稳便派家人重返故土,固守祖业。舞都尚有汉晋之易,而我云氏祖业不移。我云家无入赘之男,无为妾之女。”云秀峰起身道:“程少主,你若有诚意娶我幼妹便以正妻之礼待之。以月氏为平妻尚可一叙,再有他求,还请自重。云某言尽于此。送客。”“程头儿,”敖润小心道:“天都黑了……要不,咱们回去?”从坞堡出来,程宗扬老僧入定般保持沉思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敖润又小心问了一遍,程宗扬才惊醒过来,“天黑了?”他一拍大腿,“太好了!”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没事吧?”“我好着呢!”程宗扬彷佛下定决心,脸上露出一丝狠绝,他把崭新的外袍一脱,露出一件纯黑的夜行衣。

程宗扬一边用带子把袖口、裤脚全部束紧,一边道:“老敖,你回城里找一根长绳,然后在城墙东南角守着,听到动静就把绳子扔下来。”“程头儿,你这是干嘛?我咋听着都发怵呢?”程宗扬望着远处的坞堡吐出一句话:“私奔I你没听说过?”对于妻妾之别,程宗扬并不在乎,他知道小紫也不在乎,可只要世人在乎,他就不肯委屈小紫。他早就知道云家也许会同意如瑶与月霜同为正室,两人以平妻见礼,但云家绝不会同意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与云如瑶平起平坐。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云家不会退让,他也不会退让。

接连几日登门求见,程宗扬趁机把云家的坞堡转了一遍。整座坞堡有两道门,正门位于南方,东墙偏北的位置还有一道后门。虽然坞堡修建得如同城池,但毕竟是太平年月,守卫并不十分严密。以他现在的身手,一般的壕沟、坞墙挡不住他。

白天程宗扬四处撒钱,又留心看了一遍。坞堡内的居民差不多有近千户,除了云氏的子弟、宾客,就是形同主人私产的家奴,或者是介于奴仆与平民之间隶属于主人的部曲,连佃农都没有,可以说是铁板一块。他撒钱的时候,云家没有出面阻止,唯有东北角的内宅,他一靠近就被人拦住。宅内有一幢精致的阁楼,虽是盛夏仍然门窗紧闭。程宗扬断定,云如瑶如果在堡内,肯定被禁在这处阁楼。

他与云如瑶因为误会而相识,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那个裹在狐裘间柔弱如水,却热情似火的倩影一直在他心底,反而因为分离而更加清晰。程宗扬耐着性子不断登门拜访,其实早就打定主意,云家如果拒绝提亲就私下去找云如瑶,先把人拐走,再和云家慢慢谈。

程宗扬暗暗道:“云老哥,对不住了。”他在心里又补了一句,“小弟都是跟你学的I求亲不成,咱就私奔!”程宗扬悄无声息地潜入壕沟,片刻后从墙下钻出来,从望楼下的死角攀上墙头。好在水泥没有普及,墙上有不少能借力的地方。他耐心听了片刻,等巡视的护卫走过便闪身掠入堡内。

云家聘请的护卫不乏高手,但坞堡这么大,真正的高手都在云秀峰身边贴身守护。程宗扬远远避开云秀峰所在的主宅,直奔内宅的阁楼。

小楼内透出一丝灯光,程宗扬轻手轻脚地攀到檐下,却发现那灯光亮得异乎寻常。他一个倒挂金钩,头朝下隔着淡绿色玻璃看了一眼。楼内帷幕低垂,隐隐能看到帐内一道臃肿的身影。

程宗扬心头一阵歉然。云如瑶中过寒毒,气血不足,盛夏时节还要穿着厚厚的裘衣,又因为他干的鸟事而流产,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奇迹,这段日子真苦了她。

帐外立着一名小婢,案上放的却是他送来的台灯I云家两位兄长对这个么妹确实没得说,虽然气得要死,但有好东西还是给她用。

那小婢正往暖炉中加炭,热得满脸都是汗水,一边道:“小姐,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帐内的玉人没有应声。

小婢吱吱喳喳道:“小姐别担心了,奴婢看那位少爷是王八吃秤蛇^铁了心的。每天天一亮就来,不管六爷、三爷对他拒而不见还是骂得狗血喷头,那少爷都不生气,真是好涵养。还有啊,小姐不知道,他今天到堡里来,带了好多钱铢,堡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遇见就给一串,连奴婢也得了一串呢!脾气好,长相也过得去,家里还殷实,小姐要是嫁过去必定不吃亏。”云如瑶轻声道:“我不嫁人。”片刻后她低声道:“便是死了罢了。”“哎呀小姐,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活的?嘻嘻,前几日还有个笑话呢。”小婢轻笑着小声道:“头一次他登门的时候,三爷还以为他向琉小姐提亲,把琉小姐叫过去足足问了半个时辰。琉小姐出来的时候脸都气青了,转头让人给她磨刀……”程宗扬这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耽搁那么久。对云苍峰的心思,程宗扬也约略知道一些,在建康时云老哥就有意撮合他与云丹琉,有次他私会云如瑶被云老哥撞见,他还笑得像大灰狼似的,如果知道真相,云老哥恐怕那会儿就拿大竹板抽他了。

楼下传来一道老妇人的声音,“小姐,该睡了。”小婢脆生生应了一声,然后把灯光调暗,一边轻手轻脚地服侍云如瑶更衣,一边道:“这个夜明珠真是方便,一点烟火味都没有,而且想亮就亮,想暗就暗。那天程少爷拿出来,狗子哥都看傻了。”云如瑶道:“不要提那个程少爷……”小婢连忙跪下,“小姐,妳别哭,奴婢再也不敢说了。”程宗扬等着小婢离开,没想到服侍云如瑶睡下,小婢居然打开铺盖睡在帐外。

这事……程宗扬不甘心地想,云家几位爷大概是亡羊补牢,才弄这么一出。

耐心等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扬用匕首挑开窗户,闪身入内,先封住小婢的穴道,然后掠入账内。他手脚极轻,云如瑶却没有入睡,闻声转过脸来。淡淡的月光下,只见那张雪白面孔上湿湿的满是泪痕。

程宗扬心头一酸,低声道:“如瑶……”云如瑶像做梦一样怔怔看着他,半晌她咬住嘴唇,泪珠簌簌落下,用近乎刻板的生疏口吻哽咽道:“萧侯爷……”程宗扬跪在床边想握住她的手,云如瑶却躲开了,她哽咽道:“请侯爷自重,奴家……要嫁人了、。”“谁?”“盘江的程少主。”程宗扬尴尬地说道:“那就是我……”云如瑶身体一颤,泪眼模糊地扬起脸。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天我冲倒妳的小人……实在太丢脸了,只好把小狐狸拉来当档箭牌……”云如瑶怔怔看着他。

“后来我怕解释了会再也见不到妳……再后来……”程宗扬握住她的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瑶儿,知道妳受的苦,我恨不得飞过来,现在我总算来了。”云如瑶一手捣着嘴,泪水愈发汹涌。

“这些天我每天都来提亲,只要六哥答应,要颗肾我都给他。可是……”云如瑶忽然张臂抱住他,用唇瓣封住他的嘴巴。

程宗扬拥住她纤柔而冰凉的身体,心里彷佛卸下千钧重担。终于澄清误会,没有辜负她的心意,接下来背着她翻墙过河那种小事简直轻如鸿毛。

良久,云如瑶松开嘴红着眼睛道:“我们走吧。”“啊?”程宗扬一愣,这话本来该他提出,本来他打好腹稿想着怎么花言巧语把云如瑶拐走,这下全都省了。

“六哥到现在还不同意,多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来他也是为我好。”云如瑶轻声道:“可我什么都不计较。”程宗扬苦笑道:“是我不好。”云如瑶掩住他的口,摇头道:“我什么都不听,你什么都不用说的。”程宗扬果断地帮她穿好狐裘,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防水睡袋,“一会儿要过壕沟,妳不用怕,水下的木桩我都数清了,最多两个呼吸就能过去。”“等等。”云如瑶拿起眉笔匆匆写了一封信笺留在案上,然后揭开枕套取出一迭书卷抱在怀里。

“还有要带的东西吗?”云如瑶摇了摇头。程宗扬拉好拉链,把云如瑶背在背后用带子束好,然后穿窗而出。

第五章堡内夜深人静,程宗扬一路无惊无险地掠到墙边,跃上木梯,抛出绳子,纽绳而下。两丈高的城墙跳下去并非难事,但云如瑶免不了会受到震动,结果刚落到地面,墙上的绳子就被人发现,随即伸出几根火把,厉声道:“谁!”程宗扬闷头狂奔,几步跨近壕沟。墙上的护卫叫道:“放箭!放箭!”背后还背着云如瑶,万一有哪个不开眼的射中一箭,他和云老哥他们都可以去死了!程宗扬只好叫道:“是我!程少主!白天拿了钱就不认识了?”墙上一阵慌乱,总算没人敢随便放箭。程宗扬抓住机会一口气越过壕沟,掠到林边,刚藏好身形,吊桥匡的一声放下,一队人马疾驰而出。程宗扬转头一看,当先的竟然是云秀峰和云苍峰,两人都光着脚只穿了内衣,显然是睡到一半被人叫起。

单看两人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的势头,程宗扬就知道风头不妙,赶紧绕路,远远兜了一个圈子奔向舞都。

程宗扬绕路了,云家的人却没绕路,等他奔到城下,只见在他和敖润约好的城墙边,一队人马高举着火把四处游弋,还有人沿着绳子往上爬。

敖润探着头,一脸莫名其妙,心里一个劲的打鼓:程头儿搞个私奔咋这么大动静?难道是突然改主意,变成领人攻打舞都城?

程宗扬远远看了还蒙在鼓里的敖润一眼,心道:老敖,你自求多福吧!被云家人逮到顶多挨顿板子,好在你皮厚肉糙,也能顶得住。

这会儿不是仗义的时候,程宗扬转头沿着舞阳河往上游的首阳山奔去,一边狂奔,一边想着:私奔、私奔,难怪叫奔!力气差一点哪奔得动啊?

幸亏程宗扬早有先见之明,被云家赶出来就闭目凝神,养精蓄精,还能撑得住。

好不容易奔到首阳山,算算运动量,这一个时辰都跑了一场马拉松。程宗扬终究伤势未愈,这会儿只觉心浮气躁,丹田的气轮又有失控的迹象。他咬牙离开大路,往偏僻的山林钻去。

靠着手电筒帮忙,程宗扬在山坳里找到一处避风的位置,才放下云如瑶,拉开拉链。

云如瑶已经收了眼泪,一双眼睛明净如水,这会儿望着他,眼中满满的都是笑意。程宗扬抱着她亲了一口,然后道:“一时半刻他们找不到了,妳瞧,有个好玩的。”程宗扬拿出蛋屋,转眼一座房屋就出现山坳间。由于地方狭窄,蛋屋挤在山石、树木之间有些变形,但足够两人容身。

云如瑶惊喜地说道:“这就是仙人用的屋子吗?”“没错。”程宗扬道:“我一共找到三个,坏了一个,一个给了云老哥,另一个就在这里。”程宗扬带着云邻瑶进到屋内,拉上门锁。周围安静下来,整座蛋屋彷佛飘浮在山中的一个独立空间,隐秘而温暖。

云如瑶摸着墙壁,“外面的风透不进来,却一点也不觉得气闷,好神奇……”“这里有桌椅、窗户,还有床榻。”程宗扬打开手电筒充当灯具,然后靠在床上精疲力尽地喘口气,接着又坐起来认真道:“瑶儿,我必须告诉妳,六哥他们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还有两个女子我一定要娶来为妻。六哥只答应其中一个和妳身份一样做为平妻。另一个出身有点……六哥无论如何也不同意。那个女子和妳一样,我不愿让妳们受半点委屈,如果妳不喜欢,我便送妳回去。”“奴家在想,也许是你家里已有妻子,娶我回去只能当侧室,所以哥哥才不答应。”云如瑶绽出一丝笑意,低声道:“奴家在路上已经想过,便是当妾室也不后悔0”程宗扬挽住她的纤腰,“只怕委屈了妳。”云如瑶在他耳边小声道:“只要在你身边,莫说妾室,便是暖床侍寝的奴姬,奴家也是喜欢的……”程宗扬笑道:“真的吗?”云如瑶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羞涩地垂下头。

程宗扬心神微荡,展臂把她抱在怀中,低头吻住她的红唇。两人唇舌相接,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程宗扬拿出一只两颗心连在一起的饰品盒,“这是给妳的。”云如瑶打开一看,惊叹道:“好美……”盒内是一对龙凤戒指,做工精美异常。上面的龙凤鳞羽微微振动,还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在戒指上缓缓旋转。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入微,让人一眼看去就舍不得移开目光。

程宗扬把凤戒戴在云如瑶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舒口气,“正合适。”云如瑶看着他的举动,满脸都是幸福的甜蜜,然后紧紧抱住他。

缠绵间,云如瑶狐裘滑开,怀中的纸页散落出来,但两人都没有留意。直到唇瓣分开,程宗扬才发现地上的纸页,他好奇地拿起一页,“这是什么?”云如瑶连忙去掩,“不要看!”“哈!”程宗扬举起纸张,上面是一个年轻男子,唇角带着坏坏的笑意,眉眼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他的画像。问题是上面的他不仅光着膀子,露出八块结实腹肌,下面还挺着一根很威风的东西,显得气势汹汹。

“哇!这是妳画的吗?瑶儿,妳在画春宫图啊!这是什么?”程宗扬又拿起一张写满蝇头小揩的纸页,“这是……手抄的《金瓶梅》不对!哈哈!是妳写的!”纸上的文字明显有模仿《金瓶梅》的痕迹,但描写大胆,连《金瓶梅》也瞠乎其后。只是写作者显然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熟悉,字里行间充满想象。程宗扬本来边看边笑,但渐渐收起笑意。他可以想象云如瑶如何在孤独和痛苦之中,把她的向往都融入笔端,用文字和图画将她的一切都展露给自己。

云如瑶咬着唇,羞红的玉脸彷佛要滴下血来。

程宗扬柔声道:“如果这是情书,这是我见过最美最热烈的情书。”云如瑶狐裘松开,露出单薄的小衣。程宗扬心头一阵激荡,张臂拥住她柔滑的身子低声道:“妳刚小产过,别着凉了。”云如瑶讶然道:“奴家未曾小产啊!”程宗扬的脸色变了几下,妈的!又被那贱人骗了!

云如瑶道:“你走后一连几个月,奴家的寒毒都没有发作,后来身子一天凉似一天,三哥不放心便找个婆子来看。那婆子开了方子,奴家吃了几副,不知为何越来越嗜酸还断了癸水,停了方子才好些。谁知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人说奴家小产,用了下胎的方子,再寻那个婆子已不见踪影。可奴家失了身子的事再隐瞒不住……”程宗扬明白过来,那婆子显然瞧出云如瑶失身的端倪却没有声张,而是在江州之战如火如荼时突然抛出。一则丑闻酝酿数个月,在最紧要的关头揭露,使之效果最大化I典型的剑玉姬那贱人的手法。

上当就上当吧,顾不得去找那贱人算账,程宗扬这会儿如释重负,“吓死我了,妳没有小产实在太好了!我只怕妳伤了身体。”程宗扬一手环着她的纤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柔润的双乳上,接着他张开手掌在衣内一滑,包住她香滑微凉的玉乳。云如瑶身子一颤,含羞转过脸。

程宗扬在她耳边轻笑道:“瑶儿喜欢这样,对不对?”程宗扬指尖一挑,捻住她的乳头,在指间揉弄起来。云如瑶“呀”的低叫一声,娇喘道:“郎君……怎么知道……”程宗扬坏笑谨:“我还知道瑶儿喜欢粗暴一点。”他指间略一用力,云如瑶纤软的娇躯顿时一阵颤抖,她无力地伏在程宗扬怀中,“奴家云英未嫁便已失身,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无行的淫妇,可是郎君,我一点都不后悔。”她扬起脸依恋地看着程宗扬,然后双手一分,那条厚厚的狐裘滑落在地,接着解开贴身的小衣,露出白玉般的胴体,声音微颤着道:“奴家此身已是郎君所有,便是被郎君耻笑,被郎君当成最淫贱的奴婢,奴家也不后悔……”云如瑶咬着唇瓣,两眼水汪汪又湿又媚地看着他,忽然身子一滑,跪在他腿间。

“瑶儿……”“奴家已经出了云家的门,从今往后眼里心里便只有程郎一个人。”云如瑶柔媚地说道:“郎君累了一路,便让奴家来服侍你。”云如摇解开程宗扬的衣物,丝毫不嫌他下身还未洗过,便张开小嘴轻柔地吞吐起来。她的唇舌又凉又滑,刚开始有些生疏,不多时便无师自通地学会技巧,吸吮得越来越顺畅。

良久,她吐出阳具,一手揉着红红的脸颊,“嘴巴好酸。”程宗扬一脸销魂的表情,“瑶儿,妳怎么知道用嘴巴?”“都是你拿的那本书,里面好多花样……”云如瑶红着脸小声道:“人家天天想你,想得受不了就写下来……都让你看到了。”程宗扬坏笑道:“我们把里面的花样都试一遍好不好?”程宗扬抱起云如瑶放在床榻上,然后双手扒住她的雪臀,轻柔地朝两边分开。

云如瑶肌肤如冰似玉,像婴儿一样光滑,臀间娇美的玉户柔柔绽放,宛如冰雕一般晶莹。

隐秘的部位暴露在空气中,云如瑶的身体颤抖着,体温开始攀升。她常年寒毒缠体,肌肤冰凉,却是内媚的体质,稍加挑逗便春潮涌动。知道云如瑶未曾小产,程宗扬便抛开顾虑,他这些天跟十几个光棍汉挤在一起,偶尔跟死丫头搂搂抱抱反而更加火大,此时玉人在侧,胯下早已一柱擎天。他挺起身,阳具顶住少女柔腻的穴口慢慢贯入。

云如瑶昂起头,感受着情郎温存和细致的进入,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火热的阳具在狭紧的蜜穴中越进越深,粗硬的肉棒彷佛散发出无穷热量,让云如瑶整个身子都彷佛融化。

云如瑶羞媚的闭上眼,身体轻颤着道:“檀郎……”云如瑶的呢喃声彷佛一个信号,程宗扬的身体猛然一沉,阳具硬硬地顶到云如瑶体内,一直顶到蜜穴尽头。云如瑶只觉娇嫩的蜜穴似乎被阳具撑裂,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叫。

程宗扬伏在云如瑶光洁的玉背上,腹部紧贴着她滑嫩的雪臀,怒胀的阳具在她小巧蜜穴中用力捣弄。云如瑶秀发散开,玉体柔软得彷佛没有骨骼,滑腻的雪臀被程宗扬压在身下如玉球般滑来滑去,中间的嫩穴被阳具塞得满满的,随着他的抽送不住收紧。

云如瑶虽然娇娇怯怯,在床上却奔放又大胆。柔嫩的蜜穴已不堪重负,还主动翘起雪臀让他插得更加深一些。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身上,然后一托,将她的玉体扶起来个观音坐莲。云如瑶靠在他胸前,两条玉腿搭在他膝上,娇美的蜜穴绽露出来。一只大手伸进她蜜穴上方的裂缝里捻弄花蒂,另一只手掌则拥住她的身子揉弄她雪滑的双乳。

云如瑶媚眼如丝,粉颈靠在程宗扬肩头,玉颊侧在一边被他吻住红唇,整个人就像要融化的蜜汁。

怀中的玉体反应越来越热烈,忽然云如瑶勉强分开唇瓣,“等等……”云如瑶解开长发分出一缕发丝,与程宗扬的发梢软软系在一起。

“这是什么?”“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程宗扬明白过来,低笑道:“这应该是我们的洞房,可惜没有花烛,只有一个……咳,手电筒。”云如瑶贴他颈侧道‘丨“太亮了……”程宗扬笑道:“怕我看到吗?”云如瑶羞怩地侧过脸,“郎君还在人家……里面呢。”少女柔软的玉体宛如春水,散发出淡淡的体香。在程宗扬的挑弄下,云如瑶身体很快颤抖起来,忽然她蜜穴一紧,花心抽动着,从体内深处涌出一股寒气。

云如瑶体内的寒毒虽然诡异,但对拥有生死根的程宗扬来说没有丝毫妨碍,那股纯阴的寒气彷佛一丝清泉汇入丹田,反而使燥热的阳气安稳许多。

程宗扬的双手托在云如瑶膝下,将她粉臀抬起少许,然后从下往上挺弄起来,他刻意保持着节奏,等云如瑶的身子再次颤抖才一泄如注。

云如瑶冰凉的身体洋溢出一丝暖意,只是她身子娇弱,接连两次高潮早已支持不住,蜷在程宗扬怀中迷离睡去。

程宗扬拥着她纤柔的玉体,心头一片平安喜乐;只要没有辜负如瑶,即使面对云家的怒火,他也甘之若饴。

两人又缠绵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才从山间出来。

程宗扬原以为云家人会四处布防,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抓住,可出乎他的意料,压根连个人影都没见。

一路风平浪静地回到舞都,程宗扬倒是不安起来。云如瑶伏在他背上,被一条睡袋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的茅屋。

“我们就住在这里吗?”“租来住的。”程宗扬道:“条件差了些,和妳的绣楼没得比。”云如瑶嫣然一笑,“人家喜欢的。”富安正捧着茶壶喝茶,见到是他顿时长出了一口气,“程少主。”程宗扬道:“云家来人了吗?”“那个……老敖在屋里呢。”程宗扬心里一紧,“老敖受伤了?”“没!没!好着呢。”“人没事就好,一会儿再说。”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屋内,担心她住不惯土墙茅顶的陋室,直接在室内打开蛋屋把她放进去,“妳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敖润已经从屋里钻出来在院子里等着,低声道:“程头儿。”程宗扬打量一下,敖润除了额头肿了一块,别的地方都好端端的。程宗扬狐疑地看着他:“老敖,你怎么一脸心虚?云家没打你吧?”“没有。”敖润愁眉苦脸地搓着手道:“程头儿,这事儿……麻烦了。”程宗扬沉下^5,“仔细说。”“是。”敖润道:“昨晚我在城角等着,半夜听到动静,我还以为程头儿你来了,赶紧把绳子扔下去,等他们开始爬才觉得不对,再想收绳子可都来不及了。我怕你过来没人接应,也不敢躲。那些人上来,一顿拳脚就把老敖打趴,我都不敢还手,被他们用绳子捆着回到堡里。

“云家人问了我几句话就把我扔到空房子里,也没人理睬。我听着外面人叫马嘶,乱得跟打仗一样,到了大半夜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敖润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心里扑腾扑腾乱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直快天亮,云家才有人过来说三爷叫见。”敖润咽口吐沫,“三爷倒是和气,笑咪咪的,说昨晚都是误会,让程少主不要往心里去……”“还有吗?”敖润吞吞吐吐道,‘“云一二爷说……他们家压根儿没有瑶小姐这人,程少主以前是误会,往后不用再登门了。”程宗扬明白过来,云家是看到云如瑶留书出走,动了真怒,索性断绝关系,不再承认云如瑶是云家的人。他本来想生米煮成熟饭,谁知道云家直接把锅扔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虽然对云老哥有些歉意,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紫丫头呢?”“一大早跟着朱大爷出门,多半是去找你吧。”敖润道:“程头儿,要不要我安排车马?”回临安吗?如果云家上门要人,自然跑得越远越好,现在云家直接把人扫地出门,再跑就没有意义,反而留在舞都更好,更容易想办法弥补关系。

“找一处好点的宅子。”程宗扬道:“咱们在这儿要多住一段日子。”得知云秀峰和云苍峰不再认自己这个妹妹,云如瑶不禁痛哭失声。几位哥哥与她年龄悬殊,虽然是兄妹却犹如父执。

程宗扬安慰几句,云如瑶哽咽道:“纵然被父兄所弃,奴家也不后悔……只是瑶儿让家门蒙羞……伤了几位哥哥的心……”“六哥他们只趸一时气恼,过几日就好了。”程宗扬拥住她的腰,“真不行就等妳生个大胖小子带着回娘家,保证云老哥乐得合不拢嘴。”云如瑶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接着又垂下泪来。

这时传来一声轻笑,“程头儿,你又在欺负人了。”程宗扬转头一看,只见房门开着,小紫在门口笑吟吟看着他,然后目光落在云如瑶身上。

小紫笑道:“好漂亮的新娘子。”云如瑶停住抽泣,惊讶地张大妙目,被小紫的美貌所惊艳。

“这是小紫,这是如瑶。”云如瑶恍然道:“原来是小紫妹妹。”毫不掩饰地露出欣赏的目光。

小紫笑道:“那我就叫妳姐姐好了。”程宗扬一直心怀隐忧,担心死丫头和云如瑶见面会不会酿成什么血案,没想到两女一见如故,越说越是相得,最后竟然把他赶出来。

“这算什么事啊?”程宗扬嘀咕着离开屋子,看到朱老头正蹲在老槐树下跟几名禁军汉子吹牛。

程宗扬本想问他和小紫去哪儿,但这会儿满腹心事,见他们说得热闹,只摇了摇头去了静室。

“我准备在舞都多留几日,年前必定赶回去。”水镜中,秦会之的面容有些模糊。这些天接连施展水镜术,林清浦也有些吃不消,但再模糊,此时也能看到奸臣兄嘴边的苦笑。

“家主,如今时景动荡,商会还需要家主坐镇。”“临安上下,我相信你能搞得定,至于资金压力……我准备把首阳山的铜矿拿下来。”秦会之一惊,“家主明鉴!若是开矿,需要招募大量工匠,甚至开山筑路,运出的矿石还需挑拣、炼化。即使公子真能拿下铜矿,商会如今也无财力用在矿上。”“我明白。”程宗扬道:“所以我需要你在临安办一件事I募股。”秦会之皱眉道:“股东大会刚开过,眼下只怕不好再加人。”“这次募股和纳入商会的股东不同,确切地说,相当于债券。”程宗扬道:“当初在股东大会上已经通过,铜矿所用资金不多,可由我作主。现在我决定,在程氏商会名下以经营铜矿的名义成立一间商行,专门经营此次铜矿生意,从商会调拨十万金铢为本金。”秦会之思索片刻,“只怕不足。”“所以要另外再发行十万金铢的无记名股票,每一金铢为一股。这种股票只限于商行的铜矿生意,不参与经营也没有表决权,但可以获得利润分红,年息定为五成。”秦会之紧张地盘算一下,五成利息并不算高,一般民间借贷,两倍甚至四倍的利率都有。但民间借贷大都是在相熟的圈子中进行,向陌生人借贷的风险未免太大。

最要紧的问题是I“敢问家主,这些股票卖给谁?便是高太尉,最多也只能拿下一、两万金铢。”程宗扬摇了摇头,“不用去找豪门,就向市民发行,只要能拿出两贯钱就给一张股票。一年之后可持票领取股息,三年内本息全部还清。”秦会之推敲多时,“只怕市民未必肯买。”程宗扬无比诚挚地说道:“奸臣兄,这要靠你了。”秦会之苦笑起来,拱手道:“敢不从命。”程宗扬不担心股票卖不出去。临安与其他几座大城不同,士民殷富,一、两贯钱对一般人家并不算多。况且他相信秦会之的能力,别的地方不好说,但在临安兴风作浪都不在话下,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老敖!备马丨‘”敖润跑过来,“程头儿,天都快黑了还出门?”“离宵禁还有一会儿,在城里走走。”朱老头赶忙跑过来,“我!我!还有我!”“用不着你带路,后面去丨11六朝的城池多有宵禁,每晚敲过暮鼓之后关闭城门,到凌晨敲过晨钟才开放通行。城中有啬夫逻卒巡逻。因此像义纵那帮游侠儿只能在城外打劫。

程宗扬在舞都待了七、八天,还是头一次逛街,这一看才知道和他想象的不同,舞都的商业氛围别说比起晴州、临安,连建康都远远不如。城中整齐划分为二十四个坊,各坊用高墙相隔,根本没有临街商铺的概念。无论杀鸡屠狗还是贩卖粮、米、布匹、酒水,所有的商业行为都集中在一个坊内。坊内铺面同样寥寥无几,除了一间酒肆,只有一间铁匠铺和五、六家小铺面。

程宗扬呆了半天,“舞都人都不买东西吗?”“小程子,你就不知道了吧?”朱老头得意起来,指点道:“看到那边没有?”程宗扬望向旁边一处坊市,坊内鳞次栉比遍布着高大的屋脊,一直延伸到坊墙边缘,然后一座望桥从两坊之间的街上跨过,与另一处坊市连为一体。

“瞧见了吧?猜猜里面多少人?”“大概……五、六百户?”“嘿嘿!”朱老头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户人家I平亭侯邳家。舞都除了邳家,还有十几家地方豪强。小的占半座坊,大的像邳家足足占了两座坊,加起来占了大半座城。这十几户人家顶了天就几百人口,门下家奴虽然有数万,但那些家奴从生到死都在主人家里,哪里要买什么东西?除去这些豪强,城里还有官吏,官吏的俸禄一半是钱铢,另一半折成粮食、布帛、炭薪、香料,哪里用得着去买?便是城里的平民也大多有自己的田地,能种田纺麻,要买的物品着实不多。”程宗扬这才知道舞都虽然是大城,但居民大都自给自足,关上门就能自己过日子,难怪商品交易这么不发达。

“我不信他们不花钱I老敖,这里有青楼吗?”“有。”敖润道:“可程头儿,你不一定能看上眼。”“最好的在什么地方?那些公子哥儿难道不寻花问柳?”敖润老实道:“反正我是没碰见过。”朱老头道:“那些大户人家自家养的歌妓就有几百人,往来宴饮都在自家宅中,哪里用出去寻乐?舞都算不错了,多少还有几间酒肆、客栈。小程子,你以为到处都跟临安一样?”程宗扬半晌才道:“怪不得我还觉得纳闷,云家祖业在汉国,怎么产业全在晋宋?原来是没生意做I不对啊!我在临安听说汉国有些大商人,地方繁华,比起宋国也不逊色。”“那是宛洛一带。当初天子把天下的富强大族迁往洛都,世家大族多起自宛郡,宛洛周围人口不到三成,却汇聚汉国七成的财富。舞都是武帝南征夺取的晋国故地,地方豪强早被迁徙一空,如今这些豪族都是别处迁来的,怎么能和那些通邑大都相比?”难怪云家在舞都这么低调,程宗扬总算明白过来。舞都位于汉国边陲,又因为经历战火,地广人稀,大量土地又被豪强大族占据,商品经济基本等于零,只怕比苍澜好不到哪儿。

朱老头等的就是这一刻,先用严酷的事实教训这小子,然后劝小程子别满门心思做生意,男子汉大丈夫还是赶紧干正事要紧。他笑咪咪正准备开口,没想到程宗扬却笑起来。

“这里的商业完全是空白啊!太好了!”程宗扬重重一甩马鞭,意气风发地大笑道:“这么大的市场,整个都是我的!”第六章朱老头脸黑如墨,跟着程宗扬回来就一头扎进柴房,要死不活地拱在麦秸堆里长吁短叹。

程宗扬兴致勃勃地回到房间叫道:“死丫头!快去磨墨!本少爷要写一份计划书!”“什么计划书?”却是云如瑶捧着纸砚出来。

“关于舞都的商业开发。”程宗扬搂着云如瑶亲了一口,然后道:“死丫头呢?”小紫的声音从蛋屋里软软传来,“人家在看书。”“妳才认识几个字,别笑掉我的大牙了!”程宗扬探头一看,小紫果然在看东西,只不过是云如瑶手书的那些文字。

云如瑶红着脸道:“小紫妹妹好聪明,过目不忘,奴家只教了一遍就认得了。”程宗扬一阵惭愧,待在南荒那种环境里,朱老头根本没想过教小紫认字的必要I别说朱老头,她跟了他这么久,他也没想到这事。小紫认得几个字还是跟秦会之等人偶然学的,没有系统学习过。

可是给死丫头看这东西真的没问题吗?瑶丫头写的东西何止大胆奔放?完全是少儿不宜!不过话又说回来,少儿不宜的东西死丫头别说看了,干的就不少。这两个一个有想象,一个有实践,遇到一起说不定会起什么反应。

云如瑶一边铺开纸张,一边好奇地问道:“商业开发?”“我发现舞都的商品交流几乎是空白,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开发商业。哦,我有没有告诉妳,我的盘江程氏也是经商的?”“奴家听小紫妹妹说了。”云如瑶抿嘴一笑,又有些担忧地说道:“但舞都人很少买东西。奴家记得哥哥也在城里开过店铺,一年下来没有多少生意,只好关了。”“再自给自足的社会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自己做,而且越是封闭的社会结构,对商业的抵抗能力就越低。”程宗扬信心十足,“比如舞都人家家户户都要用家具,一张几案自己做也许要一个月,还要浪费大量木料。我开一间家具作坊,聘请熟练的工匠,大量购入木料,不出三天就能做出一张几案,加上工钱只用一、两个银铢。即使一张木几卖三个银铢,可舞都人把做几案的木料卖给我,再多花一个银铢就能得到一张美观耐用的木几,还省下一个月的时间。”云如瑶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算的。”她一边磨墨,一边回忆道:“奴家小时候,哥哥曾经贩来一批几案箱柜想卖给舞都的大户。后来奴家听说,城里的杜家很喜欢那些家具,每样买了一件。杜家没有山林,但田地很多,于是他们找处丘陵挖了沟渠,栽了上千株树苗和漆树,又派上百名家奴学习木匠手艺。十年之后,等树木成材,杜家派家奴伐下树木解成板材,然后按照那些家具式样逐一打造,连漆料都是自家漆树产的。平亭侯邳家有现成的木材,连样品都没有买,只让家里的木匠看了一遍,回去便原样打造出来,一文钱都没花。”程宗扬听得发愣,这是什么作风?看到中意的家具不是买下来,而是回去挖沟栽树I汉国的豪强是存心表现自己为什么叫豪强吗?

云如瑶道:“一般人家便是想买,奈何手中没有多少多余的钱铢。毕竟粮食可以自己种,钱铢却种不出来。那些豪强们虽然有钱,但自用已足,多余钱铢大都用来窖藏。不仅豪强如此,连朝廷也是如此,府库积粮如山,钱铢的穿绳都已朽烂还以为盛世,岂不知钱铢如泉,聚而不用不过死水一潭,流动起来方有其用处。”“没错,就是这个道理。”程宗扬道:“商业本质就是用自己有的,换取自己没有的,钱币是交换的中介,而不是目的。舞都不是没有钱,而是缺乏流通的管道。豪强手里有钱,没有地方消费;平民手中无钱更无法花钱,就成了一个僵局。如何打破僵局,让钱铢流动起来……”程宗扬在灯下陷入沉思。

灯花忽然爆开,程宗扬倏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想得入神,夜色已经深了,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丝毫灯光。

六朝与现代最大的差别在于夜生活的单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极少有现代那种生活从夜晚才开始的人群,毕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能随意使用的灯油。说起来,那些半夜打劫的游侠少年倒算是六朝少数的夜生活分子了。

这时一个声音呢喃道:“郎君……”程宗扬回身看去,只见云如瑶轻衣薄衫,犹如一株幽兰含羞带喜地望着自己。

他挽住云如瑶的手,“穿这么薄,别着凉了。咦?”程宗扬挑开她的衣襟,只见她穿着一副半透明黑纱胸罩,雪白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乳尖一点娇红宛如豆蔻。

云如瑶红着脸道:“是小紫妹妹拿给奴家的。”她离开云家时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只穿了贴身内衣和一条御寒的狐裘。小紫手边倒是有衣服,但都是从太泉古阵拿来的,穿这么性感未免太勾引人了。

程宗扬抱起云如瑶大步走入小屋,小紫正伏在地上看那些纸,听到两人进来便笑吟吟地抬起头。

程宗扬道:“死丫头,乖乖回妳的房间去。”小紫笑道:“就在这里好了,瑶姐姐又不介意。”云如瑶道:“小紫……”小紫轻笑着两手一伸,将她的裙子扯下来,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玉腿和一条薄薄的黑丝内裤。云如瑶惊叫着被小紫拦腰抱着放到桌上,接着小紫伸出香舌在她耳下轻轻一舔,云如瑶的身子顿时软下来。

“死丫头,妳少乱来啊!”程宗扬一阵紧张,这丫头醋劲其实挺大的,云如瑶和她待在一起,简直和一个婴儿与一只雌虎待在一起差不多。

小紫没有理他,只撒娇似的对云如瑶道:“瑶姐姐,让人家看看好不好?”“不要……”“喂!喂!死丫头,妳干嘛?”小紫笑道:“人家可是瑶姐姐的媒人呢。”“哪来的媒人?瑶儿是我自己找的好不好?”云如瑶满脸红晕,小声道:“都是她拿的那本书……”程宗扬想起来,可不是嘛!那本《金瓶梅》小册子还是小紫故意放进去的,要不然也没有后面这些事。

小紫撒娇般道:“姐姐,好不好?”云如瑶争不过她,只好转头对程宗扬道:“檀郎……”程宗扬暗道:死丫头,小心玩火自焚,一会儿火上来了连妳也烧到!他大度地说道:“妳们看着办!反正我是不介意啦。”云如瑶羞答答道:“奴家早晚要和妹妹共事一夫,便是同床服侍……也是应当的。”虽然云如瑶在床上表现得很大胆,但程宗扬没想到她这么放得开,他甚至怀疑死丫头是不是给她下蛊?

小紫笑道:“瑶姐姐下面好漂亮呢。”云如瑶嗔道:“坏丫头,不要说……”“喂,妳们两个背着我干什么?”“在看书啊!”小紫笑道:“瑶姐姐看得入神,一不小心被我占了便宜。”“紫丫头坏死了,”云如瑶羞道:“趁我看书,在奴家身上乱摸,害奴家泄了身子^”“真的吗?”“奴家是想起昨晚和郎君……一时失神……哎呀!”小紫将云如瑶的内裤扯到膝下,露出光润的下体,笑道:“姐姐下面颜色好浅,跟冰玉一样呢。”小紫白嫩的手指在她股间挑弄片刻,然后没入花唇。云如瑶勉强握住小紫的手腕,玉体战栗不已,不一会儿便露湿春心。

眼前香艳的场景使程宗扬下身不由得一阵火热,他原本还担心死丫头每晚跟他挤在一起睡,如今有了云如瑶会不知怎么安置。眼下她们两个好得像一个人似的,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话说回来,像云如瑶这样的娇小姐从小起居睡卧都有小婢服侍,出嫁时候,贴身丫鬟做为通房一起服侍丈夫是豪门惯例,连与夫君交欢时,旁边有小婢服侍也见怪不怪。他觉得不可能的举动,放在她的环境中就可以理解了。

程宗扬发现云如瑶娇怯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妙不可言的尤物,常年离群索居的生活不仅没有让她变得孤僻,反而使云如瑶对正常生活充满向往和异乎寻常的激情。对他的任何要求,她从来都不拒绝,反而用更大的热情来迎合他。

短短几天,两人便换了十几种花样。云如瑶在床榻上一改平日的怯弱,柔媚至极,每一次都让他淋漓尽致。云如瑶初尝滋味,正是情动十分,接连几日两人都是在缠绵中睡去。随着两人的交合,云如瑶体内的寒毒不断弱化,手脚渐渐有了温度,雪白的玉颊也多了几分血色;少女的稚嫩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少妇婉约的风情。

云如瑶和小紫的交情也迅速升温。云如瑶惊叹于小紫的聪慧,小紫也对云如瑶表现出足够的善意。程宗扬发现小紫不是不容人,只不过是对智商不够的人表现出赤裸裸的歧视。但在程宗扬看来,她们两个不仅是平等相称的姐妹,更像是一对臭味相投的玩伴。

在每晚的洞房花烛之外,这些天程宗扬与富安和他带来的禁军汉子都厮混熟了,那些军汉既然被派到汉国,都是高俅心腹中的心腹,如今挂在商会名下,程宗扬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直接从商会给每人发了一份工钱。

刘诏等人被派来公干,结果白白拿着俸禄一点事情没有,如今又多了一份薪水,都有些不好意思。刘诏几次讨活干,程宗扬笑道:“要办的事情多了,过几日还要劳烦你们。”‘刘诏拍着胸膛道:“少主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兄弟别的不行,就是有把子力气!”抵达舞都是在六月中旬,到了月底,高智商和冯源等人从山上回来,他们买了五百多棵铁杉木,花了不到一千金铢。

高智商笑嘻嘻道:“管事的吕哥是平亭侯的小家臣,徒儿给了他五十金铢,把上品的大木改成下品,一下省了千把金铢。”“干得不错。”程宗扬把账册递给云如瑶。

高智商涎着脸道:“这是……师母?真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就是天上的仙子也比不上!也就是这样的俏佳人才好配上我师父这样的好汉!哎呀!小紫姐姐!几天不见,姐姐比以前更漂亮了!就是月宫里的嫦娥也比不上姐姐一根眉毛啊—”“闭嘴吧!”程宗扬拿出两小串银铢,“百分之一的抽头,这是给你的。”“谢师父!”高智商以前手指缝里漏的都比这多,但这笔钱是他实打实挣的工钱,拿到手中感觉分外不同,他拿着银铢叫道:“富安!富安!你这个狗才!快来!”富安溜过来,“衙内,叫小的什么事?”“把这串钱送给爹爹,告诉我爹,就说我现在能自己挣钱了丨‘”程宗扬不禁笑道:“行了吧!这一串钱还值得送回去?路费都是好几倍。”“那不一样,这是我挣的钱!对了,舞都的醋不错,富安,再买几坛醋送回去。告诉家里的厨子,每天中午、晚上各做一道醋溜鱼,让我爹一吃就想起是儿子我孝敬的,他一开心说不定还能多吃几碗饭。”“小的明白丨乙云如瑶忍着笑,肩头乱颤。小紫问道:“还有一串钱呢?”高智商做个抛骰子的动作,“我跟义纵约好了,今晚在七里坊玩几把。”他压低声音道:“听说城里的游侠儿们约好了,等明天新太守到任要给他来个大的,今晚好好乐一把。”程宗扬心头一动,“七里坊是什么地方?”高智商道:“书城西,坊里都是做贱业,乱得很。”程宗扬起身道:“我也去看看。”七里坊在舞都西南角,似乎战乱之后就没有修复过,连坊墙都破烂不堪。坊内原本的屋舍大半残缺,留下的柱墙依稀能看出几分巍峨的气势,但多了许多歪歪斜斜的茅舍。板墙的缝隙中偶尔露出几道目光,都有亡命之徒的狠厉。

高智商别的长进看不出来,胆子倒是比以前大多了。他敞着怀露出瘦伶伶的胸膛,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程宗扬走在中间,敖润和刘诏一左一右跟在后面,有这两条大汉跟着,那些目光只盯了几眼便退缩回去。

程宗扬的唇角黏了两撇胡须,眉毛也被小紫用炭笔涂浓。去七里坊少不得见到义纵,程宗扬与他打过照面,还是被他亲手劫过,被认出来就麻烦了。这点伪装虽然简陋,但夜间混在人群中已足够掩饰。

一名汉子蹲在一处破败的院墙边,见到众人过来,把手指放进嘴里发出一声忽哨,低声道:“小高来了!”墙头的缺口处钻出一颗脑袋左右看了看,然后放下一道梯子,“快点!”高智商爬上去笑骂道:“刘铁臂,你还欠我钱呢,什么时候还?”刘铁臂道:“你怎么还带着生人来?”“放心!这几个都是我的好友,刚犯下命案,从云水游过来,逃到咱们这儿来的。”“杀过人?”刘铁臂一抱拳,“好汉子!进来吧丨”众人从一堆倒塌的砖石木柱穿过,只见院中生着一堆篝火,几十名壮汉、少年聚在一起,不时发出一阵叫好声。

篝火旁有两人正在角力,其中一个鹰目狼顾,正是义纵;另一个是满面纠髯的大汉。两人把臂躬身较量片刻,义纵一声低喝,腰身一扭,将那名大汉甩到一边。

众人轰然叫好。

高智商一脸纳闷,“不是说赌钱吗?”义纵脸上的伤疤已经好了七、八分,他一边用褂子擦着脖颈的汗水,一边走过来对高智商道:“听说你杀过人?”高智商跟他们混在一起,平常牛皮吹得山响,这会儿自然不能掉链子,胸脯一挺,“杀过!”“好!有桩来钱的大生意,你干不干?”高智商拍着胸膛道:“兄弟交情,义气当头!义哥!我跟你干了!”高智商连什么事都没问就一口答应,这般义薄云天让义纵也大是佩服,“好汉^^!我义纵果真没有看错人丨乙他转身道:“各位兄弟!咱们舞都的豪杰侠士如今都到齐了,”他手一挥,“今晚共谋大事!”众人纷纷道:“义兄弟!咱们都听你的!”“舞都游侠儿,一诺为重,生死为轻!”有人豪情满怀地放歌道:“少年侠气‘父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间,生死同!一诺千金重!”“好丨丨”义纵道:“大伙儿都知道咱们舞都新来一位太守,那老贼当初在济南当都尉就把当地的豪杰尽数下狱,一口气杀了近百名好汉子,如果让他来舞都,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没错!”有人叫道:“我听说田大侠因为收留几名投奔来的好汉,便被那老贼灭门!”有人愤然道:“田大侠义气过人!竟然被这狗贼杀了!”众人怒骂声不绝于耳,有人拔刀往地上乱砍,还有人扯开衣服往胸口血淋淋地划上一刀,嚎啕大哭。‘高智商的腿都有些发颤,小声道:“师父,我刚才是硬着头皮上的,这些人一言不合就砍人,我……我这会儿想尿一泡……”“别尿裤子里。”程宗扬转念一想,拦住正要解裤子的高智商,“上去对着火堆尿,你就说……”他悄声说了几句。

高智商一咬牙,“豁出去了!”高智商冲到篝火旁,拉开裤子对着火堆咳咳嗦嗦地尿起来,一边大叫道:“老贼!小爷尿你一脸丨乙众人一片欢呼,纷纷朝高智商竖起拇指。

高智商彷佛平添百倍勇气,也顾不得去提裤子,光着屁股朝众人抱拳,出了半天风头才得意洋洋地下来。

那些侠客大声说着,不时挥舞长刀展现自己的勇武,程宗扬在旁听着,渐渐起了疑心。义纵对那位太守一路上的行止知之甚详,如果沿途的游侠儿都在盯着太守的车队,互相通风报信也说得过去,可他连太守昨晚私下与本地豪强杜氏见面,还收了杜氏送去的一对玉璧都知道,那不是游侠儿能打听出来的。

“外郡的好汉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在路上将那老贼的车队拖延一个时辰,待那老贼到舞阳河已经是黄昏时分。河上的渡船我们做过手脚,等老贼上船,驶到中流,就拔下塞子。那老贼护卫虽多,但先渡的最多只有一半,到时趁他们下河施救,我们就从林中冲出来!”义纵狠狠比了一个“杀”的手势,然后笑道:“那老贼性喜收受贿赂,行囊颇丰,单是运送钱铢、丝帛的大车就有六辆,到时我义纵一介不取!一半的钱铢拿出来扶弱济困,另一半大伙平分!”一众豪客被他挑动得嗷嗷直叫,恨不得这会儿冲出去厮杀。

义纵说完,一路过来与众人交谈几句,不时放声大笑,挥起拳头捶打彼此的胸膛;走到程宗扬面前,他赞许道:“好汉子!一看就是杀过人的!敢问兄弟尊姓大名?”“程宗扬。”程宗扬抱了抱拳,“因为杀了一个仇家,不得不亡命天涯。”“杀得好!”义纵道:“我等血性男儿,自当快意恩仇!来!干了这碗丨:程宗扬接过陶碗一口喝下,然后道:“明日之事,义兄弟尽管吩咐!我这两位兄弟都是杀人如麻的豪客。”“程兄弟远来是客,怎会让你上前厮杀?到时跟着义某就是。”程宗扬暗暗皱眉,他疯了才会和一群陌生人劫持新任的太守,原本想借口前去设伏,带人一走了之,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要他跟在身边。他摸了摸胡须,难道这小子看出他是假扮的?

众人喧闹一夜,快天亮才陆续睡倒,院中酣声如雷,程宗扬耐着性子靠在柱上装作假寐。院子四周都有人把守,禁止出入,显然是怕走漏风声。

高智商爬过来,“师父,咋办呢?”程宗扬闭着眼1:“你看呢?”高智商狠了狠心,“师父,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不如赌一把大的……”高智商的想法跟他一样,但那些扎成木排的铁杉木却是他没想到的。程宗扬没说“你这小子跟我想的一样”,而是故意道:“万一办砸了呢?那些货物还好说,你的小命还要不要?”高智商道:“富贵险中求I真不行咱们就跑路!这跟押宝一样,输了最多那些木头打水漂,赢了赚的就不是那几根木头了。”这小子倒有几分眼光,就是赌性太重。程宗扬道:“还有吗?”高智商道:“我就发愁一个I消息怎么递出去?这些人盯得太紧了。”“别担心,有人给你传话。”程宗扬略略提高声音,“听到了吗?”朱老头在暗处哼了一声,他怕这小子再妄动真气,谁知道这小子竟把他当成跑腿的。

天色阴沉沉似乎要下雨。到了辰时,一个青衣男子匆匆过来找到义纵悄悄说了几句,义纵点了点头,等那人离开便喝道:“兄弟们!醒醒!干活了!”第七章雨幕中,一行车马远远行来。两条渡船已经在码头守候,前方的几名士卒解下马匹牵到船上,然后把车辆推上船。

一群人埋伏在林中紧紧盯着渡船。程宗扬已经看出来,这些四处招揽来的豪杰有几个不想干的,但义纵等人看得极紧,只能被裹胁着跟来。

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内,又湿又冷,程宗扬却在担心自己的胡子,万一被雨水冲掉就漏馅了,他索性撕下一截衣物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旁边一名汉子竖起大拇指,然后有样学样也撕下衣服包住头脸,不多时众人都蒙上面,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渡船来回两趟,车队已经渡过三分之一,接着车上下来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人,他戴着前高后低的乌色梁冠,腰间用彩绶系着一只革囊。几名扈从把他扶到船上,船夫竹篙一撑,船只离岸驶往河心。一名扈从撑起伞盖替主人遮雨,忽然船只打个转,正在撑篙的船夫失足跌入河中。

船上众人连忙去救,但船身被滚滚河水冲得不住旋转,在上面能站稳都不容易。已经过河的士卒蹚进河中赶来救援,谁知那船离河岸还有十几步远,竟然开始下沉,接着另一艘船也失去控制。

岸上的士卒脱了衣物凫水过去救援,在他们背后的林中,义纵看准机会,大喝一声:“杀!”几十名豪杰蜂拥而出。

程宗扬跟着人群胡乱跑着,一边紧盯着河心。那名中年人已经落水,如今正是盛夏,河中水流正急,他的宽袍大袖在水中累赘无比,虽然有几名扈从拼死相救,还是被河水冲得分开。

岸边已经交起手来,那帮游侠人多势众又出其不意,一交手便砍翻几名士卒。

不过有人劈开大车,成串铜铢滚落出来,不少人上来争抢,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程宗扬对敖润和刘诏吩咐道:“看好衙内!”然后一头扎进水里。

刘铁臂也盯着那中年人,那是整个车队最大的肥羊,见程宗扬抢先,他也匆忙跳下水,“我来助你!”程宗扬游泳的技术十分平常,但修为放在那里,一口气潜游几十公尺也不在话下,他顺着河流飞快地靠近落水的中年人,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

那中年人并非不会游泳,只是被衣物束住手脚,难以施展,眼看被程宗扬扯住衣物,他勉强露出水面喝道:“哪里来的强盗!敢劫持本官!”程宗扬叫道:“别动!”中年人厉声道:“士可杀!不可辱!”说着拔出短刀,朝程宗扬刺来。

这么一耽误,刘铁臂也游过来叫道:“快砍了那老贼!他身上肯定有好东西!”那中年人还挣扎不休,他的衣物浸了水变得沉重,程宗扬索性把他扯到水下,屏住呼吸扯下他的宽袍,一边往岸上游去。

两人被河水冲出数百步远,连岸上的厮杀声也变得模糊。那中年人呛了水,神情委顿,一出水面就剧烈咳嗽起来。

刘铁臂不知道被冲到哪里,隔着蒹葭也看不清楚。程宗扬费力地把那中年人拖到岸上,说道:“别搞错了,我是来救你的。”那中年人咳了片刻,“你是谁?”“草民程宗扬,是宋国来的商人。”“岸上那些盗贼可是你的同伙?”“实言相告,草民只是行商路过此地,手下一名小厮在城中游荡,遇上少年密谋劫杀新来的太守。草民虽是异乡人,却久闻太守刚直不阿,因此混迹其中与几个家人相机施救,幸得太守安然无恙。”“原来如此。”那中年人见程宗扬并无恶意,于是镇静下来,拱手道:“本官宁成,多谢程先生援手之德。”“太守不必客气,草民虽是行商也知道大义所在。告辞!”程宗扬一抱拳,就那么扬长而去。

宁成望着他的背影,良久道:“施恩不图报,此人大有古风。”他忽然脸色一变,急忙往腰间摸去,“不好!”程宗扬披着衫子席地而坐,悠然饮着茶。云如瑶在屋中点起铜炉,将几件湿衣逐一烘干。

宁成脱险之后,立刻命人拦截几块正从上游漂下的木排,指挥士卒强行渡河,攻击群盗。义纵等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此时乱了阵脚,被士卒一冲便死伤数人,剩下的顿时做鸟兽散。

宁成马不停蹄地进入舞都,随即下令封城,全城大索。这一夜还没过完,那些游侠豪杰多半已经落网,只有义纵和几名少年躲起来。

高智商和敖润、刘诏早趁乱溜走,连汗毛都没掉一根,这会儿还有心情在门外看热闹。

各处坊市鸡飞狗跳,不断有人被士卒抓到,戴上重枷拖走。高智商的眼睛忽然一亮:“刘铁臂——那家伙还欠我钱呢!”刘铁臂的脸上被抽了一鞭,不停滴血,听到叫嚷声,忽然叫道:“那个!那个姓高的!也是我们一伙的!”高智商想溜已经迟了,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卒挤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揪住他,往他的脖子上套根锁炼直接拖走。

富安冲过来使劲作揖,“官爷!官爷!弄错了!我们衙内……他可不是盗贼啊!”一边说,一边掏出钱铢往他们的袖子里塞。

士卒接过钱,一把将他推开,喝道:“莫非你也是盗贼!”刘诏握住刀柄正要动手,却被敖润用肩膀一撞,把他撞到院内,“还不找程头儿去丨‘”刘诏连滚带爬地奔进来,“程头儿!大事不好了!”程宗扬听完咧了咧嘴:“好嘛,刚做的人情就得还。”他看着云如瑶正在烘烤的衣物,说道:“让那小子在牢里待一晚,明天我接他出来。”舞都太守府里,一名官吏垂手道:“回太守,为首的盗贼名叫义纵,其姐是平亭侯夫人身边的女医。”宁成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平亭侯……来人!去邳家!”“太守,此时天色已晚。”“便是连夜去。”宁成冷冷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本官身为二千石,难道平亭侯敢将本官拒之门外?”平亭侯邳柴在洛都自有宅邸,留在舞都主事的是他三弟邳寿,这一夜邳寿如坐针毡,竭力应付新来的太守。

宁成对他的不耐无动于衷,先问完本地的风土人情,然后话锋一转,问起邳家在舞都的产业。

邳寿小心道:“当年吾祖从征有功,被封在舞都,起初实封两千户,经过历年赏赐,如今近四千户。”“据说封首阳山也有邳家的封地?”“正是。先帝在时,曾将首阳山几处出产木材的山谷赏赐给敝家。”“这是天子圣德。”“太守说的是、,我邳家上下感激不尽。”宁成不闲不淡地说着话,一直坐到子时也不着急离开。邳寿心知要出点血,于是咬了咬牙,说道:“听闻太守渡河时遇袭,在下忧心如焚,太守幸得无恙,在下也就放心了。来人啊丨11两名婢女捧着一只蒙着红绸的盘子进来。

“这是邳某一点心意,给太守压惊,还请太守笑纳。”邳寿掀开红绸,盘内是一迭铸好的金饼。

宁成放声大笑,“邳家资财千万,拿这点金饼就想打发我宁成吗?”他大喝一声,“义纵何在!”邳寿打个哆嗦,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这会儿退一步就是灭门之祸,只能硬着头皮道:“太守明鉴,在下并不认得义纵。”“好嘴硬,来人!搜丨11邳寿厉声道:“宁太守,平亭侯府并无义纵此人。”宁成冷冷道‘‘“本太守便是搜了又如何?”祁寿噎了一下,拱手道:“回太守,世子尚在府中,只怕惊扰世子。”“既然如此,本太守更要命人搜查。”宁成道:“万一有盗贼潜入府上就不只是惊扰世子了。”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数百名士卒将占据两坊地的平亭侯府团团围住。0寿暗道这厮果然狠辣,连郡兵都调来。

双方已经撕破脸,邸寿也不在宁成面前做表面工夫,告退一声,立即找到世子邳忌:“义纵走了吗?”邳忌长袍博带,身旁坐着几个美姬,一边左拥右抱,一边用稻粒逗弄玉架上的鹦鹉,“三叔何必慌张?宁老贼胆子再大,难道还敢搜我们平亭侯府?”邳寿顿足道:“已经开始搜了!”邳忌啪的一掌把鹦鹉打得羽毛乱飞,怒道:“好个匹夫老贼!”一道人影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慷慨道:“我义纵绝不连累世子!这就去见宁老贼,便是横刀自刎也要溅那老贼一身血!”“我堂堂侯府难道连一个豪杰都护不住?”邳忌在堂上走了一圈,“我派人送你出去,到乡里躲几天。”邳寿阴声道:“他已经用符节调来郡兵,如今周围都被他调来的士卒守住,哪里出得去?”“去冰窖。”邳忌道:“冰窖地方隐秘,能藏两、三个人,那些郡兵再搜也搜不出来。”“多谢世子好意。”义纵毅然道:“我们兄弟六人同生共死,若是藏身冰窖躲过此劫,义某也无颜苟活于世!”邳忌顿足道:“换衣服,就跟在我身边。”邳家奴仆过千,多几个人毫不显眼,邳寿道:“夜里还好说,天一亮还怎能瞒得住?”邳忌又转了一圈,忽然一笑,“有办法了I三叔放心,我保证让义纵兄弟堂堂正正出门,还不连累我们邳家。”祁寿心下虽然不安,但知道这个侄子素有智谋,行事果决,一边急道:“赶快!赶快!”一边匆匆忙忙往前面去了。

邳忌从容笑道:“不用担心你那些兄弟,我有的是办法。”他贴在义纵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义纵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兄弟丨二邳忌大笑道:“到时候我要叫宁老贼干看着你们扬长而去也无计可施,哈哈丨二义纵却暗怀隐忧,宁成横下心搜查平亭侯府,这般急切倒不像是为了他这个小角色……义纵猜的没错。宁成真正在意的是他随身的官印,他在水中挣扎许久,被那个姓程的商人救到岸上,才发现官袍和原本系在腰间的太守印绶无影无踪。官印一旦丢失便是死罪,若是走漏风声被朝廷知晓他遗失官印,颁下惩处的诏书,即使他再找回官印,旨意也不会更改。

宁成不敢声张,脱险之后立即渡河攻击盗贼,把人驱走,然后暗中派人沿河搜索,但往下游找了数十里也一无所获。官印用革囊盛放,不会轻易沉底,既然没有踪影,多半是被人取走。当时离他最近的只有两人,那名姓程的商人救了他又空手离开,自然不会是那名商人。那么就是另外一个盗贼,如果是盗贼拿走他的官印再大肆宣扬,立刻便曰疋杀身之祸。

因此宁成不顾侯府威势,艇而走险,悍然围府搜查。这一下把邳家得罪到死处,但丢失官印也是死罪,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成便是得罪邳家也顾不得。

直到天亮还没有消息传来,宁成坐在厅中面沉如水,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过了辰时,一名属吏进来:“禀太守,有一名商人求见。”“不见。”属吏喏喏退下。

宁成忽然道:“哪里的商人?”属吏停下脚步,“是程氏商会的少东家,说有件东西要送给太守。”“请丨二程宗扬捧着一只盒子进来,躬身道:“草民见过太守。”“果然是你。”宁成屏退左右,盯着盒子道:“此乃何物?”“草民昨日渡河,在下游的蒹葭丛中拾得一件衣物,草民不敢私藏,特来献予太守。”宁成打开盒子,只见一件官服迭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一只革囊,囊上系着一条青白红三色相间的绶带。他隔着革囊一摸,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果然是他的太守银印。“程商人,请坐。”程宗扬笑道:“多谢太守赐座。”宁成自渡河就阴冷如冰的脸上露出几许笑意,淡淡道:“不知程商人做什么生意?”“敝商会生意繁多,这次来舞都,一是听闻先生出任太守,舞都政通人和,升平可期,敝商会有意借太守的光为本地民生效力。其二,”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也是为了首阳山的铜矿。”宁成点了点头,“舞都正需要程商人这样急公好义的商家。”“草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尽说无妨。”“草民一名手下昨晚在门前说笑,被捕入狱。”程宗扬苦笑道:“就是那名打听出消息的小厮。”宁成笑道:“还有这等误会?叫什么名字?把人放出来吧!”一名小吏忽然奔进来,喘着气道:“太守!不好了!”宁成沉下脸,“何事慌张?”“那……那帮盗贼……劫持平亭侯的世子丨11宁成一怔,接着放声大笑,比起邳忌在内宅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他霍然起身:“自作孽,不可活!程商人,你也来见见本官的手段!”近百名郡兵将一座楼阁围得水泄不通,周围哭叫声响成一片,楼上几名少年捆住邳忌,将刀架在他的颈间叫道:“都给我滚开!”“说你呢!再拿箭指着我,我一刀捅死他!”“我们烂命一条!有侯爷的世子给我们陪葬,值了!”邳寿嘶声道:“万万不可伤人!你们要什么财物,我们邳家都给你!”宁成大步过来,邳寿听到动静,扑通一声跪下,泣道:“太守,求你救救世子吧!”宁成冷冷盯了他一眼,然后抬起头。

义纵从邳忌身后露出半张脸,叫道:“宁老贼!给我拿一千金铢,够用六天的酒肉!再备一艘快船!等爷爷上了船就放了世子,要不然我砍了他的脑袋!”邳寿叫道:“一千金铢我们邳家拿得出!拿得出!我这便命人取来!”宁成一言不发,邳寿自作主张派家奴取来金铢,金灿灿地堆在木盘内。

宁成这才开口,“这是给盗贼的赎金吗?”邳寿泣声道:“只要能保住世子的性命,再多的钱财我们邳家也肯出。”“既然拿得出,便赏给这些士卒吧。”宁成一边说,一边从一名箭手手中拿过弓箭,然后张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邳忌的咽喉。

满院的哭叫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瞠目结舌。邳忌望着颈中的利箭,眼珠几乎瞪出来,接着膀颈一歪,一命呜呼。

死寂中,宁成如寒冰般的声音道:“先帝屡下诏书,有劫持人质索要财物者,一律格杀!不必顾忌人质生死!射!”那些士卒怔了片刻才慌忙举箭。

虽是盛夏,邳寿却像掉入冰窖一样浑身颤抖,满眼怨毒地死死盯着宁成,“你I我邳家绝不饶过你!”宁成喝道:“来人!押下去!”邳寿梗着脖子叫道:“宁成!你敢无罪捕人!”“先帝有诏,劫持人质者并死!有向盗贼交纳赎金者,黥为城旦丨11郡兵已攻上楼阁,那些少年知道必死无疑,此时都是狗急跳墙。楼内忽然升起浓烟,却是有人趁乱放火,不多时整座楼阁就烧成一片火海。

“干!我算是见识什么叫酷吏了!汉国这帮酷吏实在太酷了!”程宗扬兴奋地说道:“老头儿,你没看见,谁能想得到姓宁的先把人质干掉了!在场的人全傻了!平亭侯的世子啊!老宁像杀只鸡似的,连眼都不眨就射死了,满院子的人吓得连哭都不敢哭。还有平亭侯的兄弟,侄子都死了他还担个罪名,我在旁边瞧着都替他冤得慌。”朱老头嘿嘿笑道:“一点都不冤,要不是咱们商会的木排,姓宁的早扔河里喂鱼了。”“话是这么说,可没证据不是?”“要啥证据啊?破了家再找证据也不迟。”朱老头挤眉弄眼地说道:“小程子,你在舞都待着也怪闷的,要说好玩还得说洛都啊!铜驼巷、玉鸡坊有的是乐子。”程宗扬伸个懒腰,“想去你自己去,我跟宁太守说好了,他把七里坊的游民清理出去,坊里的土地交给我使用,当然,太守占一半的股份。嘿,这家伙胆大、心黑、手狠、敢捞钱,是个敢做敢为的角色。”朱老头忍不住了,“小程子啊,你答应大爷的事阴时候办?”“大祭的事?那不是秋天吗?放心吧,真不行我把星月湖爷儿们调过来,把巫宗再灭一遍。”朱老头黑着脸道:“大爷的珠宝!珠宝!说好在洛都开店的事!小程子,你敢黑大爷的钱!”程宗扬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办完这边的事,咱们去洛都风风光光开间店铺,让你也过一把掌柜的瘾。”朱老头气哼哼地走掉,程宗扬回到屋内。

云如瑶正在纸上绘图,“七里坊长两里,宽一里半,全长七里,是城中最大的一个坊。程郎,你要怎么做?”“临江楼和武穆王府,我已经吃了大亏。”程宗扬痛定思痛,“计划虽然不错,可几十万金铢砸进去到现在还没开始赚钱,七里坊不能这么办。我要改改思路,一边建,一边要想着回本。”程宗扬看着纸上的图案,用手指划了一道,“这边沿坊墙的位置全建成店铺,如果能把墙拆掉,改成临街的店铺最好,但坊墙不能动,只好向坊内开门。高智商买来的木材不用运走,就地用掉。先搭起架子,用草席隔开。货架放到门口,让人一眼就能见到。每种商品都要有两间以上的店铺经营。每隔三五家布置一间酒肆或茶肆,简陋点不要紧,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程宗扬胸有成竹,不一会儿定下方案。等云如瑶画完,他拿着纸张端详半晌,赞道:“不错!太有草台班子的感觉了。”宁成一声令下,官府的差吏风卷残云般将七里坊的游民一扫而空。第11天程宗扬又狠狠震惊一把,一夜之间城外足足悬挂上百颗人头,一个个血迹未干,面容狰狞。

城中已经传开,新任的太守将七里坊的游民一并捕拿入狱,连夜审讯,审完直接勾决,连旨意都没请就斩了近百人。

“这些都是没有户籍的游民无赖,杀了便杀了。若是良人犯案,本官自会向朝廷请旨。”宁成漫不经心地说道,似乎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他掀开衣袖放在熏炉上,“听说你城外设了木棚,只要把七里坊的残物运来就能换取钱铢?”“是。草民初来乍到,一是扬名立信,二来也是人手不足。”宁成不置可否,以他的主意,把牢里的罪囚都押过去,便是劳动至死也没人敢说一个字。

程宗扬当然不能这么干,更要紧的是他要的不是省钱,而是花钱。他在七里坊贴出告示,只要把坊内的垃圾运到城外,便可按照每十斤一枚铜铢的价格换取钱铢,就是十斤烂茅草也是同样价格。舞都欠缺商业活动,寻常百姓并没有多少来钱的管道,听说只要出把力气就能换钱,立即蜂拥而至。仅仅三天时间,坊内的茅屋、残柱、碎瓦被拆除一空,所有的花费算下还来不到一百金铢。

三天过后还不断有百姓过来想赚取铜铢,但坊内没有事情可做了。若是以往,百姓中少不得有人闹起来,但新来的太守大开杀戒,舞都城内各种犯罪顿时绝迹,城中百姓也战战兢兢,不敢妄为。

好在这间新来的商会又贴出告示,招募工匠伐木刨板,搭建房屋,连损坏的坊墙也找人修补。不仅如此,还大量收购竹子、漆料甚至草席,林林总总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刘诏等人这才知道程少主当初的话不是白说的,这一开始忙,大伙一个个跑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

高智商在狱里待了一夜,出来后吓得魂不守舍,“师父,你是没进去,那牢里是真他娘的狠啊!敢硬硬脖子就直接把腿打断!那些好汉一进去就全怂了,别管什么身份,在狱卒面前都跟孙子似的。”“少啰嗦,赶紧干你的活去!沿墙的棚子三天之内全部搭完。”“是!富安!富安!快跟少爷走丨”富安也赶鸭子上架,和冯源一起充当发钱的账房,每天也是忙得晕头转向。青面兽身大力强,一个人足能顶五个人使。云如瑶心细如发又长于心算,程宗扬把往来的账目交给她一手打理。仅有的两个闲人是朱老头和哈迷蚩,两个老家伙在树荫下支了张桌子,乘乘凉,喝喝茶。

就这样,七里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化。到了七月上旬,从丹阳送来的第一批货物运抵坊内,次日一早,那些用草席隔开的店铺全部开张,琳琅满目的货物让舞都人几乎认不出来这里就是以前的七里坊。

沿着坊墙一字排开的店铺虽然简陋,但每件东西都是新的。六朝的商铺大多屋子极深,为了安全,周围不开窗户,室内光线阴暗不说,柜台又设得极高,货物都放在里面的货架上;想要什么,店员取出来才能观瞧。

七里坊的店铺截然不同,门口一块刨好的木板充作柜台,各种货物直接摆在木板上。雪白的细盐用竹筒装着,大的能盛两、三斤,小的只有手指粗细,两枚铜铢就可以买回去尝尝味道。

各种木制的、卞角制的梳子,便宜的只要五枚铜铢一把;色彩缤纷的绢花一枝只要十文钱;银亮的缝衣针一枚也只要二十文,还附送一卷丝线;木屐上用的牛皮条,两枚铜铢一根;鲜美的鱼鲊用拳头大的罐子装着,只要花上十几枚铜铢就能买1罐。

走累了,隔几间店面就有一处茶肆,一枚铜铢就能买一碗梅子汤。那汤用井水冰镇过,凉冰冰甜丝丝,喝一口便令人暑热全消。豪爽的汉子们有酒肆,在树下搭着高大的棚子,既敞亮又通风,三五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席地而坐,一声吩咐,酒肉便送到面前。

再往里有一块用绳子围成的空地,两边钉着半人高的木桩,中间拉着一根绳索,一名女子在绳上来去自如,手里还抛着三颗圆球。绳圈外的看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绳技平常只有豪门宴饮才偶尔一见,别说城里的百姓,就是一般的官吏眷属也未曾见过。

七里坊开张的地方不到五分之一,但这五分之一足以让舞都人流连忘返;开张不到半日,越来越多的百姓涌入七里坊,坊内人声鼎沸。

第八章一名只有一条手臂的汉子快步走来,双脚一并,举起独臂利落地向程宗扬行了一礼,“程上校!”“老陈,你都退役了,用不着敬礼。”陈乔笑道:“已经习惯了。”陈乔是星月湖大营的老兵,因为是丹阳人,受伤退役后转入商会,随即被调到家乡负责丹阳的商号。接到程宗扬所列的清单之后,秦会之找到离舞都最近的陈乔,让他就地收购物品、招募人手,以最快速度赶往舞都。

“运这么多货I,路上辛苦。”“这次的货物看起来不少,分量倒不重。像那些绢花,几千枝一个大包就能带走。丹阳是水陆要津,购买这些货物没费多少工夫,就是分装成小包耽误两天。”陈乔喝口茶水,“程上校,那些盐如果换成大包,能多带一倍。用竹筒装好就带不了多少。”“舞都这边和丹阳不一样。”程宗扬道:“像这种精盐一斤起码要三十铜铢,舞都除了豪强,只怕没有谁舍得买。换成竹筒装的,一只只要两枚铜铢,谁都能买来尝尝。其实一斤盐能装二十小筒,算下来一斤盐能卖到四十铜铢。鱼鲊也是一样,虽然贵了些但味道鲜美,而且省了盐钱。如果罐子再小一些,价格再降上一半,买的人会更多。”陈乔仔细听着,偶尔点点头。

“那些人都是你招募的?”“有几个是从就近商号调来的,大部分是招募的。工钱每个月十枚银铢。”“这工钱比舞都的百姓高多了,但这样也好,有差距才有攀比的动力。那个绳技艺人呢?”“本来秦执事让我找几个说书的,但一直没遇上,正好这家人坐船到丹阳,于是我把他们请来了。”“请得好!如果是说书,他们一开始还未必听得惯。”“招募了二十三人,从商会调来的有五人,都是信得过的。”“很好,你先去休息吧。”陈乔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云如瑶从帘后出来,轻轻替程宗扬揉着额角。

“听说坊里好热闹呢。”“到明天会更热闹。”云如瑶微凉的指尖在他的额角轻轻揉着,“奴家看了账单细目,那些货物从丹阳买来,价钱比别处低了两成。”“如果广阳渠开通,南方的货物会更便宜。”“不过一共才用了六百多金铢……”程宗扬笑道:“妳已经看出来了。”程宗扬明白她的意思。低廉的成本意味着利润更高,但总成本太低说明总利润也不会太高,好比一个杂货铺做到百分之百的利润,也比不上一个楼盘百分之十的利润0第一批运来的货物全是价格低廉的日用品,看起来虽然热闹,但全卖出去也挣不到几个钱,能包住雇员的工钱就不错了。不过程宗扬不打算用这些小店挣钱,他需要的是让钱有一个流动的管道。

程宗扬挽着云如瑶的手,“舞都人手里的钱不多,所以我要先让他们赚钱,这样他们才有钱往外花。我把货物改成小包装,让他们买得起。钱从我手里流到他们手里,又从他们手里流回我手里。以后我还要花更多钱,让他们去赚。”云如瑶道:“那些百姓不会把挣的钱花光,有一些钱铢是回不来的。投入越多,留在他们手里的钱也越多,从哪里赚钱呢?”“钱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况且不是只有钱铢才有价值。我付出钱,他们付出劳动,我得到的是劳动成果。半个月前七里坊还一钱不值,现在已不只是价值千金了。只要不出乱子,坊里的土地就能稳稳升值。”程宗扬道:“这些都是账目上算不出来的,也不用算。城内的百姓收入水平提高,消费水平也相应提高,等他们成为稳定的消费群体,下一步就是吸引那些豪强。他们拥有舞都七成的土地,让他们的财富参与流通,互通有无,妳就不必担心我会亏钱I怎么样?郎君我做生意的手段不差吧?”云如瑶伏在他背上,柔声道:“郎君这哪里是做生意的手段?治国也不外如是。十年之后,奴家不敢想七里坊会是什么模样。”程宗扬握住她的柔荑,“有了七里坊现在的模样,我也好去找六哥和三哥两位大舅子谈谈心。”他在舞都花费偌大力气为的可不是挣钱,而是为了云如瑶和云家。

程宗扬踌躇满志地再次登门,毫不意外地再次被拒之门外,他锲而不舍,接连登门候教。这一次云家态度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云家的拒绝多少有几分照顾家族颜面的意思,这一回云苍峰和云秀峰避而不见,云家上下都对他冷若冰霜,态度僵硬得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程宗扬原想着木已成舟,自己放低身段给足云家面子,不愁云家不接受,但云家的态度让他的信心动摇起来。

这天程宗扬又从云家扫兴而返,敖润骑着快马匆忙奔来:“程头儿!太守让你往府里去。”太守宁成在舞都大开杀戒,杀得人头滚滚。郡中游侠少年闻风而逃,旬日之间整个舞都便肃然一清。宁成历任太守,每到一地都破家无数,虽然抑制地方上的豪强,但百姓都畏其酷烈,只要他在任,市面都萧条不少。

这一次七里坊的开张给宁成的肃杀手段带来一抹始料未及的亮色。如今的七里坊成为舞都人休闲的最好去处,店铺虽然简陋,但胜在货色齐全,而且家家户户都买得起,因此客人越来越多,即使不买什么东西,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等程氏商会再次贴出告示,用极低的租金向城中商铺出租铺面,城中其他几处店铺或试探着开分号,或者整个店铺全部迁来。本地人的参与使七里坊人气更旺,竟然在宁成治下出现难得的繁华景象。

只要能得到朝廷的认可,宁成对于治下是否繁华毫不关心,但七里坊有他一半的收益,情况自然不同。程宗扬发现,宁成这位酷吏不仅治民如狼治羊,手段凶狠,捞起钱来也够凶狠,对于豪强的贿赂来者不拒,甚至登门索要。

程宗扬有时心里嘀咕,他不会是把程氏商会送到虎口里了吧?好在宁成只是舞都一郡的太守,手再长也伸不出汉国。况且宁成只是个不廉洁的酷吏,并非丧心病狂的杀人狂,就是杀鸡取卵也要等鸡养肥了再杀。

事实上对于程宗扬这个外地商人,宁成颇有好感。程宗扬一介布衣,时常出入太守府,所受的礼遇比起城中豪强只高不低。那些豪强见到新任的太守都像见了老虎一样战战兢兢,程宗扬却能与宁成谈笑风生。宁成有时索贿纳贿也不瞒程宗扬,一方面这是宁成对程宗扬信任有加,另一方面也是宁成不认为这个外路商人会有什么威胁。

程宗扬驰入城门,看到一个穿着赭衣的罪囚正在兵丁押解下,用箩筐往城头搬运石料。他的头发被髡得干干净净,剃成一个光头,脖子上套着铁圈,脸上刺了字,神情怔怔的像丢了魂似的被兵丁驱赶。如果不是当日见过,程宗扬怎么也认不出这是当年跺跺脚,整个舞都都要晃三晃的邳家三老爷。

宁成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派人进山开始采矿,不日便有诏书,首阳山的铜矿由官府招募商家开采,收取赋税。”程宗扬知道汉国的地方官权力极大,却没想到会这么大,一句话便把铜矿给他了?招标呢?公示呢?官府起码找两个人象征性地讨论一下吧?即使这些都没有,赋税怎么收?工匠怎么管理?难道还是他的一句话?

首阳山的铜矿程宗扬已经打听过,是上一任太守在时,有人在山中采到孔雀石,当时的太守命人进山勘察,找到矿脉,采出的矿石品相极佳。据推算,首阳山一年能开采矿石近十万钧,出铜三万钧,铸成铜铢超过六万贯;除去开采和冶炼的成本,获利在两万贯以上。但那条矿脉延伸到邳家封地内,因此邳家认为铜矿应该是自己的,不许官府涉足。

宁成以雷霆手段射杀平亭侯世子,把邳寿黥为城旦,令舞都豪强闻风丧胆,可邳家贵为侯爵,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肯定要找回来。

宁成对迫在眉睫的威胁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地处理差事。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毫不手软,似乎丝毫不担心朝廷会降罪于他,程宗扬都在纳闷他哪来的底气。

程宗扬犹豫一下,“平亭侯……”“本官已将邳家恶行写成奏折上书宫中。按惯例,宫内会写成策书遣侍中赴平亭侯府,诏其诣廷尉诏狱对质。平亭侯若是明白,此时便该伏剑自刎。”宁成冷哼1声,“我倒是盼着他不要自杀。”程宗扬不明白汉国有什么惯例,不过宁成说得这么笃定,他也没有好担心的,毕竟就算天塌下来也先压死宁成。

从太守府出来,程宗扬直接去了七里坊。奸臣兄办事确实令人放心,陈乔上路的同时,秦会之还调动几处商号往舞都送货,如今又来了两批货物。这些货物都仔细安排过,数量不多,有三五个人便可押运,而这些人手也留在舞都。货物仍是以日用品为主,临安和晴州出产的各种奢侈品没有纳入清单,现在七里坊的商铺还是杂货铺的标准,那些奢侈品运过来白白跌了身价。

坊中更显热闹,除了沿墙的一排商铺,又用木板土墙隔出几座院子。昨天,七里坊第一家客栈开张营业,虽然是茅棚柴扉大通铺,但周边乡镇的百姓在坊中误了时辰,因为宵禁无法出城,也能有落脚的地方。好在是盛夏,住宿要求不高,只要能挡风遮雨就行。据程宗扬所知,富安招揽城中商号入驻的时候,还顺手招了几个清理流民后无家可归的游女,弄个小小的行院。如今的七里坊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坊中打理的人手不过五十余人,每天逗留的客人超过五千人。好在有宁成的铁腕治理,城中治安不是一般的好II原本不太安分的那些,这会儿人头都在城外挂着呢。

七里坊的热闹只集中在东面一隅,坊中高达八成的土地还空着。想要挣城中大户的钱当然不能靠这些草棚子,但程宗扬不准备投入重金大肆建造楼堂馆阁0在他的计划里,七里坊应该靠本身的收益滚动发展,不是成为又一个资金黑洞,因此坊中被一道土墙隔开,剩下的土地建好一处开放一处,逐渐提高水平。

程宗扬一路走来看到的场面虽然热闹,但不免失望。往来的客人虽多,不过都是城中的百姓,那些大户至今没有表露出任何兴趣,甚至连他们的家奴也不见踪影。程宗扬暗自摇头,他都不知道那些豪强是太过封闭,还是对外来者抱有戒心,到现在都没有往七里坊花一文钱。

其实程宗扬猜错了,那些豪强大族顶尖的就几百人,剩下的庶支、家奴都有心思到坊里看热闹,但邳家前车之鉴犹在,那些豪强都严厉约束家人,生怕被宁太守抓到把柄,破家灭门。

被土墙隔开的大块空地中有几座新建的院子。现在坊里林林总总有五十余人,往后数量还会不断增加,程宗扬早早划出区域做为商会将来的总部。几间简单的房子一搭,程宗扬就搬过来,毕竟都在坊内,做事也方便。

进入内坊,只见一队车马停在新建的院子前,冯源正带着人搬运货物。青面兽一身力气不是盖的,扛着小山般的货物还奔走如飞,看来得宰只羊好好犒劳他。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高智商那小子呢?”“哈爷带着他劳柴去了。”程宗扬不禁失笑,他把挖沟盖房这些重活扔给高智商打理,但不管那小子多忙,哈迷蚩每天给他定下的劈柴数额雷打不动。

程宗扬这才问道^^“这批货是哪儿来的?”冯源道:“临安。”“秦会之怎么搞的?从临安运货这么浪费的事他也干?”程宗扬说着进了院子,却看到一名杏红衫子的少女正站在门边。她侧身福了一福,想笑,眼眶却先红了,“公子……”“雁儿,妳怎么来了?哈!怪不得老秦从临安运货过来,原来是顺路啊!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雁儿收起泪水,不好意思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想哭……”程宗扬打趣道:“我看妳不是想我,是想妳紫妈妈了吧?”雁儿小声道:“都想。”程宗扬哈哈大笑,揽住雁儿的柔肩进到屋中。他的屋子与其他人区别不大,都是赶工出来的,反正也不用住在这里,只是掩人耳目,毕竟蛋屋不好随便让人看见。

看到蛋屋的门关着,程宗扬有些奇怪,“妳紫妈妈在干嘛?”说着拉开密封的屋门。

一阵笑闹声从隔音堪称完美的蛋屋中传出,花枝招展的景象让程宗扬吓了一尠0蛋屋的空间虽然不小,但住了这么久,程宗扬已经习惯里面只有小紫和云如瑶两个人。这时屋里却香风阵阵,丽影杂陈。小紫和云如瑶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脚边卧着雪雪。旁边站着三名体态妖娆的女子,她们穿着黑色皮装,雪白的大腿和腰腹裸露出来,流露火辣的风情。脸上虽然戴着面具看不出面容,但脚下穿的高跟鞋却是他家女奴专用的款式。不用说,就是原本和雁儿留在临安的三名侍奴:惊理、罂粟女和蛇夫人。

小紫面前的圆桌上跪着一名美少妇,她伏着身,朱红色罗裙掀到腰间,娥眉微微颦起,弯长的睫毛不住轻颤,流露出柔婉而妩媚的羞态,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娇柔的外表下有多危险。

“凝美人儿怎么来了?”小紫笑道:“想你了哦。”云如瑶盈盈起身,红着脸道:“郎君。”程宗扬走过去,只见阮香凝下身一丝不挂,裸露着雪团般的美臀和两条雪滑玉腿。她的双手搂着艰股,将白生生的臀肉分得敞开,露出娇嫩的羞处和柔软的肛洞。

“妳们这是做什么?”小紫笑道:“瑶姐姐想把后面也给你用,又不知道怎么做。可是人家也没做过,帮不了她,正好这几个丫头来了,瑶姐姐就问她们是怎么和你做的。”“这还用问?做一下不就知道了?”小紫搂住云如瑶的腰肢笑道:“那可不行,瑶姐姐身子弱,哪里能和她们一样?好了,你去跟雁儿亲热吧,我和瑶姐姐还要问她们呢。”程宗扬一把将雁儿横抱起来,“雁儿,我们走!”雁儿抱着那只布偶,羞不可抑地把脸埋在主人怀中。

久别相逢,雁儿在他身下流露出初破体时一样吃痛的神情。程宗扬的动作愈发温存,先浅后深,一点一点进入少女柔嫩的蜜腔中。雁儿眼眶含泪却咬着唇,乖乖迎合他的进出。

雁儿的容貌虽然不及死丫头那样夺目,但也是个出色的小美人儿,尤其是她像小羊一样温顺的样子最惹人怜爱,让人禁不住想把她拥在怀中小心呵护。

少女娇美的玉体鲜嫩无比,使程宗扬倾注更多热情。雁儿白嫩的双足搭在他肩头,随着他的挺动,圆润双乳在胸前微微抖颤,似乎愿意就这样陪着他到天荒地老。

良久,程宗扬身体一沉,粗硬的阳具深深插进雁儿滑腻的蜜穴间,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程宗扬把雁儿拥在怀中,“在临安还好吗?”雁儿脸上带着羞涩的痛楚,一边用丝帕把他下身抹拭干净,一边柔声说道:“还好。”“别的人呢?”“都还好啊!秦执事很忙,只偶尔来一趟,匆匆说几句话就走,不过每次都有些不放心的样子。”程宗扬临行时吩咐秦会之,让他隔段时间去看看惊理等人有没有什么异动。雁儿和那几个女子待在一起就是一只小白兔陪着三条毒蛇,虽然有娃娃,万一被反咬一口也不得了。

“祁四哥派人来过一趟,送了些吃的用的。还有翠烟姐姐,上个月刚生个儿子。”“已经生了?”程宗扬又惊又喜又是遗憾,他还说要喝吴大刀儿子的满月酒,可眼下天南海北,想见一面都不容易。程宗扬懊恼地说道:“居然没赶上……不行,我得给吴大刀和柳姐儿送份厚礼。”“奴婢已经替公子送过了,一对金麒麟、一副长命锁,还有小宝宝戴的小镯子、小脚铃。”“我在太泉古阵还有礼物带给他们呢,也不知道小侯爷来不来得及送到?”数日前林清浦传来消息,萧遥逸等人已得知彼此平安,离开苍澜折返建康。武二郎则揣着“情书”带着白仙儿去南荒。程宗扬不知道武二是怎么想的,居然带着小三去求亲,只能说二爷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不过他也好不了多少,求亲能求成冤家,实在没什么资格批评别人。

从夷陵派去的人已经与莫如霖等人见过面,同时接走徐君房,不久就能送到临安。

唯一不好的消息是秦太监也活着回来,还被宋主特命入宫。据说宋主狠狠夸了他一通,然后把他打发到选锋营,继续在鸟不生蛋的地方为国效力。

程宗扬把这些事抛到一边,说到礼物,他倒想起一件东西,从床边的背包拿出一只盒子,用“叔叔带妳看金鱼”一样诱惑的口气对雁儿说道:“妳看这是什么?”雁儿惊叫一声,“好漂亮的娃娃!哎呀,她还会眨眼睛……”程宗扬笑道:“她还会跳舞呢。”雁儿抱着那个娃娃爱不释手,一会儿摸摸她的小鼻子,一会儿摸摸她的小脚丫,忽然她抬起脸在程宗扬的唇角飞快地亲了一下。

程宗扬指指另一边唇角,“这边也要。”雁儿害羞地扬起脸,接着被程宗扬狠狠吻住。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却是阮香凝被一名侍奴扒开屁股,另一名侍奴用手指插进她柔嫩的屁眼内,模拟肛交的动作。

云如瑶好奇地说道‘^“郎君便是这样做的吗?”阮香凝羞媚地说道:“奴婢第一次是在水榭上。那天公子来了兴致,让奴婢伏在栏杆边,从后面给奴婢后庭开苞。”云如瑶用衣袖掩口轻笑道:“好腌臜……”“奴婢第一次不晓事,后来每次用过马桶都会用温水灌肠,把后庭清洗干净,除去异样,然后抹上酥油、香露,待公子来了兴致便能随意使用。”雁儿忽然笑了起来,程宗扬道:“笑什么呢?”“奴婢是想起凝奴的姐姐。”雁儿小声笑道:“那位梁夫人见着阮女侠总是盛气凌人的样子。后来阮女侠不知怎么拿到一种药丸,梁夫人一天不吃就像失了魂一样,只能天天讨好阮女侠。紫姑娘虽然不在,但她们两个每天都来园子里请安,那天听她们说起来我才知道,阮女侠竟然把梁夫人打发去做她丈夫的姘头。”程宗扬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阮香琳竟然干出这种事,就算为了报复黄莺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话说回来,阮香琳这么做未尝没有补偿丈夫的意思。

“师师呢?”“师师姑娘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出去云游,秦先生已经派人去找她。”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他现在可以确定,师师一时不小心成了死丫头引魂术的试验品,死丫头也许只是恶作剧,但李师师那样自尊心极强的女子肯定无法接受这种玩笑。不过引魂术只是放大人心底的欲望,李师师到底会怎么选择,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程宗扬道:“累了吗?”雁儿摇头道:“不累。”“那我带妳到坊里走走。”说着程宗扬提高声音,“死丫头,别玩了!该穿衣服的穿衣服,大伙儿一起去。”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寻常店铺此时已关门谢客,坊内的店铺却点着油灯照常营业。坊内的客人虽比白天略少,但在这个时代称得上热闹非凡。

雁儿问道:“不是有宵禁吗?”“宵禁只是禁止路上通行,坊里是不管的。这里的客人有些是旁边的街坊,等开始打更再走不迟。有些是外乡来的,今晚赶不回去便在坊中留宿。还有一些是路过的商人,因为坊中吃住都有,价钱也便宜,便在此落脚。”云如瑶早已习惯足不出户的生活,虽然住在坊内,也是头一次出来,她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旁边柜台上的绢花。她在云家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以云家的豪富,她房中一年四季鲜花不断,哪里用得上绢花?这些廉价的小商品倒是第一次见。

程宗扬指了指,“这种的多少钱一枝?”“每枝二十五枚铜铢。”程宗扬拿出一枚银铢买了几枝。云如瑶和雁儿面露欣喜,各自戴在髻上,小紫却把自己的一枝给怀里的雪雪戴上。三名侍奴平常都在暗处,并不露面,倒是阮香凝得了一枝。

售货的小二自然认识东家,推辞不收,程宗扬却道:“我若白拿,看似占了便宜,但这银铢放在我手里还是一枚银铢。你得了这枚银铢,账面就多了一枚丄问会向城中百姓购买物品,城中的百姓手中也多了一枚;百姓再到坊里花用,又回到商会;到年中付薪,这枚银铢发到你手中,等于又多了一枚。这枚银铢在我手中只等于一,流动起来等于四枚银铢了。”小二连声称是,小心接过银铢。

等程宗扬走远,旁边一名伴当道:“东家说了什么?”小二茫然道:“我也听不明白,一枚银铢咋就变成四枚银铢了?”伴当咂了咂嘴,“难怪东家能挣大钱。”暮鼓敲响的同时,一匹快马奔进坊内,一直守在太守府打探消息的敖润找到程宗扬:“程头儿,平亭侯下诏狱了!”

第十九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七里坊内新开张的游冶台成功吸引舞都豪强子弟的目光,争相一掷千金。

游冶台对面的饼铺则更为热闹,如玉般娇嫩的云如瑶当炉卖饼,使得云家三爷、六爷再也无法视若无睹,最终屈服。程宗扬也因此得知云如瑶的身世……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汉国游侠豁达至此,饮酒歌挽辞,难掩朱老头心事重重的背影。当年未央宫晋封阳武侯之事,到底隐藏什麽内幕?

朱老头一心催促程宗扬赴洛,真实用意又为何?

第一章程宗扬踏着靠在墙头的木梯,望着远处的平亭侯府。这处舞都最大的府邸此时被郡兵包围得水泄不通,如狼似虎的兵卒从各处坊门涌入府中,无论男女一律套上铁链,关入囚车。侯府内的眷属、姬妾、奴仆、婢女不下千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下,一个个骇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如砧上鱼肉一般听任摆布。宵禁的大街上行人绝迹,但在暗处不知有多少双胆战心惊的眼睛盯着这边。

“不对啊。”程宗扬道:“新来的太守才上任几天?就算他已经把邳家横行不法的劣迹上奏朝廷,可朝廷刚刚才下诏令,把平亭侯逮入诏狱I案子都还没开始审,他怎么就抓人了?还是从主子到奴才满门抄斩的阵势?根本没道理啊!”“小程子,这你就不懂了吧。”朱老头道:“当年周大将军下狱论罪之后,汉国就定下规矩,三公九卿、王侯显贵按例不得入狱,以免受辱于小人I这叫刑不上大夫。”“汉国高官贵族们的待遇这么好?连入狱都不用?”“那当然。”朱老头道:“接到诏书,该服毒的服毒,该上吊就上吊。再体面一点的就伏剑自尽,反正不能入狱。”“停!停!停!你说王侯不能入狱,结果是一接到诏书就干脆自杀?”程宗扬都胡涂了,“诏书不是让人去对质吗?万一是冤枉的呢?”“冤枉也得死啊!你还没听明白,要紧的是“下诏”I天子一下诏,意思就是“你赶紧死吧”!接到诏书还觉得自己冤枉、想对质,还要讨个说法,给自己弄个清白就更该死了。”程宗扬好不容易才绕过这个弯,“你的意思是,天子一下诏,就是让接诏书的人去死?”“废话!天子若不想杀人,根本不会下诏。”“可他要是不死呢?”“那就是不给天子面子,不讲规矩。”朱老头道:“汉国人是很质朴的,一般来说,对于这种破坏规矩的败类,朝廷处置方法很简单I”朱老头右手用力往下一劈,“一个字:族。”“族灭?”朱老头欣然道:“孺子可教也。”程宗扬终于明白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平亭侯阖门入狱其实与邳家究竟干了多少横行不法的恶事没有太大关系,要紧的是天子的态度1让平亭侯去死。

“平亭侯怎么得罪天子?”“看到他的府邸有多大吗?”朱老头答非所问,程宗扬却若有所悟。平亭侯一个侯爵,仅在首阳山就有十几万亩的封地,食邑四千户。这些人口和田地都属于封国所有,甚至地方官府都不得管束。汉国封侯数百,还有一堆更大的诸侯王,按照法律他们有权力自辟僚属,在封地设置家宰、家丞、家臣,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若是守成之主还好说,遇上一个有为之主,肯定要想方设法打击这些势力。

朱老头道:“去年天子祭祀,因为诸侯奉献的祭品不足,就撤掉好几个诸侯王,何况平亭侯是被当地太守上奏有罪。”程宗扬彻底明白过来。说起来平亭侯确实是挺冤的,天子跟捞鱼一样,捞着谁算谁倒霉。问题是天子想灭谁也需要一个理由,宁成就把这个理由送到天子面前,就此把邳家送上不归路。

如果说刚才程宗扬还在纳闷,为什么宁太守认为平亭侯会自杀,现在他反而奇怪,平亭侯为什么不自杀呢?

“心存侥幸呗。”朱老头道:“如果换个人,也许他就活下来了,可惜遇到这位宁太守。”“痛快点!你再不痛快点把话说明白,我就给你个痛快!”“小程子,你别急啊,大爷这不正在说吗?”朱老头道:“如今的天子登基以来,就有七次大赦天下。平亭侯就是指望到九月间天子再次大赦,自己熬一个月就能脱罪。可惜啊可惜,这位宁太守连一个月时间都不肯给他。”从平亭侯入诏狱到定罪,按正常流程起码要一个月时间。如果运气好,遇上大赦,收拾收拾就能回家,可宁成这酷吏狠到骨子里,根本不等诏书就把邳家全族下狱。此举虽然已经越过律法的底线,但正合了天子的心意,说白了,宁成这样的酷吏就是帝王的鹰犬,只为君主一个人的权力服务,抄家灭族视为等闲,甚至连法律也不放在眼里。平亭侯的小手段在宁成面前不堪一击,邳家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程宗扬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留下一句话:“开矿吧。”邳家覆灭,有人欢喜有人忧。城中豪强个个心惊,一墙之隔的七里坊却是一派盛世景象。城中的宵禁只是限制街上行人往来,坊内就是彻夜不休也无人来管。如今七里坊除了绳技,又多了汉国百姓喜闻乐见的角抵之戏,几名力士在场中角抵,不时赢得阵阵喝彩声。

连日来,随着在坊中停留的客人不断增多,路边的摊贩也推出消夜。虽然品种很简单,无非面饼、酱汁再加一碗热汤,但对于饥肠辘辘的客人不啻于雪中送炭,一路走来不时看到有人席地而坐,弹铗高歌。

“汉人朴实刚劲,多慷慨悲歌之士。”朱老头道:“以其宁折勿弯,因之过刚易折。”汉国不是没有奸猾之徒,但大多光明磊落,即使玩弄手段也直来直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像宁成这样直接灭门的酷吏、奉诏便慷慨自尽的王公重臣,在宋国根本难以想象。你让高俅自杀试试?宋主若派人拿着诏书质问,那家伙肯定一边大呼冤枉,一边千方百计找出告黑状的是谁,然后反咬一口。

把宁成换成秦会之,也不会摆明车马和邳家对着干,多半是笑里藏刀,虚与委蛇,然后找准机会密奏天子,一击毙命。像宁成这样虽然痛快,但他没给邳家留后路,同样也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一旦失去天子的庇护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程宗扬道:“老头儿,汉国怎么就出了你这个败类呢?”“老夫大业未成,岂能轻死?”“什么大业?”程宗扬用玩笑的口吻道:“王子复仇记吗?”朱老头负着手,冷哼一声,一边踱步,一边长声歌道:“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场角抵分出胜负,喝彩声再次响起,欢腾的人群掩住朱老头略显落寞的背影。

“舞都不能再待了。”程宗扬道:“我得去趟洛都,要不老头非疯不可。”小紫道:“好啊。听说洛都很好玩。”程宗扬歉然道:“瑶儿,我本来想带着妳堂堂正正回云家,免得妳与家人不合。

但现在……”想起家事,云如瑶黯然神伤,摇头道:“不妨的。”她的目光微微闪了几下,然后抬起脸,“奴家却有个主意I郎君可否再留几日?”“多留几天当然可以,只不过六哥和三哥出门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两位哥哥必定在堡中。”云如瑶下定决心,起身道:“小紫妹妹,妳的婢女借我使唤几天,可使得?”小紫笑吟吟道:“好啊。”程宗扬不解地问道:“瑶儿,妳要做什么?”云如瑶嫣然一笑,“过得几日,郎君便知晓了。”云如瑶唤上雁儿去了邻室。程宗扬换上一副口水长流的猪哥表情,狞笑着对小紫道:“死丫头,雁儿也陪过妳了,怎么也该轮到妳吧?”小紫抬起脸甜甜一笑,伸手将阮香凝推到他怀中。

“啊……”阮香凝低叫一声,昂起柔颈,精致的双眉紧紧颦起。

程宗扬挺起小腹,重重压在充满弹性的雪臀上,阳具像铁棒一样深深捅入阮香凝体内。这些天虽然与云如瑶交颈缠绵,但她身子娇弱,他在交合中总不免留几分力气。这会儿骑在凝美人儿丰满肥翘、又白又嫩的大屁股上,程宗扬抛开所有顾忌,肆无忌惮地狂插猛送。

阮香凝顺从地伏在主人身下婉转承欢,但她久旷多时,被没有半点怜惜的主人粗暴地进入体内,身体本能地有些不适。她蹙起娥眉,下体传来阵阵滞洁的痛楚。

“多啦八梦!”阮香凝娇躯一颤,目光变得涣散。

程宗扬懒得搞什么前戏,直接用阮香凝自己的瞑寂术控制她的身体,然后强迫她进入高潮。

“凝奴,浪一个。”阮香凝蜜穴抽动一下,随即淫汁四溢,一瞬间变得滑腻无比,阳具轻易贯入蜜穴,顶住花心。

“很好。现在把妳的小妹妹剥开,用妳全身的力气让它一直保持发浪的状态。

然后自己计数,主人每干妳一百下,就浪出水来。”阮香凝伏在地上,细白的玉指抱住臀肉,将羞处掰得敞开,露出玉户间红腻如脂的蜜肉。高翘的雪臀间,娇艳的性器像花瓣一样绽开,湿媚的穴口彷佛一张小嘴,在肉棒上不停抽动。她颤抖着翘起屁股,体内柔腻的蜜腔不停收缩,程宗扬身体不动就能感觉她的下体不住收紧,来回挤弄阳具,不时挤出一股清亮的蜜汁。

不多时,阮香凝身体一阵颤抖,白美的雪臀哆嗦着收紧,一股阴精从蜜穴深处涌出。程宗扬气轮微微一动,将一丝阴精纳入丹田。

阮香凝意识仍然清醒,肉体却完全处于主人控制之下,那根火热的阳具在她痉挛的蜜穴中抽送着,每到一百下就迸发出一波高潮。短短两刻钟,阮香凝连泄六次身,阴精被榨取一空。

眼看阮香凝玉体乱颤,屁股高翘着一耸一耸地泄身,程宗扬拔出阳具,对着她柔嫩的后庭用力干进去。

阮香凝发出一声悲鸣,涂过酥油的屁眼儿在粗硬的龟头下没有丝毫抵抗,就被挤得圆圆张开。肉棒硬邦邦捣入肛中,丰腻的雪臀彷佛被粗大的棒身挤得膨胀起良久,程宗扬低吼一声,在她屁眼里剧烈地喷射起来,而后松开身下的少妇,仰身靠在床榻上,赤裸的身上满是汗水。

阮香凝像白羊一样赤条条地伏在他腿间,雪白的屁股仍在微微颤抖,臀间两个肉孔还残留着纵淫的痕迹,一股白浊的浓精从肛中溢出,顺着臀沟缓缓淌下。

阮香凝满脸羞红,小声道:“奴婢想求公子……把奴婢收为妾侍……”“嗯?”“奴婢愿意一生一世都服侍公子……”“现在不就是吗?”阮香凝曝嚅一下,低声道:“奴婢的姐姐已经许给公子为妾……”“妳们姐妹连这也要比?难道妳觉得现在的身分不如她?”“奴婢不敢嫉妒姐姐,只是……阿姐对奴婢恨之入骨。”“妳当上妾侍,她就不恨妳了吗?”“那位梁夫人原本一直看不起姐姐,后来阿姐拜见过公子的长辈,被公子纳为妾侍,梁夫人就不敢对姐姐盛气凌人,还千方百计讨好姐姐。公子可能不知晓,那位梁夫人每日都去姐姐家里,结果有次姐夫喝醉污了她的身子,也不敢声张。后来姐姐知道,与姐夫大闹一场,分府别居。”这是又一个版本。当初阮香琳被程宗扬纳为妾室,在刘娥面前立誓恪守妇道,为他守贞,自家的丈夫倒成了摆设。所谓“李寅臣酒后强暴梁夫人”,其实是阮香琳故意把梁夫人送去供丈夫消遣,用来补偿丈夫。

程宗扬没想到货是,阮香琳竟然借机与丈夫分居I既为他守贞,又暗中给丈夫补偿,外面还不露丝毫破绽,果然是个够精明的女子;只有黄莺怜倒霉,成了夫妻两个摆布的玩物。

对于梁夫人与李总镖头勾搭到一处,程宗扬没什么感觉,他从来都不觉得黄莺怜是他的女人,就像游婵与他交情非同一般,他也没打算把游婵收入房中,反而劝她嫁人I占有欲那么强,逛一趟青楼还不把所有的妓女都赎回家?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搂住她的粉颈,把阳具捅进她柔艳的红唇间,慢条斯理地插弄她的小嘴。

阮香凝嘴巴被占住,知道主人不想让她多嘴,于是伸出香舌殷勤地舔舐起来。“喔-哈!”暴喝声中,利斧疾劈而下,木柴朝两边飞开,斧刃深深斫进木桩。

“哈大叔!看到了没?”高智商嚷道:“五百!整整五百!少爷我一口气劈完,连气都不喘的!咳!咳!”哈迷蚩耷拉着眼皮,仅剩的一只独眼翻了翻,干巴巴道:“再加五百。”“大叔!饶了我吧!我刚才是吹牛的,你瞧,我膀子都肿了!大叔……饶命啊……”高智商抱着哈迷蚩的大腿嚎啕大哭,要不是他的裤子也归自己洗,顺便就把鼻涕都抹他的腿上。

“六百。”高智商瞬间收起眼泪,痛快地说道:“五百就五百!哈大叔你放心,我一根不少给你劈出来,绝对不耽误你烧茶!大叔,你等着啊!”‘高智商操起斧头,玩命地劈了起来。

程宗扬抱着肩晃过来,笑咪咪地道:“劈柴啊?好,好,好!听说有位姓耿的少侠就是从小劈柴打熬底子,后来练成一身超凡脱俗的修为,还娶了一堆美女……小子,好好劈啊。有前途!”“眞的?”高智商抡掉衣物,拍着精瘦的胸膛道:“师父!你就瞧我的吧!啊呀^嘿!”程宗扬看了一会儿,对哈迷蚩笑道:“老爷子辛苦,这小子还听话吧?”老兽人提起木^,往石臼上砰的敲了一记丄尚智商听在耳中,小腿顿时哆嗦一下。哈迷蚩弓着背,斑驳的皮毛彷佛一头枯痩的老狼,神情木然地说道:“还行。”程宗扬笑道:“哈老爷子好手段,短短几个月,这小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肚子也没了,腰腿也结实了,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他压低声音,“不过这小子养尊处优惯了,一下子瘦成这样,不会出事吧?说起来这小兔崽子才十七岁,正在发育呢。”“十七?”哈迷蚩皱起眉,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道:“让这臭小子劈柴是为他好,不过一大清早就劈一千根木头,是不是多了点?又没人指望让他当冲锋陷阵的猛将,身体能结实点就行了。”“他的上肩骨已经长实,”哈迷蚩道:“再不拉开便晚了。”哈迷蚩丝毫不肯通融,程宗扬只好作罢。五百根木柴劈完起码要大半个时辰,以高智商现在的力气,就是劈到中午也不稀奇。程宗扬本来想叫高智商,听听他开矿的主意,但天大地大不如老兽人的规矩大,这会儿只好先撂开手。

敖润、冯源和富安一大早就被打发出去,四处寻找开矿的工匠。但舞都最好的匠人、最出色的歌姬、最能干的仆役全在豪强家里,三人忙碌一上午,只找到一些散户。

程宗扬一看就知道糟,首阳山的铜矿位于深山,需要的人力绝对不是小数目,从其他地方招募工匠肯定不实际。舞都无论人力还是土地、物资都被豪强垄断,他们不配合,一般人根本做不下来。难怪当初官府贴出告示,愿意来的外地商人也寥寥无几;宁成这么痛快就把铜矿扔给他,多半也是因为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

“师父别慌,这事好办!”高智商光着膀子,由富安拿药酒在肩膀上用力擦着,龇牙咧嘴地说道:“我跟爹爹说一声,让他调两千名禁军过来,保证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连工钱都不用发,直接跟我爹爹结账就行。”“打住!调两千名宋军来舞都?明天两国就得打起来。”富安也诚恳地说道:“衙内这主意好是好,就是有点臊。”冯源道:“要不跟本地豪强商量商量?从他们手里雇佣些家奴?”“宁太守摆明要跟本地豪强对着干,咱们再去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本地的豪强不放心,太守那边也不落好。”高智商眼睛忽1一亮,“罪囚啊!这事我爹干过,跟地方官府勾搭好,派一队禁军看着,把罪囚押到河里淘金赚了不少钱呢。”富安赶紧道:“衙内,你喝醉了。”高智商斥道:“你这个胡涂狗才,跟我师父有什么不能说的?对吧,师父?”程宗扬苦笑道:“对,但在别人面前千万别说。”“师父放心,我有分寸。师父,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我看不怎么样,开矿不是几百名人力的事,几千名罪囚去哪找?”“邳家啊!据说光家奴就有好几千人。”“家奴不全是罪犯。”“罪犯不罪犯还不是老宁一句话的事,说你是罪犯就是罪犯,敢不服?罪加三等。”高智商爬起来道:“师父,我去跟老宁说!只要老宁出马,保证那些家奴只有磕头的份。”高智商初生牛犊不怕虎,换身体面衣服,带着冯源和青面兽登门拜访。谁知宁太守去了牢狱,据说正在日夜不息地审理邳家罪行,一边审,一边把罪名确凿的囚犯顺手勾决。宁成怎么审案,没人知道,反正天一亮就不断看到有人头被送出来,挂在城门外。

城中豪强百般打听,到了第三天又送出几个狱卒和小吏的脑袋与那些罪囚作伴,城中的豪强立刻偃旗息鼓,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连下人也不得随便出入。

程宗扬原本觉得用罪犯当劳力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会儿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宁成一时兴起,把人全杀完了。

高智商天天登门,后来厮混熟了,索性住在太守府的耳房里,随时等着宁成回来。太守府的耳房原本是给访客等候用的,但宁成在舞都杀得血气冲天,耳房里别说客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倒是便宜高智商。

弥漫整个舞都的凛凛杀气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七里坊的生意,一连几日二天她找到敖润,让他在坊中划出一块地,简单围了土墙,搭起架子,一应草图都是她亲手所绘。

程宗扬没留在屋里醉生梦死,既然有空就继续到云家登门求见,但他的待遇比高智商惨多了,别说耳房,连吊桥都没摸着;每天天一亮就去,天快黑才悻悻回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三天傍晚,宁成终于从牢狱回来更衣。高智商赶着见了一面,夜里才醉醺醺地回来。

高智商大着舌头道:“都……都说好了,一……一千罪囚,保……保证身强力壮……师……师父,我不错吧?二说着如一滩软泥般醉倒。

程宗扬道‘^“怎么醉成这样?”高智商哼了两声,忽然睁开眼,直着眼睛道:“我……我没吃肉!跟哈大叔说……说……”说完才放心地醉倒。

冯源道:“宁太守听说衙内是家主的伴当,很给面子,专门留衙内用饭。席间又听说是他先打听到城内群盗欲对太守不利,更是十分高兴。衙内一说开矿要用罪囚,太守就说早该如此,邳家那些家奴仗势欺人,横行乡里,正该狠狠惩诫一番。当下让人拿来名册,先从狱中其他囚犯中勾出一百多人,剩下的从邳家名册中勾足。等明天黥了面就能打发到山里。”程宗扬呆了半晌,感叹道:“什么叫效率!汉国官员这作风,太刚劲朴实了!但一下勾八百多人^眞的没问题吗?”“宁太守说,算他们运气好,本来有四百多人定的是死罪,如今除了几十个罪行严重的,其他像打过人的、抢过鸡的都免死了,那些罪囚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打人偷鸡都是死罪?不知道宁成是以什么罪名入刑的。不过想想也知道,多半是轻罪重处,小事变大事,大事变砍头。豪强都灭了,杀这些豪门家奴,宁成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这些又不是没有户籍的流民,他怎么也说杀就杀?不用请旨?”冯源道:“据说宁太守上奏时已经顺道请了旨意,前日刚送到才开始砍头。”效率实在太高了,连审带判加上请旨杀头,一点都不耽误。程宗扬抱着手臂在室内转了一圏:“这事宁太守能做,咱们不能这么做。毕竟宁成的舞都太守也不能当一辈子。咱们做生意的图的是长久,回复宁太守,这些囚犯既然罪行不重,在我们程氏商会做满三年即可离开。作工期间,每月工钱有一半由商会交给官府,一半由商会代存,期满一并领取。期满后如果愿意留在矿上做工,工钱翻倍,而且商会将在城中给他们提供房屋。”冯源掂量道:“程头儿,这是不是太宽厚了?给工钱就罢了,再高薪厚赏收容这些人,好像……不大値当。”“你以为我是好心到有钱都不愿意赚吗?”程宗扬推开窗户望着七里坊的夜市道:“在你看来,舞都和临安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人少,哪像临安,随便一家瓦子都热热闹闹的。”“不是人少,舞都的人口一点都不少,但平民太少。舞都十几家豪强,占了七成土地、超过八成的财富,大批人口成为他们的家奴和部曲,城中的平民全加起来还不及他们家奴的三分之一。我厚待那些罪囚不是因为我是滥好人,而是因为七里坊的繁荣需要更多的平民。”程宗扬道:“每多一户有消费能力的平民,七里坊就能多一僻顾客,地位也稳定一分,到时即使宁成迁官他处,七里坊也能支撑下来。”冯源干笑两声,“虽然我听不太明白,可程头儿肯定是高瞻远瞩。”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的马屁功夫要跟老秦好好学学。”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程宗扬愕然道:“怎么回事?”冯源凑过去看了一眼,“哦,吃饭时宁太守发落罪囚中的女眷,本来依律该没为官奴婢,但宁太守说本地官员用不着这些,一律发卖。衙内说咱们这儿缺人,就把她们都买回来。”第二章简陋的院子里,一百余名获罪的女奴满满跪了一地,她们穿着红土染过的粗布囚衣,钗簪都被剥去,一个个披头散发,不少人还赤着脚,神情惶恐间带着认命的麻木。

云如瑶坐在椅中,一边看着案上的木简,一边慢慢道:“官卖罪奴一百二十六人都去坊里做工,未免太多了些。这样吧,三分之一留在内院使唤,三分之一在坊中各处商铺帮工。余下的,坊里要开一间青楼,名叫游冶台。雁儿,妳问问,愿意去的便分派出去。,”那些女子略微有些生气,雁儿问了一下,有一半愿意在内院当婢女,愿意去商铺做工的不到二十人,肯去青楼的更是一个没有。

云如瑶嗔道:“雁丫头,不是这样问的。”她略略提高声音,“你们都听清楚了,愿意去商铺的,只要与商会签下做工的契约,待做满期限便可自行选择留下或离去。当奴婢的签的都是奴契,非主人开恩不得赎身。至于去游冶台的,平日锦衣玉食,还有小婢服侍,比寻常小姐也不差。”下面的女子互相看着,但没有开口。

云如瑶也不着急,她拿起一枝木简看着上面的姓名、年龄,然后抬眼望着前面一个女子,柔声道:“妳是邳寿家的少夫人?”那女子低声道:“是。”“看着倒年轻。”“奴婢是续弦。”云如瑶微微一笑,“眼下这些奴婢里,妳算是正经的主母。”“不敢。”少夫人低声道:“奴婢愿意服侍夫人。”云如瑶摇了摇头,“不行的,邳家虽然没了,但有妳以往的身分,这些奴婢总不免三心二意。既然妳已经被商会买下,要妳做个榜样才是。”云如瑶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吧,看妳还有几分姿色,年纪也不大,便去游冶台好了。”邳家少夫人胀红脸,半晌才低声哀求道:“求夫人开恩。”“妳嫁入邳家不过六年,不计被妳随便发卖出去的妾婢,单是杖毙的小婢就有五个。”云如瑶拿起茶水浅浅飮了一口,淡淡道:“莫非妳以为我就不能杖毙一个罪奴吗?”那妇人浑身一颤,脸色雪白地低下头。

“雁儿,带她去吧,只要听话、肯用心做事,衣饰、飮食都比照她在邳家的用度,不得亏欠。”云如瑶放下茶杯,又拿起一枝木简,“邳家三女是哪个?”一个少女小声道:“奴婢愿一生一世服侍主人。”云如瑶轻笑道:“那怎么行?妳一个娇小姐,起居睡卧都要人服侍,哪里会服侍人?还是去游冶、台让人服侍好了。”少女泣声道:“求夫人垂怜……奴婢还未曾出阁,若是……只有一死……”云如瑶柔声道:“妳且站起来。”少女颤微微站起身,她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姣好,一头青丝用布条扎住,气色比其他女子好了许多。从侯府沦入狱中,她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目光中多了几分畏惧。

“难得衣裳这般整洁,看来在牢中没有吃多少苦头。”云如瑶吩咐道:“蛇奴,妳去看看。”一个戴着面具的侍奴如鬼魅般现出身形,她身上穿着黑亮的皮革,腰间系着一条布满丁结的长鞭,虽然没有开口,但给众人带来巨大的压力。场中温度彷佛凭空低了几度,众人都屛住呼吸。她绕着三小姐走了一圈,伸手捞起衣角。

邳家三小姐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蛇夫人摸了摸下裳几点不起眼的污迹,然后舔了舔指尖,“是血迹。”邳家三小姐再也支援不住,软软坐倒在地。

云如瑶柔声道:“你们在牢中,每三人一颗窝头,一瓢水,到得第二天便有人忍饥不住,向狱卒乞食,三小姐难道忘了吗?”少女双手掩面,低低哭泣起来。

云如瑶笑了笑:“莫以为我是心肠软的。雁儿,带她下去饿两天,她便知道该怎么做了。”院中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一连处置两个邳家的女眷,一个是主母,一个是未出阁的小姐,都被打发去青楼,剩下的婢妾不敢出声,屛息听着新主人的发落。

云如瑶道:“不管妳们以前是什么身分,如今都是我商会的奴婢。我们虽是商家,行事也有分寸。你们之间能吃苦、肯上进的,自可去铺上做工,待得契约期满,是去是留随你们自己心意。用心仔细、能对主子忠心的,在宅中为婢也无妨。有那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好逸恶劳,吃不得苦,下不得力,又不能守身如玉的,去青楼也是彼此两便。”云如瑶淡淡道:“就这样吧。雁儿,妳们去分派。”满院的女子被分别带下,不多时便陆续散开。

程宗扬笑道:“还眞有几分主母的样子。”云如瑶起身帮怀除下外衣,一边道:“多亏了小紫妹妹,若不是她让那几个侍奴打听出底细,奴家也难让这些人服贴。”“游冶台?”程宗扬有些奇怪的问道:“坊里有这东西?不会是富安招来的那些吧?”“不是那个。”云如瑶道:“是奴家让人建的。不说来往的客商,便是商会的人也要有个消遣的去处。”程宗扬踌躇一下,“让人去当妓女是不是不太好?”云如瑶用团扇掩住小嘴,轻笑道:“难怪小紫妹妹说你是滥好人……郎君放心,挑去游治台的都是有缘由的。像邳家的少夫人欠着好几条人命,那位三小姐也是个浮浪的性子。邳家有志气的,当初破家时就已经自尽,独留下她们两个,显然是不舍得死。她们既然打定主意忍辱也要苟活,我又何必好心供着她们?”程宗扬暗自叹口气,虽然他并不认可,但云如瑶说的确实没错。她们虽然哭哭啼啼,但既然选择苟活,未尝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云如瑶只是没有给她们侥幸的机会。

云如瑶道:“其他的多半是邳家的歌姬,她们平素锦衣玉食,以色事人,既做不得工又难以使唤。商会里都是些年轻力壮的男子,眼下来了这些女人,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与其放在别处彼此不相安,不若把那些不安分的打发出去,一来免得闹出事端,坏了风气,1一来游冶台的衣食比照邳家待遇,她们也好享受几日。况且我也让雁儿问了,总要愿意才好打发去。”程宗扬略微安心一些,只要不是逼良为娼就好。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女子都是罪奴,称不上什么良家。“妳作主就行。院里留的奴婢够不够用?”云如瑶白了他一眼,“郎君是觉得留得太多了吧?”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三分之一就是四十多个奴婢,在他看来确实是挺多的。“商会这么多男子,总要留些合适的,将来好婚配。”云如瑶笑着推他一把,“可不是给你留的。”“有我家瑶儿珠玉在前,那些庸脂俗粉,我连看都懒得看!”程宗扬气节十足地说着,一边抱起云如瑶往屋内走去。

云如瑶拦住他的手,小声道:“奴家今晚要和小紫妹妹说些话,让凝奴陪你好“办完事再说,只要妳乖乖的,最多半个时辰……”“这也太简陋了。”程宗扬拍了拍还没有上漆的木柱,摇了摇头。

这座被命名为“游冶台”的建筑只用短短数日就建造完毕,能这么快不是因为汉国的工匠效率惊人,而是整个建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大厅的主体是三十二根铁杉木组成的柱子,正面一排四根,一共八排。那些柱子牢牢埋在地下,露出地面的高度超过两丈,间距中间略宽,两边略窄。外面用竹子编成篱笆,挂上草席做为墙壁。由于没有足够大的苫席,建筑只在两边苫顶,中间部分的顶部空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光。

程宗扬抬头望着柱顶:“连大梁都没有,这还能叫房子吗?”冯源道:“外面看起来是寒酸了些,但里面还过得去。”程宗扬举步入内,只见整个大厅沿着柱子左右两列隔出十二个独立的房间,最后一排被单独隔开,里面架上木梯,做成上下两层的内楼。与外表的简陋不同,厅内的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四周挂着绘满图案的绒幕,张起几重五彩的轻纱,再加上几盏十六瓣的莲花灯,立刻显得华丽起来。

程宗扬正在査看,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古怪!古怪!卫七少,你们汉国的院子里干嘛要搭座木台子?”旁边一个公子哥儿道:“我也是头一次见,莫不是搭了脚手?”“我见识不多,”高智商道:“可哪有这么低的脚手?要说是勾栏也没有这种直来直去,还不带栏杆的。”程宗扬不禁莞尔,大厅正中两排木柱之间有一座长长的木台,从内楼一直延伸到大厅前端。木台宽及丈许,高度却只有两尺,猛然一看的确让人摸不着头绪。

那公子拍了拍木料:“这些木材都没有脱过水,虽然铁杉木质地实密坚固,不脱水也能使用,但总不及晒干的耐久。”高智商道:“脱水要好几年,先凑合着用吧。咦?师父!师父丨”高智商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师父!你也在啊!这是城里卫家的七公子!单名一个衡字。这是我师父,盘江程氏的少主,程氏商会的东家。”卫衡拱手道:“久仰!久仰!”程宗扬有些意外,舞都的豪强对宁成畏如猛虎,连带的对自己也敬而远之,没想到高智商这个冒名的小厮倒和他们先拉上关系。

程宗扬也笑着拱手,“久仰!”高智商道:“卫七少在家里也听说七里坊热闹,今天正好有空,一起来逛逛。师父,咱们这游冶台怎么跟别的地方都不一样?”那木台程宗扬一看就知道是死丫头的主意,他敢打赌,这丁型台在整个六朝都没有。

程宗扬笑道:“这是游冶台的特色,卫公子若有兴趣不妨观赏一番。”卫衡也不客套,抱拳道:“叨扰!”冯源进去吩咐几声,随即几名小婢搬来几案、座榻,奉上瓜果酒水。

汉国平常都是席地跪坐,看到座榻,卫衡不免有些新奇,“这是胡床?

“这比胡床舒服。”高智商脱了鞋往榻上随意一靠,招呼道:“卫七少,尝尝这酒,临安大内的内府流香!能在舞都喝到可不容易。”卫衡结交高智商原本是投石问路,他出身舞都的豪强大族,其实不把这个小厮放在眼里,不过此时看到高智商的作派,虽然其貌不扬,但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番贵气,显然是享受惯的,不禁暗自讶异。

高智商涎着脸道:“师父,有什么好玩的?”程宗扬笑道:“多半是让那些女子走走路吧。”“哦……”高智商恍然大悟,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但这不妨碍他吹嘘,一脸自负地说道:“七少,邳家的歌姬你以前见过吧?”卫衡微微一笑,“倒是见过一些。”“有我们商会调教过,保证和你以前见过的不一样!”高智商转头道:“对吧,师父?”程宗扬笑道:“怕是让卫公子见笑了。”小婢们斟了酒,奉上瓜果,她们都是邳家的婢女,刚从牢狱出来,一个个余惊未消,好在都是伺候惯的,并不生疏,反而更加小心谨愼。

程宗扬欠了欠身,“卫公子少坐,我去后面看看。”“程少主客气了。”程宗扬走到后面的隔间,高智商追上来笑嘻嘻地道:“前日我从太守府里出来,正好遇见他路过,攀谈几句就认识了。我打听过,他是卫家庶子,平常没人管束,是个好游荡的,与城里豪强的子弟大都相熟。”难怪卫衡会与高智商结交。汉国嫡庶分明,一般的庶子比起家奴身分也高不了多少。不过这些庶子毕竟出身富贵,平素出没豪门,倒是上上下下都能说得上话。卫家主动让子弟接近他,打的主意不问可知。

程宗扬怕的是舞都豪强把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他们肯露头最好不过。冯源道:“要不要我再请些人来?有几个买木料的客人跟我相熟,如今都在城里,多叫几个人也热闹。”程宗扬盘算一下,“不能叫太多,有三、四个人就行。游冶台还没开张,今晚只当是请几个好友私下聚聚吧!”“成。”冯源答应一声,自去叫人。

高智商也想走,程宗扬道:“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转转吧。”高智商跟着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地方还不错,就是住的挤了些。”内楼是台中诸女暂时的栖身处。云如瑶所料不差,除了几个侍妾,愿意来的都是邳家昔日的歌妓。这些女子原本就是邳家豢养来供客人欢娱的玩物,听闻游冶台的衣食用度都比别处高出几等,便有不少人暗暗动了心思。再看到连以往的主母也被打发来接客,这些女子纷纷抛开矜持,雁儿一问便点头应允。愿意到游冶台接客的妓女一共二十四人,再加上十几名婢女都住在内楼,确实拥挤了些。

两人刚踏入楼内便闻到扑鼻的脂粉香气。听到声音,一个女子从楼里出来,她身材高挑,穿着天青色纱衣,宽大的衣袖从肘间垂下,露出两条雪藕般的手臂;衣襟开成心型,酥胸半露,白花花的荡人心魄。

高智商一看,身体就酥了半边,连口水流出来都未察觉。那女子容貌艳丽,身材饱满,充满成熟而性感的风情。见到高智商的呆样,她眼波一转,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笑容有三分媚艳,倒有九分挑逗。高智商三魂顿时飞了两魂,直勾勾盯着那女子,半晌才喃喃道:“师父,这美人儿是谁?”“你紫姐姐的节奴。”高智商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似的清醒过来,立刻擦去口水,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样,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

程宗扬道:“我徒儿还嫩着,少施展妳们那些媚术。”蛇夫人连忙收起媚态,躬身道:“是。”“雁儿呢?”“雁儿姑娘不喜欢此地,让奴婢和罂奴在此照看。”游冶台毕竟是青楼,雁儿不肯来也可以理解,程宗扬不明白的是瑶丫头的心思—她一个豪门千金竟然建了一座青楼,这事如果传扬出去,云家的面子还往哪摆?

程宗扬心里嘀咕,她不会是打算用这种方法逼哥哥们服软吧?如果眞是这样,瑶丫头只怕是打错主意。凭他对云苍峰和云秀峰的了解,这两人一个外和内刚,一个面冷心热,都不是会受人要挟的性子。云如瑶与他私奔已经突破云家的底线,再摇身一变成为青楼的老鸨,云家知道后非但不可能让步,反目成仇的可能性倒是高到爆表。云如瑶眞要这样败坏云家的名头,只会让兄妹间原有的情分化为乌有,使事态彻底无法收拾。

程宗扬正是因为放心不下,才赶在游冶台开张之前过来看看。

蛇夫人看出主人怀着心事,不敢过去撩拨,她挽着高智商的手笑道:“衙内方才是说地方狭窄吗?”被主人警告之后,蛇夫人不敢再施展媚术。她妆容依旧,但眉眼间少了那番惊心动魄的媚态,在高智商面前像个温和的大姐姐一样亲切近人。

高智商长出一口气,顿时轻松起来,笑嘻嘻地道:“我是怕蛇姐姐这样的美人儿被挤坏了。”“好个油嘴的小子。”蛇夫人笑道:“这游冶台的房间都是紫妈妈和瑶夫人安排好的。你瞧,外面有十二间绣阁,将来游冶台的十二金钗每人一间,名为金钗阁。剩下的两人一间住在内楼,算不得挤。”“什么十二金钗?”蛇夫人笑道:“这是瑶夫人的主意,等游冶台开张,便从楼里的姑娘中间选出十二个最受客人磷爱的美人儿,号称十二金钗。到时不仅自己住一间大房,享受锦衣玉食,还有小婢服侍,比起小姐也不差。”说话间,三人上了楼,中间一处大厅内聚着十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见到两名男子过来,那些女子眉眼含春,有意无意流露出几分挑逗。当日这些女子蓬头囚衣,程宗扬没看出什么好,此时从头到脚妆饰一新,一个个亮丽夺目,确实有几分姿色。

柱子边跪着一个女子,她乌亮的发丝挽成偏在一旁的堕马髻,白皙的面孔精心妆扮过,眉枝如画,只是这会儿双手抬起,头顶扶着一只茶盏,身子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

穿着丹红衫子的罂粟女在她面前,见到程宗扬进来便屈膝道:“主人。”程宗扬认出那女子是邳家的少夫人,“怎么回事?”“小桃红在楼里跟人争吵,奴婢教她规矩。”“小桃红?”罂粟女笑道‘^“是瑶夫人给她起的新名字。”程宗扬不记得那位少夫人原来叫什么,但她出身名门,名字总不会差,如今换成“小桃红”,顿时显得风尘味十足。

蛇夫人喝斥道:“贱婢!还不见过主子?”那女子难堪地侧过脸,低声道:“老爷。”程宗扬懒得问她们为何争吵,吩咐一句:“伺候好衙内。”然后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便看到一条小白狗,牠四肢伏地,身体微微后蹲,耳朵和尾巴竖得高高的,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喉咙发出狺狺的状声,充满威胁。

程宗扬脚一勾,把小贱狗扫地出门,然后砰的关上门。

“就知道妳在这里。”“别吵……”小紫神情专注地拿着铜镊,把一个细如米粒的零件装进机括,喀的一声轻响,那个零件立刻旋转起来。

“都说聪明人能一心两用,一边做饭,一边还不耽误生孩子—妳不能分一半心思跟我说说话?”“大笨瓜。”“搞什么飞机?”程宗扬凑过来,突然大叫一声:“干!眞的能飞啊?”小紫合上机括,那个拇指大的物体像金龟子一样飞起来,在空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程宗扬一脸惊愕,小紫却不满地皱了皱鼻尖:“还不行。”她一把抓住那个物体,指尖轻巧跳动着,片刻间,那个物体就被拆成一堆细小的零件。

小紫专心致志地调整部件,双眼亮晶晶的,不时闪动起异样的光芒。程宗扬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不舍得离开,只好在一旁三心二意地等着。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程宗扬皱了皱眉,起身出去。

“怎么回事?”罂粟女道:“赛玉坠,就是邳家那小姐,要从楼上跳下去寻死,幸好被衙内拦住。”程宗扬一阵火大,她要眞想死早在牢里死,何必等到这会儿来闹?

蛇夫人也道:“客人已经来了。”程宗扬道:“虽然来的只是卫家一个庶子,但舞都的豪强都看着咱们。不安分的先捆起来,免得出乱子。给瑶姑娘帮忙的是妳们两个?”“是。”“一会儿谁去下面?”蛇夫人道:“是奴婢。”“罂奴,看好她们,想死可以,别打扰旁人,明白了吗?”罂粟女面露难色:“瑶夫人有差事交给奴婢。”“高智商!”程宗扬吩咐道:“你看着她们。”“我?”高智商一脸愕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怎么?跟着你哈大叔白练了?”高智商一挺胸,“是!”“别让客人等得太久,妳们去吧。”两名侍奴领命退下,带着歌妓陆续离开,不多时便人去楼空。

第三章夜色已至,厅中灯光次第亮起。游冶台顶部没有完全封顶,通风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厅内轻纱飘舞,上风处放着两只熏炉,炉中香气四溢,如兰似麝,衬着如水的月光,宛如仙境。

玻璃在六朝并不罕见,台中的灯盏上都加了玻璃罩,淡黄的光焰在风中微微摇曳,隔着浅绿的玻璃,透出水晶一样的光泽。

厅中的客人除了卫衡,还有三名前来购买木材的宾客,其中一名是来自晴州的商贾,另两名是诸发负责采办的家臣。他们都见惯豪门的富贵,游冶台的陈设虽然精致,但算不上精奇,只是对那座木台颇觉好奇。

程宗扬与众人见了礼,寒暄几句。两名家臣都是汉国诸侯门下,前来购买铁杉木时与冯源和高智商等人打过交道。如今邳家犯事,山间的采伐已经停止,两人只好在舞都停留,等候复工。七里坊虽然热闹,但终究刚开张,连间象样的客栈都没有,他们都住在驿馆,这次是冯源专门把他们请来。

那名商贾倒是住在坊内,他没有文书,只能在客栈落脚。七里坊一建成,他就搬过来,这时含笑起身拱手道:“鄙姓程,单名一个郑字。”程宗扬心里嘀咕:这位也姓程?不会是我的哪位老祖宗吧?

“久仰!久仰!”程宗扬客套几句,笑道:“游冶台要到明日才开张,几位都是我们七里坊的好友,今晚才特意请诸位来看看,如果有哪里不妥还请诸位多多指教。”开业之前小范围的私下聚会,显然是把几人当成朋友。几人都觉得面上有光,笑道:“少主客气了。单看游冶台的布局便知道少主眼光见识非同一般,今日叨扰,实属有幸。”台后传来一阵丝弦的轻响,宛如一泓清泉,令人暑意尽去。接着有人吹起笛箫,曲声柔婉动人。

“好!”程郑先赞了一声。

丝竹声中,木台上香影摇曳,一个丽人从台后迤逦走来。随着她的脚步,布置在木台两边的灯盏逐一亮起,不过灯盏亮度并不高,又放得极低,只看到她妖娆的身影在灯光间微微一亮,又没入黑暗,惊鸿一瞥间流露出万种风情。

那女子走到台前,脚边最后两盏灯也亮了起来。在她身后,木台两侧璀璨的灯光犹如群星,与空中的月色相映成辉。身形却朦胧不清,只能看到那女子穿着一双奇特的鞋子,那鞋子前端窄窄地贴着地面,后面却是一根又细又长的尖跟。鞋底紧贴着纤足柔美的曲线,鞋面犹如水晶般透明,露出里面一双白生生的玉足。接着是白美的小腿和青色的裙裾。再往上,灯光变得模糊,只能看到腰腿和胸首的轮廓。

六朝豪门飮宴通宵达旦的不在少数,但都是红烛高烧,灯影交织,光线越亮越好。游冶台反其道而行之,却是别具风味,几名客人都不由自主地从坐榻上直起腰,身体微微前倾,想,清这女子是何等尤物。

忽然一道雪亮的光柱从天而降,从头到脚将那女子笼罩在光柱下。那女子曼妙的身影彷佛从夜色间脱颖而出,整个人变得明亮而耀眼,令周围和星月和灯盏都变得黯然无光。

所有的光线似乎汇聚在那女子身上,使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晰无比,甚至比白昼下更加夺目。她的双手握在身前,臂上缠着轻纱,翩然若仙,精心修饰过的眉眼媚艳生姿,心型的襟领间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胸乳,在光线照射下,白腻的肌肤彷佛发出光来。

那女子娇声道:“今夕何夕,各位嘉客玉趾光临,聚此游冶之台。敝处别无长技,唯有几件新裁的衣裳。奴家已经让女儿们换上,以娱耳目。”话音未落,光柱随即消失,台上重新陷入黑暗。几位客人来不及惊叹便听到一阵悠扬的乐曲声,接着光柱落在木台后方。这回众人终于看清楚,光柱落在台上形成一个圆形光圏,一个女子沐浴在耀目的白光下,带着流溢的光华冉冉行来。

她穿着一件红色薄衫,裁剪极为精致,衣领下方镂空出一个水滴状的开口,露出雪滑的乳沟。尤为出奇的是她的衣裳下襬从腰侧开岔,变成前后两片长裾,裸露出里面的玉腿。两片长裾只有一掌宽窄,彷佛鲜红的流苏垂在腿间。

雪亮的光柱下,两条修长洁白的美腿完全暴露出来,在台上优美地迈着步子。随着她脚步的移动,裙裾在腿间荡来荡去,似乎随时都会滑开,露出两条大腿间诱人的妙处。宾客们的目光随之摇荡,心神摇曳。

在卫衡等人看来,超过二十步的木台原本觉得实在太长,然而此时却短得令人发指,彷佛短短一瞬间,众人连女子长得什么容貌都没看清,就走到尽头。光线随之消失,只剩下一个令人枰然心动的轮廓。

程宗扬好笑之余又有几分赞叹,瑶丫头和紫丫头凑在一起果然是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不仅从太泉古阵带来的衣物派上用场,还想起用手电筒来打光。放在六朝,效果确实够震撼的。话说回来,太泉出品的手电筒亮度的确够强,快赶上探照灯了。

丝竹声渐渐低落,最后消失无痕,接着飘渺的歌声响起:“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一个盛妆女子伴着歌声踏上木台,她穿着华丽的长裙,衣料在幽蓝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暗紫色,走动间散发出水晶一样的光芒。她的长裙后襬拖到台上,前面收到膝上,镶着蓬松的花边,就像一簇怒放的繁花,中间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腿。一直走到木台中央,光柱慢慢向后移去,众人才发现她长裙的后面是镂空的,露出白玉一样的背部。

箫声响起,又一个女子出现在木台上。这一次光柱先落在她的腿上,只见她双腿裹着一双薄如蝉翼的长袜,那袜子竟然是从未见过的黑色,从脚尖一直到大腿中部,完整勾勒出腿部柔美的曲线,长袜上方则是两截雪白的大腿。她大腿丰满而圆润,在黑色丝袜衬托下不仅愈显白嫩,而且充满妖冶的魅力。

停顿片刻后,光柱再往上移,照出她股间窄小的内裤。那条内裤呈三角状,与丝袜一样是黑色质地,细薄无比,在强光照射下薄得几乎透明,甚至连私处的形态都隐约可见。

几名客人早已看得目眩神驰,连卫衡也气血翻涌,一手拿着酒樽,一手紧紧按着座榻的扶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

程郑抹了把汗,低声对程宗扬道:“这游冶台果然令人大开眼界,单是走这几步便占尽风情,佩服!佩服!”程宗扬笑道:“时间匆忙,太过简陋,兄台若不嫌弃,往后多多光临。”“好说!好说!如此绝妙美色,便是赶我也赶不走的。”两人说笑几句,程郑道:“鄙人祖籍秦国,近年来才迁居晴州。方才听闻少主也是同宗,不知少主是哪一支?”程宗扬胡诌道:“当年祖上为了避祸,迁居盘江,如今已经有几百年。早年的族谱早已散失,到底出自哪里,我也说不上来。”程郑感叹道:“敝宗居秦也不过是数十年前的事,再往前也是渺茫难寻。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往后兄弟这里,我可要多多打搅。”“老兄来光临是给我面子。”程宗扬拿出一张竹制描金的卡片,“这张VIP贵宾卡还请老兄笑纳,不仅七里坊,只要是我盘江程氏的产业,都会把老兄待如上宾。”“VIP”程郑看了看,然后小心收好。

周围发出一阵惊叹,两人抬眼看去,只见台上是一道朦胧的白色身影,灯光还没有移来,只能看一到她身体的曲线,从足到首没有丝毫衣服的痕迹,竟然是身无寸缕,只是在暗处模糊不清。

光圈在木台上移动着,先照到她的足尖,然后攀上光洁的小腿,接着是玉膝、大腿……一路都是白得耀眼的肌肤。光柱快要移到大腿根部时,她玉手忽然一展,一片粉红色的云幕展开,却是一柄巨大折扇正巧将身体遮住。折扇边缘镶着柔软的花边,张开时将她的躯干大半掩住,只露出粉臂玉腿。

灯光下,那女子面带春意,白美的玉足柔柔落下,娉娉袅袅地从台上走来。她双手各有一柄折扇,一柄掩在身前,一柄遮在身后,中间的玉体若隐若现,就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众人的目光。

走到木台中央,她的身体忽然一旋,两柄折扇仍然一柄在前,一柄在后,只是交换位置。每个人都知道她交换时胴体裸露出来,但惊鸿一瞥间谁也没看清多少,不过那种香艳而旖旎的风情,比单纯的裸露更诱人百倍。

卫衡拍着扶手怪叫一声,再忍耐不住,叫道:“程少主!这个我要了!”程宗扬笑道:“卫公子何必着急?后面还有。”卫衡道:“不成不成!这些美人儿太会勾引人!我卫七自负见过不少美色,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是傻瓜。瞧瞧这些美人儿一个个都跟仙女下凡似的!再看下去我就该扑到台上出丑了!就这个美人儿!多少缠头?我加两倍!”程宗扬笑道:“游冶台还没开张,要什么缠头?既然卫公子喜欢,就让她来陪公子好了。”那女子媚声道:“奴家听卫公子吩咐。”“那好!”卫衡跳下座榻,嚷道:“妳先把扇子放下来!眞活活馋死我!”那女子嫣然一笑,收起折扇,露出光洁的玉体,只见她双乳高耸,乳尖上盖了一个比钱铢大不了多少的粉红罩子,只勉强遮住乳晕,上面还用细炼挂着两只银铃。下身遮羞的亵衣更是几条比手指还细的丝线,前面一块两指宽的布料浅浅遮住羞处。

卫衡跃到台边,一把抱起她白光光的双腿,就那么往阁中走去。

两名诸侯的家臣早已看得心浮气躁,主人既然发话,当即各自挑了一名自己中意的美人儿。程郑也随着众人选了一个,分别带入阁中享受。不多时,两边的锦阁便亮起灯火,帷幕中隐隐传来淫声笑语。

外面丝竹声一响起,高智商心里就像猫抓似的坐卧不宁。他本来就是爱玩乐的性子,如果不是这几个月被哈迷蚩教训,多少知道些分寸,这会儿早就飞奔出去与众人同欢。

房里还有两个女子,一个是邳家小姐,另一个是邳家那位年轻的夫人。她们手脚都被捆着放在床上,床帷垂下,只露出两对纤足。

帐内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公子……”高智商拿着灯盏过去,一手掀开帐子。那位邳小姐因为闹着要跳楼,怕她叫嚷,嘴巴还被塞住,开口是那个标致的少妇。

她轻声道:“奴家手脚都麻了……求公子帮帮忙,把奴家的绳子松开……”“那可不行。”高智商一口回绝,“下令捆妳们的是我师父,没有我师父的吩咐,谁也不敢解开绳子。”他打量那少妇几眼,笑嘻嘻地道:“妳叫什么名字?”“奴家……”少妇露出几分羞色,小声道:“小桃红……”“好名字。”高智商涎着脸道:“绳子我不敢帮妳解,要不我替妳揉揉?二少妇垂目不语,高智商对这种事情智商不是一般高,当下踢掉鞋子爬到床上,把枕头往旁边的邳小姐头上一丢,遮住她的视线,然后把那妇人抱在怀中。

“哎呀!好痛……”“膝盖都肿了啊!妳怎么得罪那两个侍奴姐姐,被她们罚跪?”少妇眼含泪光,“奴家被那几个贱婢嘲笑,一时气愤不过还了句嘴,就被两个姐姐罚跪^”“她们干嘛笑妳?”“奴家又不是她们那样歌妓出身……有些事……一时做不来……”“这就是妳的不是。”高智商道:“都是女人,她们做得,妳有什么做不得的?像妳们这样坏了事的人家,本少爷也见过几个。别管原来什么样的富贵,倒了台就是落势的凤凰不如鸡。我跟妳说,以前在临安的时候,有位侯爷落势,我们十三太保的兄弟把那侯爷的夫人、小姐都弄来当奴婢,在席间让她们光着屁股斟茶奉酒。那个侯爷夫人又白又嫩又水灵,我们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轮流上她,眞是过瘾丨二听他说得露滑,少妇脸上时红时白,过会儿才道:“奴家听她们都叫公子衙内?”“没错!”高智商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是正经的衙内都指挥使,响嘻当的武职!”“公子原来是贵人家子弟。”“那当然!我爹是宋国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管事的富安、刘诏他们都是我爹爹的手下。”高智商对自己的家世一点都不隐瞒,可那妇人当他是吹嘘。但即便他是信口开河,新主人对他的看重却作不得假。这些日子虽然楼里的衣食用度没有亏待她们,但到底是青楼。她纵然家破人亡,终究有几分姿色,怎甘心做个倚门卖笑的娼妇?少妇一边被他揉弄,一边娇喘细细地小声道:“奴家蒲柳之姿,若能中公子的意,只求能与公子为奴为婢……”高智商大摇其头:“这可不成。我现在随着师父修行,还要牵马劈柴,若敢在身边留个奴婢,哈大叔非打死我不可。噢,我知道了,妳想找个靠山对不对?”少妇脸上一红,她却不知道这个瘦伶伶的小子是临安城中响当当的花花太岁,最擅长的就是淫人妻女,她就是一声不响、横眉冷对还少不得受他撩拨,何况这会儿鱼在砧上?没等她反应过来,高智商搂住她的粉颈满满地亲了一个嘴,然后去解她的衣带。少妇大窘,本能地挣扎几下。

高智商拍着胸膛道:“有我罩着,保证台里的女人不敢随便欺负妳。”少妇悄悄朝旁边的邳小姐看了一眼。

“她有什么好看的?”高智商道:“跟妳说,本公子就喜欢妳这样的女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要风情有风情,比那种未经人事的丫头片子强多了。”高智商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摸弄,“妳叫什么来着?”“小桃红。不要……”少妇拦住他的手,“有人……”“她在旁边又怎么样?”高智商张开手,毫不客气地在邳小姐的胸乳上捏了几把。少女手脚被缚,嘴巴也被塞住,只在枕下发出唔唔几声低泣。

“怕是一会儿有人会来……”“底下才刚开始,至少得一个时辰。”高智商被哈迷蚩管束得死死的,这几个月别说女色,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这会儿早已按捺不住,搂住少妇就要求欢,“小桃红亲亲,咱们也来乐一乐……”高智商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小桃红满面羞态,半推半就地被他搂着腰扯开衣带,把裙子拽到臀下。她手脚都被捆着,即使到了这时候,高智商也没有松开她的绳索,只把她的裙子和亵裤扒到踩间,露出一截白光光的身子,接着将她双膝分开,一手伸到她股间。

这少年竟然是个老手!能进到游冶台的男人不多,这少年算是一个。小桃红原想着让他尝些甜头好有个依仗,最好是引得他为她赎身,好脱离苦海。没想到他竟然深谙其道,只摸弄几下,她整个身子便软了。她的双膝被那少年分得张开,敞露出下体的羞处,那少年一手在她股间那个羞人的地方又揉又捻,不多时便让她玉体乱颤,蜜穴水汪汪吐出蜜汁。

高智商在临安时跟师父学了一点房中术,这会儿施展出来,没几下就搞定小桃红。他抱着少妇翻个身,让她趴在床边。

小桃红双手被绑在身后,上身伏在床上,丰腴肥美的大白屁股高高翘起。高智商扒开她的臀肉,先赞了一声,然后解开裤子对着她湿腻的蜜穴硬生生捣进去,一边捅弄,一边连声叫道:“爽快!爽快!”床榻甚高,小桃红的双膝跪得红肿,又挨不到地面,只能弯着一双玉腿贴在床边,双足紧紧并着,用趾尖勉强支撑身体。随着少年用力挺动,又白又嫩的粉臀被他撞得乱颤,蜜穴被那根硬邦邦的阳具来回捣弄,整个人都彷佛飞上云端,情不自禁地“咦咦呀呀”叫出声来。

两个正干得兴起,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群女子笑闹着涌入房中。小桃红身子被遮在帐中,又自意乱情迷,对外面的声音恍若未觉。

那些女子看到纱帐乱晃,连忙相顾噤声。一个女子蹑手蹑脚地走近,然后猛地揭开帐子,娇喝一声:“好啊!”然后笑道:“快来看啊,这娼妇正让人干屁股呢!”小桃红像被毒蛇咬中一样,身体剧烈一抖,潮红的玉颊一瞬间血色全无。身后传来一阵哄笑,有人揶揄道:“哎哟,少奶奶,这一会儿工夫就跟人搞上了?”“平常装得人模人样,原来是个下贱胚子。”“少奶奶这是攀高枝,咱们在下面辛苦,她倒好,先攀上衙内了。”“什么少奶奶?邳家没了,她这只金凤凰如今也被剥得光溜溜的。”“哪里是凤凰?就是只发骚的小母狗,瞧她的浪样,背地里不定怎么摇臀摆尾讨衙内欢心呢。”私下交欢时被人撞破,身下的女子骇得肝胆倶裂,高智商却是满不在乎。他在临安时,单是身边伺候的姬妾就有十几个。平常交欢至少也要三五个姬妾、小婢在旁服侍,要不就是和那些狐朋狗友聚在一处狂淫乱嫖;有时看中谁家的妻女,想方设法弄来,让人按着手脚行奸也是常事。倒是像平常夫妻一样,只有一男一女的情景还从来没有过。

诸女围拢过来,一边张望,一边笑语不绝。高智商不仅面不改色,反而得意洋洋,别说就十几个女子,便是再多几倍人家高衙内也玩过。他费力地挺弄阳具,一边没心没肺地笑道:“这小骚货夹得还眞紧。”小桃红玉脸雪白,臀部肌肉绷紧,穴口嫩肉紧紧夹住肉棒根部,高智商挺弄几下居然没拔出分毫。

周围看笑话的诸女也觉出异样,有人道:“莫不是这娼妇受惊,下面锁紧了?”“姐姐说笑,哪里能锁紧?”“怎么没有?以前在府里,邳家那些杀千刀的老爷们弄来各种牲口在院子交尾,我亲眼看到一公一母两条狗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人又不是狗!大家都是女子,谁下面不是肉长的?何曾有过这种事?”旁边的女子娇声道‘^“衙内,让奴婢看看可成?”高智商道:“本少爷的阳物不是随便看的。”那女子笑道:“衙内的阳物在小桃红身子里,奴婢想看也看不到。只是这娼妇下面夹得太紧,奴婢想瞧瞧稀奇。”高智商嘻皮笑脸地说道:“想看,让本少爷亲一个。”那女子毫不犹豫地献上香吻,让他痛快地亲吻一番。高智商手一挥:“随便看!”娇笑声中,诸女纷纷伸出手将小桃红紧绷的臀肉掰开。少妇的身体紧绷着,白艳的粉臀被十几只玉手扒得敞开,整个蜜穴完全绽露出来。她的蜜穴被阳具塞得满满的,穴口圆圆张开,只露出一圈细细的红肉。

一个女子翘起兰花指在她的穴口扪弄几下,惊叹道:“果然好紧呢。”“奴家也来反试。”“哎呀!这娼妇的骚穴像长在衙内的肉棒上面一样,一点缝隙都没有。”明知道自己颜面尽失,沦为世人的笑柄,但小桃红几乎顾不得羞愤。刚才的惊吓使她险些晕厥,等她清醒过来才发现,不仅臀部,包括大腿内侧和腹下的肌肉全都绷得死死的,任她怎么使力都无法松动分毫。

她的舌头像被钉住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身绷得越紧,越发心急;越心急,越无法放松。她又羞又怕又痛,不一会儿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一个女子冷漠地说道:“闹什么呢?”诸女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女子陪笑道:“回蛇姐姐,这贱婢背地里和衙内交欢,被奴婢们撞破,结果衙内的肉棒夹在里面,拔不出来。”蛇夫人走过来,一手伸到少妇臀间摸弄片刻,抬头道:“衙内,试试用力拔出可成?”高智商扎马步一样摆好架势,“来吧!”蛇夫人侧身坐在床上,双手抱住少妇白嫩的雪臀,朝两边用力扳开。高智商拧腰往后一扯,小桃红痛得尖叫一声,臀间蜜穴被扯得微微鼓起,却仍未能松开。倒是高智商阳具根部的血管猛地鼓胀一下,看起来像是要断裂一样,引得周围女子一片惊叫。

高智商也吓了一跳,连忙停住,心有余悸地说道:“幸亏少爷我练过!要不这下就废了!”蛇夫人拔下簪子横咬在齿间,然后两手抱住少妇白生生的雪臀,像揉面团一样来回揉弄。等小桃红呼吸略微放松后,蛇夫人取下簪子对着她的会阴部位稳稳刺小桃红尖叫一声,屁股像触电一般剧颤起来。蛇夫人手腕一转,用簪尾在她会阴中一搅,只听啵的一声,阳具猛然从蜜穴中拽出,带出一篷热腾腾的淫液。

周围的女子又是一片惊呼,然后一个个掩口而笑:“有蛇姐姐在,小娼妇下面夹得再紧,也得给蛇姐乖乖张开。”“小桃红,还不快谢谢蛇姐?”高智商看了看自己的家伙,然后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蛇夫人笑道:“衙内既然喜欢,尽管拿这贱婢取乐。姑娘们,过来给衙内助兴。”诸女笑着上前,有的把小桃红还在颤抖的臀肉扒开;有的剥开她的秘处,露出红肿的穴口;还有的伸出玉手殷勤扶住高智商的阳具,送到她臀下;剩下几名女子分别托起两人的腰臀,前推后送。高智商不用费半点力气,就被她们推着干进少妇体内。

小桃红也被人搂住腰,把她的大白屁股往高智商胯下乱墩。她的臀部被扒得敞开,圆润的臀球几乎被掰成一个张开的平面,露出里面雪滑的臀沟和蜜穴。柔艳的性器彷佛一朵娇弱的鲜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根阳具硬硬插入,来回抽送。

她敞露着自己最羞耻的部位,羞处每一丝颤抖、每一处细小的褶皱、每一滴淫液的溅出,包括蜜穴被插弄时每一个反应和变化,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叫小桃红。”高智商赞叹道:“这名字起得眞贴切!妳们瞧瞧这屁股不就是个大白桃吗?顺着沟掰开,里面的美肉又红又嫩,还跟水蜜桃一样,湿答答的直淌水。”诸女都笑道:“夫人名字起得好,衙内解得也好,还有这娼妇也知道凑趣,把屁股养得又白又嫩,留着让衙内取乐。”另一个女子道:“哎哟,这里还有一个。”第四章几名女子七手八脚地把邳小姐扯过来:“这个叫赛玉坠,姐妹们都来看看,到底是哪里赛玉坠?”邳小姐虽然被枕头遮住面孔,周围的交谈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她嘴巴被塞住,作声不得。

显然邳家对下人远称不上宽厚,这些歌妓对邳家两位主母、小姐即便算不得恨之入骨,也是充满鄙夷和怨气。当下几名女子一起动手,不一会儿把改名赛玉坠的邳小姐剥得精光。

她们在邳家都曰疋专供淫乐的玩物,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把昔日所受的羞辱全还在邳小姐身上。她们先扯住赛玉坠的乳头,让高衙内观赏她乳头的颜色嫩不嫩,然后拧住赛玉坠的手臂,让她挺起胸乳,像拍皮球一样来回拍打,看那对玉乳够不够丰满、弹性如何,接着又把那对漂亮的乳房揉弄成各种形状,让衙内欣赏取乐。

等摆布完那对乳房,几名女子架起赛玉坠的双腿,把她的大腿扯成一条直线,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未曾嫁人的性器剥开来,让人随意观瞧。

赛玉坠也颇有几分美色,下体小巧而精致,一条光洁的肉缝白白嫩嫩,下面是一个水滴状的凹陷,果然像玉坠一般。

旁边的女子忽然惊笑起来,却是发现她虽然还未出阁,却已不是完璧,不由又是一番奚落。这时罂粟女也走进来,她让人撑开赛玉坠的嫩穴,然后啐了一口,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罂粟女和游冶台一众艳妓对赛玉坠奚落笑骂,用刻薄的语句将她讥刺得体无完肤。等赛玉坠哭得梨花带雨,蛇夫人才出面来做好人,她拦住诸女,又对赛玉坠道:“到底是妳自己不检点,不知自重,也难怪她们笑话妳。这样吧,妳已经是破过身的,便当着众人的面和衙内好生交合一番,让大伙看个乐子,今日便饶过妳,如何?”赛玉坠还没开口,高智商却道:“本少爷不喜欢吃嫩的,还是小桃红对本少爷的胃口。”蛇夫人笑道:“衙内看不上妳呢,不若这些姐妹里妳自己挑一个吧。”旁边一个女子笑道:“便让奴婢来伺候小姐。”“哪里要姐姐辛苦?我来便是。”众女又是一番纠缠,赛玉坠哪里敢让她们“伺候”?最后她好生央求,等蛇夫人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临幸她,心里反而生出一丝感激。

罂粟女与蛇夫人对视一眼,各自含笑。等赛玉坠爬到床上,与正在被人脔弄的小桃红并肩躺在一处,罂粟女便吩咐道:“把灯熄了。”诸女纷纷吹灭灯烛,接着一道光芒亮起,将赛玉坠白生生的玉股间照得一片雪亮。

蛇夫人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挺起下身又黑又粗的胶质阳具,对着赛玉坠柔嫩的肉穴插进去。

程宗扬坐在榻上,一手挽着云如瑶柔软的腰肢。在他手边,一颗光球色影变幻,里面的狂欢仍在继续。高智商那小子已经射过两次还没有丝毫疲软的迹象,看来体力大有长进。小桃红被他从后面、前面各干了一回,这会儿已经浑身无力,被人架着骑在高智商腰间上下套弄,用她的蜜穴给衙内的肉棒玩倒浇蜡烛。

旁边的赛玉坠一双粉腿被人抬在空中,股间如玉坠般小巧的嫩穴被一根粗黑的胶棒捅在里面来回插弄。羞处被一片刺眼的光芒照得雪亮,穴口一圏红肉缠在棒上,随着棒身挺弄、翻进翻出而带出一股淫水。她的脚尖晃动着,不时拧紧,触电般一阵哆嗦,湿淋淋的蜜穴淫液横流,不停泄着身。

“蛇奴是用了什么春药吧?”云如瑶右手挟着一枝笔,尾指按着账册,双眼一目十行地扫过;左手放在一张算盘上,指尖轻柔地跳动着,算珠发出流水般轻快的声音,一边道:“蛇奴那根棒子抹足药膏,便是浪女也要泄足一个时辰。”“这样不太好吧?小桃红就罢了,可是赛玉坠毕竟是未出嫁的娇小姐。”云如瑶一眼扫过便将整页的数字尽数收入眼底,拨算盘的左手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只用了一刻钟便将七里坊二十家店铺全天的账目清理完毕。

她放下笔,柔声道:“若是奴家告诉郎君,那个赛玉坠曾经因为小婢倒的水略烫一些,就让人把小婢拉去鞭打以至毙命,郎君是不是好受一些?若是郎君再知道因为一个侍姬冲撞她,赛玉坠就让人把一只野猫塞到那侍姬裤中,然后扎紧裤脚,命人用竹枝抽打野猫直到打死^郎君是不是觉得她今日所受,是报应不爽呢?”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叹道:“原来邳家的人这么坏。”云如瑶笑道:“假的啦。”“怎么回事?妳编故事?”“小桃红杀婢的事在舞都城尽人皆知,奴家倒没有冤枉她。但冤枉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云如瑶道:“她们既然做了奴婢,要做的只是顺从主人,以往是贤是恶、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难道郎君以为,眼前这些事只该坏人承受,好人就受不得?”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有区别的。”云如瑶笑道:“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的只是乖巧听话的奴婢,她就是十世善人、天仙下凡,不听话也不是好奴婢,少不得使尽手段也要驯服她。她便是十世恶人,凶悍如蛇奴、罂奴,杀人如麻,只要乖乖听话,也是好奴婢。”她曼声道:“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程宗扬不是想为谁讨个公道,只是一时有些排解不开。而云如瑶娇弱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如此冷静而不受情绪影响的心,倒比他更像一个典型的商人。

“掉文啊?”程宗扬托起她的下巴,“再来几句。”云如瑶玉脸生晕,娇声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奴之于郎君,唯放浪今世,以求欢愉。”“那句话是什么来着?享受上等人的生活,下等人的情欲^妳也太文绉绉了。瑶奴!罚妳把屁股举起来,让老爷享受一番。”“是,老爷。”云如瑶乖乖跪下来,像个驯服的女奴一样伏下身子,娇滴滴地道:“不知老爷要让奴婢怎么服侍?”程宗扬坏笑“当然是妳最喜欢的。”“哎呀……”云如瑶一手掩着臀部,露出又惊又羞的诱人神情,怯生生道:“老爷又要弄奴婢的后庭……”“什么后庭花?就是屁眼儿!小婊子,老爷第一次干妳的屁眼儿,刚插进一半,妳就泄了身子。这次罚妳自己扶着老爷的大肉棒,塞到妳的屁眼儿里面。”云如瑶一边宽衣解带,露出雪滑的玉臀,一边又湿又媚地腻声道:“是,老爷……”天还未亮便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程宗扬霍然起身,披上衣物便冲出去。只见夜色中,一道黑影挥舞着棍子,把一个瘦子打得满地乱滚。那小子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嚎,一边叫道:“我再也不敢了……饶命啊……”旁边房门打开,敖润探头看了看,然后缩回去,接着冯源提着裤子出来,一边看着院内的暴力行为摇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走到墙边撒泡尿,然后又回屋里接着睡回笼觉。刘诏也出了门小心在远处看着,看到狠辣处不由得暗暗倒吸凉气。

青面兽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叔公,蚊子甚多。”哈迷蚩点了点头,一边劈头盖脸地臭揍,一边替高智商赶蚊子。高智商抱着脑袋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木杖从他的肩、背、腰、臀一直打到脚踩上,打得他像触电一样不住抽搐,一边发出变调的尖叫,连滚的力气都没有了。

富安也凑过来,捧个茶壷在旁看着,两撇鼠须心痛得直哆嗦。

程宗扬愕然道:“大半夜的,这是干嘛?小兔崽子又干什么了,让哈老爷子揍成这样?”I富安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只安慰道:“衙内,忍忍啊……”高智商怪叫道:“师父!救命啊师父!啊!啊!哈大叔要打死我啊!”“小子,你干嘛了?”“我错了!哈大叔我错了!我再也不碰女人了丨二富安道:“哈爷定的规矩,叫衙内半年之内食素戒色。衙内也眞是的,再忍几个月就过去了,唉……”程宗扬知道高智商破了色戒,却万万没想到那小子会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搞那个小桃红,色胆也太大了……哈迷蚩的木杖如雨点般落下,高智商的叫声也越来越低。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老兽人不会一口气把这小子打死吧?

富安倒是见怪不怪,说道:“程爷别担心,现在好多了,十天半个月才打一回。听冯大法说,刚开始一天打三顿,有时候高兴了还多打两顿。”怪不得高智商这么乖,换谁一天几顿的挨揍也得老实下来。

哈迷蚩足足打了一顿饭工夫才住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柱着木杖离开。青面兽搬过一只酒坛拍开,把烈酒往高智商身上一泼,接着张开大手狠劲揉着。高智商一边“哎哟!哎哟!”地惨叫,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水……水……”富安捧着茶壶蹲下来,喂他喝了几口水,等青面兽揉完,便和刘诏一起把高智商扶到屋内。

程宗扬也没了睡意,跟过去看着高智商龇牙咧嘴的模样:“小子,知道要挨打你还瞎搞?”高智商委屈地说道:“师父,你教的房中术好是好,可久战不射那个太不好练了,这顿打我挨得眞冤。”“没打死就不错。”程宗扬啧啧两声,“哈老爷子下手够狠的,小子,怎么样?”高智商咧嘴道:“哈大叔是哪儿痛打哪儿,你不知道,那棍子落下来的时候,我想死的心都有啊,痛得我活活是要了命了。可等他打完,睡上那么一觉,除了屁股还有点疼,胳膊腿都没事,有时候还觉得挺舒坦的……师父,”高智商有点担心地说道:“你说我这不会是贱骨头吧?怎么都打成这灰孙子的屌样,我还觉得舒坦呢?丨”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看来是打不坏。瞇一会儿赶紧起来劈柴,免得哈老爷子睡完回笼觉再揍你一顿。”游冶台的香艳表演没有立即引起轰动,因为当天在座的只有卫衡一个舞都子弟。但第二天游冶台正式开张的时候,一直龟缩在己宅的舞都豪强们,有一半人家的子弟、少年骑马乘车来到七里坊。

他们轻蔑地打量着游治台简陋的外观,对卫衡天花乱坠的描述抱以极大的怀疑,甚至有人当场打道回府I女人这种物品,这些豪强家里有的是。

结果第二天,回去的那些肠子都悔青了,观摩游冶台表演的子弟们当晚无一例外都在台中留宿,回去之后用比卫衡更夸张十倍的口气把游冶台赞得天上少有、世间无双。

次日,游治台冠盖云集,不仅留客的十二间锦阁全部爆满,连内楼也挤进数人。最红的一名艳妓有数人争夺,最后是杜家一位少爷开出三百金铢的缠头,才抱得美人归。

程宗扬看着云如瑶整理过的收支账目,道:“好嘛,这一晚的收入够把这些罪奴买好几遍的。”“可惜只有十几个房间,接不了多少客人。”“无论如何不能扩建,就保持现在的规模。十二钗这个噱头不能丢。”程宗扬首:“房间不够可以弄钟点房,按一个钟半个时辰收费。”云如瑶道:“只怕接的客人太多了。”“又不是做满、一整天。游冶台每天酉时开门迎客,头一个时辰喝茶飮酒,听听小曲。戌时开始表演,也不用太密集,二十四个人分成三个时辰,加上叫价的时间,平均每人一刻钟,再加上接客,半个时辰足够了。戌时、亥时、子时,到丑时结束。过夜从丑时到辰时,也是三个时辰。最多接七名客人。当晚身价最高的是花魁,第二天最后出场,顶多接一、两个客人。其实我看那些女人长得都差不多,就是衣服不一样,妳让她们轮流换过衣服登场,也好休息一下。”云如瑶一手支着下巴,含笑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喜悦。

程宗扬停下来,拉着她的手道:“其实赚不赚钱根本不重要,我担心外人知道游冶台是妳在后面筹划,惹得云三哥和云六哥他们发火。”云如瑶道:“郎君可知,如今七里坊生意最好的是哪里吗?”“不是游冶台吗?”“游冶台赚的金铢占了整个七里坊八成还多,但七里坊客人最多、人气最旺的,是游冶台对面巷中一家饼肆。”云如瑶道:“游冶台便是坐满也不过一、二百人,但那些客人带的随从少则两、三人,多则数十人。游冶台酉时开门,许多客人申时便来等候,到了酉时用餐时,主人们在台中宴飮,随从们只能在饼肆买些饼来吃。”“这倒是个商机,要不要把饼肆扩建一下,多些花色?”“切切不可。”“为什么?”云如瑶轻笑道:“因为奴家已经吩咐过,从明日起,奴家便去饼肆做工。”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不放心地说道:“妳会做饼吗?”“奴家可以学啊。”“开什么玩笑?妳摸过面粉吗?不说摸过,妳见过面粉什么样吗?”云如瑶寻思道:“奴家小时似乎见过。”“面粉都没摸过,更别说烧过灶,妳能做出什么饼来?”云如瑶甜甜笑道:“哥哥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狭小的房间内蒸腾着逼人的热气,昏暗的油灯笼罩着一圈淡黄的光晕。程宗扬抓起肩头的布巾擦7把头上的汗水,把衣袖挽到肘上。他先端起半盆面粉洒在床那么宽的案板上,然后从足够炖一头牛的面盘里取出牛犊那么大的面圑,埋着头吭吭哧哧地揉起来。

隔壁传来柴火燃烧时劈劈啪啪的爆响,程宗扬吼道:“高智商!你这个废物!水都快烧干了!还不赶快把蒸匣摆上去丨”“来啦!”高智商躐进来,把一撂蒸匣往肩上一扛,小跑着奔进伙房。

程宗扬一通猛揉,把面团揉成巨蟒般的一长条,然后抄起板刀,手起刀落,案板声密集得如同雨点一样,将面团切成均匀的拳头大小,再抛到案板尽头通向里间的工作窗中。

雁儿赤着双臂,将切好的面团擀成一块块厚薄一致的面饼,然后洒上佐料。整个饼肆只她一个是干过厨房活的,力气虽然比不上别人,干得却是又快又稳,不一会儿旁边就摆满擀好的饼。

高智商搬着拾空的蒸匣奔进来,一边把擀好的面饼码放好,一边叫道:“师父!师娘说外面客人多,让你快点丨”程宗扬梆梆地剁着面团,一边吼道:“死丫头!葱花!葱花!妳切的葱花呢!”里面却没有人应声。

“死丫头!叫妳呢!”程宗扬又喊了一遍。

雁儿探出头来,“紫姑娘说屋里太热,半个时辰前带着雪雪走了。”“干!她离灶房远远的,切个葱花还有惊理给她打扇,她还嫌热?”程宗扬一头是火,吼道:“葱花!葱花!赶紧叫两个人来切葱花!”雁儿赶紧又道:“已经切好了。”话音刚落便看到一只脸盆大的蜘蛛从里间爬出来,两对前肢拧到背后,一对拿着几根大葱上下翻动,灵巧地剥着葱皮。另一对前肢末端锋利得如同手术刀,在空中来回飞舞,将剥好的大葱切成碎花。

蜘蛛背后背着一只铜盆,葱花像下雪一样落下,里面已经尖尖地堆了一满盆。等蜘蛛爬到案板旁,几根大葱正好切完。它的后脚撑起身体,稳稳将盆子举到案板上,哗的倒进容纳调味品的大盆里,还砰砰磕了几下,然后把盆往背上一放,摇摇摆摆地离开。

程宗扬瞪着那只金属蜘蛛,半晌才怒吼道:“死丫头!和面比切葱花简单一万倍好不好!妳先弄个和面的不行嘛!”饼肆外人山人海,把小小的店铺围得水泄不通。客人们一个个伸长手臂,争相叫道:“我的!我的!”台面上放着一迭热气腾腾的蒸笼,旁边是一只大毛竹做的竹筒。客人们直接把钱铢丢在竹筒里,云如瑶一边听着铜铢落入竹筒的声音,一边拾着蒸饼,一边甜甜笑道:“六文三个,请拿好;两文一个,请拿好;十文五个,多送一个,一共六个,请拿好……”刚到酉时,游冶台已经高朋满座,除了舞都的豪强子弟,还有过往商人、周边乡鎭闻讯而来的大户。客人只有几十人,他们带来的随从足有四、五百人,这时都赶到饼肆来买新出炉的蒸饼。

不是因为这家饼肆的饼有多好—1里面那帮乌合之众能把面饼蒸熟就算不错I主要这是游冶台附近,包括整个七里坊的唯一I家饼肆,更要紧的是肆中新来了一位当炉卖饼的美人儿。

这美人儿在随从们中间引起的轰动绝不比游冶台的艳妓在舞都引起轰动小,在那些随从们看来,这个卖饼的美女比游冶台的艳妓还强上几分,可惜他们的主人都被游冶台花样翻新的表演迷得七荤八素,就像蜜蜂见蜜糖一样黏在游冶台不肯离开,倒是便宜这些随从们借着买饼的机会大饱眼福。

天气本就炎热,再加上饼肆与厨房连在一起,里面更热上几分。美人儿穿着一件翠绿的半袖衫子,裸着两条白净的小臂,那小手就像白玉似的。那些买饼的客人最盼望的是吃到她亲手递来的饼子,有些胆大的还趁机在她的手上摸一把。美人儿即使被人摸到也不生气,最多嗔怪地瞪他们一眼。

来买饼的除了随从还有七里坊的客人们,不少人买了饼还不走,一边啃着饼,一边盯着美人儿。有时蒸饼太热,她捡过几张就会把小手放在嘴边轻轻吹着,那副娇媚的俏态让人连蒸饼是什么味道都忘了。

饼肆一整天的生意都集中在酉时到戌时这一个多时辰里。程宗扬忙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把最后一盆面和完,满头大汗地钻出厨房,先把褂子脱下来拧干,然后用布巾满头满脸地擦着。

雁儿体力不济,干到一半就吃不消,又找了个厨娘擀饼,但她一直没有离开,这时端着凉好的开水递来,1边接过布巾细细帮程宗扬抹拭。

程宗扬一口气喝完,然后放下杯子,活动一下肩膀。以他现在的修为就是打一场恶仗也能撑下来,可这一个多时辰枯燥单调的重复劳动实在把他累惨了。

高智商也从蔚房钻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褂子有气无力地扬风。

“都蒸上了?”“蒸上了……”高智商喘气道:“娘啊,可算是蒸完了。一匣十二张饼,一锅十一|匣,今晚蒸了十锅……妈呀!快一千五百张饼!三张一斤,光面粉就是五百来斤I师父,你揉了五、六个我啊!”“累了回去歇着吧。”高智商都快哭了,“柴我还没劈呢……师父,救命啊……”头两天的生意才几百张饼,程宗扬见高智商闲着,干脆把他叫过来打下手,没想到今晚翻了快一倍。看着这小子累得像狗一样,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别嚎了,我跟老哈说一声,今晚就免了,明天补齐吧。”高智商一骨碌爬起来,“谢师父!”“喂,小子,你往哪去?”“游冶台啊!”高智商眉飞色舞地说道:“师父,你教我的功夫眞棒!卫七少跟我学了两招,现在看见我比看见他爹都亲。我们说好了,今晚找小桃红,我教他怎么走旱路!小桃花那屁股,哎哟,就像一盆白花花的豆腐似的……”“小子,你是记吃不记打啊,小心哈老爷子再抽你一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打死我也认了!”高智商一溜烟地跑了。

程宗扬回头看着满脸飞红的雁儿,低笑道:“要不我们今晚也走一个?”雁儿咬着唇,声如蚊蚋地应道:“是。”“看妳吓的,脸都白了……”程宗扬挽住她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低笑道:“今晚就饶妳一次,不过一会儿我弄瑶儿的时候,妳要乖乖在床上伺候。”雁儿含羞道:“是……”过了戌时,夜色已深,饼肆的客人渐渐散去,还剩下五、六个客人等着买蒸饼。程宗扬眼角忽然一跳,抬头往巷口看去。巷中行人不多,对面的游冶台热闹非凡,车马一直排到院外,却有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巷口。车窗上镶着淡绿色玻璃,车厢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标记,正是一个“云”字。

“叮叮当当”,几枚铜铢落入竹筒,云如瑶拣出蒸饼递过去,“请拿好。”那客人嘿嘿一笑,顺势去摸她的小手,却被云如摇轻巧地躲开。

那汉子不高兴了,眼看周围人少,一边伸手强摸,一边流里流气地说道:“嘿,妳这个小娘皮I”忽然一只手掌按住他的肩膀,接着一提,把他扔出去几丈远。

那汉子摔得几乎闭过气去,挣扎着爬起来想找回场子,却见刚才摔他的那人已经叉着手退开,饼肆前则立着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人。

那汉子刚想叫骂,脸色忽然一变,打个哆嗦,连饼也不敢捡,埋着头悄悄跑开。

云如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柔声道:“六哥哥。”云秀峰目光冰冷而挑剔地打量她。她用青布包着头,身上的衣物看起来虽然漂亮,却不是什么贵重布料;在家里的时候,就是她贴身小婢穿的衣物也比现在强上几分。昔日的首饰她都留在家中,这会儿耳垂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小的耳洞。至于脂粉,她在家极少用,如今在肆中卖饼,倒在唇上浅浅用了些胭脂。

云秀峰还记得,因为体内的寒毒,如瑶从小就病恹恹的,即使盛夏也要裹着狐裘御寒,略走几步便娇怯难支。然而此时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衫子,脸色却没有以往气血不足时的苍白,皮肤白里透红,平添几分娇艳。忙了一晚,她没有丝毫倦意,连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掩藏不住眉眼间洋溢的喜悦。

听说自家呵护万端的小妹居然抛头露面,在七里坊饼肆卖饼,云苍峰勃然大怒,当即要找姓程的禽兽分说清楚,云秀峰却阻止他。姓程的小子打什么算盘,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无非是知道云家看重面子,好激他们出面,藉此索利。

云秀峰劝住三哥,自己却在堡中咬牙切齿三天,然后亲自来到七里坊。并不是他按捺不住,而是要当面告诉姓程的,想拿如瑶要挟云家是彻头彻尾打错算盘,想搞什么勾当,趁早收场,免得枉费心机。

然而此时站在柜台前,亲眼看到妹妹从一个娇怯的少女变成风韵十足的少妇,云秀峰的心突然软了。兄弟多年来千辛万苦求医寻药,无非是想让妹妹能像平常女子一样平平安安长大,将来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有一个好的归宿。

姓程的小子虽然混账透顶,可如瑶此时的笑脸和喜悦,不正是他们兄弟多年来汲汲以求的吗?

云秀峰一肚子的怒气在妹妹的笑容前悄然化去,原本打算上门冷冰冰嘲讽一番,此时却是和缓的口气,温言道:“回去吧。”云如瑶笑着,眼眶却红了,咬着唇没有作声。

“妳的嫁妆都在堡中,回去收拾一下。”云秀峰停顿一下,用厌恶的口气道:“让那小子风风光光来娶。”云如瑶笑着垂泪,哽咽道:“哥哥,是瑶儿不好,惹你们生气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能认我这个妹妹……我就满意了,那些嫁妆都给丹琉便是……”“胡说!”云秀峰斥道:“妳没听说那小子还要两房正妻吗?妳的嫁妆若是菲薄了,将来被她们欺负怎么办?”程宗扬早就凑过来,赶紧插口道:“六哥放心,我拿性命担保,绝不让瑶儿受1点委屈。”“瑶儿也是你能叫的吗?”云秀峰看见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怒道:“滚过去!”程宗扬赶紧退开,免得大舅子发飙。

云秀峰又想起什么,喝道:“滚回来!”程宗扬连忙上前,老实地把姿态放得极低,“六哥,您吩咐。”云秀峰冷着脸道‘^“人接过来住哪里?”“暂时住在七里坊,将来回临安,我准备把翠微园买下来。”“七里坊也能住?”程宗扬为难地说道:“舞都的房子不太好买。”云秀峰的话虽然蛮横,但也没错,七里坊的房屋都是赶工赶出来的,说是棚子更合适,用来当新房确实委屈云如瑶。至于舞都的豪宅,不用想全是本地豪强的产业,拿钱都买不来。邳家倒是没人,但那房子已没入官产,即使能买也不吉利。其他宅院都是些大号的草房,程宗扬看着都觉得寒酸,何况云家?

云秀峰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把后坊隔开,建一处宅院。”程宗扬苦笑道:“六哥明鉴,七里坊都拆成平地,要重新建一处宅院起码要半年。”云秀峰微微回头,后面一名账房模样的老者上前一步:“七间开房,前后三进,只要人手充足,五个月应该能建完。只是时令不对,花园的布置多少要费一番工夫。”“五个月太久。”“堡中刚运来一批水泥准备加固堡墙,如果用在此地,再多调派些人手,三、四个月便差不多了。”云秀峰点了点头,“就这样吧。”云如瑶道:“哥哥有赐,妹妹不敢推辞,只是……这房子怎么建,让妹妹来画草图好不好?”云秀峰皲起眉头,“熬心血的事情少做,妳想要什么式样,我找两个工匠来画。”“多谢哥哥。”云秀峰放缓口气,“跟我回去吧。”程宗扬和云如瑶大吃一惊,程宗扬赶紧道:“已经宵禁了,六哥不如也在此委屈一夜,明天咱们再作商量。”马车徐徐驰来,上面挂着一块宵禁通行的令牌。

云秀峰道:“婚姻六礼,先是纳采,然后问名,然后纳吉、纳征、请期、迎亲I不懂就去问!”“我问!我问!可你不能把瑶儿带走啊丨”云秀峰目光森然地盯着他。

程宗扬硬着头皮撑了一会儿,只好认输。云家答应这门亲事,算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人还没过门,他就留着云如瑶不让回家,这也太不讲究;问题是一讲究,他今晚的床上就空了一大半。而且听云六哥的意思,按照婚礼的规矩,婚前两人都不能再见面,起码得分离三、四个月。

云如瑶娇怯怯道:“夜间行车太过顚簸……妹妹明日回去可行?”云秀峰迟疑一下,点头道:“明日一早,我派人过来接妳。”云如瑶笑靥如花地说道:“谢谢哥。”云秀峰心情也好了许多,忽然一抬手,几枚钱铢落入竹筒。

云如瑶笑道:二共十一枚铜铢,蒸饼两文一张,应是五张半,买五送一,当是六张,多出一枚铜铢,当是半张。”云如瑶将一张蒸饼齐齐分成两半,“一半给哥哥,一半给程郎。”云秀峰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接过蒸饼上了马车。

马车驰出七里坊,在深夜的街道上缓缓前行。云秀峰拿着半张饼,良久咬了一口,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这做的什么蒸饼!”说着还是把饼一口一口吃完。

第五章这一夜的七里坊到处是欢声笑语,随着那些豪强子弟带着家丁进入坊中,人气立刻止跌回升,短短几日,不少店铺的收益都翻了一倍。按照程氏商会定下的规矩,各处店铺的店员到年底都会获得丰厚的分红,此时在心里数数自己应得的一份,那些店员都笑得合不拢嘴。

游冶台内更是灯红酒绿,长乐无极。十二间锦阁内处处春光融融。那些女子原本在邳家只是寻常歌妓,如今在游冶台重新亮相,靠着新奇的妆扮,几乎被人捧成仙子,不知多少人盼着一亲芳泽,让她们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尊贵和荣宠。

那些客人大开、眼界,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有幸能成为入幕之宾的更是志满意得,以为人生至乐,无过于此。台中郎情妾意,笑语不绝,连高智商也尽显花花太岁的本色,半硬半软把小桃红哄弄一番,走了她的旱路。

一片欢悦中,只有程宗扬和云如瑶充满离别的伤感。云如瑶一旦归家,自然不可能时时来坊中,程宗扬更不可能再溜到堡中偷香窃玉。

两人正値情浓,三个月的分离看起来如此漫长,这一夜他们紧紧拥在一起,缠绵不已,似乎要将未来几个月的欢愉一次用尽。直到天亮,云如瑶才拖着酸软的身体,起身更衣。

云家来接人的居然是云苍峰,他一张脸本来拉得老长,可云如瑶像小时候一样跑过来抱住他,红着眼睛叫道:“三哥哥……”云苍峰也再拉不下脸,温言道:“快上车吧。”车队的护卫首领是云家聘请来的高手雷奇,一见到程宗扬就本能地绷紧腰背,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双手,唯恐他再变出一枝电棍,流露出十足的戒心。直到离开七里坊,雷奇才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开,背后的冷汗刷的流了下来。

云苍峰却没有跟随车队离开,只对程宗扬道:“随我来。”七里坊以往的残垣断壁已搬迁一空,只剩下一些可充作材料的青石和来不及搬走的巨大石础。

云苍峰停下脚步,叹道:“如今的舞都城,只怕没有人知道这七里坊原是我云家的产业。”程宗扬怔了一下,他只听说七里坊遭受兵灾之后就衰落下来,却不知道与云氏有关。

云苍峰道:“我云氏先祖便是在这七里坊以玻璃起家。晋室南迁,我云氏举族迁至建康,先父殚思极虑,一意回归故土,可始终没收回七里坊,直到大兄在时,才购下舞阳河畔的土地。大兄过世后,六弟在此建起云家坞堡,迄今不过十余年。”“原来如此。不瞒三哥,这七里坊不是我购下的,而是无主的官地。宁太守扫清流民,交予小弟经营,想购买下来怕是要大费周章。”云苍峰道:“想重新收回七里坊自然不是易事。先父当年找到一个机会,不惜重金求购,几乎耗〗I家产,结果全都付之东流。若非如此,又怎会让岳贼趁虚而入,夺走我云家祖传的玻璃坊?”程宗扬很想配合云苍峰痛骂岳鸟人一番,最后还是干笑两声作罢。

两人所在的空地被土墙隔开,周围再无人迹。云苍峰走到一处僻静的位置,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皮囊,小心打开,露出蛋形的金属球。片刻后,一座灰蒙蒙的小屋出现在他手中。

云苍峰不言声地进到屋内,等程宗扬进来随即拉上房门。这个蛋屋比程宗扬的稍小一些,只有一室一厅,对于云苍峰来说已经够用了。

“坐。”云苍峰在厅中的座椅坐下,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只铜扁壶、两只小小的酒杯,一边说道:“这屋子神乎其技,连我也不敢轻易在旁人面前显露,不过在荒郊野外可省了不少心思。”云苍峰专程来到七里坊,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还特意用上隔音的蛋屋,肯定有要紧的事。程宗扬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云苍峰斟满酒,却没有举杯,只道:“世人皆知我云氏富甲晋国,你可知我云氏是如何聚敛财富?”程宗扬想了一下,“据我所知,云家在各行各业都有涉足,尤其是获准自铸铜铢,当然财源滚滚。”“错了。”云苍峰道:“云家名下的产业虽多,可自从出让玻璃行之后,始终没有彻底控制哪一行的生意。虽然涉足极多,但以纯利论,远远比不上晴州的巨商,只能占据晋国一隅。至于铸钱,六朝铜铢都有统一制式,铸造铜铢获利并不丰厚。”云苍峰停顿片刻,缓缓道:“何况我云家根本没有铜山,哪里能铸出铜铢?二程宗扬这下眞是大吃一惊,“晋国不是划了两座铜山给你们吗?”“那两处铜山早已开采一空,只是外人不知晓罢了。”“云家连铜矿都没有,难道你们每年铸造的铜铢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二“我云氏铸造铜铢,来源无非两途:一是用银铢收购铜锭,铸成钱铢;二是用银铢兑换大批铜铢,品相好的修饰一番,不好的便回炉重铸。”程宗扬一脸不可思议,“都是用银铢换的?那不是只剩赔钱了吗?”“不错。我们云氏每年铸造铜铢三十万贯,算上收购、储运和铸造的成本,每年净亏三万银铢-1—程宗扬呆了半1,“你们用银铢买铜锭,换铜铢,贴上人工、运费,再回炉重新铸成铜铢,还净赔三万银铢1你们的银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是。”程宗扬霍地站起来,“开玩笑吧?三哥!哪片天往下掉银铢啊?”云苍峰却没有回答,而是慢慢道:“如瑶的母亲是先父的姬妾,因此如瑶也是庶出的。”程宗扬冷静一些,点头道:“我听说了,不过你们云家对瑶儿不是一般的好,别说庶出,就是嫡出的千金小姐也没有几个及得上她。”“如瑶的母亲并未与先父成亲,因此如瑶只能是庶出,但我们兄弟都视如瑶为嫡出。”程宗扬干笑两声,这该算是家传了。老爷子弄个女人,不清不白没有名分;云老哥年轻时也是干过拐了老婆私奔的事;云丹琉的爹娘好像也不是什么明媒正娶。有瑶丫头父兄在前作榜样,他带她私奔算是不让先贤了。

“如瑶身体不好,一直藏在深闺,外界极少有人知晓,便是一些故旧也只知道先父有一个宠姬,因难产而亡。”程宗扬的心头枰抨跳了起来,意识到他正在听闻云家最隐密的内幕0“你不是想知道哪片天掉银铢吗?”云苍峰道:“先父当年远赴海外,从石见国带回如瑶的母亲,后来便有了如瑶。其后每隔数年,我们云氏会派船远赴石见,说是运回各种海外奇珍,其实里面有一艘船上满载的都是白银。”程宗扬怔了半晌,“那些白银是石见国的?白送给你们的?为什么要白送你们一船的白银?”云苍峰缓缓摇头,“其中的缘由只有先父和大兄知晓,但大兄突然过世,并未留下只言词组。只是我们云家的船只每次到港之后,只要出示信物便有人送来备好的白银,十余年来皆是如此。”“谁的信物?我那位岳父大人?”云苍峰深深看了他一眼,“如瑶母亲的信物。”程宗扬怔了半晌,这是什么意思?那些白银是如瑶母亲的?难道他无意中娶了个银娃娃回来?满船的白银啊!就算载重只有一百吨,也是几十万金铢!而且还是每隔几年就有一批!

程宗扬问道:“如瑶的母亲究竟是谁?”“如瑶的母亲过世后,只留下两枚印章。”云苍峰取出一大一小两枚印鉴,“一枚是取银的信物,一枚是她留下的私章。”程宗扬翻过来一看,一枚印章上刻着“石见之王”,另一枚刻的是“三条秀子”。

“此事除了我和六弟,连五弟也不曾知晓。每次前往石见的都是我们云家最亲信的族人,上一次去的是丹琉,但她只以为那是生意上的交往,不知道此事与她姑姑还有所关联。”程宗扬放下印章,随即抛出一个问题:“如瑶为什么会中了寒毒?”云如瑶体内的寒毒与月霜如出一辙,如果下手的是同一人,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如果下手的人是冲着云如瑶来的,究竟是因为如瑶的身分,还是其他缘故?

云苍峰露出一丝愧疚与痛苦混杂的神色,“如瑶的母亲并非难产而死……当时事起仓促,我与六弟正千里奔丧,却被贼人闯入家中。”“奔丧?谁死了?”“大兄,他在行商途中遇刺身亡。”云苍峰道:“我与六弟前去处理后事,家中突然生变,除了五弟游学在外,尙在家中的1一兄、四弟、三个侄儿连同如瑶的母亲尽遭人毒手。一夜之间,我云家留在建康的男丁为之一空。

“我们兄弟推敲多时,行凶之人在行刺大兄之后,就赶往我云氏家中,要斩草除根。那人的目标原本不是如瑶和她母亲,但如瑶与丹琉年龄相若,家里人也称呼为小姐,结果如瑶替丹琉挨了一掌,如瑶的母亲也受此无妄之灾,当场横死。如瑶虽然留口气,却寒毒入体,始终缠绵病榻。”云苍峰沉默良久,然后叹道:“我们云家亏欠她们母女甚多。”“那人为什么要刺杀云大哥?”云苍峰摇头道:“大兄当时为讨回先父购买七里坊的巨款,常年居住洛都,所行之事多涉机密,外界无人知晓。我和六弟只能推测,大兄也许是卷入宫廷秘事才祸生不测。”‘程宗扬明白过‘来,云家对云如瑶的宠溺与呵护除了因为源源不断的白银,更因为她们母女是受了云家连累,才导致如瑶中了寒毒,让云家对如瑶满怀愧疚。当然,云家对这个小妹的喜爱是眞的,否则不会在求亲之事上如此斤斤计较,唯恐妹妹受半点委屈。

“这些事情如瑶知道吗?”“如瑶身子羸弱,我们怎么敢让她再劳费心神?”云苍峰道:“那些嫁妆你不要推辞,原本都是如瑶的。”父母过世时,云如瑶尙在襁褓,如果云家兄弟有一点私心,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但双方刚定下亲事,云苍峰就亲自赶来,将这个秘密对他合盘托出,这分情义够重。

按程宗扬的意思,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他并不想受,可这笔横财归根结柢是云如瑶的,他又不好替她作主,便道:“我会转告云瑶,看她如何处置。”云苍峰忽然凑近过来,低声道:“如瑶的寒毒是不是有了起色?”程宗扬尴尬地咳了两声,含糊道‘,“好像是吧……”云苍峰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把,一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一样。对他们兄弟而言,如瑶能够无恙比石见满载的银船更重百倍。

云苍峰把酒满上,“喝!今天不醉无归!”“老哥,大清早就喝酒不太好吧?”“少废话!这酒是我专门炼过的,一坛上好的玉壶春只能炼出半瓶。一瓶不够,这里还有两瓶!姓程的,你这小子够无耻啊,居然敢拐我家如瑶私奔^”“云老哥,我是跟你学的……”“还嘴硬?我那么多优点你怎么不学!”“云老哥,你刚升级成大舅子,态度怎么就变得好恶劣啊……”“我们把小妹看得跟心尖一样,结果被你这小子拐走了,你还指望我们给你什么好脸色?”云苍峰本来是玩笑,说着突然泪如雨下。如瑶虽然是妹妹,但年龄相差悬殊,他们兄弟一直是以女儿看待。这些年来为了让她能顺顺利利长大,兄弟几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妹妹终于有了归宿,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虽然自己说很不合适,但周围没有别人,程宗扬只好劝道:“云老哥,这是喜事。”云苍峰一抹泪水,“当然是喜事!”说着举杯一飮而尽,豪情大发地叫道:“来!会须一飮三百杯!”云苍峰带来的烈酒果然够劲道,两人喝光三瓶酒。程宗扬只觉脑袋变成三个,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云苍峰喝得形象全无,他歪倒在座椅下,帽子丢在一旁,口中呼着酒气,嘟囔道:“再……再来一瓶……”程宗扬摸索着找到床边那一半金属壳,用力拧了两下,坚固的蛋壳立即软化翻卷过来,像流淌的丝绸一样收入壳内。他呼口气,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仰面倒在地上。

半醉半醒间,程宗扬感觉自己被人搀扶着回到房中,接着有人抬来木桶,帮他脱去衣衫鞋袜并扶进桶中,然后一双柔滑的手掌在他身上游走。鼻端飘来阵阵香风,依稀有人在帮他沐浴。

程宗扬酒意上涌,醉醺醺地张开手臂,搂住那女子道:“瑶儿……”说着亲了过去。

那女子略微推让一下便被他吻住唇瓣,接着程宗扬双臂一紧,把她拖进木桶,一边去扯她的衣物。

旁边传来吃吃的娇笑,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搂着一脸尴尬的惊理。旁边的雁儿满脸飞红,阮香凝一手掩着口正在偷笑。

小紫坐在木桶边缘,两只雪白的纤足垂在水上,笑道:“程头儿,你喝醉了呢。”程宗扬这才想起云如瑶已经回家,索性厚着脸皮打个酒嗝,装成烂醉如泥的样子嚷道:“我没……没醉!”说着抱住小紫的双腿,把她也拖进水中。

正値夏日,诸女在室内都穿着薄薄的轻纱,一沾水就变得透明。薄纱下,小紫光滑娇躯的曲线像白玉一样莹润,一张不施脂粉的玉脸更是像宝石一样精致动人。虽然弄湿了衣物,她眼中却满满的都是狡黠而灵动的笑意,只有他才能看出她眼底最深处那一抹让人心疼的伤痛。

程宗扬拥住小紧,鼻端埋在她耳侧的发丝间,嗅着她香甜而美妙的气息,彷佛迷醉一样不肯醒来;在酒精的刺激下,双臂不由自主地越拥越紧。

忽然一个人影跌过来,却是阮香凝被雁儿推了一把,撞上桶侧,发出一声娇呼。程宗扬伸臂搂住凝美人儿的纤腰,一边醉笑道:“雁儿,妳也跟紫妈妈学坏了啊。”雁儿俏脸微红,她对小紫的情形约略知道一些,怕主子喝醉硬来,才赶紧让阮香凝去救火。

阮香凝美目波光流转,先带了三分媚意,接着她一声娇呼,却是被程宗扬泼了一身水,从头到脚淋得湿透。惊理趁机退开,戴上面具。

程宗扬一手抱着小紫,一手把阮香凝扯进桶中,剥去她蔽体的纱衣。阮香凝半身浸在水中,轻纱漂浮在水面上,露出一具白滑的胴体。

小紫笑道:“凝奴好乖呢,程头儿,你来干她啊。”程宗扬喷了口酒气,醉醺醺道:“死丫头……我……我要和妳一起干她……雁儿!雁儿!”程宗扬让雁儿拿来一枝从太泉古阵带回的仿眞胶棒,接着抱住小紫,把她放在木桶边沿,亲手为她戴上,然后屈指在胶棒顶端一弹,满含醉意地笑道:“很嚣张嘛。”小紫见他喝得烂醉,酒气郁结,原本只翘起唇角笑吟吟地看着他,任他胡闹,这时被他调侃,脸上不禁红了。紧接着程宗扬挺起自己的家伙,与那根胶棒并在一起,一脸得瑟地说道:“怎么样?”程宗扬臭美的样子让小紫笑出声来,那丝尴尬与不安也化解无踪。

虽然又练九阳神功,又常钻研房中术,但程宗扬的下面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变得硕大无朋,不过颜色红润,气血健旺,显得十分健康,这会儿硬邦邦、直挺挺地翘着,充满勃勃生机。

程宗扬打个酒嗝,然后喝道:“凝奴,乖乖趴好!把屁股翘起来!”阮香凝乖乖伏下身子,木桶中的水本来不满,刚才又被泼出大半,剩下的已经不多。阮香凝双膝分开,跪在桶底,浑圆肥翘的大白屁股露在水面上,湿淋淋的臀肉白花花一片,淫艳至极。

程宗扬却没理会她,只抱起小紫,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接着阳具一挺,从她腿间穿过,与那根胶#一上一下并在一处。

若是平时,程宗扬绝不敢这么跟死丫头玩,但这会儿仗着酒意,再荒唐的事也做了。小紫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却露出一丝羞怯,但在程宗扬的醉态下,只顺着他的心意让他摆布。

程宗扬醉眼迷离地说道:“雁儿的屁股很漂亮嘛。”雁儿小声道:“是凝奴啦……”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变大了呢……”他往阮香凝臀上拍了一记,在小紫耳边笑道:“怪不得这么风騒……”小紫微微瞇起眼睛,在场的诸女不约而同感觉到一股寒意。惊理悄悄退开,隐入暗处;雁儿赶紧低下头;阮香凝屛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对这位妈妈,不仅是她,宅里的奴婢都怕到骨子里,谁敢看紫妈妈的窘态?

倒是一向挺温和的主人这回趁着酒兴玩得很嗨,他一手抱着小紫的腰肢,一手扶着那根胶棒放到阮香凝臀沟间,顶住小巧的肉孔,然后把阳具挤进她的秘处,没入穴口,一边说道:“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一!”说着用力一挺腰身,小腹顶住小紫的圆臀,胶棒连同阳具同时干进凝美人儿白生生的粉臀内。

两个肉穴同时被硬邦邦的棒身贯入,阮香凝浑身颤抖一下,双膝撑住木桶,紧紧咬住唇瓣。

程宗扬慢慢挺动阳具,感受着身下柔滑而粉嫩的触感。小紫光滑的雪臀贴在他腹下,传来销魂的软腻和弹性,那层轻纱薄得彷佛不存在一般。他火热的阳具从小紫的腿缝间穿过,在她的玉股间一抽一送,顶端没入下面白艳的雪臀内,那种感觉彷佛在与身下的玉人交合。

程宗扬吐口酒气,然后闭上眼,把脸埋在小紫的粉颈间,紧紧拥住她香软的玉体不肯松开,下身挺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小紫顺从地被他拥在怀中,也同样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阳具在自己下体磨擦时,那火热而坚硬的触感。

氤氲的水气不断升起,少女粉嫩的玉股像水一样柔滑,随着阳具的挺弄,香腻得彷佛要融化一样。耳鬓厮摩间,小紫玉体的香气愈发芬芳,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两颗心跳动着,节奏越来越剧烈。

小紫雪嫩的圆臀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程宗扬每次挺动都将她的圆臀压得一阵颤抖。在她身下,如霞团般的美臀高翘着,两根棒身在她的臀沟间时进时出0程宗扬的醉意越来越强烈,忽然绷的一声轻响,他扯断小紫腰间的皮带,然后撕开她身下的轻纱,将她翻过身,分开她雪嫩的双腿用力捅入。

小紫拥着他的腰背,毫无保留地绽露出下体娇媚的秘处,迎向他的阳具。火热的棒身贴着下体柔嫩的蜜肉,在滑润的花唇间穿过,使小紫的娇躯一阵轻颤。

程宗扬伏下头,朝她红艳的小嘴吻过去。唇舌相接,小紫吐出香舌任他吸吮,一边微微挺起下体,让他的阳具挤入得更深。

虽然阳具紧贴着自己的穴口抽动,随时可能一不小心进入体内,但小紫丝毫没有退缩,她相信这个男人。虽然她担心得要死、虽然随时可能出现意外,但她相信大笨瓜,相信他能保护自己,不需要任何理由。

木桶内水花四溢,不时泼溅出来。阮香凝浑身湿透,勉强抬起螓首免得被水呛到,一边竭力翘起雪臀。那根粗大的胶棒深深插在她的臀缝中,下面的蜜穴被阳具来回捅弄,每一次进入,肥白的臀肉就微微绷紧,显然这种两穴齐入的感觉带给她强烈的刺激。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件道具,只顺从地任他们享用。

没有人理会她这件道具的感受,无论是程宗扬还是小紫都早已把身下这个多余的奴婢抛开。小紫偎依在程宗扬怀中,双手拥住他的颈子,仰起娇美的面孔与他亲吻,一边迎合他的抽送;虽然并没有进入,两人却彷佛正在做着最亲密的交合。

“大笨瓜……”小紫在他的耳畔呢哝着,美眸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别说话,让我多干妳一会儿……”“好……”云苍峰一直醉到午后才醒,程宗扬也没跟自己的大舅子客气,直接从游冶台找了两个姿色出众的美妓服侍,另外派罂粟女暗中监视,免得他醉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云苍峰喝了一碗醒酒汤,终于清醒过来。他躺在竹椅上,由一名美妓揉着头,一边哂道:“酒量不过尔尔!”程宗扬叫道:“我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老哥大清早硬拉着灌酒,何况我喝得不算少了吧?多半都是我喝的。”云苍峰老气横秋地说道:“我像你这样年纪,喝上两斤烈酒也不在话下。”程宗扬道:“那是,单看大小姐的酒量就知道云家几位爷都是海量。说起来,怎么没见到大小姐呢?”“丹琉出门了。”云苍峰叹道:“不瞒你说,我原想给丹琉找个归宿,没想到阴差阳错成全了你和如瑶。”程宗扬心里猛跳两下,云老哥还眞想搓合他和云丹琉!云大小姐美是够美,可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他有一个月霜就够了,敢把云丹琉娶过来,两只胭脂虎非斗到天崩地裂不可,到时他就是虎口边那块倒霉的点心,想想就头皮发麻。

程宗扬赶紧转过话题道:“如今是八月初,房舍要到十一月间才能妥当,如今事情都已经定下,我准备出门一趟,十月底赶回来迎亲。”云苍峰皱眉道:“去何处?”程宗扬道:“不蹒云老哥,是黑魔……”云苍峰忽然打断他,“等等!”他从袖中摸出一枝蜡封的竹筒,稍微摆布几下,然后啪的捏碎,竹筒间升起一朵暗青色的耳状云朵。云苍峰抬手一拂,云朵没入美妓眉间,正在为他揉捏肩膀的美妓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露出茫然的神色。

“这六识禁绝丹能封闭六识之一,好在不会留下后患,十二个时辰之后便恢复如初。”云苍峰道:“言不传六耳,切切愼重。”程宗扬汗颜道:“云老哥教训的是。”云苍峰低声道:“是鸩羽殇侯?”“是。云家和……”云苍峰点了点头,“疡侯当年与大兄有些交情,僻居南荒之后,我们云家因为南荒商路的关系也偶有联络,但交情说不上太深。”程宗扬斟酌一下,既然连云苍峰都未必知道朱老头的身分,他也不好揭破,只道:“确实是殇侯的事。”云苍峰道:“此话我原本不该说,但殇侯本尊……在六朝仇家极多,能不沾惹,尽量不要沾惹。”程宗扬好奇地问道:“殇侯的仇家是谁?为什么结仇?”云苍峰压低声音,“他当年毒杀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激起汉国群雄义愤,后来汉国白道盟主出面,邀请五陵少年、六朝豪杰数百人,与殇侯相约决战,结果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数十英侠,以至于结怨天下。”死老头的脑袋被驴踢了吧?岳鸟人拉仇恨好歹是一次拉一个,坚持不懈几十年才拉那么多仇家。朱老头倒好,一次拉一群!有本事就把他们全毒死拉倒,却毒死几十个,漏了几百个!做人这么差劲,能逃到南荒实在是走了狗原运。

“他这次倒不是报仇的,是黑魔海自己的事。”程宗扬道:“对了云老哥,小心黑魔海的卧底。”云苍峰皱眉道,‘“何出此言?”“这是剑玉姬说的,眞假我说不准。”程宗扬说了首尾,云苍峰思索片刻,“黑魔海盯上我们云家倒不稀奇,只是他们到底打什么主意?”剑玉姬是什么心思,他要能知道就好了,程宗扬道:“黑魔海的廿年大祭在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等我和疡侯办完事再作计较。”云苍峰点了点头。

“我一早明日启程,就不向六哥辞行了。”“你少登门两趟,六弟和我还能多活两年。”云苍峰苦笑道:“老实说,你那几日一登门,我和六弟都心里发慌,不知道你又要搞什么花样,给我们出什么难题。”程宗扬叫屈道:“我也是被逼无奈,谁让六爷看不上我呢?二云苍峰道:“拉倒吧!你的盘江程氏能瞒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连你的底细都摸不清楚,把你换成我们兄弟,能放心吗?”程宗扬干笑两声,外人也许觉得程、云两家联姻门当户对,但云苍峰跟他一同走过南荒,对他知根知底;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云家答应这门亲事是冒了巨大的风险,他诚恳地说道:“云老哥放心,我绝不会负了如瑶。”云苍峰叹口气,“都三平妻了,还能负到哪去?我不妨把话说清楚,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但只要如瑶过得不如意,我们云家肯定要把如摇接回去。到时她愿意留在云家也好,愿意再嫁也好,你都不得纠缠。”程宗扬拍着良膛道:“云老哥放心好了。”第六章太守府内,宁成宽袍长带,意态从容。单看他坦然自若的神情,任谁也看不出他是汉国有名的酷吏,刚刚破灭平亭侯邳家,亲手勾决上百死囚,在舞都杀得人头滚滚。

“去洛都吗?”“开矿的奴囚虽然差不多够了,但有手艺的匠人颇有不足。尤其是开挖矿井、通风、排水和冶炼矿石,都需要有经验的老师父。”宁成道:“既然是铜矿,不如去铜绿山。”程宗扬也听说过铜绿山,据称铜绿山是六朝第一大铜矿,从上古开采至今,毎年出铜数十万斤,冶炼的铜铢占六朝三分之一,是汉国一大财源。但铜绿山靠近云水,与洛都南辕北辙。

“在下已经派人赴铜绿山招募工匠,但铜绿山的矿井都是官营,轻易不好募人,少不得要去洛都打点一番。”宁成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显然对他的“打点”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反对。宁成虽是酷吏,却不是廉吏,只是在他看来,即使把满朝文武都打点过来也不如天子一言,实在是白费力气。

程宗扬道:“明日一早,在下便启程北上,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必定要回舞都。太守若有事尽管吩咐。”程宗扬原本想借用宁成的门路,如果宁成有礼物要送给洛都的重臣,他正好捎去,顺便搭上关系。但他忘了宁成不是高俅,身为汉国有名的酷吏,宁成只对君主负责,这种授人以柄的事连想都不会想。

最后程宗扬把宁成在七里坊应得的一份收益双手奉上,宁成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顺便与盘江程氏签了一份为期十年的地契,把七里坊交予盘江程氏经营,除此之外并无多言,因此程宗扬离开太守府,倒是一身轻松。

赴铜绿山招募工匠的事,程宗扬不是随口敷衍,早早就派人去。他已经决定将舞都的生意暂时交给星月湖大营退役的陈乔打理,坊中的生意虽然都是微利甚至贴钱,但游冶台的收入能够支撑,再加上官方的宁成还有云家暗中帮忙照看,短短两、三个月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至于高智商,虽然这趟出来的收获已超过预期,但程宗扬没打算就这么让人回去。他去洛都,少不得要与汉国的豪门贵族打交道,把高智商带去走一趟,也没算白来汉国。

最后程宗扬定下北上汉国的人选,除了朱老头和小紫,同行的还有高智商、敖润、冯源、哈迷蚩、青面兽和富安、刘诏等人,以及鹏翼社调来的几名驭手。

这一下程氏商会在舞都的要紧人物差不多走个干干净净,程宗扬决意赶赴洛都时,已经通知秦会之把兰姑和游婵送来,好接手游冶台,但眼下只能暂时把雁儿留下来管理内务;阮香凝知书识字,也留下给她做帮手。惊理和罂粟女两名侍奴暗中随行,护卫的任务则交给蛇夫人。小事由雁儿自行处理,如果是大事拿不定主意,就去云家坞找云如瑶处置。

这样安排完,雁儿自然满心不舍,于是当晚程宗扬把她招到床上,好好安慰一番。雁儿在榻上柔如春水,但毕竟娇躯难支;玩到兴起时,程宗扬又把阮香凝和蛇夫人也唤来,一直闹到天亮才依依不舍地上路。

渡过舞阳河便是通往宛洛的官道。程宗扬曾经走过晋、宋的官道,由于没有橡胶,马车多是木制包铁的硬轮,常年累月行驶下来,路面往往被轧出深及尺许的车辙,再加上风吹雨淋,有些路段几乎陷下有半个人深。汉国每到农闲季节都会征发徭役修葺道路,宽及两丈的路面用土垫过,甚是平坦。路旁栽着杨树,虽是盛夏,仍带来阵阵凉意。

与宋国不同的是,宋国田地大都已经开垦,路上随处望去都是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农田。汉国却有大量田地来不及开垦,一眼望去原野莽莽,显得苍凉而空旷。

由于带着财物,队伍里有三辆大车,小紫和几名侍奴占了一辆。冯源不惯骑马,与高俅府中的管家富安合乘一辆,剩下的或是乘马,或是步行,加上鹏翼社调来的驭手,一行二十余人,看起来浩浩荡荡。

程宗扬一脸深沉地看着前面的朱老头,虽然是大热天,他还猥琐地拢着手,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腰骑在驴背上I倒着骑!这老东西两眼瞇着,脑袋一栽一栽,似乎随时都会从驴屁股上栽下来。

程宗扬看了半路,实在不能忍了,“老头,你哪来的驴?”朱老头的眼睛眨巴两下,乐滋滋地道:“大爷运气好,今儿一早出门捡到一根绳子。大爷一琢磨,正好少根腰带,不捡白不捡啊!大爷捡起绳子这么一扯,哎哟!绳后面还系头驴!你说大爷这运气,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下来一头驴?”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是偷的啊!”“啥偷的?啥偷的?”朱老头不乐意地说道:“大爷就捡了根绳,后面拴着驴关我啥事?你就是说到天边,这事大爷也理直气壮!捡根绳犯哪家的王法?紫丫头,妳说是不是?”小紫道:“13言眞乖,再翻个白眼给他看。”“丫头,妳胳膊肘往外拐啊。”“谁让你把我送给他?”小紫道:“人家现在是程头儿的床奴。”朱老头气哼哼地道:“你们就惦记着那点事吧。”程宗扬道:“老头儿,你们那个大祭还有一个多月,赶得上吗?”“赶到洛都就赶上了。”程宗扬笑嘻嘻道:“原来你们黑魔海的总坛在洛都啊!”朱老头不屑地冷笑一声,“世间有些俗人以为黑魔海总坛是在凡间,处心积虑寻找总坛所在。”“哎哟,老头儿,你也不怕闪了舌头,你们黑魔海总坛不在凡间,难道还在天上?”“正是!”朱老头傲然道:“我黑魔海上应天相,在东则在东门青龙,在西则在西门白虎,在南则在南宫朱雀,在北则在北宫玄武。”“老头,东宫青龙、西宫白虎我听过,东门西门?这是你编的吧?”“黑魔海占星之术,岂同凡俗?”朱老头道:“每逢大祭,黑魔海毒、巫一一宗先卜后祭。一卜占星,二卜用龟,三卜则用筮。占卜所得即为总坛。”“占三次?要是占卜的不一样呢?”“得二者为定。”“如果三个都不一样呢?”朱老头嗤道:“这等荒唐之事,我黑魔海从未遇见过。”小紫道:“一卜占星,是定分野。二卜用龟,是问凶吉,三卜用筮是明天道而听了小紫的解释,程宗扬才明白他又被老家伙蒙了一回。三次占卜其实是一回事,占星以定分野,是用天文的十二星次对应地上的十二个区域,根据占星所示的星次决定总坛所在。接下来是找只龟壳烧烧,察看吉凶,最后扔把蓍草,对照卦象算算运气I这是封建迷信的大本营啊!

“二十年前占的是洛都?”“可不是嘛。上次巫宗所占乃是鹑火,结果大比还没比完,巫宗就被岳贼一锅端了。”朱老头半是得意、半是奚落地说道:“我就说他们巫宗不行!占卜观星还得看我们毒宗丨”“说了半天,原本你们黑魔海的总坛就是临时办事处。什么水平!”程宗扬奚落几句,然后道:“老头儿,你的人马呢?不会就咱们三个人跟巫宗比划吧?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鸡蛋碰石头的事,我可不干丨二程宗扬在南荒屠龙时见识过朱老头的卫队实力不凡,但凭老家伙在六朝臭不可闻的名声,那么一大票人马敢招摇过市,非被灭了不可。

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急啥,到了洛都再说。”远处的林梢扬起尘土,接着传来一阵蹄声,一行车马驰来。最前面是两名甲士,后面是数十名骑手,最中间是一名身穿绣衣的官员。他一手持缰,一手抱着一根八尺长的竹杖,杖身涂金,上面装饰着三重的旄尾,气势非凡。再往后还有大队步行的兵卒和华丽的车仗。

众人避到道旁,看着那名官员在士卒簇拥下一晃而过,后面的车仗则足足走了一刻钟,弄得尘土飞扬。

好不容易等那行人马走远,程宗扬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人?”“绣衣使者。”朱老头收起嘻笑,神情间露出几分冷峻,“衔天子之命,持节而行,捕盗治狱,监察王侯百官,征调州郡士卒,诛杀二千石以下。”程宗扬抬手挥了挥灰尘,纳闷地问道:“你跟他有仇?怎么这副鸟样?”朱老头哼了一声,背过脸去。

敖润纵马过来,说道:“程头儿,离新丰市还有十多里,眼看太阳就要到头顶,只怕要快一些了。”虽然已经入秋,天气依然炎热,众人拂晓出发,打算中午赶到新丰市落脚休息,到傍晚再上路,趁夜再走两个时辰好避开正午的高温。由于刚才避让绣衣使者一行,耽误时辰,程宗扬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然后吩咐一声,众人立即加快速度。

舞都与洛都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由于首阳山阻隔,需要绕行宛洛道。新丰市在舞都以东,是舞都通往宛洛道的必经之地,市集虽然不大,但以酿酒知名,比其他市集富庶得多,众人一进市就闻到浓郁的酒香。

市内没有客栈酒肆倒是不少,只是此时生意有些冷清。冯源和敖润找了处能安置骡马的酒肆,众人停好车辆,把马匹系在树下,然后打了水洗去汗意,接着店主送来绿豆汤,供众人消渴解暑。

高智商果不其然又被揍了一顿,这会儿还一瘸一拐,他拎着哈迷蚩的酒葫芦找到店主,借口打酒,让店主把肆中的酒都拿来尝尝。那店主被几句马屁一拍,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献宝似的把店里的好酒都拿出来让他品尝。

程宗扬见他左一碗、右一碗喝得不亦乐乎,不由得笑道:“哈老爷子,你让这小子戒酒戒色,怎么不戒酒啊?”哈迷蚩咳了一声,青面兽声如洪钟地替自家叔公答道:“男人不喝酒,不如一条狗丨”程宗扬一口绿豆汤顿时喷出来。

高智商跟店主攀谈完,拣最贵的酒满满灌了一葫芦,得意洋洋地瘸着出来。程宗扬道:“小子行啊,只灌了这一葫芦,白喝人家四、五碗酒了。”高智商笑嘻嘻地道丨‘“再多喝几碗他也高兴I我刚跟店里谈了笔生意,让他们每个月往七里坊送一车酒,要新丰市最好的。师父,劳驾你帮他写封书信,好让他们去找陈乔陈大哥。”“要这么多酒干嘛?”“游冶台啊!上次从临安送来的酒已经用了一半。这店里的酒我尝了,虽然比不上临安酿的名酒,但比舞都的酒强多了。我刚才试了试,跟临安运来的酒一兑,滋味更是不同,保证那些土狗喝不出来,”高智商伸出一只巴掌翻了翻,小声说道:“价钱至少翻五倍。”“干!你是你干爹的亲儿子吧?高俅平常都教你什么了?”“师父,这是你教我的啊I只要有心,到处都是生意。”“我教你掺假了吗?”“又不是兑水。”高智商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要问起来,就说这是我们临安高太尉府上出的新酒!再说舞都那些土狗往游冶台一坐,眼珠子都瞪着台上呢,就是给他们喝马尿也尝不出来,我这算是厚道的。”他琢磨起来:“师父,你看我改个名叫高厚道怎么样?高智商^别人一听就觉得我是个特聪明的奸商,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都防着税呢。叫厚道多好,仁义厚道,这名跟我太配了。”“跟你爹说去—”“行!我回去就跟他说。师父,书信你快点写啊丨二高智商提着酒葫芦兴冲冲地去找哈迷蚩,程宗扬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拿出纸笔给陈乔写封信,让他根据七里坊的销量,按月从新丰市进酒。

高智商虽然荒唐了些,这事办得倒不坏。从临安贩酒就跟从西湖运水到舞都一样,成本过于昂贵。新丰市离舞都不过数十里,又出好酒,算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汉国平民通行的是两餐制,上午九点一顿,傍晚五点一顿,中午并不开火。众人随便吃些瓜果,便在树下纳凉。等太阳西移,酒肆生好炉子,整治几样份量实在的菜肴,众人吃完已是傍晚,随即备好车马准备上路。

一行人离开酒肆,沿街穿过新丰市。程宗扬皱了皱眉,放缓速度,等小紫的车辆过来,他隔着窗子道:“感觉不大对,好像后面有人盯着。”小紫停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是剑玉姬的人。”程宗扬顿时一惊,“巫宗?”“惊理看到他了。”小紫道:“那人看到老头儿就走了。”蛇夫人留在舞都,惊理和罂粟女两人随行,平时都隐在暗处。她们的魂魄与雁儿的娃娃系在一处,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便无法远离。但小紫身为眞正的女主人,临走前先把她们的魂魄移入妖铃中。有她们两个做眼线,小紫等于多了两双眼睛和耳朵。

程宗扬道:“这么快就被巫宗的人盯上了。”小紫笑道:“这已经是第三拨了。”程宗扬一惊,“前面还有谁?”“几个不认识的小卒子,只有一个挺古怪,没有露面就退走了。”程宗扬想起刚到舞都时,他去云家坞堡求亲,朱老头曾经带着小紫出去不知搞此什么,看来是遇到本门的对头1—那人居然在老头儿的眼皮底下都没有露出痕迹,还眞有几把刷子。

“不会吧?咱们是从太泉直接到舞都,他们这么快就派了三拨人来?”剑玉姬如果是得知消息才派人过来,这效率实在高得吓人。

“一点都不巧。”小紫笑道:“他们一直在舞都盯你的小情人呢。”“干!他们在打云家的主意?”“也许是吧,见到我们还很吃了一惊呢。”这倒没错,朱老头本来远在苍澜的太泉古阵,突然在数千里外的舞都出现,任谁都得吃上一惊。

小紫看出程宗扬的犹豫,笑道:“你想回去保护云姐姐?不用啦,他们会跟着我们的。”从剑玉姬的举动来看,黑魔海似乎一直在盯着云家。可她到底在觊觎云家的什么?难道黑魔海与打伤云如瑶的凶手有关系……如果这样,他们为什么要忍这么久还不出手?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程宗扬权衡片刻,云家本身也有高手,何况他昨天和云老哥交谈时提到黑魔海的事,想必云家已有提防,再加上大祭在即,巫宗不会在紧要关头节外生枝,因此剑玉姬的人虽然一直盯着云家,但暂时不会有太大威胁。倒是他们像吊死鬼一样始终跟在后面,是个麻烦。

“老敖!”程宗扬叫来敖润,“黑魔海巫宗的人盯上咱们了。”敖润身体一震,握紧刀柄。

“没事,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出手,只不过让他们一直盯着,咱们什么事都不用干了。”敖润道:“程头儿,你的意思是……咱们给他们一个狠的?”“几个小卒子,打死也没什么用。一会儿我和紫姑娘、朱老头先走,你们按原来计划赶往洛都,到了之后先去鹏翼社。斯爷和卢爷两位眼下都在洛都,跟他们会合,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到洛都也会去鹏翼社。”“程头儿,那你呢?”敖润道:“我跟你们一道走。”“不行,他们还指望你带路。”程宗扬道:“放心吧,我们三个打不过也跑得过。”话虽这么说,程宗扬心里也有些发紧。自从阴阳鱼进入丹田,他的肚子里就像揣个地雷,随时都可能失衡。这些天虽然用双修之术减轻威胁,但最好用的卓美人儿不在身边,效果口(能说一般,眞要动手还是逃命快一些。

“给我安排一辆车,四匹马。两匹马拉车,两匹马换着骑,速度快一些。”“还有老头呢,多备一匹马吧?”“老头儿骑着驴,不用管他。”程宗扬想:既然巫宗的人已经盯上了,就让他们盯着这边吧!说到底,这是黑魔海自己的事,犯不着把商会的人也扯进来。况且老头儿有些勾当未必愿意见光,到时候敖润、冯源等人还好说,富安和刘诏这些人总不能灭口吧?

程宗扬安排停当,随即带着车马先行一步。

第七章夜色渐深,沿着官道一路行来,道旁的旷野逐渐被开垦过的田地代替。皎洁的月光下,一片片农田阡陌相连,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已经秋收,农田旁堆着高高的麦秸堆,夜风拂来,飘散出暖暖的麦香。在树林中沉睡的村庄也从草苫的房顶换成瓦片,显示当地的富庶与安康。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程宗扬忽然想起游冶台的歌谣,不由问道:“这就是宛洛道吗?”朱老头仰起脸,胡须在风中飘扬,似乎在闻着夜风中的熟悉气息,良久道:“可不是嘛?洛阳是汉匮都城,又称洛都、洛京,宛城在汉国号称南都。从宛城到洛都,富户成群,人烟稠密,连狗都比别的地方多好几倍。”话音未落,传来几声犬吠,数名架鹰带犬的少年纵马呼啸而来,他们绕着马车打个转,笑道:“何方来的小娘子?为何在月下行路?”程宗扬心头忐忑,他上次遇到这种游侠少年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如果他们敢抢死丫头……那他们也太惨了。

程宗扬摸了摸腰后的刀柄,却被朱老头拦住。老头儿乐呵呵道:“几个精力过剩的少年郎,又不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动啥刀子?让大爷跟他们说说。”朱老头侧过身,骑着毛驴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少年就笑道:“这驴好玩!”说着拎起鞭子朝驴屁股上抽了一记。

毛驴嘶鸣一声,撒开四腿就跑,朱老头没坐稳,驴子刚奔出几步,他就顺着驴屁股溜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撝着屁股“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几名少年指着老头哈哈大笑,甩鞭子的少年摸出几枚钱铢扔过去,笑道:“起来吧。”另一名少年的臂上架着一只苍鹰,他一边摸出肉粒,一边道:“小娘子,把帘子掀开,我给妳看个好玩的。妳瞧I”他右手一抬,将肉粒高高抛起,接着左臂一沉,臂上的苍鹰如箭矢般飞起,一口叼住肉粒,漂亮的动作博来一片喝彩声。

后面一名少年摸出笛子横在嘴边,清亮的笛声随之响起。他一边吹笛,一边用双膝操纵马匹绕车而行。那匹马依着笛声的节奏,居然走的是顺拐,两边的前腿、后腿同时迈步,那少年像坐在摇篮上一样舒服地摇来晃去。

接着又一名少年纵马过来,他一手提着缰绳,一边撮唇吹起口哨。马匹随着他的口哨声左右盘旋,就像是跳舞一样,充满欢乐的气氛。

程宗扬原本手心里捏把汗,看到他们的举动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些汉国少年和晋国的浪荡子、宋国的无赖恶少差不多,但比晋、宋两国的少年多了些节操。虽然嘴上花花,举动倒不出格,比如这会儿笑闹无禁,却没有人去掀车帘,只卖力地又吹又唱、又笑又跳,像是一些精力旺盛的孩子,极力想吸引别人的注意。

朱老头揉着腿过来,笑咪咪地看着这些少年,一边道:“这就是汉国的游侠少年啊。”、“老头儿,你年轻时不会也干过这事吧?”朱老头笑而不答,只是眼中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情。

车前一直沉默的驭手忽然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俏脸,半嗔半喜地说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何苦扰人?”旁边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近处的少年叫道:“快来快来!看这个赶车的!竟然是个美人儿!天!赶车的都是如此美人儿,车里的美人儿何等绝色?”几名少年都聚拢过来,嚷道:“美人儿姐姐,你们是哪里人?可曾婚配?”看着这些少年,程宗扬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候他和段强一起常胡闹,看到美女就吹个口哨,吸引对方注意的举动也有过。虽然隔着不知多少时空的距离,他却发现自己非常理解这些汉国少年的好奇与冲动,区别只在于他和段强从来没有像他们这样心直口快,对感情毫无矫饰。

坐在驭手座位上的罂粟女柔声道:“我们是舞都人,送我家小姐去洛都。今晚要赶到颖川过夜,谁知误了时程。听说宛洛游侠最是扶弱济困,不知几位少侠能不能帮忙给奴家指指路?”那些少年鼓噪道:“正是!正是!宛洛游侠儿任侠好义,扶弱济困正是吾辈所宗!”“颖川距此不过十余里,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何用指路?我们来护送你们!”那些少年兴冲冲地架鹰走犬,在前引路。从朱老头面前驰过的时候,那个投钱的少年道:“老头儿,你没事吧?”朱老头撝着胯骨,“哎哟哎哟”地叫着。那少年跳下马,一手扶着朱老头的腰,把他送上马背,说道:“坐稳了!”然后一拍马臀,马匹驮着朱老头稳稳前行。

程宗扬靠近马车,纳闷地说道:“你干嘛把他们引过来?”小紫道:“他们又不肯走,难道要赶开吗?”赶开是不可能的,这种热血沸腾的游侠少年最是冲动,几句话投缘就能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同样,一言不合,他们就敢抛头颅洒热血跟你死拚到底。让一个弱女子出面,激起他们的保护欲,倒不失妙着,可是他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果然,刚走几步,那个把坐骑让给朱老头、自己步行的少年就走过来,不屑地看着程宗扬这个唯一的男子:“你是管家吗?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让美人儿姐姐驾车?”程宗扬听得直翻白眼,瞧瞧,打抱不平的来了。这些少年见到不平之事就义气顿生,说好听的叫热血正义,说不好听的叫幼稚冲动。他们知道赶车的美女是谁吗?知道她干过什么事、杀过多少人吗?你们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眞相?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就可以指手划脚?哪来的自信啊?

程宗扬一肚子腹诽,脸上却带着笑,张口道:“啊?”少年刚要发怒,罂粟女娇声道:“少侠有所不知,我们管事是聋的。”死丫头配合得眞好。程宗扬笑咪咪地看着那少年,装成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那少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道:“老的老、聋的聋,竟让姐姐这样的女流之辈赶车,要不是遇见我们,你们这一路就吃苦了。”罂粟女感激地说道:“谁说不是呢?辛苦几位少侠,到得颖川自有报酬相赠。”少年豪气地说道:“哪能要你们的钱?我们宛洛游侠仗义行事,钱财之物不必提起丨”颖川是宛洛道上的郡城,虽然程宗扬手里有舞都太守签发的文书,但此时已经宵禁,想入城少不得要缴一笔不菲的税金。那些少年得知他们没有在城中订下客栈,便热情邀请他们去城外不远的薛家庄居住。

“薛家庄的薛大兄是颖川有名的豪侠,仗义疏财,无人不晓。”罂粟女柔声道:“这么晚去打扰人家,只怕不合适。”“无妨!”那些少年道:“薛大兄生平最是好客。你们只要登门求助,无所不允,何况还有我们呢!”罂粟女似乎有几分不情愿,推辞半晌,拗不过少年们的热情,最后只好应允。

程宗扬发现装聋子确实省心,这一路那些少年争相与罂粟女攀谈,但以为他是聋子,没有一个人过来跟他闲聊,耳根子倒是清静不少。

抵达薛家庄已经是三更时分,这个时辰城中早已宵禁,乡中也一片寂静,一般人家都已关门入睡。薛家庄却是大门敞开,灯火通明。

一群少年夜半时分呼啸而来,门口穿着黑衣的家丁见怪不怪,没有露出丝毫紧张。他们迎上前接过马匹,接着有人奉上水酒;那些少年在马上拿过来喝了,一边问道:“薛大兄呢?”家丁道:“邻县有两户人家争产,闹得不可开交,昨日请家主前去调解,今晚只怕赶不回来。”那些少年都道:“薛大兄急公好义,满郡皆知,只有请他去才能服众。”“诸位少侠尽管在此留宿,一、两日内,家主必定回来的。”“也无他事,只是今日在路上遇到一户人家要去洛都投亲,夜间无处投宿才来打扰。”“这个好办,庄内其他几个院子都住了人,西偏院如今空着,请他们入宿就是了。”家丁领着众人入内,在一处小院安置下来。程宗扬等人虽然来得匆忙,但薛家庄常有生人投宿,那些家丁都是熟手,不多时就安置下来,接着摆开酒宴给那些少年接风洗尘。程宗扬是“聋子”,那些少年没来纠缠,只拉着朱头儿一同入席。朱老头一听说有吃的,连腿都不痛了,屁顚屁顚地跟着去赴宴。

装了一路的聋子哑巴,程宗扬也憋得难受,等人一走,他长长舒口气,打量一下环境。这里是薛家庄的偏院,只有一间能住的房子,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整洁,旁边则是柴房。环境虽然一般,但仓促间能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小紫从车上下来,一只黑黝黝的机械蜘蛛也迈开八条长腿,背着铁箱灵巧地攀下车辕。程宗扬先从小紫怀里拎着雪雪的耳朵,把牠拽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抱起小紫笑道:“我来送小姐安歇。”小紫小小打个呵欠,“好困呢,别来烦人家。”“这就嫌我烦了?有妳烦的时候!乖乖让我抱着睡一觉。”“不要,人家要一个人睡。”“死丫头,这么不给面子?”“雪雪!”小紫叫来小贱狗,然后砰的关上门。

程宗扬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自从那日跟小紫亲热过后,死丫头一到睡觉的时候就避着他,看来今晚只好睡马车了。

“老爷。”一个声音柔柔说道。

程宗扬转过身看着罂粟女,然后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妖媚的妇人嫣然一笑,媚态十足地娇声道:“妈妈吩咐过,老爷每天都要双修,今晚便由奴婢来伺候老爷。”“行啊。”程宗扬道:“房子被妳紫妈妈占了,马车又太窄,咱们就凑合点吧,来,老爷带妳去柴房滚草堆。”程宗扬拥住罂粟女的腰肢,把她带进柴房。柴房里一半是木柴,一半是新刈的麦秸,晒干的秸杆黄灿灿似乎还带着阳光的气息。凿粟女抱着一张毯子,腰肢柔柔扭动着走过去,俯下身将毯子铺在麦秸上,收拾平整。然后宽衣解带,脱得像白羊一般,光溜溜地跪在毯子一角。

程宗扬舒舒服服地往毯子上一躺,抬臂抱住罂粟女的纤腰,把她白生生的身子拉到身上抚弄。罂粟女侧着身,一边被他抚摸,一边帮主人解开衣物,然后俯首含住主人的阳物,灵巧地吸吮起来。

算上在太泉古阵收的几个,死丫头已经有七名侍奴。这些侍奴早就不是雏,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程宗扬随手把她的双腿拉开,在她柔腻的秘处揉弄几下,然后伸进去。

罂粟女迎合地扭动屁股,不多时花瓣间便湿淋淋地沁出蜜汁。她俯着身,白光光的双乳在主人腿上滑来滑去,雪臀间娇嫩的性器在主人指下不住变形,色泽越来越艳。她吐出阳具,低低叫了起来。

程宗扬道‘^“听说妳们三个在临安常欺负人。”罂粟女道:“是妈妈的吩咐,说那几个奴婢刚归附,怕她们不听话,让奴婢们好好管束。”“妳们怎么管束的?”罂粟女道:“其他几个倒罢了,就是阮家那两个贱奴常有几分傲气……”“是吗?她们两个还有傲气?”“凝奴是因为主人得了她的元红,总觉得比旁人高贵几分。琳奴是主人纳的妾室,也觉得与旁人身分不同,有时候盛气凌人,行事也不那么检点,险些露出端倪让外人知晓。后来蛇奴寻到她们的错处,请示过雁儿姐姐,把她们姐妹叫来由奴婢们管教一番,才安分下来。”这贱人够直接,一听就知道是阮香凝在枕边吹风,反过来又告了阮氏姐妹一记黑状。但说到阮香凝和阮香琳行事不够小心,倒是正中要害。阮香凝是见不得光的,万一露出行藏,被林冲听到风声就麻烦了。

罂粟女娇笑着说起阮香凝和阮香琳那对姐妹花被调教时的淫浪模样,程宗扬听得欲火高炽,翻身把那个妖媚的美妇压到身下用力兪弄起来。

罂粟女仰身躺在草堆间,双腿被主人架在肩上,屁股悬在半空,随着主人的挺动而不住乱颤。蜜穴淫液四溢,两团雪乳在胸前沉甸甸地摇晃着,艳态横生。

程宗扬干得兴起,全然没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薛家庄的主人薛豪为人慷慨好义,庄中无论大门还是院门都从来不关,以示坦荡无私,结果等程宗扬听到动静,来人已经进了院子。

一个雄浑的声音道:“薛某俗务缠身,有失远迎,不知是哪位嘉客光临?还请一见。晤?”客套声戛然而止,显然已经听到柴房里的动静。

程宗扬一开始还以为朱老头回来了,听到声音才发觉不妙。他赶紧捣住罂粟女的嘴巴,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扔到她身上。

薛豪自重身分,虽然听出不对也没有出声。但他身边有的是好事之徒,那些少年听到声音,当即便有人过来‘^“怎么回事?是谁在柴房里?”“啊!是那位赶车的姐姐!”“聋子!是那个聋子管家!”“妈的!我一看他就不是好人!”“姐姐莫慌!我来擒住这个淫贼!”“死聋子!你竟然敢逼奸!拿下他去见官!”几名少年义愤塡膺地上前,要抓住这个淫贼聋子管家。程宗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情急之下大喝一声:“滚开!”“假聋子!”“好贼子!敢在我们宛洛游侠儿眼皮底下装神弄鬼!”“大丈夫坦坦荡荡,这厮藏头露尾,必是奸人!”众少年顿时大怒,蜂拥而上要给这假聋子一个好看,没想到旁边忽然有人挡在那淫贼身前,却是赶车的美人儿。

罂粟女叫道:“别乱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姐姐不必说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是这淫贼强行按住妳的丨”“没错!姐姐不用怕,今日我们兄弟为妳讨个公道丨二“这厮色胆包天,先打断他一条腿再说丨二一边是被捉奸在床,一边是正义感爆表的少年,这会儿眞相根本不重要,大家各凭想象坚持自己的看法,一意维护正义,柴房中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忽然一声厉喝:“退开!”一条人影揉身挤过来,张臂拦住那些少年,如临大敌般盯着那名女子,额头青筋爆起。

“罂粟女?”柴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这人五十来岁年纪,气宇轩昂,正是薛家庄的庄主薛豪。他衣内劲气鼓荡,I边运功护体,一边展臂一推,将那些少年推开数步:“这女子是晋国有名的妖女杀手,毒如蛇,狡如狐,你们都退出去丨”那些少年岂肯退后,纷纷道:“有死而已!”“情义比金坚,生死如羽毛!薛大兄,你在哪儿我们兄弟便在哪儿!”“没错!”程宗扬眼看纠缠不清,提声喝道:“她是罂粟女!不过她刺杀在下不成,如今已被在下收为奴婢。我用自己的丫鬟,哪里有什么逼奸的?”“还敢嘴硬!枉我们兄弟那么信任你们,一路前后照应,你这贼子竟敢欺瞒我等!”薛豪盯了程宗扬一眼,然后转身抱拳向一众少年作个罗圈揖,“请诸位兄弟暂避片刻。”“我们不退!”“薛大兄!你的安危要紧,这对奸夫淫妇都不是好人!”程宗扬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啊?他们一行要不是跟着那些少年来投宿,也惹不上这些麻烦,果然便宜不是好占的。

薛豪好说歹说,才让那些少年答应离开柴房,但都聚在院外,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有不对便冲进来大打出手。

等那些少年离开,程宗扬苦笑道:“薛大侠,你这帮兄弟眞够义气的。”薛豪道:“不知阁下名讳?”“鄙姓程,草字宗扬。”薛豪皱了皱眉,显然没想起哪位豪杰是这个名字的。他也不说什么“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沉声道:“罂粟女在此,白骨先生何在?”“已经被我杀了。”薛豪脸色数变,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程宗扬索性对罂粟女道:“罂奴,你认得这位薛大侠吗?”“认得。”罂粟女道:“往年奴婢与先夫接过一笔生意,曾和薛大侠一帮兄弟交过手,不小心杀了其中几个。”难怪当初说起往薛家庄投宿,罂粟女会百般推辞,她不是客气,而是实打实的不情愿。

程宗扬转身对薛豪道:“薛大侠已经看到了,这贱人已被在下收服,做了在下的奴婢。至于以往的恩怨,既然她已经为奴,少不得由我这个主人担当起来。薛大侠有要求尽管开口,无论钱财还是宝物都好商量。”薛豪沉默片刻,然后道:“程先生既然收服这个贱人,想必艺业惊人,但再多的钱物岂能抵得薛某几位兄弟的性命?”薛豪道:“薛某只要她一条性命,好告祭诸位兄弟在天之灵,还望先生成全。”罂粟女一条性命眞不算什么大事,可死丫头好不容易收服的侍奴如今用着正顺手,程宗扬岂肯白白扔掉?他想着能用钱解决最好不过,可薛豪一口咬定只要取罂粟女的性命,甚至宁愿以薛家庄的财物相赠,来补偿程宗扬的损失。

两边不惜财物也要罂粟女的性命,彼此条件没有半点可以通融之处。眼看双方越说越僵,罂粟女抛个媚眼,娇滴滴地道:“薛大侠既然不肯放过奴家,要不奴家就用这身子来补偿薛大侠,在床上给薛大侠赔罪?”“呸!”薛豪一口吐沫啐到罂粟女脸上,他对这妖妇恨之入骨,被她撩拨几句顿时大怒,抬掌拍出,掌风一吐,犹如一座大山般直压过来。

罂粟女花容失色,惊叫道:“嵩阳掌!”掌风袭来,程宗扬心里大叫不好。他原本底气十足,他这一方除了小紫,剩下几人都有五级以上的修为,而薛家庄的游侠少年人数虽多,眞正能称得上高手的只有薛豪一个。他估量着薛豪的实力在五级上下,比他最强时还要差一点,没想到薛豪这一掌拍出,掌风聚而不散,而且一迭一迭重重压上,竟然以五级的修为施展出不逊于六级高手的威力!

招数一直是程宗扬的软肋,他早就知道合适的武功招数能让攻击威力倍增,可他最拿手的五虎断门刀刚猛有余,精深不足,无论配合九阳神功还是太一经都有些难尽人意。至于他的拳脚功夫更不用提,比星月湖大营的一般军士强不了多少。此时在薛豪嵩阳掌的重压下,还没来得及出手,丹田的气轮就有些失衡的迹象。

罂粟女浑身脱得光溜溜的,想挺刀救人也变不出刀。程宗扬只好勉力提气出掌,暗暗祈祷薛豪的嵩阳掌威力不要太大,要是一掌把他拍死就倒霉到家了。

忽然一抹衣袖拂来,凌厉的掌风蓦然消散。刚被掌风卷起的麦秸掉落下来,柴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八章柴间里鸦雀无声,薛豪呆呆地看着朱老头,半晌后突然省悟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抱拳,刚抬起手又觉得磕头更合适,于是连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训也抛到脑后,当即屈膝拜倒,双手抱拳,又惊又喜地说道:“居然是前辈?”朱老头有些稀奇,“你认得我?”“薛某少时曾追随过田仲大哥。当年前辈与洛下群侠纵横五陵,田仲大哥对前辈推崇备至,在下对前辈的风采也仰慕已久。”朱老头拍了拍后脑杓,“原来你是那个姓薛的小娃娃,哎哟哟,一晃这么些年,你都长这么大了。”年逾五旬的薛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朱老头道:、我这模样变了不少,你还能认出我当年的样子?是不是学过什么辨人的法术?”“不瞒前辈,在下确实有辨人之术。但并非法术,而是靠眼力。”薛豪解释道:“人面虽有变化,但骨相难以更易。况且实在是当年前辈仗剑风流的英姿令人难忘,在下数十年来每每思之,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引以为恨。”“哈哈,你这个小娃娃,嘴巴倒是会说。”薛豪忍不住道:“当日前辈突然离开,在下听田仲大哥说,前辈去了未央宫,受封为阳武侯……”朱老头猛咳两声,“不说了不说了。”薛豪也是绿林中打滚的人物,立刻转过话题,“一晃四十余年,当年洛下的五陵少年早已风流云散,田仲大哥也去世多年,没想到薛某还能见到前辈。”朱老头感叹道:“谁说不是呢?田仲啊……唉,他也死了这么多年。”薛豪与田仲交情显然非同一般,闻言眼眶顿时红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大笑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薛某能活到今日,已经比田仲大哥多活快二十年,此生足矣!”1向敢与耗子争猥琐的老家伙似乎被那句“人生非金石”打动,腰背慢慢挺直。“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朱老头忽然提声吟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飮美酒,被服纨与素!”朱老头从席间出来还带壶酒,一阙吟罢,举壶畅飮,犹如长鲸吸水,痛快至极;虽然还是破衣烂衫,却显得神采飞扬,顷刻间将一壶酒喝了大半。他把酒壶递给薛豪,笑道:“人生如朝露,不如飮美酒!”薛豪接到酒壶,一口气喝干,然后把空壶损到一旁,笑道:“痛快!敝庄有美酒千斛,请前辈到堂上痛飮,今日不醉无归!”朱老头也不含糊,“难得遇上故人,走丨”薛豪当先引路,一边叫来家仆打开酒窖,将美酒尽数取来。

程宗扬一脸不知什么表情地看着朱老头,“老家伙,你还眞混过游侠?不是吹牛啊?”、朱老头哼了一声,下巴翘得高高的。

程宗扬很想说:五陵少年不是都被你毒死吗?但看到老头得意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在这会儿揭伤疤,打他的老脸,只道:“啧啧^眞看不出来,你还会吟诗呢。”朱老头吹着胡子道:“大爷举过秀才,你以为是假的?”“吹死你吧。”程宗扬还很想问问“阳武侯”是怎么回事,但瞧着老头儿不想说的样子,终究没有开口。

朱老头刚矜持两分钟,立刻露出猥琐的面目,眉飞色舞地说道:“小程子,有好酒啊,你来不来?”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还光着身子呢,喝个屁!戒酒了!”“戒啥酒?男人不喝酒,不如一条狗。快点啊!给你留着位呢!”朱老头负着手,踱步前去赴宴。

程宗扬和罂粟女各自拿着衣服留在柴房里。在程宗扬的逼视下,罂粟女身子慢慢矮下去,像婢奴一样伏在零乱的麦秸堆中。她勉强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轻声道:“老爷,奴婢……来服侍……”“刚才的脚步声妳早就听见了吧?”程宗扬冷冷道:“是不是想着让姓薛的一头闯进来,好惹得我发火,教大家恶斗一场,替妳除掉仇家?”罂粟女的声音颤抖起来,“奴婢不敢……”“妳都做了还说不敢?毒如蛇,狡如狐^眞有妳的,都敢算计到主子头上,还有什么妳们不敢做的?”程宗扬冷笑道:“也就妳紫妈妈艺高人胆大,能收拾住妳们几个妖妇了。”罂粟女浑身发抖,流露出无比惧意,“奴婢知错了,求主子责罚……”小紫的声音传来:“好了,我来处罚她吧。”罂粟女发抖的身子顿时僵住,然后低头道:“是,妈妈……”小紫站在阶上,星眸微微闪亮,她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朝屋后的暗处吩咐道:“惊奴,妳先服侍老爷泄泄火,然后送老爷去赴宴。”晨曦下的宛洛霞风景如画,程宗扬的举动却是大煞风景。

“哇^喔-呃!哇哇^”程宗扬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伸直喉眬,一阵喔心沥血地狂吐。

朱老头一脸痛心地说道:“小程子,大爷死命拦着不让你喝,你还非要灌那么多黄汤!瞧瞧!瞧瞧!黄胆都吐出来了吧?”程宗扬有气无力地啐口吐沫,“干!十七、八个少年轮着劝酒,你要敢推辞一声,人家拨出尖刀就往自己的胳膊上扎个洞^扎得不够深还要重扎-我能不喝“咋不能不喝?小程子,你这是不懂汉国的规矩,大爷教你怎么逃酒I他拿刀〗来,你得赶紧接住,然后往胳膊啊,肩膀啊,大腿啊扎一刀,下刀随便点,别比划,一刀下去,千万别试深浅,要装得跟经常扎一样。”程宗扬没理会他的瞎扯。昨晚薛豪大摆酒宴,喝到天快亮才告终,一番痛飮,几乎所有人都酩酊大醉。薛豪在宛洛道上颇有侠名,为人甚是磊落。罂粟女的事,薛豪得到程宗扬的保证,不会纵容她再出来害人之后,与他碰了三碗酒,看在老头儿的面1一笑而过,就此罢休。

薛豪如此豪爽,他也不好再藏量,程宗扬放开酒量大喝一场,结果到这会儿还没回过劲来。

“汉国这酒风太狠了。”程宗扬感慨地摇摇头,“对了,他们喝醉了唱的那个是什么歌^万里什么什么的?”I“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朱老头唱道:“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丨丨口“对!就是这个!呃……”程宗扬酒劲上来,又吐了几口,喘气道:“这什么破歌?鬼气森森的,我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一阵一阵的想尿裤子。”“小程子,你没听错。”朱老头嘿嘿一乐,“这是挽歌,因为是送葬时挽柩者唱的,所以叫挽歌。”“没搞错吧?喝酒唱什么挽歌!给谁送葬呢?有毛病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朱老头道:“韶光易逝,盛时难再,生死不过一瞬间耳。汉国游侠儿生性豁达,视死如归,唱几句挽歌又如何?,”程宗扬趁着1意,不无恶意地想到:汉国的游侠儿轻生死重然诺,恐怕是因为平均寿命太短,早死晚死也差不了几年;与其过几年就死,还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啧啧,又在装秀才了,一到汉国你就变态了!”程宗扬道:“老头儿,你这么喜欢听,等你死了,我给你唱那个蒿里什么的好了。”“不行。”朱老头摇了摇头,“你要给我唱这一首:薤上露,何易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眼前的宛洛道依然平安繁华,悲凉的挽歌却彷佛在吊挽它无可避免的结局。

躺在车中,程宗扬耳边彷佛还响着老头唱的两首挽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无论是圣贤、帝王还是不世出的名臣猛将,一旦埋在土中还分什么贤愚?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生如朝露,可朝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永远回不来了。他猛地想起段强,想起那枝要命的箭矢,即使是穿越者也和平常人一样会死的。

如果自己死了呢……朦胧的醉意中,程宗扬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抱住小紫,像抱住自己的生命一样不愿松手。

“我们结婚吧……”他喃喃说道。

“好啊。”小紫轻轻揉着他的额角。

“死丫头……妳应该让我求你好几次的……不过这样也好……”程宗扬像捧着1件稀世珍宝一样,捧着小紫精致的玉脸,鼻尖顶着鼻尖道:“我要……我要给妳世上最美的戒指……嘿嘿,妳还记得二爷唱的山歌吗?一只戒指里……”小紫轻轻唱道:“一只戒指里啊,伸不进两根手指……一个坚贞的人啊,永远不会生二心……”在她轻柔的歌声里,程宗扬沉沉入睡,只是右手与小紫十指紧紧相扣,久久不愿分开。

程宗扬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像绣花一样不断落下。在他指下是一片白腻的肌肤。银针刺落,雪肤上随即滚出一滴细小的血迹。与此同时,他指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难以承受针刺的剧痛。

强烈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照出树下一具白生生的胴体,罂粟女赤条条地伏在一条毯子上。她的额头满是冷汗,齿间咬着一根刚折下来的柏枝,红艳的唇瓣因为剧痛而变色。

众人停在一片林中,周围种满高大的白杨。阳光虽然暴烈,但风起时木叶萧萧,在酷暑中带来几丝难得的凉意。

朱老头的名声在汉国比狗屎都臭,虽然不明白薛豪为什么把老家伙当成游侠前辈,而没认出他毒宗魔头的身分,在席间把他敬为上宾,但程宗扬担心再出什么乱子,没有在薛家庄多留,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天刚亮就启程北上,但到底因为没有在颖川落脚,错过投宿的时辰。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发酷热,虽然宛洛道上有树荫遮蔽)#但从天刚亮赶路到现在,几匹马都汗出如浆。眼看目的地还遥遥无期,朱老头的毛驴又拐了前蹄,不到半个时辰就甩得连人影都看不见,程宗扬只好把马车停在路旁一处林子里,让马匹歇歇,顺便等老头儿赶来。

程宗扬把银针放在朱砂盒中调了调,一边端详自己的作品。罂粟女身无寸缕,雪白腰臀上布满鲜红的血珠。星星点点的血痕勾勒出花朵纹路,彷佛一片妖艳的罂粟花海在她的腰臀上盛开,充满繁丽而邪恶的韵味。

“一万针是不是少了点?我这会儿正刺得过瘾,干脆从头到脚都给她刺一遍,站出去连衣服都能省了。”车帘卷起,小紫伏在车内,I手支着下巴,一手翻着书卷,一边道:“调的朱砂不够了。”“朱砂里妳调了什么东西?这么细的一根小针扎到身上,这贱奴就像是被砍了一刀似的,痛得浑身都在抽。”“你猜呢?”“妳以为我猜不到吗?里面有我的血!妳这个死丫头,趁我喝醉了,连我的血都敢乱抽!”小紫抬眼笑道:“还有呢?”“还有乱七八糟的药吧?看样子刺激性不小。”“还有最要紧~的一样你没有说。”“什么东西?”“程头儿,你的阳精啊。”“我干!又是精又是血的,妳准备把她变成什么怪物?不对!死丫头,妳又想坑我吧?”“才不是呢。”小紫笑道:“人家只是让她以后再也不敢害你。”“少来哄我!她的一魂一魄早被妳让雁儿收走了,再抽她一魂一魄,让不变成傻子?”“跟魂魄没关系。”“妳又玩什么花样了?”“是她的纹身啦。她的纹身从腰臀一直到腹股,一共是一万零一针,最后I针是在她的阴珠上,”小紫笑道:“等到全部刺完,纹身的禁制生效,她再也不敢害你啦!”“是吗?”程宗扬一脸不信。

“这些纹身是永远洗不掉的。从今往后,只要闻到程头儿的气味,她身上的纹身就会发红,然后淫欲迭生。程头儿挨到她身上,她就会兴奋得浑身发抖,比凝奴还要淫浪十倍。

“而且她的纹身里混有程头儿的精血,只属于程头儿一个人,再也不能和其他男人亲密。如果被别的男人进入体内,她的纹身就会像刀割一样痛。”小紫笑道:“是一万零一个针孔一起痛哦。”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扎一针就痛成这样,全部纹身都痛起来,活活痛死都有“不仅会痛,如果一整天没有闻到程头儿的气味,到子时她的纹身上就会像是有虫蚁噬咬,一直痛痒到身体里,要痒够一个时辰才能化解,这是无药可解的哦。”程宗扬原以为是给罂粟女纹个身,让她痛痛就够了,听到居然有这么严厉的后果,手里的银针不由迟疑起来。

小紫毫不在意地对罂粟女道:“罂奴,妳知道了吧?今后程头儿就是你的解药,如果想好好的,就要让程头儿多干妳几次。如果太久没有程头儿的滋养,妳就会整天又痛又痒,~一直到魂飞魄散。”罂粟女玉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她咬着木棍,只勉强点了点头。

“等等!一天没闻到我的气味,她的纹身禁制就会发作?”“是啊。”“如果我不干她,她就会死?”“没错啊。”“干丨”程宗扬叫道:“我以后不是要天天带着她吗?而且她以后也不用派出去办事,还能每天让我干她I这太有福利了吧?”“大笨瓜,你的气味又不是只在身上,要是不信的话,到晚上你给她一只袜子。”程宗扬黑着脸道:“你以后派她出去办事,就让她带我的I只臭袜子?那阳精呢?总不能让我满满射她一肚子,让她带着出门吧?”“怎么不可以?你射得越多,她越舒服,持续的时间也越长。平常时你想干谁就干谁,只要让她尝一点你的阳精就够了。比如你干过惊奴,让罂奴给你舔干净,或者让她去舔惊奴都可以。”程宗扬干笑两声,虽然这贱人是侍奴,可这么用似乎有点超过他的底线了。小紫白了他一眼,“大笨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对她不是折辱,而是莫大的恩赐。”“我听着妳怎么像是把她做成有重度毒瘾的瘾女,我就是她的毒品?”小紫笑咪咪地道:“程头儿,你猜对啦。”程宗扬琢磨了一下,“那我要死了呢?”小紫摊开小手,“她也只好死了。”“没药可以救?”“除非把她做成没有知觉的尸妓。”罂粟女打个寒噤。

小紫笑道:“罂奴,听到了吗?”罂粟女取出齿间的木棍,勉强笑道:“奴婢知道了。”小紫笑吟吟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程头儿出事了,妳最好赶快自杀。要不然妳会痛得眼睛往外流血,痒得把全身皮肉都抓烂,死得惨不忍睹。”^罂粟女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虽然处置她是他的主意,但小紫的处置手段远远超过原有的预想。但话说回来,他如果死了,拉她陪葬也不坏,至少让她少害几个人。

“老头儿怎么还没来?他捡那驴不会是死在半路上了吧?”说话间,远远过来一道影子,正是朱老头牵着那头一拐一拐的破驴,沿着道路走来,一人一驴孤零零的模样,颇有些“古道、西风、瘦驴”的诗意。

没等程宗扬拿老头儿的驴奚落他几句,朱老头先开口了,他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小程子,你咋在这儿歇呢?”“宛洛道周边的田地开垦得太好了,方圆几十里就这一片象样的树林,你难道想躺在太阳底下晒成人干啊?”“这是墓地啊。”程宗扬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周围:“胡扯的吧?哪有坟?”“不是坟,是墓。”朱老头道:“堆土称坟,平地称墓。汉国虽然也讲入土为安,但庶民百姓的葬地大多都不堆土,只在墓前栽杨树为记^小程头,你这会儿就坐在别人的墓上头。”程宗扬连忙跳起来,他原本也看出林中有些不太I样,可怎么也想不到脚下竟然是别人的墓地。

程宗扬解开马匹的缰绳:“歇够了!走了!走了!”“小程子,让大爷喘口气……”“你憋一口气都能跑到洛都,还喘什么气?赶紧走!到了洛都就把你那破驴宰了,炖锅驴肉汤喝……”颖川距洛都只有一百余里,程宗扬原准备中午休息过后,四马换乘,连夜赶到洛都,尽快与斯明信、卢景等人会合,好了解一下汉国如今的形势。但朱老头怎么也不肯扔掉那驴,一路上拖拖拉拉,想快也快不起来,一直走到天黑,众人被一条大河拦住去路。

夜色下,浩浩荡荡的河水向北流去,两侧各有一座山峰沿着河岸拔地而起,彷佛一座森严的门户,矗立在天地间。

朱老头道:“这就是伊阙,天子的门户。”“什么声音?”河中不断传来水响,似乎有人在拍打水面,但声音时南时北、时东时西,毫无规律。

“是河中的鲤鱼。”朱老头道:“每年初秋,伊水的赤鲤会聚集在伊阙之下争相跳跃,一旦跳过伊阙就能化而为龙。”“老头儿,你又在蒙我吧?鲤鱼跳龙门是这里吗?”“小程子,你又较眞了不是?你管它是眞的假的?”朱老头道:“这会儿黑更半夜的,啥都看不见。要是白天,你从这儿往北看,能看到洛都南宫大门前的朱雀阙,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从远处望去层层迭迭,上接云天,其中最高的一座就是崇德殿。”^“开玩笑吧?这儿离洛都的宫城起码四十里,隔着四十多里能看到洛都里面的宫殿?”“不要小看了洛都的宫城啊!除去地势,崇德殿仅陛阶就高达一丈,殿高三丈有余,殿内可容纳万人。它的华丽与雄伟岂是你能想象的?要知道这里随便发下一封诏书,就足以令整个天下震动。”程宗扬没跟老头儿斗嘴,整个六朝都奉汉帝为天子,这话眞不算吹牛。

朱老头道:“鲤鱼化龙难知眞假,但你若从这处天子的门户一直向前走,穿过洛都的平城门,南宫的朱雀门,然后是平朔殿、千秋万岁殿、中德殿、崇德殿^甚至能一直走到崇德殿内天子的御座之上。”天子御座,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子!但程宗扬清楚知道,无论如何这些人里也不会有他。

当皇帝,每天批阅的奏章都是论斤秤的,如果想偷个懒,把事情推给丞相,说不定哪天就被丞相和朝廷的权臣架空,最后还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昏庸无能的臭名。程宗扬很干脆地表明态度:“那个位子,谁爱坐谁坐,反正我是不坐。”朱老头一张老脸顿时耷拉下来。

程宗扬安慰道:“老头儿,我看你还挺有精神嘛!赶紧找个女人生个娃,我看还来得及。”朱老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小紫在车中笑道:“你又把他气走了。”“老家伙说好听点是神神秘秘,说难听点是鬼鬼祟祟,天知道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天子的位子是随便坐的吗?我不想因为这种没影的事被人架到火炉子上烤。”程宗扬道:“对我来说,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多娶几房漂亮小妾享受生活才是正河中的赤鲤还在跳跃,不时响起水声,似乎仍在徒劳地想跃过伊阙。

洛都四面有八座雄关,伊阙就是其中之一。这时伊阙已经闭关,禁止行人出入,程宗扬只好在关外的鎭子找个地方先住下。

谁知一连走了几家客栈都住满人,程宗扬打听一下才知道,大半都是各地州郡推举的秀才、孝廉,由于每年秋季汉国都会选拔一批人才,或是补入羽林天军,或是入朝为官。

另外一半则是读书的士人,他们来源极为复杂,除了汉国各地之外,还有不少来自秦、晋、唐、宋诸国,他们没有经过被州郡官员推举为秀才、孝廉的身分,无法直接担任官职,但可以进入云台书院读书^近年来,天子屡次从云台书院挑选人才,让那些士子看到一条成为新贵的快捷方式,因此纷纷赶来,希望能凭自己的才学谋得一官半职。

程宗扬找遍鎭子也没找到住处,索性驱车离开鎭子,在伊水河畔找处水草丰茂的地方,停好马车,把两匹拉车的马解开,在牠们的脖颈上拍了拍,放牠们自去吃草。另外两匹坐骑则系在岸边的柳树下,然后取出蛋屋在车后张开。

蛋屋外壳是一种不反光的材料,灰蒙蒙的外表毫不起眼,在夜间几乎看不到,再用马车遮掩一下,除非走近才能发觉。但有人走近,他收起蛋屋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刚收拾好,风中忽然传来一丝隐约的低响,接着消失无踪。

程宗扬疑云大起,“妳听到了吗?”小紫道:“在对岸。”“好像是个女人。”程宗扬越想越不放心,他摸了摸怀中的匕首,“我去看看。”“我也去。”“我没听错吧?妳不是要睡觉吗?”小紫嫣然一笑,“人家想游泳了。”程宗扬这才想起小紫很久没有畅游过了,对拥有碧鲮族血统的小紫来说,离开水的日子恐怕比他想象的更难过。

程宗扬突发奇想,“那个蛋屋密封度很好,说不定在水里也能用。”“大笨瓜,你会闷死的。”“要我说,你们碧鲮族的进化太不完全了,应该进化出感染的能力,咬我一口,把我也变成鱼,咱们就往水里一住,生一堆鱼宝宝。”“大笨瓜。”两人说着潜入水中,燠热的天气里,河水暖暖的,充满惬意的感觉。两人拥在一起,小紫仰着身把他托在水面上,一双美腿像鱼尾一样灵巧地摆动,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悄然向对岸游去。

“不用急,”程宗扬道:“惊理不是去了吗?我们多游一会儿再过去。”

第二十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朱老头和小紫抛下程宗扬这个“外人”,和黑魔海巫宗谈事情,程宗扬只得和卢景混在一起接案子打发时间。一名委托人的要求极为困难,几无线索:找出特定日期出现在某间脚店里所有不知名的客人!而且这间脚店早已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没想到观察力敏锐的卢景带着程宗扬四处走访,竟然抽丝剥茧地找到其中几人,但这些身分、职业皆不同的人被找出后,却逐一死于各种意外!

第一章夜色下,雄伟的伊阙如同拱卫帝京的门户,庄严地矗立在伊水两岸。水面上鲤鱼飞跃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月光下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河水彷佛温暖而柔软的丝绸,让人惬意得几乎想睡去。

“死丫头,”程宗扬道:“自从离开南荒,我就觉得你越来越不精神。开始吧,还有精神整天跟我犯坏,现在就像蔫了一样,懒洋洋的只想睡觉。喂,是不是离开大海太久了?”“大笨瓜。”程宗扬道:“等老头的事情办完,我带你去海边。到时候你想怎么游就怎么游,想游多久就游多久。要不我们就建一座临海的别墅,一半的房间就建在海面上,卧室里面挖一个游泳池,下面直接通着大海。或者我们干脆把一半的房子建在海里——”程宗扬正在畅想,衣角忽然一紧,被小紫扯着潜到水下。程宗扬赶紧闭气,一边睁大眼睛。

小紫从水中伸过手指,按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一面朝水下潜去。

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荻,细长的芦杆弯成弧形,被顶端沉甸甸的芦葭压得向水中倾斜,梢头露出一团团白色的芦花。小紫像鱼一样灵巧地在芦根的缝隙间游动着,没有碰到一根芦苇。

程宗扬一口气用尽,想露出水面透口气,却被小紫拉住。她一手攀住程宗扬的脖颈,精致的面孔贴过来,吻住他的嘴唇,轻轻喥了口气。程宗扬胸中烦闷尽去,口中胸中充满了少女香甜的气息。两人挽着手,静悄悄停在一片芦苇丛中。

一辆马车倾斜着陷在芦苇荡里,芦杆被车辙轧得东倒西歪。驭手倒在车旁,背心处有一个血洞,正不断涌出血沫。

马车的帘子被利刃切开,一名戴着面纱的少女惊惧地蜷着身,躲在车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双手抱着肩膀,拚命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一名蒙着面孔的黑衣人把她扯出来,一把揪下面纱,托起她的下巴,在月光下看了两眼,然后朝后面的同伴摇了摇头。

后面那人眉头皱起,然后一点下巴,黑衣人松开少女,随即一刀从她胸下刺入,刀锋穿过肋骨,准确地刺穿心脏。那少女身体一震,软绵绵倒下。两人收起刀,随即消失在芦苇丛中。

程宗扬口鼻都没在水中,只在芦苇丛间露出一双眼睛。

没想到刚到洛都,就目睹了这样一起凶案。那两名黑衣人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自己想阻拦也来不及。

等两名黑衣人走远,程宗扬从水中出来,只见那名少女倒在车厢中,胸前被利刃刺穿,一件精致的绸装沾满血迹,已经毙命。

凶手是谁,受害者是谁,原因是什么?这些都一无所知。

能看出来的是那辆马车相当不错,还有少女身上的衣饰,绝非一般人家,佩戴的簪铒也价值不菲,腰间系着的一对鸳鸯鸣玉,足有半只手掌大,玉质莹白润泽,做工精巧,价比黄金,不知是哪家的女眷遭此劫难。

小紫拉起那少女的手,摸了摸,然后道:“程头儿。”程宗扬接到小紫递来的手掌,发现那少女手掌虽然柔软,但指关节处有一层薄茧,显然是干惯力气活的。

程宗扬从少女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看了看,“那两个人不是劫财的。这簪子起码值几十个金铢,居然连看都不看。劫色也不是,这衣服还好端端的。”小紫道:“那就是复仇了?”程宗扬也不敢确定,“不好说。”这少女显然是穿了别人的衣物,假冒身份,但蹊跷的也在这里。从她手上的薄茧判断,她所处的环境并不十分优越。但她身上的衣料自己曾在晴州的绸缎店见过,是被列为贡品的江陵丝,价格不是一般的贵重。从现有的线索推断,很可能是主人家发现自己被仇家盯上,于是让婢女穿上小姐的衣物,引走仇家,最终仇人出手,只杀了婢女——问题在于这户人家的背景究竟是什么?

这少女既然能冒充主人的身份,必定是那位小姐的贴身婢女。但能用得起江陵丝的富贵人家,内宅的婢女也是锦衣玉食,手上别说茧子,就是粗糙一点也未必能伺候小姐。

从她手上的薄茧推断,那户人家并不是十分显贵,可如此贵重的江陵丝怎么会穿在她身上?还有她身上的饰物,都是上等的珠玉,尤其是那对鸳鸯鸣玉,还有她簪上那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来。

一边是寒门素户的小婢,一边是华贵之极的衣饰,中间这位小姐的身份显得扑朔迷离。相比之下,那两名杀手的举动就留下太多信息——看到人被掉包,立即杀人灭口,显然是寻仇。杀人之后一芥不取,就更昭然若揭了。不会是盗贼,也不会是外面雇佣的杀手。目标明确,行动利落,只可能是某家的门客,或者部曲。

程宗扬想了一下,把簪子和玉佩收进怀里,然后道:“摄像机呢?让惊理把这些都录下来。”片刻后,惊理从芦苇荡中出来,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只摄像机,说道:“那两个人走得极快,奴婢只照到一个背影,不甚清楚。”程宗扬指了指马车,“都录下来。把脸照清楚。还有那个驾车的。这事有点蹊跷,既然如此遇上,先留个证据。”……夜色渐渐褪去,一缕微亮的光线出现在地平线上,照亮了青色的芦苇,金黄的原野,还有碧绿的河水。程宗扬坐在芦苇荡中,手里拿着一杆碳黑色的鱼竿,长及两丈的竿身顶端比芦茎还要纤细,下面垂着一根透明的鱼线。

水面没有浮子,以程宗扬如今知觉的敏锐,鱼线上再细微的颤动也能感知。他闭上眼,享受着轻风的吹拂。忽然间鱼线一沉,鱼竿细细的顶端被坠得弯曲下去,形成一个弯弧。

程宗扬手指微微放松,确定鱼已经上钩,才缓一下紧两下,那样不疾不徐的稳稳收回。

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条鱼在水下不断挣扎,试图摆脱鱼钩。纤细的竿梢摇摆着,似乎随时都会折断。程宗扬却没有丝毫担心,这鱼竿看似纤细,其实坚韧程度远远超乎想像。在自己并不彻底的测试中,无论鱼竿还是鱼线,挂上半吨的物体都没有问题,就算咬钩的是条鳄鱼也能钓起来。

水面的晃动越来越激烈,突然一条鲤鱼从水下跃起,赤红的鱼鳍在阳光下闪烁着,几乎跃上竿头。

程宗扬右手往后一甩,不等鲤鱼落下,就将它高高提起,顺势扯到岸上。

鲤鱼在芦苇间湿泞的泥土上不断跳动,程宗扬一边取下鱼钩,一边折了根芦苇,用芦杆穿过鱼鳃,打了个结,放在脚边的水坑中。

“小程子,开张大吉啊。”朱老头拢着手从芦苇间钻出来,眼巴巴看着那鱼道:“啧啧啧啧……这鱼起码有三斤多吧?瞧这活蹦乱跳的,咕嘟咕嘟炖锅汤,那滋味——鲜得很!”说着狠狠咽了口吐沫。

程宗扬道:“想吃鱼?自己钓去。昨晚是谁把带的干粮都给喂驴了?这会儿想白吃?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啊!”“小程子,大爷那驴不是伤了蹄子吗?吃你点儿干粮咋了?”“一点儿?你一点儿没剩好不好!要不是我还带着鱼竿,今天早上大家就喝西北风吧。”“小程子,你咋这么小心眼儿呢?钓就钓!”朱老头道:“大爷也带着竿儿呢!”程宗扬斜眼看去,只见老头儿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根扫帚上撇下来的细竹竿,上面绑了根线——还是几根不同颜色的线胡乱拼接起来的。整副鱼竿最值钱的就是鱼钓,是一根断了针鼻的缝衣针弯成的。一根鱼竿,硬让老头弄出色彩鲜明的丐帮混搭风格来。

朱老头却是十分得意,“小程子,瞧瞧大爷亲手做这鱼竿!比你那竿儿也不赖吧?”程宗扬瞧瞧自己手里的高科技鱼竿,再瞧瞧老头那连叫花子都看不上眼的破竿,直想一口啐过去。

朱老头还在得瑟,“小程子,敢不敢跟大爷比比,看谁钓得鱼多?”“哎哟大爷,我真不敢。”程宗扬道:“就你那竿,我赢了也丢人!”“年纪轻轻,咋一点胆子都没有呢?”朱老头道:“挂点彩头!你要赢了,大爷那驴归你!”“那驴你千万留着!万一碰到失主,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程宗扬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老头,你要真想赌,咱们换个彩头——你要输了,岳鹏举当年跟你的恩怨一笔勾销,怎么样?”朱老头哼了一声,“要是你输了呢?”就他那破竿,自己要能输,还不如淹死得了。程宗扬大度地说道:“你说!条件随便开!”“大爷也不坑你,”朱老头道:“你要输了,就帮大爷个忙吧……”话音未落,老头儿手忙脚乱地收起他那破竿,“哎哟!这可上钩了!小程子,瞧瞧大爷这手艺!这运气!”“等等!”程宗扬叫道:“你那也叫鱼!”朱老头的鱼竿上挂着条摇头摆尾的小鲫鱼,从头到尾还不足一指长。

朱老头老脸笑得菊花一样,“瞧你说的,这不是鱼难道是驴?”“你就钓一百条也比不上我这一条啊!”“看谁钓得鱼多——有一条算一条,你就算钓上一条驴那么大的鱼,那也算一条。哎哟!又上钩了……”朱老头根本不带挑的,钓上来就算鱼,一会儿工夫就钓了五六条,最大一条差不多有巴掌大,由于太大,还险些把鱼线给扯掉。

程宗扬钓得也不慢,可他用的鱼钩根本钓不了小鱼,最小一条也有一斤多,这会儿只钓了三条。

“老头儿!先说清楚帮什么忙!你要敢耍赖,我立马翻脸!”朱老头嘿嘿笑道:“一点儿小忙——给大爷买点东西。”“什么东西?”“洛都西边的正门叫雍门,雍门往北,叫上西门。雍门和上西门之间那块叫金市。”朱老头道:“金市里面都是做生意的,大大小小的铺面,差不多有四五百家……”“先别急!”程宗扬放下鱼竿,从腰包里拿出一张纸条。

汉国的贸易大都在城中固定区域进行,称为市。出发之前,他先让人整理了洛都最重要的商业区,一共九个市,这会儿从头看到尾,压根儿没找到朱老头所说的金市。

“老头儿,你又蒙我的吧?洛都九市,哪儿有金市?”“小程子,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记的九个市,是六朝人做生意的地方。金市的生意,可不止六朝,什么大食、大秦的胡商,都在金市。”程宗扬半信半疑,“看不出来,你还搞进出口贸易——你想买什么?外面贩来的珠宝珍玩,还是玉石香料?”朱老头道:“大爷瞧着,你的七里坊弄得不坏——你就给大爷买条街吧。”程宗扬一听眼都红了,痛斥道:“买个火鸡!买条街?你说得轻巧!那得多少钱你知道不知道?换成金铢,能把你砸死几百次还有剩的!”“小程子,赌不赌?”“傻瓜才跟你……”程宗扬突然精神一振,喝道:“赌了!”朱老头竖起大拇指,“有志气!”说着又一条鱼上钩,朱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赶紧提竿,却见鱼钩上挂了半条鱼……一刻钟后,程宗扬神态悠然地坐在芦苇荡中,他手腕漂亮地一抖,鱼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透明的鱼线笔直飞出,挂着蚯蚓的鱼钩落入水中,立刻一沉,轻轻松松就有鱼儿咬钩。

程宗扬一边收杆,一边摇头叹道:“这水里的鱼也太多了,随便钓都能钓上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朱老头黑着脸蹲在一边,自从钓上来那半条鱼之后,老头儿就走了霉运。不知从哪儿游过来一群食肉的黑鱼,把近岸的小鱼一扫而空。那些黑鱼体沉力大,在岸边横冲直撞,朱老头不小心钓住一条,差点连鱼竿都赔进去。

相比之下,程宗扬运气好到爆表,离岸边三四丈外一片芦苇荡里,聚着一窝正值繁殖期的鲤鱼,只要下竿就没有落空的时候。他的鱼竿拉开足足两丈有余,鱼线一甩,轻易就甩出四丈。朱老头可就惨了,那根竹竿才五尺,加上鱼线也不到一丈,连鱼群的毛都摸不着。

眼看那群黑鱼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朱老头再也坐不住了,赶紧挪个地方。他刚找了片地方坐下,又想起什么,屁股跟着了火似的蹿起来。结果晚了一步,他前脚刚走,后脚那群黑鱼就游了过来,把他那一窝用苇叶穿起来的小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伸出两根手指,“二十比零!瞧瞧这事弄得……要不我匀你两条?免得你老人家的脸面丢到河里捡不起来。”朱老头黑着脸道:“紫丫头!这臭小子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帮他?”小紫浮出水面,笑道:“人家已经上了程头儿的床了,程头儿要是输了,人家也没面子啊。”“你就是想让他赢,也好歹给大爷留一条啊。”小紫笑道:“最大的一条给你好了。”一条鳞片金黄,背鳍火红的肥鲤从水中跃出,直接咬上朱老头的竹竿,那鲤鱼足有三尺多长,两条的鲤须游龙般扭动着,巨大的力量险些把竹竿咬碎。

朱老头脸色由阴转晴,急忙一手勾住鱼鳃,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赤鳍金鲤啊!小程子!快烧火去!赶紧炖锅鱼汤,大爷尝尝鲜!”程宗扬把钓的鱼大都放回水中,只留了两条剖洗干净,从鳃后切开,挑去腥筋,用芦苇穿了,挂在车旁。

程宗扬穿越以来,一多半时间都在路上跋涉,别的辛苦也就算了,只是说到做饭,气就不打一处来。最初跟着吴大刀那些糙汉,论打架没一个孬种,论做饭个顶个的废柴,能把东西烧熟就算不错了,口感那俩字什么意思压根没人懂。太泉之行跟着武二和萧遥逸,武二就不提了,那厮就是一牲口,干活从来不沾边,吃的时候不合口味,还要叽歪几句,程宗扬不止一次想把锅扣到那厮脸上。小侯爷倒是没架子,给什么吃什么,从来不挑剔——意思是只要“你们”做的,再难吃我也吃。让我生火做饭,免谈!

相比之下,这是最有希望的一趟,队伍里足足有三个女人。可做饭的时候,程宗扬才知道不管什么时代,职业女性全都靠不住!

小紫对烹饪没兴趣,如果按她的口味,大伙最好都别动火,全吃生的最好,口感丰富,还有营养。罂粟女和惊理是女杀手,只擅长吃苦,不擅长吃饭。如果一顿饭能做出几个花样,也干不了这一行。程宗扬也很想和大家一样,凑合点填饱肚子得了。但味如嚼蜡地吃过一顿她们做的晚餐,出于对自己味觉的负责,程宗扬只好重新抄起锅勺。

这一回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老家伙居然亲自动手做了锅鱼汤。鱼头和鱼尾做了个焦溜头尾,多出来的鱼肉做了个红烧,一点都没浪费。

朱老头道:“洛都的鲤鱼,可是天下难得的美味啊。”程宗扬尝了尝鱼汤,顿时狠狠震惊了一把,“都说龙肉是天上的美味,这鱼都快变成龙了,难怪老头舍得动手。”“白龙下渊,化而为鱼。”小紫道:“要跃过龙门,才好再变成龙。”红日初升,萦绕在两岸间的水气渐渐散开,远方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伊阙彷佛一座敞开的大门,露出门后一座巍峨的大城。雄伟的城墙沿着地平线整齐铺开,两座用汉白玉砌成的楼阙高耸入云,甚至能看到上面的朱雀图案,彷佛倚天而立的卫士拱卫着宫城,城内数不清的宫殿楼阁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四尊巨大的金人分列四方,它们手持承接甘露的铜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宫城最高处,是一座宏伟无比的宫殿,即使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依然能感受到它惊人的气势。

程宗扬望着那座梦境般华丽的帝京,良久叹道:“这么高的龙门,想跃过去可不容易。”……伊阙的关门外人如潮涌,每天都有无数人争相涌入这座繁华的帝都。走在人群中,程宗扬明显感受到汉国与晋宋两国不同的风气。

汉国尚武之风极盛,汉国只禁止民间持有劲弩和铠甲,其他不论,因此往来的旅人大多佩戴刀剑。让程宗扬惊奇的是,汉国佩戴武器最多的并非游侠少年,而是士人。无论是头戴高冠的官员,还是结着方巾的文人士子,无一例外都腰佩长剑。并且还不是晋国贵族那种镶金嵌玉,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宝剑,而是真正用于格斗的长剑。大多数人的剑鞘和剑穗都有些陈旧,显然经常使用。

他们无论乘马还是徒步,都挺身按剑而行,一个个神情磊落,气宇轩昂。挺拔的身姿,腰悬的长剑,使汉国的文士迥异于晋宋士子的文采风流,显得刚劲质朴,充满了尚武豪放的气概。

汉国的豪杰佩刀最多。刀乃百兵之王,无论骑战还是步战,刀都是最容易操纵,也最容易发挥威力的武器。街头巷尾短兵相接之际,一柄长刀在手,就等于多了一条性命。

少年多用弹弓,他们鞍侧往往一边悬着弓匣,一边挂着盛满弹丸的革囊,最明显的标志则是坐骑旁带着笼头的烈犬,还有臂上架的苍鹰。可以说只要架鹰走犬的,都是游侠少年。

还有一种行人也带着弓,但他们所用的箭矢别具一格,尾端都系着极细的丝线。这些人是擅长弋射的猎户,箭尾的丝线能够有效地收回箭矢和猎物。因此携带弓矢的同时,他们多半会在肩头扛着一柄猎叉,上面悬挂着捕获的猎物。

另外一种带的多是短刀,刀鞘错金涂银,甚至用犀角、象牙为柄。这些是家资豪富的商人,武器往往是外露的财富。

汉国贵族佩戴的多是短剑,剑鞘上嵌着象徵身份的宝石和白玉,华丽丰凡。他们骑着骏马,在成群奴仆的簇拥下迤逦行来,充满了王侯贵族的傲慢与尊贵。

还有一些携带着顶端开刃的刻刀,那些是中低级的官吏。汉国虽然以造纸闻名,但官方档案多是以竹简和木简为主,以便于长期保存。汉国不用科举,官员大都是推举而来,吏员则是世袭。擅长律法的刀笔吏,在汉国是一股令人畏惧的力量。

程宗扬牵着坐骑,随着人流涌入关门,一路看得目不暇接。忽然身边传来一声惨叫。一名中年人刚走到门下,一名少年突然猛扑过来,从怀中拔出尖刀,狠狠刺进他背心。那中年人惨叫着扑倒,接着一名体格雄壮的豪士飞身而出,拔刀斩下他的头颅。

门前一片哗然,行人纷纷退避。少年抛下尖刀,用衣服包住滚落的头颅,闪身钻入人群,消失不见。那名豪士却把染血的长刀往面前一插,神态从容地在屍体旁盘膝坐下,放声喝道:“天诛小人!”“好汉子!”旁边一群少年高声叫好。

关门前守着着一队朱衣黑甲的士卒,血案刚一发生,士卒们就立刻围来,迅速将那名豪士带走。

周围的目击者议论纷纷,程宗扬扭过头,一脸不解地望着朱老头,“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汉国治安有这么乱吗?”“这是寻仇,轻易不会伤及无辜。”朱老头见怪不怪地说道:“没瞧见已经有人抵命了吗?”“说杀人就杀人,这个也太……太质朴了吧?”一名少年大声道:“这贼子敢陷害郭大侠!今日伏诛,乃是天意!”在那些少年大肆宣扬下,程宗扬很快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按照汉国的习俗,天子即位就开始修建陵墓,如今天子登基十余年,陵墓已经建成大半。汉国十分重视厚葬,天子的陵墓并不是一座简单的坟墓,而是模仿世间宫室建起的寝宫。除了陵墓之外,还有一整套的城池宫殿,一切都与世间一样。为了让帝王死后仍能享受世间的繁华,汉国甚至会在陵墓周围建起城市,把附近的豪族富户迁到陵区。有名的五陵少年就是这些富户的子弟。

当今天子也是这样做的,但他气魄更大,直接下诏将汉国所有家产三百万贯以上的富户全部迁至新建的陵区。据说编入迁徙名册的足有六万户,汉国豪族的鼎盛可见一斑。

而这些被迁徙的富户中,有一位声名赫赫的布衣大侠,名声大得连程宗扬在几千年后都听说过:郭解。作为游侠列传中的重点人物,这个名字几乎就等于大侠的代名词。

问题是郭解名声虽然响亮,家产其实并不多,离三百万贯差着一大截。但当地官吏觉得他留在本地是个大麻烦,于是把他的名字也报了上去。郭解的门客和交好的友人多方联络,希望能把郭解从名册中剔除,甚至找到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向天子转述郭解家贫,不适合迁徙。谁知一向对大司马言听计从的天子很惊讶地反问:“郭解一介布衣,居然能找到大司马亲自说情,难道会很穷吗?”霍大司马无言以对,只好不再提及此事。

等到郭解迁徙时,由于家贫,各方受过他恩惠的人家都送来钱财资助,但当地的官吏居然禁止郭解见客。郭解门下都是豪勇之士,被一个小吏欺到头上,当即大怒,刺杀了为首姓杨的掾吏。

汉国豪杰慷慨悲歌,郭解的门客固然气血豪雄,杨家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杨家送葬之后,立即派人赴洛都告状,却没想到已经有人守在伊阙,以至于酿成血案。

那些少年,包括杀人的豪士,其实根本没见过郭解,只是钦佩于郭解素日里行侠仗义,才毅然出手。为了不连累郭解,动手的豪士还主动留下来顶罪。

第二章伊阙往来的行人本来就多,眼下又出了这样一桩血案,士卒们还没有清理干净,周围已经观者如堵。听到那些少年慷慨激昂的诉说,众人大声叫好,不少人砍刀斩地,感叹这些侠士的义气。只有一名文士说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解之辈,动辄杀人,何得称贤?”那些少年闻言怒道:“郭大侠仗义疏财,急人之所急,为人排忧解难,不顾己身。侠义之气,世间无双!哪里来的腐儒,也敢非议郭大侠!”那文士毫不退让,“郭解其人,不过是自喜为侠,说来说去,无非是好名而已。”一众少年群情激愤,“胡说!郭大侠行侠仗义,从不使人知晓。只是受助者感念郭大侠的恩惠,才宣扬出去。便是我等游侠儿,偶然有机会为郭大侠效力,也从来不曾留名。哪里像你们这些腐儒沽名钓誉!”文士道:“侠以武犯禁,有郭大侠作榜样,教出你们这帮睚眦必报的少年,一怒而杀人,置王法于何地?”守卫的士卒被双方的争吵惊动,重新过来。那些少年翻身上马,对那文士叫道:“腐儒!可敢留下姓名!”文士朗声道:“河间郑子卿!此番来京,求学于云台书院。诸位若有指教,郑某自当静候!”少年愤怒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呼啸一声,离开关隘。

程宗扬好奇地看着那名文士,这小子真有几分胆量,敢和一群热血沸腾的游侠少年当街争吵。把自己换成这个儒士,还真不一定敢出头,不是打不过,实在是犯不着。

太史公的游侠列传自己只是略略翻过,隐约记得郭解的下场是族灭,但究竟为什么被族灭,就没有什么印象了。如果历史没有走样的话,被勒令迁徙之后,郭解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虽然自己对这个列入正史,名震千古的大侠很有几分好奇,但赶在人家临死的时候拉关系,显然不够明智。

“先去找鹏翼社。”程宗扬找出自己记的地址看了一眼,“通商里,位于洛都西北,紧邻西市。上面说西市是洛都九市最大的一个,看样子地方不错啊。”朱老头乐呵呵看了场热闹,倒是没说什么酸话。这会儿正背着手牵着跛驴走在前面,路过茶肆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佝偻的腰背微微挺直。

一个瘦削的男子坐在茶肆中喝茶,他低着头,对朱老头的目光视若无睹,端茶的手指纹丝未动。一碗茶喝完,他徐徐放下茶碗,一枚一枚数出铜铢,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慢慢抬起面孔。

那男子身材极高,程宗扬感觉比自己还高出一头,脸色出奇的苍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细细的血管。他头发苍白,却看不出多少年纪。极端点说,从三四十到五六十,甚至更大一些都有可能。

他与朱老头对视一眼,那双看似平常的眸子却彷佛藏着一对锋利的钩子,目光扫来,程宗扬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眼睛彷佛被刺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再看时,那男子已经离开茶肆,只剩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程宗扬心里狠狠跳了几下,那男子步履并不快,在一群行人中毫不起眼,但就刚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走出十几步远,再眨一下眼睛,便消失不见,就跟大白天活见鬼了一样。

朱老头开口道:“小程子,你自己进城吧。过几日,我去找你。”“哦。”程宗扬一句话都没问,牵着马就要离开。

“紫丫头跟我一起去。”“啥!”程宗扬一听就炸毛了,“死丫头可是我的人!凭什么跟你走?”朱老头沉声道:“这是我们黑魔海的事。”“少来!谁死乞白赖让我帮忙的?这会儿想起来我是外人了?要不然死丫头跟我走,要不然我跟你们一起去,想把死丫头带走?没门!”程宗扬一点都不客气,“你一个老家伙带着我的女人去冒险,凭什么啊!”“祭祀之后才是大比,按照规矩,大比之前,任何一方都不会动手。这次只是与巫宗诸人见见面。”“要见面也是我去见!死丫头那点儿功夫能干什么?当初你跪下来求我,不就是想让我出面跟他们打擂台吗?”朱老头道:“谁跪下来求你了?”“少扯那些细节!说吧!你们那个大比,出面的是死丫头还是我?我先跟你说——让死丫头出面肯定不行!”朱老头眨巴眼道:“那你让我说啥?”“程头儿,宗门的大比并不是两个人上去打擂台的。”小紫道:“这次与他们见面,就是要定下如何选出天命之侯。大祭是在下个月,即使有危险,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都是老黄历了。别忘了巫宗已经被灭过一次,讲规矩的都差不多死光光了,万一他们不守规矩怎么办?”程宗扬压低声音道:“我是怕他们来阴的。”“小程子,你这是看不起大爷啊。”朱老头叫屈道:“啥阴的阳的,文的武的,玩啥大爷也不怕。再说了,你就是看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紫丫头啊。”“耳朵竖那么长干嘛!我们说个悄悄话你也偷听!”朱老头臊眉搭眼地转过脸。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焦虑。要知道,老头选的弟子原本是鬼巫王,小紫连凑数的都不算。即使老头已经无可选择,不得不回心转意,自己仍然充满担心。

“不要担心啦。”小紫轻笑道:“人家会把太一经拿回来,解决掉你肚子里的麻烦。”“太一经算什么?连你一根头发都比不上!”说来说去,程宗扬只有一句,“我跟你一起去。”小紫翘起唇角,“黑魔海是我的,不能让你插手。”程宗扬很想说你别想什么嫁妆的事,我只要你好好的。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外人也许只看到小紫如何霸道和狠辣,自己却知道她心思有多么纤细和敏感,在她心里,一粒砂子都不能有。

程宗扬沉默片刻,“你们只有两个人。太危险。”“石敬瑭已经在这里了。况且毒宗在汉国也不是一点人脉都没有。如果单论人数,也许我们比巫宗还要多呢。”老头儿既然敢来,肯定有几分底气,但程宗扬担心的是老家伙太不靠谱。老头儿对小紫不坏,可他办事的风格充满了天马行空,没头没脑,即不普通又不文艺的二逼气质,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

良久,程宗扬道:“小心剑玉姬。”“知道啦。”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整天想着她,等人家比完,把她叫来给你暖床好不好?”“开什么玩笑?那贱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还暖床呢。”程宗扬紧紧拥着小紫香软的身体,在她耳边道:“别把对手想得太简单。如果有危险,宁杀错,勿放过。”让他这样的滥好人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小紫美目不由微微闪动了一下,接着她皱了皱鼻子,“人家想说的话,被你先说了呢。”她伸出舌尖,在程宗扬耳根轻轻舔了一下,用柔软到几乎快要融化的声音道:“程头儿,等人家回来,帮你吹箫好不好……”“死丫头!”程宗扬很想板起脸,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但听到这句话,即使在满腔焦虑中,他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让小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远在伊阙便能看到洛都巍峨的宫殿,这座六朝的帝京似乎近在眼前,实际上还有相隔四十余里,程宗扬直到午后才赶到洛都城下。

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最初的城池南北长九里,东西宽六里,被称为九六城。但现在城市早已扩张数倍,以往的九六城变成内城。洛都九市中原来位于城外的马市和南市纳入外郭,成为城区的一部分,整个城市也被拉成正方形。

洛都外城的城墙高六丈,城上每隔一百步建有一座望楼,墙外则是浩浩荡荡的洛水。外郭之内,是一座同样建有城墙的内城,再往里,则是宫城。与其余五朝的都城不同,洛都的宫城有两座,南北各一,分别被称为南宫和北宫。宫内楼阁相望,十丈以上的高楼便有十余座,最高的甚至超过二十丈,超乎想像的规模让程宗扬这个见识过未来世界各种摩天大厦的穿越者也不禁惊叹,难怪四十里外就能看到。

程宗扬穿过洛水上的津阳桥,从西南角的津门进入城中。作为汉国的都城,六朝闻名的帝京,洛都的繁华与舞都不啻于云泥之别,至少城中没有看到一座茅草苫顶的泥坯房,道路两旁三两层的房屋比比皆是。与舞都相似的是,城中同样被街道分成一个个里坊。夕阳下,整座城市都沐浴在淡橙色的余晖中,华丽得彷佛梦幻。

鹏翼社所在的通商里位于洛都西北,离城门还有十几里。程宗扬一路查问,终于在傍晚找到鹏翼社。

小紫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惊理和罂粟女,程宗扬也不好带她们去鹏翼社,先把她们安置在毗邻的西市,然后才登门拜访。

鹏翼社在汉国的生意刚开张不久,铺面并不大,社内只有几个人,但由于是车马行,里面的庭院极为宽敞,足以容纳下几十辆车马。分社的管事蒋安世是一个年过四旬的汉子,他原本在孟老大的直属营,作为星月湖大营年纪最大的一批战士,蒋安世已经娶妻生子,江州之战后被派往洛都,负责鹏翼社的经营。

蒋安世脚后跟一碰,抬手行了个军礼,“程上校!”直接登门的程宗扬倒是有些意外,“你认得我?”蒋安世笑道:“早就听大营的兄弟们说过。但没想到程上校来得这么快。”“是陈乔说的吧?他的消息倒挺快。”蒋安世肃容道:“鹏翼社洛都分社一共七人,在外四人,社中三人,按照孟上校的命令,从今日起,一律听从程上校的指挥。”程宗扬笑道:“四哥和五哥还没有升职,我怎么成上校了?”蒋安世道:“程上校也许还不知道,上个月,星月湖大营的改编已经全部完成。新组建的星月湖大营一共是三个团,九个营。程上校是一团的团长,下属三个营的营长:杜元胜、臧修和吴三桂都晋陞为少校,因此程团长和侯团长一起晋陞为上校。”星月湖大营重组,程宗扬接手了谢艺、萧遥逸的旧部,并且新建了自己的直属营。斯明信、卢景和孟非卿的直属营合并为三团,由孟非卿出任团长,但三人都把队伍交给了月霜,放手让她接管军队。斯明信和卢景腾出手来赶赴洛都,其实也是变相退役,从军务脱身,作为暗棋隐在幕后。如今星月湖大营战斗力最强的莫过于侯玄的二团,崔茂和王韬都在军中坐镇。真要打起来,程宗扬估计自己的一团和月丫头的三团联手,也干不过二团。

江州之战获胜,杜元胜和臧修晋陞少校在情理之中,吴三桂也成为校官倒让人意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面子,还是因为吴三桂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无论如何,星月湖大营的军衔在停滞十余年之后,因为战功而全面晋陞,到底是件难得的喜事。

程宗扬笑道:“侯二哥终于升职了。再打一仗,就该晋级将官了。”程宗扬询问了几句社中的情况,然后道:“来汉国之前,我听说洛都发生了一些事,四哥专门赶来处理,他现在不在吗?”“斯中校和卢中校在乐津里落脚,平常只在西市见面。”程宗扬明白过来,鹏翼社明面上做的是正当生意,斯明信与卢景另外的身份则是杀手,双方平时的接触都十分谨慎——毕竟岳鸟人迎风臭十里的名声在那儿摆着,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我这样上门没危险吧?”蒋安世道:“无妨。我们鹏翼社的生意与镖局有些相仿,平时来往的客人什么样的都有,街坊已经见怪不怪。程上校这会儿登门,也不算出格的。”“这就好。”程宗扬道:“洛都的事情现在如何?”蒋安世摇了摇头,“严先生至今没有音讯。斯中校一直在追查,但严先生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洛都的事情,早在临安时,匡仲玉就透露过一些内幕。后来卢景护送月霜来临安,将整桩事情向自己合盘托出。

风波亭之变前,岳鹏举曾经派人往洛都送过一批物品,接受者是石室书院的山长严君平。按照约定,书院方面每月会报一次平安,表示这批东西安然无恙,直到讯息中出现“日出东方”,意味着这批物品将重新交还给星月湖诸人。但今年年初,来自书院的讯息突然中断。

当时江州之战还未结束,星月湖群雄无暇他顾。战后根据程宗扬布局六朝的建议,鹏翼社正式在洛都开设分社,派遣蒋安世赴洛。同时前来的还有斯明信,他一边暗中帮鹏翼社稳住脚步,一边查找严君平的下落。临安事了,卢景也一并北上。

程宗扬原想着有八骏中的幻驹和云骖一起坐镇,什么事会拿不下来?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顺利。

程宗扬对所谓的宝物一点想法都没有,倒不是自己不贪图宝物,实在是岳鸟人的作风让人不敢恭维,箱子里面塞砖头冒充宝物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作为比自己更熟悉岳鹏举的人,孟非卿显然也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他在意的是严君平的下落,以及星月湖大营可能存在的敌人。

星月湖大营解散之后,群雄在六朝各地潜藏十余年,江州一战刚露出锋芒,洛都的严君平就失去联络,这绝不是巧合,显然是有人一直在盯着星月湖大营。

“不找出这个人,弄清他的来历,有何图谋,我们在江州也寝食难安。”孟非卿在水镜中这样说道。

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斯明信和卢景都搞不定的事,自己能搞定才见鬼了。因此对这件事并不是太在意,他来洛都,真正在乎的还是小紫,连老头的事都是附带的。但没想到刚到洛都,自己就被甩了,眼下居然面临着无事可做的局面。再置之不理,未免说不过去。

程宗扬问清联络方式,随即悄然离开了鹏翼社。……乐津里与通商里只隔着西市,是洛都有名的声色犬马之地。日暮时分,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几处布置奢华的楼阁前停满车马,挤得水泄不通,丝竹声伴随着宾主的笑闹不断传来。

程宗扬没有停留,一路绕进背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巷侧几株垂柳绿条如丝,柳下是一口水井,石制的井栏被磨得光滑无比,上面还有几道绳子磨出的深痕。一名妇人摇着辘,汲上一桶水,然后倾入脚边的瓦罐中。

几缕炊烟从房舍后袅袅升起,一名婢女提着水桶出来,将废水倾入道路中央的水孔里,水声在陶质的管道中响起,渐渐消失。几名童子骑着竹马跑来,挥舞着小小的木刀,模拟着城内的游侠儿,在巷中嬉乐。

几户人家在巷侧铺上草蓆,摆上甑鼎等餐具,家人分别列座用餐,陌生人路过时,往往会受到邀请。有的豪士径直入席,向主人道一声谢,便旁若无人的豪饮大嚼,好客的主人丝毫不以为怪,反而频频持觞劝饮。

宵禁的梆子声响起,里坊大门“吱吱哑哑”关上。里长带着几名啬夫在坊内走了一遭,看看有没有作奸犯科的,然后在木简上草草画了几笔,各自回家。太平时节,这些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程宗扬一路绕到侧巷,找到一处门前挂着“阳泉暴氏”木牌的人家,推门而入。

卢景蹲在阶前,面前放着两只破碗,一边“嘎崩嘎崩”嚼着炒酥的黄豆,一边抿着酒,见到程宗扬,只翻了翻眼睛,把碗推了推。

程宗扬往地上一坐,抄了把豆子,“我还以为你们会住在城里的僻处,没有人领路,连门都找不到呢。没想到竟然连牌子都挂出来了。”“住在那种鸟地方,去哪儿接生意?”“阳泉暴氏……这是谁编的?”“老四当年在路边捡的。这些年在外面都用的这招牌。别说,还怪好使。”卢景抿了口酒,把碗推给他,“紫姑娘呢?”程宗扬灌了一口,“跟老头办点事。”“睡过没有?”“噗……”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喘着气道:“没有。”“废物!”“喂,五哥,你该算是大舅子吧?有你这样的吗?”卢景翻了个白眼,“女人,早点睡了,生个娃就安分了。”程宗扬腹诽道:你说的是别人吧?让小紫生个娃……想想就恐怖,再来一个死丫头那样的,那得祸害多少人?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四哥呢?”“干活呢。要七八天才能回来。”“什么活?”“生意。”卢景道:“过日子不花钱啊?”当初星月湖大营解散后,群雄隐身市井,各谋生路,不过那些伤残退役的战士,还有战殁同袍的家属,一直是由大营抚养。负担那么重,孟老大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就是在江州立足之后才好一些。

卢景耳朵忽然一动,片刻后程宗扬也听到脚步声,“有人上门?”卢景拍了拍手,“生意。”……房舍中点了一盏油灯,卢景大半面孔都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对面的草蓆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戴着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衣,看起来和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敝人姓唐,在都中做些小生意。”那人客气地说道:“在晴州时听朋友们说起过阳泉暴氏信誉卓着。今日有件事,想委托足下。”卢景冷冷道:“说。”“城西往函谷关途中有个上汤。三日之前,敝人有位朋友路过当地,隔墙听到几句高论,当时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偶经一事,方知与世外高人失之交臂。敝人此来,实是受朋友所托,想请先生寻找此人。”“上汤何处?”“一家客栈。”“那人是男是女,何等年纪?”“不知。”“是上汤人,还是路过的客人?是来洛都还是从洛都离开?”“不知。”“那人的高论是什么?”姓唐的中年人谨慎地说道:“先生见谅,实难相告。”卢景声音没有半点变化,“那你让我找什么?”“我那位朋友偶然听闻,因声音太过模糊,难以辨认。如今只想请先生找出当时在客栈的有什么人,都是什么身份,如今在哪里驻足?我那位朋友自会去一一拜访。”那人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全部找到。”“去找客栈的侍者询问便是。何必来此?”姓唐的中年人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家客栈昨日失火,被烧得干干净净,客栈的主人也葬身火场。”卢景沉默片刻,“年纪、身份、来历,是男是女一无所知,只知道三日前在一家被烧光的客栈住过——你是让我把这些人全部找出来?”姓唐的中年人道:“敝人也知道此事确实为难。但此事关系甚重,吾友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位高人,又不知从何入手。听闻阳泉暴氏能为人所不能,才请足下帮忙。”程宗扬坐在屏风后面,越听越稀奇。一个人路过外地一间客栈,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几天之后突然想起来回去寻找,结果客栈已经被烧成白地——那还找个屁啊。一点线索都没有,找个毛啊找?

卢景冷冰冰来个狮子大张口,“若要那人性命,一千金铢起价。”姓唐的中年人连忙道:“并非杀人,只是想请先生找到当晚在客栈留宿的客人,是何姓名、如今在何处。因为是世外高人,如果可能,还请先生不要打扰其人,只要知道姓名,吾友自会前去拜访,以免有失礼数。”“上汤是西去函谷关的必经之地,平日过往的旅者数以千计。那家客栈即使只是寻常门店,每日出入的也有数十人。”“先生只须找到八月九日戌时到次日寅时之间,在店中停留的客人即可。”姓唐的中年人道:“无论是不是那位世外高人,只要是当时在店内的客人,每找到一人,敝人都愿付三百金铢。”程宗扬听得有些心动,三百金铢啊,平常人一年的收入也就十个金铢左右,三百金铢什么概念?不过转念一想,这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就是给一万金铢也是白搭。

卢景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五百。”“可。”姓唐的中年人一口应诺,“不过限在十日之内。超过十日,每找到一人只得三百金铢。一月之后就不须再找。”“先付六成。”姓唐的中年人二话不说,拿出三卷封好的金铢,每卷一百枚,“还有一事要嘱咐先生,言不传六耳,你我之外,此事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卢景忽然道:“你不怕我拿了金铢远走高飞吗?”“疑人不用,用人……”那人停顿了一下,“自然不会有疑心。”说着又强调道:“务必请先生全部找到,一个不漏。”双方约好传递消息的方式,姓唐的中年人告辞离开。

第三章程宗扬从屏风后出来,“这人是开玩笑的吧?”“你觉得呢?”“身份一看就是假的。什么做的小生意?随手拿出三百金铢,眼都不眨。而且你看到没有?他走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倒是满脸忧心忡忡,我瞧着,他根本就没指望你能找到那些人,说不定他从头到尾编的都是故事,那些人压根就不存在。”“金铢可是真的。况且,”卢景拿起一封金铢掂了掂,说道:“颖阳侯可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谁?”“那人虽然换上布衣,但鞋子来不及换,鞋尖有根扯断的线头,断痕尚新,显然上面原本嵌着明珠。他右手中指有茧,是常用刀笔留下的痕迹。一般书吏穿不起珠履,穿得起珠履的极少会用刀笔。穿珠履又擅用刀笔的,只有权贵家的门客或是家奴。”“那你怎么知道是颖阳侯呢?洛都的王侯起码有几十个吧。”“你记得他说那句『疑人不用,用人……』,”卢景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是不是有些古怪?”程宗扬回忆了一下,“是有些奇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顺口的话,他居然说不出来。”“不是说不出,是因为避讳。”卢景道:“颖阳侯吕不疑的名讳。”程宗扬对避讳并不陌生,也知道汉国极重避讳,尤其是名讳。通常情况下,与帝王名字相近的名词一律都需要改动。比如月宫的嫦娥原名姮娥,吕不韦的相国原本是相邦,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原本是启蛰,都是因为帝王的名讳而改动。有些还能改过来,像是王昭君,为避司马昭的名讳,改成王明君,因此关于她的诗都叫明妃曲,好歹本名还在,只是多了一个别名。而同样避讳的蔡文姬,就很少有人记得她本名是蔡昭姬。

帝王以下,子女对父母,门客对主人,同样需要避讳。前者如李贺,其父名晋,连考进士都受世人非议,以至郁郁而终。还有杜甫,传说诗圣的母亲名字是海棠,所以终生不咏海棠。后者最有名的例子是冯道,他的门客读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句,读成:“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姓唐的中年人对“不疑”二字的迟疑,显然是出于避讳,卢景能从中找出事主的名字,也算是敏锐。不过程宗扬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皱眉道:“吕氏家族的人?”“不错。”卢景道:“吕家这一代都是废物,倒是这位颖阳侯有好学之名,人称礼贤下士,有君子之风。”卢景语带讥诮,对吕不疑这位君子十二分的看不上眼。不过这是卢五哥的家风,就算把孔圣人搬到他面前,也照样给白眼。倒未必是吕不疑并非君子。

程宗扬道:“难道颖阳侯真遇上什么世外高人了?”卢景弹了弹手指,“谁知道呢?”程宗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能让一位王侯都在意的世外高人——会不会是那位严君平?”卢景道:“何出此言?”“没有理由。”程宗扬坦白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事挺蹊跷。以颖阳侯吕不疑的身份,能被他看重的世外高人,整个汉国也不会有多少。而这样的高人多半是成名人物,想要去查,并非难事。颖阳侯遇到却难觅踪迹的高人,很可能是哪位成名人物隐名埋姓。严君平销声匿迹,会不会藏身在客栈之中呢?”卢景不置可否,为了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他和斯明信几乎把洛都翻了一遍,如果坐在屋中就有人送来线索,机率比天上掉馅饼还小。

程宗扬道:“五哥,这生意你接不接?”“为什么不接?”卢景道:“找到一个五百金铢——营里的兄弟一个月也就是一枚金铢的开销,五百金铢够我养一个营的。”“钱是不少,可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找?”“我怎么知道?”卢景翻着白眼道:“赶紧睡觉,明天早点跟我出门!”……洛都四周雄关林立,最有名的莫过于函谷、虎牢、伊阙和轘辕四座雄关。上汤位于洛都与函谷关之间,距都城三十余里,是洛都西行的必经之地,也是西行的第一个落脚点,因此市镇人口虽然不多,却颇为繁华,单是客栈就有十余家。

黎明时分,平安客栈还没开门,便传来一阵粗暴的擂门声,“开门!官爷查案!快着些!”店主慌忙出来,刚卸下门闩,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店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一名汉子打横进来,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一身油腻腻的皂服,衣角掖到腰间,裤脚满是灰土。

店主一看他的架势,立刻矮了三分。乡间百姓最怕的倒不是县官,而是这种隶役,他们上下勾结,黑白通吃,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破家。何况这位的打扮一看就是乡中的游徼——游徼虽然是主禁盗贼的小吏,但店主知道,有些游徼比盗贼还狠。

那游徼眼睛似乎长在头顶上,仰着脸对他看都不看,喝问道:“青天白日,连门都不开!莫非做的什么奸事!”“不敢!不敢!”店主连忙说了一堆奉承话。

游徼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听说是你的店着火了?”这话换作别人来问,店主一口就啐过去,你们家才着火了!但差爷开口,他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放回肚里,赶紧说道:“差爷明鉴,失火的是镇外的长兴脚店。”游徼大咧咧道:“不是你这里?”我这里像是着过火吗?店主陪着小心说道:“不是,不是。”那游徼还不肯走,反而翻着眼睛道:“什么时候着火的?”店主赶紧道:“前天夜里。天干物燥,又是半夜失的火,听见动静房子都已经烧穿了,孙老头一家老少,没一个跑出来的。”游徼哼了一声,“我听说脚店的东家有些仇人,是被人挟私报复——”“绝无此事!”店主道:“脚店的孙老头镇上人都知道,最是老实忠厚,从不跟人结怨。”游徼翻了翻眼睛,“不是你烧的?”店主腿一软,差点跪下,含血喷人啊!这贼胚上门就是敲诈来的,要不能让他满意,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店主赶紧掏出几枚银铢塞到游徼手中,低声道:“差爷打点酒喝——脚店的失火真跟小人没关系啊。”游徼掂了掂钱铢的份量,然后收到怀中,大咧咧道:“不是你就好。官爷问你几句话,可听仔细了。”店主暗暗抹了把汗,“是是。”游徼随便问了几句,无非是这几日见过什么生人,镇上有没有什么异状。店主一一作了答,那游徼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浑没放在心上,最后道:“脚店在什么地方?”店主赶紧指了方位,送瘟神一样把差爷送出门去。

游徼大步走出巷口,一转身,揭下胡须,脱下隶服,露出里面一件破旧的褂子,然后手掌往脸上一抹,落下时,刚才一番凶恶的表情已经不翼而飞,变得面黄肌瘦,愁眉苦脸,活像是一个神情憔悴,为温饱奔走的年轻人。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太多,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迟疑地朝一处摊肆走去,畏缩地抱了抱拳,低声细气地说道:“敢问大姐,不知镇上的长兴脚店还有多远?”摊肆上正在烙饼的妇人停下手,“长兴脚店?你找那里做啥?”年轻人露出一丝惭愧,“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乡,雇了脚夫挑运家俬,到现在也没见人来。那些脚夫是小的雇的,事情便着落在小的头上。听说他们是在长兴脚店落脚,小的来找找,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妇人同情地说道:“这……只怕是不好找了。呶,长兴脚店就在那边。”年轻人抱拳长揖,“多谢大姐。”说罢匆匆赶去。

“等等。”那妇人叫住他,“这个饼子你拿上。”年轻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有钱……”“拿着吧。”那妇人快人快语,“看你的样子总是有几天没睡好了。放宽心些,左右不过是些家俬罢了,哪里就不过日子了呢?”程宗扬佩服地看着他,“行啊,五哥,你这可发财了啊……哟,还有张饼。亏心不亏心啊?”“不吃拉倒。”“别啊。大半夜起来我还没吃东西呢,给我半个。”卢景昨晚说的“早点出门”,可不是一般的早,程宗扬刚睡到半夜就被他拖起来,两人跟作贼似的,翻墙摸黑出了洛都。城门外,蒋安世已经备好马车,连夜驰往上汤。

程宗扬撕开饼子,一边吃一边说道:“有事直接问不行吗?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直接去问,别人会说吗?”“为什么不说?”“五根手指还不一般齐呢,你会说,别人未必会说。何况还是失火灭门的大事,万一背后有风险呢?趋利避害方是人之常情。”“花点钱不就行了?”程宗扬道:“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又不缺这点钱。如果这样问话要两天时间,花钱用一天就够了。”“花钱买的消息最不可靠。”卢景道:“用一天时间买来的消息,只怕要用五天时间来分出其中的真假。更要紧的是,你花钱去买消息,只会让人凭空生出疑心。让你去当杀手,只怕第一铺生意就把命搭进去。”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好像有点道理……五哥,你再教我几招。”卢景也不藏私,“想从别人口中套出话来,无非是四招:胁之以威,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胁利诱乃是下着,切忌轻用。用时先要看人,汉国民风悍勇,威武不能屈者大有人在。贸然相逼,只会弄巧成拙。”“比如方才那位店主,自己有家有业,又是做着迎来送往的生意,轻易不会与人结仇,如此便有了三分。县官不如现管,我扮做游徼,进门厉喝,看清那店主畏惧隶役的威风,这便有了五分。但此时若是一味用强,只会落了下乘,因此我放出口风,说是查旁处的案子。听到事不关己,那店主失了戒心,这便有了八分。我再略微一吓,店主塞钱过来,知道他胆气已丧,这才有了十分。到此时你再问他,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程宗扬听得佩服不已,单是一个逼问就有这么多学问,卢五哥的巨寇世家真不是白来。

“那店主说了什么?”“他说初九夜间打烊时,见到一行车马路过。是什么人他没看出来,但看到车上打着旗。”程宗扬精神一振,“旗上是什么字号?”“店主不识字。”程宗扬一阵郁闷,六朝除了宋国还好一些,其他几国的识字率能到百分之十就烧高香了。

卢景停顿了一下,“……但他记得旗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框。”“回?不对!吕!”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

“对。小的在上面,大的下面,中间还条小尾巴。”虽然是一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线索,却是整个事件的拼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看来卢五哥没有猜错,那个颖阳侯的门客也没有说谎,初九那天晚上,颖阳侯吕不疑确实路过了上汤。

能从不知情的店主口中得到这条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程宗扬笑道:“对那位卖饼的妇人,五哥用的就是动之以情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大嫂你去威逼利诱,没半点用处。动之以情,对症下药才是上策。况且这两个人也不是随便选的,”卢景道:“那店主的客栈在巷口,来往的车马行人都要从门前经过,卖饼的摊肆也是如此。问过这两处,上汤的线索也就查了大半。”“我看你跟大嫂没说多久,难道几句话就打听清楚了?”卢景道:“急什么?还不到问的时候。”两人一边说,一边啃着饼子走到镇外。绕过树林,远远看到一片黑乎乎的火场。

整间客栈被烧成白地,只能看出客栈的位置离镇子颇远,紧邻着大路,原本的房舍已经看不出痕迹,院内铺满灰烬。

虽然隔了两天,火场仍弥漫着呛人的恶臭,让程宗扬不由掩住鼻子。卢景却视若无睹,他在火场中走了一圈,不时蹲下来翻检,拿起一块烧裂的石头,或是几片碎瓦扫过几眼。

屍体已经收殓过,其他东西又被一烧而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卢景拍了拍手,指着火场道:“大门在北边,沿路是一道土坯墙,东边是牲口棚,西侧是两间通铺,南边两间是上房,但不光是住人的。”“不只是住人?还有什么?”卢景从灰烬中拨出一只倒扣的瓦盅,揭开来,里面是几粒被烧得发白的骨制骰子,稍微一捏,就化为碎末。

“赌场?”“消遣罢了。”卢景拍了拍手,“在脚店住宿的多是穷人。像这样的通铺,一夜只要十文。若不是此处紧邻大路,颖阳侯未必会路过。”程宗扬指着角落里气味最呛人的一片,“那是什么地方?臭得要死。”“溷厕。”“厕所?厕所里面怎么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跟烧焦的肉一样呢?”“那是猪。”“有古怪!”程宗扬叫道:“猪怎么跑厕所里面了?”卢景翻了翻白眼,“溷字里面就有豕。”“猪圈跟厕所在一块?我干!”粪坑加上烧死的猪,难怪这地方会臭得可怕。

卢景对他的震惊嗤之以鼻,“少见多怪。”程宗扬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捂着鼻子道:“一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八月初九和长兴脚店,眼下连店舖都烧光了,还怎么找?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啊。”卢景道:“到时候了。”“什么时候?”“问话。”……年轻人失魂落魄地回来,脸色又青又黄。

烙饼的妇人忍不住道:“找到了吗?”年轻人摇了摇头,踉跄着走开,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敢问大姐,脚店前几日可有客人?”“孙老头的脚店离镇子远,还隔着树林,平常有人进出镇上也看不到。”“脚店平常住的都是什么人?”“那我们可说不准。”妇人道:“孙老头脾气古怪,平日里跟镇上的人也不来往,要不怎么会一个人把脚店盖到镇子外面?话说回来,他脾气虽然古怪,人却不坏,没想到遇上这等祸事……”那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他神情越来越惨淡,不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初八……不对,是初九夜间。”年轻人道:“那些脚夫走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到镇上多半是半夜。”妇人想了半晌,“那天晚上我们家狗子跑出去玩耍,饭都凉了还没回来。我让他爹去找,他爹不肯,我跟他爹还吵了一架。我出来找狗子,好像看到有人出了镇子,往孙老头的店里去……”年轻人连忙道:“是不是个老汉?”妇人摇了摇头,“不是。是个书生。我看见他找了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只好又折回去。”“大姐可记得他什么模样吗?”“天都黑了,哪里看得清楚?倒是背了五张琴和一只木桶,古古怪怪的。”……马车一路颠簸,赶回洛都。程宗扬道:“还有一个可能,万一那书生是从洛都离开的呢?现在说不定都已经出了汉国了。”卢景道:“那书生一路上找了几家客栈,又折返回去。长兴脚店在上汤最西端,他若是从洛都出来,若是由东往西问过来,用不着折返。因此只会是从西往东,往洛都方向走。他先遇见长兴脚店,觉得不满意,又往镇上找。但镇上的客栈都已住满,只得折返回去。这才合情合理。”程宗扬点点头,“有道理——那你准备怎么找?去太学把三万学子的名单要过来,一个一个问?”洛都人口超过百万,单一个太学就有三万来自各地的学子,整个洛都所有书院加起来,游学的士子不下五万。想从其中找出一个外地来的书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些,更像是从一堆洛都梗米中挑出一粒上汤种植的米粒来。

卢景敲了敲车厢,“去槐市。”蒋安世应了一声,驱车驶入广阳门。

“那书生徒步赶往洛都,家计想必平常,一次背着五张琴,就是送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只会是用来贩卖。”“那我们该去洛都九市啊?”“洛都的学子贩卖货物只在槐市。”程宗扬翻出自己的纸条,“槐市?没有啊?”卢景道:“槐市不在九市之列,每逢朔望,各地的学子都会云集在太学附近的槐林之中,售卖自己从本郡带来的各色物品,尤其以乐器、土产为多。那书生既然带着琴来贩卖,那只木桶里装得多半是蜂蜜。”程宗扬抬杠道:“为什么不能是油?是酒呢?”“一桶蜜能换五桶油十桶酒。换你背哪个?”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道:“你刚不是说槐市朔望才开吗?今天还不到十五呢。”“那书生也没赶上初一。少不得来看看运气。”一个时辰之后,马车驶出洛都城南的开阳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大路上。片刻后,马车停下,程宗扬透过车门的细竹帘,看到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路边竖着一块半人高的下马石,禁止车马驶入。

卢景手脚麻利地换了件旧衣服,青布的衫子,袖口满是油迹,再加上唇边黏的两撇小胡子,活脱脱就像个走街串巷的小贩。

程宗扬笑道:“五哥,你这衣服真够省的,自从做好就没洗过吧?”“总换新衣才惹人生疑呢。来吧!”卢景跳下马车,往林中走去。

林中全是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槐,遮天蔽日,虽然是中午,也不觉炎热。由于不是开集的时候,林中行人寥寥无几,但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槐下碰碰运气。比起其他市集,太学的槐市要安静得多。那些学子在槐下铺开草蓆,摆着自己的货物。他们摊位上摆的物品都不多,但货色全无重复,充满地方特色。有些还鼓琴弄瑟,自得其乐,硬是把一个市集弄得像博览会一样雅致起来。

琴声悠悠传来,林中愈发显得幽静。忽然一个声音唐突地打破宁静,“便是你!上次卖我桂枝蜜竟然掺假!”学子们都皱起眉,往那个恶客望去。

一个满袖油迹的小贩拉住一名学子的袖口,气势汹汹地叫嚷道:“且还我钱来!”那学子面前摆着两张琴,被他拉住袖口,挑起眉头道:“荒唐!我何曾卖过桂枝蜜!”“怎底不是你!前日我来,便在此地,那日你席上还摆着一只木桶!若是认错人,便抉了我这对眸子去!”学子怒道:“胡说什么!我哪里摆过木桶?”汉国民风悍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在少数,好歹槐市都是学子——太学就在旁边,那学子虽然恼怒,总算没有动手。这些学子也颇具侠义之风,见两人争吵,便有人道:“且放手!你定是认错人了。本人可以作证,这位仁兄从未卖过桂枝蜜。”周围学子纷纷道:“我也可以作证。这位兄台昨日才在此设摊。”小贩先怯了几分,强撑着道:“你们定是串通一气欺瞒我的!那日他席上摆着五张琴,一只桶!哪里会认错!”“我等太学诸生从不妄言!”那名仗义执言的学子扬声道:“诸友!谁知是哪位学弟前日在此售琴贩蜜?”学子们纷纷摇头,“我太学未有其人。”过了一会儿,远处有人道:“可是席上摆着一只木桶的?前日云台书院有一位学弟倒是摆了几张琴,一只木桶,但桶中非是蜂蜜,乃是上好的干枣。”“就是用来蜜渍的干枣!”小贩叫道:“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槐市的学子行事端正,而且有士子的身份在,也不怕一个小贩闹事,那人当即说道:“上谷郁奉文。如今正在云台书院求学。”……云台书院距太学不远,规模小了许多,只有数百学子。学舍虽然略显狭小,但窗明几净,青石铺成的院中,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郁奉文刚把背来的五张七弦琴和干枣换成钱铢,但还去欠债,所余也不剩多少。洛都居,大不易,单靠这点钱,只怕两个月后又要借债。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犹豫是不是要把它也换成钱铢。

一个英挺的文士举步进来,笑道:“奉文兄!果然是在此地!”“原来是郑兄。”郁奉文揖手向郑子卿施了一礼。郑子卿是河间人,虽然刚到云台书院,但为人豪迈,两人一见如故,食则同席,寝则同室,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知郑兄找小弟何事?”郑子卿笑道:“不是我找你,是这位鲁先生。”郁奉文抬眼看去,只见那位鲁先生年过四旬,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但意态豪雄,非是凡俗之士。

鲁先生拱手道:“久仰郁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郁奉文连忙还礼,讶然道:“不知先生何以得知在下?”鲁先生哈哈一笑,招呼身后的年轻人过来,“这是舍侄。听舍侄说郁先生文理俱佳,才华出众,今日特来拜会。”郁奉文拱手道:“鲁兄。”程宗扬暗道还真是巧,居然遇到姓郑的书生,一边也拱了拱手,“郁兄。”两人还没开始寒暄,就被鲁先生打断,“叙旧的话往后再说不迟。不瞒郁先生说,鲁某虽然做的斯文生意,但跟斯文二字不沾边,我有话直说,你别嫌老鲁是个粗人。”“先生请说。”“鲁某开的是间书肆,如今有笔生意……哎呀,郑先生,你也坐!”郑子卿连忙道:“你们谈,郑某先回避片刻。”“哪里用回避!我找郁先生谈点生意!”鲁先生越这样说,郑子卿越不好待下去,向几人告了声罪,辞出门去。

鲁先生摸着大腿道:“郑先生这就见外了!郁先生,我直说啊。我那书肆从宋国运来几部书,都是经史大着。想找几个人帮忙抄写,不知郁先生可否愿意帮忙?放心!润笔绝不会亏待先生。”郁奉文犹如喜从天降,连忙道:“自无不可。”那位鲁先生甚是大方,三言两语谈好薪金,比郁奉文设想的要多了一倍。双方谈定明日开始抄写,鲁先生解了燃眉之急,大喜过望,不由分说要请郁奉文喝一杯,郁奉文推托不得,只得一同出门。

第四章三人在书院附近的酒肆找了处雅舍,分别离座,接着便开始推杯换盏。郁奉文像做梦一样,半个时辰前自己还为衣食发愁,谁知天上竟然掉了馅饼,还落在自己头上,这次要抄的书卷轶浩繁,俸金也颇为不菲,如果能全抄下来,不但自己衣食无忧,还能得一笔积蓄。这位鲁先生如此大方,想必也不难相处。

郁奉文酒到杯干,不多时便已醉倒。旁边两人对视一眼,鲁先生道:“先生海量!再来一杯!”“干!”郁奉文举杯饮尽,身子一滑,险些溜到桌下。

鲁先生吃了颗蚕豆,然后道:“前几日舍侄跟郁先生见过一面,侄儿啊,是在上汤还是下汤?”被这家伙逮住机会占便宜,程宗扬磨着牙道:“上汤。”鲁先生亲切地挽住郁奉文的手腕,“是在长兴脚店,对不对?”郁奉文整个人都是晕的,闻言只胡乱点了点头。

“郁先生在长兴脚店遇到什么人了?”“长兴脚店……人……嗯?”鲁先生慢慢道:“上汤的长兴脚店。”郁奉文猛地抬起头,重重呼着酒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试着抬起手,手腕却像被铁箍牢牢扣住一样。

鲁先生若无其事地拿起酒杯,从容道:“听说店里有位高人?不知郁先生是否遇见?”郁奉文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程宗扬笑道:“那郁兄遇见谁了呢?”“没有。没有。”“一个人都没有?那不成了鬼店?”程宗扬温言道:“郁兄仔细想想。”“我……想不起来。”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凝美人儿也行啊。一个瞑寂术下去,保证要什么有什么。程宗扬都在犹豫要不要把罂粟女召来,来个色诱,随即又打消了念头。奴婢再顺从,也不是这么用的。

卢景笑道:“我记得店里有人赌钱,郁先生没有玩两手?”“你说博戏?”郁奉文略微回过颜色,“确实有几个人在店里博戏,只是郁某囊中羞涩,未曾参与。”“赌钱是谁?”郁奉文喷了口酒气,摇头道:“不认得。”“什么样子的?”“都是些粗鲁无文之辈……”郁奉文使劲想了想,“我旁边铺上有个拳师,说要回乡成亲……好大一只虎头……”“什么虎头?”“肩上……”“他是哪里人?”郁奉文打着酒嗝道:“不……不知道。”卢景道:“店里的客人多不多?”“都……都住满了……”程宗扬道:“有没有一个看着特有学问的老头?”“老者……嘿嘿……”郁奉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哭出声来,“我没有……我没有……”卢景急忙问道:“那个拳师去了哪里?”郁奉文已经醉倒过去。……卢景用左手写下,“云台书院郁奉文。”然后把纸条卷起,塞入系在鸽足下的铜管里,抬手放飞。

姓唐的中年人办事极为稳妥,双方约定之后,天不亮就送来一笼信鸽,足有十五六只,供联络之用。

程宗扬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惜喝得烂醉,连店里有多少人都说不清楚。”“十二个人。”卢景道:“两间通铺能住八个人,两间上房能住四个人。住满就是十二名客人。”程宗扬见过脚店的通铺,就是在墙加砌一条土炕,八个人倒是能睡下,但大热天挤在一处,滋味想必不好受。

“很好。我们现在知道有郁奉文、有一个要成亲的拳师——剩下十个人,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卢景捻着黏在唇上的胡须道:“只有那个拳师了。”“怎么找?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成亲?一点线索都没有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卢景说着换了衣物。

“五哥,这会儿都宵禁了,你去哪儿?”卢景边走边道:“那拳师既然是回乡成亲,有九成可能是从洛都离开的。四天前在上汤,就是走得慢些,现在也过了函谷关。运气不好的话,他已经到了秦国了。不能耽误,连夜去找。”“去哪儿找?”“武馆。”“要是遇上查宵禁的呢?”卢景怪眼一翻,“当然是你掏钱了。”鸽子飞出乐津里,在洛都的夜空下盘旋片刻,然后穿过楼阁林立的南宫,气势恢弘的北宫,越过矗立的汉阙和望楼,往城北苍翠葱茏的邙山飞去。

邙山脚下,绿树环绕间,一池碧水在月光下荡漾着清波。池中的荷花已经凋谢,碧绿的荷叶覆盖在水面上,叶上蹲着一只青蛙,不时发出鼓鸣。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一杆钓竿,在月色婆娑的树影下静静垂钓。

唐季臣拿着一张纸条匆匆走来,“禀侯爷,已经找到一个。”吕不疑望着鱼丝,抬起衣袖,猛地一挥,唐季臣闭上嘴,躬身施了一礼,悄悄退下。

“云台书院,郁奉文。”唐季臣对一名黑衣人道:“去吧。”“诺。”黑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唐季臣不放心地嘱咐道:“做干净些!”黑衣人没有作声,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间。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郁奉文惊醒过来,眼前黑沉沉一片,正是半夜时分。想起刚才的梦境,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像要冒火一样。他挣扎着摸住书案,想爬起身,却踢翻了榻边的铜盆。

郑子卿闻声惊醒,“郁兄,你醒了?”“水……”郑子卿道:“我去打水!你别动。”郑子卿拿起门后的瓦罐,往后院的井栏处汲水。

比起前些天的酷暑,如今的夜间已经凉爽了许多,但学院的宿舍地方狭窄,一扇小窗也透不了多少风,睡到半夜,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郑少卿索性脱下褂子,先打了桶水冲了冲身上的汗意,然后重新打了净水汲入罐中。

郑子卿刚离开井栏,忽然看到火光一跃,接着火焰升起,吞没了一间房舍。郑子卿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宿舍失了火。他捧起瓦罐拚命往宿舍奔去,一股火浪从大开的房门中喷出,险些把他也卷入其中。

“郁兄!”郑子卿举起盛满水的瓦罐,往火舌上砸去。“光”的一声,瓦罐碎裂,清水四溢。火焰微微一顿,然后更凶猛地肆虐起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雄威武馆守门的拳师打开门上的小窗,举着油灯看了一眼。

外面是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他抱着一个青布包裹,满脸焦急。

拳师暗自戒备,沉声道:“何事?”小厮道:“大叔,行行好,我找馆里一位拳师。”“找谁?什么事?”“我是范家衣铺的,五天前馆里有位大叔到小店订了一套衣裳,说是回乡成亲,让我们快些做。谁知店里的裁缝生了急病,耽搁了几日,小的怕误了事,一做好就连夜送来。”拳师皱了皱眉,“你记错了。我们馆里没有拳师成亲。”说着“呯”的关上小窗。

“第五家了。”程宗扬道:“看来咱们运气不怎么好。”卢景翻着白眼道:“你小子要能帮着跑跑,这会儿就十家了。”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不是我不想替你跑,实在是没有五哥你这装嫩的功夫。五哥,你是怎么弄的?皱纹一抹,嗓子一捏,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小后生。那些拳师都是会家子,竟然没一个看出破绽的。”“三更半夜谁能看那么仔细?”卢景道:“易容只是小术,要紧的是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只要做得到位,不用看脸就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什么身份。”“那我可学不来。”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幸好武馆大都聚在城南,要不然来回赶路,三天都找不完。”“来吧,第六家。”“求大叔帮帮忙,”小厮哀求道:“要是误了客人的事,小的回去少不得要吃挂落。”“你弄错了。”虽然是碰运气,程宗扬心里还是禁不住一沉。如果城南的武馆都找不到,那个拳师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洛都武馆的,唯一的线索到这里也中断了。

拳师不耐烦地说道:“老杜四天前就回去了,你现在做好衣服有个屁用。”程宗扬一阵狂喜。小厮的声音没有半点波动,仍是一副焦急的样子,“大叔大叔,杜师傅家在何处?”大门“光”的关上,拳师的声音从门缝间飘来,“石崤!”……石崤位于崤山,自函谷关以东,山势一脉相连,一直延伸到洛都之北,便是埋葬了无数帝王将相的北邙山。

卢景与程宗扬连夜出城,赶到石崤已经是午后,在村上一问,很容易就打听到正在筹办亲事的杜家。

杜家的宅子粉刷一新,院中张灯结彩,不断有客人前来贺喜,送上礼物。忽然专门请来写礼单的老儒提高声音,“颖川彭辰,贺金万钱!”杜怀一整日迎来送往,忙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刚脱了衣衫,在屋里擦洗,闻言一怔,随手拿了件短褂,匆忙迎出,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拳师,所在的武馆也平平常常,来往的亲朋好友礼金无非是几十钱,上百钱,超过一千铜铢的绝对凤毛麟角。这位颖川彭辰,听起来陌生得紧,不知是何来历,竟然一掷万钱。

见到杜怀时,程宗扬才知道拳师口中的“老杜”为什么刚刚成亲。杜怀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按汉国通常的婚龄,儿子都该十三四岁了。他身材魁梧,一身肌肉显然是常年苦练过的,只是渺了一目,右眼留一个巨大的伤口,看上去狰狞可怖。

那位彭辰身材不高,但满身精悍之气,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他快步走来,远远便笑道:“杜兄弟!恭喜恭喜!”杜怀拱手道:“杜某不知彭兄远来,未及更衣,尚请见谅。”彭辰笑道:“当日在武馆匆匆而别,未能与杜兄弟告辞,昨日在洛都见到陆兄弟,才知道杜兄弟大喜之日将近,今日特来道贺!”杜怀丝毫想不起自己曾经见过此人,只打着哈哈道:“彭兄客气了,快请里面坐!”到房中分宾主坐下,杜怀才道:“这位是?”“彭某的伴当,程兄弟。”“哦,哦。”杜怀连连点头,那只独目却惊疑不定。

彭辰利落地一卷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和程兄弟如今都在颖川薛大侠手下做事。”杜怀顿时改容相向,颖川薛豪的名声,可谓是如雷灌耳,即使他受伤后和江湖人打交道不多,也听说薛豪的侠义之名。

杜怀拍着胸膛道:“两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皱一皱眉头,我杜怀算不得好汉!”“好汉子!”彭辰赞了一声,毫不掩饰地说道:“敢问杜兄,初九晚间,是否在上汤的长兴脚店落脚。”杜怀脸色微微一变,停了一下才道:“确有此事。”“不知杜兄在店中见过什么人?”杜怀谨慎地说道:“杜某当日到店中天色已晚,吃了些干粮便倒头大睡,委实不记得见过什么人。”“有位书生——杜兄可还记得?”“哦,有的有的。那书生背了只木桶,说是家乡的干枣,要到洛都贩卖。还有几张琴。”彭辰双目紧紧盯着他,沉声道:“不瞒杜兄说,那书生是某人的仇家,有人求到薛大侠面前,请薛大侠帮忙。杜兄若能如实相告,不仅我彭辰,连薛大侠也领了杜兄弟这份情义。”“彭兄弟放心!只要杜某知道的,自当相告。”“敢问杜兄,那书生身边可有人同行?”杜怀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那书生孤身上路,并未看到有人同行。”“杜兄还记得有谁?若能相告一二,彭某感激不尽。”“别的……”杜怀沉吟起来。

程宗扬在旁提醒道:“是不是有一个老头?”“老头?有!”杜怀想了起来。

“他是不是姓严?”“姓严?”杜怀摇头道:“我不知道。”程宗扬笑道:“想来杜兄是拳师,对教书先生没什么兴趣。”“教书先生?”杜怀大摇其头,“是个拉琴的。对了,还有个女人。”“女人?”彭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

杜怀道:“那个拉琴的老头过来讨钱,被她旁边的男人踢了一跟头,连琴都摔坏了,若不是一个疤脸少年扶住,只怕要摔个半死。”“那女人是哪里的?镇上的吗?”杜怀抓了抓脑袋,“这我可不知道了。”彭辰换了话题,“店里住了多少人,杜兄还记得吗?”“住满了。”杜怀说道:“我到的晚,只剩了通铺。”“那女人住的上房?”“反正她没在通铺,”杜怀嘿嘿一笑,“多半住的上房,好接客。”“是妓女?”杜怀道:“那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哪儿有女人住脚店的?”“只有一个女人?”杜怀肯定地说道:“住店的就她一个。”“你说她还跟着一个男人?”杜怀迟疑了一下,“我记不清了。”彭辰站起身,“打扰了。杜兄弟他日若是路过颖川,薛大侠一定亲自出面道谢。”杜怀咧开嘴,“客气!客气!哎,明日便是婚宴,今晚我和彭兄弟、程兄弟好好喝一场!”彭辰笑道:“我等还要回去禀告薛大侠,改日再来打搅,告辞!”……“姓杜的没说实话啊。”程宗扬道:“我瞧着他说的不尽不实,像是藏着什么不肯说出来。”卢景也有同感,说道:“能问出这些已经不错了。再问下去,他起了戒心反而不妙。”“往好里说呢,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这十二人里面,有一个女人,其余十一个都是男人——是男是女总算分清楚了。”“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少年。”“郁奉文、杜怀,还有妓女和至少一个嫖客。加上拉琴的老人,脸上有疤的少年。”程宗扬抚掌道:“不错不错,已经有一半了!”相比于刚刚接手此事时的一片空白,如今的收获已经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可寻找的难度没有丝毫降低,反而更显得棘手。

马车上带着鸽笼,卢景用炭条写下“石崤杜怀”,然后把纸条卷好,塞进鸽足下系的铜管中,抬手放飞。

昨日接到飞鸽传书,颖阳侯那位门客连夜送来五百金铢,包括找到郁奉文的余款二百金铢,还有预付下一个人的三百金铢。两日工夫,就拿到了八百金铢,这生意着实做的。不过程宗扬也明白,如果换成自己,恐怕最初的三百金铢这会儿就该原样奉还了。

卢景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摸着下巴道:“在邙山啊。”时间紧迫,两人没有在石崤停留,问完话便赶返洛都。

程宗扬道:“卢五哥,你不会是要把洛都的青楼都找一遍吧?”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蹲在车厢的角落里慢慢吃着,半晌没有言语。最后他拍了拍手,对车外道:“到上汤停一下。”驾车的仍是蒋安世,虽然他也化了妆,用的车马也与鹏翼社无关,但毕竟跟着跑了两天,若有人留意,只怕会看出不妥。因此到了上汤,两人便让他先返回洛都,自己在镇上寻找。

卢景扮作嫖客,来找以前相好的妓女,在上汤询问了一遭,结果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只打听出孙老头老实怕事,从不敢沾惹麻烦,店里即便有女子,也只会是路过的,至于是什么来历,就无从知晓了。

天色已晚,折腾了两天卢景却毫无倦色,他赶到长兴脚店,在满是灰烬的火场里踱着步。

“一间上房住的是妓女和一名嫖客。郁奉文、杜怀、拉琴的老头睡的通铺,如果疤脸的少年单独住一间上房,那么就是十一个人,通铺还有五个人。”“脚夫!”程宗扬道:“既然是脚店,住的肯定是脚夫。”卢景点了点头,“不错。”“那我们去找脚夫啊。”“洛都九市——单是有名号的就有九个,其余还有金市、直市、槐市……在市中谋生的脚夫不下万人,想找几个脚夫,那才是大海捞针一样。”程宗扬吓了一跳,“这么多?”之所以能在槐市找到郁奉文,好歹是因为得知他背了五张琴,又是远来的书生,很可能会到槐市贩卖,这些脚夫可全无线索。

两人静默下来,卢景白眼望天,像入定一样想着什么。程宗扬在烧焦的火场中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试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线索到这里似乎已经彻底中断,但程宗扬实在是不甘心。如果一开始就什么都找不到也就罢了,可已经知道有一名妓女当日曾经在这里停留,却无从入手,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虎头!”卢景双眼忽然一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程宗扬一脸愕然。

“那书生说起要成亲的拳师,又提到肩上好大一个虎头,我原以为说的一个人,”卢景飞快地说道:“但杜怀肩上分明没有虎头!郁奉文提到的是当时在场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堂上赌钱的,肩上刺着虎头的汉子!”程宗扬道:“是洛都的游侠豪士?”“不!肩刺猛虎,在脚店博戏,九成是当地的地痞!”卢景再去镇上打听,很快得到消息,邻近的下汤有个绰号坐地虎的地痞,时常到镇上来往,他肩上便刺着一只虎头!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程宗扬摩拳擦掌,“揪他出来!郁书生和杜拳师不好下手,一个地痞有什么客气的?他要不肯说,直接往死里打!”卢景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毫不含糊地说道:“先礼后兵!”……一条粗壮的汉子席地而坐,他光着膀子,胸口黑乎乎一片巴掌大的护心毛,捧着一只油腻的猪肩啃得不亦乐乎,在他肩头,一只刺青的虎头随着肌肉的动作不住晃动,彷佛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坐地虎模样虽然凶恶,却不难打发,卢景找到他时,这位坐地虎刚在赌场上输得干干净净,见着两人带的酒肉,就像饿狼一般,接过来便吃。只是坐地虎开口便给了两人兜头一桶凉水,“初九那天?没有!我没在孙老头的脚店过夜!”坐地虎拿起酒碗仰脖猛灌几口,抹着嘴巴道:“我那天是到孙老头的脚店去过。不过赌了几把便走了。”那个自称刘四的瘦削汉子给他斟了碗酒,笑道:“虎哥别逗我了。有赌钱的地方,虎哥还会舍得走?”坐地虎瞪了他一眼,“我骗你作甚?那晚有贵人来,占了上堂。店里又都住满了,我不走难道在院子里蹲一夜?”有贵人来?不对啊!程宗扬心里叫道:颖阳侯不是说自己是路过时听到有人说话,根本没进院子吗?怎么坐地虎说有贵人进来,连上堂都占了?

刘四笑道:“哪里来的贵人连虎哥的面子都不给?是富平侯家,还是朝中哪位大将军大司马?”“我说不准。不过气派大着呢,”坐地虎狠狠啃了口肉,含糊说道:“别的不说,就那辆车,随便掰下来一块,够你吃一两年的。”刘四惊愕地说道:“既然是这等贵人,为何会去孙老头的脚店?”“我哪里晓得?”坐地虎道:“那些护卫都凶恶得很,一进来就把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刘四不着边际地说笑几句,然后转过话题,“别人不知晓,我刘四可清楚,不管上汤还是下汤,能跟虎哥赌艺相提并论的,不超过一只手!不知道那天是哪位好汉有胆子敢跟虎哥赌钱?”“啥好汉?”坐地虎不屑地说道:“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虎爷随随便便就赢了他几百钱。要不是有人来,非把他赢干净不可!”“吃软饭的小白脸?怎么会住脚店呢?”“谁知道呢?”“那小白脸是哪里人?”“不晓得。”刘四又帮他斟满酒,笑嘻嘻道:“那小子倒是走运,若再赌下去,说不定连老婆都输给虎哥了。”坐地虎啐了一口,“哪里是老婆?是那小白脸带来的姘头。以为打扮成良家虎爷会看不出来?不就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小贱人?”那刘四来了兴趣,欠过身道:“难道是青楼的粉头?”“指定错不了。”坐地虎道:“那小贱人光脚穿着木屐,拿着条绣花帕子,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绣的什么花?”“虎爷哪儿认识什么花啊?那小贱人一直闹着要回去,让虎爷赌钱都赌不安生。”“回哪里?”“不知道。”“当日店里有多少客人?”“这谁知道?”“后来呢?”“后来我哪儿知道?”“刚才说虎爷被他们请出去?”“哦,你说那个——后来那些护卫就把我赶出去,关了大门。”“为什么关大门?”“这我咋知道?”程宗扬听出来了,坐地虎不是推拖,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像他那样的赌棍,一进赌场,眼里就只有滴溜溜乱转的骰子,耳里就只有骰子落盅的脆响,旁的半点都不放在心上,比郁奉文还不如,白费了两人花钱买来的酒食。

从坐地虎住处出来,程宗扬一肚子郁闷,“什么坐地虎?简直又聋又瞎。”卢景抹了抹黏在唇上的小胡子,“他如果没说错,那女子就在镇上。”“为什么?”“当时已经入夜,可那女子『一直闹着要回去』——若非住在近处,哪里能回去?”“那女子是镇上的妓女?”“若是镇上的妓女,哪里要到脚店住宿?”“可她住在镇上,又怎么不是镇上的妓女?”“只有一种可能——那女子并非妓女,而是游女。”妓女与游女仅一字之差,做的生意也大致相同,却是两种不同的身份。妓女有官妓、私妓,共同点是都没有人身自由。游女则是无拘无束,打个比方,更像是干的援助交际。

第五章折腾一圈,回到上汤已经是半夜。按照程宗扬的经验,在六朝能够秉烛夜游的都不是穷人,一般平民夜生活基本等于零,这时辰早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卢景却表示,现在正是游女的好时候。

“找搞援交的小妹?这事儿我在行啊!”程宗扬整了整衣物,从袖中摸出柄大红洒金的折扇,“刷”的打开,摆出一副玉树临风的架式,活似西门大官人。

卢景看得直翻白眼,“你这在宋国还能蒙点事,汉国你一个男人,出门不带剑,带把花哩胡梢的扇子,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程宗扬心虚地说道:“带刀行吗?”“哪儿有公子哥儿带刀的?没长剑,用短剑也行。”程宗扬赶紧收起折扇,把珊瑚匕首拿出来,别在腰间。

卢景眼里顿时像喷出火苗一样,怪叫道:“珊瑚铁?这么大一块,你打算带着招摇过市?不怕人抢啊!”程宗扬警惕地按住匕首,“五哥,不是你想抢吧?”卢景一副肉包子被狗啃了的表情恨恨看了两眼,然后没好气地丢过来一把短剑,“拿着。”那短剑鞘上镶金嵌玉,华丽非凡,可程宗扬接到手中却发现轻飘飘的,纯粹是个样子货。拔出来一看,里面的剑身干脆是条涂了银粉的木片。

程宗扬牙疼似的吸着凉气,“这也太假了吧?”“总比你带的双刀强。有玉吗?君子佩玉,要不我再给你弄块假玉?”“免了!”程宗扬从衣内的腰包中掏出一对鸳鸯玉佩,系在腰间。

卢景眼睛一亮,“好玉!哪里来的?”“捡的。”程宗扬没有隐瞒,顺口说了那日在伊水遇见的事。

卢景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事透着几分蹊跷,但事不关己,也未放在心上。

程宗扬佩剑带玉,头顶打了个英雄结,看起来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但卢景觉得不够顺眼,在他脸上涂了层薄粉,又在眼下添了两个眼袋,弄出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顺便在他腮下黏了撮鼠须,这才拍了拍手,“成了。”程宗扬不满地说道:“给我弄气派点不行吗?”“你想让人记住你的模样,回头带着孩子上门认父吗?”程宗扬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他举步欲行,然后又停下来,“游女在哪儿?”“跟我来吧。”“啧啧!”程宗扬佩服地说道:“五哥,还是你门儿清。”卢景毫不在乎他的揶揄,“你以为我们老卢家是做什么的?”两人打扮停当,卢景用一块青布裹了头,扮成苍头老仆,领着程宗扬往镇后走去。

镇子后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陋巷,两旁土坯的矮墙风吹雨淋日晒,已经坍塌多处,里面的房舍倒还干净,只是没有半点灯火。

程宗扬道:“好像没人?”卢景抬头看了眼月色,程宗扬也随之看去,看到天际明晃晃的圆月,心头忽然一动,“今天是十五?”“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啊。”卢景道:“汉国没多少人过中秋。倒是上巳、寒食更要紧些。”“汉国人不过中秋?那月饼呢?”“节都不过,还吃啥月饼?”“五哥,你这样不行啊,太没情调了。”“情调是啥?能当饭吃吗?”卢景道:“去桑林。”汉国民间多植桑榆,上汤也不例外,镇外就是一片桑树林。卢景凭着月下几点蛛丝马迹,像识途的老马一样领着程宗扬走了两里,一直走到桑林深处。

林间透出几点火光,阵阵乐曲伴随着笑声不断传来。林中的空地上生着一堆篝火,周围聚集着数十名男女。有的正在博戏,有的持笙吹奏,有的唱着下里巴人的歌谣,还有些男女在篝火旁欢笑起舞。人群中颇有几个俊俏的少年,击筑吹笙,眉目传情。几名女子的舞姿更是妖媚,她们脚步轻盈,犹如飞舞的白鹤柔绵徘徊,飘舞的长袖轻云般在身边缭绕,眩人眼目。

一名女子席地而坐,身前放着一张琴,那琴长近丈许,双臂张开也只能抚到一半的长度,琴弦更是密集,足足有五十弦,每弦一柱。好在程宗扬也是在游冶台混过的,认得这正是锦瑟无端五十弦的锦瑟。

抚瑟的女子双袖挽在臂间,露出两条雪藕般的手臂,唇角微微翘起,整个人都彷佛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中。由于瑟的规格极大,长度相当于两人的身长,她弹奏时动作极为舒展,柔美的娇躯宛如一株姣丽的花枝,在锦瑟前俯仰生姿,双臂起落间,玉指在弦上飞快地弹过,流淌出成串的音符,使场中欢快的气氛愈发高涨。

欢快的音乐已经到了尾声,忽然她指尖一划,丝弦低鸣间,曲调中多了一丝悲意。旁边一名抱筝的女子举袖弹奏起来,一时间悲凉之气遍布林间。几名男子在桑树下抱剑而坐,引吭高歌,歌声苍凉豪迈。起舞的男女已经散开,桑林中只剩下刚劲的筝音与那些男子的慷慨悲音,让人听得心头激荡,满腔热血都彷佛渐渐沸腾。

抚瑟的女子眼波一转,望着那一主一仆两名不速之客,然后双手按在瑟上,款款起身,身姿摇曳着,袅袅走来。

那女子走路的姿势充满难言的韵味,程宗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视线就被她双足吸引。那女子赤着双足,脚下是一双光滑的木屐,双足雪白如霜。走动时一双足尖轻盈地点在地上,脚跟悬空,显露出纤美的脚掌,彷佛是拖着鞋子娉婷而行,身姿柔媚动人。

那女子视线落在程宗扬腰间的玉佩上,眼睛微微一亮,轻笑道:“君子何处来也?”她的姿色很难说比得上惊理和罂粟女,但语音清亮缠绵,眉眼间的风情更是远远胜之。

程宗扬干咳一声,用事先准备好的言辞道:“鄙姓方,乃是洛都人氏。”女子轻笑道:“君子何事来也?”“我想找一个人。”那女子莞尔一笑,轻轻抱住手臂,翘起指尖,拖长声音道:“喔……找何人呢?”“昨日鄙人遇到一位故交,听说他在上汤遇到一位仙女,特意赶来此地。”那女子娇笑道:“客人好会说话。说吧,也许我能帮你们找到呢。”“五日前,初九夜间,长兴脚店。”程宗扬挥了挥手,后面的老仆捧出一只木匣,“鄙人愿以百金为聘。”那女子目光闪亮,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你们来得不巧。延玉随客人去了偃师,还要半月方能回来。”说着她嫣然笑道:“延玉虽然不在,这里还有不少姊妹呢。”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的卢景咳了一声,淡淡道:“我家主人情有独锺。”那女子笑啐道:“老苍头,又不是要你的钱。”她转眸对程宗扬道:“我们燕赵女子从不痴缠,君子若是有意,他日可否来听我鼓瑟?”程宗扬笑道:“当然可以。”那女子转身离开,一边回头笑道:“记得莫带他来。”……月光在铜管光滑的表面上微微一闪,一羽灰颈的鸽子蜷起足,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

铜管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延玉、偃师。这也是接到委托的两天内,卢景放飞的第三只鸽子。

“这么早就放鸽子?”程宗扬道:“不用问话了?”“问话是问她有什么线索,她在不在脚店,不用问就能确定了。”“坐地虎呢?”“他又没在店里住。”“一个就是五百金铢啊。换我就写上去了。”“砸牌子的事我可不干。”程宗扬道:“现在做什么?去偃师?”“睡觉。”程宗扬抱怨道:“早说啊,我就留在桑林过夜了。”“那些汉子是准备半夜去盗墓,”卢景阴森森地说道:“你是想让他们挖开墓穴,把你埋进去吗?”“大哥,你是吓唬我的吧!”“大半夜坐在墓地上唱歌,你以为他们吃饱撑的?”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恼道:“怎么又是墓地?我干!”“升棺发财啊。这么好的兆头,你还有牢骚?”“半夜聚在一起又唱又跳,准备盗墓,这风格我还是头一次见。五哥,刚才咱们遇到那些是什么人?”“那些人出自燕赵之地的中山。”卢景说道:“中山土地贫瘠,偏又人口众多,民间风俗多以机巧谋食,不喜生产。男人相聚游戏,白天杀人抢劫,夜间挖坟盗墓,制作假货,私铸钱币。长得俊俏的,就去当歌舞艺人。女子鸣琴鼓瑟,游媚富贵之家——燕赵女子天下知名,不仅遍及诸侯,连宫中都不少。”程宗扬想起曾经读过汉代一首古诗,“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原来自己遇到的就是这些女子,果然别有一番风流。

时近仲秋,夜间已有了几许凉意,但卢景懒得再去客栈,随便找了处草堆往里一卧,直接天当被地当床。程宗扬见状,只好忍痛拿出蛋屋。果然卢景一见,眼睛立刻瞪圆了,怪叫道:“快收起来!”程宗扬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收起蛋屋,“怎么了?”卢景翻起白眼,竭力不去看他手里的蛋屋,一边恨恨道:“你小子满身是宝啊?跟你说,有好东西别让我们老卢家的看到!哥手痒!”程宗扬由衷道:“五哥,幸亏你没去太泉古阵。”卢景双手枕在脑后,说道:“我去过。在里面转了五天,除了几块破石头,什么都没碰到。”“什么时候?”“十年前。我和老四去找岳帅。”想起太泉古阵,程宗扬心里一阵不舒服,他没有再提这事,问道:“四哥接的什么生意?”“刺杀。”卢景道:“有人出一千金铢,想要吕放的命。”“吕放是谁?吕家的人?”“不是。同姓而已。如今的洛都令。”“洛都的主官?四哥连他都敢杀?”“一千金铢呢。你想杀谁?给我一千金铢,包你满意。”程宗扬很想说:“你把剑玉姬杀了吧,一万金铢都行!”但也只是想想。

闲聊几句,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五哥有没有听说过阳武侯?”“阳武侯?”卢景道:“从来没听说过汉国有阳武侯。别是有人蒙你吧?”干!程宗扬肚子里狂骂,死老头真是死性不改,一路的招摇撞骗!自己怎么那么傻,居然差点就信了老东西的屁话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睡了,睡了!”他往草窝里一躺,心里恨恨道:死老头,你要敢坑我家紫丫头,看我整不死你!

习惯了能随身携带的蛋屋,这草窝睡着实在不舒服,程宗扬翻了个身,眼角忽然一闪,似乎有人影掠过。他把老头扔到脑后,对卢景道:“五哥,明天去偃师对吧?”卢景闭着眼哼了一声。

“那我先走一步,明早在偃师见面。”卢景眼都不睁地冷哼道:“快滚!”程宗扬哈哈一笑,跃起身,冲着林中道:“卢五爷早就看见了,你还躲什么呢?”一个女子现出身来,声音微颤着道:“老爷,五爷。”程宗扬拥住罂粟女发抖的娇躯,毫不客气地在她臀上捏了一把,笑道:“老爷已经问过,这镇子叫上汤,原来是有温泉。五哥喜欢在野地里喝风,咱们泡温泉去。”罂粟女紧紧攥着主人的衣角,浑身都在颤抖。昨晚主人先在城南查找各处武馆,接着又连夜赶往石崤,一直没有顾得上理会她们。由于旁边的卢景,惊理和罂粟女没有露面,只凭藉与主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在暗处随行。

白天还好,可子时刚过,罂粟女就感觉到身上被纹刺过的部位像是有虫蚁爬走,传来一丝丝难忍的痒意。接着爬行变成了噬咬,彷佛无数蚊虫钻入体内,麻痒的感觉透过皮肤、肌肉、血管、骨骼……一直痒到骨髓深处。

主人当初开玩笑的留下一条用过的汗巾,罂粟女赶紧拿出来,拚命嗅吸,谁知全无用处,身上的麻痒丝毫没有缓解。

勉强支撑了小半个时辰,罂粟女已经几近崩溃,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便现身出来。

程宗扬说是要去温泉,可还没有走出桑林,罂奴身体就颤抖得难以自持,步履蹒跚,几乎是被程宗扬半拖半抱着行进。

程宗扬在一棵桑树下停住脚步,把她往树下一推。

罂粟女如蒙大赦,急忙跪在主人面前,哆嗦着双手帮主人解开衣带。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却一片苍白,连红唇都失去血色。好不容易解下裤子,一根硬梆梆的肉棒跃然而出。闻到那股熟悉的男性气息,使粟女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她张开唇瓣,急切地将主人勃起的肉棒纳入口中,紧紧含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喜极而泣般的呻吟。

惊理悄然现身,“周围两百步,没有人迹。”“很好,”程宗扬低头看着罂奴,吩咐道:“帮她把衣服脱了。”惊理过来跪在罂粟女身后,伸手分开她的襟领,往两边扯开,露出雪白的香肩,然后往下一扒,像剥香蕉一样将罂粟女的衣衫从肩头剥到膝下,露出里面一具白生生的肉体。

明亮的月光下,罂粟女白滑的胴体被映得纤毫毕露,能清晰看到她白腻的肌肤上绽出一点殷红,接着是两点、三点、五点……殷红的刺痕连接起来,逐渐勾勒成花瓣的纹路,彷佛无数妖艳的罂粟花在她肉体上竞相盛开。鲜艳而繁丽的纹身从她纤腰两侧一路向上,延伸到乳房下方,只在身体中间留下一片白净如细瓷的肌肤。接着盛开的花朵朝两侧蔓延,在腰后相交,在腰臀间汇成一片罂粟的花海,衬着雪滑的肌肤,充满艳丽而又邪恶的美感。

罂粟女将双臂从衣间挣出,赤条条跪在主人身前,她搂住主人的双腿,姣丽的面孔贴在主人腹下,丰挺的乳房紧紧贴在主人膝上,挺起粉颈,卖力地吞吐着阳具。她动作太过急切,粗圆的龟头硬梆梆捅入喉咙,喉中的胀痛使她眼角迸出泪花,但她仍不顾一切吞咽着,竭力吸吮着主人的气味。

惊理一手伸到罂粟女臀下,去挑弄她的羞处。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惊理骇然失笑,“这贱婢好生淫浪。”程宗扬道:“什么状况?”“老爷来看。”程宗扬“啵”的一声拔出阳具,罂粟女娇喘着,唇角垂下一缕唾液。小紫当初说的没错,罂奴的纹身禁制确实需要主人的气味才能缓解,只不过没说明是主人的性气味。

惊理从后搂住罂粟女的腰肢,让她分开双膝,身子向后仰去。罂粟女上身后仰,双乳在胸前晃动着,不停喘息。在她分开的大腿间,一只蜜穴毫无遮掩地敞露出来,除去毛发的玉阜又光又滑,圆鼓鼓耸起,充血的阴唇朝两边分开,上方的阴蒂鼓起有指尖大小,色泽赤红,在蜜穴上微微颤动。

自家奴婢的羞处,程宗扬自然是见过的,这时看到也有些意外,“大了这么多?怎么搞的?”惊理笑道:“让罂奴自己来说好了。”罂粟女娇喘道:“闻到老爷的味道……奴婢就动情了……”“就是充血也不会涨这么大吧?没道理啊。倒像是里面鼓出来了一样。”说程宗扬伸手摸了摸。

“哎呀……”罂粟女低叫一声,紧绷的身子顿时一阵乱颤,蜜穴像娇嫩的鲜花一样翕动着张开,柔腻的穴口抽动着淌出一股蜜汁。

“老爷说得没错……是里面鼓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是你们紫妈妈用了什么药吗?”“不是……”罂粟女喘道:“女子的阴珠显露在外的不过四之一,还有四之三是在体内。”程宗扬半信半疑,对惊理道:“还有这种事?”惊理在旁说道:“奴婢原本也不知晓,还是妈妈先看异样,在罂奴、蛇奴和奴婢身上试过才发现的。只是体内的部位被耻骨护住,只能在动情时感受到那里涨涨的。像罂奴这样鼓胀出来,奴婢还从未见过。”程宗扬好奇地捻住罂奴的花蒂,揉弄下面鼓胀的部分。罂粟女毫不避忌地浪叫着,扭动下体迎合他的揉弄,让主人尽情玩弄自己的羞处。

程宗扬挺身挤入她体内,罂奴双手剥开下体,穴中柔腻的蜜肉紧紧包裹着肉棒,彷佛一张滑软无比的小嘴吸住棒身。

程宗扬一边挺弄,一边捻住她的花蒂,送入一丝真气去撩拨她体内的部分。

真气游走间,有时全无反应,有时反应强烈得像触电一样。随着他的拨弄,罂粟女身体不停战栗,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她两眼翻白,两团丰乳在胸前来回摇动着,乳头像葡萄一样硬硬翘起。下体软腻得彷佛灌满奶油,抽送间又滑又顺。

程宗扬左手揉弄着罂奴,右手伸到惊理裙内。惊理顺从地松开衣带,任由主人伸到自己腹下,剥开肉缝,挑住里面细小的阴珠。

程宗扬对两女的说法十分好奇,但一上手才发现,两女体内的反应比自己想像的更复杂。由于隔着耻骨,只能从耻骨的骨缝间送入真气,从刺激的结果看,两女无论是反应的强度、时间,还是范围都不尽相同。也许是由于纹身禁制的关系,罂粟女的反应明显比惊理要高出一个级数。

但程宗扬最大的收获并不在此,而是在两女身上双修的效率比以往都有不同程度提高。罂奴最明显,效率提高了超过一半,惊理也有三成。这个收获非同小可,如果自己双修的效率能提高一半,三个月内化解掉丹田内的异状也并非不可能,甚至很快有望突破五级,进入第六级通幽的境界。

程宗扬还想再试,但两女不到一个时辰就相继泄尽阴精,再难以承受。最后两女并肩伏在一处,翘着屁股用后庭轮流服侍,才让主人泄了火。

这一晚程宗扬没有再去温泉,就在桑林间席地而眠,由两女在旁服侍。吞下主人精液的罂粟女禁制已消,神情愈发娇媚,她媚眼如丝地伏在主人腿间,用香舌将主人下体一点一点清理干净,眼中的媚意几乎能流淌下来。只可惜她阴精已经被搾取一空,至少要半个月之后才能恢复。即使平常交合,也要小心避免侵伐过甚,伤了元阴。

晨曦透过林叶,罂粟女柔柔给主人梳着头,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手上的运作温柔如水。程宗扬闭目入定,展开内视,查看自己的经络。经过一夜的双修,丹田的气轮稳固了许多,那条阴阳鱼像是融入丹田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程宗扬睁开眼睛,吩咐道:“你们去乐津里,先在阳泉暴氏的寓所落脚,休养一下。然后去金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两女应道:“是。”程宗扬原本只打算到洛都走一趟,看看汉国的虚实,办完事就返回临安。但洛都的繁华让他忍不住心动,既然来了,不如先设一个铺面,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另外只有一个鹏翼社的落脚点,万一被人盯上,不免孤立无援,再设一个铺面,也好彼此照应。

“斯四哥不喜欢说话,他如果回来,你别打扰他。”“奴婢知道了。”“去吧。”两女收拾了衣物,消失在林间。

等她们走远,程宗扬高声道:“五哥!该起床了!”……红日初升,山路上走来一队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杜怀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他咧着嘴,满脸笑容,连仅剩的一只独目都笑得眯了起来,后面是新娘乘坐的牛车。

杜怀年轻时与人斗殴,伤了一只眼睛,请来说媒的婆子,见到他这副尊容都连连推托,以至于年过三旬还未能成亲。直到今年,杜怀好不容易赚够一笔钱,开了一百多亩地,种了几百棵桑树,又找到媒人重重了许了笔好处,这才说了一桩亲事。

结亲前杜怀便知道,女方并不是黄花闺女,而是已经结过两次亲的寡妇。女方头一个男人是个酒鬼,喝醉了居然动手打她,那女子大吵一架,随即被娘家接走,与丈夫离了婚。后来再嫁一家,不上一年丈夫就急病死了。算来那女子还不到十九,足足比自己小了一轮。

杜怀听说对方不嫌弃自己是独眼,赶紧下了聘礼。据说女方长得甚是美貌,虽然离过婚,又死了丈夫,但汉国不讲究这些,乡间都说他占了大便宜。杜怀心里也乐开了花,唯一有些嘀咕的是,那女子嫁了两次都没有生养,不会是不能生吧?若是生一个带过来那就好了……正喜滋滋的胡思乱想间,忽然一声锐响掠来,杜怀抬起头,只见一枝利箭笔直射中马头,只留了半截箭羽露在外面,在马骨间“嗡嗡”颤动。

一箭能射透健马的头骨,箭上的力道可想而知。杜怀满腔喜意都化为乌有,耳听着又一枝利箭急速射来,他大喝一声,从跪到的坐骑上跃起,一边探臂往鞍下摸去。按照武馆的规矩,长刀都挂在鞍侧,动手时随时都能拔出。然而此时伸手却摸了个空,杜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今日自己结亲,平日惯用的长刀是凶器,早就收了起来。

十几匹健马前后驰出,马上的汉子面露狞色,不由分说便大开杀戒。杜怀叫道:“哪里来的好汉?在下杜怀……”“噗”的一声,杜怀请来吹笙的乐手被人斩掉头颅,温热的鲜血泼溅出来,溅了杜怀一身一脸。

带血的长刀顺势劈来,杜怀竭力往旁边一滚,才勉强避开。不过片刻,十余人的迎亲队伍就被杀戮一空。杜怀也被刺穿大腿,被人按着跪倒在地。他右肩挨了一刀,整条手臂几乎被砍断,此时拖在地上,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

一名凶恶的大汉策马过来,挥刀一劈,牛车上鲜红的喜帘被齐齐斩下,露出里面一个俊俏的女子。

她颤声道:“你是谁?”大汉一刀斩去,鲜血顿时飞溅起来。

“嗷——”濒死的杜怀像饿狼一样嚎叫起来,“是你们!是你们!吕——”大汉长刀一挥,杜怀头颅蓦然飞起,沾满血污的面孔上,那只仅剩的独眼大睁着,充满了惊愕和恐惧。

第六章偃师在洛都以东,紧邻洛水。中秋在汉国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平常节日,但正逢望日,城中熙熙攘攘,尽是赶集的人群。

程宗扬挤了一身的汗,用袖子扇着风道:“都挤成这样了,怎么找?”“先找客栈。”程宗扬上下打量着卢景。

“看什么?”“我看你这回扮成什么身份。”卢景把外衣翻过来,变成一身绿色的吏服,然后挑开袖口的丝线,把袖口一翻,放开来,变成公服的宽袖,接着取出一条衣带系在腰间。

“追拿逃奴的。”卢景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革囊,像模像样的系在衣带上,露出囊中的黄色绶带,又整了整头上的方巾,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折了几下,变成一顶进贤冠,戴在头顶,最后脸色一板,不多不少流露出几分官威。

卢景拿出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冠侧,然后递给程宗扬一顶便帽,让他扮成隶役。

眼看着卢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食禄二百石的低级官吏,连跟班都有了,程宗扬不由笑道:“好主意,好手段!”“还差了点。”“差什么?”“狗。”卢景道:“你要带条狗就更像了。”程宗扬倒是见过汉国隶役带狗的,问题小贱狗被小紫带走了,即使没带走,自己也不能带条哈巴狗上街巡逻。

程宗扬道:“凑合点吧,这模样我瞧着已经很能蒙事了。”程宗扬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这身打扮蒙事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两人原本打算到客栈云集的区域,从头开始一家一家找,谁知找到的第一家,外面就聚着一堆人。

看到两人过来,那些人像潮水一样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一边鼓噪道:“来了!来了!”什么来了?说我们自投罗网来了吗?程宗扬心里打鼓,但这会儿已经骑虎难下,卢五哥在前面昂然而行,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掉头就走,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心里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刚走到客栈大门前,店中就连滚带爬扑出一个锦服胖子,他哆嗦着嘴角惨叫道:“官爷终于来了!不关小人的事啊官爷!”卢景摆足派头,凝声道:“慢慢说话。”那胖子带着哭腔道:“他们租了个小院,说好不让人打扰。谁知道……谁知道方才小厮去送餐,拍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开门进去才知道出了祸事……官爷,小人是清白的啊!”“住的是什么人?”“一个外地的商家,还带了个妾。”“前面带路。”看到现场,程宗扬才知道自己来得还真巧,客房内一具男屍身首异处,竟然是发生了血案。难怪店主和围观的众人对两人的身份信之不疑,多半他们已经派人往县里报案,正碰上两人上门。

县里的隶役随时会来,时间半点也耽误不得。程宗扬向卢景使了个眼色,提醒他胡诌几句,赶紧溜之大吉,免得被真正的县尉和隶役堵个正着。

卢景心下会意,开口道:“他是什么时候住店的?”“四日前。八月十一。”“平常与外人有何来往?”“没有。一直都没什么事。也没见有人来找。”卢景装模作样的问着,毕竟自己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查案的,装装样子也就够了。

“昨晚可听到有何异动?”“未曾。压根儿就没动静啊官爷!”卢景又问了几句,转身准备离开,店里的小二捧着簿册进来,店主赶紧接过来翻开,指着上面道:“这是他们落宿时留的。”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义阳陈凤,延玉。

卢景半只脚已经踏上门槛,这时不动声色地停下来,接过簿册,仔细看了几眼,然后道:“本官要勘验现场,你们先出去。”店主一点也不肯在死了人的屋里多待,闻言赶忙出去,连院内也没敢留,还体贴的把院门关上。

程宗扬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我干!这也太巧了吧!”卢景也沉下脸,确实是太巧了,两人作好了寻遍偃师的准备,谁知不费半点功夫就找到正主,更没想到找到的会是个死人。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出事了呢?”卢景也不禁长吁短叹,“五百金铢啊,这可打了水漂了。”“行了五哥,咱们就先别说金铢的事了。”“让开。”卢景没有理会那具男屍,直接进了内室,入目的场景使两人都是一震。

室内的床榻、地板、墙壁、几案……都染满鲜血。一具女屍就伏在这片血泊中。从女屍的皮肤能看出是一个少女,她浑身赤裸,娇嫩的胴体上满是可怖的伤痕,显然是饱受折磨之后被人虐杀的,她右乳印着一个深深的齿痕,乳尖几乎是被人生生咬掉。

程宗扬看得心惊肉跳,单看少女身上的伤痕,就能感受她死前所受的种种折磨,凶手简直是以施虐为乐的变态狂,完全是在发泄自己变态的慾望!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少女的头颅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头的屍身。

卢景在血迹上抹拭了一下,“三个时辰之前。”“那不是半夜吗?凶手会是什么人?”卢景一边查看着屍体,一边道:“至少是三个人。她身上伤口虽多,但除了断头一刀,没有一处致命。也就是她被人砍头之前,一直是活着的。”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变态狂,而且还有三个……少女屍身的惨状让卢景也为之皱眉,由于破坏得太过严重,除了能看出凶手是变态,而且非常变态极其变态以外,其他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两人找遍房间,也没有找到女屍的头颅,很可能是被凶手带走。卢景双眼在室内各种物品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一只背囊上。

背囊中放着几件衣物,一些散碎铜铢,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银铢和几十枚金铢。另外有一个小包,里面有几条丝巾,还有一卷的绢帛,打开来,却是一幅仕女图。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自从进入汉国,自己已经目睹不止一起凶杀,更邪门的是,这些凶杀没有一起是以劫财为目的的,难道血亲复仇在汉国这么盛行?

此时来不及仔细察看,卢景收起背囊,出门找到忐忑不安的店主,严肃地问了几句话,然后摘下帽侧的毛笔,给他打了个暂扣物品的收条,又解开腰间的革囊,取出里面系着黄绶的铜印,盖上印章。表示官方已经接到店主的报案,勘验过现场,然后带着暂扣的物品扬长而去。

店中出了这样的血案,店主再无心经营,让人封了院子,满心忐忑地在店内等着,只怕惹上祸事。谁知不仅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而且还祸不单行。一刻钟后,偃师县尉接到报案,带着隶役登门而来,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半个时辰之后,偃师城门外贴出告示,捉拿两名冒充官吏的杀人凶手,还附带上了两人的画像。

偃师客栈的无头血案以飞快的速度往四方传播,却没有人知道“两名凶手”此时仍在偃师,甚至就在那家客栈隔壁。

卢景与程宗扬没有走远,他们在背巷换过衣物,打扮成两个远来的行商,与匆忙赶来的偃师县尉擦肩而过,堂而皇之地带着背囊在旁边客栈开了间房,不动声色地住了进去。

背囊中的物品并没有太多线索可言,几件衣物都平平常常,一张义阳官府开出的路引,证明陈凤是本地人士,年二十五,面白无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书信或者便条。

那幅仕女图用的绢帛颇为低劣,颜料也只是松墨和朱砂。图上一个女子对镜而坐,头上梳着高髻,看不出什么异样。

程宗扬叹道:“我还以为找到一个线索,就能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谁知道这么麻烦,刚有点线索就断掉。”卢景道:“八月十一日投宿偃师,九日在上汤,如果中间没有别的缘故,这个陈凤多半是坐地虎说的小白脸。”陈凤的头颅被砍下,好歹还扔在室内,程宗扬也注意到那人虽然吓得面容扭曲,但脸色挺白,当得起小白脸的称呼。

但这只是猜测,程宗扬现在正经体会到什么叫纠结。他既希望陈凤就是那个小白脸,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话,就意味着损失翻倍,不是五百,而是一下丢了一千金铢。一千金铢放到哪儿都不是个小数目,有颖阳侯这个冤大头肯出钱,多好的发财机会!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人,却已经身首异处。一千金铢白白从手边溜走,程宗扬满心的不甘愿,可也无可奈何。

但话说回来,如果陈凤不是那个小白脸,就意味着要找的人又多了一个,又要在大海里多捞一根针,这难度不比五百金铢轻多少。

程宗扬满心纠结地叹了口气,“如果陈凤当日也在脚店,那已经找到了四个人,郁奉文、杜怀、陈凤和延玉。剩下只知道有一个拉琴老人和一个疤面少年。今天这么巧,不如咱们回洛都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遇上那个拉琴的老头。”卢景道:“如果要回洛都,咱们早就回了,何必再留在偃师?”“计将安出?”卢景起身道:“我们去找脚夫!”“为什么?你不是说不好找吗?”“原本不好找,但我们现在知道陈凤是个商人。”“你的意思是……”“那几名脚夫很可能是陈凤带来的。”“可你怎么知道那些脚夫在哪儿?偃师吗?”“陈凤是义阳人,义阳最有名的出产是漆器。”卢景道:“我们先去偃师的漆店。”程宗扬跃起身,“那还等什么!”……两天来的经历,使程宗扬对卢景信心满满,结果一直找到午后,两人才无可奈何的回来。今天的好运气似乎在上午就已经全部用尽,他们找遍了偃师所有的漆行、器皿店,甚至所有的脚行,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别说近些天去过上汤的,连卢景描述出来的陈凤,都没有人见过。

最终卢景不得不放弃这条线索,那个陈凤虽然在偃师,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做与漆器相关的生意。

回到客栈,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卢景蹲在蓆子上,一手拿着窝头,一手用筷子沾着水,在案上一边画一边琢磨。

“两间上房,陈凤与延玉住了一间,郁奉文和杜怀住的是通铺。另外一间上房的客人很可能是疤面少年,也可能不是。拉琴的老头肯定住的通铺,如果这样的话,通铺还有五个人。”卢景啃了口窝头,“一名脚夫能挑一百二十斤,如果有五名脚夫,就是六百斤。六百斤的货物,会是什么呢……”程宗扬在看那幅仕女图。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汉国的帛画,绘画是以线描为主,笔法简练明快,看得出绘者的手法十分娴熟。虽然帛上的颜料非常普通,墨汁洇在绢上,线条边缘有些模糊,但笔迹匀细流畅。上面的女子眉目秀美,颇有几分姿色。那女子对着镜子,翘起手指,唇上有一点鲜艳的红色,似乎正在涂抹胭脂。朱砂的色彩倒是很鲜艳,只是绘者上色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小心,连背面都沾了一些……背面?

程宗扬把那幅帛画翻过来,背面有几片模糊的红色,连起来隐约能看出一只手掌的形状。

程宗扬抬起头,尽量平静地说道:“五哥,你猜这个陈凤做的什么生意?”卢景用筷子敲着几案,“义阳除了漆器,还有……”“朱砂!”卢景停下筷子,然后把剩下的半个高梁窝头一口吞下,“回洛都!”……义阳并不出产朱砂,但朱砂在六朝用途极广,既是功效通神的药物,也是炼丹、制符时必不可少的原料,同时也是化妆品的重要来源,还有另外一项用途,是作为漆器的颜料。

季进前些天刚作成一笔生意,丰厚的收益让他立刻就纳了一个小妾。这会儿坐在店里,被午后的阳光一晒,整个人都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呵欠,愈发怀念自己新纳的小妾,只想赶紧回去冲个凉,抱着香喷喷的小妾好好享受一番。

门前阴影一闪,有人进来。季进尽力堆起笑容,对客人道:“不知两位要买些什么?”一名有着两层下巴,看上去肥头大耳的客人道:“丹砂。”季进精神一振,“客人算是来对了,本店的丹砂都是上好的辰砂!大的一块就有数斤,即使研磨到细如微尘,色彩照样深红鲜亮!”那客人腆着肚子道:“一斤多少钱?”季进道:“丹砂都是以两售卖的,一两二十钱。”旁边一名客人道:“哪里要二十钱?十钱就能买一大包。”腆着肚子的客人哈哈笑道:“兄弟头一次来洛都,有所不知,这里是直市,市中的货物都是不讲价的。”季进心头一喜,这胖子是外行啊!洛都的直市确实是言无二价,说多少是多少。可此地是南市,跟直市八杆子都打不着。

胖子爽快地说道:“二十就二十!给我称些。”季进脸上笑开了花,“不知客人要多少丹砂?”那人张开手掌,“五百斤!”季进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实不相瞒,小店眼下只有一百多斤。”“五百斤都没有?”五百斤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能卖出去,自己再纳个小妾的钱就有了。季进打起精神道:“客人若是要的话,明日就可以到货。”那客人十分好说话,“明日就明日!”另一名客人泼冷水道:“五百斤太多了,咱们又搬不动。”季进连忙道:“城中有专门的脚行挑运丹砂,不用两位费半点力气。”“还有专门的脚行?在哪里?”“辰记脚行,在通商里,客人一问便知!”季进生怕这笔生意飞了,赶紧把专运丹砂的辰记脚店详详细细对两人讲了一遍。……辰记脚行的经纪摇了摇头,“敝行从不泄漏客人的身份和委托物品,两位所请,恕难从命。”一身管家打扮的卢景手指敲着柜台,不耐烦地说道:“那几个脚夫弄坏了我家侯爷用来炼丹的辰砂!识相的就把那几人叫过来,听凭我家侯爷发落。若是不识相——连你的脚行也脱不了干系!”那经纪不愠不恼,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若是敝行脚夫的错,敝行自当赔偿。但先生说的是六日之前,早已时过境迁。敝行自有规矩,先生要看当日出城的簿册,恕在下难以从命。”管家拍着柜台道:“你说是不说!”“恕难从命。”眼看两人就要说僵,程宗扬倾过身,伏在柜台上,口中说道:“我们也是府里的下人,给侯爷跑腿的。说到底,这事只是那几名脚夫的错,与贵行有什么干系呢?你说是不是?”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微微抬起衣袖,露出几枚白亮亮的铢钱。

经纪盯着那几枚银铢,慢慢道:“与敝行无关吗?”“当然没有关系。但如果找不到人,侯爷一旦发怒,那就不好说了……”程宗扬说着,把几枚银铢推到经纪衣袖下。

经纪态度终于松动,“若是与敝行无关的话……”他抬手按住那几枚银铢,然后咳了一声,“我来看看。”经纪手一抹,把银铢抹入袖中,顺势拿出簿册,抬手翻开,“八月初九……在这里了。嗯,敝行是有几名脚夫去函谷关。”“几人?”“三人。”“客人是姓陈吗?”经纪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恕难奉告。”程宗扬又推了枚银铢过去,“那三名脚夫眼下在行里吗?”经纪飞快地瞟了眼纪录,“牛老四、牛老七兄弟去伊阙挑货,十八日才能回来。石蛮子倒是没出门。”……一个瘦削的汉子弓着腰踏进院门,那汉子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粗葛缝制的短褂,他低着头,裸露的肩膀上扛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榆木扁担,张开的胳膊肌肉像钢丝一样一条一条隆起。肩上骨头突起的部位已经被常年累月的重担磨平,此时扁担稳稳放在上面,前后各挑着满满一桶水,为了防止桶里的水泼溅出来,水上还盖了两片荷叶。

卢景叫了一声,“石蛮子。”那汉子抬起头,只见他眼窝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黄色,虯曲的胡须从两腮一直连到鬓下,却是一名胡人。

石蛮子看了两人一眼,然后默不作声走到院角,放下扁担,把两桶水倒进一口大瓮内,拿起一只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着。

卢景与程宗扬交换了一个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这个石蛮子是被大军掳获的胡人奴隶,还是赔了本钱无法回乡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后裔。

卢景冷哼一声,板着脸道:“石蛮子,你可认得我吗?”石蛮子喝着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卢景厉声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汤的长兴脚店吧?”石蛮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他还担心石蛮子语言不通,连卢五哥说的什么都听不懂那就麻烦了。

卢景摆出恶狠狠的样子道:“我们是南城武馆的!那天我们武馆的杜拳师跟你都住的通铺,难道装作不认识吗?”石蛮子放下水瓢,垂着手一言不发。

“杜兄弟原本回乡成亲,带了一对玉环作聘礼。谁知回去才发觉被人打碎了一只!是不是你干的?”石蛮子低着头,沾在胡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也没有抹拭。

卢景放缓口气,“杜兄弟说,那天通铺有八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坏的。只不过他也记不清当日在通铺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来问问你。杜兄弟记得那天有个书生,对不对?”石蛮子一动不动,没有应是,也没有说不是。

“脚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对不对?”石蛮子默不作声。

“剩下三个人,有一个拉琴的老头……”石蛮子抬起脸,用生涩而怪异的语调道:“胡……琴。是胡……琴……”……马车上,程宗扬悻悻道:“那蛮子竟然不会说汉话,难怪只能当脚夫呢。”卢景一拳擂在掌心,“原来是拉胡琴的老头,我竟然没想到!”“拉琴的老头——这个不是咱们早就知道了吗?”“是胡琴。你还记得杜怀说的吗?那老头连琴都摔坏了——”卢景沉声道:“洛都会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个洛都,只有一家店舖是做胡琴的。”“在什么地方?”“金市!”两人随即赶到金市,却扑了个空,那家乐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没有开张。

卢景道:“去找牛家兄弟。”“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扬道:“跟着你跑了两天,别说观赏洛都的景色,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干脆你也别回寓处,咱们都到鹏翼社,今晚一起聚聚。”此时出发,到伊阙也是半夜,想找两名脚夫,还要等到天明。对此卢景也不反对,两人信步往鹏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时正值酉初,各处官署开始退衙,街上冠盖云集,热闹无比。洛都的热闹与临安也大不相同,临安的热闹更贴近市井民众,处处透着平民百姓的喧闹、热情和混乱,走在街上,两旁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扬看古装片,官员出行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觉得这些官员太讲威风排场,在临安街头才知道那不是摆架子,而是现实需求,如果不举牌子,就是贾师宪都走不动。

洛都的热闹则是另外一种。街上的人流丝毫不比临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驶的都是有品秩的车乘,拉车的马匹最少也有两匹,多的有四匹,奔驶时四匹马并驾齐驱,连步伐也被驭手操控得整齐划一。车厢大都是敞开式的,后部装着曲柄盖伞,黑漆的车身绘着朱红的云纹,车上的官员头戴高冠,极具威仪。

出行的贵族声势更为惊人,程宗扬就看到一队车骑,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带甲的骑手,然后是两列携弓的骑射手,接着是簇拥在马车旁的数十名亲卫、门客,后面是两排长长的仆役、侍女队伍,捧着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随。数个队伍绵延一里多长,沿途的官员、行人纷纷避让。

这等声势排场,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孙”字,程宗扬还以为天子从宫里出来了。

“这家排场够大的,姓孙……”程宗扬原本准备先去太泉古阵,然后到建康找云如瑶,来汉国纯属意外,根本没有来得及对汉国朝野做一番了解,这会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汉国有哪位姓孙的贵族,问道:“什么人?”“湖阳君。”虽然没有做功课,程宗扬也知道汉国的封君与秦国、昭南不同,汉国贵族男为列侯,女为封君。这样的车仗簇拥的竟然是个女子,让程宗扬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为什么姓孙呢?”“听说过吕家吗?”“当然听过,后族啊。”“湖阳君是吕冀的妻姊。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吕家是刘家的外戚,孙家是吕家的外戚。”程宗扬一脸的不可思议,汉国的外戚飞扬跋扈自己很早就听说过,可隔着几千年的历史,只当故事看了。直到亲眼看见吕家姻亲的一个女子都有如此排场,他才知道吕家的地位该是如何显赫——吕家不仅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汉国一向有太后听政的制度,论起实际执政的时间,吕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迎着湖阳君的车仗驰来,车上立着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缰绳,马车打横拦在道路正中,然后跃下马车,昂然朝湖阳君的车仗走去。

车仗前方的甲士赶来想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浑人,但看清的他的模样,立刻都收敛了气焰。

那男子扬声道:“洛都城门令董宣,求见湖阳君。”第七章车仗一阵骚动,接着骑手朝两边退开,湖阳君的车驾缓缓上前。湖阳君的马车是一辆双辕四轮的大车,装饰着白玉、象牙、孔雀翎毛,车帘用数以千计的珍珠串成,连车前的驭手也穿着华丽的锦衣。

一只纤纤玉手挑开车帘,用金钩挂住,然后跪在一旁,却是车内的婢女,里面一个盛装的妖艳女子才是湖阳君。

湖阳君露出浅浅的笑意,柔声道:“原来是洛都的卧虎董令。不知董令当街拦住本君的车驾,是为何事?”董宣朗声道:“三日前,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伊阙关前行凶杀人,死者是轵县杨氏族人。”湖阳君叹息道:“此事本君也听说过。双方互有仇怨,在关前斗殴,致死人命。”董宣打断她,“非是斗殴,而是行刺。”湖阳君笑容不改,“本君听说乃是互相殴击。”“当时关前目击者不下百人,本令逐一问过,众口一辞,都称是凶徒突然行刺,杀死杨某。”湖阳君收起笑容,淡淡道:“董令既然如此说,那就是行刺好了。”“行刺的凶手当场被逮,眼下已在狱中。”湖阳君冷着脸道:“做得好。董令又立一番功劳,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加官进爵。董令拦住本君车驾,难道是想听本君的恭喜吗?”“不敢。”董宣面不改色,“凶手虽然被逮,但董某审理此案时查明,此案主谋另有其人。”湖阳君冷笑道:“凶手已经抓住,居然又攀出主谋。洛都卧虎,名不虚传,董令果然是酷吏手段。”“董某既然受天子之命,巡治一方,自当为天子效力,死而后已。”湖阳君怫然道:“董令自许为天子鹰犬,就不把本君放在眼内吗?难道太后刚刚还政,就有人欺负到我们孙家头上?”“本令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太后。”“好个卧虎!”湖阳君沉下脸,“你一个小小的城门令,也敢拦本君车驾?本君正要入宫拜见太后,无暇听董令的高论。走!”“湖阳君尽管入宫,驭手却要留下。”湖阳君勃然变色,“董宣!何出此言!”董宣喝道:“赵调!你身为主谋,此时还不认罪吗?”车前的驭手抬起头,却是一个相貌英俊,气度豪勇的年轻人。

湖阳君厉声道:“赵调!你听他瞎说什么!快走!”说着她夺过皮鞭,朝马匹抽去。

董宣一把抓住马辔,手臂犹如铁柱,硬生生勒住迈步的马匹,然后“锵”然一声,拔出佩刀,斩在脚边的地上。

赵调推开拉住他的湖阳君,大声道:“杨氏乃世之小人!区区一介小吏,却以刀笔杀人,陷害当世大侠!天下豪士无不视之如仇!杀之大快人心!”董宣冷冷道:“郭解是否冤屈,朝廷自有律令,尔等私自寻仇,当街行凶,便是死罪!本令且来问你,尔等杀死杨家族人,郭解可曾知晓?是否还有他人指使尔等?”赵调咬牙一笑,“志士行侠,不计生死,深藏功名,我等诛灭几个小人,却弄得天下皆知,真是羞煞赵调!”“既然如此,便下车来,由本令解送入狱。”“士可杀不可辱!”赵调扯开锦服往车上一扔,露出腰间的佩刀。

湖阳君扯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不能去!”赵调笑道:“秀儿,且放手,看我当街诛杀卧虎!”他轻轻拨开湖阳君的手指,然后跃下马车,一边叫道:“等我干掉这狗官,记得给我讨个大赦!”赵调人在空中,长刀已然出鞘,接着刀光暴起,狂涛般朝董宣卷去。他年轻不大,刀法却甚是精强,比起吴战威还高出一筹。

董宣面对刀光毫无惧色,他一手拉着马辔,然后拨刀,只一刀就劈碎了赵调的刀光,接着刺眼的血光猛然溅起。

赵调重重跌落在地,喉间鲜血狂涌,已经被斩断喉咙。

“赵调!”湖阳君尖叫着从车上扑下来,抱住赵调的头颈,鲜血一瞬间就染红了她的华服。

“赵调主谋行凶,并当街拒捕,如今已被本令当场格杀!”说完董宣用一块丝绢抹去刀锋上的血迹,然后收入鞘中,旁若无人地转身登上马车,驾车离开。

湖阳君手指哆嗦着抚摸着赵调英俊的面孔,片刻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接着放声大哭。她一边痛哭一边扯下华丽的外衣,盖在赵调身上,扯下裙裾,揉成一团垫在赵调脑后,轻轻放下他的头颅,不顾自己身处长街之上,衣衫不整,就那样伏在他的屍身上嚎啕痛哭。

来洛都才几天,程宗扬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几次杀人的场面,这一次更猛,负责缉盗的城门令拦住湖阳君的车驾,当街杀掉了她的驭手——看湖阳君凄惨的哭状,恐怕还不是驭手这么简单。

赵调也不是凡人,当街就敢和官员对决,换成宋国那帮文官,当场尿裤子也不稀奇。也就是汉国文武区分不明显,才有这种比武将也不逊色的文官。前有宁成,后有董宣,都不是只知读书的文弱书生。

卢景拿着把黄豆津津有味的吃着,就差没来点酒助兴,“这小子竟然躲到湖阳君门下,难怪没逮住他。”“赵调?你认识?”“谁认识他啊。我认识他老大。”卢景狠狠咬了颗黄豆,“剧孟。”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不是来洛都找他的吗?”“那孙子躲了。妈的,”卢景骂了句粗口,“当年跟他混得太熟,我们兄弟的手段他都知道,一听说我们来洛都,就钻得没影了。”卢景口气中有几分无奈,他本来找剧孟想说清楚,结果剧孟避而不见。有以往的交情在,也谈不上痛下杀手,只好就这么拖着,看是剧孟把自己熬走,还是他撑不住自己跳出来。

“哈哈,”卢景幸灾乐祸地笑道:“湖阳君要入宫了。”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湖阳君的盛装华服都已经除下,只剩下里面染血的雪白纱衣,她合上赵调的眼睛,然后撑起身,不顾自己身上的血迹,一路痛哭着往宫城奔去,后面的仪仗、婢仆慌忙跟上。

沉寂片刻之后,街头猛然爆发出一片议论声。湖阳君藏匿元凶,城门令当街杀人,汉国的外戚与酷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番较量,豪侠血染当场,中间又牵扯到大侠郭解和豪门隐私,这场面实在是太劲爆了。

程宗扬与卢景趁乱挤出人群,比起刚才一幕,程宗扬更关心另一件事,“我刚才听说,汉国的太后还政了?”“没错。上个月的事。如今天子居南宫,太后居北宫。政事都送入南宫由天子处置。”洛都的宫城有两座,相距七里,分居南北,中间有复道相通,太后和天子各居一宫,省了不少麻烦。但程宗扬更在意的是天子秉政,年轻气盛的君主,在太后的阴影下压抑这么多年,以至于连同样有过太后听政经历的宋国官员都敢当着使节的面嘲笑,如今大权在握,汉国朝廷的格局肯定会有一番变化。

“汉国的权臣霍子孟呢?还是大司马大将军吗?”“霍子孟是辅命大臣,深得太后信任。天子刚刚秉政,轻易不会动他。”“金蜜谪呢?”“天子一掌权,就把他放出来了,但没有复职,如今赋闲在家。”“吕家既然是后族,为什么会让霍子孟操持大权?”“太后亲爹死得早,她男人死的时候,两个弟弟还小。当时又有真辽入侵,如果不是几位辅命大臣控制朝局,汉国早就大乱了。如今太后的两个弟弟,吕冀和吕不疑都已成年,按照汉国惯例,大司马大将军的头衔少不得落在吕冀头上。眼下最大的麻烦只有一个。”“什么麻烦?”“军功啊。”汉国朝廷分中朝与外朝,丞相是外朝之首,辅佐君主,总领百官。大将军则是中朝之首,是天子最倚重的重臣。汉国设立中朝的目的,正是为了控制丞相过于庞大的权力,使天子能够掌握权柄,因此中朝的权力强于外朝,大将军的位次和权力更是在丞相之上。

但汉国的制度也很严格,无军功不得封侯,晋位大将军更是休想。吕冀想当大将军,起码要有一番说得过去的军功。

两人边聊边行,走到半路,就遇到鹏翼社的人。大庭广众下,那人也没有举手施礼,只碰了下脚跟,然后道:“商会的人已经到了。”高智商一行比自己预计的晚到了一天,但正好赶上八月十五的中秋节。程宗扬大喜过望,连忙赶回鹏翼社。

“师傅!”高智商兴奋地拍着腰间道:“你瞧!怎么样?”他腰间挂着一柄圆柄的直剑,剑鞘没有任何装饰,就是一截打通的竹筒,程宗扬在洛都的市面上见过,这种剑只卖八百铜铢,连半个金铢都不到。但高智商一脸得意,似乎这剑挂在身上,比他爹的屠龙刀还体面。

卢景道:“这娃是谁?”程宗扬笑道:“连五哥也看走眼了?高太尉的宝贝儿子,在临安见过的。”卢景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是什么易容术?活活变了个人!”“谁说不是呢。”卢景一点都不避忌,当面就道:“跟高俅长得可不怎么像。”“废话。是干儿子。”程宗扬问道:“这剑哪儿来的?”“我自己挣的!”“行啊。都能挣钱了。”“钱我有。但哈大叔看不起我,说我佩把剑不够丢脸的。路上我露了一手,哈大叔当时就服了,这才答应让我佩剑,我就在路边买了一把。七百七啊!心疼死我了。”高智商心痛得连声吁气,程宗扬对旁边的冯源道:“这小子在哈大叔面前露什么脸了?”“别提了。”冯源道:“过伊阙的时候,正遇上当地接连发生几桩命案,所有过往的客商都被严查。哈大叔和老兽是兽蛮人,路引上写的是力役,谁知被一个姓董的官看出破绽,说他们两个不像是出力的奴仆,命士卒围住不让走。老敖还是老招,过去塞钱,直接被姓董的拿下。那会儿正在关前,周围好几百士卒,谁也不敢乱动,老敖和哈大叔、老兽一起在牢里关了一夜。这是汉国地界,刘诏和富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没招。”程宗扬上下打量着他,“你们运气还真好。遇上卧虎,还能活着出来。”“卧虎?那个姓董的?”“可不是嘛。刚才我还见着他当街把一个凶手给就地正法了。”冯源听完也是一阵后怕,幸好董宣没搞株连,不然他们这一群人一个都别想跑。

“他们是怎么出来的?”“还是衙内的主意。他找到姓董的,说军方准备北伐,要和兽蛮人交战,当初王大将军在大草原上全军覆没,军方谨慎起见,暗中搜集兽蛮人,一律送到军中解剖。这两个兽蛮人是从宋国骗过来的,所以写着力役,但一路好吃好喝伺候着,等送到军中,就动刀子零碎切开。”程宗扬听得直皱眉,“董宣能相信吗?”“凭什么不信啊?”高智商道:“我身上带着腰牌呢,这儿!”高智商揭起衣角,露出腰间一块系着红绳的铜牌,上面刻着两行字:“羽林天军右营骑射”。

卢景伸手在他腰带上一碰,红绳应指松开,然后翻过手掌,铜牌直接落在掌心。整个过程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如果不是程宗扬已经有五级的修为,几乎看不出他手指解开红绳的动作。

“啧啧,五哥,有你这手艺,当扒手也能发啊。”高智商一脸崇拜地看着卢景,“大叔,教教我吧!”“想学?先把中指剁一截。”高智商立刻闭上嘴。

卢景拿着铜牌反覆看了几遍,“真的。”程宗扬抬起头,“哪儿来的?”高智商道:“师傅,你猜我遇到谁了?”“谁?”“义纵。”平亭侯世子被杀之后,那些少年在楼上纵火自焚,连带几名婢女都被烧成焦炭,连男女都分不出来,最后一个大坑埋掉算完,没想到义纵竟然逃了出来。

“他怎么会有这种腰牌?”“师傅,你肯定想不到。”高智商道:“那小子从侯府逃出来,走投无路,只好去投奔他姊姊,谁知她姊姊攀上了贵人,这小子一步登天,混进羽林天军,还当上了散骑中郎,手下有一队的骑射人马。他这次是专门告假,潜回舞都去找当日的同伴,打算把他们都招进自己队中,好躲过太守的追捕。我也沾光,混了块腰牌。”“他怎么当上散骑中郎的?难道羽林天军就不查他的来历吗?”“他没多说,我听着好像是他姊姊结识了宫中什么贵人,后台硬得很。”从盗贼摇身一变,成了天子的禁卫军军官,义纵这转身华丽得简直像造假。可高智商手里的腰牌货真价实,不打半点折扣,也就是说,这位临安有名的花花太岁现在已经是羽林天军的一个骑射手了。

“怪不得你要佩把剑呢。”冯源苦笑道:“还说呢。衙内信口胡吹的时候,我腿肚子都在转筋,生怕姓董的把我们也给下狱了。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就信了。”“这小子是走了狗屎运,正好遇上卧虎。”高智商这说辞,换作别人肯定要闹出事端来,但遇上董宣这样的酷吏,觉得军方总算干了点正事也说不定。

“得了,今晚好好喝一场,给大伙压压惊。老敖呢?”“和刘诏一起去买酒食去了。”“哈大叔呢?”“社里有位兄弟腿上受过伤,一直没好利落。刚才见面时哈爷看出来了,正给他冶呢。”“哈大叔还会这一手?”“哈爷会不会治我不知道,可他那治法太稀罕了……”冯源啧啧称奇。

卢景道:“是不是郑宾?膑骨受伤,一到天阴就作痛的那个?”“就是他。说天阴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他是怎么治的?”“他让老兽挖了五斤黄土,放到锅里使劲炒,炒得跟细面一样。”说话间,富安满头是汗的从厨房里出来,拿起自己的茶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高智商道:“富安你个狗才!炒好了吗?”富安向程宗扬打了个招呼,抹着汗道:“正炒着呢。”卢景翻了个白眼,“黄土炒成细面?走,看看去!”几人都觉得好奇,跟着卢景进了厨房。只见灶中柴火烧得正旺,灶上一口大铁锅盛着满满一锅黄土,两名禁军的士卒正拿着锅铲来回翻炒,真炒得像细面一样,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热腾腾的泥土气息。

青面兽站在一边,怀里抱着一只酒坛,看到程宗扬进来,他咧开大嘴,“官人!”“闭嘴!你就叫程头儿!”“头儿!”“你抱着酒坛干嘛呢?”青面兽挠了挠脑袋,不知道怎么说,索性捧起坛子,大嘴一张,一口下去一斤黄酒,接着“噗”的喷到锅中。

雾状的黄酒洒在滚烫的黄土上,立刻蒸腾起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

青面兽道:“这般。”富安挤进来,“快!快!”两名军士加快速度,挥舞着锅铲翻炒黄土,直到淋上的黄酒全部炒干。

富安蹲在灶边盯着火候,“再来!”青面兽又吞了口酒,这回他脖子仰得有点高,“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富安叫道:“赶紧吐出来啊!”青面兽老实道:“落肚矣。吐不出。”“再来!再来!”青面兽重新含了口黄酒,喷在土上。两名军士卖力地挥舞着锅铲,把锅里的黄土翻炒均匀。那黄土看起来油光发亮,酒香四溢,即使明知道是黄土,还是让人禁不住口舌生津。

富安撤了灶火,把掺了黄酒炒熟的黄土装到几个布袋中。

郑宾是崔茂营内的军士,三川口一战,崔茂全军埋伏在雪中,然后又渡河而战。郑宾就是在那一战中膝盖中了一箭,又在冰河中搏杀多时,战后箭伤一直未能痊癒,只好退出现役,与蒋安世一同到洛都经营。

这会儿郑宾闭着眼睛,席地坐在堂上,双腿箕张,裤管卷到膝上,露出一条粗壮的大腿。他受伤后在冰水中苦战竞日,虽然伤口已经平复,但寒气入骨,一到阴雨天气,整条腿就像废了一样。

哈米蚩拿着一柄骨刀,在他膝盖周围来回刮着,直到毛孔张开,皮肤下渗出一层细密的血点。

青面兽拎着布袋进来,哈米蚩接过布袋,往他膝上一按。郑宾被烫得浑身一紧,过了一会儿,他眉头渐渐松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哈米蚩拿过一只布袋,放在他另一边完好的膝盖上,然后着膝弯后各垫了一只,最后一只布袋则放在他腰下。

蒋安世在旁问道:“怎么样?”“舒坦!老郑这腿还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郑宾睁开眼睛,看到堂中多了几个人,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卢中校!程上校!”卢景按住他的肩头,“你歇着。”然后仔细看着他热敷的位置,甚至醮了点黄土尝了尝。

哈米蚩道:“日用一次,使新土炒。一月可癒。”蒋安世抱拳道:“只要哈爷治好郑兄弟的腿,没得说,这份恩情我蒋安世记下了!”哈米蚩干巴巴道:“不用你的恩情。”说着竖起一根手指,“一只羊。”蒋安世怔了一下,然后大笑道:“十只!我这就去羊市!”程宗扬笑道:“顺便买头猪。都记在账上!”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程头儿!你回来了!”敖润扛着一只大筐进了院子,右手提着酒坛,还牵了只羊。他把羊往马桩上一栓,然后放下筐子,“程头儿,我听见你说买猪?有!有!我跟老刘刚买了一头!”“买的什么?这么多?”“葱、姜、葵、菘、纯菜、茄子、萝卜……”敖润一样一样摆开,“这是瓜果,西瓜、石榴、葡萄,还有几根黄瓜。这一堆是调味的,酱、醋、蜜、油。小心!小心!那一大块是豆腐!可别弄碎了。还有三只鸡,五条鱼,十几斤牛肉。活羊一头——今儿吃个新鲜的!这是鸡蛋,日!这个咋碎了?”敖润捞起一只压碎的鸡蛋,一捏一吸,咽下肚去,顺手把蛋壳扔到一边。

“这一包呢?”“那是馅料,枣泥、芝麻、瓜子啥的。”“要馅料干嘛?作元宵?”“月饼啊。”“哟!你还会做月饼?”“老刘说他会做。”程宗扬讶然道:“刘诏会做月饼?”高智商道:“师傅你忘了?临安最好的厨子、篾匠、木匠、裁缝、鼓手、泥瓦匠……全都在我们禁军!刘诏也就学了点皮毛。”宋国的禁军也分好几类,上四军多少还能拚杀几下,其余禁军就是挂个军士名头的杂役,除了打仗不怎么在行,别的可是样样精通。刘诏是高俅专门派来照看他宝贝儿子的,手底功夫极硬,没想到竟然还是半个大厨。高俅挑出这么个人才来,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老刘呢?”“后边呢。来了!”程宗扬竖起耳朵,听到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门口伸进来一个硕大的猪头……那猪肥头大耳,脸上带着慈详的微笑,不时发出舒服的哼哼声。猪头下面,刘诏满头大汗,两手牢牢抓住猪的两条前腿,就那么把一整头活猪给背了进来。

程宗扬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刘兄弟,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刘诏一翻膀子,把猪卸下来,抹着汗道:“这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扛又扛不成,抱又抱不得。我是没辙了,只能背着。老敖,兄弟这回算是被你给坑惨了,我说买点肉吧,你非要买活的!”“活的便宜,有下水!”敖润道:“一会儿多给你半挂大肠。”“拉倒吧!为半挂大肠我至于吗?瞧我这身臭汗——我先洗洗去。程头儿,你们先忙着,一会儿我给你弄俩样下酒菜!”“杀猪!杀猪!”敖润乐呵呵说着,一脚把猪放翻,用膝盖顶住猪颈,从靴筒拔出牛耳尖刀,一刀攮进猪喉咙里,然后往下一划,猪腹齐齐剖开,里面的猪心、猪肺、猪肝、大肠,热腾腾地滚落出来。

几名禁军军士一起动手,烧水的烧水,拔毛的拔毛,猪头、猪蹄、肘子……被一一卸下来,用大盆装着,猪血也满满装了一盆。

宋国禁军擅长百艺的名声真不是吹的,杀猪比杀人利落多了,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停当,连腰花也切好了,大锅一炒就能上席。

众人把院门一闭,然后搬来草蓆、案几。汉国是席地而坐,分席用餐,一人一张几案,但程宗扬图个热闹,指挥众人在院中铺好蓆子,然后把案几拼起来,留出中间一块空地。

说来鹏翼社诸人是东道主,商会和禁军的汉子远来是客,可大家都不讲究这些。几名手快的军士把瓜果洗好,摆在盘中,流水般送上,其他人洗菜的洗菜,刷锅的刷锅。高智商干的是自己的老本行,这回不用哈米蚩用棍子发话,他就抄起斧子,老实跑去劈柴,那两条胳膊细是细,但多少有了点肌肉的样子。

劈好的木柴由冯源抱着,堆到席间的空地上,接着一记火法打上去,烧起篝火,这边已经有人把刷好酱料的牛肉架在上面烧炙。众人各忙各的,程宗扬根本插不上手去,只好拿了串葡萄,四处转悠,东边瞧瞧,西边问问,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一名军士牵过羊,准备宰来下锅,程宗扬连忙拦住,“这羊让老兽收拾,他喜欢吃大块的。按咱们常吃的肉丁一切,老兽吃到嘴里都跟肉馅似的。老兽!这羊你牵去找哈爷,问问怎么吃。”青面兽咧开大嘴,肉山似的扑过来,把羊往腋下一夹,就跟夹个兔子似的去找哈米蚩。

第八章鹏翼社在洛都的分社里,出身星月湖大营的一共七人,此时有两人随斯明信出门,三人在外办事,社中只有蒋安世和郑宾。不过与高智商等人一路来的,还有三名鹏翼社的驭手。这些汉子都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同袍,一见面也没有什么嘘寒问暖的客套,几个人栓好车马,过来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刘诏袖子卷得高高的,拿着把菜刀,在剖好的猪肉上来回比划,盘算着先切哪块下锅。程宗扬装作很内行地指点道:“里脊来个糖醋的,腰里的五花弄个回锅肉,后臀尖加茄子,炒个鱼香肉丝,扒猪脸要早点下锅焖着,要不煮不透。”“成!”刘诏一边利落地切着,一边叫道:“老蒋!还有大锅吗?弄锅杂碎先卤着,一会儿才好出味。”蒋安世翻了半天,拿出来一个大家伙,“还有这些,能使吗?”那是一只圆腹三足的青铜鼎,汉国武备极盛,铁料全打成兵器还不够用,民间铁锅不多,倒是习惯于用鼎。有些讲究的,一顿饭就要摆五只鼎,七只鼎。社里的鼎没有成套的,只能凑合着先用,好处是它下面直接可以生火,不用再占炉灶。

几只铜鼎在篝火旁摆开,看起来古风盎然,里面煮的东西却十分不凡。除了大锅的卤煮杂碎,程宗扬还捐出一只自己从太泉古阵弄出来的肉罐头,打开切成片,往锅里一丢,放上各种菜蔬,先大火烧开,再小火慢炖,不一会儿香气就飘了起来。

卢景从堂中出来,抽着鼻子转了一圈,然后顺着香味摸过来,“这是什么东西?”“龙肉!”卢景抄起铜匕挑了一片,连汁带水地吞下肚去,“味道不错,有点意思。就是淡了点儿。”“还没放盐呢。”程宗扬心里一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六朝没有保鲜技术,肉类放得久了就会变质,如果做成罐头呢?高温杀菌,密封处理——密封是个麻烦。马口铁是不用想了,岳鸟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批铁丝,至今都没有像样的替代品。用坛子倒是个办法,但陶质的容易碎,瓷器成本太高,而且过于沉重,不适合长途贩运。

程宗扬想了一下就放在脑后,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并非急务,有了闲暇再处理也不迟。

卢景晃到刘诏身边,翻着白眼道:“听说有个憨货背着头猪走了一路,是你吧?”刘诏脸顿时臊得通红,还没开口就听他说道:“刀法不错。就是腕上的力道差了点。”卢景抬手搭在刀背上,轻巧地一转,就把刀从刘诏指间夺了出来,然后一连三刀,将一方将煮好的白肉切成六块大小如一的肉丁。

刘诏是识货之人,一看卢景出手就知道有料,只不过他的手法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半晌刘诏打了个突,猛地想了起来,“原来是卢五爷。”“眼力还行。”卢景道:“怕了吧?”刘诏笑道:“当年我去大营报名,晚了一步没赶上,只好投了禁军。没想到今日会遇见五爷。”程宗扬知道高俅不会随便派人,刘诏即使与星月湖大营没有渊源,多半也有好感,才会被高俅暗中引为心腹。

程宗扬在卢景肩上拍了一把,“都忙着呢。晚会儿再叙旧吧。”卢景挑了块最好的肉丁,一边吃一边去找刚才给郑宾疗伤的老兽人。

“接着!”有人把揉好的面团抛过来。

刘诏抬手接住,一边用面杖干开,一边道:“程头儿,我刚才看见你有个铁盒子?”程宗扬开过罐头就把盒子扔到一边,拿过来道:“是这个吗?”“就它了。”刘诏接过来洗干净,拿刀背在罐上压出花型,然后用面团包好馅料,在罐中一压,反手磕出,一只四面起花的月饼就落在案板上。

月上中天,十余名汉子围着篝火,热热闹闹坐了一圈。汉国虽然没有中秋吃月饼的风俗,但这些人大半都是宋国来的,中秋之夜,在异国他乡聚在一起,赏月食饼,别有一番风味。

敖润捧起酒碗,“程头儿,我先敬你一碗!”程宗扬也不含糊,“干!”刘诏也拿起酒碗,“程头儿!我刘诏不会说别的,只想说:难怪我们太尉看重程头儿,我刘诏是一万个服气。先干为敬!”“碰一个!”两人举碗一碰,一饮而尽。

富安摇着扇子道:“小刘啊,我对你是一万个服气——那猪我可背不动。”满座轰然大笑,刘诏臊着脸道:“得,我这话柄算是落下了。”“怨我!怨我!”敖润举酒道:“我给哥哥赔罪了。富老哥,来来来!咱们也走一个!”众人闹哄哄饮了一圈,程宗扬左右看了看,“哈爷跟老兽呢?”“煮羊呢。”高智商跳起来,“我去瞧瞧!”高智商推开门,厨房内随便飘来一股肉香。那肉香浓而不腻,让人一闻就食慾大开,肚子里彷佛有十万八千个馋虫同时钻了出来。

程宗扬咽了口口水,“姜还是老的辣!老术、老豹、老兽这几个粗坯,什么时候能煮出这么香的羊肉?”房门一响,只见青面兽提着一只大鼎从厨中出来。那鼎是社里最大的一只,足有好几十斤,带汤带肉一二百斤的份量是有了。青面兽提着鼎耳,里面肉汤翻滚着,一只肥羊在汤中载沉载浮。

敖润摩拳擦掌,“这回咱们可捞着了!”程宗扬却看到高智商跟在后面,一手捏着鼻子,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等青面兽把肉汤放席间,程宗扬立刻明白高智商表情为什么那么苦了。鼎里是一只整羊,大火煮得稀烂,问题是那羊压根就没有洗剥,只用刀把羊毛一剃,就整个下了锅。那羊汤浓香扑鼻不假,可汤上不仅漂着没剃净的羊毛,还有一些可疑的黄绿之物,不知道是羊肚还是羊肠里的东西。

不等青面兽开口,程宗扬就腾的站起来,对众人说道:“哈爷和老兽一路辛苦,好不容易才煮只羊,这羊我看你们谁敢动!”众人如释重负,赶紧纷纷表示,这羊是孝敬哈爷和兽哥的,大伙就是馋死也绝不染指。

青面兽和哈米蚩笑逐颜开,两人捞起熟羊,连皮带骨,吃得不亦乐乎。

那场面堪比噩梦,大家都觉得需要喝点酒压惊,赶紧推杯换盏,连卢景都喝了两碗。

酒助人兴,席间气氛越来越热闹。敖润扯着蒋安世划拳,两人挽着袖子吆五喝六。郑宾这会儿热敷完,生龙活虎地和刘诏角力赌酒。富安也下厨做了几样小菜,眼下抱个茶壶,跟冯源用几枚铜铢博戏取乐。

程宗扬看了一圈,却见高智商耷拉着脑袋,用箸在碗里拨着,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

程宗扬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想什么呢?”高智商闷闷道:“想我爹了。”“哦……”“今天八月十五,往年我爹早早就退了朝,拉着我在园子里赏月,吃月饼,还放孔明灯。去年八月十五,我们十三太保去小瀛洲玩耍,忘了回家。我爹还让富安给我送钱送衣服。我半夜回去才知道他一直没睡,还在等我……”高智商停下来,过会儿擤了擤鼻子,歪着头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烦呢?”“滚!”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叫道:“富安!你个狗才!把那块肉给我!哈大叔好不容易让少爷吃顿肉,你就只顾着自己吃!”高智商说起高俅,程宗扬却是想起了临安的局势。当初奸臣兄散布废止钱铢的谣言时,钱庄的储备金达到最顶点,足有一百八十万金铢的现款。但随着谣言逐渐平息,纸钞又大量回流。而自己在武穆王府、临江楼、七里坊以及首阳山铜矿的持续投资,还有江州重建,都占用了大量钱铢。

临安上次传来的账目显示,目前钱庄一共持有纸钞一百二十万金铢,四处分号陆续开张,每处存放十万金铢,使目前总库的储备金急降。在为铜矿商行调拨十万金铢的本金之后,即使加上在临安发行的二十万金铢股份,也只有三十五万金铢。

如今钱庄持有的全部现款,一共七十五万金铢,按照当初的约定,下个月初就要归还云氏商会的三十万金铢。同时蔡元长用纸钞质押的款项,还有三个月九万没有支付。这样到九月份,钱庄的储备金会急跌至四十二万金铢,而抛开云氏商会持有的六十万金铢纸钞不谈,在外流通的纸钞还有一百二十万金铢之多。

按照计划,秦会之将在今日发行第一批无记名股票,以每年五成的利息筹措十万金铢,用于铜矿商行的投资,如果顺利的话,还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但进入秋季,正是各处亟需现款的高峰期,一旦发生挤兑,钱庄就要崩盘。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相比于宋国钱庄的如履薄冰,自己在晋国的投资已经初见成效,在柳翠烟的打理下,织坊每月可稳定出产霓裳丝衣近千件套,仅此一项,每月就可获利上万金铢。

江州的水泥除去自用以外,也陆续向外出售,每月收益也有两万金铢,足够星月湖大营的开销。

不过程宗扬真正在意的是粮食。粮价相对于去年炒做的高点颇有回落,但一直维持在每石八枚银铢的高价上。眼下各地都开始秋收,粮价还会进一步下跌,程宗扬准备在每石六枚银铢的价位吞下五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折算下来需要筹备一百五十万金铢的巨款。这笔钱除非用纸钞支付,否则把秦会之的两个肾都卖了也凑不出来。

来汉国之前,程宗扬对汉国的商业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记得自从汉国把最暴利的盐、铁,以及酿酒收归国有之后,汉国曾经堪比王侯的大商人就一蹶不振。但来到汉国之后,程宗扬发现,汉国的专卖政策执行并不彻底。汉国境内有大量的诸侯王、列侯封地,各地还有大量豪强,朝廷的法令到这些地方,比一纸空文也强不了多少。

问题是那些坐拥巨额财富的诸侯、豪强大都对商品交易不感兴趣,一味追求自给自足,宁肯把钱铢埋到地下,也不愿参与交易。

程宗扬不得不感叹实物货币对商业发展的负面影响。金、银、铜这样的实物货币,不仅很少有通胀,还会因为实物积累超过货币的数量而产生通缩。宋代的铜钱埋到清朝照样能用,铸成铜器价值说不定还会上升。这种状况下,除非不断有新的金、银和铜矿开发出来,并铸成钱币,否则商品交易很难有大的改观,甚至由于货币埋入地下,导致交易萎缩。

纸钞相当于信用意义上的金银,它的问题在于信用。一旦连政府的信用都靠不住,就只能指望老天爷了。但其他天然矿物不是太稀缺,就是太普遍,很难具有金银铜在稀缺性和普遍性之间的平衡,因此无法替代金银。据程宗扬所知,在唐国,丝帛是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但丝帛不可能像矿物一样具有稳定和平均的性质,最多只能作为辅币。一边是货币供应不足,一边是货币被大量集中,怎样才能让汉国豪强手中沉淀的财富流动起来呢?

“程头儿,想什么呢?”货币本质的问题程宗扬也就是想想算完,后世那么多大贤都搞不定的事,自己如果能干成,活着就可以封神了。不敢说压孔圣人一头,并肩当个程圣人绝对没问题。他放下心事,笑道:“富兄。”“啥兄啊。我就是衙内的狗腿子。”富安倒是豁达,“程头儿要看得起我,叫个老富就成。”“行,老富。”程宗扬道:“你跟着衙内有多久了?”“那可早了。”富安道:“那年我爹过世,家里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插个草标卖身葬父。女的有人买,童子也行,我那年都快三十了,又不是个能干活的,跪了一天也没人理。后来遇见老爷,才得了条活路。老富没啥本事,就给老爷当条忠狗,好好伺候小少爷。”“为虎作伥的事你可没少干吧?”“只要衙内高兴,我不怕缺德。反正我这命也是捡的。再说了,衙内也就是喜欢欺负个人,调戏调戏妇女啥的,”富安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那都不叫事。”富安这道德观念太畸形了。程宗扬忍不住道:“太尉怎么不给衙内找几个像样的伴当呢?”“我们太尉说了,人心是枰秤,多少都是有数的。那些人太讲自己的良心,忠心上头就差了点。还是我这样缺德的狗腿子用着放心。”程宗扬默默无语,半晌拿起酒碗,“老富,我敬你一个。”富安摇手道:“我喝茶。沾了酒万一衙内喊我,听不见就误事了。”说话间,高智商叫道:“富安,你个狗才跑哪儿去了!”“来咧!”富安拍拍屁股过去,“衙内,你叫我?”“月饼味道不错,包两个,给我爹捎回去。师傅!师傅!你来尝尝!”高智商顺手把自己吃剩的半个月饼塞给富安,拿了块月饼跑过来。

程宗扬这辈子还是头回吃到刚出炉的月饼,那月饼是用罐头模子压出来的,表面烤得焦黄,馅料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枣泥,里面掺了酥油、果仁、瓜子仁,吃起来香甜可口。

“行啊刘诏,你这手艺在洛都开家饼肆也能混日子。”“献丑!献丑!”敖润已经有了六七成酒意,凑过来小声道:“老刘,你那半挂大肠我给你藏好了。就在你包袱下面,半夜自己吃,别让人看见。”“八月十五过中秋,等你们都睡了,我半夜起来,赏着月亮吃大肠?”“肥着呢,咬一口满嘴流油……”程宗扬拍拍他的肩,指着远处道:“是不是那样?”敖润抬头看去,只见哈米蚩和青面兽正抠出羊肠,吃粉条似的吸吸溜溜吃的痛快,肠里的黏液顺着他们毛茸茸的大嘴往下滴着,老敖当时就没忍住,一口吐了出来。

刘诏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道:“糟蹋了,糟蹋了。来来来,整个腰子压压惊。”敖润喘着气道:“味儿太冲……让我歇歇……天爷啊,那羊汤里漂的黑豆是啥玩意儿?”“别看!再看你昨天吃的都得吐出来。”“呕……”卢景蹲在阴影里,面前两只粗黑的陶碗,一只盛着酒,一只装着乱七八糟的杂烩菜,这会儿吃的只剩个碗底。

程宗扬蹲下来,分给他半个月饼。

“四哥有消息吗?”卢景啃了口月饼,翻着眼睛看了看月色,“这会儿应该得手了。”“四哥挑的好日子,这会儿去刺杀洛都令……要不要去接应一下?”“不用。他在外面躲两天,风声过去就回来。”卢景把酒一喝,拿月饼在菜碗里一抹,然后把碗摞起来揣到怀里,“走。”程宗扬也不迟疑,叫来冯源吩咐两句,与卢景一起离开。……“我已经让郑宾明天去伊阙,找牛家兄弟。”“咱们去金市?”卢景点了点头。

“郁奉文、杜怀、陈凤、延玉、牛老四、牛老七、石蛮子。找到的是七个,还有拉胡琴的老头和疤脸少年。这已经九个了。”程宗扬感叹道:“没想到这事儿还真能办成。”“还差三个人不知道身份。”“三个脚夫总能问出些什么,还有那个拉胡琴的老头,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怕这里面有人是西行的,压根就不在汉国境内。”“只要能确定身份,剩下的都是姓唐的事。”程宗扬叹了口气,“可惜一直都没有那个严君平的消息。我还想着他要是也在店内,咱们就顺便办件要紧事了。”“还差三个人呢,说不定会在其中。”程宗扬忽然道:“五哥,跟着你跑了两天,我是大开眼戒,可有件事我越想越纳闷——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什么事?”“连一件没头没尾,半路碰到一起,然后各奔东西的事,你都有办法查到这地步,为什么严君平的下落你一直查不出来呢?”卢景目光闪了闪,“你的意思呢?”“如果是意外,肯定会有蛛丝马迹。严君平的下落连你和四哥都查不出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你说。”“严君平的失踪和岳帅一样,是有人故意让你们查不到。”卢景身形一凝,立在檐角,冷冷看着他。

程宗扬举手道:“五哥,你还是用白眼吧。这样瞪我,我这小心肝都一个劲儿的乱蹦。”“他为什么让我们查不到?”“也许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比如是想保护你们。”“荒唐!我们星月湖大营足以横扫天下!世间有何势力能比我们星月湖大营的同袍更团结?能比我们的忠心更坚定?能比我们的岳帅更英明?能比我们的实力更强大?”“我不知道。我就是瞎猜。好了好了,等找到严君平,说不定就真相大白了呢。”卢景不再作声,一路沉默地掠回乐津里。

寓所房门大开着,程宗扬心头一紧,却看到那个姓唐的中年人正负着手在院中徘徊。

卢景一按他的肩膀,让他不要现身。接着院角发出一声猫叫。姓唐的中年人扭头看去,卢景身形一闪,轻烟般从他身后掠过。

片刻后堂中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进来。”姓唐的中年人怔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入堂中。程宗扬仔细盯着他的鞋子,这次他换了双布履,没有再露出鞋尖曾经嵌过珍珠的破绽。腰间也没有悬挂玉佩等物,想必是早收了起来。但以他显露的财富,不带玉就是最大的破绽。

唐季臣拱手道:“阁下果然有鬼神莫测之能。”“何事。”卢景声音很冷淡,但他并非故做冷淡,而是为了隐藏声线。姓唐的即使和他对谈过,出了这个院子,也保证没办法凭借听过的声音找出他本人来。

“阁下夤夜方回居处,不知可有线索?”卢景也不隐瞒,“辰记脚行,石蛮子、牛老四、牛老七。”唐季臣精神一振,抚掌道:“好!哈哈,没想到先生如此手段,竟然又找到三人!我这带的钱铢可是不够了。”唐季臣说着拿出一包钱铢,“这里是五百金铢。还差一千三百金铢,明早立刻送来。”卢景眼中寒芒闪动,冷漠地说道:“令友已经确认过了吗?”“自然确认过,”唐季臣佩服地说道:“阁下所查果然无误。”黑暗中,程宗扬顿时变了脸色。

这个人在说谎!延玉昨夜就已经被杀,他那位朋友怎么可能找到延玉并且确认?除非……他们一接到信鸽,就立刻赶到偃师找到延玉,然后……杀了她!

唐季臣道:“不知先生可曾查出,当时客栈一共多少客人?”卢景冷冷吐出两个字,“九人。”唐季臣松了口气,“眼下已经有六人,那么还有三人,尚请先生辛苦,务必全部找到。”唐季臣又寒暄几句,然后告辞。

等他走远,程宗扬从暗处出来,面色凝重。接着人影微闪,惊理和罂粟女也现身出来。

“在他之前,曾有两名黑衣人潜入寓所。”惊理道:“那两人身手强横,但不擅长藏匿,因此没有发现奴婢。稍后不久,他才进来。但只在院子里等候,没有入室。”程宗扬沉声道:“五哥,这水似乎有点儿太深了。咱们一开始说不定就被骗了,客栈里根本没有什么高人。颖阳侯要找出那些人,就是要全部杀死。”卢景道:“查一下才知道。”“查什么?”“那些人还活着没有。”……郑子卿黯然道:“官府查看过,说郁兄半夜起身,擅用灯烛,导致失火。他那晚喝得烂醉……如果我不去打水,留在屋里照顾他就好了。可恨!”郑子卿重重一拍几案,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石崤的山村内,前日的张红挂彩已经被白茫茫的孝布代替。杜怀的老爹嚎啕痛哭,“老汉的儿子啊……谁知道……那帮天杀的强盗啊!”“那蛮子自己不小心,把墙撞塌了,关我们脚行什么事?他一个胡人,吃我们行里,住我们行里,还欠着柜台一吊多钱!要不是行里的东家发善心赏了口棺材,他死了也是没人理的路倒屍!”郑宾风尘仆仆地回到寓所,“两个人都死了,就在我赶到之前。据说是过伊水的时候翻了船,等救上来就已经没气了。”郁奉文、杜怀、石蛮子、牛老四、牛老七、延玉、陈凤……纸上的名字每划去一个,程宗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他们手脚还真快。”程宗扬道:“算上陈凤,那天在脚店里的人已经死了七个。加上受牵连的无辜之人:脚店的孙老头一家,杜怀迎亲时的新娘、乐手,至少已经二十条人命了。够狠!”“再加一条。”卢景写下“下汤,坐地虎”,然后捉了只鸽子,递给郑宾。

郑宾鞋跟一碰,向卢景敬了个礼,“明白!”“剩下的鸽子都杀了。”卢景道:“炖点汤喝。”“这一笼还不少呢。一次杀光也吃不完,留一半明天吃。”程宗扬知道卢景把鸽子交给郑宾,不会是让他就这么放了,而是设法找到鸽子究竟飞到什么地方,谁才是幕后的真正主使。他对惊理道:“你去颖阳侯府,尽量查清楚八月初九颖阳侯和谁一起去的上汤,还有那天发生的事。可以用一切手段。”“是。”等人全部离开,程宗扬道:“八月初九,长兴脚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颖阳侯为什么要把当时在脚店的人全部找出来杀掉?如果他那天在客栈,当时又为什么不下手,反而舍易取难,三天之后才要找外人帮忙?”“那晚肯定有事发生。郁奉文不肯说,杜怀也有所隐瞒。”卢景道:“陈凤一个贩运丹砂的商人,却藏在没有任何生意的偃师不见人,多半是在躲避什么。石蛮子听我们问话的时候,非常紧张。我当时以为是他胆怯,现在看来,多半别有隐情。”“书生、拳师、游女、商人、脚夫……这些陌生人聚在一起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是在另外三个人身上?”“什么事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件吕不疑要拚命隐瞒的事。为此不惜杀死所有的目击者和知情人。”程宗扬苦笑道:“怪不得姓唐的一个劲儿的说,要我们把人全部找齐。等人全部找齐之后,就该杀到咱们头上了。”卢景冷笑道:“他昨晚是来试探,看我知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他肯定会有一番说辞来掩饰。”“连找人的人都要杀,脚店发生的事到底有多要命?还有,吕不疑为什么要去上汤?还在一家最低档的脚店落脚?”程宗扬拍着脑袋道:“妈的,我头都大了。”明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连锁谋杀案的漩涡中心,卢景却没有丝毫慌张,他抹了抹手指,“咱们去金市。”“对。先把线索都找出来!拉胡琴的老师傅,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

第二十一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集颖阳侯假借寻人以行灭口之实,动机为何?襄邑侯也正好买凶杀人,还是委托斯明信下手!权倾汉国的外戚吕氏是为天子掩藏行迹,或是有其他目的?

小紫的最得力侍奴已来到汉国,使程宗扬新添助力。在追查凶案线索时,程宗扬遇到一名柔美中带著端庄的少女,名字之响亮让程宗扬惊讶,她叫合德!三名能引动风云的女子同时立足於汉国宫廷,其中秘事究竟何等惊人?

第一章洛都金市位于城西,南接雍门,北临上西门,面积超过二百亩。市内一条二十丈宽的大街纵贯南北,连接两端的坊门,规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让。大街两旁分出三条横街,将整个金市划分为八个区域。里面店铺林立,充斥着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

乐行的胡商白白胖胖,唇上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笑容可掬。他飞快地用大拇指抹了抹胡须,一边道:“胡琴?当然是我这里最好!客官请看,敝行胡琴有三弦的,两弦的,还有马头的……”对面的商人态度傲慢地说道:“不光要琴,乐工有吗?”“有!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全都是在小店买的琴,学的曲。客官问问周围的人就知道,昨天好几位公卿派人来召敝行的乐师过去演奏,敝行因此还歇业一天。敝行的胡乐姬更是名震洛都!可谓是歌如裂帛,舞如天魔……”商人摇了摇手,“不要年轻的。太不安分。”胡商竖起大拇指,“行家!”那商人道:“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本店在舞都,习惯了洛都的繁华,只怕看不上我们那穷乡僻壤。”“舞都哪里是穷乡僻壤?”胡商道:“我听说舞都七里坊有个游春台,里面的歌舞堪称绝妙!”程宗扬道:“是游冶台。而且游冶台里面没什么歌舞,就是些奇装异服。”胡商有意试探,闻言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是我记错了。听客人的意思,是要上了年纪,刚到洛都的老乐工是吗?”“唔。”商人派头十足地点了点头。

胡商双掌一合,“真是巧!前日刚有个老乐工来洛都,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吟游诗人,无论是伟大的单于,勇猛的可汗,还是星星一样多的贵族,都争着请他去自己的营帐。”那胡商说得天花乱坠,但卢景深知这些胡商的伎俩,十句里面有一句真的就已经够多了。他不以然地说道:“在哪里?我去见见他。”“就在南边的小客栈里。”胡商笑眯眯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他是敝店花重金聘来的乐师,转聘的话,薪资敝店要抽六成。”“先见过再说。”商人道:“若不合用,一文钱都没有。”胡商拍着胸膛道:“客官尽管放一万个心!”小客栈店如其名,整个客栈夹在两幢楼之间,门面只有五六尺宽,伸开手臂都能摸到两边的墙壁,比起长兴脚店也强不了多少。

两人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楼,找到胡商说的位置,程宗扬抬手敲门,谁知房门一碰就开,里面连门闩都没有。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块破旧的毡毯上,抱着一架摔坏的胡琴,勉强地摸索着。

程宗扬一眼看去,心下就凉了半截。那老汉身材不高,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蜡黄,显得十分虚弱。更要命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眯在一起,微露的眼缝中半点光采皆无,居然是个瞎子。

听到声音,老人扭过头,等他一开口,程宗扬心里彻底凉了,那老人的口音竟然比兽蛮人的口音还古怪,根本分不出是什么语言。一个瞎子,差不多还算个哑巴,根本无法沟通,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

卢景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语调与他有七八相似,勉强能听出来和六朝的语言相近,不过他的问话和老人的回答,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

两人一问一答,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最后卢景直起腰,从袖中拿出几枚钱铢放在他的毡毯上。

离开小店,程宗扬道:“是他吗?”卢景摇了摇头,“他的话我只能听懂一两成。大概是说他从一个叫魁朔的部族来,途中与同行的人失散了,刚到洛都没几天。”“还有呢?”“没了。我问的他都听不懂。”“那怎么办?找个通译?对了!”程宗扬反应过来,“那个胡商--他肯定能听懂!”“不能去找外人。”卢景道:“虽然不知道初九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关系重大,找胡商只怕横生枝节。”已经出了二十条人命,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程宗扬也不愿意看到再有无辜的人被卷进来。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视,语不能辨,难道线索到此又要中断?

“等老四回来。”卢景道:“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闯荡过两年,也许能听懂他的话。”程宗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斯明信一旦回来,两骏齐出,整个洛都也没有多少人能挡住他们。

“还有一个疤面少年,可惜除了脸上有疤以外,其他线索一点都没有。”程宗扬叹道:“好像又走进死胡同了。”“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卢景道:“管理上汤的捕盗椽。”……“长兴脚店失火的事?”田球心里一紧。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一家脚店失火,烧死了店主一家。秋冬之季天干物燥,失火之事常有,而且火灾并没有波及其他房舍,财物损失也不多,因此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结案。

但田球清楚,那桩失火案与文牍上的根本是两码事。死于火灾的一共五人,均被人用利刃断喉,然后纵火焚尸,店主一家阖门被灭,没有一个活口。

田球还记得自己当时把调查的情况写在简牍上,递交给县尉,县尉对此十分重视,当即命他细查此案,追拿凶手。但仅仅一个时辰之后,县尉又把他召去,当面递给他几支重新填写过的简牍,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

简牍上的墨痕很新,内容与自己的调查很相似,但去掉了所有凶杀的痕迹,改为一桩普通的失火案。

田球当了多年差吏,一言不发地刻上名字,将随身携带的铜印醮上硃砂,盖在名字上方,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县尉。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十分明智,因为就在昨夜,洛都令吕放暴病身亡,接替他的人选,正是如今的县尉。

田球定了定神,不经意地瞟了眼来客。那人虽然身着布衣,但头发上的压痕尚在,很明显是武将常戴的弁冠。他虎口厚硬的粗茧,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现。

更重要的是他随身佩戴的长刀,虽然刀柄用布裹住,但柄尾突起的痕迹分明是一柄环首刀--汉国军方的制式武器。还有他的眼神和身形……只有军人才会如此刚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

“长兴脚店失火的事嘛……”田球拉长声音道:“已经结案了。”那名军人不动声色,“确定是失火?”“当然。”田球一口咬定,“简牍上就是这么写的。”“是否有目击者?”“火灾发生在半夜,又隔着林子,等有人看到,房子都已经烧穿。”“当时住在店里的客人呢?”“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间。据镇上人说,脚店十日就已经关门歇业,店中并没有客人。火场也没有其他尸首。”“在此之前呢?”“最晚是初九,有人去过店里,是附近一个猎户,叫张余。我查问过,他只是去店里卖猎物,与火灾没什么关系。”军人站起身,收起案上的羽林天军腰牌,转身离开。

田球松了口气,暗暗祈祷这案子赶紧过去。至于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打猎的后生……”一名须鬓斑白的老者在路边遥遥招手。

张余走过去,拍了拍肩上的猎叉,“老丈,要兔子吗?刚打的几只!那只白兔是我下套子逮的,拿回去就是不吃,也能当个玩物。”老者看了一会儿,满意地说道:“这几只我都要了,价钱多少?”张余一高兴,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共五只兔子,有大有小,老丈也知道,到了市上,大的要三四十,小的也要二三十个铜铢,老丈要的话,给一百二十个铜铢就好。”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砍了五个铜铢的价,然后带着张余到家里取钱。张余顺利卖掉猎物,心情正好,一路和老者闲谈。

路过火场时,老者叹道:“长兴脚店也烧了。店里的孙老头比我还小两岁,没想到走到我前头了。”张余也叹道:“可不是嘛。失火前两天,我还去店里卖兔子呢。”“咦?那两天不是歇业了吗?”“没有。我去那天店还开着。”“那是初十……初九……”老者仰脸数着日子,“是初九吧?”“是初九。”“想起来了。”老者叹了口气,“那天我也去过店里。孙老头忙前忙后的,我还记得店里住了一个大汉,说是拳师?”“对!那拳师姓杜,说是要成亲,满脸喜气。看见我带的兔子,还过来问价钱,他少了一只眼睛,我记得可清了。”老者道:“一个拳师也住通铺,那么些人怎么挤得下啊……”张余道:“镇上的客栈都住满了,不住脚店还能住哪儿?别说拳师了,我看到有个书生也在通铺挤着。”“老喽老喽,记不清了。那书生是不是个疤脸的?”“疤脸的少年住在上房,还带了个老仆。”老者感叹道:“一老一小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啊。”“老丈是善心人。”张余说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啊,丧尽天良。”老者道:“小哥何出此言?”“那天我一进脚店,就看见赛卢了。”“赛卢是哪个?”张余道:“不瞒老丈说,赛卢跟我是一个村子的。那小子从小不干正事,整天跟那些游民鬼混,还当了扒手。那天在通铺挤着,一双眼睛瞄来瞄去,多半是看中了谁的钱财。”老者嗟叹道:“出门在外,遇见扒手可要当心。那天在通铺的,还有……”张余想了一会儿,“还有个文士。”老者恍然道:“对,上了年纪那个。”张余笑道:“老丈又记错了。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随身带的纸笔。”……张余拿了钱,高高兴兴走远。

程宗扬道:“严君平十几年前就是书院的山长,现在起码也有五十多岁。听来那个文士并不是他。”“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不想了。”卢景道:“加上老仆、文士和赛卢,现在我们知道那天脚店里都有谁了--两间上房,一间住的陈凤和延玉,一间是疤面少年和老仆。通铺八个人,分别是郁奉文、杜怀、三名脚夫、胡琴老人、不知名的文士,还有那个赛卢。”“找赛卢!”程宗扬发了狠,“连名姓都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你们是什么人?”外面有人喝问道。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别人院子里,赶紧赔笑道:“我们是过路的,走得累了,在这里避避日头。”那汉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水桶,舀了瓢水,递给须发斑白的卢景,粗声道:“喝吧!”卢景黏着胡子,喝水只怕露馅,推给程宗扬道:“侄儿,你先喝。”程宗扬推让不得,只好喝了几口。

那汉子不乐意了,斥道:“不知礼数的小子!长者未饮,你一个侄辈哪里能先饮?”程宗扬肚里苦笑,汉国百姓大有古风,行事磊落,恩怨分明,而且很是古道热肠,看到两个陌生人在自家院子里待着,不满之余,还是取水给老者喝。只不过自己挨的这通教训未免太冤了。

“大哥教训的是,只是长者赐,不敢辞。况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纪,喝不得凉水。”“等着!”那汉子推开厨房的柴门,去灶下烧水。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赶紧落荒而逃。……“查出来了。”郑宾道:“那只鸽子飞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处苑林,属于颖阳侯吕不疑的私产。”“果然是他!”程宗扬抚掌道:“这位仁善好学,礼贤下士的侯爷,背地里可够狠的!”卢景道:“安世呢?”“他和老敖、刘诏一起去了下汤,先把坐地虎引开,然后我才放的鸽子。”“好。”卢景冷冰冰道:“让我们等着瞧瞧,动手杀人的究竟是谁?”从遇害者的情形分析,行凶者中并没有太强的高手,因此他们先在下汤设好圈套,等着闻风而来的杀手主动往里面跳。以蒋安世、敖润和刘诏的身手,寻常好手来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何况对付一个地痞,颖阳侯未必会派多少人来。

乐津里的寓所已经被人盯上,众人会面都放在鹏翼社。此时蒋安世等人出去给杀手下套,其他人也没闲着,高智商带了几名打扮成随从的禁军士卒去打探门路,办理首阳山开矿的正事;冯源去找合适的宅所,准备盘下来当作落脚点。富安则暗中去了宋国设在洛都的官邸拜访,看能不能搭上关系;哈米蚩和青面兽相貌骇人,出门太过扎眼,此时留在社内,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万一出了岔子被人盯上,也好厮杀。

程宗扬问道:“惊奴,你打听的事呢?”惊理被派出去查问颖阳侯的动向,打听初九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已经回来,闻言答道:“奴婢已经打听过。初九当日,颖阳侯一直在北邙山,并没有去过上汤。”程宗扬大为意外,脱口道:“怎么可能?”迄今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颖阳侯吕不疑。可惊理调查的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吕不疑既然在北邙山,那么初九在上汤是谁?

“据说是太乙真宗一位教御来访,洛都喜好黄老之术的公卿之家都去拜会问道。从初七到初九,颖阳侯的车驾都在北邙山,从未离开。”“哪位教御?”惊理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装作抹唇,用丝帕掩饰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字,“卓。”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干!”惊理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直到初十,颖阳侯才离开北邙山,前往北宫拜见太后,午后便又返回苑中。一个月来,颖阳侯的车驾从未到过上汤一带。”惊理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还要奴婢再查吗?”程宗扬吸了口气,“不用了,我直接去问她。”真是横生波澜,卓云君远赴龙池,一连数月都没有消息,没想到在这关口竟然来到洛都,而且还和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吕不疑扯上关系。想起卓美人儿,程宗扬心头不由一片火热,“她在什么地方?”“北邙山,上清观。”程宗扬当即对卢景道:“五哥,我出去一趟。”“太乙真宗的教御?姓卓的?”初九当天颖阳侯吕不疑究竟在什么地方,找到卓云君一问便知,根本不用再费心去打探,但这话程宗扬不好直说,只含糊道:“我和她打过交道,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卢景翻着白眼琢磨了一会儿,“太乙真宗的教御非是浪得虚名之辈。你一个人不大好对付。等老四回来,一起出手才稳妥。”卓云君身份特殊,除了死丫头的几个奴婢,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内情。有太乙真宗教御的名头在,难怪卢景如此慎重,但如果他知道真相,白眼估计能翻到后脑勺去。

程宗扬干咳两声,凛然说道:“不必劳烦两位哥哥!太乙真宗的教御,别人怕,我却不怕!几句话的事,我自己去就行!”惊理知道内幕,听主人说得大气凛然,只扭头掩住唇角。

卢景并非啰嗦之人,程宗扬既然说得有把握,也不多加劝阻,点头道:“我去找赛卢。”……马车辘辘驶过长街,透过车帘,能看到右侧气势恢弘的宫城。那些雄伟的望楼和阙楼远在伊阙都能看到,此时从旁边驰过,巨大的飞檐斗角仿佛从头顶凌压下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罂粟女像猫咪一样,柔顺地伏在主人膝上,娇躯罗衣半褪,露出一侧雪白的香肩。汉国公卿的车驾因是官用,多为单辕双轮的轻便马车,四面敞露,只在车顶加上伞盖,以示无私。私人马车种类则琳琅满目,最常见的是双辕四轮的油壁车,还有一些以帷幔、薄纱为壁的软质车厢。而晋国常见的玻璃车窗,在汉国几乎绝迹。倒不是汉国道路比晋国差,而是汉国车马速度要快得多。晋国那些涂脂敷粉,出入都要婢女搀扶的贵族,连乘牛车都嫌太快,汉国却是马如龙人如虎,一路绝尘,如果用玻璃作车窗,一路不知道要换几块。

程宗扬乘坐的是一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油壁车,外观毫无特色,保证扔到路上就认不出来,车内却是茵席、锦垫、竹枕一应俱全。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枕上,一手伸进侍奴衣间,揉捏着罂奴丰腻的乳肉,一边看着她脸上渐渐浮现的红晕。

在禁制纹身的影响下,只要自己需要,罂奴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发情的荡妇。

虽然在理论上,任何一个侍奴都必须随时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像罂奴这样,仅仅嗅到自己的气味,淫欲就不受控制的泛滥,整具肉体听任摆布的淫态,只有处于瞑寂术中的凝奴可以相比,而且她还是清醒的。

车内忽然一亮,马车终于驰出的宫阙的阴影。程宗扬抬起眼,远处一条建在半空的复道,像彩虹一样悬在两宫之间。整条复道由桥拱、回廊和飞檐构成,镶嵌着大块的云母和玉石,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复道下方是宽阔的街道和大片的苑林。

驰过天子居住的南宫,前方是规模更加宏伟的北宫。宫内林立的楼观高耸入云,顶部有些装饰着奇异的飞鸟,有些装饰着威武的神兽,在碧蓝的天空下金光闪耀,充满了神话中才有的气息。

汉国最尊贵的皇太后就居住在这座宫殿中,她曾经是这个帝国的掌控者,也是整个吕氏家族力量的来源。

“吕雉……”程宗扬念着汉国皇太后的名讳,喃喃道:“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名字啊……”……一片阴云从天际涌来,阳光变得黯淡。秋风卷起枝梢飘零的落叶,从汉白玉砌成的雄伟阙楼间穿过,越过林立着虎贲甲士的城楼,飞入巍峨而森严的宫禁。

庞大的宫殿群落被乌云的阴影笼罩,寂静得仿佛沉睡。落叶打着转落入后宫一道不见天日的暗巷,在朱红色的宫墙间飞舞片刻,然后越过高墙,从一座绘制着白虎的高楼旁滑过,落在一条笔直的御道上。

一股长风袭来,落叶随风而起,在秋风的裹挟下掠过重重宫禁,迎着一座庞大的宫殿飞去。那座宫殿座落在两丈高的台陛上,华丽得如同梦幻。落叶沿着长长的台阶疾飞而起,最后撞在一道竹帘上。

长近四十丈的大殿空旷无比,站在一端,几乎看不到另外一端情形。殿内需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巨柱涂满银粉,上面用金箔贴出云龙飞凤的图案。一名小黄门伏身跪在柱下,身形渺小得仿佛一只蝼蚁。

“呯!”珠帘内,一只镶着金线的黑色衣袖拂过,将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砸得粉碎。

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再说一遍。”“诺。”伏在地上的小黄门深深低下头,“湖阳君入宫后,天子立刻召来董宣。责问他冲撞湖阳君车驾,杀死湖阳君驭手诸事。董宣当庭应承。天子大怒,命甲士取金锤击杀董宣。董宣说……”小黄门偷偷咽了口吐沫,“董宣说:『陛下秉政,汉室中兴,今日以一豪奴而杀良臣,何以治天下?臣一介鄙夫,不敢污御前金锤,有伤天子圣德,愿请自尽!』说完就纵身朝柱上撞去……”帘后一个讥诮的声音道:“没死吗?”“……没有。”“董宣好硬的脑袋--接着说!”“诺。天子见董宣血流满面,怒容稍解,转而命董宣向湖阳君叩头赔罪,董宣不从。天子让甲士按着董宣的脑袋往下磕,可董宣两手据地,硬着脖子,周围的甲士一起去按,也没把他的脖子按下来。”“那些废物甲士,留他们何用!”帘后声音冷笑道:“天子想必不舍得杀他了吧?”“天子说,董宣杀贼虽然无罪,但冲撞湖阳君车驾有过,当罚钱十万,以解湖阳君之怒。”“十万钱--可是五十枚金铢呢。天子好大的手笔。”小黄门紧紧闭着嘴巴。

“接着说!”小黄门打了个哆嗦,连忙道:“诺--天子打发了董宣,又安慰了湖阳君几句,湖阳君无奈之下,只能谢恩告退。”“后来呢?”“等湖阳君一走,天子让人从库中取钱三十万,下令赏赐给方才……方才那位强项令。”帘后一片寂静,小黄门屏住呼吸,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半晌,帘内冷冷道:“很好。你去吧。”小黄门伏身贴地,像只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第二章珠帘内立着几名女子,一名鬓脚现出白发的老妇淡淡道:“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是应当的,太后何须动怒?”一个穿着黑色宫服的丽人坐在榻上,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她相貌不过三十许人,姣好的蛾眉微微挑起,玉容脂粉不施,虽然冷漠得宛如冰雪,仍掩不住逼人的美色。她一双凤目冷冷望着殿角未熄的宫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先帝生有三子,骜儿生母早逝,哀家唯恐其夭折,接入宫中抚养,二十年来视如己出,为了他的帝位费尽心思--”她无言良久,最后低叹道:“终究不是亲生的啊……”“无论是不是亲生,太后终归是太后。”白发老妇道:“天子生母一家已经没有人了,他不倚仗太后,还能倚仗谁呢?倒是天子已经年逾二十,至今还没有子嗣。万一……”“还不是那个贱人。”太后冷冰冰道:“早知如此,哀家当初就不该允她入宫。”“天子到底是年轻,容易被美色所惑。”后面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妇人道:“话说回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有几分姿色,连奴婢见了,也觉得惊艳呢。”“宫里的绝色还少吗?”白发妇人道:“先帝御前,当年便有多少绝色?如今不都乖乖在宫禁中等死吗?”一名年轻的妇人跪在榻上,一边给太后梳理长发,一边笑道:“这都是太后的恩德,不然先帝殡天时,太后一道诏书,让她们殉葬便也罢了。”中年妇人道:“殉葬岂不便宜了她们?老侯爷当年过世得早,你没见过宫里那些贱人的嘴脸,一个个都盯着皇后的位置,又是巫蛊,又是勾陷,只想把娘娘咒死,要不就是把娘娘打发到永巷里去。”年轻的妇人给太后盘好发髻,一边道:“幸好娘娘吉人天相,自家抚养的太子终于登基做了天子。”中年妇人道:“这也是老天有眼,娘娘终于是苦尽甘来。想想当年的日子,让那些贱人舔奴婢的脚趾都不解气。”众人说笑几句,太后冷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步走着,一边道:“天子翅膀硬了,他愿意飞,哀家也不能拦着。”老妇道:“天子毕竟年轻,太后总不能让他独个儿单飞,终究要给天子找几个信得过的辅佐。老身见大司马似有退意……”“是吗?”“老身观其眉间神态,颇有此意,不然日前也不会告病。”太后停下脚步,片刻后道:“霍子孟是朝中柱石,如今既然患病……义姁,你乃哀家身边的女医,该去探望一番。”“诺。”那年轻的女子应了一声。

白发老妇道:“说来,襄邑侯也该晋位了。”太后颦了颦眉,想发怒,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进宫么?”中年妇人奉了盏茶汤,“那日太后斥责得狠了,襄邑侯虽然听话,可也是要面子的,这几天都躲着太后呢。”太后叹道:“让他进宫吧。”“诺。”“到底还是要靠娘家人啊……”太后摇了摇头,自失的一笑,然后对旁边的女医道:“你那个弟弟呢?”这位义姁正是义纵的亲姊,她离乡多年,此时却成了太后最信任的女医。她闻言笑道:“霍大司马亲自下令,把他补入羽林天军。再历练几年,就可以为太后和天子办事了。”太后点了点头,“等他熟知了军中的规矩,就调到北宫来吧。”义姁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备些礼物便去吧。”“诺。”义姁退下后,殿内还剩下白发老妇和那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道:“赵王又派人来了。”太后淡淡道:“这次送的什么?”“金铢五千,白璧二十双。美人十名。”白发老妇道:“天子至今尚无子嗣。也难怪赵王心急。”中年妇人道:“赵王那位太子与天子同岁,近支宗系以赵太子为长,若是天子不豫,轮也该轮到他了。”太后转开话题,“江充还没有回信吗?”“已经到了舞都。”“让他问过就回来。”“宁成那边……”太后道:“一个平亭侯而已,且容天子快意。”“诺。”太后浅浅饮了口茶汤,“那些贱婢呢?”中年妇人道:“昨晚那两个受了凉,已经喂了药,打发去永巷了。”“赵王那边你去看看。只说礼物收到了,其他什么都别说。”“诺。”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那名老妇,良久,老妇道:“赵太子年长。”“哀家省得。”太后道:“赵王知趣便罢,不然……”白发老妇低低咳了两声,“那个人来洛都了。”太后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然后挺直腰背,凛然道:“哪里来的消息?”“有人在颖川见过那个人。”“什么人?”“一个叫薛豪的游侠。”“把薛豪带来。哀家亲自问他。”老妇道:“谒者刚问了两句,他便横刀自尽了。”太后举杯往案上掼去,恨声道:“这帮游侠!”“呯”的一声,瓷盏嵌入漆案,茶汤泼溅出来,在黑亮的漆面上留下一片白色的水痕。……邙山位于洛都以北,在后世是历代帝王将相最为青睐的埋骨之所。后世有言称: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以至于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王侯旧坟茔。但此时的邙山并没有后世坟墓累累的景象,山间古木森森,苍翠如云。

细雨纷纷,一处精致的楼观掩在林间,周围的山林轻云缭绕,宛如一幅烟雨如织的画卷。

上清观规模不大,建造却十分用心。整座道观依山势分为上下两处,位于下方的建筑是一座四方的院落,呈甲字型,上方是一排静舍与一座凸出于峭壁之上的楼观,组成丁字型,中间由一道乙字型的回廊连接,暗合六丁玉女,六甲阳神和太乙之数。

那座楼观飞鸟一样凌然于峭壁之巅,面对着莽莽群山,楼观周围三面悬空,建着朱红的游廊,栏内垂着浅黄的竹帘,里面悬挂纱帷。那纱帷薄如蝉翼,在观内望去,山间的景物尽收眼底,然而就这样一道轻纱,便将随着秋雨而来的寒意和潮湿尽数隔绝在外。楼观内暖意融融,宛如自成天地。

细雨落在檐顶,发出春蚕般细碎的沙沙声。楼内铺着白色细藤编成的草席,旁边放着一只小炉。一名穿着青色道袍的女子屈膝跪坐,她微微俯着身,左手挽住右袖,挽起炉上的铜壶,斟入漆盘上的耳杯中。

沸水落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在瓷制的杯盏中呈现出碧青的色泽。

青袍道姑斟好三杯茶,捧起茶盘,奉到案上,然后跪坐在旁。

未曾髹漆的几案与茶盘一样,保留木质的原色,一名穿着杏黄道袍的女子抬起手,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皓腕,玉指轻轻拿起耳杯,双手微举,温言道:“请用茶。”水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玉容,只能看到她玉颊优美的轮廓和她身上杏黄的道袍。她举茶的动作从容不迫,却充满难言的韵律,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

对面坐着两名贵妇,她们盘着鬟状的高髻,发上佩戴着宝石攒成的饰物,身上穿着明亮的绸缎。

一名年轻的贵妇好奇地拿起耳杯,“茶叶味苦,别家多用米膏合之,杂以蜂蜜,制成茶饼,这样的清茶却不多见。”六朝饮茶用的大都是茶饼,然后煮成茶汤,程宗扬喝起来颇不习惯,干脆让祁远买了处茶园,采下茶叶炒制后自己饮用。卓云君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随主人学的饮茶,只笑道:“大道至简,清茶一盏,真味尽在其中。”对面一个中年贵妇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她放下耳杯,叹道:“教御比本君还大着几岁,可这些年每次见到教御,容貌都一如往日,如今看着反倒比本君还小。真不知教御有何仙术,能容颜不凋?”卓云君笑道:“求道之人,容颜只是余事。平城君岂不闻得道之士,乃与天地同寿。”旁边的年轻贵妇说道:“教御总说修道,可世间这么多人,能修成的又有几人?本宫听着都觉得好难。”“北邙乃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公主若有心向道,于此修行,大有裨益。”阳石公主笑了起来,“不瞒教御说,教御连讲了几日的道宗真经,本宫竖着耳朵还听得昏昏欲睡。今日没有外人,教御索性传我等一些法诀如何?”卓云君道:“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哪里有法诀可传?”“不成!”阳石公主笑着扯住卓云君的衣袖,“你今日必要传我们一些法诀方可!”平城君也道:“正是!正是!反正外面下着雨,你若不肯,我们就缠你到天明。”卓云君被她俩扯住衣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道:“好好,我说便是。”两名贵妇笑着松开手,卓云君抚了抚衣领,略一沉凝,展颜笑道:“公主说听经听得昏昏欲睡,我就传你们一个睡觉的法子吧。”阳石公主失望地说道:“睡觉算什么道?本宫闭上眼就能睡着。”“众妙皆道。公主且饮过茶,静心听我说来。檀儿,去取枕被来。”平城君、阳石公主与卓云君相识已久,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睡觉之法是什么,还是依言去掉簪钗,解开发髻。

少顷卓云君的弟子沈锦檀取来枕被,在席上铺开。平城君与阳石公主并肩睡下,盖好御寒的薄被,闭上双目。

“睡时床须厚暖,所覆适温,腰脚已下,左右宜暖。”卓云君所言并不十分高深玄奥,宛如闲话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但她的声音柔和而轻盈,伴随着细细的雨声,仿佛从天际飘来一样空灵。

“枕宜低,颈宜顺,衣带须解,阔展为宜……”两女呼吸变得柔顺,心神一片安宁。

“两手离身三寸,拳微握。双足相去六寸,膝宜松。”卓云君柔声道:“此时想东方初白,日光将出,如在面前。乃徐吐气息,口鼻微含,气息自入于内。唇微开,徐徐吐之,留胸肺一缕未出,则徐徐引之……”卓云君声音愈发柔和,“……肺满乃闭气息,以意引之随两肩入臂,至手而握。次者气下入于胃,至两肾间,随髀至两脚心,乃觉皮肉若如虫行……”“以三息为度,再吸则不复存肺,直引气入大肠,流于脐下,饱满乃止。竖双膝,鼓腹九度,将气息散入诸体。气散而舒双足,以手抚胸而下,摩腹绕脐十二度。展趾而上,反钩数度。以使手足润温,浊气尽空。”“由首至足,寸寸松之……”卓云君低咏道:“乃松尔额……乃松尔眉……乃松尔颊……乃松尔唇……乃松颌……”“乃松颈……乃松脊……乃松臂……乃松尔手……乃松腹……乃松膝……乃松足……身轻如羽,体柔如化……”连绵的雨声在四周响起,伴随着卓云君的吟咏,犹如梦幻。温暖的楼观内,两名贵妇沉沉睡去,虽然敷着厚厚的脂粉,她们的睡容却像婴儿一样恬静。

卓云君柔声道:“退下吧。”“是。”沈锦檀应了一声,轻轻退下。

卓云君抬指在两女颈间轻轻一点,然后从袖中拈出一道小符,屈指一弹,贴在门角,隔绝了静舍的声音。

她柔柔起身,一双玉手解开头顶的发髻,将长发披散下来,然后抚过衣领上“坐看云起时,行至水穷处”两行字迹,接着往外一分,杏黄的道袍飘落在地,展露出一具雪滑的玉体。

卓云君上身穿着一条透明的黑丝乳罩,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将黑丝撑得仿佛要涨开。下身是一条同样质地的黑色吊带袜,款式是程宗扬当初亲自设计的,黑色的花边贴在肌肤上,最大限度地勾勒出腰臀优美的轮廓。

竹帘微微一动,接着纱帷掀开,一条身影带着风雨涌入楼内。卓云君唇角露出一丝妩媚而又如释重负的笑意,然后并膝而跪,深深伏下身子,娇声道:“主人……”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多日不见,卓美人儿愈发明艳,白滑的胴体在黑色的内衣衬托下丰腻如雪,这时伏在地上,腰臀曲线柔美动人,流露出万种风情。

“起来吧。”卓云君顺从地抬起身,那对饱满的雪乳在胸前颤微微晃动着,红嫩的乳头硬硬翘起,宛如两颗饱胀的葡萄。

在主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卓云君忽然生出一丝羞赧,微微垂下头,避开主人的目光。

程宗扬讶道:“怎么还害羞了?”说着毫不客气地拥住卓云君的纤腰,一手伸到她乳罩下,握住那团香暖而柔腻的美肉。

熟悉的感觉使卓云君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她仰起身,将双乳耸得更高,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主人。

“知道我要来?”卓云君娇喘道:“两里之外,奴婢便感应到那两名侍奴的气息了。”卓云君和罂奴、惊理一样,都被小紫收走一魂一魄。距离相近时,这些侍奴能够互生感应。她修为更高,感应也更敏锐,罂奴和惊理是在里许之外才感应到卓云君在楼观内。

“她们是谁?”“那位是平城君,赵王的妻姊,与奴婢相识多年。另一位是前帝的幼妹,阳石公主。都是访道而来。”程宗扬道:“没想到你面子还挺大。”“这些贵人富贵已极,所求无非养生之术。”卓云君柔声道:“她们被奴婢拂过穴道,六个时辰之后方醒。主人便是在此……也不妨事的……”程宗扬坏笑道:“在此做什么?”卓云君玉颊升起两抹红晕,然后娇滴滴道:“用主人的大肉棒,来弄奴婢的淫穴……唔……”程宗扬俯身吻住她的红唇,一边在她身上抚弄。卓云君仰着身,胸罩被拨到乳下,两团白花花的雪乳被主人揉捏得不住变形。她吐出香舌,被主人有力的舌尖绞住吸吮,玉颊被主人下巴的胡髭刮蹭着,那种酥麻的感觉,使她浑身都为之发软。

程宗扬席地而坐,将卓云君揽在怀中,一边与她唇舌相接,一边在她胴体上肆意抚弄。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唇,卓云君双颊潮红,一缕乌亮的发丝贴在脸侧,倍显妩媚。她勉强起身,服侍主人脱去淋湿的外衣,用巾帕擦干他身上的水迹。

程宗扬路上被罂奴撩拨得心下火热,又没有真个发泄出来,揽住卓云君的腰肢,正准备提枪上了她这匹大白马,卓云君却伏在他膝上娇声道:“主人坐不惯席子,奴这里有张椅子……”说着卓云君推开室角一扇屏风,里面临轩摆着一桌一椅。那椅子是用黄花梨木制成,扶手合抱呈圈状,十分宽敞。轩窗外竹帘卷起,雨点落在窗纱上,宛如流淌的玻璃,虽是阴雨天气,仍能看到外面郁郁青青犹如林海般的古木。

“这个不错!”程宗扬一身干爽地坐在椅中,拍了拍大腿。

卓云君嫣然一笑,扭着腰肢爬在他膝上,一面解开滑落的乳罩。

程宗扬靠在椅背中,坏笑道:“我本来想在席上收用你,你让我坐在椅子上做什么?”“啊……”卓云君吃了一惊,粉颊一下涨得通红。

程宗扬弹了弹她的乳头,“怎么不说了?”卓云君面红过耳,被主人追问半晌,才忸怩地小声道:“奴以为……以为主人要赏玩……奴的身子……”程宗扬捻住她的乳头,笑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被玩啊?”卓云君羞不可抑地垂下眼睛,嗫嚅道:“主子以往收用奴婢……都先从头到脚把玩一番……才弄奴的下面……”“怎么玩?”卓云君羞赧地咬住唇瓣,然后抬起眼睛,充满媚意地望着主人,温柔地张开双腿,翘在扶手上,将羞处绽露在主人面前。

美妇光润的玉阜微微鼓起,娇美的玉户像花瓣一样绽开,露出里面一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卓云君柔媚地说道:“奴是主子的专用奴妓,整个身子都是主子的玩物……”程宗扬一手伸到她下体,将柔腻的蜜肉剥开,捻住那颗小小的花蒂。卓云君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柔嫩而红艳的玉户宛如一朵鲜花,在主人指下颤动,那几根手指就像蜜蜂,在她的鲜花中采撷蜜汁。

“把丝袜脱掉。”“是……”卓云君抬起玉腿,一点一点褪下丝袜,将自己美艳的胴体一丝不挂地裸裎在主人面前。

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绝,平城君和阳石公主两位贵妇闭目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屏之隔,方才仙姿婉妙的教御此时已被剥成一团白光光的美肉,在一个年轻男子膝上玉体横陈,淫态毕露。她面带红晕,一双玉腿时开时合,粉臀或举或翘,两只饱满的雪乳玉球般来回滑动,含羞摆出种种姿势,任由主人观赏把玩。

程宗扬把她双腿架在扶手上,蜜穴正对着怒胀的阳具,然后捧住她的纤腰,往下一沉。

“叽咛”一声,龟头挤入湿腻的穴口。卓云君低叫一声,双手扶着主人的膝盖,上身后仰,蜜穴抽动着收紧,像一张小嘴紧紧含住龟头。在她胸前,两只浑圆的雪乳摇晃着,浮现出一抹潮红。

卓云君两条白美的玉腿一字型架在扶手上,敞露的蜜穴没有半点阻碍就被侵入,肉棒向上顶起,直挺挺贯入蜜穴,从穴口挤出一股淫水。

卓云君星眸半闭,红唇微张,美艳的面孔上闪过羞赧而又甜蜜,耻辱而又满足,娇媚而又贞洁……种种神色,流露出万般风情。

这样一个不染俗尘的美妇,成为自己的玩物,说程宗扬不兴奋那是假的。他搂住卓云君的腰肢,火热的阳具在她蜜穴中用力抽动,没几下就将她干得花枝乱颤。

卓云君双膝跪在椅上,像柔弱的少妇一样赤条条伏在主人胸前,白生生的雪臀被主人捧住,在主人腰间一起一落,对着怒胀的阳具上下套弄。她浑圆的双乳在主人健壮的胸膛上来回摩擦,乳头不时传来触电般的酥麻。

从穴口直到花心,整道柔嫩的蜜腔充满了汁液,在肉棒的捣弄下滑腻无比。

卓云君只觉自己每一寸肌肤都被快感占据,身体像要融化一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窗外的雨声不住传来,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卓云君此时就像一个顺从的奴妓,温驯地偎依在主人的羽翼之下,被主人火热的气息所包围,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安宁。只要在主人的庇护下,宗门的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都不用再由自己去面对,她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获得主人的恩宠,就不必有任何忧愁。

卓云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依恋一个男人,论修为,他及不上自己;论年纪,他比自己年轻许多;即便是占有自己的手段,也不那么光彩。然而自己却越来越离不开他。

也许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男人,也许是他显露的能力足以庇护自己,让自己感到安全,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太多欠缺--返回龙池之前,卓云君最执着的念头是与蔺采泉那个伪君子一决生死。但妈妈的命令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去,在被蔺采泉彻底孤立之前,拿回属于自己教御之位的一切。

紫妈妈挑选的时机恰到好处,蔺采泉刚刚坐上掌教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要紧关头与自己公然翻脸。卓云君用空洞的语言向蔺采泉表示祝贺,对外显示了太乙真宗的精诚团结,便随即带着门下弟子远走汉国。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绝不会做出如此选择。因此老奸巨滑如蔺采泉,也完全没想到性格一向勇烈的自己会突然改弦易张,甚至没有做出起码的应对,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

自己与蔺采泉都彼此心知,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死局,蔺采泉在宗门经营多年,再与商乐轩联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一旦他腾出手来,自己就将要面临来自宗门内部的重重杀机。但此时的卓云君没有丝毫担忧。因为自己是主人的侍奴,自己的生命和肉体,都属于这个把自己当成奴妓的年轻人。他们想要除掉自己,先要问主人答不答应。

肉棒的挺动略微一缓,卓云君轻笑起来,娇声道:“奴趴在椅上,主子从后面来弄奴的屁股可好?”“真乖。”程宗扬拍了拍她的屁股,然后松开手。

卓云君大腿间湿淋淋都是水迹,她顾不得抹拭,便趴在椅上,妩媚地朝主人一笑,然后双手伸到臀后,分开雪白的臀肉,露出臀间娇滴滴的后庭花。

肉棒硬硬干入体内,“啊呀!”卓云君短促地低叫一声,久未被人进入的嫩肛传来一阵胀痛。

主人的阳具强壮而又有力,她闭上眼,忍受着主人给自己带来的痛楚,让主人把肉棒插在自己最羞耻的部位中,尽情抽送。

“啪”的一声,屁股被主人抽了一记,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卓云君连忙将屁股翘得更高,肛洞对着主人阳具的角度,让主人肏得更爽。

胀痛的感觉渐渐退去,屁眼儿在主人的抽送下越来越热。卓云君伏着身,肥白的屁股雪团一般高高翘起,臀侧印着一记掌印,那只红嫩的肉孔被肉棒塞得满满的,周围不留一丝缝隙。

卓云君白腻的肌肤上浮现出淡红的云霞,显示出她已经情动十分。随着肉棒的进出,那只嫩肛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像只小嘴一样吸吮着肉棒,带着阵阵酥爽的快感。

程宗扬一口气挺弄了几百下,最后猛然一挺腰,将整根阳具都捅入卓美人儿柔嫩的肛中,在她肠道深处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次射精酣畅淋漓,良久程宗扬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那只嫩肛像朵雏菊一样收拢,从红嫩的肉孔中挤出一股浓精。

卓云君偎依在主人脚边,用唇舌细细将主人的阳具舔舐干净,一边抬起脸,用水汪汪的美目望着主人。

程宗扬拍了拍大腿,“过来。”卓云君爬到他膝上,乖乖坐在他怀中。程宗扬伏在她丰腴的雪乳间,呼吸着她肌肤的体香,良久才吐了口气。

卓云君用手心摸着他的下巴,“主子累了吗?”程宗扬“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奔波,体力上的劳累还在其次,消耗更大的则是精力。任何一个细小的蛛丝马迹都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自己就像绷紧的弓弦,不敢稍有松懈。这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卓云君柔声道:“主人有胡髭了。”程宗扬始终不习惯留须,一有机会就把胡须剃个干净。但这几天跟着卢景四处奔波,根本没有时间打理。

“帮我刮。”卓云君没说什么,她轻柔地从程宗扬膝上下来,从书桌下的木格内找出一柄小银刀,帮主人剃去胡须。

程宗扬闭着眼靠在椅背,那柄小银刀在他下巴上沙沙轻响,一点一点刮到颌下。雪亮的刀锋贴着皮肤,只要轻轻一斜就能划开他的喉咙,但程宗扬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卓云君玉指轻柔地挪动着,仔细帮主人刮完胡须,用丝帕抹净,然后收起小银刀,重又偎依到主人怀中。

第三章程宗扬虽然闭着眼睛,想放松一会儿,心头却没有片刻安宁。

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门下弟子超过十万,但大也有大的难处,大宗门的弊端在太乙真宗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就是内耗严重,王哲在世时,教内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随着师帅身死,教内纷争立刻白热化。太乙真宗六大教御,夙未央远走大漠;蔺采泉拉拢商乐轩,与林之澜明争暗斗;林之澜索性引入大批教外人士,尽数收为弟子,极力扩张;齐放鹤与卓云君更是兵戎相见,斗到两败俱伤。而王哲最看重的秋少君,干脆弃教而出,形同放逐。

还有是门人冗杂,积重难返。太乙真宗传承日久,枝脉极多,虽然以龙阙山为祖庭,诸位教御尽出于龙池,但各地的支脉也英才辈出。比如一个在教内毫不起眼的支系道观,就出了王珪、米远志、秦仲越三名踏入第六级通幽境的门人,修为不下于诸位教御。这些支系弟子如果能得到教中的扶助,成就无可限量。可王珪在教中出头无望,转而投军,好水川一战被星月湖八骏联手击杀。米远志被蔺采泉当作炮灰,死在临安小瀛洲,只剩下一个秦仲越,如今音讯皆无。

庸碌之辈占据龙池,门中俊杰却不得其用,太乙真宗门下弟子即使有百万之多,也不过是一头病入膏肓的老虎,一旦发生动荡,说不定就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程宗扬并不希望太乙真宗过于强大,但也绝不愿看到太乙真宗土崩瓦解。近的有卓云君,远的有天天跟在月霜马后吃灰的秋小子,太乙真宗一旦分裂,对自己未来的布局将是一大打击。

卓云君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洛都,意味着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已经尘埃落定,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分裂。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以蔺采泉的老奸巨猾,说不定真有手腕把一盘散沙般的太乙真宗捏成一团。

一个分裂的太乙真宗不符合自己未来的利益,而一个强大的太乙真宗不符合自己目前的利益。一个庞大而虚弱的太乙真宗,才最符合自己的期望。

卓云君柔润的乳房贴在主人温暖的胸膛间,丰翘的臀部贴在主人大腿上,臀间前后两个肉穴湿湿的,似乎还残留着激情过后的酥麻感,那种感觉让她脸红而又企盼。

她柔润的手掌放在主人脐下,轻轻揉着。以卓云君的修为,在与主人负距离的接触之下,自然能感受到他丹田的异状和其中蕴藏的危险。但这种异状卓云君也未曾见过,她只知道,在与自己交合之后,主人丹田的异状略微减轻了一些,这让她很是高兴。

程宗扬睁开眼睛,“小紫让你来的吗?”“妈妈命奴婢九月之前赶到洛都。”程宗扬一听便明白过来,小紫虽然聪慧无双,但修为的短板不是只靠智力就能弥补的。她制作各种机械,用种种手段收服奴婢,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黑魔海大祭做准备。卓云君身为她手下最强的侍奴,在这关键时候当然要放到身边。

程宗扬道:“吕不疑--这人你知道吗?”“颖阳侯是太后亲弟,虽然官职不显,却是汉国最要紧的人物之一,奴婢自然认得。”“八月初九晚上,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卓云君回想了一下,“八月初十是北岳大帝诞辰,初九夜间,奴婢在观中讲南华真经,到戌时方散。颖阳侯一直在观中,还用了斋饭。”“你没记错吧?”卓云君笃定地说道:“不会记错。”程宗扬越发疑惑,吕不疑戌时还在上清观,当然不可能在上汤出现。那么当晚出现在上汤,打着吕字旗号的车驾,究竟是谁人所有?

“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卢五哥接了笔生意,要找几个人。”程宗扬简单说了一下这几天的经过,连自己的猜测也没有瞒她,然后道:“吕不疑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有。初十北岳大帝的诞辰,颖阳侯原本要奉祭,但那天他刚到不久,就被门人叫去,然后匆匆离开,似乎是有什么急事。”与其继续捕风捉影,不如直捣黄龙,找吕不疑当面问个明白,也好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宗扬索性道:“有没有办法把他引出来?”卓云君摇了摇头,“颖阳侯虽名不疑,为人却甚是谨慎,出入都有大批家奴随行。即使听经时,身边也有几个随从形影不离。”“这家伙也太小心了吧?”“此观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奴婢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吕家有一个很厉害的仇人,颖阳侯的父亲就是死在那个仇人手里。”“颖阳侯的父亲?那不就是太后的爹吗?”程宗扬心里一动,“他们的仇人是谁?你知道吗?”“吕家对此讳莫如深,奴家只听说是暴毙。似乎是被某个仇家毒杀。”程宗扬心下雪亮,这事九成九是死老头干的。太后的亲爹死在朱老头手里,正经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汉国天子驾崩后,太后垂帘听政,执掌大权,难怪朱老头会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到南荒。

“吕不疑这些天的动向,你打听一下。”“是。”“小心别让人起了疑心。吕不疑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那件事绝非小可。”“奴婢知道了。”卓云君抚住他的肉棒,媚声道:“主子好硬呢……”说着妩媚的一笑,分开双腿,露出自己股间水灵灵的凤眼美穴。

有这么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坐在大腿上,耳鬓厮摩,自己想不硬都难。但程宗扬知道卓云君刚才已经泄出阴精,这时主动承欢,是拼着伤及元阴,也想让自己多恢复一些。不过黑魔海大祭迫在眉睫,让她实力受创,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算了吧。你要想服侍,帮我吹出来好了。”卓云君柔声道:“主子要双修才是。不若奴婢叫几名弟子来服侍主人?”程宗扬道:“你这师傅也太不把弟子当回事了--有出色的给我留着。”程宗扬说着推开屏风,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一愣。

原本在锦衾下沉睡的平城君,此时被剥去衣裙,赤条条躺在席上,罂粟女和惊理正围着她说笑抚弄。

程宗扬皱眉道:“你们在干什么?”惊理放开手,笑道:“奴婢原本只是好奇这些贵人的身子是什么样,不成想却发现一件趣事……主人您瞧。”惊理摊开手心,手中是一个寸许高的木偶,木偶上用细小的暗红字迹写着几组干支,似乎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是在她身上找到的。”卓云君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巫蛊。以诅咒杀人。”程宗扬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她藏在身上的?她在诅咒谁?”“要看这生辰八字是何人的。”程宗扬道:“不会是诅咒汉国的天子吧?”卓云君道:“从生辰八字看,这人年纪已然不轻了。”从生辰八字把人找出来?程宗扬赶紧摇头。这几天他找人找得想吐,实在没兴趣再给自己找事。说到底,她诅咒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放下木偶,“把她衣服穿好。现在身处险境,你们两个别多事。如果露出马脚,这地方就不能待了。”两女帮平城君重新穿好衣物,程宗扬对卓云君道:“鹏翼社人多眼杂,你就别露面了。”“是。”……回程时程宗扬没有乘马车,直接骑马驰回鹏翼社。一进门,他就感受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蒋安世、敖润和刘诏都在社内,正在后院清洗刀上、衣上的血迹。马厩里,一名赤膊的汉子像虾米般被捆成一团,肩头刺着一只虎头,正是坐地虎。

“交手了?”蒋安世点点头,“来了三个人。我和老敖各放翻一个,剩下一个被老刘堵在屋里,眼看闯不出去,自杀了。”死士!程宗扬心头一紧。仅仅为对付一个地痞,就动用了死士,可见颖阳侯的志在必得。

程宗扬看了眼坐地虎,有点头痛这家伙怎么办。

哈米蚩慢吞吞道:“交给我。”青面兽拍了拍胸膛,然后挑起大拇指,意思是叔公很厉害,肯定能搞定。

“给你们了。”程宗扬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死活不论。”程宗扬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但也绝非迂腐的君子。这时候如果还在乎坐地虎的生死,只会缚住自己的手脚。对手是连朱老头都要吃瘪的吕氏家族,一个不小心,十几名兄弟的性命就被放在刀刃上了。

卢景翻着白眼,脸色十二分的不爽。伏袭坐地虎的手下出事,肯定会惊动颖阳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程宗扬这边还算办成一件事,确认了当晚路过上汤的并非吕不疑,他却是一无所获。

“从初九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赛卢。”“哪里的消息?”“道上的。”以卢景的出身,在洛都肯定有他自己的关系。程宗扬不再询问,说道:“我路上已经想过,还要去找那些游女。”卢景也是同样的意思,赛卢是扒手,又在上汤出现,与那些游民多半相识。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

“那我们去上汤?”“用不着。”卢景早有准备,“他们来洛都了。道上人说,刚有人出手了一批金银葬器。为首的是一个女子。有人认得,叫延香。”“鼓瑟那个?”“很可能。”“她们在哪里落脚?”“赌坊。”“那我们还等什么?”卢景道:“我要回寓所一趟。”姓唐的肯定还会到寓所来,一方面是打听消息,一方面是交付应诺的金铢,更重要的是确认他们是否生出疑心,有没有远走高飞。卢景如果回避,接踵而来的也许就是颖阳侯派来的杀手。

乐津里的寓所此时肯定已经遍布眼线,程宗扬没跟着去凑热闹,带上了高智商和冯源两个,在相邻的治觞里找了处酒肆。

“城东的步广里有处宅子怪合适,”冯源道:“地方不大,但靠近城边,挺安静,出路也方便。就是价钱有点贵,要六百金铢。”程宗扬一听便道:“挺便宜啊?先买下来!”冯源干笑两声,“头儿,那个……老冯啰嗦两句,六百金铢不便宜了,折成铜铢要一百二十万,同样的宅子,在舞都十万钱就能买到。”“你要这么算,”程宗扬道:“同样一处宅子,在舞都只能卖十万钱,在洛都能卖一百二十万--你选哪个?”冯源眨了半天眼睛,“这咋算的……”“买贵不买贱,师傅说得没错!”高智商道:“师傅,开矿的事我问了。”程宗扬根本没顾得上这茬,都交给高智商去打理,闻言道:“怎么样?”“我碰见一个管铁矿的小官,刚从山阳来。听他说,现在开矿好办的很,只要在官府签过文契,每年缴够多少铜料,你在矿上干什么,根本没人管。”“你见的是铁官?”程宗扬来了兴趣,“我听说不少大商人都是靠冶铁发家的。”“那是以前了。他说现在铁矿不赚钱。”高智商道:“官营的太多,汉国铁官就有四十九处,每年出的铁都用不完。如今市面上,一斤铁才二十铜铢。铜官只一处,在云水边上,邻近丹阳。只要首阳山的矿上能出铜,不愁卖不出去。”“汉国铜价多少?”“现在涨了点,一斤铜将近一百五十铜铢。”这个价钱比晋国贵出一成多,程宗扬道:“用工呢?”高智商道:“那个铁官说,他们是官营的,矿上用工有两种,一种是卒更,每丁每年要出一个月的徭役,派到矿上的有二百人,每月轮换。另一种是刑徒,只要管吃管住,别让跑了就行。”程宗扬这才明白宁成为什么毫不迟疑,用刑徒开矿根本就是官府惯例,养着犯人白吃白住不干活才是怪事。

“开支的成本要多少?”“便宜!”高智商道:“他们矿上有三百多刑徒,每个月只有吃食的花费,才一万多铜铢。”“不能吧?”在舞都时程宗扬问过市面上雇工的费用,每个月少则五百,多则千余。自己与宁成私下达成的协议,派到矿上的刑徒吃住以外每月给二百铜铢的工钱,已经够黑心了。可听山阳这个铁官的说法,他们矿上工钱一文没有,吃食每人每天才两枚铜铢--程宗扬都怀疑他们吃的是不是粮食。

“这都算多的了。卒更还便宜呢,连吃食的钱都不花,全是卒更自己带,最苦最累的活都让卒更去干。”程宗扬听得纳闷,“怎么卒更还不如刑徒?”高智商嘿嘿一笑,“人家就靠这个发财呢,要的就是让他们干不下去。”“什么意思?”“卒更是征调的平民,如果不去,就得掏钱,叫钱更。官府订的免役钱,一个人两千铜铢。二百人都掏钱,一个月就是四十万,比铁矿赚得还多!”高智商羡慕地说道:“那些铁官就靠这个富得流油,又省心又省事。”真是各有各的门道,这种发财的伎俩,自己想都想不出来,“如果卒更都不来,工人够吗?”“还有刑徒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累死算完。”程宗扬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居然在考虑囚犯的待遇。不过话回来,自己毕竟是私营的,出点工钱,官府和囚徒各得一半,大家皆大欢喜,算是内外保个平安。至于山阳的铁官这么搞,他很怀疑能不能干下去。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鸣玉的轻响,一双雪白的小手托着木盘伸来,将一只酒壶放在几上。那手又白又嫩,宛如细瓷一样。

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客人要的酒烫好了。”程宗扬抬起头,只见面前是一个娇俏的少女。她皮肤白得出奇,红唇犹如一朵小巧的玫瑰,双目凹陷,鼻梁高高的,一双碧蓝的美目灵动秀美,睫毛又弯又长,却是一个漂亮的胡姬。

洛都的酒肆都是席地而设,三人面前摆着尺许高的木几。那胡姬屈膝跪坐,把丝绳系着的滚烫酒壶放在几上,然后从木盘中取出饮酒的耳杯,用餐的碗盏、匕箸,一一摆好。

她穿着一袭粉色的长裾深衣,衣缘镶着宽大而鲜艳的朱红色滚边,外面罩着一件浅红的对襟襦衣,腰间垂着两条红罗连理丝带。那胡姬只有十五六岁,微微低着头,乌亮的长发挽成双鬟,耳上戴着一对莹润的明珠,露出雪白的玉颈。双眉修长,五官与汉国女子迥异,虽然是汉装服饰,却充满了塞外的风情。

胡姬摆好酒,又去厨下取菜,她穿的长裾绕身而系,勾勒出秀美的身材,裾尾一直拖到地面,走动时摇曳生姿,宛如一朵鲜花冉冉而行。

冯源朝高智商挤了挤眼睛,“这小妞怎么样?”高智商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没张开的小丫头,本衙内没兴趣。”冯源感叹道:“难怪是程头儿的徒弟呢,嫩的都看不入眼啊。”“瞎说什么呢?”程宗扬不乐意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哥不喜欢嫩的?”冯源嘀咕道:“我哪只眼睛都看见了啊。”眼看着胡姬又捧着托盘出来,程宗扬斥道:“闭嘴!”胡姬将一盘烩好的鲤鱼放到案上,然后收起木盘,嫣然一笑,“久等啦,请慢用。”她声音清丽,但吐字还有吃力,似乎咬着舌尖才能说出来。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你是魁朔部族的人吗?”胡姬惊讶地张大美目,“你怎么知道呢?”“我认识一个魁朔部族的老人,说话和你有点像。”“真的吗?”胡姬惊喜地说道:“奴和阿爹在洛都住了好多年,还没遇到过故乡的亲人呢。”“你阿爹呢?”“阿爹去买粟米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胡姬急切地说道:“你可以告诉我吗?”冯源悄悄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程头儿,泡妞是有一套。

程宗扬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哎呀!”胡姬连忙起身,“奴忘了收雨篷……”“呯”的一声,门外的木架被人撞断,雨篷被整个掀到一边。胡姬生气地说道:“你们为什么要弄坏我的雨篷?”一名豪奴道:“这篷子挡我们将军的车驾!”“便是将军也不能随便打坏人家的东西!”“嘿!这小胡女还挺厉害。我们将军可是羽林郎,天子亲卫!”争吵间,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个俊秀的少年,他穿着锦服,戴着一顶弁冠,双臂张开,懒洋洋靠在车上,唇角带着一丝轻浮的笑意。

那豪奴抢先道:“这酒肆的篷子挡了将军的路。小的已经把它拆掉了。”少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经意间看到店中的胡姬,眼睛顿时一亮。

“停!”少年的慵懒一扫而空,他叫停马车,然后利落地跃下来,满面春风地说道:“怎么能乱拆人家的雨篷呢?赶紧放好!姑娘没有受惊吧?哈哈,这些小的不懂事,我回去就教训他们。”胡姬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少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地跟着过去,笑嘻嘻道:“难道生气了?放心!我让他们赔你一顶新的!来人啊!去买顶新雨篷,要最好的!”“不要。”胡姬道:“把雨篷放回去就好。我不要你的东西,请回吧。”“说几句话而已嘛。”少年仰头看了看天,惊道:“好像又下雨了,我们进去说吧。”“已经说完啦。不用进来啦。”“哇!原来是酒肆!我正好想喝酒。”“没有位置啦。”“那不是还有个空位?哦,他们不用进来,就我自己。”后面的豪奴小声道:“将军还等你回去呢。”“误不了事!”少年喝斥一声,然后涎着脸跟着胡姬进了酒肆,“不错!不错!这地方挺好。”胡姬臭着脸道:“你要什么?”少年左右看了看,指着程宗扬的席面道:“跟他们一样。”店内沿墙设着一道土台,上面安放着一排酒瓮。胡姬拿起覆瓮的碟子,用竹制的酒提打了一壶酒,浸入炉上烧的滚水中,然后将一条剖洗好的鲤鱼穿好,架在炉上烧炙,一边调制鱼羹。

胡姬对他不理不睬,那少年却一点都不见外,他一路跟着少女,伸着脖子看她打酒、烫酒、做菜,一边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好香。”也不知道是说酒香还是人香。

冯源悄悄道:“衙内,这小子有点像你啊。”“我在临安可比他气派多了。这种酒家女,信不信少爷我勾勾手指,就有狗腿子送过来?”高智商抄起筷子尝了一口,“这鱼不错!师傅,你来尝尝!”“不怕挨打?”“就吃口鱼,哈大叔真要打死我,我也认了。”程宗扬看着他瘦得脱形的模样,心里有点不忍,这要让高俅看见,保不定怎么心如刀绞呢。

“姑娘贵姓?”少年热情地说道:“我姓冯,叫冯子都。是宫里的羽林……中郎将!姑娘的手好漂亮……”胡姬提起丝绳闪到一边,少年的手险些伸到沸水里。

程宗扬拿着筷子,慢慢扭过头,这家伙是冯子都?霍子孟的家奴?

少年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坐到自己席上,坐下来他还不安分,斜着身俯在几上,一手托着腮,歪着脑袋打量着那个少女。

胡姬冷着脸奉上酒食,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忽然眼角闪过一道亮光,胡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道隐约的光柱从庭中穿过,在壁上映出一个盘子大的光圈,上面还有着细致的花纹。

胡姬讶异地顺着光柱看去,只见冯子都手里拿着一只铜镜,镜面打磨得光泽闪耀,毫无瑕疵,那纹饰竟然是镌刻在镜背上的,反射时居然透过镜面,在光影中呈现出来。

冯子都拨弄着铜镜,炫耀地说道:“这是透光宝镜,一枚就价值百万!你瞧镜身,简直像纸一样薄。”胡姬好奇地往镜中看了一眼,清晰的影像使她吃了一惊,“好亮……”“宝镜配佳人!这枚宝镜,只有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才配用。”冯子都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把铜镜系在胡姬的红罗裾上,还打了个同心结。

胡姬回过神来,雪白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她扯了一下没扯下来,索性将罗裾撕开,把铜镜弃之于地。

“我不要你的东西!拿走!”冯子都挑了挑眉毛道:“小美人儿,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冯子都堂堂的羽林郎,霍大将军门下,天子亲卫,你一点面子都不给?”胡姬怫然起身,才发现那几名豪奴也进了店里,像一群秃鹫一样把她堵在酒肆内,一个个目露凶光。

胡姬慢慢往后退去,冯子都把案几一推,傲慢地站起身。

胡姬忽然道:“我是有丈夫的!”说着往旁边一指,“就是他。”第四章高智商刚夹了一筷子鱼肉,忽然一根玉指点到自己鼻尖,他愣了一下,看了看冯子都,又看了看胡姬,然后果断说道:“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啊!”程宗扬筷尾重重戳在高智商腿上,高智商惨叫一声,面对着师傅充满杀气的目光,立刻道:“老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胡姬松了口气,连忙躲在高智商身后。

冯子都皱眉道:“你是她丈夫?”高智商恶狼一样把鱼塞到嘴里,“那还有假?我都睡过几百次了!”胡姬在后面狠狠拧了他一把,高智商也不含糊,立刻报复回去,在她手臂上重重拧了一下。胡姬捂着手臂,疼得泫然欲滴。

冯子都冷笑道:“你蒙谁呢?当我没长眼睛?”“她说是,我也说是,怎么着?你不服?”“这么一朵鲜花,你这狗屎也配!”“啪!”,高智商把筷子往案上一拍,“孙子!你骂谁狗屎?”冯子都不屑地说道:“瘦得跟鸡仔似的,还敢跟本将军叫阵?来人!查查这小子的来历!本将军怀疑他是奸细!”“谁敢动!”高智商说着,“呯”的一声,把一块腰牌扔到案上。

看到腰牌上的字迹,冯子都脸颊抽动了一下。那几名豪奴也面面相觑,那腰牌上的官职并不高,问题是羽林天军是天子亲卫,大多都是功勋亲贵子弟,里面水深得很,随便一个军士说不定就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冯子都一口气堵在心里,他仗着霍大将军的宠信,在洛都声名喧赫,一般的官员也不放在眼中,可说到底不过是霍家的家奴。羽林天军那些同袍的底细他比谁都清楚,个顶个的有来头,这事如果要闹大,自己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小子,你有种!”冯子都撂了一句狠话,却是打起了退堂鼓,准备摸清这小子的底细再来收拾他,“我们走!”胡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想起来自己刚才吃了亏,气恼地在高智商臂上拧了几把。

高智商躲了几下没躲开,忽然开口道:“慢着!”冯子都回过头,只见那瘦子嘿嘿一笑,反手摸出三只骰子,在手中抛了抛,一边被胡姬拧着,一边嘻皮笑脸地说道:“要不咱们赌一把?彩头就是我老婆。你要赢了,我老婆立马归你。你要输了,就转身出去,往后别登这家店门,怎么样?”胡姬一听,玉脸顿时涨得通红,手指拧得更加用力。

冯子都盯着高智商手指的动作,然后抬起眼睛,凛然道:“要赌就按咱们羽林天军的规矩--角力,敢不敢!”高智商呆了一下。

冯子都心里窃喜,这小子瘦得跟螳螂似的,浑身都没二两肉,看他抛骰的动作,胜负难料。换成角力,自己非让他输个灰头土脸不可。

冯子都大度地说道:“我也拿点彩头--只要你赢了,这枚铜镜算你的!你要输了,这小美人儿我可带走了。”胡姬在后面使劲拧着高智商,高智商扭头道:“再拧就把你输掉!”胡姬停下手指,气愤地瞪着他。

“怎么赌?”冯子都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胳膊,“都是军中同袍,简单点,掰掰腕子!”冯源心头忐忑,低声道:“这小子行不行啊?”程宗扬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得看哈爷行不行了。”案上的酒食都被撤到一边,两人席地而坐,各自伸出手臂,放在案上。

高智商一捋起袖子,周围便嘲笑声四起,“这小子胳膊跟柴火棍儿似的,还敢跟冯爷掰腕子?”“小心把他的小细胳膊给撅折喽。”“小子,你还有老婆吗?我也跟你赌一个!”两人手掌握在一处,拇指相扣,接着肌肉猛然绷紧。出乎冯子都的意料,那瘦子胳膊细是细,却结实得出奇,自己倾尽全力一扳,竟然没能把他的手臂扳下去。这家伙手掌里满是硬硬的茧子,真看不出来是干惯体力活的。

高智商咬紧牙关,没有多少肉的手腕绷出一条条筋腱,他以前也不是没跟人掰过手腕,可谁敢赢高太尉家的衙内啊?是个意思让他高兴一下就完了。说来这还是头一回正经跟人角力。虽然高衙内一向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凭他以前玩个妞还得让小婢扶着的体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现在只能祈佑哈大叔别跟干爹以前请来的师傅一样,也是忽悠自己的。

冯子都能进羽林天军,好歹是练过的,底子比高智商强得多。僵持片刻后,渐渐占了上风。

周围的豪奴大声叫好,打定主意要看这小子的笑话。

高智商额头青筋迸起,汗水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胡姬瞪大妙目,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冯子都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接着大喝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手腕用力一扳。高智商手臂猛地倾斜,手背几乎触到几案。

胡姬都快哭出来了,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当彩头,更是羞愤交加,伸手往高智商大腿上用力一掐。

谁知这一下正中要害,高智商像被刀砍一样,“嗷呜”惨叫一声,手臂猛地翻了过来,“呯”的一声拍在案上。

刚才还在奚落那瘦子的豪奴顿时哑了,酒肆内鸦雀无声。冯子都脸色铁青,高智商也不比他好多少,这会儿死命夹着双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滚落,脸色又灰又白。

只有胡姬兴奋地拍着手,“赢啦!赢啦!”“臭丫头!闭嘴!”高智商惨叫着喝了一声,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哆嗦着嘴唇摆出一副凛然的神情,抱拳道:“好汉子!我立地太岁甄厚道生平没服过谁,今日算是服气了!方才胜负大家心知肚明,大恩不言谢,将军仁义之心,成全之恩,我记下了!这铜镜绝不敢收,还请奉还,改日再登门道谢!”冯子都愣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哈哈,“你知道就好!”这小子这么识趣,每句话都说到自己心坎里,角力虽然输了,却输得满心舒坦。冯子都脸上的怒色一扫而空,重新变的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刚才真是有意相让,以成人之美。

“甄厚道是吧?改天找你喝酒!走了!”冯子都很义气地抱抱拳,然后带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他这边刚走,高智商就一头栽到地上,夹着腿像蚯蚓一样蠕动着,惨叫道:“痛死我了……”胡姬惊慌失措,一叠声道:“怎么了?怎么了?”程宗扬道:“手腕断了吧?”胡姬惊叫一声,怎么也没想到一场角力,会把他手腕掰断。

程宗扬道:“先去打点凉水来。”胡姬慌忙去打水。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还装呢?”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道:“我这不是被逼得没辙了吗?嘿!师傅,你别说,哈大叔教我的一点都不假!刚才掰腕子,掰到一半我就知道赢定了!”冯源讶道:“那你装啥呢?”“我要真赢了他,那就结仇了。咱们是来办事的,我平白给师傅添个仇家算什么事?对吧,师傅?”“对。你小子真有长进。”高智商得意地说道:“我爹说我聪明,你们还不信。打出来的交情跟别的交情分外不同,我再走他的门路就方便多了。”冯源道:“那他都走了,你还装啥呢?”“那丫头竟然拿我当挡箭牌,我要不把吃的亏都给占回来,我就不姓高!哎哟……”高智商又躺在地上惨叫起来。

胡姬拿着水过来,看着他的惨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高智商挣扎着拽住冯源的衣角,虚弱地低声说道:“大哥……帮……帮我揉揉……”冯源手一甩,“自己揉!”胡姬连忙道:“我来帮你揉。”她一边给高智商揉着痛处,一边愧疚地小声道:“都是我不好……”“里……里面一点……就是这儿!”“咦?好奇怪……”“就是这儿没错!刚才你掐的!”高智商哭诉道:“都肿了……”“对不起啦……”“轻点啊。”胡姬在他腿间小心揉着,一边担心地发现他伤处越肿越大。

高智商舒服地躺在席上,得意的朝师傅挤了挤眼。程宗扬刚想开骂,忽然间一愣,像见鬼一样直勾勾盯着高智商的脸,片刻后他霍然起身,离开酒肆。

高智商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对冯源道:“怎么了?”“不知道啊?”冯源爬起来,“我去问问!”程宗扬走得极快,冯源差点没追上,他边跑边叫,好不容易才喊住程宗扬。

“程头儿,你去哪儿?”“我有点急事,先回去一趟。”“出了什么事?”“没事。”“你刚才还说有急事!”“跟你没关系。”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别问了。”“我们呢?”程宗扬镇静了一些,“难得来洛都,你们好好玩吧。”程宗扬一路赶回鹏翼社,找到哈米蚩劈头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也不管你怎么摆治高智商那娃,就一条--让那小子胖起来!越快越好!”哈米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问。

哈米蚩并不一定是知道底细,事实上连自己都拿不准。只是刚才那一眼,让程宗扬惊觉到高智商的长相竟然与某个人相似。坦白地说,相似的地方并不是太多,但这一点微小的可能性,已经让程宗扬大吃一惊。这事只有回临安,见到高俅才能问清楚--说不定连高俅也被蒙在鼓里--岳鸟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会儿想也是白想,程宗扬只好把可能有的秘密藏得更深一些,然后岔开话题,“五哥呢?”……卢景把裹好的金铢往箱里一丢,“第七份钱。”卢景已经给过姓唐的中年人六个名字,加上坐地虎就是七个。

卢景拍了拍手,“咱们还有两天时间。”姓唐的中年人显然还不知道伏袭坐地虎的人已经出事。敖润等人在下汤把尸体都已经处理干净,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最难确认,谁知道那些死士是不是一路追杀坐地虎去了外郡?但能够拖延的时间也有限,最多两天,姓唐的中年人肯定会反应过来。

程宗扬实在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原因让颖阳侯杀心大起,要把一个脚店里毫不相干的住客全部杀光?那些客人身份、背景截然不同,除了当晚在长兴脚店住过,没有丝毫共同点。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晚在脚店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被颖阳侯灭口。可偏偏当晚吕不疑又不在上汤,难道是有人冒名干了什么勾当?如果是这样,颖阳侯大可去官府报案,何必自己动手?

姓唐的变易身份,来委托阳泉暴氏帮忙,这件事也透着蹊跷。但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权衡一遍,程宗扬认为姓唐的并不知道卢五哥的真实身份。他选择阳泉暴氏,很可能确实是听过阳泉暴氏的名头,最重要的原因是阳泉暴氏本身是晴州人氏,只是在洛都寓居,比起本地的黑道人物更容易灭口。

“这漟混水太古怪了。”程宗扬道:“真不知道是福是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卢景一边说一边换好衣物,“查到底就知道了。”相比于那些无名无姓,甚至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路人,找到延香简直像喝水一样容易,两人连路都没绕,直接去道上人所说的赌场就找到了那帮游民。

赌场位于金市附近一处民宅,看上去颇为简陋,进出的客人也不是腰缠万贯的富豪,显然是私设的赌窝。

卢景道:“这是朱安世的地盘。”程宗扬笑道:“跟老蒋撞名了。”卢景和门前的汉子对了几句切口,然后领着程宗扬入内。院中用蒲席搭了一个大篷,里面挤满了赌客。有些人在玩程宗扬在晋国见过的六博,但用来投掷的不是箸,而是一种很罕见的骰子,足足有十八个面,运气好的,一把就能获胜。

有些人在玩射数,用碗把钱铢一扣,让人猜是单是双,一把定胜负,最是痛快。

还有在掷钱,倒和宋国的关扑差不多,用三枚钱铢轮流投掷,以定输赢。

两人随便掷了几把,然后往内走去。内间也是赌场,但用屏风隔出不同的空间,以免打扰。里面的装饰明显比外边高出一筹,案上的钱铢也从铜铢变成了银铢,如果遇到豪客,一把赌注上万钱也不稀罕。

“那边。”卢景低声提醒。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一扇屏风后立着几个男女,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穿着白色的长裙,正是那名鼓瑟的女子。她用的赌具自己还是头一回见,面前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中间隆起数寸,顶部呈圆形,通体用硃砂调出的红漆髹过,像玉石一样光滑无比。上面散落着几枚木制的棋子,分为黑白两色。

一名男子挽起衣袖,右手伸到盘中,用眼瞄了片刻,然后屈指一弹。被他弹中的黑子滑上圆丘,将一枚白子撞开,黑子也反弹回来。那男子懊恼地摇摇头,似乎是错过了一次机会。

延香挽着一条丝帕,然后纤手一扬,丝帕飞出,甩中下面一枚白子。白子滑上圆丘,正击中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脆响,那枚黑子被弹飞,白子稳稳留在原处,飞出的黑子又将另一枚黑子一并击下,等于一次打掉了两枚黑子。

两人一来一往,将各自的六枚棋子往中间弹去。延香每拂必中,男子几次试图扳回劣势,最后都功亏一篑。不多时,男子的黑棋就被全部弹飞,盘中只剩下延香的白子。

延香笑吟吟抬起手掌,那男子虽然气忿,还是拿出钱袋,往她手中一拍。

“谢啦。”延香这一局赢了几十枚银铢,收获颇丰,正待再弹,却讶然扭过脸来。

“是你?”程宗扬还是那副公子哥的打扮,身后带着一名老苍头。他笑着拱拱手,“幸会!幸会!”延香一笑,“你莫非是故意跟着我?为何不去找延玉呢?”她还不知道延玉被杀的消息?还是别有缘故?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着,本来是打听赛卢的消息,话到嘴边换了一番说辞,“太遗憾了,我去偃师,听说延玉姑娘已经走了,可惜失之交臂。”“走了吗?”延香有些疑惑反问一句,旋即笑道:“左右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公子如此痴心,延玉知道也会很开心呢。”果然他们没有得到延玉的死讯。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姑娘会在这里,今日倒是巧遇。”“你也是来赌钱的吗?”“姑娘有兴趣来两把吗?”程宗扬打着主意输给延香几局,套套交情再说,没想到延香笑着一口回绝,“奴家才不跟你赌。你那个老苍头眼睛太亮啦。”这女子倒是有几分眼力,能看出卢景非同寻常,程宗扬只好道:“其实我是来找人的。”“公子又找谁呢?”“赛卢--姑娘认识吗?”延香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娇媚地作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奴家才不认识那种人呢。”程宗扬心头微震:她在撒谎!……朱安世身材高大,颌下留着一把长须,看上去仪表堂堂,只是眉角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使他神情间多了几分阴鸷。

“毕竟是在你地盘上,还得跟你说一声。”卢景没有更换衣物,仍旧一副苍头的打扮,和朱安世说话的口气却一点也不见外。

“游女?”“不错。”“延香?”“是她。”朱安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口道:“半个时辰。”走出陋巷,程宗扬道:“什么意思?”“那个叫延香的游女瞒着话不肯说,少不得用点手段。但她在朱安世的地盘里,不给朱安世一个交待就拿人,等于打朱安世的脸。”卢景道:“朱安世为人还算仗义,但有仇必报,是个狠角色。”强龙不压地头蛇,五哥该谨慎的时候还是很谨慎的。程宗扬道:“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等着吧。”卢景道:“游侠重然诺,朱安世既然答应了,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会把延香交到我们手上。”“对了,五哥,我遇见一个胡姬,是魁朔部族的人。”程宗扬把下午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道:“两天时间太紧,万一四哥赶不回来,也许能找她帮忙,问问那个拉胡琴的老头。”“你不怕连累她?”“她们就父女两个,还是胡人。等问完话,如果他们想回草原,就给他们一笔钱,想留下,商会里养两个人也容易。”卢景点点头。他不肯找外人,主要还是担心那个秘密太过重要,找来的通译万一靠不住,反而不妙。那个胡姬与程宗扬等人偶然遇上,又有下午的交情,安排稳妥的话,倒可以试一试。……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半个时辰之后回到陋巷。延香已经被唤来,在一处宅院中等候,见到他们先是一愕,然后恍然笑道:“奴家还以为是哪里的客人,原来又是你们。”卢景单刀直入,“延玉的客人,是叫陈凤吗?”延香俏生生抛了个媚眼,娇声道:“那位陈先生不是公子的好友吗?何必再问奴家呢?”卢景抬手将一封钱铢丢在案上,沉甸甸的份量,一听就知道里面是金铢。

延香收起笑意,“延玉出了什么事吗?”“我们有些事要问你。你不用问太多。”延香犹豫了一下,“你们问吧。”“陈凤做的是什么生意?”“漆料。那次他带了一批硃砂。”“他们那天住在什么地方?”“镇上。”延香苦笑道:“本来不该随便让她跟人走的,但阿玉最容易轻信男人,被男人说几句好话,心就软了……她是不是出事了?”“她回来过吗?”“没有。过夜后,她只给镇上相熟的人家留了句话,说要去偃师。”“延玉多大年纪?”“十六。”“身高。”“比奴家略矮一些。”“赛卢埋在什么地方?”“埋在--”延香忽然停住,然后惊恐地张大的眼睛。

“赛卢那天从脚店出来,找到你们,想出手几样东西。结果你们见财起意,杀了赛卢,抢了他的财物--是不是?”延香呼吸急促起来,丰满的胸部不住起伏。忽然她扭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向程宗扬。她本来生得俏美,一举一动都充满风流韵致,这会儿目露哀求,更显得楚楚动人。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一手提起她的手臂,手指扣住她肘尖下方的麻筋,略一用力。

一阵难以言说的酸痛感席卷而来,延香像触电一样,半边身体又麻又痛,她尖叫一声,美目迸出泪花。

程宗扬不喜欢辣手摧花,但不意味着他不会这么做。尤其眼下他已经没时间去慢慢套延香的话。

“指法太糙。”卢景批评一句,然后对延香道:“比他更狠的手法我会五百多种。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们没杀他。”延香哭得梨花带雨,泣声道:“他自己去挖墓洞,结果中了秽毒。等我们找到他,就已经死了。”“他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好几天前,天快亮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没有……呀!”程宗扬在她另一侧的麻筋上一扣,延香身子瘫软,柔美的肢体像缺氧的鱼一样在席上抽动,半晌才哽咽道:“真没有……”“他身上的东西呢?”“我们没有碰他身上的东西……不要!”延香尖叫一声,“他撞了鬼煞,没有人敢碰他,我们只把他挖出的洞填上了。”“他埋在什么地方?”“上汤,桑林里面……”延香抽泣着说了方位。

卢景反覆问了几遍,确认无误,才与程宗扬并肩离开。

“我去上汤。你去金市,看住那个胡琴老人。”赛卢竟然死了,而且还是盗墓时发生意外,被人随便埋在野外。手中本来就不多的线索又断了一条,胡琴老人虽然是个言语不通的瞎子,也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如果他再被人灭口,线索就彻底断了。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在金市旁边的落脚点等你。”卢景身形一闪,倏忽掠过土墙,接着一路穿房越脊,往西边的雍门掠去,朦胧的夜色,身形宛如一缕轻烟,转眼就消失不见。

程宗扬按了按腰间用来摆样子的短剑,像汉国士人一样昂首挺胸,步履从容地朝金市走去。

空气中传来一丝波动,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头也没回,“颖阳侯有异动?”惊理道:“没有。”“什么事?”惊理与罂奴不同,她出身于龙宸的杀手,很少会主动现身。她此时出现,多半有什么事情。

“你们刚走,朱大侠就派人把那些游民都杀了。”程宗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惊理。

“他们把人分别叫到旁边一处宅院里,先动手杀人,然后把尸体砍去首级,扔进一口枯井。”程宗扬完全没想到朱安世下手如此狠辣,竟然在城中杀人越货。

“他们刚开始动手,似乎很匆忙的样子。”惊理道:“奴婢不知道那个叫延香的女子主人是不是有用,要不要救她下来?”“废话!”程宗扬毫不迟疑,转身掠向来处。……宅院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延香双手捆在一处,嘴巴被塞住,白裙上沾满血迹,惊恐地瞪大美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好友逐一死在刀下。

朱安世负手立在院中,脸色阴沉,眉角的刀疤微微跳动。他几年前犯过一桩大案,被官府通缉至今,不得不隐身陋巷。谁知今日竟有人摸到他藏身的赌场。

朱安世能藏匿至今,本身在洛都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很快有眼线透出消息,却是这些游民走漏了风声,被人盯上。

这会儿也不知道他们走漏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朱安世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查清他们是否冤枉。几个游民而已,干脆杀光,免得后患无穷。

手下迅速收拾细软,备好马车。朱安世盯了那些游民一眼,然后登上马车,吩咐道:“收拾干净。”程宗扬赶到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院中只剩下两名大汉负责收尾。他们把死者的头颅砍下来,装进麻袋,尸体扔进一口枯井。即使事后被人发现,这些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也只会成为无头悬案。

当一名汉子提着带血的长刀过来,延香眼中只剩下绝望。那大汉冰冷冷看着她,然后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撕。延香引以为傲的胸乳跳了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大汉张开手掌,朝延香胸乳抓去。

忽然一条身影从檐上掠下,一脚踹在那大汉颈侧。那大汉被踢得身体旋转过来,头下脚上,一头撞在阶下,顿时昏迷过去。另一名大汉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进枯井,闻声立即拔起长刀,喝道:“谁!”那男子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延香。与他目光一触,延香立刻认出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刚刚生出的希冀彻底绝灭,绝望重新爬上心头。

第五章程宗扬俯身想拉起延香,忽然心生警兆,身体拚命一斜。间不容发之际,一支匕首贴着颈侧飞过,弯曲如蛇状的刀身击中阶上的青石,溅起一片石屑。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土墙,他身穿黑衣,脸上戴着铁铸的面具,宛如一尊充满杀气的魔神,挥刀朝程宗扬劈来。

程宗扬还未站稳,便一手探入怀中,擎出珊瑚匕首,旋身格住长刀。臂上一沉,一股真气狂涌而来,程宗扬瞬间估出对手的修为,斜身卸去力道,左腿铁鞭般甩出,踢在那人肋下。

“篷”的一声闷响,那大汉身形一晃,挥出的长刀偏到一边,将阶下昏迷的汉子拦腰劈开。

血肉横飞间,程宗扬抱住延香一滚,避开刀锋的范围。

墙头人影耸动,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纷纷跃入院中。那些黑衣人默不作声,散发出逼人的杀气,显然是手上有不少人命的亡命之徒。朱安世那名手下只是寻常的江湖好手,不过数招就被砍中小腿,跪倒在地。

“别杀他!”一名黑衣人拦住同伴,然后道:“朱安世--去了哪里?”那汉子腿上血如泉涌,神情却毫无惧色。

黑衣人道:“只要你说出来,立刻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那汉子放声大笑,“某家岂是贪图富贵之徒!”他一把撕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然后挺起身,执刀喝道:“生死!命耳!”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光交错间,锋利的长刀砍进他的头颅,劈开他的胸膛,斩断他的手臂,划开他的小腹,那汉子却毫不退缩,直到被人乱刀分尸。

程宗扬已经看清冲进来的黑衣人共有六人,其中四人面具上铸着豹形,那名身材最壮硕的大汉和开口的黑衣人,面具上则铸的猛虎,而这两人,也是修为最高的两个。单独对阵,自己有七八成赢面,两人同上,自己多半要输。六个人全上的话,肯定是十死无生。

为首的黑衣人提刀指向程宗扬,寒声道:“朱安世在哪里?”程宗扬苦笑道:“我说我是过路的,你信不信?”黑衣人冷哼一声,握刀的手掌缓缓收紧。

“等等!”程宗扬在他们正要出手之际突然开口,“你们刚才说的赏金还算不算数?”“说出朱安世的下落,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喂,”程宗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泄漏了很多信息啊?一开口就赏钱百万,即便在王侯贵人云集的洛都,也没有几家。授职羽林天军更要命,如果我没记错,羽林天军是霍大将军亲自掌管,能随口允诺,你们家主的家世地位可不一般--家资豪富,地位尊崇,还能豢养家臣,你们家主的身份差不多也呼之欲出了吧?”庭中安静得针落可闻,片刻后,那名黑衣人冷笑着揭下面具,“告诉你又何妨?我等主公便是襄邑吕侯!”襄邑侯吕冀,颖阳侯吕不疑之兄,太后亲弟。按照汉国传统,这位声名赫赫的外戚,将是接任大司马大将军不二人选,也是霍子孟之后的群臣之首。难怪敢这么嚣张,直接杀上门来。

程宗扬道:“朱大侠何时得罪过襄邑侯?要斩尽杀绝?”“朱安世横行不法,私藏囚犯,贩卖赃物--这些还不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程宗扬道:“就算你说得全对,那也该官府出面。你们不过是襄邑侯的家奴,难道以为自己是官府吗?”那名雄壮的大汉沉声道:“少废话!杀了他!”“我和朱安世没关系,纯属路过,”程宗扬叫道:“只要各位高抬贵手,我这就和同伴离开!”为首的黑衣人道:“你是她的同伴?”“没错,我们自小青梅竹马。”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最后为首的黑衣人抬手亮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一块雕琢成同心式样的玉佩,莹润的玉质在夜色下似乎发出光来。这种上品的羊脂玉绝不多见,程宗扬一眼就认出,这玉佩与自己捡的鸳鸯玉佩是同样的质地,甚至很可能出于同一名工匠之手。

程宗扬心念电转,口中说道:“是我捡的。”“在哪里捡的?”“伊河边上。”“什么时候?”“五天之前。”程宗扬道:“是在一辆损坏的马车上。”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残忍而又玩味的神情,然后笑了笑,“你运气很好。”接着喝道:“杀了他!”两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不言声地掠来。程宗扬脚尖一挑,将一柄遗弃的长刀握在手中,接着腾空而起,带着逼人的气势朝两人头顶直劈下去。

看到那个年轻人露出这一手,为首的黑衣人有些意外,即使在襄邑侯的门客中,能有五级修为的强者也绝不会太多,而这人的年纪比起其他的成名高手可年轻了一大截。

两名黑衣人倏忽分开,刀光匹练般卷起,朝他双腿斩去。程宗扬身在半空便是一招虎踞空山,刀光猛然间暴射开来,将两人逼开,接着长刀由下方挑起,将右侧那名黑衣人的长刀荡开半圈,随即一脚踢在他肘下。

黑衣人没想到他看起来貌不惊人,刀法却强悍如斯,一个不慎,长刀脱手而出,接着胸口一阵剧痛,锋利的刀刃像虎牙一样撕开他胸口的肌肉,硬生生劈断他的胸骨。

黑衣人溅血倒地,程宗扬抢上前去,左手一捞,稳稳接住飞出的长刀。双刀在手,程宗扬如虎添翼,双刀左防右攻,将另一名黑衣人杀得连连后退。

十余招转瞬即过,忽然程宗扬双刀齐出,趁那名黑衣人来不及回防,一记虎啸奔雷,交叉劈在他面门上。“铛”的一声巨响,那名黑衣人的铁面具仿佛被重锤击中,凹陷下去,脖颈折断一样向后折去,眼眶中迸出两股鲜血。

程宗扬经常跟星月湖那帮强人混在一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本身已经稳稳踏入第五级坐照的境界,比起寻常的武林大豪也不逊色。此时双方都是以快打快,短短几息,两名黑衣人就被斩杀,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那名杀神般的大汉终于出手,长刀一动,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刀锋卷起,平地带起一股狂飙。

程宗扬心下大定,这家伙虽然气势十足,但能放而不能收,刀法的修为即使比自己强点,也很有限。

不过对手显然没打算和他一对一决出胜负。另外三名黑衣人同时展开身形,一起朝程宗扬攻去。为首那名黑衣人加入战团,程宗扬顿时感受到压力。那人刀法十分诡异,招法中劈砍极少,而是多用捅刺,挡格起来十分吃力。

程宗扬从不逞强硬撑,眼看要吃亏,立即召人助战。惊理身形未现,一枚利刺便贴着地面悄然射出,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脚踝。

“别慌!”为首的黑衣人一声断喝,然后蓦然出刀,凌空一击,将另一娥眉刺劈落在地,接着往暗处杀去。

程宗扬少了一个强敌,终于稳住阵脚,但惊理的修为他心里有数,本来就比起那名黑衣人差了少许,眼下元阴未复,能自保已经不错了。眼前这三名对手,还需要自己来解决。

刀声连串响起,程宗扬在三人的围攻下节节后退,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一跤坐倒,胸前空门大露。这样的机会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错过,戴着猛虎面具的壮汉本来就攻得极紧,见状立即飞身而起,长刀对着程宗扬胸口斩下。

程宗扬忽然一笑,身体往旁边一翻,顺势踢开身后的麻袋,露出下面一个又黑又深的井口。

那大汉大吼一声,长刀由下劈转为横扫,试图避开井口。但程宗扬早就防着他这一招,挺刀在他刀尖上一磕,用巧力把他的攻势引到一边。那大汉原本离井口还偏着尺许,被程宗扬一引,反而变向,活像投井一样往井口钻去。他在空中无从借力,再试图变招已经来不及了,大骂声中,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连人带刀落入井里。

剩下两名黑衣人修为本来就差着一截,其中一个还被射伤脚踝。搏杀中步法无从施展,就意味着只能挨打,他想拖着伤腿劈中程宗扬一刀都不容易。程宗扬把他扔到一边,朝另一名黑衣人穷追猛打,一连三招,将他逼到墙角,然后猛地返身,双刀同时斩进井口。

金铁交鸣间,那名大汉的喝骂声再次响起,却是刚跃到井口就被双刀硬生生砍了回去。程宗扬来不及转身,便是一招虎视鹰扬,双刀鹰翼般向后挑起,将两名黑衣人的攻击格开。

程宗扬对那名受伤的黑衣人不闻不问,只盯着另一人强攻,中间又两次回身封住井口,把那名大汉困在井下。他攻势越来越急,双刀虎虎生风,将五虎断门刀的凶猛和悍勇施展得淋漓尽致。刀光滚滚而出,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那名黑衣人绕着井口乱转。那名黑衣人虽然还在顽抗,但已经被程宗扬死死压制,送命只是迟早的事。另一名黑衣人脚踝受伤,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能跟在两人屁股后面吃灰。

程宗扬狂吼一声,双刀再次齐出,左刀横飞斩首,右刀斜劈切腹。那名黑衣人拚命往后一退,却像程宗扬一样绊住井沿,屁股一沉,跌坐在井口内。

程宗扬提起双刀,对着那人胸腹刺下,就在这时,他丹田蓦然一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双刀刺下一半,真气已然涣散,最后只刺中那人肩头。

那名黑衣人死里逃生,立刻反击,谁知身下猛的一阵剧痛,坐在井口的半截身体被一柄长刀生生斩开。

井下的大汉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挡在井口的物体劈得粉碎,但他这次的冲势也再度被阻,只能无可奈何的重新落回井底。

受伤的黑衣人看着同伴突然间鲜血四溅,肢体横飞,几乎吓得呆了,片刻后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状况不对。他背对着自己跪在井边,半身都被鲜血染红,却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蹒跚过去,一边举刀对准他的后颈。

那人伏在井边,没有丝毫动作,黑衣人胆气愈壮,长刀狠狠劈下。那人身体勉强一歪,紧接着井口暴出一团刀光,与黑衣人的长刀硬拚一记,然后又是一连串的大骂。

黑衣人手臂剧震,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他顾不上抱怨这次的乌龙,重新举刀,对准近在咫尺的对手。

那年轻人翻过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黑衣人又怒又喜,刀锋寒光一闪,朝他胸口劈去。

忽然小腹传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刹那间,体内的气血都仿佛被冻结。黑衣人惊诧地垂下眼睛,只见那年轻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奇怪的匕首,正刺在自己丹田的位置。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慢慢歪向一边,接着井口刀光再起,将他头颅劈去半边。那名大汉重新落回井底,但所有的阻碍都被斩杀,下一次再没有人能够阻住他。

井口交错着十几具尸骸,使那名大汉离井口比想像中更近。他带着滔天的怒火,又一次腾身而起,长刀在井口旋了一圈,没有碰到点障碍,立刻展臂攀住井沿。

手掌刚扳住井口的青石,一柄短剑穿过月色重重切下,几根手指带着鲜血飞起。

凄厉的惨叫声从井下响起,刚刚赶来的罂粟女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嗜血的笑意,随即朝正在与惊理缠斗的那名一名黑衣人杀去。

程宗扬双目紧闭,肉眼无法看到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来,泉水般汇入丹田。

半个时辰之内,这处庭院便有超过二十人殒命,大量的死气使程宗扬丹田阵阵剧痛,也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竭力维持着近乎崩溃的气轮,不断把死气转化为救命的生机,将涣散逆行的气血逐一汇入丹田。

两名侍奴联手,格杀了为首那名黑衣人,给月下的庭院增添了一分血色。最后一名大汉被困在井中,半晌没有动静。

罂粟女捡起一柄长刀,劲气贯入刀锋,往井中用力一掷。“叮铛”一声,长刀被挑开,撞在井壁上。

程宗扬忽然道:“别杀他……”那名襄邑侯的手下多半是知情人,他口里的消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罂粟女停下手,井下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从井中传来,变得瓮声瓮气,接着一股强烈的死气冲天而起。

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这帮该死的死士,都是些不要命的狂徒!那人被困井下,自知绝无幸理,不等他们动手,就立即自尽。

他们主奴三人之外,延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遍地的血腥,竟然没有使她昏迷过去,但她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眼中充满惧意。

罂粟女和惊理将所有的尸首砍烂面孔,丢入井中,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面具则收了起来。干着这些血腥残忍的勾当,罂粟女还有闲情在延香脸上摸了一把,笑吟吟道:“倒是一副俏模样……”延香羞窘地想要躲开,惊理冷冷道:“把她也丢到井里。”延香嘴巴被塞住,闻言急促地呜咽一声,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罂粟女笑着搂住她,“别怕,吓唬你呢……”程宗扬吸收完最后一缕死气,终于稳住丹田的气息,他咯了口血,勉强撑起身,“玉佩……”惊理点了点头,将那块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同心佩收了起来。……狭小的陋室内一灯如豆,从延香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个男子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眸微微闪亮。

房间颇为简陋,墙壁虽然刷过白灰,仍能看出夯土的痕迹。窗户是在墙上开一个洞,里面装着木条,然后覆上旧纱。延香刚醒来时,还听到外面的吵闹。但一名艳如桃花的女子把一张小符贴在窗上后,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连秋虫的声音也完全消失。

程宗扬胸口一阵一阵的烦闷,这与丹田的异状无关,而是吸收太多死气的后遗症。以往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找个女人,把多余的杂气发泄出来。但现在他丹田的气轮岌岌可危,再去胡乱双修,跟找死差不多。如果卓云君在这里就好了,她修为在己之上,又深谙房中秘术,是绝佳的修侣。但她远在北邙,自己鞭再长也够不着。

延香不知道那张符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个房间所有的声音都与外界隔绝,即使自己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强烈的惧意,使她禁不住哭泣起来。

“我不想对女人太粗暴。”那个男人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他说:“所以你最好说实话。”延香哭得一塌糊涂,“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罂粟女轻笑道:“主子,这样不行的。”程宗扬叹了口气,“你来吧。”罂粟女慢条斯理地剥下延香的长裙,延香顾不得羞耻,只是恐惧地看着她的手掌。那双手轻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停在大腿根部。罂粟女嫣然一笑,双手拇指扣住延香大腿内侧急脉穴与阴廉穴之间的部位,然后用力按下。

强烈的痛楚仿佛飞速游动的小蛇,顷刻传遍全身,延香尖叫声还没出口,就被另一名女子按住嘴巴。她双眼翻白,身体反弓起来,两条美腿像触电一样在罂粟女手下不住痉挛,接着下身溅出一股液体。

延香想死的心都有。她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终于身后的女子松开手,延香弓着身,剧烈地咳嗽着,原本娇媚的面孔此时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她没有喘息太久,那个美貌而狠毒的女子就又按住她腋下。又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袭来,延香浑身抽搐,那双风流婉转的美目此时在剧痛下一阵阵翻白。

罂粟女停手问道:“你认得赛卢吗?”延香哭叫道:“认得……”惊理道:“这块玉佩你认得吗?”“认得……”延香泣道:“我们前几日得了些金玉,到市中贩卖,这块玉佩也在里面。”“是你们掘墓得来的?”“是……”“在哪里?”“在上汤……”程宗扬忽然道:“赛卢怎么死的?”延香再也撑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程宗扬半晌才听明白,那个赛卢前几日天不亮的时候,突然跑到游民聚居的地方,说是要避避风头。然后借了锹锄,一个人溜出去,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等游民找到他时,发现他在林中挖了一个洞,竟然是在盗墓。那些游民暗地里挖坟掘墓尽人皆知,可赛卢挖的却是那些游民埋骨的地方。双方一通争吵,当场把赛卢打死,偷偷埋了。这块玉佩就是从赛卢身上找到的,具体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延香等人销赃时,把玉佩也混在赃物中,一并卖出。不料却因此招来大祸,被襄邑侯的人找上门来。

程宗扬把身边的鸳鸯玉佩取出来,与那件同心玉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几件玉器原本是一套。可一件是自己在伊阙的凶案现场捡到,一件出现在上汤的扒手身上,这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程宗扬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凝神思索。

罂奴和惊理仍然在敲打延香,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不过她们两个的审讯只占了三分,其他七分都是单纯在摆冶延香。罂粟女和惊理本身就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凶徒,在死丫头手下显然也没学什么好,下手专门挑延香身上最痛的地方,或是会导致气血逆行的穴道,或是腋下、麻筋这些脆弱而敏感的部位,既让延香痛不欲生,还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程宗扬也懒得去管她们,倒是延香的撒谎把他们坑得不轻,卢五哥的火眼金睛,这回也走了眼,他去上汤多半要白跑一趟了。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闪,看到一角红色。那是一块丝物,和延香剥下的衣裙堆在一起,被压在下面。

程宗扬抽出来一看,认出那块丝帕是延香的随身物品,在赌场自己还看到她用这块丝帕来打弹棋。但这会儿握在手中,程宗扬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条丝帕触手温凉,像水一样光滑而又柔软,同时充满质感--如果自己没有看错,这丝帕和小香瓜身上那条红纱一样,是鲛帩。

程宗扬盯着那块丝帕,半晌抬起头,“哪里来的?”延香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泣声道:“是赛卢,赛卢那天来,拿这条丝帕讨好奴家……”程宗扬展开那块鲛帕,指着角上刺绣的字迹道:“你认得吗?”延香泪眼模糊地说道:“奴家不识字……”“这上面绣的是四个字,”程宗扬一字一字说道:“玉、堂、前、殿。”程宗扬放下鲛帩,慢慢道:“天子的寝宫。”程宗扬从未想过这桩莫名其妙的生意,会把自己卷入到汉国的宫闱秘事中。

从他在汉国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可以说汉国这位天子名声并不大好。据说天子与富平侯张放交情非常,比情同手足还更亲密一些。更有流言称,天子性喜游乐,经常带着一帮少年在洛都附近游猎玩耍,甚至冲撞宵禁,对外号称是富平侯家人。

比天子这些轶事传得更沸沸扬扬的,则是那位新立的赵皇后。街头巷尾都在流传,说皇后其实是一位风尘歌女,天子游玩时偶然遇到,把她带回宫中,结果专宠于内,竟然被立作皇后。

程宗扬当初听到这则传言时,心里狠狠动了一把。眼前这个六朝的历史支离破碎,与自己知道的似是而非,但人物多半是真实存在的。如果自己没猜错,这位皇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绝代佳人:赵飞燕。不过他也只是心动而已,自己一个外来的商人,想行动都不可能找到门路。

但此时,天子寝宫的物品,竟然会出现在自己手边。难道当晚在上汤的,会是天子本人?可颖阳侯有什么理由要赶尽杀绝?因为赛卢偷走了有天子标记的物品,会泄漏天子的行迹?

罂粟女和惊理也停下手,面露惊愕,她们当然知道“天子寝宫”这几个字的份量,不过她们都很乖巧的没有开口,以免打断主人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睁开眼,“罂奴,去看看那个胡琴老人,不要惊动他。”“是。”罂粟女悄然离开。

惊理道:“要奴婢去颖阳侯府吗?”“不用了。你今晚也出过手,还是休息吧。”惊理静了片刻,低声道:“主人的身体……”“暂时没事。”惊理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要奴婢侍寝吗?”程宗扬摇摇头,“我要调息两个时辰。不要让人打扰我。”“是。”惊理把延香的亵衣揉成一团,塞住她的嘴巴,室内安静下来。

程宗扬没有躺下,而是盘膝趺坐,他闭上发,呼吸渐渐变得柔长,将那些杂乱的思绪逐出脑海,静心调息。

两个时辰的调息转瞬即逝。程宗扬睁开眼,此时丑时刚过,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

惊理和罂粟女跪坐在主人身边,看到他睁开眼睛,都暗暗松了口气。如果主人出事,她们两个最幸运的结局就是立刻自尽,给主人殉葬。否则紫妈妈回来,她们两个肯定会受尽世间一切苦楚,再给主人陪葬。

罂粟女道:“那个老人还在客栈。”“延香呢?”延香先是受了惊吓,又在两女手中饱受痛楚,此时已经昏睡过去。程宗扬一开口,两女毫不迟疑地把她唤醒。

程宗扬拿出一卷画轴,在灯下摊开,“这幅画你认识吗?”延香茫然摇着头,当画轴上那个女子出现时,延香“啊”的惊叫一声,“延玉!”程宗扬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确定吗?”延香看了许久,最后确认道:“是她。”“你们一起去上汤,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卢五哥。”程宗扬道:“告诉他,我知道脚店里最后一个人是谁了--一个丹青师。”第六章“这幅画在延玉身上,但延香以前没有见过。那么只会是延玉与陈凤相见之后才得到的。”程宗扬道:“我们已经知道延玉和陈凤在偃师足不出户,不可能请来丹青师给延玉画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幅画是他们在脚店时候画的。给延玉作画的人也在脚店。”卢景道:“张余--那个猎户提到一个不知名的文士。”程宗扬道:“因为他随身带着纸笔,那个猎户把他当成文士。”卢景反覆看着画卷。程宗扬的推断没有问题,那个不知名的文士很可能是一位丹青师。但最大的问题是画卷上没有落款,即使知道这是某位丹青师的作品,也无从寻找。

卢景放下画卷,又拿起玉佩、鲛绡,一一看过。

片刻后,卢景道:“在伊阙截杀婢女的,是襄邑侯的门客。”“我也是这样猜的,”程宗扬摊开手,“但没有证据。”“那我们就去找证据。”卢景道:“老四。”程宗扬忽生感应,抬头往梁上看去。落满灰尘的主梁上微微隆起一个影子,接着一个身影一闪,落在面前,轻盈得仿佛一根羽毛。

程宗扬还抬着头,惊讶地看着横梁,上面连灰尘都保持原样,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怎么不相信那上面刚刚伏着一个人。

“四哥,你怎么做到的?”“想学?”斯明信冷漠的声音道:“跟我当杀手。”斯明信虽然站在面前,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让人一不留神就会忽略他的存在。当他开口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自己能看到他嘴巴在动,声音却仿佛从另一个方位传来,近在咫尺,却让捉摸不定。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我已经感觉自己资质不够了。”他打起精神,“四哥什么时候来的?”“比老五早一点。半个时辰。”“啊?”程宗扬一阵尴尬。卢景进来之前,自己刚跟罂奴腻了一会儿,虽然没有真刀真枪的乱搞,但也少不了春光外泄。

“放心。我那会儿出去了。”程宗扬干笑两声,星月湖八骏里面,自己和斯明信算是比较陌生的,人家进出两趟,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活该被人看好戏。

“对了,四哥,听说你接了笔生意,得手了吗?”“嗯。”“嗯”是什么意思?程宗扬心里嘀咕着,“我还在奇怪,怎么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洛都令被刺,按道理应该设立关卡全城大索啊?”斯明信简单说道:“他是病故。”程宗扬想了一下才明白,佩服地说道:“四哥手段够神的。一点破绽没露就弄死那家伙。”“有人想让他死,有破绽也掩饰了。”“雇主干的?”程宗扬好奇心上来,“能透露一下吗?”斯明信直接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襄邑侯吕冀。”程宗扬怔了半晌,“不会是陷阱吧?怎么襄邑侯、颖阳侯一起找上门来了?一个请四哥杀人,一个请五哥找人,找到就杀--”他越想越是不妥:“干!肯定有内幕!”卢景与斯明信对视一眼,斯明信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怎么了?”卢景道:“我们在洛都挂出阳泉暴氏的牌子,其实是放风招揽生意。阳泉暴氏的名声在别处不响,但在晴州有不少人知道。所以前几日我给老四留了消息,让他查一下这两桩委托会不会和晴州有关。”“查到了吗?”斯明信道:“吕氏宾客里面,有一个晴州来的商人。”“是谁?”“程郑。”程宗扬愕然道:“是他?”斯明信道:“吕冀与吕放有私怨,几个月前就在寻觅外来的杀手。”这么说,吕冀与吕不疑委托的两件事并没有关联,只是斯明信和卢景用阳泉暴氏在晴州打出的名头太响,才使得他们不约而同找上门来。

卢景道:“严君平呢?”斯明信脸色阴沉地摇摇头。

“先来说说颖阳侯的事吧。”卢景道:“最迟今晚,他们就会知道去杀坐地虎的人已经出事了。接下来就该对我们动手了。”“五哥的意思呢?”“我们先去找他。”卢景忽然道:“你怎么样?”“还行。”罂粟女和惊理去找卢景,已经告诉他,主人动手时出了岔子。不过经过一夜的调息,程宗扬此时已经重新稳住丹田,短时间内不与人动手,还能撑得住。

“事不宜迟,我们分成三路。”卢景道:“你先去北邙,找到颖阳侯苑林的所在。老四去找那个胡琴老人,问问当晚他听到什么。我去襄邑侯府,打听前几日有没有人去伊阙。申时之前,都赶到北邙会合。”程宗扬知道卢景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让自己直接到地头等着,免得来回折腾,不过自己一直等着盲眼的胡人琴师开口,眼看斯明信及时赶来,转机就在眼前,程宗扬实在不想错过。他开口道:“我和四哥一起,问几句话的事,用不了多少时间。”“家主。”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惊理刚刚回来,“那个盲眼的胡人琴师被乐行叫走了。”程宗扬懊恼地说道:“我应该先出钱把他聘请过来。”斯明信道:“我先去北邙。”“就这么办。”卢景眼睛一翻,拿出一根竹杖,扮成瞎子,摸着出门了。……郑宾亲自驾车往北邙赶去,程宗扬却在车内与斯明信起了争执,“现在是大白天啊,四哥,你就这么摸上门去?”斯明信道:“不难。”程宗扬苦笑道:“四哥,不瞒你说,我有点为难。”“知道。你在山下等。我进去看过就出来。”“你去看什么?”“看他在不在。”反正要等卢景,斯明信先进去踩点也没错。程宗扬无奈地说道:“那好吧。你千万小心。”惊理忽然道:“奴婢有个主意。”程宗扬板起脸道:“我们说话,哪儿有你多嘴的份?”“是。”“说吧,什么主意?”惊理垂头一笑,然后拿出一只厚厚的皮囊,“斯爷既然能潜进去,不若把这件东西放在颖阳侯房内。”程宗扬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皮囊里装的是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摄像机,小紫走后,摄像机就由惊理保管,里面还有在伊阙遇到的凶手影像。

程宗扬接过来,对斯明信道:“这个东西很简单的,只要按这里就行了,其他都不用管。”程宗扬随便录了一段,然后回放出来,“你看,就这样。”斯明信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摄像机,半晌才道:“影月宗什么时候出了这种神器?”“呃……我也刚拿到……”也难怪斯明信误会,六朝宗门数以百计,各种奇术妙法层出不穷。但说到传声留音之术,世间宗门无出影月宗其右。摄像机的来历程宗扬不好解释,随口含糊过去,然后道:“你只用把它带进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放好就行。”斯明信谨慎地说道:“我试试。”马车在山脚停下,斯明信独自离开。程宗扬对郑宾道:“你也回去吧。山间停一辆马车太扎眼了。”郑宾是星月湖大营出来的,服从性一流,闻言向程宗扬敬了个礼,便驱车返回洛都。

惊理道:“主子去哪儿?”“旁边有个镇子,去镇上等着。”邙山林木葱茏,山幽水静,不仅颖阳侯,不少王侯重臣都在此建起苑林。有些占地数里,苑中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富贵非常。王侯云集之地,自然少不了大批门客仆从,加上周围的平民都涌来讨生意,倒是在山间形成了一个集镇。程宗扬去上清观时,还从镇旁路过。

“喂,你笑什么?”惊理轻笑道:“奴婢以为主子会去找卓奴……”“办正事呢!”程宗扬道:“让四哥他们看见怎么办?”惊理道:“奴婢知错了。”程宗扬不满地说道:“我发现死丫头不在,你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还敢拿主子开玩笑。”惊理柔声道:“主子若是不喜欢,奴婢今后不敢了。”程宗扬感叹道:“死丫头在的时候,你们多老实啊,一个个跟木偶一样冷着脸,不言不笑,也不乱动。我要不开口,平时连人影都见不着。”“奴婢是怕打扰主子。其实奴婢是喜欢服侍主子的。”“哈哈,你是故意拍马屁哄我开心呢。”“一半是为了主人开心,一半是真心。”“开玩笑的吧?要不是死丫头收了你们一魂一魄,你愿意给我当奴婢?像现在这样,只要我高兴,就按着你们弄一回,难道你不觉得委屈?”惊理低头道:“便是委屈也情愿。”“拉倒吧。你是马屁功夫见长,还是跟我逗乐呢?”惊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奴婢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不止奴婢,连罂奴、蛇奴和卓奴她们也是如此。”程宗扬一脸不信,“你们这是组团忽悠我?你们不在肚子骂我就好了,我就不信你们还会开心。”惊理抿嘴一笑,过了会儿道:“昨晚主子入定,奴婢们去外面摆布那个叫延香的姑娘,罂奴问她什么时候失的身,怎样弄她最快活……等延香撑不住昏睡过去,罂奴私下对奴婢说起她最快活的一次……”“不会是前天在桑园那次吧?”“是在舞都的时候。罂奴说,那次主子和云少夫人在榻上缠绵,她在旁边服侍。少夫人玩得高兴起来,让她趴在榻边,怂恿主子用脚趾去弄她。罂奴趴在地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翘着屁股,等主人的脚趾插进来。她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最低贱的奴妓,被主子们当成玩物随意狎弄。可越是这样想,她身子就越热。主人的脚趾刚插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快要泄身了。”“罂奴说,主人脚上的力气比手指和那里要大得多,她刚被主人插弄几下,就感觉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然后从主子脚趾插入的地方,一阵阵的发麻,主人每动一下,就强烈一分……她说她后来整个人都像要晕厥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下面像是被人握住一样,一阵阵的收紧,事后主人还笑话她夹得太紧呢……”瑶丫头虽然和自己上床之前还是个黄花闺女,玩起来却大胆得很,那天拿罂奴助兴的事,程宗扬隐约有一点印象,没想到罂奴会记得这么清楚,他好奇地问道:“你呢?哪次最快活?”惊理脸上微微一红。

“有吗?”惊理小声道:“是前天……”“前天?八月十五?”程宗扬想了起来,脸上却一本正经,“我怎么不记得了?”“那天主子喝了点酒,醉醺醺进来让奴婢找包裹里带的糖果。奴婢刚转身,就被主子按在箱子上,扯开衣裳……”想起那晚的经历,惊理不由露出娇羞的媚态,“那会儿外面人都在喝酒,奴婢怕被人听到,不敢作声……主子刚喝过酒,兴致正高,顶住奴婢的屁股就往里面插……结果插错了地方,弄到奴婢后庭里面。”惊理咬了咬嘴唇,“奴婢后面被主子弄得火辣辣的,像要裂开一样,又不敢叫,只好咬牙忍着疼痛,心里怦怦直跳……主子从后面握住奴婢的奶子,一边揉捏,一边挺弄,肉棒越弄越硬。奴婢趴在箱子上,下面像是被主子弄穿一样,主子每次插进来,都像是顶到奴婢心口上。奴婢忍着痛,一边听着外面的说笑声,生怕他们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外面笑声一高,奴婢的心就紧张得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奴婢一边盼着主子赶紧弄完,一边又盼着主子不停地弄下去,等主子好不容易弄完,奴婢两条腿都湿透了……”程宗扬低笑道:“我说那天干着还挺费劲,你后来怎么会流那么多水?”惊理在主人笑谑的注视下脸色越来越红,忽然她听到主人吩咐:“把里面的衣物脱了。”惊理吓了一跳,“主子,这是在路上……”“所以我才让你脱里面的。”惊理外面罩了件丝袍,里面是护体的皮甲。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两手伸进衣内,将贴身的皮甲飞快地解下来。

一般的皮甲穿卸都是难事,但云氏的拉链坊已经开始大量生产拉链,程宗扬近水楼台,自然先尽着自己人用。几名侍奴的衣甲都用上拉链,脱起来比一般衣物还方便得多。

惊理握着皮甲,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丝袍质地极薄,卸去遮体的皮甲,很容易就能看出里面的胴体一丝不挂。

程宗扬一手伸进惊理衣内,手指顺着她柔滑的圆臀探到臀下。惊理身体微微颤抖,窘迫地小声道:“万一有人过来……”“那你要小心一点了,万一被人看到,可太丢脸了。哈!这么快就湿了?”惊理双颊像火烧一样涨得通红,心里又是羞窘又是忐忑,生怕主人要在大路上用她。这里虽是山间,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可她又不敢违背主人的吩咐,万一紫妈妈知道,说不定会把她裸着身子打发出去,让自己颜面无存。

正惶急间,惊理忽然听到主人开口,“我记得旁边有一条山涧?”惊理松了口气,连忙道:“镇后有条山溪,离此不远。”四哥至少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程宗扬被惊理刚才一番言语撩拨得心头火起,索性挽着她的腰肢离开大路。

刚走进林中,程宗扬就不老实起来,他把惊理的丝袍提到腰间,让她裸露出下体。惊理身子依在主人怀中,一手抱着皮甲,一手拉起下裳,丰挺的双峰在丝袍内颤微微抖动着,那只白滑的雪臀在主人手中一扭一扭地滑动着,传来柔腻而充满弹性的触感。

程宗扬道:“你这屁股扭啊扭的,我倒想起刘娥了。你们在临安的时候没少欺负她吧。”“也没有。只是她有时过来请安,会陪奴婢们过夜……”惊理说得含蓄,但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她们几个把刘娥叫去,私下里淫玩媟戏。刘娥是岳鸟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颇有些受虐的倾向,这些侍奴都是人精,少不得把她叫来,轮流奸弄取乐。至于刘娥是羞辱难当,还是乐在其中,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山中古木森森,林叶间,一条山涧蜿蜒流下。时已入秋,水势回落,原本浸在水下的乱石显露出来,大大小小布满涧中。

程宗扬有些奇怪,此地离镇子已经不远,可今天山中似乎分外寂静,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遇到。

惊理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看着四周,一直走到看不到大路的地方,才微微松了口气。这处山涧人迹罕至,便是被主人收用也无妨。

惊理找了块干净的所在,将皮甲铺在厚厚的落叶上,然后顺从地躺下身子。

山风吹来,湿腻的下体暴露在空气中,传来阵阵令人羞耻的凉意。接着,一根火热的物体伸到臀间,硬梆梆顶住穴口。惊理咬住唇瓣,主人进入的刹那,她禁不住低叫一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在主人身下迸出汁液。

程宗扬握住惊理的脚踝,近乎粗野地在自己侍奴体内挺动着,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惊理顺从地承受着主人的攻伐,脸上媚意越来越浓。

忽然程宗扬停住动作,抬头望石上看去。远处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两人是在一块岩石旁边找了个背风的位置,那人却是从另一侧走来。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下,却是站在了岩石上,如果往旁边看一眼,肯定能看到这对野合的主奴。

空气中飘一股淡淡的香气,接着一只洁白的玉手伸来,然后是一截皓雪般的玉腕。程宗扬和惊理屏住呼吸,看着一个少女拿着一只瓦罐,俯着身子试图从山涧中打水。

可惜水位回落许多,那少女试了几次,都没能够到水面。她小心翼翼地往前倾过身子,竭力伸长手臂,就在这时,她眼角似乎掠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少女扭过脸,正与岩石下面一双眼睛对个正着。

程宗扬张大嘴巴,那少女眉目如画,肌肤晶莹如玉,虽然布衣荆钗,却有着国色天香的风姿,竟然是不逊于乐明珠的绝色。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吹了声口哨。

“光啷”一声,瓦罐跌入涧中,摔得粉碎,那少女像受惊一样向后闪去,随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发觉自己脸皮厚了许多,这种糗态之下,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对惊理笑道:“你被人看到了啊,哈哈……”惊理满面羞惭,连忙拿过丝袍掩住身体。

程宗扬爬起身,想对那个少女解释几句,顶多再给她几个钱,赔她的瓦罐。

没想到站起来一看,岩石上竟然杳无人迹。那个少女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皆无。

程宗扬纳闷地望着四周,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少女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自己的视线范围。可视野所及,看不到丝毫痕迹。如果不是摔碎的瓦罐,他简直怀疑那少女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古怪……怎么跑这么快?”程宗扬嘀咕着,突然间变了脸色,“不对!”远处隐约传来一股气息,虽然很淡,但程宗扬的生死根一瞬间就生出感应:是死气!死亡的气息!……程宗扬站在路口,神情凝重,这座镇子自己昨日路过时还颇为热闹。然而此时,整个镇子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惊理从一间酒肆闪身掠出,她眉梢眼角还带着柔媚的风情,但眼神已经变得冷厉,“里面是空的,并没有动手的痕迹,似乎是主动收拾物品离开。看灶内的灰烬,大概是昨日午后的事情。”程宗扬道:“六个时辰之前。镇上死了不下百人。”程宗扬是从镇上残留的死气作出推断,镇上的死气已经淡得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而且极为芜杂,似乎镇上突然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大批人口死于非命,随后其余的居民都离开了镇子。

“是土匪吗?”“天子脚下,如果出现这么大一股土匪,洛都的官员都可以去死了。”即使土匪,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就杀掉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把镇上的居民全部裹挟一空。

程宗扬道:“刚才那个女孩肯定有古怪,先找到她!”镇上突遇横祸,整个镇子的人死散一空,那个女孩突如其来的在山涧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虽然是大白天,程宗扬仍不由背后一阵发凉--不会是撞鬼了吧?

两人挨家挨户地找过去,幸好镇子很小,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找遍,结果没有任何线索。

“往周围找!”程宗扬发狠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蒸发了?”两人从镇子周围开始,逐渐往外扩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程宗扬还是在南荒的时候,跟着谢艺学过一点分辨行迹的技巧,这次跟卢景混了几天,倒是学了不少手段。

只是这些手段此时都毫无用武之地,周围可以判断时间的痕迹,最晚也是六个时辰之前,从那之后,镇上似乎就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程宗扬无奈之下,飞身掠上一棵松树,准备看看远处是否有线索。谁知刚踏上树枝,鼻端便闻到一缕香气。那香气如兰似麝,香柔淡雅,正是那少女身上的气息。

程宗扬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心里推算片刻,然后从树上跃下,往另一棵松树掠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程宗扬第七次攀上松树时,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气。

有了方位和距离,程宗扬只用了一次就找到另一处位置。又连续找到两次之后,程宗扬可以断定,那个少女绝非寻常,很可能有一种特别的法门,使她能够在瞬间越过十几步的距离,如果这是轻功修为的话,恐怕连小狐狸都不是她的对手。

程宗扬越走越远,不多时,一间破旧的小屋出现在山林深处。那是猎户们栖身的木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贵族在山中建起苑林,猎户们都已经被驱离邙山,那间木屋也荒废多年,连房顶都塌了一半。

程宗扬盯着木屋,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少女居然在荒山野岭出没,住的这种连雨都遮不住的破屋--难道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六朝的确有狐族,比如姓苏的妖妇,就是狐族出身。大多数狐族男女都默默无闻地混迹在人类当中,极少被人揭穿。倒是不时有传言说,某地的花魁其实是狐族女子,后来突然消失,其实是被人认了出来。程宗扬觉得里面一大半恐怕都是牵强附会。

假如那少女真是狐女,倒是有趣。据说狐族女子妖媚入骨,一颦一笑都荡人心魄。在床上更是淫态横生,足以满足任何一个男人的幻想。如果可能,程宗扬绝不介意再添一个狐女当侍奴。

正想入非非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宗扬回过头,只见刚才那个少女小心翼翼地走来,她衣摆湿了半边,鞋子也湿透了,一路在落叶上留下一串纤秀的足印。她低着头,两只白嫩的小手仿佛玉盏一样并在一起,一步一步轻柔地走着,像是在施展某种奇怪的法诀。

程宗扬估算一下距离,如果自己一个突袭,有九成的把握能把她掳走。但这么强抢,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

程宗扬咳了一声,然后从树上跃下。少女吃了一惊,抬眼看到是他,玉脸顿时变得雪白,她并着手,小心往后退去。

程宗扬停下脚步,开口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少女脸上露出一丝惊惶,她摇着头,慢慢退后,耳侧的发丝忽然微微闪烁了一下。程宗扬暗叫不好,连忙去追,却晚了一步,那少女又一次失去踪影。

程宗扬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果然那少女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出现,正急切地往木屋跑去。

说是跑,但那少女速度一点都不快,程宗扬两个纵跃,就追到少女身后,接着脚尖用力,身体弧线一闪,挡在了少女面前。

那少女猝不及防,一头撞到程宗扬胸前,她并起的小手整个印在程宗扬衣服上,程宗扬只觉得胸口一凉,变得湿淋淋的,那少女手中掬的竟然是一捧水。

“我的水……”少女低叫一声,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免得她再像刚才一样消失。

少女惊惶地说道:“放开我……”程宗扬可以断定,这个少女并没有修为,与镇上的命案应该没有关系。他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要……”少女拚命挣扎,但她的力气还不及一个农妇,根本挣不脱程宗扬的手掌。

“只要你告诉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放开你。”少女急得快哭出来,“我不知道……”忽然木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又干又哑,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少女叫道:“婆婆!婆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缕劲风,朝自己脖颈疾射过来,程宗扬头一偏,一边拧身挥出匕首,谁知那道乌光在背后尺许处突然上挑,紧贴着他的眼角擦过,却是一根乌木簪。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那根乌木簪出手的角度精妙之极,如果不是簪上力道不足,自己这下就要吃上大亏。

程宗扬拉紧少女,然后一脚踢开破旧的房门。

第七章木屋的房顶榻了半边,另外一半也千创百孔,破旧不堪,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灰尘。木屋一侧堆着落叶,昨日刚下过雨,屋里还有雨水的痕迹,可那些落叶片片干爽,显然是刚换过的。

落叶间铺着一张白色的皮褥,一个妇人躺在褥上,她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不祥的青气,此时卧地不起,发髻仍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脚露出几茎白发,虽然只是一身布衣,神情间却流露出一番别样的威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破门而入,她竭力想撑起身,但刚才掷出的乌木簪已经耗去她所有精力,身体摇晃几下,便昏厥过去。

程宗扬松开手,少女扑过去,却不敢动她,只连声叫道:“婆婆!婆婆!”希望把她唤醒。

“这是你婆婆?”少女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少女凄然道:“婆婆被坏人打伤啦……”“哪里来的坏人?”少女忽然想起来,这个男子也是坏人,立刻警惕地闭上嘴巴。

程宗扬放缓口气,“告诉我,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别害怕,我姓程,不是坏人。”少女露出一脸的不信。

“我是路过的,今天天气不错,那个……你小孩子不懂。”少女抿着嘴,表示自己很懂。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道:“惊理!”惊理已经赶来,闻声悄然入内,在程宗扬身后并膝跪下,向少女施了一礼,然后直起腰,柔声道:“奴婢是主人家的侍奴。”少女犹豫了一下,微微倾身,向惊理还了一礼。动作虽然稚嫩,却能看出她的庄重。

惊理道:“方才之事是奴婢失礼,尚请海涵。”少女玉颊一红,侧过脸小声道:“妾身什么都没看到。”程宗扬一愣,这女孩年纪不比小紫和乐丫头大多少,一看就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用的却是已婚妇人的口气自称,难道她已经成亲了?

妇人昏厥中发出几声低咳,干哑得让人怀疑她体内再没有一滴水份。少女瓦罐早已摔碎,掬来的水也洒了个干净,只能用还沾着水迹的手指轻轻碰触她的嘴唇。

程宗扬打开腰包,拿出一只水壶递了过去。少女吃了一惊,那只水壶像水晶一样透明,能清楚看到里面盛的是水。顶部有一个盖子,那男子轻轻一按,盖子弹开,里面一只壶嘴也随之竖起,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向程宗扬施礼,低声道:“谢谢。”然后匆忙接过水壶,放到那妇人唇边,小心喂她喝下。

“咦?”惊理诧异地说道:“这位婆婆中的是追魂夺命掌吗?”程宗扬道:“你认得?”惊理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奴婢只有三分把握。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人,气血逆流,五脏如焚,死时苦不堪言,最多只有……敢问,这位婆婆什么时候受的伤?”少女道:“已经有七天了。”“是了。”惊理神情郑重地说道:“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人,最多只有九天的性命。”少女急切地说道:“你能救救婆婆吗?”惊理轻轻咳了一声,“这要问家主了。”少女放下水壶,虽然满心忧急,仍郑重其事地向程宗扬行礼,然后细声道:“敢问公子,可否救妾身婆婆的性命?”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规矩森严,举止多礼的小美女,看她一丝不苟行礼的优雅之态,实在是很养眼。尤其是她衣袖扬举间,轻香四溢,让人禁不住陶醉其中。

程宗扬微一恍神,然后挺起腰,侠气十足地朗声道:“扶弱济困,是我们游侠的使命!当然要救!”“啊?”少女惊叫一声,“原来公子是游侠?”“偶尔。”程宗扬一点都不脸红地说道:“其实我主要身份是商人。”“……多谢公子。”少女顾不得太多,无论是游侠还是商人,此时能慷慨施救已经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叫程宗扬,不知姑娘姓氏?”“妾身……姓合。”少女低声道:“合欢之合,女德柔恭之德。”“姑娘已经成亲了吗?”少女脸上一红,“……是。请公子救婆婆一救。”程宗扬看着惊理,“你来。”“奴婢只有三分把握,只能勉强一试。”惊理道:“不过此地太过荒僻,须换个地方。小夫人不若先收拾一下物品。”合德连忙收拾东西,程宗扬向惊理使了个眼神,把她叫到屋外。

“你干嘛呢?”惊理询问日期的时候,程宗扬心里已经跟明镜一样,什么追魂夺命掌,全是她胡诌的,无非是想让那个小姑娘乱了方寸。

惊理低声道:“主子看到那张皮褥了吗?”“那个婆婆躺的?怎么了?”“那是一张白鹿皮。”程宗扬想了一下,“是不是很贵?”“昔日汉国曾以白鹿皮为币,一尺值四十万铜铢。”惊理这么一说,程宗扬立刻想了起来,白鹿币啊。他当时还在奇怪,这东西价钱虚高,怎么防伪呢?

“虽然后来汉国废除了白鹿币,但世间仍以白鹿为珍。因为这等通体如雪的白鹿,只在天子的上林苑才有。”少女绝美的姿容,拘紧的礼节,重伤之余还能弹出乌木簪的婆婆,天子苑中才有的白鹿皮……合德……合德……程宗扬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想了起来,他心里大叫一声:不会吧!

“无论如何把她救过来!”程宗扬说完,又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行吗?”“奴婢虽然无能,但……”惊理轻笑道:“卓奴就在此地不远,想必她会有些手段。”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糊涂了。

“合德姑娘,附近有一座上清观,观主与程某相识,不若我们先送你婆婆往观中救治。”程宗扬怕她担心,补充道:“上清观是太乙真宗一支,如今卓教御正在观中……”合德惊喜地说道:“是卓云君卓教御吗?”程宗扬有些意外,“你认识她?”合德连忙道:“不是。妾身只是听说过,对卓教御仰慕已久。太好了,”合德双手合在一起,几乎要喜极而泣,“婆婆终于有救了。”……将合德主奴二人安顿下来,卓云君风姿绰约地走进来,对主人道:“她是被人击伤心脉,疗伤时又出了岔子,以至于重伤难复。奴婢刚给她调理了经脉,性命已经无妨。只是伤势拖延太久,要想复原,尚须时日。”程宗扬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怀里,“她修为怎么样?”“初入坐照之境。”程宗扬有点意外,那女人竟然是第五级的修为,“能看出她的来历吗?”卓云君摇了摇头。

“那位小夫人呢?我看她对你崇拜得很呢。”卓云君笑道:“奴婢已经问过她了。她幼时遇到一位奴婢门下的女徒,传授了她一些养气的法门和一点遁形术。倒没想到她竟然能修之有成。”“什么遁形术?”“遁影移形而已,虽然可以瞬间移形,但需要行气才能施展,论起来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她的来历呢?”“她不肯说。”卓云君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奴婢也没有多问。”“不急。留她们在这里慢慢调养,慢慢来……喔……”良久卓云君抬起头,吃吃笑道:“主子身上有惊理的味道呢。”程宗扬苦笑道:“算了,别折腾了,我还得去镇上呢。”整个镇子突然间空无一人,这种怪事程宗扬当然不会忘到脑后。但卓云君问过观中的弟子,都无人知情,倒是有人提到,昨晚看到官府的车马路过,似乎是有事发生。

卓云君带着一丝醋意道:“让惊理那贱婢去好了。”“还有四哥呢,你不会想让他找过来吧?”卓云君道:“往后奴婢陪在主子身边,总瞒不过他们。”程宗扬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是想放弃一切,跟自己走了。他点了点头,“也好,你到时就退隐吧。”卓云君眼中露出一丝感动,一个太乙真宗的教御和一个供主人寻欢的侍奴,这两种身份的价值不啻于天壤之别。可自己只微微露出口风,主人就答应下来,宁愿选择一个不能露面的奴婢,也不勉强她留着教御的身份为己谋利。这个选择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主人而言,份量可都重得很了。

“主人夜间来么?”卓云君伏在他膝上,柔声道:“奴婢推了今晚的祈福法事,好好让主人开心……”“难说。”程宗扬对她也没有什么隐瞒,坦然说了他们对吕氏兄弟的疑心,准备潜入颖阳侯苑中,查清事件的根源。

卓云君道:“奴婢陪主人去好吗?”卓美人儿的修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程宗扬苦笑道:“你还真不怕被四哥他们认出来啊?”“即便被人耻笑,奴婢也不在乎。况且以幻驹、云骖两位的眼界、见识,未必便会耻笑奴婢。”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去,打扮漂亮一点。真要被他们认出来,我也好有面子。”卓云君笑道:“奴婢知道了。”“还有,”程宗扬郑重地说道:“好好照顾合德姑娘,别欺负她。”“那位小夫人堪称国色,难怪主人心动。不若奴婢收她为弟子,让她给主人侍寝好了。”“别乱来。”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身份一点都不简单……”……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程宗扬沿山路一路走来,眼看小镇已然在望,忽然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程宗扬脚下微微一拧,把鞋子的后跟踩脱,然后弯腰装作去提鞋子,不动声色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用黄土铺过的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出任何异样,两侧的山林一片幽静,前面不远就是那座镇子,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程宗扬提好鞋子,然后直起腰,一手按住腰间的短剑,若无其事地往镇中走去。

小镇仍然一片死寂,连山中常见的鸟雀也不见踪影。程宗扬越走越慢,突然间脚步一顿,右手拔出短剑,头也不回地往后刺去,同时抬起左臂,斜身一个肘击。

那柄短剑早已换成真货,程宗扬蓄势已久,一出手就凌厉无匹。但他的短剑其实只是虚招,真正的杀着是左臂的肘击--他左手早已握着珊瑚匕首,刀身紧贴肘部,如果有人挡格,必然会吃上大亏。

短剑不出所料地刺了空,接着肘后一沉,被一只手掌按住。匕首锐利的锋刃穿透衣袖,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往那人掌心刺去。

谁知那人反应奇快,匕首锋刃刚一露出,他的手掌已经松开,随即闪身往后退去。

程宗扬转过身,不由松了口气,“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斯明信脸色阴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了摇。

程宗扬警觉起来,旁边真的有人!他用口型问道:“谁?”斯明信一言不发地跃起身,羽毛般落在檐上,然后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伏在屋脊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视外面的大路。远处一列队伍正从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车马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最前方是一队黑甲朱衣的骑兵,他们一手执旗,一手提着长戟,火红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吕”字。

程宗扬低声道:“颖阳侯不在这个方向,车上会是哪位侯爷?”斯明信默不作声,只微微示意。

程宗扬一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车队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瞎眼乞丐正翻着白眼,拿着一根破竹竿,摸索着前行。不是卢景还会是谁?可他应该是在城中的襄邑侯府,怎么跑到山里来了?

队伍越行越近,一队甲士纵马驰来,抢先守住镇口,警惕地望着四周。

程宗扬稍微往后退了些,避开骑手的视线范围。

队伍里的车舆不下数十乘,最华丽的一共五乘,位于车队中央。前后两乘是普通的敞开式马车,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门客,他们不时拱手,向主人祈福。里面两乘用硬木做成车厢,外面包着厚厚的犀牛皮,车窗垂着帘子,车辆驰过时,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似乎是襄邑侯姬妾的车乘。最中间一辆四轮大车,宽及丈许,车身用檀木制成,车窗包着黄金,周围镶嵌着各种珠玉,车顶装饰着一株通体赤红的珊瑚树,在阳光下宝光四射,华丽无匹。

程宗扬赞叹道:“四哥,咱们把这车抢过来,可就发了。”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车舆四周簇拥着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后是两排徒步的侍从,外围还有数队游弋的铁骑,就是一只兔子,闯进车队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命的。就在车舆驶过镇子,戒备的甲骑放松下来准备返回的时候,一轮弓弦疾响,数支利箭飞出,射翻了几名甲士,车旁的侍从立刻大乱。接着从两边的沟渠跃出几名大汉,他们挥舞着长刀闯入车队,往中间的车舆杀去。

队伍中惨叫连连,却是车舆旁一名军官大声下令,那些甲士立刻举起长戟,将周围乱跑的侍从不分男女一律刺毙。

剩余的甲士则往后退去,牢牢守住车舆。那些大汉的长刀显然敌不过甲士的长戟,他们原本准备趁乱引开甲士,然后围攻襄邑侯的车驾。但那些甲士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收缩队型,寸步不离车舆,顿时让那些刺客的谋划成了泡影。

与此同时,周围游弋的铁骑迅速冲上前去,他们在途中已经展开队型,将来袭的刺客包围起来。

那名侍立在车舆旁的军官拔剑大喝,“前!”守卫的甲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长戟如林般刺出。那些刺客腹背受敌,不多时就或死或伤,无一逃脱。

即使遇袭,驭手仍没有勒住马匹,车舆在甲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似乎对周围被屠的刺客不屑一顾。

车官回剑入鞘,对车内抱拳道:“刺客已然伏诛。”片刻后,车内有人说道:“很好。”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忽然一动,一片车轮般的寒光破土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从车厢底部狠狠斩入。断裂的车轴从彀中脱出,一只车轮迸飞起来,撞翻了两名甲士。车厢猛然一斜,撞在地上,随着巨大的惯性将路面划出一道深沟。

潜伏在地下的壮汉劈开车底,宛如一头猛虎,带着纷飞的木屑闯入车厢。刹那间,车内惨叫声便响成一片,鲜血像泉水一样从破碎的车底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围的甲士都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车舆最近的军官反应最快,他一把推开驭手,拔剑往车门劈去,试图闯进车内。但刚劈了两剑,车门轰然破裂,一柄巨斧猛然劈出,从他肩头一直劈到腰间。

那名壮汉咆哮着抡起重斧,锋刃所及,坚硬的檀木厢板仿佛纸片般被撕开。

车顶歪到一边,那株珊瑚宝树坠落下来,摔成数段。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整辆大车就被重斧劈碎,淌满鲜血的板壁四分五裂,车内那些衣饰华丽的男女来不及反应,就被尽数斩杀,再无活口。

那壮汉放声大笑,“痛快!痛快!”四周的甲士围拢过来,举戟往车中攒刺,壮汉旋风般闯出,一连砍杀数名甲士,所向披靡。在他的冲杀下,失去指挥的甲士队形很快变得混乱。他挥斧砍断两支长戟,顺势将一名甲士头颅劈开,足不停步地往外杀去。

甲士无头的尸身往后倒去,忽然身体一震,一支长矛毒蛇般从他胸口刺出,悄无声息地穿透皮甲,没入那名壮汉的背脊。

壮汉狂吼声中,回身一斧,将那具尸体劈飞半边。尸体颓然倒下,露出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原来是扶风戴霸戴大侠,果然好身手。”戴霸背上血如泉涌,脸上却毫无惧色,鄙夷地说道:“无耻鼠辈!”黑衣人狞笑道:“戴大侠自负英雄,可惜英雄偏要自寻死路。今日死在我这鼠辈手里,戴大侠也该瞑目了。”戴霸长声道:“戴某斩杀吕冀贼子,为天下除害!纵死无恨!”戴霸挥斧力战,又斩杀几名甲士,终究寡不敌众,被长戟接连刺中。他将两柄重斧狠狠扔出,砸翻了数名甲士,然后盘膝坐在破损的车内,放声大笑,坦然受死。

“等等!”前面一辆车舆突然有人开口,“退下。”甲士收起长戟,潮水般退开。接着车舆的后门打开,一名留着两撇美须的俊俏男子从车上跃下,一边吩咐侍从举起锦幛,将中间几辆车舆围遮起来,一边叫来几名黑衣护卫,守在车舆旁。

两名姬妾撩起纱帷,挂在金钩上,车内一个披头散发的肥胖男子抚掌大笑,“蠢货!以为这点伎俩便能刺杀本侯吗?”戴霸身上鲜血淋漓,仍然大笑不止,意态豪雄。可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不禁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一名戴着铸虎面具的黑衣人从后面掠来,一刀从他足后抹过,将他的脚筋齐齐切断。戴霸轰然倒地,身上数处伤口同时溅出鲜血。

吕冀冷笑道:“你家主人弄丢了本侯的马匹,本侯不与他一般计较,只让他赔偿五千万钱,你家主人居然只肯出三千万!如此不把本侯放在眼中,真是世间少有!”“吕冀!你这个阴毒贼子!讹诈不成,竟然诬陷我家主人!”吕冀哂道:“看来你家主人在狱里还没想明白,竟然敢派人刺杀本侯,好大胆子。”戴霸吼道:“戴某此举乃是为苍生除害,与家主无关!”“你以为本侯会信吗?”吕冀喝道:“来人啊!废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到牢里!”“吕冀狗贼!”戴霸厉声道:“有种杀了我!”“你们这些游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吕冀道:“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家产已经被官府变卖一空,所得十万金铢,尽数抵偿本侯马价。至于其他……秦宫,查出来了吗?”那名俊俏男子躬身道:“回家主。奴才已经查明,其母原是我吕氏婢女,多年前从主人库中偷盗白珠十斛,逃亡扶风,现已捉拿归案,重新纳入奴籍。其家产变卖已尽,尚欠白珠数斛,请家主准许,以其妻女偿债。”吕冀一挥手,“准!”黑衣人用尖刀刺进戴霸肩窝,废了他的手臂,戴霸仍在破口大骂,最后被打碎牙齿,强行拖走。……车队重新开始行进,程宗扬悄悄松了口气,回头看时,不由错愕,本来在他旁边的斯明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却有一个黑衣人趴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一动不动。

程宗扬暗道自己太过大意,竟然忽略了襄邑侯在途中遇袭,门下的扈从肯定会追查周围是否还有刺客的同党。如果不是斯明信出手,自己此时早就被襄邑侯的手下围住了。

程宗扬刚准备从屋上下来,又赶紧停住。两名黑衣人并肩过来,其中一个说道:“施十三呢?怎么还没有出来?”旁边那名黑衣人低声道:“小心些,说不定还有刺客。”黑衣人点了点头,戒备地看着四周,却没注意到他的同伴话音刚落,就被一柄弯钩从后钩住脖颈,悄无声息地切穿喉咙。

弯钩切入的角度冷静而又准确,力道更是精细之极。那名黑衣人鼓起的眼睛瞬间变得灰白,由于钩锋是斜着向上,喉间鲜血没有飞溅,而是顺着他的脖颈淌下。

黑衣人抽了抽鼻子,“不好!有血腥味!”说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瞎眼的乞丐举起破碗,“呯”的扣在他面门上。黑衣人颅骨尽碎,直挺挺跪在地上,然后倒在一旁。

斯明信收起翼钩,提起最初那名的黑衣人,轻烟般往镇后掠去。卢景向程宗扬打了个手势,“走!”程宗扬这才意识到刚才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专门留的活口,难怪自己没有感受到死气。他从屋上跃下,三人绕了一个大弯,一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呼了口气,“五哥,你怎么会从山里出来?”“还不是吕冀那小子。”卢景翻了翻白眼,“我找了门人打听,说他去了菟苑,不在府中。我刚摸到地方,他的车马又出门要回洛都。”程宗扬笑了两声,问道:“那个胖子就是襄邑侯?”“没错。”“他的苑林也在北邙?”“看到那座楼观了吗?”卢景用竹杖挑开枝叶,指向远处山顶上一座高楼,“从那里往西,就是他的苑林。”“看起来挺大啊。”“一般吧。”卢景道:“东西六十里。”“六十……里?”程宗扬叫道:“这也叫一般?”“没见识。”卢景对他的失态嗤之以鼻,“吕家最大的一处苑林,从荥阳直到弘农,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程宗扬彻底无语了。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这还能叫苑林吗?面积都赶上一般的国家了。吕氏这后族真不是白叫的。

斯明信一掌将捉来的黑衣人拍醒,两人搭档多年,配合默契,卢景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人清醒过来,随即露出怒色,“某乃襄邑侯门下宾客!”卢景哂道:“什么宾客?不就是狗腿子吗?”黑衣人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连襄邑侯也敢招惹!小心灭族之祸!”“真猖狂啊。”卢景摇了摇头,“听清楚: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么名字?”黑衣人面带冷笑。

“我数到三,”卢景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二……”不等他数完,斯明信翼钩一挑,划开那名黑衣人的袖子,然后钩锋钩住他肘下,转了半圈。

黑衣人牙关“格”的咬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

但紧接着,他眼中的杀气就变成了恐惧。

斯明信根本没停,把他肘下的皮肤浅浅切开,然后手指伸进他的伤口,扯住他的皮肤往下剥去,动作又快又稳,而且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他剥的不是皮肤,而是一只手套。

黑衣人眼珠险些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皮肉像剥手套一样剥开,一直剥到腕间,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皮下的肌肉筋络血管全都暴露在外。

“嗷--嗷--”黑衣人嚎叫起来。

“三!”卢景这时才数完最后一个数。

“施十三!”黑衣人惨叫道:“我叫施十三!”卢景一点都不着急,仍是慢条斯理地问道:“做什么的?”“襄邑侯门下死士……别剥啦……嗷嗷……”“平常都干些什么?”“杀人!杀人!”“杀什么人?”“侯爷的仇家!”“你杀过谁?”“宛城令!吴树!”“为什么杀他?”“他杀了侯爷的门客!”“初九夜间,你在什么地方?”施十三张大嘴巴,舌头像打结了一样。

卢景盯着他,“初九夜间--吕冀在什么地方?”施十三嘴巴哆嗦起来。

“一……”“上……上汤!”程宗扬耳朵早已竖了起来,紧张地听着他的回答。

卢景慢慢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那天……那天……”施十三嘴巴哆嗦着,似乎对吐露的信息极为挣扎,忽然他舌头一吐,牙关猛地咬紧。

他这一下全无征兆,卢景与斯明信同时出手,却晚了一步,施十三已经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施十三口中鲜血狂喷,眼睛狠狠盯着三人,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他舌头已经断,即使这几个狂徒手段再毒辣,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死士……”卢景嘀咕一句,抬掌拍碎他的脑门。

第八章“什么?你把东西放在了颖阳侯车上?”“嗯。”程宗扬目瞪口呆。斯明信潜入颖阳侯的私苑,正遇上吕不疑奉诏入宫,苑中的仆从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他索性把摄像机藏在一只漆匣内,看着侍女送到车上,才悄然退出。

“放在盒子里面怎么能用?”程宗扬直想揪头发,那是摄像机,不是法器。

斯明信简单说道:“我试了。”程宗扬呆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由于自己对那只摄像机的款式太过熟悉,潜意识中以为它和普通摄像机那样,需要用镜头对准目标才可以摄录。但那只摄像机分明能实现立体摄像的效果,可以说它的图像捕捉方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认知,绝不是简单的感光方式。

自己出于惯性思维,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传统以外的摄像角度。但在斯明信看来,这东西就是一件法器,影月宗能够千里传形,没道理放在盒子里就不能用。

结果误打误撞,倒是发现了它另一项功能。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卢景对程宗扬的担忧不以为意,“那就再拿回来。”程宗扬又想揪头发了,他实在不好开口,那里面存了不少不能拿出来让人看的东西,万一被人看到,自己可就创造了六朝艳照门第一男主的光荣历史纪录。

但这会儿木已成舟,他只能祈祷那只摄像机千万别被人发现,即使被发现,也不要有死丫头那种聪明到变态的家伙,能摸索出来怎么使用。

这会儿颖阳侯的车舆多半已经驶进洛都,自己再着急也是白搭。程宗扬只好抛开担心,“奇怪,今天算是赶巧了,颖阳侯入宫,襄邑侯也入宫,难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卢景道:“如果有大事发生,迟早会传出来。”程宗扬思索片刻,忽然道:“我们在汉国官方有没有人?”卢景和斯明信同时摇头。

“这样不行,消息太不灵通……”程宗扬想了一会儿,然后道:“现在咱们怎么办?”三人原本计划好分头行事,结果盲眼的胡琴老人不在,颖阳侯和襄邑侯先后入宫,好不容易抓了个襄邑侯的亲信,结果是个死士。折腾这么久,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

斯明信道:“回。”……襄邑侯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新任的洛都令立即派出人手,在洛都十二座城门前都设置了关卡,由北军士卒逐一盘查来往的行人。与此同时,执金吾的缇骑也四处出动,大肆捕拿刺杀襄邑侯的人犯。

这样的盘查当然难不住程宗扬等人,他拿出宋国官方出具的文牍,验明本人无误,便顺利入城。卢景还是装成乞丐,除了被人不耐烦地推搡几把,倒也没有人来为难他。至于斯明信,程宗扬原以为他会使出什么神出鬼没的手段让自己大开眼界,没想到这位晴州第一杀手老老实实取出一份路传,上面的身份是阳泉暴鸢,一名从秦国远游来的学子。

“还真有姓暴的?”程宗扬笑道:“我还以为是编的呢。”斯明信阴沉着脸道:“捡的。”卢景道:“一张纸而已。老四还拿着它去过皇图天策呢。”“艺哥不也是在皇图天策上过吗?”“没错。他们两个是同年。不过那时候老四和老三整天打架。”卢景笑嘻嘻道:“老四被打得可惨了。”斯明信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人多。”卢景一点都不留情面,“那是老三人缘比你好。再说了,就算单挑你也打不过他啊。”斯明信默然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黯然。接着,卢景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程宗扬本来只是好奇,没想到一时口快,触动了两人的伤心事--在星月湖剩余的七骏看来,如果不是他们闹得不可开交,谢艺也不会孤零零死在南荒,身边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江州之战后,斯明信、卢景和萧遥逸果断交出兵权,也不乏引疚的成份。

“咦?”程宗扬四处看着,想找个由头岔开话题,却看到一名书吏在街头一块木板上写着什么。

汉国极少张贴告示,通常会在街头竖一块木板,由书吏当场书写。此时书吏写的就是襄邑侯遇刺,行凶者被一网打尽,同时追捕余犯。但程宗扬在意的是另外一块木板。

那同样是一份官府出具的告示,刚写完不久,墨迹尚新。上面用严厉的口气指责有人私自闯入襄邑侯的菟苑,盗窃财物,被襄邑侯的门客人赃俱获,报官惩处。新任的洛都令对于这桩自己刚上台就接手的案子十分重视,下令严查。经过一夜的追索,抓获私闯菟苑的罪犯--包括主谋、同谋、包庇者在内,共一百余人,按律全部问斩。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名路过的胡商,在苑中打死了一只兔子,被襄邑侯的门客抓到。

这份告示背后所透露出来的襄邑侯的飞扬跋扈,让程宗扬目瞪口呆。他知道汉国的外戚势力极大,却没想到会大到这种地步。而新任洛都令的雷厉风行,也让程宗扬大开眼界。仅仅因为一只兔子,就一口气处斩逾百罪犯,比起宁成也不逊色。但宁成是对当地豪强下手,这位新任的洛都令却是狂拍豪门的马屁,既讨好了襄邑侯,又拿平民的性命给自己树威。

他终于知道那座镇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人迹全无,除了处斩的上百人以外,镇上一多半居民都因为此案被关入牢中,严加盘查追问,剩下的也逃散一空。

“真的是兔子吗?”程宗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吏看了他一眼,斥道:“是襄邑侯的兔子!”程宗扬赶紧闭嘴,万一惹上麻烦,把自己扔到黑牢里蹲几天,那可太冤了。

书吏没有再理会他,写完缉拿刺客余党的告示,然后甩尽墨汁,把毛笔簪在冠侧,叫来两名啬夫,让他们向民众解释告示的内容。

三人没有多留,看完告示便即离开。……回到鹏翼社,卢景与斯明信叫来蒋安世,布置社中事务,还有万一出事时的退路。程宗扬则把敖润、冯源、富安和高智商叫到一处,先问道:“大伙在洛都有没有什么门路?”众人齐齐看向富安。

富安道:“咱们在汉国人生地不熟的,不过宋国在洛都设有驿馆,馆里的都头是禁军出身,以前当过太尉的亲兵,在这边多少有点门路。”程宗扬道:“我去见见他。老敖,把咱们带的东西,还有钱铢都收拾一下,这几日我要用。”“成!”富安道:“程头儿,你找他什么事?我先去给他透透风。”“打听一下汉国朝廷的情形,最好能知道谁敢收钱又能办事的。”高智商道:“那找他干嘛?找老冯啊!”“谁?”“冯子都啊。我们昨天刚喝过酒。汉国最有权的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老冯是霍大将军最亲信的家奴--名头有点不好听,可面子大得很。洛都人都知道,霍家的冯子都,吕家的监奴秦宫,连一般的官员都要巴结。”程宗扬想起襄邑侯车舆旁那个俊俏男子,原来是和冯子都同样的身份,“你们都混到一块儿喝酒的地步了?”“我不是带了几坛内府流香吗?老冯喝得眼都直了,还跟我说,明天就跟霍大将军告假,去游冶台玩上十天半月。”“小心把牛皮吹破了。”“怎么是吹牛呢?咱们游冶台那场面,绝对能把老冯给镇了!”高智商拍着胸膛道:“师傅,你放心,我给你安排妥当!”程宗扬道:“都别耽误,能动的关系都动起来。”“是!”众人应了一声,各去办事。

冯源留了下来,“程头儿,你叫我?”“你和会之联系一下,第一件事:当初向云氏借的三十万金铢,下月初就要到期,让他准备好资金,以铜铢为主。”这些天都是冯源负责与临安联络,听到家主吩咐,当即提笔记下。

“第二件事:让他放出消息,云氏的铜山已经挖空,从七月初就再未出过铜矿。”冯源吓了一跳,“程头儿,这消息藏都来不及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敢往外说啊。”“放心吧,我跟云老哥商量好的。”“为啥啊?这要说出去,云氏恐怕要吃大亏。”“云氏有两座铜山,挖空一座也倒不了。”冯源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记下。

“第三件事:让他把手边的事情办完,其他交给清浦,然后带上老婆,以最快的速度来洛都!”冯源一头雾水,但还是认认真真记完,然后抬起头,“程头儿,你这是……要办大事?要不要给老祁和长伯他们也去个信?”“这事老祁办不了。长伯……就不用了。”程宗扬估算了一下手头的实力,“有四哥五哥足够。”冯源收好纸笔,前往静室等待远在临安的林清浦与他联络。

程宗扬起身在室内踱着步,又在心里仔细推敲一遍。

以铜铢偿还云氏借款,同时放风称云氏铜山挖空,是程宗扬与云秀峰、云苍峰商量好的。依照程宗扬的计划,这次收购粮食的总量将超过五百万石,如此大手笔的购入粮食,无疑风险巨大。经过去年一番炒作,粮价居高不下,如今稳定在每石八枚银铢,比去年每石三枚银铢高出近两倍。而今年各地普遍出现欠收,粮价下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秋粮上市会对市场产生冲击,程宗扬估计,底限也在每石六枚银铢以上。这种局面之下,打压粮价难如登天,一个不慎,很可能把自己抛出压价的粮食也全赔进去。

既然粮价难以下跌,程宗扬索性另辟蹊径,让钱铢涨价。云氏铜山挖空的消息传开,铜铢必定产生稀缺,推动其价值上涨,等于提高购买力,变相使粮食降价。这则消息对云氏的影响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云氏两座铜山本身就已无铜,一直是用白银购买铜料,铜山挖空的消息传开,最多引起铜料价格上涨。但铜料上涨,铸出的铜铢购买力同样提升,对云氏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

至于对云氏信誉的打击,程宗扬也留有后手--完成收购的大体目标之后,程宗扬会与云氏商会联合宣布云氏入主首阳山铜矿,甚至自己再编出几个铜矿来都行,让铜铢回归于以往的价值。

在这一轮博弈中,盘江程氏与云氏商会通力合作,双方尽全力以低廉的价格购入所需的粮食,云氏还将得到首阳山铜矿的稳定铜料来源。而收益最大的,则是盘江程氏--只要宋国信守承诺,程宗扬手里等同于钱铢可以用来缴税的纸钞同样水涨船高,而他的成本比铸钱低得多。

这些事自有两家商会分派在各地的执事、朝奉打理,程宗扬只用提供思路,制定目标,不需要事必躬亲。他现在大半的心思都放在汉国。

当初在临安,他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朝中群奸毕至,朝堂上一眼望去除了奸臣还是奸臣,看不到半个好鸟。可到了汉国他才知道,还有比宋主更惨的。宋主手下奸臣再多,也没有哪个臣子敢圈起纵横数百里的私人苑林,也没有哪个臣子有冯子都、秦宫那样气焰嚣张的豪奴。

太后强势,外戚跋扈,朝有权臣,野有游侠,内则王侯,外则豪强,天子想办点事,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酷吏--这些酷吏全靠天子撑腰,没有天子的支持,立刻就是过街老鼠。本来应该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可程宗扬在旁边瞧着,汉国这天子和酷吏倒是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双方略一松手,说不定就会被各路强徒撕碎吞食。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如果程宗扬能够选择,肯定会远远离开汉国这风雨欲来的是非之地。但现在他不但不能一走了之,反要逆流而上,因为小紫在这里。

汉国局势的复杂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朱老头与汉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是秘密--巫宗为什么有勇气将他们邀至洛都?

虽然没有任何征兆,但程宗扬已经仿佛嗅到剑玉姬的气息。汉国局势如同乱麻,程宗扬不相信剑玉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如果只是单纯的宗门决斗,小紫背后有老头撑腰,再加上斯明信、卢景和卓美人儿,就是和巫宗血拼一场,程宗扬也丝毫不惧。可剑玉姬从来都不是只与人决战江湖的枭雄。在建康,巫宗刚刚落脚晋国,势力就渗透进宫中;在临安,剑玉姬大方示好,摆出全线撤退的姿态,寻求合作,却有意在蔡元长处暗露锋芒。

如今的洛都,巫宗更是经营多年,势力远非初涉晋、宋可比。这么强的势力,却不露丝毫痕迹,只能说明剑玉姬暗中掌控之强。

动手的话,无论单挑还是群殴,自己都有人。可如果剑玉姬来个花的,上升到玩政治的高度,自己这边一群外来户,加上老头这个狗一样被撵到南荒的丧家犬,不用斗就已经输了。倒不是自己小看斯明信和卢景,这活儿他们不专业啊。

就是把孟老大也请来,星月湖八骏全捆一块儿,玩政治这种脏活儿,也未必能斗得过奸臣兄和他家娘子这对绝配。

程宗扬的不适感是从进入洛都开始的。当初在舞都时,还算顺风顺水,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突然在舞都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置,以至于来不及对付自己。但到了洛都之后,伊阙被劫杀婢女,严君平的失踪,上汤脚店引出的一连串血案,湖阳君、颖阳侯、襄邑侯……种种线索搅成一团,每根线索都似乎很长,每根线索都似乎没有尽头,让他有种使不劲的无力感。

直到今日三人分头行动无功而返,程宗扬才猛然省悟过来:这些事情也许并非某个人的阴谋,也许仅仅偶然的巧合,但无力突破,正说明自己在这场角逐中已经处于彻底的下风。

在建康时,萧遥逸本身就是顶尖的贵族,自己打交道的不是云家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就是王茂弘这种掌握朝局的重臣,接触到的都是最核心的信息。在临安时,自己来往的是贾师宪、高俅、蔡元长……一直到太后刘娥,把握到的同样是最核心的机密。

在汉国,自己却游离于朝堂之外,奔走于市井之间。襄邑侯、颖阳侯这样的人物都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想得到最核心的信息,根本无门可入。

程宗扬原想在汉国低调行事,黑魔海大祭结束,就立即返回临安。但现在他意识到,如果仍然被隔离在朝堂之外,对高层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颖阳侯与襄邑侯入宫是应太后之召还是天子之召都无从知晓,也许自己只能狼狈逃回临安,甚至再没有返回临安的机会。

这是程宗扬第一次主动去接近权力,只为了从那个圈子里得到自己必须知道的信息,为自己提供生存的机会。

小紫把卓云君从龙池召到洛都,自己能做的是把秦会之搬来,让奸臣兄去发挥他最擅长的能力。既然举目皆敌,那就把汉国这漟浑水彻底搅浑。……高智商行动极快--也说明他和冯子都确实有点交情。一个时辰后,他就赶回鹏翼社,说已经订好地方,安排冯子都和师傅见个面。

高智商道:“金的银的那小子都不稀罕,送得少了没面子,送得多了--连他都觉得多,那真就太多了。师傅,把你的杯子给他拿两个。一个不行,那种稀罕东西,他肯定要孝敬给大将军。给两个他还能得一个。”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除了给一众兄弟和自己女人准备的礼物,还有一堆杯子,原来打算给桓歆、张少煌等人。那些杯子都是看起来挺普通的塑料杯,因为轻便易带,他各种花色挑了十几个,这时取出选了两只。

“还有那个贵宾卡。那小子本来还推三阻四,一听说游冶台就是师傅开的,立刻肃然起敬,把手头的事全推了,就等着咱们过去。”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占了游冶台的光,一时间有想法干脆把游冶台搬到洛都来。不过转念一想,以冯子都等人的肆意妄为,游冶台少不了天天上演争风吃醋的大战,自己能在洛都立足之前,还是不搬为妙。

程宗扬带好物品,然后与高智商骑了马,往订好的酒肆赶去。

路上程宗扬道:“那个小胡姬呢?”高智商笑嘻嘻道:“订的就是她家的酒肆。”“行啊,肥水不落外人田。”程宗扬笑道:“小子,现在还是外人吗?”高智商一脸得意,“谁让那妞说我是她丈夫的?那天揉着揉着,我们就滚一块儿去了。她开始还害羞,被我哄了几句,就红着脸不作声。我一看有戏,当时就把她按在席子上把她办了,嘿!那妞还是个雏儿呢。她那双眼睛碧蓝碧蓝的,看顺了还挺好看……师傅,我没丢你的脸吧?”“干!你真的干了?太禽兽了吧你!”“她愿意我也愿意,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娶她?”高智商头摇得拨郎鼓似的,“那怎么可能?我要娶老婆肯定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她是个胡姬,我怎么能娶她?我爹的脸往哪儿搁?纳个妾还差不多。”“你跟她说了?”“我说,只要她愿意,我就带她回家。”“她答应了?”高智商一脸郁闷地说道:“没有。她说还是我留在洛都,帮她打理酒肆。”“等会儿--你没对她说你是谁?”“那怎么能说?”高智商严肃地说道:“万一走漏风声了呢?她只知道我叫甄厚道,是羽林天军的牙将。”“牙将?”“说当兵可不行。”“你小子太没良心了吧?”“师傅你别生气!别打!别打!富安也说了,我这事儿办的,缺了那么一点点小德。”“富安怎么说的?”“他让我小心些,走的时候悄悄的,免得揭穿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过来!”程宗扬勒住马,铁了心抽这小子一顿。

高智商虽然浑不吝,但看到师傅的脸色也知道不妙,一脸心虚地说道:“师傅,我哪儿做错了?我改!真改!一定改!”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我要是打死他,该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就在这时,忽然旁边一阵喧哗,程宗扬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闯到皇宫里了。

自己只顾着与高智商说话,不知何时来到一条长街。整条长街宽近十丈,全以青石铺成。两边是两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竟然是两座隔街相望的宅邸把一整条长街全给占了。其中一座大门高及三丈,单门楼就有三层。大门外立着两座阙楼,虽然比宫城的略小,但精细远远过之,柱壁雕镂,穷极华奢。

阙楼下,一个青衫文士正被一群粗壮的家奴连踢带打的赶出来。

那文士抱着一支卷轴,一边被打得连滚带爬,一边道:“在下是向襄邑侯爷献画的!哎哟!”“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襄城君的宅邸!滚蛋!”“襄城君和襄邑侯不是一家的吗?”“两座府呢!快滚!”文士好不容易才躲过那帮豪奴的拳脚,他一手紧紧抱着卷轴,一手摀住淌血的鼻子,青衣上满是鞋印,狼狈不堪。

忽然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挡在面前,文士抬起头,只见马背上一个年轻人正深深望着他,然后问道:“你是丹青师?”

第二十二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丹青师便是赫赫有名的毛延寿,当日在脚店发生的事情也被他如实画在绘卷上,卢景和斯明信这样的猛人看了内容都感震惊,但连环谋杀案的真相尚未浮现……原本要潜入太后寝宫拿回摄影机,程宗扬却阴错阳差地进入襄城君的府邸。这时小紫封印的琥珀发出高热,让程宗扬惊骇不已,难道苏妲己这个妖妇就在襄城君府中?祸不单行的是,高智商失手一刀捅死郭解的外甥!程氏商会在汉国的处境将发生转变……第一章高智商嘻皮笑脸,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进了酒肆,小胡姬翘起唇角,流露出三分娇嗔的薄怒,却有七分的欢喜,蓝汪汪的眼眸就像海水一样。

高智商飞快地凑上去,在她白玉般的耳後亲了一口。胡姬俏脸飞红,恨恨踩了他一脚,低嗔道:“要死啊!爹爹还在後面……”说到後面,声音微不可闻。

高智商把一支簪子纳入她袖中,亲热地小声道:“老婆,这是给你的。”胡姬白了他一眼,托着木盘走开。

“老冯呢?”高智商追在後面问:“来了没有?”胡姬头也不回地说道:“东厢。”“我先去办事,一会儿找你玩啊。”“走开啦。”看着两个小儿女打情骂俏,程宗扬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瘦下来之前,高智商这小兔崽子一身的痴肥,活活就是个肉球的模样。到了哈米蚩手里,老兽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虎狼药,直接把小兔崽子从肉球泻成麻杆,那模样比原来更惨,原本一张圆脸变得乾瘦,原来的小眯缝眼没有变大,反而又细又长,里面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十二分的小坏蛋模样,真不知道那个叫伊墨雲的胡姬怎么会看中这小兔崽子的。

在程宗扬看来,高智商和这小胡姬倒是挺般配的,年纪相差不多,性子也有些投缘,真要成一对也不错。不过这事高智商比自己可现实多了,玩归玩,压根就没想过纳小胡姬过门的事。作为宋国掌权太尉的衙内,高智商就是纳一个酒肆女为妾,只怕还要引来非议,何况伊墨雲还是个来自汉国的异族胡姬。

这事本来跟自己无关,让小兔崽子自己烦心就行了。可高智商的态度是吃光喝净,嘴一抹就跑——考虑到自己作为高智商名义上的师傅,让这小兔崽子树立正确的道德观念,恐怕还真是自己的责任。

自从来到汉国,头痛的事实在太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程宗扬收拾心情,带着高智商来到东厢。

冯子都一手支着下巴,跷着二郎腿,侧着身懒洋洋躺在席上,右手拿着三枚骰子,一把一把掷着。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老甄!过来过来!瞧瞧我这骰子怎么样?”高智商接过来掂了掂,“象牙的?”接着惊叫起来,“不对!这骰子是混银砂的!”冯子都抚掌笑道:“就知道你识货!换作旁人,一万个里面也未必有一个能认出来。”高智商立刻来了精神,“哪儿来的?混银砂可不好弄。据说用混银砂做成的骰子能养灵,炼上一年半年,能与主人心意相通,十掷九中。这一粒没有几十万钱拿不下来。”冯子都不以为然地说道:“能养灵的骰子有的是,有什么值钱的?”“这你就不懂了。”高智商道:“别的骰子一眼便能瞧出来。养好的混银砂看起来跟象牙一般无二,轻易辨不出来。只不过这东西想养好太费钱,平常人根本养不起。”冯子都嘿嘿一笑,“甄厚道是假名吧?能认识混银砂的,非富即贵,在咱们汉国也是数得上的人家——姓甄的,我怎么没打听出来呢?”高智商脱掉鞋子,往席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道:“有什么好打听的?有这闲心,你幹点正事不行?”冯子都拉长声音,“行。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知道你有苦衷——”他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用抱怨的口气说道:“就你们武将世家规矩多。”看着高智商愕然的神情,冯子都低声笑道:“你那腰牌是霍大将军亲手颁下去的,以为我不知道?既然走的霍大将军的门路,咱们就是一家人。再说你那几个伴当,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怕走漏了风声,竟然从宋国请来禁军,哎哟,你家老爷子面子够大啊。”冯子都拍着胸膛道:“放心,哥哥心里有数,绝不往外乱说。有人乱打听,哥哥替你挡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冯子都是把高智商当成了汉国武将世家的子弟,以为家中的长辈是为了磨砺这小子,才把他改换姓名扔到军中。冯子都一副我都懂得的表情,还很仗义地表示,会替高智商掩饰身份。

既然冯子都这么明白了,高智商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道:“老冯,有件事得麻烦你。”冯子都爽快地说道:“说!”“先瞧瞧这个。”高智商说着,拿出一隻精雕细刻的漆盒放在几上。

冯子都露出几分好奇,“什么东西?”高智商打开漆盒,小心揭开锦缎,露出里面一隻晶光闪闪的物体。

冯子都眼睛一亮,叫道:“这是……水晶杯?”那两隻杯子是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款式就是後世最普通的透明塑料杯,除了制作的精度更细致一些,其他没有半分出奇。但在六朝,这样的透明塑料杯绝对是稀世奇珍。

冯子都惊叹连连,“这么纯净的蓝水晶可不多见……瞧这手艺!神了!一点瑕疵都没有!巧夺天工啊!”高智商揭开锦缎,冯子都整个人都趴在几上,惊叫道:“我没看错吧!这世上还有粉色的水晶!”两隻杯子,一隻天蓝,一隻粉红,静静躺在漆匣里。透明的杯体映出锦缎华丽的色彩,光泽流淌,除了程宗扬,落在谁眼里都是四个字:绝世珍宝!

高智商把杯子取出来,并排放在漆几上。冯子都瞪着眼,脑袋围着漆几转了一圈,然後谨慎地开口,“有点像泰西进贡的琉璃杯,不过宫里的琉璃杯可没这么剔透……这么薄,能用吗?”冯子都忽然瞪大眼睛,“哎哟天爷啊!”冯子都一声惨叫,却是高智商不小心碰到杯子,那隻粉红的杯子跌落下来。冯子都心臟险些跳出喉咙,一脸的惊恐,生怕这隻难得一见的绝世珍宝就在自己面前摔得粉碎。

谁知那隻琉璃杯在席上一弹,打了个转,然後撞在几侧,毫髮无损。

高智商抚掌大笑,“这下可唬到你了!哈哈,这叫软晶玉,世间仅此一对!老冯,没见过吧!”冯子都脸色由青转白,一手捂着胸口,半晌长长呼了口气,“你小子可真不厚道,吓死我了……我瞧瞧!我瞧瞧!”冯子都捧着杯子左看右看,又对着光线看自己的影子,不停地啧啧称奇。

高智商信口开河,吹嘘道:“软晶玉世间仅此一对,蓝者为雄,粉者为雌。无论寒冬酷暑,杯身都温润如玉,以此杯饮酒,能延年益寿。”冯子都赞道:“果然是宝物!我冯子都今天算是开眼了!”“冯兄是霍大将军的心腹,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我师傅说,冯兄是当世俊彦,一般礼物你也看不上眼,也就这对杯子能拿得出手。”“什么?”冯子都惊叫道:“给我的?太贵重了!”高智商一脸随意地说道:“咱们兄弟有什么好客气的?拿着吧。”“不行!不行!实在太贵重了。”程宗扬笑道:“小徒与冯兄相识一场,一点薄礼,冯兄何必推辞?”“这位是……”高智商道:“我师傅,程家少主。”“游冶台的东家?”冯子都拍案道:“怪不得有如此手笔!程少主的大名,我可是久仰得很了!”高智商把杯子收好,三人重新落座。

“我师傅想找个机会给汉国朝廷效力,”高智商挤了挤眼,“明白了吧?”“入朝?”冯子都犹豫了一下,然後露出一丝苦笑,“自家兄弟,我跟你实话实说:你要早两个月找我,高的不敢说,四百石以下的官职,一句话的事。就是二千石,只要肯花钱,咱也有门路。”程宗扬道:“现在有什么为难的?”冯子都长叹一声,“太后还政了。如今朝廷的官职,都是天子作主。霍大将军为了避嫌,称病在家。好多事我也不方便插手。”高智商给众人斟上酒,然後道:“我师傅不在乎那点俸禄,只是有个官身,办起事来方便些。”冯子都仔细想了一会儿,“程少主是做生意的?”程宗扬道:“家里倒是有些生意。”“商人的话,更不好办了。”冯子都道:“若是军职,我倒有点门路。但商贾在七科谪之列,一旦从军只能发送到边疆。想留在宫中,除非是良家子。”良家子是家世清白的平民,在汉国,商贾和百工、医巫一样,都在良家子的范畴之外。程宗扬对此也早有耳闻,说道:“程某本非汉国人氏,不知汉国是否有客卿?”冯子都道:“有。但大多是虚职,没什么用处。”“能上朝吗?”“当然不行。除非天子特诏。”程宗扬大为失望,他原本准备花钱找找门路,弄个客卿的身份,好接近汉国朝廷。如果连上朝都不行,这样的身份也没什么用了。

冯子都犹豫良久,又看了看那隻装着软晶玉杯的木盒,最後心一横,起身往外张望了一下,关上门,然後回来坐下,压低声音道:“如果说门路,也不是没有……”“冯兄尽说无妨。”冯子都声音又低了一分,“千万别往外传,更不能提是我说的——”程宗扬会意地点点头。

冯子都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南宫西侧,有处官邸,叫西邸……里面管事的姓徐。爵位最高关内侯,金印紫绶,可世袭,五百万钱;武职虎贲、羽林的郎将,一千万钱;官职二千石二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冯子都声音虽轻,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他话中的意思,那处西邸不仅爵位可卖,还有文武的官职出售。自己也是做生意的,但还从未想过生意能做到这一步。

汉国爵位以王爵最高,但非刘不王,一般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就是列侯,可以实际领有封地,自置僚属。关内侯仅次于列侯,但没有实封。虎贲郎和羽林郎属于天子禁军的中级军官,多由贵族子弟担任。二千石相当于一郡太守,作价二千万钱,就是一万金铢。

程宗扬道:“二千石,是实职吗?”“实职还需要再花点钱。而且只能做一任。”汉国官员一任多是三年,一万金铢当三年的太守,即使再加一些,这个价钱也比自己想像中要便宜得多。

程宗扬刚要开口,房门轻轻一响,小胡姬伊墨雲捧着烩好的鲤鱼进来。她俏脸板得紧紧的,但低头时程宗扬发现她头上换了支簪子,正是高智商送给她的那支。高智商手上没多少钱,簪子也不是什么上等货,但她显然十分喜欢,此时戴在头上,平添了几分娇俏。

小胡姬上菜时,高智商一个劲和她眉来眼去,被程宗扬狠瞪一眼才老实了一些。

等小胡姬离开,冯子都又叮嘱道:“千万别走漏风声,别说是我透的信。”冯子都如此小心谨慎,反复叮嘱,高智商不禁笑道:“冯哥,那个姓徐的是谁?你给我透个底,我心里好有点数。”“千万!千万!别往外说,尤其别告诉你家老爷子。”冯子都小声道:“咱们兄弟,告诉你们无妨:徐璜是天子最亲信的内臣——明白了吗?”程宗扬心头顿时恍然,太后已经还政,除了天子谁还能卖官鬻爵?这个所谓的西邸,其实是天子暗中卖官敛财的渠道。可天子君临汉国,又是六朝名义上的共主,富有天下,他幹嘛要去敛财?

高智商毫不忌讳,开口道:“别逗了冯哥,要是天子的意思,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反正是做生意,这么小心能挣着钱吗?”“你个憨货。那是防着太后和霍大将军。”高智商恍然大悟,“哎哟冯哥,这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犯了忌讳?”冯子都没好气地说道:“这不废话!要不是你,我能说吗?这辈子我都烂到肚子里,打死都不往外说。”天子背着太后和霍大将军开设西邸,卖官敛财,却偏偏被霍大将军的心腹知道得一清二楚。想想就知道这漟混水有多深。程宗扬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心里略一犹豫,然後起身拱手道:“多谢冯兄。你们慢慢聊,我先告辞。”冯子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高智商拉住他,“我师傅还有点事。咱们兄弟今天好好乐乐!对了,这里还有点小玩意。”高智商说拿出一隻精巧的皮夹,里面装着一张竹制漆金的名刺,还有一叠印制精美,带着古怪花押的纸笺。

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程氏商会的贵宾卡。冯哥带着这张卡,只要是程氏商会名下的酒楼馆阁,一律是贵宾待遇。”“游冶台也行?”“当然。拿着这卡,你想叫谁陪都行,保证让你满意!”冯子都大喜过望,“好兄弟!”“这些纸钞你也收好,”高智商笑嘻嘻道:“比贵宾卡可值钱得多。”“是吗?”冯子都将信将疑。

“冯哥什么时候用钱,拿着纸钞到程氏商会名下的产业,”高智商低声道:“一张可以兑换十万钱。”冯子都吃了一惊,一张十万钱,这一叠不下十张,就是上百万钱,那位程少主果然是大手笔。

“好兄弟!”冯子都慷慨地说道:“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往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往後少不了麻烦你的时候。来,乾一杯!”……程宗扬确实是有事,离开酒肆,他立即赶往金市附近自己租住的那处房屋。一名文士正在房内,看到程宗扬进来,文士连忙起身施礼,“程公子。”程宗扬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先生请坐。”罂粟女轻笑道:“毛先生可是难得的丹青圣手呢。”文士连声道:“不敢,不敢。”双方颇为客气地分宾主坐下,接着有人奉上茶汤,程宗扬一看,奉茶的居然是延香,不由怔了一下。延香怯生生地低声道:“请主子慢用……”程宗扬瞥了罂粟女一眼,罂粟女避开他的目光,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後微微侧身,轻不可闻地在程宗扬耳旁低语道:“若不是有客人,便让她用心给主子奉茶了……”程宗扬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收敛心神,打量着面前那名文士。

那文士穿着一袭青衫,面容清癯,颌下留着长鬚,虽然双目狭长,但颇具神采,此时坐在他面前,面上隐约带着几分谄笑。

一个时辰之前,自己在路上遇到这名文士被一群奴仆追打,出面拦了下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原来是一名丹青师,刚来到洛都不久,因为求见襄邑侯,不料却误入襄城君门内,被奴仆赶了出来。

程宗扬听到是丹青师便留了心,何况又与襄邑侯有关,但因为当时已经与冯子都约好见面,无法爽约,于是让在暗处随行的罂粟女出面,把他请到自己的住处,暂时先安置下来。

那丹青师身无分文,在洛都已经走投无路,一听有人相邀,当即欣然应诺。此时他已经洗去鼻上的血迹,拂去身上的尘土,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

程宗扬道:“方才听小婢提及,先生姓毛,不知尊驾大名?”文士道:“敝人毛延寿,以丹青为业。”程宗扬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顺口道:“原来是毛先生……等等!你是毛延寿!”毛延寿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公子为何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他小心道:“公子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区区的薄名?”当然听说过!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是一个改变了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命运的名字,虽然是一个醜陋的配角。

程宗扬很想问问他见过王昭君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打了个哈哈,“毛先生擅画美女,天下知名,程某闻名已久。今天一见,实在是幸会!”毛延寿忙道:“贱名不敢有辱清听。”“先生过谦了。”程宗扬诚心诚意地说道:“以先生的才艺,便是入宫为御前画师,也不在话下。”这家伙虽然声名够臭,但画艺堪称圣手,即便被砍了脑袋,当时仍被推为第一。

毛延寿此时画艺初成,不过是寂寂无名之辈,听到程宗扬如此称许,不禁又惊又喜,连忙道:“不敢不敢。”两人客套几句,程宗扬道:“莫怪程某唐突,不知先生为何前往襄邑侯府,以至于受辱于小人呢?”毛延寿道:“公子相询,区区不敢隐瞒。区区在外游历多年,刚回洛都不过数日,谁知遇到扒手,将区区盘缠席卷一空。无奈之下,只好奔走权贵之门。”他苦笑道:“名为投效,实为乞食。”“先生可是与襄邑侯有旧?”“不过是一面之缘。”“在路上时,程某见到先生带的画轴,想来是登门献画,不知程某能不能先睹为快?”毛延寿露出一丝尴尬,“劣作而已,不敢有污公子眼目。”程宗扬笑眯眯看着他,忽然道:“八月初九,先生是在上汤吧?”毛延寿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区区……在下记不太清了。”程宗扬心下雪亮,于是不再兜圈子,随即吩咐一声,让罂奴拿出一幅画卷,在几上摊开,说道:“此画想必是先生的手笔吧?”毛延寿一眼看去,不由失声道:“此画何以在公子手里?”“先生多半还不知晓,此女数日前便已惨死。”“啊!”毛延寿大吃一惊。

程宗扬淡淡道:“不仅是此女。那位贩朱砂的商人也已身首异处。”毛延寿目瞪口呆。

“当日在脚店落宿的住客,如果加上先生的话,一共是十二人。其中有位书生,先生多半还记得,八月十四夜间死于书院火中;独眼的拳师,八月十五日在石崤遇匪被杀;偷走先生财物的扒手,八月十日死于上汤。三名脚夫,八月十六日在伊阙溺水而亡。这女子名叫延玉,与那名商人在偃师的客栈被杀。”毛延寿脸色剧变,“他们……他们……怎……怎么可能……”程宗扬叹了口气,“先生若是不露面也就罢了。谁知先生会自投罗网。如今在襄邑侯府奴仆面前露出行藏,想再独善其身,只怕不易。”毛延寿神情呆滞,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滴。

程宗扬抬眼盯着他,慢慢道:“初九那天,上汤长兴脚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毛延寿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结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宗扬拿出一隻荷包,“哗”的一声,将里面的钱铢倒在几上。金灿灿的钱铢满几乱滚,有几枚掉在毛延寿膝前。

“只要你说出来,这些钱铢都是你的。”毛延寿脸色由青转白,忽然间福至心灵,他扑到程宗扬面前,用变调的声音道:“这些钱铢小人不敢拿!只求公子救小人一命!”程宗扬道:“你倒是明白,眼下能保住你性命的,也就是程某了。这样吧,我程氏商会还缺一个丹青师,你便投入我门下。这些钱就当你的安家费,往後每月两千钱。如何?”毛延寿颤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程宗扬笑道:“还叫我公子吗?”“家主!”“很好。”程宗扬道:“收起来吧。”毛延寿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一枚一枚捡起散落的金铢。也许是那些金铢握在手中,让他有了底气,脸上的忧惧之色渐渐褪去,露出几分惊喜。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程宗扬心下暗叹,这位毛延寿当年就是因为贪财,连史上四大美女的王昭君都敢往醜里画,结果让天子错失绝色,大怒之下将他斩首弃市。这一世也是如此。对付这家伙,还是要用钱啊。

等毛延寿捡完钱铢,脸上露出喜意,程宗扬道:“八月初九,在上汤长兴脚店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毛延寿不再隐瞒,当即道:“是襄邑侯。”程宗扬心下疑雲大起。那个姓唐的中年人分明是颍阳侯吕不疑门下。如果当时在上汤的是吕冀,为何吕不疑要杀人灭口?

“襄邑侯出行,数百随从前呼後拥,怎么会进入一间脚店?”毛延寿小心道:“此事在下也觉得奇怪。”以襄邑侯的威势,根本没有道理会去一间低档的脚店,除非……他要见的某个人在脚店里面。

“当天在脚店里的人,你还记得吗?”毛延寿道:“小的学画多年,先练的便是眼力,不敢说巨细无遗,一般的人物景色多少都能过目不忘。”程宗扬感觉就像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一样喜出望外,连忙道:“都有谁?”毛延寿陪笑道:“正好小的将当日情形都画了下来,家主一看便知。”自己刚才那把金铢花得实在太值了!程宗扬赶紧道:“在哪里?”“正是此画。”毛延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画轴,解开外面包裹的薄毡,将画轴放在几上。

第二章画卷是用一副白色的长帛制成,看得出毛延寿为此画下了不少本钱,选的丝帛极为精细——他想用这副画投效襄邑侯,自然要精益求精。

谜底揭开就在眼前,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毛延寿一点一点摊开画卷。

画卷上首先出现的是一名书生,他背着一隻木桶,桶上放着几张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正举足踏进脚店。比起毛延寿在脚店给延玉画的像,这副画卷笔法更加精细,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

毛延寿道:“这名书生入店最晚,听他说,是书院的学子。”程宗扬默默看着画卷。第一个人:雲台书院,郁奉文。

接下来是一名独眼的壮汉,他光着上身坐在门侧,身边放着一隻水桶,正在磨洗一柄长刀。虽然那壮汉长相狰狞,但在画中笑容可掬。

毛延寿道:“此人是一名拳师,正要返乡成亲,因此面带喜色。”第二个人:城南武馆,杜怀。

壮汉旁边的台阶上,一名瞽目老者佝偻着身体,一手抱着胡琴,一手拿着竹杖,正摸索着走下台阶。

“这是名胡人,与我等言语不通。”毛延寿道:“虽然目不视物,耳朵却灵光,只要叫一声,给他一枚铜铢,他就会拉一段曲子。”程宗扬点了点头。第三个人:金市的拉胡琴盲眼老人。

接着是脚店院中的情景,细节与自己当日和卢景看到的火场废墟一一印证,无不相合。能看得出脚店院子并不甚大,一侧是牲口棚,一侧是简陋的通铺,正对着院门是两间上房。毛延寿见他看得仔细,有些讪讪地陪笑道:“小的善画人物,于景物不甚擅长,让家主见笑了。”程宗扬道:“不错了。”画中建筑的透视结构略有瑕疵,但一石一瓦都极为用心,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说着程宗扬忽然目光一跳,画上出现了两个自己没有见过的人物。他们捧着陶碗,正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程宗扬没有作声,只盯着徐徐展开的画卷。紧接着的第三个人物是个身材瘦削结实的汉子,两腮满是虬曲的鬍鬚,正是当日见过的石蛮子。三人同在一处,旁边的墙上搁着扁担,脚边放着几隻大筐。里面放着几隻包裹严密的袋子,还有一堆做好的漆器。

毛延寿指点道:“这是三名脚夫……”第四个人:石蛮子。第五、第六两人是自己还没有见过,就在伊阙溺死的牛老四和牛老七兄弟。

毛延寿继续道:“是这位陈少掌柜请来的。”画面上一个小白脸正笑嘻嘻说着什么,面容正是偃师客栈中被砍掉首级的年轻商人。在他对面是一个梳着高髻的娇俏少女,正掩着口,笑得花枝招展。

延香在旁边看到,眼圈顿时一红。显然认出了画中人的身份。

程宗扬心里默默记着数,第七个人:陈凤;第八个人:延玉。

“这两位住在上房。那幅画就是当时陈少掌柜请在下画的。”程宗扬忽然指着院中一个正在打扫的老人,“这人是谁?”“是脚店的东家,”毛延寿一边展开画卷,一边指点道:“这几个是店里的人。夫妻两个带了一对儿女,还有一名打杂的老汉。”程宗扬细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如果说襄邑侯吕冀此行的目标并非住客,而是这户开脚店为生的人家,实在没有道理。

接下来的画面让程宗扬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画上紧挨着牲口棚的位置,是一道木栅,里面圈着几头黑乎乎的肥猪,让他本能地想起当初搜索灰烬时,闻到的那股呛人恶臭。

木栅旁边是一处用草席围起的露天空间,一名汉子正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只露出一隻脑袋往外张望。

毛延寿口气中多了几分痛恨,“正是这贼子!在下一眼便看出这贼子不是好人,谁知半夜趁在下不备,偷了在下的盘缠!”第九个人:扒手赛卢。

程宗扬看了延香一眼,延香匆忙避开目光。

程宗扬忽然笑出声来,“这通铺不错啊。”画中诸人姿态各异,都巧妙地抓住人物动作的一瞬,虽然是静止的画面,却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但接下来能看到一个男子在室内正襟危坐,面前的案几上铺着绢帛,正神情自若的挥毫泼墨。几上陈列着笔、砚、颜料,还放着一隻香炉,喷吐着瑞香,宛如神仙中人。显然轮到自己时,毛延寿很卖力气地把自己大大的美化了一番。

毛延寿讪笑两声,“陈少掌柜给了在下五枚银铢,让在下替那位姑娘画幅小像。这便是那日在下作画的情形。”第十个人:毛延寿。

程宗扬道:“还有两个人呢?”“那两位没怎么出门。因此在下把他们画在室内。”画卷中的上房正对着郁奉文进入的大门,展开到此处,已经到了脚店最後的位置。画中两人正相对弈棋,一个是留着长鬍的老者,另一个是面上带着疤痕的少年。

对这两个始终没有找到的当事人,程宗扬看得极为细致。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面上一块巴掌大的青色疤痕,从左眉一直延伸到眼下,让人一眼望去就不想多看。他对面的老者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带着几分忧色。程宗扬心头微微一动,虽然老者头上包着苍黑色的头巾,但给自己的感觉绝不是一般的奴仆。如果这不是毛延寿作画时加以演绎,而是捕捉到人物神态的一瞬间,如实画了下来,这对主仆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难道他才是襄邑侯要找的人?那位身怀重宝消失无踪的严君平?

十二名客人,五名开店的主奴,当日在长兴脚店的所有十七个人物已经全部出现在画中。但那幅画轴却只展开了不到三分之一,卷在轴上的绢帛还有厚厚一卷。

程宗扬不禁诧异,“後面还有吗?”毛延寿陪笑道:“前面这些只是引子,小人给襄邑侯献画,当然不会只画这些不相幹的闲人。”程宗扬精神一振,“後面是襄邑侯?”毛延寿对自己的画技显然信心十足,说道:“家主请看。”帛画是采用长卷的画法形式,接下来是一队车马从脚店外路过,虽然比起自己在北邙见到的襄邑侯队伍人数少得多,但全是车马,没有步行的随从。数十名骑手前後簇拥着两乘马车,一个个马如龙,人如虎,不知是毛延寿画法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见过襄邑侯门下的死士,那些骑手杀气腾腾,透出一股凶态,似乎从画面上跃然而出。

接着马车在脚店旁停下,车帘卷起,露出一个披髮的肥胖男子,正是自己在北邙见过的那位襄邑侯吕冀!

程宗扬仔细看着画卷,心下暗暗佩服,这个毛延寿的画技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精妙,区区几笔,便将襄邑侯飞扬跋扈的姿态勾勒得鲜活无比。

车旁一个留着两撇美鬚的男子,程宗扬还记得在北邙见过,名字叫秦宫,是襄邑侯的心腹。他正躬身对吕冀说着什么,吕冀靠在车窗边,面带傲然之色。

画上一群扈从拥入脚店,接着马车驰进院中,其余的骑手分散在道路两边的林中,藏好身形。店中从店主到住客,所有人都被带出来,在檐下跪成一排。

“这是怎么回事?”“小人也不知道。”毛延寿道:“当晚一群人闯入店中,说襄邑侯光临,让店内人都出来跪迎。还有人到房中搜查是否藏有奸细。”程宗扬在画上看到几名汉子戴着熟悉的铁面具,显然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这些人作为襄邑侯的贴身扈卫,有时被派去暗杀对手,甚至充当卧底,因此在吕冀身边也极少以真面目示人。

程宗扬正往下看,毛延寿却停住手,尴尬地低声道:“还请家主让旁人回避一下……”程宗扬心下不解,但还是吩咐道:“你们先退下。”罂粟女和延香闻言退下,毛延寿这才继续展开画卷。画上吕冀被一群美姬扶着走下马车。那些美姬一个个风姿秾艳,在毛延寿笔下流露出诱人的姿态,给画卷增添了几分亮丽的色彩。

程宗扬的目光却被吕冀脚下的画面吸引,良久才抬起头看着毛延寿。

毛延寿窘迫地咳了一声,“当日情形便是如此,小人不敢妄画……”吕冀脚下伏着一具曼妙的女体,那女子头上戴着一隻古怪的皮套,看不到面容,颈中套着一条铁链,被一名戴面具的死士拉着,四肢着地跪在车旁,用身体充当吕冀的下马石。她玉体一丝不挂。腰肢被吕冀踩得弯曲下去,浑圆的臀部向後翘起,臀间插着一束七彩的孔雀翎。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去。随从搬来锦榻,襄邑侯吕冀靠在榻上,面前又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同样戴着面具,只是身上多了一幅轻纱,白腻的胴体在纱内显露无余。在她面前,一名死士伸手撩开轻纱,手掌伸到她腿间,当着襄邑侯的面玩弄她的秘处。另一名女子伏在榻边,那隻插着孔雀翎的雪臀对着锦榻。吕冀仰天大笑,似乎欢喜非常。

虽然只是在绢帛上描绘的画作,但在毛延寿笔下,人物冲击力十足,简直有种看大片的感觉。程宗扬道:“吕冀在做什么?”“那晚的事,小人现在想起来还跟做梦一样……”毛延寿小心翼翼地说道:“襄邑侯在院中坐定,扈从就关上脚店的大门,张起灯笼。襄邑侯像是心情很好,命人带出这名女子,让店内的人都来看这女子的身体如何。”“看起来不错。”毛延寿道:“不瞒家主,小人擅画人物,见过的美女车载斗量,可这两名女子的美态,实在是小人生平仅见。虽然未见面容,但一肌一肤无不尽态极妍。”“她们是谁?”“小人听到旁人骂她们贱婢,多半是府中的私妓。这两女不知为何触犯了主人,被带到此地让人羞辱。”“是吗?”毛延寿乾笑道:“家主再看便知。”接下来的画面毛延寿施出浑身解数,画得活灵活现。两名绝色私妓被戴着铁面具的死士牵着,逐一在众人面前展露羞处。跪在檐下的书生、拳师、脚夫、商人、扒手……表情或是呆滞,或是吃惊,或是兴奋,一个个神态各异。

虽然看不到两女的表情,但从她们的身体姿态,能看出两女已经被人调教得驯服无比。周围无论贫富贵贱,都衣冠楚楚,只有她们身无寸缕地任人观赏。襄邑侯身边的美姬还笑着往她们臀间啐唾,尽情羞辱两女。

程宗扬忽然指着画上的襄邑侯道:“他说了什么?”毛延寿怔了一下,然後道:“襄邑侯好像在等什么人,那人一直没来。襄邑侯有些生气,冷笑着说了一句‘野鸡也想变凤凰?便是真当了凤凰,也不过是我吕家的贱奴!’然後便……”毛延寿吞吞吐吐地说道:“然後便吩咐,拿那两名私妓宴客……”程宗扬往下看去,画面变成了一连串的春宫图。两女就在简陋的小院内玉体横陈,当着一众男女的面,与人轮流交合。拳师、三名脚夫、商人、扒手、跑堂的小二……一文钱都不用花,便白白享用了她们的肉体。

即使透过画卷,程宗扬似乎仍能感受到两女诱人的美色。画中包括孙老头主仆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在美色的诱惑下,都像疯魔了一样。程宗扬注意到,没有参与的只有瞽目的胡琴老人,店中那名年幼的小婢和延玉,连店内的老妇也在美姬的诱使下,去摸弄两名私妓柔滑的肉体。

毛延寿又一次停下手,陪笑道:“後面就不用看了吧?”程宗扬没有作声,直接拿过卷轴,自己摊开。

画上出现了一隻木桶,有半人高,被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车上搬来,横放在襄邑侯脚边。

毛延寿畏惧地瞟了家主一眼,小声解释道:“襄邑侯一直没等到人,发了脾气,把那个姓秦的监奴狠骂了一通。监奴陪着笑让人搬来木桶……下面真不用看了……”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往下看去,眉头顿时狠狠跳了两下。

襄邑侯转怒为喜,抬脚一蹬,木桶一路滚了出去。箍桶的草绳却是鬆的,被那名死士踩住。木桶滚出数丈,草绳已经放到尽头。店内的老妇打开木栅,木桶撞进溷厕旁的豚栏内,没有用胶粘过的桶身立刻散开,从里面滚出一段肉体。

程宗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那具肉体只有短短一截,双手双腿都无影无踪,仅剩下一段光溜溜的躯干。与两名私妓不同,那女子没有戴面具,只紧紧闭着眼睛。虽然身体残缺,年纪也非少女,一张面孔仍然千娇百媚,被毛延寿勾勒得栩栩如生,竟然是难得的绝色。

溷厕内被几头黑猪践踏得遍地泥泞,那截雪白的肉段从桶中滚出,就像一块美玉掉入泥中。混着污水、猪尿、粪便的泥浆沾在那具女体上,变得肮髒无比。

襄邑侯披头散髮地走到栅栏边,一边观看,一边大笑。那女子闭着眼睛,嘴巴痛楚地张开,光洁的肉体上沾满污物,被几头黑猪挤在中间,在泥浆里挣扎蠕动。

程宗扬冷冷道:“她眼睛睁不开吗?”毛延寿小声道:“是。”“舌头呢?”“小人不知……”程宗扬盯着画面上仅余躯干的女子,心头翻翻滚滚,像是掀起惊涛骇浪,半晌他才吐出两个字,“人彘!”程宗扬没有再往後看,直接把画轴卷起,负手起身,望着白粉涂过的墙壁,平复自己的心情。自从听说汉国的太后姓吕讳雉,他就立即联想起那位被她炮制成人彘的戚夫人。吕雉对付情敌的手段,可以说是古今第一酷毒。即使隔了两千年,仍让人不寒而慄。没想到换到六朝的时空,仍然有这样的惨剧。而且这个沦为人彘的女子如今还活着,甚至自己有可能亲眼见到她。

看到那个身体残缺的女子,程宗扬已经明白当晚在上汤的脚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那个人彘应该是太后吕雉的手笔,身份多半是前任天子的宠妃。襄邑侯肆无忌惮,竟然把她带到上汤的脚店,在一群身份各异的住客面前恣意凌辱。襄邑侯吕冀的跋扈嚣张尽人皆知,能做出这等事也不意外。

而吕不疑生性谨慎,得知此事,立即派出门下杀手,将脚店的孙老头一家尽数灭口。所以上汤的事情发生在八月初九,脚店失火却隔了一天。想必第二天吕不疑才得知胞兄的所作所为,设法弥补。但当天在脚店住宿的客人已经四散,此事涉及宫闱秘辛和吕氏的隐私,一旦泄漏就是一樁天大的醜闻。吕不疑纵然位尊权重,也不可能通过官府手段去追查线索,不得已才找到寓居洛都的阳泉暴氏,暗中查访,一路杀人灭口。

可笑的是毛延寿,虽然对自己当晚目睹的一幕了如指掌,却对事件背後的意味一无所知。他在脚店被赛卢窃走盘缠,走投无路之下,竟然想用此画来投襄邑侯所好,冀图攀龙附凤,却不知自己是自寻死路。

程宗扬看着这位技艺超群,人品却不怎么样的丹青师,由衷说道:“你真幸运,居然投错了门。”毛延寿听说当晚脚店中住客几乎都被灭口,才知道自己鬼迷心窍,行事太过孟浪。此时心下一阵阵後怕,勉强笑道:“若非家主,小人已经尸骨无存。还求家主庇佑小人……”“先生便暂时住在此处。有事吩咐小婢便是。罂奴,小心服侍好毛先生。”罂粟女娇滴滴应道:“是。”程宗扬厌恶地看了眼画卷,准备让罂奴把此画封存起来,忽然间眉头一皱,猛地想起什么。

他连忙打开画卷,从头开始一寸一寸看过,片刻後他抬起头,“那个疤面少年和老仆呢?”从两名私妓与众人交欢开始,那对主仆就从画卷中消失了。无论是院中淫欲横流的一幕,还是襄邑侯带人在溷厕旁大笑取乐,都没有出现那两人。

毛延寿道:“小人也在奇怪。这二人似乎是悄悄离开了。第二天我等离开脚店时,也未曾见这两人。”程宗扬道:“按你图上所示,脚店四周都是襄邑侯的人,他们两人怎么可能中途离开?”毛延寿苦笑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他眼睛转了几下,“也许是跟着襄邑侯的车队一同离开……”说着他声音低了下去,显然连自己也不相信。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蹊跷,脚店中当日住宿的十二名客人,如今都陆续找到,只有这对主仆,当日住店的客人都知道他们存在,却至今没有找到丝毫有用的线索。除了当日在脚店住过以外,身份、来历、去向一无所知。

程宗扬这些天跟着卢景一路找人找到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一个人只要生活在社会中,即使偶然路过,也会像飞鸿踏雪一样,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痕迹。如果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故意隐藏。

那么,这对主仆究竟在隐瞒什么呢?……卢景和斯明信仔细看着画卷,毛延寿老实坐在一边。刚才被那个阴冷的汉子不经意地看一眼,毛延寿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这会儿连大气也不敢出。

当初看到延玉的小像,程宗扬和卢景只觉得画师笔法挺流畅,等见到画卷,不禁对毛延寿的画技刮目相看。他们见过的郁奉文、杜怀等人,在画卷上一个个栩栩如生,可见这个无良画师的观察力和技法非同一般。

程宗扬不禁感叹,如果先找到的是毛延寿,直接对着画卷找人就行了,哪里还用自己和卢五哥四处奔波?偏偏人都快找齐了,才偶然遇到毛延寿,白花了不少力气。

画卷一点一点打开,看到画上的人彘时,连卢景都变了脸色,唯有斯明信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手指紧了一下。

良久,两人放下画卷。程宗扬指着画卷上的老仆道:“这个人四哥和五哥有印象吗?”卢景摇了摇头,“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我都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程宗扬还不死心,“四哥,这真的不是严君平吗?”斯明信确定无疑地说道:“不是。”“肯定不是。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卢景扭头道:“你说吕冀像是在等人?”毛延寿连忙道:“小人只是觉着吕侯爷像是在等人。”“他还说了什么吗?”“小人记不清了。”“如果吕冀真是在等人,究竟在等谁呢?”这个问题程宗扬也反复想过,但实在想不出以襄邑侯的身份,为何要在一家荒郊野外的低档脚店跟人见面,而且似乎还没有等到。

卢景道:“那几个女人若是宫里的,这位襄邑侯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即便太后权倾朝野,一旦泄漏出去,也不好收场。”程宗扬忽然道:“南宫还是北宫?”众人齐齐向程宗扬看来。

“如果那几个女人是北宫的,这条帕子又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取出一条帕子,上面“玉堂前殿”四字清晰可辨。

“这条帕子毛先生见过吗?”毛延寿脸都吓白了。他原以为那些女人无非是襄邑侯的姬妾,虽然荒唐,到底只是风流加下流而已。听家主一说,才知道此事涉及宫闱私秘。那几个女人很可能是先帝的妃嫔,甚至有可能来自南宫,是当今天子的身边人。无论是哪种可能,自己这个知情人小命都已经死了九成。

“小人……小人……未……未曾见过。”“仔细看看。”毛延寿认真看了几眼,然後使劲摇了摇头。

见问不出什么,程宗扬对毛延寿道:“你先下去吧。”毛延寿如蒙大赦,赶紧应道:“是。小人告退。”等毛延寿离开,卢景道:“姓唐的又来催了一次。”“五哥怎么说的?”“我告诉他有一个似乎去了外郡,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才有消息。”程宗扬笑道:“不如把那个疤面少年和老仆告诉他,就说下落不明,让他也帮忙找找。”卢景挑了挑眉头,“那可不成。砸我们阳泉暴氏的招牌。”“五哥有什么主意?”“假如两人是中途遁走,那老仆的修为不会太差。至少也是五级以上,这样的高手,在洛都也不会藉藉无名。”卢景道:“让姓毛的把他们两个的相貌单独画一张出来,我找人问问。”“行。”程宗扬道:“五哥去找人打听这两人的身份,四哥呢?”斯明信道:“入宫一趟。”卢景笑道:“四哥这回失算了。你那件东西被他放在盒子里,跟吕不疑一起入宫,结果到现在还没拿出来。”程宗扬吓了一跳,“不会让人发现吧?”那摄像机可是世间仅此一件,丢了根本没处买去。

“四哥在盒子上留了禁制,如果有人打开,这边就会发现。”程宗扬道:“那得赶紧拿回来啊!”斯明信起身道:“我去。”“等会儿!四哥,你就这么闯进去?”太后所在的北宫城墙高耸,宫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军士守卫,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即使以斯明信的身手也非易事。

“放心吧。”卢景道:“老四下午在宫外转了一圈,倒是找了条路子。”“有路子?”程宗扬眼睛一亮,“我也去啊!”……天色入暮,城中已经开始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口守着几名士卒。一辆马车从巷中驶出,车上插一面程宗扬花重金买来的通行令旗。巡视宵禁的士卒验过令旗无误,随即挥手放行。

马车没有驶向宫城,而是向右一绕,驶入南北二宫之间的大道。洛都南宫与北宫之间相隔数里,中间错落着官署和苑林。马车沿大道行驶不久,一道巨大的拱桥出现在头顶。为了方便天子来往于两宫之间,也避免扰民过甚,南宫落成之後,天子便下诏兴建了这座连通两宫的复道。

复道起自南宫中心的崇德殿,向北越过玄武门,进入北宫的朱雀门,直通北宫正中的德阳殿。整条复道宽及十丈,长达七里,外面看起来虽是一座长桥,里面却分为三层,中间是天子所行的御道,两侧的甬道供臣僚和侍者通行。

车辆从桥下驶过的刹那,两道身影从车中闪出,像壁虎一样贴在桥洞内侧。两座宫城戒备森严,即使能越过城墙,也难以避开守军的视线。这条复道的桥拱离地面高达六丈,桥上同样戒备森严,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军士守卫。但落在斯明信这种大行家眼中,这条复道就是最大的破绽。

桥拱是用青石砌成,打磨光滑,又是内拱,根本无法攀缘。但斯明信下午在桥下走了一遭,轻易就找出几处虽不起眼,却可以借力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後在光滑的石拱下攀缘,不多时就攀到桥廊下方。斯明信贴在廊柱上听了片刻,然後悄无声息地向上攀去,一直爬到廊桥上方的飞檐处,身体狸猫般一翻,藏在檐下。

程宗扬小心屏住呼吸,沿着廊柱一点一点往上爬。在他左右各五步的位置,就有分别有一名羽林天军的士卒。稍有动静,就立刻会被人发现。程宗扬好不容易爬到檐下,只见斯明信一手攀住檐角的瓦当,身子一纵,落在檐上。程宗扬有样学样,跟着他攀上飞檐。

在檐下藏好身形,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廊桥上方的飞檐足有三重,单是檐身就高达两丈,飞檐离桥面还有一丈多高。这样的高度,即使偶尔弄出点动静,下面的士卒也未必会听见。

程宗扬大大的鬆了口气,向斯明信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停当。斯明信点了点头,两人藏在一二层飞檐之间,一路无惊无险地穿过复道,来到北宫正中的德阳殿。

月夜下,宫禁一片寂静。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宫殿,两旁林立的楼观,巨大的望阙和形态各异的神兽图案,程宗扬不由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自己竟然就这么轻轻鬆鬆地来到汉国曾经的权力中心?这简直比买票参观还容易。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假如不是有这条复道,假如不是有斯明信这种大行家带路,自己也许连桥拱都爬不上去。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宫内部,从檐下四处望去,只见大片大片的宫殿都被黑暗笼罩,似乎无人居住。偶尔有几处点着灯烛,也被重重帷幕遮挡,只隐约露出一丝灯光。

斯明信却如同识途老马,毫不犹豫地往北掠去。好在他速度并不快,还不时停下,避开宫内的守卫,自己才能跟上。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你以前来过?”斯明信道:“禁制。”程宗扬以下恍然,斯明信并不是知道宫里的路径,而是通过留下的禁制,感应到摄像机的位置。

偌大的宫禁寂无声息,让程宗扬不禁暗自纳闷,据说汉宫中仅侍女便不下万人,难道都在天子所居的南宫?这么大的宫殿空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废弃的冷宫呢。

两人时走时停,半个时辰之後,一座庞大的宫殿出现在视野中。整座宫殿建在一座两丈高的汉白玉台陛上,东西长达四十余丈,飞檐斗拱,气势恢弘。林立的巨柱漆成朱红色,上面雕刻着漆金的龙凤图案。宫门顶端的匾额上,写着三个一人多高的大字:永安宫。

程宗扬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迷路,看到这座宫殿才放下心。自己虽然对汉宫不熟,也听说过这座太后的寝宫,两人从一座台阁後现出身形,接着眼角一跳,同时停住脚步。台陛下方,静悄悄立着两队侍从。队伍前端是两乘轻便的马车,车前的旗号分别是襄邑侯、颍阳侯。

程宗扬与斯明信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讶,吕冀和吕不疑上午便入宫拜见太后,竟然直到此时还没有离开,究竟是什么事能谈这么久?

第三章斯明信四下略一张望,然後退了回去,绕到台阁另外一侧,闪身往宫殿西边的池苑掠去。

池苑紧邻着宫殿,碧绿的水波绕着汉白玉台陛,水面映着淡淡的月色。两人藉着池旁的柳树小心藏匿身形,往永安宫潜去。忽然斯明信身形一凝,扭头往池中望去。

程宗扬也觉出异样,回头一看,险些惊叫出声。月光下,一团翠绿的叶子缓缓舒展开来,起初只有尺许大小一团,展开之後大如车盖,竟是一片径逾数丈的荷叶。可惜此时花期已过,只剩下残留荷梗,荷梗顶端的莲蓬足有一人合抱。饶是程宗扬在南荒见惯了各种巨大的花卉植物,蓦然在汉宫见到这样巨大的荷叶,而且还是夜间展开,仍然吃了一惊。

两人虚惊一场,移动更加小心。永安宫内并没有军士守卫,几名小黄门也都留在宫门处。两人绕到殿後,斯明信没有立即掠往殿一,而是先盘膝坐下,闭上眼睛,沉心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刻钟後,斯明信睁开眼睛,确定周围两里之内没有巡视的执金吾。他指了指宫殿一角,然後当先掠去。

永安宫太过庞大,宫殿的长度接近一百五十米,即使殿中有人,也不可能听到殿外角落的声音。斯明信全力展开身形,宛如一个模糊的影子掠上台陛,接着脚尖在柱上轻轻一点,身体笔直升起,在中间略一借力,便抬手攀住檐槽。程宗扬满脸苦笑,斯明信穿房越脊看着挺简单,可像他这样不发出一点声音,七八丈高的殿宇一跃而上——这手段自己是真没有。

斯明信没有理会他,身体一蜷,钻到檐内。程宗扬横下心来,长吸一口气,确定丹田气息运转正常,不至于中途掉链子,爬到一半气息耗尽,一头栽下来摔个半死,这才掠上台陛,接着飞身跃起,贴着柱身往上掠去。

那柱子足有三四个人合抱,表面漆得光滑无比,更可恨的是由于位于殿後,没有雕刻龙凤,表面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程宗扬一口气掠上两丈,已经到了极限,不得已只好握住匕首,准备刺在柱上,再借力上跃。这是无奈之余的下下策,眼看柱子的高度,自己至少要插五六刀才能摸到屋檐。到了天亮,这些刀痕可瞒不过人。

就在这时,斯明信从檐下露出半个身子,接着手一挥,悄无声息地甩来一条绳索。程宗扬赶紧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

檐下已经被斯明信开出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缺口,位置极为隐密,除非用长梯爬到檐下,仔细观察,否则根本看不到。

斯明信打了个手势,示意摄像机就在殿中,然後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程宗扬咧了咧嘴。要说果断还得看四哥,连口气都不带歇的,在宫禁间如履平地,不管什么事,都没有能难住他的。……殿中隐约有人正在交谈,忽然一个声音猛然拨高,“……又如何!”程宗扬功聚双耳,原本模糊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只听一个男子慷慨说道:“兄长此言,请恕不疑难以苟同!”“哈哈,我们吕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迂腐的狗屁书生!”吕不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君子持正!岂可如此草菅人命?”吕冀吼道:“你个白痴!别人刀都架到我们吕家脖子上了,你还伸头让他们砍吗?你想试试吗?来啊!让我砍你一刀!”“住口!”一个女子厉声喝道。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吕冀道:“阿姊,我是气急了——四弟蠢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吕不疑痛心地说道:“阿姊,我们吕家世称后族,历代太后多有听政之举,若论治国时日,比起刘氏也少不了多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岂能以一己私心治天下?”程宗扬眯起眼,小心翼翼地朝下望去。

一个穿着黑色宫装的女子坐在御座上,旁边点着树状的青铜宫灯,她容貌端庄,玉颊冷若冰霜,乍然看来似乎并不让人惊艳,然而越看越有韵致。那双凤目仿佛会说话一样,混杂着仁慈与残忍,温柔和刚烈,从容与果决,宽宏大量和阴冷刻薄……程宗扬从未想过有人会把如此多截然不同的情绪都混和在一起,又把它们都俺藏在冷漠的表情之後。

在她身後立着几名侍女,有的年纪尚轻,有的已经白髮苍苍。面前则坐着两个男子,一个肥胖的男子,是自己见过的襄邑侯吕冀,另一个文质彬彬,正是刚才提到“天下为公”的男子,多半是有好学之名的颍阳侯吕不疑了。

吕雉淡淡道:“不疑,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臣弟不敢。”“阿冀在上汤做的事,你知道後立刻告诉我,做的很好。”太后口气平淡地说道:“阿冀做错了事,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去动手吗?”吕不疑沉默片刻,“臣弟不知。”“我说一遍,你最好记住。”吕雉一字一字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纯用德政!”吕雉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绕梁许久。

“明白了吗?”吕不疑沉默不语。

“你想做个好人。很好。但我们吕家如今要的是有用之人。”吕雉冷冰冰说道:“你若生在别人家,做一个无用的好人原也无妨。可先父与大哥命丧人手,我们家这一代只剩下你们两个男丁。吾父吾兄大仇未报,家事国事如履薄冰,你想安心做一个好人,岂能如意?”吕冀插口道:“阿姊说得没错!要不是阿姊,你能有今天?现在你想自己痛快,凭什么?”“你给我住口!”吕雉喝斥一声,然後放缓口气,“我只有你们两个弟弟,父兄过世後,便是我们姊弟三人相依为命——不疑,我让你去帮阿冀处置善後,就是不想让你们兄弟生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姊弟相互扶持,再大的风浪,阿姊也不怕。”吕不疑低下头,“臣弟知道了。”吕雉叹了口气,温言道:“好了。在宫里待了一天,你也乏了。回去吧。”“是。臣弟告退。”吕不疑刚一离开,吕冀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阿姊!你看到了,这小子口不应心!整天装做滥好人,让他杀个人还不情不愿,早就忘了当年我怎么替他挡了一剑,才保住他的小命!”吕雉静静看着他,然後道:“阿冀,你再不喜欢不疑,他也是你唯一的亲弟弟。”吕冀悻悻道:“是他先不喜欢我。”“那是你做得太过分了!这几年你暗中杀了多少官员?只因为他们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便派人杀了他们?”“那些贼子包藏祸心!他们整天挑我的毛病,其实那点花花肠子谁不知道?不就是想逼着阿姊还政,去讨好刘骜那小子吗?”吕雉厉斥道:“刘骜也是你能叫的!”吕冀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吕雉有些头痛地支住额头,露出一丝疲倦。

吕冀小声道:“阿姊,你别生气。我以後小心便是。”吕雉叹道:“不疑一心想当君子,你是一味的肆无忌惮。我恨不得把你们两兄弟揉碎了再分成两个人……你啊,要跟巨君侄儿多学学。”吕冀不屑地说道:“那个黄口小儿?”吕雉道:“他比你们兄弟强得多。”吕冀撇了撇嘴,“你就是偏心大哥。”吕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力气再跟你们说什么了。今日说的几件事,切莫忘了。”“阿姊放心,”吕冀道:“其他的小事不提,要紧的几件,一个是赵王想立太子,一个是天子的事,还有一个是询老贼的事。这些事情我来处置便是。”“好了。你也回去吧。”吕冀笑嘻嘻道:“阿姊,夜都深了,我今天就留在宫里,不回去了。”吕雉横了他一眼,“随便你吧。”斯明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走。盯着他。”程宗扬点了点头,那隻装着摄像机的木盒就在殿内,他自问没这个本事潜入殿内,取了东西再从七八丈高的殿顶离开。吕冀的车马队伍煊赫,跟踪他倒不费什么力气。……几名美貌的侍女提着灯笼在前络绎而行,监奴秦宫紧跟着马车,後面是几名心腹扈卫。吕冀慵懒地靠在车上,随口吩咐一句,队伍穿过重重宫禁,就像在自家的苑林中一样畅行无阻。

车驾每到一处,值夜的黄门和内侍便纷纷上前匍匐拜见,连留在暗处的守卫也不例外。襄邑侯在宫中如此威风,倒让程宗扬拣了个便宜,轻轻鬆鬆就避开了那些守卫。

车马离开永安宫,向南一路穿过景福殿、安昌殿、延休殿……随着车驾的穿行,原本黑沉沉的宫殿次第亮起灯烛,殿中的宫娥、内侍都忙碌起来,有些在殿中奔进奔出,有些匆忙跟上车队,给襄邑侯请安的、问好的络绎不绝,不一会儿队伍就膨胀到上百人。

车驾在迎春殿前停下,殿中的内侍已经得到消息,匆忙迎出来,趴在地上尖声道:“奴婢叩见侯爷。”秦宫在旁边道:“天晚了,侯爷过来散散心,顺便在殿中安歇。”内侍道:“奴才已经吩咐娘娘去梳洗妆扮,一会儿就来服侍侯爷。”吕冀换了一顶软舆,由几名各殿赶来服侍的内侍抬着进入殿中。迎春殿的内侍弓着腰,在前一路小跑,领着软舆直接进入寝宫。

汉国宫室极为宏伟,迎春殿在宫中只算小殿,但寝宫也高达三丈,长阔各五丈,殿内两排圆柱,雕刻着形形色色的仙人、雲气图像,中间是一张丈许大小的锦榻,周围垂着纱帷。

吕冀没有半分生疏的样子,像主人一样升榻而坐。随行的侍女把锦垫放在他身後,又拿来小几放在身侧,供他凭肘,接着送来瓜果、酒水。

原本空荡荡的殿中一下涌进数十人,仍不嫌拥挤,吕冀依在榻上,身侧簇拥着六七名美貌的侍女。榻旁守着两名扈卫,下面是监奴秦宫和数名有头脸的内廷谒者和宦官。随吕冀入宫的婢仆也在殿内,与各殿赶来服侍的内监、侍者杂乱地站在一起。

不多时,一名华服美妇被内侍带进殿中,她盈盈拜倒,娇声道:“贱奴昭仪董媛拜见侯爷。侯爷万福。”吕冀拥着一名娇俏的小侍女正在逗弄,那小侍女低低惊叫一声,“昭仪?好厉害……”吕冀似乎对她颇为宠爱,闻言哈哈大笑。

秦宫笑道:“昭仪位同丞相,爵比诸侯王。这位董昭仪,当年可是倍受先帝宠爱。可惜福薄,入宫不过数月先帝便驾崩了。”小侍女道:“先帝为什么宠她?因为她生得漂亮吗?”内侍扯着公鸭嗓子谀笑两声,“先帝宠的是她哥哥。因为他们兄妹两个都有後媚,才入宫受的宠。”侍女不解地问道:“什么是後媚?”吕冀大笑道:“朱安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此女,好生稚嫩,尚不解人事。”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朱安世与吕冀的仇隙尽人皆知,却暗送美女给吕冀,吕冀也坦然受之。究竟是两人私下和解,还是别有隐情?

内侍发出一串尖声尖气的怪笑,对旁边的美妇道:“董昭仪,侯爷的小婢不知道什么是後媚,还请娘娘宽衣,让侯爷的小婢观赏一番。”不等董昭仪应声,自有讨好襄邑侯的内侍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那名在迎春殿服侍的内侍蹲下身,亲手解开董昭仪的衣带,剥去她的下裳,把她白美的下身裸露出来。然後牵着她走到榻前,让她弯下腰,翘起雪臀。

美妇面带羞色,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她虽然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此时却在满殿婢仆的围观下光着屁股趴在榻前,名义上伺候她的内侍倒像是半个主人,殷勤地将女主人的臀肉扒开,露出臀间一个红嫩的肉孔,让襄邑侯和他的小婢观赏。

内侍从案上拿起一支象牙箸,沾了些酒水,然後放在董昭仪肛中。美妇微微颦起眉头,雪臀间,那隻红腻的肉孔像一张柔嫩的小嘴一样,含住象牙箸。殷红的肛肉蠕蠕而动,将象牙箸一点一点吞入肛内。

後面一名侍女笑着用团扇拍了一记,白色的箸身滑入半截,笔直插进美妇柔嫩的肉孔中。董昭仪低叫一声,肛洞收紧,紧紧夹住箸身。

小侍女掩口而笑,半晌才道:“那里好小,怎么能插进去?”吕冀哈哈大笑,“待本侯插进去你便知道了。”内侍尖声道:“请娘娘给侯爷侍寝。”“是……”董昭仪含羞应了一声,然後爬到榻上,分开双腿,背对着吕冀跨在他腰间,一边耸起雪臀,一边扶着侯爷的肉棒,送到自己臀间,慢慢坐下,卖力地套弄起来。

秦宫笑道:“几日不见,董昭仪的风情更足了。这屁股越发标致。”内侍满口拍着马屁,“侯爷第一次来迎春殿,才十几岁。奴才在旁边瞧着,侯爷小小年纪便英武不凡。偏生董昭仪有眼不识泰山,竟然顶撞了侯爷几句。还是奴才悄悄去回禀太后,不出两天,董昭仪便亲自请来侯爷,给侯爷赔罪。”另一名内侍道:“好在董昭仪知情识趣,不然早就和那些贱奴一样,被打发到永巷里去了。”“先帝当年最受宠的几个嫔妃,除了董昭仪,不都被打发到永巷里去了?要不是太后仁心,每日遣医赐药,那些贱奴连骨头都成渣了。”秦宫道:“这也是昭仪感恩图报。当年先帝驾崩,昭仪的哥哥服毒自尽,若非侯爷把昭仪的父母接到庄中奉养,只怕现在早成了一抔黄土。”众人齐声称颂侯爷的仁德,连董昭仪也勉强笑道:“多谢侯爷……”程宗扬混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闻说襄邑侯留宿宫中,各殿的内侍宦者都争相赶来伺候。他本来远远跟在後面,眼看队伍越拉越长,乱得不成样子,索性出手打昏了一名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侍者,换上他的衣物,混进随行的队伍。那些内侍一心巴结襄邑侯,谁也没有留意队伍里多了个陌生人。况且宫中的侍者内宦不下万人,多了一张陌生面孔也没有人会在意。就这样,程宗扬大模大样地跟着进了迎春殿。

看着贵为昭仪的先帝宠妃在榻上被人淫玩,周围的内侍都见怪不怪,反而一脸谀笑地陪着凑趣。若是不知道,恐怕会以为吕冀才是这座後宫真正的主人。

襄邑侯固然不把一个先帝遗留的嫔妃放在眼中,连他的侍女也把那美妇视若玩物。她们娇笑着剥开董昭仪的臀肉,观瞧主人阳物在她肛中出入的艳态,一边在她的胴体上摸弄,揉乳抚阴,恣意耍弄,还不时拿她的羞态奚落打趣。董昭仪非但不敢拒绝,还要强颜欢笑,任由她们的狎玩自己的身体。

殿中的内侍谀辞如潮,也有人在後面窃窃私语,程宗扬耳朵一动,听到有人小声道:“前些日子我去永巷,见着了田贵人……”“田贵人还活着?”“活着跟死了差不多……”“听说是侯爷下的令……”“……把她锁在豚圈里,跟进献的黑豚一起喂养……”“啧啧,只怕太后还不知道吧?”“太后若是知道侯爷替她出气,高兴还来不及呢……”那些内侍都是宫里的老人,程宗扬只听了片刻便大有收获。

先帝内宠极多,驾崩之後,留下的宫人之中,单是有名位的便有二百余人。这些妃嫔虽然各有名位,也曾经风光一时,但先帝龙驭上宾,地位便一落千丈。有子女的妃嫔还能母凭子贵,获得王太后的封号,随儿子前往封地,享受尊荣。可先帝仅余一子,由太后抚养,其余妃嫔一无所出,虽然贵为昭仪、婕妤,但在太后掌管的北宫之中,连奴婢都不如。毕竟奴婢还有放出宫的时候,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当得主母。这些妃嫔却是一生一世都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日子,只能静悄悄老死宫中,终生不得与外人相见。

太后对这些昔日与自己争宠的妃嫔痛恨已久,先帝刚一驾崩,便将当年最风光的几名昭仪、婕妤、贵人打入永巷。董昭仪好在入宫时日不长,没有触犯过太后,饶是如此,也和其他妃嫔一样战战兢兢,看着太后的脸色度日。

太后父兄早亡,听政之後,对两个幼弟宠护备至。吕冀仗着太后的宠爱,在宫中出入无禁。天子在南宫,平常除了每隔数日向太后请安,绝足不入北宫,吕冀几乎成了北宫的少主人。

吕冀自幼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对这些被锁在深宫之中,不见天日的妃嫔自然丝毫不放在眼中。後来得知多半这些妃嫔曾经得罪过姊姊,更是毫不客气。

吕冀十二岁时,安福殿的冯贵人向太后陈诉,说襄邑侯闯入殿中,言语多有不谨。太后知道後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把冯贵人打入永巷,同时给了襄邑侯一个行永巷令事的兼职,让他去永巷巡视。

襄邑侯去了永巷,直到第二天才得意洋洋地离开。後来宫里有人见到襄邑侯的小厮拿着一支新制的毛笔炫耀,吹嘘说笔上的软豪乃是用冯贵人下体的耻毛制成。

先帝驾崩时年纪尚轻,留下的妃嫔也正值芳龄,即使此时太后已听政数年,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余岁,年幼的只有十七八岁。从此之後,宫中嫔妃再无人敢违逆这位襄邑侯。而襄邑侯自从兼管永巷之後,对这些妃嫔更是视若婢妾,只要兴致一来,无论长幼,都必淫之而後快。

合欢殿的江婕妤姿容艳丽,年纪在後宫居长,比太后还大两岁,论年纪足以当襄邑侯的姨母。然而其他殿中的内侍去合欢殿时,就见过江婕妤赤条条伏在地毯上,耸翘着白花花的雪臀,被一个小孩子从後面肏弄,见到有外人进来,也只是含羞掩面而已。

景福殿的宋贵人一向与太后友善,住处又紧邻着太后所在的永安宫,还算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谁知後来被内侍揭发,曾在先帝面前说过太后的坏话。襄邑侯闻言大怒,当即带人闯入景福殿,把宋贵人拖到殿上,剥光衣物大肆姦淫。宋贵人不堪受辱,当天便悬梁自尽。太后得知,以怨望为名,将宋贵人一家族诛。

有些性格刚烈的妃嫔不肯受辱,不惜自尽,但被族诛十余家之後,余下的妃嫔连敢于求死者也已经绝迹。如今先帝遗留的妃嫔除了数十位被打入永巷,其余妃嫔分居各殿,只能仰吕氏的鼻息,苟且求存。……殿中烛影摇红,笑闹声不绝于耳。立在榻侧的两名扈从面无表情,对眼前的淫戏视若无睹。忽然其中一个眉头一跳,“有人。”话音出口,程宗扬才注意到那两名死士都是太监,难怪吕冀会在他们面前毫不避忌。只不知是太后从宫里派去保护吕冀的,还是吕氏自家养的阉人。

吕冀正玩得高兴,头也不抬地说道:“管他是谁,都赶出去。”那名扈从道:“是襄城君。”满殿的笑闹声一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吕冀身边的侍女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纷纷抱着衣物离开锦榻,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连嚣张跋扈百无禁忌的吕冀也白了脸,他把怀里的小侍女扔到榻上,一把推开身上的美妇,手忙脚乱地披上衣物。

小侍女看着旁边的女子一哄而散,正不知所措,秦宫上前拉住她,急匆匆躲到殿後。

程宗扬看着满殿的人如同惊弓之鸟,一片慌乱,心里正在纳闷,片刻後,殿门猛地推开。一群仆妇闯进殿内,中间一名女子梳着雲髻,虽然一张玉脸绷得紧紧的,但杏眼桃腮,艳光四射,眉眼间流露出一番入骨的狐媚之色。

那女子冷笑道:“哟,侯爷大半夜不回家,原来是在这里啊。”吕冀陪着笑脸道:“刚才还在和阿姊说话,到此地有点饿了。小的们说董昭仪做的一手好汤饼,我过来吃一点。”董昭仪雲鬓凌乱,怯生生地道:“奴婢见过襄城君……”“啪”的一声脆响,襄城君一记耳光抽在董昭仪脸上,喝道:“拖下去!把这贱人好生教训一番!”後面一名粗壮的仆妇张手抓住董昭仪的秀髮,把她拖倒在地,接着又有几名仆妇上前,七手八脚把她拖到殿外。

“打!好好打!”吕冀陪着喝了一声,然後堆起笑容,“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襄城君翘起唇角,曼声道:“听说侯爷新得了一个小美人儿,在哪里呢?让奴家也见见啊。”吕冀道:“别听下面人胡说,什么小美人儿?根本没有的事。”襄城君冷笑一声,回手拧住一名小厮的耳朵,一把将他扯到吕冀面前。吕冀脸上的谀笑立刻就凝固了。

那小厮叫道:“侯爷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一家人都靠小的过日子啊……”吕冀呆了片刻,然後哈哈一笑,“幹得好!幹得好!要不是你对夫人提起,我差点儿都忘了。来人啊,重重有赏!”吕冀打发了小厮,连忙对襄城君解释道:“朱安世……夫人记得吧?洛都有名的大侠,以前跟我有点小怨,这次派人让来一个女子,说是他的养女,想送来伺候我。我说那不行!要伺候也是伺候夫人。结果这两天不是事儿多吗?你瞧,我把这事都忘到脑後了。夫人放心,天一亮我就把她送到夫人府里。夫人想怎么处置都行,我绝没有二话。”程宗扬觉得自己这一趟真是来值了,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襄邑侯吕冀,竟然是个怕老婆的。再往旁边看,满殿的内侍、宦官都屏住呼吸,一个个眼睛盯着脚尖,连头都不敢抬。看来这位襄城君的名声在宫里还不小。怪不得连孙家都那么嚣张。

程宗扬悄悄看了襄城君一眼,没想到襄城君扭过螓首,正好与他来了个四目交投。那张妖媚的面孔薄怒之下仍然风情万种,让他险些吹了声口哨。

襄城君微微皱起眉,竟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下人,居然敢与自己对视!她从众人面上看过,没有看到那名小美女,神情略微鬆缓了一些。

吕冀小心道:“夫人可见过阿姊?”“刚刚见过。”襄城君冷冰冰道:“阿姊说,让我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夫人辛苦!夫人辛苦!”“秦宫呢?带着你的小美人儿逃了吗?”“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他没来。夫人若有事,我立刻派人去叫他。”“免了。”襄城君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把随侯爷来的奴婢全带走,仔细审问清楚。”随行的仆妇齐声应道,“诺!”剩下的奴仆面面相觑,然後都满眼乞求地看着自家主子。

“还傻站着幹嘛?”吕冀虎着脸吼道:“赶紧去!夫人问你们什么,你们就说什么!不许隐瞒!”众人参差不齐地应道:“小的明白。”第四章殿中的内侍、宦官小心退开,与襄邑侯带来的随从保持距离,免得受了无妄之灾。程宗扬也跟着往後退,谁脚刚一动,就被一名仆妇劈手揪住。那健妇梳着一个大髻,满脸横肉,一看就是拳头上立得人,肩膀上跑得马的生猛妇人,虽然男女有别,程宗扬却一下就想起二爷来。

那健妇厉声喝道:“休想蒙混过去!”程宗扬赶紧道:“大姊,你认错了,我是宫里的。”“小样!换身衣服,就以为老娘认不出来?”健妇不屑跟他理论,扭头道:“侯爷,你看怎么办?”吕冀沉声道:“满口谎话的混帐!带走!交给夫人处置。”周围的内侍、宦官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要是被襄城君审出点什么,这小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程宗扬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鸡蛋,自己这个一戳就破的假货,居然就这么成了真的,这要被四哥、五哥他们看见,估计都能笑傻了吧?

望着宫外高耸的阙楼,程宗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襄邑侯随从假冒宫中内侍的复杂身份,从北宫正南的朱雀门堂而皇之地出来。不过自己的待遇也不比囚犯好多少,那些仆妇跟捉贼一样押着他们这批倒霉的随从,一路紧紧盯着,寸步不离。刚出宫门,就把他们一古脑塞进马车,就差没有五花大绑,戴上木枷了。

马车内一片漆黑,虽然挤了不少人,但谁都不敢说话。程宗扬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人,小声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夫人审过就把咱们赶出来。运气不好的话……”那人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

程宗扬心里也直犯嘀咕。他原本准备一出宫门就设法逃走,但现在有机会能进入襄城君府中,不进去走一遭,实在太可惜了。襄城君家里又不是龙潭虎穴,去一趟又如何?

程宗扬打定主意,转念想起斯明信。不知道四哥此时在宫里如何,有没有拿回那隻摄像机?自己在迎春殿待了不短时候,按说四哥早就应该得手,前来与自己会合,可怎么一直没动静?程宗扬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永安宫里面,那位太后倒也罢了,单是吕雉这个名字就足够可怕。而她身後几名侍女,尤其是那个姿色平常的中年妇人,还有那个白髮苍苍的老妇,都似乎有种无形的煞气,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不过以四哥的身手,即使再危险,一个人脱身也不难。虽然程宗扬很不想承认,但如果出现什么危险,自己肯定是个累赘。

程宗扬闭上眼,回想起自己在永安宫听到的对话。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纯用德政——吕雉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啊。这婆娘会有这份见识,难怪能把天子压得死死的。

赵王想立太子的事,天子的事,询老贼的事——询老贼是谁?如果换成岳贼可就顺耳多了。话说,岳鸟人当年有没有祸害汉国?这事儿得问问五哥,说不定哪天就蹦出来个炸弹,把自己炸得灰头土脸……赵王立太子的事也很稀奇,天子刚刚执掌朝政,立太子未免太早了点吧?况且就算立太子,跟一个诸侯王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一路胡思乱想,直到马车停住才回过神。同车那些跟着襄邑侯狐假虎威的随从此时全都夹住尾巴,老老实实从车上下来,站成一排。

马车停在一处庭院中,程宗扬瞥了一眼,月色下,青黑色的高墙一眼望不到尽头,墙外两座望阙高耸入雲。那两座阙楼自己明天路过时印象极深,这会儿一眼就认了出来,此处正是与襄邑侯府一路之隔的襄城君府邸。

庭中早有几名婢女守着,指着众人道:“你们四个,过来!”“你、你、你,跟我来。”“谁是驭手?站出来。”“掌管衣物的是哪个?”那些随从很快被分成几组,分别带走审问,程宗扬也和另两名随从一起,被带到一处房屋。後面两名随从很懂规矩,一到房前就停住步,程宗扬往前走了两步,等发觉不对,再退回来已经晚了。

那名娇俏的婢女瞥了他一眼,“有话想急着说吗?那你先来吧。”两人进入房中,婢女自顾自坐下,然後问道:“姓名?”“程……厚道。”“跟着侯爷多久了?”程宗扬老实答道:“刚跟没多久。”“管什么的?”“也没管什么,就是跟着侯爷,幹点力气活。”“力役吗?”婢女轻蔑地哼了一声,“侯爷什么时候入宫的?”这个自己倒是知道,也不用替吕冀隐瞒,“上午就入宫了。”“除了迎春殿,还去了什么地方?”“没有。就在永安宫。”“侯爷常亲近的侍女有哪些?”“不知道。我刚来,人都不认识。”“侯爷怎么会带你入宫呢?”程宗扬憨厚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他们叫我跟着,我就跟着。”“你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们让你换的吗?”程宗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侯爷把你打扮成侍者塞到宫里,打的什么主意?”婢女板起俏脸,寒声喝道:“别说你不知道!”“我……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叫你去什么地方吗?”婢女恐吓道:“你要再说不知道,我就把你扔去河道,让你挖沙子挖到死!”自己混进襄城君府中,可不是为了挖沙子的。问题是除了永安宫和後来的迎春殿,自己对宫里的建筑一无所知。程宗扬只好挑了一个自己听过最多的地方,硬着头皮道:“永……永巷。”婢女一怔,然後娇笑起来,“去永巷吗?哈哈哈哈……”婢女一边笑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良久才板起脸,“去吧,在外面等着。”另外两名随从先後被叫进去,出来时一个个脸青唇白,面无人色。等这些随从被重新带到一起,已经是半夜时分。

几名婢女交谈片刻,然後刚才审问过自己的那名婢女过来点了几个人,吩咐道:“把他们送去挖河沙。”这些被认定对主母不诚不实的奴仆一阵鬼哭狼嚎,几名健妇上前,不由分说把他们押走。

“剩下的找个地方关一夜,明天打发出去。”程宗扬跟着众人被带到一处空房中,房门“呯”的关上,接着外面传来铁链的声音,“咔”的锁住。众人折腾了大半夜,又虚惊一场,这会儿都没有交谈的兴致,各自找了地方或坐或卧,不多时就鼾声大起。

程宗扬靠在窗边,一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边试着推了一把。果然不出所料,这窗户是固定的,唯一能出去的大门被锁得紧紧的,外面还有仆妇守着,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儿待一晚了。

程宗扬抛开杂念,闭上眼调息着睡去。

天色微亮,外面传来锁链声响,接着有人打开房门,喝道:“都出来!”昨晚见过的那名婢女一一点着名字,被念到的侯府随从都如蒙大赦,赶紧磕了个头,感谢主母的恩德,然後火烧屁股一样离开。

刚念到一半,一名少女过来,说道:“红玉姊姊,库里新到了一批高粱,夫人说要酿酒,但坊里缺了人手,让姊姊拨几个人去帮几日忙。”红玉看了众人一眼,“程厚道,你去帮忙。”“啊?”程宗扬瞠目结舌,自己昨天一掷百万,就为了找门路混个官身,这官还没来得及买,一眨眼工夫就变成奴仆了?

红玉对那少女说道:“他是侯爷的随从,人傻了些,但有些力气。既然府里缺人,先留他做几天事。你带他去管家那里领个腰牌。”然後回头嗔道:“还愣着幹什么?快去!”从管事房中出来,程宗扬握着新发的腰牌,一肚子的苦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跟着卢景磨练几日,演技突飞猛进,还是运气倒霉到家了,一来二去居然真混到襄城君府里,成了货真价实的奴仆程厚道。这腰牌要拿回去,整个程氏商会的脸都该被自己丢尽了吧?

“程厚道!又发什么呆呢?”“哦,”程宗扬抬起头,一脸茫然地说道:“我不知道。”少女本来叉着腰大发娇嗔,闻言被他气得笑了起来,“真是个呆子。拿好铲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高粱放到蒸笼上,把蒸好的高粱收到筐里。记住了吗?”“哦。”少女翻了个白眼,对坊中众人道:“人交给你们,我不管了。”坊里一字摆开几十口蒸锅,每一口都有一个成年人双臂张开大小。几名酿酒工匠团团乱转,都忙得转不开身,也没有人跟他闲谈,只是火候一到,吆喝着让他赶紧上料、下料。程宗扬只用挥动铲子,出点力气,倒是不费什么心思。

几十口大锅火头正旺,一开锅,整个酒坊都跟蒸笼一样。不一会儿程宗扬就汗流浃背,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挥舞铁铲。

天色近午,程宗扬正打算找个撒尿的借口走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有人说道:“夫人,酒坊在这边。”接着人影闪动,一群婢女拥着一个妖媚的艳妇走入坊中。程宗扬还没有看清楚,後面有人拽了他一把,低声道:“还不跪下!”程宗扬一扭头,才发现坊里所有的工匠都跪在地上,就自己一个还直挺挺戳着。这要跪下去也实在太丢脸了吧?自己这会儿要是把铁铲一丢,仰天大笑出门去,不知道会不会立刻被人逮起来?

後面的人着急了,又使劲扯了他一下。程宗扬心里狠狠肏了一把,最後还是屈膝跪下。说实话,这个动作自己倒也常用,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自己用跪姿的时候,前面都会有个漂亮的女人屁股。这么乾跪,可有点日子没练过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起来吧。别耽误了火候。”工匠们纷纷起身,程宗扬也顺势起来,抄起铁铲,继续幹自己的力气活。襄城君在坊中一边走,一边听着侍女的解说。忽然她停下脚步,一双美目泛起妖艳的光泽。

旁边一个精壮的汉子正赤着上身,挥起铁铲翻起蒸好的高粱。透过蒸汽的白雾,能看到他紧绷的皮肤油光发亮,身体肩宽体健,体形匀称而又结实,胸膛又厚又壮,尤其是他的腹肌,一块一块轮廓分明,随着身体的动作不住弯曲绷紧,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襄城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住他的腹肌。那人停下手,扭头投来诧异的目光。

白皙的手掌在腹肌上一触,然後飞快地收回。襄城君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玉颊却在浓郁的酒气中越来越红。……“程厚道!过来!”程宗扬抬起头,看着那名叫红玉的婢女,然後放下碗,抹抹了嘴巴,起身走了过去,“吃饭呢。”被他身上的酒气一冲,红玉掩住鼻子道:“别吃了。跟我来。”红玉带着他离开酒坊,往府内走去。一路上房屋楼宇连绵不绝,奇花异树琳琅满目。程宗扬曾见识过贾师宪的後乐园,富贵之余,还颇为风雅,这座襄城君府却是富贵之气逼人。雕梁画栋自不必提,柱上涂着金漆,所有的窗户都精心雕刻着镂空的图案,装饰着青色的连环花纹,上面描绘着雲气、仙人和各种灵兽。

两边的景物越来越幽深,忽然红玉在假山旁一绕,身形蓦然消失。程宗扬连忙跟过去,眼前空无一人,那俏婢居然就这么不见踪影。

正讶异间,一隻纤手分开花丛,红玉道:“呆子,这边。”花丛後是一个隐蔽的洞口,程宗扬跟着红玉穿过山洞。眼前景物又是一变,四周绿柳成荫,曲水相望,石桥飞梁横架河上,竟是府中一处人迹罕至的池苑。

红玉领着他穿桥过户,最後在一处精阁前停下,“记住,什么都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就什么,明白了吗?”“嗯。”红玉带着他进入精阁,往摆满珍奇古玩的宝架上一推,露出後面一道暗藏的门户,“进去吧。里面有一道梯子,你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哦。”程宗扬也不多问,径直进了门户。里面是一道向下的阶梯,走到底部,能看到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两侧的油灯已经点燃,似乎正等着人进来。程宗扬沿着甬道走了一炷香时间,然後看见一道阶梯通向地面。

程宗扬从洞口露出脑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玉般的美足。一个妖媚的佳人侧身倚在榻上,身上披着一幅鲜红的轻绡,凝脂般的肌肤在红绡映衬下白得耀眼,雪肤花貌,眉眼含春,正是襄城君。

襄城君目光涟涟地看着他,从他的面孔一直看到脚下,然後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吩咐道:“把上衣脱了。”程宗扬憨厚地笑了笑,解开衣物,顺势把贴身的腰包卷起,放到一边。

襄城君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的胸膛和腰腹,根本没有留意那件仆人的青衣里面还有什么东西。

襄城君从榻上起身,盈盈走到他身前,命令道:“闭上眼睛。”程宗扬闭上眼睛,接着腹间一凉。他悄悄睁开眼,只见襄城君把玉颊贴在自己腹上,正一脸陶醉的磨擦着自己强健有力的腹肌。

程宗扬道:“我还没洗澡。”“不要洗……”襄城君呢哝道:“这才是男人的味道……”自己在酒坊幹了一上午的力气活,满身是汗,再加上酒气,味道可想而知。那个妖媚的妇人却如痴如醉,她粉腻的玉颊贴在紧绷绷的腹肌上,呼吸越来越炽热。接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程宗扬的裤子,精致的红唇赶紧张开,一口含住他的阳具。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使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鼻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襄城君像是要把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全部咽下一样,急切地吸吮着程宗扬的阳具,一直到舌根发酸,舌尖发麻才停下来。

襄城君媚眼如丝地看着他,红唇湿淋淋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用柔腻的声道:“有过女人吗?”程宗扬用傻乎乎的口气道:“我跟他们去过窑子。好贵。要十个铜铢。”“是吗?”程宗扬认真点了点头,“我把她幹得又哭又叫。够本。她让我再去,我才不愿意再花十个铜铢。”襄城君笑了起来,娇声道:“呆子,你看奴家美吗?”说实话,这妇人确实是个美人儿,眉眼间媚态十足,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万种风情。红绡下的肌肤白艳生光,让人禁不住想摸一把。

程宗扬咧开嘴,“美。”襄城君轻笑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就把我当成窑子里的女人,像那天那样去做——如果你也能把我幹得又哭又叫,我再给你十个铜铢。”“真的?”襄城君抛了个媚眼,“绝对不会骗你。”程宗扬嘿嘿一笑,然後扑了下去。

襄城君笑道:“你个急色鬼,床榻在那边……哎呀!啊……啊!啊啊!”程宗扬把她双腿一分,对着她的蜜穴幹了进去。襄城君蜜穴早已湿透,竟然一下就被他幹进去大半截。接着用力一挺,龟头直接顶住花心。

襄城君被他这记一杆到底的猛插,幹得说不出话来,谁知这是刚开始,那汉子的大肉棒插在她穴中,竟然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幹了二百来下。襄城君被他这个下马威幹得两眼翻白,只觉得蜜穴仿佛被几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同时捣弄,一根还没拔出,另一根就已经插进来。密集而强力的冲击,使她整个蜜穴都阵阵酥麻,脑中一阵眩晕,几乎要昏厥过去。

等那根阳具拔出,襄城君软泥般躺在地上,一边娇喘一边战慄。这一轮抽送虽然短暂,却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那汉子嘿嘿一笑,然後扒下她身上的红绡,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面前。襄邑君浑身发软,这会儿被那个粗鲁的奴仆剥光身子,也无意阻止。

忽然胸前一紧,一双手掌抓住她两隻乳房,“好大……”襄城君低叫一声,挺起双乳。

程宗扬暗自赞叹,这妇人看似妖媚纤弱,身子却是柔滑饱满,两隻奶子更是货真价实的豪乳,两团乳球丰满圆硕,沉甸甸份量十足,而且充满弹性,即使躺在地上,也高高隆起,丝毫没有下坠地迹象。

襄城君正想教这个呆子怎么去揉弄自己的双乳,忽然乳尖一紧,两隻乳头被他用力揪住,接着向上拽起。襄城君吃痛地蹙起眉头,正要开口斥责,乳尖忽然传来一股异样的颤慄感,却是他一边揉扯,一边在指间捻动自己的乳头。他的手指仿佛带着一股令人酥麻的电流,从乳头一直传来双乳内部。

襄城君玉颊升起两片酡红,看着自己红嫩的乳头被捏得扁扁的,在他指间来回捻动,那对雪白的乳球被扯得不断变形。她一边吃痛,一边又想让他接着揉弄下去,一双玉腿不由自主地夹紧。

好不容易等他放开手,襄城君鬆了口气,娇嗔道:“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是呆子,哪能这么用力?奴家的奶头都被你捏肿了……”那汉子挠了挠头,“你不是让我把你当成窑子里的女人吗?我上次就是这么弄的。”襄城君“噗哧”一笑,“呆子……哎,你做什么?”“窑子里的女人就是这样做的,”那汉子把她双腿拉得大张,下体柔艳的玉户整个绽露出来,一边道:“她问我见过女人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这样教我,说这叫大浪屄。”“哎呀!”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不能这么说。”“那应该怎么说?”“这个叫女阴。”程宗扬拨了拨她娇嫩的蜜穴,“这个呢?”“这叫阴唇。你瞧,像不像漂亮的唇瓣一样?能张能合。”襄城君肌肤像瓷器一样白艳,此时玉体横陈,两条光洁白美的玉腿朝两边张开,一边敞露出娇艳的下体,一边翘着兰花般的纤指,在羞处轻轻指点,媚态横生。

她玉户饱满柔腻,生得肥美可喜,白馥馥的阴阜圆鼓鼓隆起一团,乌亮的耻毛贴在肌肤上,纤软而柔顺。阴唇圆圆张开,里面湿腻的蜜肉艳如胭脂,里面水汪汪含满蜜汁,手指轻轻一触,就顺着阴唇淌落下来。

“这里呢?”襄城君轻笑道:“这叫阴珠……”忽然间她脸色一变,尖叫道:“哎呀!不要!”襄城君美目迸出泪花,尖声道:“啊!我要杀了你!好痛……呃!”襄城君掩住下体,痛楚地咬住唇瓣,半晌才咬牙道:“你做了什么?”程宗扬憨厚地笑道:“我看它被包住了,就剥开了。”襄城君往下体看去,只见自己的阴珠周围娇嫩的蜜肉被剥开大半,原本只露出少许的阴珠涨大了许多,像一粒莹润的玛瑙珠一样,嵌在阴唇顶端。

“啊!”襄城君惊叫一声,却是那男子突然往她下体吹了口气。刚刚暴露出来,敏感无比的阴珠仿佛被人用力弹了一下,带来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意。

“滚开!”襄城君一手掩住下体,气恼地瞪着他。

那汉子道:“捏一下。很舒服。”“不许碰!”襄城君阴蒂猛然被剥出,这会儿确实是痛得厉害。若是换作旁人让自己如此受痛,她这会儿已经叫人把他拖出去打杀。但这个呆子她还有些舍不得。只是原本的一腔淫意,此时淡了许多,总要等下身的痛楚平复才好再做。

襄城君板起脸,“记住,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敢吐露一个字,我就诛你九族!”“哦。”“去吧。”程宗扬心里暗道:这点儿痛都受不住,往後随便弄你两下,你还不得被弄得死去活来?

既然襄城君已经下了逐客令,程宗扬也不再纠缠。他拿起衣物,随即讶异地低下头。衣物里面的腰包触手生温,不知为何居然发热了。忽然间他身体一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程宗扬一言不发,抓住衣服便跃进甬道。他顾不上穿上衣物,便急切地拉开腰包,从里面摸出一隻小小的物体。

那是一粒澄黄的琥珀,中间一滴鲜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握在手中像火烧过一样滚烫。

苏妲己!这妖妇竟然来到汉国,而且就在襄城君府中!

程宗扬面冷如冰,在自己的心腹大患之中,剑玉姬和苏妖妇的排名可以说不相上下。论起仇怨,苏妖妇则遥遥领先。也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除掉的目标。他不知道苏妲己为何会来汉国,但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放过这个妖妇!

没有任何征兆,苏妲己突然出现,而且离自己这么近,实在出乎程宗扬的意料。可自己倒霉在丹田的异状还没有清除,实在不宜与她动手。不过有这粒琥珀示警,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沿着甬道一路飞掠,还没到中途,忽然又停住脚步。短短十几步路,手里原本滚烫的琥珀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

程宗扬不由皱起眉头。这颗琥珀里面封着苏妲己的一滴鲜血,只要苏妲己在周围一里出现,琥珀就会发热示警。问题是刚才琥珀的温度,显示苏妲己与自己近在咫尺,即使她只是一闪而过,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琥珀的示警范围。

程宗扬举起琥珀,眉头缓缓皱起。

第五章襄城君倚在榻上,小心地张开双腿,以免碰到阴珠。想起刚才那个呆子,襄城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门下也有不少孔武有力的壮汉,但那个男子跟他们都不一样,他身体很结实,但并不粗笨,而是一种很顺眼的精壮,而且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

刚开始被他进入那一幕,襄城君还记忆犹新。几乎是一瞬间,自己就被幹得魂都飞了,只想就那么被他一直幹下去。

可气的是,他行事如此鲁莽……这个呆子!

襄城君恨恨捶了一下枕头,如果不赶他走就好了。便是被他揉弄奶子,或是让他躺在榻上,自己把他的肉棒含在口中,品尝他的味道也是好的。襄城君越想越是後悔,真要不行,忍痛让他弄上一次便也罢了……襄城君正懊恼间,忽然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暗道里钻了出来。

襄城君吃了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她矜持地仰起脸,眼中却忍不住露出一丝妩媚的挑逗意味,“你来做什么?”那男子道:“刚才说好的,只要你又哭又叫,就给我十文钱。”襄城君笑着啐道:“不给!”“你欠我的钱。”“一个奴仆竟然敢跟主人这么说话?”襄城君娇嗔道:“程厚道,你给我跪下!”程宗扬嘿嘿一笑,然後扑到榻上。

襄城君连忙掩住身体,“不要!奴家下面还痛着……哎呀,好了,你若是想做,奴家帮你含着好了。”程宗扬鬆开这个妖媚的妇人。襄城君拂了拂髮丝,轻笑道:“呆子……躺好啦。”“不好。”程宗扬道:“你跪下来。”襄城君白了他一眼,“我是主,你是奴,主人怎么能给奴仆下跪?”程宗扬一手捂着下身,摆明她不跪下,就不让她舔。

“犟牛!”襄城君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跪在他面前。她用脸颊磨擦着程宗扬的小腹,然後仰脸妩媚地一笑,张口含住他的肉棒,细细吞吐起来。

忽然胸口一紧,襄城君只觉双乳被两个粗壮的重物顶住,接着双手被拉开,身子向後仰去,靠在榻上。

“呜呜……”襄城君挣扎着想要说话,嘴巴却被肉棒堵住,作声不得。

那汉子按住她的双手,两隻膝盖分别顶住她丰挺的双乳,双脚伸到她膝间,将她双腿分开。

襄城君整个身体都被他控制住,根本无法动弹。身上的男子却是全面占据主动,上面的大肉棒姦弄她的小嘴,中间顶住她的双乳,下面把她双膝撑得大开,使她羞处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那汉子把她的小嘴当成肉穴那样捅弄着,小腹毫不客气地压在她如花似玉的俏脸上,襄城君神情却越来越亢奋。她张大嘴巴,喉头被粗硬的肉棒来回捣弄,使她几乎窒息,肺中的空气因为双乳被顶住,也几乎都被挤出来。下体的花蒂迅速充血涨大,仿佛沉甸甸悬在阴唇下,每一次晃动,都带给她难以承受的战慄。

“啵”的一声,阳具从襄城君喉中拔出,带出一股口水。襄城君咳嗽着,眉眼间的媚态愈发诱人。

程宗扬把她往地上一推,龟头顶住她的穴口,然後合身压在她白生生的胴体上。

“呀!”襄城君尖叫一声,却是那男子第一下就尽根而入,小腹直接压住她鼓起的阴珠。

“好痛……啊呀!”程宗扬挺起腰,小腹顶住她的蜜穴,紧紧压住她的阴蒂,然後来回碾动。襄城君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每次碾到阴蒂,她身体就像触电一样,传来一阵剧烈地颤抖。

“停下!不要……我要灭你满门!快停下呀!”“求求你,不要再弄它了,奴家都快疯了……”忽然身上的男子停下来,襄城君刚得片刻的喘息,紧接着就瞪大眼睛。那男子竟然直接用手指捏住她的阴蒂,只轻轻一捻,下体强烈的刺激感,就让襄城君几乎昏厥过去。

然而那男子的手指仿佛带有一股魔力,随着他的揉捏,阴蒂磨擦中的触痛感如同被一隻魔手渐渐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用言语无法表达的强烈快感。

“啊!啊!啊……”襄城君语无论次地尖叫着,妖媚的面孔一片潮红。她跪在地上,极力翘起雪臀,迎合着肉棒进出。程宗扬一边用力顶弄她丰翘肉感的大白屁股,一边伸手抓住她的乳球,迫使她抬起身。另一隻手则伸到她玉腿中间,揉弄着玉户上方的花蒂。

襄城君又白又腻的大屁股像雪团一样被幹得乱颤,湿答答的蜜穴仿佛有一股吸力,不断把肉棒吸入体内。身後男子强健的身体像山一样撞在臀上,沉重而充满力度。她能清楚感受到他轮廓分明的腹肌在自己臀上磨擦、顶撞,火热的阳具从穴口一直顶到蜜穴尽头,蜜腔的腻肉像痉挛一样收紧。随着肉棒的插弄,襄城君情不自禁地尖叫着,一边疯狂地摇着头,柔美白皙的玉颈像要折断一样。

男子强健的腹肌一下一下撞在臀上,就像一位强大的神祗,拥有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襄城君摇头头,雪臀拼命向後耸起,让他撞击得更加用力,甚至愿意奉献出一切,来取悦神祗。

蜜穴的痉挛越来越剧烈,忽然襄城君浑身一紧,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紧绷起来,接着鬆开,刚鬆到一半又再次绷紧。与此同时,一股阴精从蜜穴深处猛地泄出,襄城君张开红唇,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能哆嗦着连连泄身。

那根肉棒仍然插在体内,一下一下捣弄着她的肉穴。出乎襄城君的意料,片刻之後,她又迎来了第二波高潮。这一次泄身更加强烈,襄城君整个人都瘫软在地,只剩下被肉棒撑满的蜜穴抽搐着泄出阴精。

当第三波高潮来临,襄城君发出一声悲泣,身体再次剧颤。程宗扬紧盯着她的雪臀,忽然间那隻蜜穴传来一股吸力,软腻的蜜腔紧紧吸住阳具,就像一隻小嘴含住肉棒不停抽动。程宗扬一个没忍住,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一次高潮分外强烈,襄城君足足颤抖了一刻钟,才渐渐停止泄身。她娇喘着伏在程宗扬身上,双臂拥着他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小腹上,媚眼如丝地说道:“呆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程宗扬却是心理郁闷,没想到这妇人竟然身怀媚术,让自己刚幹到一半就射了个乾净。

襄城君眼中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呆子,窑子里那个女人的阴珠是什么样子的?”程宗扬比划了一下,“有碗豆那么大。捏着软软的,韧韧的。”“她不疼吗?”“她最喜欢被人捏了。”程宗扬笑嘻嘻道:“就跟你一样。”襄城君啐了一口,忽然起身披上红绡,接着板起俏脸,一扫刚才那番媚态,冷冰冰道:“程厚道,今日之事你若敢泄漏出去,知不知道我怎么做?”“诛我九族。”襄城君傲慢地扬起玉脸,“以奴侵主,乃是死罪!既然你还有几分用处,今日本君先饶你一次。去找红玉领一吊赏钱。红玉什么时候叫你,再过来。”被这贱人当成奴仆一般喝斥,程宗扬一阵火大,忽然又泄了气,闭上嘴一声不响。

襄城君没有理会他,只摆了摆手,“去吧。”……红玉在甬道另一端的精阁守着,见程宗扬这么久才出来,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无其事地带着他离开。

从那处隐蔽的池苑出来,程宗扬道:“夫人说,给我一吊赏钱。”红玉扭过头,一脸玩味地看着他,然後掏出十枚银铢,“先拿去吧。”程宗扬接了钱就走。红玉道:“酒坊在那边!”“夫人说,我不用幹活了。让我拿了钱出去散散心。”程宗扬说着扬长而去,凭着腰牌直接出了府邸,随手把那些银铢扔给路边的乞儿,便赶回鹏翼社。

冯源正抱着一只箱子往外走,见到程宗扬回来顿时鬆了口气,“程头儿,你可回来了!”“人都去哪儿了?”“四爷昨晚见你没回来,转头就跟五爷一起去找你了。老敖不放心,等到天亮也去了。”“你抱着东西幹嘛呢?”“上次说的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就差书契没有办完。你上次交待过,一买好房,大伙儿就收拾行李搬过去。这都忙一上午了,就剩这点东西——我没敢让别人动。”“什么东西?”程宗扬刚问出口就明白过来,“幹!你小心点!”冯源抱的箱子里全是自制的手雷,难怪不敢让别人沾手。冯源把箱子抱在怀里,低声道:“程头儿,你没事吧?”程宗扬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事?”“那个……”冯源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裤子穿反了。”程宗扬低头一看,然後道:“赶紧忙你的去!”“哦,那我去了。”“还有!让人去找四哥、五哥,说我回来了,就在这边——不,一会儿去金市见面。”“成!我这就去。”鹏翼社除了蒋安世在外支应门面,其他人都去帮忙搬迁,安置新居,富安、青面兽、哈米蚩等人都在那边忙碌。自己本该过去看一眼,但实在分身无术。等冯源一走,程宗扬赶紧溜到房里换好裤子,然後赶往金市。……紧邻金市的租屋内,罂粟女和惊理都已经等了许久,见到程宗扬平安归来,齐齐鬆了口气。

程宗扬不等她们开口便问道:“拉胡琴的老头儿呢?”罂粟女道:“屋里无人,听房东说,乐行已经帮他退租了。”程宗扬立刻悬起心来,“他要去哪儿?”“听说好像是乐行找到了他失散的族人,搬去一起住了。”程宗扬心底升起一丝不安,疤脸少年和那名老仆一日没有找到,自己一日不能安心,如今唯一的线索,就着落在那名胡琴老人身上。万一他离开洛都失去踪迹,这条线索就彻底断掉了。

惊理道:“那位嬷嬷伤了经脉,如今留在观中养伤。”“那位姑娘呢?”“合德姑娘也在观中。”惊理道:“听说公子昨晚失去音信,忧心得一夜都没睡呢。”“什么?”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与合德的交情好像没到这一步吧?

“哦,奴婢说的是卓奴。”程宗扬狠狠瞪了她一眼,这奴婢太放肆了,连主子的玩笑都敢开。

“她昨晚在这里吗?”惊理道:“天亮便回去了。”自己原本答应过卓雲君,让她昨晚过来陪侍,结果自己一夜未归,让她白白等了一夜。

一个声音怯怯道:“请主人用茶。”延香跪在地上,双手托着一张木盘,举过头顶,上面放着一碗茶汤。

程宗扬道:“她是怎么回事?”罂粟女道:“她的亲友都死光了,剩下她一个,也不敢回家。奴家见她有几分姿色,便留她在房里伺候主人。”“用不着。”罂粟女轻笑道:“莫非主人是嫌延香生得不美么?”“我祸害你们几个就够了,别人就少祸害点吧。”罂粟女幽怨地说道:“奴婢便是坏人吗?”“少给我装无辜。”程宗扬没好气地喝斥一声,死丫头收的几名侍奴都不是善类,手上血债累累,放到後世都够枪毙好几次的。

延香道:“求主子收留。奴婢若是出去,只有死路一条。”程宗扬道:“她们没给你说吗?给我当奴婢可没有赎身的说法,你若入了我的门下,一辈子都是奴婢。”延香咬了咬唇瓣,“奴婢宁愿一辈子给公子为奴为婢。”程宗扬看了延香一会儿,这个汉国游女姿色出众,而且精通舞乐,放在身边确实赏心悦目,可她到底只是个平常女子,自己身边的侍奴都不是善茬,如果把她收为奴婢,还不被罂奴等人欺负死?

“那就先留下吧。”程宗扬开口说道。她独依无亲,放出去也是个死。不如先留下,过几日送到舞都,到时是去是留,由她自己选择。

延香道:“多谢家主。”程宗扬对罂粟女道:“冯大法刚买了处房子,你和延香送毛画师过去,安置下来。办完後去襄城君府盯着,看清来拜访她的都有什么人。”“是。”罂粟女扭着腰肢进了内室,笑吟吟道:“毛先生,家主给你新置了住处,奴婢送你过去。”毛延寿一直待在房中,不知那些女子用了什么手段,一点都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正自不安,闻言连忙道:“多谢!多谢!”“延香妹子,你也来吧。”延香应了一声,起身收拾好物品。

程宗扬对惊理道:“想办法找到那个拉胡琴老头儿的下落。”“是。”“不要打草惊蛇。”“奴婢知道了。”“去吧。”众人离开後,房中只剩下程宗扬一人。他盘膝坐下,先展开内视审视丹田,然後闭上眼,缓缓调息吐纳。前日吸纳了几股死气之後,自己丹田的异状仍没有什么起色,但总算没有恶化。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呼吸突然一顿,睁开眼睛道:“四哥。”斯明信从空中落下,坐在他对面,接着卢景推门而入。

程宗扬道:“我的事一会儿再说,先说说你们那边。”斯明信一翻手,将那隻银白色的摄像机放在案上。

卢景道:“四哥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找到机会。回到社里才知道你昨晚没有回来。我和四哥一起入宫,等了快两个时辰,才把它取出来。”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然费了这么大周折,程宗扬有些意外,“殿里人很多吗?”卢景道:“有个侍女很厉害。我呼吸略重一些,她就生出感应。後来她离开永安宫,我们才得手。”程宗扬道:“是哪个老妇人吗?”斯明信摇了摇头。卢景道:“是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常。”程宗扬想起吕雉身後的几名侍女,其中有一个中年妇人,想来就是她了。

“幸好昨晚没有惊动她们。五哥,你觉得她有多厉害?”卢景道:“不在我俩之下。”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打开摄像机,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如果吕雉身後的侍女都是这个水准,昨晚自己可太冒险了。

想着摄像机前已经浮现出一个光球,奉琼仙子朱殷曼妙的身形随即出现,程宗扬手忙脚乱地关掉影像,重新选取录像资料。

卢景却“咦”了一声,“瑶池宗的奉琼仙子?”“五哥,你认识她?”“在晴州见过一次。”“五哥觉得她修为如何?”“她是瑶池宗宗主亲传的弟子,各种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不知用过多少,虽然修为看着不错,但一多半都是用药堆出来的。如果交手的话,我捆着一隻手能打她两个。”程宗扬乾笑两声。若非如此,朱殷也不至于被几个外姓人玩弄于掌股之上。

“你怎么会有她的影像?”“在太泉古阵遇到的。”斯明信忽然开口,“莫五也在那里?”程宗扬对卢景提起过自己在太泉古阵的经历,卢景和斯明信都去过太泉古阵寻找岳帅,但没有见到莫如霖。不知是两人来去匆忙,还是莫如霖得到消息,事先躲了起来。

卢景道:“等这边的事办完,我和四哥去会会他。”“这个好办。反正他也逃不掉。”莫如霖并没有中过诅咒,但他那帮中过诅咒的手下在太泉古阵杀人抢掠的勾当不知幹过多少,他要离开苍澜,分分钟都可能被人大卸八块,如今待在苍澜这个天然的牢狱中,倒也不用担心他会逃走。

光球重新亮了起来,三人没有作声,静静看着光球中的影像。程宗扬跳过路上和没有内容的部分,剩下足足看了两个时辰。

大部分影像都是吕雉、吕冀、吕不疑三人的交谈,但所涉及信息之丰富,让程宗扬等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话题的重点是两个人,一个是天子。天子刘骜名义上已经在位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按照汉国的传统,天子无後,由太后从近支宗室中挑选子侄,立为太子。天子没有嫡亲兄弟,血缘最近的宗室是赵王。因此赵王近年来频频向太后示好,不惜用重金贿赂,希望能把他的长子,如今的赵王太子立为储君。

赵太子论辈份虽然是天子的侄辈,年纪却与天子相仿。太后对此十分不喜,吕冀也竭力反对,甚至在殿上表示,如果从其他宗室挑选子侄立为太子,年纪不得超过八岁。理由是天子不过二十余岁,太子如果超过八岁,未免太过荒唐。

吕冀的言外之意,在场的人无不了然,但吕雉与吕冀的考虑如出一辙,若天子驾崩,继任的太子是长君,吕氏家族肯定会被边缘化。如果是幼君,则吕雉毫无疑问可以再度垂帘听政,至少能保证吕氏十年的富贵。

吕不疑却对此大加反对,声言若立幼童为君,非国家之福。为社稷计,当立长君。赵王太子无论血统、年岁,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吕冀为此大怒,指斥吕不疑莫不是收受了赵王贿赂,竟然置自己一家的富贵于不顾,替一个外人说话?

吕不疑反唇相讥,直斥吕冀私心膨胀,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安危。弃长立幼,如何可服天下?士林风议,不可不慎。

兄弟两人在殿上吵到几乎翻脸,最後分别被太后喝斥一通,才安分下来。太后对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吕冀留心赵王太子为人如何,是否能立为太子。

吕不疑对天子无後之事十分焦虑,挑选宗室立为太子只是权宜之计,因此向太后提议,应当劝说天子修身养性,微服私游,非人君所宜。

太后只淡淡表示,天子年纪已长,行事自有主张。自己本非天子亲母,此事不宜多言。

接着太后身後那位中年侍女开口,说霍子孟抱病在身,在病榻上向太后派去的使者请辞大司马大将军的职衔。对此两兄弟都没有异议,吕不疑认为,霍大司马既然卧病,那么依照惯例,当由吕冀接任此职。

汉国朝廷分为内朝和外朝,内朝是天子近臣,与外朝不同,本身没有固定的官职,而是通过大司马、左右前後将军和侍中、常侍、散骑、诸吏等加官,授予参与朝政的资格,其下还有大夫、博士、议郎等等。

大司马原本是武职的加官,必须是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才有资格加号大司马。而一旦加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就在单纯的军事之外,获得了行政的权力,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丞相虽然名列百僚之长,实权却掌握在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尚书台手中。审议奏章,弹劾大臣,选任御史大夫,都出自尚书台。官吏迁升、入朝奏事,都必须面见尚书。在汉国,大司马大将军才是地位最高的辅政大臣,真正的群臣之首。

程宗扬这才明白为什么天子敢私下卖官——那些被卖掉的官职都属于外朝系统,不涉及真正的权力中枢。想想也知道,天子怎么可能让一群掏钱的买主围着自己打转?对于天子来说,只要控制了内朝,就掌握了权力,外朝的官职与其放在那里好看,还不如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也不是说外朝的官职就没有权力,而是权力必须受到内朝的制约,任何一个外臣都不可能做到权倾天下。而内朝的官职都是加官,天子随手就可以免掉。同样,天子如果青睐哪位外朝官员,也可以授予侍中、大夫之类的加官,使之加入内朝。在这种制度下,所有权力都归结于天子掌控之中。

问题是本来为了便于天子掌握权力的举措,一旦形成制度,就开始反过来制约天子。比如大司马大将军往往由天子最亲近的外戚担任,可形成制度之後,即使天子一百个不愿意吕冀担任此职,可只要太后尚在,他就没理由拒绝,唯一能提出的,就是让太后另一个弟弟吕不疑担任大司马大将军。

现在吕不疑当面表明态度,支持兄长,吕冀再不喜欢这个弟弟,心情也为之大好,兄弟俩本来僵硬的气氛也显然融洽了许多。

但接着太后就提到另外一个人:询老贼。这个名字一出,吕不疑当场就失态地扔下头冠,伏地大哭,声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向跋扈张狂的吕冀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痛哭,吕雉想起父兄惨死後,自己饱受排挤,咬牙支撑家门的往事,也不由得红了眼睛,揽着两个弟弟大哭一场。

程宗扬暗暗道:这询老贼够狠的,看把人家姊弟欺负成这样,多大的仇啊,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看完影像,斯明信一言不发,虽然眼看着他就坐在面前,但给人的感觉那里却是空无一物。卢景拿出一隻酒壶,慢慢抿着,一时也没有开口。

程宗扬道:“询老贼是谁?”“没听说过。”卢景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吕太后的老爹是被人幹掉的。吕家对外面只说是病故。”程宗扬隐约有几分猜测,但如果是老头幹的,他把人都毒死了,即使有仇也报了十成,没道理还对吕家耿耿于怀。说起老头,老东西带着死丫头去哪儿了?

第六章北邙山下,一处普通的坟丘前。殇振羽一袭黑袍,身姿笔挺地立在坟侧,他一手按着腰间的短剑,山风袭来,满头乌髮都随风飞舞。

殇振羽淡淡道:“你也拜一拜吧。”小紫双手合什,然後屈膝跪下,向坟丘认真拜了三拜。柔声道:“娘娘好好睡吧,小紫代叶婆婆来看你了。”殇振羽低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叶婆婆的姊姊啊。”殇振羽牵了牵唇角,没有作声。

小紫望着墓前的石碑,“为什么碑上一个字都没有?”殇振羽淡淡道:“到我死的时候,你便知晓了。”小紫叹道:“那还要好多年呢。到时候我都变成老太婆了。”殇振羽沉默片刻,然後哈哈大笑,声振林宇。

小紫望着四周,“喂,你要死了就把你埋在这里吗?”“当然。这是老夫多年前就挑好的埋骨之处。”殇振羽信手一拂,坟上的萋萋青草枯萎下来,随风化为灰烬。

小紫忽然道:“这坟好像有人动过呢。”“不错。”殇振羽道:“二十年前,老夫毒术大成,曾经挖开此坟,将她骨骸上的遗毒一一洗净,重新安葬。”小紫安慰道:“现在她不怕冷,也不怕痛,周围还有好多松柏陪着她。她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殇振羽点了点头,“说得没错。”殇振羽挥了挥衣袖,“去找你的小程子吧。保不定这些天他在背後怎么骂我呢。”小紫嫣然一笑,朝殇振羽挥了挥手,然後小鸟般飞入松柏之间。

殇振羽在墓碑旁坐下,用衣袖擦去碑上的苔痕,低声道:“我曾经立誓,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虽然未能生前同衾,死後同穴便也罢了。”老人将空无一字的墓碑擦得一尘不染,然後依着冰凉的墓碑坐下,仿佛回到年轻时,与身边的玉人相依而坐。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殇振羽一手拥着墓碑,低声吟道:“果树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长吟声中,泪如雨下。……程宗扬没有耽误,当天下午便赶往冯子都私下透露的西邸。

徐璜把玩着那张纯金打制的名刺,态度亲切了许多,“不知程公子找咱家何事啊?”“在下有意为朝廷效力,苦无门路而已。”“原来如此。”徐璜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不知程公子是哪里人氏?为何找到咱家?”程宗扬微笑道:“在下来自舞都。”徐璜眼睛一亮,“哦?”“这是宁太守的书信。”程宗扬说着奉上一封书信。

书信并非专门递给某一人,而是以舞都太守的身份,说明程宗扬的身份,赞扬其品学俱优,才德兼备,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徐璜看罢书信满脸堆欢,“宁太守也不是外人,向来对天子忠心耿耿。既然是他亲笔作书,咱家自然信得过!”程宗扬寒喧几句,然後将一隻信封轻轻推到他手边,“这是在下一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徐璜打开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讶异。

“这是纸钞,在敝号随时可以兑现。”徐璜恍然大悟,把信封收入袖中,然後亲热地说道:“自家人,咱家也不瞒你,如今宫里缺钱,二千石以下的官职颇有几个。你虽然是宋国人氏,但既然是我汉国迁出去的,也不必费事,直接把履历填回原籍——是洛都对吧?”程宗扬赶紧道:“正是。”“这就更好办了。我去给你打个招呼,明天先把你的户籍办下来。至于这些官职,不知你看中哪一个了?”“在下已经考虑过了,便是此职如何?”程宗扬在案上写了几个字。

徐璜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出手大方,徐璜原以为他会选一个实权的官职,无论是想做事往上爬,还是捞钱,都大有可为。没想到他却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大行丞。

大行丞是比六百石的官职,每月的俸禄不过四十石,虽然放在地方上能当上一个中县的县令,但在二千石比比皆是的洛都,六百石都不值一提,何况还是位在其下的比六百石?

“虽然是比六百石,可至少也要五百万钱。让咱家说,不若拿六百万钱,买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如果是大行令,只怕免不了做事。”“大行令是鸿胪寺的官,无非是接待四方朝聘宾客,与诸侯往来,能有多少事?”徐璜道:“你拿五百万钱,咱家作主,六百石的大行令算你的。你要不想做事,便给你加个散官,领大行令事便是了。”散官没有具体官职,而领大行令事,就是兼职掌管大行令的差事。至于管不管,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徐璜说到这份上,程宗扬也不好推辞,只好道:“多谢公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徐璜道:“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要个官身,不如买个爵位。便是关内侯,也不过五百万钱。”“关内侯当然要一个。还有这个……”程宗扬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羽林。

“羽林中郎将?”“羽林郎如何?”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羽林郎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内朝的武职。”“便是宫前执戟亦可。”涉及到宫中的武职,显然并非小事。徐璜沉吟许久,“如果只是要内朝官的话……中常侍如何?”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小心道:“那不是……宫里的官吗?”程宗扬虽然对汉代的官职不熟,好歹还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十常侍,活活十个太监。难道是因为自己掏钱爽快,徐公公一高兴送自己个太监当当?早知道买官买成太监,这事打死也不能幹啊!

徐璜尖声笑了几声,顺便飞了一个媚眼,“哎呀,公子想到哪里去了?宫里的常侍郎都是外臣。”程宗扬被他笑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总算知道目前的中常侍还不是完全由宦官担任,自己的常侍郎职权更为宽泛,基本上只是一个天子亲随的身份,不用自己下面挨一刀。

徐璜一手摩挲着几案,低声道:“天子刚刚亲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是用钱之际。”天子赏赐董宣三十万钱的事已经传遍洛都,程宗扬也已经听说。三十万钱对一般人家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但对于豪门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钱。

徐璜声音压得极低,“宁成是天子信得过的人。我等报效天子,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天子恩泽所及,少不了你我世代富贵……明白了吗?”程宗扬心领神会,“在下明白。”徐璜露出笑容,“既然如此,老奴这便去面见天子,求一道诏书。”……敖润守在外面,见家主出来,连忙迎上去,一脸热切地说道:“程头儿,怎么样?”程宗扬拿出一封用白色丝帛书写的诏书,知道敖润不识字,帮他念道:“告尚书台常侍曹:有程宗扬者,洛都人氏,年二十五,面白无鬚。家世清白,无作奸犯科等事。以孝悌闻名乡里,好学深思,才敏识长。贤能异质,朕深知之。今特拜关内侯,授大夫,领鸿胪寺大行令事,秩六百石,加常侍郎。钦此。”下面加盖天子印玺。

“啥意思这是?”“没啥,就是说我是个人才。关内侯是爵位,大夫是散官衔,领大行令事是我的职权,俸禄一年六百石,常侍郎是加官,有资格出入宫禁。”“这么多官啊。”敖润惊叹道。

程宗扬弹了弹诏书,“优惠价,一千四百万钱。”“啊!”敖润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程宗扬也有点肉痛,不过这一下自己在汉国可是彻底洗白了,全套户籍档案带官职全有。如果不是遇上天子私下卖官,想弄齐这一套头衔,多花十倍的价钱也未必能如愿,要不然雲家早就幹了。说来还是自己运气好,正赶上太后还政,霍大司马告病,新的大司马大将军还没上任,尚书台直接由天子控制,一封诏书事就全办了——雲家可是几十年都没碰上过这种好事。

自己能买到官职,还因为汉国没有科举,官员的来源一是由各地推举孝廉、秀才,其次是从大臣、贵族家的子弟中挑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程宗扬好歹还是花了钱的,在汉国,因为天子青睐,由布衣而卿相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高智商那小子回来了吗?”“回来了。”敖润压低声音,“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他不是跟冯子都一起出去的吗?大将军的亲信还有人敢打?”“他是又遇上义纵和几个在舞都结识的兄弟,一起去喝酒,结果和一群游侠儿打了起来。”“义纵他们不就是游侠儿吗?怎么跟自己人打了起来?”“我是听刘诏说的,怎么打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游侠儿斗殴也是常事,何况都喝醉了。”敖润道:“听说那边是郭大侠的人。”原来是郭解。汉国豪侠辈出,郭解在其中很有点武林盟主的意思,无论哪一方都会给他点面子。只不过他的手下良莠不齐,只怕少不了给他惹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打就打了吧,没出人命就行。让那小子安分点,别想着报仇。”“成。”敖润道:“程头儿,要不要去你的官署瞧瞧?”“算了,明天领了印绶再说。”徐璜本来说是先办好户籍,再禀明天子,颁布诏书,但两人越说越投机,六百石的大行令又不是什么高官,徐璜索性先填好诏书,程宗扬这边纳完钱,便亲自送到宫里用玺,前後一个时辰就把事情办了。

敖润道:“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绕过去看一眼。”程宗扬笑道:“老敖,我刚看出来你是个官迷啊。”敖润嘿嘿笑了起来,“程头儿,看见你当官,我心里就高兴,走到路上,脸上都多了几分光采。”“我这大行令下面还有礼治郎的差事,虽然只有一百石的俸禄,但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老敖,有没有兴趣?”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百石就是一百万钱,不行不行。”“这可是你说的,过了这村可没那个店了。”“有一百万钱,我幹点啥不成?”程宗扬笑道:“比如挣钱娶个媳妇啥的?”敖润嘿嘿笑了两声。讨个婆娘成家过日子这种事,以前想都不敢想,自从跟着程头儿,总算不用把脑袋别在腰里整天玩命,但娶媳妇的事,还是太遥远了。

程宗扬登上马车,“走吧。”“程头儿,去哪儿?”“你不是想看看衙门什么样吗?咱们在外面走一圈,想进去可不行。”汉国都城的官署集中在洛都东南一带,程宗扬下了马车,站在道路对面打量着鸿胪寺。宋国官场讲究官不修衙,一座衙门建成一二百年都敢不修,直到塌了拉倒。汉国没有这些讲究,反而讲究官衙的高大宏伟,气势恢弘。大行令所属的大鸿胪位列九卿之一,职责是掌管朝廷礼仪,接待四方使者,官署与驿馆连在一起,规模更加气派。

汉国驿馆遍布州郡,鸿胪寺驿馆是朝廷规格最高的驿馆,专门接待国宾一级的朝中重臣,异国使者。至于诸侯王,都在洛都建有府邸,各以封号为称,如赵王入朝所居的赵邸,燕王的燕邸、代王的代邸,倒是不用住在驿馆。与此相类,其他五朝也各自建有官邸,如大宋官邸、大唐官邸、大晋官邸,但国使出访,依制度还是由汉国官方出面接待。

程宗扬买来的大行令其实是个跑腿的活,负责向诸侯传旨、册封、抚谕,往其他五朝的官邸和臣服于汉国的境外诸国传递官方文书。程宗扬之所以一开始选择大行丞一职,就是它往来诸侯和列国之间,消息最为灵通,更要紧的是鸿胪寺的同僚里面,有一项官职对他极为重要——译官。

那段影像中吕冀与吕不疑没少争吵,其中一樁就是吕不疑对于杀人灭口十分不满,吕冀指责他至今没有把人全部找齐,有故意推逶,不肯出力的嫌疑。吕不疑则痛斥他行事肆无忌惮,以至于不可收拾。

这事说到底是吕冀理亏,他原本根本没将那些住客放在眼里,在上汤等了一夜没有等到他想找的人,便打道回府。吕不疑听闻之後立即意识到其中的不妥,连忙入宫向太后进言,提醒杜绝後患。没想到太后直接把事情交给他,让他把人都找出来,一一灭口。吕不疑十二分的不情愿,却无法反对姊姊,最後以门下都是文人为辞,决定由他负责找人,从吕冀手下调出人手,消除隐患。

难怪自己觉得颍阳侯反应有些古怪,杀人时动作极快,而刺杀坐地虎的三名死士被自己设伏一网打尽,却至今没有反应,现在才知道那些人原来是襄邑侯门下。兄弟俩颇有龃龉,平日极少往来,吕冀倒是知道手下失去音讯的事,但弟弟找到了人,自己手下却没把事办下来,觉得大失面子,因此对手下失踪的事绝口不提,只让人暗中查访。

吕不疑则把杀人灭口之事视为大耻,平日不闻不问,把事情都交给唐季臣处置。唐季臣为人谨慎,与卢景见面都是一个人。卢景察觉到有人盯梢,其实那些人都是襄邑侯门下,连唐季臣都蒙在鼓里,吕氏兄弟彼此不合,以至于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事情已经出现变化。

吕氏兄弟的争执给了程宗扬等人难得的时机,尽可以从容布置,消除痕迹。等吕氏兄弟终于意识到不妥,自己一行人也已经更换身份,在洛都潜藏下来。所以程宗扬才抓紧时机谋得官职。

可惜影像中没有提到吕冀在上汤究竟是等谁,似乎此事以前已经商议过,三人都心知肚明。只能从他们的对话隐约推断,事情与天子有关。那个人物应该对天子十分重要,以至于吕冀不惜诛杀无辜,也要阻止那个人与天子见面。

程宗扬对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愈发好奇,目前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那位胡琴老人。小胡女伊墨雲究竟能不能听懂胡琴老人的语言,程宗扬心里也没底,但他可以肯定,鸿胪寺的译官里面,肯定有人懂。

忽然一队车马从鸿胪寺的驿馆出来,比起程宗扬这些日子见过的汉国王侯车队,这队车马要简朴得多。前後只有七八名随从,中间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敞开式的车厢上张着一顶青色的伞盖,伞下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马车颠簸,乘客一般都是靠在车厢上,那男子腰背却挺得笔直,虽然只穿着一袭黑色交领的便袍,流露出的却是朝中金紫重臣一般的气度。

洛都的百姓见惯了车马出行,即使襄邑侯那种排场,也没有多少人理会。然而看到车上的男子,却有不少人面露恭敬,甚至遥遥长揖为礼。

程宗扬禁不住向一名路人问道:“这是哪位大臣?”“车骑将军你都不认识?”“金蜜谪?”程宗扬愕然道:“他不是胡人吗?怎么长得跟我们一样呢?”那人觉得他问得好笑,“他是夏后氏苗裔,又不是白虏,跟我们长得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他一直以为胡人是异族,相貌当然也有所不同。但回想起来,史书中压根就没提过匈奴人的长相有什么差异,倒是认为他们同出华夏一脉,是夏桀的後裔。

在六朝,程宗扬往往遇到一些与後世想像中不同的理念。比如汉国曾与匈奴和亲,後人多引以为耻。但汉国随便选个宗室,甚至宫女,给个公主的封号就嫁到匈奴当王后,这事放到匈奴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反正无论汉唐,别说立异族女子为皇后,连纳为妃子的例子都没有。汉唐破国无数,但无论异族进献的美女,还是军队掳来的女子,即使入宫,也没有任何名分。比如金蜜谪的娘,休屠的王后,就被抢到宫里服侍汉武帝。

对于那些异族来说,汉国送个女人来当王后是难得的荣耀,异族要送个女人到汉国当皇后,根本想都别想,求着向汉国和亲都没人理。直到南北朝,柔然作为北方霸主,东魏的权臣高欢派人为儿子求亲,柔然才找到机会,不顾高欢一把年纪,老婆孩子一大堆,人都快死了,硬把十几岁的正牌公主嫁给高欢。问题是当时南北朝并立,高欢所在的东魏只是北朝的一半,而且他还不是国君,只不过是个权臣。就这么一个国土只有一半的一半的大臣,面对柔然的嫡亲公主,高欢还犹豫来犹豫去,好像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最後在大臣的劝说下,高欢毅然以国事为重,娶了柔然的公主,但到死都没有给她封号,只以柔然的别名,称之为蠕蠕公主。就这样,史官们还没少皮里阳秋地讥刺高欢。後世那些以和亲为耻的历史爱好者们,如果换到匈奴,看到汉国送个宫女过来当王后,还不得羞耻的死一地?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半晌省悟过来,“驿馆里住的有匈奴人?”“那当然。”“车骑将军就这么来见他的族人,不怕别人说闲话?”路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车骑将军的忠义若是还有人怀疑,这世上就没有忠义之辈了。”程宗扬记得自己在晴州时,洛都传言胡人入侵,金蜜谪避嫌引退,辞去左丞相一职。现在看来传言早已平息,而且对金蜜谪的声望没有丝毫影响。金蜜谪以一个异族的身份,在汉国身居高位,倍受朝野信任,让程宗扬都有些佩服了。……鸿胪寺在洛都城东,西侧便是宛如天阙的南宫,天子的居所。车骑将军金蜜谪的马车从宫外辘辘驶过,路旁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看了一眼,然後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他沿着宫墙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先是由南往北,路过南宫东侧的苍龙门,然後由东而西,穿过南北二宫之间的复道,再由北而南,不多时就来到南宫西侧的白虎门。他在门外张望了一番,最後继续向南,从角楼往往东,来到南宫最为富丽堂皇的朱雀门前。

高耸入雲的阙楼顶端,鲜红的朱雀仿佛正展翅翱翔,艳丽的羽翼犹如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少年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朱雀门,斗笠下露出一张带着疤痕的面孔。他目光闪动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又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忽然一辆马车驶来,虽然车上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周围也没有随从,但车上的吕字显露出他显赫的身份。

疤面少年飞快地低下头,用斗笠遮住面孔,转身与马车相错而过。

车上的少年下了车,向门前的谒者客气地一揖到地。那谒者满脸堆笑,殷勤地上来给少年扶轼。那少年虽然年纪轻轻,礼节却一丝不苟,认真行过礼,然後从容入宫。

戴着斗笠的疤面少年像被人追逐一样匆忙而行,向西穿过一个里坊,远远离开宫阙,才放缓脚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又一个男子迎面走来,少年抬眼看到,顿时心头微惊,连忙转过身,绕进旁边一条小巷。

没想到身後脚步声响,那男子也随之进入巷中。疤面少年越走越快,身後的男子却始终跟着他。

疤面少年猛然停下脚步,赫然发现小巷尽头是一堵墙壁,自己竟然无意中走进一条死巷!

听着身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疤面少年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忽然那男子说道:“喂!”疤面少年身体一僵,只听那男子在身後道:“那地方可不能撒尿啊!”疤面少年呆在当地,藏在斗笠下的面孔一点一点涨得通红,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程宗扬警告一声,然後踏上台阶,拍了拍门。冯源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打开大门。

程宗扬四下打量一番,“房子不错嘛。”“前後十几间房呢。”“就是巷子窄了些,连马车都进不来。”“前巷人多,後门才是专门进马车的。”“我说老敖怎么绕到後面去了。对了,我刚看见外面是个死巷,总有些人喜欢溜到这地方撒尿。你们平时多瞧着点,真不行建个厕所得了。”冯源道:“成。建个厕所也花不了几个钱,总比外面整天臭哄哄的强。”“毛先生呢?”“在里面作画呢。”冯源道:“刚才他跟富老哥聊天,听说程头儿在各地都有分号,毛先生来了兴致,说是要给程头儿好好画几幅肖像,将来每个分号都挂一幅。”“赶紧让他停了!”娘啊!这种事都能幹得出来?自己就是找死,也不用这么变着花样的去死吧?

程宗扬道:“你对毛先生说,如果他想作画,可以画山水、花鸟啥的,要不然画美女也行啊。他不就擅长这个吗?”冯源道:“他倒是想画,就是不知道程头儿有没有什么忌讳。”“只要不画我,画谁我都没忌讳。”程宗扬一边往东侧的厢房走去,一边扬声道:“毛先生在吗?”毛延寿听到动静,慌忙出来迎接,抬手一揖到地,“小人见过家主。”“毛先生,我刚听说你要画肖像?”程宗扬道:“千万别画我。”“是!是!是!是!小的明白。”毛延寿这么上道,自己也不用多说什么。程宗扬道:“我想问问那个疤面少年的事,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入店的吗?”毛延寿斟酌着说道:“比小人早了片刻,小人入店时,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当是午时前後。”“没有坐骑?”毛延寿回想了一下,“当日只有那位拳师带了一匹坐骑,但小的入店时看到一辆马车,那名老仆正在付钱,多半是主仆俩雇来代步的。”程宗扬皱起眉头,上汤离洛都不过三十余里,那对主仆午时就抵达上汤,完全可以在入夜前赶到洛都,根本没有理由在上汤留宿。难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洛都?

第七章程宗扬琢磨半天也没找到头绪,也许自己真不是当侦探的料吧。他与毛延寿聊了几句,然後出来找到冯源,“卢五哥呢?”“他们让郑宾带了话,说是去了乐津里。”冯源道:“好像是有什么生意上门。”程宗扬感叹道,洛都不愧是六朝大都,连杀手的生意都这么好。

那宅子面朝坊内,前面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後院和西侧的内院。程宗扬来到後院,敖润已经停好车辆,正在栓马。那些临安来的禁军汉子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坐在树下,正抱着西瓜猛啃。敖润也不客气,栓好马过来捧起一隻,一掌拍开,掰下一块,边吃边道:“还行!程头儿,你也来尝尝!”程宗扬接过一块,往树荫下一坐,“难得这时候还有西瓜。嗯,还挺甜。”一名禁军汉子道:“今年天旱,这瓜才甜。”又有人道:“听说汉国旱得厉害,街上卖的大饼都涨价了。”众人都知道这位家主没什么架子,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避讳。程宗扬吃着瓜,与众人谈笑几句,忽然院内传来一声惨嚎。

那声音凄厉之极,让人听了头皮都一阵发麻。敖润险些把瓜扔到地上,“咋回事了?老刘又杀猪了?”“没事,没事。”那些禁军汉子说道:“是哈爷,给衙内治伤呢。”程宗扬丢下瓜皮,走到内院,先敲了敲门,然後推门进去。

只见高智商光着屁股趴在炕上,背上、脸上都是被人揍出来的瘀青,肩膀肿起拳头那么高。独眼的老兽人一脚踩在高智商背上,一手跟拧麻杆一样拧着他的手臂。高智商惨嚎声几乎把人的耳膜震破,“哈大叔,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挨揍的时候都没这么痛……乾爹!救命啊!——啊!”哈米蚩拧着他的手臂往里一推,肩关节“格”的一声恢复原状。接着青面兽拎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过来,一脸严肃地在高智商背上来回比划。

高智商又惨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哈米蚩从旁边一隻石鼎里挖出一勺还冒着烟的半凝固物质,往狗皮上一倒,用勺底抹匀,接着又挖了两勺,把狗皮抹得黑糊糊的,然後往高智商背上一盖。

程宗扬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兽蛮人这狗皮膏药够份量,活活是一整张狗皮全贴在高智商背上。更缺德的是青面兽不知道从哪儿偷的狗,连狗尾都没去,一条狗尾巴活灵活现地翘在高智商屁股蛋上。

热腾腾的狗皮往背上一贴,高智商的惨叫声立刻又高了八度,要不是被老兽人踩着,这会儿就该跳起来了。

程宗扬笑道:“这小子嗓子不错啊。”高智商惨叫道:“师傅!救命啊……哈大叔要把我变成狗啊!”哈米蚩拿勺子往高智商头上一敲,高智商不敢再叫,撅着屁股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

程宗扬道:“这小尾巴,啧啧,摇得真漂亮啊……”高智商道:“我不要尾巴!师傅,你帮我割了吧……”“贴膏药幹嘛还留着这东西?”“粘得紧。”青面兽道:“没有尾巴揭不下来。”“哦……”程宗扬恍然大悟,“小子,还割不割了?”“不割了!不割了!哎哟,痛死我了……”哈米蚩张开大手,在高智商背上按着,把膏药压实贴紧,那力道像是要把狗皮种到他背上一样。

高智商面容扭曲,痛得叫都叫不出来,忽然嘴一张,吐出一口黑血。

“好了。”哈米蚩面无表情地停下手,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塞到高智商口中。

程宗扬盯着那口黑血,“跟谁打架了?怎么被人下了毒手?”高智商费力地咽下药丸,恨恨道:“幹他娘的!那帮游侠儿太粗鲁了!”程宗扬半晌才听明白,这事本来不过是个屁大点儿的事。高智商与冯子都分手,转头遇到义纵和舞都几个死里逃生的朋友,大喜之下,一起前往酒肆,结果遇到一群游侠儿。义纵与洛都的游侠少年多有相识,于是四海之内皆朋友,大家凑到一起畅饮。

这本来是好事,可偏偏遇到了汉国的游侠少年。高智商酒量并不算差,但刚和冯子都喝过一场,有些不胜酒力,谁知对面一个少年不依不饶,甚至扯着高智商的耳朵强行灌酒。高智商衙内出身,在酒席上从来都是被捧的,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时酒意上涌,捅了那个少年一刀。洛都的游侠儿见那少年血溅当场,顿时都红了眼,上来跟他拼命,要不是刘诏跟着,只怕性命难保。

“你捅的是谁?”“那小子是谁我不知道。”高智商道:“不过听说那小子的妈,有个弟弟叫郭解。”程宗扬顿时黑了脸,“我幹!郭解的外甥!”高智商梗着脖子道:“敢灌我酒?反了他了!”程宗扬沉着脸道:“老兽,再弄点狗皮贴他脸上。顺便把他嘴给贴住!”青面兽咧开大嘴,“诺。”程宗扬盯着高智商,脑中紧张地转着念头。自己本来打算对那位名垂青史的郭大侠敬而远之,免得惹祸上身,谁知道自己这徒弟竟然把人家的外甥给捅了。

敖润伸头进来,“程头儿,该吃晚饭了。”程宗扬打定主意,开口道:“不急。你去准备点礼物,丰厚一些,明天给郭大侠的外甥赔礼道歉。”“行。”敖润刚答应,程宗扬又道:“不。先打听一下,那小子伤得重不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等明天了,你一会儿就去。”敖润道:“我这就去!”“先吃饭。”“回来再吃。”敖润风风火火地出门。

高智商意识到情形比他想像得更严重,小声道:“师傅,我是不是……”“你什么都别想。老老实实给我养伤。”程宗扬道:“放心,天塌不下来。大不了让蒋安世他们想办法,把你和刘诏先送回临安。”高智商不敢多说,“是。”程宗扬虽然说得爽利,心里也在打鼓,那小子要是受点伤也就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就大了。敖润刚出去打听消息,现在心急也没用。他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扭头道:“哈爷,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内院,程宗扬道:“哈爷,你见多识广,不知道狐族你熟不熟?”哈米蚩抱着木杖,独目微微闪了闪,“狐女?”程宗扬讶道:“你怎么知道?没错,是个女人,在五原城有不少生意。”“狐族十有九雌,雄者绝少……”哈米蚩告诉他,狐族极少聚居,往往混迹在人群中。即使有聚居的村落,也与普通人类无异。狐族与人类的体形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狐尾,但成年的狐族都有隐藏狐尾的能力,在外观上与人类无法区分。

哈米蚩特别告诫道:如果狐女在某人面前现出尾巴,如果不是她完全信任这个人类,那就是要杀死他。因为狐女绝不会放过知道她们秘密的人。作为一个以勇武和粗鲁著称的兽蛮人,哈米蚩显然对妖娆纤细的狐族女子没什么好感,声称她们是一个只在乎生存,不在乎尊严的种族,面对强大的对手,她们从来不以成为奴婢为耻,但同样也不会有什么忠诚。

程宗扬道:“她们有没有什么弱点?”“狐族最是贪生怕死,多疑狡诈。”哈米蚩显然对狐族没什么好感,不屑地说道:“狐族的成年男子,饮酒尚不及吾族小童。”喝酒不行也算弱点?当然,在兽蛮人眼里这不仅仅是弱点,简直是可耻的罪行,足以令整个种族都为之蒙羞。

程宗扬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在甬道反复试过多次,那颗琥珀一靠近出口的地方就迅速发热,稍远就失去感应。这种异常反应,使程宗扬当时就在怀疑琥珀突然发热别有缘故。因此他不惜去而复返,终于在密室中确定,琥珀所感应到的并非是苏妲己,而是那位妖媚入骨的襄城君。

苏妲己曾经显露出九条狐尾,狐族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琥珀对于襄城君同样生出感应,除非她同样出自狐族,身上有着狐族的血统。差别只在于琥珀对襄城君的感应并不明显,超过二十步就失去效果。

襄邑侯的妻子竟然是一个狐族女子,不知吕冀知道真相之後会有何感受。程宗扬并没有打算说出这个秘密。襄城君的真实身份,也许是对吕氏最为致命的一击。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一颗琥珀可说服不了任何人。

不过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有的是机会寻找证据。他不相信经过今日一番雲雨,襄城君会忍住不再来找自己,只要她敢来,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把襄城君的事放到一边,问道:“那小子的伤没事吧?”“无妨。三日即可痊愈。”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就好。这小子太不让人省心了。”哈米蚩忽然道:“若是放手,此子废矣。”程宗扬一怔,“什么?”“此子骨骼已然长实,此时若不打熬筋骨,最多数月便荒废了。”程宗扬道:“哈爷,我不是不想让他打熬筋骨,只不过必须要让他赶紧胖起来。原因我不能说。但我这么做,肯定是为那小子好。”哈米蚩不再言语。

程宗扬也觉得有点可惜。但相对于高智商瘦下来可能暴露的秘密,他宁愿让那小子胖成个圆球。学武不成也就算了,即使是个废物高俅也养得起。如果自己的猜想成真,天知道会在宋国引起什么样的波澜。

这一夜程宗扬哪里都没去,一直留在宅中等待消息。敖润直到半夜才回来,接着就敲门打窗地把程宗扬叫起来。

“那小子死了。”敖润开口就撂出来一个坏消息,“那一刀捅伤了内臟,一个时辰前刚咽的气。家里面正在办後事呢。”程宗扬面沉如水,“郭解呢?”“郭大侠奉命迁徙,如今在路上。”敖润道:“不过那小子的妈——也就是郭大侠的亲姊,已经去找郭大侠了。还让人……”“还让人做什么?”“她让人把她儿子的尸体放在路边,不许收殓入棺,说是让人都看看名震天下的郭大侠,亲外甥是怎么被人杀死的。”程宗扬沉着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幹!”自己在汉国这些日子,已经见识过那位汉国最负盛名的郭大侠有着怎样的威望。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说一句:“我的外甥被某人杀了。”就有无数游侠少年争相替他卖命,不惜生死,不计回报,甚至不需要让郭解知道。

汉国豪侠快意恩仇,血亲被杀,这事绝对小不了。程宗扬知道凭自己的力量肯定摆不平此事,连夜找来卢景和斯明信,商量对策。对方与义纵相识,要找到高智商绝非难事,高智商与自己的关系,在舞都也不是秘密。从某种角度上说,如果郭解决意复仇,甚至比惹上吕家还危险。

卢景听说高智商一刀捅死了郭解的亲外甥,也禁不住咧嘴。

程宗扬道:“如果能赔礼道歉,花钱解决此事,多少钱都可以商量。我就怕他们咬死要偿命——那混帐小子你们也知道,偿命是不可能的。他要有个好歹,就他乾爹护犊子的那劲头,闹到六朝大战都有可能。”“这小子还真能惹事……”卢景也觉得头痛,就因为灌酒这点破事,居然动了刀,还把人给捅死了。

“如果剧孟出面,还有几分指望。可那孙子当了缩头乌龟,死活不露面。”卢景翻着白眼,半晌才道:“老四,你看呢?”斯明信沉默移时,然後道:“我去。”话音刚落,他身影便消失了。

程宗扬一脸困惑,“四哥要去哪儿?”“去找郭解。”卢景道:“放心吧。四哥既然肯去,这事就有指望。”程宗扬连他十分之一的信心都没有。就四哥那副阴森冰冷的模样,明显不是搞交际的料,他去当说客,怎么可能说动郭大侠?

不过这会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要不用那小兔崽子偿命,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赔个几千万钱也没什么,大不了找高俅去报销。瞧瞧他养的好儿子。话说回来,要不是自己这个师傅,小兔崽子再横也只有挨打的份,哪里就能把人捅死呢?

卢景倒了碗酒,饮了一口,然後递过来。程宗扬喝了一口,甩了甩头,不再去想这件事会造成的後果。

“五哥,听说你们今天接了樁生意?”卢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问得好。这生意跟你有关。”“跟我有关?”“猜猜我们接的什么生意?”“杀人?”“不是。”“找人?”“也不是。”“得,我不猜了。你们那业务我不熟。”“有人委托我们摸你的底。”“谁?”“程郑。”程宗扬想起那个在游冶台见过的商人,“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跟你做生意,又不知道你能不能靠得住,出重金来摸你的底细。”“哈哈,还有这种事?这钱简直是白捡啊。五哥,你不会一时手软,没有狠狠宰他一刀吧?”卢景伸出一隻手,“五百金铢。”“够阔啊,打听个消息就出五百金铢?这钱得分我一半!”“好说。”卢景递来一捆木简,“你自己把你的底细写清楚吧,免得我再麻烦。”程宗扬笑道:“你这可够省事的。五哥,程郑是什么底细,想跟我做什么生意?”卢景道:“打探消息五百金铢起价。凭咱们的交情,给你打个五折。”“得,我那一半还没摸着呢,就全落你手里了。”两人玩笑几句,程宗扬道:“先推他几日,摸清他的底细再说。”卢景点了点头,程郑主动找人打听,肯定有事相求,倒也不用着急。

“胡琴老人找到了吗?”“还没有。”程宗扬叹道:“跟五哥一比,我才知道那些奴婢有多废物。”卢景翻了个白眼,“拿我跟你的奴婢比吗?”“我错了。”程宗扬道:“我的奴婢比五哥你可俏多了。”“找打不是?”“说正事,说正事。”程宗扬道:“我今天问姓毛的画师,他说那对主仆是乘车来的,问题是他们中午就到了上汤,却没有直接赶往洛都,我觉得这里面很有些蹊跷啊。”卢景道:“他们乘的马车是什么样子的?”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不是幹侦探的料,竟然忽略了这么要紧的线索。他不顾这会儿已经过了三更,立刻叫来毛延寿,询问车辆的细节。

毛延寿睡眼惺忪,但家主有命,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摊开画纸,当场泼墨挥豪,画出马车的形制。

毛延寿不愧是丹青名手,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多时一辆马车便出现在纸上。

卢景一边看他作画,一边不住询问马车的细节。程宗扬眉头越皱越紧,不等毛延寿画完,便道:“不用画了。”他打开摄像机,放出一幅画面,“是不是和这辆马车一样?”毛延寿望着屋中突然出现的画面,吃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半晌才道:“正是……这……这……”光球中,一辆马车侧翻在芦苇荡内。一名少女横尸车内,鲜血染红了衣襟。

没想到上汤这件扑朔迷离的秘事,居然与伊阙那樁无头无尾的血案相关。上汤的事发生在八月初九,伊阙血案是在八月十一。那辆马车用了两天时间,从上汤驶到伊阙,踏上一条不归路,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件事交给我来查清楚。”卢景说道。

程宗扬呼了口气,“那就拜托了。”论到抽丝剥茧,明察秋毫的能力,一百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上卢五哥。程宗扬突然有种感觉,有了这辆马车的线索,也许谜底就在眼前。……斯明信前去弥补高智商捅出的漏子,上汤的迷案全部交给卢景,程宗扬则安心应付自己手头的一堆事。他草草入睡,第二天一早,先赶赴西邸取了自己的履历、户籍。

徐璜果然没有吹牛,只用了一天工夫,全套户籍便都妥当地办了下来。冯源买的宅子正好派上用场,住址、身份、家世一应俱全,单从户籍上看,自己如今已经是有家有业,如假包换的洛都人氏了。

徐璜这么卖力,程宗扬少不了再表示一下心意,接着赶往尚书台,拜见主管官员任职的常侍曹尚书。那位尚书接到这封没有大司马大将军签署,没有丞相付名,仅仅只有天子印玺的诏书,本来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看到诏书最後面常侍郎的加官,神态顿时一变,态度亲切了许多——常侍郎职衔虽然不高,却是内朝官,保不定哪天来给他传诏的,就是这位新任的中常侍了。即使诏书上只有天子的印玺,与律令不合,可天子亲政,霍大司马告病,他可不愿为一个区区六百石的官职学强项令,去顶撞天子。

尚书台痛快地加印存档,程宗扬顺顺利利办完手续,取了官员的印绶,从身份上已经是汉国数得着的中高级官员了。六百石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加上常侍郎就是天子的近臣,外面一大堆的二千石,大部分还没有内朝官的身份。

程宗扬带着印绶前往鸿胪寺,拜见了主官大鸿胪车千秋。车千秋勉励几句,便让人送他去大行令的官署。

程宗扬到了地方才知道,鸿胪寺的大行令、大行丞早已出缺,连跑腿的治礼郎也只剩了一半,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可见这个衙门油水确实不大。

下属的官吏虽然不知道程宗扬的来历,但一看常侍郎的加官就知道这位爷来头不小,而且他的大行令只是兼职,显然经常要在宫中随侍,一个月也未必能来衙门一趟。只要担负的差事能交待过去,倒不会有什么冲突,因此都十分客气。

程宗扬在宋国主管的宝钞局,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程氏商会,工部的员外郎也没有什么实际差事,连同僚都见得不多,这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多正而八经当官的手下,因此十分豪爽地包下一处酒肆,把属下全请了去,连与他平级的译官令也请来。双方一方说:“下官愚昧无知,请主官多加关照。”另一方说:“本官初来乍到,诸事还要多多倚仗各位。”在席间大家都清楚了彼此的底线,把冲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于是宾主尽欢而散。

从酒肆出来,程宗扬把一份文书连同一隻革囊扔给敖润,喷着酒气道:“不要拉倒。”“啥玩意儿?”敖润说着打开革囊,看到里面的印绶顿时一愣。

“给你弄了个治礼郎。二十万钱,从你薪水里扣。”治礼郎是大行令属下的官吏,年俸不过百石,鸿胪寺的主官大鸿胪就有权力授职。按照默认的规则,大行令可以安排几个亲信作为下属,程宗扬拿出二十万钱,在席间就把事情给办了下来。

“程头儿,这……这……”“少废话。明天给我上任去。”那印章只有半寸大小,可敖润攥在手里,却似乎重逾千斤。他憋了半天,脸都快憋紫了,才吭哧道:“程头儿,我啥都不会啊。”“不会就学。”“程头儿,我都不识字……”“文盲也不耽误幹活啊。不行找冯大法帮你去。”“程头儿,我……”“哎哟老敖,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敖润心一横,“程头儿,你就瞧我的吧!”敖润驭车而行,程宗扬忽然看到路边一个身影,他犹豫了一下,本来想绕过去,随即又改了主意,说道:“到前面停一下。”马车驶过巷口,停在路旁。程宗扬对敖润说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敖润一听就慌了,“程头儿,我还想跟你学学咋当官呢。”“回去再说。要不你就去问刘诏。”程宗扬把外衣一脱,在车内换上奴仆的青衣,然後跳下马车,在旁边的店肆转了一圈,等马车驶远,才摇摇晃晃过去。

红玉在巷口伸着颈子张望,见到程宗扬走过来,合掌叫了一声,“天爷!”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快走!”红玉早就等得急了,匆忙拉着他从後门进了襄城君府,小心避开人多眼杂的主路,从小路穿过暗道,进入那处隐秘的池苑,然後才数落道:“刚拿了钱就跑去吃酒!一整天都不见影子!程厚道,你是不是想死?”程宗扬打了个酒嗝,伸手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

红玉一下子瞪大眼睛,连忙掩住俏臀,扭头道:“你!”程宗扬只是逗逗她,见她气恼的模样,面带憨厚地一笑,“有虫子。”说着摊开手,果然有一隻小虫。

红玉哭笑不得,正要转身,忽然一条青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啪”的掉在她胸口。

红玉尖叫一声,坐倒在地。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扑过去,叫道:“我帮你逮虫子!”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大肆摸弄。

红玉惊叫连连,那条虫子有没有逮到不知道,反正自己从双乳到腿间,都被他摸了个遍。甚至这会儿他一手还伸在自己裙子里面,揉弄自己下身那处柔嫩的肉缝。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下升起,红玉粉脸不由涨得通红。“不要……”红玉挣扎着推开他,匆忙拉平衣衫,逃也似地在前面领路。

第八章襄城君在密室内等着,见他进来,不禁又惊又喜又是气恼,“呆子!你昨天去了哪里?连夜间都没回来!”程宗扬觉得装成傻子逗逗她也挺有趣,傻呵呵笑着说道:“玩耍。”“讨厌,好大的酒味……”襄城君掩着鼻子,皱起眉头,然後嗔道:“以後不管你去哪儿,都要给红玉说明白,知道了吗?”“呃,知道。”襄城君这才转怒为喜,翘起玉指在他额头上一点,“呆子……过来。”襄城君拉着他退到榻侧,然後娇媚地躺在榻上,扬起一隻玉手,朝他勾了勾纤指,“来啊……”程宗扬没有动,只傻愣愣看着她。

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又发什么呆呢?”程宗扬木着脸道:“我……我喝醉了。”襄城君腻声道:“过来啊,奴家给你解酒……”程宗扬道:“我喝醉的时候,都是窑子里的女人服侍我的……”襄城君气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想让我服侍你?莫忘了你是奴才!我才是主子。你个呆子莫非是欠打!小心我……哎,你去哪儿?”“我去窑子……”“你个死呆子!别走!”襄城君拉住他,看着那男子一副又醉又愣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模样,也是没辙,最後无奈地说道:“好了,呆子老爷,奴家服侍你便是。”襄城君扶着他走到榻旁,娇声道:“呆子老爷,你喝多了,躺下歇歇吧。”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程宗扬道:“我有钱……咦?我刚得的一吊钱呢?”程宗扬找了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铢,“赏你……”襄城君接过铜铢,曲膝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多谢老爷。”“脱衣服……”程宗扬喷着酒气道:“我喜欢光着屁股伺候。”襄城君恨道:“你这呆子,在哪个下流娼窠学的?”襄城君嘴上抱怨着,一边乖乖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立在榻旁,那对丰挺的雪乳饱满而又白腻,在胸前沉甸甸摇晃着,诱人之极。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襄城君柔媚地伏下身子,把一双水蜜桃般又白又大的雪乳送到程宗扬面前。程宗扬张开嘴,含住她的乳尖。襄城君只觉乳头传来丝丝吸力,温热地舌尖从乳头划过,带来触电般的战慄感。她玉颊飞红,一双美目又湿又媚,仿佛要滴出水来。

程宗扬吐出她的乳头,然後微微抬了抬下巴,襄城君娇喘着斜过身子,把另一隻雪乳送到他嘴边,让他接着品尝。忽然乳尖一痛,却是被他牙齿咬住。襄城君低叫一声,颦起眉头。

幸好他咬的并不重,牙关一开一合,倒像是挤汁一样。半晌,程宗扬鬆开牙齿,襄城君直起腰,又白又大的双乳高高耸起,红嫩的乳头湿淋淋沾满口水,散发出妖艳的光泽。她咯咯娇笑着,神情愈发妩媚。

程宗扬确实喝了不少,汉国人慷慨豪放,这些官员也不是迂夫子,虽然只是底层官吏,但颇有几位豪壮之士,程宗扬酒量纵然过得去,可好汉架不住人多,几个回合下来也有了七八分酒意,要不然刚才也不会幹出调戏小婢女那种事。

此时一个媚艳的妇人光溜溜站在面前,从头到脚一丝不挂,体态妖娆,举止风骚,眉眼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一番风情万种的妩媚之态,尤其是那对肉感十足的雪乳随着呼吸颤微微晃动着,艳态横生,让见惯美色的程宗扬也欲念丛生。

好在自己身边妖艳的妇人不少,无论是罂奴、惊奴、蛇奴这些侍奴,还是卓雲君、阮香凝这样的大美人儿,都没少这样光着身子服侍自己。平常为了讨他欢心,更是妖态百出,这会儿总算还能把持得住。

襄城君看在眼中,更觉得他果然是个呆子,换作旁的男人见到自己白生生的身子,早就大晕其浪,像公狗一样扑将上来,哪里还能这般安稳?可恨这呆子虽然不解风情,偏生的天赋异禀,昨日一番交合,自己虽然痛得不轻,但在他身下承欢时,那种死去活来的滋味,实是生平未有。

襄城君就像一个嗜辣的饕餮客初次尝到辣椒,对那番滋味念念不忘,到了晚间痛楚略微平息一些,便禁不住让红玉去叫那呆子过来。谁知他一走就是一天一夜,这会儿才喝得醉醺醺的出现。

如果换作他人,即便和他一样天赋异禀,敢这般不分上下尊卑,把自己当成奴婢使唤,襄城君也立刻狠下心来砍了他的脑袋,以免後患。可他只是个呆子,和一个呆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襄城君挽着一条帕子,依在榻旁,一边被他摸弄着身子,一边服侍他擦净面孔。忽然间她心里一动,觉得这呆子虽然算不上英俊少年,但眉清目朗,越看越是顺眼,似乎也不是傻瓜。襄城君转念一想,不由心下暗笑,幸好这呆子看起来不傻,若他是那种拖着鼻涕不辨牛马的傻子,自己岂能让他沾身?

襄城君刚直起腰,腿间就多了一隻手掌。她嫣然一笑,然後翘起一条美腿,放在榻上,将那隻肥滑香软的玉户展露出来,放在他掌心,任他把玩。

襄城君身为太后的弟媳,襄邑侯的夫人,堂堂封君,身份显赫,此时在程宗扬面前,却如同一个光屁股的骚媚艳妇。本来是奴仆的男子,此时醉醺醺躺在锦榻上,襄城君赤身裸体地立在榻旁服侍,还要敞露着下体任他抚弄。既像一个听话的奴婢,又像一个乖巧的粉头。

“你叫什么名字?”襄城君娇滴滴道:“奴家闺名寿寿。”程宗扬早已知道襄邑侯的亲家是孙氏,那么她的名字应该叫孙寿。这名字倒是平常,虽然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也只是恍惚有点印象。

襄城君玉户饱满柔嫩,程宗扬握在手中,只觉一团娇腻的美肉在掌心软软滑动,阴唇间的花蒂还有些肿胀,在玉户间红艳无比。

襄城君娇声抱怨道:“奴家下面都被你弄肿了……哎呀!你做什么!”襄城君惊叫声中,却是那呆子粗鲁地往她下身唾了一口,然後用手指捻住花蒂。襄城君的怒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的心神都被他的手指吸引。

他的手上仿佛真的有魔力一样,只揉弄几下,昨日那种感觉就又一次从下体升起。襄城君不由自主地摇晃螓首,口中发出娇媚的叫声。

襄城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肉棒插入的,她像一个没有资格爬上主人床榻的低贱奴婢一样,只能伏地承欢。她背对着床榻,双膝跪地,竭力耸起雪臀。在她身後,一个男子坐在床榻边沿,背後靠着锦垫,两腿大模大样地分开。那隻白艳的圆臀就翘在他腿间,卖力地上下耸动。

这一次快感来得更快,不多时,艳妇身子一颤,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蜜穴深处涌出,顺着肉棒直泄下来。

孙寿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的悸动,正待歇息片刻,谁知身後一紧,那具精壮有力的身体猛压过来,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重重捣入她蜜穴深处。

“呆子老爷……奴婢……啊!啊!”……红玉在精阁守着,小手拧着一条帕子,在指间绞来绞去。一想起那呆子方才在自己身上摸弄的情形,小婢女不禁又是气恼又是脸红。

忽然甬道里传来夫人的召唤,“红玉……快过来……”夫人的声音十分急切,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红玉心头一慌,连忙赶往夫人所在的密室。刚从甬道露出头来,入目的情形使红玉惊愕地掩住小嘴,险些惊叫出声。

只见夫人赤条条跪在地毯上,那个呆子半蹲着身子,双手抱住夫人白生生的屁股,肌肉分明的小腹挺动着,不断往夫人臀上狠撞。仔细看时,他腹下还挺着一根又粗又硬的物件,像根棒子一样,直挺挺插在夫人屁股里面。夫人臀间一隻又红又艳的嫩穴被棒子塞得满满的,随着棒子的进出,一圈娇嫩红腻的美肉在穴口翻进翻出,不时吐出一股淫水。夫人两条雪白的大腿像被水洗过一样,淌满淫水,连地毯也湿了一片。她这会儿不停摇着头,长髪散乱,雪臀不停扭动着,纤美的腰肢就像一条白光光的玉蛇。

襄城君一边摇头,一边带着娇弱的哭腔道:“红玉……快把衣服脱了……呆子老爷……轻一些……奴婢快不行了……”红玉咬着帕子,惊恐地瞪大美目,身子微微发颤。她作为夫人的心腹,主人什么事都不瞒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形,可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种凄惨的模样。尤其是她摇头摆臀的姿态,仿佛身体失控一样,充满颠狂的意味。

“红玉……快脱衣服……”红玉看着那根在夫人体内肆虐的大肉棒,觉得自己两腿都是软的,乞求道:“夫人饶命……奴婢会死的……”“贱婢!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襄城君喝斥一声,然後又乞求道:“呆子老爷……我不行了……不行了……哎呀!”襄城君尖叫着,被肉棒插弄的蜜穴一阵痉挛,淌出一股淫液。

那呆子满身酒气,浑身肌肉绷紧,像魔神一样淫笑着扭头看来。红玉转身就跑,只听见身後“啵”的一声水响,仿佛从瓶口拔出一隻塞子,接着手臂就被一隻大手牢牢抓住。

“夫人救命啊……”襄城君颤声道:“你这贱婢……居然敢背主逃跑……敢踏进甬道一步,我就杀你全家!”红玉不敢再挣扎,一手捂着嘴巴,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

襄城君回过头,娇声道:“老爷,这小婢是奴婢的贴身丫鬟,便让她代奴婢来服侍老爷……红玉,听到了吗?”红玉小声应道:“是……”程宗扬一指锦榻,“脱光了,爬上去。”红玉还在迟疑,被襄城君劈脸打了个耳光,“贱婢,莫非还要本君来服侍你吗?”“奴婢不敢……”红玉含泪解开衣带,除去衣裙,又羞又怕地爬到榻上。

程宗扬拍了拍襄城君白生生的屁股,“过来伺候。”襄城君殷勤地爬到榻旁,把小婢双腿分开,然後剥开她下体柔嫩的秘处。

程宗扬揽着襄城君的粉颈亲了个嘴,然後把她按到腹下,将沾满淫水的阳具塞到她口中。襄城君半是幽怨半是挑逗地抛了个媚眼,将肉棒细细舔净,然後凑到红玉下身,把肉棒吐了出来。

程宗扬趁着酒意,身体一挺,龟头没入小婢柔嫩的穴口,刚浅浅挤入少许,肉棒微微一顿,顶住穴内一层韧韧的软膜。

程宗扬身体一沉,身下的俏婢玉颊一下变得雪白,接着发出一声痛叫。

小婢娇嫩的蜜穴被阳具插进半截,穴口粉嫩的蜜肉被撑得圆圆张开,片刻後淌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小婢的嫩穴紧狭无比,仿佛一隻充满弹性的肉套,箍住龟头。程宗扬趁着酒意,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挺着阳具在小婢未经人事的蜜穴中长驱直入,一直顶到蜜穴尽头,让她的小嫩穴完全被自己的阳具塞满,蜜腔中每一寸柔腻的嫩肉都被肉棒撑紧。

红玉已经痛得叫不出声来,只觉得一根烧红的铁棒从自己下体的肉洞插入,一直插到小腹深处,肉穴仿佛被撕裂一样。

襄城君粉颈还在不时摇摆,她用迷醉一样的眼神看着那根硬梆梆的大肉棒,下身仿佛传来刚才被它插入时的销魂快感,襄城君屁股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从穴中挤出一股淫水。接着一隻手掌伸来,毫不客气地伸进她体内,在她蜜穴中掏弄起来。

红玉与女主人并肩伏在榻上,程宗扬从後面幹着小婢的嫩穴,一手把玩着艳妇如雪的圆臀,目光在两女臀後来回比较。可除了襄城君的屁股更加成熟丰满,娇艳性感以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程宗扬不禁心里暗自嘀咕,这妖妇究竟把尾巴藏到哪儿了?……洛都九市之一的马市位于城外,但随着城市扩张,已经被城墙围了起来。市中有大小马行数十家,交易着汉国最好的马匹,同样也是洛都车马行的聚集地。市中马匹的嘶鸣声,车辆的辘辘声,商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起槐市的清雅,金市的豪富,又是另一种喧嚣热闹的场面。

马市北边的一条僻巷中,一个盲眼的乞丐正扶杖蹒跚而行。忽然间他身子一斜,鬼魅般横移丈许。与此同时,一隻手掌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却拍了个空。

那巷子只有丈许宽窄,卢景身影微闪,已经贴上另一侧的土坯墙。他衣袖卷起,那隻破碗碎成数十片,匕首般朝身後射去。

气劲交击声连串响起,激射的陶片被一双手掌尽数拍碎,接着朝卢景颈後抓来。卢景竹杖在墙上一点,身体缩成一团,像个圆球般翻了个跟头,接着蓦然伸出一隻手掌,与身後的偷袭者对了一掌。

卢景飞鸟般退开丈许,稳稳立在地上。那名偷袭者只略微退了半步,随即稳住身形,没有再出手。

那人穿着黑衣,面容被一副铁制的虎形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寒光凛冽的眼睛,却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卢景面无表情,冷冷道:“襄邑侯这是什么意思?”黑衣人沙哑着喉咙道:“试试阁下的斤两。”“既然如此,这樁生意到此为止。告辞。”“阁下何必动怒?”黑衣人开口道:“敝家主只是连日不见进展,派我来催促阁下一番。”“背後跟踪,已经坏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卢景说道:“这樁生意我不做了,让侯爷另请高明吧。”黑衣人抖手掷出一隻钱囊,“这一百金铢算是赔罪。方才的试探是我自己的主意,请阁下见谅。”卢景接过钱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一边道:“再有人坏规矩,我们暴氏兄弟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晴州。”黑衣人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等卢景身影消失,一个女子悄然现身,她年过双十,眉枝疏朗,说道:“这人身手虽然过得去,但也不是十分出色。”“如果他只露了两成的修为呢?”原本沙哑的声音突然变成女声,黑衣人说着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面孔,却是太后身边那名中年宫女。

“两成?”义姁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故意留了手,没有显露出真正的修为。”中年宫女道:“暂时不要招惹他们,看他们到底能查出些什么。”义姁走到那女子身後,帮她解开头上的帕子,然後从怀中摸出梳子,只几下便帮她梳了个高髻。

那女子打开银质的粉盒,一边走一边妆扮,等走出小巷,已经化身成一个雍容的贵妇。

那女子收起粉盒,双手一摆,收紧的衣袖垂落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她双手挽在胸前,走到巷口。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那女子登上马车,一摆衣袖,双手放在膝上。义姁坐在车後,马车随即向西驶去。

穿过内城的中东门,往北便是权贵雲集的永和里。马车一路驶过燕王邸、代王邸、江都王邸、齐王邸、梁王邸、广川王邸……道路两旁的豪宅鳞次栉比,多是王公贵族之家。这些雄据一方的诸侯王虽然只有得到天子的诏书才能入京,平常住处都是空的,但在洛都兴建的王邸无不华丽非常,竞显豪奢。

满坊华宅之间,却有一座宅院仿佛荒废多年,大门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会倒塌,房顶的茅草都长有半人多高,只有一个老朽不堪的苍头守门。

那女子皱了皱眉,“胶西王还没有回来吗?”义姁道:“听说又去了北原,只怕一两年才能回来。”“荒唐。”马车在一座王邸前停下,义姁下车说道:“北宫长使胡夫人,请见大王。”後面传来一个女子娇笑,“原来是胡长使,真是巧了。”胡夫人扭过头,微微一笑,起身施礼,“奴婢见过平城君。”两人下了车,平城君挽着胡夫人的手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礼,有心的话,你我姊妹相称便是。”“主仆有分,奴婢岂敢高攀?”“行啦。谁不知道你自小与太后一起长大,是太后最亲信的心腹之人?说起来还是我高攀呢。”平城君不由分说,挽着胡夫人的手一起进门,一边对王邸的奴仆道:“你家大王呢?还不赶快请长使入内?”奴仆慌忙进去禀报,胡夫人与义姁相视一眼,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平城君那番话私下里说倒也罢了,当着赵邸奴仆的面说出来,让她也无法接口。

平城君却是十分高兴,胡夫人虽然名份只是宫中的低级女官,却是太后最倚重的亲信,能与她结交,自然是有益无害。

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快步出来,正是赵王太子刘丹,他向两人揖了一礼,笑道:“难得姨母光临,母后方才还提及姨母,说这次入京没见上几面,等回到赵地,再想见面可就难了。”平城君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瞧瞧我还带了谁?”“胡长使,请。”赵太子亲自领着两人入内,平城君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胡长使可曾听说了吗?”胡夫人不动声色,“哦?”“就是那个……”平城君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赵娘娘的事……你难道还不知道?”不等胡夫人开口,平城君就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吗?那位赵娘娘,啧啧,是个不会生的……宫里都已经传遍了。说她腰细得跟柳条一样,入宫都两三年了,肚子还是平的。天子也是,只挑腰细的觉得好看,全没想过女人这腰身太细,子嗣可就难了。如今天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偏偏连一胎半子都没生下……我昨天还去了中山王邸,哎哟,中山王都五十了,又添了个儿子。席间我们还在算呢,中山王在位这二十几年,每年最少也添一两个,多的时候月月都要喝喜酒,算上这个小的,你猜有多少?哎哟,男男女女都有一百二十几个了……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生的?”胡夫人面带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又似乎充耳不闻,把她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义姁低着头,一言不发。赵太子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此时已经是如坐针毡。

平城君丝毫没有留意厅里的气氛,仍在自顾自说着,“天子如今正是盛年,後宫那么多女子,怎么也该有个一儿半女,胡长使,你说是吧?”胡夫人道:“嗯。”“我听人说啊……”平城君口气愈发神秘,她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宫里其实有人生过……被那位娘娘派人给——”“姨母!”赵太子脸都白了,这会儿再顾不得礼数,匆忙开口打断平城君,“母后请姨母到後面说话。”平城君愕然道:“是吗?”旁边的奴仆见机得快,立刻道:“正是。王后刚才派人来,请平城君入内见面。”平城君满面失望,但王后有请,也不好再坐,只能起身说道:“那我进去见见阿妹,一会儿再跟胡夫人聊天。”好不容易支走了平城君,赵太子呼了口气,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让长使见笑了。”胡夫人微微一笑,“无妨。遇上这样的客人也是无奈。”赵太子小心道:“不知长使此来,是为……”“一是向大王道谢。当日大王送来的礼物,太后已经收到了。让奴婢转告大王,心意已经领了。二呢,是大王说的事……”刘丹心头顿时热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如何?”胡夫人只说了六个字:“此乃天子家事。”立太子本是国政,不仅要天子同意,还要征询几位辅政大臣的意见。一旦变成天子家事,就杜绝了外臣插手,能作主的唯有太后。

刘丹明白过来,拱手道:“还要多多倚仗长使。”胡夫人与义姁告辞出来,刘丹亲自捧了一隻箱子,送到车上,“这是父王和我的一点心意,还请长使笑纳。”胡夫人也不推辞,带上义姁,一笑而去。

马车上,胡夫人淡淡道:“如何?”义姁道:“赵太子眼青而面黧,当是媟淫无度,以至阳虚。若是细加调养,尚可恢复。”“可有天子之气?”义姁笑道:“半点也无。”胡夫人冷笑一声。

义姁道:“为何不见赵王?”“那位大王多半是在密室,听我们说话呢。”义姁失笑道:“堂堂诸侯,怎会做出如此勾当?”“你可不知道这位赵王。”胡夫人道:“他在赵国这么多年,朝廷派去赵国的国相、二千石,他每次都穿着布衣徒步出迎,甚至亲手清扫官邸,恭敬异常。可那些官员任职从来没有超过两年的,或死或逐,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为何如此?”“赵王专门派人盯着那些官员,故意设局引诱他们言语犯禁。言谈中偶有失当,便记录下来。赵王在国中幹的那些不法之事露出马脚,朝廷派去的官员要治他的罪,他便拿出来威胁。有人不肯屈从,就上书告发。大者死,小者刑,每发必中,以至于无人敢惹。”“朝廷既然知道赵王如此行事,为何不处置他?”“赵王身为诸侯,手里又有证据,朝廷又能如何?”义姁叹道:“赵王竟然这么阴险……”胡夫人望着远处的宫阙,淡淡道:“所以说,做天子容易。想做个好天子,可不容易。”

第二十三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程宗扬发现汉宫埋没多少人才:穷汉班超、不得志的东方朔,还有一个疑似神经病兼科学狂的太后心腹蔡常侍!与东方朔一顿狂饮,程宗扬却在襄城君的侍女面前露出马脚。

程宗扬跟卢景遍寻不着的疤面少年及老仆踪迹终于露出一丝线索,假如显露出来的表象为非,这对主仆是女人呢,她们的身分是……?

弄清楚吕氏一族的企图后,程宗扬又遇上黑魔海的汉国主事者率人拦路,双方大打出手!

第一章夜色尚浓,程宗扬便爬了起来,先梳头洗脸,然後穿上崭新的官服。他理好衣襟,拉了拉又宽又长,几乎垂到脚面的衣袖,对着铜镜扶好进贤冠,左右看了一番,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程宗扬担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专门派人过来交待过觐见的礼仪,在宫中要留意各种的事项:少说多听,少做多看。总之作为刚入选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宫里一批随侍的亲贵待在一起,先混个脸熟就行。

罂粟女将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他冠侧,然後跪在主人身後,将一柄错金的书刀佩在他腰带的弯钩上。程宗扬拿起一册用牛皮绳编好的竹简掂了掂,对着镜子道:“我这算是刀笔吏了吧。”惊理娇滴滴道:“恭喜老爷。”程宗扬心下叹了口气,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为汉国如今的情形扑朔迷离,又赶上天子急于用钱,因缘际会之下,才花钱买了个官。万一将来汉国的政局出现惊涛骇浪,好设法尽力自保。可罂奴和惊理明明是江湖人,却对当官比自己还热心。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数日之间百万金铢入手,她们也没有说过什么,如今自己在汉国只当了个六百石的小官,这些奴婢就显得与有荣焉,连在床上都显得比以往更谦卑几分。也不知道真是对当官另眼相看,还是故意哄自己开心的。

“卓奴没来?”“也许是有事在忙,没有消息呢。”卓雲君自从那天没等到自己,一连两天都没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得太晚,又赶上今天上朝,没有顾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温驯柔婉,程宗扬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今天从宫里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卓美人儿,顺便见见合德。

程宗扬出门,敖润已经在院中等候。汉国制度,六百石的官员可以配备公车以及四名随从。程宗扬配的公车也是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笔直的车辕前端连着木轭,左右各有一匹驭马,马轭下系着拳头大的铜铃。车厢外侧用来挡泥的扶手左面涂成朱红——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两侧涂朱。车上张着黑色的布制顶盖,车内铺着茵席,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车上的驭手是鹏翼社的许宾,敖润、刘诏、冯源作为随从徒步跟随,最後一个却是毛延寿。

程宗扬笑道:“毛先生辛苦。”毛延寿躬身道:“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程宗扬登上马车,许宾拨开车轮下的木轫,双手一抖缰绳,马匹缓缓起步。

天色尚黑,敖润和刘诏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带路。城中的宵禁还未解除,但看到是入朝的官员,士卒不敢怠慢,上来打开路障。

马车在南宫西侧的白虎门前停下,门前的谒者验过符传,然後笑道:“程大夫来得却早。”他压低声音,“徐常侍在宫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程宗扬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铢递了过去。

感觉到金铢的份量,谒者先是吃了一惊,这程大夫出手太宽绰了!随即一张脸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无比。谒者跑前跑後,先指点了车马停放的位置,让人带着程大夫的随从去侍庐歇息,然後亲自带着程宗扬进入宫门,一边热情地解说道:“这白虎门是西门,主征伐,天子阅兵,朝廷军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这边请。”穿过白虎门,一座巍峨的楼台出现在微亮的晨曦之中,与其他宫殿的华丽相比,沉静中带着一股峥嵘的气势。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地方?”谒者道:“此处便是雲台。”“雲台二十八将的雲台?”“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雲台。虽然雲台二十八将天下知闻,但台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实不止二十八人。”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雄伟的雲台,感叹道:“果然不凡。”谒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业,他日名列雲台也不在话下。”“说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扬笑着又抛出一枚金铢。

谒者连忙双手接过,态度愈发殷勤。

“大夫,这边请。”谒者领着他绕过雲台,向北穿过一条砖石铺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六朝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以木为主,这一座却是用岩石砌成,通体不见任何木料。一个年轻人匆匆从阁中出来,见到程宗扬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双手长揖一礼。

谒者板起脸,“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在宫里?”那年轻人道:“在下抄写书简,不意误了时辰。”“误了时辰?”谒者嗤笑道:“是为了省几个油钱吧?”年轻人揖手低头,默然不语。

谒者挥了挥衣袖,“快滚!”年轻人揖了一礼,匆忙离开。

谒者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穷酸!连油灯钱都掏不起!就知道占宫里的便宜!”程宗扬随口道:“这人是幹什么的?”谒者陪起笑脸,“大夫头一次入宫,所以不知道。前面的兰台是宫里用来藏书的馆阁,时常有些书册需要抄写。方才那穷酸穷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门路,在宫里找了个抄书的差事。他想多挣些钱,又舍不得在家里点灯,连夜间都待在兰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赶他出去了。”“太史令?”听到这个官职,程宗扬都震惊了,“他哥是司马迁?”太史令收入怎么样,自己没打听过。但司马迁家里肯定不宽裕。太史公替李陵说话激怒武帝,下狱论死,免死有两条路,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宫刑——太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万钱,怎么也不至于选择後者了。

“不是。”程宗扬鬆了口气,如果真是司马迁,这五十万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谒者接着道:“他哥姓班,叫班固。”“什么?你说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扬瞪大眼睛,“他是班超?”谒者谀笑道:“大夫见闻果然广博。没错,就是那穷酸。”程宗扬险些都想转身把他追回来。班超班定远啊,带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一人平定五十余国,镇守数十年——这样的人才,还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遇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不急不急,程宗扬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见过天子再去找他。

“兰台都是穷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穷酸仗着自己是文人,还瞧不起咱们宦官和刀笔吏,”谒者一边说,一边对着那年轻人背影啐道:“活该穷死!”好吧,自己现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宫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笔吏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够资格上史书,运气好的话,多半会被班固放入酷吏列传,和宁成、董宣作伴。运气差点儿,就该进佞幸传,与一帮该死的太监,没有好下场的幸进小人作伴了。

过了兰台,面前是一大片广场,以黑色的玄武岩铺成,规模足以容纳万人。广场之後矗立着一座楼阁,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谒者道:“那边是阿阁,天子阅兵的地方。朝中拜将出征,主将都要先过武库,祭蚩尤,然後率兵在阿阁拜见天子。”这处阅兵场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然而凛冽的杀气却仿佛渗入每一块岩石之中,远远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後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宫了。”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後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进。”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前执戟的守卫,然後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後,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雲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後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玉堂前殿是进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後世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蔡常侍。”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後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唐衡笑道:“好说,好说。”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後辈。”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後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後不妨多多亲近。”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後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鬚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後鬆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吕常侍道:“天子何在?”“天子尚在寝中。”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後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殿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後,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後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雲,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丝,然後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隻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後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雲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鬍鬚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他们还能弹劾朕吗?”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後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後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当值啊。”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後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後道:“不谏者,小人也。”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礼,乃服天下。”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道:“仔细君前失仪!”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後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後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乾乾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後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位。”……“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有活要幹。”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乾净利落的办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谥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传。

大行令幹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于是刚进殿就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哪里大了?”“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的?”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准确。”“小的明白。”第二章程宗扬先去了鸿胪寺,将传诏之事记档,然後找了两个懂行的属下随行,一同赶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诸侯觐见天子时的住处,如今定陶王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封地守孝,王邸内只有几名封国的官吏。见到大行令亲自前来传诏,众人不敢怠慢,依照礼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

汉国开国至今,死的诸侯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丧的礼法规矩都是现成的。程宗扬作为朝廷使节宣读诏书,先表达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後给已故的定陶王加封了谥号,最後宣布了王位的继承人——定陶王就一个儿子,想争都没处争去。

宣读完之後,程宗扬将诏书收起,交给随行的治礼郎。诸侯崩殂,新王继位是朝廷大事,按例当由朝廷派官员前去吊丧,宣读天子的旨意。如今诸侯王都在洛都设有王邸,专门等候天子的旨意,于是规矩也稍有变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宣诏,再派人启程前往封国,两名治礼郎负责保管诏书。当然,朝廷吊丧的正使可不是他们——别说他们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够格,定陶王身为诸侯,起码要二千石才能当正使。

至于吊丧的正使是谁,就不在程宗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把诏书交给两名治礼郎,他这大行令的头一樁差事就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办完差事,程宗扬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礼金万钱。这并非规矩,而是程宗扬自作主张,他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遇到这种事,结个善缘而已。

但程宗扬此举让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宠若惊,汉国有几十位诸侯王,虽然汉国不禁止官员结交诸侯,但朝廷官员除非私交甚笃,极少会来吊祭一位不相识的诸侯。邸中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却有着常侍郎的身份,算得上天子近臣,于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场丧事,却因为双方各怀心思,最後尽欢而散。等程宗扬回到宫中缴旨,朝会已经结束。好在朝会的内容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扬就得知,朝会中天子应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马之请,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马的职权,却保留了大将军。

接着天子给了吕冀一系列荣宠之极的加封: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剑履上殿,食邑四县。除此之外,赏赐的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一律比照霍子孟当年,赏赐之重历代少有。唯一没有给的,就是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之位非襄邑侯莫属。”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不过是早晚之事而已。”程宗扬知道他是说给旁边那位蔡常侍听的,但蔡常侍盯着那封无字的信笺,神情没有半点异样。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笺,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的宫阙,然後开口唤来一名小黄门,“备车。”小黄门恭恭敬敬前去准备车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众人揖手行礼,淡淡道:“告辞。”徐璜与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蔡常侍微微点头,然後离开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单超长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门。

唐衡摇头叹道:“何必如此?”徐璜道:“放心些好。”他们的交谈没有回避程宗扬,显然把这个走自己门路买到官位的年轻人当作自己人,程宗扬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自己虽然有心参与棋局,但只想在幕後执棋,可眼下却似乎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程宗扬权衡片刻,决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体,忽然间“咦”的一声,面露诧异,接着掀开席角,从席下抽出一条丝帕,故作好奇地看了半晌,问道:“这帕子是哪里来的?”徐璜接过丝帕,看到下面绣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个宫女不小心忘在殿内。”“原来如此。”程宗扬道:“这殿里也有宫女吗?怎么没看到呢?”“当然有。今日朝会,宫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丝帕放在案上。

忽然旁边一隻手伸来拿起丝帕,却是唐衡。他原本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此时眼角却狠狠跳了几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妥,“这是……”唐衡道:“传尚衣!”不多时,掌管宫中衣物的尚衣来到殿内。唐衡问道:“各郡前次进贡巾帕是在何时?”“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贡一批巾帕。”“有无鲛帕?”“有。”尚衣回道:“鲛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贡,本次一共十六条。天子分赐後宫七条,库中尚余九条。”“这一条是哪里的?”尚衣接过那条丝帕审视片刻,然後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绣字所用的丝线,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贡的鲛帕,所用丝线当出自长秋宫。”“为何是玉堂前殿字样?”“回唐常侍,奴才不知。”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程宗扬在旁越听越是惊心,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出自长秋宫的鲛帕却落到一个游女手中……难道当日在上汤的,竟然有长秋宫的人?他觉得这事自己都不敢想了,吕冀真要有那么大本事,乾脆自己当皇帝得了,至于为一个大司马争来争去吗?

唐衡叫来小黄门,让他们查清今日进入玉堂前殿的内朝官员,有谁曾在那处席位坐过。至于事情原委,则绝口不提。

徐璜与唐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後对程宗扬道:“此事已经查明,巾帕是宫女无意间遗在席下。宫中之事,不宜对外宣扬。你自己知道便是。”程宗扬一脸恍然地说道:“在下明白。”众人各怀心事,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鲛帕,入内随侍天子。程宗扬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见。可一直等到午後,宫里也没有传来消息。

程宗扬耐着性子,打量这座玉堂前殿。和汉宫其他建筑一样,这座玉堂前殿也极其宏伟,成排的立柱通体涂朱,上面雕刻着金色的蟠龙。忽然他目光一闪,看到屏风後多了一个影子。

那屏风是用极细的绢纱织成,上面绣着一个手捧仙桃的仙女。隔着绢纱,能看到那个影子落在仙女脚边,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个七八岁的童子。

童子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後,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後踮起脚尖,竭力伸长手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个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

程宗扬本来心里有事,但看着屏风後面那童子天真烂漫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听到笑声,童子停下手,接着那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风边缘,小心伸头往殿内张望。

天子至今尚无子嗣,这小家伙显然不会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程宗扬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紧接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背後的汗毛几乎竖了起来。

那童子从屏风边缘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马脸,扭曲的五官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眉毛画成两个红色的墨团,鼻子又圆又大,下巴奇宽,肥厚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八字形的门牙,头髮扎了一个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着五色的彩衣,手臂和双腿短小无比,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一手闪电般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把匕首留在家里。传说深宫古殿易出精魅,没想到今日让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面前的长几,暗道这妖怪要敢过来,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开口道:“你是谁?”程宗扬喝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程宗扬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程宗扬道:“有什么好玩的?”怪物应声道:“有什么好玩的?”程宗扬一怔,才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连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你是什么怪物?”“你是什么怪物?”“我是宫里的常侍郎!”“我是宫里的常侍郎!”“我在对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说话。”“我在对一个七尺高的怪物说话。”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然後开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还是熟悉的面孔还是古怪的声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届汉宫侏儒大赛由小怪物集团特约播出我们面前的小侏儒即将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欢迎投票支持参与节目互动赢取小怪物集团提供的丰厚礼品!”殿内安静下来,面前的小怪物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娘!”程宗扬已经认出这小怪物其实是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作为宫中蓄养的俳优弄臣,供天子取乐。见他发怒,程宗扬只觉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学了?”那侏儒拍着几案,头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会不会玩啊?”“玩什么?”“我这么矮,肠子也短,一口气能说那么多话吗?”程宗扬笑道:“等你学会再说吧。”侏儒赶紧道:“等你学会再说吧。”程宗扬索性闭嘴,侏儒还不罢休,气鼓鼓地缠住他,一个劲道:“再来!再来!再来!”那侏儒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像块牛皮糖一样吵闹不已,让程宗扬也不禁头大。

纠缠间,殿外那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执戟进来,先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後对那侏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侏儒仰脸看着他,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了?”“你还不知道吧?”执戟男子神情严肃地对那侏儒说道:“天子刚才说了,如今宫中用度吃紧,你们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农夫,让你们当官又不会治民,从军又不懂兵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与其白白浪费衣服粮食,不如把你们这些侏儒全都杀光!”那侏儒见他说得认真,吓得张大嘴巴,然後放声大哭。

“蠢货!”男子训斥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天子请罪!”侏儒哭哭啼啼往宫里跑去,只不过他腿太短,跑着还没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扬鬆了口气,对这个替自己解围的男子颇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居大行令一职,敢问先生贵姓?”男子抱着戟靠在柱子上,懒洋洋道:“复姓东方,东方曼倩。”程宗扬眼睛亮了起来。先遇到班超,又遇到这位名垂後世的执戟郎,刚入宫半日,就给了自己两个惊喜,看来汉宫被埋没的人才还真不少。

“原来是东方先生,久闻大名!”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殿外执戟的无名小卒,何来大名?我看你方才应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满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忘于江湖,何必大言相欺?”“先生诙谐多智,声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久仰什么?”程宗扬笑道:“世间英雄辈出,以先生之能,堪称滑稽之雄,”“滑稽之雄?”东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奔进来,对东方曼倩尖声道:“又是你这个狂人!方才是你吓唬的孟舍人?”东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见于我?”小黄门没好气地说道:“做梦去吧!外面送来新酿的贡酒,天子正在尝新。若不是我拦着,让姓孟的侏儒闯进去,打扰了天子的兴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会再召见你们了。”程宗扬取了佩剑,东方曼倩将所执的朱柄银戟交还殿外的虎贲中郎将,两人并肩离开玉堂前殿。

不知何时,天际已经浓雲四合,望着阴霾下的重重殿宇,东方曼倩长吁了一口气,然後道:“程兄是刚刚入侍吧?”程宗扬道:“今天是头一天。本来还等着天子召见,担心君前失仪。结果只在殿前远远看了一眼。”“不错了,初次进宫便能见到天子。”东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荐,被天子特诏入宫,原本以为能攀龙附凤,快意此生,谁知入宫多时,只在殿前执戟而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程宗扬笑道:“晨间反驳吕常侍那位是你吧?在众臣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言,东方兄胆子真不小。以一个执戟郎的身份当众驳斥吕常侍,替天子解围,不是一般的有胆有识。”东方曼倩叹息道:“晨间之事却是我错了。”“哦?”东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无非是投天子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该遣人前来询问我的姓名出身。于今不闻不问,可知天子对吕常侍那番话深忌在心,连带的连我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个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图面见天子?”程宗扬怔了半晌,东方曼倩敢在众臣面前驳斥吕闳,换作别的君主,至少也要私下略作抚慰,谁知天子竟然会对他不加理睬,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天子对待强项令董宣的宽厚,颇似有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卖官鬻爵,又有几分行大事者不择手段的枭雄之色。可因为吕闳触了他的逆鳞,连替他解围的东方曼倩都不愿理睬,却显露出外宽内嫉的本色来。

遇到这种君主,东方曼倩可是够倒霉的。程宗扬本来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么说来,东方兄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个姓孟的侏儒?”“如此行事,倒让程兄见笑了。”东方曼倩自嘲地说道:“我东方曼倩满腹才学,难近天颜,那些倡优之辈,却能时时面见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月俸禄粟一囊,钱二百四十,我东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禄也是粟一囊,钱二百四。这点俸禄侏儒能撑死,我得饿死。”两人出阿阁,过兰台,一路往白虎门行去,东方曼倩边走边谈,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见,我就这么说。天子若觉得我可用,就给我个像样的职事,免得我空度时日,蹉跎岁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费洛都的粟米。”程宗扬道:“东方兄要辞官?”东方曼倩狡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着天子的面自然要这么说。”程宗扬道:“不当着天子的面呢?”“那我跟你说实话。”东方曼倩道:“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我就——做一个弄臣。”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作为宫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不禁频频皱眉,抖着鬍子远远斥道:“又是这个狂人!”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一番狂笑,几乎笑出泪来,他扶着程宗扬的肩膀,喘着气道:“你说,我若是做弄臣,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东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扬道:“这些儒生将来在兰台抄书,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东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他笑声虽然狂放,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扬索性道:“咱们喝酒去!我请客!”东方曼倩毫不推让,“走!”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雲的酒肆,要了酒食,连敖润、刘诏等人都凑到一起,同席而饮。

交谈间,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言语诙谐,却不失正道,能言善辩,又不坚持己见。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却跟敖润、冯源等人很谈得来,颇有些出入朝堂,游戏市井的洒脱。

席间谈到俸禄,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一半为粟米,一半折为钱铢。但所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十铜铢。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几乎是最低一级。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不时会有赏赐——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汉宫俸禄普遍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作为天子近臣,赏赐尤其丰厚。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至少比班超强得多,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问其缘由,东方曼倩问道:“你我年纪相近,多半已经成亲了吧?”程宗扬笑道:“最多两月便要成亲,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可是续弦?”“初婚。”东方曼倩有些意外,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着实少见,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也没有多问,径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两月之後成亲罢了。”“咦?东方兄也是初婚?”“不是。”“二婚?”“也不是。”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东方曼倩道:“不瞒程兄,这是我第九次娶妻。”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东方曼倩大笑道:“岂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尽,便出妻再娶,家中财物无论多寡,尽付于前妻,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程宗扬奇道:“你这是什么作派?”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这洛都多少美女?满园名花,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你可以纳妾嘛。”“纳妾最是恶事,”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醉醺醺道:“我来问你,你有几个鸡巴?”“废话!你难道有两个?”“这不就是了。”东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撷新花,何必将前花锁于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见也?”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叹道:“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东方曼倩拍案道:“说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还是我敬你吧。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程宗扬举樽道:“乾了!”两人举樽一碰,然後一饮而尽。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两人喝到半醉,在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觉相见恨晚。

要论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能。无论小紫、如瑶还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不够,怎么能说弃就弃?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东方曼倩连连这点占有欲都没有,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还是游戏风尘,太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後。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自己,此时面带愠怒,眼底却有几丝怯意。

东方曼倩笑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经非处子。”红玉俏脸一红,转身就走,又停住脚步,“你要不想死,就赶快过去!”“等等!”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中间写错了两个字,又拿书刀刮掉,重新填好,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今晚不过去了。她要想见我,就到这个地址来……”程宗扬不由分说,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最後恨声道:“你去死吧!”然後逃也似的跑开。

东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偶遇而已。”东方曼倩执觞道:“世间名花虽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笑道:“多谢指点。东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寸。”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闻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气风发地喝道:“谁来与我射覆!”“我来!”冯源拿出一隻带钩用碗扣住,让他来猜,东方曼倩张口即中。冯源不信邪,举觥饮了一杯,然後接着来。东方曼倩连射连中,无一虚发。冯源一口气连输七局,输得脸都绿了,乾脆换成酒瓮,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让冯大法直後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

敖润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刘诏拦住他,“敖哥,划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你玩投壶啊。”敖润一脸茫然,“啥?”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亏你还是射箭的——投壶都不知道?”“哦!哦!”敖润想了起来,“那就投壶!老东,你敢不敢?”东方曼倩笑骂道:“什么老东?我很老吗?那就投壶,一投一觥!”第三章“呕……”敖润抱着车轮一阵狂吐,半晌才喘着气道:“老刘,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老东投壶比射覆还狠……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惨了……”刘诏脑袋顶着墙,一边“哗哗啦啦”的尿着,一边吐了口酒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酒量不行,说啥都是白搭。你瞧我,输是输,可咱输得起啊,不就是一连输了三十多杯吗?咱喝完精神焕发,走路都带风的。”说着刘诏转过身,熟练地套好车马,打开卡住车轮的车轫,一手拿起赶车的鞭子,就要上车。

冯源趴在车厢里,马车一晃,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刘诏,然後嘿嘿笑了起来。

“笑啥呢?”刘诏一脸纳闷。

旁边的毛延寿咳了一声,提醒道:“刘爷,你裤子湿了。”刘诏低头一看,脸顿时黑得锅底一般。

敖润抱着车轮哈哈大笑,“老刘,别人是解了裤子撒尿,哪儿有你爽利?撒尿连裤子都不解,难怪走路都带着风呢。”刘诏强辩道:“我明明解了的!”“你是拎着裤带当那话儿了吧?”程宗扬道:“得了,你们也别回去了,和老东一起,都在酒肆歇一夜,让伊墨雲给你们找铺盖。”东方曼倩虽然酒量惊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此时早已醉倒,伊墨雲刚收拾停当,几名刚送走的醉汉又转了回来,一进门就倒成一堆,呼噜声响成一片。毛延寿倒是喝得不多,这会儿前後奔忙,好不容易帮着把敖润、刘诏等人扶到席上安置下来,累出一身臭汗。

程宗扬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可这间酒肆本来就不大,一下挤进四名壮汉,连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小胡姬伊墨雲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苦恼地给几人腾地方,找铺盖,还要防着他们吐到自己的被褥上,还要照看外面的车马,不由得狠狠给了程宗扬几个白眼。

程宗扬也有点心虚,自己带人来喝酒也就罢了,结果还把客人留到店里。要不是自己那乖徒儿面子够大,这几个醉汉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

酒肆中鼾声四起,敖润和刘诏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那气势声震屋宇,连房顶的瓦片都震得乱摇。瞧着小胡姬一脸委屈的模样,程宗扬赶紧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毛延寿溜了。

两人都不会驾车,只能徒步,程宗扬只好就近去金市旁边那处租住的房子,准备凑合一夜。

刚走过一个路口,程宗扬就开始後悔。下午从宫里出来,天气便阴沉沉的,随时都可能下雨。此时已经是深夜,天际浓雲密布,无星无月,四周一片漆黑,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里坊都建着高墙,但此时连墙的影子都看不见。如果不打个灯笼,这样的夜里根本是寸步难行。

程宗扬的手电筒留在了游冶台,手里连个打火机都没有,只能摸索着前行。刚走出几步,程宗扬忽然心生警兆,抬手接住一道黑影。

手中毛绒绒一片温热,接着“喵”的一声,却是一隻野猫。

程宗扬鬆了口气,扔下那隻野猫,说道:“延寿,我看得回去借个火把,要不然根本没办法走啊。”说完却没听到毛延寿的回话,程宗扬脚步一顿,然後侧着身慢慢靠在墙边,一手握住腰间的短剑。

身後一片寂静,毛延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声息。

程宗扬屏住呼吸,然後猛地往地上一扑。“叮”的一声,一柄弯刀劈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刀锋在墙上溅起几点火星。

程宗扬扳开机括,短剑悄无声息地出鞘,朝前刺出。接着剑锋一沉,刺在那人小腿上。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叫,却是一名女子。

程宗扬猛虎般跃起身来,左手握拳挥出,打在那女子握剑的手腕上,接着往上一攀,搂住她的脖颈,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右手举起短剑,朝她露出的咽喉刺去。

那女子喉咙被他扼住,只能勉强吐出一丝声音,“别杀我……”剑锋落在那女子颈上,留下一道血痕,让那女子魂飞魄散。

程宗扬寒声道:“你是谁?为什么偷袭我?”那女子艰难地说道:“我是襄城君府里的婢女……”程宗扬酒意醒了大半,略一琢磨,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自己酒意上头,在红玉来的时候拿木简写了地址,让红玉带给襄城君。问题是六朝的识字率本来就不高,何况自己还装成傻子。襄城君接到木简,再问明是自己在席间亲手所写,再傻的人也会起疑心。与一个傻子私下偷情倒也罢了,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假扮成傻子,麻烦就大了。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免不了後患无穷。没想到襄城君这么果决,立即派人在酒肆外等候,自己一出门,就要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程宗扬心念电转,弄清了其中的缘由。一边懊恼自己喝酒误事,一边暗叹这狐狸精真够狠辣的,前一刻还着急上火地让红玉四处寻找自己,察觉不对,立刻翻脸无情。程宗扬一问那女子来的时间,襄城君几乎没有半点迟疑,接到木简就派人来到酒肆,如果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身手,只匆忙派出一个心腹婢女,自己此时早已血溅街头,还要落一个私闯宵禁,为贼所杀的名头。

事已至此,如何善後,让程宗扬头痛不已。襄城君已经起了疑心,自己即使杀了这婢女也没有意义。襄城君不见回音,肯定会再派人来杀自己灭口。可留这婢女一条性命,襄城君立刻会知道自己不仅会写字,还有一副不错的身手,下次再派人来,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襄城君是太后弟媳,吕冀的正妻,背後是太后和汉国最强大的外戚。从安全起见,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离开洛都。可自己好不容易从冯子都口中找到徐璜的门路,花重金买来官职,洗白身份,就这么狼狈逃蹿,一大把的前期投资全打了水漂不说,还要惹一屁股的麻烦擦不乾净,这也太失败了。

程宗扬找到毛延寿,发现他倒在街角,所幸只是被那女子击晕,并无大碍。既然没出人命,程宗扬也收起杀意,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他收起刀,对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夫人,就说我是五原城来的。听清楚了吗?”黑暗中看不到那婢女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错愕,“奴婢……听清楚了。”……襄城君猛然坐起身,失声道:“五原城?”婢女道:“那人是这么说的。”襄城君目中异彩连现,翻身从榻上下来,吩咐道:“来人!备车!”“夫人,”旁边的仆妇劝阻道:“眼下已经是半夜,夫人若是出行,只怕引起城中议论。”襄城君冷静下来,她身为吕冀的正妻,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若是就这样出门,天不亮可能就传遍整个洛都。

“你说的是。”襄城君从容道:“你们出去吧。红玉,你留下。”等周围的仆妇离开,襄城君旁边的床榻忽然一动,整面墙壁旋转过来,从刚才的大厅转到厅後隐秘的奥室。

“你去取两面腰牌,”襄城君对红玉吩咐道:“一会儿从後门走,你与我一起去。”红玉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女主人这么急于出门,有些慌乱地说道:“可是夫人,只我们两个人,万一……要不要再带些人?”襄城君眼神一厉,斥道:“闭嘴!不该问的别问!”红玉身子一颤,隔了一会儿才小心道:“出门可要拿求医的通行书简?”权贵之家自有夜间通行的令简,逻卒虽然不会阻挡,但襄城君连夜出府的事就无可隐瞒。除此之外,一般人家生子或是急病,不在宵禁之列,但需要里坊出具的书简以供查验。襄城君府中婢仆不下千人,求医的通行书简是必备之物,执此出门,遇到巡逻的士卒也容易解释。

襄城君点头道:“你去取吧。”红玉匆忙取来腰牌、令简,找出两套带着兜帽的罩衣,与女主人扮成府中的仆妇,然後提了灯笼,从後门悄悄出府。

路上遇到两起巡夜的士卒,看到是两个女仆带着襄城君府的书简,说府中有人得了急病,前去求医,士卒们并没有留难,还好心地送了她们一程。

告辞了好意的士卒,两人藉着灯笼微弱的光芒,来到金市南门。虽然已经牢牢记住地址,可襄城君还是拿出木简,就着灯笼又仔细看了一遍。

里坊的大门已经关上,但这处里坊的住客多是外乡人,人员混杂,里正也不甚用心。红玉上前敲了门,又塞了一串钱铢,里正便权作不知,睁隻眼闭隻眼地放两人入内。素白的灯笼内烛火摇曳,映出坊中杂乱的房舍,襄城君皱起眉头,扶着小婢绕过积水的泥坑,找到木简上写的位置。红玉刚要叩门,房门已然打开,一名艳丽的女子露出面孔,看到是两名陌生的女子,只嫣然一笑,便扭头入内。既没有问她们的身份,也没有问她们的来意。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女子惊人的艳色直让红玉看呆了眼。那女子浓妆艳抹,妆扮得如同街头倚门卖笑的娼女,眉眼间却看不出半分艳俗,衬着周围破旧的房舍,就如同一隻骄傲的凤凰飞入鸡窝之中。

红玉回头看着夫人,只见襄城君的面孔被兜帽遮住,露出的红唇微微抿紧,似乎下了决心,接着举足踏入门内。红玉虽然心怯,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後面。

屋内颇为狭窄,陈设倒还整洁。外间的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席,一名看着有几分寒酸的文士蜷身躺在上面,似乎已经睡熟。里间挂着一副半旧的竹帘,隔着竹帘能看到里面点着油灯,不时有氤氲的水雾从帘中飘出。

那艳姬衣饰甚是古怪,身上只有几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勉强掩住羞处,却极具美感,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黑色薄纱,白美的玉体大半暴露出来,走动时香肌雪肤在薄纱下时隐时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艳姬回眸看了裹在罩衣中的女子一眼,浅浅一笑,抬手挑起竹帘。只见屋内摆着一隻宽大的木桶,一个年轻的男子仰着脸靠在木桶中,他头上的髮髻已经解开,湿漉漉的头髮披散下来,旁边的木几上放着一套黑色的官服,上面摆着一顶簪着毛笔的进贤冠。看他的容貌,正是那个叫程厚道的傻瓜,只是此时他全身上下全无呆气,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眼底却隐隐闪着寒光。

襄城君慢慢走过去,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他,灯光下,那张艳如桃李的面孔充满了谨慎和戒备的神情。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让她进前,然後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边。

木桶旁放着一隻剥好的丝瓜瓤,丝瓜子已经去掉,只剩下金黄细密的内瓤。襄城君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让自己给他擦背。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襄城君挑起眉梢,面露愠色。她双手握在胸前,对那隻丝瓜瓤看都不看一眼,盯着程宗扬冷冰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洛都?”程宗扬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你说呢?”忽然间襄城君嫣然一笑,神情变得妩媚异常。她美目微微一瞥,娇俏地抛了个媚眼,那种妖艳的媚态,让程宗扬也不禁为之失神。与此同时,鼻端飘来一股淡淡的异样气息,猛然闻到似乎令人直想掩鼻,余味却香媚之极。

程宗扬恍惚间想到,难道这就是狐狸精所谓的骚味?

襄城君却是目光数变,然後转身就走。

襄城君刚转过身,就看到一隻茶盘递到胸前,却是方才的艳姬捧茶过来,两人险些相撞。

襄城君身形微闪,想要避开,谁知那女子的茶盘也同样移来,眼看茶盘就要撞到身上,襄城君纤手一伸,翘起两根玉指,按在茶盘边缘。

指尖微一用力,她却发现那隻茶盘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劲力刚一吐出,就如同泥牛入海,被人轻轻巧巧的卸去,倒像是她自己伸手想去接住茶盘,却手上一滑,几乎要把茶盘掀翻一般。

就在这时,茶盘往前略微一递,动作看似极轻,但襄城君力道已经用尽,被茶盘一推,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错愕之下,襄城君抬手挡住茶盘,劲力连吐,试图将茶盘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可那隻茶盘被艳姬稳稳托在手中,无论她如何变招,都无法推动分毫。

襄城君心下大怒,索性放开茶盘,抬掌往盘上的茶盏拍去。

木制的茶盘微微一旋,茶盏停在了襄城君掌中。

襄城君一手捧着茶盏,脸上终于露出惊骇之色。她这一掌拍出,就算是石盏也能拍得粉碎。可那隻茶盏却仿佛无视她的掌力,就那么被她轻轻拿起。

这并非巧合,而是那艳姬算准了她的出招,用茶盘托着茶盏一送,陶制的茶盏无论递出的角度,还是蕴藏的劲力都巧妙之极,不仅正好抵消了她这一掌拍出的力道,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间。

两人动作极快,从险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盏,前後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外人看来,倒像是襄城君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茶盘,伸手扶了一下,然後用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顺势拿起茶盏,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异状。

望着那名艳姬脸上浅浅的笑意,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丝惧色。她此前蓦然听到五原城的消息,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便连夜来找那个呆子。谁知见面之後她接连施展狐族秘术,那呆子却全无反应,襄城君暗叫不妙,知道这呆子并非狐族一脉,于是转身就走,不料又撞上这名艳姬。

藉着茶盘小小的比试一番,襄城君已经知道那艳姬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即便取自己性命,也轻而易举。如果翻脸的话,只怕自己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意识到实力的巨大差距,襄城君打消了翻脸的主意,嫣然笑道:“难为姊姊还给奴家送茶汤来。”那艳姬笑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主人饮了酒,容易口渴,你先去服侍主人用过茶水,然後再去给主人陪浴好了。”襄城君妖媚的面孔时红时白,手中的茶盏仿佛重逾千斤,半晌才回身往木桶走去。那呆子身边一个侍姬就有如此修为,他却装痴扮傻,潜入府中屈身为奴,想方设法接近自己,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谋划?襄城君想想就觉得背後发凉。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强忍着把茶盏砸到他脸上的冲动,双手奉上茶盏。谁知她刚弯下腰,膝弯处忽然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茶盏险些脱手。

那艳姬扶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心了。”襄城君强笑道:“多谢姊姊。”“哟,这可当不起。”那艳姬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就叫我卓姨好了。”襄城君怔在当场,望着那艳姬浓妆的面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

“别啰嗦了,”程宗扬道:“过来给我洗头。”那艳姬接过襄城君手中的茶盏,笑着推了她一把。襄城君这才发现,以自己的修为,在她手下就像婴儿一样,全无半点反抗之力。她只好跪在木桶後,一边挽住主人的头髮,一边忍不住朝那艳姬张望。

襄城君早已听说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可这样的念头简直是开玩笑,堂堂太乙真宗的教御怎么会出现在洛都一条陋巷之中?而且还浓妆艳抹,衣着暴露,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

也许只是同姓而己。襄城君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姓卓的女子又不只太乙真宗的卓教御一个。

襄城君想着,一边给那呆子沐髮。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呆子颈後,猛然间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呼吸之後,襄城君整个人都鬆懈下来,她挽着程宗扬的头髮,发出吃吃的娇笑,“你这呆子,好生不老实,来便来吧,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程宗扬心下纳闷,他回到住处,才知道卓美人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以卓雲君的修为,对付一个狐女可以说手到擒来。因此他打定主意,襄城君不来便罢,如果敢来,自己即便强吃,也要把她制住,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正如自己所料,襄城君发现不对,就萌生退意,然後卓雲君出手,把她强行留下。谁知襄城君会突然改变态度,亲热得令人难以置信。

襄城君娇嗔道:“这么久都没有音信,我还以为她忘了人家这个女儿呢。”“你是她的女儿?”“是养女啦。”襄城君道:“奴家是苏姨收养的孤儿,论血脉,比不上苏姨的天狐血脉,可也是狐族嫡传。苏姨当日原说旬日便回,没想到一去便是二十余年,一点消息都没有。直到去年奴家才听说她在五原城。苏姨走时,奴家年纪尚小,这个标记却是见熟的……”襄城君说着,双手拥住程宗扬的脖颈,伸出舌尖在他颈後舔了舔,吃吃娇笑道:“你这呆子,既然有标记还不肯说,骗得奴家好苦。”程宗扬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自己颈後那个耻辱的奴隶烙印。没想到却因为这个印记,才使得襄城君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襄城君一连串地问道:“苏姨眼下可好?为何去了五原城?这么多年都不通音讯,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她不回来看我?”襄城君满肚子都是疑问,喋喋不休问个不停。程宗扬随口回答,无非是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担心。她亲爱的苏姨如今还有些事,快则年底,慢则明年,肯定会回洛都一趟。

襄城君安下心来,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艳姬,在程宗扬耳边道:“她真是太乙真宗那位卓教御吗?”程宗扬笑道:“你猜呢?”“若看她的修为,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又怎么会……”襄城君打量着她身上的衣着,不由迟疑起来。

忽然她眼睛一亮,“莫非是苏姨的天狐秘典已经大成了?”襄城君兴奋地说道:“苏姨说过,天狐秘典一旦大成,不仅变化无穷,而且能惑人心智,任意驱使。苏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没想到竟然把他们的教御捉来当作奴仆。嘻嘻,倒是便宜你了。”程宗扬原本打算让卓美人儿亮明身份,一来震慑这个妖女,二来也好顺水推舟,让襄城君相信这些都是苏妲己的手段。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脸,程宗扬却突然间不想证实卓雲君的真实身份。也许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襄城君把卓美人儿视为苏妲己的婢仆吧。

程宗扬道:“她的身份你不用管。但你那位苏姨,与她是姊妹相称的。”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幸好自己没有得罪她。不过她与苏姨姊妹相称,在这个呆子面前却如同侍姬,这个呆子的身份难道还在苏姨之上?

“喂,你叫什么名字?”“程厚道啊。”“骗人!”“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打听打听去。”襄城君半信半疑,不过他名字即便是假的,他颈中的印记也做不得假。

“苏姨把这么厉害的人都交给你,看来你是苏姨的心腹喽。”程宗扬神情傲然地哼了一声,“何止是心腹?”襄城君笑道:“你年纪又不大,当然不会是苏姨最喜欢的那个人——不过苏姨让你来找我,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说得没错。”程宗扬咳了一声,“她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奴家这些年没有苏姨指点,只能自己修炼,那些法术又难得要死。”襄城君拥着他的脖颈,娇滴滴道:“呆子,你可一定要给人家美言几句。”程宗扬摸着她柔软的纤手,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要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了……”襄城君抬起上身,双手挽住衣襟一分,衣衫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具白艳的肉体。她双手托住丰挺的雪乳,娇声道:“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经修至第六层了呢……帅哥,你看奴家这对奶子美不美?”襄城君双乳确实很美,乳峰丰挺浑圆,饱满的乳肉又白又腻,像违反地心引力一样高高耸起,充满弹性。

“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襄城君媚眼如丝地说道:“江婕妤身材高挑丰满,乳房最是肥滑圆硕,白生生如同雪团一般,触手绵软,偏又丰挺耸翘,不管怎么揉弄,都不会变形。”说着她用两指捻住一颗樱桃般配乳头,娇媚地扯起,然後轻轻一鬆,丰满的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动起来,抖动出一片香艳的肉光。

第四章程宗扬双手枕在脑後,靠在木桶内,看着美貌的狐女身无寸缕,淫态十足地抚弄双乳,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

虽然对襄城君的肉体并不陌生,这样的展览秀却是难得。襄城君肌肤白滑,玉体丰满,双乳无论尺寸、形状、弹性,还是与身体的比例,任何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令人惊艳,却少了一丝真实的韵味。

“奴家腰身是仿的冯贵人。冯贵人腰身细软,轻轻一扭就艳态横生,是最好看的水蛇腰。”“那个被打入永巷的冯贵人?”“正是她。可惜那个美人儿得罪了侯爷,在永巷里面被人把腰打折了,如今只能让人拖着在地上爬。”“奴家的私处可是与田贵人一模一样呢……”襄城君用玉指分开下体,露出鲜美娇艳的秘处。仍然是完美的形状,完美的色泽,连耻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设置过,没有一丝杂乱。

“田贵人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不仅花容月貌,艳色倾城,那隻玉户更是生得光润柔腻,千娇百媚。不仅先帝喜欢,连阉奴也喜欢。她被打入永巷,那些监看永巷的阉奴,就最喜欢让她趴在巷子里,当众把玩她的阴户。”“不错不错。”程宗扬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她浑圆的丰臀,“屁股像谁呢?”襄城君吃吃笑道:“是合欢殿的沈美人。”她转过身,翘起雪臀,坐在木桶边缘。那隻白艳的圆臀在桶上晃动着,就像一团腻脂一般,饱满而充满弹性。

襄城君双手摩弄着白腻的臀肉,娇声道:“好不好看?”“好看是好看。但拼凑了这么多美人,你身上哪一处才是真的?”“自然都是真的。”襄城君娇笑道:“我们狐族虽然变化无穷,可也不是凭空变化。不过是看到别人的好处,用了姹狐心法一点一滴的改变过来。而且变的是肉身,骨骼变易不得。那些娇小玲珑的美人,奴家便是想学也学不来。况且也不是见到好的便随意拼凑,总要能化为己有才是。不然以奴家的身材,生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秀乳,岂不成了笑话?”“怪不得你的身子这么丰硕饱满,原来每一处都是挑选过的。”程宗扬摸弄着她的丰臀道:“你刚才说,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帅哥要是不信,奴家便把沈美人召来,让你赏玩一番。”“宫里的人你也能召来?”襄城君笑吟吟道:“沈美人如今在永巷,平日以舂米为生。到了夜间,便和那些罪奴跪成一排,被那些阉奴挑选侍寝。能前来伺候,是她的福份呢。”程宗扬手指沿着光润的臀沟一点一点滑下,然後按住那个柔软的凹陷,“这里呢?”“哎呀,帅哥……不要弄奴家那里……”程宗扬用指尖揉弄那隻软嫩的肉孔,“这里仿的是谁?”襄城君娇声道:“那里是奴家的本相……”“难怪又圆又小,一点褶皱都没有,跟一般的屁眼儿不一样。”程宗扬道:“这么丰满挺翘的大白屁股,里面的屁眼儿却这么小,真是有趣,哈哈……”卓雲君笑道:“有些狐狸拉出的粪便就跟枣核一样,一粒一粒的。这奴婢的後庭多半就是那种的。主子不妨试试她後庭的深浅。”襄城君求饶道:“奴婢後面还没用过……”“是吗?那头一次就归我了。”“奴婢後面不堪用的,待奴婢把後面变大一点,再让哥哥用。”“要变大还不容易?一会儿我就把它弄大了。”程宗扬趁着酒意把她拖到桶里,让她跪在水中。卓雲君掰开她白腻的臀肉,露出臀间那隻又小又嫩的屁眼儿,用清水濯洗。水光中,那狐女白臀嫩肛,妖艳无比。

“帅哥哥,轻一些……”程宗扬拿出一颗药丸,放到她屁眼儿中,然後挺起阳具,用力捅入。

“啊!”襄城君一声痛叫,雪团般的白艳粉臀颤抖着收紧。

狐女的後庭紧密无比,狭小得几乎插不进去,程宗扬用力捣入,充满弹性的肛肉紧紧包裹着棒身,就像被人紧紧握住一样。如果是平常女子,肛洞此时多半已经受创。襄城君的肛洞越绷越紧,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程宗扬放下心来,知道她屁眼儿小是小,但承受力惊人,于是一口气捅到根部,来个尽根而入,然後用力挺动起来。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热水中,只有头部和屁股高高翘起。随着程宗扬的抽送,水花不断泼溅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臀肉水淋淋散发着湿媚的艳光。

襄城君双手攀着木桶边缘,眉头紧紧颦着,被插弄得连声尖叫。卓雲君拿起她一隻手,放到臀後,让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圆的肉棒,一边笑道:“你瞧,是不是变大了?”摸着肛中的肉棒,襄城君羞态毕露。她讨饶道:“哥哥轻一些……奴家後面好胀……屁眼儿都要裂开来了……”程宗扬真气微吐,那颗药丸碎裂开来,融化在柔腻的肠道中。襄城君双目渐渐变得迷茫起来,螓首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来回摇摆。她臀沟上方的椎尾部位,慢慢伸出几根银白的毫毛,接着银光一闪,伸出一条银色的狐尾。毛绒绒的狐毛又鬆又软,在臀後来回摇晃。

程宗扬一把揪住狐尾,襄城君浑身一颤,然後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样,变成绵软无比。

程宗扬一口气插弄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襄城君屁眼儿被肏得发烫,整隻雪臀都被幹得乱颤,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

襄城君臀间留下一个直通通又粗又圆的肉洞,能清楚看到肛内的嫩肉还在不住痉挛。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师亲手制成的毒品,效力果然惊人,襄城君吃吃娇笑着,任人摆布。程宗扬站起身,把襄城君抱到腰间,分开她的双腿,架在桶上,然後从下方挺身而入。

襄城君下体敞露,蜜穴悬在半空,那根肉棒在她湿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每一下都捣入蜜穴尽头,重重撞上花心。

襄城君仿佛升上雲巅,一边失神地尖叫着,一边摇头摆尾,她长髮散乱,毛绒绒的狐尾在丰臀上扫来扫去。

眼前如雪的肤光一闪,一条白美的玉腿迈入桶中。卓雲君浑身赤裸,含笑进入木桶,从後面抱住那个妖艳的妇人。襄城君高耸的双乳被人握住,接着乳头被人挟紧,熟练地揉弄起来。她叫声愈发尖亢,随着肉棒的进出,下身淫液泉涌。

程宗扬与卓雲君相视一笑,双唇吻在一处。那个妖艳的狐女被他们两人夹在中间,丰腴的肉体像条白蛇般蠕动着,前後奉迎。充满肉感的雪乳丰臀被揉弄得不住变形。

小婢红玉靠着门柱席地而坐,她闭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似乎正在做一个美梦。室内的淫声浪语像被罩在一隻玻璃瓶中一般,没有泄漏丝毫。……程宗扬直到天色大亮才醒,卓雲君早已返回北邙,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榻上那条揉成一团的亵衣,诉说昨夜的荒唐。毛延寿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当自己昨日太过劳累,沾上枕头便睡熟了,丝毫不知道昨晚还有人来过。

程宗扬随便洗漱过,便和毛延寿一道出门。他本来想去酒肆取回车马,顺便看看老敖他们酒醒没有,结果刚出坊门,就被一股肉香吸引过去。

对面的金市大门敞开,坊内临街几间食肆用大鼎煮着羹汤,浓白的骨汤不住翻滚,散发出阵阵香气。旁边的漆盘里盛着大块大块煮熟的猪肩肉,大筐中摆着成堆的雪白蒸饼。食客们拿出几文钱,便能买上一大碗浓汤,然後指点着叫人割下一块猪肩,在案上剁得稀烂,再洒上椒盐、香葱,夹在饼中,便是一顿美味的早餐。

程宗扬昨晚只剩喝酒了,肚子还空着,见状要两碗羹汤,两块肉饼,和其他食客一样席地而坐,伏案大嚼。一口浓汤下肚,整个胃里都暖和起来。毛延寿一边吃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不时用箸尾在袖子上画着什么。

程宗扬喝了半碗羹汤,感觉残留的酒意全部驱散,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拿着肉饼慢慢吃着,见毛延寿在衣袖上画得认真,连饭都忘了吃,不由笑道:“画什么呢?”毛延寿回过神来,“小的见这市中人物纷纭,不由技痒,一时失态,让家主见笑了。”“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有什么好画的?”毛延寿一向逢迎拍马,专捡好听的说,但谈到画技,却罕有的反驳道:“家主此言差矣。画鬼容易画人难,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才是丹青大道。”“是吗?我看有人画些山山水水,花鸟鱼虫,不仅能大把大把的换钱,品位还挺高。”“小的不敢说山水静物只是画中末技,但以小人之见,山水花鸟终究是山水花鸟,千载万载亦不改其色,前有古人,後有来者,其技唯有写实写意之分。市井则不然,人乃万物灵长,虽是一日之内,一人之面,或喜或怒或思或悲,不一而足。此其表耳,若是丹青圣手,点滴之际,或奸或直,聪颖愚鲁,贤与不肖,其思其想,其行其止,跃然纸上。此乃丹青之大道。”毛延寿越说越起劲,指点着市中往来的行人道:“家主且看,此一後生年不及弱冠,步履匆忙,面带饥色,腰间却佩着一方青玉,当是出身尚可,其後家道中落,不得不入市谋生,然其志气可嘉,描摹时眉宇间当有三分希冀。再如门外胥吏,肥头大耳,满面虬鬚,喝斥商贩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然其衣多尘土,裤有陈垢,可见家无贤妻。绘其凶狠之余,笔端当存三分怜意。”毛延寿抬手指着远处,“再如街角那位老者,敝衣烂鞋,犹如丐者,其袜虽是上等棉料,却髒旧难辨。再看其以垂暮之年,与一群斗鸡儿混迹一处,见得一鸡便双目发亮,可见此翁老不正经。其少年之时,多半是斗鸡走犬之辈,至老无恒产,略有钱铢,便挥霍一空,描绘此等人物,颓唐中当有三分痴顽,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悲凉……哎,家主,家主……”老头蹲在墙角,眯着眼睛,乐呵呵看着场中。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斗鸡商量半晌,然後选出两人。

东边少年抱的斗鸡赤冠黑尾,往地上一放,那鸡立刻绷直身体,高耸着头,爪、胸、颈、首,斜着昂着一条直线,然後发出一声尖啼,它胸脯肌肉隆起,中间凹出一道细线,金色的羽毛凌乱不堪,显然此前已经斗过多场,唯有黑色的鸡尾依然完整,骄傲地高高耸起。

少年们吆喝道:“下注!下注!”“我押十钱!赌黑尾胜!”另一边的少年嗤之以鼻,阴阳怪气地说道:“西城的小子们,你们都输三场了,再输连裤子都没了。”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讥,“东城的蛤蟆们,没见识过我们黑尾的厉害吧?我押二十钱,赌黑尾赢!”“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好鸡!”对面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隻斗鸡放在地上。那隻斗鸡褐羽棕爪,落在地上只微微舒展了一下双翼,翅上的羽毛紧绷绷的,仿佛一整块生锈的铠甲,接着昂起头,一动不动。

周围除了东西两城参与斗鸡的少年,还有一群纯粹的围观者。见到东城少年抱出的斗鸡,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看!这鸡斜瞪着眼,羽毛一动不动,这叫呆若木鸡!最顶尖的斗鸡!”“羽毛不动,眼珠子一直在动,这叫什么呆若木鸡?”“那是黑尾在绕着它转呢,它要连眼珠都不转,那不成了死鸡?”接着有人叫道:“二十钱!我押东城的褐羽胜!”“十钱!押褐羽胜!”东城一名少年傲然道:“一枚银铢!黑尾要赢,就都是你们的!”人群里一阵轰动,没想到有人拿一枚银铢来押褐羽赢。洛都斗鸡成风,最顶级的斗鸡坊,一局胜负不下千金。这些市井少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一隻上好的斗鸡,有资格进入斗鸡坊一决胜负。在他们中间,黑尾可以称得上是明星斗鸡,要不是城东的少年专门寻了一隻斗鸡,夸口斗遍城西无敌手,黑尾的主人还不肯让黑尾下场。

不过片刻工夫,场中便放了两小堆钱铢,围观的众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赢,三成押的是褐羽,两边的钱铢倒相差无几。

老头凑过去,拢着手一脸讨好地说道:“我也押一个?”“赶紧的!买定离手!”老头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铢,偷眼看了看,挑出一枚最旧的,狠了狠心,递到场中。

还没等他说押哪一边,就被人不耐烦地拦住,“最少五钱!”“一枚铜子也是钱啊。”“没钱滚蛋!别碍事!”老头讨好地说道:“我就凑个热闹,沾点儿喜气……”“拿一文钱也往这儿押?你是来捣乱的吧?”“我就是瞧瞧……哎哟,你瞧这鸡!不得了啊!”那老头一连串的马屁拍过去,人家连眉毛都没动,“没钱?一边玩去!”老头没奈何,又不甘心收手,在人群里找了几个七八岁的小毛毛头,一番花言巧语,拍着胸脯保证能大赚一笔,诳了几个小屁孩,合伙凑了五枚铜铢。老头攥着钱犹豫半晌,最後押在黑尾一边。临到开场又改了主意,一把抓过来,放到褐羽那边。

金市本来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场,老头出尔反尔,顿时引起众怒。西城的少年固然不高兴,东城的少年也觉得这老头着实惹人讨厌,顿时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过来。

老头权当没看见,拢着手蹲在场边,满脸振奋地看着场中两隻斗鸡,一张老脸容光焕发。

黑尾绕着褐羽越走越快,忽然羽毛一振,伸长的脖颈上绒羽直竖起来,凌乱的羽毛一阵摇晃,红着眼睛扑了过去。褐羽蜷着一条腿,以金鸡独立地姿势斜眼看着对手,黑羽磨利的尖喙啄来,它避也不避,只头一偏,往黑尾翼下啄去。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那层铠甲似的羽毛只被啄出一个小坑。褐羽却一口从黑尾翅上啄下几根羽毛,让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乱,羽下渗出血迹。

褐羽一击得手,前来挑战的东城少年顿时喜笑颜开。在黑尾身上下了赌注的少年大声鼓噪,给黑尾鼓劲。

两隻斗鸡翻翻滚滚恶斗起来,黑尾不愧是常胜将军,充血的鸡冠高高鼓起,双翼像风车一样张开,在空中飞腾。另一边的褐羽微微张着双翅,用厚实的羽毛挡住对手的尖喙利爪,稳稳向前迈步,偶有反击,必定溅血。

场中鸡羽乱飞,两隻斗鸡斗出血性,疯狂地扑击对手。眼看黑尾的羽毛越来越少,老头脸上的皱纹也跟菊花一样绽开,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场中的斗鸡,拢在袖里的双手也伸出来,乐滋滋搓着,似乎对面那一堆小钱钱正冲自己招手。

忽然身後有人道:“哟,乐着呢?”老头扭头一看,赶紧陪上笑脸,“您乐!您乐!”程宗扬风轻雲淡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呢?”“这不刚进城吗?”朱老头眼睛一亮,盯着程宗扬手里半张肉饼,狠狠咽了口吐沫,口水涟涟地说道:“吃着呢?”“少废话!死丫头呢?”“我这不正找她吗?”朱老头左顾右盼,喃喃道:“这丫头跑哪儿了?”程宗扬一听就急了,劈手揪住朱老头的衣领,“你把人丢了?”“哎!哎!小程子,你别急啊。那丫头指定没事。”朱老头道:“钱都在她身上呢。紫丫头说钱搁我身上不放心,全都给我要走了,她身上带着钱,能有啥事?我可是饿了三四天了。”“什么?你们两个三四天都没见面了?”“前天她走的,再往头里两天,紫丫头说大爷挣俩钱不容易,路上省着点,到了城里好吃你的,我听着是这个理儿,头两天就在饿着。”“行啊。饿了三四天,还有心思玩斗鸡,你这是有钱烧的吧?”朱老头精神一振,“这可不一样!大爷身上就剩两个铜子,进城正犯难呢,谁成想,运气好啊!正好碰上斗鸡的!这场一赢,一文钱变两文钱,再赢一场,就是四个铜子,再赢一场就是八个,再赢一场就是十六个……小赌怡情,大赌发家,全指望这一文钱了。”“你要连赢上六十场,整个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吗?”“瞎说,哪儿有那么多?最多赢个房子。”朱老头美滋滋道:“赢个房子也不赖……”“万一输了呢?”“铁定赢!大爷这眼睛毒着呢!”朱老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瞧见大爷押的那鸡了吗?斗到这会儿,羽毛一丝都不乱!”程宗扬往场中瞥了一眼,黑尾还在上下翻飞,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已经是强弩之末。另一边的褐羽虽然不会飞腾,却一步步走得极是稳健,羽毛上只有几个浅浅的小坑。

“这鸡的羽毛这么结实?”“小程子,你这就不懂了吧?斗鸡这事,大爷可是行家!”朱老头低声道:“外行看不明白,大爷可是一眼就瞧出来——这鸡羽毛下面是刷过胶的!要不连飞都飞不起来呢?羽毛都粘实了。”话音未落,场中突然一声尖啼,黑尾高高飞起,利爪探出,闪电般落在褐羽胸口,像铁钩一样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褐羽铠甲一样的双翅使劲挣扎几下,然後倒在地上,黑尾跃到褐羽身上,利爪紧紧扣住它的脖颈,偏着头往它胸前的伤口狠啄,鲜血四下飞溅。

朱老头目瞪口呆,眼看着自己的一文钱拍着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

场中少年大哗,这一幕实在太快,黑尾本来节节败退,谁知忽然飞起一蹬,对面的斗鸡就血溅当场。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本来能赚个六朝的,这下没了。”朱老头用髒兮兮的衣袖擦着眼,一脸不相信地说道:“咋回事?咋回事?”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西城这些狗贼!在鸡爪里藏了刀片!”“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见有刀片?”“打!打西城这帮狗贼!”“东城的小贼敢到我们西城来撒野?揍他们!”场中顿时大乱,两边拳脚交加,黑尾的主人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斗鸡,然後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远远躲在安全的位置,抱着斗鸡亮出鸡爪,义愤填膺地大骂东城的少年输不起。东城的少年只当没看见,先出口恶气再说。两边虽然打得激烈,但颇讲道义,一不碰对手的斗鸡,二不乱动下注的钱铢。朱老头厚着脸皮去讨自己一文钱的赌金,结果被骂了回来。倒是信了他的忽悠,合伙下注的几个小屁孩,哭天抹泪地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要他还钱。最後还是程宗扬掏出钱打发了他们。

程宗扬扯着朱老头离开,朱老头还在长吁短叹,“这世道!还能不能安安静静斗回鸡了?”程宗扬提声道:“来碗羹汤,一个肉饼。”毛延寿有些诧异地长身而起,拱手道:“家主。”程宗扬介绍道:“这是毛延寿毛先生。丹青圣手。这是朱八八,商会里打杂的。”毛延寿客气地说道:“原来是朱先生。”朱老头倚老卖老地说道:“是小毛啊。往里边挪挪。”说着毫不见外地捧起毛延寿的汤碗,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下去半碗。

毛延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讲究的老家伙,直看得目瞪口呆。程宗扬只好解释道:“别介意啊。他饿了好几天了——反正你那碗也没怎么喝。给你换一碗算了。”朱老头半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中气十足地冲着食肆嚷道:“刚才那碗多加杂碎!弄个大腰子!抓把肥肠!”程宗扬安慰毛延寿,“再给你另外要一碗得了。”毛延寿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话找话地寒喧道:“朱先生口味挺重啊。”朱老头大咧咧道:“叫啥先生?叫大爷。这肉羹就得喝味儿冲的。小毛啊,给你也添个腰子?”毛延寿摆手道:“这就好,这就好。”程宗扬道:“怎么样?”朱老头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摇头道:“这世道,人心都败坏了……就剩这腰子味儿还地道。”程宗扬黑着脸道:“慢点吃,没人抢你的!”朱老头呼呼噜噜扒了半碗杂碎羹汤,舒坦地呼了口气,然後苦着脸道:“他们不肯认啊。”程宗扬一怔之下,顿时大喜,“他们不承认死丫头是门人?太好了!我看咱们也别折腾了,就这么着吧。就当你们这一支绝後算了。”“就算我愿意,紫丫头能愿意吗?”“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跟她说!”“你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朱老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丫头可是要面子的。”程宗扬哑口无言。被岳鸟人遗弃,已经是小紫的心结。现在朱老头带着她归入黑魔海门墙,又被拒绝,可以想像她的心情,两次被当成弃儿啊。

“收个弟子还管这么宽?”“要不我怎么只有阿巫一个弟子呢。”朱老头道:“没拜过魔尊,算不得列入门墙,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拿回玄天剑,什么时候让她拜魔尊。”“凭什么啊!”“玄天剑咋丢的?”程宗扬又一次哑口无言。就凭鸟人当年办的那事,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剑换小紫列入门墙,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说到底,小紫还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给坑了,这鸟人真是害人不浅。

“玄天剑去哪儿找呢?”“那么要紧的物件,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吧?”没错。玄天剑作为黑魔海镇教三宝之一,鸟人抢到手总不会随便乱丢。当年剿灭黑魔海巫宗,八骏可都是出过力的,当事人还有一堆,总能问出些线索来。

程宗扬放下心,“入门暂时不说,大祭的事呢?”“押後了。”朱老头道:“玄天剑都丢了,还有什么脸去祭祀先人?”话虽这么说,朱老头脸上却露出一丝慎重,程宗扬也觉得蹊跷,二十年大祭对于黑魔海来说是多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推迟?即使少了玄天剑,也没有祭祀的时日来得重要。鸟人消失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因为祭品不足,星月湖八骏就把他的祭日往後推的。

“有点古怪啊?”朱老头没有作声,只捧着碗猛喝。

“不想说就算了。但提到玄天剑,我倒有个想法……”程宗扬道:“姓岳的消失之前,曾把一批东西运到洛都……”朱老头从碗里抬起脸。

“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宁愿运到洛都,也不敢留给星月湖那些爷儿们呢?”“谁接的手?”“严君平。”朱老头把碗一舔,站起身,“走,找他去。”程宗扬大吃一惊,“你认识严君平?”“可不是咋的。严大裤裆嘛,当年他偷老乡家的狗被人逮住,还是我替他求的情。”“这是哪年的事?”朱老头眨巴着眼睛琢磨一会儿,“村里有狗那年吧。”“幹!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咋了?”“他都失踪半年了。”“瞎说,”朱老头吹着鬍子道:“我昨天还恍惚看见他一眼。”“别恍惚啊!真是他吗?在哪儿见的?”“城西,要不就是城东。”程宗扬沉着脸道:“延寿,你回去说一声,我去城西办点事。中午要是不回来,你们就把老头那驴杀了,晚上吃驴肉汤。”“是。家主。”“小程子,你可不兴这样啊。”“想保住你那驴就赶紧走!”第五章金市紧邻着城西的雍门,两人穿过城门,程宗扬立刻问道:“死丫头去哪儿了?别说你不知道。”“说是去散散心。”说着朱老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丫头有点不高兴。”“那个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程宗扬牢骚道:“黑魔海的传人很光彩吗?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头既然想要,他还敢不给?这不纯粹是活腻了吗!”“丫头要面子,我那位师兄也要面子。”朱老头道:“玄天剑就是黑魔海的面子。”程宗扬沉默半晌,然後道:“你真见着严君平了?”“严大裤裆……”“打住!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叫的,他如今是书院的山长,你把人家年轻时的绰号挂在嘴边,我听着浑身不舒服。”“他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啥?”朱老头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是他。”“他一个人?”“一帮人呢。骑着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样。”严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扬略一琢磨便明白过来,洛都权贵如雲,严君平如果扮成奴仆进入某个豪门,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难怪以斯明信和卢景的手段都找不到他。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织,朱老头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半个时辰之後,他在一处山坳前停下来,“就在此地。时间是两天前的傍晚,当时他黏了浓鬚,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马往北去了。”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距离,换成自己,恐怕连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头眼睛够贼,又和严君平相识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只怕卢景在场也无法认出严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吗?”“奴仆的服色都一样,顶多是腰牌不同。”程宗扬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权贵的苑林?”“几十家总是有的。”“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问,看两天前有谁家的奴仆进山。”“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怎么肯下笨工夫了?”“不管巧办法,笨办法,能见效才是好办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幹,你这一把年纪的,不用我教你吧?”朱老头道:“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跟谁学的?”程宗扬叹了口气,“卢五哥。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不费什么劲就办妥当了。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深,才显出巧来。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有一个我见过。”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跟在天子身後,”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幹什么呢?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漫步,他披髮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双手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髮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後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山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髮。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神经病。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他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啧啧称奇,“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这不瞧稀罕吗?”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还有喜欢小相公的呢。”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他听不见?”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後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程宗扬闪身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样,双手长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朱老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敬仲一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于此,难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多谢侯爷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神,他恭敬地施礼再拜,然後足尖一点,往後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後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大法强些。”“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欢暴体田野。”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幹嘛?”“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我幹!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幹!他不会是蔡伦吧?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远远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隻轮毂弹得飞起,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朱老头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蔡敬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车,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

山势渐深,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自己追到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还是用了什么遁术。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整齐无比。只是年深日久,石隙间长满杂草,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但大体还保持完整。

山路尽头,隐约是一处陵园。北邙到处都是坟墓,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遇不上才是怪事。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规模颇具气势,但墓道两侧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翁仲,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芜的模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似乎离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他对墓地没兴趣,也没有多理会。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按说她来到洛都,应该立即来见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不会没有一点音讯——连点影子都没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难道是去办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准备雪耻……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又立刻否定了。如果这样,死老头绝不会没事人一样,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

至于巫宗对小紫的刁难,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缺德,把人家玄天剑抢了,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蹊跷的是推迟大祭,程宗扬心下揣测,玄天剑只是个借口,巫宗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争夺天命侯的称号。结果小紫下手太狠,大祭还没开始,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格,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迟大祭,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毕竟被卓雲君险些腰斩,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好重新培养传人——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也没有拜过魔尊,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扬边走边想,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正与後面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石径穿过,见这边有人,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他身材不高,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脸上最醒目的是疤痕,从眉间到下巴,几乎遮住半张面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後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上汤脚店最後一个目击者!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难道他认识自己?

程宗扬飞身追去,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好像不久前还在哪里见过。这根本没道理,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居然认识自己,而且不久前还见过,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扬提声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那少年一听,跑得更快了。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脚步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风般越追越近。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声。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闪,钻进一片藤萝。程宗扬拔出匕首,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紧接着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藤条。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程宗扬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涧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样,良久才掉到涧下,然後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水花。程宗扬呼了口气,再看那少年,已经踪迹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还是跳了过去——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涧,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个撑杆跳。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这山涧实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等自己攀到涧底,早就走得没影了。如果死了——晚点去那尸体也不会跑。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跃回山崖,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程宗扬知道,一些小线索中,往往有大惊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草之间。

程宗扬分开枯草,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除了蛇行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赑屃。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满利齿,神情凶猛,龟甲坚实,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这墓主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扬跃上石兽,用匕首挑开藤条,寻找墓主的名讳。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经彻底凉了。那碑上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直想骂娘,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连名字都不留,又没有人祭奠过,难道这是空墓?谁闲的没事,造个空墓放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安葬?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头,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

程宗扬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顿时凝住。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杨为记,不留坟冢。有资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职不同,坟冢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圆形。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座圆冢。这会儿凑近一看,才发现碑後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平——这是被称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扭头看石碑後端看去。由于背阴,碑後的藤蔓稀疏了许多,隐约能看到碑後的字迹。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後,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後面的字迹,文字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戾太子据。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戾。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太子。最後一个字是墓主的名讳:据。既然在汉国,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先祖蒙冤自尽,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淡淡说道:“昔日我获封阳武侯,群臣为先祖议谥,由我选择谥号。最终我选了这个戾字——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议,便以戾字为定。其实我选此戾字,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戾字加水,则为泪字,以此为祭。”“那你怎么没有……”“没有当天子是吗?”朱老头望着山外,“我虽是皇孙,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废为庶人,後来虽被列入宗室,但与平民无异,生长于民间。当时曾祖尚有子嗣,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能继承帝位。十余年间流连市井,斗鸡走犬,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快意恩仇。”朱老头低叹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来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准备替换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辅政的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与吕氏联手,废黜了那位天子,等废黜完才发现,近支宗室已经荡然无存,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辅政大臣找到我,请我入宫,禀明太后,欲立我为天子,太后下诏,先封我为阳武侯,然後开始筹备登基事宜。当时我尚未婚娶,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作为正妻。”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玩笑道:“你当时有相好的了?”“没错。如果不是朝廷来人,我便准备成亲了。”朱老头道:“她是一个小官的女儿,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我那时年轻,直接告诉吕家,我已经定过亲事,非卿不娶,让他们不必操心。”“没多久,有人送来一壶酒,说是宫中所赐。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当着使者的面,喝下那壶鸩酒。”“等我赶到,阿君已经过世。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又准备入宫去杀太后,却被羽林天军阻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而我则开始逃亡。那几年我化身乞丐,混迹于江湖,甚至投入佛门,装成和尚,但一直被吕氏的死士追杀。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投入黑魔海门下。”“待我毒术大成,便返回洛都。两个月中,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吕家发疯一样找我,甚至请来焚老贼,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要与我决战。那些人怎么是我的对手?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远赴南荒。”老头说得虽然平淡,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甚至对抗整个汉国,这老头真豁得出去。

“那叶媪呢?”“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我与吕氏结仇,连邻居也遭了殃,只好改名换姓,与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刚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从未见过阿君,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那时候我剃度为僧,她们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等我回来复仇,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而且……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朱老头怅然道:“当时我劝她离开,她却和我大吵一通。”可以想像老头当时的心情,九死一生回来报仇,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扬同情地说道:“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朱老头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程宗扬咳了一声,“大爷,我问件事,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哦?”“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你後悔过吗?”“当然後悔过。”朱老头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小心一些,阿君本来不该死的。”“我是说,一边是阿君,一边是天子之位,让你重新选,你会选哪个?”“一边是紫丫头,一边是天下,让你选呢?”“我当然选天下。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还用选吗?”朱老头感叹道:“小程子,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哎哟,八八爷,你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呢?”“行了,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但看她恨我的样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太后因为父兄之死,对朱老头恨之入骨,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道,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就随手杀了。这要让太后知道,该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还搜罗那些手下,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做梦都想。”朱老头道:“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许能杀掉吕家几十人、上百人,但要让吕氏灭族,只是痴心妄想。这些年,汉国的天子已经换了三位,吕氏仍然是后族。我收下阿巫,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变强,我才终于想通,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然後呢?”“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程宗扬苦笑道:“我可不想当天子。”“我只要灭了吕家,换一个天子。”“为什么要换天子?”“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後裔。”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

“还有吗?”“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我连见都没见过。”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老头本来就不乾净,作案累累不说,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吕家想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

“最後一个问题——你真的当过秀才吗?”“那当然。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整个太学,从教书的博士,到刚入学的弟子,所有读书人里头,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侠儿里头,我是读书最好的。”“你就接着吹吧。蔡常侍呢?”蔡敬仲双目紧闭,半裸着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程宗扬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着呢。”朱老头道:“你逮个太监幹嘛?你屋里用得上吗?”“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观。等风声过了,把他弄回临安去。喂,知情人都灭口了吧?”“就剩这个活的。”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拍拍蔡敬仲的脑袋。

程宗扬赶紧拦住,“乱拍什么?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万一拍出啥毛病,你赔得起吗?”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对外界一无所知。按老头的说法,保证放半个月都不会坏,连水都不用浇。

本来找严君平的,结果半路抢了个人,还是个太监。如果是个小太监,丢了也就丢了。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太后的亲信。他在野外遇袭失踪,肯定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这些都是小事。

朱老头道:“小程子啊,鱼都给你捞来了,你是打算红烧?还是清蒸呢?”“你就瞧着吧。”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自己往我碗里钻。”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盯着远处一片草丛,衣袖微微扬起。

“别动手!我自己出来!”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站起一个人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卢五哥,怎么是你?”第六章卢景拎着一隻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边撅着屁股捡豆子吃,一边道:“我遇见那个拉胡琴的瞎老头。原来他被人接到驿馆,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处。我在驿馆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你说他们在山上往洛都张望?他们在看什么?”“望气。”卢景道:“他们是来自魁朔的胡巫。我听他们与随行官员交谈,据说洛都有天子之气,却不在两宫之内。”“别开玩笑!那个拉胡琴的老头是个瞎子,望什么望!”“你倒是长着眼睛,见过天子之气什么样吗?”“这些胡人不会是来蒙事的吧?”“谁知道呢。反正领头的是个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那五哥你怎么跑这儿了?”“他们往这边来了。”程宗扬有点糊涂,“来幹嘛?”“好像是天子之气在这边吧。”说着卢景和程宗扬都扭头看着朱老头。朱老头被他们看得发毛,“瞅啥呢?瞅啥呢?”“八八爷,你要是当了皇帝,可千万给我封个大官。”程宗扬道:“我这人也不挑剔,一字并肩王什么的,随便给两个就行。”“你咋不自己去当呢?”“我不行。”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咱没那个福份,天子之气怎么也落不到我头上。不过你年纪这么大了,当天子挺费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个娃,给你当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後宫,太麻烦不是?”“有啥麻烦的?大爷要是当了皇帝,先把你弄宫里。阉人那点手艺大爷刚瞧过,那活儿太糙。大爷给你弄点药,保证你走着走着,那话儿自己就掉了。”“好说。”程宗扬大方地说道:“只要死丫头答应,我是没所谓了。”三人一边说,一边在林中飞掠。来的有一群胡巫,还有朝廷的官员,八成也不少了宫里的太监。无论是朱老头,自己和朱老头的关系,还是只包了屁股的蔡常侍,没有一个能曝光的,让人瞧见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卢景扛着一无所觉的蔡常侍,叹道:“我是没想到你们玩这么大。娘啊,弄个太监满山乱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程宗扬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两声,“我这不是还带着伤吗?八八爷,要不你搭把手?”朱老头嗤之以鼻,“你见过让皇上幹活的吗?”“不对!”卢景忽然停住脚步,“这边有人来过。”他俯身看着地上的痕迹,“是那些胡人。他们分散开了。”“咱们也分散。”程宗扬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观碰面。”卢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扮起来,用药水把他面孔抹得蜡黄,还戴了一副鬍鬚,看着就像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三人分头行动,程宗扬有意坠在最後,他现在一个人,即使被人撞见也好混过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烟柱,看方位,正是刚才那处戾太子墓的位置。紧接着又一根烟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一共七根烟柱从林中升起,程宗扬看着七根烟柱的方位,然後转身往正北方向掠去。

七根烟柱排列成北斗七星,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还有第八根——群星之主,紫微星的位置。

几名披髮的胡人携带着各种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面是一个戴着鹰形金冠的大巫,他额上留着深深的伤疤,胸前佩着骨制的项链,两耳垂着圆锥形的金制耳环,腰间插着一柄狼头匕首。手里捧着一枚铜镜。後面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两个胡人巫师搀扶着,艰难地迈着步,最後面是一个身穿绣衣的汉朝官员,带着几名精悍的军士。

最前方的巫师停下脚步,盯着铜镜看了片刻,然後开口道:“江直使,北极星位当在此地。”那位姓江的绣衣直使体形高大,身姿挺拔,颌下留着长鬚,面容颇为威武。他微微颔首,“请大巫作法。”那巫师挥了挥衣袖,随行的军士取下背囊,倒出晒乾的狼粪,两名胡人蹲下身,将狼粪一一摆列整齐,洒上几种味道刺鼻的药粉,然後将十几支芦管插入地上,只露出被芦苇内膜覆盖的管口。

为首的巫师躬下身,态度恭敬地对着盲眼老人说了几句什么。盲眼老人一手摸索着琴弦,良久才拨了一下。其中一根芦管应声而振,管口的薄膜破开,飞出一股极细的轻灰。

为首的巫师抬手抛出一隻金环,将那根芦管套在正中,两名胡人立即移来狼粪,架上细木,用火石点燃。

一股浓烟笔直升起,与下方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就在这时,一名军士忽然喝道:“谁!”说着反手摘下龙首雕弓,搭上羽箭,张弓对着山林深处。

程宗扬认出那个姓江的官员,正是自己从舞都来时遇见的绣衣使者。他好奇那些胡人的施法仪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军士纷纷举弓搭箭,指向自己的藏身之处,只好喊道:“我是过路的。”姓江的绣衣使者皱了皱眉,从魁朔召来胡巫望气,是太后私下的吩咐,连天子都不知晓,无论是主持其事的自己,还是随行的羽林军士,都是由太后和主掌南北二军的吕氏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这人不小心撞见,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绣衣使者抬起手,正准备下令射杀那人,後面的盲眼老人却说了句什么。

为首的巫师连忙道:“江直使,请慢!这人是琴大师的故交。琴大师曾受过此人的恩德。”“既然是琴大师的故交,那就罢了。”姓江的绣衣使者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人,记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结。

那巫师道:“琴大师想请先生说几句话。”程宗扬暗暗鬆了口气,没想到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记住自己的声音,而且看他所受的礼遇,在部族的地位相当不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程宗扬还是做足礼数,拱手道:“在下见过琴大师。”胡琴老人说了几句,为首的巫师替他翻译道:“琴大师很感激先生当日的帮助。若有机会,希望能请先生到魁朔部作客。”“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接着那巫师从皮囊中取出一隻金饼,“这是琴大师的酬谢,也是请先生前往魁朔的路费。”胡琴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虽然言语不通,但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程宗扬坦然接过金饼,“那我就不客气了。”胡琴老人又说了几句,巫师道:“还有一件事,当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大师说他因为目盲,无法回答,可以告诉先生的是:那位搀扶他的好心人是个女子。”程宗扬浑身一震,接着又听见那巫师道:“和她一起的也是。”……笔直的狼烟被远远甩在身後,程宗扬还没有回过神来。

女人!上汤脚店最後两名目击者,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两个女人!难怪这对主仆会像消失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她们显露的身份完全是假的。

疤面少年是个女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程宗扬忽然腾身跃上树枝,往那处自己险些失足的山涧疾掠过去。

山涧崖壁极陡,有些地方光滑得连猿猴都无法攀爬。程宗扬用珊瑚匕首钉在崖壁上,像壁虎一样游到涧底。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终于找到那隻包裹。包裹被一块溪石挡住,此时吸满了水,沉重无比。程宗扬捞起包裹,在石上打开。包裹内放着几条精美的被褥,最里面赫然是一张洁白的鹿皮!……上清观内一片寂静,卓雲君在静室内安静地煮着茶。

程宗扬盘膝坐下,先问道:“小紫来过吗?”卓雲君神情错愕,“妈妈来洛都了吗?”“应该是到了,不知道在办什么事。你多留意一些。”“是。奴婢知道了。”程宗扬口气随意地问道:“合德出去了吗?”卓雲君乍然听说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乱,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城里买药,午时才回来。”去城里买药用得着带上白鹿皮吗?就算是想换钱,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谁敢私下买卖?

“卢五爷和殇侯爷已经到了。”“你见了他们?”卓雲君柔声道:“没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面,只让弟子请他们入观歇息。”程宗扬起身道:“我去见他们。等合德回来,通知我一声。”“是。”……卢景和朱老头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两间打通的静室悄无声息,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程宗扬拉开门,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两个人虽然没有作声,室内的情形却不是一般的热闹。

卢景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柱着竹杖,翻着白眼贴着墙根蹒跚而行,活像一个饿了半年的乞丐。老头比他更狠,拢着手,一瘸一拐地走着,两条腿怎么看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的那条腿脚掌还向内翻着,几乎是用脚背在走,那模样比卢景更惨十倍,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两人贴着墙根一个顺行,一个逆行,在室角撞到一处,各自哼了一声。卢景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手指一转,收起破碗,换成一隻铜铃。接着手一抖,竹杖顶端落下一条长幅,上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碗口大的墨字,然後衣服一翻,变成一件半旧的道袍,仍然翻着白眼,一边摇铃一边迈步而行,如同游方道士。

朱老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隻铁箍,往头上一套,变成一个头陀,然後竖起手掌,口喧佛号,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只不过衬着他猥琐的嘴脸,倒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孙猴子。

两人各自绕了半圈,又撞到一处,朱老头张手就要化缘。卢景收起铜铃、竹杖,手掌往头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条布巾,接着摘下胸口的八卦图,把腰带一放,在腰侧打了个结,然後从怀里抽出一条白手巾,搭在肩上,变成一个跑堂的小二,不耐烦地朝朱老头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朱老头摘下头箍,用一块髒兮兮的手帕往头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後挺了挺胸,努力把破旧的衣衫拉平,看起来勉强有点像落魄的学子,只不过他的模样也太落魄了点,比要饭的强得实在有限。

卢景笑着摇了摇手,意思是朱老头的妆扮太不靠谱,朱老头却是一脸的不服气,自己再落魄,这打扮也是一个秀才,他一个店小二狗眼都长到哪儿去了?

卢景见他不肯认输,索性弄出一套官服,头戴高冠,腰悬玉带,这会儿也不装瞎子了,顾盼间官威十足,秒杀朱老头的穷秀才。

朱老头身体一挺,斗然间长高尺许,浓黑的长髮瀑布般从肩头垂下,接着收起嘻笑,眉宇间露出帝王般的威严。相比之下,卢景刚才那点官威就像浮雲一样无足轻重。

卢景瞠目结舌,看着一身布衣,却如帝王贵胄般的殇振羽,最後灰溜溜地低下头。

程宗扬看得好笑,两人跟演哑剧一样,乞丐对乞丐,和尚对道士,然後卢景变身店小二,赶朱老头的头陀滚蛋。朱老头扮成秀才,教训店小二,卢景又扮成官员,压秀才一头。最後老家伙露出真容,直接把卢景碾压成灰。

如果单论妆扮的专业,卢景比朱老头强得不止一筹,衣服一换,音容笑貌也随之变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见的这老东西不但什么都幹过,而且还差点儿当上天子,卢景输得一点都不冤。

朱老头得意洋洋,“小家伙,别说是你了,就是姓岳的在这儿,他也得给我写个『服』字!他再牛,要过饭吗?当过皇帝吗?能跟大爷比吗?”“他睡过宋主的老娘,”程宗扬道:“你呢?被汉国的太后撵得跟狗一样,还有脸说。”朱老头恼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脸啊!”“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爷,你那脸丢哪儿了?我怎么都找不着呢?不是我说你啊,你们两个玩得起劲,把人家蔡常侍就这么撂地板上,太过分了吧?”“一个阉奴。难道大爷还要把他供着?”“阉奴也是人啊。我说老头,因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视,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这样啊。”程宗扬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脉象,“把他弄醒,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文明人。”蔡敬仲胸口一鬆,仿佛一块千斤巨石被人搬开,神智渐渐恢复。他手臂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换上衣物,而且颌下痒痒的,似乎有鬍鬚……蔡敬仲有些发怔,随即意识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鬍鬚。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终究只是残余之人,即使身为中常侍,制作了无数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後讥笑。

蔡敬仲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年轻男子托着下巴,手肘撑在几上,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他长相称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尤其是他颌下没有留鬚,让蔡敬仲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是你?”“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连眼睛都没抬,我还以为你都没听见呢,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自我介绍,咱们说正事。”蔡敬仲心下冷静异常,他留下自己性命,无非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消息,自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蔡敬仲垂下眼睛,听见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开口劝说自己。自古除死无大事,自己既然为太后效命,死又何妨?毕竟这是汉国的天下,得罪了太后,只有死路一条。他倒是好奇,这个年轻人能说些什么?他会用什么来打动自己呢?金钱?珍宝?甚至小相公?无论他有什么筹码,也不可能超过汉国的太后。

“你想飞吗?”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问道。

良久,一直双目低垂,面无表情的蔡敬仲终于抬起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年轻人。

程宗扬没有废话,只是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体放在案上,轻轻一按。

一个背着巨大三角形风筝的人影出现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狂奔几步,然後一跃而起,像大鸟一样飞翔起来。接着三角翼变成了螺旋桨,一个戴着头盔的人坐在长着双层翅膀,像鱼一样的铁盒子里,飞上蓝天。光球越来越大,那个奇怪的装置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来,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法术?”“不是法术。”“是幻术?”“也不是幻术。”程宗扬道:“这是技术。就像造纸一样,只要发明出来,任何人都能做到。”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但最後还是摇头,“这不可能。”“也许你用一生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飞机。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乐。”程宗扬道:“我给你建一间试验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兴趣的东西。”“什么是试验室?”“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那里面会有你需要各种工具,我可以保证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时再给你建一座图书馆,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发现作为参考。而且还会给你配备助手,为你组建一支团队。不管你研究什么,不管你需要多少钱,只要你给我打个报告,说明用途,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哦,你不用担心买支笔都要给我打报告。试验室每年会有一笔固定的研究经费,用来保证试验室的正常运转。这笔经费嘛……每年一万金铢,你看够不够?”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可能。”“老头,证明一下我的实力。”朱老头淡淡道:“这小子坑蒙拐骗,很有几个臭钱。安全你也不用担心,江州是他的。”“江州?”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星月湖八骏的五爷,雲骖卢景。”蔡敬仲根本就没答理卢景,直勾勾盯着程宗扬,“水泥是你做的?”程宗扬谦虚的摇摇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颗粒太粗。你们没有好的研磨机。”程宗扬愕然,“你怎么知道是磨出来?”“有人说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锻烧过。”程宗扬惊叹道:“好眼力!”蔡敬仲看了看卢景,又看了看殇侯,最後目光落在程宗扬脸上,“你要我做什么?”程宗扬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说,我有一堆的主意……”程宗扬凑到蔡敬仲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半晌。蔡敬仲两隻眼睛越睁越大,失声道:“这不可能!”“大哥,你能说点别的吗?”蔡敬仲站起身,“什么时候走?”“不急!不急!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呢。”朱老头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吕那娘儿们的大腿?”“谁?”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後想了起来,“哦,我给太后写封书信。”“千万别!”程宗扬赶紧拦住他,“你在宫里好好当你的差,真要觉得过意不去,等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声就得。”“还得一个月?”蔡敬仲皱眉。

“没那么快。”程宗扬惭愧,“恐怕得三五个月。”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两个月。不能再拖了。试验室的事要紧。”程宗扬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但看着蔡敬仲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後硬着头皮道:“那就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我走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蔡敬仲满意地点点头,“试验室的式样图有吗?”“……恐怕还没有。”“那我来画吧。”“好。”“试验的工具?”“你列出单子,我保证全给你买来。”“要做你刚才说的铁皮,需要一处矿山。”程宗扬吐出一个字,“买!”“不用了。”“大哥,你一句话说完行不行?”“刚开始,省一点。离江州最近的铁官在哪儿?哦,山阳。山阳的铁官徒好像有些不安分。我来想办法,让他们动动。”蔡敬仲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

程宗扬一脸茫然,“他什么意思?”卢景道:“我听着他好像是打算让山阳挖矿的刑徒闹什么事?”“暴动?”“有点。”“这是乱臣贼子啊!”程宗扬抓住朱老头,“大爷,这货靠谱吗?”“难说。”朱老头低声道:“这些阉人,很多都是疯癫的。你看着没事,其实很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说话间,蔡敬仲又转了回来,“团队我找谁?”“冯源,冯大法。”“哦。”蔡敬仲转身就走,然後又回过头,“去哪儿找?”程宗扬尽力忍住扶额的冲动,温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让他去找你。”“也好。”蔡敬仲打了个转,又拐回来,“工钱是你给吧?”“我不给行吗?”“我给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积蓄。”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後是不是不用回来了?”“大概吧。”“既然不回来,那我就找人再借一点。”这是不打算还了吧?程宗扬赶紧道:“工钱我全包。借钱这事太败人品,咱们就别幹了。”“少借一点吧。研究是很花钱的。反正我是太监,早就绝後了,不怕报应。真不行,以後挣了钱再还他们。”“不用吧……”“借一点吧。”“不好吧……”“少借一点。”“真不用了……”“就借一点。”“……大哥,你看着办吧。”“好。”蔡敬仲终于没再回头,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卢景道:“这就是你说的文明人的方式?”“这是意外。”程宗扬诚挚地说道:“这种人真不多,我觉得很珍贵。”“珍不珍我不知道。贵是够贵的。每年一万金铢啊,他值这价吗?”程宗扬神情笃定,“绝对值!”卢景摊开手,表示对此没有意见。接着他转过话题,“姓唐的又来了。”“他说什么了?”“说有一笔大生意,让我多找几个人一起做。”第七章卢景提到的大生意让程宗扬警觉起来,“不对!他在设套!”“没错。吕冀和吕不疑准备灭口了。故意拿个大生意当借口,想把我的人引出来。”“五哥怎么回他的?”“我告诉他,多大的生意我都敢接。”“好!”程宗扬抚掌道:“倒要看看他的胃口有多大——什么生意?”“七千金铢,买建威将军韩定国的人头。”“七千金铢?他值这价吗?”“如果能换来我们的人头,肯定值了。”卢景道:“我接到生意,去打听韩定国,却在驿馆外遇见拉胡琴的盲老头,于是跟着上了北邙。既然找到了盲老头的下落,我今晚就带小胡姬去见他,弄清楚最後两个人是谁……”“不用了。”程宗扬道:“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没有十全的把握。等我见过那个人,再告诉你。”“那好。”卢景没有再追问,起身道:“我去打听建威将军的底细,看怎么把这七千金铢捞到手。”朱老头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什么钱你都敢要啊?五哥,你们一道去吧。盯着这老头,免得他又溜去斗鸡。”程宗扬耐心在观中等候。卓雲君去接待几位城中来的贵妇,没有过来陪他。那些贵妇衣食无忧,前来问道,一小半是对出于对道术的好奇,倒有一多半是为了打发时间。卓雲君只随口应酬,遇到无伤大雅的关节,也偶尔点拨一二。她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只言片语就足以令她们受用无穷,可这些贵妇不过是藉此消磨时光,都浅尝辄止,没有一个肯用心的。

天过午时,她一名心腹弟子悄悄进来。卓雲君心下会意,向诸人道了一声失陪,亲自去禀告主人。

“终于回来了。”程宗扬站起身,“你去忙吧。”“是。”卓雲君轻轻退下。

程宗扬整了整衣物,然後拿起包裹,往合德的住处走去。

合德侧身跪在榻旁,拿着一隻汤碗,用银匙一勺一勺喂嬷嬷喝药。程宗扬在门外欣赏着她优美的侧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合德?”合德纤手一颤,险些把汤药泼出来。她转身看着程宗扬,明媚的美眸中充满戒备,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银匙,就像握着一柄匕首。

程宗扬笑道:“你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说着把包裹放在案上,“看看东西丢了没有。”合德努力露出冷漠的神情,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那这个是你丢的吗?”程宗扬拿出一块玉佩,在手中晃了晃。

合德失声道:“怎么在你手里?”程宗扬道:“你总算承认了。我应该叫你赵姑娘呢,还是叫你赵婕妤?”“不……不是我……”榻上的妇人叹了一声,“程公子不是恶人,如今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以後之事,还要请程公子援手,哪里还用隐瞒?”合德红着脸低下头。

妇人咳嗽两声,然後道:“老身江映秋,乃长秋宫女傅。”“原来是皇后宫里的女官,失敬了。”江映秋苦笑道:“公子不动声色,看来早已知道老身的来历了。”“我只是瞎猜。毕竟这么多宫里的器具,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平白在荒山里出现?”江映秋点了点头,“这位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名字你已经知道了。”“难怪这么美貌。”程宗扬笑了一句,然後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了?”“是天子的赏赐。”江映秋道:“娘娘入宫之後,一直思念亲人。天子感念皇后娘娘的思亲之苦,因此下诏,命老身将赵姑娘接入宫中。”“可是路上出事了?”“老身接到赵姑娘,便发现有人欲行不轨,因此先遣散小婢,我主仆二人乔装打扮,绕道进入洛都。不料到底被奸人盯上,窃走天子所赐的信物。老身也受了伤,难以行走,只好入邙山休养。赵姑娘去过宫廷几次,但她没有信物,又不认得宫里的人,连大门也进不去。”江映秋咳了口血,凄然道:“老身死不足惜,只可惜辜负了天子和娘娘的一片苦心。程公子,若你能往宫中禀报一声,此恩此德,老身永志难忘……”程宗扬叹道:“我是很想帮你们。可到了这时候,你说话还不尽不实,你让我怎么帮?”江映秋抬起泪眼,哽咽道:“公子何出此言?”“谁这么大胆,敢劫皇后的亲妹,天子未来的嫔妃?何况以你的修为,整个洛都能打伤你的也不多吧?能出动这种高手,难道是你轻描淡写的几个小蝥贼?赵姑娘没有信物不能入宫,但她只要在宫门前说一句,难道还怕谒者不禀入长秋宫吗?她为什么不敢亮出身份呢?她每次去宫廷,是想入宫去见姊姊,还是等天子的车驾出来,直接面见天子呢?”江映秋沉默半晌,然後咯咯笑道:“程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老身并非有意相瞒,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怕公子起了畏惧之心。”“你担心我因为害怕,不给你们帮忙,偏偏不怕我不知深浅被你害死。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看这事不用谈了。”程宗扬作势要走,江映秋连忙道:“请公子恕罪。只因阻挠赵姑娘入宫的人身份太过显贵,老身才不敢直言相告。既然公子对我等动了疑心,老身自然不敢隐瞒。”“你说吧,我听着呢。”“公子可知道吕氏?”“后族啊,谁不知道?”“公子可知道吕氏为何被称为后族?”“皇后出得多。汉国的皇后、太后,一多半都是吕氏族人。”“正是如此。”江映秋道:“当日天子成亲,太后原本属意吕氏,天子却一意孤行,立了赵娘娘为皇后。太后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娘娘虽然受天子宠爱,可至今未有身孕。年初吕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被封为美人,若是她先诞下皇子,将来母以子贵,太后之位只怕又落到吕家头上。因此娘娘起意,想召胞妹赵姑娘入宫,一同服侍天子。”江映秋叹道:“娘娘天生丽质,自己一人便受尽天子宠爱。一旦妹妹再入宫获封,姊妹二人专宠後宫,其他的妃嫔只怕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因此吕氏闻讯便派出死士,不仅是阻止赵姑娘入宫,更要取她性命,以绝後患。也正是因此,赵姑娘才不敢表明身份,吕氏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密布,只怕说出身份,便再没有见到姊姊的机会。”“这么说来,当日在上汤,吕冀就是冲着你们去的?”江映秋脸色大变,赵合德一张玉脸也瞬间涨通红。她们有意无意回避了在上汤的经历,实在是当日所见所闻难以启齿,没想到被这个年轻人一口道破。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你们夜宿上汤,还知道你们用来冒充合德身份的那个小婢,已经被吕家的人追上杀死。而且当日在上汤脚店住宿过的拳师、书生、贩朱砂的商人、游女、三名脚夫、店主一家……全都被吕家的人杀光了。江女傅,你能逃过他们的追杀,我实在很佩服你。”赵合德惊道:“怎么会这样?”程宗扬同情地看着她,“宫里的事,可比你想像得可怕得多。不仅有台上的荣华富贵,还有台下的血雨腥风。”赵合德脸色时红时白,忽然捂着脸往外奔去。江映秋焦急地说道:“快!快拦住她!不要让她被吕家的人看到!”程宗扬闪身追了出去。

赵合德跑到观後,伏在一块青石上痛哭失声。

她哽咽道:“不要过来……”程宗扬很清楚女人说的“不要”有几种涵意,他只当没听见,走过去递上一条帕子。

“跟宫里的鲛帕比不了,但这是我自己买的,还没用过,乾净的。”赵合德接过帕子,捂在眼上,嘤嘤地哭泣着。

“哭吧哭吧。”程宗扬安慰道:“都哭出来就好了。”赵合德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哭声,囔着鼻子道:“我不想入宫。我想回家。”“不想入宫就不入。那地方,还是离远点看比较好。”“我想见姊姊。”“呃……”赵合德凄然道:“我和姊姊从小相依为命,我们的父亲,其实是养父。为了挣钱,让姊姊去跳舞。好在姊姊跳舞跳得好,经常能得到赏赐,他才没有把我们卖掉。後来姊姊入了宫,又当了皇后,我们都不敢相信。父亲整天在外面吹嘘,後来被人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就不敢再说了。”“嬷嬷来接我的时候,父亲很生气,说别人的女儿当了皇后,都要封侯,赏赐田庄、奴婢。可姊姊除了给点钱,什么都没有,让他出去被人看不起。所以不许我去。嬷嬷又给了他一笔钱,他才答应。”“我一想到入宫能见到姊姊就很开心。可嬷嬷说,有坏人不让我入宫去见姊姊,让我和小婢分开走。後来到了上汤……”赵合德身体颤抖起来,“嬷嬷什么都不肯说。但我听到,她们……她们都是宫里的妃子……我听到她们叫那个胖子侯爷,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看着那些女人,就像看在狗马。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姊姊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嬷嬷对我发誓,说姊姊在宫里备受尊崇,是整个汉国的女主人。除了太后,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尊贵。”“嬷嬷带着我悄悄离开脚店,不小心失落了很多东西。可那些人还在追赶我们,刚一进城,嬷嬷就被他们认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洛都,躲进邙山,嬷嬷也受了重伤……”“我真不想入宫……我好害怕变成那种样子……”程宗扬温言道:“你会写字吗?”赵合德抬起红肿的眼泪,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如果会写字,就写封信,我想办法带给你姊姊。”赵合德赧然道:“奴家不会……”“那你有什么东西能当信物吗?”赵合德想了想,提起裤脚,从白玉般的脚踝上取下一条银链,上面带着几个小小的铃铛。

“这是姊姊在公主府跳舞时得到的赏赐,本来是一对,姊姊把其中一条送给了我。”程宗扬接过银链,“那好,你想想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话进去。”“我……我说不出来……”程宗扬也不勉强她,“那我先帮你报个平安吧。”赵合德鬆了口气,羞赧地低声道:“多谢公子……”昨日浓雲密布,却始终没有下雨,此时乌雲散开,化作天边片片晚霞。赵合德本来就是绝色丽人,肌肤白腻透红,柔润如玉。此时被霞光一映,更显得娇艳无比。

程宗扬心头微动,禁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赵合德一手掩住面孔,“你……”“失态!失态!”程宗扬连忙道:“我一时没忍住。”赵合德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的离开。

卓雲君从廊後出来,轻笑道:“小丫头还不解风情呢。”程宗扬揽住她的腰,“你以前还不如她呢。现在这纤腰一扭,满腰满臀的风情万种。”卓雲君娇声道:“都是紫妈妈和主子调教的好。”程宗扬捏了捏她丰腻的臀肉,“这马屁拍得真不错。”卓雲君柔声道:“主子,今晚就留在观里,好好调教奴婢好么?”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死丫头还在洛都,不知道打谁的主意呢。我怎么能安心待在这里?”“那……奴婢给主子准备一辆马车,”卓雲君娇媚地说道:“主子一边在车里弄奴婢,一边赶路,两不耽误,如何?”程宗扬揉弄着她柔滑的雪臀,在她耳边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排卵期?”“唔?”“你离下次癸水还有多久?”卓雲君红着脸道:“还有半月。”“那就对了。排卵期就是你的身体开始准备受孕,今晚你要是侍寝,会有很大机率被我弄大肚子。”卓雲君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身子迅速变得火热。

程宗扬看着她的小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去给我画道符。”卓雲君讶然抬起头,“什么符?”“随便。只要漂亮就行,越漂亮越好。”卓雲君没有再问,只道:“奴婢这便去画。”忽然一块玉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赵合德一手掩住嘴巴,“我……我不是故意的……”“没事。”程宗扬搂着卓雲君走到她面前,“玉佩没摔碎吧?”赵合德手足无措地摸摸鬓髮,“没……没有……”程宗扬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这么害羞吗?”“可是卓教御……”卓雲君温婉的笑道:“卓教御也是女人啊。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个男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赵合德看着脚尖,喃喃道:“我才不会……”卓雲君笑道:“要不要打个赌?”她翘起小指,“我们拉勾。”赵合德大着胆子伸出小指,与卓教御勾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手。”卓雲君呵气如兰地轻笑道:“小妹妹,你输定了呢。”“行了,别逗她了。”程宗扬道:“你来有什么事?”“是信物……”赵合德捡起玉佩递过来,“这是姊姊给我的。”程宗扬接过来随手一抛,把那块玉佩远远丢下山坡,没入草丛。

赵合德瞪大眼睛,不知道他为何把这件信物随随便便就丢掉了。

“从今往後,你不用再沾什么宫里的东西。”程宗扬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要喜欢玉佩,我给你买。”“我才不要买,我是……”赵合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後一跺脚,“我不跟你说了。”卓雲君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笑道:“主子是打算收了她吗?”“不是我打算收她。而是除了我这里,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程宗扬感叹道:“她运气够好才遇到我啊。”卓雲君笑道:“奴婢也觉得是。”……卓雲君终究没能和主人同车而行,她要留在观里安慰合德,万一出现意外也好有人照应。程宗扬只好自己一个人返回洛都。就在下山途中,他遇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子年约四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但眼角已经有着细密的鱼尾纹。她双手握在一起,就那么站在山路中央,神态从容自若,就像一个大户人家主持中馈的主妇,斯文有礼而富有教养。

程宗扬奇怪地看着她,正准备擦肩而过时,那妇人开口道:“程少主,请留步。”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找我?”“奴家自晨间少主进山,就在此等候,终于等到了少主。”那妇人微笑道:“奴家姓闻。”程宗扬瞳孔微微收缩,“闻姨?”“难得程少主也知道妾身。妾身闻清语,黑魔海汉国主事。”“你找我什么事?”“有件事,想请少主拿个主意。”闻清语扶了扶鬓脚一支火红的木芙蓉,好整以暇地说道:“我们在汉国的两位执事,昨日被紫姑娘杀了。他们得罪了紫姑娘,原也该死,只是大祭之日在际,届时巫毒二宗同祭魔尊,按规矩是不能擅动刀兵的。”“你搞错了吧?”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们不是不让紫丫头列入门墙吗?她现在还不是黑魔海的门人,什么规矩都套不到她头上吧?你们要想让她讲规矩,先让她入门啊。”“话虽是这么说,但紫姑娘也与本门弟子无异……”“咱们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差远了好不好?大祭都不让她参加,结果把她惹毛了吧?西门那小子被她切成两半,现在又死了两名执事,你们傻眼了吧?我跟你说,凭我对死丫头的了解,你们後悔是正常的。现在後悔可是有点晚。”“奴家只是想请少主转告紫姑娘,该罢手时且罢手。”“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的事一般来说都是她说了算。她要不愿意停手,我跪下来求她都没用。”“少主太过谦了。”“一点都不谦虚,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太了解。这么说吧,我们家天最大,紫丫头第二,雪雪你知道吧?就是她养的那小狗,我们两个第三。”闻清语微笑道:“少主不必再费心思了。奴家既然来见少主,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既然少主不肯相助,只好请少主到敝处做几天客,等紫姑娘来的时候,我们好跟她商量。”“去你那里做客?”程宗扬笑道:“你陪我吗?”话音未落,程宗扬袖中便飞出一道寒光,朝闻清语腰间刺去。闻清语身形微微一闪,避开珊瑚匕首的锋刃,然後身後飞出一杆长戟,月牙状的戟钩切向程宗扬的手腕。

程宗扬闪身後退,一边用衣袖遮住面门。一道诡异的光芒落在他袖上,随即燃烧起来,发出暗紫的光芒。

程宗扬匕首一转,切下着火的衣袖,然後微微蹲下,像一头豹子一样,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精力。

一名顶盔贯甲的壮汉从闻清语身後出来,他身材不高,肌肉却十分坚实,脖子又粗又短,两腮生着钢针般的鬍髭。

闻清语道:“紫姑娘杀过本宗两名执事,在墙上留下字迹,指明要杀这位韩将军。”“这是栽赃!”程宗扬一口咬定,“死丫头根本不识字。”闻清语鬆了口气,“奴家还怕冤枉了紫姑娘,如此一来就可以肯定了。墙上留书之人韩字不会写,只划了一个圈代替。想来应该是紫姑娘的亲笔了。”“划了个圈,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韩字呢?”“因为前面还有『建威将军』四字。”程宗扬盯着那壮汉,“韩定国?”那大汉哼了一声。

程宗扬忽然道:“我跟你单挑!谁敢插手,谁是孙子!”韩定国呸了一声,舞戟朝程宗扬杀来。与此同时,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树上出现,他拿着一块紫色的水晶,口中念念有辞。

闻清语道:“赤凫!留他性命!”脚底的山石仿佛突然间变成空空的洞穴,程宗扬脚下一晃,险些摔倒。韩定国长戟卷地扫来,戟弯幻化出无数重影。

程宗扬腾空而起,地上却仿佛涌出无数无形的藤蔓,将他的手脚层层缚住,刚跃起尺许就被拽回地面。

程宗扬拼命一滚,好不容易才避开戟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个赤凫显然是黑魔海九御之一,擅长各种巫术。他和韩定国如果分开,自己丝毫不惧,可此时联起手来,威力倍增。韩定国在前攻坚,以硬对硬,赤凫则用巫术辅助,影响自己的判断。

高手对阵,生死只是一瞬。可以想像自己与韩定国贴身搏杀之时,赤凫突然施展巫术,只用让自己出招稍缓片刻,就足以让长戟在自己胸口开出一个透明窟窿。而且听闻清语的口气,他还有更狠的巫术未曾施展。

这样打下去,妥妥是十败无胜的局面。闻清语也许真不想要自己的命,但如果被她逮住,让小紫来救,自己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程宗扬暴喝一声,“韩定国!你竟与黑魔海妖人勾结!程某身为朝廷命官,今日要为国除奸!拿命来!”大喝声中,程宗扬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粗的细管,迎风一摆,赫然变成一根长逾两丈的尖矛,直刺韩定国的眉心。

韩定国见那细矛来得诡异,不敢硬挡,往侧方一滚,避开矛锋。

程宗扬挥出钓鱼竿,只是恐吓对手,长竿刺出的同时,竿梢的鱼线无声无息地划过半个圈子,飞向远处的赤凫。

那鱼线本来就细如髮丝,又是透明的丝线,破空之际没有半点风声,长度更是达到超乎想像的四丈,等赤凫惊觉过来,鱼线已经缠住他的手腕,接着程宗扬抬臂一扯,细韧的鱼线像刀锋一样切开赤凫的皮肤,鲜血狂喷而出。

赤凫手腕剧痛,连手背的筋腱也被切断,手指顿时失去力道,指间的紫水晶随即滚落下来。

闻清语拔下簪子,凭空一划,一道劲气飞出,挑中鱼线,发出“铮”的一声震响。

“闻姨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弹琴,没看到你手下的腕动脉都切断了吗?你再弹一会儿,这野鸭子可就死透了。”闻清语面沉如水,在仙姬主持下,黑魔海一贯注重收集对手的资料。这位程少主的卷宗有厚厚一叠,除了仙姬不置一辞,其他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价都不高。认为他虽然与星月湖大营交往极深,但秉性更接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晴州商人。再刻薄一些,更会说他贪淫好色,懦弱无能。可没想到自己一交手,才发现此人如此难缠。嘻笑嘲讽,撒泼耍赖,吹捧喝骂,样样俱全。虽然己方实力远胜于他,却被玩弄于掌股之上。

闻清语叱道:“魔卫!”黑暗中跃出几条身影,朝程宗扬杀来。

等的就是这时候!程宗扬看准方位,挥手收回鱼竿,飞身跃入林中。

两名魔卫冲入林中,接着同时发出一声惨呼,掷刀捂住喉咙。却是程宗扬逃命时将鱼线绷在两树之间,高度设得十分阴险,两名魔卫刚追上去就着了道,险些被鱼线割断喉咙。

韩定国长戟一扬,切断鱼线,衔尾追去。

程宗扬丝毫不顾及腹内的伤势,拼命催动丹田的气轮,一路直奔上清观。

一刻钟後,上清观的精阁已然在望,但一个身影如影而至,转瞬便追到他身後。

程宗扬立刻改向,头也不回地往侧方掠去。闻清语一掌拍出,却扑了个空。旁边长草摇曳,程宗扬已经钻入草丛中不见踪影。

韩定国持戟往地上重重一敲,然後发出一声唿哨。一名魔卫牵着獒犬上前,嗅着程宗扬的气息一路追踪。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然後手足并用往树上攀去。半个时辰中,他三次试图接近上清观,都被拦截,虽然杀伤两名魔卫,背上也被人击中一棍。更麻烦的是韩定国从军中带来四条獒犬,让自己藏无可藏,即使躲到树上也会被闻到气息,连停下来喘口气都办不到。

程宗扬刚爬到树上,一条獒犬便追了过去,对着树巅狂吠。程宗扬调整好角度,然後抬手一提,鱼线编成的绳套从树下飞出,准确地套住獒犬的脖颈,接着把百余斤重的巨犬硬生生提了起来。

獒犬四肢在空中拼命挣扎,牵绳的魔卫绳索险些脱手,他本能地扯紧,拼命往下拽。那条獒犬脖颈被鱼线勒住,鲜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等旁边的魔卫赶来攀上大树,才发现树上早已人踪杳然,只剩下一根鱼线绑在树干上。

程宗扬喉头发甜,啐了一口血沫。身後的犬吠声越来越近,不等自己穿过这片草丛就会被追上。

程宗扬拿出只剩下空杆的鱼竿,试了试强度,然後转身往山林边缘掠去。

程宗扬刚掠出十余步,一片水波般的火光蓦然亮起,将周围的林木蒙上一层幽蓝的光芒。光线虽然黯淡,但处于火光中央的程宗扬,已经无处遁形。

赤凫用左手托着紫水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韩定国持戟而出,踏入火光,沉声道:“你不是要与本将军单挑吗?来啊!”闻清语道:“程少主何苦如此?”後面的魔卫影影绰绰,将这处断崖团团围住。

这是邙山断崖中最宽的一处,两岸的距离超过七丈,即使一个处于颠峰的六级通幽境高手,也不可能一跃而过,何况程宗扬已经是强弩之末。

程宗扬站在火光中,胸口起伏着,发出带着血腥气的喘息。眼看韩定国越走越近,程宗扬忽然转过身,义无返顾地往断崖狂奔过去,速度越来越快。

众人都看呆了眼,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玩命,竟然宁愿跳崖,也不去黑魔海在汉国的分舵做客。

闻清语突然叫道:“不好!拦住他!”说着飞身而出。

在距离悬崖还有两丈的距离,程宗扬双手忽然一伸,一根细细的鱼竿笔直伸出,抵住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程宗扬将竿尾顶在腹部,脚下丝毫不停。柔韧的鱼竿迅速弯成弧形,接着程宗扬猛地纵身,几乎变成圆形的鱼竿猛然弹直。凭藉着鱼竿的弹力,程宗扬身体高高飞起,往对岸落去。

韩定国握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暴喝一声,振臂挥出。石块划过一条弧线,击在程宗扬背上。程宗扬背後的衣服猛然绽开,带着石块的冲击力落在对面的悬崖边缘。

程宗扬扑倒在地上,像昏厥一样一动不动。一盏茶工夫後,他勉强撑起身,跌跌撞撞没入林中。

黑魔海众人神情冷峻,良久闻清语才开口道:“走吧。”第八章程宗扬扶着树木,勉强迈动双腿。他丹田的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失去平衡的气轮一片混乱,随时都可能崩溃。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带着泥土从头顶倏倏落下,几乎将他埋住。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踏到一个盗洞,盗墓贼用浮土将洞口虚虚掩了一层,结果把自己陷了个正着。

盗洞斜着向上,离洞顶有一两丈的距离——这点高度平常自己只用一跃就能出去,然後此时想爬到洞顶,却比登天还难。

身下泥土一动,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扬索性收拢身体,顺着盗洞一口气滑到洞底。

洞内的空气浑浊无比,但程宗扬随即闭气,转入内呼吸。他躺在潮湿的坟墓内,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韩定国砸中自己背後的一击力道并不算十分强劲,然而却在自己真气耗尽的关口,护体的真气形同虚设。结果这并不强劲的一击,造成的後果却十分严重。不仅经脉受创,丹田的气轮更是彻底失去平衡。

无论程宗扬如何催动真气,都无法阻止气轮彻底走向混乱。他感到自己的修为以惊人的速度崩溃,短短一刻钟内,就从第五级的坐照降到第四级的入微,又从入微降到第三级的生象、第二级的内视,一直降到最初的筑基。就像一座大厦从顶部开始坍塌。

程宗扬所有的努力全告失败,再没有任何手段阻止修为的丧失,索性不再理会。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坟墓里,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丫头肯定会翻遍整个邙山,把自己找出来。自己该给她留句什么话呢?死丫头识字不多,写得太长她也懒得看。那就写短一点,比如“把剑玉姬送来给我殉葬。”说不定死丫头一高兴,还会多送给自己几个御姬奴……不对啊,难道剑玉姬也是御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剑玉姬……剑玉姬为什么会成为巫宗主使呢?莫非她只是一个傀儡,或者工具……程宗扬脑中的波动渐渐消失,意识陷入混沌。

就在此时,他最初的筑基也开始崩溃。

所有的修为彻底崩溃之後,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机断绝的同时,一缕平和舒缓的气息从丹田深处升起,然後像烟雾一样散开,融入已经空无一物的丹田之中。接着,一个漩涡一样的气旋隐约显出雏形,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清晰。

那隻气旋与从前完全不同,它有两个旋涡,一反一正,就像一隻不停流动的太极图。他的生死根彻底与气旋融为一体,一生一死,构成漩涡的两个中心,两股性质截然相反的气息水乳交融,而又泾渭分明,绕着两个漩涡此消彼长,流转不息。

程宗扬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则他每次呼吸,丹田内的气旋就壮大一分,但由于他已经意识全无,修为始终停留在筑基期,只是境界越来越稳固。

长夜过去,阳光从东方升起,逐渐西移,当又一个傍晚来临,程宗扬身体终于一动,他第一个反应不是睁开眼睛,而是展开内视。

内视的情形使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虽然只停留在筑基期,丹田的气旋却膨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原来的气轮是一片水洼,现在的气旋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只不过由于境界太低,气旋中充满了杂质,真气也远谈不上精纯。

程宗扬挺起身,背後顿时一阵剧痛。他盘膝坐好,然後引导气旋开始冲击境界。对于如何晋升修为,程宗扬已经轻车熟路,但这一回刚开始冲关,程宗扬就发现自己的真气远比以前雄浑,仅仅一个呼吸,修为就攀至筑基巅峰,突破到第二级内视的境界。

筑基、内视、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重新经历了修为从无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级坐照境巅峰的整个过程。重新恢复的境界比从前更加稳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阴一阳相辅相承的气旋,则让他真气的运行和施展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程宗扬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催动真气,一遍一遍沿着大周天的路线运行,涤荡着真气内的杂质,将闭塞的经脉一一冲开,直到伤势尽复,气海满溢,才破墓而出。

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秋虫的鸣叫声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纹一样,层次分明。

丹田中的阴阳鱼和生死根已经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程宗扬知道,它们仍在自己体内,只是与气旋融为一体。当自己需要时,它们随时都会出现。

程宗扬轻轻一跃,掠上两丈高的树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盖,但在青楼密布的乐津里,权贵雲集的西城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着璀璨的灯火,犹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只差一线就能进入到另一个全新的境界。但程宗扬并没有踌躇满志,或者雄心万丈。他只感到一种从容,就像自己的命运终于能够由自己把握。

程宗扬发出一声长啸,声振林野,然後流星般往山下掠去。……程宗扬突然在院中出现,把值夜的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怎么了!”程宗扬浑身是土,衣物背後还破了一个大洞,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如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态从容,敖润都觉得他是炸尸了。

“摔到个土坑里,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点水我洗洗。”敖润摇着辘打了桶水,程宗扬脱了髒衣服,光着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润道:“程头儿,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一天都没见人影。”“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这两天有什么事?”“多着呢。雲家派人来了,我在社里见的面,说雲三爷这两天就要来洛都。林清浦传过一次水镜。倒没说什么,只是报了这些天的账目,冯大法都已经记下来了,就放在你房里。傍晚时候,宫里的徐常侍派人来,让你明天进宫一趟。还有老东,昨天替人射覆,赢了一笔钱,来找你喝酒,顺便问问哪里有便宜的房子出租。”“他问这个幹嘛?”“老东刚跟老婆离了,家里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全给了老婆,只穿着一件衣服就出来了。咱们院里事儿太多,我没敢留他。临出门正好遇到朱老头,嘀咕什么斗鸡,老东一听,就扯着他去斗鸡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四哥有消息吗?”“还没回来。不过郭家的人也没动静。衙内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郭大侠的外甥偿命,被哈爷揍了一顿才老实。”“打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揍!卢五哥呢?”敖润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他还在里头等你。”“幹!你不早说!”程宗扬抹着身上的水匆忙回房,卢景正在客厅里,双方一见面,顾不上打招呼,便异口同声地问道:“见到紫姑娘了吗?”话出一口,两边都有点泄气。程宗扬打起精神道:“放心吧。只有那丫头欺负别人的,没人能欺负她,用不着担心。五哥,你等到现在,不会只为了问这句话吧?”“我见你一天多没回来,以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点。”“消息倒是真有一点。不过有点复杂,还是先说你的事吧。”“行。关于韩定国,”卢景道:“这肯定是个圈套,但韩定国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从边军一路积功升至建威将军,生性残忍好杀。几次与濮人交战,都有屠村的记录,因此一直没升上去。这人虽然残忍,胆子却极小。据说为了防备有人行刺,连睡觉都穿着铠甲,平日深居简出,身边总有大批护卫。总之这个人很不好杀。”“再不好杀,也必须要杀。而且必须要尽快杀。”卢景有些诧异,吕冀和吕不疑出钱请他刺杀韩定国,他和程宗扬都已经认定这是个圈套。因此他的计划中,韩定国的生死无关紧要,重点是怎么将计就计,对付吕家。没想到程宗扬却突然对韩定国起了杀心。

“我的消息正好与韩定国有关。”程宗扬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难怪!我还以为他是吕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释得通了。吕家选他当目标,多半也知道他与黑魔海的关系,让我们出手,是驱虎吞狼之计。无论我们谁输谁赢,吕家都能坐收渔利。”“这次吕家的渔翁之利,不能不让他们收。因为还有第二条:他是紫姑娘要杀的人。”程宗扬说了自己昨天的经历,卢景不禁动容,“紫姑娘点名要杀他?”“我也不知道紫姑娘为什么这么幹。但她说要杀人,肯定是要杀的。”卢景立刻改了主意,“这个韩定国早该死了,杀!不光要杀,还要赶在紫姑娘之前杀。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险。”“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杀他,不如咱们先动手。”“韩定国住在城西建威将军府。”卢景已经把韩定国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过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支卫队,一共有十二名亲卫。韩定国无论身在何处,都与这支卫队形影不离。要想取他性命,必须先解决这些亲卫。”程宗扬道:“直接到将军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门吧?有没有可能我们在路上伏袭?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他出门时极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临出门时随便挑一辆来坐,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辆车上。而且他是现职的将军,出门时除了家仆和亲卫,还会调来军队随行保护。每次至少有一百名军士。”这比直接闯入将军府大开杀戒还要难一些,毕竟将军府可没有上百名军士。

“在目的地动手也是一个主意。”卢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请客的人家戒备总是要鬆懈一些,他总不能带着那上百名军士上宴席吧?这个时候机会就来了。”“他修为比我强的有限,大致是五级巅峰。擅使长兵,贴身搏杀不知道深浅如何。”“这样的话,只要有人挡住他的亲卫两个呼吸时间,我和老四联手,就足够杀死他。”“这个主意不错。”程宗扬道:“我也打听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没有什么宴会,咱们先混进去,等他一来就动手。”两人反复商讨,敲定刺杀韩定国的细节。但真正的问题是得手之後,如何摆脱吕家的追杀?

吕家肯定知道韩定国平时府上就戒备森严,才把他列为目标,以此消耗己方的实力。对吕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阳泉暴氏和韩定国拼得两败俱伤,最後吕家的人出现,顺顺利利的杀人灭口。

“怎么摆脱吕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卢景道:“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们的七千金铢给弄过来。”程宗扬精神一振,“这个好!杀人是杀人,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卢景说了自己的计划,程宗扬又补充了一点细节,然後等斯明信回来,就着手刺杀韩定国。……卢景走後,罂奴和惊理才现身出来。她们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程宗扬身边随身护卫,但这几天诸事纷杂,两个人都被派出去办事。程宗扬失踪,最害怕的就是她们,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惩罚。

程宗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留意建威将军府,小紫既然要杀他,很可能在附近出现。然後胡乱睡了一觉,天不亮便即入宫。

头回生二回熟,这回入宫顺顺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扬笑着拱手道:“徐常侍!”徐璜亲热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总算来了。”程宗扬往殿中扫了一眼,今天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殿内除了单超、唐衡两位中常侍,还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具常侍,是为天子保管印玺的。”具瑗神情冷漠,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程宗扬向他行礼,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程宗扬这会儿才感觉徐璜让自己买个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宫里,六百石的官实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还礼,你也不好说什么。

“左常侍还没有到吗?”唐衡道:“只怕还要一会儿。”“那就再等等吧。”程宗扬心里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都来了。他们会跟自己谈什么事呢?这样大的阵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大对等啊。

左悺未到,几人没有谈正事,便坐下来随口闲谈。忽然徐璜说道:“昨日蔡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笔钱。”“咦?”唐衡讶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钱了?”单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蔡敬仲是太后的人,单超则是天子亲信,两人素来不睦,甚至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平时在殿上相见,也不理不睬,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单超借钱。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万钱。我给了他二十万。”唐衡道:“我也是五十万,给了他三十万。”具瑗细声道:“他找我借六十万,我给了他十万。”单超道:“他找我借二百万钱。我给了他一百万。”程宗扬同情地看着他,蔡敬仲该有多恨你啊,别人都是五十万、六十万起,到你这里,张嘴就是二百万……“老单,你有这么多钱?”“我把宅子卖了。”单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这钱当然要给。”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後道:“而且利钱着实不错。他立了书契,敲定三个月之後归还,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换处宅子,就把老宅盘了。”“一本一息?”徐璜道:“他给我开的利息,也不过五成。”具瑗道:“我的是六成。”徐璜大怒,“凭什么给老单是一本一息,到我这儿就剩五成了?这家伙看人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不急!不急!”众人连忙劝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准备幹什么,要借这么多钱?”众人嘀咕半晌,然後纷纷点头,“肯定是准备幹什么大事。”“多半是做生意。”具瑗道:“我听说他在打听各种器具,需要的数量可不少。”唐衡道:“他做的什么生意,三个月後能有两倍的利钱?”“管他呢。只要能拿来利钱,就是杀人放火也是他的事。”徐璜慢悠悠道:“他要真弄出什么事来,连太后也保不住他。”具瑗却动了心思,“这要真能赚钱,咱们也别借了,跟他合股得了。”“不行。”徐璜道:“若是合股,万一他说做生意赔了呢?还是借,利钱虽然低了些,但是稳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给他拿三十万,让他也给我付一倍的利息。”唐衡道:“万一他借了钱不还呢?”徐璜、具瑗、单超都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他要敢不还,咱们就拿了书契哭太后去!”唐衡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蔡敬仲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借钱不还?他要真还不上,大伙拿着书契往太后面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后气个半死。他是太后的亲信,真弄出一屁股屎来,还得太后给他擦。太后再迁怒,也迁不到自己这帮受害者头上。

程宗扬木着脸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煞有其事的议论,一肚子的笑都闷着,觉得肠子都快断了。蔡敬仲真能张嘴,见谁都敢借钱。三个月时间,五成到一倍的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职位作担保,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听见都得心动。

说话间,一位大貂珰匆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天子让你们找个懂生意的,带来了吗?”徐璜连忙把程宗扬推出来,“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从西邸得了官,我亲自经的手,是咱们自己人。”“那就好。”左悺道:“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

第二十四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汉国朝会时论及王哲与左武军大败之事,众人皆知是汉国天子为争权而旧事重提,只有程宗扬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者,泄漏军机致使王哲就此殒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职位笼络韩定国,偏偏韩定国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迁怒的对象。程宗扬与卢景原想先下手为强,但韩定国将赴宴地点防范得滴水不漏、处处陷阱,让程宗扬与卢景束手无策。小紫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雪雪独自出现,更令程宗扬忧心不已?

第一章“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左悺尖细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几名中常侍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钱了?”“你们怎么知道?”左悺道:“不过不是借钱。蔡常侍私下求见天子,说他夜观天象,山阳一带当出金砂,其值以亿计,求天子从内库拨一千万钱,由他去山阳采金,如果三个月内不见效,愿付首级。”众人都围上前去,“他要去当阳采金砂?”“其值数亿?还拿性命担保?”“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么山阳有金砂?山阳挖了多少年铁了,连根金毛都没见着。多半是他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想背着太后大赚一笔。所以天子让咱们打听打听,姓蔡的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说来听听。”众人齐刷刷扭过脸,殷切地看着程宗扬,好像他一张嘴就能蹦出来金子来。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蔡越玩越大了,连天子都敢坑。难怪老头说汉国的太监都是疯子。

程宗扬躬身施礼,然后道:“此事下官要问问蔡常侍才是。”左悺不满地板起面孔,“让你来就是因为你懂生意,若是要问蔡常侍,我们难道问不得?哪里还要找你?”“左常侍有所不知。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别说我们汉国,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生意。若是赚钱如此容易,世间还不都成了商人?”唐衡道:“你是说蔡常侍所谓做生意是假的了?”“下官不敢如此说。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正经生意虽然没有,但有一种生意也许是能做到的。”“什么生意?”“投机。”五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从容道:“当年七国之乱,都中公侯无不奉命从军,因事起仓促,只得向放贷之家借款。放贷之家以七国势大,成败未决,无人肯借。唯有无盐氏拿出巨资,向列侯放贷,利息以十倍计。此战若七国兵临洛都城下,则无盐氏血本无归。若战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获无几。结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国,无盐氏坐收十倍之利。”唐衡道:“这是赌博。”程宗扬道:“唐常侍说的是,所谓投机,正是赌博。只是赌局有大有小,蔡常侍若是以此投机,此局当是极大,因此下官要见过蔡常侍才好判断。”五人沉默良久,最后徐璜道:“我来安排,让你和蔡常侍见一面。但能不能问出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了。”“徐常侍放心。只要见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细!”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点头。唐衡、具瑗等人纷纷想方设法,怎么把闲杂人等都移开,让程宗扬和蔡常侍好好见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么投机生意。

五位宫中最有权力的中常侍一起办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平常用于接待诸侯、宗室的显亲殿就被清理一空。接着徐璜亲自出面,把蔡敬仲请到殿内。

程宗扬已经等候多时,一见面徐璜就笑道:“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前几日见过面的。听说蔡常侍精于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请教……”这是五人商量好的理由,为了让程宗扬和蔡敬仲见面。徐璜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打算昧着良心把蔡敬仲的马屁拍舒服了,让他跟程宗扬谈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完,蔡敬仲便道:“唔。那我跟他谈吧。”徐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这蔡敬仲今天怎么改性子了?这么好说话?但他肯赏脸跟程宗扬交谈,徐璜求之不得,陪着笑脸道:“那你们好好谈,我还有点事。那个……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请教。用心些。”徐璜怕耽误他们两个谈话,一路小跑的离开,还顺手把殿门关上了,好让他们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仔细交谈。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式样图。”蔡敬仲把图纸递到程宗扬手中,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可得抓紧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扬赶紧接过图纸,塞进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见,“这是拉链?我来看看……”程宗扬拦住他,“咱们先说正事——你这就开始借钱了?”“是埃咱们说好的。”“那你也不能这么早埃”“不早点怎么行?”蔡敬仲道:“谁也不是几十万钱放身上对吧?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有些手头紧的还要卖房子卖地,你总不能想着今天开口,明天别人就把钱给你送来吧?总得给他们腾出来凑钱的时间对不对?”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

“大哥,”程宗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捞的也太狠了,别说鱼苗,连鱼鳞都不留。我说,你怎么还向天子借钱呢?”“天子的钱也是钱埃你说的那个试验室,我这两天又考虑了一下。一年一万金铢有点紧。一万金铢是两千万钱,我打算借一亿,算下来有五万金铢,头几年勉强能对付下来……”“打住!一亿?你打算在汉国宫廷里捞一亿?”程宗扬压低声音叫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天子手里,从徐常侍、唐常侍、单常侍、具常侍、左常侍……这帮中常侍手里借一亿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跑到天边都没用!下辈子碰见都得咬你几口。江州刚打过一仗,我可不想因为这一亿钱,跟汉国北军的中垒、屯骑、射声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说不定连羽林、期门都给你派来。我们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你是担心善后?”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怎么安排的?”“我不是向天子请诏,去山阳采金吗?等借够钱我就走。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向朝廷几次请命,说矿上每年定额太高,而且铁官抢夺财物,草菅人命。我一到山阳,就把开采量加两倍,你觉得那些铁官徒会怎样?”“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你再加两倍,那还不得反了?”蔡敬仲抚掌道:“这就对了!铁官徒一反,头一个就得杀我,对不对?”“那必须的!”“好。到时候我就爬到房顶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负皇恩,无颜面见天子,然后——闭门自焚。”程宗扬恍然大悟,“金蝉脱壳!”“没错。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还钱吧?天子都没辙。宫刑?我已经割了。斩首?我都化成灰了。诛三族?我一个太监,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气不过,想找我鞭尸,他也得先找到尸体才好拿鞭子对吧?”可不是,连鞭尸都鞭不了。程宗扬仔细想了一遍,这事除了缺了大德,别的办得还真是干净。卷了一亿跑路,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为什么要去山阳呢?”“咱们不是缺个铁矿吗?”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忍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能再忍下去,这可不行,必须得让他们站出来,为自己的利益抗争。我是这么考虑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着从星月湖大营借点人,帮他们起事,最好能成为首领。等朝廷火烧眉毛,我们再用江州的名义出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阳的铁矿包下来。”“朝廷怎么可能答应?”蔡敬仲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不答应?”“山阳还乱着呢!”“就是乱着才好答应——汉国当年和星月湖大营有仇啊!”程宗扬一拍大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这么大个坑,江州愿意往里面跳,朝廷高兴都来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动兵,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正着急呢,有个傻子站出来拼命往坑里跳,要把这个坑给填平了,朝廷做梦都能笑醒。本来要花几亿钱打仗,现在不用花了,对朝廷来说,省的钱就当是赚了。运气好的话,咱们不但一文钱不用花,白白得个铁矿。说不定朝廷还会倒贴几个……”蔡敬仲表情淡定,这种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的谋划,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讲述实验的步骤一样,绝对的客观冷静,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的实验数据。

程宗扬本来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然后拍拍蔡敬仲的肩,“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链吗?这个给你。”程宗扬解下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然后递给他,“你看,这是拉链,里面还有好几层。这个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结实……有空琢磨琢磨这个,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说道:“行。”临走时,程宗扬道:“你是不是特别恨单常侍?”蔡敬仲困惑地说道:“为什么?”“你向别人借钱都是几十万,怎么到他那里变成二百万了?”“我听说他刚卖了房子——要不我再借点?”“千万别!”刚才几位中常侍谈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钱,单超颇有些自负,似乎蔡敬仲向他借一百万,着实看得起他。程宗扬这会儿才明白,单常侍是自作多情了。蔡敬仲压根就没看他的人,完全是奔着他那钱去的。

程宗扬从显宗殿出来,五名中常侍都拥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程宗扬沉着脸道:“一文钱都别借给他!”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着又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借过钱的怎么办?”“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他说的利息……”“假的。我看全是忽悠。”单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里冲,众人连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单超胀红了脸,粗声大气地说道:“你们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万钱!”“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徐璜劝道:“小心打草惊蛇!万一他知道咱们识破了他的伎俩,不肯还钱怎么办?慢慢来,这钱咱们迟早要讨回来。”众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单超,先稳住姓蔡的,然后把钱再慢慢拿回来。

蔡敬仲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程宗扬还是决定要拆他的台。纵然他害的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程宗扬希望他能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经地方。他的才华用在这上面,不仅仅是浪费,也是犯罪。

…………………………………………………………………………………从显宗殿出来,徐璜庆幸地说道:“若不是你,咱家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一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再借三十万混个高息的冲动,徐璜就不由暗呼侥幸。幸亏自己慧眼识英,找了个良材,要不然那二十万钱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扬道:“公公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看蔡常侍说话吞吞吐吐,言语不尽不实,就起了疑心。我们做生意最怕这种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赚钱,都沾不得了。”“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骗到天子头上?”程宗扬低声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们的钱给天子高息呢?”徐璜一拍大腿,大骂道:“这该死的贼子!”姓蔡的要真这么做,大伙的钱全到了天子手里,那还要个屁啊!到最后他讨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给埋坑里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扬道:“我听说皇后娘娘凤体不豫?”徐璜道:“谁说的?根本没影的事。”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听外边人一说,就当真了,还准备了点礼物,想献给皇后娘娘。”徐璜来了兴趣,“什么礼物?”程宗扬压低声音,“求子的仙符。”徐璜眼睛一亮,“灵不灵?”“是太乙真宗秘传的仙符,外面见不到的神物。据说是灵验无比。”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玉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两寸来宽五寸来长的符纸。那符纸似革非革,通体火红,上面用金汁绘制着细密的符文。随着目光的移动,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对法术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符中蕴藏着惊人的灵力。更与众不同的,符纸顶端嵌着一条银链,链上还有几个豌豆大小的铃铛。

这样的灵符闻所未闻,单看绘制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绝非凡俗,很可能是某位大有道行的长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觉盯着符文的眼睛一阵阵发烫,赶紧移开目光,问道:“此符是从何处求来的?”“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专门托了关系,花重金求来此符。徐公公,你看这东西真不真?”“绝对真!要有一处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这对眸子!”程宗扬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不识货,就怕花了钱还被人骗了。”“你花了多少钱?”“一千金铢。”这就是二百万钱啊,够单超再卖回房子了。

徐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咱家这就往长秋宫报喜去!”不到一刻钟,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来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见你!”程宗扬丝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见到符上的银链还无动于衷,除非徐璜没有把符送到她手里。他一本正经地扶了扶进贤冠,昂首阔步往长秋宫走去。

赵飞燕,我来了!

…………………………………………………………………………………长秋宫比北宫的永安宫规模小了许多,但在南宫仅次于天子寝宫,规模远在其他妃嫔居住的宫殿之上。身着曲裾的宫女微微低着头,垂手贴在身前,迈着细碎的步伐。脚下的地板浸过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宫女穿着白布袜的双足走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垂着一幅水晶帘,微风乍起,透明的水晶帘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徐璜在水晶帘外跪下,尖声道:“奴才徐璜,叩见娘娘。”隔了一会儿,帘内才有一个纤软的声音歉然道:“又劳烦你跑了一趟……徐常侍,辛苦你了。”“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称辛苦。”帘内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张符,我很喜欢……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以吗?”“是,奴才告退。”娘娘要问求子的事,当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徐璜爬起身,朝周围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悄悄退下。

程宗扬心里嘀咕,赵飞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两个专宠后宫,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留下无数风流传说,还有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说起话来怯生生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帘内沉默良久,那个声音道:“你……可以进来吗?”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这妖女什么意思?让我进去?难道有什么诡计?等我一进去,她就大叫“非礼”?没道理埃想给我来个美人计?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求都求不来呢。

第一次见面,虽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职惨了点,但绝不能让人给看扁了。程宗扬挺了挺胸,摆出气宇轩昂的气势,抬手掀开水晶帘,昂首进入帘内,然后像触电一样立刻俯下身,以头抢地,口中道:“微臣叩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帘内立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赫然是那位年轻的六朝共主,大汉天子。

刘骜穿着劲装,头戴皮质的弁冠,一手扶着天子剑,他扫了脚下匍匐的小官一眼,然后对旁边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那女子轻声道:“臣妾……不好出宫。”“怕什么?宫里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个信得过的。这宫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奴婢,你尽管指使他们。谁要不听话,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毙也没关系。”“……是。”“让你妹妹入宫,你怕有人拦她,你自己去总是没人敢拦吧?”刘骜用呵哄的口气道:“我今天和张放约好了,要去射猎,他新得了一条狗,据说长着两只翅膀,飞起来比鹰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轻声道:“多谢陛下。”刘骜吩咐旁边一名年轻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刘骜大怒,“朕的话你也敢不听!”宦者道:“我也要看狗。”刘骜没好气地说道:“下次带你去。你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发去守陵,让你一辈子连只猫都见不着。”那宦者嘟着嘴不再作声。

刘骜道:“富平侯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也无妨。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兴也不会骂你。”“是。”那女子屈膝跪下,双手指尖相对贴着地面,戴着珠翠的螓首轻轻叩下。

刘骜不悦地说道:“你怎么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赶紧起来。我走了。”刘骜说完就风风火火的离开。他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绕到里面一扇屏风之后,然后就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刚才跪是对的。天子不喜欢别人跪他,但要是有谁不跪,他更不高兴。”“妾身知道了。”“娘娘和天子说话,自称臣妾是对的。但我们和这些下人说话就不能自称妾身了,自称我就可以,若觉得不够雅驯,称吾也可以。”那女子道:“我知道了。”宦者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哎,这里还有个人在跪着呢。”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从头到尾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们两个又聊上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跪着也有五尺来高,他们就不觉得碍眼?

那女子连忙道:“对不起——程大夫,请平身。”宦者道:“娘娘不用对臣下说‘对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应该的。”妈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种你来跪一个,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公公说的是,微臣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程宗扬说着顺势起身。开玩笑,万一这娘娘听不出来什么是客气话,真让自己多跪一会儿就傻了。

虽然很好奇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扬还是没敢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脸上。借着起身,他目光顺势上移,先看到一条曳地的长裙,鲜红的丝绸上绣着金黄的凤纹,往上是一条衣带,用金丝镶嵌着攒成花形的珍珠,雕刻着凤鸟的白玉,还有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她双手放在身前,长长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丽的刺绣。臂上缠绕着轻云般的臂带,肘后悬着一只香囊,囊上绣着象征多子的石榴。宽大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绣着连绵的合欢纹饰。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颈,然后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扬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红唇柔软而莹润,衬着如雪的肌肤,红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犹如一朵娇美的菡萏。

程宗扬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为六百石的官员,看到这里都有些逾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过单看这一唇一颌,面前这女子就已经堪称绝代尤物。

红唇轻分,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程大夫,谢谢拿来你的仙符。”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这是臣份内之事,”程宗扬打断他,“怎敢让娘娘相谢?”宦者接口道:“他说的对。”赵飞燕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那宦者不会再开口,才柔声道:“我听说,此符是从上清观卓教御那里求来的,是吗?”“是。”“那这符上的银铃……”“什么银铃?”宦者伸头去瞧。

程宗扬咳了一声,“据臣所知,听闻是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观一位刚入观的姑娘特意献出此铃。”那只红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激动。

“这银铃很一般嘛。”宦者道:“杂色银子,值不了几个钱。程大夫,你是不是没掏够钱啊?”死太监!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你造吗?程宗扬微笑道:“敢问公公贵姓?”宦者脸一板,“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外臣,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想巴结我?外臣结交内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报复我?我一点都不怕你知道吗?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吗?六百石在宫里一抓一大把,你知道吗?”赵飞燕开口道:“中行说。”宦者立刻躬身,“娘娘。”“我想和程大夫说几句话,可以吗?”“行埃”中行说闭上嘴,侧了侧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只用眼睛使劲看着他,中行说终于明白过来,“让我回避是吗?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声音大一点就可以。”中行说走到程宗扬面前,用脚在他身前划了一条线,严厉地说道:“我警告你!不得越过这条线!明白吗?”程宗扬看着那条线,终于明白当年汉宫众人为什么拼着亡国的风险,也要把这孙子打发到匈奴去,这货实在太咶噪了!当着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划脚,换成几位中常侍还不得被他喷死?

第二章程宗扬抬起眼,看向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赵飞燕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似乎刚哭过,却平添了几许风流妩媚,水灵灵的眼波流动间,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程大夫,”赵飞燕充满希冀地轻声问道:“你见到她了吗?”程宗扬直接了当的回道:“是的。”“上苍……”赵飞燕双手合什,几乎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合德还好吗?”“令妹还好,只是想见娘娘。”“我要去见她。”“上清观在北邙,山路崎岖,不若由臣下护送合德姑娘入宫。”“不要!”赵飞燕连忙止住他,然后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没有入宫。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说着她站起身,“走吧。”“从这里走?那中行公公……”赵飞燕嫣然一笑,“你想带他吗?”“可是娘娘若是出宫,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里没人伺候就走不得呢?”开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杀的人,还指望你能带几个高手路上保护哥呢。万一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个白送的大礼包,你知道吗?

赵飞燕看出他的犹豫,迟疑道:“要不然……知会一下单常侍?”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单超修为如何,自己看不出来。但瞧着就象是很能打的样子,一旦有危险,让他来当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说在外面叫道:“我都听见了!你们不想带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去呢!告诉你们!只要出了长秋宫,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天子问起来,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咱们这算说好了,”程宗扬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赵飞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请稍等。”赵飞燕进入内殿,片刻后再出来,面上已经多了一幅轻纱,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她身上的凤袍换成曲裾,身后结着长长的丝带,贴身的衣物勾勒出纤美的身形,娇柔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起来,身体就像腰后的丝带一样轻盈。

她头上凤钗、珠翠都已取下,长发挽成一个鬟,用一条丝带扎住,然后在外面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赵飞燕美目微微一转,示意他跟上,然后走到屏风后。程宗扬压根没理中行说划的那条线,直接跨了过去。

屏风后果然有一个甬道入口。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前面带路,程宗扬自告奋勇,当先进入甬道。

甬道颇为宽敞,虽然深入地下,却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里面点着油灯,能看到甬道是用砖石砌成,上面呈拱形,有些地方两边还建了耳房。

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程宗扬没听明白,拐了个弯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条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刻钟之后,甬道到了尽头,向上沿着台阶走了一两丈高,来到一处小房子里。

程宗扬原以为这条甬道直通宫外,出来才发现两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然还在长秋宫内。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是到宫外的吗?”“不可以的。”赵飞燕道:“这些便道都是各宫自己用的。”原来只是为了宫内通行而设的便道,并不是什么天子专用的秘道,难怪自己一个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进来。

屋内守着几名小黄门,见到皇后娘娘过来,都连忙跪下。赵飞燕吩咐几句,一名小黄门飞也似的去找单超。片刻后,单超闻讯赶来,俯身向娘娘行礼。

天子已经交待过娘娘出宫的事宜,连出行的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那辆马车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车门,里面的装饰却是华贵之极。可惜程宗扬也就是看看,如果敢跟皇后娘娘同乘一辆马车,那完全是奔着宫刑去的。

…………………………………………………………………………………北邙,上清观。

静室内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赵飞燕跪坐在席上,望着案上一株新剪下来的月季,想起妹妹这一路经历的危险,一时间柔肠百转。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迫切想让妹妹入宫,姊妹俩同心在后宫稳住脚步,那么现在她宁愿妹妹留在宫外,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万劫不复,也好留一份寄托。

赵飞燕握了握微凉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宫,在外面用的是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守门的女童告诉他们,卓教御正在与几位客人见面,暂时无法出来会客,请她在静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观里的人很熟,问了几句,便自行去寻合德,说是请她前来与自己相见。至于单超等人,赵飞燕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与妹妹相见的情形,把他们留在了外面。

望着那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赵飞燕渐渐静下心来。忽然房门被人拉开,一个女子道:“这里还空着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几名妇人自说自话地涌入室内,她们遍身罗绮,一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平静的静室一瞬间变得如同喧嚣的街市,赵飞燕只有暗自苦笑。

前面一个女子对她说道:“你也是来见卓教御的吗?放心,我们不会抢了你的位次,只是这里安静,过来歇歇脚。”赵飞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后低下头去。

平城君见她不作声,也觉无趣,转头对同伴道:“来这边坐。咦,这盆花不错,正好一人一朵。”几名妇人纷纷伸手,争抢着将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鬓侧,攀比说笑了好一阵子,才各自坐下。

几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出都是都中勋贵人家的妇人,为首那个叫平城君——这个封号赵飞燕依稀在宫里听过,似乎是自己晋封后位时,前来拜见的封君之一。当时只远远磕了个头,连相貌都未看清楚,没想到竟是如此饶舌的一个妇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位皇后娘娘的事吗?”赵飞燕微微一怔,便听到旁边有人接口道:“又怎么了?”平城君吃吃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说吧,说吧。”“那位皇后娘娘啊,以前是个舞姬……”“这有谁不知道的?”“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连襟的远房小姑上次来,悄悄跟我说起来,她那个男人原来在乐津里当里长……跟那位娘娘好过。”赵飞燕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面纱下的玉颊涨得通红。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说道:“哪里会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乐津里,里面的歌舞姬都归他管。那位娘娘因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专门叫过来,在屋内服侍了几日。就因为这个,那位娘娘当上皇后,差点没把她男人吓死。她看着自家男人连日魂不守舍,一番追问才问出来。”“竟有这种事?”有人插口道:“你们家也养着舞姬,还不知道那些小娼妇是个什么情形?本来就下贱,再有三五分模样,还不是由着人受用?”“都说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么个模样?”平城君道:“她男人本来还不肯说,我那个远房妻妹拧着她男人的耳朵问了一夜才问出来……”“快说!快说!”平城君压低声音,“她男人说,那位娘娘模样长得漂亮不用说了,那身子白生生的,又软又嫩,跟没有骨头一样,什么花样都摆得出来。她男人说,有回喝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后换了十几种花样。据说,那位娘娘屁股里面有一个蝴蝶状的红印,从后弄她的时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飞一样。”众女都掩口笑了起来。赵飞燕脸色却变得煞白。

笑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我还听说,那位娘娘其实是被爹娘扔掉的,后来被一个无赖拣回来养着。刚十二岁,就被那个无赖给蹧踏了。”“可不是嘛。都说她那个养父是个无赖,小姑娘还没长成就破了她的身子,伤了天癸。要不入宫一年多了,怎么还没怀胎的消息呢?”“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那位娘娘是个白虎……”“那不是克夫吗?”“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入宫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男人就有好几个了。”“那天子……”“天子可是真龙下凡,当然能镇得住那白虎。不过子嗣上可就艰难了。”这话说得十分有理,众女纷纷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刚才说蝴蝶记,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宫图回来……”众女哄笑起来,“春宫图啊,好个有情有趣的夫君。”那女子也笑了起来,“你们就笑吧,我就不信你们没看过。”“好了姊姊,那春宫图怎么了?”“那春宫图上是个光溜溜的美人儿,手脚都被捆着,趴在马鞍子上,被几个胡人从后面弄。屁股缝里就有一只红红的蝴蝶……”“不会吧?那春宫图是哪里来的?”“我家那死鬼去年从边塞回来,说是从一个杂胡部族中得来的。图上的美人儿是一个从洛都到边邑寻亲的舞姬,被胡人掳走。那些胡人弄得高兴,还让被掳的画师画了那幅图。”“后来呢?”“听说那舞姬后来被卖到别处,没了音讯。”“该不会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吧?”“那可保不齐。若是有人拿那幅图跟皇后娘娘比照一下,说不定宫里就要出大乱子呢。”有人愤愤不平,“这种人也能当上皇后?”“天子到底是年轻,见到美色就晕了头。”“太后娘娘也是,怎么就由着天子的性子胡来?”“太后也不容易……”赵飞燕眼前阵阵发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宠爱才登上后位,因此入宫之后循规蹈矩,深居简出,极少与洛都的贵妇见面,连宫中的婢女、内侍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自己遇见天子之前,虽是舞姬,却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谁知会被这些妇人在背后如此诋毁?尤其是自己身上的标记,除了天子,哪里有旁人知晓?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宫女……赵飞燕拧紧手指,几乎涌出泪来。自己屡屡厚加赏赐,她们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进来,竖掌向众人施礼,笑道:“已近夕时,观中开了斋饭,还请诸位赏脸。”“观中的斋饭自然是要叨扰的,”平城君招呼众人,“走了走了。”一众女子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就人去室空。唯有赵飞燕坐在原处未动,那道姑也没有催促,只悄悄合上门。

一个声音响起,“那些只是无知恶俗的多舌妇人,娘娘何必理会她们的胡言乱语?”赵飞燕低着头,良久才道:“吾父虽然为人粗鄙,好酒无行。却非是衣冠禽兽之徒。”“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程宗扬道:“别看那位平城君说得嘴响,扒开来其实臭不可闻。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条都是天地不容的死罪。无非是帝王贵胄,郡国封君,无人敢惹罢了。”这样的猛料突然暴出来,赵飞燕惊愕地抬起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没错。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扬索性说开了,“她妹妹续弦给了赵王,如今是赵王后。赵王刘彭祖年事已高,赵王后却是青春年少——那位赵太子色胆包天。不仅淫及后母,连平城君也是入幕之宾。”当初从平城君身上搜出诅咒的木偶,惊理和罂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踪,居然发现她与赵王太子通奸的勾当。接着顺藤摸瓜,又发现赵太子与继母赵王后关系非同寻常。而那只诅咒的木偶,就是赵太子、赵王后、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结,暗中诅咒赵王刘彭祖的道具。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结果也是禁锢终生。众所周知,吕后杀起宗室从不手软,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三人都难逃一死。

赵飞燕陡然得闻秘辛,却没有目光一亮,觉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给这个背后诋毁自己的贱人一个好看,反而惊得花容失色。

程宗扬心下大奇,赵飞燕在史书的名声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乱后宫,再加上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本人纯洁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一路谨小慎微,唯恐行迟踏错——你这都是装的吧?

赵飞燕惊慌地说道:“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装吧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程宗扬躬身道:“是,臣知道了。”赵飞燕微微松了口气,随即道:“合德呢?”“请娘娘稍候。”程宗扬打开房门,向外面知会了一声。片刻后,门外人影微闪,一个少女慢慢走入静室。

赵飞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着泪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虽然戴着面纱,赵合德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叫了声“姊姊!”便扑过来抱住她。姊妹俩紧紧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程宗扬拉上静室的房门,看了眼立在门外的卓云君。卓云脸上带着温婉淡雅的笑意,与他目光一触,却瞬间露出一丝惊喜,“主子,你的伤势……”“正要找你试试呢……”程宗扬低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入旁边一间静室。

…………………………………………………………………………………姊妹俩痛哭一场,渐渐收住眼泪。赵飞燕用丝帕拭去妹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端详半晌,然后展颜笑道:“真的长大了呢。”她搂住妹妹的肩,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爹可好?”“还好。就是常常喝酒。”赵合德没有提及父亲被人殴打的事,只道:“有时候喝醉了,还是跟人吵架。”“跟以前一样呢。”赵飞燕语带惆怅地轻叹道,然后打起精神,“给你们的钱,可收到了吗?”“收到了。可爹爹……”赵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么了?”“爹爹……”赵合德声音越来越小,“……嫌自己没有身份……”赵飞燕沉默下来。皇后之父封侯本是汉国的惯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生父已经无从知晓,养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无人问津。结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一样,对封侯之事绝口不提。而天子刚刚秉政,自顾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为家事去劳烦天子?

迟疑间,她听到合德细如蚊蚋的声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宫。”赵合德伏在姊姊怀里,小声道:“我真的不想入宫……大门那里画的鸟兽好大……好吓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样……我看到就害怕……”赵飞燕拥紧妹妹,隔了会儿道:“那便不入宫了。”合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扬起脸,高兴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会做饭,这些天总在外面吃,只怕早吃够了。”“不。你不能回去。”赵飞燕叮咛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唯有待在这里,才能保得平安。”赵飞燕一边说一边拉起衣袖,从腕上褪下几只赤金手镯,戴到妹妹腕上。

赵合德意识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爹爹……”爹爹虽然称不上慈爱,但终究是他把自己姊妹养大,于己有养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险,总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会有事的。”赵飞燕抚着她的长发道:“我担心的是你。”“因为有人要害我吗?”赵飞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为什么?我又没害过别人……”赵合德越说越委屈,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赵飞燕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再忍忍碍…”“可我想回家……”赵飞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怕阿爹骂你?”“阿爹最多也就是骂我。他若不高兴,我逗他开心就是了。”赵飞燕拥着妹妹,心里一阵酸楚。是啊,虽然阿爹脾气暴躁,对她们姊妹动辄喝骂,可到底不会故意加害她们。

“再忍一忍。终有团聚的时候……”赵飞燕岔开话题,笑道:“妹妹是个有福气的,我在宫里提心吊胆,没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御。不知江女傅可好?”“嬷嬷受了伤……”赵合德断断续续讲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如何辞别爹爹,如何与江女傅一同来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怀不轨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到那个年轻人。

虽然赵合德隐瞒了许多,赵飞燕仍听得惊心动魄,低叹道:“此番我们姊妹能够相见,还要多谢谢程大夫。”“他……”赵合德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道:“……不是个好人。”赵飞燕无奈地说道:“他若是那种‘好人’,又哪里会相助我们姊妹呢?”赵合德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难道……难道我们是坏人吗……”赵飞燕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良久,赵飞燕直起腰,重新整理了妆容,展颜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内可要安稳得多,能把你托付给卓教御,我也好放心了。”…………………………………………………………………………………静室的屏风后弥漫着香腻的气息。名动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御此时宛如一只白羊,温顺地伏在茵席上。她秀发散乱,玉体香汗淋漓,那只白馥馥的雪臀圆圆耸起,雪嫩的臀缝间含着一汪春水。

程宗扬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卓云君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厉害了几分……真的是伤势尽复了呢……”程宗扬心情大快,从太泉古阵开始,丹田的伤势就一直纠缠着自己,时刻都要小心维持丹田气轮的平衡,那感觉就像怀内揣着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伤势与生死根、阴阳鱼纠缠在一起,非是药石能解,连死老头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铸,却让生死根、阴阳鱼与自己的丹田融为一体,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祸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滞的修为也突飞猛进。如今自己已经触摸到新境界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级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为中最高的第九级入神,属于传说中的存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能踏入此境。第八级至臻境的存在也极为稀少,此前世间公认至臻境高手唯有王哲一人。王哲殒身大漠之后,第八级的存在也已经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级归元境同样凤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称宗师。

在六朝,第六级通幽境便属于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为中坚的力量。普通宗门能拥有一名六级修为的强者,便足以称雄一方。而六级强者的多寡,也代表着一个宗门的实力。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除了一个修为遥遥领先的前任掌教,几位六级通幽境的教御也是其底气所在。

一旦自己能够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儿那样倒霉,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被自己捡了便宜。

不过这个便宜还真不错……程宗扬搂着卓美人儿翻过身来,让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后将她双腿拉成一字马,让她敞露着那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双手扶着自己的阳物纳入体内。

卓云君挺起腻穴,在他身下婉转迎合,浪叫声不绝于耳。她的叫声在静室内回荡着,室角一只禁音符光泽微闪,将声音的波动消湮无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门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来,示意有人来访。

程宗扬狠狠顶了两下,然后放开手。卓云君搂住他的腰身,玉颊留恋地贴在他胸口,一双雪滑的丰乳汗津津贴在他身上,随着剧烈的心跳柔软的滑动着,被人揉弄过的乳头像玛瑙一样红艳。她扬脸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委蜕在旁边椅上的丝袍无风而动,像被人拿起一样飘扬起来,卓云君手一举,便套在身上,接着衣带灵蛇般飞起,绕在她腰间。卓云君用丝帕抹去脸上的汗水,随手一挽,扎住散乱的长发,接着曲指一弹,一点火光从指间飞出,点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云君一边绕过屏风,一边扬起衣袖,在空中轻轻一挥,弥漫在室内的香腻气息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优雅宁静的檀香气。

卓云君走到屏风前,在一只蒲团上屈膝坐下,神态已经变得从容自若,眉眼间再没有丝毫媚意,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条薄薄的丝袍,里面的胴体便是一丝不挂。

门外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有扰卓教御。”卓云君淡淡道:“无妨,请进。”…………………………………………………………………………………赵飞燕终究放心不下,带着妹妹亲自见过卓教御,以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将妹妹托庇在上清观,求卓教御代为照应……卓云君自无不允,连赵飞燕赠送的金臂钏也没有推辞,只是转手又赠给了赵合德。

赵飞燕放下一桩心事,带着单超等人离开上清观,返回洛都。她不愿旁人见到妹妹,只让赵合德送到静舍出口,嘱咐道:“你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轻易表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诉程大夫,好让他知会我。”赵合德送别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场,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远谈不上优裕,上清观远离尘世,虽然山居多有不便,却有着难得的宁静,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卓云君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位汉国的皇后,居然是个如此柔婉的绝代佳人。”程宗扬没有与单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观中。他一边翻着林清用水镜术传来的账册,一边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平常来往观中的,都是城中贵妇,提到这位皇后,除了讥讽就是嘲笑,要不就是骂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蝎。奴婢在观中多日,还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她一句好话。”程宗扬抬起头,“说她的人多吗?”“不是多,而是只要闲谈,都有人提到她。”“一句好话都没有?”卓云君笃定地说道:“没有。”这就有些邪门了,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死奸臣躺枪了——赵飞燕贵为皇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口径实在太统一了。而且来往上清观虽然都是贵妇,但真正见过赵飞燕绝对不会太多,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出现无数演绎,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她出宫时连一个亲信都没带,只随便请了一位中常侍随行,”程宗扬道:“看来这位皇后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有一个心腹。”卓云君跪在他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江女傅呢?”“让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谈不上是她的亲信。”程宗扬说着拿起书刀,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名字:闻清语。

“这位闻姨似乎在汉国有点身份,想办法打听一下。”“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没错。”程宗扬简略说了前日的经历,然后道:“他们倒不是想杀我,要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逃过去。”卓云君凝眉道:“建威将军吗?”“你知道他?”“奴婢方才所见的访客中,有一位是射声校尉陈升的夫人,陈夫人在闲谈中提及府中这几日邀请建威将军作客,府里都在为此忙碌,她不耐烦扰,才入山小祝”“请人作客有什么麻烦的?”“她说那位建威将军规矩极大,昨日便派人入驻宴客的小园,连她们自家的仆人出入都要盘查。她索性把整个校尉府都丢给陈校尉,由得他们折腾。”程宗扬推开账簿,“确定是射声校尉?”卓云君回想了一下,“是射声。”“我立刻回洛都。”第三章卢景宛如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桐树上飘落下来,接着身影一闪,掠入暗巷。

程宗扬警觉地看着巷口,见到卢景掠下,立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府里情况如何?”“里面看得极严。”卢景道:“只勉强看到园中似乎有一个小湖,周围每隔几步就有人守着,我试过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只好退了出来。”程宗扬已经试过,结果连宴客的小园都没能摸到,就险些露了行藏。射声校尉的府邸并不算宏伟,里面却入驻了大量军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潜入园中,可以说难比登天,即使以卢景的身手能潜入其中,也难以存身。

离宴请还有数天时间,校尉府中的看守只会越来越严密,到时候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不用提去刺杀赴宴的主宾。难道只有在路上下手了?

卢景道:“先弄清里面的情形,才好再想办法。”程宗扬抬头往周围看去。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作为驻守京城的八支常备军之一的主将,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员。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称封疆大吏,在洛都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因此射声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围比它高的建筑比比皆是,只要找一处楼阁,俯瞰校尉府并不是难事。

卢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了,邻近的楼阁我刚才已经去过,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军士看守。姓韩的肯定是属耗子的。”程宗扬望着远处一座楼阁,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军士敢进去。”…………………………………………………………………………………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如愿以偿地登上楼阁,朝相邻的里坊望去。隔着重重屋脊,只能隐约看到校尉府的轮廓。那座府邸位于坊南,紧邻着坊外一条小河。府邸呈长方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规模虽然不大,却有一座亩许大小的池塘,只是夜色已浓,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程宗扬扭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卢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程宗扬愕然道:“怎么了?五哥。”“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里的丫鬟?”程宗扬干笑道:“没有的事,误会误会。”卢景翻着白眼道:“刚才那小婢叫什么?红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说你们俩没点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一般的交情。”“一般的交情会让你不声不响地登楼?”“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平时都没人来,只要咱们在楼里别闹出什么动静就行。”卢景语带威胁地说道:“你要敢对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我们两个一向是紫丫头当家作主,这点小事在紫丫头眼里,那根本就不叫事。”“还有月姑娘呢?”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事你也知道了?”卢景翻着白眼道:“废话!”“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成,我没有任何意见。你不信?我向岳帅发誓:真没有!”卢景哼了一声,“便宜你小子了。”程宗扬苦笑道:“可不是嘛。”卢景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在这儿盯着,你先回去。”“不急,我等天亮再走。”不亲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总觉得放心不下。他望着夜色中的池苑,暗暗念道:死丫头此时或许就在附近,寻找出手的机会。等杀了韩定国,她多半也该消气了吧?

…………………………………………………………………………………夜色一点一点消融,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程宗扬眯起眼睛,凝神望着远处射声校尉的府郏襄城君府与校尉府并不在同一个里坊,中间隔了数重楼宇宅院,由于襄城君府相隔即远,更因为没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韩定国属下的军士只占据了校尉府周边的几处高楼,没有敢来打搅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所有能俯瞰府内情形的高处,都有军士把守。

两地相隔虽远,但这点距离对程宗扬和卢景的目力来说都构不成障碍,从襄城君府西南的楼阁望去,能清楚看到射声校尉府邸的整个布局。校尉府前后分为三进,最里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两队军士便集结起来,然后开始检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扬亲眼看到,昨晚自己和卢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轮检查中就被找出,接着布置了对应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严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则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证实的确存在,就位于池苑最南端,与外面的水渠隔墙相望。沿池修着长堤,堤上绿树掩映,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军士或者来自建威将军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过一道石拱桥与长堤相连。

“宴客的地点不会是在亭子里面吧?”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

亭内虽然没有人看守,但从长堤四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韩定国与射声校尉选择在亭中会面,身边不需要带任何守卫,只要守住石拱桥就足够了。

那亭子位于池塘正中,在这里交谈,不用担心交谈被人听到,安全方面,池塘更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无论谁想刺杀他们,都要越过池塘,他们只要在桥头留下一队军士,就能抢在刺客之前进入亭中。

卢景仔细看了许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从暗渠进入?”卢景点了点头。

与池苑一墙之隔,是一条小河,看得出当初建造池苑时,便是从河中引水进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问题在于暗渠的方位、大小都无从知晓,渠口多半还会有铁制的栅栏,一旦潜入之后,发现被铁栅所阻,在渠中又无法转身,被困在其中进退不得,即使对于高手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了。

程宗扬道:“先找到渠口再说。如果进不去再想办法。”卢景说得没错,池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险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军士手持装着铁钩的长杆进入苑中,然后五人一组,用铁钩探查水底。那些军士将整个池塘都检查了一遍,接着拿来渔网,在上面装好倒钩,然后沿着长堤将渔网放入水中。渔网的布置十分阴毒,放在水下一尺的位置,从水面看来没有丝毫异状,一旦有人闯入,想越过池塘,肯定会中招。同样从暗渠进入,一个不慎被卡在里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卢景面色凝重之极,显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饮之际刺杀韩定国,得手的可能性已经越发渺茫。

看着渔网入水,程宗扬心都提了起来。这道布置正是针对小紫,一旦她倚仗水性潜入池塘,就等于进入死局。

程宗扬在栏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哦?”“射声校尉与韩定国是什么交情?为什么想起来要宴请他?韩定国平常深居简出,小心非常,为什么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杀他,还要去赴宴?”程宗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道:“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套的就是咱们。我先打听一下,真要是个圈套,咱们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钻到套里。”“成。我在这里盯着。”天刚亮,红玉就到楼下守着,见到程宗扬下来,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程宗扬毫不客气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告诉夫人,我有时间就过去会她。”红玉又羞又怕,小声应道:“是。”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洛都,西郏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正好晓得。”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后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干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都是吕氏的人?”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你的好处。”程宗扬干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位于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后,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干掉。”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干掉单超的可能性。

“干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干掉单超,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干掉韩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干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干什么?”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发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国军中秘制的棘毒,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第四章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给大爷开门!”“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兄弟们!把门砸开!”“砸!”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敢杀我大哥!砍死他!”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死了。”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就行。”“诺。”“老富,你没事吧?”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给你开副膏药贴贴。”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来了!”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些。”“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息?”“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蔡敬仲道:“找我有事?”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万。”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吧。”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那就打吧……”“我来磨墨。”“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按六折计了。”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算要还钱?”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我不是还了吗?”“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万钱,还欠款一万钱。”“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不亏,实在是太值了。”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将士走上绝路。

…………………………………………………………………………………程宗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名上达天听。”“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时违,而不逢其害。”“这算是明哲保身?”“知我者,程兄也。”“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商嘛。”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用。”“好说,多少钱?”“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聘正好是万里挑一。”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东方曼倩笑道:“如何?”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第五章东方曼倩说得跟真的一样,听到是公事,那小黄门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程宗扬到了殿外,与敖润见面。至于他们谈到哪位诸侯,小黄门躲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听见。

程宗扬道:“找到小紫了?”“没有。”敖润道:“紫姑娘一直都没出现。”“出了什么事?”“我们找到紫姑娘……那条狗了。”“雪雪?”“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浑身都是泥。我们压根就没认出来。还是那狗使劲往冯大法身边凑,才被冯大法认出来。那狗也邪了,别的狗都汪汪叫,它不叫,只哼哼,哼得我听着都头皮发麻。”“受伤了?”“没有。我专门抱着给卢五爷看过,卢五爷也说没事,就是饿的。”“饿的?”“卢五爷估摸着,怕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刘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那狗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冲,老刘一个不小心,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一口。”程宗扬听得都无语了。刘诏真够倒霉的,他恐怕还不知道被小贱狗咬一口会有什么后果吧?

程宗扬想想,这事儿还是别跟刘诏说的好,顶多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

“小紫呢?她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埃卢五爷也是心里没底,才让我来见见你。”“其他……几个方向,有消息吗?”“没有。”敖润知道周围还放的有人,具体是谁却不知道。几名侍奴修为不同,感应的范围也各有差别。以卓云君的修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两里范围之内,就能感应到她的准确位置。可现在小紫杳无音讯,却找到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贱狗,其中的蹊跷让程宗扬不能不多想。

难道是被巫宗抢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头?要不然她怎么会扔下雪雪?要知道那小贱狗虽然看着就是一挺贱的小烂狗,其实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妖兽。真要玩命,一般五级修为的高手也制不住它。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校尉府周围有什么动静吗?”“有。”敖润道:“卢五爷亲自去看过,盯着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们,还有四五股人马。”“这么多?”“卢五爷认出两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手下,另外两股身份不好确定,卢五爷猜测可能是巫宗和龙宸的人。除了这些,还有几个独行的,至于暗处,很难说是不是还藏的有人。”连龙宸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襄邑侯门下死士是刺杀韩定国的一方,巫宗人马是保护韩定国的一方,这两者的立场可以明确。朱安世的手下与龙宸的人究竟站在哪一方,现在无从知晓。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关系匪浅,朱安世与吕冀私下也有联络,这四股势力很可能是两两联手。

“还有件事,”敖润低声道:“我来之前,校尉府又进驻一批军士,都是最精锐的射声士。”射声校尉属下有七百余名射声士,擅使弓弩,号称能在夜间闻声而射,故称射声。宋国的神臂弓虽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论,最出色的当属汉国,射声士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射术可想而知。

“接着等,只要小紫出现,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韩定国就是一条死狗,什么时候杀都行,犯不着在校尉府跟他们玩命。”见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已经死了在校尉府刺杀韩定国的心思。明明是个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未免太傻。

“还有,再派一个人去建威将军府。说不定死丫头会在那边,等韩定国出门的时候动手。”“是。”“这会儿刚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三个多时辰,我等天子召见完就立刻过去,有消息立刻告诉我。”“是!”…………………………………………………………………………………程宗扬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内侍出来,传他觐见。

程宗扬跟随内侍,一路穿过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后在宫内一处池苑前停住脚步。

苑内一池碧水,湖上浮荡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座宫殿都建在湖上,远远看去就像飘浮在云雾之间。宫殿四周种植着巨大的荷花,微风拂来,满池荷叶随风起舞,宛如无数碧波仙子。

宫殿四面都建着拱形的廊桥,与陆地相接。成群的宫娥在廊内穿梭,她们穿着曲裾,衣物在腰间缠绕数周,紧贴着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缘一直拖到地面,宛如散开的花盏,走动时行不露足,举止优雅。抬阶而上时,偶尔露出裾下的纤足。能看到她们脚下踏着木屐,赤裸的双足雪白如霜。

内侍前去禀报,程宗扬在廊外等候。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眼看红日偏西,程宗扬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揪住天子,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召见自己?几句话说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误工夫。

一直等到申时将尽,内侍终于出来,传程宗扬入内。内侍领着他穿过廊桥,进入殿中。殿内放着一只丈许高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山形,上面点缀着无数珍禽形兽,浓浓的麝香气息从炉中不断弥漫出来。

那宫殿又深又广,成排的巨柱犹如巨人的手臂支撑着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宫殿的结构也极为复杂,无数阶梯、走廊、悬桥穿梭其中,仿佛一个由无数宫殿组合起来的建筑群。走在这样宏伟的宫殿内,程宗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眼前的宫殿也愈发深邃。

一刻钟之后,内侍向左一拐,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宫殿,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处露台,宽及百步的台面凌空架在湖上,周围布置着精巧的栏杆。年轻的天子刘骜席地而卧,身下铺着一张象牙席。他面前放着一张漆案,上面摆放着各色水果、酒食,周围簇拥着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天子就半卧在这处温柔乡中,一边品尝着美人儿递来的美酒,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歌舞。

台上一个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着一件轻柔的彩衣,光洁的玉足在鲜红的地毯上盘旋跳动,腰身犹如柔软的柳枝,纤柔无比。在她旁边,却是一个长着马脸的侏儒,他身穿彩衣,头发扎成丫角,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动作笨拙可笑,引得众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面干等,这小子却在里面声色犬马,程宗扬不由充满恶意地想道:赶紧乐吧,再不乐就没机会了,等你小子一死,这些美人儿还不是被收进北宫,让人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曲舞罢,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

天子笑道:“赏!”旁边的内侍抓起一把钱铢,往地上投去。孟舍人双腿极短,挣扎了几下才好不容易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阵大笑。

那美人儿伏在天子怀中,格格娇笑着。天子没有注意到程宗扬已经进来,拥着那美人儿笑道:“跳得不错,快赶上皇后了。”美人儿娇声道:“臣妾的舞姿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呢?”在旁服侍的唐衡开口道:“启禀陛下,大行令程宗扬觐见。”天子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场,他稍稍正了正身体,“定陶王的丧礼是你去的吗?”“是。”“定陶王邸情形如何?”程宗扬回想了一下,然后说了当日的情形,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张。天子听得极为仔细,最后道:“继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岁了吧?”“是。今年刚满三岁。”“朕听说,那孩子挺聪明?”程宗扬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茬,小心地说道:“定陶王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见,但听定陶王邸的人谈及,确实聪明伶俐。”天子拿着一只酒樽,也不喝,只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开口,连围栏边叩弦引箫的乐工也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刘骜道:“赏定陶王白鹿皮一张,你去传诏,记转—让定陶王进京谢恩。”程宗扬心下一怔,为了一张白鹿皮,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入京谢恩?这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出什么事,定陶王不就绝后了吗?难道天子是打算削藩?诸侯势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将诸侯之子尽数加封,既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体面。定陶王只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难道想把他折腾死?

程宗扬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边内侍拿来一只扁长的漆匣,里面装着一张精美的白鹿皮。

刘骜道:“你自己去传诏,不要让别人知道。”程宗扬一头雾水,躬身道:“臣遵旨。”刘骜象是放下一桩心事,神情变得轻松起来,开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阳宫整理好了?”唐衡道:“还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数日。”刘骜笑着对程宗扬说道:“你前日护送皇后进山,可见到了皇后的妹妹?生得漂亮吗?”程宗扬小心道:“臣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看清。”天子笑道:“早前常听皇后说,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经到了洛都,还不进宫,朕倒是好奇,难道她比皇后还要美貌?”“臣不敢妄言。”“不敢说吗?”程宗扬心里一动,“当日随行的是单常侍,陛下召他来一问便知。”“单超吗?”刘骜随口道:“叫他过来。”唐衡低声道:“单常侍今晚与射声校尉陈升约好。”“时辰尚早,先召他过来。唐衡,你去昭阳宫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随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宫中。”唐衡躬身道:“诺。”程宗扬明知道单超那天没有见到赵合德,但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机会。只希望单超这会儿已经离开南宫,再被内侍召来,一来一回多耽误点时间。

刘骜旁边的美人儿道:“陛下有了新欢,就顾不上理会我们这些奴婢了。”刘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来跳一曲凌风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你为贵人!”那美人儿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乐工操管按弦,乐声响起。唐衡向天子磕了个头,与随行的内侍一道,领着程宗扬悄悄退下。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程宗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露台上,一个美人儿扬起双袖,美妙的身姿滋润在朦胧的水雾中,满池荷叶仿佛随之起舞。

唐衡说话和气,那些内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内侍道:“要说凌风舞,还是皇后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凌风舞,真的像要凌风飞去一样呢。”另一名内侍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只金盘托在手中,让娘娘在盘上跳舞。娘娘那身子,轻得像云朵一样……”几名内侍忽然噤声。只见对面一群人匆匆走来,为首一人银珰左貂,却是中常侍吕闳。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无须,是天子另一名亲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两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虽然没有开口,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吕闳使了一礼,然后向石显问道:“出了什么事?”石显声音甚粗,并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侍中庐失火,我和吕常侍来请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唐衡吓了一跳,“火势如何?”“还在烧,只怕金马殿不保。”侍中庐与金马殿相邻,都在南宫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干物燥,一旦火势失控,只怕波及整个南宫。

程宗扬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宫里出不去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还要去传诏。”吕闳看了他一眼,“诏书何在?”几人都空着手,显然不可能带着诏书,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天子口谕。”程宗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个没拦住,被他直接说了出来,周围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吕闳沉下脸,“天子即便手诏,尚需丞相附署,何来口谕?况且宫内侍中俱在,岂无书诏之人?”石显身为中书令,主掌诏书,闻言也道:“唐衡,这是怎么回事?”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点私事。”“天子无私事!”吕闳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接着道:“天子者,天之元子也!一言一行,上感于天。侍中庐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众人噤若寒蝉,连唐衡也不敢作声。吕闳这番话直接把天子给卷了进去,将侍中庐失火归结于天子失德——程宗扬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应,天子头一件事就是召来雷把你给劈了,你信不信?

吕闳一甩衣袖,“我去面见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石显匆忙跟了过去,程宗扬扭头问唐衡,“他什么意思?”唐衡苦笑道:“国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诏,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认为不妥,可以封驳诏书。若是绕过丞相,则与朝廷体例不合。吕常侍……唉,且先在此等候吧。”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正心急如焚,还被这老货横插一刀,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程宗扬转身就走,几名内侍连忙上来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万等等,别让小的难做埃”唐衡也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程宗扬沉下心来,说道:“内宫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这有什么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送程大夫去玉堂前殿。”程宗扬把漆匣往腰里一掖,甩开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两名内侍紧跟着程宗扬,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结果那位程大夫脚步看似平常,两名内侍却发现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两人先是小跑,然后狂奔,眼睁睁看着程大夫身影越来越远,忽然往旁边一转,彻底失去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跟见了鬼一样。

程宗扬在殿前验过符传,取回佩剑,顾不得去看侍中庐为什么会失火,便立即叫上许宾,驱车离开宫禁。

夕阳在巍峨的楼阙间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给这座繁华的古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程宗扬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驰过长街,当夕阳没入地平线,在他感觉里几乎是一瞬间,黑夜便降临了。

车前点起火把,原本随行的毛延寿等人都被甩到后面,只有驾车的许宾不断抖动缰绳。

一匹健马从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过时,马上的骑手一提缰绳,兜转马头,“程头儿!你可回来了!”程宗扬握住剑柄,“慢点说。”“姓韩的车马已经出门了,半个时辰便到。”敖润满头是汗,“校尉府周围的街道都已经封禁了,除了卢五爷,其他人都撤了出来。”“紫丫头呢?”“没见到。”难道死丫头不在附近?可小贱狗为什么会在周围出现?

“雪雪呢?”“在望楼,都洗干净了,确定没有外伤,这会儿一个劲儿在吃。”这条废物啊!一想到小贱狗,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它好端端跟死丫头在一起,怎么就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死丫头的去向这贱狗肯定知道,问题是跟这小贱狗没办法交流埃敖润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楼,被襄城君府的人赶走了。”“哪里的人?”“襄邑侯的人。”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楼的位置,想在楼上窥视校尉府内的情形,结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气地赶走。

襄邑侯与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却自建府邸,与襄邑侯府隔街相对,摆明了要与吕冀分庭抗礼。汉国女子的地位远比宋国要高,什么三从四德,根本没人提,吕冀虽然飞扬跋扈,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里对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惧内,连带着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楼,程宗扬顿时就震惊了。那条小贱狗像人一样坐在栏杆上,背后靠着柱子,两只前爪抱着一块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面两条小短腿还得意地晃来晃去——怎么就没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扬进来,小贱狗翻了个白眼,对他不理不睬。

“程头儿!”刘诏招呼一声,他手上绑着绷带,看来被小贱狗咬得不轻。

“怎么样?”程宗扬示意他的手指。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刘诏毫不在乎。

程宗扬扯起小贱狗的耳朵,“这是雪雪吗?别是外面钻来的野狗。”雪雪两只前爪抱着骨头,愤怒地瞪着他。

程宗扬“呸”的往骨头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着就发狂了,扔掉骨头,扑过来就要跟程宗扬拼命。

程宗扬这才放心,“没错,就是这贱狗。”他一脚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扑腾着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扬踩住就转不过来,怎么折腾都差了一点。

“死丫头去哪儿了?”“汪!汪!”“你这会儿是吃饱了啊,都能叫出声了,刚才不是只能哼哼吗?”“汪!汪!汪汪!”“死丫头在哪儿?”雪雪警惕地闭上嘴巴。

“在洛都对不对?”程宗扬说着,拿起一根骨头,朝它晃了晃。

雪雪骄傲地昂起头,只用眼角瞟着他手里的骨头。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着,对不对?”雪雪头一扭,要不是尾巴还被他踩着,这会儿就甩给他看了。

“死丫头出事了吗?”雪雪眼睛几乎翻到头顶上,对他的问题充满了不屑。

“如果她现在很安全,你就叫一声,我给你一根骨头。”雪雪瞪着他,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坚毅表情。

“这可是刚卤出来的大骨棒,肉多汁浓,里面还调了蜂蜜,咸里带甜,又鲜又香……”程宗扬绘声绘色地说着,雪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长。

“叫一声我就给你。”“汪!”程宗扬松了口气,“行了,死丫头没事。”说着他随手一丢,把骨头扔了出去。

小贱狗直冲出去,小短腿在栏杆上一蹬,像飞机一样张开四肢,追着飘香的骨头,从望楼上飞了下去。

刘诏伸长脖子往下看着,“这得有好几丈吧?”“摔不死它。校尉府怎么样?”“我们一直在盯着,里面的防护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是执戟的甲士,重点在大门和各处路口的位置。”程宗扬扶着栏杆,往远处射声校尉陈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灯火通明,尤其是饮宴的凉亭,六个角上各挂着一串半人高的灯笼,明亮的灯光将亭中映得如同白昼。然而明亮的灯光丝毫没有喜庆之意,反而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程宗扬知道,那些灯光照不到的位置,到处充满了杀机。

“第二层都是暗桩,埋伏在府内各处要津。而且还配有弓弩手。那处小楼的窗户下面,还有对面的屋脊,那边的树梢……”刘诏指点着说道:“每处高点都至少布置有两名射声士。”“最里面一层呢?”“最里面一层在池苑内,沿着院墙,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桩。但里面没有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将军的手下。”说着,刘诏迟疑了一下。程宗扬道:“怎么了?”“我觉得……姓韩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军士。”刘诏道:“他们的布置不是军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别阴险,还有些地方很古怪。”巫宗的布置,肯定与军中的布置不同。难怪出身军旅的刘诏会看不顺眼。

校尉府周围的街巷已经封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刺客必须要穿过长街,闯入府内,在执戟的甲士围困中一路厮杀,接近池苑。而从他越过长街的那一刻开始,就进入射声士的射程之内。

程宗扬边走边道:“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街上把守得太严,都撤了。”“冯大法呢?”“他不敢上楼,先回去了。”冯源有恐高症,上这望楼,肯定要犯玻程宗扬道:“老刘,如果让你刺杀韩定国,你有什么办法?”“近战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刘诏估量了一下,摇头道:“不行。距离太远,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话,周围的高点都被射声士守住,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发现。”程宗扬自言自语道:“那就没办法了吗?”敖润道:“在他菜里下毒!”程宗扬一拍栏干,“老敖,你这个主意不错啊!”死丫头擅长的是什么?用毒啊!毒宗衣钵传人岂是白叫的?说不定死丫头这会儿正在校尉府的厨房里给客人备菜呢。

“只怕不成。”蒋安世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刚才有一辆车过来,车上全是建威将军府运来的酒食器皿,连洗碗水都是自己带的。那车没去厨房,直接进了苑内。”他指了指桥头,“就在那处假山后面。”连校尉府的厨房都不用,可见韩定国对这次赴宴小心到了极点。程宗扬道:“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声校尉是什么人?姓韩的到他家里吃饭,还一点面子都不给?”“陈升在军中担任书佐近二十年。两年前被辟为功曹,半年后升至参军,担任射声校尉不到四个月。”说话间,一个人影从檐角飘下。

第六章程宗扬呼了口气,“吓我一跳,卢五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卢景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说的。”“吕不疑那个家臣?他也来了?”“我回寓所见的他。”卢景道:“他是来告诉我今晚韩定国会赴宴,顺便再加五千金铢,连陈升一并干掉。”“啧啧,大手笔埃”“我没接。”“哦?”“我只保证韩定国活不过今晚。”程宗扬有些纳闷,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来已经和卢景说定今晚不再出手,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刚要开口,那条小贱狗迈着四条小短腿,鱼雷般直蹿上来,气势汹汹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扬身形微微一动,雪雪顿时扑了空,炮弹一样从望楼上直射出去。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危险了吧?”卢景翻了个白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讨来三千金铢的定金呢?”怪不得包裹这么沉,里面装着六十多斤黄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来一百八十万钱,卢五哥只动动嘴就拿到六百万钱,还是当杀手赚得多埃“五哥,你不会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扬觉得有点不安,从蔡敬仲到卢景,都打着卷款跑路的主意,人与人之间还能有最起码的信任吗?

卢景扭头道:“老匡。”柱后转出一个人来,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颌下留着三绺长须,一派仙风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还能是谁?

匡仲玉三指捻着长须,从容说道:“贫道夜观天象,韩定国此子必活不过今夜子时。”“韩定国什么人啊?还能上应天象?干!匡大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宗扬叫道:“是不是大营的兄弟都来了?”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程宗扬差点儿乐晕过去,如果星月湖大营的兄弟都赶到洛都,自己还用担心小紫?就算龙潭虎穴照样踩平。手脚利落点,闯进宫里掳了天子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顺手掳了赵飞燕……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脸,上前一步,脚跟“啪”的并紧,举手向程宗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上尉匡仲玉,奉命前来报道!”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着三绺长须,却作出标准的军礼姿势,那模样看起来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坚毅的眼神,程宗扬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营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扬认真还了一礼,然后问道:“你怎么来洛都了?”“接到消息,属下和吴少校正好在临安,随即与秦执事一同北上,午后刚抵达洛都。”“长伯也来了?”“听说紫姑娘的事,吴少校去了校尉府。”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边吃边道:“若不是他们赶来,我能回去见唐季臣?”“会之呢?”匡仲玉道:“秦执事带着家眷,落后数日路程。我们一营来了十二名兄弟,五人与秦执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经到了洛都。”十天时间从临安赶到洛都,这速度堪比宋国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脚递。有了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扬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连日来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开口,姓韩的今晚必死无疑!咱们先别急着动手,安安心心在楼上看戏!”校尉府内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盏灯笼熄灭,府内的仆人仿佛得到信号,各自回房,紧闭门窗,只剩下执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纱冠,负手立在阶前。

“那人就是陈升?”望楼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间,即使程宗扬修为大进,也难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过远远看去,那人并不像一个主掌汉国最精锐射手的纠纠武夫。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当了二十年书佐,突然间飞黄腾达……这人有什么后台?”“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续弦是内庭一名宦官的侄女。”“哪位宦官?”卢景想了想,“似乎姓具。”具瑗吗?那可是为天子掌管印玺的近侍。陈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两年间一口气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庐失火,再遇上吕闳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这一番闹腾,单超八成是来不了了。少了单超,今晚的宴会只剩陈升和韩定国这一主一宾两人。

天子急于争权,千方百计分夺吕氏的权力——如果自己没记错,历史上那个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是急于争权。霍光给他罗列的罪名,称“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刘贺以诸侯王继承大统,带了一帮王邸的臣子入宫,登基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争权,也没见过争得这么急的。难怪满朝的臣子坐卧不安,干脆由霍光出面,把他废掉。

相比于刘贺,如今这位天子的耐性还算好的。只不过他面临的对手也更加强势。争权的结果究竟是吕氏被天子压制,还是天子被吕氏架空,这八名校尉的争夺正是关键中的关键。吕氏给卢景的开价是韩定国七千金铢,陈升五千金铢。如果真把这两人一并干掉,两个校尉的职位,价值要远远超过吕氏付出的一万两千金铢。

“五哥,我听老敖说,附近有龙宸的人?”“已经撤走了。”卢景道:“不止他们。校尉府周围的几股人马,包括吕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时候都已经全部撤离。”“那不是没戏看了?”“你不会以为吕家只请了我一个吧?”卢景道:“这会儿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随着建威将军一行车马临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头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时分,建威将军的车马驶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门敞开,主人却不在门前相迎。陈升立在内苑的月洞门前,有些焦急地等着客人。建威将军的马车没有停留,便长驱直入。就在这时,一道乌光闪过,中间一辆马车猛然碎裂开来。

纷飞的木屑间,那道乌光在空中一荡,带着逼人的劲风朝另一辆马车击去。

“好身手!”卢景赞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门檐下,校尉府自从三日前便戒备森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到大门上方,等韩定国的车马入门,才挥出雷霆一击。

那刺客手中提着一根三丈长的铁索,铁索尽头是一只沉重的铁锥。中间那辆马车被击得粉碎,里面却空无人迹。一击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铁锥没有落地就重新飞起。

铁锥刚飞出丈许,忽然力道一松,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从三个不同的位置射出,将那名刺客全身都笼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体一扭,避开两支羽箭,接着“铮铮”两声,几支羽箭被他缠满铁索的手臂挡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却是来自身后。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从那刺客胸口钻出,将他牢牢钉在檐上。

一名甲士飞身跃起,先一刀斩落那名刺客的头颅,才把他尸身拖下来。校尉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剩余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在苑门前停下。随行的军士张开布幔,将两辆马车一同遮祝片刻后,韩定国从布幔间出来,到底也没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辆马车。

夜色下,韩定国铁塔般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臃肿,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隐约现出甲片的痕迹。他衣襟极紧,肩膀往上又粗又圆,看起来就像没有脖子一样,但程宗扬知道,他衣内戴着一只铁制的护颈,再快的刀也别想轻易斩断他的脖颈。

韩定国向陈升抱了抱拳,两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陈升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解释单超因故未能赴宴。

韩定国一脚刚踏上台阶,旁边一棵柳树猛地舞动起来。浓绿的柳枝如网般张开,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影流星般在枝条间左冲右突。

几支利箭射来,相隔尺许就被震飞,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软而锋利的细刀一样不断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只燕子,在丈许的空间内进退如神,却怎么也闯不出柳枝的范围。

忽然一点鲜血溅出,接着鲜血越来越多,雨点一样四散开来。等隐藏在暗处的两名术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掉落下来。

陈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军士过来,用黑布将那名刺客破碎的尸体卷起,扔到一张草席中。

韩定国行若无事,对身后的刺客看也不看,说笑着往池苑走去。

“那个人我见过。”蒋安世道:“是外郡一个有名的剑客,没想到会死在这里。”刘诏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杀的跟剁馅一样……”敖润一向以箭法自傲,觉得自己别的算不上顶尖,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会儿左右瞧瞧,只能勉强看个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可这会儿也不能露怯,硬着头皮道:“太狠了……”卢景道:“他进内苑了。”口气中满是遗憾。

程宗扬知道他为什么遗憾,整个校尉府,以内苑的布置最为森严,那些刺客最多只能潜到内苑的围墙边,想无声无息地潜入苑内,连卢景都自承没有把握。韩定国踏入苑门,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离在月洞门以外,想刺杀他,先要闯过苑内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韩定国与陈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步伐悠闲地踏上台阶。在穿过月洞门的刹那,韩定国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顿,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线才落下。

这一线的差别已经能决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从鹅卵石的缝隙中钻出,匹练般从他脚底卷过,只差一线就能斩断他的脚踝。然而此时,韩定国一脚不经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着他旁边一名老仆弯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华般的光泽水波状散开,周围数丈的泥土像水一样波动起来。那名擅长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挤出地面,露出半截身体,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刺客双手被泥土埋住,来不及拔出,眼睁睁看着韩定国一脚踹来,正中胸口。他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凹陷下去。

“韩某对单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见,可为一叹。”韩定国声如洪钟地说道。对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过时踩死了一只蚂蚁。

陈升道:“闻说宫中有事,单常侍需得随侍天子,只好改日再会了。”韩定国讶道:“宫中出了何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处宫殿失火,如今已经平息了,韩将军,请。”苑内柳枝婆娑,碧水如镜,气氛一派祥和,虽然一墙之隔,却没有沾染上半点外面的血雨腥风。

陈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会沾染上这么多麻烦。”韩定国道:“韩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天子分忧。”“这些贼子……”陈升话只说了半截,然后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看到自己宴请韩定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他能评价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陈升叹道:“那些贼子防不胜防,这苑中也难保平安。”“无妨。”韩定国指了指身边一名长发随从,“韩某这位属下擅长感应,周围数十丈之内,一虫一蚁都瞒不过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异术之前也难以遁形。”难怪那些刺客杀人不成反被杀,陈升暗自点头,有这等异术,什么匿踪隐形的手段都无从施展。

“久闻韩将军属下颇多奇人异士,今日一见,令人大开眼界。请!”两人并肩穿过石拱桥,在亭中落席。接着仆从奉来果品,从水果到装水果的漆盘,甚至连洗水果的水,都是从建威将军府内带来,没有被任何外人接触过。

“不会吧?”程宗扬道:“就这么三板斧,下面没有了?襄邑侯门下的死士呢?赶紧冲进去跟他们拼了埃”蒋安世、敖润、刘诏等人都笑了起来,家主这会儿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怕双方杀得不够狠。

“老匡呢?你给算算。”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门儿!”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门前,被军士拦住不肯放过。吵嚷声惊动了亭中的两人,陈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随拙荆入山的,让他进来吧。”那仆人到了桥头又被军士拦住搜身,他急切地说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禀告主人。”陈升脸色微变,“过来说。”他是靠着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飞黄腾达,听说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弯下腰刚要开口,韩定国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头顶的发髻。

陈升也觉出异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飞了起来,幻化成一面水镜,挡在身前。

那仆人身体一矮,整个发髻被韩定国一把扯下,却是一个头套。接着他头一低,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贴着一只铜管,管内微微一响,飞出一篷细针,劈头盖脸地朝韩定国射去。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韩定国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贴身的甲胄将那些细针尽数挡下。

那仆人一击不中,立即飞身往池中跃去,忽然他身子一轻,转睛看时才发现他的身子还留在亭中,飞出的只有一只头颅。接着岸边一张渔网挥出,卷住他的头颅收进树丛。

陈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荆的家仆,在府中数年,一直勤勉谨慎,没想到却是别人暗藏的棋子。”韩定国举樽道:“恭喜陈校尉,除去心腹之疾。”陈升也大笑起来,“非韩将军不得如此!请!”“老匡,你算得灵不灵啊?还有门呢,这门也太窄了吧?”匡仲玉笃定地说道:“一盏茶之内,必定有变!”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校尉府有什么变故。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两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韩定国和陈升都已经吃上了,亭中连屁的变故都没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还没上。”望楼内嘘声一片。

亭中两人渐渐说到正题,陈升似乎有了几分酒意,拿着酒樽笑道:“韩将军可看到那边的高楼?”“襄邑侯嘛。”韩定国把骨头一丢,用布巾擦着手道:“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剑履上殿,位极人臣埃”“错了,错了。”陈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郏”“哦?”韩定国扭头望了远处的高楼一眼,心头微微一跳,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

程宗扬没想到他会突然朝望楼看来,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么远,望楼内又没有点灯,他绝不会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韩定国道:“能得襄邑侯威风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陈升道:“可惜将军没有个好姓氏。”片刻后他补充一句,“我也没有。”韩定国举樽笑道:“干一杯!咦?”韩定国举樽欲饮,忽然发现酒水有一只小小的蝎子。那蝎子通体莹白,身体节肢分明,尾钩昂起,似乎要从杯中跃出。

韩定国猛然抬头,只见亭子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蝎,它倒悬在木梁上,低垂的尾钩正对着他的额头。

“丁巳!”韩定国一边大喝,一边双臂一撑,往后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长发的随从,修为的天赋极为平庸,却在宗门修习了一门极为冷僻的巫术,能感知周围任何生灵。韩定国说他能感知数十丈范围内的虫蚁,并没有夸张。有他在,任何试图匿踪遁形的刺客都只是个笑话。然而此时,亭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只蝎子,他却毫无察觉。

蝎子尾钩一甩,发出一声骨节相撞般清脆的鸣响,却只放了一记虚招,然后钻进檩条的缝隙内。

韩定国脚下一顿,刚稳住身形,便听到身后风声微响,他双臂一展,抄住几案,旋风般转过身。接着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长枪刺中。没等韩定国反击,那支锐如枪锋的物体突然翻卷过来,攀住几案,然后又是一根。

韩定国抬手扔开几案,只见木几往前一倾,却没有倒下,接着几根黝黑的细肢勒紧,将几案拧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后面一只乌黑的蜘蛛。它躯干足有脸盆大小,八条尖细的触肢折叠着,宛如折刀,此时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中钻出来。

丁巳忽然叫道:“它们不是生灵!是死的!”外面的随从穿过石拱桥,飞速赶来。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韩定国身前,扬起触肢。韩定国也认出那蜘蛛是精铁制成,他心下略安,不过一只机关驱动的器具,有何可惧?那些贼子放出此物,无非是本人难以入苑,才以此物乱自己心智,如果自己乱了方寸,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

韩定国双臂犹如镔铁,左右挡格,只是那蜘蛛触肢足有八条,即使两条撑着地面,还有六根不断攻来,如同被六名使枪的好手围攻,眨眼间韩定国身上的布袍就被划破数处,露出里面的铁甲。

陈升周围飘浮着数面水镜,将自己的要害牢牢挡祝丁巳绕亭疾走,寻找附近是不是还潜伏着机关兽。后面几名随从已经掠过石拱桥,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韩定国心下大定,几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过天真。

就在此时,那蜘蛛后腿忽然一撑,抬起腹部,接着躯干蜷曲起来,将腹端对着韩定国,突地弹出一枚腹针。

那腹针色泽发蓝,显然涂得有毒药,韩定国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体向后仰去。他此时已经在凉亭边缘,后退一步就是池塘。身体后仰的同时,韩定国力贯双足,一双脚仿佛钉在地上,整个身体平平横在水上,避开那枚腹针。

方才韩定国以几案挡格,案上的盘盏器皿,果品、木箸、漆器洒了满地,还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他后背几乎贴到水面,那枚腹针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贴着身体飞过。韩定国心下冷笑,这蜘蛛虽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机关兽,等它机括的力道耗尽,就是一件废物。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的手掌从水中伸出,像兰花一样轻柔地张开,随手拿起水面一支飘浮的木箸,往韩定国面门刺去。韩定国暴喝一声,裹着铁甲的双臂并紧,遮住面孔。

那只纤手没有丝毫停顿,轻巧得就像簪花一样,往韩定国臂上一插,然后没入水中。

韩定国双臂僵在面前,接着一股血箭从他臂间喷出,身体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池塘原本宁静的水面剧烈的荡漾起来,惊扰了池中的游鱼。韩定国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双目瞪得极大,那支木箸从他鼻孔刺入,只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鲜血从他鼻中涌出,里面混着白花花的脑浆。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后陈升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潜入苑中!快给我抓住她!”丁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说道:“不是人……池塘里没有人……只有……只有鱼……”那只纤美的手掌惊鸿一现,便失去踪影,几乎没有人看到。冲来的军士鼓噪道:“拦住那只蜘蛛!别让它跑了!”“这是什么怪物?”“它杀了韩将军!快拦住它!”那只蜘蛛灵巧地攀上亭子,一名军士跃上飞檐,随即胸前溅出鲜血,被锋利的触肢划出一道伤口。

黑暗中,羽箭不断飞来,在蜘蛛身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蜘蛛绕着亭子的尖顶来回穿梭,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后,猛地跃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就那么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众人都围拢过来,在望楼上虽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却看不清细节,只看到韩定国原本好端端坐着,忽然间跃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着往后一倒,然后就那么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谁杀的?刺客在哪儿?”“干!杀得好!”匡仲玉大喝一声,一拳擂在拳心。

敖润伸长脖子,刘诏使劲眯起眼睛,卢景一双白眼这会儿黑眼珠瞪得贼大,倒是匡仲玉大喝一声之后,随即恢复了一派从容,悠然捻须而笑,充满了莫测深浅的高人风范。

那只蜘蛛通体黝黑,夜间难以看清,众人只看到那些军士跟见了鬼似的往黑暗中拼命击打,却不知道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韩定国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水中捞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开,换成长钩在池塘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众人越看越是纳闷,接着有人张起布幔,将池塘遮掩起来,阻断了众人的视线。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韩定国确实遇刺了,但他是身负重伤,还是被刺身亡?刺客是谁?行刺后是顺利脱身,还是与韩定国同归于尽?这些都无人知晓。

“难道是死丫头?”程宗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程宗扬忽然道:“长伯呢?他在哪里?”第七章吴三桂像只凶猛的猎豹般在树间飞掠,忽然他跃起身,避开从身后射来的两支利箭,顺势跃上墙头。

十几支利箭同时飞来,不仅瞄住他的咽喉,还抢先一步封锁住了他可能的落脚之处。

吴三桂手臂一翻,从背后摘下一面两尺宽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后挥臂破开箭网,往墙下跃去。

一柄带着锯齿的长刀猛然劈来,刀盾相交,吴三桂还未落地就被撞得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数道人影呈扇形将他围在中间,在他对面是一名妇人。

闻清语冷冷盯着他,“原来是殇侯座下的吴使者。杀了我巫宗的人,这就想走吗?”吴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巫宗行事这么霸道,连热闹都不许看?”“吴使者潜入府中,直到此时才出现,岂无嫌疑?”“有嫌疑的人多了,难道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少废话!”吴三桂喝道:“巫宗若是想开战,吴某今日奉陪到底!”一条大汉从黑暗中迈步出来,他提着一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雷霆地喝道:“谁想开战!来啊!”闻清语柳眉挑起,盯着那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半晌才道:“我们走!”巫宗众人退去,吴三桂收起龙鳞盾,抬掌与那人重重一击,然后握在一起,笑道:“老石,侯爷也来了?”石敬瑭无奈地说道:“来是来了,可我还没见着侯爷。”“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贴身守护侯爷的吗?”“我刚到两天。侯爷说要体察洛都风物,只留下话让我们等着。”石敬瑭苦笑道:“侯爷回洛都,犹如龙归故乡,哪里还用我们保护?”吴三桂低声道:“方才府里的事,可是侯爷……”“不是。”石敬瑭简单回了一句,然后道:“里面情形如何?”“韩定国死了。”“那就好。”石敬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别的地方,一到夜里就黑灯瞎火,有几个里坊能闹通宵。走,咱们兄弟去乐乐!”“今日不成。”吴三桂道:“我要先去见程少主。”“既然如此,咱们约个时候再聚。”“那就这么说定了!”…………………………………………………………………………………数以百计的军士在校尉府内四处奔走,或是追踪,或是搜查,或是戒备,却忙而不乱,显示出汉军精锐出色的素质。然而那名刺客却像蒸发了一样,任凭他们把整个校尉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见踪影。

池塘是重中之重,军士们撒开渔网,把池塘全部滤了一遍,除了几尾鲤鱼,几茎残荷,再无他物。最后几名水性好的军士潜到水底,才发现池底的暗渠被人打开,再追到外面的河渠,已经人迹皆无,再没有任何线索。

襄城君府的望楼不是久留之地,众人又等一会儿,见那些军士一无所获,随即分头离开。小贱狗第二次跳下楼,一直没有回来,程宗扬也不担心,反正这贱狗在襄城君府也吃不了亏。

程宗扬让敖润等人返回住处,自己则与卢景一道赶往鹏翼社,与远道而来的星月湖众人见面。临走之前,他交待惊理、罂粟女留在原处,继续等待小紫的消息。

洛都的宵禁对卢景等人来说形同虚设,一行人穿房越脊,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位于通商里的鹏翼社。不多时,吴三桂也回到社中,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吴三桂详细说了自己在府中的见闻,不过他也没能靠近池苑,未曾目睹韩定国遇刺的一幕,只是从府内军士的反应可以推断韩定国确实已经毙命。至于刺客是谁,他同样一无所知。

当吴三桂提到石敬瑭突然在府外现身,程宗扬才想起来死老头足足消失了五天,连他唯一的衣钵传人与巫宗闹得不可开交也没有露头,不知道又钻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吴三桂道:“程头儿,有什么要办的,尽管交待给我们兄弟。”“不用着急。”程宗扬道:“这几天先让老蒋带你们熟悉一下洛都,尤其是两宫附近。等会之来,咱们再一起商量。”“是!”吴三桂挺胸应道。

程宗扬笑道:“行啊长伯,跟着星月湖大营的兄弟混了这么久,有点军士的样子了。江州近来怎么样?”吴三桂道:“程少主若是回去,保证认不出来。如今的江州比原来大了两倍不止,沿城布置了二十七座石堡,连江中也建了三座,把江中最险的几处礁石都围了起来,设了两道水门。北城有军营,还有沿江数十座水泥窑。城南新设了货场,每天运出的水泥,运进来的铁锭和粮食、马匹都在里面。如今江州和宋国的筠州,昭南的沐羽城,还有东边几个大郡都通了商路,天天都有商队来往。”“比以前大了两倍?这么快?”程宗扬道:“征发的劳力不会太多了吧?”江州在晋国属于下郡,人口本来就不多,现在刚经过战事就为筑城大肆征发劳役,只怕会伤及元气。

“根本用不上多少劳役,那城是宋军帮咱们筑的。”吴三桂笑道:“当初宋军围城,在城外筑了好几道高墙。小侯爷带着人看过,直接将那些高墙加固,最外面一层筑成外城墙,里面是坊墙,加上原来挖的深壕,连排水渠都是现成的。如今江州每天烧炼磨制的水泥有近千石,筑城的速度比老吴做梦都快,动用的劳役却只有以往的两成。算下来,这外城有九成都是宋军的功劳。”程宗扬笑道:“我说宋军怎么来这么多?原来是当苦力来了。”众人闻言大笑。

程宗扬先安顿众人住下,然后与卢景商议,找一个隐秘的住处,将高智商移送过去。那些少年既然找上门来,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是把他先藏好,免得招惹麻烦。

卢景道:“什么地方合适?”“最好能在金市找处铺面,把他悄悄送过去,一举两得。”程宗扬现在才知道金市的铺面一多半都在洛都的权贵手中,有些都传了好几代,极少转卖,死老头张嘴就是一条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如今看来,只有先拿重金租一处了,这还未必能租到。

…………………………………………………………………………………一夜过去。天色微亮,程宗扬便离开鹏翼社,前往射声校尉的府郏出乎他的意料,校尉府大门紧闭,气氛平静异常,周围几条街道没有戒严的军士,府内也没有看到办案的官吏出没。几个时辰前,堂堂建威将军刚在府中当着射声校尉的面遇刺身亡,此时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宗扬绕着校尉府走了一圈,然后在坊门处找了个位置,随便买了些食物当早点。他本来想问问惊理和罂粟女昨晚有什么动静,两女却一直没有出现。程宗扬有些纳闷,但他没有召唤侍奴的本事,两女不露面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一趟西邸,打听消息。

徐璜心情不好,听到建威将军的事,心情就更差了。

“这些鼠辈!实在太嚣张了!”徐璜重重一拍桌子,愤然说道。

正如程宗扬料想的那样,韩定国遇刺将朝廷放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昨晚南宫失火,封闭宫门,陈升没敢闯阙禀报韩定国身亡的消息,直到天亮才到御前谢罪。天子闻讯大怒,当即让陈升回府闭门待命,然后隔过洛都令,直接命令新任司隶校尉董宣彻察此事。当时唐衡等人都在,几位中常侍苦苦劝谏,才把彻察改成暗察,同时对外隐瞒了韩定国的死因,只称他酒后不慎落水,以至身亡。

“此时公然问罪吕氏,实非良策。”“太后尚在,陛下岂能不思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众人劝谏大抵如此,但这话不能传到外面,即使徐璜把程宗扬视为自己人,也不好透露。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徐璜叹道:“令天子忧心,都是我们这些奴才的不是。”“不知凶手是……”徐璜阴沉着脸道:“除了那个朱安世,还有何人!”“朱安世?”“几名伏诛的刺客已经由人查验过,都是朱安世的门客。”那些刺客居然不是吕冀请来的杀手,而是朱安世的人?程宗扬疑惑地说道:“朱安世与韩定国有什么仇?”“朱安世不过一走狗耳。”徐璜恨声道:“那帮游侠挟弓带剑,好勇斗狠,呼朋引类,啸聚徒众,目无纲纪,交往诸侯,堪称世间蠧虫!”从徐璜话里,程宗扬总算明白一件事:朝廷准备拿朱安世开刀了。

徐璜喘了口气,然后问道:“圣上昨日让你往定陶王邸去传口谕?”“确有此事。不知吕常侍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他能说什么?无非是说些圣上不爱听的话。”徐璜道:“此事要紧,你先去传谕。”“是。”…………………………………………………………………………………程宗扬换上官服,往鸿胪寺取了符节,前去定陶王府。上次吊丧,程宗扬已经来过,这次也算熟门熟路,王邸众人见大行令持节前来,都惊疑不定,连忙请他入内。

随行的鸿胪寺治礼郎敖润捧来漆匣,打开亮出里面的白鹿皮。程宗扬笑道:“这白鹿皮出自上林苑,世间难得,如今天子御赐,可见对定陶王的亲厚。”王邸众人摸不清深浅,只连声恭祝天子千秋万岁。

程宗扬道:“定陶王获此重赏,理当入京谢恩。”王邸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前来报丧尚在王邸的定陶相小心问道:“吾王年岁尚幼,车马劳顿,只怕……”程宗扬道:“这是天子的口谕。”王邸众人闻言,一多半都脸色惨变,显然是跟程宗扬想到了一处。另有几人略微一怔,接着喜动于色。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定陶相强自按捺喜意,拉着程宗扬盛情留宴。

定陶相的惊喜让程宗扬颇觉疑惑,有心想套出话来,但小紫至今没有音讯,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使,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宴饮?

程宗扬委婉地辞谢宴饮之后,定陶相拉着他的手,殷殷说道:“他日吾王入京,还请程大夫多加照看。日后若是有讯,必不会忘程大夫一番恩义。”程宗扬随口应合。等上车离开王邸,想到定陶相那句“日后有讯”,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大有意味。

天子籍口赏赐,命陶王入京谢恩,着实不合常理。定陶相等人先惊后喜,更令人困惑,难道让一个三岁的娃娃千里赴京,会是一件好事?到底喜从何来呢?

程宗扬琢磨着,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原来如此!”从定陶相喜出望外的反应中,程宗扬终于想通了天子的用意。定陶王封地不过一县,几任定陶王为人都颇为本分,新立的定陶王又只是个三岁的娃娃,于情于理天子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削藩。既然不是削藩,那么刘骜召定陶王入京,只会有一个用意:立嗣。

刘骜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换作自己所来的时代,这年龄结婚都嫌早。但他登基已经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东宫之位一直空悬。现在连赵王都动了心思,想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赵太子送给他当儿子,可见刘骜的子嗣问题已经成为朝野瞩目的大事。

赵王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里当太子,作为当事人的刘骜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打算?与其被太后指定一人给自己当儿子,不如自己先选一个。定陶王生父已经去世,年龄又够小,选他作嗣子,比赵太子要强出百倍。

难怪定陶相会喜出望外,定陶王如果能继承帝位,他就是丞相的不二人眩“原来如此……”程宗扬喃喃说着,往车厢上一靠,却发现车马已经停祝“怎么了?”敖润茫然道:“程头儿,不是你让停的吗?刚才还敲了一下。”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持节杖,刚才想通此事,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没想到被敖润误会为让他停车。

程宗扬刚想开口,敖润却指着旁边的巷口道:“程头儿,你上次让我打听的班超,就住在这巷里。”“是吗?还是真巧……”程宗扬往巷中看了一眼,那巷子颇为破旧,看得出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富人。上次在兰台偶遇班超,程宗扬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拜访,这会儿正好路过门口,就这么走掉未免可惜。毕竟那可是班超埃“走,我们去看看。”敖润停好马车,程宗扬下车往巷中走去。

看到一个簪笔戴冠,身穿黑袍的官员进来,巷中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开。洛都位于天子脚下,城中居民也见惯了高官,莫说程宗扬只是个六百石,就算二千石光临,这些居民也不见得会给面子。但程宗扬手中的节杖代表着王命在身,众人见他持节过来,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色,以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来。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手中的节杖上,程宗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误会了,但这节杖也没办法收起来,只能拿着一路前行。那节杖是一枝铜制的细杖,色泽金黄,杖上悬挂着一截被称为“旄”的牛尾,顶部装饰着雉鸡的尾羽,由于最初的节杖是用竹子制成,改为铜制后,杖身仍像竹竿一样分节。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持节不辱,以至于节旄尽落,所持的就是这种节杖。

敖润左绕右拐,到了巷内一扇门前,正准备上前叩门,程宗扬摆了摆手,亲自上前叩了叩门扉,“班先生可在家吗?”里面有人笑道:“有客人来了。”接着门扉打开,一名书生走了出来,看到外面是一名持节的官员,也不由吃了一惊。

看清来人,程宗扬差点都想以袖遮面,转头就走。那书生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儒服,只是袖子挽到肘间,手上湿淋淋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在干活。洛都书生数以万计,自己认识的可没几个,偏偏这个自己见过,而且还牵涉到一桩十分敏感的命案——郁奉文的同窗,云台书院的郑子卿。

程宗扬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伊阙,郑子卿当众指责游侠少年白昼杀人,当众行凶,第二次是追查上汤脚店真相时,自己与卢景冒充书商找到郁奉文,在书院偶遇。前一次自己只是旁观者,第二次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如果被郑子卿认出来,就不好解释了。

郑子卿客气地说道:“阁下是来找班先生?”见郑子卿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镇定下来,“正是。”“班先生去兰台抄书,午后才能回来。”郑子卿道:“不知阁下找班先生何事?”“久闻班先生大名,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既然班先生不在,敝人改日再来。”“请教阁下尊姓?”郑子卿解释道:“我与几名同窗都曾受教于班固先生,今日书院无事,特来替先生洒扫庭院。阁下的来意,在下一定会转告给先生。”自己手里拿着节杖,想隐瞒身份,除非郑子卿是瞎的。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块竹片,一边道:“敝姓程。现居鸿胪寺大行令一职。这是敝人的名刺。”郑子卿双手接过名刺,躬身道:“在下定会将此事禀报给班先生。”程宗扬拱手道:“有劳。”两人离开班宅,看看左右无人,程宗扬把节杖交给敖润,接着摘下进贤冠,只留下束发的方巾,然后把官服一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敖润把官袍往节杖上一卷,挟在腋下,一边道:“程头儿,我瞧着你穿官袍挺威风的,特有气派。”“威风个什么啊,袖子都拖到地面了。走快一点,满袖子都是风,我都觉得自己该飞起来了。”敖润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人又不是蝙蝠,咋能飞起来?”“怎么不能飞?我就飞过。”要不是坐飞机出事,自己至于来六朝吗?

“瞎说吧?人怎么能飞?”敖润一万个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宗扬望着天空,指着上面的白云道:“一直飞到云层上面,万里白云都在脚下,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天晴的时候,从天上往下看,地上的山河田野都看得清清楚楚……”敖润也和他一样看着天空,将信将疑地说道:“真的假的?程头儿,老敖没读过书,你可别蒙我。”两人说笑着往巷外走去,走了半晌也没见到马车,巷子反而越来越偏。

敖润停下脚步,左右顾盼着说道:“走错路了?”“不会是刚才光顾着看天,走岔道了吧?”程宗扬道:“我找个人问问。”路边一处院子里,一群少年正在博戏,博戏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掷钱,三枚铜铢全是正面为胜。

程宗扬走过去正要开口,忽然间一怔,接着眼中冒出怒火。

那群半大小子中间,竟然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东西,这会儿正伸长脖子盯着场中投下的铜铢,嘴里嘟囔道:“中!中!”三枚铜铢落地,两正一反,不胜不负。朱老头拍着大腿,一脸的失望,忽然耳朵一紧,被人揪了起来。

程宗扬劈脸吼道:“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你个老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赌钱!”“哎哟……别揪别揪……咋了?”“巫宗的人追来了。说死丫头杀了他们的人,要找死丫头麻烦。”朱老头道:“紫丫头咋了?”“一直都没消息。”“那不没事吗……该我了!该我了!”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你都溜出来五天了,一直都在赌钱?”“谁说我光顾着赌钱了?”朱老头得意洋洋地跷起脚,“瞧,我昨天还赢了双鞋。”那双破鞋烂的就只剩下个边了,幸好还是布的,这要是草鞋早该散架了,也不知道死老头那得意劲儿是哪儿的。

程宗扬一把没抓牢,被朱老头挤过去,吆喝道:“我!我!”朱老头抓起铜铢,合在手心里摇了摇,“这回让你们看看大爷的手艺……”说着狠狠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往地上一抛。

几枚铜铢还没转稳,一个七八岁年纪拖着鼻涕的娃娃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后生过来,指着朱老头道:“就是他!我赢了他还耍赖,欠我钱不给!”朱老头抖着胡子道:“谁赖了?谁赖了?那一把说过不算,小娃娃你还当真了。大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那后生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揪住朱老头的衣襟,往地上一推,朱老头一屁股坐进灰窝里,象是坐到一个土炸弹似的,满屁股的尘土飞扬。

那后生喝道:“拿钱来!”朱老头坐在地上,哼哼叽叽道:“真……真没钱……谁身上有一个铜子儿,谁是孙子……”程宗扬笑道:“别看我。我身上最小都是银铢,没铜钱,骂不到我。”那后生问他弟弟,“这老货欠你多少钱?”那娃娃拖着鼻涕道:“两文……”后生“呸”了一口,然后道:“两文钱不要了!”朱老头笑逐颜开,刚想爬起来,便听那后生道:“钱不要了,也不能白饶了他!让这老家伙看个瓜!”朱老头嘴巴立刻就张圆了,周围的少年都来了精神,拍手鼓噪道:“来个老头看瓜!来个老头看瓜!”那后生把朱老头拎起来,往墙根一放,让他背着手贴着墙根蹲好,然后一把扯开他的裤带,拉开他的裤子,按着朱老头的后脑勺,把他脑袋塞进裤裆里头。

“老头!看到瓜没有!”朱老头撅着屁股,在裤裆里瓮声瓮气地应道:“看到了……看到了……”“瓜熟了没有?”“熟了……熟了……”“有人偷瓜没有?”“俺盯着呢……盯着呢……”“老实蹲好了!看好你的瓜!看够半个时辰就放你!”“哎……哎!”后生把裤带往朱老头脖子后面一绑,让他头塞裤裆里,蹲在墙根老实看瓜,然后脸色不善地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小兄弟这气概!果然当得起英雄豪杰这四个字!我路过的,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这老家伙没羞没臊的,真不是个东西!那个……小兄弟,出巷子怎么走?”那后生被他捧了几句,收起脸色,“往右拐。”两人往右拐去,不多时找到来时的原路,出了巷子,远远看到停在巷口的马车。

敖润不放心地说道:“程头儿,朱大爷那边……”“不就看个瓜吗?这不挺好的嘛?”程宗扬道:“要不你去替他?”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还是杀了我吧!那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老敖死都不干。”“看到了吧?老家伙脸都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怕的?”程宗扬道:“甭管了,等他玩够,自己就回去了。”“程头儿,咱们回去吗?”程宗扬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校尉府看看。”…………………………………………………………………………………校尉府大门紧闭,周围冷冷清清,连鬼影都不见一个。程宗扬绕着府邸走了一圈,仍不见惊理和罂粟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脚步一转,往邻坊的襄城君府走去。

凭借身上的腰牌,程宗扬顺利进入府中,随即登上望楼,往校尉府望去。陈升闭门待罪,整个校尉府内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苑中的池塘碧波依旧,昨晚的宴会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程宗扬心里想着,有些遗憾自己把在太泉古阵找到的望远镜给了萧遥逸。忽然间他心头微凛,周围的空气隐约传来一丝法力的波动,似乎正被人从虚空中窥视一样。

程宗扬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中。

这种感觉自己在林清浦身边曾经感知过,是影月术的波动,没想到会在此地出现。联想到昨晚出现的水镜术,那个施术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陈升。曾经在军中担任过二十年小吏,如今的射声校尉,竟然出自影月宗门下。

那丝法力波动渐渐消失,程宗扬仍隐藏在阴影中,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程……程公子。”红玉怯生生道:“夫人想请公子过去。”程宗扬一步跨到红玉面前,不等她躲开,就在她脸上扭了一把,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你至于这么害怕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姑娘呢。”红玉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低着头不敢作声。程宗扬一笑了之,也不再逗她,跟着她一起穿过秘道,来到襄城君所在的奥室。

一进门,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小婢刚才为何会是那种表情。

襄城君的绣榻上卧着一个少女,她下巴尖尖的,一张娇靥宛如珠玉,红唇微微翘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除了小紫还能是谁?

第八章程宗扬站在门前,有种眼晕的感觉,连日来的焦虑一瞬间烟销云散,此时望着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孔,程宗扬只觉得脚步仿佛踩在云端,无比的惊喜充塞在心头,满满的像要爆炸一样。

他咬牙叫了声,“死丫头!”然后就猛扑过去。

“哎呀,程头儿,你踩到我啦……唔……”程宗扬像老虎一样扑到小紫身上,狠狠吻住她的唇瓣。

小紫的唇瓣娇嫩而柔软,带着诱人的甜香。滑腻的舌尖带着微微凉意,让程宗扬禁不住想要让她温暖起来。

小紫顺从地吐出舌尖,眼中的笑意像要满溢出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唇瓣分开,程宗扬顶着她的鼻尖,凝视着她的双眸,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看不够一样。

小紫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我?”“想。”程宗扬道:“你想我不想?”“想埃”过了一会儿,小紫又问:“你想不想我?”“想。”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想埃”又过了一会儿,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大笨瓜,你想不想我?”两人像傻瓜一样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渐渐都笑了起来。

小紫点着他的鼻尖道:“大笨瓜。”“大笨瓜要抱着你睡觉,乖乖给我让点地方……不许躲!”程宗扬从背后搂住小紫的纤腰,将她整个身子都拥在怀中,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舒服地呼了口气,“死丫头,好久没有抱着你睡觉了……嗯,屁股上的肉肉好像又多了一点……”小紫纤手绕到身后,握住他不安分的部位,灵巧地用帕子束了两道,又打了个结。

程宗扬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干什么!”“不许你乱蹭。”“蹭一下都不行啊?跟你说,也就是你,一般人想让我蹭还蹭不上呢!”“咦?程头儿,你的伤好了?”小紫手掌按在他腹上,立刻感受到他丹田的气息变得平稳凝炼。程宗扬毫不设防,任由她的直拨进入自己的气海,察看自己丹田的变化。

小紫白了他一眼,“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哈,我命根子都被你攥过了,你跟我说警惕性?对了,死丫头,韩定国是不是你杀的?”“是埃”小紫口气随便得仿佛杀的不是韩定国,而是顺手捻死一只蚂蚁。

“他们在池塘边沿都布了渔网,你怎么潜进去的?”“提前几天就是了。”程宗扬一拍额头,自己总盯着校尉府周围,没想到小紫早在那些人布置之前就已经潜入池塘中。无论韩定国还是陈升,恐怕都想不到有人能潜在水中三四天时间,不用浮上水面换气。结果他们白白在外围布置下重重机关,却没想到刺客就潜伏在他们眼皮底下。

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为什么要杀巫宗那两名执事,还有韩定国?”“偶然遇见,随便杀杀。”小紫道:“反正人家又不是黑魔海的人。”死丫头真的生气了。巫宗拒绝小紫参拜魔尊,不承认她是黑魔海弟子,瞧瞧闹出这些事来,这简直是犯罪!

“接下来呢?还要接着杀吗?”“玩累了,人家要休息几天。”“那就好!日子多得是,赶那么紧干嘛?在这儿乖乖睡一觉。心情好了咱们再去杀人。咦?”程宗扬这才意识他们两个是在襄城君的密室里,密室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襄城君呢?”小紫皱起鼻尖,“好啊,你又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我纯粹是偶遇,不是成心的!”程宗扬赶紧解释,“真是巧了,你知道她是谁吗?”“苏妲己的干女儿埃”“你怎么知道?”小紫笑吟吟道:“人家已经问了她一夜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她眉角微微一挑。

水晶帘外传来银铃轻响,惊理和罂粟女一左一右,像侍女一样扶着一个女子缓步走来。只不过她们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对那女子的尊重。

中间的女子身无寸缕,那具丰满而丰满的玉体赤条条裸露着,一身雪白的美肉白花花亮得耀眼,她容貌妖艳,表情又羞又媚,红唇微分,吃力地喘着气,一双水汪汪的美目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诱人的淫态,正是襄邑侯的夫人,艳色名动洛都的襄城君孙寿。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难怪没见到惊理和罂粟女,原来都到了襄城君府里。

…………………………………………………………………………………北宫,章台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留下斑驳的光影。一扇描金的白玉屏风前,陈列着一张镶嵌着七宝的锦榻。吕冀抱着一个美貌的妇人,正伏在榻上用力挺动。

他门下的监奴秦宫垂手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地说道:“司隶校尉属下的书佐传来消息,仵作已经验过尸体,可以确定死的就是韩定国。”“怎么死的?”“是一根木箸,从鼻腔直贯入脑,当场毙命。”“木箸?”吕冀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这阳泉暴氏,还真点门道。”“唐季臣刚才登门,说阳泉暴氏的人留言索取余款。”如果程宗扬知道,肯定要鄙视卢五哥脸皮够厚,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捡了功劳来要钱。可惜吕冀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付钱找来杀手,然后韩定国就死了。

“给他!”吕冀又用力挺动几下,一边道:“让死士营的人盯紧,等他带着钱离开,就追上去,连钱带人都给我留下!”“诺。”“朱安世那边处置干净了吗?”“已经处置了。姓朱的眼下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手下有人拿了别人的钱,去刺杀韩定国。”“好!这个罪名就让他背了。”吕冀道:“昨日南宫失火是怎么回事?”“据说是侍中庐有几盏灯烛忘了熄灭,被人碰倒,烧到了布幔。”“听说四叔又去劝谏天子了?”秦宫尴尬地说道:“小的去找吕常侍打听消息,被吕常侍骂了一通。说小的私自打听宫禁之事,论罪该杀,然后就把小的赶出来了。”吕冀气哼哼道:“我这四叔跟不疑一个鸟样!自以为正人君子,看谁都是该死。”吕冀狠狠挺动几下,然后放开身下的美妇,翻过身箕坐在榻上。那美妇扭着腰肢趴到他腿间,用唇舌帮他清理下体的污物。

吕冀一手揉弄着美妇的玉乳,一边道:“西邸的事打听清楚了吗?”“姓徐的十分小心,名单一直随身带着。小的从尚书台打听到,这几个月天子一共御批了五十六名官员,最高二千石,最小六百石。最要紧的官职,就是董宣的司隶校尉。其他除了几个派到地方上的太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职,大多是贵戚子弟。”“天子开西邸卖官鬻爵,这么好的事,干嘛还藏着掖着?”吕冀道:“查清楚是谁买的官,我替他传扬天下。”“诺。”秦宫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道:“长秋宫的人禀报,三日前皇后娘娘确实不在宫里。有人说她与天子一同游猎,但富平侯的人传来消息,那天游猎的只有天子,并未见到皇后娘娘。”“这么说,她真是自己出去了?”“那日随行的是单常侍的人,嘴巴都严得很。”“单超、徐璜、唐衡、具瑗、左惌…这几个阉奴居心叵测,挑动天子与太后离心离德,早晚要把他们处置掉!”秦宫道:“侯爷放心,只要拿到西邸的罪证,这几个阉奴都逃不了干系。”吕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消了气没有?”“夫人连我都没见,隔着帘子就把侯爷送的珊瑚树扔了出来。”秦宫压低声音道:“依小的看,这回夫人是铁了心要争那个将作大匠的职位。”“将作大匠主管宫室营建,多少人都在盯着?单我们吕家就有七八个人想插一脚,怎么好平白给她们孙家?”吕冀满脸苦恼地摸着肚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便让她一次。我这就去跟阿姊说。”秦宫也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犯不着为这事生分了……”…………………………………………………………………………………襄城君府的密室内,隔着水晶帘,一具雪白的肉体越走越近,她丰腴的胴体肉感十足,丰挺的双乳颤微微抖动,散发出淫靡的气息。

接着一条小狗蹿进来,露着牙齿朝程宗扬狺狺作势。

“这条小贱狗居然跑到这儿来了?怎么就没摔死它呢?”雪雪更加愤怒,使劲抖着尾巴,狠不得朝他身上咬一口。

程宗扬恐吓道:“再叫就把你皮扒了,做条狗皮褥子!”雪雪色厉内茬地“汪汪”叫了两声,一边叫一边向后退去。

惊理和罂粟女掀起水晶帘,然后放开手,对那名妖媚的艳妇笑道:“还不去拜见主人?”襄城君娇喘着,摇摇晃晃朝绣榻走去,刚走几步就险些跌倒。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穿着一双象牙制成的高跟凉鞋,鞋跟又细又高,每迈一步身体都一阵摇晃。她吃力地踮起脚尖,两条大腿绷得笔直,一双丰挺的雪乳高高耸起,红艳的乳头上系着两对银铃,每迈一步,两团丰腴的雪乳便不停地上下抖颤,乳头的银铃跳动着,发出悦耳的铃声。

襄城君两条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脚步迈得极小,由于脚下穿着高跟鞋,使她不得不踮起脚尖,那只浑圆的雪臀向后翘起,臀后一条银白的狐尾左右摇摆,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襄城君用一盏茶的工夫才好不容易走完。她伏下身,媚声道:“奴婢见过妈妈,紫妈妈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程宗扬道:“你收了她的魂魄?”小紫笑吟吟道:“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乖呢?”说着她拿出一只琥珀,朝程宗扬晃了晃。

琥珀内封着一张小小的符纸,形制与当日卓云君献出一魂一魄时所用的符纸相同,只是尺寸仅有其十分之一。

看到琥珀,襄城君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畏惧。

小紫随手一丢,那块琥珀飞了出去。雪雪张口咬住琥珀,吞入腹中,然后不情不愿地蜷着身卧在门边。

“我说你怎么总带着小贱狗,原来是把它当手袋了。”“人家才不喜欢带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麻烦。”雪雪身为妖兽,吞几件异物对它来说轻而易举。把东西放在它肚子里,又安全又省心,程宗扬猜测,那只都卢难旦妖铃恐怕也在它腹中。

小紫笑道:“人家新收的女儿好看吗?”程宗扬含糊道:“还行。”小紫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很想干她?”“瞎说!”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抱着你睡觉就够了!”“那好吧。”小紫笑道:“她是新来的,刚才在和惊奴、罂奴玩游戏,程头儿,你要不要玩?”“不干!”小紫皱了皱鼻子,“真无聊。”然后吩咐道:“那你们接着玩好了。”两名侍奴也跟了进来,惊理拿出几枚骰子,摆在襄城君面前。

惊理对襄城君道:“你来掷吧。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在,只用分单双便是。”罂粟女道:“先说好哪个是单,哪个是双。”惊理道:“你单我双便是了。”襄城君含羞拿起骰子,往席上一掷,那颗骰子转动着停下,朝上的一面是一个“七”字。

程宗扬把脸埋在小紫发间,嗅着她的体香,听到笑声不禁抬起头,“什么骰子居然还有七?不会是出千吧?”那骰子跟自己见过的大不相同,骰身用精铜铸成,比寻常骰子大了许多,形制犹如儿拳,足有十八个面。

襄城君脸上露出红晕,羞答答看了罂粟女一眼,小声道:“是罂粟姊姊。”罂粟女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姊姊会好生疼你的。接着掷吧。”襄城君拿起第二颗骰子,这颗骰子上铸的不是数字,而是十八幅不同的仕女图,襄城君刚一掷出,便低叫一声。铜铸的骰子份量沉重,她掷的力道稍轻,那骰子落下后只一滚就停住了,图案上一个女子正倚门而笑。

惊理和罂粟女都笑了起来,“这个好。”惊理笑着打趣道:“既然是倚门卖笑的娼女,那你就是她的恩客了。”罂粟女笑道:“难怪生得一副骚浪模样,倒是和娼妇有缘。再来。”第三枚骰子铸的是各种室中用具。襄城君掷出来的图案是张席子。

惊理笑着推了她一把,“真是便宜你了。再来!”襄城君神情忐忑,拿起第四枚骰子,良久才掷出来。那枚骰子上铸的是各种花草,在席上滚动半晌,最后是一片红叶。

这副图案一出,惊理和罂粟女拍手娇笑,襄城君却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流露出几分羞怕。小紫笑道:“程头儿,你仔细看,这个最好玩了。”罂粟女笑道:“再来!再来!”第五枚骰子掷出,是一对红烛。接着最后一枚骰子掷出,刚一落稳,罂粟女便拍掌笑道:“好一个凤翔。”六枚骰子掷完,惊理和罂粟女娇笑不已,襄城君却是羞怯难当。红玉在旁不敢作声,等女主人掷完骰子,那两名艳女吩咐下来,她上前摊开茵席,将一块白布铺在席上,然后退到一边。

这两名女子本来连客人都算不上,此时却是以主人自居,可自己的女主人都服服贴贴,红玉也不敢作声。

罂粟女笑道:“六枚骰子都掷完了呢。”说着她打开手边一只匣子,“既然有红叶,你自己挑一支好了。”匣中装着各种材质的假阳具,一支支维妙维肖,但除了几件有特殊用途的之外,其他只有大小的区分,形制却极为相似。

襄城君从匣中取出一支象牙制成的阳具,半跪着系在罂粟女腰间。

罂粟女拨弄着她乳头的银铃,笑道:“妹妹真乖。”襄城君在她脚边央求道:“求姊姊怜惜……”“这可是你自己掷出来的。”罂粟女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还不赶紧躺好。”襄城君本来生得妖媚艳丽,此时脸上却多了几分忸怩,羞答答躺到席上,那条狐尾垂到一边,然后张开双腿,露出娇美的玉户。

罂粟女笑吟吟跪在她腿间,“好个标致的粉头,你叫什么名字啊?”襄城君娇声道:“奴家小名寿寿……”“原来是寿寿埃”罂粟女双手扶着她的膝弯,那根象牙制成的假阳具直直挺起,顶住她的嫩穴,笑道:“这阳物可是模仿老爷的,等于是主人替你开苞,寿寿,你可要仔细受用着……”“干!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小紫道:“又不是人家做的。谁让她们喜欢你呢?”“这玩的什么游戏啊?掷了半天骰子都是干嘛的?”惊理解释道:“掷骰的赌注不用选,便是寿奴。第一枚骰子是选人,今日只有奴婢两人,只用分单双便可。若是再有姊妹在场,便按数字顺延。”程宗扬随便拿起一枚,“这个是什么?”“这上面有桌椅几案,坐榻栏席,掷中哪一个,便在哪里欢好。”说话间,襄城君发出一声痛叫,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罂粟女腰身一挺,白色的象牙棒身笔直捅入艳妇穴内。襄城君吃痛地咬住唇瓣,蜜穴中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在白色的象牙上分外醒目。

程宗扬险些把眼睛瞪出来,襄城君的身子自己又不是没用过,早就是个妖淫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处子的落红?

小紫笑道:“狐族最善于肉身变化,只要她们愿意,每次都能回复到还未开苞的时候,跟处子一模一样呢。”“真的假的?”程宗扬半信半疑地说道:“即便她们能回复,也算是二手的吧?”“反正如今她下面与十五六岁时一般无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啰。”惊理笑道:“谁让她掷出红叶呢?”程宗扬接过那枚骰子,“红叶是什么意思?”“这红叶意为落红。掷中便是破瓜之意。”“这是你们自己铸的?”“这些骰子原本是行酒令用的,如今只是借用。”“红叶是落红,牡丹呢?”“当然是销魂穴了。”“这两朵梅花呢?”“梅开二度。她若掷出此面,至少要泄两次身。”“这菊花是……干!肯定是指后庭。”惊理笑道:“老爷好聪明。”“这是什么?”“并蒂莲。若是掷出此面,第一掷中选的人可以邀请一名好友,两人并蒂而入。”程宗扬转着骰子,只见上面铸着荷花、百合、山茶、桃花、杏花、佛手、马蹄莲……“这是第四枚吧,第二枚是什么?”“第二枚骰子是她游戏时用的身份,这一个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这个是小家碧玉;这是贵妇;这是女侠,这一个是女囚……她若掷中这一幅,就不是青楼女和恩客,而是女囚和牢头了。”程宗扬拿起第五枚骰子转了一圈,上面的图案除了红烛,还有花前月下、刀斧绳索等等稀奇古怪的图案。

“若是掷出来这把刀呢?”惊理抿嘴笑道:“那罂奴就不会洞房花烛这么温柔,该换成胁迫了。”原来是道具……最后一枚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应该是各种姿势。他把骰子交给惊理,“你来掷一个。”第一枚骰子不提,惊理拿着余下五枚骰子,分别掷出一个手拿诗卷的女子、长凳、菊花、绳索和虎步势。

惊理解释说,如果掷出这样一副骰子,就是一个优雅的女子,被人用绳索捆在长凳上,从后面奸弄后庭。

惊理再掷,这一回掷出的是贵妇、床榻、佛手、刀和龟腾:一名贵妇在床榻上被闯入家中的盗贼拿刀架住脖子,先被人用手指戏弄,然后遭受奸淫。

小紫道:“让那个小丫头掷一个。”红玉战战兢兢拿起骰子,掷出来的是女囚、柱子、百合、钱铢和背入式。

惊理掩口笑道:“幸好不是我掷的,这个我可来不了。”“百合是什么?”“取百般合欢之意,只要在场的,都可以与她交合。”程宗扬恍然大悟,“轮奸埃”小紫推了他一把,“程头儿,你第一个好了。”程宗扬道:“免了吧,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他对红玉道:“行了,你在外面等着吧。”红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逃也似的离开密室。

小紫打了个呵欠,“好无聊。”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要嫌无聊,我们俩掷一个,愿赌服输。”小紫白了他一眼,“才不。”“要不然我们两个拿惊理当赌注?”惊理连忙道:“奴婢去帮罂奴。”襄城君在席上扮演的名妓被客人开苞,她用的凤翔的姿势,高举双腿,敞露的阴户被一根假阳具来回插弄着,不住溢出鲜血。罂粟女在她蜜穴中左右挺动,还不时把棒身塞到她体内,旋转磨动,象牙制成的棒身已经沾满落红。

襄城君娇嫩的蜜穴被人这样粗暴的开苞,早已痛得泪水汪汪,不时发出吃痛的叫声,但她毕竟是经历过人事的妇人,疼痛之余,仍不时挺起下体,迎合阳具的插弄。

她白腻的肌肤上渗出点点滴滴的香汗,眉头颦紧,一边承受着下体撕裂的痛楚和阵阵满胀的充实感,一边浪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家受不住了……”程宗扬目光落在她臀侧那条毛绒绒的狐尾上,不由想起苏妲己那个拥有九条狐尾的妖妇。难道那妖妇也能回复处子之身?她可是九尾天狐,变化之术远在襄城君之上。

忽然门外传来红玉急切的声音,“夫人!内廷的公公来了,请夫人立刻出去相见。”襄城君脸色顿变,内廷人来此,必定是要紧事,可她现在完全是身不由己。

罂粟女似乎没有听到,仍然不紧不慢地奸弄着她的蜜穴。

程宗扬道:“先出去见面,别让他们起了疑心。”“是。”襄城君用落红斑斑的白布抹净下体,匆忙披上衣物,然后从奥室回到前面的房间。她顾不上梳理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垂到一边,接着对着铜镜往颊上扑了些香粉,掩饰脸上的泪痕。

没等襄城君梳妆完,房门忽然推开,一个女子缓步进来。她容貌普通,穿的也不是府内婢仆的服色,却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从容,显然时常进出襄城君府。

那女子微微一怔,然后道:“你这是什么妆扮?”襄城君认出来人是太后身边的胡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她拂了拂歪到一边的发髻,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这是奴家新梳的发样。比以前更方便些。”孙寿以妖艳知名,此时发髻歪在一旁,反而别有一番风情,胡夫人心下信了几分,“这是什么名目?”“就叫……坠马髻。”胡夫人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哭了?”襄城君娇声道:“这是奴家新扮的妆容,叫啼妆。”胡夫人端详她半晌,然后道:“你原本生得美貌,再怎么打扮都有几分风流韵致。只是这坠马髻和啼妆……名字颇为不祥。”“只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襄城君笑道:“原来是胡姊姊来了,都怪小婢说得不清楚,还以为是内廷的公公。”“内廷也有人来,我只是先来一步。”襄城君眨了眨眼,“是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遮住手指,指尖沾了些香粉,在妆台上写着。

刚写了半个字,襄城君身体忽然一颤,寄存在琥珀中那道符上的一魂一魄仿佛被烈火烧炙一样,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她立刻停住手,收起原本那点心思。

胡夫人看了眼案上零乱的粉痕,淡淡道:“是太后要召见你。太后让我先来问问,你是不是想让孙家的人担任将作大匠?”襄城君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如果能得到此职,自然是好的。”胡夫人注视着襄城君,良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便禀报太后。”隔了一会儿又道:“你收拾好,便入宫吧。”

第二十五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云苍峰来到洛都与程宗扬商讨要事,两人决定趁着天子卖官职的机会,往汉国朝廷上多塞几个自家人进去,却不料误打误撞,云家举荐的人才正是天子极想笼络的大人物!

吕不疑决定杀除阳泉暴氏,程宗扬和卢景欲反将一军,双方各怀鬼胎,但吕氏调动四尉兵力,实力相差悬殊,众人只能四散分逃。而留在城中的高智商等人被吕家死士杀进屋内,只有老兽人稍能抵挡,情况危急……第一章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地势北高南平。从北宫的阙楼望去,数不清的宫阙殿宇依地势逐次升高,重重叠叠直上天际,最北部的永安宫台陛与正中的德阳殿殿顶几乎平齐,望之如在云端。

吕后立在阶前,一手拿着几枚金灿灿的稻粒,逗弄着去喂架上的五彩鹦鹉,她梳着云髻,穿着长长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说,阿寿是用香灰传讯?”在她身后,那个容貌平常的中年妇人开口道:“襄城君一个字未曾写完就停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制。情形不明,我只留话让她入宫,便告辞了。”吕后冷笑道:“那老贼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寿。”胡夫人道:“只怕与那老贼无关。”“哦?”胡夫人摹仿着襄城君手指的动作,在空中勾勒出那个字迹,是一个未写完的龙字。

望着她指尖的动作,吕后眉梢缓缓挑起,最后皱起眉头,有些意外地说道:“龙宸?”胡夫人点了点头。

吕后神情变换,从疑惑,到忿然,最后变得冷峻异常。整座大殿鸦雀无声,旁边的宫人内侍仿佛都感受到殿中肃杀的气氛,一个个都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只鹦鹉歪着头剔着羽毛,眼见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着稻粒,它低下头,用又弯又尖的长喙去啄稻粒。忽然那只白晰优美的手掌一紧,拧住它的脖颈,接着往地上一掼,五彩的羽毛沾着鲜血一阵乱飞。

吕后恨声道:“这些该死的蠹虫!”…………………………………………………………………………………“龙宸?”屏风后面,程宗扬也是一脸的困惑。

小紫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以为她要说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宫里来人,她觉得见了救星,暗中传讯说她被咱们控制了,想让人把她救走?”小紫挑起嫣红的唇角,“这么好玩,她怎么舍得走呢?”“哈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口气中充满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头儿,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好了,我要走了。”程宗扬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你还想跑?去哪儿?”“人家去鬼市买点东西。”“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鬼市。

“就在北边啊,离城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是多久?”“大概到明天早上吧。”“那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来了,难道不去接她吗?”程宗扬纳闷地说道:“我老婆不就是你吗?”“大笨瓜。”小紫抱着雪雪,然后唤上惊理,从秘道离开。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奔进奥室。室内只剩下罂粟女,此时正在整理女主人带来的铁箱。那只机械蜘蛛已经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内进行修复。昨日刺杀韩定国时,蜘蛛多处受损,腹内安装的毒针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继续使用。

程宗扬劈头问道:“云三爷来了吗?”“按照前天舞都传来的消息,路上顺利的话,这会儿就快到洛都了。”程宗扬知道云苍峰近日会来洛都,却没想到会是今天。自己能把云如瑶讨到手,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这一个。现在云三哥亲自来洛都,说什么也要去接。

“云如瑶——你们少奶奶是不是一起来了?”“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别摆弄那个了!赶紧通知老敖,让他带车过来——别用官车!”罂粟女扣上铁箱,“主人的衣服要换吗?”为了进出襄城君府,程宗扬身上穿着府中奴仆的青衣。如果让云苍峰看见自己来洛都没几天就给别人当了奴仆,少不得要当场悔婚。

“来不及了。你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扬说着唤道:“来人!”红玉小心翼翼地过来,“公子。”“去给我找几件衣服。叫孙寿过来,给我梳头。”“是。”不多时,襄城君带着一股香风进来,她跪在程宗扬身后,拿起自己的象牙梳子,细致地给他梳理头发。

程宗扬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于城南,邻近洛水,等敖润赶来,驱车渡过浮桥也用不多少时间。

程宗扬想着问道:“洛都是不是还有个鬼市?”襄城君半是惊讶半是娇媚地轻笑道:“公子连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苏姨的心腹呢。”她一边梳着程宗扬的头发,一边道:“鬼市在邙山脚下,每隔十日才开市一次。虽然也是市集,却与其他九市不同,要到子时开张,天一亮就关门。勉强说的话,算是黑市。里面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程宗扬心里打鼓,死丫头不会是想去黑吃黑吧?

“卖的是赃物吗?”“什么都有。各种奇珍异宝,法器灵兽,珍闻秘辛,甚至还有人口交易。”襄城君道:“奴家小时曾随苏姨去过一次,苏姨离开后,就没敢再去过。公子可是要去鬼市吗?”“是你紫妈妈要去。”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从镜中观察她的反应。

襄城君担心地说道:“鬼市鱼龙混杂,妈妈怎能自己去呢?”“她带着惊理呢。”“啊!”襄城君大吃一惊。

程宗扬镇定地说道:“怎么了?”襄城君看了看周围,确定罂粟女不在室内,才低声道:“奴家还没有来得及禀知公子——那个惊理,是龙宸的人。”“你怎么认出她的?”“奴家以前见过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龙宸的人有过交往,那个惊理当时就在其中,只是奴家在屏风后,她却未见过我。”“吕冀还和龙宸的人打过交道?”程宗扬笑道:“你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的夫人,还怕什么龙宸?”“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苏姨在时,洛都颇有些狐族的同胞,但这些年逐渐消失殆尽,只余下奴家一个,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龙宸手中。”“为什么?龙宸和狐族有仇吗?”“奴家也不知晓。只知道龙宸一直在暗中追杀狐族后裔,若非奴家有封君的身份掩饰,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说不定早已被他们找到杀死。”襄城君心有余悸地说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还一直担心,苏姨是不是也……”难怪襄城君在两名侍奴面前那么乖巧,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她昨晚已经露出狐尾,身份再无法掩饰,因此脱离惊理的视线之后,她立刻设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不是。她是太后的心腹,以前和苏姨私交极好。苏姨离开后,多亏她照顾奴家,后来还说服了太后,让吕孙两家结为姻亲。”程宗扬心下暗惊,襄城君嫁的是谁?吕冀。

吕冀是谁?太后的嫡亲弟弟!

胡夫人能说服太后,把一个狐族女子嫁入吕氏后族成为正妻,她对太后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太后的心腹女官,与苏妲己私交极好……难道她是苏妲己那个未曾露面的结拜姊妹,九面魔姬?

程宗扬试图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摄像机中已经见过她,只是那位胡夫人貌不惊人,又站在太后身后,形如婢妇,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扬思索半晌,赫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有一个平平常常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龙宸的人最是冷血无情,全无情义可言,只要出够价钱,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公子千万不能相信她。”程宗扬回过神来,襄城君传讯的举动自然瞒不过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只不过自己原以为她是向宫里来的人传讯,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没想到她怀疑的却是惊理。

襄城君压低声音道:“何况紫妈妈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龙宸知道。”程宗扬心下诧异,难道她看出了小紫压根与她那位苏姨无关?也难怪,死丫头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什么。对小紫来说,襄城君就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怎么也飞不出她的掌心。

“你紫妈妈的身份怎么了?”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吗?紫妈妈是最纯正的天狐血脉,万一被龙宸的人察觉,只怕会引来危险。”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死丫头什么时候改的血型?竟然还天狐血脉?

“你没搞错吧?”“奴家绝不会认错。”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缕异样的光彩,“妈妈曾经让奴家尝过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纯正最高贵的天狐血脉,拥有数不尽的神通和无穷变化……”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着唇瓣,眼中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回味那滴天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襄城君确实没有出卖他和小紫。因为在她眼里,自己和小紫都属于狐族一脉,是真正的同族。其他人无论与她再亲近,都是非我族类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为数量稀少,却是一个很注重血缘的种族,确认了他们的狐族身份之后,襄城君再多疑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人头上,只是对罂粟女和惊理颇具戒心。

同样,狐族更在意血脉的等级,血统越纯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传说中的天狐血脉是狐族中当之无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没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只要显露出天狐血脉,就足以让襄城君服服帖帖。

程宗扬纳闷的是,小紫用的什么手段,让襄城君对她的天狐血脉深信不疑?小紫从苏妲己身上取来的血只有一滴,这会儿还好端端封在琥珀里,难道她这些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经泄漏了身份,只怕龙宸很快就会来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足惜,可紫妈妈若是遇险,奴婢就百死莫赎了。”“不用再说了。这事有你紫妈妈安排。你只要自己小心些,别让她们看出你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襄城君松了口气,“奴家知道了。”说着媚艳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不会让她们看出端倪。”襄城君将程宗扬的长发束在头顶,用一块青布方巾裹好,然后戴上一顶轻便的纱冠。

红玉取来衣物,双手举过头顶。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极尽华丽。程宗扬挑了件不那么晃眼的,由襄城君亲手替她换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面前,帮他系着衣带,水汪汪的美目又湿又媚,腻声道:“公子……”程宗扬在她妖艳的粉颊上捏了一把,“乖乖在这里等着。”…………………………………………………………………………………马车驰出津门,敖润背着铁弓,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另一边则是神情剽悍的吴三桂。

程宗扬坐在车中,车帘高高卷起,一边看着几张红纸书写的礼单,一边庆幸地说道:“幸好冯大法够仔细,先带了人在城外迎接,还准备了礼物。老敖,这些东西是你去买的?”敖润道:“洛都市面上货色齐全,没费多少事就买来了。”“是吗?”程宗扬打趣道:“我怎么听说是人家延香买的,你就跟在后面打个杂什么的。”敖润脸上一红,“那啥……她是本地人,对洛都的市面比我熟,东西可都是老敖扛的。”“咦?”程宗扬拿着礼单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不会是给人家买东西,还顺手记到我的账上了吧?”敖润像火烧屁股一样从鞍上站起来,脑袋几乎伸到车窗里,埋怨道:“冯大法这干的什么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钱……”吴三桂笑道:“老敖,程头儿诈你呢——礼单上压根就没水粉。”敖润一张老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讪讪道:“程头儿,你这就不厚道了。知道老敖不识字,还这么蒙我?”程宗扬笑道:“要不这样你能说实话吗?”敖润臊眉搭眼地说道:“我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着辛苦人家好几天,心里过意不去,给她买了点水粉……”“就一点水粉?”“还有条帕子……”敖润耷拉着脑袋道:“她没要,我又拿回来了。”“瞧你那点出息!”吴三桂道:“她不要你不会跪下来求她?你跪到天亮试试,我就不信她不要。”敖润半信半疑,“万一她还不要呢?”程宗扬道:“那你就没戏了。”敖润心里一凉,吴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你一跪,那比黄金还值钱。”“老吴,你以前跪过?”“没有,没有!”吴三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丢不起那人。”敖润摘下铁弓,“姓吴的你别跑!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笑闹间,一辆牛车吱吱哑哑行来,赶车的是一名老汉,车上坐着一个少女,虽然布衣荆钗,一张娇美的面孔却宛如桃花,水灵灵的双眼像是会说话一样。看到有人笑骂追打,她抿起红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态。

程宗扬趴在车窗上,用力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个不错哎!又水灵又鲜嫩……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敖润和吴三桂停住打闹,牵着马站得跟棍子似的,使劲给程宗扬使眼色。

程宗扬回过头,心脏猛然一跳,险些从嗓子里蹦出来。

车旁立着一匹铁黑色的战马,一名女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刀柄,身体微微前倾,正蓄势待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露在车窗外的脑袋,视线在自己脖颈上来回游移,似乎在寻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扬赶紧收回脑袋,干笑道:“原来是云大小姐……多日不见,大小姐还是那么威……英武,哈哈哈哈。”云丹琉轻蔑地冷哼一声。

“云老哥呢?你们没一起吗?”程宗扬叫道:“冯大法这家伙办得什么事!他接人接到哪儿去了?”“不用找人帮你。”云丹琉冷冷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想娶我姑姑,下辈子吧!”说着一股狂飙卷起,那柄堪比青龙偃月刀的长刀横劈过来,寸许厚的车厢像纸扎的一样迎刃而裂。

前面赶车的刘诏不知底细,还稳当当的看笑话,没想到这姑娘身材够火,脾气比长相还火,说砍就砍,来不及出手,一半的车厢就没了。

程宗扬玩命的往后一靠,撞破车厢,滚到车下,看起来就像被云丹琉一刀劈出来似的,在地上一连滚了十几圈,刚换的衣服沾满泥土,连头冠也掉在一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程宗扬心头火起,叫道:“云丫头,有种你就砍了我!”“你以为我不敢吗!”云丹琉马刺一磕,坐骑向前冲出,接着俯下身,长刀往身后一荡,蓄势挥出。

程宗扬二话不说,使了一招懒驴打滚的精妙功夫,直接滚到她马蹄下面。云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马腹下挑去。就在这时,她手腕忽然一紧,被人握住,接着一股大力涌来,硬生生将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

云丹琉连忙踢开马镫,长刀重重斩进土中,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谁知握住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时用力,等于是两人合力一刺,长刀整个没入土中,只露出一截刀柄,像栓马橛一样。

云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扬胸口击去。程宗扬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索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挡住她的肘击,接着一绞,缠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地上扯去。

云丹琉身体失去平衡,侧身倒地,程宗扬刚撑起身体,就看到云丹琉那条修长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裆下撞去。程宗扬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这下要被她撞中,保证比肉馅还碎,比司马迁还干净,自己随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当干爹,入宫修行了。

危急关头,程宗扬爆发出强大的潜力,整个人前移半尺,云丹琉撞向他裆下的一膝错过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后面。程宗扬往前一栽,结结实实扑到云丹琉身上,险些把云丹琉砸到土里。

云丹琉双臂被他缠住,这一下撞了个满怀,怒道:“滚开!”一边挺身想把他掀开。

“滚个屁啊,你压到我手了!”程宗扬身体一沉,硬是把她压了回去,他刚拔出手,试图起身,接着身下一动,云丹琉又屈膝撞来。程宗扬魂飞天外,赶紧脚下一盘,缠住云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飞扬,两人手脚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打结了一样,忽上忽下不停翻滚。战况激烈而又胶着,一时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吴三桂和敖润面面相觑,敖润道:“这不成啊,得把他们分开。”吴三桂道:“你插得进去手吗?”“不插手也不行啊,万一程头儿输了呢?”吴三桂低声道:“输了——也是程头儿占便宜。”敖润恍然大悟,“哦……”刘诏道:“那……咱们就这么看着?”“嘘……蹲下!”三个人蹲下来,一边装作系脚带,一边偷偷看着场中。三个人就那么看着程宗扬和云丹琉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噗通”一声,两人搂抱着摔进路边的沟渠里面。

三个人赶紧奔过去,只见渠中泥水四溅,云丹琉怒喝道:“姓程的混账!给我滚开!”“你让我滚我就滚,那我多没面子啊!”三个人连连点头,“好了好了!程头儿占上风了。”“又来!云丫头,你朝哪儿踢!”“去死吧!”“你给我躺下!哈哈哈,跟我斗!告诉你,以前我是让着你,真打起来,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摆平你!”“天龙碎金拳!”“雕虫小技!看我的如来神掌!”话音未落,程宗扬便大叫起来,“我干!这是什么东西?冯大法的手雷怎么在你手里!”“去死吧!”“别乱扔啊!我干!”程宗扬浑身是泥的从渠中跃出来,一头扎在地上,两手抱住脑袋。

接着一只黑乎乎的铁罐子飞了上来,正落在程宗扬脑袋旁边。

“不好!快躲!”敖润一手一个把吴三桂和刘诏按在地上,然后脚前头后,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飞身去踹那只铁罐。

那铁罐应声飞出十几丈远,把路旁一间瓜棚砸出一个大窟窿。

程宗扬这才想了起来,手雷里面用的是龙睛玉,要冯源的火法才能激发。程宗扬爬起身,悻悻道:“臭丫头,差点儿被你吓死……”敖润叫道:“程头儿小心!”程宗扬抬起头,“怎么了?”云丹琉从渠中爬上来,她外衣被撕破大半,里面贴身的软甲也被泥水浸湿,此时双目含怒,拿起一只手雷朝程宗扬后脑勺上猛砸过去。

程宗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直挺挺扑倒在地。

云丹琉飞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个人都冲了过去,有的叫:“刀下留人!”有的叫:“快拦住她!”吴三桂叫道:“杀人啦!快来人啊!”敖润扑到程宗扬身上,叫道:“有种你先杀了我!”云丹琉玉颊时红时白,最后一跺脚,飞身离开。

…………………………………………………………………………………云苍峰从车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扬面前,“怎么样?”程宗扬靠在变成敞篷的马车上,头上缠着绷带,两只鼻孔里一边塞了一个布团。他勉强撑起身体,又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云老哥,你来了。我还好……就是有点晕……”“这丹琉!唉……”冯源一个眼圈青着,胳膊上吊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程头儿,你没事吧?”程宗扬闭着眼道:“你没事就好。老冯啊,我想了想,这手雷咱们还是得轻便化,十好几斤的铁疙瘩,挨一下谁受得了?咦?你也受伤了?”云苍峰道:“都怪老夫,以为丹琉只是闹闹脾气,也没有当回事,路上让她打的前站,没想到她先打伤了冯兄弟,又……唉……”云苍峰叹了半天气,然后问道:“丹琉去哪儿了?”吴三桂上前一步,“云三爷放心。大小姐发完脾气就走了。家主头上受了些伤,要找个大夫看看,要不咱们先进城吧。”“对!对!先进城!你们把程小哥扶过来,坐我的车。”程宗扬也没有推让,几人扶着他送上云苍峰的马车。云苍峰放下车帘,用随身的竹筒给他倒了杯水。

程宗扬接过竹杯,然后盘膝坐了起来。

“伤得重不重?”程宗扬苦笑道:“后脑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还好大小姐没打算要我的命,不然如瑶就得守望门寡了。”“丹琉这性子啊。她从小就和她姑姑最亲,对你可能有点误会。你放心,等她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千万别!你一教训,她又把气撒到我身上了。”“对了,我听说你如今有了官身?”“没错。云老哥纵然不来,我也要请你来洛都一趟。”程宗扬低声说了天子私开西邸,贩卖官爵的勾当。云苍峰大为吃惊,“竟然有这种事?你如今是何官职?”“六百石的大行令。”“好。蹴然成为二千石,未免令人骇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这咱们都错了。我听徐常侍的意思,买卖二千石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的意思是,你们选个人,我来牵线,直接弄个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职位拿到手里。”“宁成呢?”“天子有意召他入京——这件事最好由云老哥派人知会宁太守一声。”徐璜将此事透露给程宗扬,是有意向宁成所属的刀笔吏示好。程宗扬决定由云家出面,则是向宁成暗示自己与云氏的姻亲关系密不可分。

云苍峰自然会意,当即在车上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随从带回舞都。

第二章云氏商号遍及六朝,在洛都明里暗里也有四五处生意,车马住处早已安排停当。程宗扬有伤在身,路上与云苍峰将最要紧的几件事商议妥当,便即告辞,至于接风洗尘这些场面事,都交给吴三桂等人去办。

吴三桂在南荒便与云苍峰等人同行,后来又常住江州,与云氏来往颇多,和云苍峰也算老相识了,双方异地相逢,心情大好,当晚都一醉方休。

冯源那一顿打挨得最冤,家主诸事缠身,他一早就带着礼物出城迎接,遇见云丹琉还在高兴,什么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之类的好话说了一堆,谁知就惹恼了云丹琉。被云大小姐狠揍一顿不说,连防身的手雷也成了云丹琉的战利品。

回到住处,请出哈老爷子,老兽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乱草,用铡刀一侧,在装饲料的马槽里搅成糊状,把冯源包得跟粽子一样。程宗扬实在是怕了哈爷的兽医手段,赶紧表示自己就一点皮外伤,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不劳哈爷费心。

哈米蚩不由分说,把他往床上一按,将一把快刀扔到炉子上烧得通红,然后连割带燎把他伤口的头发弄掉一片。程宗扬顶着脑后的秃瓢,想死的心都有。汉国人都是束发,秃成这样,挡都挡不住,还不如像冯源一样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扬用手捂着脑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他停住脚步,往厢房一看——小胡姬伊墨云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条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摇着小尾巴,一脸臭屁地说道:“没见过吧?别人想要还要不来呢。”小胡姬笑道:“别动,我给你扎个蝴蝶结。你要粉红的还是鹅黄的?”“每样扎一个,反正有的是地方!”伊墨云一边扎一边道:“好可怜的小狗狗……”程宗扬听得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这要是让法海撞见,非一道天雷劈死他们不可。

富安捧着茶壶出来,他脸上青肿未消,更显得獐头鼠目,招呼道:“程头儿你回来了,雁姑娘都等急了。”“谁?”“雁儿姑娘啊。她们和云三爷前后脚到的。”程宗扬风风火火进了内院,只见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从马车上搬东西。

“你们怎么来了?”蛇夫人俯身施礼,妖声妖气地说道:“游冶台的事都已经布置停当,眼下没有什么事可做,雁儿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领着我们来了。”雁儿闻声出来,屈膝道:“公子。”程宗扬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让你们多陪陪如瑶吗?她身边没有个得力的帮手,我也放心不下。”雁儿笑而不语。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会吧!”程宗扬闯进室内,云如瑶正倚在榻上看书,阮香凝跪在一边,低着头,一手挽着衣袖,细致地沏着茶。

见程宗扬进来,云如瑶放下书卷,笑道:“程郎。”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云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云如瑶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启程,告诉下人说去七里坊暂住几日,才跟着来的。过几日我便回去,有雁儿帮着掩饰,不会有人知晓。”“万一路上出点事,我还活不活了?”云如瑶嘟着嘴道:“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抱怨人家。”“我不是担心你吗?算了,反正人已经来了。是杀是剐我都挨着吧。”程宗扬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么样?”“还好。”阮香凝道:“这几日天气转凉,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程宗扬笑着捏了捏云如瑶的鼻子,“正好给你补补身子。”云如瑶忽然搂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转过来,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程宗扬苦笑道:“还不是你的好侄女,那么大的铁疙瘩都往我头上砸。”“丹琉?”云如瑶顿足道:“她怎么能这样!”“还是媳妇疼我。”程宗扬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来,好生摆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顿屁股。”云如瑶轻轻摸了一下,柔声道:“痛不痛?”程宗扬笑嘻嘻道:“让你一摸就不痛了。”云如瑶脸上一红,低头咬住唇瓣。

程宗扬张臂抱住她,在她玉颊上亲了一口。

“不要……”云如瑶推开他,“你身上还有伤。”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伤的是大头,又不是小头。”拉扯间,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后唤道:“蛇奴。”蛇夫人闻声进来。

程宗扬道:“你知道鬼市吗?”蛇夫人毫不犹豫地说道:“知道。”“你紫妈妈在鬼市,你去见她,看她有什么吩咐。”“是。”云如瑶道:“小紫妹妹可好?”“什么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怎么了?”程宗扬叹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头给坑了。”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去解云如瑶的衣带,云如瑶推开他的手,“不要。你还是歇息几日,等养好了伤,再……”程宗扬坏笑道:“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情调?凝奴。”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闻声连忙俯身屈膝。

程宗扬一边和云如瑶调笑,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脱了,过来伺候。”阮香凝含羞应了一声,低着头宽衣解带。

“雁儿,你也别跑!把门关上,过来给少奶奶宽衣。”雁儿红着脸插上门,过来道:“请少夫人更衣。”程宗扬拥着云如瑶香软的身子笑道:“你看她们多乖。哪儿像你,还推三阻四的。”雁儿道:“我们是奴婢,哪里能跟少夫人比。”云如瑶拉着衣服笑道:“你先脱。”雁儿一边后退一边摇手,“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程宗扬一边拉住她,笑道:“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跑。”把主人一拖,雁儿再使不出力气挣扎,她羞答答解开衣襟,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切地拍门声,敖润扯着嗓子道:“程头儿!四爷回来了!”斯明信为高智商误伤杀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无音信,此时突然回来,程宗扬不敢怠慢,找了块头巾当作包头,裹住头发,匆忙出门。

“怎么样?四哥人没事吧?”“四爷没事,只是他还带了人来。”“谁?”敖润兴奋地说道:“郭解郭大侠!”程宗扬打了个激零,竟然是郭解亲自上门?难道是找麻烦的?

“不会吧?”“我亲眼看见的!”敖润啧啧赞道:“郭大侠果然豪壮!比老敖还高了一个头,那气势!啧啧!”“他自己?”“就带了一个随从,别的没看到。”就两个人登门,应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入厅中,只见席间并肩坐着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却没有见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扬也不以为怪,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汉吸引,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难怪敖润会连声赞叹,那大汉果然生得雄伟异常,虎背熊腰,身材壮硕,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双肩又宽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里面揣了只排球一样,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过两米。相比之下,他旁边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惊人,怎么看都不起眼,此时双手放在膝上,两肩平齐,背脊挺直,坐姿中规中矩。

程宗扬扫了一眼,便大步上前,开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敖,让厨下准备酒菜!”敖润应了一声,飞跑着下去吩咐。程宗扬这才抱拳,对那名壮汉道:“郭大侠!久仰!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那名壮汉双手按膝,雄躯纹丝未动,沉声道:“在下符离王孟。”程宗扬一怔,却见旁边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礼,开口道:“在下轵人郭解。”那男子口气中没有故意的炫耀,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就像路过时被人询问一样,平平常常地通报了姓名。

程宗扬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头上结着一顶半旧的青布裹头,腰间插着一柄短刀,脚上穿的草鞋,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郭解名头之响,可以说是两千年间唯一的郭大侠。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郭解偌大的名头,在程宗扬想像中,肯定是龙行虎步,豪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峥嵘气势——就和王孟的模样差不多。没想到真实的郭解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虽然很不礼貌,程宗扬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是郭解郭大侠?”郭解道:“不敢称大侠,只是郭解。”王孟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无礼颇为不满。

程宗扬定了定神,赶紧赔罪道:“在下眼拙,还请郭大侠恕罪。”郭解道:“无妨。”“还是郭大侠宽宏大量,哈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掩饰方才的尴尬,这才入席跪坐,说道:“前日之事实在是得罪了。小徒顽劣,酒后失手伤了令外甥,郭大侠你看……”“当日之事我已知晓,此事终究是吾儿之过,”郭解摇头道:“因酒丧命,实为不值。”“依郭大侠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来之前我去看过家姊,亲手收敛了吾儿的尸骨,为其送葬。”郭解说道:“此事就此了结。”程宗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没想到郭解会如此直接了当,愣了一下才长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郭解行侠仗义,终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诛杀,程宗扬不知道六朝的历史会出现怎样的扭曲,但出于理智,他并不想与这位大侠有太深的交往。毕竟汉国局势已经够乱,再牵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烧身。不过明哲保身并不意味着他对郭解没有兴趣。郭解名垂后世,单以名声而言,古今大侠无人能及。但此时亲眼见到真人,与他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反差巨大——他旁边王孟那模样才真正对得起大侠的名头。

直到此时郭解说出这番话来,程宗扬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认真打量起这位大侠。

“郭大侠如此高义,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着程宗扬又道:“也多亏了四哥解释。”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声,态度颇不以为然。

程宗扬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略一错愕,只听郭解道:“我与他虽然有些过节未曾了结,但义之所在,天下趋之,终不能以私怨而坏大义。”程宗扬听得愣神,他还以为斯明信与郭解交情不浅,才特意出面,这会儿才听出来斯明信与郭解非但没有什么交情,反而有些没有解开的过节。话说回来,郭解与斯明信过节未消,还能持平而论,甚至律己而宽人——程宗扬有点明白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为何会被公认为当世大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军亲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厨也不逊色。不多时,便送来几样酒菜,敖润还抱了一只酒瓮,兴冲冲过来斟酒。

程宗扬道:“郭大侠名动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难得今日光临寒舍,大伙一醉方休!”敖润当即给王孟满上,“郭大侠,请!”王孟极为豪放,举樽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我是王孟!”程宗扬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侠,这位是王侠士。”敖润也吃了一惊,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他连忙举瓮给郭解满上,一边自嘲道:“瞧我这眼力劲……”敖润抱着数十斤的酒瓮,双臂稳若磐石,酒水从瓮口一条细线倾下,稳稳注入樽中,没有溅出半点。

郭解赞道:“好身手!”敖润道:“郭大侠,我敬你一杯,当是赔罪。”郭解歉然道:“郭某从不饮酒。”“哪里有大侠不喝酒的?”程宗扬举樽笑道:“郭大侠,我也敬你一杯!”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领,但郭某向来酒不沾唇,还请见谅。”程宗扬将信将疑,但郭解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勉强,毕竟刚因为酒上的事惹来一场麻烦,再因此误事,那就太划不来了。程宗扬放下酒樽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侠,请。”郭解遥遥举碗,饮了口白水。

程宗扬道:“前些日子听说郭大侠遭小人构陷,被迫迁徙。如今身处异乡,不知可还安好?”郭解道:“郭某惯于奔走,自是无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来纵横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说到郭大侠的门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阙遇到郭大侠门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汉!”程宗扬眉飞色舞说了当日在伊阙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杀人之后不避不逃,坦然留下来顶罪,说着连声赞道:“好汉子!”郭解却毫无欢容,他眉头紧锁,微微俯身施了一礼,然后道:“多谢程兄相告。此事郭某还是初次听闻。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却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还请程兄细述他的相貌,我好设法迎他出狱。”程宗扬边想边道:“那人是个大胡子,身体很壮……对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杨家那人的头颅带走了。”郭解扭头看向王孟,王孟道:“数日前有几名少年跃马门外,称已为郭大侠除去杨家子,但未留名姓,想来就是这些人了。”“找到他们,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牵连旁人。”“诺。”程宗扬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来,让他给郭大侠磕头赔罪。”“不必。郭某今日非为此事而来。”“那是……”郭解双手按在膝上,缓缓道:“听闻前辈在此,郭某特来请见。”“前辈?哪位前辈?”程宗扬一头雾水。

“昔日游侠儿,洛下刘谋。”程宗扬一拍大腿,“你说老头啊!他叫刘谋?”“当初纵横洛下时,前辈自称刘谋。”程宗扬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实在是你这位前辈行事太出人意表——这都四五天没回来了。”“不知前辈去了何处?”“这就难说了,不过我今日正好在城东一处陋巷见过他。”“前辈在城东?”“没错,跟一群少年在赌钱呢。”郭解感叹道:“果然是前辈会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辞了。”说着郭解长身而起,向程宗扬抱拳施礼,又对旁边的敖润揖了揖手,说了声“有劳。”程宗扬刚要开口,头顶忽然传来几声疾响。王孟身形一晃,雄壮的身躯半跪着挡在郭解身前,接着长剑跃然出鞘,在胸前搅出无数剑花。剑上“啪啪”几声震响,数枚疾射而来的暗器被长剑格开,四下飞散。

王孟双目如电,仗剑喝道:“哪里来的鼠辈!出来!”王孟这一声大喝声震屋宇,檐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抬手往案上一丢,一枚漏网的暗器从他掌心滚落下来,在案上打了个转,却是一颗用来下酒的蚕豆。

郭解轻轻拍了拍手,“卢五,你既然来了,就下来吧。”卢景从梁上飘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气地折进自己碗里。

王孟被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你——”郭解却视若无睹,只道:“你也来了。”卢景一口气喝完,抹着嘴巴道:“剧孟呢?”郭解没有作声。

“瞧瞧,郭大侠从不妄言诳人,知道肯定不会说不知道,顶多不告诉你。”卢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诉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头,我就把他家拆了。”郭解淡淡道:“好。”郭解转身离开,王孟狠狠瞪了卢景一眼,卢景只当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扬亲自送行,大门一开,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数十名汉子,每个人都佩着长刀,牵着健马。他们似乎是赶了数日的长路,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但一个个毫无倦意。

郭解吩咐几句,众人轰然散开,往各处里巷去寻找朱老头。郭解回身向程宗扬抱了抱拳,“告辞。”“郭大侠稍等。”敖润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匣飞奔过来。程宗扬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郭大侠笑纳。”那只木匣虽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里面盛放的显然非金即银。郭解略一思索,将木匣交给王孟,然后道:“郭某来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物,这些钱我便收下了。”说着吩咐道:“取我的坐骑来。”旁边的门客当即牵来两匹马,交给敖润。

敖润连连摆手,“这怎么成?”郭解道:“这些钱算郭某暂借,以十日为期,届时必定奉还。”程宗扬原本想推辞,听到十日奉还又改了主意,“若是钱上的事,郭大侠尽管开口。在洛都,没有车马不行,这样吧,马匹我且留下,另给郭大侠配两匹挽马,一辆马车。郭大侠办完事,尽管来取马便是。”郭解抱拳道:“承情。”郭解一行走远,卢景揣着手过来,“如何?”“想听场面话,还是听实话?”“都听听。”卢景道:“老五不会说场面话,得跟你学学。”“四哥才该学吧?他把人领来,自己就没影了,有这么待客的吗?”“你要能教会他招待客人,我立马跪下来给你磕十个响头。”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郭大侠虽然貌不惊人,但胸怀大义,行事光明磊落,严己宽人,是条汉子!”“这是实话?”“场面话。”“实话呢?”“郭解貌不惊人,言不出众,说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谈。但他能说到做到,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卢景笑道:“这英雄也太简单了吧?”程宗扬耸了耸肩,“大道理谁都会说,但做到的,能有几个?单是一个仗义疏财,就能难倒多少人?”“你怎么看出来他仗义疏财的?我要没看错,他刚才是拿了你一笔钱吧。”“就是他一点不客气地拿了那批钱,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扬道:“他随随便便就接了钱,说明他不把钱财放在心上。越是重财之人,才越会推三阻四,斤斤计较。”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儿太多了。咦?这是怎么回事?”程宗扬抱着头道:“别问!敢问就翻脸!”“皮外伤?那我就不问了。”“五哥,你怎么来了?”“姓唐的递了消息,要跟我结账,我来跟你商量。”“正好老匡他们来了。五哥,你拿主意,咱们设个套,把钱全吞了,然后装作走人。”“成。”卢景道:“我跟他们约的明晚。地方嘛……”“放在进山那处镇子上。”“好主意!”卢景一听就明白了,“等老四回来,我们先去踩点。”“四哥去了哪里?”斯明信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人盯上这宅子,我去摸底。”程宗扬抬头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扭过头,呼了口气,“吓我一跳……”接着他又警觉起来,“是谁?”“朱安世的人。”“怎么会是朱安世?”程宗扬随即醒悟过来,“延香!”延香是有名的游女,认识的人不少,这些天与敖润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扬有些头痛,朱安世与卢景有交往,却又和吕冀的关系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没办法向他透露底细,又不好动手对付他,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缚手缚脚。

程宗扬心下权衡片刻,然后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斯明信抱着肩,没有作声。程宗扬知道,不是他摆架子,而是他不怎么喜欢说话,不作声就是答应了。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如瑶来了。这里来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观。”斯明信点了点头。

“五哥,麻烦你看着点尾巴,有的话就甩掉。”卢景道:“好说。”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从院中驶出,赶在宵禁前驶离洛都。敖润驾车,云如瑶、雁儿、阮香凝同乘一车,程宗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骑马跟在旁边,斯明信和卢景则潜在暗处,不露踪影。

缺乏电力照明,使六朝昼夜分别极为明显,城中还有不少灯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马车前虽然挂着灯笼,但只能勉强照出眼前数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纵情狂奔的马匹,此时只能迈着小碎步,缓缓前行。

有敖润和自己两人,一般的麻烦也能应付下来,但程宗扬担心的是巫宗,万一再被他们守株待兔,这回麻烦就大了。

忽然远处一片火光闪动,数十骑奔驰而来。马上都是些锦衣少年,一个个举着火把,拿着棍棒,明火执仗呼啸而过。

程宗扬等人早早就避到路边,让开道路。那些少年也没有理会他们,只顾着笑闹不已,不时发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紧接着,十余名少年簇拥着驰来,他们马鞍旁悬挂着形形色色的猎物,显然收获不少。即使在疾驰中,这些少年的队型也极为紧密,后面的马首紧贴着前面的马尾,显露出精湛的骑术。

人群中,两名年轻人并骑而行,其中一个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脸上带着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贵族少年,富平侯张放。他马鞍旁挂着两只锦鸡,一只毛色纯白的野兔。

他旁边的年轻人身穿玄衣,兴致高昂,程宗扬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天子刘骜。他马鞍旁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一条小狗,隐约能看出翅膀的痕迹。

程宗扬被周围的骑手隔开,马蹄声中,只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交谈,“飞犬……五十步……”“……鬼市……”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声掩盖了刘骜和张放的交谈。

程宗扬心里提了起来,天子怎么会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说法,那就是个专门贩卖赃物的黑市,怎么会和天子扯上关系?

后面的队伍逐渐变得稀疏,又过去十几骑后,程宗扬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东方曼倩也同时看到了他,随即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

没想到东方曼倩终于梦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边,只不过看他的距离,离天子亲信的位置还远。程宗扬手中扣着一枚石子,屈指一弹。东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离程宗扬还有两步,东方曼倩鞍旁挂的猎物忽然掉下来一只,藉着惯性一路滚到程宗扬脚边。

“倒霉!”东方曼倩大骂一声。

周围的少年扭头一看,都笑了起来,“还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费力气了。”两步的距离一晃而过,等东方曼倩勒住马匹,已超出数步。程宗扬故意磨蹭了一下,等东方曼倩勒转马头,才捡起猎物,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帮他系在鞍侧。

那些少年早已驰远,高声道:“东方!快着些,我们在前面等你!”“好咧!”程宗扬一边系着猎物,一边低声道:“怎么回事?天子为什么提起鬼市?”东方曼倩飞快地说道:“那只飞犬是富平侯的门客献来的,据说鬼市还有。天子也想要一只——”说着他提高声音,“多谢多谢!”最后几匹快马结伴而来,东方曼倩丢下几枚铜铢,大模大样地说道:“赏你的!”然后打马追了上去。

程宗扬翻身上马,“走!”车帘拉开一线,露出一双如水的美目,云如瑶柔声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么?”“鬼市要到子时才开张,我先送你们去上清观。”第三章出乎程宗扬的意料,一向僻静的上清观,此时竟然车马如云,山门外聚满了各家奴仆,马车刚到山门处,就被迫停了下来。敖润挤过去打探一番,然后回来道:“他们说今天什么至圣先师诞辰,观里打醮设供,里面都堵满了。”“至圣先师?孔圣人?道宗祭祀他干嘛?”敖润摸了摸脑袋,“程头儿,这你可问着我了。”程宗扬眼看无法入内,只好弃车步行。敖润在前开路,雁儿和阮香凝一左一右扶着云如瑶,跟在程宗扬身后。三女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倒不是她们生得美貌——三女都带着面纱,看不出美丑,只是刚过中秋,中间一名女子就穿上一领华贵的狐裘,人人都觉得纳罕。

“借光,借光……”程宗扬护送三女,一路进入观内,只见殿内坐满信徒,阳石公主、平城君都在席间,甚至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吕不疑!

殿内正在举行清醮,供台上放着一只鼎、一对烛台,一对青瓷花觚。几名白衣女童依次献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品,卓云君的亲传弟子沈锦檀轻敲云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犹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曼声道:“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敬诚可通天。”她声音犹如清泉,柔和动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殿内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同声应道:“无量天尊。”“太素澄清汉,浩灵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众人随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即使见过卓美人儿最耻辱的姿态,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讲经台上的卓云君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脱了生死,飞升于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贵的仙子,也终究要落入凡尘。

程宗扬听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绕到殿后,往上院的静舍走去。云如瑶忽然“咦”了一声,赞叹道:“好美的女子。”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并膝跪在殿后的角落里,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虔诚地念诵着。她丰姿弱骨,犹如一朵娇娜的莲花,此时微微低着头,白玉般的肌肤仿佛透出光来。

卓云君的颂声从殿中隐约传来,“太虚感灵会,命我生神章。一唱动九玄,二诵天地通……”赵合德一字一字念着,眉宇间一片宁静。

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上院的小楼内,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慢慢暖着。不多时,房门拉开,卓云君笑吟吟进来,柔声道:“主人。”“仪式还没完吧?怎么就出来了。”“打醮要好几个时辰,总要歇息一会儿。眼下是锦檀在讲。”程宗扬握着云如瑶的手没有松开,微笑道:“这是你未过门的主母。”卓云君伏下身子,以婢礼跪拜,“奴婢见过夫人。”云如瑶俯在程宗扬肩头,吃吃笑了起来。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方才在殿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犹如仙音。”“你喜欢那种腔调?”“不是……”云如瑶在他耳边道:“如今她说话听着黏黏的,好奇怪……”程宗扬大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下面已经湿了一样?”云如瑶笑着啐了他一口,然后直起腰,掠了掠发丝,将腕上一只玉镯摘了下来,“赏你的。”“多谢夫人。”卓云君恭顺地接过玉镯,入手的冰凉却使她神情微动。

程宗扬道:“少夫人身体不太好,在你这里休养几日。”“奴婢知道了。”程宗扬打开案上一只木匣,交给云如瑶,“这是账册。”云如瑶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卓云君小心收好玉镯,然后向雁儿施礼,“奴婢见过姊姊。”雁儿笑道:“我可没有礼物给你。”阮香疑跪下向卓云君施礼,“凝奴见过卓姊姊。”卓云君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轻笑道:“出落得更水灵了呢。”阮香凝带上笑容,“多谢姊姊夸赞。”程宗扬道:“这是近来的账册,你随便看看,不要太伤神了。”“妾身知道了。”云如瑶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程宗扬也在担心小紫,搂着她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找到紫丫头,我就回来,等着我。”“好。”等程宗扬离开,云如瑶唤来卓云君,“你观里有位姑娘,是谁?”“是主人带回来的。因为不好露面,才留在观里。”“原来如此……叫什么名字?”…………………………………………………………………………………程宗扬在观外与斯明信和卢景汇合。听说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没有表情的僵尸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卢景道:“还不快走?”程宗扬道:“鬼市很危险吗?”“那要看作什么了。鬼市里平常买卖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风险也顶多赔了本钱。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里私设的榷场。”“哦?”“榷场是各人出价,价高者得。即使没买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钱。许多头次来鬼市的,都被诳进榷场。万一不小心露了底细,被人盯上,轻则失财,重则殒命。”“明摆着坑人的,那还有人进去?”卢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扬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脚下,一条小河从镇中流过,将市集分成两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烧毁,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北岸紧邻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将一半的市镇都埋在山下,剩下的也不堪。看来这里原来是座颇为繁华的市镇,结果先遇到了山体滑坡,又遭受火灾,时人以为不祥,才弃之而去,最终沦为鬼市。

镇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着面孔,默不作声,相互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斯明信走着走着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卢景还在旁边。程宗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正举步欲入,却被卢景拉住,“还没有开市。”程宗扬只好耐心等着。将近子时,一点绿油油的灯光从废墟间摇晃着飞出,接着一个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着灯笼出来,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绿油油的灯光只有黄豆大小,映着他脸上的黑毛,诡异无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声道:“子时到!鬼市开!”然后抛下灯笼,一脚踏灭。

镇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人影闪动。鬼市的交易与别处不同,买卖双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货物,有兴趣两人便拉住手,在袖内用手语交易。

程宗扬也蒙面孔,一路走过来,只觉两边的人都和鬼魅一样,不说不笑,两只手在袖子里鼓捣一会儿,没谈拢就分道扬镳,谈妥就到僻处交易。

“这是买卖中说的袖里乾坤?怎么玩的?”“各地的规矩不一样。这边是拇指当五,其余四指各当一,一从食指起,到五伸拇指。六从小指起,满掌为九。进位用反手和正手。钱铢用指节,从指尖开始,第一节为金,第二节为银,第三节为铜。反过来,卖家是指石、斤、两。”程宗扬试了一下,“挺简单嘛。”卢景翻了个白眼,“规矩还不是越简单越好?”程宗扬往周围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小紫的身影。市镇虽然不大,但今晚无星无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远。

程宗扬翘首张望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一个蒙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声道:“朱砂要不要?”程宗扬心里一动,“多少?”蒙脸的汉子一手伸来,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节,表示石,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石朱砂,这个数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陈凤的时候,在南市打听过,一两开价就是二十钱。两石下来就是四十八贯,四百八十银铢。

蒙面汉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还在等他开价。程宗扬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节上,然后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着反过手,五指合拢——开价八十银铢。反正是贼赃,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后五指合拢,比了两个零。

程宗扬转身就走。

接着又有人过来,两手一握,程宗扬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圆润细腻,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显然是上好的珍珠项链。

程宗扬先在第二指节上按了按,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开价六枚银铢。

这次轮到对方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又有人过来,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扬往碗底一摸,不由愣住,碗底刻着一个“程”字,倒像是给自己定做的一样。

那人见他迟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却被程宗扬拉住。程宗扬开价五枚银价,那人伸出拇指点了点,表示同意,钱物随即易手。

程宗扬把玉碗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鬼市里货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怀中也会露出痕迹。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宝首饰,金银极少,毕竟金银可以镕铸。珠宝玉佩有些还刻著名字,不是抢来的,就是奴仆背着主人偷出来的,一旦见光,就要惹来麻烦。

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颗水玛瑙冒充玉佩,还敢开价五百银铢,幸好我看了一眼——揍他!”虽然蒙着面,程宗扬还是认出他就是天子刘骜。话音刚落,两名期门武士就冲上前去,把那个胆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凑热闹。忽然有人凑过去,小声对刘骜说了几句。

刘骜眼睛一亮,“真有?”那人使劲点头。

“敢撒谎我就揍你!”那人连忙摇头。

刘骜一挥手,“走!”刘骜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但已经是鬼市里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还有一些汉子三五成群同时移动,只不过或先或后,并没有引人注目。

那名说动了刘骜的汉子一眼看到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走来,擦肩而过时低声道:“琥珀枕要吗?”程宗扬摇头。

“正品龙渊剑要吗?”程宗扬还是摇头。

“金距神鸡?”“千年灵芝?”“沉香木?”程宗扬越走越快,那汉子紧追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上等的龙睛玉,要不要?”程宗扬停下脚步,“多少?”“要多少有多少。”程宗扬扭头去看卢景,卢景翻了个白眼,喝斥道:“滚!”“等等!”程宗扬伸手道:“开个价。”那汉子躬腰道:“咱是鬼市里的正经生意,跟那些贼杀才不一样。爷要是有兴趣,过了桥往西,最里面的院子就是。”说着他掏出一块竹牌,“用这个牌子就能进。”那汉子说动了程宗扬,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程宗扬拿着那牌子抛了抛,“五哥,这就是你说的榷场吧?”“扔了,走吧。”“别啊。”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估摸紫丫头就在里面呢。”死丫头突然要来鬼市,程宗扬就觉得她是来找龙睛玉的。小紫用的龙睛玉基本都是从朱老头那里搜刮来的,自从她学会将阴魂纳入龙睛玉代替机械的人工智能,龙睛玉消耗量飞涨,老头那点存货多半已经被她搜刮一空了。

过了桥,残余的房屋完整了许多,南岸四处乱蹿的散户卖家也少了许多。品相较好的房屋都有壮汉守着,里面用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透出半点灯光。

西边是坍塌的山梁,只有一个小小的院门露在外面,其余都被压在山下。刘骜已经带着贴身护卫当先进去,其余人只能装作无事,在周围四处乱逛。程宗扬看了一眼,没见到东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当最外围的警戒。

程宗扬亮出竹牌,守门的大汉不言声地让开。一进门,程宗扬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本的房屋并没有被倒塌的山石压倒,只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建筑。此时屋中的泥土已经被清理干净,主梁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过,地上铺着地毯。除了没办法开窗户,与寻常的房屋一模一样。

这处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强,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规模宏大。两人穿过一条四壁都是泥土的长廓,才来到主厅。如果建筑保存完整,单论面积已经是自己那处宅院的数倍。

有人提着灯笼验过竹牌,然后领着他们入席坐下。看来那家伙生意不错,自己拿的竹牌已经坐到最后一排,背后就是墙壁。这个位置正适合自己纵观全局,程宗扬安安稳稳坐下,打量着这处榷场。

厅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但只在四角各点了一盏灯,连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也难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虽然设的有通风管,但毕竟通风不畅,如果多点些灯,程宗扬宁愿扭头就走,也好过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赶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头顶有人叫道:“怎么还不开始!”程宗扬听得一乐,刘骜竟然就在自己背后,那地方原来是窗户,如今改成包厢。按深度算的话,离地面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边的护卫直接掀开土层,就能护送着他杀出去。

一个怪异的声音道:“有朋友已经等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那人声带像是破裂了一样,声音又粗又哑,难辨男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话音刚落,厅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细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中间一张宽大的木台。一个人站在台后,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下,连面孔也被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人嘶哑着声音道:“鬼市的规矩,人不问来历,货不问出处,钱货两讫,出价无悔,价高者得。”他抬起手,露出袖中黑色的皮手套,轻轻一挥。一名蒙面大汉捧着一只金盘放到木台上,哑声人揭开红绸,露出里面数十枚珍珠,每一颗都有龙眼大小,莹白润泽,整个金盘笼罩在一片如雾的珠辉中。

“上品玄珠三十六颗,采自青冥海。”哑声人刚一说完,便有人应声道:“十万钱。”“三十万钱。”“五十万钱。”“八十万钱。”“五百金铢!”刘骜道:“有这么多上品玄珠?我怎么不知道?张富平,你见过吗?”富平侯张放道:“没有。这么大的玄珠,一颗至少一百金铢。三十六颗一般大小的整珠,少说也要五千金铢。”刘骜笑道:“看来是捡到便宜了。六百!”话一出口,方才竞价的喧闹声顿时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位豪客的大手笔。

等了片刻,无人竞价,哑声人一挥手,买卖成交。蒙面大汉捧着金盘送入包厢。然后又捧着满满的金铢出来。

卢景道:“这蠢货上当了。盘里的玄珠只有一颗是真的。其他都是用珠粉和蜡团成。刚才那些全是托,外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开口就掉坑里。”“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敢骗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蠢货你认识?”“声音低点,别让人听见。”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好好看着吧。”刘骜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人一颗,随便挑。”张放随手拿起一颗,接着脸色就变了。他低着头东挑西捡,似乎怎么都拿不定主意。

刘骜笑骂道:“偏你多事!让开!让别人先挑,你排最后一个。”张放抗声道:“我是给你挑的,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挑的吗?这一颗给你,剩下的也别挑了,我去给大家分了。”“好你个张富平,挑半天给了我最小的一颗。”“你富有四海,还用跟我们抢?”张放收起盘子,交给身边的随从。刘骜一笑了之,随手把珠子丢到一边,吩咐道:“把东方叫来。”榷卖仍在进行,此时木台上放着一只玉匣,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果实。

哑声人道:“赤阳圣果一颗。采自太泉。”“干!”程宗扬直接叫了出来。能在洛都见到萝卜版的赤阳圣果,实在是太有缘份了。

刚才叫价三十万钱的客人冷笑道:“别开玩笑了,太泉古阵离洛都足有万里之遥,就是最快的驿传,也要一个半月。何况你这赤阳圣果摘下来没有十年也有八年,那还能吃吗?”哑声人道:“阁下有所不知——这玉匣乃是暖玉制成,即使时鲜的水果,放入其中也能保存数年。若是不信,请看此处。”哑声人一手伸进玉匣,从赤阳圣果旁边取出半截黄瓜,“这是三年前与赤阳圣果同时放入匣中的胡瓜。耳听为虚,阁下可以亲口品尝。”那客人冷笑道:“放了三年的胡瓜?我怕吃了中毒。”另外一名客人叫道:“我来尝!”他上前拿起黄瓜,一手掀开蒙面巾,露出满是须髯的大嘴,“卡嚓”咬下一口,略一品尝,然后三下五去二,把半截黄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好吃!好吃!果然新鲜!跟刚摘下来的一样。”卢景道:“可不是刚摘下来的吗?那人玩的障眼法,半截胡瓜本来就是刚放进去的。”三十万钱的客人强撑道:“赤阳圣果谁吃过?说什么活死人,肉白骨,我看压根就是假的!”旁边有人喝道:“你不买少啰嗦!十万钱!”有人叫道:“十万钱也想买赤阳圣果?三十万!”“五十万!”“八十万!”“五百金铢!”众人又是一轮哄抬,转眼就把那颗赤阳圣果炒到一百万钱的价位。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六百金铢!”这个价位和刚才刘骜买的玄珠一模一样,一块萝卜能卖到这个价钱也算是脱胎换骨了。可哑声人显然还不满意,一句:“得此圣果,等若多了条性命。”信号一出,竞价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就抬到了一千金铢的高位。

刚才放过竹牌的汉子此时也已经进来,一路小跑溜到包厢旁边,舌灿莲花地劝刚才买了珍珠的冤大头加价。

程宗扬却没有留意这些,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表情不住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阴声狞笑。忽然他一把抓住那个卖弄唇舌的跑腿汉子,“我能在这里榷卖吗?”那汉子怔了一下,显然是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上当受骗的,接着眼也不眨地说道:“能!榷卖的费用是一万钱。如果榷卖成功,我们要取一……三成!”“行。”程宗扬道:“话先说在前面,如果能卖到两千金铢以上,我单独再给你一成,明白了吗?”那汉子浑身都抖了一下,当下也顾不得包厢里的冤大头,满脸堆笑地看着这只往自己碗里蹦的肥羊,怎么看怎么舒心。

“爷,你先坐,我去给你拿只盒子来。”“用不着。”利字当头,那汉子连肥羊都敢反驳,正色道:“爷,你这就不对了。一只像样的盒子,至少能把价格提高三成——盒子免费!”“那你去拿吧。”那汉子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爷,要多大的?”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就行。”“成!”那汉子一溜烟地奔到厅后,去取盒子。

包厢内传来脚步声,东方曼倩的声音隐约响起,“主公。”刘骜笑道:“此地的榷卖颇为有趣。东方,你来试试。”“敢问主公,是买是卖?”“不管你买什么,能买回来一千金铢就行。”张放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买回来?”“没错。”东方曼倩不动声色,拱手道:“诺。”刘骜把颗玄珠丢给他,“卖出去这颗珠子就算你的。卖不出去,你就拿上珠子滚蛋。”东方曼倩道:“遵命。但属下一人难为,还请主公再派些人帮忙。”“要几个?”“一人足矣。”刘骜挥手道:“自己挑。”东方曼倩叫了一名侍卫,两人走到暗处交谈几句,然后悄悄出去。

那枚赤阳圣果的竞价已经白热化,价格直逼一千八百金铢,这样的价格足够在洛都买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那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千金铢!”她旁边耳戴铜环的大汉吼道:“大小姐,这也太贵了!给俺五百!俺去太泉古阵给你把树砍来!”云丹琉冷冷道:“一个月内你回来吗?”另一名瘦削的汉子劝道:“赤阳圣果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一颗是真是假尚且难以辨定,何况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合用。”“不管真假总要一试,终不能眼看着姑姑掉入火坑。”铜环大汉道:“万一是假的呢?”云丹琉寒声道:“我愿意!”被她眼睛一瞪,铜环大汉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丹丫头,你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啊。程宗扬捏着嗓子道:“三千!”跑腿的汉子刚抱着盒子奔过来,听见这一声立即挑起拇指,“爷!你可真有钱!”程宗扬拍了拍衣袖,“钱我是没有。”那汉子脸颊抽搐了一下,“爷,咱们鬼市可没这规矩。”“怕什么?一会儿不就有了?”程宗扬道:“赤阳圣果先缓缓,把我这件先卖出去。”跑腿汉子还待再说,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一成。”那汉子立刻闭上嘴,两千金铢一成就是两百金铢,合四十万钱,他干一年也未必能赚够这么多。

跑腿汉子溜到台上,和哑声人咬着耳朵说了半晌,又许了不少好处。哑声人终于点头,嘶哑着喉咙道:“有些变故,赤阳圣果暂缓榷卖。眼下有件难得的珍品,请大家一睹为快。”哑声人接过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到台上——他在榷场干了不少年头,卖过的真货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起价两千金铢的珍品。

哑声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里面的物品轻轻一提,展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一件,呃……”哑声人当场哑掉,足足憋了两口气,才咬着牙道:“……亵衣。各位,请出价。”然后他紧紧闭上嘴,用杀人的目光看着那名跑腿汉子。

跑腿的汉子想死的心都有,鬼市人人蒙面,他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谁穷谁富,靠的就是他灵巧的鼻子,一闻就闻出那公子哥身上沾的香气是龙涎香——最上等的香料!没想到他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竟然拿一件亵衣上来榷卖——还是用过的!

第四章下面榷场的群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榷卖的物品怎么看都是一件穿过的亵衣,但上边既然发出信号,即使不理解也要执行,众人抛开多余的想法,立刻敬业地进入角色。

“十万钱!”“三十万!”“五十万!”干!你们就不能改改!程宗扬心里暗骂:总是一个套路,很容易穿帮啊!

“八十万!”“一百万!”群托们越喊越心虚,这都抬到一百万钱了,叫价的还都是自己人,连一张生面孔都没有。

众人咬咬牙,又喊出“一百五十万!”然后就彻底冷场了。

刘骜道:“什么东西能卖到一百五十万钱?是嫦娥穿过的,还是西王母穿过的?”张放道:“不知道。不过穿这亵衣的人腰挺细啊。”刘骜摸着唇上的胡须道:“胸也够大……”说着他提声道:“一百六——”刘骜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一千金铢!”满场的托们无不感激涕零,纷纷向竞价者投去看白痴一样的目光。

程宗扬把蒙面巾往上提了提,双手抱在脑后,准备笑眯眯看场笑话,结果摸到了脑后的伤处,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五哥!”卢景翻著白眼,流里流气地说道:“一千二百金铢……”云丹琉眼中几乎喷出火苗,“一千五!把东西先收起来!”卢景敲着破碗道:“我还没看够呢。一千八!”“两千!收起来!”“两千一!拿好了!让我再看看腰……”“你妈逼!”铜环大汉站起来狂骂道:“你一个男人买女人的亵衣干啥?”“哎哟,多新鲜啊,我不买女人的还买男人的?我这里有纯爷们儿用过的兜裆布,你买不买?”卢景用力一墩破碗,“爷好的就是这一口!”云丹琉厉声道:“两千五!”“两千八。嘿,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妞穿过的,我要穿在身上,就跟抱着她似的,哎哟,那个软,那个香……那个舒坦……”程宗扬低声道:“五哥,过了。”“三千!”两个声音一上一下同时响起,下面的是卢景,上面的是刘骜。

刘骜兴致勃勃地说道:“三千算你的。我,三千五。”“那怎么好意思。”卢景客气地说道:“我就三千八吧。”“四千!”云丹琉拔出随从的长刀,一刀将面前的几案斩成两截。

哑声人急忙道:“四千成交!”铜环大汉哭丧着脸道:“没带那么多钱啊。”“去拿!”云丹琉目光扫过全场,要找出那个卑鄙无耻下流淫贱的人渣混帐小人。

跑腿的汉子一转眼就赚了八十万钱,走过来的时候腿都是飘的,颤着声道:“爷,还有吗?”“再有就该出人命了。”“那个,东西卖出来了,钱还没到手。”“不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哎,哎。”那汉子也不走了,就蹲在程宗扬旁边。哑声人收起亵衣,继续榷卖物品。

“上古裂天甲残片。”跑腿汉子小声道:“这是假的,别买。”“大鹏金翅鸟卵一枚。”“壳是真的。里面的蛋汁早流光了,我们好不容易灌的生鸡蛋。这天气不敢久放,搁两天就臭。买回来得赶紧吃。”“龙角一对。”“杨树根雕的。一沾水就露馅。”“玄秘贝一只。”“四大假听说过吧?这东西我们都是成套做的,从大到小有好几十个。你要想买一个送人,我给你打折!大小随便选。”“五彩天石一枚。”“我上个月在山上捡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随便起了个名。哟,居然卖出去了。”“龙睛玉一升。”“千万别买!那是玉工剩下来的下脚料,全都是石头渣子。”程宗扬忍不住道:“你们有真的吗?”跑腿汉子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有吧。”“升仙石一块。”“在库房里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多半是压箱石忘了搬出去。我们头儿交待过,蛟子再小也是肉。卖个仨瓜俩枣也能混顿饭吃。”“你把话说这么透,不怕你们头儿找你麻烦?”“我们就是个鸡毛班子。大伙凑一块儿想办法弄俩钱花,完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关谁的事。嗨,一块破石头卖了一贯。这下早饭有着落了。”程宗扬却不由自主地挺起身,盯向不远处的一个席位。刚才开口的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他一下就听出是惊理,死丫头果然在这里。

“墨玉屏风一扇。”程宗扬不经意地往台上看去,目光顿时一跳。那块板子有半人大小,通体乌黑,哪里是什么墨玉屏风?明明是一块太阳能板。

榷卖已经接近尾声,该宰的肥羊也宰得差不多了,下面的托们都已经兴致阑珊,况且这块“墨玉屏风”已经卖了半年,根本就没人报过价。

有人象征性地喊了“一贯”,接着半晌不见动静。哑声人正准备让人把东西收走,忽然有人道:“加十文。”哑声人精神一振,“成交!”程宗扬抛出钱铢,一名大汉立刻搬着屏风过来。程宗扬掂了掂份量,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没有多重。这要当墨玉卖,一到手肯定漏馅。

跑腿的汉子道:“爷,你买这个干嘛?”“当床板。”“不行,我睡过半个月,这玩意儿不透气,比睡石头还难受。”“当案板?”“太大了吧?”“锯开?”“锯不动。”跑腿汉子道:“这东西硬得狠,我们以前想砸碎冒充墨玉料,几个人砸了半天连个角都没砸开。”“你们这气派看着挺大啊,怎么尽弄些这种的?”那汉子贴在他耳边,悄悄道:“爷,我跟你说,这地方是我们租的。就这个厅子,不管卖出去多少,人家都要抽六成。”“这地方是谁的?”“这爷就别问了。下面人肯租给我们,也是担着风险的。爷要是有兴趣,初三晚上来,那才是正主办的。”“是吗?”那汉子瞪大眼睛,“我还能骗你?”哑声人这会儿也懒得装了,懒洋洋道:“玉杵一根。”“一贯。”下面的托也喊得有气无力。

刘骜道:“东方曼倩呢?”张放四处看了看,“跑了?”旁边的随从道:“出去好半天了。”有人指着那名刚才被叫走的护卫,“崔腾不是还在吗?”“刚才五彩天石就是他买的吧?”“闹什么呢?”刘骜道:“没意思。走吧。”哑声人见没人竞价,挥手让人收起那根玉杵。

就在这时,一个人疾步进来,高声道:“且慢!”东方曼倩快步走到台上,一把扯掉蒙脸的布巾,两眼紧紧盯着那根玉杵,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叫道:“灵乌木!真的是灵乌木!多少钱?”哑声人道:“一……十五贯。”东方曼倩掏出七八枚铢钱,往案上一丢,全是金灿灿的金铢,然后拿起那根灵乌木就要走。

下面的托立刻来了精神,“兄弟!没你这样的啊!鬼市的规矩,价高者得,我还没出价呢。”“你出多少?”“一……百金铢。”东方曼倩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后面又有人叫道:“我出三百!”“五百。”“我出六百!”东方曼倩呸了一口,拣起钱铢,转身就走。众人都愣住了,这戏演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演砸了呢?这人不按路数来啊!

台上的哑声人反应最快,一把拉住东方曼倩,“别急啊。才出到六百金铢,这东西还值……值钱得很呢。”东方曼倩冷笑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哪里来的?做什么用的吗?”“灵乌木嘛。”哑声人顾不得装嘶哑,一口流利的洛都话立刻就蹦了出来,“看着是玉石,其实是木头的,对不对?”“你知道个屁!”东方曼倩毫不客气地说道:“知道三足乌吗?知道扶桑木吗?知不知道这灵乌木就是三足乌从汤谷沐浴之后,落在扶桑木上,踩的那根横枝?”哑声人都听呆了,“这是太阳公公踩过的?”“你以为呢?这灵乌木普天之下也只有十根。每一根都浸满太阳精华,世间难得一见。你看上面这些纹路,这里,还有这里……看到光点了吗?”哑声人点头道:“看到了。”东方曼倩严肃地说道:“这都是太阳真精。”“我日,这不得卖一千金铢?”“一千金铢?呸!起码价值万金!”哑声人愣了愣神,忽然道:“那你怎么不买呢?价值万金,现在才卖六百金铢啊。”东方曼倩发出一串苍凉的笑声,摇头道:“若是一月之前,就是两万金铢,三万金铢,我倾家荡产也必买无疑。可惜啊可惜。”“可惜什么?”东方曼倩捶了捶胸口,痛声道:“我少年时有次不慎掉入深井,被困井底数十年。后来有个人领着我去拿灵芝草,但隔着一条红水河渡不过去,那人脱下一只鞋给了我,我就把鞋当作船,乘着它过了河,摘到灵芝草吃了。在那里,我睡的是云霞作成的帐幕,用的是墨玉雕成的枕头,枕上刻着日月云雷的图案,人称玄雕枕。用的褥子是用雷兽的毛织成,看着像是被水浸湿了一样,仔细一看,才知道上面是一层光。”哑声人道:“喂喂!你编故事呢?这跟灵乌木有什么关系?”“我从井中出来,又向东走了一万里,看到一株枯死的树,我觉得脚又酸又痛,就把裹脚的布解开,挂在树上。那布立刻化成一条龙飞走了。我再往南走了一万里,看到山间天降五色祥云。这祥云落到花草树木上,就会变成五色露珠,味道甘甜无比。我当时已经一百多岁,喝下就变成十五六岁。我牵挂家里,想带些露珠回去,可一旦出山,五色露珠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可以用山上一种奇怪石头捕捉五色祥云,祥云融入石中,石头就变成五色仙石,可以带到山外。但再想让它变成露珠,就只有一种方法——这种祥云遇木而凝,普通树木不行,是因为品质不够。”哑声人脑中灵光一闪,“灵乌木!”“不错!”东方曼倩用力一拍木台,“只有灵乌木才能让石中的五色祥云化为露珠。我今年才二百岁,已经老成这个模样,无论如何也要再取五色仙露。可是灵乌木世间难求,我奔波数十万里,花费数十万金铢,没想到直到今日才遇见此木。”东方曼倩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根灵乌木,哑声人赶紧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怀中,“五……八千金铢!”东方曼倩悲痛地摇头,“今日即使我得到此木,也毫无用处。”“为什么?”“十年前,我在山间入定。直到昨天才醒来,谁知醒来之后,我那块融入了五色祥云的仙石却……”哑声人试探道:“丢了?”东方曼倩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半晌才泣涕道:“你可见过一块五色的仙石吗?只有拳头大小,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上面五种色彩是在不停流动的,就像云彩一样。”哑声人使劲摇头,“没有。”下面群托也纷纷摇头,“没见过。”“五彩的石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开玩笑,世间哪儿有五彩的石头?你没睡醒吧?”东方曼倩一抹眼泪,“也罢,纵然无用也是世间至宝,这灵乌木我出八百金铢!”“你想得美!一万五起,少一个子儿都不卖!”东方曼倩以袖掩面,痛哭而去。榷场的人赶紧打着灯笼,连弯都不拐地领他出去。后面那个买了五彩的石蒙面汉子偷偷起身,准备摸黑离开,但周围几十双眼睛都火辣辣盯着他。他刚一动,几名汉子就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哥儿们,急什么呢?”“你带着这东西,还想走出这门?”“胆儿够肥啊,小心这山塌下来砸死你。”崔腾道:“我付过钱了!这东西是我的!”“没听说价高者得吗?我们也不坑你,你刚才买的多钱来着?五百钱是吧?给你翻个十倍,五贯!”崔腾道:“五贯太少了。”几名汉子变了脸色,“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别不知足啊!一转眼就翻十倍的利,去哪儿找去?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忽然有人道:“我出十贯!”那帮地痞指着周围,横眉瞪眼地叫道:“谁喊的!谁喊的!别添乱啊!我们做买卖,关你们屁事!”“我出一千金铢!”云丹琉挽刀虚空一劈,刺耳的风声让想叫骂的地痞们都立刻闭上嘴。

云丹琉道:“刚才那番话大家都听见了。灵乌木值一万金铢,五彩天石至少也是这个价。你们花五贯就想把东西买走,世间哪里有这种道理!”哑声人喝斥道:“都不许动!”然后对云丹琉道:“你想怎么办?”“至少两千金铢!”“好!”哑声人一拍木台,朝那个侥幸捡了五彩石的幸运儿喝道:“你敢不敢要!”崔腾咽了口吐沫,试探道:“一千五?”哑声人用力一拍木台,“成交!”哑声人对云丹琉也颇为忌惮,当下数出一千五百金铢,终于讨回了那颗五彩天石。

分开来顶多值五百金铢,两样合到一起,就是两万金铢,总价暴涨四十倍,这个账榷场的人还是会算的。而且真能弄出来刚才那傻逼仙人说的五彩仙露,每一滴都能价值万金。

哑声人心里跟猫抓过一样,匆忙把灵乌棒和五彩天石贴身装好,然后冲那个抱了一堆金铢,不知所措的少年喝道:“还不快滚!”崔腾捧着金铢灰溜溜离开,周围爆发一阵大笑。

云丹琉一脚把面前斩断的几案踹开,寒声道:“我买的东西呢?”“不就是四千金铢吗?我不要了还不行?”哑声人对程宗扬道:“东西你还拿走啊。你们想交易自己交易去,跟我们没关系啊。”跑腿的汉子急了,跳着脚道:“孙子!你太不仗义了吧?你们捞够了就把我撂一边了?”程宗扬也叫道:“刚才你怎么不说呢?”哑声人振振有辞地说道:“刚才她没拿这么大的刀不是?我跟你说啊,你这样可不对,女人得捧着,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家好心送你穿过的亵衣,你拿着满世界乱飘?我是实诚人,说心里话啊,就你这样的,砍死都不亏!”云丹琉一刀劈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送的!”“砍他!砍他!跟我没关系!兄弟们,别让她砍柱子,咱们可赔不起!”哑声人边跑边道:“我说爷儿们,你惹出来的事,赶紧上啊。”程宗扬远远看着,“你是不是装哑巴憋的?有你这么饶舌的吗?”刘骜在包厢里道:“这妞不错。”张放道:“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女人嘛,就该温柔一点。”刘骜道:“行了,一千金铢拿回来了。走吧。”张放额头的汗终于流了下来,讪讪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刘骜笑道:“你把那颗珠子一捡出来,整个盘子都黑了。瞎子才看不到。”张放叫道:“主公饶命啊。”刘骜笑骂道:“别闹了。喂,那个跑腿的。”那汉子看出来他身边的少年都不好惹,老实垂着手道:“爷。”“你说下月初三还有榷场?”那汉子舌头都有点打结,“那个榷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闹着玩的。”“玩的不错嘛。明天去把税交了。”“哎哎,小的记住了,爷你慢走。”程宗扬与卢景互望一眼,“怎么办?我要不要也抱着他的大腿叫救命?”卢景塌蒙着眼道:“紫姑娘还在这里呢。”“我觉得云大小姐要跟我玩命……要不五哥你顶住她,我跟紫丫头先走?”卢景叹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吧。”说着卢景拎着破碗往案下一钻,就跟土地公一样,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云丹琉想砍的人可不只程宗扬一个,他也没落什么好,要是被云丹琉逮住,铁定往死里砍。

程宗扬朝案下吼道:“我干!五哥,你也太不仗义了吧!”等他抬起头,只见云丹琉正站在他身前,那柄青龙偃月的长刀一触即发,死丫头这会儿也出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正朝自己作鬼脸,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程宗扬厉声道:“你傻啊你!东西还在里面呢,小心被哪个不要脸的臭男人拿走!还不快去找回来!”云丹琉一刀劈下,“去死吧!”程宗扬双手一翻,刚买的太阳能板像一块盾牌般,硬生生挡住她这一刀。

程宗扬大喝道:“那边的孙子!别动我的东西!”云丹琉回头一看,竟然真有人趁乱去拿那件亵衣。云丹琉气得一口血几乎要吐出来,只好丢下程宗扬,先回去抢下自己的亵衣。

“死丫头!快跑!”“帮人家拿下东西。”“这么大的石头,你买它干毛啊?”程宗扬把太阳能板丢给惊理,自己弯腰抱起那块牛头大的石头。他一弯腰,小紫“咦”了一声,“大笨瓜,你脑袋怎么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姓云的野丫头干的好事。”程宗扬挤进乱纷纷的人群,往外跑去。卢景说的没错,鬼市的榷场就是专门坑人的地方,不但设套挖坑放托,还有专干腥活的。很不幸,自己就被当成肥羊盯上了。程宗扬只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抱着石头横冲直撞。这块升仙石模样虽然磕碜了点,但力道堪比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一石头砸过去,非死即伤。

程宗扬在前,惊理在后,小紫在中间,三人好不容易冲出鬼市。然后在小紫的指点下东绕西转,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才钻进一片密林中。

程宗扬把石头一扔,靠在树上喘息道:“你怎么想起来买一块破石头的?”“这石头一点都不破哦。”“骗谁呢?”程宗扬说着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叫道:“怎么回事?我们跑了半天怎么又跑回来了?”三人跑了这么久,却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这会儿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鬼市。

“要不这样怎么能甩掉卢五呢?”“干嘛要甩掉五哥?难道有什么不方便让他看的?”小紫笑眯眯道:“程头儿,你猜对了。”“难道你是想……嘿嘿嘿嘿……”程宗扬像大灰狼一样凑过脸,却被小紫按住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推。

程宗扬侧过脸,正看到云丹琉提刀立在林中。程宗扬像见鬼一样叫道:“怎么回事!她怎么追来的!”“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引来的。”“死丫头,你一边甩开卢五哥,一边把她引过来,你想干什么?”“我的亵衣被她拿走了。”“那是她的好不好?”“我打赌赢的,就是我的。她还没付钱,凭什么拿走?”云丹琉举起长刀,遥遥指向程宗扬,口中对小紫道:“你身为女子,竟然站在这个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一边,真是可笑。”“可笑的是你吧?”程宗扬喝道:“你以为是女人就应该站到你一边?再说了,我怎么就无耻下流卑鄙小人了?你是不是没见过什么叫无耻啊?”“住口!”“别吵了。”小紫小手往下一劈,“你们就这里公平的决斗吧。”“好!”云丹琉道:“姓程的,你若输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今往后不许你再纠缠我姑姑!”“我赢了呢?”云丹琉讥讽道:“你能赢吗?你要操心的,应该是怎么保命吧?”“如果我赢了呢?”“任你处置!”“哇!你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所以你赢不了。”“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云大小姐,老匡曾经说过:你就倒霉在你的自大上了。”“谁是老匡?”“一个算命的。闲暇时我请他给你算了一卦,你不介意吧?”“无耻!”云丹琉说着身形一动,双脚像是贴在水面上一样向前滑去。几乎一瞬间,刀锋就劈到程宗扬面前。

程宗扬握住腰间的佩剑,身体向前一横,那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短剑划过一道弧线,硬生生架住云丹琉的青龙偃月。

刀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看上去是平分秋色。然而云丹琉却神情顿变,失声道:“你!”刀重剑轻,何况云丹琉手中是一件堪称传世的宝刀,程宗扬的佩剑看着花里胡哨,却是路边随便买的样子货。两人毫无花巧地硬拚一记,结果不分胜负,连瞎子都能看出来程宗扬的修为远在云丹琉之上。

在云丹琉眼中,这个卑鄙小人还是去年的境界,无非是在四级上下晃荡的半瓶水。即使下午在道上斗殴,她也只觉得这人卑鄙无耻,难道他当时是刻意让着自己?

“没想到吧?”程宗扬道:“我如果跟你虚拼几记,周旋个十几招,趁你松懈时再全力出手,要赢你简直是分分钟的事。不过你那么输了,肯定不服。什么卑鄙无耻之类的话肯定要扣我一头。所以我一出手就施展出全部实力,让你明明白白知道输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做的?”“当然是勤学苦练。”程宗扬虚劈几记,剑锋下的空气急剧压缩,发出爆破般的声音,比那柄青龙偃月劈的风声还要刺耳。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才。”程宗扬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只是把别人喝茶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了!”小紫怀里的雪雪发出愤怒的狂吠,自己主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别人能忍,它是忍不了了。

云丹琉提起长刀,“无论如何,我要与你比一场。”第五章云丹琉再次出手,那柄青龙偃月少了几许暴戾,多了几分凝重。一招一式法度森严,再没有泄忿般的狂劈猛砍,显然已经把这个卑鄙小人当成一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程宗扬短剑并不趁手,对付青龙偃月这种刀身长到夸张的重型兵刃,更显得有几分吃力。但这点劣势仍然无法抹平两人修为间的差距。云丹琉的修为刚攀上五级,而程宗扬已经是五级的巅峰。

这点差距所表示出来的,是程宗扬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局,云丹琉虽然有攻有守,但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程宗扬控制住节奏。

云丹琉并没有察觉节奏上的变化,她只是发现自己招数更快一点,会有更好的机会。她像一个顽强的将军,不断挥舞长刀冲上山峰,又在对手的猛攻中谨慎地保存实力,退出高点。无论攻守,在她看来都是最合理的选择,进攻时固然酣畅淋漓,退守时也没有丝毫气馁。

云丹琉出手越来越快,招术却清晰无比,毫不散乱。坐而忘机,观照正理,是为坐照。云丹琉刚刚进入坐照的境界,这还是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坐照境所蕴藏的意味。

云丹琉本来抱着拚命的心思,即使不把他砍死也要让他知道厉害,趁早滚得远远的,不要像一只癞蛤蟆一样,纠缠自己像青瓷一样高洁而又易碎的姑姑。但此时,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武道的攀升上。每一次出招,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和进步,感受到自己实力的飞涨。

那种感觉就像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探寻着一个又一个未知之地,每一处都会给自己带来财富和梦想,自由自在,而又充满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云丹琉手腕一痛,长刀脱手而出。云丹琉呆呆站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现在的自己和一个时辰之前的自己相比,赢面可以占九成以上。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累死我了……”程宗扬喘着气道:“云丫头,用不用这么拚命啊?”云丹琉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大汗淋漓,而自己的真气也已经耗尽,再打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脱力。

“这一场是我输了。”程宗扬放声大笑,“哈哈。”没等他笑完,云丹琉便道:“但我一定会赢你的。”程宗扬老气横秋地说道:“小鬼,等你赢了我再说吧。”云丹琉手一抬,掉落的青龙偃月跃入手中,然后转身就走。

“喂,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云丹琉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吧。”程宗扬勾了勾手指,“把你的亵衣给我。”云丹琉脸上一红,终于忍下羞恼,将那条刚拿回来的亵衣扔到程宗扬身上。

“还有。”云丹琉皱起眉头,“还有什么?”“你不会就这一件亵衣吧?身上穿的也给我。”“你!”“我卑鄙我下流我无耻我淫荡——还有吗?就这几个词,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快一点,要不然我就让你当面脱给我。”云丹琉气红了脸,然后转身走入林中。

“喂,你走那么远,不会故意逃跑吧?惊理,你去盯着。”云丹琉叫道:“别过来!不要过来!”一刻钟后,云丹琉终于从林后出来,手里拿着缠成一团的亵衣。她仍然穿着火红的衣裙,但没有了里面的亵衣,身体的曲线更加清晰。尤其是胸乳和腰臀,饱满而鲜明的线条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程宗扬不由得吹了声口哨,赶在云丹琉发怒前又连忙道:“你如果早来两个月多好?”云丹琉一怔,难道自己两个月前有这样一场比拚,会对自己的修为产生更大的影响吗?

程宗扬遗憾地说道:“早两个月天气正热,你脱了亵衣,就不剩什么了。”“去死吧!”云丹琉劈手把亵衣甩到程宗扬脸上,然后飞一样掠下山去。

程宗扬扭头看着笑吟吟的小紫,“死丫头,高兴了吧?”小紫皱了皱鼻子,“谁让她砸你的头?”“一点小伤,都是哈爷那兽医下手太重。”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头,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嘛。”小紫娇声道:“人家就喜欢程头儿坏坏的样子。”程宗扬捧着她精致的面孔,用鼻子顶住她的鼻尖道:“怎么坏?”“去找坏女人啰。”“坏女人?”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从哪里弄的血,让那个狐狸精以为你是天狐血脉的?是不是遇到狐族的人了?”小紫翘起手指,“程头儿,你想试试吗?”程宗扬凑过去,闻到她指尖一丝淡若无痕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这不是小紫的体香,而且她从来不用脂粉,程宗扬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过来:那是麻古的特殊香味,小紫指上沾的有毒品,襄城君品尝到的不是小紫血脉有什么神妙,而是毒品强烈的致幻性。

“难怪襄城君会迷恋成那个样子。”程宗扬道:“不过和以前的好像不太一样,味道更淡了。”“用电子镜能看到药物内容以前看不到的变化,我们重新改了方子,”小紫笑道:“效果比以前强十倍,而且可以置入一些有趣的小法术。”“置入法术?”程宗扬道:“意思是能操控她产生的幻境?”“大笨瓜,你终于猜对了。”程宗扬半晌才道:“法术和科学结合的怪胎啊……”小紫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微粒子相互融合,真的很有趣呢。”死丫头要是投生在自己的世界,绝对是超级学霸,要不然就是满脑子变态念头的科学怪人。

程宗扬觉得自己有责任挽救她的灵魂,“你能不能干些好的?”“什么是好的?”“比如给人治病啊。”小紫不屑一顾,“那有什么意思?”“有种病叫癌症,好多科学家辛苦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治愈。”“什么是科学家?”“就是……大巫师。”“哦。”“还有一种叫艾滋病,是最可怕的疾病。艾滋病毒本身不致命,但会破坏人体的免疫力,人一旦得了艾滋病,就会百病缠身,打个喷嚏说不定都会死。”“真有趣。”程宗扬诱惑道:“你要能把它治好,在我们那边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人家是说那种病毒很有趣,我要把它造出来。”程宗扬无力地低下头,陷入深深的懊悔中,自己明明知道死丫头是变态,还要给她指路。别人是治病,她是造病毒,好好的光明大道,让她走成一条黑得看不见底的黑道。太邪恶了……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全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平静地转过话题,“如瑶来了。在上清观。”“好啊,”小紫笑道:“人多玩起来才热闹。”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蛇奴呢?我不是让她来找你们了吗?”“大笨瓜,你是不是想她了?”“当然想了。”程宗扬踢了踢那块石头,“这么重的东西让她扛着多好。”小紫嫣然一笑,“把匕首给我。”程宗扬拿出匕首,小紫蹲下身,像削水果一样把那块石头一点一点削开。

不多时,石中出现一点蓝紫色的光泽。程宗扬立刻趴过去,“龙睛玉!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龙睛玉!”雪雪“汪汪”叫了两声。

“是你?你能看出来石头里面有龙睛玉?”雪雪趾高气昂地扬起头,一边摇着小尾巴,但紧接着就被程宗扬拎着耳朵提了起来。

“死丫头,”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说我们把它煲汤吃了,会不会也能看到石头里的龙睛玉?”雪雪愤怒地扬起爪子去挠程宗扬,结果什么都没挠到,就被男主人一脚踢在屁股上,像蒲公英一样飞了出去。

小紫细致地削着石头,蕴藏在里面的龙睛玉渐渐露了出来。最后二百多斤的石头里切出的龙睛玉有大大小小十五颗,全加起来也不到一斤,但已经是难得的收获了。

雪雪屁颠颠地跑过来,兴奋地张大嘴巴,绒球一样的小尾巴摇来摇去。

“马屁精。”雪雪根本就不搭理他,只等着女主人把龙睛玉都塞到它嘴巴里。

“不许偷吃哦。”雪雪使劲点着头。

小紫一边把龙睛玉喂到雪雪嘴里,一边道:“蛇奴去找他们的仓库了。”“瞎说的吧?一群胡凑起来的地痞,哪里来的仓库?”“万一有呢?”程宗扬笑道:“倒也是。万一再捡到一块这种升仙石,那就赚大了。”雪雪将龙睛玉尽数吞入腹内,然后又跳到小紫怀里。惊理将削下的石屑全部清理干净,拿起那块太阳能板。

小紫歪着头道:“这是什么?”程宗扬接过太阳能板,擦去上面的泥土,“是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用到你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地方。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它应该用到哪里。”“它可以用到什么地方?”“照明,但我们没有灯泡;动力,但我们没有电动机;煮饭,但我们没有微波炉电饭煲;还可以给手机充电……”“但我们没有手机。”“你太聪明了。”“那就是没什么用啰。”“……你太聪明了。”程宗扬叹息着把太阳能板放到背上。

虽然惊理作为侍奴,干点粗活是应该的,但程宗扬到底没好意思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空着手,让一个女人背东西。太阳能板虽然不沉,可面积太大,怎么拿都不凑手,这一路走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清观,程宗扬也累得不行,把板子往门外一丢,让敖润搬了进去。

观中的打醮仪式已经结束,云集的车马也四散一空,位于上院僻静处的后门更是空无一人。

程宗扬带着小紫进入观中,卓云君已经在廊内跪迎。她十指相对,俯下身,额头贴在手背上,柔声道:“女儿拜见妈妈。”小紫抱着雪雪游目四顾,“好冷清的地方,我就住这一间好了。”“是。奴婢这就过去收拾。”惊理笑道:“还是我来吧。主人这会儿沐浴还要你服侍呢。”“小紫!”旁边传来云如瑶惊喜的声音。

“瑶姊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程宗扬以为小紫带了什么罕见的宝物,却听云如瑶惊叹道:“哎呀,好漂亮的帕子!”“一共十二条呢,正好遇见打折,于是就买了来。”“在哪里买的?”“在南市。那铺里还有许多香囊,说是重阳前还要打折呢。”“太好了……”两女拉着手,叽叽吱吱说个不停,全是各种打折商品的最新信息。程宗扬木着脸道:“卓奴,过来给老爷洗澡。”静室内放着一只木桶,室内水雾弥漫。程宗扬靠在木桶内,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们把后门的山路修修多好,马车直接就能开进来。我也不用每次乘车都走前门。”卓云君道:“若是后门山路可通行马车,要不了几日又是车马喧嚣,虽然方便,可原本的僻静也没有了。”“我说……观里的人就没有怀疑吗?”“每日忙于修行,自然不会有那么多闲心。何况……”卓云君柔声道:“你是我们太乙真宗的掌教,旁人又能说什么?”“说起掌教,听说蔺老贼这半年干得风生水起,原来不安份的道观如今都老实了。”程宗扬赞叹道:“这老东西有几把刷子啊。”卓云君替他擦洗着身子,“那个人有心计,也有手腕。换作商乐轩,断不会如此。”程宗扬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迟早要收拾姓蔺的,绝不会让他善终。”“奴婢已经决定了,主人一旦忙完汉国的事,离开洛都,奴婢就将观主之位传给锦檀,然后就宣布归隐。在内宅一心一意伺候主人。”“只要你决定了就行。”程宗扬站起身,“好了,我要去和你们少夫人入洞房了。你来不来?”“少夫人身边有人服侍,奴婢贸然过去,只怕不好……”…………………………………………………………………………………上清观的阁楼三面悬空,风景绝佳,但云如瑶畏寒,只能住在静室。

这会儿静室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随车带来的纱帐、帷幕都已经张挂起来,连床榻也换了新的。小紫奔波多时,此时已经回房休息,云如瑶裹着厚厚的狐裘倚在榻上,手中拿着账册,正在灯下细细查阅。

“还在看呢?小心伤神。”“就剩一点了。”“一点也不行。”程宗扬不由分说抽走账本,“春宵苦短啊。”说着张开手臂。

云如瑶乖乖伏在他怀中,低声道:“里面有几笔账目……”“停!今晚只谈风月,不谈生意。”云如瑶笑道:“是,相公。”程宗扬一手伸进狐裘内,抚摸着她冰凉而光滑的胴体,“瘦了。”云如瑶茫然道:“有吗?”“你瞧,原来我一手还有点勉强,现在正好握住。”云如瑶嗔道:“才不是!”“逗你呢。雁儿呢?过来给少夫人更衣。”雁儿服侍云如瑶取下簪钗,除去外衣。阮香凝过来铺好被褥,又往香炉中添了些香料。

云如瑶自幼锦衣玉食,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她一边抬手,让雁儿替她除去手镯,一边笑道:“相公坏死了,雁儿刚脱干净,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把雁儿光溜溜丢在房里,她都快哭了呢。”雁儿红着脸道:“没有。”云如瑶笑道:“好了好了,雁儿不哭,今晚你在帐内伺候吧。”雁儿声如蚁蚋地说道:“有凝奴就够了。”云如瑶道:“凝奴,你也留下吧。”阮香凝小声道:“是。”“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们吗?”程宗扬叫嚣道:“再来三个也是白给!”云如瑶娇声道:“小紫妹妹,有人要欺负姊姊。”房门没关,小紫笑道:“瑶姊姊,你就乖乖让他欺负好了。”“他说我们三个还不够,妹妹来帮帮我嘛。”“他骗你呢。”小紫说着打了个呵欠,“好困……人家已经睡着了。”“坏丫头,只顾自己睡……哎呀……”程宗扬把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咬住她的耳珠,一边往她耳孔里轻轻吹气。云如瑶如冰似玉的肌肤,在他的挑逗下微微战栗着。

程宗扬手掌游蛇一样伸到云如瑶腿间,张手包住她光滑的玉阜,接着掌心透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云如瑶只觉自己因为寒毒而迟滞的经脉被逐一打通,下体传来的暖流一点一点流遍全身,身体温暖而又轻盈,舒适得仿佛要飘起来一样。

肌肤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云如瑶唇瓣上多了一抹血色,在灯光下倍显娇艳。她斜身躺在程宗扬臂间,美目中充满柔情蜜意。

云如瑶小声道:“程郎,我们还没有拜堂,就有了夫妻之实,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要忍到成亲,你都冻成冰棍了。”云如瑶笑嗔道:“你才是冰棍。”程宗扬拍了拍胸膛,粗声粗气地说道:“冰棍没有。肉棍倒是有一根!榻上这位小娘子,你且看看合不合用?”笑闹间,程宗扬压住云如瑶身子,腰身一挺,硬梆梆的龟头挤入那只犹如处子的蜜穴内。云如瑶低低叫了一声,蹙起眉头。程宗扬放缓动作,用九浅一深的节奏试探着,一点一点进入她体内。

云丹琉下体又紧又密,火热的龟头挤入穴内,柔腻的蜜肉像被烫到一样抽动起来,原本略显干涩的蜜穴迅速变得湿润。

程宗扬动作很轻柔,充满了怜惜与呵护,片刻后,程宗扬身体一弓,下体的力道蓦然加重。

“啊!”云如瑶低叫着柔颈昂起,被他这一轮突如其来的挺动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程宗扬的手臂,雪玉般的肉体在他身下仿佛暴风雨下的一叶小舟。然而无论暴风雨如何猛烈,这一叶小舟始终不曾倾覆。

由于寒毒缠身,云如瑶外表看上去就像精瓷花瓶一样脆弱。但程宗扬知道,在她柔弱的躯壳下,有着惊人的适应性。他开始的轻柔,是怕云如瑶久未欢好,难以承受,这时放开手脚,粗硬的肉棒直进直出,在她小巧的美穴肆意挺动。

云如瑶一手捂着嘴巴,不时发出娇软的叫声,只觉自己柔腻的嫩穴被火热的肉棒塞得满满的,阳具每一次进入,都像一团炽热却不灼烫的火焰,一直插入到体内深处。随着肉棒的进出,体内那股冰冷的寒意像寒冰融解一样渐渐化开。

程宗扬俯身压在云如瑶身上,双手与她十指相扣,望着她娇柔的面孔,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唇瓣。

云如瑶有的不仅是她楚楚动人的风姿和美貌,更诱人的是她优雅中时时显露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媚意,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疯狂地投入其中。程宗扬肆意施展着手段,从九浅一深到四浅一深,再到每一下都是尽根而入,频率越来越快,最后节奏密集得像雨点一样。

程宗扬那八块腹肌可不是白练的,遇到他这种腰力惊人的高手,连襄城君那种妖妇都承受不住,何况是云如瑶?不多时,她便支撑不住,娇喘道:“我……我……我不行了……”程宗扬放慢速度,恢复了九浅一深的节奏,尽量延长她的快感,好以此激发她僵滞的血脉。

云如瑶脸上浮现出诱人的红晕,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下体一紧,接着她忘情地张开红唇,娇躯一阵抽搐。

程宗扬粗声道:“合不合用!”云如瑶讨饶似的颤声道:“合用……合用……”程宗扬坏笑道:“那我们再来一次!”“不……不行,人家下面都麻了……雁儿,快来……”话音未落,云如瑶身体便一阵剧颤,在他的插弄下泄了身子。

一鼓作气的话,让云如瑶经历第二次高潮也不是难事。但程宗扬怕她伤了身体,挺动着慢慢抽出阳具。

雁儿已经脱得身无寸缕,含羞躺在女主人脚边,双手掩着胸乳,娇靥涨得通红。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我家雁儿这身子,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娇贵呢。”雁儿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忽然唇上一热,被主人吻住。闻到主人身上的气息,她心头的忐忑不翼而飞,紧绷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

程宗扬松开嘴,在她耳边唱道:“一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啊,飞啊……”“唔……”雁儿身子一颤,红嫩的唇瓣微微张开,散发出如兰的香气。

“咦?飞到哪里了?”程宗扬一脸坏笑地低声道:“原来是飞到雁儿的小花园里了……”雁儿羞窘地低喘道:“公子……”少女娇嫩的玉体像花瓣一样又白又软,她白生生的双腿被扯得分开,一根怒涨的阳具直挺挺插在她鲜嫩的蜜穴内,越进越深。

“雁儿乖乖,把腿张开,让小蜜蜂到你的花儿里采蜜。”雁儿委屈地说道:“好大……”“那就是又肥又胖的大蜜蜂,在你的小花苞里钻啊钻,钻啊钻……”程宗扬抱住雁儿白美的双腿,阳具不停挺动,享用着她娇腻的嫩穴。云如瑶娇慵地依在她身边,逗弄着说道:“叫老爷。”雁儿乖乖道:“老爷……”云如瑶笑道:“求老爷再用力一些。”“不成的……”雁儿眼泪婆娑地央求道:“奴婢受不住了……”雁儿比云如瑶还娇弱,虽然程宗扬控制着力道,但也没有支撑太久,不到一刻钟就被干得泄了身子。

程宗扬一把拉过云如瑶,“该你了!”云如瑶连忙道:“不要!人家下面还痛着。”程宗扬凶巴巴地狞笑道:“那就用后面!”云如瑶一手拉紧被子,一手拦住他,一边道:“该凝奴了。凝奴,快来伺候老爷!”在程氏内宅,主人床榻只有女主人专有,雁儿作为贴身丫鬟,可以睡在女主人脚边,阮香凝身为奴婢,只能在帐内伺候。她长发挽了个髻,用一条红丝带扎住,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听到主人的吩咐,她顺从地俯下身,背对着床榻跪下,双手伏在地毯上,双膝并紧,像一匹温驯的母马一样耸起雪臀。

阮香凝臀圆腰细,肌肤白腻,从背后看来,胴体优美的曲线就像一只精美的花瓶,尤其是那只又白又嫩的大屁股,更是令人欲念勃发。

阮香凝与云如瑶和雁儿不同,就身份而言,她是彻头彻尾的女奴,平常专供主人淫玩取乐。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凝奴,自己把屁股扒开,让老爷采个花!”“是,老爷。”阮香凝怯生生应道,她双手伸到臀后,抱住白嫩的臀肉朝两边掰开,露出臀间娇艳的羞处。

程宗扬摸弄着她滑腻的臀肉,“这两朵花,老爷先采哪一朵呢?”阮香凝被他挑逗得微微发抖,颤声道:“奴婢的花儿……都是老爷的,任凭老爷随便采……”云如瑶笑道:“相公既然拿不定主意,就让她卜问好了。”云如瑶取出一枚银铢丢到她面前,“凝奴,自己丢。是正面,老爷就先采你下面的花;若是背面,就先采你的后庭花。”阮香凝拣起银铢,往地上一抛,丢出的是正面。

这次不待主人吩咐,阮香凝便主动抱住屁股,指尖剥开阴唇,露出红腻的穴口。

云如瑶从背后拥住程宗扬的腰,柔声道:“相公也该歇歇了,让凝奴自己来好了。”程宗扬哈哈一笑,斜身依在榻上。阮香凝扭动着身子退到主人膝间,一手扶住主人的阳具,一手掰着雪滑的臀肉,将龟头放在自己穴口,然后松开手,抱起雪嫩的臀肉向后挺动着,一点一点将阳具纳入体内。

阮香凝将蜜穴剥得敞开,露出里面湿媚的蜜肉,红艳的蜜穴嵌在白生生雪臀间,翻开的阴唇柔嫩而又红腻,宛如一朵娇滴滴的牡丹。程宗扬猛地一挺腰,阳具重重贯入穴内。

“唔……”阮香凝低叫一声,那根阳具直挺挺捅入穴内,龟头正中花心,将她雪臀干得一阵乱颤,紧接着,她玉颊便浮起红云,流露几分异样的妩媚。

第六章夜阑更深,一片寂静,位于北邙深处的上清观也仿佛陷入沉睡。走廊两旁的静室都关着门,从外面听来毫无声息,似乎整个上院都空无一人。然而若是打开门,却能看到角落处一间静室内,此时正红烛高烧,春意融融。

程宗扬一手一个,将云如瑶和雁儿搂到怀中,一边抚摸着两人光滑的玉体,一边观赏凝美人儿翘着屁股,用蜜穴套弄阳具的艳态。

阮香凝粉颊贴在地板上,双臂伸到身后,玉手抱着雪臀高高翘起,那只浑圆的雪臀丰盈白嫩,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臀间的羞处犹如一瓣湿腻的红莲,灯光下娇艳欲滴。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只雪臀不停耸动着,柔嫩的蜜穴含住棒身来回套弄,就像一张软腻而娇媚的小嘴殷勤地吞吐着肉棒。

雁儿温柔地依在程宗扬臂弯间,她唇角带着笑意,睫毛微微垂下,就像一只小鸟倚着自己的主人。旁边的云如瑶却毫不避讳,她侧着身,雪玉般的胴体贴在程宗扬身上,螓首靠在他肩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阳具只抽送两下,阮香凝绽开的玉户就像充血一般,变得红艳欲滴。她涂着丹蔻的纤指竭力扒开阴唇,白生生的美臀抵在主人腿间,时而耸动,时而摇摆,用尽各种角度来套弄着阳具,即使倚在榻上,也能看到她玉户间蜜肉的每一丝轻颤。

阮香凝在她身边一直斯文柔顺,就像一个娇弱的小家碧玉,没想到服侍自家相公时,会如此殷勤。云如瑶伸出玉足,放在阮香凝臀上,曼声道:“一朵芙蓉千蕊红,腻白粉艳娇色秾。玉指轻剥供君赏,羞见蜂蝶入花丛……”阮香凝早已被驯服得百依百顺,即使被那些姊姊们戏弄,也能陪着笑脸曲意奉迎。然而女主人这几句半是调侃半是奚落的诗句,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意。她羞不可遏地埋住面孔,窘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好诗!来来来,看个好玩的!”程宗扬说着打了个响指,那只白艳的雪臀猛然一颤,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哆嗦起来。那声响指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信号,使阮香凝一瞬间就达到高潮。阮香凝失神地张大美目,高耸的雪臀间,那只红腻的蜜穴紧紧夹住肉棒,片刻后,穴口往外一鼓,猛地喷出一股淫液。

阮香凝纤软的腰肢被主人握住,那根粗壮的阳具在她水汪汪的蜜穴间毫不留情地戳弄着,将那只丰腻的大白屁股干得一翘一翘。

阳具每次进入,都让她的快感攀升到新的高度。阮香凝彻底迷失在肉欲中,她张开红唇,不时发出不成字句的浪叫。但即使在连绵的高潮中,她两手仍紧紧扒着臀肉,将自己秘处暴露出来,任由主人观赏自己淫液横流的蜜穴。

云如瑶和雁儿都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那个美人儿在主人身下一波接一波密集高潮的淫态。

程宗扬双手搂住凝美人儿的腰,随着他的挺动,精壮的腹肌不断收缩鼓起,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忽然他双手握住阮香凝的膝弯,往旁边一拧,将阮香凝整个翻过来,然后压在她白美的胴体上。

阮香凝双腿大张,两只丰满的美乳在胸前不住摇晃,蜜穴像失去控制一样不间断地达到高潮,淫水越涌越多。

等程宗扬松开手,阮香凝已经泄得浑身发软,躺在地上还在不停抽动。雁儿拿了巾帕,将主人下体抹拭干净。

云如瑶早已看得心旌摇曳,这一次程宗扬没有丝毫保留,搂着云如瑶馨香的胴体,一口气抽送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炽热的阳精射入体内,使云如瑶又一次泄了身子。

这一晚,静室内三名女子人人梅开二度,甚至三度,程宗扬也毫不吝惜地喷射了三次,只有一次是在雁儿体内,其余两次分别给了云如瑶前后两只嫩穴。

即使干过三女六只肉洞,再加上连射三次,程宗扬仍然雄壮如初。他把三女并肩放在一处,拥着三具美态各异的娇躯尽情把玩。

三名女子此时都已精疲力尽。云如瑶体内寒意尽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浓浓的春情和诱人的媚意。雁儿一手掩着吃痛的粉臀,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阮香凝趴在地上,她刚被主人半是强迫的用了后庭,雪嫩的臀肉被干得发红,臀沟内,柔嫩的屁眼儿被大肉棒捅弄得面目全非,甚至还隐约有几丝血痕。

雁儿一眼瞥见,抿嘴笑道:“公子,凝奴落红了。”云如瑶好奇地说道:“还有这等事?在哪里?”两女剥开凝美人儿的臀肉,验看她的落红。当看到她的后庭真被干得出血,两女不由发出惊讶的骇笑。

云如瑶把一条白色的丝帕丢给阮香凝,笑道:“赏你一条贞洁帕子,让老爷也看看。”阮香凝含羞忍痛地用丝帕抹净臀间的血迹,然后跪在主人面前,将沾血的丝帕双手举过头顶,“夫人赏奴婢的贞洁帕子,求主人验看。”程宗扬看着丝帕上的血痕,正要戏谑几句,忽然大笑道:“哈哈,我刚想起来——你们三个都是我开的苞!”三女一想,果然如此,不仅花苞,连后庭花也都是被主人开的苞。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连阮香凝也陪着笑脸强颜欢笑。

想起给三女开苞时的旖旎风情,程宗扬兴致勃发,大笑道:“都不许跑!让我挨个再采一回花!”…………………………………………………………………………………直到日上三杆,程宗扬才起身。云如瑶亲手给他梳了头,尽量将他脑后那片尴尬的伤口遮掩起来,然后用布巾束好头发,戴上轻便的纱冠。

云如瑶道:“奴家听说,相公如今有了官身?”“六百石的大行令。是不是觉得有点小?”“六百石虽非高官显爵,也不是微官末吏,只是相公今日不用当值吗?”“这边是五日一朝。”“可平常没有朝会,不是也应该去官署当值吗?”“哦,你是说鸿胪寺的差事?上次喝酒时我们都谈妥了。他们乐得我不去,我也乐得清闲。若是有什么差事必须我出面,他们自然会派人传讯。反正我又没打算真在汉国当官,也不用跟他们争什么。”“这么说来,相公也不准备在汉国久住吗?”“当然不想。”“那我们将来住哪里呢?”程宗扬笑道:“你是要我买了房子才肯结婚吗?”云如瑶道:“有家才有业啊。”程宗扬忽然有一种感动。自己这么多女人里面,只有云如瑶提到了“家”。对月霜而言,家就是军营——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有岳鸟人这么不靠谱的爹,导致她从小就在生活在军营里面,家庭对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概念。

小紫也是一样,她对家的记忆,也许就是潮湿而黑暗的山洞,还有孤零零的自己。程宗扬心头一动,想起凝羽,家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自己在六朝房子不少,但哪里才是家呢?程宗扬思索着道:“我在建康有处宅子,还有座楼,如今是祁老四和吴大刀的家眷住着。在江州,小侯爷专门给我留了地,随时都可以起房。临安的地方就大了,占了整整一个坊,最多明年就能建好。对了,在建康我还有个岛,有时间带你去看看。至于住在哪里……”程宗扬道:“眼下看来,最安全的是江州,那里是星月湖大营的领地,对我们来说,算是六朝最安全的地方。最熟悉的地方,是建康,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建康。最舒适的地方当然是临安,六朝你所能想到的享乐,临安应有尽有。但我最想去的……”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道:“是晴州。”“晴州?”“对,晴州。它的繁华不在临安之下,气候比建康更适宜居住,而且那座城市有种特别的魅力,到处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会在晴州居住。”“晴州吗?真想去看看呢。”程宗扬笑道:“你想不去都不行,到时候还指望你来管家呢。”程宗扬站起来照了照铜镜,“不错啊,让你这么一打理,都看不出来了。”“怎么看不出来?”云如瑶抱怨道:“那个哈大爷也真是的,都不看仔细,白白烙掉那么多头发。”“知足吧,别忘了哈爷总共才一只眼睛,没把烙铁按到我脑门上就不错了。而且人家兽蛮人止血都是直接上烙铁的。我只少几根头发,你都该偷笑了。”程宗扬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身上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怎么了?”“我要去见三哥,万一身上有你的味道漏了马脚,那就麻烦了。”“哎呀,那还是换一身吧。”“让你抱。这会儿麻烦了吧。”云如瑶嗔道:“我不抱还不行吗?雁儿,你来给老爷更衣。”程宗扬匆忙换了衣服,前往云苍峰的住处。云苍峰也是宿醉方醒,这会儿正慢慢喝着粥。

程宗扬一来,云苍峰便屏退所有随从,闭门商谈。

“首阳山铜矿已经出铜了。”云苍峰拿出第一个好消息。

“太好了!”有这座铜矿支撑,程宗扬也有了底气,但他紧接着问道:“成本怎么样?”“矿洞位山中,开采不易。我问过开采的大匠,只怕要修一条路。”开采铜矿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想要迅速得到大量成品铜,投入更加巨大。云氏本身的生意需要充足的现金流,又被纸钞占用了大量资金,再想巨量投入,只怕力有未逮,至于程氏,不计纸钞的话,资金缺乏更严重。

程宗扬道:“我来联系石超,他对首阳山的铜矿早就垂涎三尺,要不给他个机会,他非恨上我不可。”金谷石家的财力,云苍峰心里自然有数。接下来便谈到第二件事,“我已经联络六弟,既然有此良机,绝不能错过,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拿下两个二千石。”“两个二千石?用得了吗?”“以防万一。”“问题是你们有人吗?”在汉国,县令都有百里侯之称,二千石在地方上是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天子即使卖官,也不可能随便乱卖,必须有靠得住的出身。云家若是找个家奴,花钱买个二千石,不用报到天子面前,徐璜直接就打回来了。

“放心吧。六弟挑出两个人,在汉国都有颇有令名,即使入朝为二千石,也不至于引人非议。”云苍峰拿出一张纸,最上面两个人名之后,都标明了出身:白虎书院,石渠书院。

“这两人是汉国有名的儒者,只是一直未曾出仕。六弟每年都会去洛都的书院,结识一些出身寒微的出色文士,提供财物,资助他们在洛都游学。这两人便是六弟仔细选出来的。”程宗扬看着上面两个人名:公孙弘、朱买臣。六爷这笔投资真是挺值的,两个大器晚成的穷书生都被他笼络住了。即使没有西邸,这两人再熬些年,也该跃入龙门了。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下面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了出身和要买的官职,一眼看去,倒没有什么有印象的人物。

“这是什么?云老哥,西邸是天子开的,不是我开的啊。咱们就是有钱,也不能把汉国的官职都买下来吧。”“无妨,都是些郡县小吏,主管钱粮、捕盗之事,虽然官小,但都是些用得着的官职。”“官再小也架不住人多啊。”程宗扬粗粗一算,这些官职已经超过一亿钱,合计接近八万金铢。

“机会难得。我们兄弟等了几十年才遇到这样的时机,绝不容错过。”云苍峰低声道:“平常给这些官员塞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不如买下来划算。”程宗扬苦笑道:“我试试看吧。你说我拿着这单子过去,徐公公会不会疑心我要造反?”…………………………………………………………………………………事实证明,作为商界的老狐狸,云秀峰精心挑选的名单就是比程宗扬想像中靠谱。

一看到名单上面两个人名,徐璜便露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公孙弘、朱买臣?哈哈哈哈!好好好!”程宗扬当然知道公孙弘和朱买臣是未来的名臣,但徐璜这副既贪婪又愉悦的嘴脸是怎么回事?

“依公公看,这两个人合适吗?”“合适!怎么不合适!”徐璜尖声笑道:“这两人是世间名士,天子早有心征召两人入朝为官。如今倒是省下四千万钱。”还是徐公公素质高,不说赚的,得说省的,这是把官职当成自家囊中之物才有的觉悟。徐璜也不隐瞒,直接告诉他,天子早就准备好给这两个人封官。只不过天子刚刚秉政,还没来得及邀请。结果这一等,程宗扬主动带着钱把人送上门来,正可谓一拍即合。

徐璜拍著名单道:“这两个人,公孙弘乃宰相之器,将来必可大用。朱买臣明练果决,可出镇地方。”程宗扬轻轻巧巧送过去一记马屁,“公公高见!”徐璜哈哈大笑,“老奴只是宫里的下人,哪里有这番见识?”“那是天子的意思?”“非也非也。”徐璜微笑道:“这是太后娘娘当日的憾言——明白了吗?”程宗扬心里一动,嘴上却道:“小的不明白,还请公公明示。”徐璜用手指点着他,“你啊……非要老夫明说出来吗?”“莫非是太后娘娘请不动他们?”徐璜满意地点点头,尖着嗓子道:“圣天子在位,人心所向啊。”太后都请不动的名士贤者,天子刚一秉政,竟然主动抱着钱来投奔,面子里子全有了,难怪徐璜这么兴奋。

“那这两个人……”“老奴亲自禀报天子!对了,这两个人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是朋友推荐的。”程宗扬压低声音,“钱款之事他们不知道,都是那位朋友垫付的。”“你的朋友?”“前次公公说,如今宫里用度颇紧,要想法子给天子分忧。”徐璜点点头。这话自己说过,尤其是那天受蔡敬仲的高息刺激之后,没少跟程宗扬唠叨宫里缺钱的事——要不然天子也不会打少府的主意。但西邸的事关乎朝廷和天子的颜面,做得说不得,他若是不识轻重,四处宣扬,天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程宗扬道:“虽然开了西邸,但又不好张扬。”徐璜连连点头,“你知道就好。”“西邸为了给天子求才,”程宗扬怕他误会,又特意补充道:“贤才良士之才。”徐璜拍案道:“此言甚是!”“若论贤才良士,无过于书院。洛都又是书院云集之地,有心报国的高才贤士数不胜数,只苦无门路上达天听。正好在下有些信得过的朋友,虽是商贾,却不忘扶助书院的贤士。”程宗扬道:“因此在下告诉他们,说我在尚书台有人,可以向朝廷举荐贤才。”“好好好!”听到程宗扬拿尚书台当幌子,徐璜放声大笑。

“咱家掌着西邸,倒也知道那些穷酸一门心思想当官,只不过那帮酸丁都是穷鬼,理他们作甚?你能想到商贾出钱,文士出力,做得好!做得好!”程宗扬笑道:“如此一来,天子得了贤才,那些文士得了官职,西邸也替天子分了忧,便是在天子面前,脸上也有光彩。”程宗扬略过了出钱的商贾不提,可徐璜哪里能不明白?西邸虽然是为天子聚敛钱财而设,但商贾名列四民之末,地位近乎贱民,要知道连宫中的卫兵都是良家子出身,根本没有商贾的份。把官职卖给商贾,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程宗扬这一手商贾出钱,文士出力,着实高明。苦无门路的文士儒生有了晋身之阶,天子得到了治国的人才,外面还要赞扬天子有识人之明,又体面又光鲜。至于商贾与官员之间有什么勾当,又与天子何干?难道没有西邸他们就不勾结了吗?

徐璜拿起单子,随便往后看了一眼,见都是些不起眼的微末官吏,也不以为意,说道:“这些我携之入宫,待天子用玺,交给尚书台便是。至于公孙弘和朱买臣两位,只怕天子还要多做计较,不好轻慢。这样,两日之后你再过来。”“多谢公公。只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璜心情极好,笑道:“有什么尽管说。”“这笔钱款不是小数,能不能宽限几日。”徐璜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襄邑侯已经拜为大司马,这几日便要执掌尚书台印信。最多八日,下次朝会之前若是不济,此事就此作罢。”程宗扬只好道:“是,在下知道了。”…………………………………………………………………………………程宗扬登上马车,“成了。”云苍峰大喜过望,“好!”“徐常侍担心襄邑侯主掌尚书台之后会横生枝节,要求八日内必须付清所有钱款。”云苍峰略一皱眉,然后断然道:“我立刻让人筹钱。”八万金铢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几日内全部凑齐送到西邸,可要考验云家在汉国的实力了。

“对了,你昨晚可曾见过丹琉?”程宗扬装傻道:“大小姐怎么了?”“我刚才问过下人,才听闻她昨晚半夜方回,居然说要闭关。”程宗扬无辜地张大眼睛,“是吗?”云苍峰嘀咕道:“好端端的闭什么关?”程宗扬也在嘀咕,难道昨晚一战让云大小姐顿悟了?这是准备闭关突破吗?

两人在通商里分手,云苍峰派人前去召集本家名下的掌柜,筹措款项,程宗扬则顺路去了鹏翼社,结果却扑了个空。蒋安世一早就带着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出门,好熟悉洛都的市面街道。

这还是自己吩咐的,一时间却忘了个干净。程宗扬只好从社里牵了匹马,自行返回住处。

一进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却是哈米蚩正给高智商揭狗皮膏药。高智商光着屁股趴在席子上,被青面兽踩着大腿,去扯他那根狗尾巴。小胡姬伊墨云也来了,在旁边看得眼泪汪汪。

高智商一直卧床休养,又开了肉禁,天天鸡鸭鱼肉伺候着,时不时伊墨云还带来吃食在屋里开个小灶,不到十天时间,这小子就跟吹气球一样肥了起来,一张脸明显圆了许多。

好不容易揭完狗皮膏药,高智商背上黑乎乎一块一块,都是干掉的药渣,青面兽拿了把刀出来,表示兽蛮人的好汉们都是用刀刮的。富安和刘诏连忙拦住他,好说歹说劝他收起刀子,伊墨云赶紧拿水来给高智商清洗。

“哈大叔,你这手艺真好!”高智商痛得呲牙咧嘴,趴在席上一边喝着富安递来的茶水,一边谀词滚滚地拍着哈米蚩的马屁,“用了哈大叔的膏药,我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一抬脚跑出十几里地都不带喘的!”老兽人木着脸道:“那好,劈柴去吧。”高智商眼珠一转,“哎哟!我这手……”伊墨云丢下帕子,着急地问:“怎么了?”“别动!疼!疼!”老兽人一只眼睛微微闪着精光,“哪里疼?”“哪……哪儿都疼!骨头里面疼得要命……哎哟!”哈米蚩两手对握,捏得咯咯作响,狞笑道:“好办!待我把你的骨头捏碎,再重新对好,保你百病全消!”“天啊!竟然好了!”高智商惊喜地说道:“哈大叔,你实在太神了!你一句话,我这胳膊全好了!哪儿都不疼了!你说神不神?”哈米蚩吩咐青面兽,“把他提到柴房去。不劈完一千根木头不许他出来。”青面兽粗声道:“吾晓得了,叔公。”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饶命啊!我还没吃饭呢!”“给他拿一只肥鸡,两个窝头。”高智商感激涕零,“哈大叔,谢谢啊!”“肥鸡等他劈完柴再吃。要是饿了,先拿两个窝头垫着。”高智商欲哭无泪,“大叔……我明白了!我不说话了,打死我都不说了。”程宗扬轻轻踢了他一脚,“赶紧劈柴去。劈完柴还有事交待你。”高智商一骨碌爬起来,“师傅,看我的吧!木头我给你劈得当牙签使!”“还耍贫嘴呢?老兽,你看好了,比牙签粗的都不要。”“师傅!我错了!我再也不吹牛了!”说话间,大门被人拍得山响,守在门口的禁军汉子刚一开门,一个人影便鬼鬼祟祟钻了进来,然后跟屁股着火了一样,溜着墙根一路小跑钻进柴房里。

程宗扬愕然道:“死头儿,你这是干嘛呢?”“嘘!别作声!”朱老头一头扎到麦秸堆里,然后嚷道:“鞋!鞋!大爷那鞋!”程宗扬拿根木棍把他那只破鞋挑起来,塞了进去,“你这是要疯啊?”“谁找都说大爷不在啊。”“到底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要不我就把柴房点了!”外面又传来一阵擂门声,“就是这儿!妈的!老东西!你给我出来!”“出来!欠了钱还想跑!”“缺德不缺德啊!有你这样坑人的吗?”程宗扬狠狠朝麦秸堆踹了一脚,“你就给我作吧!”第七章门一开,外面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屠夫,油腻腻的衣袖卷到肘间,露出满是黑毛的大手,提着案板宽的切肉刀吼道:“那老头呢!叫他滚出来!”程宗扬拱手道:“各位!各位!什么事?”屠夫扒拉两下,从后面拽出个人来,“让她说!”一个妇人拍着大腿嚎哭道:“那个猪不啃狗不嚼死了都没人埋的老畜牲啊。混帐行子秃毛的驴,断子绝孙下贱的货啊。白披了一张人皮,你生个孩子没屁眼儿啊……”屠夫吼道:“听明白了吗!”程宗扬老实道:“真没听明白……”屠夫把那妇人扒拉到一边,“这么大的人了,话都说不清!你来!”一个跑堂打扮的汉子上来,“是这么回事,昨晚一个老头领着一群人来小店赌钱,又是斗鸡又是掷骰,中间又要酒又要肉。那老头跑前跑后,里外张罗着,我们都当他是管事的。谁知道天一亮,就找不着老头的人影了。去问那些赌客,都说不认识他。这事去哪儿说说理呢?”汉子叫了半天屈,然后道:“我们老板娘想着自认倒霉算了。谁知道那帮赌客还不肯走,非说我们东家连客栈都输给他们了。老板娘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还说那老头输急了,最后把我们老板娘都押上了,说是他老婆。”“现如今那些地痞占了我们客栈,说好今天不拿钱赎回去就易主。我们都被赶出来,四处找那老头。天可怜见,方才在街角让我们给撞上了,那老东西正在赌钱呢。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按住他当场打死了!”屠夫道:“听明白没有!”“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们说那老头……”“别装了,”跑堂的说道:“我们眼瞅着他跑你们院里了。”后面有人鼓噪道:“赶紧把老骗子交出来!”“要让那老东西跑了,今天这事咱们没完!”老板娘嚎啕道:“杀千刀的老狗,你不得好死啊……”“大伙儿先别吵。”程宗扬道:“我就想问问:老头连客栈带老板娘都输了出去——他一共输了多少钱?”跑堂的汉子道:“五贯半!”还带个零头!老东西怎么不去死呢?

程宗扬让冯源拿了钱,取出三枚金铢,“钱不用找了,你们赶紧把客栈赎回来。还有你们老板娘。”屠夫道:“他还欠着俺的肉钱!”“还有我的酒钱!”“别急别急……”程宗扬一个一个付了钱,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下次你们可千万别这样了。再见着那老头,直接打死!”打发了讨债的人,程宗扬回到内院,一眼看去差点儿没气死。朱老头顶着一脑袋一屁股的麦秸杆子,跟个黄毛老妖似的蹲屋檐下,正在牛皮哄哄地吹嘘。

“大爷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好几处店面!厉害不厉害?”“看不出来啊。”刘诏惊讶地说道:“大爷在洛都居然还有店面?”朱老头得意地吹起胡子,“可不是咋地!”毛延寿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大手笔啊。”“一般一般,想当年啊……”程宗扬沉着脸看了半晌,然后扭头绕到厢房。老头要想捻死那些地痞,跟捻死几只蚂蚁差不多,可他偏偏输得连裤衩都没了。他不是好赌,也不是在乎那几个钱的输赢,无非是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

这一次离开洛都,老头未必再有回来的时候。他想吹牛,就让他好好吹吧。

等朱老头终于吹够瘾,程宗扬已经等了他两个时辰。

“小紫回来了。”朱老头拍着屁股上的麦秸,乐呵呵道:“大爷就知道那丫头没事!”“郭解来找你了。”“不见不见。大爷最看不上那些义薄云天的货。”“那先睡吧。”“睡啥啊?这大白天的。”“今晚有活要干。”程宗扬道:“我们杀吕家的人,你来不来?”…………………………………………………………………………………北邙,颖阳侯别业。唐季臣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侯爷,不能如此啊。”“家中有阿姊阿哥,下面的小辈也有几个争气的。”吕不疑心灰意冷地低叹道:“我何必再恋栈不去,守着权势不撒手?”“太后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几位侄少爷虽然出色,终究隔了一层。如今天子刚刚秉政,正是风雨之秋,侯爷再归隐乡里,太后如失一臂啊。”“正是天子秉政,我才更要激流通退。季臣,你说天子是个何等样人?”“天子圣哲,明察秋毫之末。”“你说的没错。但少说了一句:”吕不疑缓缓道:“天子是个凉薄之人。”唐季臣还头一次听到自家的主人非议天子,顿时一惊,“侯爷。”吕不疑摆了摆手,“阿哥性子虽然跋扈,终究没有什么异心。我吕氏历代辅佐汉室,不敢说劳苦功高,可也是忠心耿耿,然而我观天子的行止,未必能容得下阿哥。我此番归隐,只为保住吕氏一线香火。”“既然如此,侯爷何不奋力一争?退出洛都,岂不是任人鱼肉?再说,吕氏历代匡扶汉室,天子又怎会丝毫不念旧情?”“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何况阿哥又不是谨慎之辈,将来一旦失势,一条条都是死罪。”“侯爷……”唐季臣还想再劝。

吕不疑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那两人的模样还没有查出来吗?”唐季臣只好转过话题,“属下无能,那两人来无踪去无影,至今没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但属下请了几位胡巫分别卜算,一共卜了五次,其中有两次都指向同一座宅院。”“谁人所居?”“说来是宗怪事,那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官员。鸿胪寺新任的大行令,姓程。据说是洛都人氏,但洛都查无此人,连宅院也是刚购置不久。”唐季臣道:“属下派人在外面守了几天,并没有见到那二人出入的痕迹。倒是昨晚,有人去了院中。”“谁?”“郭解。”吕不疑神情微动,最后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查了。不管院中是谁,都除掉吧。”“是。”唐季臣道:“今晚他们在镇上设伏,我便带人剿了他们的老巢。”“务必要做得干净。”吕不疑道:“毕竟是朝廷官员。而且还连着郭解,背后说不定还有那位大将军……”…………………………………………………………………………………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北邙山口镇。

程宗扬对斯明信和卢景匿形隐迹的修为深信不疑,两人也确实没有露出丝毫马脚,但他没想到有人通过巫卜,已经盯上了他在洛都的住宅。

此时程宗扬伏在檐角,紧盯着入镇的路口。为了解决唐季臣这个后患,今晚他们去动了所有的好手。包括洛都鹏翼社的人马;吴三桂、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大营士卒;自己身边的敖润、冯源、青面兽;以及刘诏手下挑选出的几名禁军。

所有人分成四组,由蒋安世、吴三桂、敖润、刘诏分别带领,按照斯明信的布置,埋伏在镇子四周。斯明信惯于独来独往,独自藏身暗处;卢景作为鱼饵,专门挑在镇子最中心的位置,等待与唐季臣见面。程宗扬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个老头。

“紫丫头呢?”“没让她们来。”程宗扬道:“这么大的阵仗对付吕家几个下人,怎么瞧都够富裕了。”“你小子懂什么?小心无大过。”“放心吧,死丫头那里安全着呢。”程宗扬望着镇外道:“怎么还不来呢?赶紧的,把他们全干掉,还能回去睡半宿。”小紫和云如瑶在上清观,有卓云君和惊理等人守着,安全无忧。高智商、富安、毛延寿等人则留守宅院,由老兽人哈米蚩坐镇。吕氏虽然势大,号称门客三千,但程宗扬并没有见到吕氏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物。鸡鸣狗盗出其门,此士所以不至也。吕冀能依仗的,无非一群用钱喂饱的死士。自己这边有斯明信、卢景和压箱底的朱老头,敖润等人也不是庸手,唐季臣即使把所有的死士全带过来,也是白给。这一战若能干掉唐季臣和那批死士,等于斩掉吕家一条手臂再加一条腿。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双主约在亥时见面,由唐季臣当面付清余款。程宗扬等人提前两个时辰就赶到镇上,暗中埋伏下来。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沿山路驶来。那辆马车外面罩着布篷,形制比平常的马车小了一些,却是用的双马。车前的大汉熟练地操纵缰绳,马车如飞般径直驶入镇中。包铁的车轮碾过石子,上面的车厢稳如泰山,看上去坚固无比。

程宗扬有些意外,唐季臣竟然没带随从,就这么乘着一辆马车来交易?他还真是不怕死啊。

卢景站在一处屋檐下,大半身体都隐藏在阴影间。马车驶入镇中丝毫没有减速,反而越来越快,车轮在青石板上溅起一路火星。相距还有数步,车前的大汉忽然一弯腰,从车厢旁抽出一根丈许长的重矛,将矛尾夹在腋下,靠着马车的冲击力,朝卢景刺来。

“上来就动手,太心急了点吧?”程宗扬说着拔出长刀,准备截断唐季臣的退路。

就在这时,车上的布篷忽然碎裂,一名披甲的军士挺身而出,手中的弯弓拉成满月,接着一点寒光流星般朝卢景射去。卢景避开长矛,随即狸猫般一翻,跃上屋檐。

程宗扬紧紧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难看无比。

“小程子,没见过汉军的战车吧?”朱老头道:“这是卫尉的车骑!”碎裂的布篷下面,露出车后树立的重盾,车内两名甲士,一人持弓,一人持矛,车旁排列着戈、殳、戟、矛等各种武器。马车从檐下掠过,只一瞬间,弓手又射出两箭。另一名甲士举殳一挥,带着铁箍的殳首砸碎檐上的瓦片,将卢景落脚的檐角彻底击毁。

卢景飞身而起,用竹杖拨开箭矢,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在车后。马车已经驶远,车上的弓手却转过身来,依靠重盾的掩护接连朝他劲射。车前的御手提着缰绳一抖一圈,两匹战马嘶鸣着同时转身,马车在街心狭小的空间内兜转过来,重新向卢景杀去。

程宗扬记得徐璜说过,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卫将军是吕淑,为了对付一个杀手,竟然动用了战车,程宗扬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接下的一幕印证了程宗扬的担心。镇外尘土飞扬,十余辆战车从东侧杀来。接着西边蹄声四起,一队黑袍黑甲的骑兵魔神般从黑暗冲出,他们身披重铠,头上戴着铁制的护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坐骑身高腿健,飞驰如龙。

“屯骑校尉,”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墙头,口沫横飞地说道:“全是六郡骑射世家的子弟!汉国最强的骑兵!”埋伏在镇子西边的刘诏首先遇敌,他带领着三名宋国禁军,全是常服轻刀,准备与吕氏的死士搏杀,此时面对那些擅长弓马的重铠骑兵,完全是以卵击石。

刘诏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改变战术,倚靠街巷地形的掩护边战边退。埋伏在南侧的敖润二话不说,抄起铁弓展臂朝汉军屯骑射去,接应刘诏。

利箭在空中一闪而过,射向为首那名骑兵胸口。那名骑手不闪不避,“叮”的一声,利箭只射进半寸,就被铁甲挡住,他随手拔下箭枝,挽戈杀来。敖润重新搭上箭枝,这次射的却是战马,箭锋重重射入马首,只露出一截箭羽。正在狂奔的战马硬生生被箭矢射得退了半步,然后扑倒在地。马上的骑手厉喝一声,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敖润挽弓欲射,忽然背后响起一片密集的弦声,数十枝箭矢雨点般飞来。数十战骑从身后的密林中蜂拥而出。这支骑兵坐骑普遍矮小,比屯骑的健马低了一头,马上的骑手也只穿了轻甲,他们没有戴冠,而是披散着切短的头发,身上别说披甲,连衣物都不全,只随便披着兽皮,裸露的皮肤上刺着狰狞的纹身。

“越骑校尉。”朱老头如数家珍地说道:“这些是内附的越人,专门从合浦郡迁来。平原上也许不是屯骑的对手,但在山间奔驰如飞,如履平地,只有这些越骑能做到。”说话间,北方的山林间发出几声忽哨,接着驰出二十余骑,全是髡发左衽的胡人。

“长水校尉,”朱老头乐呵呵道:“宣曲一带内附的胡人,那个头顶秃了一片的是乌桓的,扎小辫的是林胡的,嘿,还有东胡的。”程宗扬紧绷着脸,事前他们已经猜到吕家兄弟不会轻易罢休,肯定会全力一击,杀人灭口,却万万没想到,吕家兄弟竟然会出动军队。卫尉、屯骑、越骑、长水,四支拱卫帝都的精锐尽数出动,纵然只有一百余骑,也不是他们所能应付的。

刘诏与敖润已经会合,敖润据守在一处酒肆的二楼,一脚蹬着栏杆,一手持着铁弓,每次弯弓必定箭无虚发。刘诏举着一面龙鳞盾,替他遮挡射来的箭矢,两人配合得默契之极。

从林中杀出的越骑一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一边飞驰入镇。最前面一名骑手已经闯出楼下,他劈开敖润的利箭,双腿夹着马腹一提缰绳,坐骑猛地跃起,跳上酒肆旁边一人多高的柴堆,接着再一跃,前蹄已经登上二楼的楼面。

刘诏把龙鳞盾抛给同伴,抄起快刀扑了过去,一连三刀,先挑开那名越骑的长矛,再一刀荡开他的短剑,最后一刀重重劈在那人胸口,将他斩落马下。

身披重铠的屯骑也已经杀至,他们举戟朝酒肆的房门砸去。木屑纷飞间,一条庞大的身影直闯出来,猛兽般迎面扑上一匹战马。青面兽脸上的兽斑跳动着,双臂一拧,搂住战马的脖颈生生拧折,然后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

一般马匹听到猛兽的咆哮,都会受惊逃逸,这些战马却是专门训练过,对野兽的咆哮丝毫不惧。马背上,一名身材魁伟的屯骑军士抡起铁镧,朝青面兽背上砸去,青面兽背脊一弓,硬生生受了铁镧一击,一边挥拳将他的战马砸得颅骨碎裂。

一丝死亡气息远远飞来,如同飞鸟归林般汇入丹田,直接融入阴阳分明的生死根内。自从阴阳鱼与生死根融合之后,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吸收死气的异能。新生成的生死根效率明显比以前提升了许多,只是随着修为的深厚,这点死气就显得细微了。

吴三桂提着一杆长矛,身体贴在屋脊上飞掠过来,低声道:“程头儿,四面都被围住了!”程宗扬吃了一惊,“外面还有人?”眼前已经有上百骑,唐季臣居然还留有后手,他终究出动了多少人马?看来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汉军的指挥在哪里?”“没有露面。”程宗扬断然道:“先撤!”话音未落,朱老头就撒丫子跑了。

“干!死老头!跑那么快,小心我挖你祖坟!”对旧主这种行为,吴三桂只有装作没看到,“要突围的话,就往山上冲。如果下山,他们仗着地势从后面冲下来,谁都跑不了。”“那就上山。”“我来断后。”“交给你了。”程宗扬道:“最好能把他们的指挥引出来。”“瞧我的吧!”程宗扬穿屋越脊往镇北掠去,一边发出尖啸,召唤众人会合。蒋安世领着鹏翼社的弟兄守在镇北,闻声并没有上来接应,而是将带来的马车堵在巷口,然后丢下桌椅家俱,做成简单的拒马。

敖润等人过早暴露,此时已经被屯骑和越骑的精锐团团围住。青面兽挥舞着两把巨斧紧守大门,周围已经倒毙了数匹战马,那些汉军骁勇之极,即使面对青面兽也毫无惧色。青面兽边战边退,最后被堵在酒肆的大门内,脱身不得。

忽然一声巨响,酒肆的后墙被冯源用手雷炸出一个大洞,早已等候多时的众人蜂拥而出,纷纷跃上墙头,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借助地形冲开骑兵的阻截。

镇子本来就不大,那些骑兵又骑术精湛,即使夜间在巷中也奔驰如飞。不多时就衔尾追至,将包围圈缩小到镇北一处大宅周围。

蒋安世已经将宅前的道路全部堵住,此时冲杀出来,趁追兵不备,狠狠打了一个反击。敖润翻身跳上屋檐,一边喝骂,一边张弓狙杀来骑,刘诏和青面兽则和蒋安世一道,调头杀了个回马枪。

程宗扬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斯明信和朱老头,其他人都已经会合。卢景此时也甩开卫尉战车的阻截,手中的竹杖换了一杆夺来的长戟。现在追问唐季臣突然调集军队的原因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先闯出去,甩开追兵。程宗扬与卢景略一交流,便订下方案,卢景作为鱼饵,是汉军围攻的焦点,留下来断后责无旁贷。必要时由他引开部分追兵,减轻撤退的压力。程宗扬负责带人撤退。

卢景对此毫无异议,他当即与吴三桂等人合编,分成两个三人的小组。这边汉军也已经杀至,屯骑是重骑兵,速度不及轻装的越骑。那些披发的山地越骑劈开拒马,当先闯进巷中。

匡仲玉袍袖一挥,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将十余名越骑分成两截。卢景长戟平举,戟锋直刺一名越骑的咽喉。那名越骑挥刀格开,忽然卢景双臂一拧,戟牙蓦然翻出,切断了那名越骑的脖颈。

吴三桂却遇到了硬茬,他交手的那名越骑身手强横,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吴三桂杀得性起,一杆重矛幻化出漫天矛影,将那名越骑强者笼罩在逼人的劲风下。

卢景压着嗓子,狞声道:“唐季臣!你竟然敢暗算我!”“别喊了,姓唐的没来。”一个戴着铁面具的汉子立在墙头,“没想到阳泉暴氏有这么多帮手,还好主公早防着你们这一手。从今往后,阳泉暴氏就在江湖中除名了。”“火冲!”卢景刚一开口,匡仲玉便并指点出,他指尖飞出一点火光,落在那名铁面死士脚下。接着一道火环猛然爆开,往四周席卷而去。墙边两名越骑被火环卷住,顿时烧得皮开肉烂。火光一起,那名死士便双臂交叉掩住面孔,烈焰靠近他身周寸许,就被劲气扑灭。

“没有。”吴三桂道:“这边!”匡仲玉又丢下一只火环,同样没能逼出幕后的指挥者。

那名铁面死士放开双臂,然后喝道:“杀!”十余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墙后跃出,如狼似虎的朝众人杀来。卢景虽然与众人战成一团,实际上却是眼观六路,周围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那双白眼。忽然他眼角一跳,看到几名死士聚在巷口,中间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很明显的与众不同。

卢景不动声色,挥戟与几名死士战在一处。那几名死士身手强横,围着卢景血战不已。杀到激烈处,忽然卢景身体一拧,腰间一只乌黑的钢爪蓦然飞出,悄无声息地朝那男子抓去。

男子身边的护卫反应极快,长刀一翻,挑住钢爪,谁知卢景的阴风爪是左右两枚,左爪擒住钢刀,右爪从那名护卫身侧穿过,扑向中间男子的面门。另一名护卫合身扑过来,被钢爪扣住肋下,顿时扯下一块肉,鲜血直流。

卢景将长戟一丢,握住钢索,阴风爪划过一连串诡异的弧线,在人群中盘旋进击,几次都险些命中那名男子。那些死士极为拚命,每到危急关头,都有人不顾生死的用身体遮挡,卢景自然不会留手,顷刻间,便有五人死在爪下。

那名男子似乎不谙武功,只能被死士们护着后撤。眼看又一名死士死在卢景爪下,那男子身前空门大露,再无退路,一辆战车蓦然从火巷中冲出,车上一名将领喝道:“吕校尉!得罪了!”说着劈手抓住蒙面男子颈后,把他扯到车上。

卢景手腕一沉,阴风爪扣住车轮,将战车扯得倾斜过来。那名将领展臂挟住蒙面的男子,往后腾空而起。

黑暗中,一条人影轻烟般飞过,接着寒光一闪,一只雪亮的弯钩抹在那名将领颈中。斯明信一击得手,翼钩随即一提,那名将领身体尚在半空,脖颈已经被钩锋切开,溅血的头颅高高飞起。

斯明信像被风吹起来一样,轻飘飘一个转身,鬼魅般飞向那名男子,两柄翼钩交错挥出,只要被它钩住任何一个部位,都保证会与身体分家。

旁边一名濒死的死士猛然蹿起,抱住那名男子,拚死往火中滚去。斯明信的翼钩只来得及留下那死士一条手臂,就被烈火阻挡。斯明信沉默寡言,平时从来不说硬话,却不做软事。他身形一闪,在原地消失,接着就到了火巷的另一端。

火中传来一声玉佩碎裂的脆响,翻滚的人影突然少了一个,剩下那名死士在火中挣扎几下,便不再动作。那男子竟然用护身的法术脱身,着实出乎众人的意料,斯明信再想去找,已经见不过那人的踪影。

卢景等人在镇中血战,这边程宗扬刚闯出镇子,结果迎面就撞上了伏兵,又一批长水胡骑从林中驰出,为首的胡人举起柘木弓,手指一动,两支箭矢流星般飞来。刘诏抢上前去,举盾格开箭枝,右手一甩,一柄飞刀刺进马胸。

青面兽提着一根狼牙棒,朝另一名胡骑砸去,那名胡人侧身踢开马镫,只用一脚的脚尖踩在镫上,右手抽出长刀,劈向青面兽的面门。青面兽头一扭,狼牙棒重重落下,砸在马鞍上,战马的脊骨顿时碎裂,四蹄一软,跪倒在地,那名胡人也跌下马来,还未站稳,就被蒋安世刺穿肩膀。

背后火光冲天,匡仲玉仿佛把整个镇子都给点燃了。他们虽然只有六人,但卢景和吴三桂都是精于战阵的大行家,两人各带着两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且战且退,时而互相掩护,时而交替出击,居然打得有攻有守。

汉军人多马快,即使绕过镇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程宗扬下令放开两翼,全力突击,务必不与长水胡骑纠缠,好赶在追兵到达之前冲入林中。

这些人来历各不相同,彼此间甚至未见过面,但程宗扬与他们每一方都交情非常,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敖润等人合在一处,轮流充当前锋,往中间突破。长水胡骑一个个坠下马来,鲜血在黑暗的山野间四处飞溅。

什么好汉都不是铁打的,搏杀中,刘诏等人也陆续负伤,两名被派来保护高智商的禁军士卒更是伤在要害,倒在了山林之前。可战况太过激烈,众人也没办法抢回他们的尸体,只好等以后再收殓他们的遗骨,送回故乡临安。

程宗扬刚带人冲开最后一道防线,忽然听到有人说道:“有两下子啊。”黑暗的山林中传出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那声音清朗动听,却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傲慢,就像一个小孩子故意装成的成年人。

接着一匹战马从林中缓缓踏出,它颅骨高峻如同削成,额头又方又平,比汉军那些健马还高出尺许,寻常人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它的下颌。前竖的马耳又尖又狭,如同削成。马眼大而光亮,粗壮的脖颈犹如虬龙,四蹄大如钵盂,稳稳支撑着强健的四腿,皮毛又光又滑,通体赤红如火,神骏逼人。

敖润本来已经张开铁弓,准备射人先射马,但看到这匹战马,拉弦的手指不由顿住,怎么也不舍得下手。

马背上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只有十四五岁,头戴金冠,身上白衣胜雪,剑眉朗目,唇红齿白,俊美得如同天神之子,五官比起萧遥逸也不逊色。只不过他神情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就是那种嚣张得不知天高地厚,却并不令人讨厌的臭屁模样。

打到这时候,这群“杀手”都已经显露出不俗的实力,单打独斗,那批最精锐的汉军也不敢说就能必胜,然而这名少年一人一马挡住众人的去路,好像一只手就能把他们全部搞定。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少年提起鞍侧的方天画戟,朗声道:“洛下吕奉先!”这名字好耳熟啊……程宗扬想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这是汉国好不好?你一个三国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虽然眼前的吕布看起来很嫩,但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能单挑关二爷和张飞的猛人,就算国中刚毕业,程宗扬也不敢吊以轻心。

程宗扬旁顾左右,“吕家有这人吗?”蒋安世道:“不熟。”程宗扬叫道:“小家伙,你走错地方了!这事跟你没关系!”少年吕奉先高声道:“翼叔叔说了,阳泉暴氏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们能闯到这里,也算是好本事,此番就教你们见识见识我吕氏后族的厉害!”这厮是吕冀的侄儿?还真是吕家的子弟。如果他真有历史上吕布的身手,敖润加上青面兽再加上刘诏,三英战吕布的三英是有了,可老敖能跟关二爷比吗?何况前有劲敌,后有追兵,只要被他缠住几个回合,大伙也不用跑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抬手把刀架在颈下,喝道:“小家伙!你要不让开!我立即自杀!”吕奉先果然嫩了点,明显有些发愣,“你真是奇怪……什么意思?”程宗扬叫道:“死老头!你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旁边一声冷哼,朱老头负着手出来,一派高人风范的正要开口,吕奉先却抢先叫道:“原来是这样啊!你太狡猾了!但是没有用的!兀那老头,你就是他请来的救兵吗?”朱老头怒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老家伙!吃我一招!”吕奉先脚跟一磕,赤兔马闪电般纵出,马上的少年挥起方天画戟,一片耀眼的银光匹练般朝朱老头卷去。朱老头抬手拍住戟锋,戟掌相交,两人齐齐“咦”了一声,显然都为对方的力道感到吃惊。

虽然少年吕奉先看起来很猛,但遇到死老头这种浑身白毛的老妖精,结局根本没有悬念。眼看长水胡骑纷纷涌出,程宗扬叫道:“冯大法!看你的了!”说着拿起一只手雷,展臂挥出。

冯源连忙抬手施法,大喝一声,“爆!”冯源那点火法,比起匡仲玉就如同刚入门的小学生,十次有五次都不见得灵光。好在那手雷是冯源亲手做出来的,关键时候总算没掉链子。冯源手一指,还未落地的手雷应声炸开,剧烈的爆炸声中,无数铁片四面飞射,将冲来的长水胡骑硬生生炸出一个缺口。

“走!”趁着吕奉先被朱老头缠住,程宗扬带头冲上去,众人一鼓作气,突破长水胡骑的阻截,闯进山林。

第八章汉军出动的多是骑兵,此时在山林中追逐,除了擅长山地作战的越骑,使用战车的卫尉,重装的屯骑和剽悍的长水胡骑都有点不好使。吴三桂和卢景又拖住了对方大部分兵力,能够追来的汉军并不多,倒是那些铁面黑衣的死士如同附骨之蛆,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

程宗扬走过这一带的山路,至今记忆犹新。他领着众人边战边退,先逃到赵合德曾住过的猎户小屋,然后又穿溪过涧,专门挑叶深林密,山高路险的地方行进。这一次交手,程宗扬固然失算,没想到吕冀会出动汉军精锐。吕氏兄弟也没料到一个杀手背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势力。双方一同失算,结果各有损伤,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半个时辰之后,汉军的骑兵已经被彻底甩开,只剩下那批死士仍在身后穷追不舍。此时程宗扬手下也有一半人负伤,刘诏更是被长矛戳伤大腿,全靠敖润背着才能行进,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速度。

山中隐约出现一条青石甬道,程宗扬叫道:“这边!”敖润把刘诏放在地上,反手去拿自己的铁弓,才想起箭矢已经用尽,只剩下肉搏一条路了。连番恶战,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倒是青面兽仿佛虎入山林,途中突然返身,扑杀一名死士,将分头追来的死士吓退,这才过来与众人会合。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程宗扬道:“前面有一道山涧,从涧底走。好处是溪水能遮掩脚印,免得那些吕氏的死士再追过来。坏处是涧底不易通行,你们看呢?”蒋安世道:“被人追上的话,若是从涧上投石,只怕不好抵挡。”程宗扬道:“所以要有人挡住他们一会儿。”蒋安世当仁不让道:“我来!”蒋安世虽然主动请战,但他若不是负伤无法痊愈,也不会被派到洛都主持鹏翼社。程宗扬道:“不行。断后的事我来。老兽,你留下。”青面兽得意地拍打着胸膛,“吾晓得!”程宗扬叮嘱敖润,“你们过涧之后往上清观去。老敖,你知道路,见到紫姑娘她自然知道怎么处理。”敖润道:“程头儿,我来断后,你带着人去。”“别争了。我现在修为比你高,你还不服?”程宗扬扭头道:“老刘,能撑得住吗?”刘诏咬牙道:“还成!”“把伤口扎紧,小心血迹。”众人都是爽利汉子,当即裹好伤口,背起伤者,由敖润带路往程宗扬说的山涧奔去。

程宗扬晃亮火褶,折下松枝,点了根火把,然后立在那座正面无字的墓碑旁边。青面兽伏在墓碑另一侧,不时舔着皮毛上的血迹。

周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几个身影从林中走出。前面一名死士戴着狰狞的铁面具,背上却背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那男子脸上的蒙面巾已经被树枝挂掉,露出一张青涩的面孔,虽然比吕奉先略大几岁,但也只是刚冒出胡须而已。

那人目光越过程宗扬和青面兽,落在他们身后的坟茔上,饶有兴致地说道:“这里就是戾太子墓吗?听说胡巫望出这里有天子气,不知是何道理。”程宗扬道:“你是吕戟?吕忠?还是吕让?”方才那名屯骑的将领称他吕校尉,自然不是卫尉吕淑,吕家的校尉足足有三个,长水校尉吕戟,越骑校尉吕忠,屯骑校尉吕让。

年青男子从铁面人背上下来,微笑着摇摇头,笑容颇为温和,让他并不出色的相貌都令人觉得顺眼起来,“都不是。”“蒙谁呢?除了这三个,还有哪个姓吕的校尉?”“在下吕巨君,忝居射声校尉一职。”“胡扯!射声校尉是陈升,哪里又出来个姓吕的射声校尉?”“阁下竟然知道射声校尉是陈升?”吕巨君有些惊讶,然后道:“但那已经是昨日之事了。陈升行事不谨,以至于建威将军遇刺,军中无不欲诛之而后快。所幸圣天子在位,顺天应人,已将陈升解职,由在下接任。”屯骑校尉吕让参与了吕冀屠镇之事,天子暗中震怒,想迫他解职,因此让自己心腹一系的陈升联络韩定国,准备接任屯骑校尉。结果韩定国被杀,屯骑校尉没拿到手,反而连陈升的射声校尉也丢了。

程宗扬暗自警惕,这吕巨君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举止从容自若,身处生死之际也谈吐自若,倒颇是个人物。

“八校尉你们吕家占了四个,再加上卫尉,洛都一半兵力都是你们吕家的,明天干脆废了天子,自己当皇帝得了。”“此说何其愚也?”吕巨君摇头道:“天子乃天之元子,感天地五行之精气而生,天子生时,必有瑞征,岂可自立?阁下胡言乱语,不值一驳。”这厮年纪不大,怎么一副愚夫子的口吻?难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认真的。

程宗扬去过书院,知道洛都最流行的不是纯粹的儒家学说,而是混合了阴阳家的新儒学——谶纬之学。不仅易纬、书纬、诗纬等纬书与原本的易经、书经、诗经等经书并列,而且还被称为内学。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对此深信不疑。看来这小子也是受害者。

程宗扬对谶纬的理解,就是一本正经地说些胡话,只要你敢投其所好,就有人敢信。他正容说道:“怎么是胡言乱语?我最擅长的就是望气!哎哟哟,小伙子,我瞧你这会儿浑身就在冒天子气。”吕巨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颜色?”“当然是黄色!天子不都是明黄色的吗?”吕巨君道:“好个愚人!汉禀火德,因此旗帜尚赤,你以为火德生土,便为正黄之色吗?五德交替,乃相克而非相生,克火者水,吕某便是有天子气,也当是水德玄黑之色。”“刚才天黑没看清,仔细看看,确实是黄里透黑,这么说吧,你这头上的天子气,活活就是乌云压顶。”吕巨君微微一笑,“你以为多说几句话,就能让你的同伴逃出生天吗?也许你不知道,我吕氏有几名门客擅长搜魂之术,即使你们逃亡一空,留下那两具尸体也能把你们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小子,吹牛还是靠点谱吧!”程宗扬看似愤怒地将火把往脚下一丢,然后飞身疾退。

轰然一声巨响,藏在供桌下面的手雷猛地炸开,铁屑夹着碎石四处飞溅。

旁边的死士身体一横,挡在吕巨君身前,一动不动地用身体硬生生挡住爆炸的手雷。两行鲜血从他铁面具的眼孔中流出,看上去愈发狰狞凶残。

“停!”吕巨君挥手止住众人,“这些人身怀异器,精于夜战,追上去死伤必重。”一名死士道:“为侯爷效力,死而无憾。”吕巨君温和地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尊,岂能白白送死?回去吧,叔父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也不是闲得没事就想着去找死。众人闻言感激不尽,纷纷抱拳道:“多谢大公子。”吕巨君若有所思地望着程宗扬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问道:“那几位擅长魂术的法师到了吗?”“已经到了。”吕巨君亲手扶着受伤的死士,吩咐道:“拿伤药来,我来给他治伤。”那死士伤势极重,艰难地说道:“大公子……”“不必再说。”吕巨君温言道:“你是因我而负伤,自然由我照料。若是因此残废,余生由我奉养。”一众死士都道:“大公子真乃仁义之士!”程宗扬有些奇怪,那些死士居然不追了。这比追上来还让人心里没底。难道那小子说的是真的,他们真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青面兽凑过来,腆着脸道:“一只羊,吾背你!”“明天给你宰两只羊吃。”程宗扬道:“你去找老敖,我回去看看。”青面兽大摇其头,“叔公让吾跟着公子。”“我随便走走,你找老敖要羊去。”青面兽立刻就妥协了,“吾给你留块肉!”说着蹿进山林。

程宗扬一路潜行穿过山林,不到一刻钟,忽然听到一阵喝骂,接着便看到朱老头跟个兔子似的在树林间乱蹿,后面一个俊美少年手提方天画戟,咬牙切齿地狂追,追上就拿戟戳,追不上就拉弓射。他的金冠不知掉在何处,发髻也散开大半,身上的白袍沾满泥土,脸上还印着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更可恨的是他已经这么惨了,看上去居然还挺帅。

朱老头停下脚步,双足微分,一派宗师气度地负手而立,说道:“小娃娃,大爷再跟你过几招!”吕奉先叫道:“有种你别逃!”朱老头凛然道:“咱们按江湖规矩,先喊一二三,然后动手!”吕奉先执戟重重一顿,“好!一!二!三!”朱老头上前一步,两手跟纺锤一样,抡起手臂“啪里叭拉”打了吕奉先一个满脸开花。最后还歪歪扭扭地擂了一拳,给吕奉先捶了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

“小子,服不服!”吕奉先都快哭了,“混蛋!你踩住我脚了……”程宗扬往下一看,果然朱老头正踩着吕奉先的脚背,难怪他一通王八拳抡过去,吕奉先连躲都不躲——实在是脚被踩着,来不及躲。

“这是大爷教你的绝招,好好学着!”“杀!”吕奉先挥起方天画戟朝朱老头腰腹斩去。

朱老头脚一松,吕奉先急忙一迈腿,却没想到老头那脚根本没收走,专门在半空等着他,腿一提就被他跘住,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哎哟,”朱老头恶人先告状,抢先叫嚷道:“大爷这腿都让你踢折了,小娃娃,你咋不看着路呢?”吕奉先握着戟身爬起来,眼睛像喷火一样,“该死的……”话音未落,身后有人道:“老头,你是闲的吧!”程宗扬悄然掠到吕奉先身后,一掌切在他颈侧,把他打晕在地。

“你这是干嘛呢?”程宗扬满脸稀奇地说道:“你不是跟吕家的人仇深似海吗?还不赶紧弄死他得了。”朱老头道:“老夫和吕氏结仇时,这小子还没出生呢。”“你别告诉我你下不去手。”朱老头仰天叹道:“人老了,心也软了啊。”“你是下面软了吧!”程宗扬怒道:“干!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你现在要是不干掉他,过不了几年,就该他弄死你了。”朱老头深以为然,点头道:“说得没错,这小子根骨比你强得多。运气好的话,将来可了不得。”“知道你还装什么菩萨?”程宗扬拔出匕首,“你不杀我杀!”朱老头扭过脸,表示自己只当没看到。

程宗扬提起匕首,往吕奉先颈后斩去。刺到中途,却犹豫起来。真是没天理啊,这小屁孩被老头儿打得狗屎一样,居然还这么帅?

这小子如果长大,说不定又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猛人。吕家跟自己是敌非友,这次要不杀了他,将来必定养虎为患。可自己难道就这么一刀把这小家伙宰了?万一他真是吕布那个吕奉先呢?就算他不是什么未来的历史名人,也是未成年人啊……程宗扬到底没能狠下心肠,最后收起匕首,转身就走。

朱老头屁颠屁颠跟上来,“小程子,你去哪儿?”“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搜魂的法术。”“小心啊,万一他们把你的老底摸出来……”程宗扬心头一震,终于想起自己心里那丝隐忧,“不好!”斯明信曾经说过,自己的住处有人盯梢。今晚原本约定与唐季臣交易,结果唐季臣不见踪影,却等来了吕氏指挥的汉军,还有两个前途无量的吕家小辈。吕家既然对此事如此重视,唐季臣怎么会不出现?他此时会在哪里?

…………………………………………………………………………………位于步广里的宅院内已经浸满鲜血。那些黑衣铁面的死士一言不发,在院中四处搜杀。两名留下的宋国禁军此时已经身首异处,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

延香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血腥的景像,她拉着浑身颤抖的毛延寿绕到柴房。毛延寿哆嗦着就要往麦秸堆里钻。延香死死拉住他,拚命摇头。

这些死士杀人之后肯定会放火焚尸灭迹,躲在柴房只有死路一条。她踢开墙角的乱柴,露出下面一个狗洞,然后在毛延寿耳边颤声道:“逃出去找主人,一定要给我报仇……”毛延寿胡乱点着头,趴到地上就要往狗洞里钻。忽然间,他停下来,扭头问道:“你为何不逃?”延香咬了咬嘴唇,“我试过。钻不过去。”毛延寿看看她胸丰臀圆的完美身材,再看看自己瘦巴巴的身体,总算明白过来。但即使明白了,也不好说什么,毛延寿只好道:“我去找敖管家,你一定要等着。”“快去!”延香推着他的脚,把他送了出去,然后无力地靠在墙上。

富安靠在门板上,唇角的鼠须不住抽动。在他身后的厢房里,高智商鼾声震天,外面杀的人头滚滚,他还没醒。

终于最后两名禁军士卒也被围住,程公子还没回来。富安心一横,抬手敲了敲门,弓着腰小心道:“衙内,该起床了。”高智商狠狠打了两声鼾,然后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嘟囔道:“富安,你个狗奴才,敢打扰少爷睡觉……”“衙内,真的得起来了。”富安苦口婆心地劝道:“外面来人了。”“谁来也不行……打断他的腿!”富安听着他清醒了一点,赶紧推门进来,“衙内,咱们换个地方睡吧。”“大半夜吵什么——”高智商这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外面怎么了?”富安脸色发青地说道:“有贼。”“好!看少爷我杀贼!”高智商兴冲冲摘下墙上的佩刀,一把拉开房门,准备去凑个热闹,但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就变了。

外面血肉横飞,一群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魔鬼一样在夜色下肆意杀戮,那场面就像一个可怖的噩梦。

高智商咽了口吐沫,喉咙发干地说道:“师傅……呢?”“程爷出去办事了。”富安道:“衙内,从后窗走。”高智商省悟过来,一头扎进房内,“富安,你顶着!”“衙内,你小心啊!”高智商一脚踢开后窗,就看到一柄快刀迎面劈来。高智商赶紧把窗户重新踢上,富安抢上来,用板凳死死顶住木窗。

高智商抱着刀呆呆立在当场,接着浑身都开始发抖,他打过架,误杀过人,但这样真正玩命的血腥场景,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高智商脑子都像被冻住一样,脸色煞白,手脚一片冰凉。

长刀接连劈在窗上,斩断的窗棂四下纷飞,富安手里的板凳也挨了几刀,几乎被砍断。刀锋再次砍来,劈掉一截凳腿,接着富安惨叫一声,却是被刀锋划破了手掌。

高智商像是被惊醒一样,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他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抢上前去,双手握住刀柄,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狠狠一捅。

外面一声闷哼,鲜血喷溅在木窗上、板凳上、富安的手上和他的脸上。

“滚开!”高智商把富安踢到一边,然后钻了出去,抡起佩刀,对着那名没死的汉子一通乱砍。

那名汉子被伤到要害,扭动几下便没了声息,接着黑影一闪,一名死士从屋顶跳下来,举刀向高智商劈来。高智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的抡刀对砍,但到底是修为差距太大,只几下就震得手腕发麻。

一看自家衙内吃亏,富安拎着半截板凳钻过来助阵。那人见他脚步虚浮,也不以为意,只随便一肘,就把他打飞出去,还撞掉了他两颗门牙。

高智商发疯似的冲上来乱砍乱劈,嘴里连串骂着脏话。黑衣人横刀封挡,然后顺势一拧,高智商佩刀脱手,整个人都摔到一边。黑衣人没有进逼,而是回身往富安颈中砍去。

富安举起板凳,试图遮挡,结果刀锋一闪,将他的半截板凳又砍成两半,刀势毫不停顿地劈向他的喉咙。

富安嘴巴上全是鲜血,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再没有力气躲避。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扑来,挡住黑衣人的刀锋。

鲜血飞溅中,高智商抱住大腿,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

黑衣人狞笑一声,重新举起刀。富安疯了一样爬起来,一边拖着自家衙内吃力地往墙边挪,一边用漏风的嘴巴对黑衣人道:“大爷!大爷!我给你钱!要多少都给你!”高智商一边惨叫一边骂道:“富安你个狗才!干你娘!快滚啊!”富安拚命许诺钱财,但那死士始终默不作声,显然不准备和他商量。眼看自己主仆已经走投无路,富安大叫道:“先杀我!我得死前头,给衙内开路。”黑衣人脚步略微一顿,接着长刀对准他的脑门疾劈而下。

忽然身后风声一紧,一只长着鬃毛的兽爪伸来,紧紧扼住黑衣人的喉咙。老兽人浑身都沾满血污,仿佛一头掉光毛的苍狼,他一把将那名黑衣人拖过来,然后像一条熟羊腿一样,拧断了他的脖颈。

哈米蚩把尸体一抛,“走!”“哎!”富安趴在地上,把高智商背到背上,用受伤的手扶着墙爬起来,挣扎着往黑暗中跑去。

黑衣人纷纷追出,哈米蚩独目中闪着幽光,他披着一件空荡荡的羊皮袍,已经衰老的身体似乎只剩下骨架。

一名黑衣人挥舞着流星锤,往哈米蚩胸口击去。老兽人抓住钢链一扯,将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然后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掀,露出脖颈,接着张开獠牙,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余下的黑衣人为之气夺,望着同伴抽搐的手脚和那名野兽般噬血的老人,都不禁心底发寒。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退下!”…………………………………………………………………………………离宅院不远的一条暗巷中,临安昔日的花花太岁和他的狗腿子,正相依为命地挣扎求生。

富安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少爷的。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高智商跌跌撞撞往前走,一边喘息道:“衙内……亏得你瘦了些……要不然可要了小人的狗命了……”高智商趴在富安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富安……你个狗才,害少爷我挨了一刀……你个废物……我……我要扒了你的皮……”富安喘着气道:“小的自己扒,自己扒……衙内,你忍忍……忍忍啊。”高智商脸色苍白,喃喃道:“找师傅……”“对,我们去找你师傅。”“爹爹……”“是,还有老爷。”富安抹了把脸上的血,小心道:“老爷一道令,就把这些反贼全杀光了……”“狗才……别啰嗦……我睡一会儿……好冷……”“衙内,你别睡……千万别睡啊!”富安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在巷中回荡着,“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第二十六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吕家死士袭杀程宗扬居处,老兽人重伤之际引发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一阵骚动。随后城内四处谣传在地震后出现的黑白鹅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让程宗扬迎赵合德入宫,以合谶象!

云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财物,遭到黑魔海与龙宸联手夹击,损失惨重,更影响程宗扬与云家在汉国朝廷的布局。当程宗扬与云丹琉赶至现场援手时,却陷入更致命的计谋中!

第一章林中隐约带来一阵重物撞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林中出来。程宗扬微微皱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点微弱的星光就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从枝条间奋力跃出,纵身蹿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边,然后低下头,伸出厚厚的舌头去舔他的脸颊,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扬好不容易下决心才放过未成年版的吕奉先,这会儿望着那匹神骏的战马,不由一阵心动,但最后只是遗憾的耸耸肩。毕竟是传说中的赤兔马,太过神骏,自己还真没把握能把它从主人身边拽走。

程宗扬把赤兔马和吕奉先放到脑后,不再多想,然后开口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唐季臣一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四支汉军精锐,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我要回去一趟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别急!”朱老头一脸慎重地拦住他。

“敌军势大,当心埋伏——来来来,待大爷给你找条明路!”朱老头弯腰脱下一只稀烂的破鞋,合在手中摇了几下,然后往地上一丢,指着鞋尖的方向笃定地说道:“顺着鞋走指定没错!”都这时候了,死老头还耍宝,程宗扬不由火冒三丈,刚想一脚把他那破鞋踹飞,却见朱老头忽然弯下腰,撅着屁股抓了几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烂得快没边的破鞋里面,然后举过头顶,往脑袋上一放,接着拣了根枯枝,一手握着,直挺挺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开裤带,对着自己脏兮兮的光脚“哗哗”地尿开了。

夜风入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朱老头一连串古怪的动作,让程宗扬的怒火瞬间化有乌有,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像毒蛇一样从背后蜿蜒爬起,被夜风一吹,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老东西,你真疯了?”“嘘……”朱老头顶着破鞋,面色凝重地嘘了一声。……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镇已经被大火包围,襄邑侯吕冀坐在马车上,望着飞舞的烈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样。今晚的行动并不需要吕冀出面,他只是一时兴起,抱着围猎的心思想把那个来自晴州的杀手当作猎物亲手杀死,没想到自己动用了四支汉军精锐加上自己门下的死士,却还是让那名杀手逃之夭夭。

最后一支追踪的军士也无功而返,吕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滚落下来,酒水淋淋漓漓洒在席上。

“叔叔息怒。”吕巨君从容道:“姓暴的主犯虽然逃逸,却留下两具尸体。侄儿请来的明符师已经施展搜魂秘术,最多一个时辰便能找出他们的来历。”“什么搜魂的秘术!”吕冀斥道:“旁人都说你贤能好学,偏生相信这些巫蛊之事!”吕冀正在气头上,吕巨君也不争辩,只温言道:“叔叔教训的是。”吕冀道:“正因为你是我嫡亲侄儿,我才教训你,巫蛊是术不是道,唯可用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吗?”“是。”吕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礼。

“奉先呢?”“奉先追着匪寇入山,还没有回来。眼下胡夫人已经去寻了。”听到胡夫人,吕冀容色稍霁,对吕巨君道:“我叫你们兄弟过来,就是让你们学学怎么办事,免得成了不争气的纨裤子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些世家子弟连杀鸡都不敢,那种废物要来何用!”“是。多谢叔叔教诲。”监奴秦宫提醒道:“侯爷,该回去了。今晚是卧虎当值。”吕冀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经是司隶校尉,但还兼着洛都令,而且仍和他担任城门令时一样亲自值夜,只不过巡视的范围由城门延伸到整个洛都城。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权贵门人颇为不少,一个个都按律或杖或笞,没有一个轻纵的,一时间城中的权贵都收敛了许多。

“江充!”一名身着绣衣的使者走上前来,拱手道:“君侯。”“阿姊把事情交给你,好生去办。”身为绣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闻言微微躬身,应承下来。

马车辘辘而去,江充转过身,对后面几名胡巫道:“劳烦诸位。”一名辫发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闪,将羊羔从喉头到腹下齐齐剖开,然后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温热的内脏,就着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察看。片刻后,他摘下羊羔的肝脏,小心剖开,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肝脏上的血管纹路,喉中“格格”作响,发出一串梦呓般难以分辨的声音。周围几名胡巫认真听着,直到胡琴老人吟诵完,才把剖开的肝脏投入火中。

焦臭的烟雾从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呕,周围的军士都不禁背过身掩住鼻子。

只有吕巨君和江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脏化为灰烬,吕巨君道:“敢问大巫,那人眼下在何处?”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江充对吕巨君解释道:“那人居无定处,连日出没于市井街巷之间,之前七次占卜参差相异,这北邙却是第二次。”吕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江充道:“这要问大巫了。”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语吟诵着,辫发的胡巫一句一句说道:“感谢青穹赐我以慧目……让我的双眼穿透迷雾,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头上覆盖着泥土,脚下浸着流水,身体困在杨树的枝条间……”吕巨君与江充面面相觑,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吗?”“不会。”吕巨君道:“那老贼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么障眼的法术。”……朱老头扔掉树枝,提起裤子,把裤腰带胡乱系好,然后磕掉鞋里的泥土,套在脚上,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程子。走了!”程宗扬惊魂未定,“干!你个老疯子!搞的什么鬼?”“有人想闻大爷的屁味儿,大爷泼他一脸洗脚水。”“你那是洗脚水吗?那是尿吧!”“都一样。”朱老头道:“要不是大爷这些天把他们领得团团转,你还想这么轻松,想干啥就干啥?”程宗扬压根不信,“你就吹吧。”镇上火势越来越大,连两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见火光。接着一行火把往山上行去,人数不下百余,带的不是刀剑,而是铁铲与鹤嘴锄。

“不对啊,他们这是干嘛呢?”看着火把行进的方向,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好像是要去……“老头,你不过去看看?”“瞧啥啊。”朱老头一点都不当回事,乐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爷的祖坟吗?”“……你还真看得开啊。”“大爷早就刨过了,里面啥都没有。”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要想刨,大爷的祖坟多的是,有本事全给刨了。”难怪老头看这么开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坟,刨不刨都那么回事。他们要再往上刨——那就该刨天子的祖坟了。老头那些祖坟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座算一座,全是帝陵,别说刨了,进去打个兔子,动根草木都是灭族的大罪。吕氏真要发疯,倒是遂了老头的心意,灭门可期。……唐季臣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地盯着车外。那些死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办完事。来前他已经让人查过,这间宅子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新任的大行令,六百石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在权贵云集的洛都车载斗量,而且他也让人事先打探清楚,这位大行令虽然是洛都人氏,但刚买下这处宅子不久,显然是幸进之徒,如今还未成亲,家中只有十几个仆人,一个婢女。

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区区十几名仆人,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拿下,反而是他带来的死士颇有折损,已经死伤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对上的是宋国太尉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只觉得襄邑侯门下死士偌大的名头,竟然这么不济事。

为了避免惊动旁人,那些死士的尸体和伤者都暂时留在宅内。等办完事,将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动手的痕迹,再放火烧宅。时间拖这么久,让唐季臣越来越担心。一旦有巡夜的董卧虎过来,那就麻烦了……唐季臣对面是一个青衣男子,他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施展法术。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额头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惊,“宫天师?”那位姓宫的道人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有人闯进来了。”“谁?”“似是一女子。”宫道人重新闭上眼睛,“快着些。此地怨气太重,我的禁音术支撑不了太久。”唐季臣心一横,掀开车帘,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车前的汉子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只铁制的面具戴上,跃下马车。

宅院后的背巷内,一名老兽人拄着木杖,与一群黑衣人对峙。在他面前站着一名少女,虽然她努力摆出勇敢的姿态,发抖的手指却暴露出她内心的惊惧。

“还……还不退下!”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她,然后偏了偏头。旁边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举起长刀,刚准备动手,却被人拉住。

后面有人认出那名少女,失声道:“她是襄城……”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认出这名主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等那人说完,他便闪身上前,一把扼住红玉的脖颈,手指微一用力,将她扼晕过去。剩下的黑衣人知机的不再作声,闭紧嘴巴向前冲去,还有人跃上墙头,想绕开老兽人,前去追杀那对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苍老的身形略显佝偻,独眼微微眯起,颌下稀疏的毛发在风中瑟瑟抖动。他握紧木杖,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嗥。

刺耳的啸声只传出十几步,就被空气中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挡,变得无声无息。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丝狞笑,接着便看到老兽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胀起来,与此同时,一根根苍黑色的尖毛从他干瘦的皮肤上钻出,仿佛泼染的墨汁一般,顷刻间就覆满手背。

化身为苍狼的老兽人狼爪一挥,将那名黑衣人胸口撕开,鲜血漫天飞舞,那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动的心脏。接着老兽人蹿上墙头,将另一名黑衣人一举扑杀。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眼看着那名老兽人变身苍狼,接连扑杀两人,也不禁心惊。

剩下的死士两两联手,将老兽人堵在巷中,再顾不得去追杀他人。哈迷蚩在人群间左右冲杀,杀气越来越浓。但他毕竟已经年迈,只厮杀了一盏茶时间,皮毛上的光泽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动作也变得迟滞。

忽然,一条铁链贴着地面飞来,缠住老兽人的脚爪。哈迷蚩咆哮声中,将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断了他的喉管。但那条铁链缠在他脚爪上,一时间难以解开。

老兽人拖着铁链继续厮杀,另一名黑衣人挥刀劈来,哈迷蚩身体一扭,劈开刀锋,接着一头顶在那人胸口,将他撞到墙上。那院墙是用夯土垒成,外面只包了一层砖,被老兽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发出一连串骨折的脆响,背后青砖尽碎,结实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汉子鬼魅般出现在哈迷蚩身后,他握起拳头,拳底蓦然卷起一股狂飙,夹杂着空气被拳风压缩的细微爆响,宛如一道奔雷,往老兽人腰上打去,重重轰上土墙。

接连两次重击,墙壁再支持不住,轰然一声,撞出一个大洞。前边那名黑衣人上身被撞得稀烂,胸骨尽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老兽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到地不起,他蜷着身,苍黑色的狼毛一点一点没入皮肤,枯瘦的胸口满是血迹,只不过这次是他重伤吐出的鲜血。

那名戴着铁面具的大汉破墙而入,挥拳往哈迷蚩杀来。他双拳幻化出无数影子,铁拳雨点般落下,鲜血飞溅中,老兽人皮毛绽开,露出惨白的腿骨、头骨、肋骨……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戴着铁面具的大汉一脚踩住老兽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颈,拳头高高举起,往他头上轰去。眼看哈迷蚩就要被他一拳轰碎头颅,老兽人忽然张开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头。

老兽人锋利的狼牙在铁拳下尽数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鲜血,仅剩的一只独眼仿佛要挤出眼眶。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老兽人手中木杖长枪般刺出,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汉的胸膛,接着手腕一翻,那名大汉庞大的身体仿佛一片落叶般被提了起来,然后回手将木杖刺入大地。

剩余的黑衣人或是翻墙,或是钻洞,纷纷往院中杀来。还没有站稳,大地忽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一阵剧震,整座宅院连同周围几处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样往地下陷去。院墙从四面倒下,房屋轰然倒塌,瓦砾夹着砖石落下,腾起无数烟尘。

唐季臣对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往后倒去。接着,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禁音术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荡着远远传开。

不远处,富安弓着腰,胸口喘得像风箱一样。从没干过重活的他,只觉背上的衙内像座山一样,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拽着衙内的双手,吃力地拖着步子,面前的暗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头栽到地上,鲜血顿时糊了满脸。他顾不得去抹拭,甚至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地面还在剧烈震动,就赶紧爬起来扶住高智商,嘶哑着喉咙道:“衙内,衙内,你醒醒啊……”高智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才从鼻间透出一缕微弱的气息,“哈大叔……”毛延寿从狗洞钻出来,就慌不择路地奔跑着,此时已经跑出了两条街。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本能地想离那些杀手越远越好。

毛延寿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队人马,他赶紧掉头,却已经被人看到。只听到身后一片嘈杂,纷纷喝道:“站住!”“哪里来的蝥贼?逮住他!”“还敢跑!”毛延寿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接着膝后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弯,滚地葫芦一样滚到路边。

两名大汉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头发,拽起脑袋。

几盏灯笼举了过来,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犯宵禁?”毛延寿又惊又怕,一副失惊落魄的表情,脸色时青时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开口,地面忽然一阵震动,接着传来房屋倒塌沉闷响声。

大地震动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样摇摇欲坠。延香靠在墙边,望着头顶的横梁断裂开来,带着屋瓦擞擞落下,心头一片绝望。

外面整堵的院墙向内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样升起,一直高过屋顶。延香忽然意识到,不是周围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士纷纷跃起,试图攀上地面,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黏住一样,只挣扎片刻就滑落下来,被倒塌的砖石和土墙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来,延香领后忽然一紧,被人抓住衣领,接着轻飘飘飞了起来。

惊理轻笑道:“天可怜见的,都被吓傻了。”延香心头一松,这时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剧颤起来。……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从睡梦中震醒,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叫嚷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程宗扬赶到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脸色铁青。此时地震已经平息,自己刚买来的住宅像被巨人踩过一样,足足陷入地面数丈,所有的房屋都被夷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时间已经带人赶到现场,将受到波及的几处宅邸团团围住。

差役络绎进出,从废墟中搬出一具具尸体,送上地面。

从宅中运出的尸体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几名曾经与自己喝过酒的宋国禁军汉子,一些穿着黑衣的陌生人,甚至还有的戴着铁制的面具。

死者中没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没有延香和毛延寿。但程宗扬并没有放下心来,如果他们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废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杀案发生在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无论怎么掩饰,自己也脱不了关系。一旦身份暴露,自己的汉国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罂奴的身影。

虽然是深夜,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纷纷赶来,甚至还有附近两家书院的学子,也闻声而至,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京师地震,所兆非吉。”“那还用说?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脚下,实是百年未有的天变……”“何止百年?”有人笃定地说道:“小生读书多年,从未见过此等异事。”周围停着不少车马,罂粟女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那辆马车没有标记,但程宗扬一眼就看到罂粟女身边的红玉。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悄然走到一边,“怎么回事?她怎么来了?”罂粟女道:“奴婢夜间回来,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围埋伏。事情紧急,奴婢一时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让孙寿出面。没想到那些死士里藏的有高手,还没来得阻止,哈爷就受了重伤。”“重伤?有多重?”“性命暂时无妨。但……只怕往后不利于行了。”哈迷蚩本来是养老的,没想到会落了残疾。听她的口气,以后想坐起来恐怕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延香运气好,被惊理救了出来。衙内、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都……”程宗扬心下一沉,死了这么多人,又被眼里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见,这件事想掩盖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忧心。”罂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员想要插手,总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个想法……”听了罂粟女的主意,程宗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让她出面,只怕会引起旁人的疑心。”罂粟女轻笑道:“那也该是寿奴小贱人头痛的事。”……董宣逐一检验着尸体,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几乎所有的尸体都带有致命的刀伤,显然是经过一场殊死的厮杀。只看现场遗留的铁面具,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毕竟襄邑侯已经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杀自己的政敌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员?”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确实是一位官员:新任的鸿胪寺大行令——天子钦封的常侍郎。”先是建威将军韩定国遇刺,接着是大行令遇刺,两个人又都是由天子亲自提拔,元凶是谁,不问可知。只不过这场地震实在太过蹊跷。董宣少年时曾经出塞游历,听说过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师,能够施展出可怕的法术,呼吸间能使得天崩地裂。进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们正在为谁办事。

“二十年垂帘,犹嫌不足……”董宣抬起头,脸上的凝重已经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片刚毅。

董宣浓眉紧锁的时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前来灭门,原本是为了免除后患,替主人分忧,谁知一场莫名其妙的地震,不仅把他带来的死士全部陷入其中,还引来了赫赫有名的强项令,卧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来不及移走尸体,就被董宣带着人围住现场。第一具尸体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里就凉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过那些尸体的身份能瞒过董宣。一旦强项令拗脾气发作,带着尸体上门问罪,无论襄邑侯还是自己的主人都脱不了干系。由此牵连到吕氏乃至太后种种秘辛,以及由此而来的后果……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吕氏的权势压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着脖子死不低头,两位侯爷的份量还真没那么大,甚至太后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让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侧的短剑,如果自尽能解决问题,他宁愿一死了之。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唐季臣,你在这里做什么?”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么会来了?接着屈膝跪倒,“奴才见过襄城君。”襄邑侯惧内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细细说了经过。

孙寿靠在车窗边,一手挽着车帘,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轻蔑,“蠢材!些许小事有什么好为难的?且请宅主人来。”唐季臣愕然道:“这……”话刚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后面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旁边一个侍女应了一声,然后走到襄城君车舆之后,从紧邻的车上请下一个人来。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缓步过来,看着唐季臣冷冷道:“荒唐!”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让公子受惊了。”唐季臣瞠目结舌,“这……”襄城君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恭敬地对那个年轻男子道:“今日之事还请公子帮忙,遮掩一二。”程宗扬冷哼一声,对唐季臣道:“跟我来吧。”程宗扬亮出身份,迳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为鸿胪寺大行令,正是此宅的主人。”不等董宣开口询问,程宗扬便道:“今晚敝人与几位朋友夜宴,并无冲撞宵禁等事。这位是颖阳侯的管家,可以作证。”唐季臣连忙道:“正是。”董宣冷冷道:“是夜宴还是行凶?”“绝无行凶之事。”程宗扬眼都不眨地说道:“只不过座中都是慷慨悲壮的豪杰之士,酒至酣处,众人拔剑自娱,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横死。”“当真吗?”“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车驾,然后一挥手,“拿下!”几名差役上来,按住程宗扬和唐季臣,给两人戴上手枷。

“打入狱中。”董宣道:“待我亲自来审!”程宗扬坦然自若地说道:“辛苦大令了。走吧。”第二章秋风乍起,满庭落叶沙沙轻响着,涌上台阶。

一名老者坐在轩窗前,左手持觞,右臂凭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后倚着锦靠。

在他面前,放着一幅卷轴。那卷轴竖置在一张紫檀木架上,象牙制成的轴身份别卡在木架两端,中间露出两尺长一段写满字迹的素帛。右侧的象牙轴上悬挂着一面小小的象牙书签。

一片落叶飞进轩窗,落在席侧。老者视若无睹,他饮了口酒,然后伸手慢慢转动象牙轴,轴下的书签摇晃着露出几个朱红色的字迹:论贵粟疏。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老者低声念诵着,然后摇了摇头,又饮口酒,长长叹息了一声。

旁边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录,闻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子孟兄何事兴叹?”霍子孟道:“贵五谷而贱金玉,常人尚且难为,何况天子?”“天子岂是常人?”霍子孟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些书卷都是现成的,用得着你来抄吗?”老儒道:“书非抄不能读也——何况这些书卷我的书院也没有,正好抄录一份。”“抄什么啊?酒都凉了!”霍子孟敲着桌子道:“赶紧给我热点酒,弄盆肉来!”老儒不乐意地说道:“你干嘛不去?”霍子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病人!”老儒无奈地放下笔,出去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拿了酒肉进来。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边生龙活虎地切着肉,一边说道:“听说了吗?”“什么事?”“京中地震。死了十几个人。”“什么时候?”“昨晚。”“书院怎么样?”“就记得你的破书院。”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后道:“我让人去看了,好着呢。除了步广里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他都没事。”“只震塌了几座宅院?死了十几个人?”“还有奇闻,说地震之后,有两只鹅从地下飞了出来,一只黑,一只白。黑鹅冲天而去,白鹅不能飞,只在池中鸣叫不已。”“哪儿来的池?”“中间有座宅院整个震没了,半夜时候水涌上来,变成一座池塘。”老儒面露慎重,缓缓道:“此兆大为不祥,乃杀戮之征。”“算你蒙对了。”霍子孟切了块肉,边吃边道:“死的那十几个人,全都是被杀死的。”老儒抬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里面有六个是他的家仆。剩下七八个你更想不到——是吕氏小儿豢养的死士。”“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诏的那个?”霍子孟点了点头。

老儒道:“一个大行令无关紧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杀那人,若非他另有所图,就是因为他事。”“这你可错了。”霍子孟举樽一饮而尽,“会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姓程的大行令当晚请了颖阳侯府的大执事和襄邑侯府的几位壮士赴宴,席间突遇地震,宾客多有死伤。两处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事出意外,与凶案无关。”“审案的是谁?”“董宣。”“怎么可能?”“董宣将程大行、唐执事执入狱中,连夜审讯。还没到天亮,就先后有襄邑侯、襄城君、颖阳侯派人询问,接着永安宫来人,问及此事。最后徐常侍带了天子的手诏,让董宣放人。董宣虽是强项令,可此事一无苦主二无凶嫌,在场的双方众口一辞,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处涌出水来,连物证也淹得一干二净。他关着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吕氏亲信,还能扛着太后和天子的圣命,动刑逼供不成?”老儒沉吟多时,“吕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当无疑问,但无论吕家兄弟还是天子,显然都不欲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么名字?”霍子孟从席边翻出一支竹简,看了一眼,然后道:“程宗扬。”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写着,沉吟道:“这个名字……”忽然他抬起头,“张敞如今在函谷关?”听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悦地狠狠切了块肉,“也许吧。怎么了?”“年初他出使汉国,回来时曾提到,在宋国的酒宴上,有位惨绿少年,似乎就是这个名字。”霍子孟不以为意地说道:“张敞材轻不堪重用,他的话不听也罢。况且世间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真是同名,两人一在宋一在汉,岂能会是一人?”老儒知道霍子孟与张敞素有嫌隙,张敞出使汉国回来,霍子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张敞使宋时应对失措,有失国体,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当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让张敞回来一趟,见见此人。”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举。随便吧。”……孙寿松了口气,“多谢姨娘。”胡夫人低声斥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他泄漏了身份,看你怎么收场。”孙寿抱着胡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苏姨情同姊妹,哪里有寿儿的今天?”胡夫人道:“他真是狐族?”孙寿信誓旦旦地说道:“绝无虚假!”至于天狐血脉,孙寿则小心地隐瞒下来。苏姨去后,胡夫人虽然与自己至为亲近,终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视着她,忽然道:“你身上的禁制是怎么回事?”“啊?”胡夫人皱了皱眉,“说不得吗?”“我……我……”孙寿期期艾艾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胡夫人挥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丝细微的真气瞬息游遍孙寿全身。

片刻后,胡夫人松开衣袖,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狐血脉吗?”孙寿这一下真是吃惊了,“姨娘怎么知道?”“你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我?”胡夫人道:“偏你们狐族最小心,便是本族也是留下禁制。他身边有一个龙宸的人吧?”孙寿失声道:“姨娘怎么知道?”“龙宸把标记都放到你家大门上了,你竟然还不知晓?”孙寿花容失色,紧紧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看把你吓的。”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滴,“龙宸放的是召唤本门的暗记,不是冲着你来的。”孙寿定了定神,“他身边有一个奴婢,原本是龙宸的人。眼下已经被他解开禁制,留在身边伺候。”胡夫人道:“让他小心些。那个老贼只怕盯住了他。”孙寿又吓了一跳,“那个老贼也来了?怎么会盯上他的?”“唐季臣让胡巫占卜,发现老贼有两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现,误以为他与那老贼有勾结,才有今日之事。”胡夫人顿了一下,“唐季臣虽然忠心,但知道了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我已经让他自裁了。”“啊?让他自裁了?万一太后知道了……”胡夫人淡淡道:“无妨。”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说无妨,孙寿虽然担心,也不再多说什么。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龙宸和那个老贼,竟然还搭上了徐璜的线——大姊此举,不知有什么图谋?”程宗扬在筹谋什么,孙寿也不知其详,更不敢开口询问,只笑道:“过不了多久,苏姨就该回来了。”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幽幽道:“我与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见面了……”……天色微亮,马车刚驰出洛都大狱,程宗扬便听到一个坏到极点的消息。他眼角狠狠跳了几下,“你没看错?”惊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个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鸦使者。只不知他在宅中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涌水才飞走。”程宗扬只觉得头大如斗,哈大爷这一震,居然震出来一个黑魔海的卧底。那人不知在地下潜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涌上来才飞走。当时天还未亮,围观的闲人还不少,众口一辞,都说是地下飞出一只黑鹅。后来不知谁家的墙倒了,跑来一只白鹅把池塘当家,结果市井间以讹传讹,都说是地下震出两只鹅,黑鹅飞天,白鹅在地,各种牵强附会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

相比于那些谣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着黑魔海的黑鸦使者,这件事让程宗扬震惊之余更是后怕无比。有这么个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划只怕都已经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的在山中出现?偏偏她们一直隐忍不发,让自己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程宗扬忍下这口气,问道:“衙内的下落找到了吗?”“只找到一行血迹,到巷口就消失了。”程宗扬想了半天也没辙,最后苦笑道:“请卢五哥帮忙吧。”“卢五爷已经去了。”惊理停了一会儿,“徐常侍留下话,主人一旦出来,就请过去见他。”洛都的大狱可不好待,程宗扬虽然没有受刑,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了把脸,然后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爷。”哈迷蚩浑身缠满绷带,在充满药香的房间里沉沉睡去。宅院被毁,众人无处容身,只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处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战,反而是哈迷蚩受伤最重,浑身上下多处骨折,重伤十余处,最严重的是腰椎在偷袭中被打折,很可能难以恢复。这样的伤势换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数次,也幸亏他是兽蛮人,才能撑得住。

惊理低声道:“哈老爷子原本有机会突围的,为了让高衙内主仆逃走,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扬没有惊动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惊理有些为难地说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爷是兽蛮人,都不肯医治。”程宗扬斥道:“花钱你都不会吗?”“是。”程宗扬呼了口气,“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奴婢知道。只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医治兽蛮人也未必拿手。”程宗扬沉默多时,最后道:“真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让他到太泉古阵找赤阳圣果去。”从租屋出来,程宗扬驱车赶往西邸。

刚到门前,徐璜尖细的声音便从阁中传来,“进来!进来!”程宗扬调整好心情,然后推门而入,施礼道:“在下见过徐常侍。”徐璜低声道:“是吕氏的人?”“果然瞒不过公公。”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过来一说,咱家就知道是吕家的人!韩将军刚死,他们可又对着你下手。天子昨天恼得连玉瓶都摔了。”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在下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襄邑侯啊,侯爷为何要取在下的性命呢?”“你啊……”徐璜用手指点着他道:“又揣着明白装糊涂!”程宗扬正容道:“我一个大行令,实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颖阳侯的大执事回去就自杀了。便是有什么误会,谁能说得清?”徐璜满腹牢骚地说道:“总不能当面去问吕家那两位侯爷吧?”程宗扬道:“若不是公公让人送了个‘和’字进来,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位管家分说清楚。”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一时之气。”得知程宗扬和唐季臣一同被执入狱,徐璜让人过来探视,又吩咐那人在掌心写了‘和’字,示意给他看。程宗扬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忍下这口气,与唐季臣把臂言欢,徐璜倒有些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好生安抚了一番。

程宗扬却有另一番感受,自从孙寿向胡夫人说明自己“狐族”的真实身份,来自吕氏的压力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无论是吕冀还是吕不疑,都对自己避而不谈。这种立杆见影的效果,让程宗扬忍不住有种错觉,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像才是真正的太后。

此时程宗扬一番旁敲侧击,可以确定吕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连徐璜都没能打听出来丝毫消息。

程宗扬笑道:“幸好公公拿来了天子的手诏,要不然我这会儿还在狱里待着呢。”“是你运气好。圣上昨夜在长秋宫睡得极晚,本来刚刚就寝,皇后娘娘听说是老奴求见,特意唤醒天子。”徐璜口气中颇有几分得意,毕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扬却心头微动,想起了深宫里的赵飞燕,不知道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还是自己面子?

徐璜话锋一转,“那些官职的事……”程宗扬道:“在下已经让人尽快筹钱了。”徐璜犹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程宗扬一怔,原本说的八天时间,将款项筹集完毕。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只有四天时间了。

程宗扬小心道:“下次朝会可是有变?”徐璜点了点头,说出原委。吕冀的大司马终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经加封,但天子还是留了一笔,诏书中没有加上“领尚书事”无法控制尚书台,大司马一职就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荣衔。

天子原本准备再拖延几日,但吕氏藉着韩定国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仅以私下宴饮的借口贬斥了陈升,还暗指天子揽权,以至于群臣无首,朝廷乱象丛生。

眼看朝议汹汹,天子只好退让,最多下次朝会,就要将尚书台拱手相让。朝会在初二,也就是说,徐璜必须在初二之前,把所有卖出去的官职安排停当。

程宗扬迟疑道:“时间……只怕太紧。”四天时间筹集八万金铢,云氏固然有这样的实力,但把钱款运到洛都,又另外一回事了。按照云苍峰的计算,在洛都最多只能筹集三万金铢,另外五万金铢都要从舞都运来。眼下已经是二十九日,除非云家的护卫此时已经将金铢从舞都出库,快马加鞭运往洛都才赶得上。

“越快越好。”徐璜道:“万万不可耽误了。”程宗扬道:“徐公公,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徐璜也知道刚才的是求是强人所难,大度地说道:“尽管开口。”“八万金铢确实不是小数,我那几位朋友虽然有钱,筹款总是要些时日,但不知天子为何这般急切?”徐璜叹道:“还不是因为要借尚书台办几件事,实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必瞒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隶校尉是谁?”“董卧虎啊。”“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这倒没听说。”徐璜点了点头,“眼下是没有的,但以前司隶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属下有隶徒捕盗求贼……”程宗扬心头一动,这不是警察吗?

徐璜道:“那些隶徒主管盗贼,与唐国的刑部来往极多。太后垂帘之后,便撤销了司隶校尉掌管的隶徒,改由执金吾守卫京城。这些年,京中日渐不宁,天子有意重设隶徒,仍由司隶校尉掌管。”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一直想削夺吕氏的兵权,谁知刚一出手,就遭到强硬反击,不仅韩定国殒命,连陈升也被革职,射声校尉换成了吕巨君。这些隶徒虽然挂着司隶校尉的名号,其实是一支不属于汉国军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的兵力。对于刘骜来说,在吕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就显得格外重要。

吕氏死死把兵权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径,彻底绕开军方,赶在吕冀执掌尚书台之前,把钱交给董宣这个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着妙棋。吕冀掌管尚书台之后,天子再想投钱,吕冀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钱款挪作他用。汉国这么大,就算年年风调雨顺,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类的事。到时吕冀一句:生民多艰,圣上养民乎?养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没话说。

程宗扬粗略地算了一下,八万金铢足够把五千隶徒从头到脚武装下来,还能保证一年以上的用度,这笔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达洛都,拨付给董宣,几乎关系到汉国的整个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扬咬了咬牙,“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运到。”话虽这样说,讨价还价也是必须的,“五千隶徒是不是太多了点?如果两千隶徒的话,三万金铢现在就能办妥。”徐璜尴尬地咳了一声,“就是两千隶徒。一共一万五千金铢。其余的钱,是天子用来建夜游馆的款项——这个更是等不得。”程宗扬怔了半晌。天子绕开军方,重新组建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可谓英明之举。可他在隶徒上投入了一万五千金铢,却在馆阁上花费了四倍的钱……程宗扬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徐璜也觉得这事不能多谈,岔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说道:“听说你宅子的地下震出两只鹅?”“都是以讹传讹。那是我买的鹅,养在后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从地下震出来的。”徐璜哈哈大笑,“这鹅大难不死,必定别有滋味。”程宗扬听了前半句,还以为他要说这鹅大难不死,让他好生养着,没想到他却是惦记着这鹅的味道,真是好大一枚吃货…………永安宫内,一身白衣的吕巨君静静站在柱侧,他已经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仍然恭恭敬敬,没有丝毫不耐烦。

吕雉隔着屏风看着他,良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在义姁的服侍下缓步出来。

吕巨君施礼道:“侄儿见过姑母。”“坐吧。”吕雉道:“先儿可好?”“还好。只是昨晚吃了些亏,脸上有些红肿,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肯出门。”吕雉不禁莞尔,她这两个侄儿,吕巨君其貌不扬,吕奉先却是面如冠玉,是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她对两人的宠爱则是一般无二。

“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吕雉道:“总胜过以后不小心丢了性命。”吕巨君道:“听说昨晚京中地震?”吕雉道:“那户人家的事,你们不用管。”吕巨君笑道:“侄儿非是为此而来。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哦?”吕巨君缓缓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吕雉望着举止儒雅的吕巨君,心下不禁暗叹,自己两个弟弟一个骄横,一个迂腐,倒是这侄儿颇有心计,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许无关紧要,但十句、百句、万句……待到世间纷纷传扬,便大是不同。所谓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若世人众口一辞,都说天子是失德之君,哪怕他是天纵之才,也是一个毫无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个姓赵的女子一样,虽然贵为皇后,但名声已经彻底坏了,自己只用一句话就能废了她,世人最多也只是抱怨自己废得太晚。

“二鹅之事更非吉兆。”吕巨君道:“黑者冲天,白者坠地,乃阴阳不协,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问可知。”吕雉笑道:“这些悖逆之辞是哪里来的?”吕巨君道:“当然是书院。姑母若以为可,这些说法今天下午便会在各处书院传扬出去。”“昨日天子前来请安,说他跟少傅学经,读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宣之使言’一句,所获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让人不敢说话。”吕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多听听世人之言吧。”吕巨君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姑母。”“什么事?”“昨晚那两具尸体,侄儿请人施法,虽然得到消息只是只鳞片爪,但着实骇人听闻。”吕巨君低声道:“两名死者,都是宋国的禁军。”吕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儿子倒是好算计,居然请来外人设下圈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机逼宫——真是异想天开!”……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杀之事并没有宣扬出去,总算让焦头烂额的程宗扬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程宅也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得知消息,鸿胪寺同仁、定陶王府、云家,甚至郭解都纷纷派人过来询问安好,更有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瞧瞧一场地震怎么把步广里几座宅子震没了,还震出一口池塘,两只鹅来。

程宗扬不堪其扰,恨不得躲到山里图个清净,但场面事还要办,只好在附近客栈暂住,接待宾客。

程宗扬一边迎来送往,一边把催款之事告知云家,云苍峰派人回话,钱款已经如数凑齐,但有五万金铢要从舞都运来。眼下云大小姐闭关,云家已经另派了人手前去押运,连夜启程,一旦运到,就送往西邸。

接着敖润赶回来,报了平安。他们昨晚顺利退到上清观,事后察看,只折损了同一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国禁军,其他有几人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好在都不致命。

敖润一边说事,一边听着隔壁的哭声,直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程头儿,不会是延香……”程宗扬扶着脑袋叹道:“延香没事。是伊墨云那丫头。她一早就哭着来找高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让人去劝呢。”“衙内失踪了?”“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提心吊胆的。”“程头儿放宽心些,”敖润道:“衙内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出事。”“借你吉言吧。”程宗扬叹了口气,“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这会儿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敖润讪讪道:“程头儿,你就别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滚!”等敖润离开,程宗扬晃了晃脑袋,他有种感觉,似乎有某种危险正在接近,但想来想去,程宗扬只剩下苦笑,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处都是破绽,天知道是哪里出了漏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破绽太多,就当裸奔好了。程宗扬索性不去理会,静下心来计算损失。北邙一战,斯明信、卢景、吴三桂应对机敏,损失不大。留守宅院的手下却是死伤惨重,除了哈迷蚩、延香两人生还,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寿三人失踪,其余全部遇难。

高俅派来的十名禁军亲信,如今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刘诏。如果高智商和富安就此失踪,恐怕连刘诏也剩不下来。落到高俅手里,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头上才解恨。至于自己,也别想落什么好,纵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厢看球赌赛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边,靠着孙寿帮忙掩饰,吕氏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最大的隐忧则是那名逃走的黑鸦使者。黑魔海真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在自己家里藏了个卧底。埋伏这么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扬仔细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确定没有泄漏的,是自己与襄城君私下的关系——那些事都发生在襄城君府,除了两名侍奴和小紫,再无人知晓。除此之外,云如瑶的到来、郭解的拜访、高智商与高俅的关系,恐怕都露了底细。

程宗扬最担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里。无论是高俅与自己的私下交往,还是高智商与岳鸟人可能存在的牵连,一旦泄漏都将后患无穷。事到如今,程宗扬只能盼望那小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第三章惊理无声地从檐下掠过,身形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昨晚出事之后,她与罂奴恢复了巡夜,每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值守。主人本来准备放个替身,好自己溜去上清观,与瑶夫人相会。但入夜时徐常侍从宫里传来消息,让他明天一早去西邸,有要事相商,主人只好留在客栈。

每次换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来过,但惊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毕竟自己现在有个还挺过得去的主人,还有罂奴这样的帮手,不像从前,自己每次接到任务,都要独自上路,奔波数百里上千里去刺杀目标。如果是几人联手,更惹人厌恶。若是修为不够,会被人视为累赘。遇见修为高深的,又会任意欺压她们,每天都似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惊理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用心查看周围可能出现的疏漏。很快她在墙头发现一点异样的痕迹。已经干枯的苔藓上,留着一点擦痕,她记得自己刚才巡视时,这点痕迹并不存在。从痕迹本身判断,应该不是猫鼠,更像是脚尖轻点所留下的。如果有人进来,那么……惊理视线从墙头往下移去,随即在不远处的花坛中,看到一处印痕,印痕旁边掉着几点细微的苔藓。

惊理小心收敛气息,沿着时隐时现的痕迹往前找去。几点苔藓,一个似是而非的脚印,几粒灰尘……这些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在惊理眼中连成一串,她仿佛看到那个人如何越过墙头,轻烟一样掠入花坛,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为了躲避自己,又绕到房后,然后又绕到……惊理忽然停下脚步,她赫然发现自己绕着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起点。紧接着颈侧微微一凉,一只冰冷而锋利的尖钩扣住她的脖颈。

“不错,不错,”一个胖子笑嘻嘻道:“我当年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可真不错。”惊理一颗心直沉下去。说话的人是牛金牛,龙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经的教官。

“拂枢死了,灭宝死了,师傅我还以为你也死了,还心痛了好几天。谁知道居然会在洛都遇见。”牛金牛慢条斯理地说道:“师傅这个高兴啊,赶紧给你留了讯息。没想到啊没想到,为师连发了几道讯息,你都当作没看见。攀上高枝了啊,大行令啊,啧啧,六百石的官呢。你不会要告诉为师,你这是从良了吧?”惊理低声道:“我以前的禁制被人解除,没有接到师傅的讯息。”“谁这么好手艺,连咱们龙宸的禁制都能解除?”牛金牛笑着一手伸进惊理衣内,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后在她身体上粗暴地摸弄着,查看她经脉间的禁制,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是谁?”“师傅不妨猜猜。”“以你的身份,十方丛林的沮渠大师你是巴结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真宗那几个牛鼻子虚有其表。瑶池宗嘛,见到你非杀之而后快,想救你,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是乾贞道,还是长青宗的人?”惊理轻笑道:“师傅再猜。”“小贱人!”牛金牛胖乎乎脸上露出狰狞的煞气,一把卡住惊理的脖颈,把她举了起来。

惊理被他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颈,左手铁钩一扬,将她贴身的皮衣撕破半边,狞声道:“为师的兴趣你也晓得,不管什么样的美貌女子,被师傅掐死的时候都是屎尿齐流,那时候干起来才有味道……”就在这时,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护体真气像一层薄薄的牛油一样,被一柄锐器轻易刺穿,接着穿透外衣、内里的皮甲,连甲上密布的铜钉都没能阻住那柄利器分毫,冰凉的刀锋触体生寒,连背心的血脉都仿佛要冻结一样。

牛金牛狂吼声中,把惊理抛开,合身往前扑去。刀锋从背至臀拖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但总算避开了杀身之祸。

牛金牛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一脸冷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铃,“这玩意儿怎么使的?怎么响一声就没动静了,不会是坏了吧?”惊理笑道:“这连心铃只能响一声,要想再用,还得紫妈妈重新炼制。”“真麻烦啊。”程宗扬嘟囔一声,然后收起银铃,“这死胖子是谁?”“是奴婢在龙宸时的教官,匪号叫牛金牛的。”牛金牛气得七窍生烟,小贱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现在竟然一开口用上了“匪号”气恨之余,牛金牛对面前的年轻人也颇有几分忌惮。他手中的匕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悄无声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后尺许的位置,就不单是因为匕首的缘故了。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五级修为的强者,更是一个杀手。能靠得这么近才被自己发觉,整个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

程宗扬从身后拔出两柄长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让你尝尝本官的五虎断门刀!”程宗扬双刀如虎般劈来,牛金牛铁钩连挥,挡住他的刀锋,一边收紧背上的肌肉,收缩伤口。接着他脸色大变,背上的伤口刚一收紧便阵阵灼痛,像是被群蜂猛蛰一样。

“匕首上有毒!”“知道得晚了!”程宗扬刀势大振,将牛金牛逼得步步后退。

牛金牛已经无心恋战,但他连施秘术,都未能突破程宗扬的刀网,反而又中了两刀,肩、腿鲜血淋漓。

程宗扬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为比自己还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层出不穷,若不是自己凭借生死根断绝所有气息,近身一击得手,胜负的天平说不定早已倾斜过来。

惊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话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胀起来,幻化成一团黑影朝程宗扬头顶扑去。程宗扬双刀一前一后,左刀犹如游龙护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电般狠狠斩入黑影。

刀锋轻易就将那黑影斩成两半,却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躯只穿了一件护心甲,满身横肉几乎都溢了出来,像头肥猪一样蹿上墙头,消失不见。

程宗扬大骂一声,衔尾追去。牛金牛担心刀上有毒,不敢恋战,程宗扬却是心知肚明,自己哪儿有用毒的习惯?只不过顺手在刀刃上抹了点吃剩的酱料,那胖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上当。等他再回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程宗扬担心牛金牛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他竟然回来这么快。自己刚跃起身,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飞回来,像只风筝一样越过短墙,接着脑袋从颈上掉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半圈,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扬以为这胖子又施出什么妖术,连忙退开半步,双刀守住门户。紧接着腹内微微一动,他还没有动念,随着丹田气旋的转动,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力,将一股浓烈的死气尽数收入气海。

程宗扬这才确定牛金牛的确已经死了,可他究竟怎么死的?

夜风拂过,头顶的槐树摇晃了一下,两条身影轻烟般飘落下来。斯明信收起翼钩,身体在墙头一闪,又重新隐入黑暗。卢景向他打了个手势,“进去说。”程宗扬解开惊理受制的穴道,让她去处置尸体,自己跟着卢景进入室内。

“高智商有下落了吗?”“还在找。”程宗扬长叹一声,即使杀了一个五级巅峰修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气,心情也没好起来。

卢景道:“不过我们找到另外一人。”“谁?”“毛延寿。”说话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卢景道:“毛延寿是从狗洞逃脱,到了街口失去踪影。我们四处打听过,当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亲自带人巡夜,当时正好走到街口。”“毛延寿遇到董宣了?”“不错。”“那他怎么会失踪?”“他在洛都的大狱内。”“什么!”卢景道:“我们刚把他救出来,送到鹏翼社躲藏。”人虽然已经救了回来,可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扬道:“是不是他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昨晚董宣连夜派人审讯,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已经招了,而且还录了口供,绘了图卷。据他自己交待,这一个月来他所有经历的事情,经历的底细,全都吐露得一干二净。”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昨日董宣素服入宫,于却非殿拜见天子,当廷上书,列襄邑侯十大罪,请收襄邑侯入狱,明正典刑。”徐璜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睡,说起昨天董宣上书之事,语气又阴又冷。

程宗扬道:“太后尚在。”徐璜微微点头,“天子亲手烧了画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状。然后勒令董宣闭门思过,不奉诏不得会见宾客。”刘骜这样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他若真允了董宣的奏章,说不定董宣还未出宫门,诸吕就敢领兵封锁宫门。到时废帝别立,只是一道诏书的事。毕竟太后还政不到两个月,掌权却超过二十年,朝中重臣哪个不是太后从微末之时一手捡拔出来的?

“董令勇气可嘉,只是这奏章上得太不是时候。就怕永安宫听到风声。”“哪里能瞒得住那边?”徐璜道:“吕氏诸人此时只怕也正在秘商。”程宗扬道:“我只是个后辈,有的不过是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保证指哪儿打哪儿。”徐璜叹道:“哪里有什么能做的?董卧虎不上奏章还好,奏章一上,许多事倒不好办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军代替宫里的执金吾,眼下只能另待时机。”“无论如何,终究是襄邑侯犯错在先。天子占了大义的名份,朝中官员总有些忠心的。”徐璜沉默片刻,缓缓道:“京中有些传言很不好。”程宗扬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冯源给他说过不少。京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头指向天子,各种引经据典,就差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失德。

程宗扬忿然道:“明明是地陷,哪里是地震?”“地陷倒也罢了。世间愚民多好鬼神之说,如今那两只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徐璜长叹一声。

“那两只鹅本来是我准备自己吃的,谁知道会闹出这么多事来。”程宗扬越说越心虚,这位天子外宽内忌,不会因此恨上自己吧?

“别担心,”徐璜见他神情忐忑,宽慰道:“皇后娘娘亲自为你说话,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是长秋宫的事?”“天子昨天听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宫一事会有这么多波折,命某传口谕,”徐璜挺了挺身,“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即日送赵氏入宫,封昭仪,居昭阳宫。钦此。”说着他压低声音,“天子是籍此以应二鹅之象。”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想把天子骂个狗血喷头,嘴上却只能应道:“……臣遵旨。”……蔡敬仲在宫城旁边有处小宅院,和其他权势之辈一样,也招了些门客装点门面。只不过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难入其门,门下宾客多是些有一技之长的平民百姓,因此住处也被人戏称为“将作监”言下之意,他门下来往的宾客都是些匠人。

在这种节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应竟然是下诏命合德入宫,实在有种不务正业的荒唐,但是站在刘骜的立场上,此举并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内容触目惊心,但此时又非发难的时机,刘骜所能做的,只是把赵合德收入宫掖,一来把她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二来也勉强将二鹅之事转移到皇后身上,牵强附会为姊妹两人一个一飞冲天,一个流落民间,最后天子仁德,一并收入宫掖。

只是这给程宗扬出了一个难题。站在他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赵合德送进皇宫那个虎狼窝中。听了徐璜带来的口谕,程宗扬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的汉国之行已经是四处漏风,再闹下去说不定就该一败涂地,真不行自己就带着合德远走高飞,等他们杀出个你死我活再说。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想见见蔡敬仲,看看那个变态会不会有什么主意……程宗扬换了一身便服,用卢景教给他的手法稍微修饰了一下,多少能瞒瞒外行人,然后悄悄登门。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与众不同,大门敞开着,根本没人管。那些门客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对他理都不理。

程宗扬一直走到内院门口,才有人抬起头,“做什么的?”“我找蔡常侍。”“里边去!别挡住我的光!”程宗扬这才注意到他拿着一面磨成凹面的镜子,对着太阳寻找焦点。要不是自己不小心挡住光线,恐怕他压根不知道有个活人进来。

正厅的大门也同样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着各种作了一半的器具,看上面的灰尘,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打理过了。

程宗扬正在纳闷,终于有个苍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直追进来,一迭声道:“你是什么人!什么人!我刚上趟茅房,你就敢闯到这里来?”“我是来找蔡常侍的,不信看这个。”程宗扬专门拿出常侍郎的符传,苍头才信了七八分,“哦,原来你是宫里来的。”你才是宫里出来的!

苍头系好裤腰带,腆着肚子,趾高气昂地说道:“跟我来吧——别碰那些东西!金贵着呢!”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跟着苍头来到侧院的厢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从宋国采购来的雪浪纸在他指间仿佛充满灵性,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千变万化,不多时就变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仔细刷上浆糊,小心粘在一张大纸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纸张吸引,程宗扬在他桌前站了一盏茶时间,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换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个大活人,怎么也免不了要吃上一惊,再加上程宗扬突然登门,肯定要问清楚他的来意。但在蔡敬仲眼里,吃惊、寒暄、程宗扬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家里这些事……统统都是浮云,一句闲话都没有,直接说起正事,“你来看这个。”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好像程宗扬就是棵高梁,本来就应该长在这里一样。

“什么东西?”蔡敬仲道:“我怕图上标记不清,特意用纸张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携带不便,都做成折叠的。像这样一拉开,整座实验室就一目了然了。”蔡敬仲说着拿出一张纸板,随手打开。那纸板折叠后只有尺许见方,打开时却比席子都大。随着纸张打开,一幢幢精巧的纸制房屋跃然而出。眨眼间,一片分成六个区域,大小数十间建筑的模型就出现在眼前。

程宗扬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纸张制作实体模型,就已经够天才了。他再进一步,把模型做成折叠的,这心思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时代的创举。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谓的“灵机一动”上,可蔡敬仲能动的灵机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蔡敬仲丝毫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指点着上面的建筑,自顾自说道:“这一块是木料区,需要采集天下各种木材,测算重量和软硬。看哪些适合做船,哪些适合做车。车上哪些适合做轮子,哪些适合做车厢、木轭。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到合适的材料,马车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这一部分是金料区,炼制各种金属。这一块投入最多,因为要起三座五丈以上的高炉。听说你那边有水泥,下一步我准备增加到六丈。”“这一块是石料区,除了石头以外,还包括各种泥土的衡量测算。”程宗扬指着纸板上一口水池道:“这一块是水区?”“不是,那是养鱼的。”“鱼也要做实验?”蔡敬仲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是用来吃的。这是畜棚,这是禽棚,这是菜棚,做完试验统统吃掉。顺便在厨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实验。”“什么意思?”“寻找最合适的吃法。”蔡敬仲道:“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饮食方法太粗糙了吗?鱼只有十六种吃法,肉类也不超过三十种。我准备在两年内让鱼、肉、菜蔬的饮食方法都超过五十种。”“大哥,咱们盖的是实验室,不是食堂吧?”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觑?在我的实验室里,两个月内的菜谱不能重样。”“一二百种啊大哥,都够半年不重样了。”“你一顿只吃一个菜?”程宗扬都想学朱老头那样,把头塞到裤裆里。敢情人家是一顿饭四菜一汤,两个月不重样,怎么透着自己就是个穷逼呢?

“因为木料有很多,为了节省成本,我准备用废弃的木料实验各种熏肉的方法,松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还可以往外卖,增加一部分收入。”程宗扬拦住他,“吃的咱们就说到这里。”“那好,我接着介绍这一部分织料……”程宗扬再次拦住他,“实验室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蔡敬仲终于从实验中摆脱出来,“有事?”“对。”“说。”“长秋宫你熟吗?”“熟。”“皇后呢?”“不行。”“什么不行?”“哦,你不是想嫖啊?”“废话!我疯了!”蔡敬仲敲了敲脑袋,“弄错了。你说。”“我想请你捎句话。”“私情?”“跟这没关系!喂,你不是割过了吗?”“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话:让不让她进宫?”“赵皇后的妹妹?”程宗扬惊道:“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程宗扬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天子让我送她妹妹进宫,你问问皇后行不行。”这回轮到蔡敬仲吃惊了,“真有私情?”程宗扬都想掐死他,“我说过了,跟这没关系。”“那替你问问吧。”蔡敬仲随口道:“你呢?想让她进宫吗?”“你问这个不觉得多余吗?我想不想有用吗?”“有。”蔡敬仲道:“你要想让她进宫,我能让皇后答应让她立刻进宫。你要不想让她进宫,我能让娘娘立刻绝了这个心思。”虽然听起来跟玩笑一样,但程宗扬相信他真有这个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让赵合德入宫呢?答案只有一个……“我等她的回话,另外还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宫的话,天子那边只怕不好交待。”“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吧?”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扬只好道:“让你猜着了。”“我先去问问皇后吧。”蔡敬仲一边收拾桌上的物品,一边说道:“有信物吗?”程宗扬没有问他为什么需要信物,因为那样显得自己太白痴了。他从袖里拿出一张符,递了过去。

蔡敬仲一拍脑袋,从身后的架上拿下一只腰包。程宗扬道:“不用急着还,你要用就再留几天。”“这是我刚作的。”程宗扬拿着那只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仿制腰包,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

蔡敬仲叫来苍头,两人一同出去,程宗扬隐约听见那个苍头有些不满地嘀咕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么一见面光打听吃的?”程宗扬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那是我问的吗?

蔡敬仲教训道:“民以食为天,主公关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则食色性也,主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么!”程宗扬抱着仿制的腰包,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一边深深地低下头,一直低到两腿之间。

蔡敬仲住处离南宫极近,连进宫带拜见皇后,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同时带回皇后娘娘的口谕:天子旨意不得有违,但合德无论如何不能入宫。

程宗扬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子要她妹妹入宫,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宫,难道让我给她变个妹妹出来送到宫里吗?”蔡敬仲反问道:“有何不可?”程宗扬道:“你是说……”“给她找个妹妹。”程宗扬抓狂道:“这能随便找吗?”“当然不能随便找。”蔡敬仲板着那张死人脸道:“作为皇后亲妹,入宫侍奉天子,这消息要传出去,抢着要来的姑娘非打破头不可。”“我跟你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正经一点啊大哥!”“找一个容貌出众,没有亲族的孤女。用心教上几日。”蔡敬仲道:“宫里没有人见过皇后的妹妹,皇后说是,那肯定就是。”程宗扬心虚地说道:“这要漏馅,该诛九族吧?”“那你把皇后的真妹妹送进宫。”“就按你说的办!”程宗扬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带着合德那个小美女跑路,剩下的事统统不管了。

第四章“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程宗扬道:“换一个。”“哎。”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草!”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洛都有人市?”“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不行吗?”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她叫什么名字?”“友通期。”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公子有什么事?”“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这叫捣珍,”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熟。味道还可以吧?”“真好吃……”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一贯?”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再尝尝这个。”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我……”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不能。”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程宗扬道:“就是剩菜。”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那样也会染上灾殃。”“是吗?”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那么……”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是太后。”“第二尊贵的呢?”“是皇后吗?”“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我不知道。”“是你。”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可是……可是……”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我上床。”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一声吧?”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死丫头。”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回去。”“不!”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我有一点担心,”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女……”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但是你……”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出来。”“奴家知道了。”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我送你回……”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当然有。”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她们怎么可以?”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大笨瓜,”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的能力:瞑寂术!……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没有与吕家的死士打过照面,因此留在客栈,与敖润和冯源一道看家护院。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这对主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当晚的情形太过混乱,尤其是地震之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街,周围几个里坊都一片大乱,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踪迹也被这场混乱彻底掩盖,再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程宗扬只能盼着卢五哥大展神威,从不可能中再创造出什么奇迹了。

回到客栈,又有客人上门,却是赵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来一份礼物,给程大行压惊。自己和赵王压根就没交情,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诸侯之责。刘丹这么会做人,程宗扬也只好请客人入座,寒暄致谢。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扬难得有了一刻空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整个八月已经过完,明天就该进入九月了。

这天晚上,程宗扬没有再出门,而是给自己泡了壶茶,铺开茵席坐在院中。

从离开太泉古阵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时间,从进入洛都算起还不到一个月,却如同过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抛进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程宗扬斟了杯茶,右边平平一举,然后缓缓浇在地上。

云如瑶偎依在他身旁,一边剥了颗葡萄送到他口中,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程宗扬又斟了一杯,举杯道:“祝我还在世的亲友们,此生能够平安。”云如瑶拿起茶壶,替他斟满。她是偷偷来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过两天就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随自己下山。短短几天时间聚少离多,算下来还不如路上花费的时间多,但能见上一面,总胜过两地相悬,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汉国的俗语吧。”程宗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唯愿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云如瑶嫣然一笑,执壶斟了杯茶,温言道:“妾身也有三愿,”说着双手奉到他面前,“一愿郎君千岁……”程宗扬接过茶盏,笑道:“千岁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云如瑶也拿起一只茶盏,“二愿妾身常健……”云如瑶身具寒毒,身体常健是她最大的梦想。程宗扬拿着茶盏,与她的茶盏交在一起,云如瑶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望着云如瑶宛如解语花一般的娇靥,程宗扬心神微荡,举杯交臂而饮。

程宗扬将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品尝着茶水的苦涩与清香,一边仰首望向夜空。

夜空仿佛洗过一样清澈,虽然没有月光,但一条银河横亘天际,灿烂的星光就悬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真漂亮啊。”云如瑶望着星空喃喃低语。

程宗扬已经看过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头,只见云如瑶的明眸中同样映着一条银河,美丽得如同梦幻……程宗扬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第四章“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程宗扬道:“换一个。”“哎。”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草!”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洛都有人市?”“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不行吗?”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她叫什么名字?”“友通期。”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公子有什么事?”“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这叫捣珍,”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熟。味道还可以吧?”“真好吃……”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一贯?”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再尝尝这个。”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我……”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不能。”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程宗扬道:“就是剩菜。”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那样也会染上灾殃。”“是吗?”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那么……”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是太后。”“第二尊贵的呢?”“是皇后吗?”“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我不知道。”“是你。”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可是……可是……”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我上床。”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一声吧?”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死丫头。”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回去。”“不!”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我有一点担心,”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女……”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但是你……”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出来。”“奴家知道了。”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我送你回……”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当然有。”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她们怎么可以?”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大笨瓜,”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的能力:瞑寂术!……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没有与吕家的死士打过照面,因此留在客栈,与敖润和冯源一道看家护院。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高智商和富安的下落,可这对主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当晚的情形太过混乱,尤其是地震之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街,周围几个里坊都一片大乱,高智商和富安可能留下的踪迹也被这场混乱彻底掩盖,再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程宗扬只能盼着卢五哥大展神威,从不可能中再创造出什么奇迹了。

回到客栈,又有客人上门,却是赵邸的家宰奉丹太子之命,送来一份礼物,给程大行压惊。自己和赵王压根就没交情,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大行令有交接诸侯之责。刘丹这么会做人,程宗扬也只好请客人入座,寒暄致谢。

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程宗扬难得有了一刻空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整个八月已经过完,明天就该进入九月了。

这天晚上,程宗扬没有再出门,而是给自己泡了壶茶,铺开茵席坐在院中。

从离开太泉古阵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时间,从进入洛都算起还不到一个月,却如同过了半年之久。自己就像被抛进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之中,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局势变化之快,让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程宗扬斟了杯茶,右边平平一举,然后缓缓浇在地上。

云如瑶偎依在他身旁,一边剥了颗葡萄送到他口中,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祝我所有死去的朋友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程宗扬又斟了一杯,举杯道:“祝我还在世的亲友们,此生能够平安。”云如瑶拿起茶壶,替他斟满。她是偷偷来的洛都,不能久留,最多过两天就要返回舞都,因此才随自己下山。短短几天时间聚少离多,算下来还不如路上花费的时间多,但能见上一面,总胜过两地相悬,彼此相思。

“第三杯,就用汉国的俗语吧。”程宗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唯愿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云如瑶嫣然一笑,执壶斟了杯茶,温言道:“妾身也有三愿,”说着双手奉到他面前,“一愿郎君千岁……”程宗扬接过茶盏,笑道:“千岁未免太久。快意百年,我意已足。”云如瑶也拿起一只茶盏,“二愿妾身常健……”云如瑶身具寒毒,身体常健是她最大的梦想。程宗扬拿着茶盏,与她的茶盏交在一起,云如瑶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望着云如瑶宛如解语花一般的娇靥,程宗扬心神微荡,举杯交臂而饮。

程宗扬将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品尝着茶水的苦涩与清香,一边仰首望向夜空。

夜空仿佛洗过一样清澈,虽然没有月光,但一条银河横亘天际,灿烂的星光就悬在头顶,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真漂亮啊。”云如瑶望着星空喃喃低语。

程宗扬已经看过很多次六朝的夜空,但每一次都被震撼。良久,他低下头,只见云如瑶的明眸中同样映着一条银河,美丽得如同梦幻……程宗扬微微一笑,吻住她的唇瓣。

第五章铜制的漏壶传来水滴的轻响,下方的承水壶中浮着一条小船,船上竖着一支刻箭,随着水面的上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升高。

那刻箭像是停在水面上一样,怎么也浮不到子时的位置。又等了片刻,程宗扬终于按捺不住,焦急地站起身,在铜漏前来回踱步。

比起程宗扬的坐卧不宁,真正的事主倒是颇为从容。云苍峰握着一杯热茶,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道:“左右已经快到了,且放宽心些。”程宗扬叹了口气,“自从进入汉国,我就处处失策,就好比一条船,四处漏水,堵都堵不及,搞到现在连哪个漏洞最要命都不知道,真是有点怕了。”云苍峰道:“有何可畏?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云家虽然财力雄厚,但八万金铢的现款毕竟不是小数。云苍峰抽调了手边所有能够动用的资金,又将洛都数处商铺质押给了城中富户,才凑够三万金铢,其余五万则要从外郡筹措。

云家铜山虽然是假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远在晴州的云秀峰亲自点头,从舞都的秘库中提取了五万金铢,由云家的亲卫护送,连夜运往洛都。

按照计划,这笔金铢将在今晚运抵。云苍峰还特意花重金换来宵禁通行的令箭,交给押运的队伍。可程宗扬心里隐约有种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为了防止意外,他白天专门把云如瑶送到上清观,又留了敖润和两名兄弟在附近守着,一有意外就回来禀报。回来后左右无事,程宗扬索性来到云苍峰的住处,等待那笔钱款。

这笔金铢事关重大,如果不是时间太紧,高智商的小命还等着人救,他宁愿冒着得罪云老哥的风险,也要请斯明信和卢景出手,亲自护送这笔巨款。不过云氏的家底也足够殷实,时间这么紧,他们竟然还能提前一天,赶在初一深夜运抵洛都。这样的话,明天朝会时,这笔钱尽可以从容入库,再拨付给司隶校尉和主管宫殿修建的将作大匠。等吕冀入主尚书台,该花的钱都花了,该封的官也都封了,吕冀再不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云苍峰啜着茶道:“这笔钱为数不小,西邸催得也未免太急了些。”程宗扬苦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况天子还急着等钱用,西邸那帮太监怎么能不急呢?”云苍峰不禁莞尔,“却不知天子急在何处?”程宗扬低声说了司隶校尉之事。云苍峰眉头微皱,“两千隶徒?如果都是精锐,倒是抵得上北军两个校尉了……不对,不对!”程宗扬连忙追问道:“哪里不对?”“能一次拿到八万金铢,想必不在西邸的算计之中,天子若早有此意,岂会坐等着卖官的进账?”“也许韩定国遇刺之后,天子才开始着急起来。”云苍峰微微摇头,总觉得此事说不通。程宗扬又不好明说天子其实是为了给自己建游玩的楼馆,只能含糊过去。

云苍峰啜了口茶,半是玩笑地说道:“天子到底还是底气不足。他真要下一道诏书,把吕冀、吕不疑收入狱中,多半也没什么人敢违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抗命就麻烦了。”程宗扬道:“天子刚执掌权柄才几天?只怕下面的军士还没多少人知道太后已经还政,反而有不少人受过吕氏的恩惠,对吕氏唯命是从。真有人敢抗命,天子的诏书甚至连南宫都出不去。”程宗扬长叹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天子暴病,甚至暴毙。”云苍峰道:“不至于此。”程宗扬对此却不乐观,历史上,汉朝天子暴毙的颇有几位。其中一位就是传说中死在合德身上的汉成帝刘骜……寂静中,一串蹄声宛如滚动的雷声,蓦然惊破夜色,往巷中疾驰而来。

云苍峰与程宗扬对视一眼,然后霍然起身,走到阶前。马匹直接驰入院内,只见一名骑手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握着通行的令箭,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

云苍峰脑中轰然一声,身体也不由一晃,但他久经风浪,随即沉住气,只问道:“出了何事?”骑手一边咳血,一边道:“遇劫……”云苍峰道:“来人!”云苍峰叫人过来施救,骑手精神好一些,断断续续说了经过:云家的护卫用了三辆轻车押运金铢,从舞都出发后就未曾停歇。入夜后叩关穿过伊阙。谁知半个多时辰之前,押运金铢的车队在伊水附近突然遇袭,袭击者都蒙着面,来历不明,人数超过云氏数倍,实力颇为不俗。幸而云氏对这笔金铢十分慎重,在押运的护卫中暗藏了两名法师,才在仓促间稳住局势,如今正在僵持。

云苍峰问明遇袭的地点,然后让人带他下去疗伤,一边吩咐道:“叫大小姐来!”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程宗扬立刻道:“我去!”云苍峰身边的好手大多已经派去押运金铢,如今能动用的,只剩下云丹琉和她的几名亲随,确实单薄了些。程宗扬身为云氏的姑爷,也不是外人,云苍峰当即答应下来。

程宗扬一边让人去客栈报信,一边整理行装。一刻钟后,十余匹健马冲出云宅。当先的云丹琉俏脸紧绷,不断催促坐骑。程宗扬脸色也极为难看,他已经隐约猜到下手的是谁,这让他更像是心里有团野火在烧。

众人拿著令牌叫开城门,明火执杖地一路南行,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赶到遇袭的地点。

战斗发生在伊水附近,河岸的沙地上布满散乱的马蹄印迹和车辙,沙土也被鲜血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色,然而云氏押送金铢的护卫和车马却不见踪影。

此时距离袭击发生已经超过一个时辰,空气仍然残留着血腥的气味。云丹琉身边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俯下身,像猎犬一样嗅着,片刻后他冲到一处沙丘旁,飞身下马,用手刨开沙土。

尸体一具具露了出来,正是云氏押运金铢的护卫。那名铜环大汉检查了一下尸体,说道:“一个时辰之前死的。”云丹琉握住刀柄,红唇抿得紧紧的。她闭关数日,修为似乎更进一步,虽然依旧气势逼人,但多了几分内敛。

不多时,河边又有发现,芦苇丛里印着几道深深的车辙,一直延伸到河中。

云丹琉玉手一摆,她身后的大汉二话不说,扒下皮甲,一头扎进水中,去寻找那几辆马车的踪迹。这次随行的护卫大多是随云丹琉出过海的,水性精强,当下又有两人潜入水中。

程宗扬和云丹琉赶到河边,除了下水的三名汉子,沙丘下留了几人挖掘,另外的手下则在周围查找线索,渐渐越走越远。

程宗扬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沙丘下发现第一具的尸体,被掩埋的时间就超过一个时辰,说明那名报信的护卫刚走不久,那些护卫便全部遇难。

从时间推算,那名护卫杀出重围,紧接着留下的人手就全军覆没。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袭击者是故意放走了云家那名护卫,让他引来援兵。

云丹琉带的随从并不多,双方加起来也只有十二骑,此时却分成三组,一组挖掘尸体,一组在河中寻找,另一组往周围查找线索,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彼此相隔越来越远。如果敌人此时出现,轻易就能把他们分割成几个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程宗扬立刻高声道:“都回来!”话音刚落,黑暗中蓦然传来一声号角,接着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响起,似乎有千军万马正从四周掩杀过来。

“干!是汉国的骑兵!”蹄声夹杂着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与昨晚北邙一战时一模一样!

余下的护卫早已上马,纷纷往河边聚拢。云丹琉凤目一转,指着旁边的沙丘道:“冲上去!”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汉国之行破绽无数真不是吹的,潜在自己宅院地下的黑鸦使者肯定已经得知云氏将往洛都运送大量金铢,自己却还存着几分侥幸,没有立刻取消计划。结果被剑玉姬抓住这个漏洞,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不仅干净利落地杀人劫财,还设下了计中计,轻易把自己引入险境。

云丹琉指向沙丘的刹那,程宗扬终于省悟过来,高声道:“不可!那边肯定有陷阱!”早在舞都时候,自己就已经被黑魔海的人盯上,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始终不痛不痒,像温吞水一样平淡,以至于自己警惕性越来越低,以为黑魔海在汉国只有那位闻姨主事。他现在可以肯定,黑魔海的主事人仍是剑玉姬那个该死的贱人。

既然黑魔海可以扶植一个韩定国,完全可以再收拢几个拥有实权的将领。她之所以选在这个该死的时候突然出手,就是趁黑鸦使者刚刚曝光,自己即使走漏风声也来不及补救的短暂时间内,直击要害。如果是那个贱人在背后布局,绝不会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给自己留下一个可利用的制高点,一旦冲上去,可能永远都撤不下来。……看着云氏的护卫绕开沙丘,往伊水奔去。闻清语笑道:“仙姬所料不差。他们果然弃马进入伊水了。”齐羽仙也道:“若他们知道蹄声只是幻音术,不知会不会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夜色下,剑玉姬的身形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下,似真似幻,根本分不出她此时显露的究竟是真身,还是一个巧妙的幻影。

旁边一个男子冷冷道:“仙姬既然算无遗策,为何不亲自出手,却要知会龙宸?”他双手抱在胸前,神情间隐约带着一丝不满。

剑玉姬还未开口,齐羽仙便抢着说道:“我们与他还做着生意,何必要取他性命?再则说,有他在汉国搅局,未必不是好事。”那男子冷笑道:“你们在汉国布局多年,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还需要旁人前来搅局。依我看,你们所谓的布局只是个笑话吧?”齐羽仙微微一笑,“说话小心些——那可是教尊的意思。况且你们大王的开销,还不是我们这些笑话给的?”那男子一张脸顿时气成猪肝色,恨恨一跺脚,转身离开。

剑玉姬摇头道:“何必如此?”齐羽仙啐道:“这种狗仗人势的货色,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闻清语笑道:“让我说,把他气走也好,免得整日在这里碍手碍脚。”齐羽仙道:“就是。仙姬的布置岂是他们能懂的?整日多嘴多舌。”闻清语道:“话说回来,没想到龙宸会动用这么多人,姓程的不会真死在伊水之中吧?”“只要他能撑过一个时辰,便有一线生机,”剑玉姬平静地说道:“就看他运道如何了。”说着剑玉姬微微扬起手,身后一名高大的鸦人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云家的护卫纷纷弃马入水,他们都是云丹琉的亲随,跟着云丹琉出过海,水性极佳,就是一路游回洛都也不在话下,可程宗扬和云丹琉却在河边起了争执。

云丹琉坚持要留在岸上,“那些汉军虽然来得蹊跷,但未必就是敌人,况且我们是来追回钱款的,岂能一走了之?”“大半夜出来一支汉军,喊打喊杀地围过来,你觉得他们会是朋友吗?”“你这么不信任汉国军方?”“如果我说这里面有黑魔海的人,你信不信?”云丹琉想了想,“虽然我不信,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声,程宗扬急道:“那你还废什么话!趁他们还没围上来,赶紧走!”“不行,我要留在岸上。”“你疯了?”“一味逃脱,只会把背后留给敌人。”云丹琉道:“你们先走,我带几个人留下。如果这些汉军心存歹意,也好阻敌。”“开什么玩笑?这来的至少有上千骑,你就是把人全留下,也挡不住他们一个冲锋。”程宗扬道:“汉军全是车骑,在平地被他们围上,连逃都逃不了,立刻下水才有一条活路。”“这里离洛都有二十里,他们一路追射,我们也逃不掉。”“干嘛要一路游回洛都?”程宗扬叫道:“我们只要游到对岸就能保住性命了。”云丹琉吸了口气,“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必须留下。”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是……大姨妈来了吧?”云丹琉顿时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吼道:“你个只知道逃跑的小人!你知道什么叫责任吗!”云丹琉一声怒吼仿佛拉过一道闸,四周惊天的蹄声蓦然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岸上,没有丝毫汉军车骑的影子。一名汉子嘀咕道:“不会是过阴兵吧?”戴着铜环的大汉也露出头来,“哪儿那么巧就让咱们赶上了?”云家还有两名护卫留在岸上,云丹琉打了个手势,两人上马往两边驰去。其中一个驰上沙丘,往远处张望片刻,然后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他那边没有异样。

接着另一边也传来消息,表示一切正常。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便看到沙丘上那名汉子歪了一下,随即连人带马都向下陷去,就像被沙丘吞噬掉一样,只溅出一股丈许高的鲜血。

另一边那名护卫反应更快,他暴喝一声,猛地掷出火把,一手闪电般拔出腰刀。黑暗中,一个影子像蝙蝠一样绕着他飞了半圈,那名护卫腰刀挥出一半,就仿佛被吸干鲜血,直挺挺从马上跌倒在地。

“阿弥陀佛。”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夜色下,一名穿著白衣的僧人像是在水上散步一样,缓缓行来,一双芒鞋水波不兴,举手投足犹如一位得道的高僧,只是他腰带上别着一柄血红的长刀,充满了血腥的意味。

他单掌竖在胸前,低低喧了声佛号,不疾不徐地说道:“龙宸壁水貐,恭送诸位赴西方极乐世界。得大欢喜大自在。”龙宸!程宗扬心中一震,想起昨晚出现的牛金牛。壁水貐是二十八宿之一,与牛金牛同属北方玄武七宿。龙宸杀手多以星宿为名,惊理和虞氏姊妹都属于外围,这僧人的壁水貐作为二十八宿正星,显然是龙宸的核心杀手。

“原来是你们装神弄鬼!”大敌当前,云丹琉反而冷静下来,反诘道:“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那僧人用充满慈悲的口气道:“贫僧发誓要渡尽世人,方可往生极乐。”“好大的口气,想杀尽天下人么?”云丹琉一手握住刀柄,“还有谁?都一起出来吧!”几条身影像轻烟一样从黑暗中悄然浮现,连同壁水貐一起,一共五人,三人在岸,两人在水。紧邻着河边是一名提着长矛的壮汉,他背后背着几支短矛,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杀气。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胖子,面团团的脸上笑口常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另一边的芦苇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宽大的黑袍,由于距离太远,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与壁水貐一起拦在河上的也是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深黑的紧身皮甲,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一根皮鞭,身材凸凹有致,惹火之极。

五人从岸边到水上,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将他们能够撤走的道路完全封死。程宗扬暗算估算,那五人的修为都不在自己之下,云家的护卫却已经折损了两人。如果硬拚的话,自己勉强抵住一人,云丹琉加上剩下的八名护卫,只怕也不是其余四人的对手。

何况对方都是龙宸的杀手,精擅刺杀,动起手来,差距只会比修为的差距更大。比如自己与云家被杀的两名护卫单挑,虽然稳赢,但分出生死也要到十几招之后。而那两名龙宸的杀手修为与自己相当,却轻易就杀死了他们。

云丹琉道:“水里两人交给我,你来拖住岸上的人。”“水里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在那里。”程宗扬暗中示意了一下方位。那人全身都藏在水下,只露出一个鼻尖,如果不是他刚杀过人,身上沾染了死亡的气息,自己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如果我没有猜错,龙宸北方玄武七宿都来了,岸上那个壮汉是斗木獬,胖子是室火猪,芦苇里那个是女土蝠。水上是壁水貐、危月燕,还有一个藏在水下的虚日鼠。”“这只有六个,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牛金牛,已经死了。”云丹琉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他们是你引来的?”程宗扬心虚的扯了扯唇角。他原以为是黑魔海动的手脚,但龙宸出动这么多人,嫌疑大增。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巫宗关系密切,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跟自己还真脱不了关系。

“咱们马上就要变成一家人了。你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不行,我要问个明白!”云丹琉提声道:“我们云家与你们素无仇怨,为何要劫财杀人?”胖子笑眯眯道:“姑娘这可问岔了,我们干这行有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为什么要杀你们?你猪哥我一来不知道,二来也不想知道。你要是个爽快的,就赶紧自己抹了脖子,免得落到我们手里,还要零零碎碎受点女儿家的活罪。”几人发出一阵嗤笑,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像看落在笼中的猎物一样。

程宗扬赶紧拦住暴怒的云丹琉,“别冲动!他们是故意出言撩拨!你要冲出去,我们就完了。”云丹顿忍住怒火,“我们从水上走!”“水里有三个人,你怎么样?”“在水中我能多两成把握。”云丹琉的水性自不用提,她身边的护卫也水性精强,擅长水战。她既然有把握,程宗扬也下定决心,“就从水上走!你们在水里,我在岸边——往上游!”伊水向北流往洛都,往上游走只会离洛都越来越远,但云丹琉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如果他们往下游逃往洛都,龙宸等人顺流而下,他们一个都逃不了,只有逆流而上才有一线生机。

云丹琉脱去外衣,只留下贴身的内甲,两条修长的美腿在空中一闪,美人鱼般跃入水中。

白衣僧人踏波而来,他身上白衣胜雪,腰间血红的长刀却仿佛用鲜血浇铸而成,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叵密!你是叵密的人!”壁水貐目光闪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不意世间竟还有人知道叵密——贫僧已入龙宸,前世种种,一如梦幻泡影……”壁水貐吐出“泡影”二字,整个人都似乎变成虚幻的影子,只剩下一柄血红的长刀带着重重血影迎面劈来。

随着一声娇叱,一道青光怒龙般斩出,劈开血影,落在血刀刀锷前两寸的位置。

漫天的血影化为无形,壁水貐白衣芒鞋的身影重新出现。他“咦”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了眼云丹琉。他早已进入五级坐照圆满的境界,对云丹琉并不放在眼中。却没想到这少女不仅刀法犀利,而且水性奇佳。两人相隔数丈,她却转眼间就抢到自己身前。

寻常人在水中,实力往往大打折扣,十成功力通常只能施展出五六成。她这一刀却是神完气足,如同在平地上一样强劲,甚至还隐隐借助河流之力,增强己身。劈中的位置又是在刀锷前两寸,自己最难使力的部位。若不是自己修为比她深厚,这一刀下来,自己就要吃一个不小的亏。

壁水貐略一凝神,便认出云丹琉的身份,恍然道:“原来是云家的大小姐,难怪!难怪!”龙宸出手前也做足功课,自然不会认不出云丹琉。云丹琉却不答话,她一刀斩开血影,接着双腿一拨,像条矫健的美人鱼般跃出水面,娇叱声中,青龙偃月刀改劈为挑,刀锋一翻,朝壁水貐下巴掠去。这一刀若是劈中,足以把他头颅劈成两半。

壁水貐望着她白美的双腿,目中异彩连现,柔声说道:“女施主可知欢喜妙谛?以吾之身,加诸汝身,当可同登极乐……”随着他的低语,一朵朵金色的莲花从他雪白的僧衣上浮现出来。旋转着飞向刀光。

充满一往无前气势的刀光被金莲一阻,速度陡然下降,刀锋奋力递出,在离僧人下颌还有寸许的位置终于耗尽力气。

程宗扬大喝一声,猛地纵身跃起,壁水貐不敢怠慢,立即放出一朵金莲,将云丹琉击退少许,一边回身戒备。

谁知程宗扬跃到半空,长刀突然一收,竟然没有出手,却是原样跳了回去。

壁水貐微微一怔,接着便听到背后风声响起。他喧了一声佛号,转身一刀劈出。

背后的物体速度极快,刚才还在背后,此时已经在头顶,壁水貐这一刀只劈了个空,再抬头时,他才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张渔网,此时被一名耳戴铜环的大汉抖开,犹如一团丈许大小的乌云,压顶而来。

壁水貐来不及躲闪就被渔网罩住,云丹琉身边的亲随本来都潜在水下,这时纷纷露出头来,扯住渔网同时使力,把那个妖异的僧人拖到水下。

龙宸在水上的另一名女子还在远处,见状燕子般飞起,轻盈在水面上连点数下,贴着河水飞掠过来,一边挥出长鞭。

云丹琉夷然不惧,挥刀与危月燕战在一处。她修为虽然不及对手,水性却高过对手不止一筹,一时间竟然力压危月燕,稳稳占了上风。

第六章河水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显然壁水貐在水下与众人斗得正急。几乎一炷香工夫之后,一只头颅猛地冲天而起,却是一名云氏的随从被他在水下斩杀。接着身穿白衣的壁水貐从水下跃出。他白色的僧衣布满刀痕,右肩更是被一柄尖叉刺中,几乎穿透了琵琶骨。他刚站在水面,鲜血便狂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壁水貐脸上的慈悲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狰狞。在他手中,那柄血红的长刀仿佛刚吸过血,血腥气愈发浓重。

戴着铜环的大汉从水下钻出,赤裸的上身露在水面上,虬髯淌着水滴,像海神一样举起钢叉朝壁水貐掷去。

斗木獬振臂一挥,一支短矛呼啸而出,正中钢叉。那名胖子抖着一身肥肉,笑呵呵迈步奔来,一边张开手,打出一团火球,往云丹琉头顶砸去。

程宗扬又一次跃起,他双手握刀,合衣落入水中,笨拙地迈了两步,就往水下沉去。壁水貐狞笑着欺身过来,血红的长刀发出鬼哭般的怪啸。

程宗扬斜身避开,谁知血刀落在水中,传来的冲击力却丝毫未减,巨大的冲击力使程宗扬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身体往后倒去。接着刀身一紧,却是危月燕长鞭抖出一个圆圈,套在刀上。

程宗扬长刀脱手,身体拍在水面上,狼狈不堪地溅起一片水花,却是脑袋先入的水。

云丹琉截住危月燕,一边怒道:“废物!你会不会游泳!”程宗扬脑袋朝下,身体露在水上,看上去狼狈无比,忽然他一翻身,用一个狗刨的姿势钻到水下。水下传来一连串气劲交击的闷响,接着程宗扬拖着一条断臂,拖泥带水地爬到岸上。

不多时,水下又露出一个人影,他身材瘦削,一手按着肩头,整个右臂都消失不见,断臂处淋淋漓漓滴着鲜血。

程宗扬一手拿着珊瑚匕首,一手拎着断臂哈哈大笑,“云大妞,你打赌都输给我了,还问我会不会水?”场中局势的变化让众人目不暇接,程宗扬先被壁水貐隔水震倒,又被危月燕夺去长刀,身手糟糕得无以复加。没有人能想到他竟是藉机抢到隐藏的虚日鼠身边。虚日鼠的水下功夫根本没有发挥出来,就被程宗扬完成贴身,接着利用一寸短一寸险的珊瑚匕首一番近战,斩断了他一条手臂。

虽然被程宗扬抢白,云丹琉眼中却露出一抹喜意。己方虽然又折损一人,但虚日鼠断臂,壁水貐重伤,只剩下一个危月燕还在水中,算下来却是己方占了便宜。趁岸上三人还未合围,她死死缠住危月燕,一边发出清啸。

水面下的云氏护卫闻声而动,两道渔网半圆形张开,将虚日鼠围在正中,一边微微露出破绽,等壁水貐过来救援,好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

谁知壁水貐与虚日鼠近在咫尺,却转身往岸上掠去,眼看同伴遇险也不出手救援。他此时遍体鳞伤,自然是保命要紧,根本没想过去救同伴。

这个破绽却给了虚日鼠一丝机会,他身形连闪,像只水老鼠一样从渔网的缝隙中逸出,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露出时已经到了岸边,往芦苇间一滚,消失不见。

一名云家护卫将长刀横咬在口中,凫水而至,紧追着虚日鼠冲进芦苇丛中。

程宗扬大叫一声,“小心!”便看到虚日鼠从泥泞中伸出手掌,一把抓住那名护卫的脚踝,往地下拽去。

那名护卫摘下长刀,眼也不眨地对着自己的脚踝砍去,即使少一只脚,也要把虚日鼠仅剩的一只手剁掉。

虚日鼠终于放开手,往芦苇深处遁走。那名护卫双手握着刀柄,合身往地上一扑,刀锋入土,一股鲜血直溅出来。

眼看虚日鼠危在旦夕,岸上那名女子张开双臂,宛如一只蝙蝠般,悄无声息地飞来。程宗扬高高跃起身,匕首斩向她的脚踝。那女子突然一个急转,贴着匕首的锋芒绕了个弯,飞到河上,却是放开了虚日鼠,与壁水貐擦肩而过。

壁水貐伤势并不比虚日鼠轻多少,此时再没有踏波而行的出尘之姿,而是多了几分狼狈,甚至连背后的追杀也顾不上理会。女土蝠伸手一捞,一柄钢叉被她接到手中,头尾不住震颤。

接连两次投掷都被人截住,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不禁恼羞成怒,一边大骂,一边往岸上游来。

程宗扬一击不中,见状也转身向壁水貐杀去。壁水貐闪身避开,岸上的斗木獬大步奔来,左手一摆,挺起长矛,笔直刺向程宗扬后心。程宗扬反手挡住,却陷入壁水貐和斗木獬前后夹击之间。幸好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已经破水而出,替他挡住斗木獬的长矛。

眼看云丹琉的亲随纷纷上岸,程宗扬心知不妙。老实说,云家这些护卫的身手虽然不错,但比龙宸的杀手差了一大截,全靠着水性过人,才能斗到现在不落下风。龙宸杀手败退得这么干脆,九成九是诱敌之术,如果这些护卫都被引到岸上,只怕要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屠戮一空。

程宗扬叫道:“都别追!退到水里!”铜环大汉一脸不服地瞪了他一眼,“你放的啥——”云丹琉叱道:“退!”铜环大汉生生把那个“屁”字吞了回去,转身跳进水里。

岸上的云家护卫纷纷退回,追击虚日鼠的云家护卫接连刺了几刀,再未能截住虚日鼠,闻声也停止追杀,往水中退去。

就在这时,一双胖乎乎的手掌分开芦苇,抱住他的头颅,接着掌中发出一串令人牙碜的骨碎声。

“不好!”程宗扬叫道。

“晚了!”危月燕娇笑声中,手里的鞭影蓦然一紧,夹杂着无数风雷之音,将云丹琉裹在中间。

女土蝠、斗木獬、室火猪全力出手,连原本看似惊慌逃蹿的壁水貐也不顾伤势,悍然返身杀来。上岸的几名云氏护卫被截断退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死伤殆尽。

程宗扬半身已经退入河中,却被斗木獬死死缠住。他与斗木獬硬拚一记,珊瑚铁制成的匕首寒意大作,斗木獬手中的长矛结出一层冰茬,连手掌也蒙上一层寒霜。

壁水貐刚斩杀一名护卫,他拔出血刀,舔了舔上面的血迹,然后身形一闪,破入危月燕的鞭影之中,往云丹琉斩去。

云丹琉在鞭影中虽困不乱,刀势犹如游动的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壁水貐这一刀躲在鞭影激荡的风雷声中,紧贴着水面斩出,角度刁钻之极。谁知云丹琉右手龙刀一收,左手雪白般的粉拳玉指并拢,带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拳挥出,直接击中血刀。壁水貐身形一震,浑身的伤口都溅出血花。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挥拳将溅血的壁水貐击进水中,一边举起龙刀,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下,丝毫不理会四面八方袭来的鞭影。

危月燕的长鞭落在云丹琉身上,如中金石。她没想到云家大小姐竟然有一身不畏刀矢的硬功,失声道:“金刚不坏?”室火猪憨厚的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寒光,“金钟罩!”他扬手一拍,数十点细小的火光蜂拥而出,落在云丹琉护体的金光上。平常的火焰被真气隔开,很快就会在空中一闪即逝,他打出的火焰却在护体真气上摇曳不灭,像是附在上面一样,发出吱吱的烧灼声。

壁水貐浑身是血地跪在水面上,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匣子,弹开匣盖,抖手一挥,数十支牛毛粗,专破护体真气的细针一窝蜂般飞向云丹琉。

云丹琉龙刀翻飞,将细针尽数逼开,她护体的金光在火焰烧炙下越来越淡,仍不住催发真气。背后的女土蝠忽然身形一晃,鬼魅般破入鞭影,两道乌光从她手中打出,一左一右钉在云丹琉脚踝上。

“云丫头!”程宗扬逼退斗木獬,忽然水下泥沙翻开,失去一臂的虚日鼠不知何时已经潜到程宗扬身后,戴着钢制利爪的手掌朝他背后抓来。

“给你!”程宗扬劈手扔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体。虚日鼠一把握住,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铁罐激射的碎片带着无数血肉朝四处飞溅。

程宗扬一把抓住云丹琉,潜入水中,一边又扔出一只手雷。手雷直接在水中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程宗扬和云丹琉冲向水底。……程宗扬钻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又潜入水下,奋力往上游游去。在他旁边,一名云家护卫拖着云丹琉,竭力踩着水。

依靠水战接连重伤龙宸两名杀手,让众人错误估计了双方的实力。结果斗木獬、室火猪和女土蝠投入战局之后,程宗扬等人狠狠吃了个亏,转眼就被杀死五人。云丹琉带来的亲随只剩下三人,还有两人带伤。云丹琉施展金钟罩,几乎耗尽真气,至于她的伤势更是诡异之极。程宗扬明明看见女土蝠打出暗器击中云丹琉的脚踝,却找不到任何伤口,云丹琉一直昏迷不醒,难以询问。

逃亡途中也无暇细看,幸好那些护卫水性惊人,拖着云丹琉一路潜游,才勉强逃过追杀。程宗扬数过,那家伙一口气差不多能在水下游半炷香的时间,自己换三次气,他才露出水面一次,肺活量着实惊人。

那名亲随蹬了几下水,浮上水面,露出口鼻准备换气。水上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一柄短矛蓦然刺穿了他的脖颈,那名护卫只晃了一下,然后不言声地往水下沉去,一手还紧紧抓住云丹琉的皮甲。

程宗扬不敢露头,赶紧拉住云丹琉的手臂,把她扯了出来,然后冒险往东边岸上靠去,好钻进芦苇丛中短暂的喘息片刻。此时身边的护卫只剩下那名铜环大汉和一个肩背中刀的年轻人。幸好斗木獬和室火猪水性平平,只在岸上掠阵,眼下壁水貐重伤,虚日鼠被自己炸成碎片,只有危月燕和女土蝠在水中,她们忌惮自己的手雷,没有逼得太紧。

铜环大汉一膀子把程宗扬撞开,抓住云丹琉的肩膀拚命摇动,连声道:“大小姐!大小姐!”“小点声!”铜环大汉压低声音,“都是你个废物!拖我们后腿!”程宗扬哑口无言,不知道是自己水性太差,还是这帮家伙水性太好,带个人游得还比自己快些。要不是云丹琉昏迷前吩咐手下跟着自己,他们恐怕早就把自己甩得没影了。

云丹琉眼皮微微一动,然后睁开眼睛。铜环大汉压着嗓子叫道:“大小姐!大小姐!”云丹琉低声道:“逃出来了吗?”“那帮狗娘养的还在后面。”铜环大汉声音哽咽道:“就剩我跟小七了。”“别哭!”云丹琉喝斥一声,然后看了下左右。她一向负责商会的护卫,对地形极为熟悉,开口道:“前面有条河汊,你和小七顺着河汊回去禀报三叔,我们去上游把他们引开。”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那怎么成!他背着你?一里地能淹死七次!”“别吵!”云丹琉道:“按我的吩咐去做!”大汉还想说什么,被云丹琉狠瞪一眼,“滚!”铜环大汉要哭一样咧了咧嘴,然后背起同伴往上游的河汊游去。

程宗扬道:“我说大小姐,你要充大头,舍命断后,干嘛要拖着我啊?”“往上游去,能游多远游多远。”“我游不动!”云丹琉想说什么,脸上青气涌起,又昏迷过去。

程宗扬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娘!”然后飞快地背起云丹琉,拖泥带水地往上游狂奔。

“小哥,这么跑着很累吧?”危月燕的笑语声从身后响起。

女土蝠冷笑道:“她中了我的噬血蛭,总共只有一个时辰好活,你即便逃到天边也是无用。”背后风声响起,程宗扬跃出芦苇丛,“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危月燕和女土蝠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显然对他那种杀伤力极强的暗器颇为忌惮。

斗木獬在对岸叫道:“截住他!”危月燕啐了一口,“你怎么不走快些,到前面截住他?”室火猪道:“别闹了,这回要是失手,大伙谁都没有好下场!燕子,你从左边;蝠妹,你去岸上;老獬,你到前面……等等!前面有个河汊!”程宗扬闯进河汊,跃上岸边一条小船,挥刃斩断缆绳,用力一蹬,小船箭矢般往河中射去。

船到河心,程宗扬一脚踹破船板,沉到水下,一手托着船底,用力踩水。

一声尖锐的利啸,对岸掷来的短矛像炮弹一样穿透船舱,带出无数木屑。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空的!”“在船底!”“过河!”程宗扬用力一推,小船箭矢般飞出,然后不言声地潜到水底,摸着河底的石头,转身往另一条河道游去。

不多时,室火猪等人追上半沉的小船,船下已经人迹全无。

“追!绝不能让他逃掉!”室火猪喝道:“分开找!”……程宗扬伏在河底逆流而上,他头颈青筋直露,胸口像要炸开一样,一直憋到眼冒金星,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游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入目的情形使他一阵叫苦,自己拚命游了这么久,结果一回头还能看见河汊——这爬的就是不如游的快啊。

程宗扬一口气换完,立刻又潜到水底。所幸云丹琉在昏迷中还本能的知道换气——就算她不换气,估计也比自己强得多。

一只手扶着云丹琉,一只手去摸石头,这样的速度实在慢了些,程宗扬索性解开那只蔡敬仲仿造的腰包,把云丹琉绑到自己背上,腾出双手,继续攀着石头往上游爬。

连续三次换气之后,程宗扬终于被人盯上,他刚露出水面,头顶便响起凌厉的风声,女土蝠就像乌云一样飞来。程宗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后水声微响,女土蝠紧追着入水,一边甩出一柄飞刀。

飞刀在水中慢了许多,程宗扬转过身,先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然后用匕首拨开飞刀,顺势往她胸口刺去。

水下交手,两人受到河水阻力的影响,动作都比平常慢了几拍。相比之下,程宗扬人在上游,还占了些许上风。只不过自己一直在水下潜行,女土蝠却是以逸待劳,交手不过数招,程宗扬肺中的氧气已经耗尽,挣扎着往岸边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钻出水面,程宗扬匕首一挥,周围丈许的芦苇被齐齐斩断,无数枝叶迎风飞舞。女土蝠左袖飞出一条丈许长的黑绳,缠住程宗扬握着匕首的手腕,接着亮出右手一柄短剑,往他胸腹扎去。

绳索勒进手腕,带来刀割般的痛楚,程宗扬右手被困,因为是右衽,左手不好伸入怀中,索性抓住衣襟一撕,抓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程宗扬带的第三只手雷,也是最后一只,他对女土蝠刺来的短剑不理不顾,几乎是硬塞一样把铁罐扔到女土蝠怀里,大喝道:“爆!”女土蝠身形疾退,但她手中的绳索还在程宗扬腕上缠着,只退出尺许就被拽住,反而又飞了回来。那只铁罐重重撞在女土蝠胸口,接着一路滚下,“呯”的掉进淤泥中,溅起一片污水,然后……就那么没动静了。

“你娘!”程宗扬大骂一声。要命的关头,冯大法这二把刀竟然出了岔子,弄出来一个点不响的铁罐头。

女土蝠虚惊一场,红艳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短剑直刺程宗扬胸口。

就在这时,程宗扬背后一沉,云丹琉咬紧牙关,拼尽力气一刀劈出。刀长剑短,女土蝠的短剑还没沾到程宗扬的衣服,镂刻着青龙偃月的长刀便狂斩而下,从她左肩一直劈到右肋。

女土蝠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的色彩,然后身体沿着刀痕分成两段,一上一下坠入河中。

云丹琉“哇”的一口鲜血喷在程宗扬颈中,身体软软倒下,眼看又要昏迷过去。程宗扬心头大急,龙宸来了六名杀手,即使壁水貐重伤,还有三个人。自己水性平平,再背着云丹琉,根本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追踪。

“醒醒!”程宗扬叫道:“这条河哪里最深?”“往上……一里……”云丹琉说着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使云丹琉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一片刺目的光芒立刻涌入眼帘。她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圆桌上,那个该死的家伙站在旁边,一双手正在自己大腿上来回摸着,大腿根部传来刀割般的剧痛。

“滚开!”云丹琉羞恼交加,竭力抬腿朝他胸口踢去。

“别动!”程宗扬按住她的大腿,锋利的匕首刺进她雪白的肌肤中。

云丹琉只觉一道冰冷的剧痛刺进自己大腿中,痛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程宗扬紧盯着云丹琉腿上的伤口,云丹琉大腿根部雪白的肌肤被齐齐切开,露出一个寸许长的伤口,忽然伤口血肉一动,一条血红的虫子从她皮肉间露出头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程宗扬匕首轻轻一点,那条虫子头部顿时被冻住,无法缩回。

程宗扬捏住虫子,一边慢慢往外拔,一边不停用匕首去点,直用了一炷香工夫才把虫体整个拔出。

云丹琉紧紧咬住嘴唇,那种抽筋一样的痛楚,使她痛得满身都冷汗。

已经冻硬的虫体掉在桌面上,能看到它通体血红,长近半尺,外表与人体的血肉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被那柄匕首冻住,即便把她腿部剖开,也未必能找出来。

“这是什么?”“噬血蛭。”程宗扬指了指她的脚踝,“我看到这里有个血点,它从这里钻进去,顺着血脉往上游动。如果游到心口,神仙也救不了你。”程宗扬说着,用匕首尾部将那条噬血蛭捣得粉碎。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四面是质地古怪的墙壁,能看到门窗的痕迹,房内积着两尺多深的水,头顶隐约还有水流的声音。

云丹琉诧异地说道:“我们在水底?”“没错。”程宗扬道:“我搬了一堆石头才沉到底。屋里空气不多,你千万省着点用。”“房子为什么会在水底?咦?这是……”云丹琉抚摸着身下略带弹性的桌面。

“猜对了,这是蛋屋,跟云老哥那只一样。”云丹琉好奇地看着周围,然后目光又落在程宗扬手上那只发光的物体上。

“手电筒,”程宗扬警告道:“你千万别打主意,我就这一个,本来留在舞都,刚带回来的。”云丹琉撇了撇嘴,“你这只蛋屋比三叔的大。”程宗扬干咳了一声,“我那个……家里人多……”云丹琉啐了一口,然后翻身坐起,喝道:“你看够了吧!”为了找到那只噬血蛭,程宗扬不得不把她靠近腿根的亵裤割开,云丹琉一条雪白修长的美腿几乎整个裸露出来。

程宗扬指了指她另一只脚踝,“还有一只。”“什么?”“那只臭蝙蝠一共扔了两只噬血蛭,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捉到一只。”一想到自己血肉里面还钻着一条可怕的虫子,即使云丹琉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咬了咬牙,伸手道:“把匕首给我!我自己来!”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赞道:“好汉子!”云丹琉恼道:“滚!”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一边把匕首递给她,一边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那条虫子是从你的腿后面往上钻的,而且比那一条钻得更深一点。具体位置嘛,大概就是你坐的地方。”云丹琉气得一阵眩晕,“你!”程宗扬也有点尴尬,咳了一声,“我也没办法,只好等你醒了商量一下。按照臭蝙蝠的说法,噬血蛭最多一个时辰就会钻到心脏的位置。现在回去的话,即使运气好,没碰上那些杀手,时间也来不及了。你自己动手的话……”程宗扬暗道,云丹琉要是能背着手给自己做手术的话,那简直能封神了。

云丹琉吸了口气,将匕首拍桌上,咬牙道:“你要敢乱碰——”这事儿谁能说得准?程宗扬正要反唇相讥,但看到云丹琉的表情,不由心里一软,温言道:“你放心吧。”两人眼对眼看了半晌,云丹琉忍不住道:“你看什么看?怎么还不动手?”“你先趴下来好吧?”云丹琉含羞带怒地趴在桌上,接着又听见他说道:“皮甲。”“你!”程宗扬也火了,“你不解开,我怎么做!”云丹琉忍气解开皮甲,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衣,她刚伏下身,又猛地扭过头,“不许对任何人说!”“我就烂在肚子里。”“你也不许记得!”云丹琉恶狠狠道:“一会儿马上忘掉!”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行吧。”毫无诚意的回答让云丹琉涌起一股杀人的冲动,她咬了咬唇瓣,忍着气道:“快一点!”“嗤”的一声,已经割破的亵裤被撕开半截。

“你在做什么?”云丹琉咬牙道:“为什么不用刀?”“顺手不行吗?”程宗扬说着,心里却禁不住狂跳几下,云大小姐这身材不是一般的好,前凸后翘,修长圆润。灯光照射下,那件湿透的亵衣就跟没有一样,几乎能看到她臀沟内……云丹琉一手伸到臀后,含怒掩住臀缝。

程宗扬尴尬地收回目光,一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噬血蛭在血肉里的游动并不是没有踪迹可寻,只是痕迹十分细微,程宗扬目不转睛地盯了半炷香时间,才看到她臀部如雪的肌肤下轻微的波动。

“忍着点!”程宗扬握住匕首,小心翼翼地刺下。刀锋划破肌肤,云丹琉雪臀猛然绷紧,白美的皮肤上溢出一丝血迹。

程宗扬抹了把冷汗,这感觉,简直像给云丫头开苞差不多……程宗扬“啪”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管自己以前跟云丫头有什么过节,现在她可是自己的晚辈!

噬血蛭与血肉融为一体,仅凭肉眼几乎看不出区别,幸好程宗扬早有把握,珊瑚铁如冰的锋刃轻轻一点,血肉中一个蠕动的物体立刻僵住。程宗扬一点一点拔出噬血蛭,小心不让柔软的蛭身断在云丹琉体内。

足足又用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扬才把那条噬血蛭全部拔出。云丹琉从头到尾没有叫一声痛,只是肌肤上多了一层冷汗。

程宗扬长长松了口气,目光刚一移开,鼻血险些喷了出来。

云丹琉手指紧紧按着臀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春光大泄。湿淋淋的亵衣贴在臀间,能清楚看到她下体那处秘境娇美的轮廓……屋体忽然一晃,程宗扬立足不稳,一下跌到云丹琉身上。

“该死的小人!”云丹琉羞愤地撑起身体,毫不犹豫地一脚把程宗扬踹开。程宗扬猝不及防,像腾云驾雾一样撞上屋顶,接着蛋屋又是一震,险些倾斜过来。程宗扬背脊在屋顶一弹,又张牙舞爪地扑下来,“篷”的一声砸在云丹琉身上,两人搂抱着滚成一团。程宗扬只觉自己左手一软,被充满弹性的臀肉包裹住,甚至还触到臀间那团令人销魂的软腻……云丹琉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夺过程宗扬手里的匕首,就要跟他拚命。

程宗扬顾不得解释,大叫道:“外面有人!”又一次震动传来,云丹琉停住手,这次她也意识到外面有人正在轰击蛋屋。

程宗扬知道,这只蛋屋虽然坚韧异常,但并不是坚不可摧。在太泉古阵时,潘金莲就曾经一剑将蛋屋击碎。若不是河水的阻力减缓了力道,蛋屋说不定早已碎裂。他收起腰包,扑到屋角,往床边的机括上一按,坚固的屋体变得像丝绸一样柔顺,瞬间便收入蛋壳内。

河水挤压着屋内排出的空气,发出一声爆破般的轰鸣,接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被潮水带动,举掌往河底拍来。

程宗扬一手搂着云丹琉,一手举起匕首,往他掌心扎去。

室火猪粗短肥胖的手掌出奇的灵巧,电光火石间,已经改掌为指,弹在匕首侧面。

程宗扬掌心一震,匕首险些脱手飞出。两人在水中连交数招,程宗扬心下大骇,这死胖子一脸猪像,身手却极为强横,绝对是六级的修为,而且出手刁钻阴狠,单凭一双肉掌就将自己压得死死的。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他周旋,稍有疏漏,自己只怕就要变成一具浮尸。

幸好室火猪的水性确实差点意思,比程宗扬还早一步坚持不住,不得不浮上水面换气。程宗扬抓住机会往对岸游去。刚到岸边,那死胖子就一路狗刨地追上来,而且一边游一边还发出利啸。

不多时远处先后响起两声尖啸,斗木獬和危月燕已经闻声赶来。

云丹琉身上有伤,又因为噬血蛭大损精血,此时已经无力再战。程宗扬背着她冲到岸上,忽然转身掷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叫道:“给你!”室火猪已经登岸,见状旋风般往旁边一扑。只听“扑通”一声,那只曾经顷刻间就将虚日鼠撕成碎片的手雷,掉到河里只听了声响就没了,却是一块河边捡来的鹅卵石。

室火猪不怒反喜,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笑眯眯往前追去。

面前的芦苇不停摇晃着,那两人早已不见踪影。室火猪双掌一错,周围丈许的芦苇无风自燃,腾起一片火焰。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掌从火光中伸出,从容不迫地拍向室火猪掌心。

双掌相交,室火猪脸色大变,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接着一只衣袖洒然一甩,落在室火猪头顶。伴随着颅骨碎裂的声响,他听到一个文雅的声音:“多日不见,家主别来无恙?”周围的芦苇烈焰滚滚,程宗扬满脸是泥,笑容却十分开心,“你个死奸臣!怎么才来?”第七章程宗扬盘膝坐在车上,闭目敛息,慢慢催动丹田的气轮。他今晚吸收的死气数量虽然不是太多,质量却是非同一般,吸收起来也颇费时辰。

车马一路北上,虽然夜色浓重,风中的寒意也重了几分,程宗扬心神却一片宁静,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支从宋国远来的车队并不庞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加上两辆载满货物的大车,也只有三辆车,十几匹马,人数不足十人。除了秦桧和王蕙夫妇,还有五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都是在临安时就跟随自己的老人。

云丹琉宁死不肯与程宗扬同乘一车,最后只好让她与王蕙同乘,另外将一辆载货的马车腾出一半,供程宗扬乘坐。

等程宗扬将最后一缕融入丹田,睁开眼睛,洛都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他掀开车帘,只见秦会之正坐在车前,拿着一卷册页,就着车檐上的气死风灯在读。

多日不见,死奸臣倒像是又年轻了几分,颌下的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气度愈显从容,看来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程宗扬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还要连夜赶路?”秦桧道:“说来也是怪事,今晚我们本来已经落宿,准备明日入城。谁知半夜飞来一群乌鸦,在客舍周围啼叫不绝,扰得人难以入眠。在下心有所动,便连夜启程。没想到正遇到家主。”“是龙宸的人。”程宗扬蹲在车沿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这一次竟然派出玄武七宿要我的性命。牛金牛死在四哥手里,虚日鼠是被我杀的,女土蝠死在云大小姐手里,室火猪被你捏碎脑袋。眼下还剩三个人,壁水貐重伤暂且不说,斗木獬和危月燕这会儿多半正跟着咱们。”秦桧眼中寒光微微一闪,“斩草自当除根。”程宗扬叹道:“我要知道根子在哪儿就好了——五万金铢啊,我一想起来心里都滴血。”“既然知道是龙宸做的手脚,总能想个法子讨回来。”“问题是这笔钱急等着用,要回来只怕也迟了。”程宗扬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汉国的情形你了解吗?”秦桧扬了扬手中的册页,“路过舞都时,陈乔给了我一些整理过的讯息。”“近来的事情我让冯大法整理给你。”程宗扬道:“汉国的情形就一个字:乱!乱得我脑袋都是蒙的。这几天你不用露面,先帮我把事情理顺。”这种事情秦桧当仁不让,拱手道:“家主放心。”程宗扬往后面车上看了看,“这一路辛苦嫂夫人了。”秦桧笑道:“无妨。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能到汉国一行,也是拙荆的夙愿。”王蕙不比他们身具修为,一路上跋涉颠簸,再加上秦桧急于赶路,日夜兼程而行,此时早已睡去。

程宗扬低声笑道:“有了吗?”秦桧略微一怔,然后失笑着连连摇头,“哪里这么早?”“瞧瞧人家吴大刀,奸臣兄,你不会是不行吧?”秦桧诚恳地道:“属下只有一妻,怎比得上家主身边侍妾如云?”程宗扬顿时哑住。自己身边的侍妾连一个下蛋的都没有,实在是没资格拿这事去打趣别人。

秦桧见好就收,转过话题道:“属下在舞都听闻前些天朝廷命宁太守回京,消息传开,城中豪强无不额手称庆,谁知宁太守半月间连破六家豪强。又调动郡兵,将郡中亡命徒一网打尽。”说着他抚掌道:“好一番霹雳手段!”程宗扬道:“汉国的官员确实够狠,有股豪气。像宋国那些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个个都软绵绵的。”秦桧笑道:“非为科举。汉国地方官员的权势可比宋国强出数倍。在汉国,太守都手握虎符,有权调动郡兵,一个县令便有百里侯之称,钱粮、司法、军备都握在县令手里。宋国官制却大不相同,别说县令,就是朝廷重臣,也没有调兵之权。”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说的也是。临安那边怎么样?”“一切都好。”秦桧道:“小侯爷已经回到江州,前些天在收购精铁,听说准备建一条轨道,连接码头和城中的仓库。祁远在建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织坊的霓龙丝衣供不应求,更和金谷石家联手,占下了建康一半的珠宝生意。吴战威负责商会的监察,前些天刚在荆溪的昭南分号抓了几个中饱私囊的蠹虫,因为是从筠州招的当地人,都交给地方官处置。”“粮价和铜价呢?”“云氏铜山采尽的消息已经传到临安,如今铜价大涨,使得市面上的粮价降了一成。临行前我与户部的蔡侍郎一同出面,告知城中商会,敝行发行的纸钞绝不折价,仍按铜铢的市值缴纳赋税。有官府作保,兑出的纸钞倒是略有增长。俞子元和周逢正在和城中的粮行商谈,准备按照未降之前的价格,用纸钞购买一批粮食,如果顺利的话,此时粮食应该已经入库……”程宗扬仔细听完,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商会根本不失,自己在汉国就能放开手脚去做了。

车队一路走得极慢,程宗扬一直暗中戒备,看斗木獬和危月燕是不是还敢追来。结果龙宸的人动静全无,反而半路上遇到了吴三桂一行人。

云府派去传话的人赶到客栈,只遇上留守的延香。白天程宗扬送云如瑶回上清观,把敖润留在那边。冯源趁着无事,去鹏翼社找匡仲玉请教道术,延香对主人家的事不甚了了,虽然知道事情紧急,却也无计可施。好不容易等惊理从襄城君府回来,才匆忙去鹏翼社报信。等吴三桂和蒋安世闻讯出发,已经时过境迁。

秦吴两人相见,又是一番惊喜。眼看着这对左膀右臂终于凑到一起,程宗扬也觉得有了底气。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这么一行人进城未免张扬,因此程宗扬让秦桧等人分路去了客栈,自己只带着吴三桂和云丹琉所乘的马车入城。

车队顺利渡过洛水,由津门进入洛都。云苍峰早已闻讯,亲自带人到城边等候,见到云丹琉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但神情间丝毫不见轻松。

“人平安就好,其他事回去再说。”昨晚一场血战,龙宸固然伤亡惨重,但云氏更是吃了大亏,不仅丢了五万金铢,还战死大批好手。云氏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这次遇袭使得实力大损。好在云苍峰平日看着沧桑,事到临头却毫无颓唐之色,行事反而更加果决。

一路回到住处,云苍峰领着程宗扬从后门进入院中,一边道:“朝会已经开始。徐常侍所言无差,朝廷已然草诏,由大司马吕冀领尚书事。”程宗扬苦笑道:“徐公公还在西邸等消息,事已至此,我还是去一趟吧。”“暂且稍等。”云苍峰道:“还有一线机会。”“等朝会结束,吕冀就正式接管尚书台,现在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程宗扬道:“即使现在就凑够八万金铢,运到西邸只怕也来不及了。”云苍峰道:“我已经派人求见徐常侍,以一千金铢的代价拜托他一件事。”“什么事?”云苍峰道:“请徐常侍说服天子,朝廷为示隆重,并不当廷下诏,而是朝会之后,由宫中派出使者,赴襄邑侯府传诏。”朝会之后再派使者传诏,这样一来一去,已是午后。吕冀最早也要到明天才好去尚书台理事。程宗扬想了想,“那最多也只有十二……十一个时辰,还差五万金铢,来得及吗?”“我们云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云苍峰道:“即便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失!”云苍峰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仔细将腰间的玉佩结紧,然后推开门。

眼前是云宅会客的主堂,两人从后门入内,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堂中坐满宾客。

云苍峰示意他留在屏风后,然后走入堂中。他矜持地拱了拱手,“云某见过诸位好友。大清早就把各位请来,还请恕罪。”座中有人笑道:“云三爷的名声在下可是久仰了,难得今日召见,我说什么也得见见三爷真容。”座中恭维声不绝于耳,但最前面几位默不作声,反而微微抬起下巴,流露出几分傲态。

程宗扬目光在他们衣履上一扫,便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城中权贵的管家执事,虽然是奴仆身份,但都是主人家里掌管实权的心腹,自觉比在座的商人还要高出一头,颇有几分自矜。

时间紧急,云苍峰也不寒暄,直接道:“诸位都不是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请各位来,是敝号需要一笔资金周转,还请各位多多帮忙。”有人道:“云三爷,你叫了我们这么多人来,要用的只怕不是个小数吧?”“不瞒各位,今次敝号需要周转的资金,当在十万金铢。”此言一出,座中顿时哗然。过了片刻,才有人道:“云三爷也知道,我们汉国不比晴州,遍地都是钱庄。十万金铢现款,只怕没几家能拿得出来。”前面一名管家模样的宾客道:“十万金铢大伙分摊,倒也不多。只不过云三爷,我听说你刚借了笔钱,把洛都城里的店铺、产业都质押得一干二净。再借款可怎么说呢?”云苍峰微笑道:“云家虽然比不上各位豪富,倒也不缺钱。只是一时周转不济,最多一个月,便当奉还。”另有人道:“云三爷的意思是不用质押,净借十万金铢?”云苍峰道:“用的是我云氏的信誉。”前面几人大摇其头,其中一个侧身凭在几上,神情倨傲地说道:“云家的信誉么,若是以前便也罢了。但近来市面颇有些传言,说府上的铜山早已挖空。云三爷这时候借款,时机可不大好。”有人玩笑道:“三爷用钱,不会是为了购铜吧?”云苍峰道:“购铜是小事,不瞒各位,确实有桩生意,急等用钱。日后回报极重。”一名穿着锦袍珠履的豪奴哂道:“不就是首阳山的铜矿吗?”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喧哗,纷纷交头接耳。程宗扬目光微闪,认出那人是吕冀门下的监奴秦宫。他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子,周围人多少都让他几分。

秦宫道:“三爷,你也别吃惊,这种事哪里能瞒得过我们?我瞧云三爷这事挺急,也罢,咱们也不绕什么花的,直说罢:首阳山能不能出铜还在两可之间,咱们几个虽然管着钱物进出,可那都是主人家的,谁拿着钱也不能丢水里听响,就图个乐子。一句话:没有质押,此事免谈。”云苍峰也不动怒,“依兄台之见,想要什么质押?”旁边有人道:“除了洛都,云家在各郡还有不少生意。加上首阳山的铜矿,我看也抵得过了。”云苍峰道:“有何不可!”“利息如何算?”“按规矩,年息三成,一月为期。”在座众人纷纷摆手,“那是平常的利息,这件事风险太大,用平常的利息可不成。”“按市面上的行情,便是有实物质押,也是九出十三归。”九出十三归是质库的利息,以实物抵押借款十万,质库实付九万,以十万计息,每月一成的利息,三个月后还款十三万。这已经是市面上少见的高息,可还有人不满足,说道:“若是一个月付三成的息,我便赌上这一铺!”众人纷纷狮子大开口,要从云氏身上撕下一块肥肉来。云苍峰面不改色,无论他们叫出什么价,都一口应诺,要求只有一条:一个时辰内送来现款。

这时有人说道:“云家在各郡的产业咱家一时也算不清楚,首阳山的铜矿更是难说。万一是空的,大伙就赔大了。”堂中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众人都看着那个穿着珠履的豪奴少年。

“以秦监的意思,该当如何?”秦宫道:“依我看,除了这些,还得有几样靠得住的质押,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大伙血本无归。”在座的都是场面人,这话已经有些过了,云苍峰拱手道:“还请直言。”秦宫微笑道:“听说大小姐也在洛都?若是大小姐肯移步,这十万金铢我们襄邑府便拿两万出来。”众人神情各异,襄邑侯府果然凶狠,居然要人质。云家这位小姐若是进了侯府,哪里还能出来?

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本来守在门口,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手脚。他一口气跑到云丹琉的住处,扑进房便带着哭腔叫道:“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要把你卖了!”云丹琉正在运功疗伤,闻言险些真气行岔,“胡说些什么!”大堂内云苍峰只微笑着拱拱手,没有再理会秦宫。旁边一名商人岔开话题,打了几句圆场,把这事抹过去。

众家商会和高门豪奴联手,最终开出价码:云家以汉国各郡产业以及首阳山铜矿为抵押,借款十万金铢,实付五万,利息每日一分,逐日计息,限期一月还清。

云苍峰当场应诺。等众人满意的离开,程宗扬才发现这场交易总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借款的条件不可谓苛刻,云家拿到手的只有五万金铢,却每天都要偿还一千金铢的利息。一个月后仅利息就高达三万,如果逾期无法偿还,云家在汉国所有的产业都将被众人瓜分。但相比于这五万金铢能办的事情来说,这些利息也不算什么了。

那些商家虽然咬得凶,出钱却不含糊。半个时辰之后,第一笔金铢运到。云苍峰早已从本家所属各处铺面调来朝奉,当场清点放入特制的木箱中。同时将云家在诸郡的产业分列出来,根据运来的金铢多少,在借条上填入两倍的金额,列明利息和质押的产业,最后由云苍峰画押,按上手印。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笔钱铢运到。朝会还没有结束,云家已经凑够所有八万金铢,分别装在十六只用铁框加固过的木箱中,用四辆马车运往西邸。

徐璜早已在西邸望眼欲穿,得知款项已经凑齐,不禁大喜。马车没有在西邸停留,直接就驶往少府。五鹿充宗连朝会都没有参加,一大早便在官署等候。车马抵达之后,立刻有人将金铢全部挪入少府专用的大匮之中,贴上封条。

随着金铢陆续入库,已经盖过印玺的诏书一封封送往尚书台:诏布衣公孙弘为博士、金马门待诏;诏朱买臣为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擢升刀笔吏尹齐为舞都太守,秩二千石;刀笔吏杨仆为太守别驾;诏布衣云七滨为本郡功曹;诏布衣陈乔为从事…………拜云秀峰为关内侯,本郡大司农丞,主管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诸事;封云如瑶为舞阳县君…………诏儒门秦会之为兰台典校……林林总总数十人顷刻得官,忙得尚书台人仰马翻。程宗扬和云苍峰连饭都没有吃,一直在西邸、少府、南宫、尚书台之间来回奔波。

直到傍晚,最后一封诏书终于从尚书台发出。程宗扬拿着诏书,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丝毫不觉轻松。

加上以前借的三万金铢,云家背上的债务高达八万。以云氏的家底,这笔巨款也不是拿不出来,问题是云氏的产业大多在晋国,从建康运来,怎么也要到两个月之后,远水难解近渴。

云苍峰倒是十分从容,望着他手中的诏书笑道:“还好把这一份办完了。”“都是沾了老哥的光,这一份是徐常侍送的。”兰台典校并不是一个正式官职,只是负责整理兰台书籍典章的士子,整理包括地图、户籍、帝王起居注、朝廷诏书、律令、群臣奏章等等……各种档案、图书。连程宗扬都没有想到自己只略微一提,徐璜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简直像白送的一样。他不禁想起蔡敬仲那句话:没文化实在太可怕了。

“眼下该想办法挣钱了。”程宗扬道:“八万金铢啊,我想想就头大。”“是十六万。”云苍峰道:“第一笔三万金铢,月息七分,一个月后还三万两千一百金铢。第二笔不是五万,是十万金铢,日息一分,一个月后利息三万,一共还款十三万金铢。两笔合计十六万两千一百金铢。”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仅仅一个月,五万金铢就翻到十三万,汉国这些商人简直比吸血鬼还狠。八万都让程宗扬头大无比,何况是十六万?龙宸这一刀插得真狠,足足劫走二十多万金铢。

程宗扬正在咬牙,只见云苍峰拍了拍衣袖,“这事我是没办法了。妹夫啊,事情交给你吧,你得给我想个主意啊。”“别开玩笑,”程宗扬道:“这么大的事,我去哪儿给你想辙?”云苍峰轻飘飘说了一句:“这笔钱,是如瑶的嫁妆。”然后就飘下车,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得没影儿了。

程宗扬怔怔坐在车内,良久才叫道:“我干!有种你给我回来!看我不掐死你!”金铢被劫的事,程宗扬原本并不打算告诉云如瑶,免得她因此伤心劳神,但这会儿是瞒不得了——毕竟那是她的嫁妆。

程宗扬郁闷地摸了摸了鼻子,“去上清观——不对!回去!”真是越忙越乱,自己还坐着云家的马车,这要去上清观,云如瑶偷跑的事就露馅了。

第八章回到客栈,迎面看到延香正在整理箱笼。见到主人进来,延香屈膝施礼,说道:“这些是秦夫人的行李。”“秦夫人呢?”“她跟秦执事到客栈,和冯先生说了几句,就闭门谢客了。”程宗扬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客房里摆着笔墨,秦桧据案而坐,手边放着一堆卷册,还有一堆体积更庞大的木简,一边翻阅,一边抄录。他媳妇在旁边端茶磨墨,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夫妻间倒是十分相得。

程宗扬没打搅他们,小声道:“叫冯大法准备马匹,我要出门。”延香道:“老爷,你大爷说了,老爷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他。”程宗扬一头雾水,“我大爷?我哪儿来的大爷?”“就是那个长山羊胡子的。”程宗扬黑着脸踹开门,只见朱老头蒙着头,撅着屁股,在自己床榻上睡得正熟,惊理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想赶又不敢赶。

程宗扬不由分说拽起朱老头,把那顶破帽往他头上一罩,两只破鞋往他身上一扔,拖着他就出了门。

朱老头迷迷糊糊道:“小程子,你这是弄啥哩?弄啥哩?”“少废话,赶紧走!”“别捞别捞,大爷还光着屁股哩。”“你还啥方言都会啊。”程宗扬跳了起来,“我干!你跑我床上还裸睡?”“光屁股睡住舒坦……哎哟亲娘咧,”朱老头惨叫道:“扯住蛋啦……”程宗扬都想一头碰死在门框上,“你娘!”……朱老头拢着手骑在驴上,看着自己的新裤子新鞋,左一眼右一眼,越看越是喜欢。

“瞅瞅这鞋,这裤子……咯整整哩……真不赖。”“大爷,我求你了,换个调调说话。”“这调咋了?洛下咏啊。”“洛都人没这样说话的!”“他们说哩不地道。”“再说我弄死你!”朱老头舌头立刻直了,“前面有人!”“哪边是前面?老东西!你别倒着骑驴!”朱老头从驴背上扭过来,手一指道:“那边!”远处传来马蹄声响,蹄声不疾不徐,带着悦耳的韵律感,听起来让人十分舒服。等绕过路弯,程宗扬才发现那马竟然快如闪电,之所以听起来并不急切,是因为它步子迈得极大,每一步都比寻常马匹长出快一倍,而且跑起来舒适自如。

马背上,一个白衣少年微微俯着身,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方天画戟,金冠上的红缨球在星光下不住跳动,坐下赤红色的战马如风般飞掠而至。

少年人就是热情,老远就朝朱老头打招呼:“老贼!有种别走!”程宗扬道:“老头,弄死他吧。”“弄啥啊,跑吧。”朱老头刚踢着驴要跑,忽然大叫一声,“坏了!大爷刚换了鞋!”程宗扬二话不说,弃马掠入林中。自己是傻瓜才会跟赤兔马比速度,至于朱老头,管他去死!

吕奉先不管不顾往两人杀来,他嘴角还留着前几天的青肿,只不过肿得恰到好处,倒像是多了两抹小胡子,更增添了几分英朗的帅气。

程宗扬一路狂奔,朱老头抱着新鞋,紧追着他的屁股,蹿得跟野狗一样。

“分开走!”“小程子,你可不能把大爷往火炕上推啊。”“我瞎了!推你上炕啊!”“留神……”迎面拦着一条树藤,程宗扬一个漂亮的飞跃,从藤上跃过。朱老头一路狗爬地钻过来,速度竟然也不比他慢多少。

“行啊,老东西。”“甩开了吗?”程宗扬一回头,就看到赤兔马在山林中如履平地,接着高高跃起,以帝王般的傲然之态越过树藤,离两人又近了几步。

眼看平地上是跑不掉了,程宗扬纵身往树上跃去,结果裤子一紧,被朱老头拽了下来。程宗扬刚要大骂,吕奉先已经摘下雕弓,手指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一张,一支带着倒钩的狼牙箭便飞到面前。

程宗扬往旁边闪开,那支狼牙箭笔直飞出,将面前的古柏射出一个大洞。

自己竟然忘了吕奉先的箭术,这要上树,铁定是给他当靶子的。跑也跑也不过,打又没得打,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用出最后的手段——伸脚一跘,把朱老头跘了个跟头。

朱老头打着滚趴在地上,一手哆嗦着举起,混浊的老泪混着泥土从他那张老脸上流过,充满了无言的绝望。在他身后,神骏如龙的赤兔马铁蹄踏着烟尘滚滚而来,马上的少年宛如雄鹰,高高举起方天画戟,往他背心刺去。

程宗扬一口气奔出数里,才坐下歇息。这小家伙还真是够执着的,竟然半夜不睡觉,守在山路上,等死老头出现。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是看脸的。吕奉先要是长得跟自己这种路人的模样,朱老头估计不用看第二眼,随手就杀了。顶多杀完才惊觉这小子姿质不错,杀得有点可惜。

程宗扬体内真气流转,接连运行了三个周天,化解了身上的疲惫,然后站起身,准备接着跑路,还没开始迈腿,朱老头就一头蹿过来,死狗一样往他前边一躺,抱着腿“哎哟哎哟”的叫唤。

程宗扬都无语了,半晌才道:“你行啊,跑得比赤兔马都快——你是吃药了吧?”朱老头喘着气道:“让大爷歇歇,歇歇……”“好狗不挡道啊。”“就歇一会儿……”“歇什么啊?往哪边走?”朱老头左右看了一会儿,“你说。”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不是会占卜吗?丢一个。”朱老头拿出一只鞋,在手里摇了摇,往地上一丢,“这边!”老头选的路真不错,刚走了半盏茶时间,就看到吕奉先在夜色下横戟立马,正气势汹汹的等着他们过来。

程宗扬黑着脸道:“这就是你选的路?”朱老头哭丧着脸道:“亲娘啊,新鞋坑死人啊,没沾多少大爷的仙气,扔瞎了……”吕奉先叫道:“你们跑不掉的!过来受死吧!”程宗扬道:“老头,你说吕家会不会大半夜放这小子自己出来?”朱老头道:“偷跑的?”“我看不像。多半这小子带的还有人,只不过他那马跑得太快,没跟上。”“小程子,你的意思是……”“后边跟的有硬茬,要不要动手,你自己看着办。”朱老头一手拿着一只鞋,跟拿着菜刀一样走过去,指着吕奉先道:“有种你下来!”吕奉先当即跳下马,方天画戟迎风一摆,陡然刺到朱老头面前。

朱老头往地上一趴,避开戟锋,然后狠狠往吕奉先脚背踩去。上一次他就用这一手把吕奉先打了个满脸开花。这回故技重施,吕奉先喝道:“还来!”说着一个鹞子翻身,腾起丈许,方天画戟对着他脑门刺下。

吕奉先这身手,连程宗扬也忍不住喝声彩,自己跟人交手,九成都是靠蛮力硬拚,像鹞子翻身这种技巧,自己顶多练练,实战中打死也施不出来。

朱老头挥舞着双鞋,与吕奉先斗在一处,戟来鞋往,戟劈鞋挑,戟起鞋落,戟飞鞋舞,戟挥鞋斩,戟光鞋影……就那么拿着一双破鞋跟人家方天画戟斗得不可开交,看得程宗扬都想拿鞋底抽他!

但看着看着,程宗扬表情由恶心变得惊讶,由惊讶变得凝重,由凝重变得入神……朱老头那双鞋硬是甩出了双刀的风范,一攻一守,一正一奇,一阴一阳,比起五虎断门刀有去无回的刚猛,多了几分顺其自然的流畅。

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吕奉先是英气勃勃的少年,一杆方天画戟舞得如同繁花暴雨,出手如电,而又招式分明。朱老头挥着破鞋,犹如老驴拉破车,眼看就要跟不上趟了。朱老头手里的鞋子忽然一沉,拍住戟身,接着右手的鞋子甩起,“啪”的抽在吕奉先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吕奉先单脚支地,被抽得转了半圈,然后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回过神来,啧啧赞道:“老头,你真不要脸啊。”他在旁边看得清楚,两人实际修为相差太远,斗的本来是招法,结果朱老头眼看是输,最后一招使出了真功夫,把吕奉先的方天画戟压得动弹不得,抽冷子给了人家一记狠的。

朱老头得意地挥着鞋子,“有仙气!”“我,呸!”吕奉先刚一倒地,赤兔马便冲过来护住主人。林外传来一声长啸,赤兔马竖起竹叶般的耳朵,然后昂首发出一声嘶鸣。

马嘶声随风传开,片刻后风声大作,数道身影从林中疾掠而至。此时已经是夜间,程宗扬目力虽强,隔着林叶也看得不甚清楚,只依稀看出左边三名女子,当先是一名白发老妇,后面是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和一名少妇。幸好她们的身影自己颇为熟悉,正是当初在录像中见过那三名汉宫女官:太后吕雉的嬷嬷,贴身侍女胡夫人和女医义姁。

然而掠来的不止她们三人,另一边还有两人,当先一名中年妇人,正是前日出手劫杀自己的闻清语,另外一个身着黑衣的丽人,在枝叶飞掠而过,身形犹如闪电,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齐羽仙。

朱老头抬手一挥,一缕薄雾从袖中飞出,身边本来就幽暗无比的光线变得愈发黯淡。

双方丝毫不掩饰身形,各自以最快的速度从林中掠出,往林间的赤兔马和那名昏迷的少年掠去。胡夫人等人距离更近,行到中途便占据了绝对优势。最前面那名白发嬷嬷虽然老迈,身形却如同鬼魅,她一手扶着拐杖,身体微微一动,就掠出数丈。

闻清语翠袖一翻,一道暗金色的小符飞上天际。接着银光闪动,一道电光从天而降,灵蛇般往白发老妪扑去。老妪昂首一吸,将电光吞入腹中,原本足以击碎山石的雷咒就此化为无形,只是老妪裹发的巾帕蓦然碎裂,满头白发都为之飞舞。

老妪被雷咒所阻,虽然一击而破,速度却慢了少许。老妪受阻,她身后的胡夫人陡然加速,长袖飘飞,仿佛在草叶上飞翔一样,瞬间抢到前面。义姁落后数丈,但比另一边最前面的闻清语还要略近一些。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一动,两支弯钩破土而出,贴着地面绞向胡夫人的双腿。胡夫人长袖斜挥,正中弯钩,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震响。

一条娇小的身影从土中钻出,笑吟吟挡在胡夫人身前,像唱歌一样娇笑道:“过不去了呢。”胡夫人从袖中擎出一柄短剑,平平横在胸前。

对面是一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紧贴着皮肤的火红皮衣,勾勒出与她容貌绝不相附的傲人身材,尤其是那对圆硕的乳球,连胡夫人这样的成人都望尘莫及。

能用土遁之术潜行到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位置,胡夫人流露出一丝慎重,她低喝一声,身旁蓦然飞出两道数丈高的虚影,魔灵般朝那个音容童稚的女孩扑去。

小玲儿双钩飞出,两个虚影各自握拳,一拳将弯钩磕飞。小玲儿见势不敢硬挡,举足一踏,脚下的泥土波浪般分开,身体像没入水中一般,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双方借助林中幽暗的夜色,一交手便秘术迭出,以胜负而论,胡夫人等人技高一筹,结果却是黑魔海等人占了上风。白发嬷嬷和胡夫人先后被人阻截,速度慢了一线,齐羽仙后发先至,抢在义姁之前落在吕奉先身侧。

赤兔马感觉到她对主人的敌意,嘶鸣着扬蹄践踏。齐羽仙闪身避开,然后一手探出,抓住吕奉先的发髻,轻轻往上一提。她身形宛如行云流水一样,没有半分停滞,顺势就将一柄长剑架在少年颈下。

三女齐齐停住脚步,对面的闻清语微笑道:“那位小公子可是太后娘娘最宠爱的子侄,仙儿,小心些,莫伤了小公子。”齐羽仙用剑锋抵着吕奉先的喉头,微微翘起唇角,“闻姨放心。”吕氏子侄辈虽多,但年轻一辈里真正出色的唯有吕巨君和吕奉先两人。他们俩一文一武,被视为吕氏未来的栋梁,极受吕雉的重视,所受的宠信绝不在吕冀和吕不疑之下。事实上吕奉先连续两天在山路上游荡,已经引得太后担心,三位女官就是太后亲自点名前来看护,没想到小公子这么不安分,仗着马快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等循着马嘶声追来,已经晚了一步。

白发老妪冷冷盯着小玲儿,寒声道:“龙宸可是要与我吕氏为敌?”小玲儿笑道:“嬷嬷这可问错人了。你就把人家当成桌子椅子,是龙宸借给旁人用的好了。嬷嬷怎么能问一张桌子是敌是友呢?”闻清语温言道:“淖夫人是前辈,我们这些晚辈自然不敢得罪,只是有件事想请教嬷嬷,只要嬷嬷点头,我们立刻放了小公子。”“说。”“昔日澄心棠一分为六,听说花蕊在嬷嬷身上?”淖方成盯了闻清语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胡夫人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盒,放在淖夫人掌中。

那玉盒只有指尖大小,宛如一只玉扣,淖方成握在手中,冷冷道:“且先放人。”闻清语幽幽叹了口气,“妾身倒也想先放人。但妾身手中是如假包换的小公子,这澄心棠的花蕊嘛,是真是假可就难说了。”“莫非怕老身骗你不成?”“晚辈不敢。只是岳贼狡猾成性,嬷嬷被人骗了也未可知。”淖方成冷笑一声,屈指弹出玉盒。

闻清语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轻轻一卷,接住玉盒,然后从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朝盒上挑去。

银簪破开禁制,玉盒莹润的光泽随之收敛,露出玉盒的本来面目,只见盒身上密布着暗红色的花纹,宛如鲜血沁成。

淖方成冷冷道:“澄心棠乃不祥之物,出必见血,小心了。”闻清语微微一笑,手指往簪尖一按,然后将一滴血珠往盒上弹去。玉盒打开一道缝隙,紧接着一团血雾从盒中渗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闻清语首当其冲,手指触到血雾,立即脸色大变,她双手本来又白又软,此时却像被蓝色的墨水浸过一般,染上一层诡异的蓝色。

齐羽仙眼中透出一丝狠绝,她本是杀伐绝断之辈,一见闻姨中招,立即揪住吕奉先的头发,一剑刺下。

原本昏迷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灵猫般往齐妙仙怀中一滚,以毫厘之差避开剑锋,接着挥拳冲天而起,快捷无伦地朝齐羽仙下巴击去。

齐羽仙修为远在吕奉先之上,却没想到这少年已经醒来,而且年纪轻轻,出手竟然如此之迅猛。她微退半步,正待展开身法反击,忽然脚上一紧,竟然被那少年踩住!齐羽仙吃惊之余,只见吕奉先手、脚、肘、膝同时发力,眨眼之间,拳打肘击脚踢膝撞……各种攻势便暴风雨般倾泄而出。

齐羽仙一脚被踩,进退不得,猝不及防之下连中数招,被打得横飞出去。

吕奉先抓住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撑,一个漂亮的鱼跃,翻身跃上马背。不等主人吩咐,赤兔马已经纵起身,吕奉先握住戟尾,迎风将方天画戟抖得笔直,刺向齐羽仙的后颈。

程宗扬愕然中带着一丝佩服,吕奉先虽然有猛将之名,毕竟现在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两次交手都被老头打得跟狗一样,心下免不了有几分轻视。然而此时一出手,那小子凶猛的暴发力,精准的判断力,敏捷的应变能力,都让程宗扬大大吃了一惊。更是紧的是他出色的学习能力,朱老头刚玩了一手贱的,就被他学了个十足十,在刚才的环境下突然使出,效果立见。

齐羽仙本身也是出类拔萃的高手,结果让吕奉先抓住机会,竟然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此时不等她落地,吕奉先便又是一轮狂攻,那柄方天画戟银光四射,雷霆般劈向齐羽仙,出手凶悍之极。

朱老头感慨地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纵虎容易缚虎难啊。”“这话该我说吧?老头,你这会儿放过他,小心他将来找你报仇。”“等这娃娃长大,大爷早就活够了。小程子,你可要当心,将来别栽到他手里……哎哟,这丫头命大啊。”齐羽仙虽然修为高深,出手却不及吕奉先敏捷,片刻间便连逢险招,最后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被戟牙刺中肋下,幸好她已经退入林中,戟牙被树干挡住,未能深入,只在肋下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吕奉先一击得手,几乎是本能地趁势抢攻,齐羽仙身在半空,根本来不及变招,眼看要被方天画戟刺中,赤马兔忽然往旁里一纵,戟锋错开尺许,与齐羽仙擦身而过。

齐羽仙竟然是被赤兔马救了性命,不禁惊愕难言。吕奉先却是丝毫不乱,长戟改刺为挑,俯身朝坐骑腹下挥去。小玲儿从赤兔马腹下破土而出,正好被戟锋挑中,双钩与戟牙一触即分,整个人远远飞开。

闻清语一瞬间已陷入困境,玉盒打开,露出的不是澄心棠失落的花蕊,而是一团剧毒的血雾,她手指触到血雾边缘,顿时像被浸入炙热的熔岩中,双手一阵剧痛,连心神也为之失守,整个人都仿佛陷入无边的血腥之中。

白衣白裙的义姁蝴蝶般飞来,一边并起手指,拿住一柄两寸长的柳叶小刀,往闻清语颈中抹去。

吕奉先以一敌二,虽然占据上风,毕竟年纪尚小,胡夫人不敢大意,飞身赶去救援。那位白发的淖夫人则留在原地,防备黑魔海这些人在暗处另藏手段。

利刃及颈的刹那,闻清语终于清醒过来,她屏住呼吸,一掌拍向义姁的柳叶小刀。眼看她手掌就要被刀锋刺穿,忽然“叮”的一声,却是闻清语在间不容发之际,用指环挡住了柳叶刀的薄刃。

义姁修为不及闻清语,虽然占着先手,仍被她一掌拍开。但接着玉盒渗出的血雾幻化成一个丈许高的巨人,举拳往闻清语头顶打来。闻清语口中吐出一股罡气,直接洞穿了血雾巨人的头颅。巨人颈上血雾滚滚,又重新凝出一只头颅,再次攻出。闻清语虽然脱困,但以一敌二,一时间纵使性命无忧,也难以脱身。

另一边,齐羽仙一手按住肋下的伤口,挥剑挡住胡夫人,小玲儿则与吕奉先战成一团。齐羽仙虽然肋下有伤,但剑法灵动犀利,胡夫人几次抢攻都未能占到便宜,倒是她试图救援的吕奉先此时已经压倒小玲儿,稳稳占据上风。

小玲儿擅长匿踪刺杀,但那匹赤兔马远非寻常马匹可比,能力堪称魔兽。每次她使用土遁术,都被赤兔马抢先发觉,或是闪避,或是对她钻出的位置直接践踏,小玲儿屡次尝试都未能得手,只余下硬拚一途。

吕奉先叫道:“黄毛小丫头,赶紧给本公子让开!”小玲儿笑道:“人家比你还大一点呢。”“本公子都十四岁了!最少比你大两岁!”“人家都快十六了呢,还不叫姊姊?”“我姊姊才不像你穿的这样呢!”小玲儿眨了眨眼睛,挑逗道:“我穿的什么样?”吕奉先哼了一声,一张俊脸却忽然红了。

小玲儿笑道:“果然是个小娃娃,脸红得好可爱。你来瞧啊,人家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呢……”吕奉先叫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们家有的是歌妓!我早就见过了!”小玲儿娇笑道:“那你见过我的没有?”吕奉先脸不禁更红了,遇见这么个身高娇小的像妹妹,身材凸凹得像姊姊,胸乳丰满得像阿姨,脸蛋清纯得像仙女,偏偏只穿了件窄窄的皮衣,近乎全裸的小妖精,血气方刚的吕奉先只有闷头拚命狂挥方天画戟,以此来发泄自己体内那股压抑不住的燥热。

小玲儿本来就落在下风,吕奉先一认起真来,更难抵挡,她左支右绌,粉嫩的肌肤被银光裹住,好几次都险些被戟锋刺中。

“喂!”吕奉先叫道:“你赶紧投降吧。”程宗扬本来眉头紧锁,觉得放过吕奉先是个错误,闻言顿时舒了口气,“这小子还是这么傻啊,这关头竟然还怜香惜玉。跟龙宸的人眉来眼去,他是嫌死得不够快吧?”朱老头也摇头道:“好大一个废物啊,大爷真是看走眼了。”小玲儿楚楚可怜地说道:“你不杀我吗?”吕奉先想了想,“我可以让你当我的贴身侍女。”小玲儿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真的吗?人家早就想换个好主人了。”“当然是真的!”吕奉先道:“我说话算话!”“你会不会对人家好呢?”“哼!”吕奉先像个大人一样挺起胸膛,傲然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小玲儿娇声道:“那人家是不是要给你侍寝呢?”吕奉先一阵脸红,然后甩头道:“不用!叔叔早就送给我两个姬侍了!喂!我这一招很厉害,你挡不住就不要挡了!”方天画戟怒龙般挑出,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声势惊人,小玲儿勉强一挡,两柄弯钩顿时脱手,远远飞入林中。

淖方成喝道:“小公子!杀了她!”被嬷嬷一喝,吕奉先立刻抖擞精神,双臂抡起方天画戟横扫小玲儿腰间。小玲儿来不及闪避,被戟身扫个正着,娇小的身体仿佛被打得折断,张口喷出一股鲜血。

吕奉先纵马而过,一把抓住小玲儿,把她提到鞍前,威风凛凛地喝道:“别动!我要把你捆起来!”小玲儿凄然看了他一眼,再无力反抗。

“你是我抓的俘虏!”吕奉先高兴地说着,低头去解鞍旁的绳索。

就在这时,淖方成、胡夫人、义姁同时惊呼道:“小公子!”吕奉先回过头,只见小玲儿朝他灿烂的一笑,一边伸出小手,像是温柔地去抚摸他一样,手指从他颈中抹过。在她指间,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寒光微闪,紧接着一篷鲜血从少年颈中迸出。

小玲儿收回手掌,笑吟吟在自己红唇上轻轻一吻,然后按在少年嘴上,也堵住了他的惊叫声。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她却毫不在意,只轻轻一推,便把吕奉先推下马,然后像水滴一样从马背上滑下,落入土中消失不见。

闻清语收起玉盒,扶住受伤的齐羽仙飞身而起。淖方成、胡夫人、义姁顾不得拦截,飞身疾掠过来。

吕奉先仰面躺在地上,他喉咙被切断,气息断绝,两眼睁得大大的,俊美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程宗扬目瞪口呆,未来的第一猛将,竟然还没长大就这么死了?小玲儿知道她杀的是谁吗?也许在她眼里,吕奉先只是一个出身权贵,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傻瓜吧?可你给他上的这一课也太狠了,小家伙只犯了一个错误,命就没了。

朱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杀得好,杀得好。倒是省了大爷将来提心吊胆。”老头虽然说得嘴响,最后却叹了口气。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吕奉先惊人的天份,连他都不忍心下手,结果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却被一个没下限的杀手阴掉,实在是可惜了。

震惊与惋惜的心情在心头滚滚而过,最后程宗扬摇了摇头,趁吕氏众人方寸大乱,悄然离开。

第二十七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在洛都各书院每月轮流举行的月旦评议上,程宗扬真切体会到汉国以谶纬来带政治风向的效力。东方曼倩为程宗扬出的“二雉”谶语坏了吕巨君的如意算盘,但吕巨君迅速以白雉为己用,再次改了议论风向!

缺钱甚急的程宗扬将主意打到岳鹏举的遗产上,更加急着找出严君平。几人入赵王私苑禁地搜查,不料石窟禁地关押的人,竟让卢景见之大为失态!秦桧更指出要破汉国乱局的关键点,便在赵王!

第一章洛都,北宫。

永安宫大殿内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大殿一侧的金砖被掘开,挖出一道深沟,沟中堆满炭火,火苗已经被熄灭,逼人的热气从厚厚的白灰下不断升起。

绾着高髻的太后吕雉坐在一旁,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义姁跪在太后身前,低声禀道:“小公子喉管被切开,鲜血逆流入肺,已经气绝。胡巫说有秘术可救治小公子,奴婢听闻其术,用的尽是些污秽之物,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不敢自专,只能勉强护住小公子的心脉,将他送回宫中……”帷幕微微拉开一道缝,胡夫人闪身进来,低声道:“羊粪已经运来了。”义姁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太后淡淡道:“刀伤非你所长,事已至此,胡巫既有其术,便让他们去做。成与不成,你用心体悟便是。”义姁应道:“是。”内侍搬来成筐的羊粪,那些羊粪挑选过,都是晒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几名胡巫抓起羊粪嗅了嗅,然後撒入沟中。乾燥的羊粪遇到热灰,一股异味顿时弥漫开来。胡巫一连撒了几十筐羊粪,将沟中填的满满的,然後从上面投下炭火,让表面的羊粪缓慢燃烧,同时控制火势,使羊粪有烟无焰。

永安宫是太后寝宫,宫中各种沉香、麝香、郁金香、苏合香、龙涎香……世间诸般名香无不齐备。自从建成以来,终日熏香不绝,年深日久,连梁柱都散发着浓郁的异香。然而此时,帷幕内却烟雾滚滚,充斥着羊粪燃烧的浓烈气味。

胡巫将几根木棍架在沟上,然後抬起喉咙被切断的吕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上,伸手拍打着他的背脊。吕奉先气绝已久,伏在沟上一动不动。

羊粪燃烧的浓烟将少年整个包裹起来,冰凉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浓烈的羊粪气味薰得人几乎流泪,却没有人离开,包括太后在内,都在注视着那个没有知觉的少年。吕巨君也悄悄进来,静静立在一角,看着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紧不慢地叩着吕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诵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鲜血忽然从吕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涌出,落在羊粪上,“嘶嘶”作响。披髮的胡巫站起身,一脚踩在吕奉先背後,接着整个人都站在他背上,一边高声念诵,一边双脚用力践踏。

看到这么粗暴的“医术”,义姁脸色数变,似乎想过去阻拦,又勉强忍住。

吕奉先颈中鲜血越涌越多,里面夹杂着大块已经凝结的血块,忽然他喉中低咳一声,苏醒过来。

一名内侍掩着鼻子钻到烟里看了看,片刻後爬出来道:“恭喜太后娘娘!小公子已经醒了!”殿中众人都鬆了口气,心头如释重负,连吕雉脸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我们先出去吧,大巫虽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这味道着实腌臜了些。”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离开帷幕。

夜色下,两名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已经是寅初时分,吕雉却了无睡意,她微微昂着头,双手握在身前,长长的衣袖垂在身前,绣着雲纹仙羽的裙摆映着星光,水波般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阶陛上迤逦拖过。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趋的义姁。

吕雉并没有提及吕奉先的伤势,而是说起了一樁闲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诏书,”吕雉淡淡道:“召赵氏之妹合德入宫,封昭仪,居昭阳宫。”胡夫人语带讽刺地说道:“南宫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淖方成道:“终究是天子私事。”昭仪虽然地位尊荣,毕竟不是正宫,作为天子家事,群臣无从置喙,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吕雉双手扶着栏杆,望着阶前波涛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良久没有开口。

胡夫人上前,抖开一件披风,披在她肩头,一边道:“天子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何必如此?”此言虽然是抱怨,却带着一丝劝慰和提醒。吕雉自然听出自己贴身女婢是一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郁结,冷笑道:“也许有人嫌长秋宫太小,看上这永安宫了。”“她想当太后?”胡夫人笑了起来,“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她若作了太后,将置天子于何地?义姁,你说是不是呢?”义姁正想着胡巫叩击的手法和白羊粪在典籍中所记载的功效,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义姁微觉赧然,向太后告了个罪。她问明原委,然後问道:“赵氏之妹如今却在何处?”胡夫人道:“已经命人去查了。”淖方成道:“南宫那个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胡夫人道:“是。”义姁道:“赵氏在南宫独木难支,如今多了一个妹妹,看来姊妹俩将来要专宠後宫了。”“赵氏姊妹俱非善类,”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祸水——欲灭我炎汉!”淖方成声音虽然不高,却刻意用上了一丝真力,在夜色中远远传开,连远在殿前的内侍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义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点头。

吕雉道:“嬷嬷说得不错,赵氏姊妹正是祸水!”汉秉火德,以炎汉自许,淖方成将赵氏姊妹比作灭亡炎汉带来灾祸的恶水,可谓入骨三分。这番话一旦传开,赵氏姊妹本来就不佳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宫中亮起一行灯火,径直往永安宫驶来,途中却拐了个弯,驶入永巷。

义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听说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见。”吕雉皱了皱眉,“让阿寿好生管管他。”胡夫人笑着答应下来。

吕雉凭栏远眺,望着夜色下的洛都。北宫地势高峻,永安宫的陛阶便与南宫的殿顶平齐,从阶上望去,整个洛都都仿佛正在她脚下沉睡。

良久,吕雉道:“命执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铺,一个不留!”胡夫人躬身道:“是!”…………………………………………………………………………………“……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咙割开了。”程宗扬咂了咂嘴,赞叹道:“真够狠的!”小紫美目微微闪亮,“澄心棠?”程宗扬点了点头,“澄心棠,我听到她们这么说的。不过盒子没打开,里面究竟是什么,我也没看到。话说回来,老头还真有点手段,我们离她们顶多二十来步,她们硬是没有发现。”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为什么会是龙宸?”程宗扬叹了口气,“这算是让你问着了。”为什么会是龙宸,程宗扬也想了许久。吕氏与黑魔海仇深似海,当年动手的虽然是死老头,不过巫宗也没落下什么好。依照双方的旧怨,黑魔海对吕奉先动了杀机并不稀奇,可出手的却是龙宸的人,这中间的意味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了。

龙宸作为恶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六朝的权贵们虽然对这些冷血的杀手深恶痛绝——毕竟谁也不喜欢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龙宸一向标榜绝对中立,只为金铢服务,不涉及任何立场,更由于龙宸扎根晴州,令六朝的一众权贵鞭长莫及,于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们的存在,洁身自爱的对其敬而远之。同流合污,与龙宸狼狈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据孙寿透露的信息,吕氏也不是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现在龙宸忽然翻脸杀了吕奉先,虽然小玲儿是个疯子,这事只怕也不简单。

程宗扬道:“看来黑魔海和龙宸的关系很深啊。”雲氏金铢被劫,出手的虽然是龙宸,但绝对和黑魔海脱不了关系。可龙宸为何要出面充当打手?如果说是因为牛金牛被杀,那牛金牛又为何会找上门来?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叫惊理来再询问一遍,却听小紫道:“龙宸为什么要押在黑魔海一边?”程宗扬不由沉吟起来,龙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与吕氏翻脸,显然是在黑魔海身上押了重宝。问题是龙宸为什么会选择黑魔海而不是吕氏?

难道黑魔海有什么底牌,让龙宸不惜与吕氏翻脸?

小紫接着道:“在汉国,还有哪张底牌比太后更大?”程宗扬心里一动,太后虽然是汉国眼下最大的一张牌,但有一张牌将来会更大。

龙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天子身边有黑魔海的人!”小紫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真可惜。”程宗扬知道小紫说的可惜是什么。他原想让阮香凝冒充赵合德的婢女,与友通期一道入宫,如今宫里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扬越想越是心惊,黑魔海在汉国的底牌,不会是赵飞燕吧?话说赵飞燕还真是很符合御姬奴的特征:出身寒微,姿色出众,本身看不出什么修为,却有着让人心动的魅力。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与对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赵飞燕真是剑玉姬暗藏的底牌,黑魔海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问问好了。”“别乱来啊。”程宗扬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道——阮香琳可对凝奴的身分一无所知。”“大笨瓜,人家是去问那个姓江的女傅。”程宗扬鬆了口气,小紫审讯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还好些。江映秋是宫中与赵飞燕关系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赵飞燕真正的心腹,也在她身边多年,总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小紫离开,程宗扬也站起身,看了看旁边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废物!”阮香凝顿时涨红了脸,楚楚可怜地低下头。

“唉……”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後掀开帷幕。

帷幕传来雨点般的算珠声,雲如瑶右手执笔,左手抚着算盘,那些算珠在她指下有节奏地跳动着,清脆的响声像流水一样绵绵密密,不绝于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声蓦然止住。雲如瑶颦起眉头,右手的笔锋悬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

程宗扬按住她香肩,“还在算呢?”雲如瑶叹了口气,向後靠在他怀中。

看着玉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程宗扬有些後悔把金铢被劫的事告诉她。他拥着雲如瑶道:“还差多少?”雲如瑶苦笑道:“我已经清点过周围所有的产业和可能的收入,这笔借款,一个月内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程宗扬道:“我也可以动用一些资金。”雲如瑶点了点账目,“可以动用的我已经都算进去了。”程宗扬吃了一惊,“都算进来还不够?”“远水难济近渴。”雲如瑶道:“我们雲家最近的产业自然在汉国,但汉国所有的产业都被三哥质押给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无法变卖质押。奴家最担心的是,那些与我们有来往的商家在这一个月内想尽办法索要或者拖延货款,挤占我们雲家店铺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这一个月内,我们雲家在汉国的产业能够动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雲家在汉国的店铺每月交易额也相当可观,如果这部分钱铢被汉国商家联手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偿还欠款,这些店铺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细看过雲如瑶计算的账目,程宗扬也不禁苦笑,自己与雲氏合作多时,知道雲家虽有远忧,但产业遍及六朝,财力雄厚,一个月内便是腾挪出数十万金铢也不在话下。偏偏这次事情分外不巧,为了筹足现款,雲苍峰将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尽数质押,汉国的产业无法动用,从宋晋诸国运来钱铢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有龙宸劫持在前,这一路的风险也远超平日。

最坏的局面是雲家到时无款可还,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全部清盘,被其他商家豪门尽数瓜分,还要背上一笔沉甸甸的债务。

其他的产业还好说,首阳山的铜矿一旦易手,自己当初放出雲家铜山枯竭的风声,以此抬升铜价,变相打压粮价的一番手段,全都成了弄巧成拙。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甚至将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瑶道:“我想去见三哥。”“千万别。要知道你又偷跑出来,雲老哥没事也要被你气出点事来。”程宗扬安慰道:“不就十几万金铢吗?我来想办法。”雲如瑶低声道:“可这是我们雲家的事。”“谁说的?”程宗扬道:“这是你的嫁妆,那就是我的钱!这件事我来办,你别发愁了。”说着不让雲如瑶发愁,程宗扬自己却是犯了难。从哪儿弄点钱来呢?眼下想补上这笔亏空,只有来一笔快钱,必须是现成的,而且数额够大——十几万金铢啊,别看刘骜贵为天子,少府一年的开支也未必有这个数……想来想去,程宗扬脑中忽然一亮,现成的钱也就这么一樁了!岳鸟人啊岳鸟人,这次你一定要靠谱一点。

雲如瑶柔声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程宗扬坐起身来,“不行。我刚想起来一件事,这会儿要去见卢五哥。”雲如瑶呵气如兰地说道:“已经这般时候,还要走么?妾身已经叫了雁儿和凝奴在外候着……”程宗扬心中一荡,接着苦笑起来,“这事手尾太多,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眼下要赶紧去办。事不宜迟。”雲如瑶依依不舍地说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先别急,等给你治好伤……再回去不迟。”程宗扬说着,在她身上大有深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瑶一阵脸红,低低啐了他一口。

…………………………………………………………………………………“龙宸?”卢景摸了颗蚕豆,却没有吃。

程宗扬坐在他对面,“劫钱的时候黑魔海没有露面,但手法和她们非常像,我怀疑黑魔海是背後的主谋。而且杀吕奉先的时候,龙宸的人不仅站在黑魔海一边,还是主动下的手。”“龙宸……”卢景将蚕豆填到嘴里,慢慢嚼着。

“五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龙宸,而是因为另一件事。”程宗扬道:“我上次说的,有人在见过北邙见过严君平的事,你们有线索了吗?”朱老头在北邙见到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已经透露给斯明信和卢景,但没有提及朱老头的名字。

卢景道:“那天进山的权贵一共有五家,我和四哥已经找了三家,都没有线索。如今还剩两家没有来得及查看。”“哪两家?”“霍大将军的别院,还有赵王的私苑。”卢景道:“这两家看管得都十分严密。”十分严密?到底有多严?霍子孟作为大将军,自家的别院看管严密也在情理之中,赵王身为诸侯,在自家的封地作威作福倒也罢了,在天子眼皮底下,还把私苑弄得戒备森严,他就不怕犯忌?

“衙内那边还得接着找,但这几天我们先集中力量,想办法找到严君平,怎么样?”卢景道:“你怎么突然对严君平有兴趣了?”“坦白地说,我是对他手里那些岳帅的遗物有兴趣。”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五哥,岳帅当年挺有钱对吧?”卢景翻了个白眼,“岳帅当年能养我们一整个星月湖大营,你说呢?”“对啊。岳帅当年那么有钱,可他一走,你们就穷得叮当响,他的钱都去哪儿了?”卢景翻着白眼道:“我们兄弟追随岳帅,可不是为他的钱。”“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严先生手里很可能有岳帅留下来的钱——我这不是有急用吗?如果真有的话,我得临时借用一下。”“是为了雲家被劫走的那笔金铢吧?”“五哥明察秋毫,”程宗扬笑着拍了记马屁,“就是这事。”“别说借了,给你都好说。”卢景抿了口酒,“但有没有钱我可说不准。”卢景说的没错,以岳鸟人的尿性,留个破罐子破碗给他们当传家宝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当年聚敛的钱财总得有个去处吧?眼下自己急需用钱,实在找不到其他来钱的路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哦,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三了。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就动手,先去赵王的私苑,如果能找到严君平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去霍大将军的别院。”“不用急。”卢景道:“我先探探路,摸摸底细,安排妥当再说。”“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等你的消息。”…………………………………………………………………………………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正是深秋时节,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群鸿雁从宫殿的檐角飞过,传来阵阵雁呖。程宗扬立在赤红的丹墀下,望着南去的鸿雁道:“我那会儿在大狱里蹲着,压根就没见着。什么黑鹅白鹅,都是些闲人没事瞎扯的。洛都是首善之区,天子脚下,哪里会有这种妖孽之事?”东方曼倩抱着长戟道:“俗世中人,原无论真假,不过得一二谈资而已。”“可不是嘛。不过这事传得街闻巷知,什么怪话都有,我本来就够倒霉了,又碰上这种事,真是冤透了。”东方曼倩抹了抹唇上的小鬍子,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要胆子够大,这倒是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这话怎么说?”东方曼倩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对外面说,当日飞走的不是什么黑鹅,而是一隻鸡。”“鸡?”“对,一隻黑羽黑冠黑喙黑趾的鸡。最好是母鸡。”“乌鸡?母的?”“对。”“那隻白鹅呢?白凤?”“白鹅不重要,但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宅子地下飞出一对乌鸡白凤丸?老东,你不是拿我开玩笑的吧?”“我说了白凤无所谓,要紧的是黑鸡。”东方曼倩神秘的一笑,说道:“黑属北方,乃水德之相,汉秉火德,所忌者水也。如今黑鸡高飞远走,正是圣天子在位,祸水已去,实乃我炎汉的吉兆。”“那跟鸡有什么关系?”“圣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程宗扬等了半天,东方曼倩却只说了一句就闭嘴了。

“什么意思?”“你只用这么说就够了。”这是什么哑谜?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黑鸡……黑色的鸡……黑色在北为水德……天子登基近二十年……黑鸡飞走了……还是母鸡……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之後终于明白过来。

“太狠了吧?”程宗扬瞠目结舌地看着东方曼倩。

东方曼倩挑了挑唇上的小鬍子,“富贵险中求,不狠怎么行?”“这扯得也太不着边际了,有人会信吗?”“你知道汉国最盛行的学说是什么吗?”东方曼倩吐出两个字:“谶纬。”程宗扬犹豫半晌,最後摇了摇头,“不行,这漟浑水可不是好趟的。”把鹅改成鸡,暗扣太后名讳,将身居北宫的吕雉暗示为远去的祸水,着实是一着狠棋。但事关太后与天子这对母子,自己何必站在风头浪尖上?汉国一向标榜以孝治国,太后谋反都不叫谋反,而是名正言顺的“行废立之事”,这点污水泼上去,顶多坏点名声,连人家汗毛都伤不了一根,反而把自己置之死地。何况天子就一定能赢吗?自己这一注押在天子身上,未必就是明智之举。

但东方曼倩接下来一句话,又动摇了程宗扬的心思,“程兄欲投太后否?”这怎么可能?自己和吕氏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只不过自己一直抱着走避的心思,才不愿过深地投入其中。但这话不能对东方曼倩说。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洛都土著,朝廷的大行令,根本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程宗扬岔开话题,“不知天子为何召见微臣?”东方曼倩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也没有再继续劝说,“谁知道呢?宫里也没有消息。”程宗扬玩笑道:“你现在不是已经成了天子心腹吗?”“哈哈,”东方曼倩乾笑两声,“依旧持戟而已,哪里谈得上心腹?”“对了,”程宗扬道:“老敖说你昨天登门,还了那一万钱,怎么?钓到大鱼了?”“什么大鱼,”东方曼倩叹道:“那女子两日前便踪影皆无,无从寻觅。”“搬家了?”程宗扬也没往心里去,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凭老东你的姿色,肯定能找到可心可意的美人。”东方曼倩失了佳人,兴致不高,两人随意说笑几句,不多时,一名小黄门出来宣诏,命大行令程宗扬觐见。程宗扬扶了扶梁冠,昂首挺胸跟着小黄门入内。

宣德殿内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刘骜坐在案前,一边浏览着案上的简牍,一边道:“赵氏可好?”“托圣上洪福,一切均好。”“为何还不入宫?”“赵氏出身寒微,骤然入宫只怕引起物议,”程宗扬道:“微臣正请江女傅教她宫中礼仪。”刘骜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好端端的女子,让你们教过,就变得言语乏味,举止拘束,面目可憎起来。”程宗扬陪了两声笑,眼睛却大胆地望向天子。虽然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玄黑色的单衣,只在襟领和袖口处镶了红边,这时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奏事的简牍,看上去颇为干练。

这小子能斗得赢吕雉吗?自己要不要把宝押在他身上呢?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跋扈将军梁冀的下场可是一败涂地,什么三皇后几十校尉多少贵人,天子一封诏书便都束手就擒。不过是现在的吕氏和历史上的梁家可不一样。尤其还有个吕雉,这名字一听就让人心里发毛。万一输的是天子呢?别人不说,赵飞燕肯定要倒大霉了。历史上的赵飞燕好像在天子驾崩後挣扎了一番,最後还是被迁入北宫,不到一个月就自杀了……正想的入神,刘骜忽然道:“雲秀峰是谁?”程宗扬吃了一惊,“啊?”第二章“昨天西邸送来的名单里,有个雲秀峰,”刘骜道:“他是什么人?”程宗扬紧张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买的爵位是关内侯,官职是大司农丞,除了爵位,在一众人员中并不起眼,而且递交名单的时候,他们专门把雲秀峰的名字混在中间,原想着上百个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会留意,甚至未必会过目,没想到他不仅看了,而且还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单的真正核心。

“圣上明鉴,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经商。”程宗扬没敢多说。

“舞都的雲家吗?”刘骜想了想,“我怎么记得他们已经迁往晋国了?”舞都雲家这么有名,居然连天子都听说过?程宗扬不敢胡编,只好含糊道:“臣不知其详,还请圣上恕罪。”“朕少时记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觐,当时他献了一隻会说话的小鸟,朕玩了许久。只是後来再没有见过他,倒是听旁人说,舞都雲家已经迁至晋国,昨天看到那个名字才想起来。”程宗扬鬆了口气,“也许只是同姓而已。待臣问问他。”刘骜点了点头,“你去见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候,让雲秀峰入觐。”“臣遵旨。”“里面还有个雲如瑶,似乎是女子吧?”程宗扬心里又是咯噔一声,这问到自己老婆头上了,难道天子一时好奇,想让她一起入觐?此事万万不可!

程宗扬心念电转,说道:“那位雲氏,据说是雲秀峰之妹。”“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吗?”刘骜似乎想起太后身边那位嬷嬷,面上露出几分厌色,“免了吧。”程宗扬连忙应道:“臣遵旨。”刘骜起身走了几步,貌似随意地说道:“向来听说国中有些商贾富可敌国,朕原本不信,如今看来,这雲家的财力,寻常小国诸侯也未必比得过。”程宗扬心头猛跳几下,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现在这感觉,真和一头猛虎待在一处差不多。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净净。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雲家不过是薄有资财,与国中的豪门大族不可同日而语。”刘骜微微一笑,转过话题,“朝中有官员抨击宁成,说他在舞都破家无数,连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幸免,中人之家破败无余。看来是言过其辞了。”“宁太守出身刀笔吏,严苛虽有之,却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与雲氏一样依从天子诏令,岂会有破家之祸。”“说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从朝廷诏令,勤勉谨慎,尽心王事,自当有此富贵。”刘骜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程宗扬陛辞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发觉背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天子今日这番诏对,最後只落在“尽心王事”这四个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让雲家拿出家产,为天子——是为天子而不是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这样接近天子的机会,雲家砸再多的钱也不在话下,但现在雲家刚背上巨额债务,一个月内无论如何是筹不出钱来。依天子的性子,又怎么能等一个月之久?

程宗扬忽然发现,能不能找到严君平,拿到岳鸟人留下的遗产,已经成为他这次汉国之行成败的关键。

…………………………………………………………………………………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扬先去拜见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觐的时间。既然知道天子是让雲家出钱报效,程宗扬就竭力把时间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远赴晴州,把入觐的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还真是不巧。”徐璜嗟叹道:“咱家刚是听说,北宫传下懿旨,命执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铺。”程宗扬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徐璜冷笑道:“听说是吕家几家侯府放质给晴州商人的钱,被那些奸商拖欠不还。吕家几位侯爷一状告到太后面前,太后这是出面替娘家撑腰来了。”程宗扬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晴州商人向吕家借钱?即便有这种事,那也是晴州商人变相贿赂吕家吧。借贷一百万钱,每月奉还利息五十万钱,那些商人与权贵之家的借贷大致如此,只当是花钱买个平安。要闹到被执金吾封铺,还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所有晴州商人的店铺——这件事怎么与当年贾师宪截断雲水航运,不分青红皂白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税这么像呢?当日贾师宪是由于宋国财政几乎破产,不得已用出这种手段。太后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徐璜似乎别有心事,事情办完,本该告辞,但他丝毫没有送客的意思,反而眉头拧紧,一副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的模样。

程宗扬主动道:“常侍有什么难事,在下自当效劳。”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家只想问问你,商贾之间,平常欠条是怎么写的?”来了!来了!程宗扬心里暗道:蔡敬仲幹的缺德事,可把他们坑苦了。偏偏这事还不好直说。

“平常的欠条就是写明双方的身份、姓名、金额和借款、还款时间。如果有利息,还要注明利息几何。”“里面的文字有什么讲究吗?”“不知徐常侍是想问什么?”“咱家手里有份欠条,有人说里面有个字不够妥当。”“一两个字不够妥当也不要紧,只要双方认可便是。”程宗扬道:“徐常侍不妨问问打借条那人,只要双方没有歧义便是。”徐璜斟酌半晌,“也罢,过几日我再问他。”说着又长叹一声。

徐璜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程宗扬心底老大不忍,就为那几十万钱,让徐公公为难成这样……这事真不至于啊。得跟老蔡说一声,赶紧把他们的钱退了,瞧这事闹得,都影响正常工作了。

程宗扬道:“公公何事发愁?要是钱上的事……”徐璜摆摆手,“非是为此……我且问你,你这次觐见,圣上是不是又在催赵氏入宫了?”“公公的意思是?”徐璜叹道:“早些送进宫来吧。”程宗扬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卷入此事,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忌讳?”徐璜道:“宫里……有些风言风语。”程宗扬腹诽道:这点风言风语算什么?真要命的还没上呢。赵氏姊妹在後世的评价,那才叫个遗臭万年……徐璜道:“这事也不必瞒你,宫里人多口杂,总有些人在背後说三道四。什么狐媚成性,惑乱天子……如今竟有人称她们姊妹是祸水,将灭我炎汉,这岂是随意说的?”徐璜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程宗扬才知道祸水这个後世的常用词,压根就是给赵氏姊妹贴身定做的。

说到後来,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汉历代那么多皇后娘娘,你说怎么偏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如果说程宗扬以前也纳闷过,现在却是看得明明白白。赵飞燕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淫恶,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面对的是汉国最大的外戚,有后族之称的吕氏。别说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弱势女子,就算是女中圣贤,只要娘家毫无根基,也照样被黑得面目全非。

程宗扬没有多说,只泛泛道:“娘娘家世单薄,没有得力的兄弟撑腰。”“谁说不是呢?”徐璜叹道:“我也管不得那么多。只盼着那位小赵氏早些入宫,将来大伙平平安安,宫里也能少些流言蜚语。”程宗扬心下暗道: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宫,那流言蜚语才热闹呢,随便拣点流言都能写好几本书,流传好几千年………………………………………………………………………………………离开西邸,程宗扬思索再三,决定私下去见蔡敬仲一面,商量对策。天子几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宫之事已是势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能先让他往宫里知会一声,免得到时穿帮,闹出“姊妹俩”相见不相识的乌龙来。

自己与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乔妆打扮一番。程宗扬刚换好衣物,正对着镜子黏鬍鬚,车帘微微一晃,一条人影野狗般蹿上来,一头扎到他座位底下,扭着屁股往里钻。

程宗扬还在愣神,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就在这儿!”“钻到车上去了!”“拦住!拦住!别让这孙子跑了!”驾车的敖润叫道:“幹什么呢你们!朝廷命官的车你们也敢拦!”“没你的事!一边去!”“敢黑我们的钱!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层皮来!”敖润叫道:“兄弟我就在这儿坐着,哪里有人上车!”“那老东西蹿得跟猴一样,一不留神就让他钻了空子!”“少废话!把车打开不就知道了?”程宗扬黑着脸一脚踩在朱老头兀自扭动的屁股上,然後揪着腰带把他扯了出来。

朱老头小声道:“我就避避风头……别拉……别拉……大爷还没吃饭呢……哎哟……”老东西的腰带都快朽了,程宗扬手上一使劲,当时就断成两截,好悬没把他裤子扒下来。

程宗扬“哗”的掀开帘子,一手揪住朱老头的鬍子,“找他的吧?大伙千万别客气,按住往里打!”朱老头提着裤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这样啊……”吵闹间,忽然旁边有人惊讶说道:“次卿兄?”朱老头犹如绝处逢生,打眼一看,顿时堆起满脸笑容,“原来是仲翁贤弟,多年不见——借俩钱使使啊!”旁边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儒服的老者,他头戴高冠,腰佩明玉,颌下留着一丛斑白的长鬚,相貌古板,举止方正,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气度。

饶是这么个方正君子,遇见朱老头这副模样,也不禁有些失态,愣了愣神才赶紧从袖中掏出钱铢,赔给那些赌棍。

被人追赌的时候撞见熟人,任谁都免不了有几分羞愧。可朱老头压根儿就没这觉悟,没羞没臊地凑过去,拢着手胁着肩,一脸谄笑地说道:“仲翁贤弟,你这是……高升了啊?”姓文的老者扶轼下车,然後长揖一礼,“着实惭愧。愚蒙累年苦读,数年前应试得授博士,如今掌管兰台漆书。”朱老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装得跟真的一样频频点头,“漆书啊,怪好,怪好。”文老者感叹道:“当年同窗之时,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兄昔年才学高我十倍,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朱老头长叹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诗让朱老头念得一咏三叹,沉郁顿挫,充满悲怅的愁绪,问题是他这会儿两手还提着裤子,那副装逼的模样让程宗扬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可那位姓文的老头偏偏就吃这套,陪着老头长吁短叹,感慨不已——这活活是俩神经病啊!自己忙得满头是火,哪儿有闲心看他们泛酸?程宗扬悄悄给敖润使了个眼色,准备甩了老头跑路。

这边朱老头满腹幽情刚抒了半截,接着话锋一转,“仲翁贤弟——吃饭了没有?”文老者说道:“已经用过了。今日正值石室书院月旦评议,往来皆是文苑精华,次卿兄精于图谶纬书,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同去。”朱老头本来想找个饭辙,一听是以文会友,当时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扬本来想走,这会儿却一把抓住他,“谶纬之学?我就喜欢听这个!同去!同去!”文老者迟疑道:“这位是?”“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学生。”朱老头大模大样去拍程宗扬的肩膀,一抬手裤子险些掉下来,又连忙拉住。

朱老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昔日一别,刘某游学天下,立志觅世间英材而教之,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日前忽生思乡之念,万里来归。谁曾想刚入洛都便被人窃去财物,乃至沦落如斯。幸好遇上这位不记名的弟子,还记得老夫昔年授业之恩,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次卿兄心性豁达,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过头,含笑对程宗扬说道:“老夫文党,汝有心求学,各处书院的月旦评可不容错过。次卿兄,程小友,请。”双方各乘一车,往石室书院驶去。程宗扬道:“哎哟老头,就你这德性,还好几个名呢?次卿……啧啧,这名配你这模样,我都脸红。”“那是字,你懂啥?大爷上学的时候,单名一个谋字。”朱老头哼哼叽叽说道:“谶纬就那么回事。你要想学,大爷这会儿就给你编你一段。”“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卖爪篱——鳖编的。”“小程子!你这是咋说话呢?士可杀不可辱哇!——赶紧给大爷弄根裤带!大爷要下车!”“别跑!”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他们去的是石室书院——严君平就是那里的山长。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朱老头一个劲儿摇头,“大爷一个时辰好几万的生意,你这不是耽误我发财吗?”“拉倒吧,还一个时辰好几万。跟我走一趟,一个时辰给你一贯。”“金铢?”老东西还真敢开牙,程宗扬板着脸道:“铜铢。”朱老头一拍大腿,“幹了!”“轻点拍!”程宗扬捂着鼻子道:“你这一身灰……我幹!你还拍!”马车一路南行,不多时,驶入一条街巷。洛都书院林立,石室书院在其中并不起眼,但山长严君平在儒林中颇有名望。洛都书院相约每月初一轮流在各大书院以文会友,评点人物,议论经籍,称为月旦评,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轮到石室书院,但因故推迟至今日。

程宗扬等人赶到时,书院中已经有车马数十乘,冠盖雲集。大堂正中铺着茵席,摆着几案,四名文士分据两边,一位白鬚长者作为主持坐在中间,四周陈设着三排座席,可容纳上百人。

此时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轻书生正高谈阔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视前世已行之事,观天人相与之际,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此乃董子所言!非为至理也!”对面一位白髮老者高声道:“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那名年轻人朗声道:“小子不敢称通!所谓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世间谶纬之书汗牛充栋,先生尽可考之!”那书生声音洪响,在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朱老头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左顾右盼地往里走,文党低声道:“那後生是汝南许杨,精擅术数,颇具才学。不过对上桓老,只怕讨不了好去。”只听姓桓的白髮老者道:“圣人所作,唯有六经,何来谶纬!”朱老头啧啧道:“桓老头还是这么倔。一张嘴就把谶纬名家都得罪死了。”许杨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间万物各有阴阳,阳为经,阴为纬。世有六经,更有七纬!易纬、尚书纬、诗纬、礼纬、春秋纬、乐纬、孝经纬……皆为圣人内学秘传!”桓谭拍案道:“七纬皆伪!”座中一片哗然,许杨旁边一名中年人长身而起,含笑向桓谭揖了一礼,“汝南廖扶,见过桓老。”桓谭冷冷哼了一声。

廖扶道:“凡物必有数,由数而得其理,顺其势。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桓谭冷笑道:“以尔言之,万物皆有定数?”“世间万物,岂有定数?”廖扶出人意料地驳斥了定数之说,接着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变者,唯有太一。”术数之道一旦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桓谭身边一名长鬚乌亮的夫子开口说道:“余陈留郑兴。久闻汝南廖文起精于风角、推步。今日可否为老夫占上一卦?”廖扶恭敬地说道:“小子所学浅陋,岂敢在先生面前现醜?方今秋雨将至,柱下不安,还请先生延座。”桓谭哂道:“无非推搪而已。”话音未落,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倏忽变色,堂外狂风四起,卷起的竹帘被吹得“啪啪”作响,紧接着雨点落下,一场秋雨滂沱而至。大堂为了采光,四周门户大开,此时雨点穿户入室,落在席间,坐在外侧的文士纷纷起身躲避。正纷乱间,突然“轰隆”一声,廊下一根木柱由于年深日久,柱下已经朽坏,被狂风一吹,顿时倾颓折断,檐上的瓦片纷纷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经起身,没有伤到人。

廖扶平静地拱手施礼,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众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经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谭犹自辩争,但周围无一人附合,连他旁边的郑兴也默然不语。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开口,他低咳一声,等堂中议论声稍停,才缓缓说道:“一言之间,天地变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洛都月旦评相当于汉国最高等级的学术会议,对人物的品评更是重中之重,能被主持金口点评,汝南廖扶的名声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谶纬数术一派,也可谓在今日的月旦评中大获全胜,桓谭重重一顿足,穿过不断掉落的瓦片径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愤然而去。

郑兴与他同车而来,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面露苦笑,向众人拱手施礼,先行告辞。

有年轻的学子过来放下竹帘,掩上门户,遮住外面的风雨,重新安排座席。堂中光线虽然黯淡了许多,又走了两位文学名家,气氛却愈发热烈。

趁着辩论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过来与廖扶攀谈。廖扶倒是涵养极好,无论褒贬都神情如常,却隻字不提风角术数。

风角之术都是门中秘传,廖扶不欲多说也在情理之中,众人也不勉强。言谈间,堂中话题渐渐从术数转为谶纬之学。

“世间岂有万世之国?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程宗扬一怔,这帮汉国学者在公然讨论谁来取代汉室?他们是欺负汉国不玩焚书坑儒吧?

“此语乃孝武皇帝亲口所言,先师亲耳所闻,”一名年迈的文士说道:“唯当涂高三字,殊不可解。”“莫非代汉者姓涂名高?”“谶语岂会如此浅陋?”有学者道:“以五行论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莫过于九天之雲。代汉者或为雲氏也未可知。”我幹!程宗扬都震惊了,这帮学者的脑洞还真大啊。难道这家伙是拿了谁家的钱,专门赶来往死里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钱也不是白给的,当时就有人反驳道:“五德循环,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汉者当为土德。涂者,途也。代汉之人,名中或当有一路字。”“非也!非也!当途而高,当为门阙。”“一派胡言!涂者从水从余,以此解之,则为代汉者,当水余高。临水而高者,桅也。代汉之人当有操舟之志……”那些神神叨叨的议论,程宗扬只听了几句就放弃了。他游目四顾,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石室书院的山长,目光却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态度谦和,无论谁来攀谈都恭敬有礼。如果只是一个末学後进,如此恭敬倒也罢了。可他身边坐着一个与桓谭当面争辩的许杨,一个刚刚出尽风头的廖扶,这身份也不用说了。出身豪门,礼数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扬。

程宗扬一瞥之下,目光顿时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吕巨君!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吕巨君也抬起眼,两人目光相对,吕巨君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略一施礼,然後才移开视线。

那小子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易过容,上次见面又是月黑风高林密,难怪他会认不出自己。

程宗扬略微放心了一些,接着又想起当晚跟他打过照面的不只自己,朱老头前蹿後跳,也折腾了不短时候,而且他还是吕家的大仇人,烧成灰也必须认得。

程宗扬转头往朱老头看去,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老家伙一个劲拍衣服,还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让他拍得一尘不染,连半朽的衣带都跟刚洗过一样乾净。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扬才发现,老东西整天揣着袖子,髒得像是在泥里滚过一样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经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头乱得跟鸡毛似的花白头髮,不知何时让他挽了个髻,还人模狗样地扎了块新崭崭的方巾。原本让人看见就想踹两脚的一脸贱笑,此时找不到半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稳的庄严与郑重。

如果不是跟老东西一起进来的,程宗扬都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穷困却充满气节,老迈而不堕本志,神情肃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然是朱老头本尊。

不过他头上那块方巾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那颜色,那质地……程宗扬往衣服里面一摸,顿时气了个倒仰,自己刚换上的袍子,里子不知何时被人撕了一块,这会儿正扎在老东西头上呢。

朱老头沉声道:“风角小道耳,乃农家阴阳家之末技,不值一谈。欲通天人之际,当知儒门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老头还在睁着眼睛胡侃,倒是他旁边那些文士听得频频点头。

有人见他面生,问道:“这位是?”文党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师兄,五陵刘谋,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国多年,返回洛下不过数日。”“原来如此,能对儒门十六字心传了然于胸,可谓是学有渊源了………”第三章今日的月旦评汇聚了洛都乃至汉国的学苑名家,堂中的议论可谓是高潮一波接着一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经论学派还在顽抗。

“非也非也。怪力乱神,六经不言,七纬却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门秘传,世间少有知者。”谶纬派的学者直接顶上,暗示经论学派都是没接触到儒门绝学的外行。

“话说前些日子传言,说城门外有狗生角……”旁边有人岔开话题,谈论京中出现的异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执政有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程宗扬压根就没听懂,但旁边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虑了。听闻君明兄一直在撰写《开元占经》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时能杀青?”程宗扬听得犯困,忽然听到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京师地陷,有鹅出于地下,苍者高飞,白者淹留不去……”这谈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扬立刻竖起耳朵。

“苍白二色,此乃阴阳之相,失其次序……”“不然,以余观之,二者均为阴。天为阳,地为阴,出于地下,其阴可知。二阴并出,当主二女乱世……”洛都地陷,地下飞出两隻鹅是近来传扬最广的异闻,这时被人提出,毫不意外地成为席间的热点。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当下各述己见,分别从阴阳五行术数星象……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扬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一件破事会被他们编出这么多新鲜的说辞,活活都能说出花儿来。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众人的说法虽然五花八门,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个来自汝南的许杨,甚至公然声称“二鹅当为姊妹之徵”。

程宗扬虽然对谶纬一窍不通,但“姊妹”这个词实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人也许还蒙在鼓里,他可是刚奉了天子诏谕,正准备送皇后的亲妹入宫。问题是合德入宫的事还没有传开,竟然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流言,等着往赵氏姊妹身上泼污水,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扬暗自思忖,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吕冀?还是那个看上去温雅从容的少年吕巨君?

许杨还在慷慨陈辞,“苍白颠倒,阴阳失序,此乃女色祸国之徵!”有人询问刚才一语成谶的廖扶,“以阁下之见,二鹅当主何事?”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宫。”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评上一举成名,此时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宫,那众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说道:“不过……学生却听说,当晚地下飞出的并不是二鹅。”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程宗扬轻抚着颌下的鬍鬚,泰然道:“据学生所知,从地下飞出的乃是两隻野鸡。黑者往北飞去,自投于邙山。白者淹留不去。”听到地下飞出的不是二鹅,而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堂中议论声顿时大了几倍。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吕巨君锋利的目光在程宗扬脸上一扫而过,微笑道:“如此蹊跷之事,不知先生从何得知?”“从一名差役那里听到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当晚他随洛都董令赴步广里,亲眼所见。”许杨道:“月黑风高,也许是看错了。”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许吧。”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辈,当时就有人道:“苍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宫……”他话没说完,堂中就冷场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宫,二雉双口——这么简单的字谜谁都能解,但北宫吕雉这四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正因为不能说出口,堂中的沉默更显得意味深长,想必今日之後,步广里地陷飞出两隻野鸡的说法,就会在洛都流传开来。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对东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东方曼倩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区区一字之差,不仅化解了吕氏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反戈一击,打得吕家手忙脚乱。可惜老东这么能幹,却只能在殿前执戟,如果他来参加月旦评,只怕廖扶也要望尘莫及。

吕巨君面上无喜无怒,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贸然开口的士子,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此事可能引发的後果。他数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广里二鹅主二女祸国”的说法,今日更是有备而来,先借着月旦评推出来自汝南的许杨和廖扶,再操纵话题,拿步广里黑白鹅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谓惊艳,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技惊四座,气走桓谭和郑兴。许杨也不负重望,先是力辩桓谭,然後又挑起二女祸国的话题,在旁推波助澜。一切都在按照吕巨君的安排顺利进行。却不料临到末尾,却有人抛出二雉的说法,一字之别,就把吕巨君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二鹅变成二雉,祸水引向北宫,吕巨君前面的百般铺垫,千般算计,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甚至无法争论,在月旦评上争论,只会让二雉的说法流传更广,引来更多人的关注。

堂中的沉默还在继续,忽然间吕巨君意识到,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到他必须立刻挑起话题。

吕巨君微微递了个眼神,许杨从容起身,先拱手施礼,然後道:“久闻洛都学苑甲于天下,余出身乡鄙,今日能结交各位博学多识的鸿儒,实为有幸。”许杨的表现虽然不及廖扶惊艳,但与桓谭辩难不落下风,已经可以在洛都文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听他说得谦恭,众人都逊谢几句,又听他说道:“余有一问,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难得今日群贤毕至,还请诸位高贤为余一解疑窦。”一番话说得众人好奇心起,纷纷道:“辩难释疑正是月旦本义,许兄尽可畅所欲言。”许杨道:“余出身汝南,少时常听乡中稚子唱一首童谣。辞意殊不可解。”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谣?”许杨缓缓道:“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堂上议论声起,诸人纷纷交头接耳。汉国谶言犹重童谣,认为童子无知,所歌者当为天启,许杨开口就抛出一则童谣,正挠中众人的痒处。

许杨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高声道:“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程宗扬紧紧盯着对面的吕巨君,终于可以肯定赵氏姊妹最大的敌人不是吕雉或者吕冀,而是这个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却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今日已经出尽风头,最後再放出“旨在後宫”的口风,就可以完美收宫。没成想竟然有个愣头青跳出来,一句话就彻底变了风向。众目睽睽之下,刚在洛都月旦评上崭露头角的廖扶自然无法改口,注明自己说的後宫不是太后所在的北宫,而是皇后在的南宫。

所幸家主并不是毫无准备,许杨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刚说了鹅,这会儿又来了隻燕。尾涎涎……这燕子倒是生得妖娆。”在座的三百余名文士来自汉国数十家书院,与吕氏暗中来往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当下又有人道:“木门仓琅根……仓琅根,可是指门上的铜环兽吻?”有人捋着长鬚应道:“然也。非贵人无以居之。”“张公子,时相见——不知是哪位张公子?”“富贵莫如富平侯……”“燕啄皇孙?”“思之令人骇然……”“宫中尚无皇子,哪里谈得上皇孙?”众人对北宫那位太后畏如蛇蝎,言谈间涉及当今天子却显得满不在乎。他们似乎忘了刚才冷场时的尴尬,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评议古今,指点江山起来。

刘谋没有再开口,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隐藏极深的不屑。

话题从二鹅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扬越听越觉得刺耳,正准备找个理由走人,却看到朱老头目光精芒微闪。

大堂边缘一角坐着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着虬髯的文士腰佩长剑,背脊挺得笔直,正说道:“……是余亲眼所见。”旁边的文士道:“柳树死而复生,倒也寻常。”“余问过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树本来已经僵死倒地,不知何时又自行立起,重发新芽。”“枯柳倒而复起,当有其缘由。”“还有一樁异事,”佩剑文士道:“余见树上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子吃出五个字:公孙病已……”众人来了兴致,“这倒是异事,公孙病已……还有一个字呢?”佩剑文士轻轻吐出一个字:“立。”周围几名文士低声念了一遍,然後齐齐变了脸色,那名佩剑文士沉声说道:“树上几万片叶子,都是这五个字。”有人勉强笑道:“也许柳树是被那个公孙病已给立起来的。”佩剑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刚才的童谣你们都听到了,圣上至今无後,可见刘氏气数已尽,当立公孙氏为帝。天意如此,岂可违逆!”主持月旦评的白鬚老者忽然扭过头,厉声道:“眭弘!不可妄言!”眭弘长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礼,然後一手扶着剑柄,昂然说道:“回禀先生,学生来前已伏阙上书,请天子顺天承命,传帝位于公孙病已。”堂上仿佛被捅了一隻马蜂窝般,群蜂嗡鸣之声四起,片刻後又安静下来,数以百计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惊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惧,有的羡慕,有的怜悯,有的觉得他荒唐可笑,还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条谶言就让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吗?”“看着倒是条汉子,这脑子够糊涂的。”“以死邀名,这厮够狠!”“公孙病已……有这人吗?”“有也要杀乾净……”程宗扬神情古怪地看着朱老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老头,你小名叫啥来着?”朱老头不置可否,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着脸看着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淡道:“写了几万片树叶。还真不容易。”“公孙氏何曾有德于天下!”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许杨摘下佩剑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语!惑乱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满口天意,敢不敢与许杨仗剑一决,生死各凭天命!”“住口!”不等眭弘应战,吕巨君便喝止许杨,“废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今圣天子在位,岂容妖言恣肆?我们走!”眭弘面无异色,向白鬚老者一丝不乱地长揖为礼,“天命将有所归。顺之,抑或逆之?还请先生有以教我。”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几下,然後拂袖而去。

…………………………………………………………………………………回程的路上,程宗扬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评一波三折,吕氏为“二女乱国”张目,机关算尽,却狠狠吃了个哑巴亏。吕巨君见事不济,急忙抛出精心炮制的“燕啄皇孙”,却不料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眭弘抢尽风头。

汉国文士大嘴巴不少,议论间颇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伙都是打打嘴炮,既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这可是蝎子尾巴——独一份。

公然上书,要求天子退位,传帝位于异姓,只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这家伙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大伙都是文人,讲究的是斯文雅致,姓眭的整出这幺蛾子,把无伤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脑袋的勾当,大伙往後还能不能在一起开心的玩耍了?

程宗扬压根就不信什么“树上飘来五个字”之类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是有人做出来的。问题是谁会闲的没事,在几万片树叶上做出虫痕呢?

车帘微微一动,一名剽悍的汉子闪身进来,却是石敬瑭。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回禀主上,眭弘祖父曾任东宫太子洗马,太子事败,族人尽迁入五陵,父兄曾为五陵啬夫。其人以忠孝闻名,素与剧孟交好。”“原来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殇侯道:“他父亲可还在世?”石敬瑭道:“前年已然去世。”殇侯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石敬瑭施了一礼,悄然退开。

殇侯闭口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听到眭弘的父祖属于戾太子旧部,又一同迁往五陵,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眭弘的举动的确实荒唐可笑,就是傻瓜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谶言就把帝位传给那个更加莫名其妙,压根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公孙病已。可眭弘偏偏这么做了。也许别人会觉得眭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程宗扬在旁亲眼所见,这个眭弘显然不蠢。

既然眭弘不傻,那么他上书要求天子退位,甚至还在月旦评上公然宣扬出去的傻事,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更多人知道那条谶言,让更多人知道那个在谶言中被神话的“公孙病已”。那个比当今天子血统更正统的先帝苗裔,戾太子唯一的孙子:刘病已。

眭弘不是傻瓜,他只是一个不惧生死,不计毁誉的死士。

老头隐名埋姓几十年,音信俱无,竟然还有这样视死如归的旧部,程宗扬觉得老东西死都可以瞑目了。

良久,殇侯淡淡道:“剧孟出事了。”“呃?”程宗扬脑子狠转了几下才反应过来。眭弘隐忍多年,今日在月旦评上孤注一掷,多半与剧孟的失踪有关,既然不免一死,索性玩了一票大的。

殇侯解下儒巾,束起衣袖,接着双肩一垮,身形重新变得佝偻,然後慢吞吞站起身。

“喂!老头,你不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位同窗?”“有你们尽够了。”老头的声音从车外飘来,“我去见见姓眭的小子。”…………………………………………………………………………………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午时。冯源一直在门口等候,见到主人的车马过来,赶紧上前迎接。

程宗扬一边入内一边道:“今天看了场大热闹,可惜老秦不在。会之呢?”“还在房内,一直没出门。”“你给他准备了多少东西,怎么还在看呢?”“好像是看完了。”“哦?”冯源道:“上午秦先生传话出来,让我给他买些洛都风物志之类的书。这都有心思看闲书了,那些卷宗多半是看完了。”都看起闲书了?程宗扬转念一想,奸臣兄哪儿来的这闲心?自己眼下急需他来出主意,甚至不惜把他从临安召来,以秦桧的七窍玲珑,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着急?那些旁人眼里的闲书,在他眼里可未必等闲。

“还有件事。”冯源匆忙道:“上午有客人来访,说是家主的本家故旧。”程宗扬一怔,自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哪儿来的本家?

“谁?”“他没有留名,听说家主被天子召见,也没有久留。只留了些礼物,说过几日待家主得闲,再来拜访。”“什么礼物?”“银铢一万。”这几日因为地陷的事,不少人上门慰问,但礼金大都是千钱而已,奉礼万钱的都不多,何况是一万银铢?

程宗扬生出一丝好奇,“倒是个有钱的本家啊。下次我若不在,务必留他作客。”“成。”冯源答应着又说道:“定陶王邸也派人过来,想问问家主定陶王入觐的礼仪。”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呢。程宗扬道:“这些朝廷都有规矩,让他们去鸿胪寺打听。”冯源笑道:“我看他们未必不知道,就是想跟家主套个近乎。”程宗扬叹道:“这个近乎不套也罢。”他边走边道:“哈大爷怎么样?”冯源挑起大拇指,“别看哈大爷上了年纪,身子骨可够结实。我瞧着再将养半月便能下地了。”程宗扬舒了口气,吩咐道:“告诉外面,无论谁来拜访,都说我不在。”话音刚落,敖润便快步进来,“徐公公来了。”徐璜不可能不见,程宗扬只好转身,“他亲自来了?”“只带了一个小黄门,没有用宫里的车乘。”程宗扬心下起疑,徐璜若是有事,派人传句话便够了,眼下离两人见面不到两个时辰,他居然亲自登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璜步履匆忙,见到他劈头便道:“京中有人传言,当日地下飞出的不是两隻鹅,而是一对野鸡?”程宗扬心念电转,“在下并未亲眼目睹,但当时正值夜半,飞走的是一隻野鸡也未可知。不过留下那隻,倒真是隻白鹅。”“立刻把那隻白鹅杀吃了。”不会吧?你就这么想吃新鲜的?

徐璜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若是有人问起,你便一口咬定,当晚飞出的就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黑雉向北飞入邙山,留下的是隻白雉。”程宗扬迟疑了一下,然後拍着胸脯道:“这个好说。就依公公吩咐。”徐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刻找一隻白色的野鸡来,若有人问起,就说地陷时从地下飞出的便是这一隻。”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徐公公,野鸡哪儿有白色的?”徐璜一挥手,“此事你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钱,宫里给你出。”“不是多少钱的事,世上压根就没有白色的野鸡,我去哪儿找啊?”“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程宗扬道:“徐公公,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说那隻白色的野鸡让人吃了,死无对证。”“切切不可!”徐璜道:“那就说不清楚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弄一隻白色的野鸡出来。此事成败,便在此一举!切记!切记!”徐璜叮嘱完,便匆匆离开。

敖润道:“程头儿,这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坐下来想了半晌,然後叹道:“吕巨君那小子可真了不起。”徐璜显然是刚刚听到月旦评上传出的言论,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可作,才匆忙赶来统一口径。但他在白雉上的急切,则是因为吕氏在士林清流中的巨大压力。吕巨君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远非宫中可比,若是拿不出实物,双方各执一辞,即使二雉说有天子在背後支持,也未必能压倒吕巨君操纵的“二女祸国”说。想彻底赢下这一局,只有拿出一隻活的白雉。

程宗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白色的野鸡去哪儿找啊?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後咳了一声,“老敖——”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程头儿,你让我上吊我都没二话,可是这玩意儿……我就是上吊也变不出来啊。”“滚!”看到家主的视线移过来,冯源倒是拿出了一个主意,“刷点白漆行吗?”没等程宗扬开口,冯源便老实道:“我觉得有点悬……”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滚!”赶走两人,程宗扬也没能想出辙来,索性把白雉的事扔到一边,收拾心情,闭目入定,静下心为今晚的行动调养起来。比起那隻子虚乌有的白雉,严君平的下落可要紧得多。

…………………………………………………………………………………前往北邙的山道,程宗扬已经是轻车熟路。今晚行动的目的是找人,贵精不贵多,出动的人手一共有六人,斯明信仍在追查高智商的下落,领头的是卢景。除程宗扬外,还有匡仲玉、吴三桂和韩玉,蒋安世驾车负责接应。

赵王的私苑位于邙山南麓,汉国诸侯豪族的苑林向来占地极广,赵王的私苑也不例外,虽然比不上吕氏纵横数百里,跨越数郡的私家苑林,但也有方圆十余里的规模。

卢景白天已经踩过点,一进山便领着众人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只容一辆马车通行的小路深入山间,然後让蒋安世把马车驶入林中隐藏,五人徒步涉过一条小溪,从一处荒无人迹的山坳潜入苑中。

赵王刘彭祖的私苑占地十余里,自然不可能遍建砖墙,只用夯土垒出一道及膝高的矮墙,上面用柳条编成篱笆,作为苑林的边界。

卢景在地上画出苑林的布局,“苑门在最南端,东侧是马厩,养有五百多匹健马。西侧是护卫的营地,常驻有三百余人。外院是仆役的居处,内院一共分为三处,被溪水隔开,彼此相隔五里。”程宗扬道:“哪儿来的溪水?”卢景道:“是从山上引来的。苑中掘了一大两小三处池泽,用来蓄水。”在山上掘出池泽,这种事也只有汉国这些诸侯才幹得出来。

程宗扬望望四周,“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其他几处不用去看,唯有这一处,”卢景在地上重重一点,“最北边的池苑。”匡仲玉和韩玉一言不发地听着卢景安排,吴三桂却道:“为什么?”“据程上校得到的情报,那个酷似严君平的人是穿着奴仆的衣物混在入山的队伍中。严先生是儒门中人,行事光明磊落,没道理藏头露尾,因此我怀疑他是被人挟持。”吴三桂点了点头。

卢景道:“这处苑林里面,外院人多眼杂,内院三处池苑,有两处是赵王家眷平常宴饮的所在,能够藏人的只有最冷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北苑。”吴三桂道:“程头儿,你看呢?”程宗扬道:“就按五哥说的,直接去北苑。”“是!”第四章夜色下的山林中传来几声鸟叫,程宗扬停下脚步,和匡仲玉一道隐身在树藤下方。北苑可以说是苑中之苑,沿着山体建出一道高墙,两侧设有望楼,几名护卫守在楼上,隐约能看到他们手中拿着半人高的强弓。

吴三桂和韩玉从两边分别伏身潜来,低声道:“上面盯得太紧,必须要把望楼里的人幹掉才成。”“五哥呢?”“他试着绕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匡仲玉忽然道:“瞧!”众人往角楼望去,只见一个影子贴在柱上,像壁虎一样往楼顶游去。夜色下几乎看不到他手脚的动作,速度却快得惊人,匡仲玉发现时,他还在楼柱底部,不过三个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楼。而望楼中的几名护卫仍在戒备着周围,丝毫不知道脚下多了一个人。

程宗扬低声道:“不是五哥。”那人头脸上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本来面目,刚开始他们都以为卢景,此时才发现那是一个陌生人。

吴三桂道:“望楼上有三个人,只要有人叫一声,苑内就立刻惊动起来,他一个人怎么应付?”“看!”韩玉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乌光射入望楼,钉在一名护卫颈下。那名护卫身形一晃,两手捂住喉咙,贴着柱子慢慢坐倒,旁边的同伴发觉有异,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时,藏在望楼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猎豹般跃入楼内,展臂勒住後面一名护卫的脖颈,右手一挥,一柄利刃切断了他的喉咙,接着毫不停顿地送入那名俯身护卫的背心。

顷刻间,三名护卫横尸当场。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脸的头巾,露出和三名护卫一模一样的锥髻和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然後解下护卫的衣甲,换到身上。

远处的望楼传来几声锣响,那名夜行人拿起旁边的铜锣,有板有眼地敲了四声,间隔三长一短,报了平安。

程宗扬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和自己一样选在今夜动手,而且看人家的作派,准备工作比自己可扎实得多,不仅衣服头饰都准备齐全,连报讯的锣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锣声响起的同时,数道黑影贴着望楼潜入苑中,其中一人背着长剑,身形颇为眼熟。程宗扬正在诧异,远处传来几声枭鸣。这是约好的信号,卢景已经找到可以潜入的漏洞,召唤众人会合。

一刻钟後,五人全部在苑内一处山石边聚齐。程宗扬说了刚才的见闻,卢景也大出意料。

程宗扬道:“那人下手乾净利落,像是杀手出身,说不定是冲着赵王邸的人来的。”韩玉道:“赵王与王后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赵太子昨天骑马摔伤了腿,也在邸中静养。”“那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卢景道:“不管他们,先找到严先生的下落再说。”程宗扬道:“万一撞上了呢?”“只有见机行事了。”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程宗扬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脸上露出一丝狠辣,“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不如我们也找个人来盘问一番。”匡仲玉掷出几枚铜铢,临时占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来。”程宗扬道:“什么意思?”匡仲玉直白地说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生意要赔本?”卢景不以为意地说道:“岳帅在上,百无禁忌。看我的。”卢景闪身出去,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掳了一名护卫过来。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诀,然後向卢景点了点头。

星月湖大营的汉子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卢景二话不说,便一脚踩断了那名护卫的腿骨。

那护卫顿时痛醒,他甚是悍勇,虽然腿骨折断,骨茬刺入肉中,却咬着牙,一声不响,只怒目瞪着他们。

程宗扬一阵头大,这种不计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难应付,要逼到他开口,只怕天都亮了。

卢景狞笑着恶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吗?”这句话一出来,那名护卫额头顿时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骂道:“柳老五!我幹你娘啊!”卢景道:“不是他。”那护卫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这孙子不得好死!”索性又骂道:“赵老八!我幹你祖宗十八代!”程宗扬听得咧嘴,看来跟他有仇的还真不少。

卢景把一柄短剑贴在他眼皮上,狞声道:“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就是拿钱办事。出钱那位说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别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条腿加一双眼睛。”那护卫一听就急眼了,骂道:“有种让那孙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没完!”“还嘴硬呢?”卢景恶狠狠道:“出钱的说了,你看人时漏的马脚,凭什么让他背黑锅?一句话,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护卫本来是咬着牙硬抗,听到这话却一头雾水,茫然张大嘴巴。

吴三桂凑过来,粗声大气地说道:“甭跟他废话!先废了他一双招子!”那护卫大叫道:“等等!你们认错人了吧?”吴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动手,卢景拦住他,冲那名护卫道:“你不是在里面看人的吗?”那护卫叫道:“我是巡夜的!”卢景和吴三桂面面相觑,卢景道:“看人的在什么地方?”那名护卫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道:“在东边!靠着山那处,你们弄反了!”卢景吸了口凉气,“这事儿咋整的?”吴三桂道:“说不定他是蒙咱们呢?”卢景深以为然,“问明白再说!”那护卫忍痛叫道:“你们尽管问!”那名护卫只当他们是被同伴叫来寻仇的,以下再无戒备,当下竹筒倒豆子,说得乾乾净净。不过他了解的内幕并不多,只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紧人物,被关押在东北角的山洞内,里面都是赵王的心腹,像他们这些外围护卫,根本不允许靠近。至于被关押者的身份、来历、相貌,却是一问三不知。

卢景反复问了几遍,见再问不出什么,随即一掌切在那护卫颈後,将他打晕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与他们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严君平毕竟是名儒者,一名力士就能制住他。赵王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再想到那些不知来历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跷了。

吴三桂道:“也许不是严先生?”程宗扬反问道:“也许是呢?”如果被囚的是严君平,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如果不是,大伙误打误撞卷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伙正在迟疑,匡仲玉索性又占了一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此人与我等似乎颇有渊源。”说着指着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阳,先嚎啕而後笑,似有不吉。”卢景下了决心,“见机行事。”苑中山水相连,风景颇具特色,可以想像昼间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辉映的景致,但此时众人都无心欣赏。卢景当仁不让在前领路,他展开身形,悄无声息地往东北方向潜去。从後面看去,卢景的身形犹如蛇行鼠伏,程宗扬紧跟在他身後都有种错觉,似乎前方的人影与周围的环境重合在一起,时不时就在自己的视野内消失无踪。他打起精神,紧跟着卢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时,那名护卫说的石洞已经在望。那是一处天然石窟加以开凿而成,洞口有十几步宽,顶部是一整块巨石,此时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阶,两名护卫守在石阶尽头,看上去并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备森严。

“停!”开口的却是匡仲玉。

他走到众人之前,小心触摸着面前的空气。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飞出数点莹光,他掌下荡起一层涟漪,空气微微波动着,闪现出一抹法术的微光。

“有禁制。”匡仲玉双手各掐出一个法诀,低低念诵几句,然後探入禁制,往两边一分。那层禁制像被撕开一样,露出一道缝隙。

匡仲玉需要克制禁制,无法脱身,韩玉留下来替他护法。卢景、程宗扬和吴三桂从缝隙间穿过,往山洞潜去。

三人避开护卫的视线,绕了一个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处。卢景摊开手,露出掌心一面小镜子,伸到外面去看洞口的动静。

两名护卫牢牢守在阶上,他们腰间佩着汉军惯用的环首长刀,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筋骨毕露,双眼精光内敛,带着一丝淡淡的杀气。

卢景微微偏头,向洞内示意了一下,吴三桂指了指上面,卢景微微点头,又看向程宗扬。程宗扬老实摊开手,表示自己没辙。

卢景把镜子塞给他,然後脱下衣服,里外一反,露出里面暗灰的颜色,猛然看去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接着卢景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动作:头前脚後,仰面朝天,背後贴在地面,像条蛇一样向前游去。

程宗扬瞪大眼睛,看着镜子中的卢景用游一样的动作游上石阶,只不过他速度极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撑起身体,背脊紧贴着石阶边缘,时而快速行进,时而翻到台阶下面,仅靠指尖攀住台阶一点,毫无规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扬终于看了出来,卢景竟然是根据那两人的目光进行预判,抢先移动位置。那两名护卫只要眼睛移动得快一点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却偏偏总是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阶尽头,藉着两人视线交叉後又分开的刹那,卢景身体蓦然一蜷,像隻球一样从两人中间无声无息地滚了过去。

程宗扬在後面看得大开眼界,心下佩服不已,卢景对两人视线的预判已经神乎其技,更难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体运动时,都不免带动气流,卢景却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将气流可能出现的波动降到最低,那两名护卫都不是庸手,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就这么被他硬生生从两人眼皮底下潜了进去。

与此同时,吴三桂也已经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缝隙,从洞顶上方潜入。相对于卢景的手段来说,他的方法要简单得多,但对指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顶正上方是一整块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过一样光滑,光溜溜没有丝毫缝隙。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吴三桂却靠着他精修过的大力金刚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几个浅坑,壁虎一样倒挂着,从两人头顶爬了进去。

吴三桂身影刚一消失,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刀剑撞击的震响,声音极为短促,刚响起就已经消失,洞口两名护卫却听得清楚,两人闻声而动,跃下石阶。

程宗扬这时候要是不动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镜子,以最快的速度从那两名护卫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阶,一头钻进洞内。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闯进来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扬才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看到卢景和吴三桂都紧靠着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处。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么远还能把他们引开。”卢景低声道:“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出手。”程宗扬一怔,便听到外面又是一声震响,一名护卫喝道:“有贼——”接着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断喉咙。

洞内传来一阵响动,随即火光大亮,几名武士执着火把从洞内涌出,却没有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两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举着火把往洞外照去,一手紧紧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单膝跪地,张开强弓,架上箭矢,稳稳瞄向黑暗。等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声向黑暗中喊话。

洞内不断传来叫嚷声,三人已经退无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内探去。

周围的岩石上还残留着斧凿的痕迹,显然开凿不久。离洞口不远,有几间石室,里面闹哄哄一片,那些轮过班已经休息的护卫正在穿衣披甲。再往里,是一道铁门。

一名护卫首领立在石室门口大声命令手下,卢景着地一滚,从他身後滚过。擦腿而过的刹那,卢景手一伸,轻轻巧巧把他腰间一串钥匙解了下来。

那名护卫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洞外的刀剑撞击声越来越近,似乎来敌正不停闯过他们的防线。

在首领的喝骂下,那些护卫终于准备停当,纷纷握着兵刃涌出石室,朝外面奔去。

等最後一个人离开,卢景迅速打开门锁,将铁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入内。程宗扬紧随其後,吴三桂却留在门外。他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顶,伏在一处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内,小心埋伏下来。这道铁门可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万一被人堵住,就成了瓮中捉鳖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开凿而来,越往里走人工开凿的痕迹越少。洞壁的凹处被人略加开凿,再装上铁栅,就成为天然的监牢。有一些还没有完工,只留下一个简单的轮廓。一路看来,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没有用过。

洞内没有灯光,脚下的石头像蒙着一层水汽,既潮湿又阴冷,空气中有一股略带血腥的腐臭气息,让人阵阵反胃。

绕了个弯,洞窟已经到了尽头,石壁上有道一人宽的缝隙,旁边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卢景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身体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缝隙里是一间狭窄的石窟,以程宗扬的身高,进去都要低着头,免得碰到脑袋。一名大汉坐在地上——说是坐,其实是半悬在空中,他双肩的琵琶骨被两根铁链穿过,挂在洞顶的铁环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壮有力的肌肉已经萎缩,皮肉上布满鞭打火烙的伤痕。他双手拇指都被人斩下,双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骨。他身材魁伟,即使失去双腿也几乎挨到洞顶,只不过此时头髮披散下来,混着发黑的血块污迹,像毡毯一样贴在脸上,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程宗扬失声道:“这不是严先生吧?”卢景盯着那名大汉,咬着牙嘶声道:“剧孟!你这挨毬的鸟货!怎么混成这副鸟样了!”说着迸出热泪。

程宗扬眼睛险些瞪出来,这大汉就是斯明信和卢景苦寻多时,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大侠剧孟?

卢景顾不得去找钥匙,双手握着铁栅一撑,扳开一道缝隙,闯了进去。

剧孟垂着头,像是昏迷一样一声不响,对身边的动静毫无所觉。卢景迅速看过他身上的伤势,又送过一道真气,察看他的经脉。

剧孟一动不动,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扬脱下衣服,裹住剧孟的双腿,卢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铁链准备扯断。

程宗扬道:“用这个!”卢景接过珊瑚匕首,手一挥,铁链应声而断。

“好刀!”卢景赞了一声,却见一直昏迷不醒的剧孟微微动了一下。卢景哭笑不得,啐道:“你个鸟货!都惨成这样了,听见好刀还起劲呢?娘的,你要能活下来,我给你弄一屋子刀,让你抱着乐去!忍住!”卢景一边说,一边把铁链从他肩上连血带肉地抽了出来。剧孟身体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没醒。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密集,忽然脚步声响,一名护卫提着刀奔进来,杀气腾腾地冲向石窟。

卢景把剧孟背到背後,钻出洞窟,然後一口吹灭油灯。那名护卫奔过来才发现牢中多了两个人,不由一愣。

卢景狞笑道:“来灭口的吧?晚了!”说着劈手抓住他的面门,往後一拗,硬生生拗断了他的脖颈。

程宗扬拔出双刀,在前开路。陆续有几名护卫进来,但洞中灯火俱无,再加上那些护卫一直戒备着洞外,根本没想到洞内居然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暗中掠出的双刀绞杀。

程宗扬一年多来已经久历生死,别说剧孟身受的酷刑,就是双方无怨无仇,你死我活之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与卢景一前一後从洞中杀出,下手毫不留情,等冲至铁门的位置,身後已经伏尸处处。

洞中刀剑碰撞声、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直闯过来,长剑翻飞间,数名护卫来不及挡格就溅血倒地。

和那些护卫一样,那名汉子也没料到洞内还有外人,见有人从洞内出来,当即一剑挑出。他手腕极稳,剑锋带着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刹那间便点到程宗扬咽喉处。程宗扬左手横刀挡住,接着主攻的右手长刀劈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狂斩而下。

那人“咦?”了一声,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使双刀的,接着剑锋一沉,正点在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虽然是一柄长剑,这一击的力道却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笔直攻出,程宗扬手腕一震,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一个黑影从洞顶掠下,吴三桂翻出一根长矛,接着双臂肌肉像蟠龙般鼓起,长矛带着千钧之力对着那人颅顶刺下。

那人挥剑挡格,身形微微一顿,脚下一块碎石顿时崩碎。

吴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着长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门。

“长伯住手!”程宗扬冲那人叫道:“怎么是你?”那人也认出程宗扬,愕然道:“程先生?”卢景掠出铁门。那人瞪大眼睛,“卢爷?剧大侠?”卢景道:“杀出去再说!”赵王私苑前後足有数里,等大批护卫闻讯赶来,那些贼人已经杀出重围,逃入山中。

卢景在林中找了一处乾燥的空地,先脱下衣服铺在地上,然後将剧孟小心放了上去。剧孟脸色又黑又青,头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扬看他头髮上沾着一块黑糊糊的污物,本来想伸手去擦,接着才发现那是一隻乾瘪的眼珠。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团怒火。对于剧孟,他谈不上什么好感,卢景平常提到剧孟,更是满口鸟货鸟货的乱骂,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几脚。但公平的说,剧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错,即使平民百姓谈起剧大侠,也敬服有加,比起朱安世那种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汉子不知强出几条街。

这样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侠,却落得如此惨状,赵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脸的布巾,往脸上一抹,不让人看到他眼角的泪水,低沉着声音说道:“我们郭大侠因为合族迁徙,并不知道剧大侠近况,前日郭大侠答应卢爷给剧大侠传话,才知道剧大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侠细查之下,终于从朱安世手下那边得知剧大侠失踪当天,曾与赵邸的人见过面,却没想到……”看着剧孟凄惨的模样,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红了,这一次他不再掩饰,索性嚎啕痛哭起来。

与他同来的侠士也压抑许久,此时各放悲声。老实说,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这些男人的哭声没有丝毫软弱,只有伤心之极的悲痛。汉国的好汉喜则笑,悲则泣,无论悲喜都淋漓尽致,纵情渲泄,倒让程宗扬也生出满腔悲意。

哭到痛处,王孟拔剑将一块大石斩成两半,“刘彭祖!我必灭其满门!为剧大侠报仇!”众人纷纷拔出刀剑,“灭其满门!为剧大侠报仇!”王孟一抹泪水,抱拳躬身,郑而重之地向程宗扬深施一礼。

程宗扬赶紧扶起他,“王兄这是做什么?”王孟大声道:“上次见程先生,王某颇有几分鄙薄,以为程先生有市侩气,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与剧大侠无一面之交,却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王某有眼无珠,愿向先生赔礼。请先生见谅!”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原来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故意摆出脸色让自己看。其实我是不小心救错人了,但这种事情你以为我会跟你说吗?

“王兄客气了。”程宗扬凛然道:“义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说被囚的是剧大侠,便是其他侠义道的兄弟受此磨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说的是,在下受教了。”卢景道:“郭解呢?”“郭大哥去了赵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赵王手下有高手,大伙强行救人会多有损伤,才孤身前去拜访。”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不由对郭解多了几分佩服。明知道剧孟折在赵王手中,还敢前去王邸拜访,孤身一人牵制住赵王一众手下,真是好胆色。而且一位堂堂诸侯,他说拜访就拜访,诸侯还不能不见,这面子也真不小。换成自己,就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职,赵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给自己面子了。

卢景道:“老剧伤得很重,我先带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说,有什么好药别藏着,赶紧拿过来。”王孟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施礼道:“是。卢爷。”第五章“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肋骨断了五根,经脉受创。两边的膝盖骨一边被挖,一边被重手法击碎,下肢筋肉腐坏,双腿已废……”匡仲玉检查着剧孟的伤势,又从他伤口处沾了点血,“体内有毒,怕是还不止一种。”剧孟身份敏感,客栈人多眼杂,不是藏身之处,鹏翼社已经有了一个重伤的哈老爷子,再多一个伤号风险太大。程宗扬和卢景商量多时,最後冒着风险把他送到伊墨雲的小店里暂时躲藏。此时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剧孟,程宗扬不免也有几分恻隐之心。剧孟为人侠义豪爽,是江湖中有数的豪杰,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直如一头猛虎落入鼠辈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扬大包大揽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钱都无所谓。需要什么药物,老匡你尽管开口。”匡仲玉道:“先请个高明的大夫。”“你呢?”匡仲玉摇摇头,“贫道只能治命,不能治病。”这话说得程宗扬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剧大侠伤势……只怕撑不了太久。”“老敖,”程宗扬吩咐道:“你去请大夫。要最好的。”“成!”敖润答应一声就要出门。

“等等。”程宗扬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他,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城里的胡巫。”卢景在旁道:“胡巫?”“我听说胡巫治外伤很有一手。”程宗扬道:“吕家那个小子不是让人割断喉咙了吗?昨天我去宫里,听说他气绝多时,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过来。”“竟然有这种事?”匡仲玉吃了一惊。

程宗扬道:“不管成不成,只有试试了。”“不行。”卢景道:“这件事不能让外人插手。”众人是在赵王私苑的地牢里找到的剧孟,里面的内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走漏风声,请来的医生也许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剧孟的外伤、内伤还有体内多种剧毒纠缠在一起,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此时性命如同风中残烛,生机随时都可能断绝,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自己手边擅长医术的,哈迷蚩算是一个,但哈老爷子眼下自己都重伤难起。如果不能从外面请医生的话……自己的生死根对治疗伤势似乎大有益处,但自从自己学会收敛气息之後,还没有尝试过再释放出来,是不是真的有效根本还是未知数,而且很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隐藏的秘密……正犹豫间,只见卢景踢掉鞋子,盘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从不离身的竹杖一抖,一把银针从杖内飞出,密密麻麻钉在榻侧。

匡仲玉叫道:“万万不可!”程宗扬也反应过来,卢景是要施展金针续命了。当初小狐狸身受重伤,就是被六骏用此术救了下来。但那时是六骏联手。他还记得孟老大说过,如果一人施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强施为,甚至会伤及本源。

“不要说了。”卢景道:“替我把风。”程宗扬只好让人守住周围,不让外人打扰。匡仲玉更是接连施了几个禁制的法术,让房间保持绝对的安静。

卢景捻起一根银针,往剧孟颈後刺下。剧孟皮肤僵如木石,银针勉强刺入,针尖立刻变得乌黑。

银针接连刺下,卢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就像被银针吸去精血一样,不多时便血色全无。金针续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针,施展到三分之二,卢景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一缕髮丝也悄然变白。

银针一支一支刺下,虽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程宗扬却看得惊心动魄。五哥完全是以命换命,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剧孟的一线生机。一百零八针刺完,剧孟能不能救活不好说,但五哥肯定要元气大伤。

当卢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银针,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长长吸了口气,额头的汗珠还未滚落便即消失,接着捻针刺下。这一针卢景用的时间分外漫长,已经变黑的针身落在剧孟的穴道上,几乎是一丝一丝的刺入。与此同时,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渐变得灰白,接着又是一根。

程宗扬轻声道:“老匡,你先出去。”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么都别问,出去把门关好。”匡仲玉闭紧嘴巴,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後起身出门。

程宗扬盘膝趺坐,丹田气轮微微一滞,然後艰难地逆行起来。

一股春风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那气息中仿佛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充满了勃勃生机。

卢景精神一振,那根银针稳稳刺入剧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银针刺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卢景头髮和眉毛多了几许灰白,白纸般的脸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身边的剧孟虽然还在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体表的外伤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伤口已经结痂。

卢景捻完最後一根银针,立刻道:“行了。”程宗扬鬆了口气,停下逆转的气轮。

“剧大侠怎么样?”“经脉稳住了。只要祛除体内的余毒,便能醒来。”“我去找人。”程宗扬已经盘算停当,剧孟经络的内伤有卢五哥的金针续命维持住,外伤在自己生死根的治疗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体内的剧毒未解。但论起毒药,自己身边还放着一尊大神——也该老东西幹点正事了。

程宗扬站起身,脚下不由一虚。卢景道:“你没事吧?”“当然没事。”程宗扬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给你看看?”卢景翻了个白眼,“看个鸟!你那花样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消耗的真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缓口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程宗扬苦笑道:“哪里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不用。”卢景双手十指相抵,摆了个行功的姿势,“此地生机满溢,可不能浪费了。”…………………………………………………………………………………把剧孟安顿停当,已经是辰末时分。程宗扬狠狠洗了把脸,然後堆起笑容,出外应酬。鸿胪寺他已经多日未曾去过,倒是敖润腾出空就去转一圈,偶尔也跑个腿,办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头比他都熟。

程宗扬赶到官署,先拜见几位长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内里却十分实在的礼物,然後又去见了自己一众手下,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正说话间,有人前来拜访,说是城中一间专门供应木炭的店铺,眼看隆冬将至,担心各位忙于公务,顾不上家中的奉养,专门送来些炭票。钱虽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员心知肚明,自己这大行令的衙门,跟城中店铺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着,要不是这位不怎么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想起来巴结自己这帮微末小吏。

程宗扬也不说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敖润,让他带大伙找个地方热闹一下,便即告辞。

离开鸿胪寺,程宗扬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却不在邸中。程宗扬已经是邸中常客,稍一打听便得知宫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书请天子退位让贤,惹得天子勃然大怒,连夜派洛都令将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狱,罪名却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显不想让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另寻了名目将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宫中,便是商量对策。

那名小黄门道:“徐公公留了话,那隻白雉,还请大行令多费心。”程宗扬一听就头大如斗,应付了几声,便驱车离开。

四处打过照面,马车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扬装作用餐,大摇大摆进了店门,要了一个房间,然後潜入剧孟养伤的静室。

卢景已经离开,此时剧孟身边除了匡仲玉,还有一个人,却是布衣以傲王侯的大侠郭解。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侠。”郭解双手抚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头看着剧孟。良久,他站起身,淡淡道:“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杀了刘彭祖,为你报仇。”程宗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郭大侠如此果决,刘彭祖身为天子近亲,堂堂诸侯王,他居然说杀就杀。

“等等!郭大侠!这事咱们再商量一下!”“我与剧孟情同手足,人伤其一指,如断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残我身。如今手足俱残,体无完肤,于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报!”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然而此时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斩山断岳的长刀,一股凛冽的雄霸之气扑面而来。程宗扬被他气势一逼,舌头竟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说着转过身,只迈出一步,人就到了门边。

一个人影挡在门口,秦桧叫道:“郭大侠且慢!”郭解微一迈步,周身气劲交击,逼得秦桧连退数步。

秦桧厉声道:“郭大侠可是不想报仇了吗!”郭解停住脚步,秦桧匆忙道:“赵王力不能缚鸡,岂是剧大侠一合之敌?剧大侠拘于小人之手,惨受荼毒,又岂是赵王一人所为?郭大侠亲自出手,自能取赵王性命,可剧大侠命悬如丝,赵王一条性命又岂能抵得上如海深仇?”“依你之见,该如何雪恨?”“欲报此仇,当灭其满门!自刘彭祖以下,尽皆伏诛,方消此恨!”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礼,“郭某唐突,还请先生勿怪。”秦桧连称不敢。

郭解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施礼之後便直接问道:“先生意欲何为?”秦桧断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内可见分晓。”“可否告知某家?”秦桧看了程宗扬一眼,为难地说道:“事关主公大计,还请郭大侠见谅。”程宗扬必须要给手下撑腰,当即道:“郭大侠尽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还请先生不可食言。告辞。”郭解离开後,程宗扬赶紧问道:“什么计策?”秦桧苦笑着摊开手,“哪里有什么计策?属下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实在是害怕郭大侠一怒之下,乱了眼下的局面。”程宗扬打量了他几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风仪,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然而此时髮鬚虽然整齐,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憔悴。以他的修为,几天不睡也不碍气色,短短几天就熬成这副模样,显然是绞尽心力。

“老头呢?”程宗扬记得自己是让人去找朱老头,没想到来的会是秦桧。

“侯爷无暇分身,属下听闻之後,特意赶来。”“这毒你能解吗?”“若是其他毒药倒是棘手。好在剧大侠中的是鸩毒、鹤顶红和断肠草。”秦桧道:“这三种毒药毒性虽烈,却是常见的毒物,不需侯爷出手,紫姑娘便能清理乾净。”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花费偌大代价,剧孟这条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疲倦地坐下来,问道:“理清头绪了吗?”“略有所得。”秦桧道:“天子虽然秉政,但内有太后,外有诸侯,朝有权臣,野有豪强,汉国如今是乱局,也是危局。”说来好笑,当初看到宋国众奸盈朝,程宗扬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可这会儿看起来刘骜比宋主还惨。宋主面对的顶多是个烂摊子,汉国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们就撤,等他们拼出胜负再说。”“家主在舞都和首阳山都投了不少钱铢,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二十万金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旦罢手,便万事俱休。”“钱要紧,命更要紧。”程宗扬道:“大伙的性命可不只二十万金铢。”“若是昨日,属下也许会劝主公退回舞都,暂时避开洛都的乱局。但眼下,倒有了破局的机会。”程宗扬看了一眼床榻,“因为剧大侠?”“正是。”“说来听听。”“这要从头说起,”秦桧道:“听说四爷和五爷来洛都多时,也未能找到剧大侠的下落,却是这次去赵王私苑无意中撞上?”“没错。”“属下听说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是的。”“他们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程宗扬想了一下,“好像是从朱安世手下那里听说的。”“卢五爷为何不知?”程宗扬一怔,卢景为什么不知道?五哥是大盗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给面子,朱安世也不例外。当初寻找延香的时候,还是朱安世帮的忙。为什么朱安世对卢景隐瞒了剧孟的消息?

“你是说……”秦桧徐徐道:“以属下之见,此事与朱安世脱不了干系。若是破局,只怕要着落在此人身上。”“怎么破?”程宗扬看了下左右,“五哥呢?”“卢五爷要去找朱安世,属下劝他先在暗处打探。至于如何破局……”秦桧道:“眼下还未有定论,待属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禀主上。”“好。”程宗扬痛快地说道:“我给你安排车马!”程宗扬没有多留,见剧孟伤势已经稳住,便回到住处。

客栈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颇为陈旧,车上的驭手却是一名年轻的书生。

程宗扬示意敖润停下马车,然後下车笑道:“原来是郑公子。”驾车的正是雲台书院的郑子卿,他跳下马车,向程宗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随班先生前来拜访,冒昧登门,还请恕罪。”程宗扬道:“太客气了,没想到是你亲自驾车。”郑子卿笑道:“班先生于学生有半师之谊,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程宗扬对这个年轻的书生颇为欣赏,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写字的却寥寥无几,像敖润那种半文盲,都当了半个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请入行中,帮秦会之处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个得力的臂助。

程宗扬存了招揽的心思,亲自携了郑子卿的手,谈笑风生地走进客栈。

班超正在堂中与冯源闲叙,此时已经闻声出迎,揖手道:“兰台末学班超,见过大行令。”程宗扬笑道:“班先生,久仰了。”双方分宾主坐下,程宗扬仔细打量着班超,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冠上簪笔,腰佩书刀,但丝毫没有刀笔吏的严苛与刻薄,也没有寻常文人的酸腐气,而是充满了汉国士人特有的阳刚之气。

席间说到步广里地陷,只能暂借客栈安身,程宗扬苦笑道:“如今外界议论纷纷,程某实在不堪其扰。”班超道:“洛都居民数百万,水井以万计,每日取水更是难以计数。年深日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广里,亦会是在他处,大行令只是适逢其会。”步广里地陷议论者实在太多,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地下水的角度阐述其缘由,当即道:“何以见得?”“余少时即寓居洛都,十余年前城中水井缆长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缆长六丈尚有不及。又曾听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缆长不过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浅。”“以先生之见,此事当如何避免?”“当引洛水入城。”程宗扬笑着点了点头,然後压低声音,“不知班先生可听说过二女祸国?”班超挑了挑眉,“谶纬之学,非余所知。”程宗扬皱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谶纬?”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他问的过于唐突,最後还是坦然道:“谶纬之事或亦有之,然古来无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谶纬,实是舍本逐末。”程宗扬抚掌大笑,“说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这才发现席间无酒,赶紧道:“老敖,去安排酒席!”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拜会。”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一边拉着留客,一边让敖润速去治觞里订制席面,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惜钱铢,务必豪奢。

自古钱财便能通神,敖润大把钱铢撒出去,不多时酒食送到,随行的不仅有几名厨子,还有一班伎乐。

来自冶觞里的几位名厨当庭整治菜肴,乐伎轻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驼峰炙好,程宗扬亲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盘中。堂上觥筹交错,庭中歌舞不绝,双方一直饮宴到日暮时分,才尽欢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润忍不住道:“程头儿,你怎么不开口招揽呢?”程宗扬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招揽他?”“那还用说吗?”敖润道:“今天这席面带舞乐一共用了三十万钱,姓郑那小子都看傻了,何况班先生比姓郑那小子还穷呢。”“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扬叹道:“班超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顿饭能打动的?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他也不会动心。”程宗扬说着也不免有几分遗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虽然自己的豪奢让他也颇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只不过出于礼数,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如果开口招揽,只会被他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收买班超。用一顿饭能打动的是友通期那样单纯的小姑娘,不会是班超班定远。想让他动心,自己必须拿出真正能打动他的东西出来。

请来的歌舞伎已经被遣散,堂中宾客已去,徒留残羹。程宗扬拿起酒觥,呷了口微冷的酒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几分寥落。

这几日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忙得不可开交。此时酒冷杯残,宴散人静,程宗扬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霉的小子。那晚局势太乱,根本没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去了什么地方,到後来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来看热闹,即使留有脚印血迹也被抹得乱七八糟。

虽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线索还在两可之间。事到如今尚无音讯,唯一值得安慰的,只能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种杂乱的思绪涌上心头,程宗扬不由学着徐璜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

静谧中,一缕清越的琴音悄然响起,琴声婉转而悠扬,比起刚才为客人助兴的伎乐多了几分从容与优雅。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一个娇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着狐皮大氅,双手轻抚着瑶琴。如水的琴音从她纤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萧索的小院中轻柔地回荡着,仿佛连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轻颤。

枯黄的落叶萧萧而下,满庭萧然的景象,那琴声却犹如一隻白鹤,不疾不徐地张开双翼,在秋风中翩然而起。程宗扬拿着酒觥,心神仿佛在琴声中一点一点化开,伴着琴弦轻盈的颤动,挣脱人世间的种种束缚,在空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飞舞着。

良久,雲如瑶停下手指,琴声却还仿佛在她指间弦上缭绕,余韵袅袅。

程宗扬回味许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白鹤飞。”雲如瑶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这几日在观中无事,随卓教御学的。”程宗扬讶道:“卓美人儿还会弹琴?”雲如瑶白了他一眼,“卓教御不但擅琴,而且能书擅绘。”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程宗扬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瑶姊姊要回舞都,人家来送她。”程宗扬道:“急什么?等我忙过这两天,带你们到金市好好逛逛。”雲如瑶道:“奴家已经想过了,三哥哥这几日必定要回舞都筹措款项。奴家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三哥哥之前回去。”程宗扬想了片刻,“这段时间恐怕不太平,多带些人去。我再从鹏翼社找辆车。”“夫君这里还缺人手,奴家只带雁儿回去便是。”“那怎么行?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呢?”雲如瑶笑道:“不用夫君费心,紫妹妹已经安排妥当了。”程宗扬扭头道:“你跟如瑶一起?”小紫道:“老头要去舞都,正好顺路一起走。”程宗扬满心不解,有死老头跟着,雲如瑶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费半点心思了。问题是朱老头怎么走得开?除非是……程宗扬愕然道:“老东西不会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小紫笑道:“猜对了。”程宗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死老头虽然不大靠谱,但一向也是老谋深算,怎么幹出这种愣头青一样冲动的事来?

雲如瑶道:“夫君不必担心,奴家刚拿到符节,路上不会有事。”程宗扬只好道:“我送你。”门外车马已经备好,程宗扬一眼便看出那是鹏翼社特制的大车,车下设有暗格,能容纳一个人藏身。驾车的驭手是膝盖中过一箭的郑宾,朱老头骑个瘦驴跟在车後。

眭弘失踪,肯定要满城大索,现在消息还未传开,众人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程宗扬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误,一路护送着车马出了津门,驶过津阳桥才停步。

雲如瑶是当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儿眼睛已经红了。程宗扬看得不忍,又随着走了里许,路上言语殷殷,逗得雁儿破啼为笑。

回来时,城中已经如临大敌,成群的军士蜂拥而出,城门只留下一人宽的缝隙,无论商旅官吏,都只许进不许出。

程宗扬无意卷入其中,拉着小紫道:“帮我治个人。”小紫听说中毒的是剧孟,皱了皱鼻子道:“不去,人家还有事情要办。”“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他都熬这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误。”“什么事?”“城里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许你跟我抢。”小紫拿了幽冥宗的传承,又独出心裁把幽魂之术和机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的机械精巧和复杂性也许比不上现代技术,但智能化的实现方式压根是现代科技想都不敢想的。但相应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极大,单是铁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每一格都有一个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换。她在江州之战时获取的魂魄虽多,也不可能无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动就能吸收死气,如果两人同时在场,九成的死气都会被自己吸走。

程宗扬悻悻道:“别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克制一点啊,别让咱们孩子觉得他妈妈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大笨瓜,人家是去捡东西。”小紫说是要走,却没有动,她歪着头看了程宗扬半晌,“你好像很累呢。”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自己怕卢景为了搭救剧孟伤及本源,动用了生死根,消耗自然不小。但这种事告诉死丫头,平白惹她担心,于是叹了口气,“我都忙了好几天了,还想着今晚轻鬆一下,谁知道你把瑶儿送走了。你说,今晚你怎么陪我吧?”“你今晚就当个乖宝宝好了。”小紫做了个鬼脸,然後飘然离开。

程宗扬当晚留在客栈,真是像乖宝宝一样吐纳调息,养精蓄锐。洛都风波在际,刘诏、哈迷蚩得伤,随行的宋国禁军死伤殆尽,自己手上的实力已经单薄了许多,眼下朱老头跑路去了洛都,卢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尽快恢复,一旦打起来,就成了众人的负累。

第二天程宗扬才知道,当天洛都狱被人闯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并在囚牢墙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御此”。

那行悖逆之极的字迹被董宣在第一时间抹去,但洛都已经流言四起,甚至有传言称,当天有擅长望气的胡巫发现,京师狱中有天子气。

暴怒的刘骜立即下令,将狱中犯人不分贵贱尽数处死。一直心存侥幸的平亭侯也没能逃过此劫,在狱中被斩首。

接连两天,京中杀的人头滚滚,数千囚犯被屠戮一空,与此同时,城中缇骑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时间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关门谢客,免得被卷入这起无妄之灾中。

这种风头浪尖上的危急关头,最好低调一点,能不出门最好不要出门。程宗扬也关门谢客,等着风头过去。谁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里也有事情找到头上。

程宗扬原本想过这两天会有人上门——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合德入宫,来的说不定还是中行说那个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撵着自己去找白雉——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会是孙寿。而她带来的消息更是让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

“什么?太后要召见我!?”“是私下接见。”孙寿媚眼如丝地说道:“好哥哥,不会耽误你的事的。”第六章程宗扬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宫,他不仅在摄像机的光球中见识过这座宫殿的华丽,甚至还暗中光顾过。然而此时站在殿中,亲眼目睹太后宫寝的宏伟和壮阔,仍然让他禁不住心下惊叹。

数人合抱的巨柱犹如参天大树,支撑着庞大的殿顶。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镶嵌成灿烂的星汉,在灯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过桐油的柚木制成,光滑如镜,上面还铺设着一层猩红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围出一个私密的空间,里面放着六隻半人高的博山炉,炉上铸造着栩栩如生的珍禽异兽,还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浓郁的瑞香从镂空的炉盖上喷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炉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觉香气已起,又调了调炉温,然後坐回席间,温言道:“苏娘子可好?”已经是秋末,天气已然转冷,但四周的博山炉实在太多,程宗扬刚坐下不久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热,还是因为怕露馅,一直提心吊胆。

孙寿提出太后想见他时,程宗扬险些以为自己露出马脚,使得吕雉起疑,要把自己诓进宫里一杀了之。最後是身为谋主的秦桧极力主张他入宫觐见,匡仲玉又算了一卦,声称此行有惊无险,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程宗扬才硬着头皮入宫。

程宗扬来前已经打定主意,宁愿不说也不能说错,闻言只道:“还好。”胡夫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苏娘子昔年曾与娘娘比邻而居,情分非比寻常。一别多年,却不知在何处定居?”“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经商为业。”“可曾有了人家?”“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膝下无有子息?”“没有。”胡夫人沉默下来,片刻後低叹道:“苏娘子与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数如出一辙。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凉得紧。”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晌,胡夫人问的都是生活琐事,幸好程宗扬真在苏妲己手下混过,对商馆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来一些。只是随着两人的交谈,殿中越来越热,没多久程宗扬已经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程宗扬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自己一个外臣,竟然在太后宫中宽衣——私入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这要传出去,自己都够腰斩了吧?

胡夫人声音转冷,“寿儿,取汗巾为公子拭汗。”程宗扬听出她语中的寒意,心一横,就信老匡那骗子一次好了。

孙寿亲自取了汗巾,帮他抹去汗水,抹到颈後时,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些力气从他那处伤痕上抹过。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边注视片刻,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露出一丝笑意,“辛苦公子了。来人,撤去香炉。”几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将多余的博山炉抬走,只留下原来的一隻。程宗扬知道自己过了一关,但必要的姿态不能不做,于是冷冷哼了一声。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孙寿连忙娇声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与哥哥交颈而眠,早看得真切,哪里会不知道真假?”这骚货还真不含蓄。但她说得这么露骨,既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在暗示她与胡夫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提醒他已经验过身份,接下来就不会像刚才一样泛泛而谈了。

果然,胡夫人再开口时便直接问道:“听寿儿说,苏娘子有意回洛都?”“确有此意。”“是打算盘桓数日,还是回乡定居?”“这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了。”胡夫人轻笑一声,“你不用试探我。也许你不知道苏娘子与我……们娘娘的交情。你问过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坐在此地?”这倒不是虚言,步广里地陷之後,吕氏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听说唐季臣甚至被勒令自裁,这诚意不可谓不厚。

“多谢夫人。”“你来洛都,不来找我倒也罢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顿,然後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何去了西邸?”程宗扬听懂了她的意思,她问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么事,而是为什么来到洛都不联络太后,反而与天子私设的西邸来往。

“这是夫人的安排,请恕在下不能多说。”胡夫人冷哼一声,“狐性多疑,她生来便疑心太重。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不多问了。等她回来问她便是。”程宗扬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问就好。

胡夫人一边拿起漆盏,轻呷了一口浸过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听你的来历。”程宗扬心下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在宋国的身份已经有人知晓了。”胡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好一个惨绿少年。”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刚在汉国立住脚根,就会露出马脚。

“张敞并非针对于你,他出使归来,便与霍大将军交恶,将军府让他指认,他直接投书到了北宫。”程宗扬表情古怪地问道:“张敞?可是画眉那个?”胡夫人莞尔一笑,“正是。”张敞画眉的典故,程宗扬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对张敞的了解也仅限于画眉,在临安接待汉使时,自己就是个凑数的,压根没想到他会是张敞。而当时在座的宋国官员不下百人,张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个微末官员,还在汉国认出自己,看来这位张敞可不仅仅是会画眉那么简单。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当别论了。”狐族擅长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扬还是不打算赌这一把。他苦笑道:“是我大意了,还请夫人遮掩一二。”“这么说来,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灵光微动,“既然你在宋国有身份,那么帮我查一件事。”“什么事?”“帮我查出来天子在宋国的帮手是谁,他们派了多少人在洛都,来此所图何事?”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迟疑道:“这个……”“寿儿,把你在金市的产业给他一处。”胡夫人道:“苏姊如今既然以商贾行事,回洛都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程宗扬已经打听过,金市的商铺不是多少钱的事,而是根本有价无市,有钱都买不来。胡夫人张口便送了一处产业,这报酬着实不薄。但这事程宗扬听着很有些蹊跷,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且慢。”程宗扬道:“夫人提到这些,总要跟我说一下前因後果吧?”“数日前北军捕拿一伙贼寇,发现里面竟然有几个宋国的禁军。刑讯之下,得知他们在洛都已经潜藏多日,同行的还有一个宋国的要紧人物,将不利于我炎汉。”胡夫人这番话不尽不实,至少程宗扬知道,汉军并没有得到活口,也没有什么刑讯,所谓的口供其实是用了搜魂密术。但从她的话语判断,搜魂的结果显然不乐观,他们只知道那些宋国禁军来洛都是因为一个要紧人物,由于那几名宋国禁军都是有职衔的高级军官,使得他们错以为来人身份极高,却不知道那个人什么官职都没有,只不过是高俅视若心肝的乾儿子。

“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同时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国奸细,我的处境就太危险了。我要立刻离开,告辞!”程宗扬掀开帷幕,抬脚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发,直到他走到门边才掩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请留步,此事再做商量。”“好哥哥,莫生气……”孙寿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央求,半推半位地把他扯回帐内。

程宗扬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气。孙寿娇躯一颤,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胡夫人对他的愤怒倒是不那么意外,坦率地开出条件,“我可以保证你的身份不会泄露,并且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同时也不会过问你如何行事。但作为交换,若是事关天子与太后,务必知会于我。比方说……”胡夫人微微顿了一下,“你宅下飞出的是两隻鹅——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月旦评还真是个传播谣言的好平台,这么快两宫都已经知道了。程宗扬推脱道:“此事与我无关。”“徐璜那阉贼异想天开,以为些许流言能成什么大事。”胡夫人道:“不需你出面否认,若有人问到你头上,你直说二鹅便是。”程宗扬却不鬆口,“在下还有求于徐公公。”想让我帮忙,总要拿些好处出来吧?

“所求何事?”程宗扬却道:“你确定我的身份不会外泄?”“除我与娘娘以外,宫中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程宗扬看了一眼孙寿,“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给你们,该怎么处置?”胡夫人莞尔一笑,“这是你们族内的事,该怎么处置与我无关。”孙寿脸色发白,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胡夫人心下暗叹,这些年自己虽然对孙寿百般维护,但狐族几近灭门,也难怪苏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归,也该是把寿儿交还给他们了。

胡夫人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孙寿,站起身道:“太后该上殿了,随我去觐见吧。”穿着黑色宫装的吕雉坐在御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她温言询问了几句昔日姊妹的近况,又赏赐了一些金玉丝帛,随即就打发他出来,前後还不到一刻钟。

…………………………………………………………………………………为了掩人耳目,程宗扬是乘坐孙寿的车舆入宫。孙寿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安,回到车上便依偎过来,腻声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程宗扬道:“出来吧。”在孙寿惊讶的目光中,车厢空荡荡的角落里伸出一条白生生的美腿,接着一个火辣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杏眼桃腮,艳红的唇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正是屠戮狐族从不手软的龙宸杀手惊理。

程宗扬挑起孙寿的下巴,“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孙寿玉脸雪白,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瞒……”“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太后娘娘与苏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后的贴身女婢,也知道苏姨的身份……苏姨离开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顾奴家……”“你是说你跟她更亲近,连族里的事都可以随便告诉她吗?”孙寿颤声道:“奴婢不敢。”“我允许你说的,你才能说。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能说。”孙寿打了个寒战,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错了。不过奴婢不曾泄露紫妈妈的身份。只说过公子是苏姨的人。”程宗扬站起身,对惊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还泄露了什么。从现在起,不许她离开你半步。”惊理嫣然一笑,对孙寿勾了勾手指,“小乖乖,过来吧。”孙寿对惊理极为畏惧,白着脸露出一个胆战心惊的笑容,然後顺从地伏在她脚边。

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两车相错的刹那,程宗扬身影微微一闪,落在另一辆车上,两车背道而驰,瞬间便即拉远。

卧在门边的雪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打盹。小紫靠在茵席上,一条泛着铁黑色光泽的机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游动。在她面前悬着一隻铁箱,铁箱八个棱角各有一隻弹簧悬挂在壁上,木制的车轮虽然颠簸,铁箱却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稳。

“那个匿形的符箓还有一些缺陷,”程宗扬道:“动作一快就会露出形迹,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轮廓,光线越强,效果越差。”“像这样吗?”小紫轻轻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头,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强光,照出他身边一个淡淡的人影。

程宗扬这才看出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咦?这效果比刚才的强得多。”“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术,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程宗扬叹道:“想靠匿形符潜入宫内,看来还有点风险。”小紫道:“吕雉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说呢?”程宗扬难以措辞地迟疑片刻,“今天吕雉的表现很奇怪,好像是在……有意回避我?”这话程宗扬连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北宫之行,好像胡夫人才是主角,吕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程宗扬把自己在宫里的对话尽量完整的复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个感觉——很可能我们猜测得不对,与苏妖妇结拜的九面魔姬不是吕雉,而是那位胡夫人。”见过胡夫人和吕雉之後,这个念头就在程宗扬心里萦绕不去。胡夫人对苏妲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个只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妇,反倒是後来出现的吕雉,平淡中带着几分疏离,并没有那种情同姊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小紫道:“她说的虽多,但话里少了很关键的一环。”“哪一环?”“她们发现死者中有宋国禁军,为什么会以为与天子有关?”程宗扬一想也觉得蹊跷,那些禁军在名义上是和来自晴州的暴氏杀手兄弟一伙的,无论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关系。

程宗扬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国某些人来往过?”小紫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说的很有可能哦。”“看来,我真该查一查刘骜在宋国的关系了……”程宗扬说着忽然腿上一紧,一隻象牙蝎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自己膝盖上。

“有毒吧!”程宗扬急忙抬指把蝎子弹飞,接着想起一事,“死丫头,你能不能造一隻野雉?要纯白的。”“什么样子的?”“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须是真的,最好让人拿起来都看不出破绽,把它当成活的。”“那我可做不出来。”程宗扬叹了口气,脑中却不由想起一个人——自己曾经答应徐大忽悠,要带他离开太泉古阵,没想到自己会一下子来到汉国,结果失信于人。如果徐大忽悠在的话,以他造假的手艺,说不定真能弄出一隻纯白的野鸡。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时动身北上,两个月时间,现在也应该抵达临安了,他那些花样,在汉国倒是很能混得开……程宗扬蓦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车!”马车在一条街巷内停住,程宗扬顾不得多说,立刻从腰包中取出一块玉佩,指尖略一用力,将玉佩捏得粉碎。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片刻後,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接着林清浦的面孔出现在镜中。

“清浦见过家主。”“苍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林清浦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见过莫如霖,并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两千金铢。”“金铢?我不是让你们送些粮食过去吗?”“粮食已经送去,并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来。”林清浦道:“那笔金铢就是给徐先生他们的。”程宗扬越听越纳闷,“徐君房要金铢做什么?”林清浦道:“是属下没有说清——那笔金铢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与徐先生同行的慈音师太取走的。她拿着家主给她的凭证,从柜上支取了两千金铢。”“我幹!”程宗扬差点把水镜吼破,“那贼尼姑竟然骗到我头上来了!”林清浦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家主给她的凭信吗?”说着林清浦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放在水镜前。那是一张作工精致的纸币,面值1000。

程宗扬咬牙道:“她拿着一张一千的纸币,就骗了你们两千金铢?”“她一共拿了五张。”林清浦将五张纸币一字排开,“徐先生给她作保,证明是家主的凭信。属下见这凭信无法伪造,才相信了她。”程宗扬奇道:“徐君房给她作保?”林清浦寻思了一会儿,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面前拿出这些纸张,徐先生只说这是家主的东西,没想到她手里也有。那尼姑说是家主亲手给她的。後来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语,支取了两千金铢。”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贼尼活脱脱就是个白毛妖精,骗的也不是你一个了。妈的!两千金铢!”“她还拿了一张欠条,说是小侯爷亲笔写的借据,向她借款一万金铢。因为她急着用钱,暂时以五千金铢的价格抵押给我,十天之後来赎。若有逾期,借条归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说道:“好在我拒绝了。”程宗扬咬着牙狠狠冷笑两声,这贼尼姑还真是花样百出,石头里都想刮出油来,“你记住了,下次再见到那贼尼,千万别听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林清浦重重点头,“明白!”“水镜别收!”程宗扬道:“我再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一对姊妹从苍澜来找我?”林清浦想了想,“未闻此事。”“其他人呢?”程宗扬道:“尤其是女人。”看到林清浦暧昧的表情,程宗扬重重咳了一声,“别笑,我是说正事。”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个女子曾来打听过家主,游掌柜认出她是剑霄门的门主,姓黎。”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剑霄门那个黎锦香。自己跟她只是一面之交,她怎么会来打听自己?

程宗扬想问的是虞氏姊妹,龙宸对自己的袭击来得太过蹊跷,力度也大得出奇。他刚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问题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龙宸的地位比惊理更高,接触的机密也比惊理更多,如果龙宸得知她们被人收服而脱离组织,因此来刺杀自己,那就说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镜中问道。

程宗扬把虞氏姊妹的模样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们的消息,立刻通知我。”林清浦仔细记下,接着水镜化为一片细碎的星光,还未落地就闪烁着消散不见。

…………………………………………………………………………………与此同时,新任的兰台典校秦会之卷起一册竹书,装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顶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动作从容不迫,其实看得极快,解开布囊,将牛皮绳编好的书简摊开,目光从简上一扫而过,便即合起,书简有竹有木,有些还是金石之属,上面的字迹有些是刻书,有些是墨书,有些是色彩鲜艳的丹书,有些是字迹浓厚的漆书,有的还有删削改动的痕迹,读起来并不轻鬆,但秦桧一目十行,只遇到要紧的内容才停下来细读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里塞着一堆积满灰尘的书简,都是五十余年前的旧物。竹简下压着一隻锦囊,上好的锦缎已经失去光泽,显得陈旧不堪。秦桧拿出锦囊,解开系绳,从囊中取出一卷竹书。

竹书的牛皮绳已经朽坏,刚一解开,竹简便散落开来。秦桧拨开竹简,取出一块玉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四组干支,旁边用金汁书写的文字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刘询。父:刘进。母:王翁须。玉牒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漆痕掌印,旁边依次是父、母、官员、御医、稳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蜡封着,为了防止有人改动,里面还嵌着易碎的蝉翼。

秦桧轻轻吁了口气,将竹书和玉牒原样收好,放入锦囊,重新放回原处。

第七章斗室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下,程宗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的谋士侃侃而言。

“汉国之事头绪繁多,要紧之事,便有三件。”秦桧道:“先是找两个人:高智商和严君平;其次是筹一笔钱,避免雲氏的产业被清盘;再次是与四方势力周旋。”在浏览过所有卷宗,查阅过记录洛都琐事的闲书,用半天时间在街市走马观花,又用一天时间在兰台翻阅过档案图书之後,秦奸臣终于摆脱吃闲饭的嫌疑,开始替主公出谋划策。

“所谓四方者,天子与内侍一方、太后与外戚一方、赵王与诸侯一方、还有潜在暗处的巫宗与龙宸一方。”程宗扬点头道:“说到龙宸,他们死了几个人居然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他们会立刻回来找场子。”“此事大有蹊跷,”秦桧道:“龙宸一向谋定而後动,何况七宿齐出,定有必得之计。”程宗扬道:“他们不是得手了吗?雲家的金铢都被他们劫走了。”“这就是蹊跷之处,”秦桧拿出笔墨,在纸上列出时间,“当晚雲家遇劫在先,家主出动在後,中间相差一个时辰,龙宸若是意在金铢,绝不会拖泥带水。何况数万金铢,也不至于让龙宸七宿齐出。”“你的意思是……”“龙宸之意不在金铢,而在家主。”“你是说他们专门等我上钩的?”秦桧仍然摇头,“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顺利脱身。”程宗扬纳闷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呢?你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又不是刻意针对我?”秦桧坦然道:“属下也难解其详。”程宗扬板着脸道:“我听出来了,你是说他们要刻意针对我,我早就死到他们手里了是不是?你这是没把我这家主放在眼里啊。”秦桧正容道:“家主英明果决,神武盖世,龙宸几个跳踉小丑,家主伸出一根手指便捻死他们。”程宗扬以手抚膺,“好久没听你的马屁了,真是舒坦……继续拍!”秦桧叹道:“那只有请主公奉天承运,开国登基了。”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这马屁拍得够狠。”他本来开句玩笑,眼看秦桧神情不对,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当真的吧?”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叹了口气,“别扯这些了,先想想怎么把人捞出来吧。跟你说,自从见过剧孟,我两天都心惊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别人手里,跟他一样。到时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此事主公尽管放心,”秦桧道:“衙内不会是个肯吃眼前亏的。”程宗扬一听也对,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着别人动刑,他就坦白从宽了。除非他遇到个虐待狂,坦白了还要给他来个狠的。

程宗扬道:“剧孟到现在还没醒,而且又查出来他喉咙还有伤,只怕苏醒之後也不能说话了。”秦桧沉声道:“刘彭祖狡诈过人,此举必有所谋。”“他想图谋什么?他都诸侯王了,还能图谋什么?难道想当皇帝?”程宗扬说着忽然顿住,接着一拍几案,“没错!他就是想当皇帝!剧孟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刘彭祖才下了毒手!”秦桧道:“理当如此。”“怪不得你说破局的关键在剧孟身上,原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程宗扬赞道:“行啊,奸臣兄,真有两下子。说说看,汉国这乱局该怎么破?”“方才所言三事,皆为皮毛,汉国乱局的关键只在一处——”秦桧道:“天子无後。”程宗扬跪坐得不耐烦,索性盘膝而坐,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听他的分析。

“汉国诸般乱象,皆根源于此。”秦桧道:“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与太后离心之迹已显。吕氏所图,无非是将来幼主继位,太后再度垂帘听政,重掌大权。此处关键在于当今皇后,因此吕氏极力诋毁赵氏,却隻字不提废后之事。”程宗扬追问道:“为什么?”“赵氏出身寒微,又无父兄可依,遍观後宫,再没有比她更弱势的后妃,若是废后另立,只会比赵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后势弱,污其人则众心难服,天子百年之後,太后垂帘便顺理成章。”程宗扬低骂一声,“幹!”赵飞燕真够惨的,纯粹是被吕氏当成了靶子,就连她当上皇后,也是因为她好欺负。

“其次,天子既无子嗣,继位者只能选之于诸侯。汉国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诸侯,最近者无过于赵王。”秦桧话锋一转,“但赵王一系最不可能继承帝位。”程宗扬道:“因为赵太子年长。”“正是。赵王父强子壮,若是继位必与吕氏争权。吕氏若想当国,必选一婴儿才肯幹休。”程宗扬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伙才三岁,爹妈都死了,选来当太子正合适!”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刘骜怎么吃撑了,非要让他入觐!”秦桧道:“定陶王入嗣只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继承大位。”程宗扬想了想,“太后不肯?”秦桧问道:“定陶王入京,是养在南宫还是北宫?”“当然是南宫。天子选的太子,肯定要养在身边。”“定陶王将来是亲近太后,还是亲近皇后?”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赵王,也不是定陶王,那会是谁?”“谁有望入嗣便不是谁。”秦桧道:“天子驾崩之前,吕氏绝不会让任何诸侯之子入嗣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泽。待天子驾崩之後,再议立新帝,所有恩德都将系于太后一身。”这就是说,只有天子死後,继承人才会水落石出。刘骜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天不知道谁会是自己将来的“儿子”,他亲近谁,谁就不可能继承帝位,原因只是不让他向可能继位的“儿子”施恩。

秦桧这番话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扬思索半晌,然後长叹道:“赵飞燕一点都不冤,实在是对手太强了。”如果说以前程宗扬对赵飞燕只是同情,此时已经是怜惜了。那个弱女子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宠爱,面对如狼似虎又狡毒无比的外戚,根本就没有任何应对的能力,一旦天子驾崩,她的下场不会比北宫那些不见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扬冷笑道:“万一天子真生了儿子,那就有意思了。吕氏精打细算,一把就输个乾净。”秦桧反问道:“天子有儿子吗?”程宗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难道赵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实是天子不育?

“有吗?”“属下在兰台查过宗室谱牒,”秦桧道:“天子曾有过两个儿子,但赵氏入宫前均已夭折。自赵氏入宫,便再无所出。”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能生呢。”秦桧却道:“若非如此,吕氏有何借口阻挡诸侯入嗣?”如果天子始终无出,挑选嗣子就理所当然,便是太后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经生过两个,却没有留住,再想选嗣子,别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等,说不定哪个后妃有了呢?刘骜也肯定觉得生不出儿子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运气不好,再加把劲说不定就生出来了。再说姊姊不行,那不是还有妹妹吗?

程宗扬沉吟道:“那两个皇子会不会是……”“此事属下不敢妄言。但无论如何,天子至今尚无子嗣。”“好嘛,天子没儿子,太后又不肯让诸侯先行入嗣,大伙就这么乾耗着,看谁先熬死谁。”本来应该是双方智计百出,斗智斗勇的宫廷大戏,最後却变成比赛谁活的更长,这事怎么想都够无趣的。

“你说的破局,不会是等着看他们谁能熬到最後吧?”“天子春秋鼎盛,太后也芳华正荣,要想寿终正寝,至少要二十年。”“二十年?我两个月都不想待,赶紧想辙!”“吾当为主公谋之。”秦桧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赵王。

“若要破局,只在此人身上。”“为什么?”“赵王身为诸侯,却不思恭顺诚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觊觎大宝,其愚一也;欲图天子之位,却极力讨好太后,一心与虎谋皮,其愚二也;力尚不能齐家,却野心显露,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结亡命,却又反目成仇,太阿倒持,授柄于人,其愚四也;群臣侧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可谓取死有道。”程宗扬仔细想来,还真是这样,赵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又不乾净,还野心勃勃想当太上皇,简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赵王又是血脉最近的支系,处于汉国乱局的中心,可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从赵王身上下手,说不定真能破开汉国的乱局。

“怎么下手?”“逼得他狗急跳墙便是。”“赵王狗急跳墙,就能化解汉国的乱局?”“也许是汉国大乱。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再僵持下去。”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只要能破局,把汉国搞得天下大乱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在鸿胪寺没待多久,倒也听了一些诸侯的隐私传闻,用骇人听闻,令人髮指之类的词形容毫不为过。汉国诸侯全死光光,说不定对百姓还好些。

“要动赵王只怕也不容易。”再怎么说,赵王也是一方诸侯,汉国诸侯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地的财税收入,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更厉害一些的诸侯如赵王,还将朝廷派去的官员架空,实质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务。

“吾有一策,请主公参详。”秦桧说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朱安世。

程宗扬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为人不是善类,面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从他身上下手幹掉赵王,倒是一石二鸟。

“郭大侠会怎么看?”程宗扬有点担心郭解与朱安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过泛泛之交……”程宗扬和秦桧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终于定下了针对赵王刘彭祖的布局,包括出现各种情况的应对手段和必要时的退路。程宗扬连熬了几个通宵,此时虽然面带倦意,心情却极为畅快。

汉国的局势其乱如麻,高智商和严君平的失踪;雲家的巨额欠款;黑魔海和龙宸的威胁;自己对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揽;徐璜催促的白雉;与雲如瑶越来越近的婚期;天子、太后、外戚、内宦、诸侯、豪强、群臣、士林,乃至游侠亡命;还有赵合德、友通期和孙寿……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结果所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头绪。

秦奸臣证明了他能遗臭万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先从一团乱麻中找出最关键的根源,接着抽丝剥茧,将各种头绪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轻重缓急,而且还拿出了解决问题的步骤和方案。连程宗扬自己都没想到,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看似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赵王刘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谋划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笔,连程宗扬这个拍板的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结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地跑到厨房,亲自下厨作了早点给娘子送去,说是要弥补昨晚彻夜未归的过失。

程宗扬本来还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细节,但看到死奸臣一脸讨好地捧着食盒,屁颠屁颠去巴结老婆的殷勤模样,立刻就死了这条心。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内街道一纵三横,形成三个相连的十字路口。洛都最大的珠宝店延年阁,就位于其中一处路口。店铺上下三层,面阔六间,阁外专门镶嵌着从临安运来的玻璃,由于玻璃呈绿色,阳光从外面射来,整座阁楼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美不胜收。

延年阁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经经营十余年,一向以财势雄厚,手眼通天而闻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杜老板只是个挂名的掌柜,延年阁背後真正的东家其实是赵王刘彭祖。更没有人知道,阁中许多珠宝都是赵王带着卫士,从封地的商家处抢夺而来,完全是无本生意。

时值正午,坊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杜充正在抹拭一隻玉碗,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竹杖敲击声,接着一个瞽了双目的盲乞丐持杖进入阁中。杜充见状赶紧放下玉碗,挥着抹布嚷道:“出去!出去!”瞎子陪着笑脸道:“老爷,赏口饭吃。”“进错地方了!”杜充道:“我这是珠宝阁,随便碰坏件东西,你几辈子都赔不起!快出去!”那瞎子摸索着还要往屋内走,眼看就要撞到摆设瓷器的桌案,杜充赶紧上前拦住,谁知他手刚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跄着向後倒去,然後一脚跘住门槛,滚地葫芦一样滚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是遇见讹诈的恶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阁开在金市,岂怕他一个恶丐?只不过这会儿人流正密,吵闹起来倒是坏了自家店铺的名头。

汉国民风豪勇,众人见一个瞎子被人推跌在地,当即就有人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里已经幹了几年,深知其中的利害,连忙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铢,扔到瞎子身上,“里面都是价值万贯的珍宝,你一个瞎子,碰坏了算谁的?拿了钱快走!”围观的众人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一个瞎子进了珍宝店终有些不妥,虽然摔了一跤,但人家给了钱,也算说得过去,于是陆续散开。

那瞎子摸了钱铢还不肯走,一个劲的哭天喊地。忽然一隻大脚伸来,像踢死狗一样把他踢到路边,然後跨进阁内。

来人穿着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衣袖卷到肘上,露出粗壮的手臂,衣襟敞开,胸口生着寸把长的护心毛,看上去气势汹汹。

杜充见惯客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城里的混混,看起来虽然面目凶恶,但比起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无赖。可偏偏这种无赖最不好对付,软了会让人得寸进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祸端。延年阁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怕一个无赖——延年阁为了防人闹事,店里就有打手,换作别的时候,杜充一声招呼就能叫人出来,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但这会儿那瞎子在外面哭天抹泪,门口还聚着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坏了店铺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世间万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汉国人虽然性烈,但都讲道理。杜充虽然心里腻歪,还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说,于是堆起笑脸道:“这位客官,要买些什么货色呢?”那壮汉昂着头,眼珠子几乎翻到後脑勺上去,哼了一声才道:“找个能说话出来。”杜充躬着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壮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你算老几?”我忍!杜充陪着笑脸道:“小的只是个跑堂。客官要买货,找小的便是。”壮汉斜着眼道:“你能作主?”杜充轻轻推开,“那要看客官买什么货了。”那壮汉抱着肩在店门处晃了几步,“你这店里生意不小啊。”“托福!托福!”“东家姓什么?”“我们东家姓杜。杜掌柜。”那大汉往阶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为什么不姓驴呢?”杜充一直觉得自己在店面上已经历练出来,能屈能伸,但听了这话,头髮根都直往上竖——这是人话吗?当场翻脸道:“你是来找茬的吧?”他声音刚一提起,几条大汉就从内堂冲了出来,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把他扯了出去。

吴三桂扯开喉咙道:“延年阁打人啦!”“打的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一名打手叉开五指,一个漏风巴掌扇过去,顿时一声脆响,半条街都能听见。

那打手张大嘴巴,自己一巴掌过去明明打了个空,连根汗毛都没碰到,谁知却扇出这么响的耳光声。再看那汉子脸上,跟泼了血似的红了半边,活活是见鬼了。

路边一个闲人看不过眼,“刚才我就看见你们把一个瞎子推出来,这会儿又当街打人,你们延年阁也太横了吧?”杜充梗着脖子道:“那厮刚才问我东家姓什么?我说姓杜。他说怎么不姓驴呢——你们说这是人话吗?”吴三桂捂着脸叫道:“我说不是姓吕吗?怎么?你们东家是皇上,问都不能问吗?”汉国市井永远少不了仗义之辈,当时就有人叫道:“延年阁仗势欺人!”那瞎子哭叫道:“连一百个钱都不给我,没良心啊……”几名打手挡在门前,戟指道:“滚开!再惹事,打断你们的腿!”吴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着膀子把头伸过去,“来啊!来啊!”杜充道:“去叫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到我们延年阁闹事!好胆!”一个正带着女伴逛街的年轻人忍不住道:“你们也太霸道了吧?还讲不讲道理了?”围观的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那光膀子的壮汉被激得热血上头,一头撞了过去,对面的打手狞然一笑,施出一个窝心脚,“想死?成全你!”话音未落,他就被那壮汉一头顶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闭过气去。

那几名打手赶紧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吴三桂按到地上,一顿胖揍,捎带连那瞎子也挨了几下。

带着女伴的年轻人一脸愤怒,厉声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是可忍孰不可忍!”打手恐吓道:“再啰嗦连你也打!”谁知人群中一个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挥,慨然道:“揍他!”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人群“轰”的一声涌上前去。

杜充原本脸上还带着冷笑,延年阁的打手都是赵王的卫士,对付这种乌合之众,以一挡百也不在话下。但紧接着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赵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亡命之徒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住,就跟割韭菜一样被齐齐放倒,随即被人群踩在脚下。

杜充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那个光膀子的壮汉追上,抡着衣服抽过来。杜充下意识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衣服里面还包着板砖,太无赖了………………………………………………………………………………………刘彭祖盯着面前的箱子,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一样。延年阁被人打砸一空,单是被抢走的珍玩就有上万金铢,毁坏的更是不计其数。由于事发突然,当官府赶来,贼人已经逃散无踪,连追究都找不到人。

单是损失的财物也就罢了,可眼前的箱子却让他愤怒之余,生出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要逃?”杜延年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几辆马车,准备今夜分道出城。这是从其中一辆马车上找到的。”“他说什么了吗?”“他说这些是别人转卖给他的。因为要价极低,便接手了。至于来历却是不知。”刘彭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是问他为什么要逃!”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说刚听闻北邙的事。说大王没知会他,想出去避避风头……”“好一个朱安世!”刘彭祖蓦然大笑起来,“他听说剧孟被人劫走,就吓得屁滚尿流,连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胆量抢我的珍宝!莫非在他眼里,本王还不及剧孟那厮?”杜延年嗫嚅道:“那些贼人还不敢断定是朱安世指使的……”刘彭祖咆哮道:“难道是你指使的吗!”杜延年身体一抖,不敢再发一言。

刘彭祖绕室疾走,腰间佩的长剑在裾衣不断摆动。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安世不能再留了。”杜延年道:“朱逆担心剧孟党徒复仇,身边戒备森严。”“不能用王府的卫士——去找董卧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诉他。朱安世是在册缉拿多年的人犯,董卧虎不敢坐视不理。”这是要借官府的刀来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边的太子刘丹脸色发白,低声道:“请父王三思……”“三思个什么!”刘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结交的什么货色!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着逃之夭夭!我们赵国的钱是好拿的吗?”刘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着刘丹,沉声道:“他是不是知晓什么不该知晓的隐秘?”刘丹连忙道:“万万没有!孩儿只在剧孟的事上用过他。”刘彭祖颜色稍霁,“那就去知会董卧虎。还有,往襄邑侯处也透些风声。有襄邑侯盯着,董卧虎也不敢隐瞒。”刘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隐私,可这些秘事丝毫不敢跟父王提及。他与朱安世的交往还是因为父王的安排,想拉拢洛都的地头蛇。却没想到因此撞到剧孟这条大鱼。剧孟身边颇有些戾太子的旧部,自家父王突发奇想,要把他们收拢过来,才私下囚禁了剧孟。

剧孟被党羽救走,赵王顿时慌了手脚,生怕别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掩此事,甚至连朱安世都蒙在鼓里。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终于听到风声,如同惊弓之鸟,当即就要远飏。可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临行前竟然翻脸抢了自家一把。

这种桀骜不驯的匪徒,留在外面必成祸患,可收入狱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隐私,为祸更烈。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他在狱中彻底闭嘴了。

刘丹起身道:“儿臣这便去找董卧虎!”“哪里用你去!”刘彭祖怒斥道:“让延年阁的人去!他们才是被人砸抢的苦主!”刘丹与杜延年唯唯告退,连忙安排人去官府报案。

第八章九月初九,盘踞洛都多年的大侠朱安世终于被擒,成为官府的阶下囚。

董宣动作极快,襄邑侯派来的属吏还未登门,他已经亲自带着人把朱安世逮入狱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狱中囚徒被杀戮殆尽,他身为洛都令,这几日倍受攻讦。董宣倒不怕丢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职,天子无人可用。前番因韩定国遇刺,陈升被贬,天子在军中已经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论罪去职,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难出南宫。

眭弘至今踪影皆无,董宣正想寻个由头,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势力的大侠开刀,朱安世落网的消息,可以说来得正好。

董宣尽显强硬之势,赶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带着人将朱安世的藏身地团团围住,然後亲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当场断其一臂,又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断,扔进死牢。反正洛都的监狱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网,董宣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迹,便亲自在狱中开审。

朱安世为人凶悍,董宣审到天亮,几种酷刑连番上阵,他始终坚不吐口。

董宣阴沉着脸掷下刀笔,吩咐道:“先给他治伤。包扎好,再接着拷打!”朱安世断臂被白布包着,血水不断渗出,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两块肉来。看到差役拿来伤药,他只轻蔑的一笑,便不再理会。

那差役拿着一隻陶罐,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柳枝搅拌两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药膏往朱安世伤口上抹去。

树枝触到伤口,朱安世牙关“格”的咬紧,额头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眼角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几,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药罐落在地上,“呯”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膏泼洒出来,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着发出一丝轻微的腐蚀声。

“拿下!”董宣厉声道:“查清他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敢有一字虚言,将他的手腿关节尽数打碎!”不等那差役开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关节应声断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虚言,也只剩下三处完好的关节了。

那差役惨叫道:“是赵邸!赵邸的管事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让我混到伤药里,找机会抹到他的伤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药啊!”“荒唐!”董宣喝道:“赵王身为诸侯,为何会给你毒物?”“小的不知道!他们许了我五十金铢!”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们要害朱大侠的性命啊!”董宣当机立断,“这厮胡言乱语!推出去斩了!”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级就被送到案前。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牢内,一直死咬牙关的朱安世抬起头,然後“格格”笑了起来,“没想到我朱安世一条性命,就值五十金铢……哈哈哈哈……”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先放开乃公!再给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狞声道:“乃公什么都告诉你!”董宣冷冷盯着他,“拿酒食来!”朱安世断臂被一块新布扎紧,他拖着沉重的锁镣席地而坐,旁边两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剧孟!”朱安世酒足饭饱,第一句话就令董宣背脊绷紧,“刘丹那厮亲手挖掉剧孟的眼珠,他都一声不吭!好汉子!哈哈!好汉子!”董宣厉声道:“说眭弘!”“乃公哪里知道什么眭弘?”朱安世斜着眼看着他,“董卧虎,你不会连听都没胆子听吧?”董宣目光转冷。旁边一名一直默不作声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听听朱大侠怎么说。”…………………………………………………………………………………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殿中的宫女、内侍都被远远打发开去。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敛视,微微躬着身,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刘骜没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头髮挽了个髻,用一根簪子插着,慢慢看着面前的简牍。竹简长一尺二寸,宽寸半,厚三分,简上的字迹墨痕尚新,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赵王刘彭祖私囚剧孟于私苑,每日严刑拷打,追问戾太子子孙下落……”“赵王交结亡命,刺杀仇家,事发之後,嫁祸于襄邑侯……”“赵太子刘丹与父妾通姦……”“淫及胞妹、继母……”“与平城君有私……”“平城君、赵王后姊妹行巫蛊事,诅咒赵王刘彭祖……”“于御道私埋人偶,诅咒天子……”“埋人偶于寝宫,诅咒太后……”“赵王父子暗连诸侯,图谋不轨……”刘骜放下竹简,“太后知道了吗?”董宣道:“审讯时襄邑侯派来僚属,入狱旁听。其後永安宫也派人来,将供辞抄录了一份。”洛都令审案,列侯自然无权旁听,但吕冀身为掌管朝政的大司马,派僚属听审理所当然,连强项令也拒绝不得。

“查出来了吗?”“依照朱逆的供辞,臣在朱雀门御道起出人偶数隻。其余各处未敢妄动。”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两寸,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木偶通体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处涂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就这些?”“据朱逆口供,由他经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那木偶刚从地下掘出,上面还沾着泥土,几处朱漆红得刺眼,仿佛木偶体内渗出的鲜血,尤其是私处的血痕,让刘骜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动。

“好!好!好!”刘骜咬牙笑道:“中行说!你去下诏,赵邸所有人等,无分贵贱长幼,一律收系入狱。正好监狱空着,让他们先去尝尝阶下囚的滋味。”中行说木着脸道:“是系往诏狱,还是洛都狱?”“让他们去享福吗?”刘骜冷冷道:“赵邸仆隶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送到北寺狱。”董宣眉头动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严酷的监狱,专门收押地痞无赖。日前处决在押囚徒时,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斩首不足百级,因为大多数囚犯都已经死于狱中。那些奴婢送进去,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北寺狱则设在北宫,由内庭宦者掌管,由于地处宫中,囚徒一入其中就与外界断绝消息,若没有天子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传闻酷毒之处甚至还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这道诏书,等于将赵王一系都送上不归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遵旨。”徐璜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声,中行说却插口道:“应该把赵王父子送到上林狱,严加拷问!”上林狱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从徐璜手里买的官,中行说此议还是想把这些身份贵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刘骜回顾左右,对几位中常侍道:“你们看呢?”若非事关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着此案抖抖威风,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着,这事比炭团还烫手。此时被天子问到头上,他硬着头皮道:“北寺狱便可。”刘骜道:“就北寺狱吧。”中行说不服气地说道:“北寺狱在北宫!上林狱!”刘骜提高声音道:“北宫就北宫!你闭嘴!去召金马门侍诏!”中行说气鼓鼓出门,一转眼又回来了,後面跟着一个执戟郎。

刘骜恼道:“我让你去找金马门侍诏!写诏书的!”中行说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也是金马门侍诏,圣上亲自给的。只不过还兼着执戟郎。”刘敖瞪了他半晌,最後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东方曼倩道:“你来写。”东方曼倩的长戟放在殿外,这会儿过来看了眼简牍,便提起笔,醮了醮调好的朱砂,在黄帛诏书一挥而就。

中行说兴灾乐祸地说道:“外行啊。让你草诏,你竟然直接写了?圣上,这可不怨我。”刘骜皱眉拿起诏书看了一遍,片刻後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具瑗。”具瑗躬身道:“奴婢在。”“用玺。发尚书台。”中行说有点不信,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个错处,最後冷哼一声,“还金马门侍诏呢,我拿脚趾夹根树枝,都比你这字强!”东方曼倩笼着手呵了口气,“执戟太久,手麻。”“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写得好吗?”中行说拿笔在上面写了个“诏”字,“你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得好一百倍?”“够了!”刘骜怒道:“诏书也是你乱写的!换一张来!”中行说嘟着嘴去拿诏书,东方曼倩却略一思索,提笔又补了几个字,然後奉给刘骜,“如此可好?”刘骜看了一眼,後面补了一句:诏听罪者入郡邸狱。

刘骜沉吟多时,他把赵王一家发往北寺,大半有赌气的成份。赵王一向与太后亲近,这下可好,这些逆贼私底下连太后都诅咒上了,还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寝宫里,因此他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但赵王谋逆,是他秉政以来,甚至是登基以来第一大案,能不能顺利办下来,无论是对他在朝野之间的声望,还是他对朝局进一步的掌控,都至关重要。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刘骜颇有些不甘心。

东方曼倩的提议正在两者之间,郡邸狱是诸侯设在洛都郡邸的监狱,由鸿胪寺主管。将谋逆者交给太后审询,听罪之後再发往郡邸狱,外面只会说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会说天子是忌惮太后的权势,此举既顾全了太后的体面尊严,最後的处置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刘骜赞许地看了东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马门了,就在此殿待诏吧。”东方曼倩不动声色地躬身道:“臣遵旨。”…………………………………………………………………………………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口透入,程宗扬临窗而坐,一手执觞,一边透过玻璃窗,望着街口的延年阁。

赵王谋逆案一出,朝廷反应快得惊人,也粗暴得惊人。朱安世下狱不到三个时辰,中行说便带着诏书直趋赵邸。

中行说宣诏之後,并没有按惯例允许赵王自尽,而是由绣衣使者江充带领执金吾封了赵邸。赵王刘彭祖、赵太子刘丹、赵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带走,再无音讯。邸中奴仆尽数收押入狱——而且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远赴赵地,捉拿赵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属。

延年阁也未免幸免,被砸坏的玻璃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就被差役封门,自掌柜杜延年以下,店内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锁拿一空。

卢景与他碰了碗酒,一饮而尽,然後长呼一口气,拍案道:“痛快!”卢景前日大耗真元,脸色苍白得吓人,一碗烈酒下肚,脸上才多了点血色。他捏了颗炒豆,一边咬得“格崩格崩”响,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刘彭祖那厮,没想到一转眼你就把他们全家送到狱里!连朱安世也没放过!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当如是也!”程宗扬却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阁是五哥和长伯出的手,我倒是什么都没幹。”“何必妄自菲薄?”卢景道:“如果让我来做,顶多跟郭解一样,找个机会摸入赵邸,斩了刘彭祖的狗头,怎么也不会这么一网打尽,而且还斩草除根。”说着他又感叹道:“真没想到朱安世和刘彭祖会掐起来。”“因为他们两个心里都有鬼,旁边还有个心里鬼更多的刘丹。”程宗扬给卢景斟了碗酒,“刘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数不胜数,连刘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赵王父子出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反咬出来。”卢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心思越重,连江湖上的兄弟也能卖掉。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剧大侠怎么样?”“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又昏迷了?”“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来,才出手清理乾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今晚不行。”一个声音在背後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索了?”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军右营骑射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上林苑。”“居然在上林苑?”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雲老哥筹钱。

身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经打发走了。”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後,第一时间请走了商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卖给城中的权贵。”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雲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哦?说来听听。”“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後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动了。不看了,回去。”…………………………………………………………………………………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百余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後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叠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幹掉吕冀?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後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隻箱子高高举起,用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隻!”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正是!”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正是!”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隻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笼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大司马贺!”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後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隻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隻。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後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隻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第二十八集 汉国篇

内容简介:赵王谋反一案牵连无数人,不只皇后身边的大长秋,连云台书院山长都被刘丹攀咬,是受人指使还是真有其事?

程宗扬带同斯明信趁夜潜入上林苑,寻找严君平的下落,却误打误撞找到另一个人。当日出于戒备而胡编的身分,竟让程宗扬差点与左武军的暗棋擦身而过!

为了让剧孟手刃仇敌,程宗扬一时意气,入北寺狱带出受尽寺人折磨的赵后与平城君,然此举却种下变数……第一章洛都南宫。玉堂前殿。朱红色的丹墀下,刘骜将一只玉制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后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着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稳稳向前推开。“绷”的一声,弓弦弹起,带着鸣镝的利箭发出一声锐响,瞬间越过五十步宽的广场,重重落在靶上。草扎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红心被箭矢穿透。周围的期门武士举起弓刀齐声欢呼,连衣袖系在肘上,裸着胳膊的中行说也兴奋地挥了挥拳头。刘骜连开六箭,五支中的,只有一支飞到靶外。然后他放下雕弓,面无表情地说道:“准备车驾,去永安宫。”唐衡躬身道:“圣上,天色将暮,此时赴北宫,只怕打扰太后休憩。”刘骜扬起下巴,“越裳国献来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圣贤——如此盛事,朕怎能不亲自向太后道喜?又岂能怕晚?”具瑗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上,前日合浦郡送来一顶珠冠,圣上若赴北宫,不若一并进献太后。”“当然要献!太后是天下之母!世间珍玩,都应该献给太后赏玩。”刘骜提高声音,“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周围的内侍噤若寒蝉,唐衡一言不发,免冠跪在刘骜脚前,然后“呯呯”的磕起头来,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时便头破血流。刘骜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冷哼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唐衡仍不起身,双手据地,叩首不已。“我知道!我知道!”刘骜愤怒地挥着手臂,有些失态地叫道:“我炎汉以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顺天承运,自当孝敬太后!阿舅已经是总揽朝政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圣贤——你还要我怎么做!”唐衡默不作声地磕着头。刘骜一脚把他踢开。唐衡又爬回来,不屈不挠地继续磕头,直到鲜血溅到天子的衣角上。刘骜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剑,直想一剑挥出,将世间所有违逆自己心思的狗贼全部斩尽杀绝。鲜血越溅越多,星星点点沾在衣角、履上。刘骜满腔怒意渐渐克制下去,终于开口道:“把唐国送来的那幅屏风带上,还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宫。”唐衡哑声道:“陛下圣明!”“少拍马屁!”刘骜骂了一声。见他血流满面,终究心中不忍,又道:“来人,给唐常侍裹伤。”“我来!我来!”中行说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给他抹脸,然后仔细裹在他额头的伤口上,又拿了头冠给他戴上。“瞧,我裹得不错吧?戴好冠一点都看不出来。”唐衡躬身道:“多谢。”“别动!又歪了……”左悺一路小跑地过来,垂着手道:“娘娘来了。”刘骜知道他是见自己发怒,专门请了皇后过来。想到他们一番殷勤,都是为了让自己息怒,气笑之余又有几许欣慰,笑骂道:“你们这些狗才!都滚开!”赵飞燕穿着宫装,犹如一支摇曳的花枝,娉娉袅袅走来。她帮刘骜紧了紧衣袖,柔声道:“衣裳污了,换一件可好?”“忠臣义士的血,何污之有?”刘骜道:“不用换。”赵飞燕不再多说,温婉地跪下身,用丝帕沾了清水,帮他抹拭衣角的血迹。身前的丽人粉颊犹如明玉,耳侧两只坠子轻轻晃动着,在雪白的玉颊上映出一片醉人的绿光,轻柔地一摇一荡,让刘骜的心神也随之摇曳起来。刘骜握住赵飞燕的柔荑,把她拉起来,然后搂住她纤软的腰肢,将她拥在臂间,把脸埋在她香馥的粉颈中,呼吸着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闷闷道:“我们去向太后请安,然后叫上张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猎。”“好。”刘骜一笑,扭头道:“走!我们去看看那只白雉!”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刘骜大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后的圣讳。到北宫自不会再说。”…………………………………………………………………………………“儿臣叩见母后。”刘骜与皇后一同大礼参拜,“娘娘万安。”“起来吧。”吕雉吩咐道:“看座。”宫娥搬来座榻,刘骜却不肯坐,而是围着殿中那只笼子走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就是越裳人献来的祥瑞?果然少见。”“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将此祥瑞送入濯龙园,留于禁中。”刘骜笑道:“连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当世周公,如此盛事,儿臣高兴还来不及,正想下诏为阿舅加封食邑呢。”“他食邑已比开国,哪里需要加封?”吕雉淡淡道:“却是赵王谋逆之事,不知陛下如何处置?”“赵王身为诸侯,理当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儿臣惊骇莫名。但其乃宗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诸天下,只怕天下震荡,如何处置,还请母后作主。”吕雉道:“赵王以巫蛊诅咒天子,罪当不赦。狼子野心,非严惩不足为天下诫!”“刑不上大夫,何况诸侯?”“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以下,尽数贬为庶人,依律论罪。”刘骜微笑道:“如此甚好。”殿上沉默片刻,吕雉道:“眭弘还没捉到吗?”刘骜笑容僵了一下,“未曾。”吕雉环视左右,“你们退下。”淖方成、胡夫人、义姁,连同殿内的宫女都悄然退下。吕雉对赵飞燕道:“你也退下。”赵飞燕低下头,咬了咬唇瓣,然后欠身施礼,“是。”殿中只剩下吕雉和刘骜这对名义上的母子,顿时显得冷清下来。吕雉穿着黑色的长衣,犹如一团化不开阴影,“当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尽数处决,唯有一幼孙尚在襁褓。”刘骜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不由皱起眉头。“当时武祖要赐死此子,阴差阳错未能处置。武祖叹为天意,其后便不加理睬,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人沦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谱牒之内。”吕雉慢慢道:“若依按辈份算,先帝还要称他一声叔叔。”刘骜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他叫什么名字?”“谱牒所记为单名一个询字。但他后来自取别名为谋,表字次卿。还有一个乳名……便是病已。”刘骜浑身一震,“公……孙……病已?”吕雉微微颔首。刘骜脸色数变,太后和吕氏巨大的阴影,让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愤怒过,气恼过,也试图反抗过。但他还是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受到威胁。由于无子,刘骜担忧过自己身后由何人入继大统,也在想办法挑选合适的继承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武帝嫡子,他的嫡孙,按血统来说是武帝的嫡脉,在宗室谱牒上的位次,远远在自己之前。原本刘骜只当眭弘是个混蛋狂生,此时他却觉得背后阵阵发冷。“公孙病已立”原来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这五个字就像一根毒刺,扎得他几欲发狂。刘骜抬起头,双眼流露出一抹病态的血红,“儿臣欲游猎上林苑。”吕雉微微点头,“把那棵树烧了。”刘骜咬牙道:“明白。”吕雉淡淡道:“吾已命绣衣使者江充,穷治赵王巫蛊之事。”与那个刘询,又叫刘谋、刘次卿、刘病已的皇孙相比,赵王刘彭祖的谋逆轻如鸿毛。刘骜毫不犹豫地说道:“全由娘娘处置。”“你去吧。”车驾络绎驶出永安宫,沿着御街驶向连通南北二宫的复道。暮色中,远远能看到北寺的宫墙。但刘骜根本没有去看一眼,只腰身笔直地坐在车上。赵飞燕握着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湿湿的,满是冷汗。…………………………………………………………………………………暮色苍茫,寒风越过宫禁的高墙,发出阵阵呜咽。程宗扬用衣袖捂着鼻子,阵阵恶臭还是不断涌入鼻中。领路的内侍道:“每次关进来新犯人,北寺狱都会臭上几日。那些犯人刚来时都不中用,略一用刑就溅出污物,过几日便好了。”程宗扬道:“怎么狱里也有地道?”“不仅是此地,整个北宫,每处宫室下面都有地道。有些还是前几任主人留下的,各宫到底有多少地道,只怕连天老爷都不晓得。”内侍拿出胡夫人手书的竹简亮了亮,守在门边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声地推开一扇小门。那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夹道,每隔几步开着一扇镂空雕刻的小窗,专门用来窥视狱内的情形。透过窗口,北寺狱所有的监牢、用来审讯的刑房都尽收眼底。程宗扬透过窗口,看到赵王刘彭祖被几名太监死死按住,一名内侍用绳索勒住他的脖颈,后面插着一根木棍,不住拧动。绳索越绞越紧,刘彭祖双目鼓起,大张着嘴巴,发青的舌头伸得老长,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程宗扬移步过去,只见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刘丹被钉在一只木架上,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拿着烙铁,轻描淡写地按在他大腿内侧。刘丹浑身抽搐着屎尿齐流,焦臭的白烟从他腿间不断升起。江充慢条斯理地问道:“在宫里埋藏木偶,行厌胜之术的还有谁?”刘丹用变调的声音哀嚎道:“我说了!都已经说了!”江充把黏连着皮肉的烙铁放在炉中,一边加热,一边道:“再想一想。”“我说……我说……”“附逆的宫人,还有些哪些?老实说出来吧……”“我……我……”“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充厉声道:“长秋宫的江映秋!你可记起来了吗?”“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刘丹一声惨嚎,拚命叫道:“记得!记得!”江充拍了拍手,“记下来!刘逆亲口招供,长秋宫大长秋黄今,女傅江映秋附逆,行巫蛊事。”旁边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奋笔疾书,中间略有错误,也不敢用书刀删削,直接弃简重换一支。“再想想,还有谁?比如云台书院……”“有!有!云台书院的……”“山长?”刘丹嘶声道:“对!就是他!”“记下!云台书院山长附逆!”一名小黄门道:“要不要把他们都抓来?”江充肃然道:“此乃刘逆一面之辞。找到证据才能论罪,以免诬陷好人。”江充指使刘丹攀咬大长秋黄今和女傅江映秋,显然是针对皇后。虽然赵飞燕是吕氏所能找到,最弱势最容易欺负的皇后,但皇后之位毕竟显赫,对于她身边可能形成的势力,吕氏就像割草一样时时刈除,以免出现后患。不过云台书院……程宗扬想起郑子卿,不禁纳闷。他们怎么会惹了江充,被人扣了个要命的罪名?一墙之隔,正在接受审讯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夺封君的身份,沦为阶下罪妇。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凭在几上,用尖细的声音道:“尔等诅咒太后、天子,事实俱在,岂容你肆意抵赖?”平城君痛哭流涕,“奴家不敢诅咒太后天子,那只木偶实是诅咒赵王的。”“为何要诅咒赵王啊?”平城君嗫嚅半晌,作声不得。那寺人指着她骂道:“死罪奴!死到临头尚不招供!来人!褫衣!”几名寺奴狞笑着上前,将平城君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那寺人站起身,绕着平城君走了一圈,阴声笑道:“这罪妇好一身白肉,啧啧……怕是经不起烙铁……”平城君抱着身子跪在寺人脚边,涕泣道:“罪奴真不是诅咒太后,实是太子逼迫,要诅咒赵王早死……”寺人淫笑着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颈侧。他手掌像死人一样,又湿又冷,被他一触,平城君颈中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忽然间发出一声痛入骨髓的尖叫,却是被那内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开半边。鲜血顺着平城君的面颊淌下,将她风韵犹存的面孔染红了半边。领路的内侍低笑道:“北寺狱这些寺人少了下面的物件,最喜欢变着花样的折磨女人。尤其是平城君这样有些身份,又犯了谋逆大罪,出头无望的囚妇,少不得被他们摆布。”程宗扬哼了一声,往前走去。另一间监牢内,却是一个陌生的丽人,她被拔去钗饰,披头散发地跪在地板上,眉眼与淖氏略有几分相似,容貌却娇艳得多。领路的内侍道:“那是赵逆的王后淖姬。”一名肥头大耳的太监笑眯眯道:“你说受刘庶人逼奸,什么时候啊?”淖姬低声道:“妾身……记不清了……”“不用急,慢慢来。”胖太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软绵绵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赵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赵地方圆几百里呢。”胖太监忽的板起脸,“说清楚些!”淖姬羞噤难言,半晌才道:“是在离宫……太子闯进来,拿剑逼迫……”胖太监堆起笑容,“什么时候?”接着皱起眉,“离宫怎么会没有侍者?”随即笑嘻嘻道:“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没发觉吗?”然后寒声道:“他把剑架在你颈上,你就从了?”又倾过身,用尖细的声音道:“什么姿势?”胖太监哈哈大笑,挥着手道:“摆出来!摆出来!”淖姬脸上时红时白,咬着右手食指,珠泪涟涟。胖太监脸上肥肉一抖,拍案道:“莫以为你还是什么王后!落到我手上,你就是一块肉!咱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若不信——”胖太监眼中露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来人!绞死她!”两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条白绫绞住她的脖颈,两边用力扯紧。淖姬柔颈昂起,美目圆瞪,一张玉脸惊恐万状,接着她红唇张开,被勒得吐出舌头。那胖太监喜怒无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变幻,让人无法理解他是故意摆出阴晴不定的模样来威慑囚徒,还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淖姬脖颈仿佛被白绫勒断,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逐渐模糊,耳中传来嗡嗡的低鸣声。她拚命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身体仿佛不断下沉,一直坠入阴界,离死亡越来越近,无比恐惧充塞心间,使她没有其他念头……忽然颈中一松,眼前无数金星闪烁着,视野渐渐恢复。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鸟一样蜷着身体,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虽然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才发现原本可怕的监牢原来是如此温暖,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恶臭的空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阴暗的牢笼,终究也是阳间,她宁愿呼吸着恶臭的空气,也不愿再经历死亡的过程。淖姬喘息着抬起脸,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还没有喘息完,便又听见那个胖太监兴奋的声音,“再绞一次!让她快活快活!”白绫再次绞紧,刹那间,淖姬仿佛从阳间陷入地狱,死亡和恐惧重新来临。这一回死亡的阴影愈发清晰,她无比恐惧地面对着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禁。那些寺奴一连绞了三次,接踵而来的死亡,绞尽了淖姬所有的尊严和矜持,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就像一滩软泥,蜷缩在自己失禁的污物中,卑微得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践踏。刘丹的惨叫越来越凄厉,他的头发在烙铁下一缕缕化为青烟,被钉穿的手腕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说吧。”江充慢悠悠道:“朱安世可都已经说了。”刘丹惨叫道:“朱逆信口雌黄……”“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买通狱吏,取他性命。这般狗急跳墙,想来还有不少见不得的事。”“不是我……”刘丹泣不成声,“不是我干的!我确是想除掉他,可董卧虎那边,实是插不进手去……”程宗扬微微一怔。给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难道是奸臣兄干的?可他也没跟自己提过啊?一名内侍跑进来,在江充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江充眉毛一挑,“找到了?”内侍拿出一只沾满泥土的人偶,双手呈上。江充丢下烙铁,正了正衣冠,吩咐道:“接着审!小心别让他死了!”江充带着人匆匆离开,寺人冷笑着拿来伤药,抹在刘丹的伤口上。忽然外面微微一响,墙边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简。夹道贴墙而建,由于没有光线,从狱内看去,里面黑沉沉一片,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进入夹道的都是大有来头的贵人。尤其是那支木简,上面刻的是胡夫人的标记——那可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作声,连忙过去接过木简,然后尖声道:“刘逆,你可知道剧孟?”刘丹再没有丝毫身为太子的气度,一边痛得涕泪交流,一边嘶声道:“我要举发剧孟!他是戾太子余孽……一心谋反……”寺人拿烙铁一晃,刘丹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声叫道:“是父王!都是父王的主意!他被平城君说动,要剧孟助他为逆!剧孟不肯!父王囚禁了他!”“他们说剧孟是硬汉,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别打了……啊!”刘丹的惨叫声在狱中回荡。旁边狱中,赵王颈中的绳索还未解开,身体已经僵硬。几名寺奴剥下他的王服,在他尸体上四处翻捡,抢夺各种金钩、玉佩、珠宝、饰物……另外一边,平城君身无寸缕,她耳朵被撕开半边,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断,弯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浑身颤抖着,就像一条白光光的肉虫一样,匍匐在几个阉人脚下。赵后淖姬像是已经死过一次,无力地瘫软在地,那名胖太监拿着她沾满污物的亵裤哈哈大笑。其他牢房里也关了不少人,都是刘彭祖的子女姬妾。程宗扬视线停在刘丹身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哀声不绝,仿佛一条濒死的野狗,不停抽搐。程宗扬目光中充满了厌恶和不屑,然后道:“走吧。”…………………………………………………………………………………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给剧孟疏通经脉。斯明信昨晚赶往上林苑,潜入羽林军走了一遭,但没有找到高智商的踪迹,甚至连人都没找到几个——天子突然下诏,要御驾亲临,上林苑的驻军都被派出去,驻守各处宫殿。义纵所在的右营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赶过去,听说又分成几队,分别转往博望苑、白鹿观、扶荔宫和建章宫等地。斯明信再强,一夜之间也不可能找遍这些宫观。由于天子御临,苑中戒备成倍加强,白天难以行动,斯明信只好先退了出来,等夜间再去探视。程宗扬没想到高智商会这么难找,他和富安两个,一个是胡作非为的恶少,一个是无下限的狗腿子,从正常人的角度看,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除了仗势欺人,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竟然能躲过吕氏派来的杀手,躲过官府的盘查,还能躲过四哥和五哥的追踪。这事未免太邪门了吧?程宗扬打定主意,自己专门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为高智商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份,天子出行,尽可以随侍左右,堂而皇之地进入上林苑。比起当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惨状,剧孟现在气色好了许多,多少有点人样。他身上的伤口大半已经结痂,双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细包扎过。按程宗扬的主意,最好是给他截肢,免得出现坏疽,连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卢景坚决不同意,据他所说,白骨生肉这种医学上的奇迹,在六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留住剧孟的双腿,就留住一线机会,也许有一天他还能重新站起来。剧孟的断指大多已经无法找到,残留的两截指骨也被同样包扎起来。肩头穿透琵琶骨时留下的血洞已经愈合,曾经被血污凝结的头发也清理干净——这活儿本来是伊墨云做的,可自从不小心触到那颗干瘪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场,就坚决不肯再靠近他。最后还是程宗扬亲自动手,用匕首小心给剧孟刮了个秃瓢。说起来,作为名震洛都的大侠,剧孟现在的模样确实有点可笑,珊瑚匕首再锋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扬又没学过理发的手艺,剧大侠这发型,也就比狗啃的强点,如果不包好头巾,铁定没办法出去见人。不过刮成光头,对他伤口的愈合极有好处。尤其是他头上几处暗伤,若不是刮净头发,恐怕就被忽略了。程宗扬从腰包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玉塞,倒出三枚绿豆大小的药丸,放在盏中用水调开。然后用一根木箸撬开剧孟的牙关,一点一点灌到他喉咙里。剧孟刚被救出时,整个喉咙都糜烂了,从伤口的痕迹推测,应该是有人把烧红的炭团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烫伤。眼下他喉咙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以后能不能说话还是未知数。那三颗药丸是清理体内余毒用的,剧孟虽然在几种剧毒侵蚀下硬撑下来,但多处脏器受损,将来如何调理,也是一大难题。程宗扬一边喂药,一边道:“剧大侠,赵王已经死了,很抱歉没有让你亲手杀了他。不过他是被几个寺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身为诸侯王,死成这样也够惨的。”“刘丹还活着,但让我看,他恐怕宁肯痛快点一死百了。我在想办法让他多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亲手取他的狗命。”“对了,还有平城君。朱安世说,刘彭祖就是被那个贱人怂恿,才对你下的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经定了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平城君还没有判,但事涉巫蛊,一个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剧大侠,你要赶紧醒过来,还有机会亲手报仇。”程宗扬笑道:“说起来,赵王后倒是个尤物。她跟巫蛊案关系不大,杀不杀都可以。剧大侠要是有兴趣,我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往后就让她给你当奴婢……剧大侠,你能听见吗?”“我还想着你要醒了,让你见识见识我那把宝刀。珊瑚铁的,正经是削铁如泥……”剧孟喉中发出“咕碌”一声微响,终于还是没有醒来。程宗扬叹了口气,“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剧大侠这边就拜托你第二章十二辆武刚车分成两列疾驰而过,包铁的车轮碾过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程宗扬和徐璜同乘一车,紧紧跟在武刚车后面,两翼是百余甲骑。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无论武刚车还是徐璜的车驾,都只能在边道行驶,道路正中的是一辆六匹枣红色骏马拉着的大车,车身用象牙装饰,正是天子御驾之一,仅次于金根、玉辂的象辂。不过乘车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侯张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诏,要往上林苑游猎,事起仓促,富平侯主动请缨为王前驱,好提前为天子清理宫室。徐璜作为中常侍,程宗扬作为有资格随行的常侍郎,也随同先行入苑。程宗扬道:“我本来以为天子会带上期门,顶多加上几个散骑常侍,没想到会出动御驾。这下随行的侍从就有上万,上林苑能住下吗?”徐璜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你没去过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跨五县,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五观,号称离宫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宫,便绵延二十余里,号称千门万户,岂会住不下?”程宗扬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想像不了。一个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换算一下的话,大概有两三千平方公里——这样的数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至于建章宫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绵延二十余里,基本相当于一个大型城市,而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处宫观之一……难怪汉国会是六朝之主,这样的规模,晋宋两国的君主连想都不敢想。离上林苑还有里许,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门,苑门以巨木为柱,高及十丈,上面是饰金的“上林”二字。两边的苑墙高及丈许——虽然看起来不算太高,但一想到这道墙只不过是天子私苑的院墙,而且有四百里长,程宗扬就觉得这高度已经是很了不起了。苑门外停着一队车驾,队中打着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绘着苍龙七宿,正是诸侯王才有的龙旗。看到旁边旗号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扬想起来,昨日正赶上江都王入朝,本来今天觐见天子,但天子临时决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在苑中见面,还是自己专门去下的诏书。没想到江都王这么早就在苑门外等候。看到天子的象辂驶来,江都王的车驾连忙避到路边,让出边道,江都王亲自下车,先整理衣冠,然后跪伏于道,准备向天子御驾行礼参拜。程宗扬本来想解释一下,免得江都王误会,结果他的车马刚减速,还没有停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辂就疾驰而过,根本没有理睬路边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车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张放,还依照礼节,一拜再拜,口呼“万岁”。程宗扬身为大行令,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赶紧下车扶起江都王,低声解释了几句。江都王年纪已经不轻,一听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黄口小儿居然连车都不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驰过,脸色顿时发青,一手捂着胸口,险些坐倒。王邸的僚属赶紧过来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好半天,江都王脸色才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勉强登车,然后迳自返回洛都。程宗扬知道江都王羞怒难平,但无从劝阻,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徐璜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啊……”江都王的车驾并没有全部离开,还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辆马车驶来,车上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解释道:“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时心悸,难以入苑,还请大行令见谅。”程宗扬躬身道:“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资格说什么见谅?”少年在车上揖手道:“徐常侍。”徐璜堆起笑容,一边还礼,一边道:“老奴见过太子殿下。”少年温和地笑道:“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误两位入苑,请。”程宗扬施礼告辞,驭手驱车而行。与江都王留下车乘擦肩而过时,中间一辆马车窗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孔,却是一个丽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光犹如春水,在程宗扬身上微微打了个转,然后放下窗帘。程宗扬微微一怔,觉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全然陌生。向徐璜询问江都王的眷属未免失礼,程宗扬只好把疑惑压在心底。半个时辰之后,建章宫已然在望。程宗扬第一眼看见,就大吃一惊,“这么大?”建章宫四周不再是丈许高的苑墙,而是高达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门更是高及二十五丈,名为阊阖,上面建着重檐飞拱的三层门楼,势如雄关,与它相比,洛都宫城的朱雀、白虎诸门都相形见绌。门楼阶陛都用白玉砌成,楼上飞檐伸出的椽首镶嵌着圆形的璧玉,因此又称为璧门。三座并列的门洞最小的高阔也有数丈,车马穿行其下,如同蝼蚁。穿过阊阖门,便看到一座被称为圆阙的阙楼,圆阙以东,是建章宫东门的阙楼:别凤阙,由于阙楼上立着两只金灿灿的铜凤凰,又被称为凤阙或双凤阙。两只铜凤凰高及丈许,遍体饰金,但下面装有转台,轻快无比,长风一起,双凤便随之转动,宫中由此来测定风向和风速。正值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高阙金凤,随风而舞,直如天上宫阙。圆阙以西是一座高楼,由无数巨木搭建而成,高达五十丈。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在建康设计的临江楼就挺高了,但和这座巨楼相比,简直跟玩具一样。楼中万木交错纵横,形成一个巨型的六边形木台,由于汉国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撑,与此楼异曲同工,因此被称为井干楼。但井干楼并不是建章宫最高的建筑,井干楼以西还有一座高台,同样高五十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数里,也能闻到浓郁的柏木香气。笔直的长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处。台阶尽头立着一根铜柱,柱身比一般的房屋还要宽,高二十丈。柱顶立着一个仙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双手舒掌,托着一只巨大的金盘。从台下算起,整个高度超过七十丈,从下面看来,那仙人仿佛上接云霄,投下的阴影犹如乌云。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有两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见识比六朝这些土包子超出百倍,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土狗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座高台。“那是……承露台?”“虽然是用来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声道:“天子不喜甘露,已经许久不用了。”程宗扬听说过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为那金人也就十几米高,拿着一个几米大小的金盘,虽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实物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眼前的仙人顶天立地,传说中用来承露的玉杯虽然在下面看不见,但那只金盘足有一间房那么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这些仅仅是为了让天子喝一口“甘露”……程宗扬来不及感叹,车驾已经从阙楼下驶过,接着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宫……一路上宫阙相望,重门叠户,楼阙间以阁道通连,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宫城北部是太液池,车马一直驰到池边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处,众人都已经疲累不堪,拉车的健马也汗出如浆,驭手解开马辔,给马匹抹去汗水,免得战马受凉。太液池是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还有一座二十丈高的渐台。随行的内侍、常侍等人都已经下车,在池边谈笑指点,观看秋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扬却没有理会池中的神山、楼阁,而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池中的石鱼、石龟……他在寻找一条石鲸。如果说程宗扬对太液池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条石鲸,还见过石鲸的遗物。只不过历经两千年风雨,当时自己只看到一块外表斑驳的长石头,如果不是别人指点,根本看不出那曾经是一条人工雕刻的巨鲸。在池边走了许久,程宗扬终于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条石鲸。看到水面上足有遗物三倍大的石鲸原物,程宗扬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鲸腹下开个洞,藏进去些什么,不知道两千年后是否会被人发现?程宗扬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这番冲动。毕竟这个世界是六朝,谁也不知道它的未来是什么样。或者……它究竟有没有未来。众人不是来游玩,而是来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带人开始清理宫室,程宗扬则找到徐璜,主动要了一个察验宫中禁卫的差事。这是一桩苦差事,建章宫千门万户,禁卫也分散各处,全检查一遍至少要在宫里跑一整天。一听程宗扬主动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还专门派了一个小黄门,给他作助手。程宗扬拿到当值禁卫的名册简牍,先把其他军营放到一边,先找右营骑射。宫里准备的名册档案很齐备,没多久他就找到那个自己想找的名字:义纵。“去承光殿!”…………………………………………………………………………………穿上羽林军铠甲的义纵似乎成熟了许多,少了几分游侠少年的无赖之气,但骨子里那种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却丝毫未变。见到程宗扬,他有些讶异,但听说程宗扬现在已经是常侍郎,有资格随侍天子,义纵眼里顿时又多了几分艳羡。程宗扬没有绕什么圈子,便问起高衙内的下落,可义纵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心下一沉,“没有?”“自从上回吃酒,一起打过那一场,我就没再见过他。”义纵悻悻道:“这小子,真不够朋友。”“前几天他说要去你那里投军,挣一份功名出来,怎么会没有呢?”“这我哪儿知道?”义纵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次他捅死那个,是郭解郭大侠的外甥?”程宗扬含糊道:“好像是吧。”“这小子!”义纵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羡又妒地说道:“这下他可在我们这帮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程宗扬很想给他个白眼,你这是什么道德观?把杀人当成出风头?为了打听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扬特意把义纵领到偏殿,这会儿见左右无人,义纵走近一步,“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调到建章前殿去?”程宗扬有些纳闷,“为什么?”“在这里干活,累死也没人看见。”义纵见他不解,压低声音道:“这承光殿……是太子的寝宫。”程宗扬明白过来,承光殿是太子寝宫,可现在天子连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太子?根本就是个闲置的宫室。义纵是觉得这地方干着没前途,才想让自己帮他活动。程宗扬一口应诺,“这个好办。”义纵大喜过望,拍着胸口道:“我现在是右营队正,管着几十号人马。那小子要来,我肯定给他找个又轻松又风光的差事!”说着义纵又叮嘱道:“越快越好!千万别耽误——这回能赶着在天子面前露个脸,哥儿几个这辈子都有着落了。”程宗扬办着察验禁卫的差事,给义纵调个宫殿只是一句话的事。没费多少工夫,义纵便如愿以偿入值建章前殿,结果他那番心思却落了个空。御驾的金根、玉辂直到午后才进入上林苑,可天子并不在车舆上。徐璜得到单超暗中传来的消息,连忙抛开车驾,连富平侯也没有知会,只带了程宗扬一人,便轻骑离开建章宫,悄悄赶往昭台宫。昭台宫在建章宫南,相距二十余里,两人都骑的健马,用不了两刻钟就能赶到。一出宫门,程宗扬心里便是一震。他来时走的是建章宫南门的御道,当时还不觉得,此时走的西门,便进入上林苑深处。道路虽然仍是黄土夯成,路面平整结实,但两旁都是参天古木。林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听声音,不仅有狐、鹿、熊、狼,还有虎、豹之类的猛兽,他甚至还听到原本不应该生活在这一带的犀牛、大象的叫声。难怪徐璜一个人走不放心,还要带上自己。徐璜道:“不用担心。那些野兽都养在兽圈中。天子射猎时才会放出。”正说着,路旁忽然蹿出三四只野猪,险些撞上马蹄。程宗扬叫道:“这是什么!”“该死!”徐璜尖声骂道:“彘圈又被撞破了!”“徐公公,你不会说老虎也会从圈里跑出来吧?”“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虎圈在白鹿观东,隔着两条河,就算从圈里跑出来,也不会闯到这边。”“熊呢?”“射熊馆在最西边的长杨宫,离此一百余里,足足隔着五条河。”程宗扬举鞭叫道:“那是什么!”徐璜抬眼一看,“该死!谁落下这么大一头熊瞎子?快走!”总算两人的坐骑矫健异常,那只黑熊追了两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钻入林中。徐璜松了口气,“天下郡国每年都要送来各种野兽,圈在苑中豢养,供天子秋冬射猎。苑中养得多了,时不时就会跑出来几只。”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及时赶到昭台宫。昭台宫本来是冷宫,通常用来安置被废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经空置多年。此时整个昭台宫被期门武士封锁,留居在此的宫人都被看管起来。一名小黄门在宫门外等候,见到两人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言声地在前带路。小黄门并没有进宫,而是绕过宫门,领着两人来到昭台宫西侧,一处被废弃的池沼旁。池旁已经聚了不少人,天子刘骜、皇后赵飞燕、中常侍单超、唐衡、左悺、具瑗、内侍中行说、侍诏东方曼倩都在,程宗扬甚至还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过此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池沼旁立着一棵半枯的大柳树,程宗扬一眼看去,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与半枯的树身不同,那棵柳树丝绦一直垂到地上,看起来极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叶都被蛀虫咬过,碧绿的叶片上遍布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黑色虫痕,仿佛满树都挂着诅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复著相同的咒语:公孙病已立。长风乍起,柳枝在风中舞动着,柳叶上诅咒的符文像是无数利爪,挣扎着要从叶片上冲出,那种妖异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心生寒意。刘骜死死握住剑柄,冷汗却从颈后不断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识最深处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些咒语在眼前飞舞着,每一句都是:公孙病已立。刘骜想开口说话,牙关却死死咬紧,舌头仿佛黏在上颚,无法动作。他竭力想拔出他的天子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颤抖。忽然东方曼倩走上前去,从柳条上摘了片叶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间吹了起来。虫痕影响了柳笛的声音,声调有些怪模怪样,但东方曼倩吹的是一首乡间俚曲,由于太过俚俗,在场的人人都耳熟能详,甚至连天子都听过,怪模怪样的曲调再配上东方曼倩眉飞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东方曼倩只吹了几句,场中妖异阴森的气氛便不翼而飞,片刻后,刘骜第一个大笑起来,接着众人仿佛得到号令,同时大笑。由于笑得太过整齐,众人倒把自己吓了一跳,笑声又戛然而止。中行说本来臭着脸,这会儿见众人尴尬,反而捂着肚子哈哈狂笑不止。众人半是尴尬,半是觉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声不停,也都先后大笑了起来。刘骜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喘着气收住笑声,然后一挥手,“烧了!”期门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树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树埋住,才泼上灯油,放火点燃。火焰升起,将那棵传说中死而复生,倒而自立的柳树吞噬其中。树上的咒语连同柳叶和树干,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灰烬。刘骜转身就走,唐衡追上几步,低声说了几句。刘骜微微一怔,“他竟然找到这里?那就在昭台宫见见吧。”宫外多了几辆马车,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车驾。众人簇拥着天子进入昭台宫,稍事整理,随即宣江都王太子觐见。天子接见诸侯,徐璜等人自当入殿随侍。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这会儿就差了点意思,又不是内侍,于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忽然有些内急,左右无事,索性去找厕所。六朝厕所一般建在宫室西南,昭台宫本身规模不大,出了正殿,穿过一个角门就是。门口守着几个侍从,似乎正有人入厕。程宗扬一亮身份,毕竟是六百石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没敢拦他。昭台宫位于上林苑深处,又是冷宫,厕所也建得颇为简陋,墙壁是用未去皮的树干垒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满青苔,衬着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几分野趣诗意。程宗扬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刚提起裤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树枝折断的声响,似乎有一个物体正快速接近,接著“轰隆”一声,厕所已经半朽的木墙被撞出一个大洞,蹿进来的竟然是一头野猪。那野猪足有半人多高,浑身鬃毛又黑又硬,双眼血红,两支雪亮的獠牙犹如尖刀,程宗扬眼尖,一眼看到野猪背上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受伤的野兽最是危险,他连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备。那野猪似乎对他的匕首十分畏惧,在厕溷中转了个圈,然后一头往旁边的木墙撞去。整道木墙都被撞得散架,隔壁传来一片惊呼,竟然是女子的声音。程宗扬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天子这次出行,一个妃嫔都没带,只带了皇后。但赵飞燕身边的侍女就有好几十个,各种净桶、香灰、布巾一应俱全,哪里用得着上这种厕所?这会儿木墙被野猪撞断,视野通透,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里面两个挽着丫鬟的小婢,正扶着一个丽人入厕。那两个小婢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陡然见到一只野猪闯进来,已经吓得傻了。中间的丽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齿,正是自己入苑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美人儿。她头上戴着一支华丽的凤钗,身上穿着绣服,只不过她下裳褪到脚下,裸露着一只雪团般又圆又白的美臀。野猪在厕中转了半圈,又往墙上撞去,结果这次没能撞穿墙壁,反而撞断了一支獠牙。野猪凶性大发,弓身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那丽人和小婢吓得惊叫不已,搂抱着退到厕所一角,挤成一团。厕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免惊动了天子。刘骜亲自赶来,身后跟着那个俊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厕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态地大叫道:“光儿!”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扬暗道:确实很光很白……那丽人被小婢挡在身后,总算没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凄声道:“太子!救命……”刘骜盯着那头野猪,眼里露出一丝兴奋,握着剑柄,跃跃欲试地说道:“苑中的野彘竟然长到这么大了!”江都王太子扯着刘骜的衣角央求道:“圣上救命!”“别担心,看我的!”刘骜拔出长剑,正欲上前,却被一个人张臂拦住。东方曼倩语调铿锵地说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轻投险地,奈宗庙、太后何!”那丽人珠泪连连地哀求道:“救命啊……”唐衡也道:“陛下三思!来人!快传期门!”刘骜正在兴头上,却被东方曼倩拦住,心里十二分不爽,冷着脸道:“朕不去可以——执戟郎,你的戟呢!”东方曼倩坦然道:“臣受命侍诏,今日未曾执戟。”“找支戟来!你上!”程宗扬叹了口气,老东身手怎么样,自己没见过,但跟这头野猪搏斗,恐怕够呛。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想出手,但老东真要被逼得赶鸭子上架,被野猪撞出个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程宗扬握着匕首,正要上前。单超大步过来,他提着一把环首长刀,黑色的长袖微微鼓起。那野猪双目血红,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伤口使它狂燥无比,此时看到有人过来,立刻嗥叫着撞向单超。单超脚步微微一错,长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颗巨大的猪头就带着无数血花飞了起来。好死不死,那猪头竟然冲着自己的脑袋飞来,自己要是躲开的话,就该撞到天子身上了。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收起匕首,双臂一展,把这颗还喷着血的大猪头抱了个结结实实。…………………………………………………………………………………虽然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连衣服也换过,程宗扬似乎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单超猪口救人,东方曼倩一番大义言辞,事后都得到天子的赏赐,连他这个拦猪头的功臣也得了两匹丝帛。事后察验,那头野猪是被花豹咬伤,追逐中闯入昭台宫,花豹的足迹也在离宫殿不远的位置找到,也许是看到里面人太多,花豹没有进来。但能把一头野猪追得慌不择路,那头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外面飘来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门武士正在烤炙野猪。昭台宫出现怪柳,天子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场意外,却让天子来了兴致,让人将那头野猪拖到殿前洗剥宰杀,当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颐,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头花豹的线索,打一张豹皮。程宗扬把毛笔簪到冠侧,系好充当书刀的珊瑚匕首,然后推开殿门,走出宫室。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笑容即慈祥又和蔼,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程宗扬下意识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偷窥了吧?老头可说过,汉宫的太监净出变态……第三章程宗扬把欠条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说道:“看你干的缺德事!”蔡敬仲丝毫不显慌张,只叹息道:“南宫这班同僚,也是穷得太狠了。些许小钱也放在眼里,思之令人怅然……”蔡敬仲摇了摇头,一边叹息,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些欠条撕成碎片。程宗扬盯着那堆碎到拼不起来的纸渣渣,半晌才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怎么回事?欠条呢?”蔡敬仲嗤之以鼻,“欠条都拿来了,还想再拿走?他们以为我蔡敬仲是好欺负的吗?作梦!”“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间人啊!你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怎么跟他们交待?”“就说我再给他们写一份。”程宗扬哑口无言。高啊,真高。徐璜他们原本好歹也算有张白条,这会儿连白条都没了。徐璜要是信了他,运气好到顶天,恐怕也要等到进棺材那天,蔡敬仲大发善心,才会把欠条烧给他们。“大哥,”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滥施善心的好人。但这事儿吧,我觉得真不能这么做。你要觉得把钱给他们会让你念头不通达,我来替你还!”蔡敬仲道:“你还有钱?”程宗扬警觉起来,“什么意思?”蔡敬仲从怀里取出一块纸板,往两边一摊,一座纸制的楼宇跃然而出,“你上次说的电梯我觉得有点意思。实验楼太高的话,平常上下一者耽误时间,二者太累,你说的电我虽然没有,但其间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虑了一下,实验楼位于江边,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驱动……”“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给你的实验楼加装一部水力升降机,省点上楼的力气,也不肯还钱是不是?”蔡敬仲想了想,“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还不还钱不是重点,重点是——”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效率。”“这词还是我告诉你的吧!”“但我觉得很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说我给他们点时间怎么样?我有一种药,每天可以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可谓金不换……”程宗扬果断道:“咱们说正事——刚才入厕那个女人是谁?”“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纳娶不足一月。”程宗扬有些话甚至不能问徐璜,在蔡敬仲面前倒没有什么顾忌。“那就不对了。”程宗扬低声道:“我那会儿站在中间,回头时正好能看到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里喊著『救命’,眼里的高兴劲儿却藏都藏不住。”蔡敬仲道:“也许是因为漂亮女人入厕受野猪袭击,让他感到兴奋吧。那些诸侯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蔡敬仲这话也太不靠谱了,哪儿有这么早就盼着老婆死的?起码也得过完蜜月吧?话说回来,这种变态那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人天子不当,专门当乞丐的。蔡敬仲道:“我就见过有人诸侯不当,非要改名换姓当乞丐的。”程宗扬愕然道:“谁这么变态?”“胶西王刘端。”“王邸长草那个?”“京中的王邸还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宫室全都塌了。”“怎么会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蔡敬仲摆摆手,“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说正事——实验室……”“实验室的事咱们等会儿说。我问你,江都王太子入觐说了些什么?”蔡敬仲无奈地说道:“也没什么。我看他的意思,是想当太子。”“什么?”“赵太子不是死了吗?”“死了?”“哦,还活着,但也算个死人了——他就动了心思。”“天子呢?”“天子很喜欢他。”程宗扬沉默半晌,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和秦桧判断,刘骜中意的应该是定陶王。但定陶王毕竟只是个婴儿,很可能会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好模样,性情也温和有礼。刘骜对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对富平侯张放,就十二分的宠信爱护。他如果选中江都王太子,还真不算意外。“江都王太子……叫什么名字?”“刘建。”“江都王……刘建……”程宗扬念叨了几遍,忽然站起身,险些撞倒面前的几案。“干!”程宗扬叫道:“让你说中了!那家伙真是个变态!”程宗扬去过江都王邸下诏,又在苑门处遇见江都王的车驾,但对江都王这个封号并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到此时,江都王和刘建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他终于反应过来——江都王刘建!这位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令人作呕——也令某些人兴奋。短短几百字,涵盖了各种虐杀和变态的性行为。以至于后世只要有人写到关于性变态的历史,这位江都王刘建都绝对是绕不开的人物,无论内容还是深度,都远在任何帝王之上。史籍中关于江都王刘建的具体记载,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但他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刘建眼中的兴奋是真的,自己并没有看错;第二,刘建并非不喜欢王后成光,相反,两人很可能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就是因为美女、入厕和野猪这三者,尤其是后者而兴奋。最后一点,刘建如果继位,赵飞燕就完了。突然间程宗扬心头一凛,深深吸了口凉气,背后寒意直冒。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到成光,会觉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中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与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气质。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使得程宗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主公?”程宗扬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你去对皇后说,立刻离开上林苑,回长秋宫。我来护送!”蔡敬仲没有多问,只拿起那个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财力有限,一定要花到正处!”…………………………………………………………………………………赵王巫蛊案发,在朝野间掀起一场所料未及的风暴。绣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间便取代董卧虎,成为洛都人闻之色变的存在。先是赵邸被封,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赵后淖姬入北寺狱,接着平城君、阳石公主府中先后掘出诅咒木偶,平城君下狱,阳石公主自尽。随着江充的追查,越来越多的木偶被发掘出来,仅第一天,就在御道、北宫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宫的建德殿等处掘出木偶数百只,主管宫禁的宦者令苏文弃市,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黄今腰斩……不仅如此,江充还带着胡巫在京中望气,一旦发现哪里有施展巫蛊之术的踪迹,立即破门而入,掘地三尺,寻找证据。一日之间,洛都受到牵连而下狱的便有数千人,刚刚被处决一空的监狱重新人满为患。大司马吕冀亲自过问此案,处理更是果决异常,只要罪行确凿,便毫不手软地予以处决。自赵王以下,已经伏诛的便有数十人之多,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还有更多人在狱中被追问案情。汉国刑律素来严苛,往往族诛,一旦兴起大狱,不仅已经下狱的数千人,连同远在赵地的赵王眷属、家臣,最终只怕无一逃脱。一片血雨腥风中,天子却出宫游猎,引起不少非议。以至有传闻说,大司马正在忙于案情的时候,天子却带着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后,在上林苑尽情游乐。也正是因为顾忌皇后,吕大司马才只处决了一个大长秋,便草草结束了对皇后寝宫长秋宫的搜查。士林为此议论纷纷,颇有些人以为皇后赵氏才是巫蛊案的主谋,目的是诅咒太后。就在一片非议声中,程宗扬陪同皇后的车驾悄悄返回洛都。凤舆上的帷帐四面卷起,赵飞燕端坐车上,她戴着金灿灿的凤钗,披着一袭纯白的裘衣,纤柔的身体仿佛弱不经风。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正在默默观赏。风中已经带着初冬的轻寒,但赵飞燕仍然坚持卷起帷帐。因为她车舆还有一个外臣,鸿胪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为御寒放下帷帐,立刻就会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处传播。因此即使她贵为皇后,即使天气再冷,她也只能忍受。眼下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御旨,要送皇后的妹妹入宫,幸好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两人的交谈。那是毛延寿用了两天时间精心绘制的肖像,上面画的是皇后亲妹,即将入宫的赵合德。毛延寿被救出来之后,急于将功补过,这幅画更是十二分尽心。画上的少女巧笑嫣然,惊姿绝艳,洋溢着无可比拟的青春气息。赵飞燕看着画卷,“她很漂亮。”“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扬实话实说。友通期的确很漂亮,但和赵合德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来。“她还好吗?”“很好。”程宗扬没有多说。虽然他这些天并没有顾得上去看赵合德,但对赵合德而言,上清观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我宫里的大长秋死了。”赵飞燕轻叹道:“他只是不小心,与我走得近了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赵飞燕无奈地说道:“甚至连我的榻下也被人掘开。”“别担心,这只是一种很拙劣的警告。他们不会轻易动你的皇后位子。”“是啊。哪里还有比我家世更单薄的皇后呢?”程宗扬默无无语。他并不认为自己一手引发的赵王谋逆是一起冤案,但牵连到赵飞燕身上未免太过荒唐。那些诅咒的木偶确有其物,大多是针对天子和夭折的两位皇子,只有北宫掘出的几具是针对太后,但那几具木偶的来源非常可疑,很可能赵王一系对此并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嫔对太后心怀怨恨,还是干脆就是江充一手炮制的,便不得其详了。“若是你相信我,我会在她身边安排一个人,”程宗扬道:“有什么事,你可以通过她来联系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现在也可以信任。但除了她们三个,宫里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证了。”“我知道了。”赵飞燕道:“你也小心。”凤辇的帷帐落下,程宗扬也随之退了出来。他拢起拳头,往冰冷的手指上呵了口气。无论如何,汉国朝局的多米诺骨牌已经倒下。虽然太后和天子都以为他们可以掌控局势,可程宗扬并不这么认为。程宗扬刚护送着皇后的凤辇回到洛都,便听说了一桩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返回,便赴永安宫,哭诉于太后御前,求收封国,去王爵,自愿入宫充当侍卫,于殿前执戟。“臣僻居乡鄙,犹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贵如斯!”江都王一把年纪了,在太后面前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求太后允臣入宫当值!”吕雉面沉如水,耐着性子安抚了江都王,随即派内侍赴上林苑,赐给富平侯一柄短剑。“也该轮到他了。”秦桧道:“吕氏正步步紧逼,逐一清除天子亲信,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程宗扬道:“富平侯我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除了富贵之名,也没说过富平侯有别的什么本事。这样一个纨裤子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掉他只会激怒天子,于大局好像没有什么补益。太后此举,我觉得有点多余。”秦桧提醒道:“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后此举虽然无益,却足以让天子怨及江都王父子。”程宗扬恍然大悟,“还是立储!富平侯虽然嚣张了些,但只是失礼不谨,斥责几句让他向江都王赔罪也就是了,吕雉却借题发挥,直接赐死,这是刚除掉刘丹,又防着刘建啊……”富平侯如果因此自尽,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后,而是入宫哭诉的江都王。刘建作为江都王太子,想入继大统,天子头一个不会答应。太后此举看似草率,其实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天子亲信,也堵死了刘建入嗣的可能。程宗扬绕室走了几步,“成光的事,你怎么看?”“依属下之见,主公的担忧多半实有其事。”“我只是感觉,有理由吗?”“属下是反推。”秦桧道:“属下都能看出汉国的关键在于天子无后,以剑玉姬之智,岂会不及于此?”是啊,程宗扬可以骂剑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淫妇、贱人,可从来不敢轻视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对眼下的局面怎么会没有准备?不显山不露水,用御姬奴暗中布局,在众人全无察觉的情形下占尽先机,正是剑玉姬的惯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见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许等刘建继位,自己还蒙在鼓里。“这么说来,剑玉姬也在储君身上押宝,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刘丹以外,刘建确实最有可能。”“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太后随手一击,却坏了剑玉姬的大计?”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吕雉与剑玉姬对上,这两个女人谁胜谁负?“有意思。”程宗扬道:“让她们两个斗一场,咱们先在旁边看好戏吧。”…………………………………………………………………………………接到太后赐来的短剑,刘骜犹如天崩地裂,再顾不上游猎,连夜返回洛都,求见太后。吕雉对刘骜虽然严厉,但很多事上还是顺着他的心思。当初天子一意立赵飞燕为后,太后虽然不悦,终究也没有多作阻拦。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宽纵,天子捧着她赐下的短剑苦求不已,吕雉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连赐下白绫和鸩酒。富平侯这下可傻了眼。自尽他当然不肯,入宫请罪他又不敢——万一被太后下令杖杀,连天子都拦不住。“所以他就求到公公头上了?”“富平侯终究是年轻,被太后一吓,就乱了分寸。”徐璜说着翘起唇角。显然是因为富平侯求到自己头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还在中间大大捞了一笔。“徐公公是什么主意?难道公公亲自出面去求太后?”话虽这样说,可程宗扬一点都不信。连天子求情都没用,太后凭什么给一个奴才面子?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当然不是。就是找个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胡夫人吗?”徐璜一怔,“你知道胡情?”“只是听说过。跟太后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嘛。”徐璜叹了口气,“要能找到她的门路倒也好了。”“那公公准备找谁?”徐璜笑眯眯道:“颖阳侯为人宽厚,有仁者之心。”徐璜竟然想到找吕不疑的门路?程宗扬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来。如果别的事,找吕不疑也许是一着妙棋,但他显然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事关立储,再深的交情也没有情面可讲,何况徐璜身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说完闲话,徐璜提起正事,“那些欠条……”“公公放心!”程宗扬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已经说了,欠各位的钱,月底全部还清!”徐璜眉开眼笑,“若是还钱那便不急了——多拿几个利钱也是好的。”程宗扬听罢当时就无语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怪不得蔡敬仲感叹:这种人,不坑都亏得慌,半夜想起来都得后悔。徐璜心情极好。富平侯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钱铢拿出来,到处找门路。他私下跟左悺商量过,都觉得这一铺做得。颖阳侯是太后亲弟弟,在洛都的名声也不坏。自己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亲信,拿擅杀贵人,有伤太后令誉之类的借口危言耸听一番,说不定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挑动颖阳侯出面。到时富平侯拿出来的买命钱,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徐璜正想着,一眼瞥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他笑吟吟挥手,“你手下那个大个子来了,去吧。”程宗扬出门,敖润连忙过来,“冯大法让人捎信,说有客人来访。”“还是上次那个?”程宗扬有些好奇,“是谁?”敖润道:“是个经商的,姓程名郑。说是主公旧识。”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他。奇怪……”程郑与自己虽是旧识,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还是在游冶台那种地方,没想到他竟然上了心,不仅屡次登门拜访,还送上厚礼。就算自己当了官,可大行令这种跟商贾完全不沾边的官职,也不至于会被人看在眼中。程宗扬心下纳闷,想了想,还是与敖润一同回到住处。…………………………………………………………………………………程郑还是老样子,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手中还捧了个匣子。程宗扬笑道:“原来是程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程郑笑嘻嘻道:“这次哥哥是有事来求贤弟,自然要依足礼数。”“程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愚兄是有件事要给贤弟说合说合……”程郑笑眯眯道:“他们想让我来解释一下,当日是他们认错了人,非是有意为之。误会,都是误会。”程宗扬吃惊地抬起眼,良久才试探道:“龙宸?”程郑叹了口气,“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们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辞,只能厚着脸皮来找贤弟。”“是他们说的,他们认错人了?还是程兄自己猜的?”“是他们的原话。”“那他们劫走的钱呢?也是误会吗?”程郑笑嘻嘻道:“贤弟误会了。钱铢的事跟他们没关系,这完全是误会。我敢保证,那些钱铢跟他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准备赔偿我的损失吗?”“这个……”程郑看了眼旁边的冯源。冯源知趣,立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等冯源离开,程郑这才开口道:“宗扬贤弟,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他们怎么说,我原话告诉你,是真是假,贤弟自己忖度。但据我所知,他们行事虽然肆无忌惮,但从不虚言诳骗。这些事说说就罢,反正我把话传到了。我来找贤弟,其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龙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没有展开报复,反而找了个商人过来,说他们认错人了,那天发生的事全是误会——钱铢不是他们劫的,行动的目标也不是自己,至于死掉的人,压根没提,就当白死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蔡敬仲吗?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听到最后一句,程宗扬才回过神来,“什么私事?”程郑叹道:“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难关,就盼着贤弟能拉一把。”程郑的难关说来也很简单。近日洛都大案频发,先是钦犯逃狱,接着是赵王谋逆,闹得满城风雨,其中最倒霉的一批,要算是来自晴州的商人了。他们好端端作着生意,却莫名其妙被执金吾闯上门来,只要是晴州商人开的店铺,全部查封。而且至今没有给任何说法,为什么封?怎么处置?什么时候开?什么说法都没有。晴州商人在六朝经商,为避免地方官府欺压,自己设有商会,负责摆平各方面的关系,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触角也极为灵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们的消息来源,可这一回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内情。事到如今,晴州商会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郑更是着急,他一批货物被挡在洛水码头,不许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里扔金铢,连响都听不见。他也没有隐瞒,坦白说自己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这边还是来得少的,有些关系熟的,去得更多,可人人都说不出个眉目来,急得程郑一天三趟往商会跑。商会的人心里也没底,只能拿话安抚众人,慢慢以拖待变。昨日又去时,遇到几个同病相怜的商贾,闲谈中程郑一来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广里地陷那家有点来往,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互通有无。谁知一出门就被人请到旁边的酒肆,然后有人说了一番话,让他原样带到。程郑在晴州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应了下来。程宗扬昨日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赶紧上门。“那边的事,我也就知道个影子。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把话带到,不得罪他们也就是了。要紧的还是那批货,还请贤弟帮帮忙。”程宗扬沉吟片刻,自己虽然挂着官职,骨子里还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郑等人的心情。他从徐璜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铺是太后的旨意——但也仅此而已,至于缘由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来程郑打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不多,都弄不清这里面的关键在何处。程宗扬缓缓道:“程兄,这事我只听过一点风声。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那边我也说不话——只怕天子也不好张口。”说到这里,程宗扬把话已经说明白了,程郑焉能不懂?既然连天子都不好张口,那就只有太后了。听到程宗扬这样说,程郑反而笑了起来,“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贤弟放心,我程郑做事,断不会让别人为难,游说宫里,解禁店铺这种事,我想都没敢想。”程宗扬听得好奇,“既然程兄不是为解封店铺,那会有什么事?”程郑把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推到程宗扬面前,“愚兄想把一些产业寄到贤弟名下。”程宗扬看着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这低枝呢?”程郑一怔,“贤弟何出此言?”程宗扬把木匣扫到一边,“大家不妨摊开说吧。程兄是吕氏门客,听说拜在襄邑侯门下。当初还请了晴州干黑活的,打听过我的底细。大家萍水相逢,突然送上这么一份大礼,你说我该怎么想?”程郑手指下意识地敲着几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夹衣,然后用随身的短刀拆开夹衣一角,抽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程宗扬接过摊开,心口顿时一阵剧震。那张羊皮上印着一副肖像,正是用影月宗水镜秘术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显憔悴的文士,他面带微笑,双目中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一如战士走向沙场的决然和视死如生。看着羊皮上那张微笑的面孔,程宗扬恍忽中仿佛回到那个长戈如林的战场。惊天的战鼓响彻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锐与兽蛮和罗马军团浴血而战。漫天的箭矢,驰骋的战车,如雪的刀林,纵横的投枪,狂舞的战斧,坠落的鹰帜……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记忆都鲜活起来,他仿佛闻到战场中的血腥气息,听到那些军士们慷慨赴死的战歌,看到那个在万军丛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文士身影……程宗扬轻轻抚摸着羊皮上的人像,在心里低语道:文参军,好久不见了……忽然他眼眶一热,久违的泪水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第四章程宗扬把布巾覆在脸上,用力擦着,良久才把布巾扔进铜盆。他眼圈兀自发红,囔着鼻子道:“有些失态,让兄台见笑了。”程郑道:“文参军最后一次联络,是发到我这里的。他在水镜中给出你的相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认出你。”程宗扬道:“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程郑苦笑道:“我不敢。”“说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师帅的仰慕者吧。我们程氏是秦国人,在北地牧马为业。真辽入侵,屡次毁我家园,最终身陷虏手。直到师帅北上,才将我一家解救出来。我程氏一族感念师帅的恩德,阖族加入左武军。只有我一人奉家父之命移居晴州,为左武军提供粮秣辎重。”“左武军隶属于汉国,驻地却远在唐塞以西,朝中对此颇为不满,历年提供的粮草不足全军所需半数。幸而唐国李药师与师帅交好,为左武军提供了三成的军需,剩下的差额就由我来想办法补齐,而且还要瞒过朝廷。我攀上吕氏,成为吕氏的门客,获得了往唐国通商的权力,将货物运至唐国贩卖,再换成粮草运往左武军驻地。”“你问我做的什么生意?战马,当然是战马!”“边塞之地,一匹马不过千余,贩到内陆,便是最劣的耕马也要五千钱,若是上等战马,更是价值数万钱。我在晴州有一处马场,放牧了数千良驹。左武军获得的马匹,都由我贩回内陆。这些战马成本极低,是我获利的主要来源。其他还有冶铁、粮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军需要的,我都会去经营。”“为左武军提供资助并不轻松,虽然我只负担一小部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利润。我作为吕氏门客,能进献给吕氏的寥寥无几,所以在吕氏门下也不受重视。”“我在舞都见到你第一面,就认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险。”程郑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替师帅雪冤。”“师帅,还有他的左武军,是被人害死的!”程宗扬道:“是谁?”程郑举手划了一个圈,“就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想让师帅死。”“他们讨厌他,也痛恨他,因为他在打一场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战果,看不到尽头的战争,更因为他是六朝中唯一无敌的存在……”…………………………………………………………………………………敖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双眼警觉地盯着四周。他身后的大堂一片黑暗,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一只蜘蛛蛰伏在梁上,触肢中的机械齿轮一片静默。装在它身体正中的龙睛玉却在微微闪亮,监听着周围可疑的声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阴影,模模糊糊张开一个蛋形的轮廓。屏蔽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蛋屋内,散发着浅白色的莹光。程宗扬、程郑、秦桧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文契。“洛都店铺两处,一处在南市,一处在马市。南市作的是铁料生意,马市是马匹交易。”程宗扬道:“都是租契?”“原本是我程家的产业,因为左武军用钱,都盘给他人。又签了租约。”程郑捡出一份房契,“通商里这处宅子是文参军当年置下的产业,他从军之后就交给我打理。其他房产都卖光了,这一处我舍不得卖。”“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为了躲避风险,有些生意会拿出来,大家参股经营,利润共享,风险同担。因为风险小,所以利润也不怎么丰厚。”“剩下这些,是在其他郡县的产业。一共六处商铺,都在唐国边境。”程郑道:“我在汉国的产业都在这里了。晴州和秦国还有一些,但没有带在身边。”秦桧一份一份看着,那些商契涉及的行当极多,但正如程郑所言,都是与军务相关的,而且大都是负债经营。“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许多生意,”秦桧微笑道:“果然是能人所不能。”程郑道:“这些不是我的产业,是左武军的。自从被真辽掳走,我们程氏就再没有自己的产业。这些年来,我只是为师帅,为左武军管理这些产业。”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因为我要替左武军保住这些产业。”程郑道:“只要这些产业还在,师帅的左武军就还在。”“师帅在大草原覆没的是左武第一军,左武第二军呢?”“那是汉国用来监视第一军的。”程宗扬沉默片刻,“关于左武军覆没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只知道文参军告诉我,自从他们受命围剿兽蛮人,来自后方的物资供应就陆续减少。最开始督粮官只说道路不畅,略有延期,等左武军深入草原,就全部中断了。”“汉国停止拨付粮草了?”“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晴州,按文参军的要求筹集了一批物资,由磐石佣兵团护送。佣兵团的人告诉我,物资如期运抵边塞,但没有找到左武军的人。他们跟汉国派驻当地的督粮官交接完毕,就返回了。事后我派人去看过,那些物资全都不见了。”“督粮官是谁?”“听说是新任的,事后不久他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督粮官对此前的事都不知情。”秦桧道:“督粮官职卑而任重,大将军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记录。”程宗扬喃喃道:“霍大将军吗?”说起霍大将军,程宗扬不由想起严君平,也许自己应该尽快去大将军府探探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程郑道:“我那些生意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店铺被封,用不了多久便会债台高筑。我想来想去,即使冒险,也只能找你帮忙了。”他苦笑道:“我请人打听你的底细,反而让我生了疑心,刚才你别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鼓。”程宗扬想起那份资料还是自己亲手胡编出来的,不由有些讪讪的,谁能想到自己出于戒备的小心举措,险些就和左武军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这些产业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吗?”程郑道:“执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铺。只要证明那些店铺是你所有,应该就能启封。”“你说还有批货物在船上?”“二百匹马。本来准备运往长安贩卖,已经在船上走了半月,本来想在洛都上岸休息数日,没想到又困在洛水码头。”秦桧道:“这些产业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程郑道:“愿闻其详。”“这些产业牵连甚多,逐一过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程宗扬和程郑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程郑拿来的文契林林总总有几十张,逐一更易业主,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依在下之见,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秦桧道:“这些产业仍在先生名下不动,只将先生与家主合籍。”程宗扬和程郑都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程郑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谋臣之才,竟能想出这般主意,轻而易举就保全了自家的产业。程宗扬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够黑,显然他对程郑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郑本人收入户籍,那些产业说是没动,其实连没拿来的产业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入囊中。“先生堪称妙才!”程郑笑道:“当初在舞都我便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如今合为一家,还是我们程氏的产业。若是合籍难办,入奴籍亦可。”“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不就是合个籍吗?我们程家子弟认祖归宗,这样的好事谁会拦着?”程郑道:“那便以贤弟为嫡支,愚兄为旁支。你我是……”“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扬道:“老秦,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一天时间能不能搞定?”“主公放心。”秦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门路,无中生有都能编一套户籍出来,何况是合籍这种小事?程郑道:“不知我们这一支是何郡望?”程宗扬笑道:“我是盘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程氏。”“不可。当以盘江为号。”程郑道:“我族中父兄或死于北虏之手,或覆于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无家眷,又无子息,今后便以盘江为号。”“那么,往后我便叫你大哥。”程郑揖手道:“贤弟!”程宗扬笑道:“这个‘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钱?都给小弟吧!”程郑笑道:“朋友尚且有通财之谊,何况兄弟乎?你要多少?”“二十万金铢。”程郑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十六万也行啊!”程郑哭笑不得,“你可知道十六万金铢是多少?三亿两千万钱!我那二百匹马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万钱,五六千金铢。”程宗扬叹道:“我是急着用钱,月底之前必须拿到。”程郑苦笑道:“愚兄那些产业大都背着债务,也就这一年多才积赚了一些。十六万金铢……这笔巨款怕只有晴州商会才拿得出来。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借。”“为什么?”“晴州人做生意,从来是不肯吃亏的。”程郑道:“我在晴州多年,等闲不敢往商会借贷。”“他们的利息多少?”程郑道:“晴州商人最会捕捉机会,你借贷的金额既大,时间又紧,利息必定极高。我听说前几日晴州商会放出一笔款子,总额不过一万金铢,便要求以两万计债,日息一分,限期一月还清,必须用实物质押,而且不许提前偿还。”程宗扬脸一黑,“干!”这不正是云氏当初借贷的条件吗?原来自己已经被晴州商会宰过一刀了。程郑问明情形,不由苦笑,“我这些产业全加起来也不及云氏在汉国产业的一半,便是全部变卖,尚不足三万金铢。若是拿去质押,最多能借贷两万。我把晴州的牧场卖了,倒是能值些钱,但和贤弟一样,远水难济近渴。除非……”“除非什么?”“除非卖给晴州总商会,由洛都的晴州商会结款,这样能免去途中运送的时间。”这怎么好意思?刚认的大哥,就让人家把家当全卖了,给自己补窟窿?这是人干的事吗?“不行。”程宗扬道:“那也太便宜晴州商会了。”便是卖掉晴州的牧场,离所需的钱款还差得远。程郑筹划半天,看能不能从相熟的商贾处借些款项过来,最后还是摇摇头。实在是金额过于巨大,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程宗扬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想了。不过大哥,你那二百马别往唐国送了,就在洛都贩卖,真要用钱的时候也能用得上。”程郑拱手道:“依家主吩咐!”“别叫家主!”程宗扬赶紧拦住,“叫个贤弟我都挺惭愧的。”“贤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称无妨,有正事吩咐,自当以家主相称。”程宗扬再三推让,程郑始终坚持以他为家主。程郑为人活络,是个出色的商人,这会儿程宗扬才见识到他骨子里固执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会因此阖族加入左武军,以至于殒身大漠。程宗扬笑道:“要不是太后娘娘心血来潮,大哥恐怕也不会贸然前来。说起来我们兄弟能够坐在此处,还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程郑道:“我原本想先和贤弟混熟了,再慢慢试探。要不是被封铺逼得走投无路,我也不敢赌这一铺。”他以手加额,“幸好赌对了。”说着两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觉得庆幸不已。程宗扬是庆幸自己往后又多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帮手,程郑则是庆幸自己在左武军覆没之后,终于找到了文泽在遗言中提到的:师帅的继承人。“还有一件事:龙宸为什么会找到大哥传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不过看他们那天的态度,似乎是确实认错了人,急于同你和解。”“原来是这样啊……”…………………………………………………………………………………赵王谋逆一案风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后接连赐下短剑、白绫、鸩酒,让富平侯自尽。天子为此两度入永安宫,苦苦哀求,都未让太后收回成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与左悺私下派亲信游说颖阳侯,谁知事情没说下来,反而在言辞中激怒了颖阳侯。颖阳侯当即以“言语狂悖,诬陷贵人”为名,把那几名亲信统统送入洛都狱。徐璜和左悺被这个耳光给打蒙了,他们本来抱的心思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万一撞上运气了呢?怎么也想不到素有贤名的吕不疑会这么不给面子。若是那几名亲信被颖阳侯赶出来,两人为了自家体面,说不定还要上门分说一番,讨个说法什么的。可吕不疑一改往日的温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狱,这手段一出来,两人果断缩了。富平侯此时就跟掉进油锅里一样,急得焦头烂额,可又不敢随意出去,生怕遇见太后派来的内侍,被他们拿著白绫给“自尽”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门。程宗扬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风起浪涌。吕雉和剑玉姬这俩贱人,谁赢谁负自己都无所谓,斗死一个最好,她们两个要能拚个同归于尽,那才叫个舒坦呢。程宗扬反而有些好奇,吕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与江都王一系绝裂,无论时机还是缘由都选得恰到好处,就算最后吕雉放手饶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后开恩,天子与江都王之间已经生出隔阂。吕雉眼下经占尽上风,无论进退都稳赚不赔,剑玉姬还有什么手段能翻盘呢?于是程宗扬很快就见识到剑玉姬的手段。人命关天,尤其是自己宠臣的命,刘骜一改往日的懈怠,当天傍晚,又赴永安宫面圣。这次他带上江都王太子刘建。天子诚恳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称自己一时不谨,命富平侯乘御驾赴上林苑,导致江都王误解,最终铸成大错。富平侯得知犯下这等过失,痛不欲生,愿以洛水私苑一处,白璧十双,车十乘,骏马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铢一万,向江都王赔罪。江都王太子则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转达的歉意,并表示富平侯劳心王事,急于入上林苑,为王前驱,未曾留意江都车驾,也在情理之中。无心之失,哪里不能原谅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惩大诫也就是了。两人在太后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戏码。最终使得太后收回成命,改为将富平侯禁足百日,削减食邑五百户,以示惩诫。“真是好手段!”程宗扬赞叹道:“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后要是再不退让,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个人背着。此举不但化解了僵局,还让刘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卖了一个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愿以偿,江都王有了面子,刘建卖了交情,连太后也不失体面。一场祸事,竟然让她办得八面生光,人人都得了好处。这剑玉姬……妈的!我得赶紧弄死她!”“只怕是太后输了呢。”程宗扬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赶紧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盘,“怎么敢劳烦嫂夫人?我来!我来!”老婆捧着茶出来,秦桧私下里不知怎么殷勤,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倒是坐得稳如泰山,只拧眉道:“太后输了?”程宗扬插口道:“你还用想?嫂夫人说得肯定没错!”王蕙莞尔一笑,“我进来时听见后面几句,若没有削减富平侯食邑五百户,此局太后虽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后只怕要吃些小亏。”秦桧也已经想通了,抚掌道:“不错!连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后却还削夺了富平侯的食封,减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来富平侯的怨恨。损人而不利己,实非上策。”程宗扬道:“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计吕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一下天子的亲信,让他们把尾巴都夹起来。”秦桧道:“主公说得有理。”程宗扬促狭地问道:“是我说的有道理,还是嫂夫人说的有道理?”秦桧从容道:“主公说的是正理。吾妻说的是妙理。两者曲尽人心,入于精微,何分高下?”程宗扬挑起拇指,“奸臣兄,还是你最有道理。”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与某本杂书上的奸臣同名,没少被程宗扬拿来开玩笑,闻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程宗扬道:“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势太乱,下一步该怎么走,一起参详参详吧。”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没有推辞。程宗扬道:“赵王‘自尽’,刘丹定了大辟,为首的主犯都已伏诛,说来已经可以结案了,但看宫里的态度,我觉得现在才是刚开始。”秦桧道:“主公有何忧虑?”“我担心的是,这把火万一失控了怎么办?”历史上的巫蛊之祸,江充等人借巫蛊发难,激得太子起兵,双方兵戎相见,最终波及到几乎全部的贵族、重臣,牵连被杀的近四十万人。双方杀来杀去,杀到最后,敌对双方几乎统统被杀光,甚至连在旁边看热闹的,也因为存心观望而被诛杀。虽然说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这一幕,程宗扬真担心自己会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秦桧道:“那主公的意思呢?”“我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装个刹车,一旦事态失控,咱们一脚刹车,至少能争取到逃命的机会。”秦桧虽然不知道主公的担心因何而来,但主公所提到的风险不能不考虑。沉吟片刻,秦桧道:“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阵营?”程宗扬道:“说实话,我真不看好刘骜,但现在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王蕙开口道:“最好的局面呢?”“最好的局面……”程宗扬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考虑过。对自己最好的局面是什么呢?“吕氏势败,天子驾崩,赵氏为太后,立稚儿为帝,亲加抚养。如何?”程宗扬笑道:“让嫂夫人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像拨云见日,眼前一片光明。这样的局面,绝对超过我最好的设想了。”秦桧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步一步来,首先是翦除吕氏的势力。”“对!不管怎么说,吕氏坐大,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欲为大事,无非二策,”秦桧道:“一是缓图,徐徐侵蚀,虚其根基;二者力取,积蓄实力,一击致命。”程宗扬道:“缓图怎么做?”“选材。”秦桧道:“如今吕氏族人占据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后选拔。天子不欲掀起波澜,唯有另择良材,徐徐更替。”程宗扬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开设西邸,除了敛财之外,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想选拔一些自己人出来呢?“开西邸卖官……虽然他运气好,碰见了我,但总觉得不靠谱。”“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择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书院。”秦桧道:“天子秉政之初,便在云台书院置博士,选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备为郎官。”“等等!选博士弟子为什么不在太学?”“诸吕子弟多在太学。譬如吕巨君,便是太学博士弟子。”程宗扬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干!”吕氏在士林中的影响不容置疑,又有吕巨君这个以文学见长的希望之星。刘骜为了避开吕氏的影响,不惜绕过太学,从云台书院选拔人材。难怪江充会指使刘丹攀咬云台书院的山长,显然吕氏对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云台书院的弟子冒出头来,就抢先拍死。程宗扬说了在北寺狱的见闻,然后道:“缓图是不行了。就好比两人对奕,对手比咱们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广,而且先下了几十手,盘面棋子比咱们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对下,只有输的份。我看还是设法力取。”“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蛰伏,寻找可趁之机。”程宗扬沉默半晌,秦奸臣这个方案自己来执行的话,也许还能成功。可是刘骜的性格……他要有这份隐忍,也不至于被吕氏处处提防了。…………………………………………………………………………………“天子那边,只能看他自己,他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咱们能做的,就是设法让天子多保存一分实力,比如不让火烧到云台书院身上。”程宗扬这番话是在西邸说的。他先给徐璜分析了形势,然后直截了当地提出让天子暂时隐忍。但这话他一个六百石小官去说,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想让他寻机劝劝天子。徐璜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声音又尖又细,“方才江充上奏,称胡巫檀何望气,见永和里一带有蛊气。天子已经应允他与执金吾去永和里搜查——云台书院就在永和里!”徐璜绕室疾走,他吃了颖阳侯一记闷棍,这两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会儿陡然听到江充要对云台书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当然知道云台书院才是天才的选材之所。云台书院若是被牵涉进巫蛊案中,天子私下准备的人材只怕会被一网打尽。徐璜猛地在程宗扬面前停下脚步,眼巴巴看着程宗扬道:“事已至此,该当如何?”该当如何?程宗扬拚命转着脑筋,江充已经准备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来,谁去挡刀?天子身边就这几个心腹,眼下哪一个都不够份量,无论单超还是徐璜,绝对谁挡谁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面试试,但现在他刚刚死里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云台书院挡刀,江充绝不介意顺手把他干掉。除了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资格挡刀的,只有霍子孟和金蜜镝——问题是天子能使得动他们吗?自己来洛都这么长时间,就没怎么见过这两位重臣。毕竟是先帝和太后留下的老臣,即便他们两个真是忠心耿耿,愿意挡刀,恐怕天子还不放心呢。程宗扬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来,果断道:“去找老东!”“谁?”“东方曼倩!”程宗扬道:“就说天子口谕,让他想个主意出来!”徐璜不放心地说道:“那个措大?他行吗?”程宗扬诚恳地说道:“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强。”第五章洛都。永和里。几名军士牵着獒犬在街巷中搜寻,虽然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看不到一个行人。坊内的百姓家家关门,人人闭户,唯恐惹上灭门的祸事。忽然一头獒犬挣起铁链,往侧巷奔去,后面的军士死命拉住铁链,一边敲响铜锣。獒犬奔到巷尾,然后围着一块地面,一边绕圈,一边狂吠。军士铜锣敲得愈发急切,不多时,数名胡巫簇拥着一名绣衣使者走到巷内。那块地面色泽发暗,为首的胡巫捻起一搓泥土嗅了嗅,然后点点头。江充一挥手,随行的军士立刻四处散开,踹开大门,抓捕居民。不多时,整条街巷二十余户人家,近百居民都被押到街上,跪成一列。江充目不斜视,只仔细看着场中。几名军士正在胡巫的指点下挖掘泥土,片刻后,一具数寸高的木偶显露出来。胡巫仔细看过,然后从耳垂上剪了块肉,按在木偶上,破去诅咒,然后用白绫包裹,放在筐中。筐内已经扔了六七具木偶,都是从坊中各处掘出的。每一个挖掘点周围的人家,无分长幼,一律投入狱中。江充看了看不远处的云台书院,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不介意把云台书院放在最后,更不介意会有人出面阻挡。在他看来,主动跳出来的人越多越好,倒是省了自己劳心费力地一一栽赃。前日洒在书院周围的猪血已经被掘出来七处,还有五处,全部在书院之内。江充又在周围找了半个时辰,才带着一丝遗憾,让人叩响书院紧闭的大门。门内传来卸下门闩的声响,接著“吱哑”一声打开,一个身材挺拔,英气十足的年轻书生走出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这里是云台书院,各位有什么事?”江充笑容流露出一丝冷酷。洛都书院鱼龙混杂,尤其是太学,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学生,保不准就是哪位重臣的子侄。但云台书院的学生大都是平民出身。天子想要避开权贵之族,也算是处心积虑了。“绣衣使者江充,奉太后、天子之命,查办巫蛊一案。”“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地是圣贤教化之所,没有什么巫蛊,各位请回吧。”“敢问阁下尊姓?”年轻书生微微昂起头,带着年轻人的锐气道:“河间郑子卿!”江充道:“记下!云台书院郑子卿,河间人,拒不承认巫蛊之事。”郑子卿火气上涌,“何出此言?”江充讶道:“哪里写得不对吗?”郑子卿叫道:“当然不对!圣贤所在,诸邪辟易!我云台书院根本就不会有巫蛊之事!”“这不正是拒不承认吗?”郑子卿胸口一阵起伏,“久闻洛都刀笔吏,擅长玩弄文字以罪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江充不屑地说道:“破家之犬,犹在狺狺狂吠……拿下!”郑子卿振臂道:“你便是有天子之命,又岂能抓无罪之人!”江充冷冷道:“有胡巫望见此地有蛊气,待本官掘出巫蛊器具,便知道你是不是有罪。”江充说着昂然踏上台阶。就在这时,院中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身穿袍服,戴貂佩珰,稳稳走到台阶上方,挡住江充的去路。江充神情顿变,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此人出面,他立在阶下迟疑半晌,最后躬身道:“吕常侍。”吕闳道:“此地是书院,岂容尔等胡来?回去吧。”江充道:“下官是奉太后之命……”吕闳打断他,“我会亲自向太后分说。”江充差点把牙都咬碎,如果这里站的是别人,便是诸侯,他也敢硬闯进去。可谁知出面的竟然是吕闳,吕氏出身的中常侍,也是太后族中名声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江充忍了又忍,最后只好道:“下官这便回去,向太后覆命。”吕闳道:“让这些人都回去。我稍后便会入宫,面见太后。”江充终于忍不住道:“这可是巫蛊案!事关谋逆!”吕闳道:“由我一力承担。”太后自己家的人都这么说了,江充再不甘心也只好闭嘴,带上掘出的木偶,回宫向太后覆命。…………………………………………………………………………………徐璜尖声笑道:“咱家只知道东方那小子嘴巴素不饶人,没想到竟能想出这等主意。以吕氏之矛攻吕氏之盾,哈哈!真是绝妙!妙绝!”程宗扬也没料到东方曼倩竟然会想到找吕闳出面,吕闳为人方正,明知道是被人当枪使,还是以大局为重,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谁也不知道吕闳入宫说了些什么,但第二天江充便偃旗息鼓,赵王以巫蛊谋逆一案至此为止,没有再追查下去。洛都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场风波总算过去。唯有程宗扬知道吕闳这次出面,究竟救了多少人。可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真正做出大功德的,往往没有功绩可以显示。巫蛊案虽然中止,但纷争并没有结束。这一回是天子主动出击,他与东方曼倩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然后在一日之内连下七道诏书:诏举明经;诏举明法;诏举贤良方正;诏举贤良文学;诏举直言极谏;诏举明阴阳灾异;诏举勇猛知兵法。六朝任命官吏,选拔人材各有不同。昭南是世卿世禄,贵族世袭;秦国实行军功爵制,以军功赐爵;晋国是九品中正,以门第、德才品评人物,授予官职;唐国采用科举制,一共有五十余科,士人通过科考方可进入仕途;宋国同样是科举,但最核心的只剩下进士一科,分为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并且将每年都进行的常科改为三年一科。汉国则是以察举为主,征辟为辅。征辟是天子或官府征召某人为官,天子征召向来属于特例。察举则分常科和特科,常科由各郡国或重臣推荐人材,定期进行,如举孝廉、秀才。特科则是朝中缺乏某一方面的人材,由天子下诏,临时进行选拔。而天子这七道诏书,全部都是特科。七道诏书一出,立即轰动天下。更令人惊讶的,则是负责察举的人选:明经: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朱买臣。明法:内史、大司农宁成。贤良方正:中常侍吕闳。贤良文学:博士、金马门侍诏公孙弘。直言极谏: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明阴阳灾异:光禄勋、颖阳侯吕不疑。勇猛知兵法:车骑将军金蜜镝。虽然吕氏一族占据了两个名额,显赫依旧,荣宠不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七科之中,真正为吕氏掌控的,只有最不重要的“明阴阳灾异”一科。而最重要的几科都由天子一手擢拔的近臣负责。与此同时,士林之中有风声流传:以往特科每次选拔不过五七人,这一次每科选拔都不会低于十人,同时资格大为放宽,举荐者不再限于三公之类重臣,而且最高可直入九卿,最低也会授予千石的官职,绝不会有六百石之类介于官吏之间,有辱斯文的职位。一时间洛都数万学子无不翘首以待,等待朝廷公布察举的日期,以及最终确定的资格——要知道,以往特科很有几科限定年龄,要求年过四十,甚至五十,仅此一条就能刷下好几万人。不过这些与程宗扬无关,他现在忙着一件事:卖马。…………………………………………………………………………………洛都马市位于城东,相比于槐市的幽静雅致,金市的繁华热闹,马市的环境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程宗扬还没入市,就被那股浓冽的气息薰得捂住鼻子。他一边在满是马尿的路上艰难地找着落脚处,一边心里嘀咕:难怪洛都的官员一直想把马市迁到城外。就这么一个马市,影响得周围好几个里坊都卖不上价。秦桧只用了一天工夫,就将合籍的事情办妥。如今程宗扬的户籍上总算多了一个人,一共兄弟两人,程郑比他大了十岁,算是哥哥,但户主仍是程宗扬。有了这份户籍,再加上金铢开路,程郑名下的产业顺利启封,谁知那二百匹马却惹出了麻烦——那些马匹刚一上岸,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官,扔了根木简就宣布这些马匹都被征用了。程郑百般解说,也没能见效,最后只好把自家兄弟的名头拿出来。结果那官一听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眼睛差点儿翻到额头上,直接让人把马匹赶进马市,只留下一句话:“这些马是霍将军看中的!”程郑阻拦不住,只好赶紧找程宗扬商量。程宗扬一听,真是恨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他对霍子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不管霍子孟以前怎么权势滔天,他进入洛都以来的所见所闻,霍老头还是挺低调的,很少出来搅风搅雨。即便是那个倚依将军势的霍家奴冯子都,相处下来也不算十分讨厌。但钻出个莫名其妙的小吏,张嘴就要征用二百匹马,这个“霍将军”未免太嚣张了吧?马市的建筑都是些竹木、草席搭成的棚子,道路被马蹄反覆践踏,混着草秣和马尿,泥泞不堪。马匹被系在棚内,交易的商人们用手量着马匹的高矮,通过牙口判断马匹的年龄,又扳起马腿检查蹄甲的磨损,最后把手藏在袖筒内讨价还价。程郑的二百匹马被赶到马市西北角的两个大棚内,由一名官吏看管,程郑手下一名朝奉在旁边一个劲儿的陪好话,那官吏只带理不理。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敖润心下会意,上前唱了个诺。他有治礼郎的职衔,也算吏身,倒能搭上话。几句话一说,程宗扬听明白了,那个小官原来是大将军府的僚吏。汉国官员权力极大,二千石以上都可以自行辟除僚属。汉国平民想成为官员,察举以外还有征辟。征是天子征召,辟就是官员辟除,由主官决定僚属。也正是因此,属吏对主官依附度极高,很多都出自门客和家臣。敖润已经得到主人的授意,笑道:“霍将军即便是要马,哪里能要得了二百匹?老兄看中哪一匹,尽管说!我作主!送老兄两匹!”那属吏却道:“这二百匹大将军府全都要了!三千钱一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朝奉开口道:“官爷莫说笑——这马市最下等的驽马,也不止三千钱。便是耕马、驮马,也要五六千。驾车的驭马更是上万钱,这些都是能充作战马的上等良驹,最少也要六万钱一匹。刚才这位官爷既然说了,小的便作主,再送官爷一匹,给官爷代步,怎么样?”属吏眼睛一瞪,“六万?你以为这是天马?”“还真让官爷说着了,”朝奉道:“这些马匹就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天马。我家主人在晴州设了马场,花了数不尽的钱铢,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批儿马。别说和耕马、驭马相比,就是用来当战马也是一等一的。”“你就是说破天,我也是这个价!”那朝奉还待再说,敖润伸手拦住他,“我要是不卖呢?”属吏冷哼一声,“大将军府征用!由不得你!”“大将军府也不能不讲理吧?”属吏跷起二郎腿,“讲道理?好啊。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三千一匹!想敲诈我大将军府,你还嫩点……”话音未落,那属吏屁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似的,猛地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少将军!”一个少年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马棚里那些马匹,“这就是你说的那批马?”他跳下马,上前熟练地拍了拍马颈。那马昂首打了个响鼻,然后偏过头,在他手上蹭了蹭。“还行。筋骨不错。就是萎靡了一些。在船上待得久了吧?”属吏挑起大拇指,“少将军看得真准!刚从船上下来,货主急着脱手。三千一匹全卖了。”程郑手下的朝奉赶紧道:“我可没说三千!”少年一匹一匹看过来,不时拍拍马颈,捋捋鬃毛。在他手下,性子再烈的马匹也温顺下来,有些还用鼻子去蹭着他的手掌,显得十分亲匿。那少年道:“三千太少了。一万钱吧,我全要了。”朝奉道:“少将军,小的一看就知道你是行家!小的这些马匹都是儿马,没有一匹低于五万的。要是贩到唐国,最少也是六万起。”“我刚从唐国回来,像这样的马匹,在长安也就是一万多钱。”这纯粹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可那少年偏生说得理直气壮,倒把那朝奉堵的一时间找不到话说。程宗扬正待出面,忽然间眼睛一亮,旁边来了一乘两人抬的步辇,上面坐着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内侍,一张脸像吸血鬼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正是中常侍蔡敬仲。程宗扬连忙侧过身,拚命给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跟瘫痪一样,没有半点表情,这会儿也不例外。虽然明知道这家伙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可光看表情,程宗扬硬是没看出来他明白没有。步辇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动了动,木然开口道:“霍少?”少年转过身,一眼看见便笑道:“蔡常侍。”“回来了?”“待了三年,刚回来。”“有事?”“没什么事,想买几匹马,来马市看看。”“唔。”蔡敬仲没再说什么,竟然就那么走了。程宗扬看得眼里冒火,这死太监!多说几句会死啊!那位霍少也不想多待,从马棚里挑出六匹最神骏的马匹,然后道:“一匹一万钱,二百匹一共二百万钱。”他从鞍旁摘下一个沉甸甸的皮囊,“这是三百金铢,剩下的明天再给。”说罢把钱囊一丢,骑上马扬长而去。那属吏笑眯眯道:“这些马能被少将军看中,是你们的福气……”朝奉还待开口,那属吏强行把钱袋塞到他手里,“拿着!别废话!这些马我们大将军府全要了。”话音未落,那顶步辇又转了回来。辇上的太监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死了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这些吧。”两边都在纳闷,辇旁一个小黄门跑过来道:“这马是谁的?”属吏赶紧道:“大将军府刚征用的。公公,有什么事?”小黄门跑回去道:“他说是大将军府刚征用的。”“嗯。跟大将军说,”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这些马,天子征用了。”那属吏脸都变了,二百匹马啊,他一个征用就全拿走了?少将军要是知道,还不剥了自己的皮?“鞍呢?”那属吏觉得自己没听懂。鞍?什么鞍?蔡敬仲仍是那副死人脸,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理所当然一样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全套马具。配齐。”啥?属吏油然生出一种“风好大,我没听清”的感觉,这公公说的是啥?等他明白过来,感觉天都塌了——再配二百副全套鞍具?要了命这是!“公公!”那属吏顾不得满地马尿,扑通跪下,“这马是少将军看中的,刚才还挑了六匹……”“还有六匹?”蔡敬仲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并送过来吧。”那属吏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脆生生的大嘴巴子,然后叫道:“公公!这马……它不是我的!”朝奉紧紧抱着钱袋,“已经被你们征用了!钱都给了!”开什么玩笑!这马要是我的,还得赔二百套鞍具!属吏已经捋清楚了,态度无比坚决地说道:“那是六匹马的钱!”敖润道:“剩下的不买了?”“不买了!”废话!要是买下来,还得赔鞍具钱。看到程宗扬暗中施的眼色,朝奉立刻道:“那好!天子征用是小的福气。公公,这些马匹小的愿意全都献给天子!”蔡敬仲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不再言语。小黄门拿出竹简,写了马匹的数量和天子征用的缘由,自己留下一份,另一份则和一支金漆令箭一并递来,吩咐道:“走水路,送到上林苑的观马台去。”蔡敬仲乘着步辇离开。敖润和朝奉拿了“天子御用”的令箭,趾高气昂地带着马匹出了马市,一路上没人敢拦——这马虽然还在马市,但已经是天子的私人财产,别看马背上还光着,但按宫里的说法,上面已经配好了全套鞍具,拦一匹就要赔一套鞍具的钱,缺心眼了才会拦。那属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晌才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混帐啊!我们大将军府征用,好歹还给一万钱。宫里出来的倒好,一点规矩都不讲,说征用就征用,别说给钱,还得倒贴。那属吏咬牙切齿地爬起来,赶紧去找少将军——钱没了不算什么,就当是花高价买了六匹马。问题是,那六匹马还得赶紧送到宫里去。宫里这些玩意儿,不光缺鸡巴,还缺德!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敖润道:“打听一下,那位霍少是谁。”…………………………………………………………………………………“霍去病,霍子孟同父异母的兄弟。十三岁入皇图天策。上个月皇图天策大比,获骑兵第一。又在结业考试中击败教官李牧,获骑兵超等。”“李牧?”斯明信问道。“是。”“李牧?”斯明信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对于他来说,这可是极其少见的。程宗扬很确定地说道:“是他。”卢景也为之动容,“他怎么赢的?”“听说他一开始就抛掉所有辎重,轻骑突进,一夜奔行一百余里,绕到李牧军的背后。当晚天降暴雨,李牧军黎明才进入战场,刚开始布阵,他从后直攻帅帐,突袭得手。”卢景讶道:“夜行?暴雨?他竟然没迷路?还直接找到李教官的帅帐?”程宗扬道:“看来——这位霍少方向感很好。”卢景喃喃道:“这个霍少……挺了不起啊。”“再了不起,今晚你也见不到他。”程宗扬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我跟四哥去。”卢景没有反对,他自己知自己事,真要勉强跟去,只会是众人的累赘,眼下可不是逞强的时候。“接应的是谁?”“老匡和长伯。”“驾车的呢?”“蒋安世和老敖。”卢景还待再问,程宗扬道:“五哥,你放心吧。四哥已经踩过点。那处别院并不大,而且今晚霍家的人都在城中,院里只有一些奴仆。绝对没有风险。”“当心。”“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只剩下最后一处了。”程宗扬在卢景面前虽然说得笃定,心里其实还有些忐忑,“我现在就怕霍家的别院也找不到人,线索彻底断掉。”“不找就彻底没线索。”“咦?四哥,你是对我说话?”斯明信没好气地说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程宗扬干笑两声,“我还以为四哥不喜欢开口呢。”斯明信冷冰冰道:“我不太会聊天。”“聊天有什么会不会的?”程宗扬笑道:“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事——四哥,听说你也在皇图天策府待过?说来那位霍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呢。”“唔。”“……四哥,我看你带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什么?”“有用。”……难得斯明信开口,程宗扬可不想这么放弃,没话找话地说道:“霍大将军年过五十了吧?霍少才十六,他们兄弟两个,年龄差得够远的。”“那是霍仲孺有本事。”“谁?”斯明信轻飘飘道:“他们的爹。”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四哥,我看你很会聊天嘛……”霍府别院本身并不大,但占了一处数百亩的池沼,十余处台榭沿着池岸星罗棋布,形成一个新月形。此时刚入夜不久,可几乎所有建筑都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灯火。不会是没人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四哥,你踩过点,从哪里开始找?”“厨娘。”斯明信熟门熟路找到一间仆役的房屋,然后推门而入。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案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木偶。一个胖胖的仆妇正在对着木偶跪拜,口里念念有辞。听到门响,厨娘回过头,屋里的油灯却忽然被风吹灭。厨娘念叨了一句,摸出火镰,敲打着重新点着油灯。她无意中往案上一看,嘴巴猛然张得老大。案上空荡荡的,那只好不容易求来的神偶竟然不见了。再往旁边一看,厨娘嘴巴张得更大了,两只眼睛跟牛眼一样鼓了起来。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颜色跟她拜的神偶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她跪拜的神偶只有半尺长短,眼前的身影却足有丈许高,脑袋几乎挨到房顶,一张脸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吾乃仙人也。”那个身影道:“汝每日跪拜,虔心动天。今天降仙人,赐福于汝。”“天爷啊!真是神仙啊!”那厨娘惊得屁滚尿流,捣蒜一样连连磕头不止。“汝之所求,本仙人已然知晓。今赐汝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汝子娶一房好妻。”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符菉从天而降,落在厨娘面前。“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紧紧抓住符菉。“吾有一事……”那神仙还没说完,厨娘便抢着说道:“我家老大倒是娶了媳妇,可一连生了三个都是丫头……”“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可保生男。”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赶紧捡起来,喜不自胜地说道:“还有我家那闺女,过门都半年了,还没怀上……”“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于枕中……”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一把抓住,急切地说道:“还有我家二丫头,都十五了,还没人说亲……”这次仙人迟迟没有开口。厨娘眼巴巴道:“求仙人开恩……”半空中终于又落下一道仙符,这次却是木制的,硬梆梆有木屐底那么厚,砸在地上“呯”的一声。“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赶紧抱住,喜滋滋道:“我一会儿就藏到枕头底下,等人上门说亲。”“错了。”那仙人道:“你把这道符连同前面三道一同烧成灰,加盐半斤,茱萸七两,和水服下,保你诸事顺遂。否则必有大祸!”“半斤盐?”那神仙似乎也觉得有点多了,“每个人都喝。”“是!是!”“且慢!本仙人还有一事问你……”第六章程宗扬一想起斯明信方才的糗态,就憋不住想笑。四哥踩点时看准厨娘拜的木偶,一早就准备好衣物、符菉、高跷,出来冒充仙人。可没想到人心苦不足,准备好的三张符菉全部用光,还赔了一只木屐。等问完厨娘,四哥都是瘸着出来的。斯明信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阴恻恻的目光让程宗扬背后一寒,满肚子的笑意都憋了回去。“是不是觉得可笑?”程宗扬老实道:“有点。”“想问话有几百种手法,这一种是手尾最少的。”程宗扬想着,忽然明白过来。以斯明信的手段,想从一个厨娘口里问话,根本用不着费事。星月湖大营出来的人,无论是谢艺,还是萧遥逸、卢景,逼供的手段他都见过,就算是铁人也得服软。那些手法让斯明信这种冷面人使出来,只会更狠。可他宁愿大费周章,准备一堆道具,自毁形象装神弄鬼,也不愿用手段对付一个无知愚妇——这位四哥脸虽然冷了点,心肠却是软的。程宗扬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那厨娘说,这些天她每日都要准备五份宾客用的上等膳食,一份仆人用的中等膳食,送到此处。每次来收餐具的时候,都吃得干干净净——看来至少有五位贵客和一个仆人。”斯明信没有开口,程宗扬也习惯了,指着面前的木屋道:“如果这里面有一个是严君平,我猜他身边有四名护卫,一名仆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四名护卫是负责看押严先生主仆的。若是这样的话,我们闯进去之后,四哥,你负责护住严先生,我来对付其他人。除了长胡子的老头以外,其他全部打倒,但尽量不要伤人性命,免得误伤——四哥,你看怎么样?”斯明信没有说话,只一脚踹开房门。屋内空荡荡的,只靠墙放着一张坐榻,地上铺著白色的草席,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程宗扬看了一圈,这房屋平平常常,屏风、箱笼一应俱无,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程宗扬上前摸了摸坐榻,上面一层薄薄的浮灰,至少三五天没有人坐过。“找错了?不可能啊?”程宗扬还在纳闷,斯明信已经手脚麻利地揭开草席,不一会儿便在墙角找到一个铁盖。盖上的铁环磨得珵亮,显然经常使用。斯明信轻轻一提铁环,里面露出一丝光线,紧接着一闪而灭。显然里面人已经听到动静,抢先吹灭了油灯。斯明信掀开铁盖,轻烟般没入洞口。片刻后里面响起几道极快的风声,接著有人似乎张口想喊,但刚一出声就被斯明信出手截断。等了一会儿,暗室再没有声音传出,程宗扬潜入其中,往地上一摸,心道不对,地上只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丝绸衣物,肥嘟嘟跟个球一样。另一个是个瘦子,嘴上留着鼠须,怎么看也不像严君平。他警觉地握着匕首,一边防备着另外四个还潜藏在黑暗中的人,一边沿着墙仔细摸索。暗室并不大,只用摸的,片刻工夫便也摸完了,可另外四人踪影皆无,连被褥也只有两条,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样。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斯明信用腹语道:“还有人呢?”他手指卡住那胖子的喉咙,只要微微一紧,就能捏碎他的喉骨。那胖子很上道,没敢放声大喊,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小鸡一样,用变调的声音道:“没……没有了……”“他们去哪里了?”“就我自己,没有别人……这个?这是个下三滥的奴才,根本不是人!你就把他当成狗得了。呃——大,爷,饶,命……”“另外四个人,去哪里了?”“我说!我说!他们刚走,好像去躲风头了……”“有什么人?”“有……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老的什么样?”“老得都快死了。浑身的毛全都白了,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等等!”程宗扬道:“这声我怎么听着不对呢?”说着程宗扬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柱下照出一张圆嘟嘟的胖脸。“干!”程宗扬大叫一声。那胖子浑身一个哆嗦,然后惨叫道:“师傅!救命啊!”…………………………………………………………………………………程宗扬黑着脸给高智商扎紧伤口,“你说你遇到冯子都,被他救了?”“可不是嘛。那家伙没敢对人说,悄悄把我和富安带到山上。我让他给你捎个信,他说那地方成了个大坑,谣言满天飞,让我先养好伤再说。”“那五个人的饭都是你一个人吃的?”高智商赶紧道:“富安也吃了。”富安哈着腰连连点头,“吃了吃了。”好不容易把他饿瘦,这孙子几天工夫就吃回来了。但想想这也是自己交待过让他胖过来,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想起高智商那张瘦脸,程宗扬不由又是一阵心颤,连忙转过话题,“外面怎么会没有人?”“老冯哪儿敢跟人说啊。连大将军都瞒着呢。再说了,富安那狗才夜里要出去倒屎倒尿顺便透气,外面有人也不方便。”“冯子都呢?”“老冯说天子要去上林苑,他要去守卫宫禁,顺便看看情形,若是有路子,就把我弄到上林苑放生了。”冯子都身为羽林郎,天子去上林苑,肯定要随驾。虽然因为富平侯之事,天子提前回到洛都,但狩猎并没有取消,他仍然留在上林苑无法回来。虽然寻找严君平的事又一次落空,但能找到高智商也是意外之喜。至少程宗扬心里一块大石头算是落地了。听说主宅被毁,现在另外找到住处,那些人也停止追杀,高智商便吵着要回去,“这地方屁大一点,黑洞洞跟棺材似的,我都快闷出病了。整天看着富安那狗才的马脸,吃饭都不香。”“那你还吃这么胖?五个人的份量,你吃得完吗?”“我这不是愁得慌吗?哈大叔怎么样?”“伤得挺重。命倒是保住了。”“我就知道哈大叔命硬!他要不折腾死我,躺棺材里都能爬出来。”“你爹给你派来的那些护卫,就剩刘诏一个了。”高智商没心没肺地说道:“那些废物,死就死吧。小胡姬呢?”“哟,你还记得她?”“那可不是嘛。我这抓心挠肝的。师傅,你不知道,我当时被砍到大腿根,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断子绝孙。我这几天都在想,小云那屁股圆圆的,倒是个能生养的。我要是能出去,得赶紧生一个,免得跟我爹那么倒霉,养个不争气的干儿子,气都能气死……”“抓紧了。”高智商腿上使不了劲,程宗扬提着他的手腕往外一拽,那小子刚露出头就是一声惨叫,却是肚子卡在洞口。“不是吧?”程宗扬失声道:“你都胖成这样了?”高智商呲牙咧嘴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窄啊?”“废话!你不看看你进来的时候有多瘦!”高智商卡在洞口进退不得,程宗扬在上面使劲拽,富安在下面托着衙内的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推。两人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高智商弄出来,最后还是斯明信把洞口拆掉半尺,才把高智商给扯出来。高智商腿上的伤势不轻,折腾这么半天,整个人都跟瘫了一样,坐在地上狂喘。程宗扬索性把他背起来,结果手往下一捞,有他那肚子顶着,硬是摸不到他的腿。程宗扬忍不住骂道:“你也真奇葩了!这才几天工夫,就吃这么胖!”高智商一脸委屈,“这地方就跟笼子似的,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吗?富安!富安!你个狗才死哪儿去了!赶紧来托着少爷!”“哎!哎!”富安给冯子都留了话,闻声赶紧爬出来,托住少爷的屁股。程宗扬和斯明信来时已经安排好退路,冯子都为了避人耳目,选的又是四面不靠的僻静处,四人略加小心,就顺顺利利离开别院,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敖润看到家主背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高智商,不由失声叫道:“你咋胖成这样了?”高智商没好气地说道:“肿的!”等上了马车,把高智商往车上一放,程宗扬才松了口气。这货跟圆球一样,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使力的地方,背着要多费劲有多费劲。敖润凑过来道:“严先生呢?”“没找着。”“好事多磨。”敖润宽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一会儿就撞见了呢?”程宗扬叹道:“借你吉言吧。”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也找过了,严君平仍然不见踪影,程宗扬都怀疑那老东西是不是压根没看到人,随口忽悠自己的。蒋安世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在夜色下平稳地向山外驶去。程宗扬打着手电筒,重新给高智商检查一遍伤势,一边随口道:“冯子都那天为什么会去步广里?”“哦,他那天去送一个老头,说是什么书院的山长……”…………………………………………………………………………………“……就这么问出来了。”程宗扬躺在小紫膝上,长叹道:“我和四哥、五哥费了多少心思、力气,累死累活都没打听出来的事,结果一不留神,就跟在路边捡棵大白菜似的,随随便便打听到了——这都叫什么事啊!”“他送严老头去哪里?”“车骑将军的府邸。严君平除了跟霍大将军偶尔见面,就一直藏在金蜜镝的府上。难怪外面没有半点风声。”“金蜜镝治家最严,若不是冯子都多嘴,只怕永远都打听不到呢。”“你怎么知道金蜜镝治家最严?”“你猜呢?”“江女傅说的?”像是应合他的话语,帷幕外传来几声低低的呻吟。程宗扬摇了摇头。旁边的罂粟女朝外面娇声嗔道:“蛇奴,轻些着弄,莫打扰了主子。”蛇夫人略显沙哑的笑声响起,“女傅小乖乖,且忍着些……”程宗扬道:“她是宫里的女傅,和吕家不是一路的,你们干嘛作弄她?”罂粟女吃吃笑道:“不是我们作弄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自从和蛇姊睡过,她就和蛇姊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小紫道:“为什么不接着找呢?”“四哥已经去了,但传回来的消息不是太好。金家内外都严谨得很,一直没找到空子。”程宗扬舒了口气,然后笑道:“左右已经有了严君平的下落,总能找到机会的。”这一趟不仅找到了高智商,了却了一桩心事,而且阴差阳错,连严君平的确切下落也终于浮出水面。程宗扬欣喜之下,想到连日未到上清观,便趁夜往观中一游。上清观的上院,如今已经是自己的私人禁地。程宗扬此时就待在上院的望阁内,用帷幕一隔,周围松涛阵阵传来,宛如一方独立的天地。幕内的人并不多,除了小紫和罂奴,就只有一个阮香凝,众人交谈时,凝奴就伏在他身下,殷勤地吞吐着主人的阳具。月光下,她赤裸的胴体犹如冰玉,光洁的背脊,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圆润的雪臀,全都裸露在外。程宗扬看了眼身下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妇,然后打了个响指。阮香凝闻声抬起俏脸,小心吐出阳具,接着爬起身,分开双膝,背对着主人跨坐在他腰间。然后转过脸,绽开一个明艳的媚笑,一边耸起雪臀,将那根怒涨的阳具顶在臀缝间,柔腻地前后挺动,让它在白生生的臀肉间滑来滑去。程宗扬略微一顶,阮香凝心下会意,一手扶着阳具,一手伸到臀后,分开臀缝,将硬梆梆的龟头纳入后庭紧凑的肉孔内,缓缓套入。待阳具挤入肠道,阮香凝两手扶着主人的膝盖,像骑马一样耸着雪臀,卖力地上下套弄。罂粟女双手在她白嫩的胴体上不住游走,时而伸到她胸前,捻住她红艳艳的乳椒,时而探入她腹下,拨弄她湿腻的蜜穴,时而扒开她的臀肉,将她柔艳的屁眼儿展露出来,让主人观赏她那只嫩肛在阳具戳弄下不住变形的艳态。小紫道:“那个程郑……可靠吗?”“靠得住。”程宗扬道:“那副肖像是文泽临死前留下的,那一战幸存下来的只有我和月霜,绝对无法伪造。”“龙宸呢?”“这事太古怪了。如果不是程大哥亲口说的,根本就是个笑话。认错人了?亏他们说得出来。”“也许真的认错了呢?”“哦?”“你也说他们当时出手很奇怪,好像根本没有预先设计,糊糊涂涂就打了一场,结果还死了不少人。会不会是他们本来做好了计划,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却真的认错人了呢?”“你是说……”“他们原本要对付是狐族。”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干!那个胡夫人有问题!”小紫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相,龙宸误以为他是狐族,种种手段都是针对狐族的布置的,结果上了一个大当。小紫道:“胡夫人单名一个情字,自小服侍太后吕雉。她们两个中间,有一个跟苏妲己结拜为姊妹。苏妲己失踪后,洛都的狐族几乎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一个孙寿,被胡夫人或者太后庇护下来。而吕冀私下里与龙宸也有过交往……”程宗扬道:“如果这样话,吕氏以前就与龙宸有勾结,甚至可能做了某种交易,一同对付狐族,所以在得知我的‘狐族’身份后,胡情第一时间就把我出卖给龙宸。但她没想到龙宸居然没杀我,反而干掉了吕氏的未来之星。愤怒之下,吕雉立刻翻脸,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铺——龙宸与晴州商会的关系不浅。”“当然啰。”小紫道:“龙宸需要一个足够大,也足够敏锐的信息网,但如果他们自己去做,组织就太庞大,也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遍布六朝的晴州商会是一个很好的介入点。”程宗扬继续道:“另一边,龙宸发现针对狐族的布置根本没有起效,怀疑胡情骗了他们,所以反手杀了吕奉先,作为报复。他们双方就像刺猬,一边合作,一边戒备,随时都可能翻脸——剑玉姬呢?这贱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剑玉姬的野心,也许比龙宸能想像得更大。”“成光吗?”剑玉姬这一步棋布置得足够隐蔽,如果不是一头野猪突然闯入厕溷,引起自己的警惕,也许自己就被蒙在鼓里了。吕雉刻意在天子与江都王之间投靠嫌隙,却被剑玉姬轻松化解,天子与江都王太子的关系反而走得更近,赵王父子失势,刘建成为储君的可能性大增。剑玉姬的布局总是这样隐蔽而周密,不知不觉间,她的棋子已经在棋盘上份量越来越重。假如不是那头野猪的话……程宗扬猛地一挺身,肉棒重重顶入阮香凝体内。他翻过身,将阮香凝压到身下,一边挺动一边笑道:“光玉姬……要不是那头野猪不解风情,可能我连输都不知道怎么输的。眼下她既然露出马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如意。哈哈,说不定能给你找个伴,让汉国未来的皇后跟你一道光着屁股,被主子享用。”阮香凝娇滴滴道:“是,老爷……”…………………………………………………………………………………荒唐过后,程宗扬像一只夹起尾巴的大灰狼,一脸道貌岸然地出现在隔壁的房间内,笑眯眯道:“合德姑娘,怎么样啊?”换了一身宫装的友通期仿佛一株带着露水的琼花,鲜丽动人,她侧身施礼,玉脸微红地说道:“多谢程大夫,奴家都已经准备好了。”江映秋昨晚与程宗扬只隔了一道帷幕,两边呼吸之声相闻,彼此都知道对方做了些什么。此时她双腿还微微发抖,脸上努力摆出女傅的威严之态,“本傅已经给她讲过宫中的礼仪,平常的衣着妆扮,还有父母的名讳,家中的陈设……”“这些都不重要。”程宗扬道:“重要的是怎么迷住天子——只要能把天子迷倒,浑身都是破绽也不算事。若是迷不住天子,就算没有一丝破绽,那也是白搭。”江女傅低头道:“是。”友通期玉脸微红,掩口笑道:“江女傅都已经教过我了。”“她亲自教的?”友通期红着脸点了点头。“行了。就记住一条:别让他随随便便就吃到饱。吃得越容易,男人越不知道珍惜,吊着他的胃口,少少给他点甜头,抻着他,才是王道。”友通期大胆地抬起眼睛,“你呢?”“我?我不一样。”程宗扬笑道:“像你这样的,我一口气连吃几个都不会饱。比这个,天子可差远了。”友通期红唇轻动,耳语般呢喃道:“你不想尝尝吗?”不知道是谁教的,就这么几天,小姑娘声音中便多了种勾人的韵致,一喘一息,都带着荡人心魄的风情。程宗扬看得微一愣神,然后道:“你出师了。天子的禁脔,我要是尝一口,立马就是灭九族的下场,还是免了吧。”友通期娇声道:“奴家听姊姊们说,程大夫很厉害呢……”“赶紧忘掉!这种浑话千万别想!就当没听见过。你是天子嫔妃,别总琢磨臣子裤裆里那点事!”程宗扬环顾左右,“这是谁教的?”罂粟女和蛇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惊理那小蹄子!”“你们是看她不在场吧?”程宗扬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对友通期道:“这里的事你情统统忘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皇后娘娘的亲妹,昭阳殿的主人,赵昭仪赵合德。”友通期敛衣垂首,温婉地说道:“是。”程宗扬呼了口气,扭头道:“你们两个谁去?”罂粟女道:“奴婢愿往。”“小心点。”程宗扬警告道:“你可是我的侍奴,千万别让天子对你起了不该起心思。”蛇夫人笑道:“主子放心。罂奴若是忘了给主子守贞,她身上的纹身都不答应。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入宫。”“你们紫妈妈主内,怎么安排,她说了算。”程宗扬道:“卓美人儿呢?”…………………………………………………………………………………卓云君玉脸含霜,手里拿着一根戒尺,重重打下。“啪”的一声,身前那只白如雪玉的小手便多一条血痕。赵合德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流出来。“灵台虽仅方寸,天地自在其间。”卓云君道:“世间炼气之法数不胜数,我太乙真宗秘传唯有十六字:气之所行,如挟雷霆,一呼一吸,百脉俱震——再来!”赵合德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两手放在身侧,似握非握,静下心感觉着真气的运转。渐渐的,她仿佛听到真气行进时带着隐隐的雷声,无数微不可见的雷霆在真气中交织闪动,不停淬炼着经脉。她手背上的血痕渐渐消失,重新变得白如脂玉。慢慢的,肌肤仿佛透出一层朦胧的莹光,皎如明月。“可惜她入门晚了十年,不然此女可有望大道。”卓云君私下叹息道。“气之所行,如挟雷霆——这秘诀你连我都没说过。”“这是太乙真宗秘传心法,旁人若是修习,需得散功重修。再说……”卓云君喟叹一声,“主子天纵其材,哪里还需要修习?”卓云君亲眼看着他不到两年时间,便从一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一路升到五级坐照境,距离坐照巅峰也仅一步之遥。除了天纵之材,她还能说什么?程宗扬玩笑道:“你觉得我有望大道吗?”卓云君嫣然笑道:“主子身为掌教真人,足下所履,即是大道。”程宗扬笑了一声,“你把她收入门下了?”卓云君摇头道:“她想拜入我门下,斩除俗缘,被我拒绝了。”“哦?”卓云君瞥了他一眼,眼角一丝笑意媚艳入骨,“我与她只是姊妹相称。也免了日后再改称呼。”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可不是什么都要往篮子里捡的人。你有机会可以问问她的心思,是想就这么隐居,还是嫁人——我刚认了一个大哥,是做生意的。这些年忙于商贾,一直没有婚娶。相貌、人品、家世都比我强那么一点点。”“主子可不要认错了。此女虽是稚龄,稍显不足,但已经堪称国色,再有一年半载,便是倾城之姿。”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以前无聊的时候,倒是想过收尽天下绝色,尤其是合德这样注定青史留名的绝代佳人。但是现在……”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下不去手啊……”卓云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轻啐一口。程宗扬勃然大怒,顾不得车马在外等候,当场扯下卓云君的衣带,把她压在身下,来了一场盘肠大战。第七章“九月十三,赵后之妹合德入宫。合德年方十六,有殊色,天子见而悦之,赐居昭阳殿……”“是夜帝幸昭阳殿,七日不出。合德肌肤丰腴,遍体如脂,以脯属体,无所不靡,帝称之为‘温柔乡’……累诏封昭仪,赏金马一对,明珠十斛,金银、丝帛、白璧、名香、裘服、珊瑚……奇珍异宝无算。其宫人、内侍封赏之厚,数倍于他处,荣宠之盛,一时无比……”程宗扬把那本手抄的小册子往案上一扔,“七日不出——他们还真能编得出来!赵昭仪入宫才几天?”徐璜唉声叹气地说道:“我都没敢让天子知道。”具瑗尖声道:“这帮杀千刀的文贼!让咱家逮到,非族了他不可!”“没找到人吗?这书是哪儿来的?”“槐市。”单超道:“查到的就有好几十本,都是些无主的摊位。”程宗扬去过槐市,知道里面有一种无主的摊位,书籍、器具都摆在摊上,但货主不在场。有人愿拿,丢下几个钱就可以拿走,买卖双方互不见面,更没有讨价还价,颇具君子之风,没想到会被人用来当作散播谣言的平台。徐璜恨声道:“我明日便带人封了槐市!让那些贼子敢诬蔑天子!”“万万不可!”程宗扬道:“这些卷册都是手抄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封了槐市,可是关系到洛都数以万计的文人学子,没事也要引出事来。”“那你说怎生办?跟他们说这都是瞎扯?”程宗扬道:“什么都办不了,什么都不能办。对付这种七实三虚的流言,只能忍,等它自己消停。你看这小册子,里面有帝王,有美女,有后宫秘辛,还有最吸引人眼球的艳情绯闻,虽然不长,但所有内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最能引起话题和看客的兴趣。要是去辩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具瑗不相信,“世上哪有这般道理?他们随意编造,我连辩都辩不得?”“还真是这样。这种流言就跟野草一样,烧不尽,铲不尽。要想清除,除非找到根子。”“根子?”“公公不会以为这流言是哪个闲人随便编出来的吧?”徐璜倒是有些犹豫,“不是闲人?”“哪个闲人会抄几十上百本,然后放到槐市传播?还专门摆出来几十个无主的摊位?”徐璜明白过来,恨恨一擂几案,“该死!”“让我说,这种事要不就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不就找到根子,把背后的指使者给挖出来。最怕的就是摆出要管的架势,其实不管,那根本就是嫌流言传得不够快,官府帮着传播。”一直没开口的唐衡说道:“程大行此言——颇为有理。”具瑗道:“我等为天子分忧,怎能什么都不做?”左悺细声道:“那便找根子,把根子挖出来。”单超冷哼道:“那还用找吗?”说话间,一名小黄门进来,说是绣衣使者江充来访。众人赶紧藏好那本《飞燕外传》,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江充一手处置巫蛊案,在洛都已经是声名赫赫,几位中常侍也不敢怠慢,他一进来便纷纷起身。江充略一见礼,便拿出一本手抄的小册子,“这本书你们知道吗?”徐璜满面堆笑道:“什么书?咱家不大识字……”“诬蔑天子,语涉宫禁,狂悖无礼,莫此为甚!”江充骈起双指,用力敲着那本小册子,厉声道:“这是一本秽书!”徐璜一脸震惊,“谁这么大胆?”“查!”江充道:“太后的意思是一查到底!你们立刻传檄天下郡国,严禁这本秽书流传,有敢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几名中常侍的目光同时落在程宗扬身上。程宗扬头一低,只当不知道。唐衡说道:“只怕不妥。这本……秽书,眼下只在洛都流传,所知者并无多少。若是传檄四方,反倒引得尽人皆知。”江充皱起眉头,冷冷道:“依唐常侍之见呢?”“当找其根源。看是谁在背后炮制谣言。”“那些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呢?”唐衡默然不语。江充寒声道:“不去彻查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如何去找其根源?唐常侍莫非是有意推托?”唐衡拱手道:“唐某不敢。”江充还待再说,一只手忽然伸来,拿过他手上的册子。蔡敬仲刚进来,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出了何事?”江充道:“城中发现有人传阅诽谤天子的秽书,太后大怒,下令查禁。”“如何查禁?”“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蔡敬仲一怔,“怎么不早说?你们看了吗?”五名中常侍齐齐摇头,徐璜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咱不识字。”蔡敬仲迟疑道:“江绣使,你看了吧?”江充闭紧嘴巴。蔡敬仲默默摘下貂蝉冠,跪在江充面前,说道:“老奴该死,还求江绣使赏个全尸。”江充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跺脚,抓过小册子,转身离开。徐璜等人一边掩口偷笑,一边互相施了个眼色,然后借口有事,纷纷走人。徐璜临走时悄悄推了程宗扬一把,低声道:“利钱!”殿内只剩下两人,顿时显得空旷起来。程宗扬跪坐得难受,伸开两腿,换了个箕坐的姿势,一边道:“你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把江充气走,不怕太后不满?”“你听他瞎扯。”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种馊主意,顶风能臭出十好几里去,也就他想得出来。一屋子都是下面挨过刀的内臣,他扯着太后的虎皮吓唬谁呢?”“你说他是拿着太后的名头吓唬人,跟太后没关系?”“要是太后的意思,我能不知道?还不是吕巨君私下指使的。”听到吕巨君的名字,程宗扬就有点头痛,“还真不消停……喂,人家又问利钱了。”“好说。单超二十万,徐唐左具十六万,六折九万六。现在要,我现在就给他们。要是等到下个月,单超五十万,余下四人四十万,六折二十四万。再等一个月,本利翻倍,单超二百万,余下四人一百二十八万!让他们自己琢磨去。”“行了。让你一说,他们连家底都得赔给你。对了,上次那马怎么说?不会真送上林苑去吧?”“书简呢?”程宗扬随身带着,当即从袖里拿出来。蔡敬仲拿起书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用朱砂一涂,原样掷还。“什么意思?”蔡敬仲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漂没。”“什么漂没?”“怎么漂没随你。比方说船翻了,所有马匹都漂走了。”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合著蔡敬仲的意思是随便报个翻船,天子征用这二百匹马就当是打水漂了。“这行吗?”太儿戏了吧?二百匹马啊,全打水漂也能漂半条洛水的。蔡敬仲道:“宫里出钱了吗?”“没有。”“宫里出人了吗?”“没有。”“宫里出船了吗?”“也没有……我懂了,反正宫里什么也没少,就当没这回事得了。”“胡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宫里的事最讲规矩:漂没就是漂没,岂能当作没有?”“行行……你说漂没就漂没。”程宗扬一边收起木简,一边随便往上看了一眼,忽然一愣,叫道:“等会儿!不是二百匹吗?怎么写的六百?”“反正是漂没,你管它是多少呢?”蔡敬仲道:“你就按六百匹报,我再从上林苑弄四百匹马出来,你替我卖了。”程宗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从上林苑偷马出来往外卖?你就不怕查?”“我都快死了还怕什么?”蔡敬仲道:“你可得快点。早点办完我早点死,实验室的事可不能耽误。”“……大哥,你为了科学,还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啊。”程宗扬不放心地说道:“你不会哪天为了给实验室筹钱,把我都卖了吧?”“这个笑话很无聊。”蔡敬仲起身就走,对他的笑话嗤之以鼻。等走到殿门边,蔡敬仲忽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说——你很值钱吗?”程宗扬使劲摇头,“不值钱!”蔡敬仲头一扭,“当我没问。”“……我能当你没问过吗?合著我要值点钱,你还真把我给卖了?大哥,你赶紧去江州吧,别在这里祸害了。”…………………………………………………………………………………秋风瑟瑟,触体生寒。程宗扬扶了扶进贤冠,然后下了马车,从怀里取出竹制的名刺,递给门前的谒者,“鸿胪寺大行令程,求见大司农。”谒者接过名刺,进去通报。少顷打开大门,请车马入内。宁成在舞都太守任上不过数月,便先后除掉平亭侯和当地十余家豪强,杀戮过千,破家无数。如今的江充虽然声名雀起,但他是一步登天的幸进之徒,根本无法和宁成这种资历深厚的酷吏相比。宁成在舞都的铁腕引起不少非议,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后,竟然一跃为大司农。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钱粮赋税以及官营产业。汉国岁入四百余万金铢,归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余都由大司农管理。宁成坐上这个位子,可谓是位高权重。程宗扬也觉得他这一步跃得蹊跷。甚至私底下猜测,老宁恐怕是偷偷给天子塞钱了——宁成虽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会变通。自己一个外乡人都能摸到西邸的路子,何况宁成这种精明果决的资深官吏?毕竟是说得上话的熟人,得知宁成奉诏进京,程宗扬没有耽误,第一时间就赶来拜访。宁成气色很不错,虽然官职高升,但并没有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言谈间也没有什么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诉程宗扬,自己急需用钱,能不能将七里坊和首阳山铜矿的股份折现?程宗扬有些意外,七里坊和首阳山铜矿虽然刚起步,还谈不上什么收益,但将来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宁成愿意卖出股份,对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问题是自己也缺钱得紧。可如果宁成因为急于用钱,把股份转卖给他人,自己想再收回来就千难万难了。程宗扬思索片刻,然后道:“宁公用钱,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宁公还差多少?”宁成很爽快地说道:“一千万钱。”“什么时候?”“三日之内。”程宗扬一听就心里有数,宁成还真是给天子送钱的。大司农这个位置,宁成不是不够格,但同样有资格的至少也能数出十个。宁成能从群臣之中脱颖而出,这一千万钱功不可没。这可是大司农,实打实的要职,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卖。但想到传说中那个西邸连三公都卖,而且还讨价还价,这也不算奇怪了。既然关系到宁成的前程,程宗扬也不敢耽误,他长身而起,揖手道:“三日之内必定奉上。”程宗扬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将五千金铢送入宁成的府邸。宁成没说什么,但能看出他很松了口气,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给程宗扬留一个名额。但对程宗扬来说,这五千金铢出得可没有那么轻松。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么手段,真从上林苑弄出来四百匹马。加上原来的二百匹马,六百匹马总共才卖了一万金铢——平均每匹不过三万多钱。要知道程郑的二百匹马都是能够充当战马的上等良驹,那四百匹还是御马,这样的价格出手至少亏了三成。但程宗扬也没有办法,这批马不但数量大,还有御马的标记,宁成又急等用钱,有能力并且有胆量吃下这批货的商贾实在不多。最后还是由程郑出面,私下找到晴州商会的大买家才脱的手。“吸血鬼啊!”程宗扬无奈叹道。这些马匹按市价当在一万五千金铢以上,晴州商会压下五千,宁成又拿走五千,自己只落下五千金铢,等于有四百匹马都打了水漂——这事他都没敢跟老蔡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这么吸他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咬死。家主急于用钱,秦桧也是无奈,只好劝慰道:“钱铢便也罢了,倒是宁公的心意不好白费了。”五千金铢收回两处股权,还附送一个名额,宁成这也算够意思了。程宗扬道:“你们有谁想当官吗?”在场的诸人齐齐摇头。“老敖跑哪儿去了?”程宗扬道:“他不是当官挺上劲吗?”冯源道:“你让他当官还行,让他考明法科可不成——斗大的字他也识不了一箩筐。”程宗扬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质,在佣兵团是够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纯粹是给宁成添堵的。秦桧提醒道:“咱们用不了,云家也许有兴趣。”程宗扬道:“云家得用的人已经花钱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这要是察廉正合适,明法就算给云家,也是鸡肋。”程宗扬还在考虑人选,冯源在旁边道:“程头儿,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吗?给他不就得了。”“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这回谁要是不开眼把他举荐上去,我也得想办法把他给拉下来——他要跑去当官,将来谁给我办事?”冯源笑道:“程头儿,你这话要让班先生听见,非得翻脸啊。”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将来平平常常做个小吏,还真不如跟着我干呢。”高智商道:“没人要?给义纵呗。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呢。”义纵?义纵的姊姊可是吕雉的心腹,程宗扬压根没往他身上想。高智商道:“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坏是坏,倒是讲点义气,而且他胆子够大,把名额给他,保证亏不了。”听到义纵胆大,程宗扬有些心动。自己在汉国,也许真需要几个胆大敢赌的亡命徒。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选,最后程宗扬拍板道:“就他了!”刚商量了一件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猛兽般的低吼,接著“呯”的一声。众人出去看时,却是吴三桂和青面兽掰腕子,将石桌压得碎裂。程宗扬一阵心痛,这可是文泽留下的遗物,刚搬进来没几天,就被这俩货给毁了,当下黑着脸道:“你们两个是吃饱撑的!”青面兽抓了抓脑袋,还没开口,冯源便问道:“老兽,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药吗?”青面兽一拍脑袋,撒腿冲到厨下,不一会儿拎着一只巨大的砂锅出来,里面的药汤已经熬干了,只剩黑乎乎的药渣。程宗扬恼道:“这是你叔公的锅吧?一副三十银铢的药你都能忘了?你是不是屁眼儿大的连心都掉了?”青面兽垂着头,从屁股后面又摸出一只砂锅。里面的药材早就炭化了,黑乎乎一团,连模样都看不出来。卢景嗅了嗅,不由变了脸色,“这是最里面那一锅?”“剧大侠的?”程宗扬接过来一看,顿时气了个倒仰,“这里面单是一味党参就要三个金铢!你熬成这样是炼丹呢?延香呢?不是她在看火的吗?”吴三桂站起身,讪讪道:“老敖找她办点事,托我代看一会儿……我跟老兽聊得高兴,就给忘了。”“干!”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看你们看的破事!药熬坏了是小事,耽误了服药怎么办?”程郑打圆场道:“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心粗,再说受伤的兄弟那么多,指望延香姑娘自己也忙不过来。”程宗扬在步广里的宅子陷到地下,为了避人耳目,伤者原本都分散在各处。前几日程郑拿来地契,得知文泽的故宅如今还空着,他又掩藏得好,没有露出过手尾,程宗扬索性把伤号都聚在一处。眼下伤势最重的是剧孟,其次是哈米蚩,刘诏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伤也没有好利落,再加上卢景救助剧孟时大耗真元,最多的时候厨下一字摆开六口药锅,全靠延香自己照应。自己手下一群糙汉,上阵厮杀一个顶俩,让他们蹲在炉子边,盯着火候,熬药、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不延香刚出去一会儿,六锅药就熬废了四锅。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佣兵团和月霜搭班子,对月丫头很有那么点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别恋,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还没有什么过分的举止,就是逛个街什么的,自己凭什么拦着?除了延香,院子里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别说伺候别人,老秦还得伺候她呢。至于自己身边那几个侍奴,罂奴陪友通期入宫,惊理在看着孙寿,剩下的无论卓云君还是阮香琳,都不适合在人前露脸。正头痛间,斯明信忽然从厢房出来,用阴冷的声音道:“醒了。”程宗扬有点莫名其妙,这边卢景已经跳了起来,“老剧醒了!?”…………………………………………………………………………………剧孟受伤的眼眶被缠上纱布,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大光头,虽然整个人都瘦得脱形,但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依然犀利。卢景臭着脸道:“瞪啥呢?认识我不?”说着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是几?”剧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骂,却只发出一阵嘶哑之极的呜咽声。卢景鼻子一酸,“你个鸟货,怎么哑巴了……”剧孟又说了句什么,但喉中发出的怪声让他自己也皱起眉。秦桧道:“剧大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别围着,让剧大侠先静静神。四爷、五爷,你们坐下来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会郭大侠一声?”“当然要告诉他。”救出剧孟,郭解的门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应该的,不过程宗扬又特意吩咐一句,“这个地方最好别暴露。”秦桧心下会意,找到冯大法商量几句。冯源点了点头,自去通知郭解。房里只剩下斯明信、卢景和程宗扬,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剧孟喉咙被热炭烫过,无法说话,但他不停地发着声音,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卢景凑在他旁边猜着,“郭解?赵王?刘丹那孙子?要吃饭?……莫非你说的是酒?我说,你这厮不会还在惦记我那点酒吧?”剧孟越发着急,呜哑呜哑说个不停。斯明信冷着脸道:“我现在就传你腹语之术,只要用心,七日就能学会。”剧孟用独目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程宗扬眼看不是事,抄起铜盆出去,不一会儿装了一盆沙土回来,放到剧孟手边。剧孟反应过来,立刻用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写了一个“眭”字。“眭弘?”剧孟用力点头。“眭弘没事。”程宗扬道:“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个汉国都没人能动他一根汗毛——连天子都不能。”剧孟松了口气,又在沙上写道:“刘彭祖?”“死了。赵王刘彭祖因为巫蛊、谋反,已经被太后赐死。还有朱安世,也被斩首了。”剧孟手指微微一抖,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写道:“元非梦耶?”程宗扬用力点了下头,“剧大侠,看不出你还是有文化的人呢。”剧孟继续写道:“刀……”程宗扬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剧孟手掌已经残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仿佛回来了。卢景忍不住道:“喂喂,我跟老四俩大活人还在这儿呢。”剧孟在沙上写了两个字,“啊……呸!”“嘿!你个鸟货!”卢景挂着眼泪笑出声来。程宗扬以前没有跟剧孟打过交道,但就眼前所见,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体残了大半,换作别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满腔恨意,大骂贼老天对自己不公。剧孟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有间心跟斯明信和卢景开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说别的,单是他这份豁达豪爽的气度,便能当得上英雄豪杰这四个字。秦桧不愧是专业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锅白粥熬得又香又浓。剧孟一口气喝了两碗,还要再喝,被卢景劈手把碗夺走。剧孟虎目含泪,一把扯开衣衫,露出胸膛上方的伤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壮又委屈,终于成功又混了碗粥喝。剧孟两只手总共只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让人喂,只勉强捧着碗喝,不一会儿又一碗白粥下肚。程宗扬道:“剧大侠,你胃口刚开,真不能多喝了。”剧孟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赞许地看了秦桧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接着意识到自己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随即又换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掉,终于没能挑起。剧孟微微一怔,只有这一瞬间才流露出一丝伤感。程宗扬也忍不住鼻子发酸,低声道:“剧大侠,让你受苦了。”剧孟用残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写道:“既来之,则安之!”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布衣的郭解独自来到院中。他们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中间又休息几次,断断续续一直交谈到深夜。临别时,郭解握着剧孟残缺的手掌,良久不语,最后躬身长揖一礼。剧孟豪爽地挥挥手。他已经把自己的门客、追随者,都交给了郭解。虽然刘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缉的名单上。事涉谋反,他此时虽然脱身,往后也只能隐姓埋名,藏身于江湖。卢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剧孟眼下的状况显然不是谈话的时候,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临睡前又联手帮剧孟舒通了一番经络,帮他培根固元,尽快恢复。第八章洛都北宫。北寺狱。甬道内的空气依旧污浊,虽然那股呛人的恶臭淡了几分,空气中却有一股血肉焦糊的味道挥之不去,总之还是令人掩鼻。昏暗的夹墙内,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内侍像影子一样移动着,他的长衣垂在地上,就像一只拖着尾巴的老鼠在阴影中出没。领路的内侍还是上次那一位,他是北寺狱出来的老人,在宫里的路数极熟。跟在他身后的程宗扬却换了一副模样,他黏上假胡须,用黄连水涂了肤色,还在左边的靴子里塞了块鹅卵石,作出微跛的姿态。上一次进入北寺狱,程宗扬是通过孙寿的关系找到此人,还拿到了胡夫人的手书。但程宗扬一直摸不清胡夫人的底细,对她始终心存忌惮,等闲不想和那个女人打交道。这一次他是通过郭解的路子进入北寺狱,不仅绕过胡夫人,甚至连孙寿也不知情,可没想到找到的还是同一人。火光透过墙上的窥视孔,落入墙内,将内侍苍白的面孔映得时隐时现。耳边不时传来刺耳的惨叫,还有寺人们公鸭一样又尖又硬的笑声。和上一次相比,寺人们的笑声更加恣意嚣张,肆无忌惮。赵王刘彭祖的尸身已经被运回封地,他运气不错,朝廷看在宗室的份上,依旧允许他按照诸侯王的规制入葬。刘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被废为庶人,取消了宗室的身份,又依罪定为大辟,在狱中等待斩首。眼下虽然还活着,但已经等于是个死人。江充因为巫蛊案,当初对他严加考掠,后来巫蛊案被吕闳所阻,江充只好罢手,但刘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些寺人都是身体残缺,心思阴微之辈,又被拘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心态一个比一个扭曲,平日便以折磨囚犯为乐。尤其是刘丹这样曾经的贵人,如今沦入狱中论罪待死,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是他们最喜欢炮制的下脚料。刘丹此时已经体无完肤,身上一片一片,都是烙铁留下的焦黑烙痕,他头发胡须都被烙铁烫光,从头到脚伤痕累累,幸好天气转冷,不然整个人都该被苍蝇盖住。那些寺人也是好手段,此时刘丹被钉在木架上,就像一块濒死的臭肉,只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吸,偏偏还不得死。此前因为查案,那些寺人多少还要收敛几分。眼下江充被迫停止对巫蛊案的追查,外面的官员绝足不入,整个北寺狱又成为这些寺人的天下,行事更是百无禁忌。刘丹是主犯,那些寺人还给他留了口气,与他同时被送入北寺狱的赵王庶出子女,已经有好几个被拷掠致死。领路的内侍甚至不乏得意地程宗扬炫耀,那些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如何向那些寺人乞求讨饶,结果还是像臭虫一样被寺人们笑眯眯地一点一点捺死。内侍停下脚步,往狱中指了指,一边发出“嘶嘶”的笑声,“你瞧,那个是赵逆的女儿。”北寺狱的墙壁是夯土垒成,厚度超过两尺,由于通风不畅,平常极为潮湿。牢内的照明都是火把,长年烟熏火燎,墙壁和屋梁都被熏得发黑。籍着摇动的火光下,能看到牢狱一角铺着一堆稻草,一个戴着木枷的女子伏在上面,她衣裳鞋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裸露出白晰的肉体。一名寺人趴在她身上,挺着腰腹顶住她的屁股用力耸动,巨大的阴影落在斑驳的泥墙上,如同一只正在噬人的怪兽。那女子双手捧着木枷,头脸埋在稻草中。虽然看不到面孔,但身子看起来颇为年轻。她头发乱纷纷挽成一团,上面还沾着枯黄的草茎,然而用来夹住头发的一支最简单的两股钗,却是金制的凤钗。“乱伦败德的下流胚子,”内侍满脸不屑地啐道:“跟逆贼刘丹乱伦的就有她。一个下贱的淫材儿,入了北寺狱还当自己是翁主贵人。寺署问她怎么和刘逆乱伦,她还敢摆脸色。惹得寺署不高兴,让人拿来木桶给她溺了几次水。”内侍像提到什么好玩的趣事一样“嘶嘶”笑了起来,“……刚溺了两次,这小贱人就服帖了。寺署想让她丢丑,先给她喂了药,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弄了她一遍。这小贱人被弄得泄了十几次身,晕了四五次,后来一见到寺署那根镏银的物件,就直打哆嗦。”内侍压低声音,“你要是想弄,我把她叫过来。只要你发句话,保证听话,要圆就圆,要扁就扁,随你怎么揉捏……”程宗扬道:“这不好吧?”“这有什么?”内侍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小贱人生得嫩,又是个浪货,弄着爽利,就这几天,狱里上上下下便都弄过她。换成你这种热乎乎的真物件,她求都求不来呢。”“再怎么说,她也是赵王的女儿,天子的亲族。”内侍“嘶嘶”笑了两声,尖声细气地说道:“你想的多了。赵逆犯的是谋逆的大罪,能赏个全尸已经是圣上开恩。这些逆匪家属都已经被贬为庶人,销去谱牒,哪儿还有什么身份?再说了,只要入了我们北寺狱,必定没有冤枉的。左右是一班该死的罪囚……”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贴在程宗扬耳边低声道:“若是给了她们体面,怎么对得起太后娘娘和圣上的谕旨?”程宗扬没有作声。吕雉和刘骜未必有这个意思,但北寺狱是宫里的监狱,这些寺人为了讨好主子,把谋逆的囚犯作践得越狠,越显得对太后娘娘忠心。他们要是反过来,对囚犯嘘寒问暖,只怕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领路的内侍又道:“她们若是受不得这些,尽可以求死嘛。他们愿意死,咱们也不拦着。有道是一死百了,上面的人也高兴。她们舍不得死,怨得谁来?咱们这里是北寺狱,又不是王邸,既不肯死,又想要体面,哪儿有这种好事?”他说得好听,可程宗扬听说过狱中的情形。在北寺狱的寺人手下,求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有人自尽到一半,被寺人发觉,解救下来,又用烙铁活活烙死的例子。救人再处死,看似多此一举,其实是为了震慑狱中的囚徒,让那些囚犯知道,他们的生死都在这些寺人一念之间。事实上,北寺狱里除了这批囚犯,还有犯了事的宫人和太监被送来受惩诫,便是宫奴,也不至于受此待遇。赵王一系已经没有出头可能,虽然活着,也等于是死人了。正如那内侍说的,上面把这些谋逆的罪囚扔到北寺狱,就是让他们肆意作践的。那些囚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为了苟延残喘,只能抛弃所有的尊严和体面,用尽一切办法去讨好那些寺人。这种情形下,作出什么羞耻的勾当都不奇怪。“那些死了的,狱里怎么处置?”“记过档,拉出去埋了便是。”“埋在什么地方?”“濯龙园后边就有一片乱坟岗。”“有人管吗?”“一帮死囚,谁会来管?”内侍道:“这些都是赵逆的罪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便是把她们作践死,也是罪有应得。”程宗扬点了点头。那内侍见他没有开口,料想是没有看中,也不再多说,领着他往里面走去。旁边的牢房里,一名女子跪在地上,被两个寺人夹在中间,肌肤像雪一样,白得耀眼。领路的内侍嘻笑道:“那个是赵逆的宠姬,说是冰肌玉骨,平常出恭用的都是丝帛,还得四五个婢女服侍着,拿香汤涤洗。刚进来时,大伙叫来一看,后庭果然养得又鲜又嫩,真跟一朵花似的,说不得,一人采了一回……”另一间牢房内,一个男子被吊在梁上,一名寺人正拿着薄刃,一点一点剔着他腿上的肉。旁边一名女子赤条条躺在地上,她手上带着铁镣,白生生的双腿向上跷起,被另一名寺人扛在肩上。那寺人腰间绑着一根木制的阳具,正在她蜜穴间戳弄。“那个是赵逆的庶子,刚成亲不到三日,就被送到狱里。”“那是他妻子?”内侍笑道:“他新娶的妻子倒是个烈性的,入狱第二天就自尽了。那个是他的宠妾。听说他背地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少不得要一一逼问出来。”说话间,那名寺人拔出阳具,然后抱住那女子的屁股往上一抬,淌满淫液的木棒硬梆梆顶到她臀间,用力插了进去,一边对受刑的赵王庶子尖笑道:“这贱人生得好妙物,弄起来着实爽利。”程宗扬道:“寺人也会爽?”“哎哟,贵人,你这话说的——咱是少点了物件,可以前也是男人不是?算起来拢共也就缺了二两肉,又不是缺心眼儿。再说了,”那寺人压低声音,“这些可都是金枝玉叶,就算过过干瘾,心里头也爽快。”太监生理有缺陷,心理上不见得没有欲望。汉代自己不知道,但到了明代,太监光明正大娶妻娶妾的就有一堆,甚至还有争风吃醋,弄出人命的……再往前,是一间用来刑讯的牢房,几个女子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只在左脚拴着铁镣,正裸著白生生的身子起舞。周围坐着几个寺人,都是阉割过的,此时光着身子,裸露着或胖或瘦的身体,各自搂着一个赤裸的妇人正在取乐。墙边数名罪妇跪成一排,在旁服侍,那些寺人一个个志满意得,不时发出肆意的大笑。其中一个肥胖的太监满面堆笑,在他面前,还跪着一名赤裸的妇人,她上身后仰,双膝分开,两手伸到腹下,正拿着一根镏银的假阳具,在穴中来回抽送。平城君此时早没有往日尊荣,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当着一群阉奴的面,一边自慰,一边浪叫。她头发被髡去,只剩下寸许长短,两手的尾指都被折断,软搭搭的歪到一边。那根镏银的假阳具沾满淫液,硬梆梆插在她敞露的秘处,随着淫具的进出,她蜜穴微微抽动着,在火光下纤毫毕露。能看到她臀间还塞着一只硬物,却是一只木制的人偶。不多时,平城君身体抽搐起来。她双手剥开下体,哆嗦着开始泄身。肥胖的寺署乐不可支,双手抚掌,哈哈大笑。平城君竭力张开双膝,敞露着下体,让众人观赏她泄身的淫态。淫液顺着大腿直淌下来,湿淋淋洒在地上。忽然那根镏银的阳具一滑,从穴中掉落出来。胖太监脸色猛然一变,挺起身,一脚重重踢在平城君腹下。平城君被踢得滚到一边,她双手捂住下体,紧紧夹着双腿,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喉中发出一阵奇怪的“呵呵”声。程宗扬立在窗边,神情不住变幻。内侍暧昧地笑道:“贵人原来喜欢这号的……这罪奴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判的大辟,后日就要拉到街上斩首。”程宗扬皱眉道:“这么快?”内侍附到他耳边,“有人想让她早些闭嘴——那罪奴是个好啰嗦的,江绣使结案的时候,特意让人把她和刘逆的舌头都烙掉了。”程宗扬心里一沉,自己还是从朱安世那边听说,刘彭祖会对剧孟下手,泰半都出于平城君的挑唆。剧孟与平城君素无交往,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怨,因此才赶来想弄清其中的原委,没想到江充已经先出手掐断了线索。内侍人尖细的淫笑声不断灌进耳中,“那罪奴虽然没了舌头,下边倒是还好使。前边软,后边紧……”程宗扬取出一只钱袋,拿出一枚金灿灿的钱铢,“这个认识吗?”内侍咽了口吐沫,露出贪婪的目光,“认识。”“能换多少钱?”“官价两千钱,市面上还多添几十钱。”程宗扬左手拿着钱袋晃了晃,“这里有一百枚金铢,都是你的。”那内侍呼吸声一粗,伸手就想去接。程宗扬一抬手,“有件事你要先替我办了。”“贵人尽管吩咐!”“我要带两个人走。”内侍吃了一惊,连忙摇头,“这可不成。这是北寺狱,小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放人出去。”“不会让你为难。”程宗扬右手一翻,亮出两枚药丸,“这两枚药服下去,一个时辰内便会呼吸断绝,肢体僵硬。你去报个瘐死,把尸体送出去埋了,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内侍犹豫着伸手想接,又缩了回去,然后又试探着伸出手,再缩了回去,如此几次三番,他咬了咬牙,“再加一百!”程宗扬抬手把钱袋抛给他,“事成之后再给一半。”内侍把钱铢塞到怀里,这才问道:“你要带谁走?”“赵逆的王后淖姬,还有平城君。”内侍一听是这两个人,又踌躇起来。狱里一众囚犯,刘丹以外,就属她们两个身份最贵重。程宗扬伸出手,“若是不行,便把钱还给我好了。”内侍抱着沉甸甸的金铢,怎么也撒不开手,最后一咬牙,“再加五十!”“成交。”内侍忍不住道:“别的倒也罢了,平城君可是要斩首的。”“就是因为要斩首我才等不及。”程宗扬道:“她要是能活着,我倒是想让她留在你们这里,待一辈子都别出去。”黄昏时分,一辆木轮车辘辘出了北宫。车上扔着两卷破旧的草席,席间隐约露出一丛头发,上面乱纷纷沾着枯草,发上簪钗饰物都被摘拔一空。几名寺人用力推着车,后面一名内侍两眼乱转,看到马车边的程宗扬才松了口气,然后转过脸,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木轮车推到濯龙园后方一片荒丘间,几名寺人找了处挖好的大坑,把草席连着尸首往坑里一扔,用铲子泼了层浮土,然后忙不迭地推着车回去。一个时辰之后,马车载着两具“尸体”驶入通商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斯明信正在教剧孟学习腹语,剧孟靠在软榻上,眼睛似闭非闭,看着像是睡着了一样,其实一直用眼角往旁边瞄着。卢景拿着一只小锤子,“叮叮铛铛”地敲着一块银饼。一边敲,一边不时用手背感觉是否光滑。银饼慢慢敲出轮廓,卢景拿起来在脸上比了比,却是一只能挡住半张脸的面具。剧孟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身,把脸凑过去。斯明信冷着脸伸出手掌,按住剧孟头顶,把他脑袋扭过来。剧孟悻悻然哼了一声,要死不活地靠在软榻上,继续听他讲腹语的技巧。等程宗扬回来,那只银面具已经成形,剧孟正戴在脸上直乐。那张面具遮住了剧孟被挖掉的眼睛,还有脸上几处烙痕,只露出嘴巴和一只完好的右眼。银制的面具泛着金属冷漠的光泽,面具下的剧孟却是刚清醒就活力十足的主儿,两者一冷一热,形成一个奇妙的组合。剧孟得意的晃了晃脑袋,炫耀自己新得的面具,但急接着,他的笑容就消失了。程宗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还跟着青面兽。老兽两手各挟着一卷草席,弓腰进入室内,然后把草席放在地上,一把摊开。一股潮湿的霉味在室内弥漫开来,草席内卷的是两个女子,她们身上套着一件又破又旧的赭红色囚衣,光着双脚,露出的手臂上带着鞭打的痕迹。两女双目紧闭,脸上蒙着一层暗青的死灰色,身体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卢景看了一眼,“这个是赵后,这个是……平城君?死了?”“剧大哥没有鞭尸的爱好吧?当然是活的。”说着程宗扬用匕首在两人颈侧刺了些血,然后取出一只瓷瓶,撒了些极细微的黑色药末在伤口上。两人的血液暗红呈现一种微蓝的颜色,看上去极为怪异,与药末一触,渐渐回复成鲜红的色泽。随着药末生效,两人的气色迅速恢复,僵硬的身体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逐渐恢复了弹性和原有的颜色。程宗扬指着平城君道:“她已经定了大辟,后天斩首。我是担心剧大哥不能亲手报仇,将来引以为憾,才把她带出来。剧大哥,是不是她出卖的你?”剧孟用力点了下头。程宗扬在两女眉心一弹,把她们唤醒。平城君慢慢醒转,紧接着就瞪大眼睛,像是看到鬼一样,看着榻上那个戴着银具的男子。虽然剧孟模样已经大变,但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让她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程宗扬道:“你识字吗?”平城君慌张地摇摇头。程宗扬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巴看了一眼,遗憾地说道:“可惜她舌头没有了,没办法询问。”剧孟摇了摇头。他喝下的毒酒是平城君亲手送上的,哪里还需要询问?程宗扬道:“害过你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还活着的,现在也不比死人好多少。”他抬起平城君的下巴,“这个是害你的主谋,是杀是留,如何处置,剧大哥,你一言可决。”程宗扬说着,把匕首放到剧孟手边。剧孟仅剩的右眼在银面具后慢慢转动,看着地上两个女子。平城君一只耳朵被撕下半边,似乎血中余毒,神情还有些呆滞。旁边的淖姬颈中带着绞痕,她双手抱着身子,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在瑟缩着,原本灵动的双眼只剩下深深的恐惧。程宗扬道:“剧大哥若是不想脏自己的手,我可以找两个寺人,把你吃过的苦头,原样不动的还到她身上。”平城君惊得魂飞魄散,张着嘴“哑哑”的叫着,拚命磕头讨饶。淖姬也脸色发白,显然都对那些寺人怕到极处。剧孟一根手指放在匕首上,感受着珊瑚铁的冰冷,然后抬起手,一指点在平城君眉心。平城君额头“呯”的一声,像是被锐器刺穿一样,被剧孟手指硬生生穿透。她瞪大眼睛,鲜血混着脑浆从额上淌出。旁边的淖姬呆若木鸡,接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程宗扬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剧孟重伤之余,还有如此劲力,竟然能用手指刺穿人体最结实的颅骨——他不是一身修为都废了九成吗?正惊诧间,只见寒光一闪,剧孟用残缺的手掌夹住匕首,一刀斩掉平城君的头颅,然后仰天发出一个无声的大笑。接着他猛地咯了口血,浑身一震,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同时迸出鲜血,连那只银面具也被鲜血染红,“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珠。斯明信和卢景同时出手,一人按在他的背后,一人按在他的胸口,竭力护住他的心脉。“蠢货!你想死啊!”卢景骂道。…………………………………………………………………………………案上一灯如豆,秦桧端坐案前,神情严肃。“主公此举大为不妥。赵后与平城君已然是阶下死囚,早死晚死无甚分别。主公此举冒了偌大的风险,实属不智!”“应该没有什么风险吧?”程宗扬道:“赵王谋逆的事已经结案,平城君定为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赵后恐怕也不会活着出狱。两个已经死了的人,有几个人在意?”“赵王谋逆一案说是结案,实是被中常侍吕闳所阻。江充此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如今深得太后宠信,正欲有所作为,此番虎头蛇尾,岂会善罢干休?更何况赵后与平城君一母同胞,同为淖氏,”秦桧提醒道:“太后的乳母可是淖方成。”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她们是亲戚?”“虽然仅是同宗的远亲,但未必没交往。”秦桧道:“这就是风险。”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在北寺狱,淖方成近在咫尺,都对她们两个不闻不问,应该只是同姓,没有什么交情。”“即使没有交情,可风险仍在。主公将平城君的尸首弃之坑中,更是错上加错。将来宫里若是核对尸体,必定会露出马脚。”程宗扬叹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剧大侠受得苦楚实在太重,如果不让他亲手报仇,我都咽不下这口气。大丈夫快意恩仇,就算冒些风险,能替剧大侠出气也值了。”秦桧毫不客气地说道:“剧大侠此番快意,又当如何?”剧孟亲手斩杀仇人,结果因为妄动真气,伤势刚有起色就又陷入昏迷。说起来这事自己办得确实鲁莽了一些。秦桧提到的危险让程宗扬也警觉起来,看来这事不能只顾着快意,还得设法补救。但要补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平城君被剧孟斩首,尸首分离,无论如何是接不回来了。程宗扬道:“不行就找两具尸体代替,把面容毁掉。”秦桧道:“尸骸易找,难在不让人生疑。”淖姬和平城君身为贵族,平日养尊处优,单是肤色就难找到相符的。“依你之见呢?”秦桧沉吟片刻,“若想灭迹,当是焚尸。”要想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是放火,可火也不是随便放的。程宗扬道:“那处坟场在一处荒丘之后,周围光秃秃的,想失火都没有理由。”“若是朝廷出面焚烧呢?”“你是说……”“洛都人烟稠密,一旦出现疫疾,必成大祸。当有人说动天子或者太后,对无主的尸体集中焚毁,以断疫疾之源。”程宗扬一怔,然后笑了起来。秦桧这条主意,用的鱼目混珠之计,不显山不露水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消除了。“这可是善政。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办。”秦桧微笑道:“久闻蔡常侍之名,不知属下可有缘一见?”程宗扬大笑道:“好主意!奸臣兄,你可小心点,别跟着那家伙学坏了。”蔡敬仲出面,这种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程宗扬忧心尽去,却不知道自己晚了半步。

第二十九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奉诏往昭阳殿的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原要“逗昭仪开心”,一见却是惊吓!友通期早与东方曼倩熟识,并险些成了他的姬妾!东方曼倩挂冠求去,朝廷上却传起“东方谪仙为天子一卜,翩然远去”的流言……作为带走小紫的交换,朱老头说出严君平的下落,程宗扬等人总算知晓黑魔海演的是什么戏!江州大战成了黑魔海抹黑星月湖的材料,严君平错信歹人,更将程宗扬急需的财物交出大半给黑魔海!眼下债主纷纷上门,这该如何是好?

第一章洛都。北宫,濯龙园。

虽然已是深夜,园后的荒丘上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江充蹲在坑边,看着脚前一只沾满泥土的头颅。

那头颅是一个妇人,头发被髡过,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已经被鸟雀叼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脖颈的伤口极为平整,显然是被人一刀斩断。

在江充身后,数十名军士、寺人像蝼蚁一样忙碌着,不断从坑中掘出尸体,一具一具摆开,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核对死者的年纪和身份。其中有十几具是刚埋下不久的,面容尚能辨识,但能够辨识的也仅仅只是面容而已。无论他们原来的身份如何高贵,此时除了一条破旧的草席,一件几乎遮不住身体的破烂赭衣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江充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一点一点抹去头颅上的泥土,直到额头上一个沾满血污的圆孔显露出来。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后轻轻一按,手指轻易没入颅骨,正好卡进圆孔内。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条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着火把伸过去,仔细审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那名核对尸首的小黄门从坑里爬出来,一边扯掉蒙在脸上的布巾,一边喘着气道:“回吕校尉、江绣使,一共十三具尸体,九男四女,其中一具尸首分离,小的带人查验得实,正是简牍上的平城君。尚有淖姬尸首一具,未曾找到。”吕巨君把火把递给护卫,自己退后一步,把面孔隐入阴影中。

江充放下那只头颅,一边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边淡淡道:“淖姬的尸体呢?”一名被摘掉冠带的内侍跪在旁边,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淌着血,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听到江充的问话,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砍掉他的脚趾。”一名军士拔出佩刀,一脚踩住内侍的膝弯,接着手起刀落,将他左脚的大拇趾生生斩了下来。

内侍惨叫道:“狱中已经验过尸首!江充!你敢冤我!我要与你在太后面前分说清楚!”“淖姬的尸体呢?”那内侍双手拍着泥地,嚎啕痛哭,“太后,你睁开眼睛看看!姓江的一个外臣,就敢这么欺负老奴啊……冤枉啊……”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边的脚趾也砍掉。”内侍的嚎啕声戛然而止,他咬紧牙关,肿胀的眼角飞快地跳动几下,横下心要硬撑过去。

那名军士举起环首刀,正要落下,却被一只手拦住。

吕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后的家生奴婢,随太后一起入宫,在长秋宫当值数年。先帝驾崩之后,你先到北寺狱,然后又调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宫担任内侍……”江充道:“这样一个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结外人,私纵囚犯,实属骇人听闻。”内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对太后忠心耿耿,还敢构陷于我!”吕巨君摆了摆手,止住双方的争辩,然后道:“我倒想问你,到底是什么让你忘了太后对你的恩典,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勾当?”“我冤枉!”内侍梗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为太后出过力!我为吕家流过血!”吕巨君用帕子慢慢抹着手指,对他的惨叫置若罔闻,“你既然不肯说,我便来猜一猜……有资格让你背叛太后的,整个汉国也不过寥寥数人。”他抬起手,然后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对赵逆一系,深恶痛绝,况且你是众所周知的太后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绝不会找你。”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将军霍子孟。霍大将军秉政多年,深受太后信任,多半能使得动你。但霍大将军与赵王交情泛泛,绝不会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插手赵逆之事。”“车骑将军金蜜镝……”吕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就直接跳过。

“大将军与车骑将军以外,其余大臣对你来说都不够份量。那么除却外朝,便是内廷。”吕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资格使唤你的,莫过于两人:太后乳母淖方成;亲信第一胡情。”“以常理论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赵后淖姬不仅与其同宗,更是远房族亲。淖夫人设法救下淖姬性命,当在情理之中。”吕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这番主意,想牵出淖夫人,让别人知难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吕巨君低下头,温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将同属族亲的平城君斩首?更何况,淖夫人想救下淖姬,只用对太后开口便是,哪里需要找你?”内侍已经忘了脚上的剧痛,只睁大眼睛,像见到鬼一样瞪着那个侃侃而言的白衣少年。

“常言道:钱帛动人心,却不知义字亦动人心。”吕巨君直起腰,望着夜色下浓重的阴云,“平城君已经定了大辟,那人却要抢先下手,显然与平城君仇深似海,非如此不足以复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让你宁肯废掉双腿也不吐口,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吕巨君微笑起来,“……剧孟生死至交,大侠郭解。”内侍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吕巨君舒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果然是他!”…………………………………………………………………………………程宗扬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知江充已经将濯龙园后的乱坟岗挖掘一空,又叫来胡巫占卜、望气。江充虽然下过禁口令,但在宫廷的小圈子中,这些事都已经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复验时却是遭人斩首;同时身故的赵后淖姬踪影俱无,下落不明,在宫里引发了无数猜想。

“襄邑侯当上大司马,胆量是越发大了。”徐璜如此说道:“竟然以瘐死为名,私下盗走赵后。”东方曼倩道:“此事颇为蹊跷,若是襄邑侯所为,为何要斩杀平城君?”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不知道北寺狱上上下下,都是吕家的家奴。赵王谋逆案发,家属被系。第二天便有流言,称大司马去了北寺狱,籍口问案,遍淫赵王诸女。赵王虽然谋逆,终究是宗室至亲,侯爷如此胡作非为,让天子好生了一场气。”程宗扬道:“那平城君为什么尸首分离?”“平城君勾结朱安世,与大司马素有私怨。”左悺道:“听说平城君颅骨被人凿开,脑浆被人吸食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岂能做出这种事来?”东方曼倩道:“若说是襄邑侯所为,尚且有可议之处。”具瑗道:“外戚与诸侯不合,由来已久。左右不关咱们的事——圣上还没有起身?”唐衡看了看铜漏,已经是辰初时分。若是平时,天子应该已经晨起习射,然后开始用膳了。他咳了一声,“许是在晨沐吧。”中行说板着脸道:“是在晨沐。不过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仪。圣上原本已经将要过来用膳,临行时听说昭仪晨起洗沐,悄悄过去窥视,还拿钱贿赂昭仪身边的侍女,让她们不要声张。”唐衡道:“休得胡说。圣上身为天子,哪里需要去贿赂宫女?”“你们不信?”中行说怨气冲天,“你们问问圣上,他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了?他拿的是我的钱!”单超道:“好了好了。亏得蔡常侍和吕常侍两个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话去。”程宗扬朝东方曼倩使了个眼色,借口方便,从殿里出来。

“天子叫咱们过来,有什么事?”东方曼倩道:“因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难平,想将王位传给太子,自己回封地养老。炎汉开国以来,尚无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来我等,想找个主意,好说服江都王。”“江都王要传位给太子?”程宗扬觉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也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这个时候晋位诸侯王,虽然还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可能性要小了许多。

“江都王是被刘彭祖的下场吓住了,不想趟这漟混水。”有赵王的遭遇在前,无论哪位诸侯都得掂量三分。与其身死族灭,不如激流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为一方诸侯,总好过一不小心便祸及亲族。只是剑玉姬已经布下局面,岂会答应他这么轻易退出?

剑玉姬的应对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过来,程宗扬转过话题,“听说天子诏举七科,是你的主意?”东方曼倩叹了口气,“我只请天子诏举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时诏举七科。”“我说呢,你怎么会这么激进?七科同诏,起码要选出来七八十个官员,而且还都是千石以上的实职。朝中哪里有这么多位置?”“天子此举操之过急,但我屡谏不听——总不能让我尸谏吧?”“我担心的是……”程宗扬道:“尚书台竟然没有提出异议?难道吕冀就放心天子这么大举选材?”“你是担心最后选出来的都是吕家的门客吧?”“让你说中了。”程宗扬道:“参加诏举的士子必须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荐,才有资格应诏,吕氏一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余位,每人举荐三个,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们的亲朋故旧,差不多占据二百个举荐的名额。天子有意扶持的云台书院才有多少人?”东方曼倩道:“也许吕家有人会出于公心,举荐书院士子。”“吕闳吗?”东方曼倩笑道:“谁知道呢?吕家以后族名世,也不是只有吕冀一支……”一名小黄门跑过来,“天子已经出来了,两位快些入殿吧!”刘骜面带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翘起,显然情绪极好。他没有责怪两人姗姗来迟,随意吩咐两人入座,然后道:“江都王欲传位于太子,朕以为不可,你们说说吧。”程宗扬暗暗撇嘴,你都先开了御口说不行,大伙儿还能说什么?

果然,众人纷纷发言,都说江都王此举不妥,应当驳回,连东方曼倩也随声附和,不肯作仗马之鸣。

程宗扬满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来个顺水推舟,让刘建继位江都王,看剑玉姬如何应对。可大家都这么聪明,自己凭什么当那只该死的出头鸟?

刘骜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扬身上,然后笑道:“程卿,你看呢?”“圣上说得极是。江都王此举于礼不合,理当驳回。”“你是大行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得,自己刚才还想着要看剑玉姬的笑话,这会儿笑话就落在自己头上。自己亲自上门,给那贱人排忧解难,这事可实在太他妈的扯了……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臣遵旨。”刘骜一笑,对徐璜道:“公孙博士、朱常侍到了吗?”徐璜道:“已经奉旨在建德殿等候。”刘骜点了点头。唐衡在旁道:“圣上起驾——”在座的中常侍纷纷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琐事,殿中只剩下东方曼倩和程宗扬这两个外臣。刘骜起身张开双臂,一边由内侍服侍着束上衣带,一边对程宗扬道:“听说你门下有个丹青师?”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自从毛延寿被董宣逮入狱中,慌张之下全盘招供,他就担心着会有这一天。这会儿被天子当面问到,程宗扬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出乎程宗扬的意料,刘骜却说道:“那件事你做得不错。你把人收留下来,不让他在外面乱说,也是维护了宫里的体面。但你不该瞒着朕,更不该连董卧虎都信不过。”按说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应该跪下谢罪,但程宗扬实在跪不下去,便拿着面前的几案当掩护,装作手忙脚乱,来不及推开,只在席间躬身道:“请陛下恕罪。”刘骜摆了摆手,“朕知道,你冒了风险,怕得罪人,才不敢声张。”程宗扬心里一松,刘骜把自己的隐瞒当成是害怕襄邑侯的威势,倒也能说得通。若是别人遇上这种事,肯定有多远逃多远,更有甚者,把人交给襄邑侯,以此邀功。相比之下,自己把毛延寿藏起来,不让他在外边乱走乱说,已经是忠心耿耿了。若是为此上书,请诛襄邑侯——强项令可是只有一个,天子也不能指望人人都是董卧虎。

刘骜道:“这件事到此作罢,朕不会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但要记着,下不为例。”“多谢圣上开恩。”程宗扬道:“臣也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因此才买通狱吏,把人带走。”“能在董卧虎眼皮底下作手脚,你也是好本事。”刘骜笑了笑,这才开始说起正题,“宫里的丹青师,昭仪都不中意。让你门下那丹青师来试试。”“只是他技艺不精……”“让他来试试就来试试。若是画得让昭仪中意,朕有赏。”“是。”“昭仪入宫这几日,有些不习惯,昨晚还说想见见你。毕竟你是她认识的头一个外臣,若是有什么事,你就替她办了。”程宗扬一怔,天子这意思……是让自己贿赂昭仪?

“臣遵旨。”刘骜对东方曼倩道:“你也去吧。你若能把昭仪逗笑,赏你千钱。”车驾已经备好,刘骜吩咐完,便启驾前往建德殿。

程宗扬与东方曼倩对视一眼,各自露出苦笑。东方曼倩自嘲道:“我自负智谋,兼资文武,岂料在君主眼中,只是弄臣优伶之属。”“就算是弄臣,你好歹也是个臣。我在天子眼里,恐怕就是个活蹦乱跳的钱包,踢一脚就能吐出来钱那种。”两人哈哈大笑,虽然心有不平,也唯有苦中作乐了。

一名内侍在前领路,东方曼倩道:“听说这位新来的赵昭仪姿容绝世,比皇后还胜过一筹。若能目睹,也算不虚此行。”“美则美矣,但比起皇后,还略有不及。”东方曼倩笑道:“那也是难得的美人儿了。”程宗扬压低声音,“喂,你心里有气,也不用这么大声吧?两个外臣议论妃嫔的容貌,你觉得合适吗?”东方曼倩对他的小心嗤之以鼻,“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我有胭脂烈马,岂能藏之名室,不使外人得见耶?”“越说越过分了。你以为天子是小孩子,老婆长得漂亮,要拿出来炫耀?”穿过一条长廊,面前便是昭阳殿。作为仅次于长秋宫的寝宫,昭阳殿的华丽自然不在话下,而且东西各有一座高阁,以廊桥与宫殿相连,规模比寻常妃嫔的宫殿大了数倍,气势更显恢弘。

领路的内侍停下脚步,一名女官立在阶前,不苟言笑地微微施礼,然后领两人入内。

江映秋挽着高髻,双手平平握在胸前,两眼平视前方,衣裾长长拖在地上,举止端庄自持,行不露足,踱不过寸,行走时几乎看不到她腿足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堪称女德的模范。

程宗扬知道江映秋落到死丫头手里,被调教得不轻,但也没有想过要染指于她,只是这会儿看到她这么能装,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趁她转身,伸手在她臀上抓了一把。

江映秋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但丝毫不敢声张,只慌忙躲开。幸好此时走到廊阁转角,东方曼倩被隔在后面,除了当事的两人,并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异状。

好不容易走到殿内,江女傅没有开口就退入偏殿。那位随昭仪一同入宫的贴身婢女鹦儿目如春水地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掀开珠帘,娇声道:“娘娘,大行令与侍诏来了。”友通期盈盈起身。数日不见,她眉眼间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顾盼生辉,容光焕发。此时换了一身宫装,头戴凤钗,耳垂明珰,脚下的丝履镶着明珠,更是贵气逼人。

友通期轻笑道:“程大行免礼,这位是……”话音未落,友通期忽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东方曼倩也骇然变色,失声叫道:“是你!”两人愕然相对,接着友通期慌乱地低下头,一手抚着额角,“我……我有些不舒服。鹦儿,扶我出去……”一向诙谐洒脱的东方曼倩,此时却像失了魂一样,神情呆滞。半晌他才退后一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臣告退。”说罢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程宗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事情不妙,刚出殿门,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东方曼倩扯到旁边一间偏殿。

“怎么回事?”东方曼倩失魂落魄地说道:“没……没什么……”“少来!你脸色都变了。”东方曼倩张了张嘴巴,然后干涩地说道:“罢了,我也不必瞒你……你记得上次我向你借一万钱?”程宗扬背后冷汗都下来了,“当然记得。”“那就是给她下的聘礼。没想到……”程宗扬一字一句地说道:“老东,你认错人了吧?”“怎么会认错?我……”东方曼倩忽然省悟过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不是我找到的,而是宫里找到的。我只是奉命送她入宫。”东方曼倩脸色数变,然后闭紧嘴巴。

程宗扬也没想到会这么巧,自己在街上找来这个克父克母克兄克弟,所有亲戚全都死光光,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孤女,竟然就是东方曼倩准备迎娶的女子。难怪友通期说曾有人来找她,后来又不见了,原来那个人是找自己借钱来了。难怪自己前脚刚找到友通期,东方曼倩后脚就还了钱,原来他要娶的姑娘被自己给截胡了。

事已至此,就算再懊悔,也没办法重新来过,甚至连补救都不可能——她已经入宫成了昭仪,难道还能再嫁给一个侍诏?这事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低声道:“其实昭仪很早就到了洛都,但被人所阻,一直无法入宫,甚至有性命之危,才不得不隐名埋姓,藏身市井之间。”东方曼倩已经冷静下来,嘟囔道:“你那一万钱要早些给我,我就娶个昭仪回来了……”这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家伙也算是胆大了。接着东方曼倩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是我认错人了。”程宗扬道:“我知道这有点过分,但是……你能不能向昭仪道个罪?就说自己一时失礼,免得刚才有人看到,在外面多嘴。”东方曼倩摇了摇头,“不行。我腹痛如绞,无法支撑。”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帮帮我——别让人……天子知道。”程宗扬默然无语,自己害怕东方曼倩说出友通期的真实身份。东方曼倩又何尝不怕?友通期如今正得宠,若是天子知道他曾经找过友通期,还准备下聘,最好的结局也是立刻下蚕室,狠狠挨上一刀,以绝后患。但以当今天子脾性,根本不会这么仁慈,更有可能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甚至连友通期、皇后、宫里的女官、内侍……一直到程宗扬,都逃不了被灭口。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东方曼倩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悄然离开。

程宗扬等了片刻,稳住心情,才回头往昭阳殿走去。

幸好刚才在场的人不多,因为要与程宗扬见面,其余的宫女都已经被早早遣开了,只留下罂粟女和江映秋。此时两女守在寝宫外,友通期钻在被子里,小脸吓得煞白。

程宗扬道:“没事了。”友通期微微掀开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半是后怕半是委屈地说道:“吓死我了……”“别怕。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说的。”友通期松了口气,然后嗔道:“都是你,人家心里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呢。”这丫头倒是个心大的,天大的事,她吐口气就完了。程宗扬苦笑道:“那也怨不得我吧?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巧呢?”“怎么不怨你?”友通期道:“要不是罂姊姊要见你,怎么会有这种事?”罂粟女笑道:“那你还不赶快起来?占着床榻不起,莫非是想和姊姊一同服侍主人?”友通期吃吃笑道:“只怕你家主人看不上我。”程宗扬道:“有事赶紧说吧,我一个外臣,在这里待得久了可不合适。”罂粟女对友通期笑道:“拜托娘娘替奴婢看着些门户。”友通期啐了她一口,扯着江映秋道:“我们去东阁赏花。”左右无人,罂粟女立刻满面含春,像小狗一样伏在主人身下,扬起脸,用玉齿咬住主人的衣带,慢慢扯开。

程宗扬道:“你还真不怕给我惹事。”罂粟女笑道:“昭仪思念家人,拜托大行令捎些东西给养父。如今娘娘在外面赏花,命奴婢在殿里挑选整理,交给大行令。都是些体己的物件,自然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也能说得过去。反正友通期在外面赏花,只留了一个奴婢在殿内,不怕别人说她与外臣私会于密室。当然《飞燕外传》之类的秽书捕风捉影地胡乱编排,那就谁都拦不住了。

罂粟女一边说,一边解开衣带。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曲裾,只轻轻一扯,衣裳便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上身。她把脸埋在主人身下,贪婪地呼吸着主人身上的气味。

那股阳光般的气息,使她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一点针尖大小的殷红从她肩头冒出,接着又是一点……罂奴呼吸变得炙热,她扬起脸,水汪汪的双目仿佛要滴下蜜来。她用脸颊摩蹭着主人的阳具,一边伸出香舌,用舌尖在主人身下舔舐。

罂粟女被小紫下过禁制,每天都要闻到主人的气味,否则纹身的禁制就会发作。她入宫时专门带了主人准备一套换洗的内衣,但怎么比得了主子本人身上的气味?她张口含住主人的阳具,从龟头开始,一点一点舔舐到阳具根部,动作急切而又细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部位。

程宗扬坐在榻上,一边抚摸着她的粉颈,一边把脚伸到她膝间,将她双腿分开。

罂奴细细舔过阳具,然后开始吞吐起来,粗硬的阳具将她口腔塞得满满的,她伸直喉咙,每一次都用力吞到根部,将龟头纳入自己喉内。

一连吞吐了数十下,罂奴才吐出阳具,她扬起脸,讨好地看着主人,眉眼间满满的都是春意。

第二章惊理贴身看着孙寿,罂粟女入宫,蛇夫人跟着死丫头跑得踪影不见,卓云君一门心思在教赵合德,就剩一个阮香凝,还不好在人前露面。说来自己身边不少女人,一忙起来,竟然一口都吃不上,硬生生素了这么些天。此时被罂粟女勾起欲火,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要往榻上扯。

罂粟女却轻轻挣开,“主子稍等……”说着嫣然一笑,一手拉起衣裳,闪身退到屏风后。

程宗扬仰面躺在榻上,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昭阳殿规模宏伟自不用说,而且四壁都画着花鸟山水,尤其是对面墙壁上,一只飞凤占据了整面墙壁,长及数丈的凤羽都是用金箔贴成,华光四射。程宗扬也算是见过富贵的,但目睹了汉宫的华奢还是不禁为之兴叹,人世间的富贵莫此为极。

他不由想起了在上清观苦修的赵合德,假如不是自己安排的李代桃僵之计,此时在这座宫殿中享受人间富贵的,应该是她吧?

屏风后环佩轻响,一个丽人迤逦而出。程宗扬一眼望去,不禁愕然,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干!”罂粟女去了屏风后,竟然换了一身宫装出来。她头发梳成高髻,上面戴着一只展翅的金凤钗子,凤首叼着一串玉珠,下面一颗红宝石正悬在她眉心。她身上的宫装艳如丹霞,衣上绣着连绵的云纹,腰间的丝绦七彩交错,悬着玉环玉佩,却是昭仪的服色。

罂粟女款款走来,然后身子一旋,丹红的长裾旋转着散开,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流光溢彩。罂粟女仿佛摇曳的花枝般伏下身,然后回过头,媚眼如丝地看着主人,一边柔柔拉起长裙。

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宫装下直接是雪白的胴体。罂粟女一直把长裙拉到腰间,露出那只丰满的雪臀,高高向上翘起,然后双手拨开白滑的臀肉,将那只娇嫩的玉户绽露出来。

程宗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制服控,但此时在天子最宠爱的妃嫔寝宫内,自己的侍奴穿上天子最宠爱的妃嫔的昭仪宫装,却像娼妓一样裸露出妖艳的下体,程宗扬满腔欲火猛然腾起。

“啊……”罂奴低叫着昂起螓首,感受着那根火热的肉棒硬梆梆捣入自己蜜穴。蜜腔内柔腻的嫩肉在强烈的磨擦下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一样抽搐起来。穴口被肉棒撑紧,蜜穴被塞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肉棒一直捅到蜜穴尽头,重重顶在花心上。罂奴浑身一颤,只一下,就忍不住泄了身。

罂粟女只觉得浑身瘫软,手脚冰凉,全身仅剩的力气仿佛都集中在下体。她蜜穴早已湿透,随着阳具的进出,淫液一股一股泼溅出来。她肌肤上的纹身一片一片浮现出来,形成一片妖艳的罂粟花海,这片花海的中央,也是她纹身的最后一针,那颗阴珠已经涨得殷红,宛如一颗鲜红的玛瑙,正在主人指下不住变形。

她嘴巴张开,喉咙却像窒息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一丝口水从她唇角淌出。主人的阳具甫一入体,她下体就似乎完全失去控制,只剩下本能的战栗,随着阳具的捣弄,一波接一波的高潮。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好啊,你竟然穿了我的衣服!”罂粟女什么都没有说,只尖叫着耸起雪臀,把花心紧紧顶在龟头上,将自己的阴精喷溅而出。她丝毫不担心频繁的泄身会伤及身体,甚至脱阴而死,因为她每次把阴精献给主人,都会得到主人反渡回来的精纯阴气,这也是她为什么能一直不断的泄身。

友通期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手掩住红唇,惊愕地张大的眼睛,半晌才道:“他好大……”江映秋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去看一眼。但眼角偶然一瞥,却让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友通期眼中的惊愕慢慢变成好奇,接着变成羡慕,望着那根怒涨的阳具在少妇熟艳的性器进出抽送,充满了活力和雄性的野蛮气息,她一阵阵脸热心跳,目光却怎么移不开。

“姊姊们没有骗我,他……真的很厉害……”友通期心旌摇曳,美目望着阳物的进出,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一手掩住嘴巴,仿佛要惊叫出来一样。

程宗扬双手抱住那只白腻的雪臀,猛地一挺身,阳具深深插入蜜穴内,在罂奴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穿着宫装的侍奴伏在地上,低低喘着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臀间一片狼藉,蜜穴浓精四溢,被干得几乎无法合拢。

程宗扬拿起一条丝巾,抹拭犹自挺直的下体。

友通期忽然脱口而出,“让我来!”话音刚一出口,她脸便红透了。但还是大着胆子拿过丝巾,握住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她白美的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慌乱,当她碰触到肉棒的火热,浑身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在她还想做什么之前,程宗扬已经穿好衣服,系上衣带,戴上进贤冠,拿起掉落的毛笔,簪在冠侧。没有再理会友通期幽怨的眼神,便昂然而出。

江映秋捧着一只事先准备好的木箱,在前领路。此时廊中只有两人,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她臀上。这一次江映秋没有躲开或者闪避,任由他把手伸到自己臀间。

程宗扬只是确定她是否顺从,见状松开手,淡淡道:“别担心,只要你小心听话,你紫妈妈不会亏待你的。”程宗扬说着,拿过木箱,扬长而去。江映秋一手扶着铜门,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慢慢跪倒在地。

…………………………………………………………………………………天子诏举七科的旨意一出,汉国数以万计的文士学子闻风而动,一时间,通往洛都的各条大道上车马相望,冠盖云集,无数学子竞相赶赴洛都。洛都各大书院更是车马川流不息,平日以矜持自许的文人士子纷纷出动,拜访各路公卿。当郑子卿奉先生之命赶赴程大行寓居的客栈时,却扑了个空——大行令已经乔迁新居了。

天子一旦高兴起来,赏赐也不吝啬。这次程宗扬护送赵昭仪入宫有功,考虑到他在步广里的旧居因地陷被毁,天子直接赏赐了一处宅院。天子赏赐一般以钱铢丝帛为主,近臣还会赏赐名香、珠玉等贵重物品,其中以赏赐宅院门路最多。因为天子只说“赏赐宅院一处”,宅院的大小、位置、新旧,都由少府从皇家名下的产业中挑选,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得知程宗扬获赏了一处宅院,连徐璜都很是羡慕了一番,私下告诉他,若是拿些钱走走门路,少府手里的宅院尽可以随便挑,以天子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便是弄一处占地二十来亩的上等宅院也不是难事。

程宗扬深以为然,特意找到少府的长官五鹿充宗,拿出十万钱,换了一份少府名下的房产清单,最后精挑细选之下,找了一处占地三亩的宅院。

那是一处建成差不多有五十年的老宅,而且三面临街,环境杂乱,属于少府清单上最末的一等,为此程宗扬还被传诏的中行说好一通嘲笑。徐璜等人也大为不满,觉得自家人被少府忽悠了。倒是天子得知之后,说了句:“程卿谨慎,颇知分寸。”程宗扬选择这处宅院的理由很简单——那处宅院位于通商里西北,与文泽的旧宅相去不远。事前他专门去看过,那处宅院与洛都其他宅邸一样,南面的正门面向坊内,正对着横贯坊内的大街,西侧是一条背巷,开了一处角门。宅院东侧是一条小巷,两旁居住的都是来洛都讨生活的手艺人和小生意人,也因此形成了一条规模不大的商业街。

洛都的商业场所大都集中在规定的坊市,也就是所谓的洛都九市,但各处里坊也有自己的商业经营场所,前者大致相当于正式规划的商业区,后者相当于生活区内的小商店。也正是因此,这条小巷虽然不大,却鱼龙混杂,从屠狗沽酒的食肆,到经营布匹铁器的店铺,再到医馆、杂货、缝补、洗浴、牙行……样样俱全,甚至还有两家客栈和一间不起眼的娼馆。

程宗扬选定宅院之后,没等诏书下来,就由程郑出面,把其中一间客栈买了下来。那客栈只有六间客房,一楼一间大厅,一间大通铺,二楼两间通铺,三楼四个单间算是上房。由于位置偏僻,生意也冷清得很,唯一的优势是它与程宗扬选定的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同时北面邻着文泽故宅的后墙。

买下客栈之后,程宗扬立刻在柜台边砌了间小室,作为掌柜休息和藏酒的内间,其实那间房有三道门,南边通往客栈,西边通往程宅,北边通往文宅。冯源摇身一变,成了客栈的掌柜,平时就守着柜台。吴三桂和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旧部,也安置在这三处,负责警戒。

寓居客栈诸事不便,程宗扬早就住得不耐烦了。等诏书下来,和少府的人交接好房契,众人花了一天时间打扫,第二天就搬了过来。

程宗扬下了马车,把木箱交给吴三桂,刚进入内院,便听到一阵大笑。程宗扬不由纳闷,秦奸臣笑得这么开心,难道有客人来了?

吴三桂道:“是蔡常侍。”程宗扬讶道:“他怎么来了?”秦奸臣原本说今天去拜访蔡敬仲,商量预防瘟疫的事,没想到老蔡会亲自登门。这宅院今天刚安置停当,自己还没开始住呢,头一个上门的客人竟然是个太监,这意头可不太好。但话说回来,老蔡这太监也算太监中的奇葩了。让他光顾一下,总比中行说那个咶噪的家伙跑来唠唠叨叨的传旨强。

秦桧与蔡敬仲分席而坐,相谈正欢。见到程宗扬进来,秦桧起身道:“属下冒昧,与蔡常侍一见如故,因此请他前来详述。”程宗扬心里嘀咕道:你们两个一见如故?是比着缺德吗?

程宗扬坐下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吧。江充那家伙抢先了,咱们商量的事恐怕办不成了。”秦桧道:“属下方才已经听蔡常侍说了。江充连夜发掘濯龙园抛尸之所,想必一直盯着北寺狱。好在主公当时易容而去,未曾泄漏身份,江充即便生疑,暂时也不会疑心到主公身上。”程宗扬道:“我担心江充手下的胡巫,听说他们占卜很有一手。”蔡敬仲对秦桧道:“有地室?”秦桧道:“有。”“藏之地室即可。”蔡敬仲道:“人在土中,乃必死之象。”秦桧抚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剧大侠最好也暂时住在地室。”如果不是见过朱老头破解占卜的手法,程宗扬恐怕还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文泽故宅有一处地窖,程宗扬前些日子把它腾出来,是担心宅中遇袭,剧孟行动不便,紧急时好用来暂时藏身,没想到眼下会成为躲避占卜的绝佳地点。

程宗扬去了一桩心事,笑道:“你们刚才在谈在什么呢?”秦桧笑道:“说到霍少将军昨日献了六十匹马给天子。”“不是六匹吗?怎么变成六十匹了?”蔡敬仲道:“有人上书天子,称霍家为家仆购买良驹,私备兵刃,有不臣之心。霍大将军得知之后,勒命霍少将军将所选马匹尽数献予天子。”程宗扬笑道:“是你上的书吧?”蔡敬仲吐出三个字,“金蜜镝。”程宗扬怔了一下,“霍大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啊。”霍子孟与金蜜镝同为托孤重臣,交情深厚,明眼人都知道,金蜜镝上书只会是霍子孟的意思。霍子孟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以此自污,好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

秦桧却道:“大司马大将军向来连称,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马,却未动霍子孟的大将军之号,显然是有意拉拢霍大将军,对抗吕氏。霍大将军称病不出,貌似忍让,实则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吕氏。”程宗扬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与吕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出头,吕冀盼着霍子孟识趣,自己辞去大将军一职,霍子孟又装聋作哑,貌似两边都不得罪,其实把两边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将军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霍子孟可不是雏儿,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么他这样做,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程宗扬道:“看来……霍大将军不是很看好天子啊。”如果霍子孟押宝天子,肯定不会这么模棱两可。况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贵与太后吕雉息息相关,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会得到信重。他现在是隔岸观火,静等着天子与太后分出胜负,甚至很可能已经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后。

秦桧道:“主公今日入宫,不知天子何事召见?”“一点破事。”程宗扬道:“你去通知毛延寿,让他准备一下,明日……后日,去昭阳殿为昭仪画像。”秦桧应诺一声,出门安排。

蔡敬仲是聪明人——那智商都变态了。程宗扬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道:“有一个要紧人物,在金车骑府上。”他将严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蔡敬仲,然后道:“你有没有办法去见见霍子孟或者金蜜镝?”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有。”“两件事:一是探探他们的口风,看他们在天子与太后之争中,究竟持什么立场?二是这个严君平,他手里很可能拿了一大笔钱,对江州,尤其是对咱们至关重要。”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见面吗?”“你有办法能见到本人当然最好。我担心,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如果能确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过。”蔡敬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程宗扬一直送到门口,只见蔡敬仲从门旁拿起一顶斗笠戴上,然后推开门,就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样,融入芸芸众生之中。

延香过来帮他解开冠带,程宗扬连忙摆手,“别!别!这种活我自己来。”延香道:“奴婢是下人。”程宗扬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们商会只有伙计,没有奴才。”延香低头道:“奴婢又不是敖爷……”程宗扬叹道:“亏得老敖没在这儿,他要听到这话,心都得碎成八瓣,连拼都拼不起来。”延香赧然道:“老爷,你就别拿奴婢打趣了。”程宗扬笑道:“我跟老敖玩笑开惯了,你别介意啊。说正经的,你要不乐意老敖,没人强迫你。我把话放这儿——我们商会的爷儿们,你随便挑,只要你们看对眼,别人谁都管不着。不过我站在朋友的立场说一句:老敖这人真挺不错,有身手,心眼儿活,而且还顾家,还有吧……”程宗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挤着眼睛道:“身子骨结实——够壮。”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后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跑进内院。

程宗扬哈哈一笑,然后招了招手,“老敖,出来吧。”敖润探头探脑从厢房出来,讪笑道:“程头儿,老敖可得谢谢你了。”“别废话,我还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扬虚虚踢了一脚,“快赶车去。”“好咧!”敖润一边收拾车马,一边道:“还有件事,上午郑公子去客栈,像是班先生有什么事。”“是吗?”程宗扬想了想,“先见过江都王再说。”…………………………………………………………………………………程宗扬并没有奉诏,只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询问江都王在京城居住是否有什么不适?又闲聊了一番京中的趣闻,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态度诚恳,言辞和蔼,最后客气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辞。

虽然只是闲聊,可大行令此时登门,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谈间程宗扬根本没有问及江都王身体是否安好——这表明:无论他身体是否有恙,这个王爵都是辞不掉的;太子刘建想提前继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见状,也借着天子递来的梯子下了台阶,称自己不日将返回江都,继续为国藩篱。双方的会面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然后由太子刘建出面,亲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对江都王太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直到登车,还拉着刘建的手殷殷说了半天的话。这同样是一种表态,由近臣的态度暗示了天子的倾向性,刘建心领神会,虽然努力抑制情绪,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扬脸上一直挂着春风般的笑意,直到马车驰出里坊,才渐渐收起。他当然不希望刘建成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勉强作些姿态出来。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对敖润说道:“去班宅。”班超派人去客栈拜访程宗扬扑了个空,结果程宗扬去班宅回访同样也扑了个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里,而是在云台书院备考。

吕闳出面逐走江充之后,就再没有人前来骚扰,此时书院内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

班超闻讯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乔迁新居,贸然到访,是班某失礼。”“先生客气了,”程宗扬笑道:“蜗居刚开始打理,满院狼籍,难以待客,实在惭愧。”班超寒喧几句,将程宗扬引入室内,两人分别落座。班超穿着一身发白的布袍,手肘处新打了一个补丁,虽然洗得干净,到底难掩敝旧。他手边的木几上放着一册木简,一方瓦砚,一管毛笔和一柄书刀,简上墨迹尚新。

诏举在际,有志仕途的士子都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功课,或是奔走于权贵之门,争取举荐的名额。班超胸中抱负甚大,希望能找到举荐的门路并不奇怪,程宗扬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起来找自己?自己只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离举荐的资格还差着好几阶。

班超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一时间没有开口。程宗扬虽然很敬仰他未来的功业,但眼下他只是个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的年轻士子,于是主动寻找话题,“听说这次诏举已经改用纸张,先生为何还用木简?”班超道:“纸张价昂,在下先用木简练笔。”程宗扬笑道:“看来先生今次是有意诏举了,先祝先生马到成功。”班超脸色微红,终于开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阁下。”程宗扬拍着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辞!”程宗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主意,别说帮忙了,自己该使绊就使绊,想尽办法堵住他上进的路子,一定要让这位雄才伟略的大爷碰得头破血流,对朝廷心灰意冷,对人生充满怀疑。开玩笑,他若诏举得官,被天子打发到塞外开疆拓土,将来谁给我干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听他答应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说道:“上次闲谈时,班某听说,阁下与文党前辈相识?”“一面之交,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属兰台吗?”班超苦笑道:“班某只是以抄书为生的末学后进,与掌管兰台漆书的文前辈不啻于云泥之别……”程宗扬听他说完才明白,敢情朱老头那个同窗文党文仲翁,在汉国文坛也是学霸级别的人物。汉国的经卷典籍都是手工抄录,传抄中不免讹误,更因为年深日久,简册散乱,造成错简,连文字顺序都对不上。再加上汉国学派林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传承。结果各家学派连典籍都不统一,考试时用哪一家学派的典籍作为标准,就成了问题。

文党掌管的兰台漆书,是官方召集各家学派,对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后,整理出来的经籍定本。为示郑重,以漆书写,藏之兰台,因此称为兰台漆书,相当于由官方认定的典籍标准本。一旦考试中对经典原文产生歧义,都以兰台漆书为准。

这样看来似乎问题解决了,可兰台漆书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处文字有十种歧义,兰台漆书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这些分歧最终都关系到各家学子的仕途。因此总有人想方设法勾结兰台的官吏,对漆书进行改动,以适合自家的典籍。于是这事就更乱了。

比如六经之一的《书经》,开篇便是《尧典》,文中记载舜帝继位之后,任命各位大臣,是人类社会开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纪录文献,但文中列举群臣之后,舜帝道:“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后人对着文献一个一个数,有数到二十一的,有数到二十五的,有数到二十九的,八个字能数出来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无论怎么数,都对不上二十二这个数。连错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后人无所适从,只能对着文献照录。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议设立石经,把馆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为钦定的范本,公之于众,既避免人为篡改,也便于文士学子阅览。可朝廷囿于财力,至今未能施行,只能待之后世明主了。

班超在兰台抄书,当然知道兰台漆书的重要,但以他的资格根本接触不到这些秘本。不了解漆书的内容,即使把手边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错得干干净净。他找到程宗扬,就是想请文党帮忙,允许他阅读漆书。

程宗扬一听,心里犯起嘀咕:班超应考的是明经一科,我要给他编本假经,会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这倒是好事啊。

程宗扬正要拍胸口答应,忽然外面一片惊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快躲!”话音未落,便传来一声惨叫。

程宗扬和班超同时站起身,往外看去。

第三章书院中已经乱成一团,手持经籍的学子们纷纷惊叫走避。混乱中,一个年轻学子踉跄着扑进书院大门,他胸前鲜血狂涌,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正是郑子卿。

两名拿刀的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郑子卿刚扑进门内,那两名游侠少年就抢上来,其中一人双手执刀,狠狠刺入郑子卿背心,一边高声叫道:“敢在伊阙辱骂郭大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郑子卿背心中刀,伤及肺脏,口中顿时喷出鲜血。另一人挺刀从他腰侧用力刺入,拧着手腕使劲一绞,然后丢开手,叫道:“敢辱郭大侠者!死!”程宗扬心头剧震,正要开口,旁边的班超先大喝一声,“抓住他们!”说着撩起衣袍下摆,往外冲去。程宗扬不禁愣神,这一刻的班超再没有半点文士的迂腐拘禁之气,倒像个豪迈勇烈的纠纠武夫。

书院内尽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扬和班超冲出人群,那两名游侠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已经气绝的郑子卿,双目兀自圆瞪。

周围的叫嚷声乱糟糟响成一片,“死了?”“真死了吗?”“天啊!”有人叫道:“杀人了!”“报官!”“赶紧报官!”“快!快……”“官府的人来了!”程宗扬伸手帮郑子卿合上眼睛,心里大骂一声,“干!”…………………………………………………………………………………长秋宫内,帘幕低垂。程宗扬立在陛阶下,隔着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

郑子卿刚死,官府的人就赶到书院,不由分说地封了大门。即便程宗扬有官员的身份,也大费周章,折腾到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脱身。他急于回到住处与众人商议,谁知半路却接到宫里的谕旨,召他前往长秋宫觐见。

珠帘后,赵飞燕轻柔的声音响起,“程大行今日去了昭阳宫?”友通期借口怀念家人,把程宗扬召进宫去。她这借口能瞒得过别人,怎么能瞒得过她“一母同胞的亲姊姊”?程宗扬有心解释,可旁边还站着个中行说,真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应道:“是。”赵飞燕从腕上摘下一只八宝镶嵌的金镯,交给身边的侍女,柔声道:“难得妹妹有心——有劳程大行,将此物捎给家父。”程宗扬接过金镯,然后行礼参拜,接着就被中行说打发出来。

程宗扬心情沉闷,郑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义有识,更难得的是有文化,若能收为己有,将来可堪大用,谁知自己还没开口招揽,变故突生,他竟然会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

因为心里有事,程宗扬没有留意赵飞燕的言谈,直到登上马车,他才觉得纳闷。赵飞燕明知道她“妹妹”是个冒牌货,压根跟她在故乡的养父没半点关系,所谓惦念家人,无非是个幌子,为何还要让自己捎东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阳宫,怎么到了傍晚突然想起来把自己召进长秋宫?好不容易进了宫,隔着珠帘说了两句话,就把自己打发出来,赵飞燕什么时候闲得这么无聊了?还有,赵飞燕如果真的想往家里捎东西,总不会随手摘一只金镯这么仓促吧?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不对,打开木匣,取出那只金镯仔细端详起来。

那只金镯沉甸甸的,上面镶嵌着血红的宝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金色的琥珀……从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实,赵飞燕家世贫寒,捎这样一件镯子回家比什么稀世珍宝更合适。不过程宗扬很快就发现金镯内侧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幅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写着四个字:西观。子时。

南宫有东、西二观,东观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书阁,经过历代扩建,如今规模颇为宏大,逐渐有取代兰台的趋势。西观则籍籍无名,连宫里知道西观的人都不多。事实上,西观与长秋宫相去不远,起初规模与东观相似,但因为在阁上能俯览皇后寝宫,早已废弃,如今只剩下一处空院。

南宫以玉堂前殿为界,以北属内廷,外臣非奉诏不得入内。外廷则允许近臣出入,甚至留宿,以便于天子随时征召。西观离长秋宫极近,但属于外廷。程宗扬有着常侍郎的身份,职份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宫中也没人说什么。

此时离子时不到两个时辰,程宗扬索性去了兰台,随便要了几册书简,心不在焉地看着,只是脑中翻翻滚滚,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友通期冒名入宫,自己和赵飞燕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赵飞燕以皇后之尊在宫中私会外臣,以她的小心谨慎,此举未免太过蹊跷。

经过秦奸臣的分析,汉国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难道她是想……借种?

当然不可能!

程宗扬以前就觉得历史上的赵飞燕有些失真,赵飞燕当皇后时,内有历经四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门九侯的头号外戚王氏家族,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凭什么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为?如今身临其境,程宗扬感触更深。所谓的“燕啄皇孙,秽乱宫廷”,无非是吕氏泼的污水。赵飞燕就算再想要儿子,也不可能干出借种的事——除非她借吕家的种。

也许她看中了某个诸侯的子孙,想要立为嗣子?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自己身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诸侯交往。况且她再弱势,也是名义上的皇后,有诸侯找到她名下,一点都不奇怪。问题是找她的会是谁?难道又是江都王太子刘建?

程宗扬翻来覆去想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渐渐过去。

“程兄倒是好雅兴。”说话间,一个人大步过来,一屁股在席侧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程宗扬用来裹腹的蒸饼,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块,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深宫无人,挑灯夜读……啧啧,居然还是倒读书简,程兄果然不是常人。”程宗扬若无其事地把书简倒转过来,“哪里比得上东方兄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大半夜跑到兰台来,莫非你身为侍诏还不满意,准备再进一步,诏举时考一遍明经?”“窗前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若是苦读有用,要诏举干什么?”东方曼倩自嘲道:“便是学富五车又如何?不过是丧家犬一条而已。”程宗扬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方曼倩三口两口把饼吃完,然后拍了拍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兄有没有兴趣喝两杯?”程宗扬摇了摇头,“明天。”“那就明天。”东方曼倩道:“找个安静点的去处。”程宗扬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地址。

东方曼倩一眼扫过,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几片落叶从窗外飘过,落在阶上,东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程宗扬抬袖抹干案上的水渍,嘟囔道:“多事之秋啊……”…………………………………………………………………………………西观院中栽满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处都是,石板缝隙中满是枯黄的杂草,显然许久未曾有人来过。程宗扬四处查看一遍,确认不是圈套,这才耐着性子等候。

刚过子时,阁内传来一声轻响。

赵飞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条黑色的貂氅,远远看去,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即使隔着宽大的貂氅,仍能感觉到她纤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娇弱的花枝,轻盈而又婀娜,静静吐露芬芳。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满赞赏。

赵飞燕戴着一幅面纱,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虽然柔弱,却没有多少羞涩。

程宗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个人出来?”虽然他语气不是很正经,更不像是臣下面对皇后时的口吻,但赵飞燕也是心思灵动之人,听出来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关切,坦然道:“长秋宫原本有五处通道,我入宫后便禀明天子,封了四处,只留一条供天子出入。这一处是我前两天偶然发现的,一时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观。明日我便会奏请天子,将其封闭。”程宗扬由衷道:“很辛苦吧?”“还好吧。”赵飞燕道:“毕竟……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赵飞燕倒霉就倒霉在身为皇后,却是贫苦人家出身。娘家毫无势力不说,连个兄弟都没有。但凡她能有一个兄弟封侯,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程宗扬心下感叹,缓缓道:“愿效犬马之劳。”赵飞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压低声音,“天子今日又发怒了。他砍碎了一张书案,还砸了两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炉。”“因为云台书院的案子?”程宗扬暗道:也难怪天子发怒,两名游侠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杀的还是云台书院的学子。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脸。

但赵飞燕摇了摇头,“不是。是尚书台吵得很厉害。”程宗扬警觉起来,“尚书台?他们吵什么?”汉国的尚书远没有后世的风光,主官尚书令奉禄不过千石,作为副手的尚书仆射和六曹尚书才六百石,跟程宗扬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书台统管政事,主掌尚书台的大司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书台职位虽卑而权力极重。

“他们要求下令封闭云台书院,并将涉案学子全部拿入狱中,详加审讯。天子因此才生的气。”江充已经对云台书院下过一次手,但被吕闳堵了回来。这次是尚书台出手,籍着郑子卿被杀一案,封闭书院。云台书院是天子选材之所,死了一个大有前途的学子已经令天子动怒,这下整个书院都要被牵连进去,那些学子一旦入狱,能活着出来的不知道会有几个,也难怪天子发脾气。只不过刘骜身为天子,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

程宗扬道:“天子这脾气,可不太好。”赵飞燕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嗯?”“他以前性子很好,温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安心……”赵飞燕笑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凄凉,“自从我入宫之后,他许多事情不顺心,性子才越来越坏。”“……这个,跟你没关系吧。”程宗扬虽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气也不是很确定。假如没有赵飞燕,没有外戚之争,史书上的刘骜也许会被描绘成一个明主吧?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天子。”赵飞燕低声道:“帮帮他吧……”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帮他?”“他们要抓郭解……”他们要抓郭解!

程宗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剧孟和郭解,郑子卿只是用来嫁祸的手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赵飞燕道:“你一定有办法的。”程宗扬慢慢吐了口气,“为什么是我?”“因为朝廷的外臣,我只认识你。而且你能把她送进宫里,你也一定能抓到郭解的……”…………………………………………………………………………………程宗扬面无表情地从谒者手中收回符节,走出朱雀门。他原以为赵飞燕是为立嗣忧心,没想到她甘愿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深夜与自己私会,竟然只是为了想让自己帮刘骜。

郑子卿被杀,吕氏趁机对云台书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扬没有想到,郭解也是吕氏的目标。郭解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江湖人物。吕氏这么急切地想除去他,难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里面?

回到文泽故居,程宗扬立刻叫来众人商议。听他说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情牵连到郭解,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卢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远越好。”剧孟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字,“二凶?”程宗扬道:“那两个凶手不可能找到。遇见心狠手辣的,也许已经把他们灭口了。”吴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是郭大侠指使的?”“要怪只能怪郭大侠名声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尽人皆知,多少游侠儿以给郭大侠办事为荣,而且以留名为耻,深藏名姓。”敖润道:“也许那两个人真是仰慕郭大侠的游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结果反害了郭大侠。”“绝对不会。”程宗扬说道:“我在伊阙亲眼见过替郭解报仇的侠士,杀完人,专门留下人顶罪。像今天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是因为郑子卿在伊阙辱骂郭大侠,才动手杀人,结果杀完就跑,九成九是别有用心。妈的,坑了郭大侠,也坑了云台书院,一箭双雕,够狠!”秦桧道:“郭解虽然名满天下,终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对他们有何好处?”程宗扬道:“你是说……”秦桧摇了摇头,“属下也难以知晓。也许有人出于私怨,对郭大侠欲除之而后快。也许有人剑指郭解,意在他人。”那个“他人”会是谁呢?吕氏的政敌吗?

秦桧道:“主公欲何为之?”“要为天子分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郭大侠投案。”程宗扬道:“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站起身,“郭大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证清白。唯一的好处就是太后一系失去攻击云台书院的借口,让天子能腾出手来选材。”秦桧长长松了口气,“主公说得不错。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郭大侠投案。云台书院的存亡兴败,与我们没有关系。天子能不能选到良材,对我们更没有任何好处。”程宗扬很想踢秦奸臣一脚,这厮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应赵飞燕去帮天子,可他用得着喘那么大声吗?

“既然如此,就请郭大侠暂避一时。”秦桧道:“至于云台书院,我等爱莫难助,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众人都沉默下来,冯源却道:“程头儿……”程宗扬精神一振,“冯大法,你有主意?”“不是。”冯源道:“下午上清观有人来,让程头儿有空去一趟。”“什么事?”“是紫姑娘派来的,没说什么事。”死丫头?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了,等我见了他再说。”“也许还有办法。”一直没有开口王蕙说道:“假若找到凶手呢?”程宗扬精神一振,“嫂夫人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承认他们是凶手,与郑子卿有私怨以至杀人,只是借郭大侠的名头来吓唬旁人……”众人明白过来。既然官府找不到凶手,那就给他们塞个凶手好尽快结案。

冯源道:“如果找到真凶,双方一对质,不就露馅了吗?”匡仲玉道:“找到真凶还怕什么?”高智商插口道:“万一书院的人说他们不是呢?”吴三桂道:“要么封闭书院,大伙全都进监狱;要么指认凶手,尽快结案,好参加诏举。书院的人只要不傻,就知道怎么选。”卢景不好直接去夸别人的老婆,拍了拍秦桧的肩膀,“老秦,你小子很有本事嘛。”秦桧叹了口气,“此计虽善,但饿虎未得其食,更为凶险。”程宗扬一手摸住下巴。这样的计策秦桧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死奸臣心肠更硬更狠,把云台书院当成一块肥肉,喂给太后一系,好让这头饿虎暂时无暇他顾。江充和吕巨君这一口咬下去,又是什么都没捞到,下一次再张口,只会更凶狠,也更危险。

程宗扬思索良久,最后道:“先让他们饿着。”剧孟在沙上写道:“你们怎么不问问郭解,他答不答应?”…………………………………………………………………………………就在程宗扬召集属下秘议的同时,洛都一处密室内,一个优美的身影静静立在桌边,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

“……郭解门客白昼杀人,又是在云台书院内格杀学子,天子闻讯大怒,下旨严惩凶手。”闻清语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董卧虎已奉诏前往五陵,捉拿郭解及其亲族。”“又是大怒。”剑玉姬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天子少时性情淳厚,处事沉稳,为人宽弘大度,年仅八岁,便有帝王气度……”“确实有此传言。”闻清语道:“看来永安宫当年为了天子的帝位,花了不少力气。”“依我看,传言未必为虚。”齐羽仙道:“昔年宽弘仁厚的是这位天子,如今喜怒无常,多疑善妒的,也是这位天子。”闻清语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天子年纪轻轻,却性情大变。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齐羽仙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这要看永安宫用的是什么诅咒了。”闻清语眉峰微挑,“原来如此。”剑玉姬道:“以天子如今的脾气,能赐刘彭祖全尸,已经是仁德了。”齐羽仙笑道:“幸好有仙姬吩咐,我们没有在赵王身上押注,又买通了官府的差役,诈作下毒,逼使朱安世与赵王反目,将赵王一系攀咬出来。如今赵王事败,门客四散,倒让我们趁此机会,接手了赵王的大半势力。”剑玉姬一边合起卷宗,一边道:“这都是教尊的指点。”听到剑玉姬提及教尊,闻清语和齐羽仙都露出恭敬的神情,两人齐齐躬身,同声应道:“是。”齐羽仙抬起头,笑道:“那位程少主今日去了江都王邸,还拉着江都王太子说了好一番话——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剑玉姬道:“说了什么?”“无非是夸奖江都王太子年轻有为,”齐羽仙道:“多半是得了天子授意,作出一番姿态给外人看。”剑玉姬又拿起一份卷宗,却是一份记账的簿册,一连十几页,都记着一笔一笔的细目。剑玉姬美目一扫,随即落笔,在册页旁心算出账目出入的总额,最后与卷宗末尾的统计对比,两者分文不差。

剑玉姬一边计算账目,一边从容道:“告诉成光,不要再与他碰面。”闻清语道:“我已经吩咐过光玉姬,让她小心从事。”剑玉姬合起卷宗,问道:“金蜜镝如何?”齐羽仙露出几分尴尬,“教尊所赐药物想必不会有问题,我们估计,金蜜镝虽然病愈,但寿元很可能消耗殆尽。”剑玉姬微微颦起眉头,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却是眼下所能找到的最好借口。

齐羽仙也是满心无奈,教尊所赐的药物本来是让金蜜镝卧床不起,谁知金蜜镝只打了两天喷嚏,便即病愈,只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剑玉姬也是十二分的为难,朱笔悬在半空,迟迟难以落下,最后道:“严先生应该换个地方了。”“是。”剑玉姬重又打开一份卷宗,略一注目,便轻轻“咦”了一声。

齐羽仙接过来看了一眼,“是拜火教?”“这些人还真是不死心。竟然找到吕家的门路,”闻清语道:“依我看,这些人不必再留了。”剑玉姬道:“拜火教只是疥癣之疾,我们最要紧的对手,只有一个。”闻清语被她点醒,不由露出半是气恨,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没想到那位紫姑娘小小年纪,竟是好生心狠手辣。”剑玉姬在那份卷宗上记了几笔,然后交给齐羽仙,“拜火教的事,由你去处置。”齐羽仙接过卷宗,闪身离开。

剑玉姬道:“我已经禀明教尊,不能让她再在洛都坏我们的大事了。”闻清语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教尊……”剑玉姬信手又打开一份卷宗,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去,一边道:“不必担心,是大祭的事出了漏子,不是你的责任。教尊若是召见,我自会分说明白。”闻清语放下心事,她静静望着剑玉姬,看着她从容不迫,而又极具效率地处理着教中事物,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慈爱。良久,她感叹道:“这些年,真是让你受累了。”剑玉姬挽起笔,一边在晴州送来的一份卷宗上批注,一边道:“姆妈说的哪里话?若非我们好运遇到教尊,哪里会有今日?”“你说的是,”闻清语望空拜了几拜,叹道:“到底要多谢教尊。”…………………………………………………………………………………程宗扬感慨地发现,怪不得是莫逆之交,剧孟的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

“岂能让人代我受过?”郭解这样回答道。

王孟道:“是我指使的!我去投案!”郭解摇头道:“不行。”王孟道:“某不怕死!”郭解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怕。”郭解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言辞的人,平常言谈甚至有些木讷,然而正是他这种木讷和口诎,使他说出的话格外有份量。

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郭大侠,你不会自己去投案吧?”郭解摇摇头,“我不怕死。但我不愿白死。”程宗扬放下心来,郭解是不惧生死的江湖豪士,并不是迂腐,只要他不肯平白送死就好。

“郭大侠,”程宗扬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和剧大侠有没有牵连到天子立嗣这件事里?”郭解沉默片刻,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我不是指赵王。”“当然不是。”“那是谁?”郭解刚要开口,一名大汉闪身进来,“有官府的人。”众人对视一眼,郭解道:“走。”说着抬指一点,一缕劲风将油灯捺灭。

王孟长身而起,守在郭解身侧,郭解道:“你去送程公子。”王孟悻悻道:“是。”“郭大侠!”程宗扬叫道:“是谁?”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上林,枯柳。”程宗扬虽然有预感,但这个答案还是让他心里一沉。他原以为枯柳事件是眭弘自作主张,没想到郭解也牵连其中。枯柳事件之前,剧孟已经被赵王囚禁,对此并不知情。可同样不知情的,还有一个人——朱老头。连朱老头自己都对此一无所知,那么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件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人……第四章几名豪士拥着郭解匆忙离开,身边只剩下王孟。程宗扬吸了口气,然后紧跟着王孟掠入黑暗。这里是城南一片陋巷,无数小径交织得如同迷宫,如果没有人领路,自己还真不好出去。

王孟负着剑弓身在巷中飞奔,速度虽快,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人一连转了十几个巷口,才看到里坊的土坯墙。王孟停下脚步,向程宗扬抱了抱拳。

程宗扬道:“郭大侠最好暂时到外地避避风头。”王孟道:“公子这番恩义,我王孟记下了。”“千万不要去找朝中权贵,”程宗扬权衡一路,最后还是说道:“尤其是霍大将军。”王孟有些纳闷地皱起眉。汉国权贵一向有招纳亡命的风气,许多被通缉的豪士都托庇在权贵门下。郭解如果想藏身,朝中一半权贵都会打开大门。这其中,位高权重的霍子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郭大侠与霍大将军有点交情,”程宗扬道:“但他现在自顾不暇,郭大侠真要登门,霍子孟不一定敢替郭大侠出头,去触怒太后一系。况且这次的事情风头太明显,他即便想顶,也未必能顶住。”王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些话并不是程宗扬的本意,但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他不愿意相信整件事情的幕后黑手会是霍子孟,但他也不能看到郭解面临危险。

程宗扬与王孟等人分手,一路逾墙而过,忽然他蹲下身,小心收敛身形。月色下,一条人影从飞檐下掠出,在屋脊上一闪,像缕轻烟般投入阴影间。紧接着檐下又掠出两条身影,纵身跃上屋脊,却是盯着前面那人穷追不舍。

“四哥?”程宗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斯明信,但只看了两眼,他就觉出不对来。斯明信的身影在檐脊间时隐时现,身法犹如鬼魅,速度却不快,每次现身,正好都能被后面追踪的人看到,就像一只鱼饵,让后面的人紧紧咬住,舍不得放弃。

程宗扬看出他是故意引人来追,于是脱下外袍,往墙角一塞,露出里面一身自制的夜用迷彩服,又用一块灰布遮住口鼻。

准备停当,程宗扬背身靠在墙角,然后发出一声低咳。

隔着数十步远,这咳声比起几丈外一只蚊子飞过也大不了多少,斯明信却没有半点迟疑,身形斗然一转,准确地朝程宗扬藏身的位置掠来。

擦肩而过时,期明信声音传来,“要活口。”接着他掠出数步,飞身跃上墙头。

后面两人如风般追来,见状刚想跃起,背后风声一紧,藏在墙角的程宗扬纵身而出,双掌分袭两人背后。两人急忙转身,拔刀朝偷袭者劈去。程宗扬身体一沉,一脚重重蹬住地面,向后跃开,避开两人的刀锋。

在两人身后,刚才逾墙而走的斯明信悄无声息地掠来,双手拿住其中一人左右两边的肩井穴,指力一吐,那人遍体酸麻,跪倒在地,晕厥过去。另一人听到声音,意识到自己中计,顾不得再追杀程宗扬,飞身往旁边逃去。

斯明信左手一展,一柄弯钩贴地飞出,钩住那人的脚踝。那人刚一抬步,便重重跌倒,幸好斯明信手下留情,没有用弯钩的锋刃,免了他的断足之祸。斯明信一掌将他拍晕,然后提起两人的腰带,越过墙头。

那两人也勉强算得上好手,可别说和斯明信相比,就是比自己都差了一截。斯明信因为严君平的事,一连数日都没有音信,没想到会引出这么两个人。

到了僻静处,程宗扬这才道:“怎么回事?他们是谁?”“在车骑将军府外遇到的。”斯明信简单说了几句。原来他在金蜜镝府外一连盯了数日,始终没有见到严君平的踪迹,却发现还有人在车骑将军的府邸外盯梢。斯明信疑心之下,索性调头搜查周围的暗桩,又趁夜色设法把人引出,谁知正巧遇到了程宗扬。

程宗扬和斯明信把两人分别叫醒,仔细询问。结果却大出所料,那两人竟然是正经的官差,是由洛都令董宣派来的。他们盯梢的理由也很充分,近来都中屡屡出现意外,董令担心朝中重臣有失,特意派出人手,在诸位重臣的府邸外暗中警戒。不仅车骑将军,大将军霍子孟、大司马吕冀,以及三公九卿的府邸周围,都有官方的差役换了便衣值守。

程宗扬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道:“回去告诉姓董的!你们办差归办差,别坏了我们兄弟的好事!”说着用刀柄把人打晕。

程宗扬不想取两人性命,又不能让人猜出自己的目的,索性放两句虚言,让董宣疑神疑鬼。

把两人扔到一处死胡同里,程宗扬和斯明信一同回到通商里的住处。两人没有直接返回宅院,而是去了客栈。冯源守了一个白天,此时值守的换了韩玉,见两人进来,微微侧身,让出旁边的通道。

新砌好的房间内堆满酒瓮,层层叠叠一直挨到房顶,两侧的通道就藏在酒瓮之后。除了外面的掌柜,房间内还有一个暗哨,一天十二时辰不会离人。所有人手的调配都由秦桧安排,此时当值的是临安来的一名退役军士。

程宗扬拿起一只酒瓮,走到文泽故宅院内,放在那张新砌的石桌上,然后拍开泥封,倒了两碗酒,递给斯明信一碗。

斯明信一口喝完,自己又倒了一碗。

程宗扬安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不定明天往街上随便一走,就遇到严先生了。”斯明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不开心吗?”程宗扬愕然道:“难道你很开心吗?四哥,你那表情……我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只是看你喝酒的样子,好像不大顺心。”“我渴了。”“……那当我没说。”过了一会儿,斯明信道:“我和老五当杀手,一次都没有失败过。但只有我们两个自己知道,为了找到一个目标,我们走过多少弯路,白费过多少工夫。所以……”斯明信举碗一饮而尽,“这种事我们都已经很习惯了。”“四哥,你觉得姓严的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怎么这么巧,我们刚在江州闹出动静,他这边就断了音讯?”斯明信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程宗扬也没有答案。现在只能看老蔡那边,会不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了。

…………………………………………………………………………………第二天,蔡敬仲果然给了他一个惊喜。

程宗扬捧着天子使臣的节杖,头都是晕的,“天子让我去车骑将军府?”蔡敬仲很认真地告诉他,“你是常侍郎,天子亲信。”意思是这种事就该我干吗?程宗扬挣扎道:“宣诏这种事情,不是太监干的吗?”“不是还有我吗?”“大哥,你这事办的……”程宗扬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妥?”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我有点头晕,让我想想……”程宗扬琢磨半晌,终于捋清楚了,“大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当面去问金车骑:严君平在不在你这里?在的话,立刻跟我走——是不是这样?”“是我问,不是你。”蔡敬仲道:“你只用跟着我就行了。”“这事我怎么觉得这么悬乎呢?”蔡敬仲觉得他的担心很莫名其妙,“车骑将军会抗旨吗?”“他要是说没有呢?”“那就是没有。”程宗扬足足愣了两分钟,“凭什么他说没有就没有?”“因为问话的不是我,是天子。”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肃容道:“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欺君,那个人只会是金蜜镝。”程宗扬原本只是想让蔡敬仲借着拜访金蜜镝,设法打听一下严君平的下落。谁知道蔡敬仲会直接向天子请了诏书,以诏举的名义,召集洛都各大书院诸位山长、博士,共同参与选材。严君平身为石室书院山长,当然也在名单之列。

于是困绕众人多时的难题,到了蔡敬仲手里,就成了拿着诏书直接去找金蜜镝——风闻严君平在你这里?天子有诏,跟我走吧——简单得令人发指,而且冠冕堂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如果换成别的臣子,也许会睁着眼说瞎话,或者含糊过去。但蔡敬仲认定金蜜镝不会欺君。既然他这么信任金蜜镝,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惦记着小紫那边的事,还是换了衣冠,驱车前往金蜜镝的府邸。

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是汉国军方的第三号人物,但由于骠骑将军一直空缺,金蜜镝在军中的品秩仅次于大将军霍子孟,他的车骑将军府也颇为壮丽。程宗扬随宫里的车马赶到时,车骑将军府已经闻讯摆好仪仗。远远看到车马驶来,一名金紫重臣当先俯下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参拜。

蔡敬仲持节下车,肃然受礼,然后展开诏书,神情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诏书写得骈四骊六,总之就是天子下诏召集学界名宿,将委以重任。金府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封诏书和车骑将军有什么关系?倒是为首那名重臣不动声色,等蔡敬仲念完,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金蜜镝,接旨。”程宗扬仔细打量着金蜜镝,这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他原本是匈奴王子,被俘后从一个养马的奴隶做起,一直当到托孤重臣。据说先帝最初是想让他作为辅臣之首,但金蜜镝以自己出身异族力辞,霍子孟才排名第一,但他所受的信重绝不亚于霍子孟。此前洛都谣传匈奴入侵,金蜜镝辞去左丞相一职,可即使谣言最盛的时候,太后和天子也没有收回他的虎符。

程宗扬曾在鸿胪寺的驿馆外远远见过金蜜镝一眼,当时他坐在车上,腰背挺拔,稳如泰岳。此时等他叩谢之后昂然挺身,发现他身材魁伟高大,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犹如一个雄健的武夫,但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武夫的粗鲁和跋扈,他留着及胸的长髯,神情庄严肃穆,一举一动都有着军国重臣的风范,只是双鬓已经染霜。

金蜜镝接过诏书,一字一句仔细看过,这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印,在回执上留印,交给蔡敬仲,然后收起诏书,请天使入府稍坐。

蔡敬仲是天子正使,当仁不让地坐了首席,程宗扬的常侍郎只能忝居末座,但好歹也混了一个席位。

厅中再无他人,蔡敬仲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后族中子弟好武者颇多,久闻将军深知兵法,襄邑侯想择日带子弟前来请教一二。”金蜜镝道:“臣今日出府,只为奉诏。”程宗扬眉角微微一动,金蜜镝负责诏举勇猛知兵法,吕冀所说带子弟前来请教,用意不问可知,更何况又是蔡敬仲开口,显然代表了太后的态度。金蜜镝的回答则是用自己闭门谢客来直接拒绝,同时还不乏对蔡敬仲的提醒——他身为天子使节,是来传诏,而不是给吕氏当说客的。

程宗扬原以为金蜜镝身居高位多年,早就成了高俅那种官场老油子,滑不溜手,没想到他言辞竟然如此分明,没有绕半点弯子,不由大感意外,深深看了蔡敬仲一眼。

蔡敬仲淡淡道:“太后、天子乃是一体。”金蜜镝道:“臣乃蛮夷,唯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金蜜镝的话语,但他没有再提什么吕氏和太后的言辞,而是话风一转,说道:“听说石室书院的山长严君平在将军府上,天子让我来问将军,是不是有这回事?”听到是天子垂询,金蜜镝毫不迟疑地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严山长欲求静处著书,因此在臣宅暂居。”蔡敬仲道:“难怪天子屡次征召,书院都推说不在。”“臣实不知天子征召。”蔡敬仲道:“既然严先生在府上,倒省了我再跑路。天子诏举七科,勇猛知兵法由将军主持,自是无妨,但明经、明法、方正、文学诸科择材不易,天子久闻严先生通习经籍,还请严先生前往东观,以备为诏举选材。”金蜜镝叫来仆从,“去请严先生来。”那仆从去了一顿饭时间,然后匆匆,在主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金蜜镝眉头微皱,然后起身离席,免冠叩首,沉声道:“臣罪该万死——严先生昨日傍晚出外访友,至今尚未返回。”程宗扬失声道:“什么?”蔡敬仲和金蜜镝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

程宗扬心情忽起忽落,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严君平的踪迹,谁知居然又晚了一步。严君平一直躲在金蜜镝府中,直到昨日傍晚才出门,结果正好与斯四哥擦肩而过,这也实在太巧了些。

程宗扬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不知严先生是去哪里访友了?”金蜜镝摇头道:“严先生未曾提起。”蔡敬仲开口道:“既然不在,也就罢了。待严先生回来,将军转告他一声便是。”金蜜镝道:“臣这便派人寻找。”“不过是访友而已,反正又不是什么急事,何必劳师动众?”蔡敬仲似乎对此不甚在意,略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程宗扬虽然着急,但也不好再开口。

走到阶前,蔡敬仲像是刚想起来一样随意问道:“严先生出外访友,是乘谁的车啊?”金蜜镝一番查问,很快找到了当日送严君平出行的车夫,却是一辆牛车。程宗扬心下越发起疑,车骑将军府门客虽然不多,也有百余,供宾客出入的马车有数十乘,严君平居然挑了一辆不起眼的牛车,甚至还瞒过了府中的主人,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蹊跷。

金蜜镝微微皱着眉,神情不怒自威,他正要让人把车夫带下去仔细讯问,蔡敬仲先开口道:“找到车夫就好办。程大行,辛苦你走一趟吧。态度好些,要是惊到严先生,反而不美。”程宗扬应道:“是。”金蜜镝治家严谨,那车夫未禀告主人便私下带客人出行,还把人弄丢了,正心里忐忑,因此路上十二分尽心。他驾车重走了一遍严君平当日所行的路线,最后在一处街口停下来,说道:“严先生就是在这里下的车,然后往南走了。”“他说什么了?”“严先生说不用我等,就打发我回去了。”“辛苦你了。”程宗扬拿出一串铜铢,递给车夫,然后下了马车。

面前的街巷十分宽敞,街上整齐的铺着青石,两旁高墙相对,檐牙交错,却只有一户人家,两处府邸——右边是襄邑侯府,左边是襄城君府。

程宗扬摸了摸怀中的匕首,然后顺着街巷南行。他怎么也没想到严君平会是来了这里。严君平主动出门,还小心地掩藏了行迹,更像是在有意躲避什么。问题是他在躲谁呢?难道是躲避自己?可蔡敬仲刚请的诏书,严君平怎么可能未卜先知,提前离开金蜜镝的府邸?

严君平奇怪的动向,让程宗扬越来越怀疑这里面是否别有隐情。如果他是岳鹏举布置的棋子,实在没有理由失联这么久——除非他已经背叛了岳帅。

程宗扬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金府的马车已经离开,巷中空无一人。他低下头,用袖子遮挡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唇上已经多了一副胡须,眉毛也浓了几分,然后板着脸往旁边一道角门走去。

门禁接过腰牌,上下打量他一番,嘟囔道:“在府里没怎么见过你啊?什么时候出去的?”程宗扬咳了两声,“红玉让我去办点事,刚回来。”门禁一听是夫人的亲信,立即堆起笑脸,一边双手捧着腰牌还给他,一边殷勤地说道:“红玉跟着夫人一道出去了,只怕要晚上才回来。”她们主仆一同出去,惊理想必要也会跟着。这会儿刚过午时,要等到晚上,自己实在耗不起这时间。程宗扬心里一动,这些门禁整天守在门前,街上有什么事,他们只会比红玉和孙寿主仆知道得更清楚。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大方的从袖里摸出两枚银铢丢了过去,一边道:“我是给夫人跑腿的。前些天从焉支山为夫人买了些胭脂,让一个老苍头带着回府,算算日子,昨日就该到了的,小哥既然掌管门户,不知可曾见着?”门禁想了半晌,陪着笑道:“昨天……我还真没留意。”程宗扬提醒道:“送货的是一个老头,五六十岁年纪。”门禁攥着银铢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见过。”程宗扬皱起眉头,“怎么会没有呢?你再想想!”“昨天啊?”门禁一脸为难地挠着脑袋,忽然他眼睛一亮,“焉支山?胡地出的胭脂?小的想起来了,昨天有几名胡商来,不过是去了对面府上——会不会是送错地方了?”自己想问的是严君平,可不是什么胡商。可惜自己不是卢景,卢五哥看似随便的一问,总能找到某些线索,轮到自己全成了白费力气。看来这问话的技巧,自己还有得学。

“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程宗扬没接腰牌,“你跟红玉说一声,小的今晚去金市附近办点事,明天再到府里回话。”门禁一口答应,一边小心收起腰牌,一边喜滋滋地将银铢都揣到怀里。

一个时辰之后,程宗扬重新出现在襄城君府门前,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绸衣,乘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身边也多了一个脸色阴沉的汉子。

“就在这条街上。”程宗扬道:“车夫说,严君平是在巷口下的车,然后往南走了。”斯明信往车外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坐稳了。”程宗扬说着,在车厢上敲了一记。

驾车的吴三桂心下会意,左手提起缰绳放慢速度,右手鞭子往后一挥,卷住轮毂旁边梢子,拔了出来。那木梢本来是固定车轮的,已经松动过,这时一被拔出,车轮扭动几下,从车毂上滚落下来,马车猛地一倾,险些翻倒。

一身仆役打扮,跟在车后的敖润扯着嗓子叫道:“轮!车轮!”敖润拔脚去追轮子,失去支撑的车身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歪歪斜斜的滑出丈许,颠得像是要散架一样,最后重重撞在墙上。

马嘶声,叫喊声,还有马车的碰撞声响成一片,襄城君府的门禁闻声出来,都站在阶上看热闹。眼见着那名车夫狠狠摔了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愣愣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接着主人鼻青脸肿的从车厢里面爬出来,指着车夫大声斥骂。后面的仆从慌慌张张去捡轮子,抬车厢……一主三仆四个人一通忙乱,好不容易把车轮装上,又发现少了固定车轮的梢子,几个人又是一通好找,差不多把路上的石头都一块一块翻开,才找了出来,气得主人跳脚大骂。

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收拾好马车,那主人不敢再坐,几名仆人半赶半推地把马车弄出街巷,那副笨拙的样子,引得一众门禁好一通嘲笑。

程宗扬等人出了街巷,卢景已经在周围踩完点,在巷口等着。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无论是在街巷中查找线索的斯明信,还是在周边打听消息的卢景,都没有得到任何收获。严君平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走进巷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道:“昨日申末,确实有一辆牛车路过,形制与金府的车辆大致吻合。但没有人留意车中的乘客。”斯明信摇了摇头,意思是巷中没有线索。

吴三桂奇道:“那位严先生莫非还能飞了不成?”卢景翻着白眼道:“他要是飞了就好了,那看到的人可就多了。”“换个角度来想,”程宗扬道:“假如那个车夫撒谎了呢?”敖润道:“金将军府里有内贼?”几个人沉吟片刻,都缓缓点了点头。

卢景道:“我去找那个车夫。”吴三桂道:“我也去!”斯明信道:“我去书院。”假如金府有人在刻意掩盖严君平的行踪,石室书院未必没有。

敖润道:“程头儿,我听你的。”“你去鸿胪寺。”程宗扬道:“我要去金市一趟——约了人。”襄邑侯府向北便是金市,这些天洛都出了不少事端,金市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诚庆绸缎行内,只有一名店员没精打睬地守着铺子。

那店员也不知道程宗扬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东家,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程宗扬只点了点头,径直上了二楼。

程宗扬接过商铺,便请走了原来的租户,他原本准备用这处店铺贩卖霓龙丝衣,不过从建康运来货物尚需时日,况且这处店铺是孙寿的产业,与胡夫人更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尘埃落定之前,自己当然不会冒险露出底细,因此从市中另外雇佣了一名店员,随便发卖些存货,维持经营。

楼上的地毯已经使用多年,虽然清洗过,免不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此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外面的街市。他一手按着剑柄,肩膀又宽又平。

第五章“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她的。”东方曼倩道:“后来我寻到她的住处,知道她未曾婚配,于是找你借了钱,上门提亲。”“你知道她克父克母克兄克弟吧?”“还有这事?”东方曼倩恍然道:“怪不得她孤身一人。”程宗扬讶道:“你竟然不知道?”“我何必知道?”东方曼倩道:“克父克母之说,无非是愚者多惑,你我岂是愚昧无识之人?”“话是这么说,可是……”程宗扬欲言又止,东方曼倩毫不忌讳地说道:“你怕她克夫?”程宗扬默然无语。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盘膝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酒壶,倒了两杯。

程宗扬拿起酒杯,却没有喝,“你真要走?”“哪里还能留下?”东方曼倩道:“天子喜怒无常,有此一事,我若还留在宫中,便是自取其祸。”他举杯一饮而尽,喟然叹道:“我可不想哪天被期门武士斩于阶下。”东方曼倩在殿前执戟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事业刚刚起步,就莫名其妙地掉到坑里,不但刚挑好的老婆没了,连刚起步的仕途也突然就走到头了。虽然整件事完全出于意外,但这个坑毕竟还是自己挖的,程宗扬不免有些歉然。

程宗扬与他碰了一杯,“是我对不住你。”“与你何干?”东方曼倩道:“无非是造化弄人。”“东方兄有什么打算吗?”“打算倒是有。”东方曼倩一本正经地说道:“接下来我准备做几件事:首先是游历天下,然后再用几年时间浪迹天涯,最后赚点钱,好四海为家。”东方曼倩显然是决心已定,又恢复了一贯的恢谐。程宗扬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道:“有兴趣经商吗?”东方曼倩笑道:“给你当手下吗?”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能兜圈子,程宗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出来了?”“那次跟你闲谈,我便看你不是朝堂中人。”“朝堂中人什么样?”“当然是心无旁鹜,一门心思去当官。”“那好吧,”程宗扬不再隐瞒,“我手上有一家商会,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东方兄可愿帮我?”东方曼倩笑着摇了摇头。

“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歧视商人吧?”“我是不想坑你。”东方曼倩坦然道:“我若奉你为主,对我们两个皆非好事。”“为什么?”“世间文士、豪杰,无不奔走于权贵门下,奉之为主公,以生死相许。我东方曼倩不才,自束发以来,便指心立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个主公,”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就是我自己。”程宗扬遗憾之余,也生出一丝敬意。东方曼倩虽然只是一个殿前执戟,却是自己在六朝见过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能驾驭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他。

东方曼倩去意已决,程宗扬不再劝阻,举杯道:“今日便当为你践行,此行一路顺风!”两人酒到杯干,将一坛酒喝得干干净净。

临别时,程宗扬道:“若是东方兄还想大隐于朝,不妨往宋国一行。至少宋国没有外戚干政。”“有劳程兄费心。”东方曼倩洒然一笑,就那么单衣佩剑,孑然一身,径直出了上津门,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都。

…………………………………………………………………………………夜色渐深,远处的鼓楼传来鼓声,各处坊市都开始关闭坊门,鼓声停歇,便是宵禁开始的时刻。

程宗扬站在店铺前,微微叹了口气,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店铺的伙计已经收拾好铺面,过来向东家告辞。程宗扬打发他离开,正要走人,忽然看到楼上亮起一点烛光。

那烛光起初极淡,接着越来越亮,就像有人在楼上召唤自己一样。

程宗扬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回到楼上,只见席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

她用一根银簪拨了拨烛芯,淡淡道:“他是天子刚刚擢拔的侍诏,正前程似锦,怎么会被你说动,远走他乡?”程宗扬刚才的酒意几乎都变成了冷汗,天知道胡夫人什么时候来的,听她的口气,似乎已经听了不短时候。他迅速回忆了一下,除了最开始隐晦地提到友通期以外,自己和东方曼倩的交谈并没有泄漏什么。在旁人听来,顶多是自己在招揽东方曼倩,而且还没有成功。至于最后去宋国,胡情早已知道自己在宋国有关系,倒也不怕她知道。

程宗扬冷静下来,“天子什么样,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是个聪明人,眼看有沉船之险,难道还要给天子殉葬吗?”听到“殉葬”二字,胡夫人手一抖,银簪落在烛上,一缕烛泪直淌下来。她抬起头,目光猛然变得锐利,连那张平凡的面孔也显得夺目起来。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天子,春秋鼎盛。”“这不是我说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刚才那位东方曼倩是个少见的奇才。他占了一卦,觉得风头不对,才想另投门路。”胡夫人看了他半晌,然后冷冷道:“这种事情,不要乱说。”“我当然不会乱说。况且他说的,我也不怎么信。”程宗扬坐下来,“夫人光临敝处,有什么吩咐?”胡夫人一手捏着蜡上的烛泪,良久说道:“这些天洛都来了许多外人。你转告苏姊姊,让她多当心。”“什么外人?”“你告诉她,她自然会知道。”我要知道那妖妇在哪儿就好了。程宗扬脸上不露声色,只随口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上午去见金车骑的事。”胡夫人道:“蔡敬仲带你去见金蜜镝,是太后点过头的。金车骑在朝中威望素重,即便不能与他交好,也尽量不可与他为敌。”胡夫人说着站起身,“娘娘与苏夫人多年未见,若是可以,还请苏夫人早日入京。”胡夫人走下楼梯,随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盯着那支蜡烛看了片刻,然后一口吹灭,扯过一条白绫将蜡烛包裹起来,收进腰包。

…………………………………………………………………………………闭市的鼓声一共一百零八记,持续了将近两刻钟。最后一声鼓声停止,坊市关门落锁,街上行人断绝。渐渐的,暮色降临,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传来某户人家的犬吠,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程宗扬站在自己租住的小屋窗前,望着下面的街巷。如果换作通商里和治觞里,此时正是宾客喧闹的时候,外面坊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车马云集。但这处里坊紧邻金市,住户多是来京中讨生活的外乡人,入夜后连点灯的都不多,整座里坊都沉浸在黑暗中,街巷都仿佛被废弃一般。

程宗扬不由想起远走他乡的东方曼倩。他说走就走,连家都不回,手边一件行李都没带,就那么一人一剑独走天涯,无论仕途俸禄,还是财富地位,都被他视为浮云。如此洒脱,让程宗扬佩服之余,甚至生出一丝羡慕。

程宗扬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那么洒脱,自己只是个来到六朝不到两年的过客,身上的羁绊却比东方曼倩这样土生土长的六朝人更多,别说抛开一切转身就走,连忙里偷闲都不可能。甚至昨天小紫派人传话,让自己去上清观一趟,自己一整天都没能抽出半点时间来。

程宗扬点了炷香,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炷香烧完红玉还不来,自己就去上清观。

一支香堪堪烧了一半,巷口多了两个身影。两人都披着斗篷,但能看出斗篷下婀娜的身姿,隐约是一主一仆两名女子。前面的女主人戴着面纱,双手拉着斗篷,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坑。后面的侍女肘上系着一只包裹,双手扶着女主人的手臂,略略落后半步,跟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

程宗扬点了一盏油灯,放到窗口。两女抬起头,后面的侍女嫣然一笑,将女主人扶得更紧了。

忽然暗处蹿出一个黑影,恶狼般朝包裹抓去。女主人吃了一惊,慌忙往后退去,那侍女略一斜肩,一脚蹬在那黑影膝上,将他踢得跌倒在地。

这处里坊人员混杂,颇有些昼伏夜出为非作歹的匪类。两女遇上的,正是夜间出来抢掠行人的蝥贼。那人一把没有抢中,反而被踢了一脚,不由恼羞成怒,他爬起身来,从腰间拔出短刀,挥舞着朝两女刺去。

那位女主人惊慌失措,后退时脚下跘到坑里,顿时跌坐在地,她原本两手拉着斗篷,这时身子一跌,一条白生生的玉腿从斗篷间露了出来,里面竟然没有穿亵裤,那腿从上到下光溜溜不着一丝。

那蝥贼斗然见到这等艳色,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可没等他看清楚,下巴忽然一震,整个人猛地飞起,接着凌空又挨了一脚,当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那侍女像踢一堆垃圾一样,把那蝥贼踢进路边的阴沟,然后扶起女主人,若无其事地往亮灯的那处陋室走去。

程宗扬打开房门,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主人仍然余悸未消,双手扯着斗篷,身子微微颤抖,直到看见他,才略微松懈了一些。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一点防身的能力都没有?”惊理道:“她就会一点狐族天赋的变身术,旁的只知道些皮毛。”孙寿讪讪的低下头。

惊理掩上门,将包裹递到孙寿手中,一边解下斗篷,一边笑道:“今日是孙家老太太的生辰,不好推托,奴婢带着寿奴赴宴,回来的迟了。”程宗扬道:“包裹里带的什么东西?”惊理笑道:“是寿奴的衣饰。她听说要见主子,刚下马车,就在巷子里把衣裳脱了,只披了条斗篷遮体。”程宗扬道:“是你的主意吧?”惊理笑嘻嘻道:“寿儿这丫头最听话了。”惊理说着一把扯下孙寿的面纱,露出她妖艳媚致的面孔,喝道:“还不向主子施礼?”孙寿听话的俯下身子,娇声道:“奴婢见过主子。”“红玉呢?”惊理道:“她替寿奴挡了几杯酒,吃醉了。”说着她收起嘻笑,正容道:“奴婢已经问过,无论是襄城君府,还是襄邑侯府,都没有见到主人所说的独身老者。当日两府来访的宾客共有六十五人,其中有十一名五十岁以上的,但都是与人同行,所有的名册都在这里。”惊理一边说,一边从包裹中拿出一册竹简,放在案上。

孙寿乖乖伏在席侧,一声不响。程宗扬也没有理会她,拿起简册看了看。上面的宾客五花八门,有文士,有商人,有军士,有官吏,有胡人,有夷人,甚至还有城郊来的农夫……“怎么连农夫也跑去襄邑侯府里?还上了名册?”“越裳献雉的事,已经在洛都传遍了,”惊理语带讽刺地说道:“这些人都是来拜见当世圣贤的。”“士农工商,三道九流,无所不包……”程宗扬冷笑道:“又是吕巨君那小子的主意吧?即便世人都知道吕大司马是圣人再世,难道吕大司马还能登台受禅不成?”惊理推了孙寿一把,揶揄道:“吕大司马若真是受了禅,你可就是正宫皇后了。”孙寿道:“婢子不敢。”程宗扬扭头看了孙寿一眼,却见她玉颊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两片酡红,衬着如雪的肌肤,红白诱人,灯光下愈发娇艳,像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由问道:“她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惊理道:“没有啊。奴婢一直看着她,宴上一滴酒都没让她沾。”孙寿也道:“姊姊吩咐过,不许奴婢在外饮酒,怕是主人不定何时就会召见奴婢,好留着量给主人陪酒。”程宗扬还念着小紫,闻言没有再理会孙寿的醉意。他简单对惊理说了严君平的事,然后道:“襄邑侯府外面有官府的差役,也有可能是他们拦住了严先生。你想办法打听一下。”“是。”“严先生是在巷子里失踪的,当天来访的宾客,哪位带有车乘,你多留意一些。还有路过的车马,都打听清楚……”惊理正要答应,忽然孙寿身子一歪,碰倒了几案。

两人扭过头,只见孙寿软绵绵躺在草席上,她双手抱着胸乳,雪白的双腿在斗篷下不住屈伸。她粉颊带着醉人的红晕,唇瓣红艳欲滴,眼波荡漾着,就像喝醉了一样一片迷离。

程宗扬道:“都醉成这样了,还没喝?”惊理愕然道:“真的没有啊。”惊理撩起孙寿的发丝,摸了摸她发烫的玉颈,不由笑道:“寿奴这样子,倒像是……发情了。”孙寿双腿紧紧夹在一起,身体像蛇一样蠕动着,接着她颦起眉头,低低叫了一声,一只手伸到股间。

惊理笑着啐了一口,“这骚妇最是淫浪,方才我让她脱光,她还扮羞作态,这会儿见到主人,闻到主人身上的味道,可就情不自禁了。”孙寿这幅骚态确实挺勾人的,可惜时候不对。程宗扬道:“我今晚要去上清观,哪里有闲工夫摆布她?你把她弄晕带走。”惊理拉起孙寿,正要去点她的穴道,却见孙寿忽然抬起脸,眼中哪里有半点媚态?反而充满了惊恐。

惊理脸色大变,她丢下孙寿,一把收起简册,然后拉住程宗扬掠到梁上,一边飞快地拿出两张符箓,弹指激发,一边洒出一蓬浅灰的粉末,掩盖住两人身上的气味。

惊理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火石,只一瞬间,两人便隐住身形,房间里只剩下一盏油灯和一个半裸的艳妇。

程宗扬皱眉道:“怎么了?”惊理贴在他耳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龙宸……”程宗扬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惊理小心控制声线,耳语道:“寿奴不是喝醉了,也不是服了药——她是被人控制了。”“谁?”“龙宸的猎手,专门捕捉狐族的余孽。”惊理低声道:“他们有一种猎狐的法宝,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声音,用来寻找附近的狐族。法宝一旦激发,周围两里之内,所有的狐族都会失去反抗的能力。”程宗扬看了眼下面的孙寿,她黑色的斗篷翻到一边,中间一具赤裸的玉体肉光四溢,宛如一条白花花的肉蛇,在席间蠕动着。她身体发软,像是喝得烂醉一样,连爬都爬不起来,迷离的双眼偶尔清醒片刻,满满的都是惧意。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配合过他们捕猎。”惊理道:“他们的法宝能感应到附近狐族的大致方位,眼下寿奴已经受制,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看到主人的眼神,惊理微微摇头,“带着她,我们根本跑不掉的。”程宗扬想起当日在洛水附近遇到的袭击,还有程郑捎来那句莫名其妙的“误会”。莫非他们当时也带着类似的法宝,最后却发现自己全然不受影响,失算之下,以至于损失惨重?

隐身符逐渐生效,两人身形越来越淡。孙寿紧紧咬着斗篷一角,努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可身体仍然不由自主地翻滚扭动,在身下的草席上留下一片片湿痕。

忽然房顶传来几声轻响,有人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在这里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已经闻到狐族那些母狗的骚味了……”他用力抽了抽鼻子,怪声笑道:“运气不错,是一条处于成熟期的成年母狗。”房门微微一震,门闩像被人用利刃斩断一样齐齐断开,接着两个身影带着寒风走进室内。那两人一矮一胖,一个拿着一只拳头粗细的铁青色海螺,另一个拿着一只粗麻编织的袋子。

意识到危险来临,孙寿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蜷着身子钻到案下。那张木案还是毛延寿暂居时作画用的,不过尺许宽,三尺长,仅能勉强遮住她的头肩,她身上的斗篷滑落大半,纤细的腰肢,丰满的圆臀和雪白的双腿都暴露在外。

两人没有理会地上那个半裸的艳妇,他们在室内转了一圈,先往屋梁上看了一遍,然后检查了门窗的痕迹。拿着海螺的矮个伏下身,像猎狗一样耸着鼻子,仔细嗅着地上的气息,又捻起散落的香灰舔了舔。

“有生人。”“多半已经走了。”胖子说道:“门窗都关着,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屋里只有……”那胖子拿着麻袋往案上一坐,木案被压得“吱哑”一声,险些散架。接着他一把抓住那艳妇的头发,把她的头脸从案下拖出来。

“……一条骚母狗。”胖子扯着她的头发看了看,然后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运气不错,逮到的这个像是上等货。”“是不是上等货,要验过再说。”拿着海螺的矮子走过来,一手捏住孙寿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

海螺刚一靠近,孙寿就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她脸上的红晕此时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惨白,睫毛不停颤抖着,眼中满是惊恐。

矮子命令道:“嘴巴张开。”孙寿两眼盯着那只海螺,失去血色的唇瓣勉强动了动。

矮子举起利锥般的海螺,作势往她眼睛刺去。

海螺距离孙寿的粉颊还有两三寸的距离,孙寿双眼就像被利器刺中,迸出两滴血泪。

孙寿发出蚊鸣般的哀求声,“不要……饶命……”矮子发出一声残忍的怪笑,把海螺略微收远一些,然后吩咐道:“骚母狗,嘴巴张开。”孙寿强忍着双眼的痛楚,吃力地张开嘴巴。

矮子手指脏兮兮的,又粗又黑,指节鼓胀,他把手指伸到孙寿嘴巴里,一边检查她的唇瓣、口腔、牙齿,一边道:“旁支狐族。雌性。年龄:二十五到三十岁。变身能力,乙等中品……”矮子检查着孙寿的牙冠和牙根,甚至把手指伸到她喉咙深处,检查有没有暗藏的獠牙。

“血牙:无。尖牙:已退化。撕咬能力:低。”矮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孙寿口腔中搅动着,然后捏住孙寿的舌头,用力扯了出来。

孙寿浑身发抖,恐惧地看着他手边那只海螺,矮个手指上的味道令人作呕,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只像条听话的母狗一样,红唇圆张着,竭力伸长舌头。

胖子从麻袋里拿出一块木牌,用刻刀把检查结果逐一记录下来。

矮子检查完,随口把一口唾沫吐到她嘴巴里。

孙寿脸色发青,喉咙抽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呕吐出来,但面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生理的本能反应,最后还是乖乖合紧嘴巴。

“容貌:甲等,初品。身高:五尺二寸。身材:甲等,丰腴。肤质:甲等,瓷白。斑痕:无……”矮子冰冷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面前,一个艳丽而妖媚的妇人双膝跪地,两手抱在脑后,她竭力挺起胸,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眼中满是惊惶和恐惧。当矮子目光扫来,她连忙挤出一丝讨好的媚笑。

矮子对孙寿的媚态视而不见,一手伸到她胸前,抓住一只浑圆高耸的雪乳,一边揉捏一边说道:“双乳:高,五寸一分,甲等。外形:圆耸,甲等中品。”矮子就像在马市里挑选马匹一样,摆弄着孙寿的肉体。他五指像铁钩一样收紧,丰腻的乳肉从他指缝间溢出,流淌着白艳的肤光。矮子松开手,那只雪乳立刻弹起,白腻的乳球颤微微抖动着,只是乳肉上多了五条指痕。

“弹性:甲等上品。份量……”矮子一手伸到孙寿乳下,托住她的乳球掂了掂,“甲等中品。”“又一个甲等?”胖子伸手抓了几把,“这奶子是不小,怕是有六七斤。”矮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那年我们在唐国逮了条母狗,那才是上等货,身子高大白净,奶子又圆又大。后来我们切下来秤过,两只奶子足足十八斤半。我们把皮剥下来,做成两只钱袋,发下来的赏金正好装满。”胖子满脸艳羡地说道:“要是我,肯定做成水囊,要不然做成香囊。做成钱袋,一股子铜臭味,真是糟踏了……”孙寿脸色煞白,身子不停发抖,那对浑圆的雪乳在胸前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胖子刻好木牌,伸手递了过来。矮子一手接住,一手捏住艳妇红嫩的乳头,用力扯起,手指拨开木牌上的铜环,然后对着她的乳头根部刺了进去。

孙寿浑身一震,吃痛地叫了一声。等矮子松开手,她左乳上已经多了一只木牌,一缕鲜血从她乳头被刺穿的部位淌下,在她雪腻的乳球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孙寿痛得眼泪汪汪,哀求道:“饶了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胖子从席上捡起一件衣物看了看,“你别说,这骚货怕是真有些钱呢。”那只包裹原本放在席上,孙寿刚才一番挣扎,把包裹踢开,里面的衣饰散落出来,随便一件就能看出价值不菲。那胖子拿起一条珠串,只见那些珍珠都有指尖大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不由贪念大发,眼睛越来越亮。

矮子道:“再多的钱,跟咱们也没关系。”胖子像被蛇咬到一样抛下珠串,干笑几声,“我晓得。”矮子没再理睬他,指了指木案,对孙寿道:“躺上去。”胖子被同伴兜头泼了盆凉水,讪讪地放下珠串,转过头厉声喝斥道:“快着些!检查体腔!”孙寿泣道:“我有很多钱……”矮子冷冷道:“上面最不缺的就是钱。”“骚母狗,赶紧向你们狐族的神明祈祷吧。”胖子道:“要都是甲等,你就不用那么快死了。”说着胖子又恐吓道:“你是要惹得我们不开心,给你定个丙级——哼哼,丙级可是要就地销毁的。”矮子冷笑道:“你跟一条母狗废什么话呢?先毁了她的神智再说。”“不要!”孙寿惊叫一声,急切地说道:“奴家一定会乖乖听话……”第六章孙寿扶着书案爬上去,然后转过身,仰面躺下。她身上的斗篷掉到一边,此时裸着雪白的身子,赤条条躺在简陋的书案上,胴体丰腴而又圆润的曲线凸凹起伏,肌肤洁白柔滑,宛如白玉雕成。

矮子带着一丝残忍和嘲讽的笑意,看着自己的猎物。那张书案只有半人长,案角卷起云纹正顶在那艳妇的臀下,她下腹被案角顶得耸起,就像挺着下体让他们观赏一样。

胖子遗憾地说道:“可惜这母狗元红已失,只能列入乙等了。”“那可不一定。”矮子说道:“狐族擅长变身,与常人不同,轻易不会失去元红。当年我们逮住过一个青楼的当红粉头,一验之下,竟然元红尚在。后来大伙一连弄了她三四天,才逼出她的花心,采了她的元红。”“还有这种事?难道这条母狗元红还在?”“要验过才知道。”矮子拿起海螺,手指在螺身上敲击着,一边喃喃念诵。随着他的敲击,铁青色的螺壳逐渐变得赤红,忽然螺口一动,伸出几条触手。

矮子额头微微见汗,他呼了口气,然后道:“把腿张开!”案上的艳妇惊恐地盯着海螺,双眼却全无焦点,所有的神智都仿佛被那只海螺摄走。听到命令,她像只失去魂魄的木偶一样,被人用语言操纵着张开双腿。

矮子正要把海螺放到猎物身上,身后却传来同伴惊讶的声音,“咦?你看这个!”矮子扭过头,只见那胖子拿着一只镯子正在端详。

矮子嗤之以鼻,“一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这个不一样……”胖子还待再说,那矮子已经把海螺往艳妇腿上递去。螺口的触手一翻,吸在孙寿大腿内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血红的印迹,然后蠕动着向她腿间爬去。孙寿身体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忽然浑身一颤,身下湿了一片。

矮子咧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面前的空气忽然一震,他霍然抬头,露出戒备的眼神,紧接着,在他额前不足半寸的位置凝出一截冰寒的锋刃,不等他反应过来,就重重刺进他眉心,透颅而入。

那矮子颅骨被珊瑚匕首刺穿,脑浆迸出,双腿一软,颓然倒地,手中那件海螺法宝滚到一边。

与此同时,一枚蛾眉刺也从半空凝出形状,射向那胖子的脖颈。可惜那胖子颈中肥肉太多,蛾眉刺从他颈肉穿过,不仅没有伤到要害,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一滴。那胖子痛得打了个哆嗦,接着手掌往地上一拍,身体平飞而起,一边扯过麻袋,迎风一抖,将案上的艳妇罩了进去。

半空传来一个声音,“关门!”胖子极为机警,闻声立即丢开麻袋,纵身往房门撞去。他身板几乎和门一样宽,可一展开身法,竟然像燕子一样轻快迅捷,惊理掠到门边,已经晚了一步,那胖子将房门撞得粉碎,野马一样冲了出去。

卓云君制成的隐身符只能静止时使用,程宗扬身体一动,隐身符的效果便即消失,在半空中现出身形。那柄匕首还钉在矮子额头上,程宗扬顾不得去拿,一手拔出佩刀,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出。

那胖子跃上屋顶,胖大的身体就像一头蛮牛,随着他的奔跑,脚下不断发出瓦片碎裂的声音。但他并没能跑太远,几乎刚掠上坊墙,程宗扬便从后追来,一招虎视鹰扬,往那胖子双腿斩去。

这一招程宗扬已经纯熟无比,此时又是在追杀中出招,刀势迅猛,比平常威势又高出数筹。眼看那胖子一双腿就要不保,他身形忽然一缩,整个人拢成一只肉球,接着撞在坊墙上,借着巨大的冲击力高高弹起。

程宗扬收势不及,一刀劈在墙上,坊墙是用夯土垒成,又宽又厚,他这一刀又用力过猛,刀锋斫进墙身,一时间无法拔出。那肉球翻滚从空中降下,速度越来越快,眼看他就要滚到坊墙的另一边,程宗扬弃刀握拳,跃上墙头的同时,一拳朝肉球轰去。

离拳风还有尺许,胖子四肢猛然一张,像只蝙蝠般绕过程宗扬拳头,他肥胖的脸上呆意全失,一双眼睛带着凶残狠鸷的寒光,双手犹如鹰爪般朝程宗扬面门抓来,竟然是在亡命的逃奔中突然回身,反过头狠狠咬了程宗扬一口。

胖子阴沉地盯着那个年轻人,双手骨节不时发出轻微的爆响,只要能抓住他的脖颈,就算他的脖颈是镔铁铸成,胖子也有把握一把拗断。至于那头猎物,更是毫无威胁,只要他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将她轻易拿下。

那个年轻人一手伸到怀里,似乎想拿出什么兵刃,但他的匕首和佩刀先后脱手,身上还能用的,顶多是一把不过寸铁的刻刀……胖子看到他脸上的惊惶和懊恼,显然没有找到什么能用的兵器,接着他拿出一件东西,慌慌张张地举了起来。胖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一只银色的筒子能有什么用?

这在这时,一道光柱亮起,一瞬间就直直射进他眼中。那胖子双眼一痛,视野已经被刺眼的白光所占据。他大吼一声,双拳雨点般朝四周攻出,拼命护住要害。

但程宗扬已经抢到他身后,接着一拳攻出,重重落在胖子颈后。胖子颈中的肥肉一颤,终于没能挡住这一拳的力道,颈骨碎裂,一股血沫从他口鼻中喷出,同时截断了他的惨叫声。

程宗扬呼了口气,自己刚才拿出手电筒射中胖子的眼睛,并不是什么神来之笔,而是一个纯粹的失误。自己的珊瑚匕首掉在屋内,本来想从腰包中取出雷射战刀迎敌,谁知道一时着急,竟然摸出一支手电筒。

这胖子的修为起码比自己差了一筹,结果自己一时大意,占尽上风的局面之下,差点被他翻盘。看他爪上幽蓝的寒光,多半还练过什么歹毒的邪功,被他抓中,自己少不了要吃个大苦头。幸好那支手电筒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程宗扬直接把亮度开到最大,足以使人瞬间失明,才抓住机会扳回局面。

方才胖子一路疾奔,想必惊动了不少人,再耽误片刻,引来坊中的里正和巡夜,又是一场麻烦。程宗扬不敢多待,收起手电,从墙上拔出佩刀,然后提起胖子的尸身——就在这时,耳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在天子脚下杀人越货,好大的胆子。”一名男子出现在墙头,他穿着一袭粗布黑衣,佩戴着水牛皮制成的胸甲,方片状的甲片用朱红色的麻绳打结系紧,头上戴着一顶三寸高的弁冠,右手握着刀柄,刀柄顶端呈环形,正是汉国军方制式的环首刀。在他握刀的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显然在刀法上下过苦功。

程宗扬一眼扫过,就知道麻烦大了。汉国没有警察这种行业,城市治安是由里坊的丁壮,官府差役和军队的士卒共同维持。夜间巡察属于执金吾的职责,而执金吾又属于北军,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军中精锐。

程宗扬对军方的冠制不熟,但看他的弁冠高度,起码也是个什长以上的低级军官。也就是说,他身后至少还有十名军士。

程宗扬哈哈一笑,“原来是军中同袍。”说着把尸体一丢,拿出一面腰牌晃了晃,然后抛了过去,笑道:“我也是军中的。”那名军士接住腰牌,“羽林天军,右营骑射……”程宗扬笑道:“大家都是军中兄弟,我这次是出任务,没想到遇上老兄。任务很紧,还望兄弟高抬贵手。”“原来是军中的人,”那军士收起腰牌,遗憾地摇头道:“可惜我不是。”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那阁下是……”“司隶校尉属下,中都官徒。”程宗扬大吃一惊,“司隶校尉?什么时候设的?”“刚设立不及旬日。我从军中转为中都官徒,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出任务。”程宗扬很想告诉他,你们整个司隶校尉,都是拿我的钱建的,怎么第一趟出任务,就把我给堵上了?

程宗扬干笑道:“还真是巧。”“既然是军务,我就不给你戴手枷了。”那名新任的官徒道:“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只要羽林军来人把事情说清楚,禀明董校尉,我们就立刻放人。”还要禀明董宣?这是送自己去死啊。程宗扬杀心大起,一边笑着走过去,一边道:“好说好说,我跟你们走一趟便是。先把腰牌还给我……”程宗扬拔身而起,一边往墙头跃去,一边拔出佩刀,结果他一瞥之下,墙后竟然还站着四名军卒打扮的汉子,看来司隶校尉新设不久,下属的官徒还没有来得及换装。

程宗扬这下骑虎难下,结果他略一迟疑,对面的官徒已经觉出不对,长刀霍然出鞘,横在胸前。

程宗扬暗吸一口气,接着刀光暴起,宛如一团雪亮的光球,劈在对手的环首刀上。

那名军士退役前也是军中好手,但论修为,还比不上敖润。程宗扬跃升五级巅峰之后,面对这样普通的好手,实力足以碾压。问题是干掉一名对手容易,想把五个人全留下来,可没那么简单。

果然,那名官徒一招之下,长刀便脱手飞出,胸甲上瞬间多了两条刀痕,险些开膛破肚。他脚下一沉,从墙头重伤跌落,下面的军士连忙涌上前去,拔刀指向墙上的凶徒。

程宗扬不言声地飞掠下来,刀光疾闪,来了个二连斩,先将一名军士的长刀荡开,接着劈在他锁骨下方。

那名官徒好不容易吐出一口鲜血,叫道:“快走!”说着抢过同伴的佩刀,拼死往对手腰间斩去。

另一名军士用了同样一招横劈,刀但势略缓了一线。程宗扬心下暗凛,这个时间差极为微小,却保证了两人攻势的配合能够持续,让他应付起来更加吃力。单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董宣的司隶校尉虽然是草创,调集的人手却都是精锐,至少战斗经验十分丰富。

程宗扬刀势暴涨,五虎断门刀再没有任何留手,仅仅三招,就破开两人的刀光,将两人先后斩杀。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后面两名军士早已分开,一左一右往巷子两头跑去,无论程宗扬去追哪一个,另一个人都有机会逃出生天。

程宗扬抄起佩刀,奋力一掷,刀身飞龙般射出,正中一人后心,将那人刺毙当场,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赤手空拳往另一名军士追去。

略一耽搁,那名军士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巷口就是金市南面的大街。金市离上津门不远,一旦他奔上大街,很容易就会惊动守卫城门的驻军。城门驻军不是卫尉,就是金吾卫的部队,若是惊动他们,自己立刻就可以开始逃亡了。

程宗扬奋力狂追,与那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十步,七步,五步,三步……“干!”程宗扬心下大骂,眼看就能追上,那人却已经奔到巷口,只差一步就能冲上大街。这会儿深更半夜,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要他大喊一声,保证能让城门上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军士一脚已经踏出巷口,他张开嘴巴,正要叫喊,忽然一条紫色的纤影从黑暗中飞出,像柔软的丝带一样,轻轻巧巧缠在他脖颈中,然后猛然绷紧。

那名军士沉重的身体被拖得横飞起来,刚在巷口一露脸,就又没入黑暗。巷内,一个穿着紫衫的少女一手挽着长鞭,一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程宗扬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死丫头!你怎么会在这儿!”小紫皱了皱鼻子,“你不来找我,人家只好来找你了。”小紫收起紫鳞鞭,那名军士重重掉在地上,他颈骨已经被鞭子勒断,死得不能再死。

“大笨瓜,还不快走?”“这些尸体?”“我来处理好了。”程宗扬二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掠回租来的住处。惊理已经将屋内的血迹清理干净。那矮子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程宗扬收起匕首,吩咐道:“所有的东西都带上,立刻走人。”惊理将地上遗留的刻刀、木牌,还有孙寿的衣饰都收拾起来,收进包裹。

孙寿抱着衣物,赤身裸体地瑟缩在墙角,充满畏惧地盯着案上,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那只海螺状的法宝静静躺在案上,赤红的螺壳又恢复成铁青色。程宗扬拿起来试了试,那件法宝份量颇为不轻,但没有感觉到任何波动或者威胁。

他一把收起海螺,接着扯过麻袋,把矮子的尸体塞了进去。然后拿起灯盏,将灯油泼到席上,随手一丢。火光在席上跳动几下,然后猛然腾起。

程宗扬道:“你紫妈妈来了,一会儿去金市的店铺,你先在这里看着,别让火烧得太大,伤到人。”惊理笑着应道:“是。”小紫抱着雪雪立在巷口,笑吟吟看着他,周围空无一人。

程宗扬往四周看了一圈,“这么快?尸体扔哪儿了?”小紫笑道:“你问雪雪好了。”小贱狗恰到好处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一脸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程宗扬脸一黑,“干!”…………………………………………………………………………………金市一隅,诚庆绸缎行。

店铺四壁各贴着一张禁音禁光的符箓,从外面看来,整间店铺黑沉沉,仿佛空无一人。然而店铺二楼,此时正灯火通明。

一支类似手电的灯具竖在案上,亮度调到最大,雪亮的光柱射上室顶,然后反射过来,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那名矮子的尸体平躺在地上,他额上的血迹已经被抹拭干净,只露出双眉间一个狭长的刀口。另一具胖子的尸体放在旁边,他喉骨碎裂,脖颈扭到一边,双眼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一只血迹斑斓的玉瓶放在尸体胸前,旁边的蒲团上坐着一个珠玉般精致的少女,她左手抱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狗,右手三指相扣,捏着一个法诀。随着她的呼吸,仿佛有一股邪异的气息在她身体周围涌动。

良久,小紫松开手指,“不行,他的魂魄也消散了。”程宗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小紫试着搜魂,没有得到线索,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们两个修为都在三级左右,那个矮子厉害一点,但也有限。不过他们有一件法宝,”程宗扬取出那只海螺状的物体放在案上,“专门用来克制狐族的,挺有意思。”“这是幽海螺,但这么细长的很少见……咦?”小紫常年在海中嬉戏,对海中生物了如指掌,略一注目便觉出异样。正要拿来细看,忽然她怀里的雪雪拱起身,浑身雪白的绒毛都炸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狂吠。

那只海螺静悄悄躺在案上,青黑色的螺壳仿佛一块黑沉沉的铸铁,看上去毫无威胁,小贱狗却如临大敌,它体型迅速膨胀起来,雪白的绒毛变得苍黑,接着脖颈两侧一耸,左右分别伸出一只头颅,现出三头魔犬的本来面目,然后左边的头颅张开嘴,喷出一股烈焰。

海螺被烈焰裹住,下面的木案一瞬间就发黑炭化,要不是小紫打出一只光罩将火焰包裹起来,整座店铺恐怕都会被一把火烧干净。可那只海螺的外壳被烧得发红,却是纹丝未动。

烈焰消失,雪雪另一只头颅昂起,吐出一股冰寒的气息。刚被烈焰焚烧过的螺壳被寒气一激,发出一阵玻璃碎裂般的响声。眼看螺壳就要粉碎,壳上突然浮现出一串银色的符文,仿佛一条极细的锁链缠绕在螺壳周围,将三头魔犬吐出的烈焰和寒气尽数化解,发红的螺壳又重新恢复了铁青色。

小紫眼中异芒一闪而过,似乎透过螺壳看到里面寄居的魔物。三头魔犬中间的头颅张开嘴,还要再试,却被小紫挡住。

“好了。这里面是一只妖海蝠,它外形有些像章鱼,但触手间有一层肉眼看不清的薄膜,像蝙蝠一样。一般生存在海底深处,以螺类为食,非常罕见。”小紫道:“不过它和那只幽海螺都已经被人用法术祭炼过,成了一件法器。”“法器?为什么它能克制狐族?”小紫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都没想到,妖海蝠竟然是狐族的天敌。”“天敌?”程宗扬纳闷地说道:“狐族的天敌怎么会在海里?而且孙寿当时那模样,吓得魂都没有了,就算遇到天敌也不会吓成这样吧?”小紫撇了撇小嘴,“别笑话人家,你们人类遇到天敌的时候,也不会比她好多少呢。”“什么叫‘你们人类’?”程宗扬不满地说道:“难道你不是吗?再说了,人类的天敌是什么鬼?有这种东西吗?”小紫抱起已经恢复原状的雪雪,抬起它一条前爪,放在海螺上。小贱狗顿时兴奋起来,起劲地抓挠着螺壳,发出一阵用利器刮挠玻璃,或者铁勺刮不锈钢碗一样尖锐的声音。

这声音让程宗扬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一层层直起鸡皮疙瘩。

“干!小贱狗!再挠我立马掐死你!”雪雪白了他一眼,挠得更起劲了。眼看程宗扬就要抓狂,最后还是小紫把它抱到一边,笑道:“听到了吧?”“听到什么?”“人类天敌的叫声就是这样的。”程宗扬压根不信,“瞎扯的吧。”小紫皱了皱鼻子,“不信就算了。”程宗扬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的鼻尖,恨恨道:“死丫头。”小紫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他臂弯里,“大笨瓜。”看着她鲜花一样的唇瓣,程宗扬心头微荡,不由俯下头去。小紫闭着眼睛呢喃道:“臭嘴巴,不要亲。”“你说不亲就不亲,那我多没面子啊!”程宗扬说着,用力亲了下去。

小紫的唇瓣凉凉的,带着一丝迷人的幽香。程宗扬连日奔波,头脑像绷紧的弓弦的一样,没有片刻停歇。直到此时,拥着小紫香软的身体,他才真正放松下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觉到小紫的心跳,离自己如此之近,又如此清晰。程宗扬只觉满心的疲倦都不翼而飞,所有的烦心事都变得像浮云一样,无足轻重。

一放松下来,程宗扬的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而且越来越不安分。正当他精神奕奕准备干点什么的时候,房门轻轻响了几声。程宗扬装作没听到,双手搂着小紫纤柔的腰身,越吻越深。

忽然舌尖微微一疼,却是被小紫轻轻咬了一下。

程宗扬只好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谁!”惊理拉开门,“禀主子。火已经灭了,只有周围几户人家过了火,奴婢仔细看过,没有伤到人。”那处租来的房子已经被龙宸的人发现,无法再用,程宗扬担心房中留下什么线索,索性一焚了之,但又怕火势蔓延,造成伤亡,因此留下惊理看护。这会儿知道没有伤人,程宗扬心情却一点都不好,黑着脸喝斥道:“这点破事,天亮再说不行吗?用得着这么着急向我禀报吗?没看到我在忙吗?”惊理没敢说什么,只低下头,悄悄看了小紫一眼。

程宗扬道:“是你把她叫过来的?”小紫笑道:“你家老爷快要欲火焚身了,还不赶紧来给老爷泄火?”程宗扬冷哼道:“我的火气大了去了,她可不行。”小紫眼珠一转,“我去叫寿奴来。”“死丫头,别想跑!”程宗扬一把将小紫压到身下,雪雪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他一脚踹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门关上!谁都不许进来!”惊理连忙答应一声,从外面拉上门。

小紫被他压在席上,笑道:“好啦,好啦,不要闹了。”“不行!今天必须要惩罚你!”程宗扬狞笑着伸出双手,“死丫头,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小紫看到他的手势,顿时花容失色,“不要……真的不要……哎呀!”小紫像游鱼一样扭动身体,拼命挣扎着,可是无论她怎么躲,程宗扬的双手都准确地挠到她腋下。

小紫一边惊叫,一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一边挠着她的痒痒,一边恶狠狠道:“投不投降!”“投降……投降……不要……”等程宗扬松开手,小紫已经笑得几乎瘫倒。她一边娇喘,一边握起粉拳,朝程宗扬胸口狠狠打了一下,“大坏蛋……”程宗扬厚着脸皮道:“这是我的新名儿?没有大笨瓜好听。”小紫啐了他一口,“大笨瓜。”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头。”两人相拥而卧,这一次程宗扬没有再去不安分地挑逗小紫,只安安静静地拥着她。小紫躺在他怀里,用手指一根一根去数他下巴上的胡髭,指尖软软的,像玉石一样,又凉又滑。

夜色越来越深,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低咳。程宗扬感觉就像睡得好端端的,突然被狗咬了一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回事?”小紫坐起身,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用呵哄的口气道:“别生气啊,人家要离开几天。大笨瓜,你要乖乖的啊。”程宗扬叫道:“朱老头!你跟我说清楚!你不是在舞都吗?怎么又跑洛都来了?这大半夜的,你要带着我老婆去什么鬼地方?”朱老头搓着手进来,陪着笑脸道:“一点小事,一点小事,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多久?”朱老头眨巴着眼睛道:“五六七八……十来天吧。”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不去死呢?”朱老头一脸冤枉的表情,叫屈道:“小程子,你这话怎么说呢?”小紫道:“是我要去的。”“到底什么事?”朱老头露出一丝罕见的郑重,“我那个师弟,要亲眼见她一面。”“秘御天王?那个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他答应的话,紫丫头可以先去参拜魔尊。”第七章朱老头一直想让小紫列入门墙,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但要正式成为黑魔海门下,必须要参拜魔尊。可是巫宗从中作梗,藉着大祭的名义,要求小紫先找到被岳鹏举抢走而失落多年的玄天剑,才可以参拜魔尊。

玄天剑早就消失得连影子没有了,根本无处可寻,换作程宗扬肯定要头痛无比。但死丫头处理问题的方式别具一格——她压根就没去找,而是直接逮着巫宗门下的势力大开杀戒。

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巫宗作出让步,不再提必须找到玄天剑这茬,改成教尊出来面试了。这说明,暴力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很多正常渠道不好解决的问题。

程宗扬当然不想小紫离开,更担心此行的风险,但参拜魔尊这件事,对于朱老头和小紫两个人来说,都不可能放弃。

程宗扬沉默良久,把自己的珊瑚匕首,案上的手电筒、幽海螺都递给小紫,然后解下腰包,往案上一倒,翻捡里面能用得上的东西。

“匕首也给我?”程宗扬从那堆物品里捡出一截光秃秃的剑柄,“我用这个。”“那好吧。”小紫拿了块丝绸把匕首一卷,塞到雪雪嘴巴里。

程宗扬奇道:“匕首也能喂?”雪雪白了他一眼,毫不含糊地把整支匕首吞了下去,甚至连体形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小贱狗当垃圾桶还真是方便,可惜只有死丫头能用,要是自己来养,保不齐哪天它就把自己给吞了。

腰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鱼杆、金属打火机、蛋屋,还剩下一只皮夹,一块蔺采泉当日送给自己的玉佩。结果小紫什么都没要,独独挑了那只皮夹。所有的物品中,就数皮夹最没用,但那是自己从那个世界带来还留在身边的唯一物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只皮夹的意义怎么说也不为过。

那些物品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的竟然是女性的亵衣。

小紫用手指刮着脸颊羞他,“程头儿,你是个变态哦。”程宗扬严肃地说道:“别胡说!这可是救命的法宝。”“咦?这是什么?”小紫打开皮夹,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物体,却是一只奇怪的牙齿。

程宗扬想起来那是萧遥逸送给自己的鬼牙,当年小狐狸被鬼吓过,才落下怕黑的毛病,这颗牙齿就是从鬼身上掉下来的。程宗扬虽然不知道这颗鬼牙能做什么用,但本能地感觉它不是寻常物品。

“是鬼牙,放在皮夹里能辟邪。”小紫把鬼牙放回皮夹,然后收进怀里。

“这次你要再见不着魔尊,我就给你捏一个。”程宗扬道:“往后黑魔海的正宗魔尊,就是这一个了。巫宗要想再拜魔尊,都得来求你。”小紫翘起小指摇了摇,笑道:“一言为定哦。”程宗扬伸出小指,与她拉勾,“一言为定。”程宗扬忍不住抱住小紫,“一路小心。”朱老头乐呵呵道:“小程子,你就放心吧,大爷这回带着人呢。”“等等!”程宗扬道:“你把人都带走了?眭弘呢?”朱老头立刻就缩了,“小程子啊,这事你要多费费心……”“你没睡醒吧?你把人带走了,把包袱扔给我?没门!”程宗扬道:“要不然你把人全带走,要不然你把石敬瑭留下。”“小程子……”“别废话,没得商量。”朱老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小程子,你不是正在找严大裤裆吗?”程宗扬一下没听清楚,“谁?”“严大裤裆啊——我同窗多年的好友啊。”程宗扬大叫一声,“干!你知道他在哪儿!”“我这不正好进城的时候遇见了吗?”“成!眭弘我帮你照看着,你给我说清楚——严君平在哪儿?”…………………………………………………………………………………天色微明,城北一处客栈中,一位戴着兜帽的老者看了眼手里的竹制门牌,然后慢慢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哑声,他一直走到走廊最尽头,转身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跟踪,又过了片刻,才推开房门。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但眼前的客房内收拾得整洁异常,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一个年轻人侧身依在席上,听到房门的响声,他略显吃力地站起身,然后双手平揖,恭敬地施了一礼,“严先生,辛苦了。”老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臞的面孔。

“伤势好些了吗?”年轻人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犹如桃花,充满了诱人的风情。他满脸诚挚地说道:“多亏先生援手,救下小生的性命,眼下小生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先生救命之恩,小生铭记肺腑,终身难忘。”老者摆了摆手,“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你既然拿来信物,那些东西自然是你的。”年轻人由衷道:“先生高义,小生自愧不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者道:“按照约定,今天该是最后一批了。”说着老者打开一只随身带来的木匣,里面是一块小小的玉牌,只是玉牌表面被蜜蜡封着,看不出上面的字迹。

“这是第七处,还剩最后一处。”年轻人接过木匣,感动得屈膝下拜。

老者扶起他,“老夫昔年曾受令尊大恩,贤侄不必多礼。”年轻人哽咽道:“因为小侄之事,连累先生四处躲避,小侄每一思之,便寝食难安。”老者感叹道:“当初你拿来信物,老夫还未敢深信。若非老夫固执,怎会让贤侄冒险前往江州,以至于身负重伤?”年轻人抹了把眼泪,“江州那帮余孽贼心不死,一路神出鬼没,追到洛都,连先生两名弟子都身死人手,幸好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得脱大难。小侄尝听城中饱学之士说起天人交感,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者叹道:“贤侄自己也要当心,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人已经追到金车骑府上。前日送老夫出行的车夫,昨日出府之后,便杳无音信。”年轻人一惊,“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再去霍大将军府暂住几日。”老者摇了摇头,“此间事了,老夫也该离开洛都了。”“先生欲往何处?”“回乡间开一间小小的学堂,教书育人,吾愿已足。”“真的不回洛都了?”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一批货呢?”“按照约定,两个月再来找我。”“既然如此,小侄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先生可曾见过先父的佩剑?”“佩剑?”“长三尺二寸,色如青穹,剑名……”一个声音接口道:“玄天——这么长的剑,当斩马刀使的吗?”两人同时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拿着一柄长刀,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程宗扬叹了口气,对那老者道:“严君平严先生是吧?嘿,你可真是让我们好找啊。”严君平皱起眉头,“你是谁?”程宗扬没有理会他,盯着那名年轻人道:“我该叫你什么?岳门庆?还是西门庆?你说呢,大官人?”西门庆身躯一挺,从袖中滑出一柄折扇,潇洒地一把挥开,笑道:“你随意了,程少主。”“你们还真本事,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硬生生把严先生诓过来。”程宗扬冷笑道:“听你刚才说的,是不是还用了借刀杀人,杀了严先生的弟子,还栽赃到我们身上?”西门庆哈哈一笑,“程少主不要胡说,我身上可是有岳帅的信物,严先生都已经认可的,你这红口白牙,就想往我身上栽赃?”“你小子还能笑得出来?你楼下安排的掌柜、跑堂、假扮的食客都已经被我干掉了,你难道还想跑?”西门庆嘲笑道:“口气倒是挺大,可惜啊可惜……”他拿起那枚蜡封的白玉牌,在指间打了个转,笑道:“不好意思,这批货我就笑纳了。”西门庆飞身而起,掠向窗口,一边叫道:“严先生,救命啊!”严君平在旁听得愣神,这时听到西门庆求救,才猛地惊醒过来。程宗扬刚要去追,却被严君平拦住。

西门庆一声长笑,“严先生救命之恩,小生永世难忘……啊!”一道乌黑的影子从檐下掠出,半空中截住西门庆。斯明信的双钩带有羽状的边翼,施展开来,宛如翻飞的惊鸿。双钩交错间,鲜血不断洒下,足以将西门庆碎尸万段,奇怪的西门庆的笑声却始终未停,反而越笑越是开心。

斯明信双钩一顿,那个身影已经不成人形,零零碎碎掉在地上,那面玉牌却不见踪影。

卢景从楼中出来,“这是黑魔海的附体之术。可以附体他人,化声化形。”西门庆的笑声从远处响起,“卢五爷好眼力,有本事你来抓我啊。”卢景冷笑道:“你们用来附体的傀儡也不是好找的,四哥斩杀这一个,至少要你半条命。”西门庆似乎被他说到痛处,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冷哼一声,便再无动静。

程宗扬一手提着严君平,从窗口跃下。严老头双目紧闭,额头上肿了一个鸡蛋大的包,显然程宗扬恼怒之下,下手不是很客气。

…………………………………………………………………………………程宗扬狠狠一拍桌子,“剑玉姬这个贱人!”不知道朱老头走了什么狗屎运,又一次在城中遇到严君平,只不过这次他随手给严君平弹了些用来追踪的无形散。靠着无形散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众人终于找到了严君平,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剑玉姬趁江州战火方起,星月湖群雄无暇分身的时机,由西门庆出面,拿着所谓的信物,冒充岳鹏举的嫡系后人,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在他的描述下,江州众人成为无恶不作的匪徒,甚至与岳帅之死有着莫大的关系。连西门庆被近乎腰斩的重伤,也被描述成星月湖众人的追杀。

等江州之战结束,西门庆也顺利赢得严君平的信任。于是一边是星月湖众人拼命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一边是严君平在黑魔海的帮助下拼命躲藏。这出捉迷藏的大戏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严君平并没有出于信任,就把所有的物品交给西门庆,而是按照当初的约定,分批提供,这也在无形保住了严君平的性命,让他避免了被黑魔海提前灭口。

如今终于找到了严君平,可岳帅留下的物品被黑魔海卷走大半不说,现在的问题是严君平根本不相信程宗扬等人,无论程宗扬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严君平都只有一句话:你们有信物吗?

卢景道:“什么信物?”程宗扬恨声道:“你说呢?”卢景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吧?”“怎么不会?”程宗扬拍案怒道:“该死的表贩子!鬼知道他送出去多少块假表!竟然还有一块被黑魔海给找到了!”秦桧道:“听闻岳帅的腕表无人可以仿制,难怪严君平会深信不疑。”冯源道:“严大爷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没有信物不谈。我瞧着咱们也得弄个信物让他看看才行——五爷,你们跟岳帅混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件信物?”卢景翻着白眼道:“没有。”程宗扬道:“没有就借。”卢景奇道:“去哪儿借?”“放心吧,能借来。”程宗扬咬牙道:“妈的,劳力士!就算不走字也能吓死他!”冯源道:“听说严先生曾任军中文书,与金车骑、霍大将军等人结识多年,强留此间,只怕不好。”程宗扬一想起被黑魔海骗走的财物就火大,恼道:“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他要不配合,我就让他把地牢坐穿!”匡仲玉道:“冯兄不必担忧,想想便知道,严先生若是不肯配合,我们当然不能放了他,免得他将来再与黑魔海勾结,与我等为敌。换而言之,严先生若是明白了前因后果,我们便是再强留他几日,他不会有什么抱怨。所以,尽管留严先生在此暂住,左右都无妨的。”说话间,敖润快步过来,“程头儿,临安。”…………………………………………………………………………………静室内,竖着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林清浦的面孔在水镜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程宗扬道:“什么事?”林清浦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程宗扬指了指耳朵,林清浦省悟过来,重新往铜盆里投了一把灵砂。片刻后,声音响起,“……事关江州,如何处置,还请家主定夺。”林清浦的面孔渐渐消失,水镜上随即幻化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年青的贵族男子坐在静室的蒲团上,他身着白衣,头戴金冠,手摇折扇,潇洒自若,正是萧遥逸。

萧遥逸凑到水镜前仔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圣人兄,你这气色不错嘛!”程宗扬也笑了起来,“小侯爷,你怎么有空来临安?”“有日子没见了,我都快忘了圣人兄长什么样了。”“那你用得着跑临安吗?大营里不是还有几个影月宗的法师吗?”“当然还有点别的事……”萧遥逸贴近水镜张望了一下,似乎想确定室内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声音道:“紫姑娘没在旁边吧?”“没有。”“那我就说了啊,”萧遥逸咳了一声,“有人找你。是女的。”“女的?谁啊?”“一个姓何,一个姓尹。”程宗扬恍惚了一下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她们,她们两个都出来了?运气不错啊。等等!何漪莲!我怎么把她忘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猛然间想起何漪莲是洛水第一大帮洛帮的大当家,虽然她是被广源行扶植的傀儡,但好歹也是洛都的地头蛇,自己竟然把她忘了。但话说回来,就是记得也没什么用,人还在太泉古阵扔着,想用也用不上。

萧遥逸的满脸痛心疾首,“圣人兄啊圣人兄,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种败德之事来……”程宗扬道:“什么败德!别乱说啊,那是紫姑娘收的奴婢!”萧遥逸一脸不信。

“不信你自己问紫丫头去。”“那我可真问了啊。”“问吧问吧。她们人呢?”“听说你在洛都,她们就走了。”萧遥逸道:“我看她们很着急的样子,也就没有留她们。”“你就给我添乱吧。”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就为这点事专门跑到临安吧?”萧遥逸一张脸笑得跟花一样,“当然是有正事。”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别跟我提钱的事。”萧遥逸叹道:“还真就是这事。欠陶氏的账,下个月就该还了。”这事程宗扬知道,孟老大前后向陶氏钱庄借了两笔钱,一共二十万金铢,第二笔还是自己跟孟老大一起去借的,算算时间,离还账日期还剩不到二十天。由于第一笔的利息借出时已经从本金扣掉了,如今本息合计,一共要还给陶氏将近二十三万金铢。而当时的抵押品,则是鹏翼社。也就是说如果逾期无法还款,陶氏钱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走鹏翼社。

程宗扬道:“还差多少?”萧遥逸道:“江州如今的收入九成都来自水泥,但江州产的水泥一多半都被我们自己用了。每月卖出的钱款里面,不仅要支付江州的重建费用,还有你要求兴建的学校费用,江州之战的抚恤费,大营士卒的军费……卖水泥那点钱别说节余了,根本就不够花的。”“你的意思是没有一点节余?”“真不多……”“还不起是吧?”萧遥逸伸出四个指头,“下个月最多能还四千。”“也就是正好能还个零头?”萧遥逸赞道:“圣人兄,你算得太准了!”江州的收入程宗扬心里有数,江州之战结束后,星月湖众人沿江建起二十座水泥窖,出产的水泥从每日千石逐步上升到五千石,累计下来已经超过了六十万石。如今水泥生意正是超级暴利期,程宗扬定下每石一枚金铢的天价,仍然供不应求。先是石超拿走了唐国的专卖权,接着云氏拿走了宋国的专卖权,然后剑玉姬也插了一手,要走了晴州的专卖。晋国的水泥生意是江州方面自营,利润由晋国十家贵族豪门按股份分成。后来高俅也动了心思,眼看众人已经分割殆尽,索性要走了汉国的专卖。

在程宗扬看来,由于技术落后,规模不足,江州水泥的生产成本居高不下,每石的成本居然高达五十铜铢,比他预想的高了十倍,但任谁看来,五十铜铢的成本卖到两千,这都是不折不扣的暴利。半年六十万石的产量,即使打点折扣,也能轻松换来五十万金铢的收入。

可是江州战后百废待兴,出产的水泥一大半都用在江州本地,见识过水泥在防御战中的效果,星月湖众人恨不得把江州用水泥全砌一遍。要不是江州一战把大伙都打穷了,大伙一石都不想往外卖。半年来,水泥累计销售二十五万石,黑魔海凭借协议,一家就拿走了十万石,由于与黑魔海签订的协议是八折价,总收入最多二十三万金铢,再扣除晋国豪门的股份分红和一万多金铢的生产成本,程宗扬估计这笔钱能落到萧遥逸手里的,顶多十六七万。而且自己在临安发行纸币时,由于准备金不足,吴三桂还送来五万金铢。现在要小狐狸还钱,肯定是还不上了。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宋国的纸币他们收吗?”萧遥逸笑了两声,“呵呵。”程宗扬拍板道:“你替我约陶弘敏,看他有没有时间在洛都见面。”萧遥逸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圣人兄你有办法。那我就跟陶五说一声,让他跟你商量还钱的事。”程宗扬面无表情地说道:“还个屁!你要能从我口袋里抠出一万金铢,往后我就叫你大爷。”萧遥逸愕然道:“那你跟他谈什么?”“我打算找他再借一笔钱!连你们这一笔算上,五十万金铢起!跟他说,我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内要拿不出钱,我们就赖账!有本事让他们去江州抢去!”萧遥逸道:“圣人兄,冷静!你借这么多钱干吗?”“借钱干嘛?还债!”萧遥逸收起笑容,“不至于吧?”“我现在比你想的要惨得多……”程宗扬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云氏的账还没还清,又多出江州的欠款。云苍峰一直在设法筹款,但效果不佳,据自己所知,云氏在汉国的商铺已经出现资金短缺,一边是催账,一边是欠账,各家商铺的流水几乎都填到这个无底洞里面,即便云苍峰真是本事逆天,能筹够钱还款,这些店铺也免不了元气大伤,除非再有一笔巨资注入,好让它们摆脱困境。

到处都是要钱,偏偏自己手里的大头是宋国的纸币,足足有上百万金铢,问题是一文钱都花不出去,而且自己还需要足够的保障金来应付兑换。自己对萧遥逸说准备向陶氏再次借款,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而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水泥确实是一只可以下金蛋的鸡,可惜这只鸡现在还太小了,江州之战结束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下的金蛋还被大伙给吃了。唯一的办法,就看能不能从陶氏钱庄借到钱了。但程宗扬也知道,即使能借到,利息恐怕也会比现在更高,这些债务一直滚动下去,最终足以把自己压死。

“饮鸩止渴啊。”程宗扬无奈地说着。

萧遥逸正容道:“我还不知道你那边这么为难。既然如此,江州这边的本地用量我先停下来,先卖出去一批。”“马上就能卖出去吗?”萧遥逸笑道:“圣人兄,你不知道,现在六朝的商人都聚在江州,指望能买些水泥。咱们把专卖权给了石超他们,本来是想省事,结果石胖子精明,先找好下家,然后让他们自己来江州提货。别的人有样学样,从我们这里拿走份额,转手卖掉,连城门都不出,钱就到手了。”程宗扬心里一动,脑中似乎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这次的事你多费心……”萧遥逸说着,面孔在水镜中渐渐幻化消失,接着林清浦的面孔重新出现,说道:“家主。”程宗扬用力揉了把脸,打起精神对林清浦道:“有件事,你来安排一下。”“请主公示下。”“一个是去威远镖局见阮女侠,告诉她,我有一趟镖想让她们送到洛都。”“什么镖?可是钱铢?”“你只用对说她五个字:娥奴,劳力士。其他什么都不要说。”“是。”…………………………………………………………………………………严君平对程宗扬等人抱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这让程宗扬也无可奈何,他能做的只是通知林清浦,让他们尽快把刘娥的腕表送来,看能不能让严君平改口,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诏举在即,朝中大臣都在不遗余力地举荐人选,这几天朝堂上倒是出奇的风平浪静。吕大司马作为群臣之首,当仁不让地总揽诏举事务,每一科的规章他都要过目,还要安排诏举的时间和地点,审定应诏士子的资格,忙得真像个大贤人一样。

程宗扬有时禁不住充满恶意地想道:吕大司马如果知道他畏之如虎的正妻险些被人抓走,到底是庆幸呢?还是怀遗憾呢?

孙寿自从那天被龙宸狩猎之后,就像吓破胆的小兔一样瑟缩在府邸中,借口感染时疫,连奥室都不敢出。原来她最怕的惊理,此时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原本惊理是负责盯她的,结果现在根本不用盯,孙寿自己就紧跟着她,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与此同时,襄城君病中崇道心切,派自己的心腹侍女前往上清观,请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到府中传道授业,据说三日之内,奉献便达上万金铢……程宗扬很无奈地发现,汉国的大贵族虽然富可敌国,但占有的大都是田产和实物,现金比重并不大不说,还是铜铢居多,比如襄城君府,就有两间库房装得全是铜铢。按一枚金铢兑换两千铜铢计算,五万金铢就有一亿钱,光清点就能让人吐血。而且孙寿又不擅长经营,连自己名下有多少财产都弄不清楚,这一万金铢还是阮香凝用了两个通宵才计算出来的。至于孙寿名下的田产,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可惜难以变现。

程宗扬也没指望从孙寿身上敲诈钱款,他用小紫的名义给孙寿打了欠条,然后把这一万金铢交给程郑。后者正极力筹集资金,但目前的进展并不乐观。现在程宗扬唯一的希望就放在陶弘敏身上,好消息是:陶弘敏正在汉国,五日内肯定能到达洛都。坏消息是:陶氏刚刚在海运上赔了一笔钱,陶弘敏来汉国就是来收账的。

第八章三天之后,九月二十四。陶弘敏尚未有回音,程宗扬却等来了云家的车队。

这一次云氏调动了汉国境内所有的好手,车队一共十五辆马车,随行的护卫足有上百人,负责押运的是刚刚伤愈不久的云丹琉。

十五辆马车中,有一辆装载金铢,一共两万三千;四辆装载的是银铢,共计七十三万;三辆装载的是未熔炼的银锭,价值六十万银铢;其余七辆装载的是珠宝、珍玩、名香……甚至于贵重药材。

当初云苍峰说被劫走的钱是云如瑶的嫁妆,把账算到程宗扬头上,只是个玩笑而已。十余日内能凑出这批财物,云苍峰不知道费了力气,花了多少心思,那些药材还是他们兄弟搜罗来为云如瑶治病的,可见连家底都搬了出来。不过所有的金银加起来,也仅仅折合九万金铢,离十六万多的欠款还差了一大截。至于那些货物,程宗扬毫不怀疑洛都的大户和奸商们会联手压价,能卖出四分之一的价钱就可以烧高香了。

用了两个时辰将钱物全部清点一遍,程宗扬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良久才开口道:“还有没有?”也许是八字犯冲,云丹琉一看到这个无耻小人就有种火冒三丈的冲动,此时听到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要,更是大怒,她忍着气说道:“这些还不够?”“当然不够。钱铢加起来一共不到六万金铢,还不够还欠款的零头。那些银锭炼成银铢,去掉火耗,算下来也就两万多不到三万金铢。云家欠款可是十六万多。”“这些珠子呢?”云丹琉打开一只木匣,里面是满满一匣晶莹圆润的明珠,每一颗都有指尖大小。

“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湖珠,一颗就值三枚金铢。”云丹琉说着,接连打开几只木匣,“还有这些沉香和麝香,每一种都价比黄金。”“珠宝名香是很值钱,可是要能卖出去才是钱。”云丹琉不信邪,“这么大的洛都难道卖不出去?”“大小姐,你这可说对了。好比我是买家,这些湖珠你想卖是吧?三枚银铢一颗,你卖不卖?”云丹琉恼道:“凭什么!”“就凭你是卖家。”程宗扬道:“这么跟你说吧,洛都城能买得起这些货物的,全是你们云氏的债主,你觉得他们会开个什么价钱?”“那我不卖了!按市价八折抵给他们。”“八折?你太小看洛都的奸商了。全场一折起!下不保底。”“你!”程宗扬摊开双手,作出一个“我很理解你,可惜帮不了你”的表情。

云丹琉抿紧红唇,然后道:“带上货物,跟我走!”云氏护卫们牵马套车,准备离开。

这批财物再出篓子,自己就该卖肾了。程宗扬连忙拦住,“你要干嘛?”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奸商!滚开!”“这么大脾气?这里面不会有你的嫁妆吧?”云丹琉神情一滞。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真是你的嫁妆?”旁边的铜环大汉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地说道:“可不是嘛!大小姐非要把自己的家私都拿出来……”云丹琉脸上像泼了血一样红了起来,厉声道:“闭嘴!”大汉立刻闭上嘴巴,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会是想出去找地方变卖吧?”“你管不着!”“得,就当我没说。”程宗扬道:“这是云老哥的宅子,云老哥不在,当然是大小姐当家,要走也是我走,哪里能让主人走呢?告辞了,等云老哥回来再商量吧。”程宗扬正要离开,外面却传来一个声音,“云三爷在吗?”几名商贾、管事大模大样的进来,看到满院车马随即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管事打扮的男子笑道:“云家真是大手笔,瞧这珠子,成色真是不错。吉掌柜,你给掌掌眼?”那名姓吉的掌柜向云丹琉略一示意,然后拿起一粒珠子,仔细端详起来。

“上好的湖珠,市价五十银铢一颗。这样一匣大小相近,全买的话,价格还要上浮一成。”这样的报价与云丹琉的估算相差无几,她心情顿时一松,总算没有被姓程的奸商给骗了。

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按五十银铢一颗抵账如何?”吉掌柜放下珠子,笑而不语。

那名管事笑眯眯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云三爷的借契写得明明白白,还的是金铢。这珠子再好,跟云三爷的账可没什么关系。”程宗扬道:“阁下的意思,连银锭都不行了?”“别说银锭,就是银铢也不行。”管事轻飘飘道:“说是金铢,就是金铢。其他的,一概不收。”这样的还款条件何止是苛刻?云丹琉脸上红意再次涌起,这次不是羞窘,而是纯粹的愤怒,一双凤目几乎喷出来火来。

程宗扬身体一斜,挡在云丹琉身前,“连银铢也不行?”那管事扬起脸,只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

吉掌柜打圆场道:“银铢金铢都是钱,哪里不行呢?但这回金额太大,用银铢结账要三百多万,太过不便。大伙的意思呢,云三爷要是还钱,最好先换成金铢,大伙算起账来彼此都方便。”程宗扬心下微微一沉,他倒忽略了这一点,云苍峰运来这批银铢数量庞大,途中既费时又费力,远不如金铢方便,如果可能,云苍峰肯定会换成金铢。眼下既然运来的是银铢,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以云苍峰的渠道,已经无法换到足够的金铢。那位吉掌柜嘴上说得好听,但程宗扬清楚,这批银铢自己在洛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换到等值的金铢。

那位管事对满院的云氏护卫视若无睹,一边踱着步,一边指指点点,“这间亭子位置不好,过几日把它拆掉。还有那几棵树,都要放倒,腾出地方,好设个马厩。这柱子是柏木的吧?还凑合……”那管事与旁边几名同伴大谈特谈如何重新修葺眼前的宅院,言谈间俨然以这处宅院的主人自居,“这大厅……啧啧,格局偏小,若是开宴,也摆不了几席,将来云三爷来作客,该坐哪儿呢?”几名商人都陪着笑了起来,那管事眼珠往云丹琉身上一转,笑眯眯道:“不知道哪间是云大小姐的闺房?若是能在大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就是死了,我也甘心……”“你去死吧!”云丹琉一拳轰出,那名管事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飞起来撞到柱上,然后烂泥一样滑下来,昏死过去。

程宗扬一把没拉住,云丹琉就把人给揍了,看到那名昏迷的管事,程宗扬心头顿时一沉,“糟糕!”…………………………………………………………………………………云丹琉咬了咬红唇,低声道:“是我的错。”“也不能全怪你。那几个家伙就是听说云家车队进城,特意赶来挑事的。”“可那些人凭什么把那些财物都扣了!”“就凭他们是执金吾的缇骑,负责京城的巡察、治安。”“他们早有预谋!”云丹琉恨声道:“怎那么巧,执金吾正好就在门外?”“我的姑奶奶,你才知道?你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人家设个套,你就非钻进去呢?”云丹琉眼圈越来越红,忽然背过身去。

程宗扬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点,正想安慰几句,云丹琉低声道:“执金吾的主官是谁?我可以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先把财物发回来。”“恐怕是不行。”“为什么?”“你知道执金吾是谁吗?”“谁?”“吕晏。”程宗扬道:“那些债主里面,有三个家奴的主人都姓吕,就是吕晏的吕字。”云丹琉心彻底凉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会酿成这么沉重的后果。当时自己一拳打出固然痛快,谁知一队执金吾的缇骑正好走到门外,那些商人和管事涌上前一番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双方因借款还款造成的纠纷,云丹琉百口莫辩,执金吾的缇骑不由分说地扣押了纠纷的源头——院中那批财物,甚至还要把云丹琉也收系入狱,一同处置。最后还是程宗扬出面,拿出常侍郎的身份,把云丹琉保了下来,缇骑虽然同意不收押云丹琉,但限制她在案件审理结束之前离开洛都。

云丹琉性子刚强,可终究只是个少女。上次金铢被劫,已经把云家推到悬崖边上,这一次因为自己一时不慎,中了别人的圈套,这批财物被扣,很可能会让云家几代人的辛劳都化为泡影。饶是云丹琉性格强硬,也禁不住心如刀绞。她忍了片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

程宗扬觉得自己的三观简直都要被刷新了,云大小姐竟然会哭?这丫头是被邪魔附体了吧?

云丹琉哽咽道:“不许看!”“不看!不看!”程宗扬说着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毫无威胁。

云丹琉泪如雨下,她努力去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条帕子递过去,云丹琉接过来,捂住眼睛,竭力忍住哭声,肩头不住耸动。

“其实你不用这么伤心。”云丹琉泪眼模糊地抬起脸。

“执金吾又不是土匪,收走了发还便是了。”云丹琉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时候发还?”“唔……”这个问题程宗扬其实心里有数,他们既然设下圈套,肯定不会在这种地方出漏子。执金吾发还财物的时间很好确定,就是双方约定的还款日期之后。但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云丹琉想听的。

程宗扬道:“我去找找门路,你就放心吧。”云丹琉双眼红红的看着他,但情绪总算稳定下来。虽然这个奸商很无耻很小人,总惹得自己很想打他,可他说有办法,云丹琉就真的相信他会有办法的。

…………………………………………………………………………………程宗扬先去了西邸,听了他的叙说,徐璜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叫过一名小黄门,低声吩咐几句。

那名小黄门离开后,徐璜略微倾了倾身,低语道:“此事可大可小,你可千万要当心——大司马想捉我们西邸的马脚,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徐璜关心的是西邸。西邸是天子私设的卖官鬻爵之所,吕氏把持朝政,自然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徐璜一听此事,便感到洛都那些奸商毫不掩饰的贪婪背后,隐约大有文章。

“公公睿智。”徐璜道:“天子既然把西邸交予吾手,吾等自然要替天子分忧。”程宗扬道:“云台书院的凶案,可有消息?”徐璜嘿然道:“哪里会有什么消息?倒是郭解,多半难逃此劫。”程宗扬默然不语,董宣亲赴五陵,已经将郭解的家人收系入狱。如今郭解亡命四海,但汉国天子是六朝名义上的共主,天下之大,也难有郭解的藏身之地。何况郭解的根基全在汉国,真要去了晋宋诸国,说不定会龙困浅滩。

“东方曼倩挂冠而去,你可知道?”“听过一些。”徐璜阴声细气地说道:“宫里居然有人传言,说东方曼倩是谪仙,前日为天子占卜一卦,因此才不辞而别。”程宗扬心里不由一震,这话其实是自己用来敷衍胡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而且还有人添油加醋,这不会又是吕巨君搞的鬼吧?

“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卦象?”程宗扬摇头道:“一点都不想。”徐璜点了点头,“我也不想。毕竟……天子春秋鼎盛……”徐璜没有再说下去,但程宗扬已经知道所谓的卦象是指什么了。

不多时,那小黄门悄悄进来,正要附在徐璜耳边低语,徐璜摆了摆手,“尽管说。”小黄门清了清嗓子,“小的方才去打听,倒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大司马家有个监奴叫秦宫的,平常管着府里放贷的事。前些天有个商人借钱,找到他门下,谁知秦宫看中那家的姑娘,想悄悄收下来,献给大司马。为此今天还找到执金吾的人帮忙。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是真是假,小的也不敢说。”徐璜道:“你是说,大司马不知情?”“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黄门偷偷看了他一眼,“依小的看,多少是知道一些……”徐璜沉吟片刻,“毕竟是西邸的客户,我找人去执金吾问问吧。”程宗扬起身揖手,“多谢公公。”执金吾是负责京城治安的高级官员,但吕晏在吕氏家族中并不出众,按辈分算,他是吕冀的族叔,不过这执金吾的位置,却是接侄儿的班。吕冀看中他的,也就是这位族叔老实听话,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徐璜管着西邸,云家又是走的他的路子,他若前去过问,等若不打自招。因此徐璜没有出面,而是托了单超去打听。

单超身为中常侍,极得天子信重,吕晏身为太后族人,也不敢怠慢。只是说到归还财物,吕晏就开始诉苦,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挨打那位苦主的身份也不简单,是乐平侯吕安国的家奴。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乐平侯不仅是太后的近支长辈,而且还尚公主,加侍中,在吕氏家族中的地位远非吕晏可比。总之在双方调解之前,这些财物作为证据,吕晏也没有胆量乱动。至于调解的时间,那要等借款的正主,云三爷到场才行。但吕晏拍着胸膛保证,所有财物发还时,肯定分文不少,让单超尽管放心。

事已至此,程宗扬也只好作罢,好在他一开始也没指望用上云家这笔钱,成败的关键还在于陶弘敏的态度。

当天晚上,鹏翼社接到消息,陶氏钱庄的五少爷陶弘敏明天将抵达洛都,并且表示很高兴与程少主会面,并且期待双方未来的合作。

云丹琉听说之后,也要跟程宗扬一起去见见陶弘敏,希望能获得陶氏钱庄的助力,渡过难关。

程宗扬一听就连连摇头。

云丹琉道:“三叔和六叔都不在洛都,此事关乎我们云家生死存亡,我怎么能不去?”程宗扬只好点出其中的缘由,“你知道我当初怎么借来钱的吗?”云丹琉挑起眉梢。

“我对陶五说,陶氏要是不肯借,我就去找云家,把鹏翼社抵押给云家。陶五原本不同意,听我这么说,才答应以极低的利息借给我十万金铢——他们为了不让云家插手晴州,宁肯放弃巨额利润。你猜他们对云家是什么看法?”“那我更应该去了。”云丹琉道:“免得你与他们合谋,出卖我们云家。”程宗扬愕然道:“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就要去。”程宗扬默然无语。以陶氏对云家的戒备,如果知道云家遇到难关,不上来踩一脚就是好的,借钱的事根本不用想。

云丹琉道:“我要亲手把钱拿回来。”程宗扬心下一软,“既然你非要去,那要答应我两点。”云丹琉道:“你说。”“第一:你要想参与,必须要换个身份。”陶氏对云家戒备非常,云丹琉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用了。她想了想,“就说我是你妹妹。”“他们也得信啊!有妹妹比哥哥个子还高的吗?”“那我扮成你的婢女。”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我的婢女?”“只要能拿到钱,我不在乎给你当一天婢女。但我必须旁听。”“那可不行。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是不会让婢女在旁边的。”“那你给我出个主意?”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棘手。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出一个主意……“你确定要旁听吗?”云丹琉坚决地点点头。

程宗扬道:“那就只有一招了——你就说我的姬妾。”云丹琉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为什么?”“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旁边最多只有姬妾服侍。”“不行!”程宗扬摊开双手,“那就没办法了。”云丹琉犹豫半晌,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道:“第二点呢?”“这一点对你来说也许很难,但你一定要做到——”“说!”“淑女一点……”云丹琉猛一挑眉,“你!”“瞧!又动怒了吧?你要一拳把陶五打飞,咱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云丹琉心一横,“好!我答应你!”“这才对嘛。来,笑一个。”云丹琉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程宗扬叹道:“大小姐,你要就这表情,咱们还是别去了。那可是金主啊,你当是去打怪的吗?”云丹琉吸了口气,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很好!”程宗扬毫不吝啬地提出表扬,然后道:“再友善一点会更好。”云丹琉按照他的指点,放松表情,唇角微微挑起,一双英气十足的剑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非常好!就这样!太完美了!”程宗扬一迭声地大力称赞,然后道:“明天可别骑马。”云丹琉一边保持笑容,一边道:“为什么?”“淑女哪儿有骑马的?要乘车——我说的不是武刚车那种战车,要乘香车,像个温柔的小娘子那样……”“懂了。”“还有明天的衣服,别穿劲装,又不是去打狼的,女性化一点。”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还有什么?”“裙子要紧一点。”云丹琉微笑着咬牙问:“为什么?”“因为你的腿是精华所在,优势非常突出,但是穿长裙很容易被掩盖掉,所以不能穿得太宽松,要尽量发挥优点。”“那我还不如穿裤子!”“你要穿裤子,至少要少十万金铢!你信不信?”云丹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微笑道:“好的。”“刀可千万不能带。”云丹琉一听就炸毛了,好处容易摆出的淑女范当即破功,“不行!”“那你把它藏好!拿着那么长的大刀片子,你剁馅呢?”“我把刀放车上。”“只要你别藏裙子里就行。还有,”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以示郑重,“说话要温柔。我知道你中气很足,但淑女可不是那样说话的,要温柔再温柔,从嗓子眼里发声,像嘴巴里含着水一样。”“像是快死了那样吧?”“……你要这样理解也行。就这样吧,你对着镜子好好练练,我还要去见个人。”云丹琉微笑着柔声道:“公子,慢走……咳!咳!”“……呛住了吧?习惯了就好。”…………………………………………………………………………………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出现在程郑的住处。

“陶五?”“大哥和他打过交道?”“见过几次。”程郑道:“晴州的生意人,能不与陶氏钱庄打交道的,可是鲜有。”程宗扬直言相告,“我想找他借些钱。”程郑踌躇良久,“陶弘敏名声还好,但陶氏钱庄……”他摇了摇头。

程宗扬忽然道:“大哥知道广源行吗?”程郑神情慎重起来,“最好别与他们牵扯。”“为何?”“广源行专事兼并,而且行事狠毒,不择手段,在晴州可谓是恶名昭著。”“陶氏钱庄和他们比呢?”程郑笑道:“与广源行比,陶氏钱庄可以称得上良心了。”“既然如此,我还是和陶弘敏见一面。大哥,我借你的地方用用。”“这个好办,”程郑知道他不想把陶弘敏带到居所,暴露出大行令的身份,当即一口应诺,“到时还有谁来?我好安排。”“除了陶弘敏,还有我和云家的大小姐云丹琉。不过听说陶弘敏同行的还有一位朋友,就按四席吧。时间在明天中午。”程郑笑道:“既然有女眷,那就不好安排了。”程宗扬也笑道:“明天是谈正事,别的谈完正事再说。”“到时我就不出面了,陶五是个有心人,免得他疑心。”程宗扬笑道:“辛苦大哥了。”“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你背的债务,我看着就发愁。”程郑道:“师帅虽然不在了,月霜姑娘还在江州,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去见月姑娘。”王哲殒身之后,程郑就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遇到程宗扬,得知当日师帅抚之如女的月霜人在江州,并且和师帅一样自己有一支军队,才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现在最想做的:一是找到陷害师帅凶手,二是像当年对左武军一样,向月霜的军营提供军备。

…………………………………………………………………………………九月二十五,正午时分,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在正门停下,马车像是赶了很远的路,风尘赴赴,陶弘敏懒洋洋倚在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揖手道:“陶五爷。”陶弘敏笑道:“行了,程兄,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叫就生分了。你瞧,我可是一路没停,直接就来了。你要想谈事,就跟我上车。”“我这里可准备好的宴席。陶兄既然光临,怎么不来尝尝?”“得了吧,你一个南方人,懂什么北国风味?走,我带你尝鲜!”程宗扬没想到陶弘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索性道:“行!我给你面子!”“这就对了!”陶弘敏大笑道:“来来来!”程宗扬利落地上了马车,然后向云丹琉使了个眼色。

云丹琉含笑站在旁边,从来不戴首饰的云大小姐今日竟然戴了一对红宝石耳环,鲜红的宝石垂在脸侧,轻轻摇晃着,红艳的光泽将如雪的香腮映得仿佛涂了一层胭脂。她穿着一条汉国仕女常用的曲裾,但衣料质地极佳,上面绣着花鸟云纹,一眼望去丹华流溢,曲裾束腰的款式更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将那双修长的美腿衬托得淋漓尽致。

看到程宗扬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然后一手伸到背后,勾了勾手指。铜环大汉赶紧奔进院内,不多时带了一辆小巧精致的香车出来。云丹琉一手提着裙裾,风姿绰约地上了车,等摸到车内的偃月长刀,心里才踏实了些。

陶弘敏一脸惊艳地频频回首,“这是程兄的姬妾还是家眷?”程宗扬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一个侍姬而已,让陶兄见笑了。”“程兄好艳福啊。”陶弘敏遗憾地说道:“本来还想带你尝尝鲜呢,看来我是白操心了。”程宗扬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你这是要去哪儿?”“当然要去我们晴州设的私人会馆了。”陶弘敏笑道:“平常人可是进不去的。”“私人会馆?你说的不会是金钱豹吧?”“咦?”陶弘敏道:“程兄怎么知道的?”“我去过建康的金钱豹。倒不知是你们晴州商人的生意。”“你认识章渝?”“打过几次交道。”陶弘敏笑道:“那就更不是外人了。”程宗扬心里打鼓,云老哥要是知道自己带着云丹琉去了金钱豹那种地方,还不把自己喷死?就算云老哥这会儿来不及喷,可云大妞那脾气,带她去金钱豹就好比拿个炸弹在炉子上烤着玩。

程宗扬道:“陶兄,今天咱们谈正事,金钱豹就不去了吧?”“那不成。我好不容易来趟洛都,更难得遇见程兄,怎么能去喝淡酒呢?”那也不能喝花酒啊!

“早知道陶兄知道这种好地方,我就不带人了。”陶弘敏不以为然,“一个姬妾而已,有何要紧?让她过去,也能学几招伺候人的手艺。”说着他笑道:“洛都的金钱豹比建康那个私密得多,外面可没几个人知道。”程宗扬心里乱纷纷的,随口道:“为什么?”陶弘敏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因为汉国的君权更强。而晋国的君主更像是摆设。所以晴州的金钱豹在晋国可以高调一些,在汉国就只能作为私人会馆。”程宗扬一怔,不由品味起他话中的意思,越想越觉得这话很深。

说话间,马车出了上津门,随即驶向渡口。一条舫船已经在码头等候,马车直接驶上甲板,然后船工解开缆绳,沿着洛水顺流而下。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集)

内容简介:程宗扬带着乔装成自己姬妾的云丹琉赴陶弘敏之约,双方针对还款事宜勉强达成共识。陶弘敏与云丹琉赌酒,约定一觥酒可借一万金铢。云丹琉向来将酒当水喝,岂难得倒她?而酒意混合“仙草”的效用,让程宗扬终于如愿以偿吃下拥有修长美腿的云大小姐汉国天子不是明君已经很惨,还拚命找死,将主意动到汉国商贾之上。陶氏想捞一笔就走,程宗扬百般考量,决定投入局中,秦桧更光明正大地为天子示意士子所拟的奏疏添一把火烧往各诸侯身上,就看汉国各阶层是谁死得更快!

第一章程宗扬觉得以陶五的排场,前来迎接的渡船少不得镶金嵌玉,奢华眩目,谁知来的只是一条普通的渡船,混在来来往往的船只间,毫不起眼。

马车驶上甲板,驾车的御手用木韧锁定车轮,把马车固定好,几名粗壮的汉子撑起竹篙,渡船缓缓离开码头,岸上几名纤夫拉紧纤绳,沿着洛水逆流而上。

陶弘敏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在途中的见闻,尤其是途中品尝到的诸般美食,说得眉飞色舞,似乎谈兴颇浓。程宗扬哪里有间聊的心情?他一边操着心,盘算那五十万金铢,一边还要提着心,生怕后面的炸弹炸了,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渐渐的,程宗扬觉出异样,陶弘敏虽然口若悬河,谈的却只是声色犬马,非但对生意只字不提,连如今的汉国政局也不置一辞。商人嗅觉最为灵敏,陶弘敏又是作的钱庄生意,触角遍布各种行当,对时局的变化只会更敏感。他对此丝毫不提,倒显得欲盖弥彰。

陶弘敏不提,不代表自己不能提,程宗扬不管自己转捩的是不是生硬,直接道:“陶兄方才说到秋日的野鸡味美,不知可听说越裳献雉?”“这事儿啊,刚到汉国我就听说了。”陶弘敏笑道:“圣人出,天下平。圣贤在朝,汉国真是好福气。”“是吗?”陶弘敏掀起车帘,若有所思地望着岸上,“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草正黄,兔正肥……倒是吃野味的好时候。”由于是逆水行舟,除了撑篙的船夫,岸上还有几名纤夫,此时虽已入冬,他们仍然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躯干,正吃力地埋头拉纤。

船上人多耳杂,不是谈话的地方,程宗扬会意地转过话题,只与陶弘敏信口闲谈。

半个时辰之后,船只驶过伊水与洛水交汇处。随着水量的减小,水势减缓,往来的船只也少了许多。纤夫们喘着气直起腰,松开肩上的缆绳,随行的管事拿出钱铢,遣散了纤夫,剩下撑篙的船夫,继续撑着船往上游驶去。

两岸芦苇丛生,人烟渐渐稀少,船只向西行驶了数里,忽然一转,仿佛要撞岸一样冲进芦苇丛中。程宗扬一手扶着车厢,正愕然间,却发现船只已经穿过枯黄的芦苇丛,接着船身一轻,驶进一条不起眼的支流。

这条支流宛如小溪,水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的大树枝桠交叠,将溪口遮得严严实实。穿过树丛,船只已经驶入山间,岸旁山丘起伏,林深叶茂。阳光透过林叶洒在水上,能看到水底漂荡的水草和泥沙。四野人踪断绝,幽静无比。

几棵朽坏的枯木斜着倒入河里,树干在水中不知浸泡了多少年,被河水冲刷得犹如石质。本来就已经狭窄的河道被树干一挡,几乎没有行船的余地,但那几名船夫操着竹篙,船身像游鱼一样灵巧的左右一转,便绕开了枯木,无惊无险地稳稳驶过。

直到此时,程宗扬才意识到这条看似普通的船只其实一点都不普通,不仅船身是特制的,船底吃水极浅,而且河道也被人刻意清理过,正好可以容纳脚下的船只通行。若换成寻常船只,即使能找到溪流的入口,也会在途中搁浅。

沿着蜿蜒的河道间又行了数里,船只已经深入山林。浓密的林木间隐约露出一块巨石,背阴的一面生满青苔。一名船夫跳下水,背着铁锚走到岸边,将绳索盘在石上。

船只停稳,船夫们架好木板,马车从船上驶下,眼前却是一条小径,在林间若有若无,不知伸向何方。

程宗扬道:“没想到洛都的金钱豹,竟然这么偏僻。”陶弘敏笑道:“私人会馆,还是僻静些好,住着也安心。”沿着小径又行驶了六七里,一处庭院出现在山林间。那庭院外观十分平常,一样是土墙草顶,除了规模略大,与汉国的民居相差无几,只不过四周都是参天古木,只有来时那条小路通往外界,位置十分隐蔽。程宗扬看了看方位,发现这里已经是北邙深处,虽然直线距离离洛都并不远,但一路上山隔水阻,早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想找到此地却不是易事。

会馆的管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远远见到马车,便连忙从阶上下来,俯身施礼,称呼道:“五少爷。”陶弘敏略一点头,马车直接驶入院内。那名管事一路小跑地跟在马车后,一边说道:“已经安排了芳菲院。知道五少爷喜欢吃洛都的鲤鱼,小的已经准备了十几条,都是两斤以上的赤鳍金鲤,就养在院中的池子里。还有少爷要的雉鸡和金鹀,也留了两笼。”陶弘敏道:“这时候有什么芳菲可看?去东边的邀月院。”管事一叠声的答应了,连忙派人安排。

马车在一处院内停下,庭院虽然不大,收拾得整洁异常。院内的东北角临着一座山丘,上面矗立着一座木楼,楼顶几乎与树梢平齐,从外面看来,木楼被林木遮掩,登上楼顶,却可以眺望四野。

木楼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一如会馆的其他建筑,低调异常,然而楼内的陈设,却在低调中彰显出非同一般的奢华。地板是用浸过桐油的铁杉木铺成,平整如镜,上面覆盖的藤席不知是用什么草植编成,宛如一层白雪,一尘不染。

木楼正中矗立着四根石柱,从面积来看,木楼的规模与汉国宫廷的恢弘气势根本没法比,但整座木楼完全由四根石柱撑起,内部空间跨度极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逊于寻常的宫殿。那四根石柱粗如人许,下部镂空成香炉,上方伸出十六盏莲花状的银灯,柱上雕刻的不是通常的龙凤云纹,而是四只长尾分叉的猛兽,它们在柱上或攀或伏,分别朝向四方,雕刻的刀法十分古朴,气势却极为惊人,充满含而不发的张力。

陶弘敏看出程宗扬的疑惑,开口笑道:“程兄觉得这金钱豹雕得如何?”“这是金钱豹?这是貔貅吧!”陶弘敏哈哈大笑,“程兄好眼力!”程宗扬叹道:“原来晴州商人口中的金钱豹是这等神兽,难怪晴州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陶弘敏笑道:“一路风尘,程兄不介意先洗漱一番吧?”“陶兄请便。”陶弘敏对旁边的美婢吩咐道:“程兄是贵客,你们要小心伺候。”几名美婢娇声应道:“是。”木楼东侧是敞开式的,一泓用白石砌成的清池一直延伸到檐下,楼内两侧各设有一间小阁,供宾主盥洗更衣。美婢送程宗扬入内,接着捧来铜盆、巾栉,前来服侍客人洗漱。

一只纤手接过铜盆,云丹琉柔声道:“我来服侍公子。”云丹琉不由分说地轰走美婢,然后踢上门,一手拿着铜盆放到架上,转身紧张问道:“你们在路上说了什么?”程宗扬道:“什么都没说,全是闲聊。”云丹琉一脸不信,“你们闲聊了一路?”“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女人会闲聊,男人间的话题可比你想像的要多。”云丹琉虽然性格强硬,但这笔借贷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心下忐忑。虽然明知道没有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只有三成把握。”云丹琉失望地说道:“这么少?”“三成就不错了。”程宗扬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真的能借到吗?”“不能也得能。”程宗扬摊开手,“我是没有别的退路了,你有吗?”云丹琉甚至没有顾得上瞪他,眉眼间满是惴惴不安。

单纯就借贷来说,程宗扬还是有信心开出让陶弘敏满意的条件,但他不可能对云丹琉吐露自己的底线。

自己手上能让陶弘敏动心的抵押品并不多,其中最重要,也是程宗扬绝对有信心能打动陶弘敏的,就是江州的水泥。但水泥同样是江州的生命线,江州别无出产,连人口都不多,水泥的收入是星月湖大营在江州立足的根本。把水泥产业抵押给陶弘敏,相当于把江州的命运和星月湖大营的未来都交给陶氏钱庄。不到万不得已,程宗扬绝不会选择这么做。

除此之外,就是宋国的纸钞。陶弘敏曾经对纸钞表示过超乎寻常的兴趣,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虽然称不上突飞猛进,但有官方支持,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如果拿宋国的纸钞发行权作为抵押,陶弘敏想必不会拒绝。但纸钞同样是自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失去对纸钞的掌控,长远来看,损失远比失去水泥产业更大。

云丹琉习惯性地想去摸佩刀,可惜摸到的只有玉佩。她恼怒地一使力,险些把玉佩捏碎。

程宗扬提醒道:“克制,克制。”云丹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

“非常好!”程宗扬满意地说道:“现在过来给我洗脸。”“去死!”云丹琉一把按住程宗扬脑后,把他的脑袋塞到铜盆里。

程宗扬一头撞进盆里,半晌都没动静。云丹琉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谁知程宗扬刚扭头,就口一张,喷了她一脸水。

这要能忍得下去,就不是云丹琉了。她揪住程宗扬,当场就要讨回来。程宗扬也没客气,反手拧住她的手腕,顺势一个肘击,要把云丹琉撞开。

云丹琉手腕用力一带,卸去他的肘击,随即提膝朝他腰腹撞去。程宗扬一手揽住她的膝弯,同时用上朱老头嫡传的阴人招术——一脚踩住她的脚背。云丹琉立足不稳,眼看就要摔倒,但她煞是硬气,两手紧紧扯住程宗扬,就算摔倒,也要扯住这个无耻之徒一起摔。

两人怕惊动外面的侍婢,都屏住气没有作声,结果跌倒时踢到旁边的木架,铜盆“光啷”一声掉在地上,一盆水泼洒出来,溅得两人满身都是。

美婢闻声推开门,只见两人搂抱着躺在席上,那位公子一手还揽着女子的大腿,姿势暧昧之极,不由抿嘴一笑,轻轻掩上门,不去打扰两人的好事。

云丹琉顿时面红过耳,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让你别那么冲动,坏了大事怎么办?”他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严肃。

云丹琉也冷静下来,她虽然好强,却不是蛮不讲理,略一迟疑便说道:“是我的错。”“知道错就好,可别因为你一时冲动,连累了云家。”云丹琉没有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站起身,随便擦了把脸,抹去身上的水渍。云丹琉接过巾帕,“让我来。”程宗扬一脸讶异,云丹琉却没有说什么,只仔细帮他擦干衣服。

美婢重新打了水来,见状又是一笑。

程宗扬拿出一枚银铢丢过去,笑道:“辛苦了。”然后推门而出,留下云丹琉在阁中梳洗。

楼中已经摆好案几,陶弘敏更换好衣物,悠闲地坐在席间。那名管事单膝跪地,正在他面前禀报些什么。

与汉国习俗相同,楼中也设有帷幕,一旦放下,可以在楼内分别形成几个独立的空间,此时帷幕都被卷起,能看到四根石柱中间铺着一块两丈大小的深蓝色地毯,地毯周围织出缠绕的花枝,色彩鲜亮逼人,一眼望去,中间的深蓝色仿佛深不见底,坐在上面,就像漂浮在夜空中一样。见到程宗扬过来,陶弘敏挥手让那管事退开,一边笑道:“程兄,来看看这两株草怎么样?”案上放着两只玉碟,碟中各有一株碧绿的植物,茎身粗如拇指,三寸多长,叶片略显肥厚,其形如卵。下部的根须已经被切掉,露出的截面犹如碧玉,看不到一丝杂质。

陶弘敏笑道:“程兄运气不错,正好得了两株仙草,咱们一人一株。”旁边的美婢拿起竹刀,将草茎切下一截。另一名美婢用玉匙盛起,送到程宗扬嘴边。

看着是草茎,吃到嘴里却如同琼浆,舌头一卷便仿佛化为一团清水,没有留下任何残渣,舌尖只有一股淡淡的甘甜气息。

陶弘敏闭上眼,享受着仙草的滋味,片刻后再睁开眼,笑道:“如何?”程宗扬又尝了一口,闭目片刻,然后再睁开眼,眼前的景物似乎变得明亮而又清晰,不由讶道:“这是什么草?”“仙草无名,唯以仙草为号。”陶弘敏道:“此物最补心神,对我等劳心费神之人最是大补。食之不仅明目清心,而且延年益寿。总商会的老头子们每年都要重金求购。这次也算走运,正好遇到两株。”仙草并不大,两人各吃几口,便分食一空,只留下几片翠叶。程宗扬犹豫着是不是要连叶片一起吃了,陶弘敏笑道:“仙草茎宜男食,叶宜女用。这些叶片对女子大有益处,程兄不妨留下,给身边的侍姬服用。”“有什么好处吗?”“这仙草对男子可以清心明目,对女子则可洁体养颜。而且别有妙处,”陶弘敏神秘地低笑道:“程兄试过便知。”说着他拿起一片翠叶,“今日谁服侍的好,便赏谁一片。”那些美婢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接著有人拿来玉盒,将叶片小心收起。

程宗扬见堂上只有两席,不由问道:“不是说陶兄还有一位朋友吗?”陶弘敏道:“赵兄酷喜游猎,途中见猎心喜,要迟上一两日。”程宗扬正了正身形,“既然如此,咱们就说正事吧。”“急什么?”陶弘敏道:“我这赶了一天的路,可还饿着呢。先开筵席,咱们边吃边聊。对了,程兄,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临安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来汉国了?”程宗扬苦笑道:“一言难尽。”陶弘敏微笑道:“单是首阳山的铜矿,未必能让程兄亲自跑一趟吧?”首阳山铜矿在汉国藉藉无名,在临安却是街知巷闻,以陶弘敏的耳目,当然不会不知道。

程宗扬道:“我可不比陶兄家大业大,这铜矿对我来说也不是小利了。”“铜矿难道还比得上程兄的钱庄吗?”陶弘敏笑道:“纸钞可是点纸为金,无本万利的营生。”就怕他不提,只要他有兴趣,什么都好说。程宗扬哈哈一笑,“陶兄既然这么看好纸钞,有兴趣参一股吗?”“哦?”陶弘敏目光微微一闪。他对程宗扬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江州还款在际,以江州的财力肯定是还不上的,程宗扬邀自己在洛都见面,无非是为此缓颊。可程宗扬一开口,就拿出纸钞的股份,这么大的手笔,怎么也不会是只因为江州的欠款吧?

陶弘敏心念电转,本来想一探究竟,这时又耐住性子。

如果换作别人,陶弘敏早已摆明车马,将还款的条件一列,不答应就拉倒,陶氏钱庄有的是办法收回欠款。但自从听说程少主不仅在晋宋两国播云弄雨,如今又在汉国立稳脚跟,陶弘敏惊讶之余,也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弘敏沉吟着未曾开口,只听环佩轻响,一名丽人缓步而出,柔声道:“公子。”陶弘敏抚掌赞道:“果然是国色天香!和程兄的美姬一比,这些婢子都成了烧火的丫头。”程宗扬也没想到,云丹琉一旦换上女装,居然女人味十足。虽然不施脂粉,但肌肤姣丽,眉目如画,她身着曲裾,腕带玉环,长发梳成云髻,头上的凤尾金簪,耳后的红宝石坠子,腰间的羊脂玉佩,无不衬托出她动人的风采,尤其是她神情间那种低眉顺眼的柔婉,让程宗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丽人真是那个只喜欢靠拳头说话的云大小姐。

云丹琉这会儿扮的是姬妾,当然不会给她另开筵席,只按照规矩,依着主人屈膝跪坐,为主人斟酒布菜。

陶弘敏赞道:“如此美色,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觞道:“酒来!”美婢斟上酒,陶弘敏一饮而尽,接着搂过那名美婢,剩下半口又喥到她嫣红的小嘴里,然后哈哈大笑,一副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模样。

自己要学他这模样照搬着来一套,云丹琉就算不当场翻脸,事后也铁定要砍死自己。程宗扬只能装模作样地搂住云丫头的纤腰,把觞中的烈酒一口气喝完,一滴都没敢留。

早已准备好的菜肴流水般送上,两条赤鳍金鲤是从池中刚刚捞出来的,现杀现做,只略用了一点盐调味,滋味便鲜美无比。然后是捣珍、炮豚、渍儿羊、淳熬……之类的汉国珍肴,比起当日自己请友通期吃的,无论材质还是烹饪的手法都更胜一筹。

主菜除了赤鳍金鲤,还有一道烤炙的金鹀。金鹀只有鸡蛋大小,除去头爪,烤得通体金黄。程宗扬正打算像吃烤鹌鹑那样撕开品尝,云丹琉却用银匙将整只金鹀盛起,送到他嘴边,一边小声传音,“含着吸。”程宗扬依言将金鹀整个含到口中,轻轻一吸,一股热流涌入喉中,整只金鹀仿佛一团酥滑的油脂,浓香四溢。

陶弘敏半闭着眼睛,仿佛陶醉一样品尝着金鹀的美味,良久才叹道:“这金鹀是世间绝品,一只便价值万钱。可惜每宴只能品尝一只。”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吃金鹀,要不是云丹琉指点,刚才就要露怯了。他笑着赞叹道:“果然是世间绝品!每宴一只便已足够,再多吃就要折福了。”陶弘敏拍着大腿道:“程兄说得没错!咱们这些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生意,更不是赚钱!最要紧的是惜福养生,多活些年,才好多享受些。”程宗扬心头微动,这才是世家子弟吧,什么奋斗努力,对他们来说都没多少价值,他们唯一在乎的就是养生和享受了。

“程兄来尝尝这蜜饯。”陶弘敏笑道:“此地不比盘江,时鲜少了些,程兄切莫见笑。”席间除了菜肴,还有各色瓜果。如今已是初冬,汉国酒席上用得多是干果,金钱豹奉上的却有不少时鲜果子,甚至还有几只北方少见的椰子。如果算上成本的话,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了。

听到陶弘敏提及盘江,程宗扬只微微一笑,也没有接口。这两年时常有人打听他的背景,可南荒哪里是那么容易走的?除了云家的商队,连能穿过白龙江口的都寥寥无几,更不用提南荒深处的盘江。外界关于盘江程氏的消息,全是自己通过各种渠道放出去的,根本不担心有人揭穿。

席间的酒水也不是寻常的陈酿,而是蒸馏法酿出的高度酒。虽然比不上程宗扬从前喝过的高度白酒,但也是六朝少见的烈酒。两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旁边的美婢更是殷勤服侍,在席间歌舞翩跹,以娱宾客。她们笑语宴宴,虽然只有一主一客,却使得宾主尽欢。那种娇媚的姿态,连云丹琉的风头都盖过了。

半个时辰之后,陶弘敏已经面露醉意,搂着美婢笑道:“程兄这位美姬……尚不解风情啊。”云丹琉脸上一僵,她脸都快笑疼了,结果就得了一个不解风情的评价,这简直是对自己这番辛苦努力的恶毒嘲讽。她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来这里也许是个错误,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把那个无耻之徒的事情搞砸了,那可怎么办?

程宗扬笑道:“陶兄这就不知道了,如此美人,可要仔细调教才得趣。就好比这捣珍,须得多番炮制,细细品尝才有滋味。”陶弘敏一愕,然后大笑道:“妙!妙!妙!以美食比美人,别有趣味。慢慢炮制,细细品尝……程兄此言,陶五受教了。来!我再敬程兄一杯!”两人各自饮尽,准备好的五斤烈酒已经下去大半。陶弘敏喝起了兴致,让人又送上一坛,程宗扬推辞道:“这一坛我已经尽够了,再多我可撑不住了。”“撒谎!”陶弘敏毫不客气地揭穿他,“我可是听张侯爷说过,程兄酒量如海,千杯不醉。”“张少煌?你就听他吹吧。”程宗扬顺口道:“你是在哪儿见的张侯爷?”“还能是哪里?当然是临安。”陶弘敏玩笑道:“张侯爷在临安如鱼得水,怎么舍得回去?”“还是因为江州之事?”陶弘敏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宋国因为方田均税法,各地都出现欠收,如今正有意与晋国商谈平籴。”程宗扬知道,欠收的不仅是宋国,晋国粮食产量也同样大幅下跌。平心而论的话,这事九成都是天灾,但陶弘敏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宋国正有人把此事往方田均税法上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来贾师宪又要焦头烂额了……“听说程兄名下的商会,囤积了不少粮食,”陶弘敏道:“不知程兄是否肯割爱呢?”程宗扬心里微微一震。没想到陶弘敏放着纸钞不提,居然提起粮食。晴州气候适宜,土地肥沃,而且耕作技术远超他处,虽然只有一州之地,但流通的粮食不逊于六朝,可以说晴州商会是六朝最大的粮商。陶弘敏如果向自己卖粮食,那丝毫也不奇怪,可他竟然反过来向自己收购,这试探的意味未免太过明显……程宗扬讶道:“陶兄坐拥晴州,竟然还要向小弟购粮?”“千里不贩籴,百里不贩樵。”陶弘敏道:“晴州的粮食哪里比得上本地的方便?”“临安的水路与晴州相连,贩运粮食也用不了多少成本吧?”陶弘敏夸张地叹了口气,“奈何晴州与建康无水路相连?”云丹琉怕露出破绽,一直低着头,闻言不禁悄悄举目,看了陶弘敏一眼。建康与云水通航的唯一渠道,就是筹备中的广阳渠,这是云氏的禁脔,绝不容人染指。陶弘敏提及此事,让她立刻戒备起来。

程宗扬拿起酒觞,徐徐喝完,然后放在案上,“粮食之事不必再谈。”陶弘敏手指轻轻敲着几案,笑道:“那程兄想谈什么呢?”云丹琉心里打鼓,一手挽袖,一手执壶,努力作出温婉的样子斟上酒。

程宗扬举觞道:“我先敬陶兄一杯。”陶弘敏用三根手指托起酒觞,浅浅饮了一口,微笑道:“程兄,你不会给我出难题吧?”程宗扬道:“当然不会。”陶弘敏道:“江州的借款是我亲手放出去的,本来利息已经极低了。如果再延期,我可没办法向家里面交待。”程宗扬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可以给陶兄打个五十万金铢的欠条。”“噗!”陶弘敏刚喝的酒顿时全喷出来,“多少?我没听清!”第二章程宗扬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指,“五十万。”“程兄,你知道五十万金铢是多少吗?”陶弘敏叫道:“那可是一百万贯!十亿铜铢!”程宗扬叹了口气,“我知道很多。”陶弘敏下意识地叩着几案,片刻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美婢放下玉匙银箸,酒具乐器,悄无声息地退到楼外。倒是那个程少主带来的姬妾,主人没有开口,她也没有起身,仍留在席间。

陶弘敏看了云丹琉一眼,没有说什么,然后转过目光,静静看着程宗扬,心下不住盘算。

程宗扬也坐直身体,努力压下酒意。陶弘敏人醉心亮,这一仗有的打了。“孟掌柜当时借贷,本息合计不过二十三万金铢。”“没错。除了这二十三万,剩下二十七万都是我这次借的。”“开什么玩笑!”陶弘敏有些失态地叫道:“那二十三万金铢让你一句话就不还了?还要再借二十七万?”“不是不还,是延期。”“我说程兄,你不会以为我陶氏钱庄的钱是好借的吧?”陶弘敏道:“上次我给你的利息可是特例!特例!你可以打听打听,我们陶氏钱庄向外借贷,什么时候月息低于四分的?五分、六分也是常事!若按六分计,你一年单是利息就要还三十万,而且还是先扣息,你拿到手是二十万,一年后还五十万……”“按上次借贷的条件,月息两分,不扣利息。”程宗扬道:“我给你打五十万的欠条,你给我二十七万金铢,一年之后连本带息,还你六十二万。”陶弘敏奇道:“明年这时候你还得起吗?”程宗扬不由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自己来钱的路子不少,可花钱的地方更多,一年之后要想还清,除非云家再弄来几船白银。可不借的话,眼下这一关就过不去,明知饮鸩止渴,但也顾不得了。

“我给你交个底,”陶弘敏慢慢说道:“江州的款项可以延期六个月,但首先,晴州鹏翼社的产业我要收走,不然无法交待;其次,延期内利息以月息四分计;第三,必须用纸钞抵押。”“一年。利息不变,而且不能收走产业。”陶弘敏叹道:“程兄,你也知道,陶家的少爷可不是只有我一个。这次借款延期,我已经很难交待了。如果不收回鹏翼社的产业,下次和程兄打交道的,说不定就不是我了。”“双倍纸钞抵押。”“即使收回鹏翼社的产业,也至少要五十万的纸钞作为抵押。”程宗扬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些纸钞可是金铢!”“只有兑换过才是金铢。”“你的意思是……”“抵押期内纸钞不会兑换。”陶弘敏笑道:“所以,你最好不要逾期。”如果逾期,陶弘敏完全可以拿着抵押的五十万纸钞到程氏钱庄兑换成金铢,如果程氏钱庄拒绝承兑,就等于拿程氏钱庄的信誉给借款陪葬。拿到这五十万金铢的抵押,就是拿住了程氏钱庄的命脉。但程宗扬又不能不答应,毕竟陶弘敏说得明白,只是抵押,如果自己拒绝,那还款的诚意就很可疑了。

程宗扬退让一步,“月息三分,鹏翼社的产业不能收走。”“我想,程兄不会让我难做吧?”“一年期限,月息三分,五十万金铢的纸钞抵押,外加江州的土地。”陶弘敏眼睛微微一亮,“江州城内的土地?”“城外的土地。”“你开什么玩笑?”陶弘敏怫然道:“我要江州的农田干什么?自己去种地吗?”“城内的土地都是有数的,你花钱都买不来。”“除非是城内的,否则免谈。”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城内的话,我最多给你二十亩。”陶弘敏毫不含糊地摇头,“二十亩太少。”“五十亩。”“一百亩。”陶弘敏道:“江州田地每亩不过一二百银铢,城内的土地即便再贵,一亩也不会超过八十金铢。一百亩八千金铢,已经够少了。”“横塘的土地每亩可是要二百金铢。”“那是建康啊,大哥,江州的地价能和建康比吗?”程宗扬叹道:“这回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江州的土地肯定会升值。”陶弘敏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舍得,那我就不要了。”“别!就这么定了吧。”反正是小狐狸的地,怎么卖自己都不心疼。程宗扬拍板道:“江州城内一百亩土地,纸钞五十万作抵押,交换还款期限延期一年。”“月息四分。”“三分。”程宗扬努力挣扎了一下。

“洛都的月息可是七分。”程宗扬叹了口气,举起手,与陶弘敏击了一掌。

眼看双方三言两语便击掌立约,云丹琉忍不住道:“还有要借的钱呢?”陶弘敏此时心情正佳,他已经做好江州借款延期偿还的准备,打的算盘就是能要回多少算多少,眼下能拿到江州的土地,也是意外之喜,闻言笑道:“小美人儿,还真知道替你家公子着想。怪不得你家公子疼你呢。”这样的调笑,云丹琉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感觉就像吞了一包炸药,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见到她如此羞态,陶弘敏调笑的心思更浓。“借钱好说!”他指着案上的大觥道:“只要你能喝下一觥,我就借给你家公子一万金铢,怎么样?”那酒觥是用来分酒的,一觥能盛大半斤,席上用的又是烈酒,莫一个女子,就是寻常男子,酒量略差,喝不了半觥就会醉倒。

陶弘敏只是随口调笑,没想到那个美人儿居然眼睛一亮,“真的?”程宗扬这会儿的感觉就好比手里攥着一颗炸弹,自己千小心万小心地藏着掖着,结果陶五喝得晕头巴脑,二话不说,凑过来一把就给点着了,自己一边听着引信“滋滋”乱响,一边还要谈笑风生,没搞出心脏病都是好的。陶五这厮是没见过云大小姐豪饮的英姿,他小子一会儿看到云大小姐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拿着大觥猛喝的模样,非把他吓得尿裤子不可。

“陶兄开玩笑的,”程宗扬干笑道:“笑谈,笑谈。”“不开玩笑。”陶弘敏认起真来,豪气干云地拍案道:“她只要喝完一觥,我就陪她一觞。”陶五这边是没指望了,程宗扬只好转头向云丹琉施压。

“大觥饮酒是男人干的事!”程宗扬拚命把炸弹往水里按,“女人要优雅一点,你喝什么喝?”云丹琉眼珠一转,然后拿起一根细细的银管,毅然道:“我用这个!”那银管是用来喝椰汁的,作工极为精巧,云丹琉毕竟是豪门出身,虽然性格豪爽,但该有的淑女教育一点也不缺,单看她把银管拿在手里,姿势就不是一般的优雅。于是大家就看着那个美人翘起尾指,用中指和无名指扶着细细的银管,精致的红唇宛如花瓣,像吸果汁一样,斯斯文文地吸着烧刀子一样的烈酒。

陶弘敏嘴巴张成圆形,眼睁睁看着那个丽人优雅地拿着银吸管,不带喘气地就把一觥烈酒吸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是一觥……又是一觥……程宗扬很想捂脸。云丹琉喝酒的姿态不是不优雅,事实上非常优雅,非常有教养,一举一动都淑女得要命,问题是她喝得实在太快了,一口气就是一觥,一口气就是一觥,一眨眼就是好几觥酒。

片刻后,云丹琉轻轻吐了一口酒气,展颜笑道:“五万金铢了。”陶弘敏怔怔抬起脸,看了程宗扬一眼,“她好像喝得比咱们还多?”程宗扬咳了一声,“好像吧。”“她能喝十觥?”你要是知道这丫头出海的时候是拿酒当水喝的,恐怕就不这么说了。程宗扬含糊道:“难说。”陶弘敏喃喃道:“总不可能喝二十觥吧?”程宗扬看看大觥的尺寸,有点不确定地说道:“……不能吧?”“她能喝多少?”“这个……我也不知道。”程宗扬心道:我就没有见她喝醉过,天知道她量有多大。

云丹琉又是一觥喝完,轻轻呵了口气,玉颊浮现出两片酡红。程宗扬举觞说道:“陶兄,咱们也干一杯。”陶弘敏没想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酒觞虽小,但一连六觞下去,也有大半觥了。他咬着牙喝完,心里突突直跳,知道自己是快到极限了。

等云丹琉喝到第七觥,陶弘敏终于坐不住了,凑过来想看她是不是作弊了,这银管会不会别有乾坤?

第八觥喝完,陶弘敏嘴巴已经张得够塞进去俩鸡蛋。

第九觥,刚上的一坛酒已经喝完了。还是在云丹琉的主动提醒下,陶弘敏才叫人送来一坛,仍然是最烈的烈酒。

美婢被重新叫进来伺候,看到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论觥喝酒的豪态,也不禁惊呆了。

第十觥……第十一觥……程宗扬不禁心里打鼓,五十万金铢是自己狮子大开口,准备和陶弘敏讨价还价用的,云家要想度过难关,底线是十七万金铢。十七觥,超过十斤烈酒,就算是白开水,十斤下去也不轻松。

日色已暝,美婢轻手轻脚地点亮银灯。整座木楼内都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案上的酒觥。

酒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不多时,又一觥烈酒见底,每个人心里都念着同一个数字:十二。

云丹琉粉颊醉意醺然,一双美目仍然清亮无比。两名美婢用银勺盛酒,小心斟入觥中。陶弘敏好不容易又陪了一觞,这会儿用一双折扇抵住下巴,一边艰难地吐着酒气,一边目光在酒坛、酒觥、银管、云丹琉和程宗扬之间游移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在找后悔药吃。

第十二觥喝完,新上的一坛酒已经近半。第十三觥,云丹琉饮酒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脸上的醉意愈发明显,原本英武的双眉此时微微颦起,拿着吸管的手指也仿佛略显沉重。可她依然扶着银吸管,缓慢却坚定地将又一觥烈酒喝完。

等她放下银管,玉颊一片酡红,额头、鼻翼和粉颈都隐约渗出汗珠。

一名美婢调了碗解酒的蜂蜜水,小心奉上,却被程宗扬拦住。他知道,云丹琉饮酒的时候从来都不喝水,按照程宗扬的理解,云丹琉出海远洋时,长期以酒代水,对她来说,酒和水差不多算是一种东西。

陶弘敏也豁出去了,他晃了晃脑袋,拿起酒觞,“我们两个须眉男子,居然加起来还比不上一个女子?喝!!”第十三觥喝完,云丹琉略停了一下,捻起一颗龙眼大小的葡萄,轻轻一挤,将果肉挤入口中。

陶弘敏微微松了口气,这一觥喝完,应该差不多了吧?他看了程宗扬一眼,却不知程宗扬也转着和他一样的念头——云丫头这一觥喝完,应该差不多了吧?云丹琉酒量再好也是有限度的,毕竟这不是她平常喝的淡酒,而是入喉火辣的烈酒,两坛足以喝翻五名壮汉。两人心里都在默默念着,她喝完这一觥,已经差不多了吧?

眼看云丹琉吃完葡萄,酡红的玉颊醉意略微消淡了一些。正当众人都以为她已经喝到极限时,没想到云丹琉喝酒的速度又快了起来,第十四觥一口气喝完,接着第十五觥……陶弘敏原本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与程宗扬又干了几杯,早已过量,这会儿倒在一名美婢怀里,醉熏熏吐着气,只眼睛勉强还保持清醒。

程宗扬也觉得眼花耳热,一样是勉力支撑。倒是云丹琉,双眼越来越亮,兴致也越来越高。

眼看着云丹琉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他是喝惯酒的,看得出来云丹琉这会儿已经失控了,情绪越来越亢奋。

案上放着第十六觥酒,也是第二坛最后的残酒。云丹琉还没有开始喝,就已经吩咐道:“再拿一坛来!”“行了,”程宗扬果断阻止云丹琉,“别再喝了。”云丹琉挑眉道:“不够。”陶弘敏醉得东倒西歪,闻言下巴险些掉下来,都两坛了还不够?

程宗扬却知道云丹琉说的不够,指的是借款。现在她喝了十五觥,就是十五万金铢,离云家的底线还有两万。

“行了,这些已经足够了。”程宗扬拿起酒觥。

“给我……”“别喝了……”“不行!我要喝……”“不能再喝了!”“我还能再喝一坛!”陶弘敏目瞪口呆,眼看着那个风姿艳丽的美人儿硬把酒抢过来,这回她干脆连吸管都没用,直接拿起大觥痛饮。

当着众人的面,程宗扬不好硬夺,只好干笑道:“我这个小妾……一喝酒就失态,让陶兄见笑了。”“笑什么笑?”陶弘敏喷着酒气道:“可笑的是咱们!什么千杯不醉……碰上你这小妾,全瞎啊!再……再来一坛!”云丹琉双手捧着酒觥,尾指翘起,像喝水一样将满觥烈酒喝完,笑道:“好酒!”旁边的美婢无不充满敬畏地看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陶弘敏由衷道:“佩服!佩服!没想到程兄身边一个小妾,竟然如此海量。我陶五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云丹琉丢下酒觥,拍案道:“再来一坛!”程宗扬赶紧抱住她,“我这小妾已经喝醉了,今日酒局就此作罢。”“不行!我还能再喝一觥!”程宗扬将那碗蜂蜜水倒进觥内,“好了,好了,就剩这些了。”云丹琉皱眉道:“这么少?喂,我喝这一觥算吗?”陶弘敏脑袋像捣蒜一样连连点头,“算!算!”云丹琉尝了一口,嘟囔道:“好辣……”她捏住鼻子,比喝酒还艰难地将那觥蜂蜜水喝完,闭上眼微微喘着气,然后道:“还有十觥。”再喝下去,云大小姐非原形毕露不可,程宗扬不由分说地扶起她,“剩下的明天再说。”“那怎么行?”“我说行就行!”云丹琉靠在程宗扬肩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对陶弘敏道:“你服不服!”陶弘敏一迭声道:“服!服!”云丹琉眉开眼笑,“好吧。今天我就放你一马……”没等她说完,程宗扬就把她扛在肩上,往楼上走去。

“我自己能走……”“别吵!”程宗扬也喝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全靠强撑着才压下醉意,努力保持清醒。他一边扶着栏杆,拚命稳住着身体,一边跌跌撞撞地上着楼,一边还要防着云丹琉的挣扎,免得两人一起滚下楼去。

“我自己走……放开我!”“别啰嗦!”云丹琉忽然瞪大眼睛,“你占我便宜!”“干!”程宗扬丢手放开她。云丹琉便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她一手扶住门框,纳闷地说道:“我们是在船上吗?浪好大……”“没错,你可要小心点,船要翻了,你可就喂鱼了。”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推开门,把云丹琉拖进屋里,接着扭头一看,然后就呆住了。

眼前的房间跨度差不多有三丈,中间摆着一张丈许大小的睡榻,上面铺着合欢衾、鸳鸯枕,四周张着透明的粉红纱帐,充满淫靡而旖旎的气息。

单是一张床也不算什么,可室内一侧还摆着交欢的春凳,梁上垂着十几根参差不齐的皮索,下面有的带着银环,有的带着皮扣,还有的带着座兜……墙上挂着鲜红的绳索、漆黑的九尾鞭,还有束手枷、各种皮制的头套、兽尾……另一边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种银制、玉制、木制、皮制的器具,一大半程宗扬都看不出用堂,室内一角甚至还放着一只木马,单是各色花样的鞍具就有六七种。

“妈的……”程宗扬惊叹道:“城里人真会玩啊!”云丹琉也惊叹道:“这么大的船舱?”接着又担心起来,“船体的密封性和强度会不会下降?”“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船肯定不会漏水。”程宗扬把云丹琉往床上一丢,赶紧去找帷绳。汉国宫室一般都设有帷幕,他急着把帷帐放下来,免得云丹琉看到四壁那些没羞没臊的器具。

幸好云大小姐从不在意屋里陈设的小玩意,她往床上一躺,倒像是清醒了一些,又坐了起来,兴奋地说道:“我今天怎么样?”程宗扬顺着她的口气道:“厉害!厉害!”“我还能再喝一觥!”“我知道。”“骗你的。”云丹琉咯咯笑道:“其实我还能再喝十觥!”“你能喝十桶!”“瞎说。”云丹琉道:“我最多只能喝一桶。”你还真论桶喝啊!程宗扬好不容易找到帷幕的系绳,连忙一拉,四周帷幕垂下,他一口气还没松开,入目的情形让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人家的帷幕画的都是山水花鸟,金钱豹的帷幕上画的全是人物,而且还是不穿衣服的人物画,一对一对全是等人大小的裸男裸女,正用各种姿势干着妖精打架的勾当。

这还不如不放呢!程宗扬一头是火,赶紧又把帷幕拉起,匆忙间手上力度一大,竟然把其中一根系绳拉断了,结果帷幕收起三面,还留下一面怎么也收不起来,上面一个女子巧笑嫣然地张开双腿,一只妙物正对着床榻……“咦?这个……”云丹琉偏着头,好奇地望着那副帷幕,“……这个我好像认识。”“你认识个鬼啊!”程宗扬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门都快炸了,他扯了一把没扯下来,索性把帷幕一卷,打了个大结。

幸好云丹琉没有在意帷幕,她往床上一躺,脑袋碰到一个硬物,随即从枕下摸出一只精巧的木匣,讶然道:“咦?这是什么?”程宗扬回过头,只见那只木匣里放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古怪器具,比如两个寸许粗的开口银环,下面还着一个舌头一样的银托。几个玉制的瓶子,三枚精致的银夹,几条缠成一团的彩色丝带,一只小巧的银制唧筒,一对拇指大小的玉塞,几个压成小兽形状的香锭……当云丹琉拿起里面一个周围满是细长绒毛的粉红皮圈,程宗扬顿时又吐了口血,他一把夺过皮圈,扔进木匣,紧紧盖上。

云丹琉不满地推了他一把,“这是什么啊?”程宗扬厉声道:“不知道!”那玩意儿叫羊眼圈,可我能告诉你吗?

“我看到里面有一对银戒指……”戒指?你见过那么粗的戒指?程宗扬虽然没用过,但猜也能猜出七八分来。那东西九成就是传说中的银托子,可不是用来套手指的……门外传来几声轻响,程宗扬连忙道:“快上床!”云丹琉刚要发怒,恍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道:“哦,好的,好的……对了,我是公子,你是姬妾……”程宗扬黑着脸道:“反了!你是小妾!”“哦,我是小妾……咦?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闭嘴!”程宗扬一把将她塞到被窝里,接着一名美婢在门外道:“程公子?”“进来吧。”美婢捧着一只漆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木匣。

程宗扬道:“放在那边吧。”美婢放下托盘,然后道:“奴婢们都在阁外,公子若有吩咐,只用拉这个铜铃便是。”程宗扬看到床侧有一个拉环,随意点了点头,然后道:“五公子呢?”美婢抿嘴一笑,“少爷怕打扰公子……的好事,去了芳菲院安歇。”程宗扬干笑道:“多谢五公子的好意了。”那美婢小心退下,轻轻掩上门。程宗扬不放心地把门插上,刚回头就听到云丹琉道:“这是什么?”美婢刚送来的木匣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云丹琉拿着翠绿如玉的仙草叶子,好奇地对着灯光打量。

程宗扬没答理她,只吩咐道:“把外衣脱了。”云丹琉怒道:“凭什么!”“你想被人看出来晚上你是合衣睡的吗?”云丹琉恍然道:“也是哦……喂!这是什么?”“那是仙草的叶片。”“仙草?”“能吃的。”云丹琉想也不想就把叶片放到口中,略微一含,讶然道:“怎么没有了?”“是不是入口即化,吃着和水一样。”“这么神奇?”云丹琉又尝了一片,接着咯咯笑了起来,“真好玩……”说着一片接一片,把那些仙草叶子吃了个一干二尽。

程宗扬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瓷盏,倒了杯茶,对云丹琉道:“你喝不喝?”“什么酒?”“算了,你还是别喝了。”云丹琉皱了皱眉头,“好热……”“让你喝那么多酒。”云丹琉道:“有点难受……”“空腹喝那么多酒,能不难受吗?”程宗扬道:“要不你吃点东西,胃里好受一些?我看到有点心……”云丹琉摇了摇头。

“真不行你就运功把酒逼出来。”“真的吗?”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传说中……高手都是这么干的吧?”“我来试试!”云丹琉说做就做,当即盘膝坐好,双手放在膝上,眼睛还没闭上,就眉头一挑,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要干吗!”程宗扬爬到床上,没好气地说道:“还能干吗?你睡床上,我睡地上。”说着扯下被子,铺到榻旁。

云丹琉当时就怒了,“你把被子拿走,我盖什么!”“你不是要炼功吗?”“谁说我要炼功?”“你不炼功怎么逼酒?”“谁说我要逼酒,我又没喝醉!”“都这样了还没喝醉?”“你以为我喝醉了吗?真是可笑!”云丹琉凤目圆瞪,她站起身,双手叉腰,用动作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我虽然喝了酒,但只喝了一点点!”说着她用力一挥手,“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离喝醉还差得远呢!”“得。”程宗扬把被子横过来,“你盖一半,我盖一半,行了吧?”云丹琉哼了一声,用力把被子扯了扯。

程宗扬实在是酒意上头,也没精神跟她拉扯,幸好被子够大,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地上还能勉强盖住,他随便盖了一角,便倒头睡去。

时值初冬,夜凉于水。朦胧中,程宗扬只觉得四处漏风,虽然盖着被子,却浑身冰凉。他本能的这边扯一下,那边扯一下,想把身体盖住。那床大红的锦衾渐滑渐低,越滑越低……忽然“呯”的一下,一个香软的身体掉到身上。

程宗扬蓦然惊醒过来,却是云丹琉连着被子一同被自己扯下来,掉到身上。

他睁开眼,然后看到一张布满红晕的俏脸,和一双璀璨的星眸。

第三章云丹琉只觉身上像火一样烫,喝下的酒液仿佛聚集在丹田中,随着心跳,一波一波扩散到全身。她喝过很多次酒,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身体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如火的酒意在皮肤下游走,似乎随时喷涌出来。

她低低喘了口气,觉得怎么都睡都不舒服,正卧、侧卧、俯卧……每换一个姿势,心跳都仿佛加剧几分。

她听到榻旁的呼吸声,深吸缓吐,一波一波循环不绝,在寂静的夜间如此明显,吵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她用力扯了扯被子,想把自己包裹起来。

榻旁的呼吸声略微停顿了一下,那个无耻之徒只露了半边身体,竟然就往被子下面钻,还动手跟自己抢被子。

云丹琉使劲把被子扯上来,又被他扯下去,使劲扯上来,又被他扯下去……云丹琉恼火地坐起身,抱着被子一扯——哈,那个卑鄙小人连被角都没有捞着,就那么光着躺在地毯上。

云丹琉满意地躺在榻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那家伙竟然把上衣都脱光了,能看得出他身上虽然没有虬结突起的肌肉,却十分精壮,尤其是他的小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隐约能看到腹肌的轮廓,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真恶心!没得脏了眼睛!

云丹琉猛地蒙住头,努力把脑中挥之不去的腹肌扔到脑后。忽然身上的被子一紧,整个身体都被扯得滚落下去,正落在那个卑鄙的家伙身上。

云丹琉还没来得及发怒,却发现自己正骑在他腰上。隔着衣物,下腹某个部位正贴着他绷紧的腹肌,那触感如此清晰,就和她想像中一样结实,更有着超乎她想像的火热……她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从睡梦中惊醒。那股火热的气息透过衣物,仿佛触手一样钻入下体,往体内深处涌入,带来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忽然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仿佛失禁一样,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云丹琉眉头微微颦起,一枚红宝石耳环低垂下来,贴在脸侧微微摇晃,将玉颊映得红白动人。她香融的体香中带着淡淡的酒味,程宗扬轻轻一嗅,就觉得心跳加剧。

他轻手轻脚地抱起云丹琉,放到榻上,然后就看到云丹琉睁开双眼,带着浓浓的醉意,深深望着他。

程宗扬眨了眨眼睛,“你醒了?”云丹琉没有作声,只默默看着他。然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她唇瓣火热,香舌像鱼一样游入他口中,与他的舌头绞在一起。

程宗扬用力拥着她的身体,感受着她修长的胴体在自己身下微微战栗。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巴,用力放开手。

云丹琉双目微红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胆小鬼。”“别刺激我。”“你不敢。”“我怕你后悔。”“我不怕后悔。”“你喝醉了。”云丹琉红唇微微抖动着挑起,“我没有喝醉……”说着她用力抱紧程宗扬,把光洁的脸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程宗扬抚摸着她的玉颈,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剧烈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刹那间,与云丹琉相识的经历从脑海中一一闪过,从初见时那个登徒子式的口哨,到她与小紫的打赌;从云老哥的极力搓合,到自己阴差阳错地与云如瑶订下亲事……曾经经历的一切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但此时发生的一切,仍然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个骄傲,刚强的云大小姐,竟然偎依在自己怀中……这简直是做梦。当她炽热的鼻息吹拂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一股异样的战栗顿时从心底升起。

云丹琉忽然松开手,想把他推开,程宗扬手臂一紧,把她牢牢抱住。他低低吸了口气,在她耳边道:“这会儿想放手?晚了……”程宗扬吐了口酒气,然后扯住云丹琉的衣领,双臂一振,将她的红裳从背后一把撕开。

一具白晰的胴体像脱壳的玉蝉一样,从红衣中脱出。赤裸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心底的火焰却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即使把自己化为灰烬,也不肯停歇。

云丹琉扬起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醉人的笑意,“再来。”程宗扬展臂把她揽到胸前,感受着她的心跳,然后一手伸到她背后,扯断了她束胸的丝巾。云丹琉胸前一弹,一对丰挺的乳峰从丝巾下显露出来。她饱满的双乳坚铤而洁白,乳晕还有着少女般娇嫩的红色,乳头却红艳艳的,像充血一样硬硬翘起。

程宗扬把少女略显僵硬的躯体放平,然后有些笨拙地解开她的衣带。丝织的亵裤如水般褪下,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那双修长的玉腿在眼前一点一点裸露出来。

常年的水上生活,使云丹琉身材异常匀称,曲线堪称完美。尤其是擅长凫水的双腿,更是矫健异常。她双腿又长又直,肌肉结实而紧密,却不显臃肿,大腿浑圆有致,皮肤有着阳光一般的光泽,健康而充满活力。在她小腿外侧,有一条弧状的疤痕,仿佛刺青一样印在洁白的玉腿上。

程宗扬轻轻摸了一下,“这是……”“被鲨鱼咬的。幸好我用一杆鱼叉,刺穿了它的下颏。”“我也是鲨鱼,要把你吃掉……”“来啊。”程宗扬捧着她的小腿,略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云丹琉双腿蓦然合紧,“好扎……”程宗扬用下巴上的须根在她腿上蹭了一遍,直到云丹琉娇喘连连,这才松开手,脱下裤子。

云丹琉双眼火辣辣看着他,没有丝毫矫作和掩饰,她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目光免不了有几分羞涩,然而更多的则是好奇。尤其是那根肉棒昂然挺起的时候,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怎么做?”程宗扬收回目光,然后伸手一扯,一幅帷幕从身后垂下,鲜艳的画面正对着云丹琉的眼睛。

看到帷幕上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云丹琉脸上不由一红,接着她大胆地看着图案,模仿着画上女子的姿势躺在榻上,“这样吗?”说着她抬起双腿,朝两边张开,将自己身体最隐私的部位毫无掩饰地在他面前。

饶是程宗扬见惯美色,此时也心跳加速,就像迷醉一样望着眼前的玉体,眼中再无外物。

云丹琉身高腿长,身材极佳,虽然不像自己身边侍奴那样肉欲横流,但有种别样的性感。她腰长而细,小腹平坦光滑,在她白玉般的双腿之间,一只娇嫩的玉户,像鲜美的花苞一样微微绽开。

“真美……”程宗扬赞叹着俯下身,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头在她唇上一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承诺一样说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云丹琉花瓣间早已湿润,柔腻的蜜穴间微漾着清亮的淫水,仿佛一朵初绽的蓓蕾,鲜嫩无比。

那根火热的肉棒在穴口一触,她不由轻颤了一下,只觉体那股热流猛地激荡起来。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沉,那只硬梆梆的龟头没入穴口,往少女未经人事的蜜穴内挤去。

云丹琉咬住唇瓣,脖颈向后仰起,虽然有淫液的润滑,下体仍然传来阵阵胀痛,幸好那根可恶的大肉棒并没有太急切,它微微晃动着,时进时退,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挤入穴中。云丹琉呼吸炽热,她两手抓着床单,下体微微挺起,娇嫩的肉壁紧紧包裹着龟头,一点一点容纳着肉棒的粗长,直到一层韧韧的薄膜挡住阳具的进入。

程宗扬停住动作,低头贴住云丹琉的脸颊,然后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尖轻轻佻弄。

云丹琉脸色酡红,胸乳起伏着,如潮的欲念使她抛去矜持,举起下身,用力一挺。

那层韧膜重重撞在龟头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意,却没能穿透。云丹琉吃痛地颦起眉头,身体刚刚退回,一口气还没有松开,一股大力便猛地撞来。她痛得低叫一声,只觉下体像是被撕碎一样,传来一阵剧痛。

程宗扬的想法是长痛不如短痛,趁云丹琉身体放松的刹那,阳具猛力一捣,撞碎了那层处子的标志,深深捅入少女体内。

“停下……”云丹琉吃痛得举起双手,撑住程宗扬胸口。结果那个无耻的小人丝毫不顾她的痛楚,反而更加用力。

云丹琉身上的力气仿佛消失了一样,推了几把都没能把他推开,只好回手拧住床单,竭力承受。一边在心里发狠的想,等自己从梦中醒来,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硬梆梆的阳具在狭紧的蜜穴中长驱直入,处子的元红从穴中溢出,一点一点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梅花。云丹琉吃痛中,忽然身体一轻,臀部被人托起,然后听到那个无耻的家伙如释重负地说道:“这样才对嘛……”云丹琉初经人事,身体紧张之余,蜜穴愈发狭紧,但此时角度略一调整,嫩穴虽然狭紧依旧,阳具进出间却顺畅了许多。随着阳具的进出,下体疼痛之余,渐渐传来一丝异样的快感。

程宗扬一直压抑着身体的冲动,担心云丹琉初次开苞,难以承受,但出乎他的意料,云丹琉身体很快有了反应。他动作慢慢大胆起来,偶尔一记深入,云丹琉虽然痛楚,却还能够承受。

程宗扬拿过枕头,垫到云丹琉臀下,然后将她双腿抱在怀中。云丹琉双腿并在一处,笔直伸起,洁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灯光下,宛如一对玉柱,圆润而又光洁。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是我见过最美妙的一双腿……”云丹琉一直咬着唇瓣,强忍着痛楚,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头一甜,唇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

程宗扬摩挲着那双玉腿,然后将她双腿分开,放在自己腰间。云丹琉没有作声,却模仿着画上女子的动作,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玉户完全敞露在他腹下,任由他恣意交媾。

程宗扬却不是随便把她摆成这种姿势,仗着生死根这种开挂的作弊利器,程宗扬平常对修炼并不上心,虽然修为一直在涨,但无论九阳神功还是太一经的修炼,都已经停滞多时。然后就在刚才,自己蛰伏已久的太一经竟然微微一震,仿佛受到某个未知事物的吸引一样,悄然运行起来。

太一经真气运行别走蹊径,作为世间有数的神功,副作用一样强大,尤其是修炼中各种驳杂的阴寒之气,最是危险不过。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上好的鼎炉,化去杂气,凝羽当日就是因此被西门庆看中。

换了一个姿势之后,真气运行更加顺畅,不多时程宗扬便可以确定,云丹琉不仅是上好的鼎炉之体,而且是极罕见的仙火之鼎!鼎炉之体已经是凤毛麟角,能达到仙品的更是万中无一,况且云丹琉又是仙品火质的鼎炉,太一经运行时所余的阴寒杂气对凝羽会郁结难解,伤及经脉,对云丹琉却是有益无害。

程宗扬略试了一下,将一丝阴寒杂气渡入云丹琉体内,结果云丹琉身体的反应出奇的强烈,一直紧收的花心微微绽开,将那缕阴寒杂气纳入体内,随即化为一股淡淡的阴精从花心溢出。

程宗扬大起胆子,将积累的杂气源源不绝地送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蜜穴火烫,双颊的红晕越来越浓。

锦被掉落在地,无人收拾,华丽的大床上,两具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云丹琉修长的玉体横陈榻上,一双玉腿时而举起,被程宗扬扛在肩上,挺着雪臀被他操弄;时而像玉扇一样打开,张成一字形,笔直分开,露出蜜穴被阳具捣弄;时而盘在程宗扬腰间,下体紧紧贴在他腹下;时而一腿举起,一腿蜷在身侧,被他抱着大腿捅弄嫩穴……云丹琉身下落红点点,神情却越发亢奋。她盘好的云髻散落开来,一缕发丝低垂下来,被她咬在口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又充满了似水柔情。

四周的帷幕都被放下,一对对栩栩如生的男女用各种姿势环绕在床榻周围,仿佛触手可及。云丹琉觉得自己似乎一瞬间就变得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她抛开所有的顾虑,与那个可恶的坏蛋尽情交欢,就仿佛自己是他真正的姬妾一样。

被帷幕一罩,榻旁几盏树状的油灯仿佛变得更加明亮,他们的身影投在帷幕上,似乎与上面的男女交织在一起。程宗扬挺着身体,用力挺动下体,酒水仿佛从浑身的毛孔中散发出来,浑身汗水淋漓。

在他身前,云丹琉洁白的胴体一丝不挂,如同一匹白光光的大白马般,趴在榻上。她双膝分开,浑圆而有力的大腿支撑着身体,那只丰满的雪臀臀沟敞开,柔嫩的玉户在阳具戳弄下时收时绽,丰腻的阴唇翻卷不已。红嫩的穴口紧紧夹着阳具,随着肉棒的捅弄时进时出,淫液混着落红从穴中不时溢出。

随着两人的交合,真气在彼此体内往来不已,使得快感倍增。云丹琉双颊酡红,耳畔的红宝石坠子来回摇晃着,娇躯仿佛水洗过一样,布满了晶莹的汗珠,抚摸时又滑又热,光润无比。她玉齿咬着发丝,从齿缝间发出低低的叫声,胸前那对雪乳肌肤绷紧,红艳的乳头愈发充血挺翘。

程宗扬一手绕到她胸前,捻住她的乳头,云丹琉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雪白的圆臀左右扭动着,险些从程宗扬腹下滑出。

程宗扬双手抱住她的腰肢,用力顶弄着她的雪臀,腹肌一块块绷紧鼓起,仿佛不知疲倦一样挺动着。云丹琉下体又热又胀,白艳的臀部不住耸动,伴随着破体的痛楚,迎合著阳具的进出。

不知过了多久,程宗扬低吼一声,双手紧紧抱住云丹琉的腰肢,小腹顶住她的雪臀,阳具深深插在她体内,在她蜜穴深处喷射起来。

云丹琉本能地用力挺着臀部,让他射得更深,随着阳具一震一震的跳动,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震颤,紧接着一股热流从体内喷涌而出,仿佛决堤的潮水一样,在他身下尽情释放。

程宗扬慢慢拔出阳具,身下的少女像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样,瘫软下来。程宗扬从背后搂住云丹琉,轻轻抚慰着她身体的战栗。

…………………………………………………………………………………少女紧紧裹着锦被,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森然地瞪着他。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告诉你七遍了——不是做梦。”云丹琉没有开口,片刻后,她“刷”的拉起被子,整个人都钻到被子下面。隔着那条鸳鸯锦被,依稀能看她双手的动作,她似乎无法相信昨夜发生的一切,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云丹琉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她表情很平静——至少看起来很平静。

程宗扬道:“你放心,我会向云老哥负荆请罪。”云丹琉挑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请罪?”“事情是我做的,不关你的事。”程宗扬还想解释,云丹琉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了?”程宗扬停顿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实话吗?”“当然是实话。”“那我实话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后悔。”程宗扬道:“事实上我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你。”他摊开双手,“你尽管骂我卑鄙好了。”“那正好——我也不后悔。”不等程宗扬反应过来,云丹琉便说道:“既然我们都没有后悔,为什么要请罪?”程宗扬下决心道:“我会向云三哥求亲,娶你过门。”云丹琉白了他一眼,“谁说要嫁给你了?”程宗扬目瞪口呆。

“你不要以为因为昨天的事,我就要为你承担什么责任——”云丹琉傲然抬起下巴,“我凭什么要嫁给你这个卑鄙无耻而且还下流混帐的坏蛋?”云丹琉虽然说得嘴硬,颤抖的唇角却显露出她内心的真实。

是啊,云丹琉怎么能嫁给自己呢?自己已经与她姑姑定下亲事,难道顺便把她娶回来当二房吗?即使如瑶答应,云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程宗扬正在纠结,云丹琉已经平静下来,她坐起身,若无其事地盘起头发,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忽然她抬起头,“我的腿真的很漂亮吗?”“绝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云丹琉不是一个很能藏住心事的人,虽然她很想板起脸,眼中却满是掩不住处的喜悦和满足。

果然,女人还是需要赞美的,即使是云丹琉这样刚强自立的女子。程宗扬心头微荡,一手伸到被中,挽住她光溜溜的小腿。

云丹琉没有避开,反而示威一样抬起下巴。

程宗扬索性掀开被子,将她修长的双腿抱在怀里,像摩挲一件精美的艺术那样,轻柔得抚摸着着。云丹琉眼中荡漾出一丝波光,静静享受他的抚摸。

片刻后,她突然小声道:“你们是不是……”程宗扬装傻道:“谁?”云丹琉推了他一把,“快说。”程宗扬咳了一声,“你没听说过……那些谣言吗?”“当然听说过。可我现在一点都不信。”“为什么?”云丹琉道:“姑姑身子那么纤弱,你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原来是因为这个……程宗扬含糊道:“你自己问她好了。”“你以为我不敢问吗?”云丹琉道:“她虽然是我姑姑,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一点,我们在一起就跟姊妹一样,无话不谈。”“那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以前怎么好意思问?”“这倒也是……”云丹琉咬住唇瓣看着他,脸上越来越红,过了一会儿才又是害羞又好奇地小声道:“你和她……是不是也像昨晚那样用力?”程宗扬坏笑道:“我昨晚有用力吗?”“怎么没有?你每一下都插那么深……”“你是不是受不了?”云丹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叫道:“谁说我受不了!”“真的吗?”程宗扬一脸怀疑,“要不要我们再试试?”“试试就试试!难道我还怕你!”程宗扬一点都没客气,身子一翻,就把她压在下面。

云丹琉一手按住他胸口,“我们先说好,你可别想在我这里要什么名份。”“地下情人?”云丹琉想了想,勉强道:“算是吧。”“那我比你厚道。”程宗扬道:“不管你要不要,我身边都会给你留一个位置。”“你身边?”云丹琉先是表现出一屑,紧接着又好奇地问道:“你身边的女人是不是都和你那个过?”程宗扬干咳一声,“你猜呢?”“小紫?”程宗扬赶紧道:“除了她。”“那还有谁?”“咱们不说这个了吧?”“不行!我必须知道!”“其实我这人很洁身自好的,只不过有几个服侍的奴婢……”程宗扬倒是想打个埋伏,但自己身边的侍奴云丹琉虽然没见过,云如瑶可是见过的,云丹琉随便一问就能问出来,还不如实话实说。

结果这一说,话就长了。云丹琉从她们的姓名、年龄,问到身高、体重,一个一个问了个底儿掉。甚至还问到诸女在床上的表现……程宗扬越说心里越嘀咕,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颊,忽然间脑中一亮——这丫头不会是争强好胜惯了,连这个也要争一争吧?

这会儿恰好说到阮香凝,程宗扬话锋一转,“凝奴虽然是最弱的一个,但她是珍品级的鼎炉,在床上的表现恰恰相反。有一回几个侍奴打赌,凝奴输了,爬上来给我倒浇蜡烛。寻常女子动个几十下就腰酸腿软,即使罂奴她们,也顶多能动三五百下。凝奴那次动到一半就开始泄身,一直泄得两条腿都湿透了,还在坚持,最后一口气套弄了整整六百下才瘫倒……”云丹琉先是吃惊,然后不屑地哂了一声,“傻瓜!”说着她拿起衣物,准备穿上,结果却是一条撕成两半的衣裳。

“你——”云丹琉恼道:“我就带了这一套衣裳!”程宗扬无辜地说道:“我提醒过你把衣服脱掉……”“哪儿有!”程宗扬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当我没说。我一会儿跟陶五要一套,就说是不小心撕破的。”云丹琉只好又躲回被子里。

程宗扬躺在她身边,用商量的口气道:“既然没有别的事,不如我们……”“你想都别想!”“你昨天不是也很兴奋吗?都高潮了……”“才没有!”云丹琉本能地反驳,脸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想起昨晚的颤栗和那种极致的快感……程宗扬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云丹琉身体顿时一颤,然后飞快地把自己裹成一团,“不行!”程宗扬只好改变策略,他脑中一转,想出一个主意,然后从枕下的木匣中拿出一枚香锭,“我敢把它点燃放在手上,一直烧完。你信不信?”那个香锭有棋子大小,用细绒混着香料在酒中浸过,然后压制而成。点燃放在身上,不啻于用香火烙烫。

云丹琉道:“我才不信!”“不信的话,我就烧给你看。如果我空手烧完,你就自己把衣服脱光光,然后乖乖摆好姿势……”云丹琉刚想反唇相讥,就听到程宗扬道:“敢不敢赌?”云丹琉立刻道:“赌就赌!”程宗扬哈哈笑了一声,把香锭在灯上点燃,然后放在掌心。丝绒细细燃烧,一缕香气氤氲而起。那香气悠远绵长,轻轻一嗅,就使人仿佛飘在云端,而且身体隐隐发热。

那种热感勾起了云丹琉的回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内当时就是这种炽热,直到最后释放出来。那是一种几乎极致的快感……香灰越烧越低,离掌心越来越近。云丹琉忍不住道:“好了,丢掉吧!”“你还没认输。”“算我输了好了。”“不行!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傻瓜!”云丹琉伸手去拍,程宗扬抬手躲开,接着香锭烧到尽头,在掌心化为灰烬。

云丹琉急忙吹开香灰,只见程宗扬手心被烫出一个鲜红的疤痕。她气恼地说道:“你还真烧啊?”程宗扬笑道:“输了吧?愿赌服输!”云丹琉悻悻道:“认输就认输!我才不像某些无耻小人一样,总耍无赖!”云丹琉咬了咬唇瓣,然后将被子扯起少许,露出双足。

第四章程宗扬一手伸到被中,顺着她光滑的美腿一直摸到她大腿根部。

他指尖仿佛带着一股电流,轻轻一触,就使她下体一阵战栗。

程宗扬分开她双腿,重新抖擞精神的阳具笔直昂起,气势汹汹进入云丹琉体内,在她初经人事的蜜穴中长驱直入。看得出,云丹琉还有些吃痛,配合时也十分生疏。但云丹琉的胆大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刻钟后,云丹琉竟然主动骑到他腰上,开始尝试用女上位的姿势,去套弄他的阳具。

云丹琉傲人的身材在女上位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一双长腿结实有力,尤其是那对耸翘的双峰,随着她的套弄沉甸甸的上下抖动,引得程宗扬心头火热,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抓住在掌中。云丹琉脸上露出一丝羞意,但很快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程宗扬收起调笑的心思,用温柔的动作一点一点引导她怎么去做。很快,云丹琉就知道女上位的动作最重要的不是她引以为傲的双腿和力量,而是那根可恶的坏东西。那么粗,那么长,那么硬,像一根直挺挺的大棒子,顶在自己最柔嫩的部位。身体每次落下,那根大肉棒都硬梆梆顶到自己体内最深处,自己不是坐在他身上,而是坐在那根棍子的顶端。

云丹琉竭力控制着力道,花心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龟头上一触,就赶紧抬臀。不到一百下,她双腿就开始发软,蜜穴撕裂般的余痛和花心的酸胀交织在一起,使她挺弄得力道越来越小。

云丹琉低低喘了口气,然后就看到那个无耻之徒唇角的笑容——就像在嘲笑自己一样。云丹琉羞恼之下,用力一坐,结果花心传来的战栗使她顿时瘫倒。

云丹琉双手按程宗扬的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又仿佛冒出无数金星。

“按我说的做……”程宗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云丹琉身子一颤,只觉一股凉意流入自己体内深处。

云丹琉按照程宗扬的指点,一边控制着身体的节奏,一边将那股寒意纳入丹田,沿着诸处阴脉行走一遍,然后又送入程宗扬体内。真气往覆间,云丹琉呼吸渐渐变得顺畅,连蜜穴的痛楚也仿佛减轻了许多。

“这是什么?”“房中术的双修秘法。”程宗扬道:“是不是好受了很多?”云丹琉低低哼了一声。虽然有双修的秘法,云丹琉仍然支撑得辛苦万端。她勉力耸动着下体,动作越来越吃力。几次程宗扬都以为她支撑不住,云丹琉都硬撑过来。

“六……六百零一……”云丹琉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瘫倒在程宗扬身上,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程宗扬把云丹琉平放在榻上,然后扒开她圆翘的雪臀,对着她的蜜穴耸身而入。云丹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他从后挺弄。

“叫哥哥。”“不……”程宗扬握住她的双乳,双手分别捻住她的乳头,时轻时重地来回揉捏。

“停……停下……”“快叫。”云丹琉脸都涨红了,挣扎半晌才如蛟子般叫了声,“哥哥……”“泄出来。”“不……不要……”程宗扬长吸了一口气,腰腹用力一挺,龟头顶住她的花心,来回研磨几下。

云丹琉身体一阵剧颤,紧锁的阴关顿时大开,她一边低叫,一边哆嗦着扭着屁股,阴精一波波涌了出来。

“坏……坏蛋……”…………………………………………………………………………………房门传来几声轻叩,婢女在外面道:“程公子,五少爷请你去喝早茶。”程宗扬系好衣裳,精神熠熠地打开房门。在他身后,云丹琉整个人都躲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丛乌黑的头发。榻上零乱的被褥和周围散落满地的衣裙,不难猜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抬起眼,与那公子目光一触,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那位公子的目光并不淫邪,然而却像是能看透一切一样,自己虽然穿着衣物,却仿佛在他面前赤身裸体,整个人都被他看穿看透,再没有一点隐私。

昨晚的交合使程宗扬真气愈发凝练而精纯,注意到的细节也更多,比如眼前的美婢虽然梳洗打扮过,但眉梢眼角残留的余韵显露出她昨晚与人欢好过。陶弘敏一大早就派她过来,既显示出陶弘敏对她的信任,也显示出那小子不怎么怜香惜玉。

程宗扬微微一笑,目光转为内敛,吩咐道:“送一份早餐过来。还有,带一套衣服。要最好的。”昨夜的大醉并没有在陶弘敏脸上留下痕迹,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他拿着一只淡青色的瓷盏,正在窗前慢慢品着茶。他面前的几案上放着几样小菜,席下摆着一只小鼎,里面是熬好的白粥,还在微微滚动。粥是清粥,菜是素菜,都不是什么珍肴,却十分滋养人。

对面的几案上同样摆着几份小菜,程宗扬也不客气,自己盛了碗粥,坐下便抄起筷子,将粥菜一扫而尽。

陶弘敏本来还有几分矜持,眼看他吃得香甜,一会儿就是几碗下肚,不由着急起来,一边匆匆忙忙喝着粥,一边道:“给我留点!”不多时,鼎中的白粥便被两人分食一空,两人放下碗筷,相视一眼,不由哈哈大笑。

“果然饭还是抢着吃才香。”陶弘敏笑道:“一个人吃饭最是没滋没味。”程宗扬玩笑道:“五少爷家大业大,就别跟我们苦出身抢饭吃了。”“那不行,我吃饭非拉上你不可。有什么好吃的,你也得给我留一口。”陶弘敏说着取出一张白色的鹿皮,放在案上。鹿皮只有手掌大小,裁剪得十分精细。上面用烧红的细针烙出密密麻麻的花纹,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内容,四角各有一枚印鉴,背面还有陶弘敏的亲笔画押。

“这是取款的凭据,程兄拿着它,在陶氏任意一家钱庄都可以支取十七万金铢。”程宗扬笑道:“最后一觥也算?”“愿赌服输嘛。”陶弘敏长叹一声,“幸好云大小姐没有喝到二十七觥。”程宗扬心下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看?”陶弘敏没好气地说道:“云大小姐当初从外海回来,停泊的第一站就是晴州港。当时我正好在港口送人——腿那么长的妞,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能认不出来吗?”“看出来了,你也不说破?”“废话,我总得看看你是个什么章程吧?”陶弘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还真是借钱的……”忽然他狡黠的一笑,“看程兄的神情,昨晚想必是春风得意吧?”“别乱说!”既然云丹琉的身份已经暴露,程宗扬赶紧就得撇清,“她只是不放心才跟来,我们昨晚可是什么都没干。”“骗谁啊?”陶弘敏一脸的不信。

“我骗你干嘛?”程宗扬瞪大眼睛,用上十二分的演技,“云大小姐都醉成那样了,我们还能干嘛?我们真是清白的!”“得,得,得。就算你们是清白的。”陶弘敏压低声音,“可别说是我教你的——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试试仙草的叶子……”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

陶弘敏神秘兮兮地说道:“只要一片,保你如愿以偿。就算是浓醉不醒,照样能春潮涌动。”程宗扬干笑道:“蒙我的吧?那叶子我尝了,没什么味道啊。”“你吃有个屁用。那是给女人用的。滋阴补血,而且最能催情助兴。只要一片,便是黄花闺女也要变成荡妇。”“若是一口气吃六片呢?”“六片?两片就能让一个女子下面一整天都是湿的,你说呢?”如果自己没记错,云丹琉可是把六片叶子全吃了,连点渣都没剩。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哪儿有什么后遗症?也就是吃过之后,尝到了交欢的甜头,往后会变得更骚一点。”陶弘敏道:“而且这东西会让女子欣快异常,只要用过一次,保证她对你死心塌地。”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一边旁顾左右一边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那钱虽然是云家要用,却是我引出来的事,这账我来还。”“得了。我钱都拿出来了,还能再要回来?”陶弘敏道:“大伙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你用得着替云家打埋伏吗?”“谁给云六爷打埋伏了?”说话间,一个人影带着寒风进来。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与程宗扬相仿,但肩膀极宽,面孔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似乎常年在户外活动,却没有劳作的困顿之色。昨晚风清月白,他却穿着一袭蓑衣,上面湿淋淋满是露水,似乎在野地里待了一个通宵。

陶弘敏道:“你不是猎熊去了吗?怎么一副摸鱼的打扮?”“猎了两头,弄了四只熊掌。回来的路上我看着河里的鱼不错,又钓了半宿的鱼。”那人抬手解下蓑衣,露出指上一个玉石扳指。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说吧,哪样给我?”“鱼鳞给你。”那人一边说一边放下蓑衣,他往鼎里一瞅,里面的白粥已经见底了,不由叫道:“连口粥都不给我留,你还好意思要熊掌?”“不关我的事,是程兄把你那一份喝完了。”那人打量了一下程宗扬,然后笑道:“程氏商会的少主?”程宗扬拱手见礼,“在下程宗扬。”“敝姓赵,赵墨轩。”陶弘敏说着拿起炉上的铜壶,给赵墨轩倒了杯水,一边笑道:“赵兄跟我不一样,他是白手起家,如今晴州最大的马场就在他名下。”“就是个马倌,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赵墨轩盘膝坐下,一边道:“你们刚才在说云家?”“没错。”赵墨轩道:“云六爷在洛都的事,我也听过一耳朵。让我说,云家这可是下了一着大大的臭棋。”程宗扬不防他说得这么直接,不由道:“哦?这是怎么说的?”陶弘敏接口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云家一门心思在汉国立足,也不看看他们上的那船都漏成什么样了。”“陶兄不看好汉国?”陶弘敏反问道:“你看好吗?”程宗扬看着赵墨轩道:“依赵兄之见呢?”赵墨轩耸了耸肩,“这船漏不漏我不知道,不过,汉国可不是什么善地。如果我是云六爷,肯定躲得远远的。”程宗扬斟酌着慢慢道:“天子年轻英睿,未尝不会是一代令主。”陶弘敏道:“什么是一代令主?”程宗扬道:“治国有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程兄好志向。”陶弘敏并没有嘲讽他等于什么都没说的搪塞之言,而是微笑着淡淡道:“可是……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程宗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处?”赵墨轩笑而不语,神情间似乎对陶弘敏的说法颇不以为然。

陶弘敏理了理衣袖,正襟而坐,“程兄名下的商会横跨数朝,每年周转的金铢以万计,不会还把自己当成一介匹夫,只盼着四海无波,天下太平吧?”程宗扬道:“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商人的根基吗?若是天下大乱,我们还从哪里赚钱呢?”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若是知道天子的谋划,只怕就不会这么说了。”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天子有什么谋划?”“程兄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洛都吗?”“难道不是晴州商铺被禁的事?”“封禁店铺只是小事,”陶弘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晴州的商户哪一年不得遇上几次?”程宗扬笑道:“总不会是我的面子够大吧?”“程兄说要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在来汉国的路上。”陶弘敏道:“这件事还要请赵兄解说一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墨轩道:“不过是有些市井流言,说汉国准备对商贾推行新令。”“新令?”赵墨轩微微一笑。

陶弘敏道:“程兄是通达之士,这点事不用隐瞒。”赵墨轩执杯道:“我有些口渴,你来说吧。”“新令无非四条。”陶弘敏道:“其一曰禁田,禁止商贾购买田地,已有田地限期变卖,逾期全部没收入官;其二曰禁奴,商贾不得畜奴,雇工亦在其内。其三曰算缗,商贾以家产估值,每二千钱为一算,借贷亦然。有车者一辆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前两条禁田禁奴程宗扬已经眉头紧皱,听到算缗,险些站了起来。算赋是汉国的人头税,十五起,至五十六岁,每人每年缴纳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为了抑制商人和富户蓄养奴婢的风气,汉国特别规定,商人和奴婢的算赋加倍。如今天子开征算缗,以二千钱为一算,意思是每两千钱的资产缴纳一百二十钱,相当于向汉国所有商人一律征收百分之六的资产税。比如自己刚向陶弘敏借贷四十万金铢,仅这一笔交易,就需要缴纳两万四千金铢的算赋。程宗扬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不禁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第四呢?”“最后一条是告缗,”陶弘敏道:“有隐匿家产者,无论士民皆可告发,一经查实,可分其家产之半。”“商贾是怎么划定的?”陶弘敏道:“无论市籍,以经商取利者都在其内。”汉国商贾都有市籍,区别于其他百姓。现在朝廷不规定市籍,只要有商业行为的,一律征收算赋,这个范围就太大了。

程宗扬定下神来,他摸着下巴,半晌才喃喃道:“这是要血雨腥风啊。”陶弘敏倒了杯茶,推到程宗扬面前,“程兄以为如何?”最初的震惊过后,程宗扬很快冷静下来,他略一思忖,然后问道:“这消息是哪里来的?可否告知在下?”赵墨轩道:“告诉程兄自是无妨,但还是请不要外传。”“赵兄放心。”赵墨轩道:“我的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宫里有个内侍与我有些交情,前日专门登门,说他在宫里办事时,正好撞上一个小黄门弄湿了奏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那朋友一时好意,帮他晾晒,却看到奏疏中提到商贾与算缗,于是留了心,私下知会于我。”陶弘敏道:“老赵你行啊,连宫里都有交情。”赵墨轩笑道:“也是赶上了。前些日子上林苑翻船,损失了几百匹马,那内侍正管着御马,忽然没了几百匹,急得恨不得上吊,正好我刚从秦国贩了一批马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才有了交情。”程宗扬眼角狠狠抽搐几下,上林苑淹死的马自己也有份,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成全了赵墨轩的生意。

陶弘敏道:“这么说来,此事九成是真的了。程兄,你看呢?”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笑道:“我看无妨。”“程兄何出此言?”“依我看,这事根本推行不下去。”程宗扬道:“汉国商贾占有的大多是实物资产,所谓家产万贯,大多都是牛马田地,还有囤积的货物,实有的钱铢现款不会超过一二百贯,甚至更少。他要缴纳算赋,就需要变卖家产,再凑出四五百贯来。大家都变卖家产,只会使钱贵物贱,商贾实际拥有的财产大幅贬值。”赵墨轩点头道:“正是如此。”“真要推行的话,用不了一年,汉国的商贾恐怕全都要破产,整个社会的经济都会全面倒退。商贾也是人!朝廷不说理由,硬生生夺取百姓家产,这吃相实在太难看了。”程宗扬摇头道:“我看这算缗征收不下去。”“程兄说得不错,可惜小看了汉国朝廷……”陶弘敏微笑着提醒道:“别忘了汉国的酷吏。”程宗扬微微一震,汉国地方官员的强硬在六朝首屈一指,随便一个酷吏就敢在一郡之地破家以千计。这件事自己看来阻力太大,基本没有可行性,可朝廷如今的大司农正是宁成!汉国的刀笔吏真要强硬推行下去,几个商贾的阻力连螳臂都算不上,别说汉国的商人全部破产,就是全部灭门,那帮酷吏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程宗扬拿到借款的好心情被陶弘敏带来的消息冲击得一干二净,自己在汉国的产业并不多,可一个七里坊就得缴纳多少钱铢?更要紧的是云家,他们在汉国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铺,要缴纳多少算赋?十万金铢还是二十万金铢?难道自己马上还得再借一笔巨款?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程宗扬拿起茶盏,慢慢喝着,“陶兄来洛都就是为了此事?”陶弘敏笑道:“和程兄见面当然是头等大事。”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别拍我马屁了,陶兄可有对策?”陶弘敏讶然道:“什么对策?”“总不能让这些限制商贾的法令公布出去吧?”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说笑了,我为什么要挡汉国的财路?再则说了,我刚才问过程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我们商贾有什么好处?”程宗扬心头猛然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陶弘敏。面对这种即将横扫整个商界的风暴,晴州商人想的不是设法求生,居然是火中取栗?

“你的意思是,这是发财的机会?”“知我者,程兄也!”陶弘敏抚掌笑道:“程兄方才所言不错,算缗令一旦推行,汉国中等以上的商贾差不多全都要破产,为了缴纳算赋,他们只能贱卖产业,换取现金。”陶弘敏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到时汉国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如此良机,一百年也不定有一次。程兄,可别说我没有告诉你啊。”程宗扬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而且很有诱惑力,可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刘骜这种杀鸡取卵的敛财手段。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陶兄也未必能独善其身吧?”陶弘敏摇着扇子笑道:“我陶氏产业根在晴州,算缗所及无非枝叶,些许小钱,我还赔得起。”程宗扬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陶兄可曾想过汉国商业破产的后果?”“请程兄指教。”“如果汉国商户大量破产,商业必然萎缩,就好比一个干瘪的桃子,即使能吞掉整个,也不如尝一口鲜桃。”赵墨轩神情微动,举目看了他一眼。

陶弘敏笑而不语,显然并不认可程宗扬的说法。

“其次,算缗令一出,汉国短时期内虽然收获极大,但长期来看,赋税必定减少,一旦朝廷缺钱,陶兄以为他们下个目标会是谁呢?”陶弘敏笑道:“汉国这一口吃下去,至少五六年不用担心朝廷开支。五六年之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再说了,难道他们还能到晴州算缗吗?”“陶五爷,唇亡齿寒。”程宗扬道:“汉国疆域广大,晴州的货物一多半都要从汉国境内转运,大家虽然各有疆国,但毕竟同为商贾,何不一同救火?”“程少主,识时务者为俊杰。”陶弘敏模仿他的口气笑言一句,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慢慢摇着,一边微笑道:“我们行商之人,讲的是一个实字。天子威加四海,我等区区商人,几根螳臂岂能挡车?况且我有回天之力,又有何好处?为人作嫁,智者不取。”陶弘敏根在晴州,在这场席卷汉国的风暴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无论自己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陶弘敏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商机,平白为汉国商贾出力——还不见得能落得什么好。

程宗扬静下心,慢慢品着茶,一刻钟之后才道:“既然如此,陶兄为何要召见小弟?”“哪里敢说召见?是我巴巴地跑来见你才是。”陶弘敏道:“我来见程兄,当然是商谈合作。”“陶兄不是开玩笑吧?晴州富甲天下,哪里用得了我呢?”“程兄来汉国,还是为你的纸钞打算吧?”陶弘敏毕竟不是神仙,从自己的行迹分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事实上,刘骜如果真要是英睿之主,自己确实有想法在汉国推行纸钞,来缓解天子缺钱的困境。但现在,自己半点念头都没有。

赵墨轩道:“程少主在宋国推行纸钞,赵某风闻已久。只没想到程少主如此年轻。”“还请赵兄指点。”“我有什么好指点的?”赵墨轩笑道:“我只是个养马的,钱生钱这种玩法我看不懂,也玩不来。”“程兄拿到大行令,倒是一步好棋。”陶弘敏接口道:“汉国诸侯大都有自行铸钱之权,想推行纸钞,少不得跟诸侯打交道。不过程兄想必也看到了,汉国诸侯林立,豪强峰起,想要推行纸钞,谈何容易。”程宗扬心里道:推行纸钞相当于触动了诸侯的铸币权,面临的压力比起算缗可要大上百倍。

“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汉国自毁堤坝,你我何不携手共谋大事?”陶弘敏笑道:“汉国推行算缗,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我不说程兄也能猜得到。”“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陶弘敏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晴州的店铺还未解禁。”程宗扬顿时明白过来,晴州商铺被封将近一个月,晴州商人都没有动静,算缗的风声一传出来,陶弘敏就立刻赶到洛都,多半是晴州商铺被封这件事背后的水太深,陶弘敏也没有把握解禁,只能另外想办法找店铺来操盘。相比之下,云家遍及汉国的店铺,就成了最佳选择。

程宗扬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还用什么抵押?硬借也能借到。但话说回来,这钱虽然是云大小姐用酒量拼来的,但陶弘敏给得这么痛快,也算是诚意十足,自己再斤斤计较,未免太小家子气。

他想着,微微挺了挺身,“不知陶兄有什么主意?”第五章阳光透过窗棂,带来一丝微微的暖意。阁中的侍女都被打发出去,只剩下陶弘敏、赵墨轩和程宗扬三人。陶弘敏亲自动手,拿起铜壶,用沸水洗过茶碟,然后重新沏上茶水。

“说来简单,”陶弘敏道:“只不过请程兄帮忙,从今日开始,设法抬高市价。在诏令颁布之前,将市面上百货的价格抬高到五成以上。”抬高物价,等于变相抬高了汉国商贾的身家,将来他们要缴纳的算赋自然更多。陶弘敏抬高物价也许用不了三五万金铢,可对汉国商贾造成的损失,将会数以百万计。这些钱当然不会落入陶弘敏的口袋,但对汉国商贾的整体实力是一次沉重打击,使他们在议价时更为弱势。

程宗扬道:“抬价好说,但只靠我控制的几家店铺,抬价的效果未必能尽如人意。”“这个程兄不用担心,只要程兄开始抬价,我们晴州的商人自会配合。”晴州商人的店铺虽然被封禁,但他们掌握的货源和渠道还在,只要市面上的店铺配合,抬价轻而易举。难怪陶弘敏信心十足,只不过如今晴州商家成了太后的眼中钉,陶弘敏不好露面,只好找程宗扬合作。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呢?”陶弘敏拍了拍衣袖,“要钱是没有了。但我可以向程兄提供担保,向晴州总商会赊购货物,限额十万金铢,为期两个月。”“两个月不够,至少一年。”“如果两个月还不够,这笔生意就无法再作了。”陶弘敏想藉着算缗的机会掠夺汉国商贾,操作必须尽可能的快,在算缗令颁布之前,将货物价格推到高点,算缗令一旦开始推行,立刻反向操作,在最短时间内,将货物价格砸到最低,以此敛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财物运出汉国。如果时间拖延太久,风险就太大了。

程宗扬道:“还款方式是钱铢还是等价货物?”“就看程兄怎么方便了。”陶弘敏大方地说道:“两者均可。”“货物按时价?”陶弘敏笑道:“程兄就不怕吃亏吗?当然可以。”两个月后,如果算缗推行,货物价格必定大跌,程宗扬如果按当时的价格用货物偿还,赔上两三倍都是少的。

“那便两个月,但有一条,”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无息。”陶弘敏抬手与他击了一掌,“成交!”赵墨轩道:“看你们说得这么热闹,也算我一份得了。”陶弘敏道:“老赵你要肯出手,我可是欢迎之至!”“我比不上老五这么财大气粗。这样吧,我出五万金铢,赚多赚少随便。”程宗扬笑道:“那要是亏了呢?”“那你给我补齐。”赵墨轩道:“总不能叫我吃亏吧?”“成!”程宗扬抬起手,与赵墨轩击了一掌。

程宗扬起身道:“事不宜迟,算缗的事我再去打听一下,如果确有此事,咱们再仔细商量。”赵墨轩道:“正好,我要去猎两只鹿,就与程少主一道吧。”“行啊老赵,钓了一夜鱼,你还有精神去猎鹿?”“我是苦出身,不比你们身娇肉贵。路上眯一眼就有了,总好过在这院子里虚掷时光。”…………………………………………………………………………………程宗扬是与陶弘敏同车而来,随行的只有云丹琉那辆油壁香车。赵墨轩倒是有一辆大车,车厢车板用的都是上好的铁杉木,轮彀上用的青铜铸件已经颇有磨损,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驰骋的。

马车驶出庭院,在门外等候的十几名大汉立刻跃马而起,紧追上来,熟练地散成一个圆形,戒备森严地守在车辆周围。

程宗扬赞道:“赵兄这些护卫真了不起,马如龙,人如虎……”赵墨轩没有答话,而是从车顶取出一颗悬在金丝上的珠子,用拇指上的玉石扳指轻轻一击。一道无形的屏障瀑布般落下,程宗扬话音未落,竟然听到“虎、虎……”的回音。

赵墨轩舒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程宗扬不解地说道:“这是……”“我昨晚钓了半宿的鱼。”赵墨轩道:“和程郑。”程宗扬本能地看了看四周,那些扈卫背弓持剑,警觉地望着周围,丝毫没有留意车内的异常。

“别误会,我跟程郑背后的人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朋友。”赵墨轩道:“老程昨晚可是说了你不少好话,把你夸得跟朵花一样。”“程大哥谬赞了。”“我想听听你对算缗令的看法。”赵墨轩道:“讲实在的,咱们不用兜什么圈子。”“这是针对商贾的抢劫。”程宗扬直言不讳地说道:“算缗令一旦推行,汉国商业必定一蹶不振,这种局面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赵墨轩道:“我们是晴州商人,你的根基是在宋国,汉国的商人就是全死光又如何?反而让我们少了竞争对手。”“算缗令针对的是商贾,打击的却是整个商业。汉国的商品交易本来就不发达,再遭此重创,退回到以物易物也不是不可能。”“那对汉国又有什么坏处?农民生产的粮食又没有少一粒,反而避免了被商贾盘剥。在旁人看来,这可是劫富济贫的好事。”“赵兄是故意考我的吗?即使退一万步讲,商贾没有生产任何物品,只是囤积居奇,坐享其成,但他们的存在提高了社会运行的效率。物品流通本身,就是一种财富。如果汉国商业被摧毁,甚至退化到以物易物,无论晴州商人还是晋宋两国的商贾,从中得到的最多是一时之利,失去的却是整个汉国市场。”赵墨轩若有所思地摸着扳指,过了会儿道:“你为何不这么跟陶五说?”程宗扬苦笑道:“陶五只想着火中取栗——别忘了,他只是陶氏的继承人之一,不是陶氏的当家人。他要想在兄弟们中间出头,要的就是这样的一时之利。用这种理由,是不可能说服他的。”赵墨轩摸着指上的玉石扳指,“程少主可有回天之力?”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既然程少主无力回天,为何不与陶五一样坐享其成?难道这里面有更大的利润吗?”“我?也许是因为我和晴州商人理念不同吧。”赵墨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理念?”“赵兄看来,生意是不是一种竞争游戏,我多赚一文,对方就少得一文?”“行商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在我看来,商业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是商人,但大多数商人都不了解商业的威力。”程宗扬道:“商业活动本身就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赵兄刚才说的利润,在这种力量所能获得的收益面前只能算是沧海一粟。”赵墨轩笑道:“比朝廷的力量还大吗?”“当然。”程宗扬道:“这种力量不仅超越皇权,甚至可以改变天下。”赵墨轩勃然变色。

程宗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是程宗扬与晴州商人最大的分歧,算缗令风声传出,普通商人惶惶不可终日,晴州商人却敏锐地嗅到其中蕴藏的商机,不遗余力地播云弄雨,从灾难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把汉国商贾的大面积破产,当成狂欢的盛宴。

晴州商人的反应和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可程宗扬的理念与他们有着根本的不同。在程宗扬看来,六朝的商业还处于十分原始的阶段,资本的力量别说萌芽,根本还在胚胎之中,丝毫没有显露出它吞噬一切的威力。他一直考虑的,是怎么培育市场,拓张商业在各个领域的渗透,而不是杀鸡取卵式的掠夺财富。像晴州商人的作法,即使能拿到金蛋,可下金蛋的母鸡也没有了。

赵墨轩盯了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我见过的狂生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狂妄的,居然认为商人的力量能超过天子。”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是商业,而不是商人。到了商业时代,每个人都是商业的参与者,商人只是其中一方。”“好一个举世皆商的狂想。很狂妄。但我很喜欢。”赵墨轩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会怎么做?和陶五一道发财,还是坚持你的理念?”程宗扬叹道:“说实话,我还在犹豫。”“那么等你确定了之后,就来找我吧。”赵墨轩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半闭着眼睛道:“别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程郑却是赚钱为了报恩——他的话我信得过。但想让我心甘情愿地掏钱,总得给我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程少主,我可是看好你的哦。”…………………………………………………………………………………“算缗?”云丹琉大吃一惊。

“陶五花了不少力气打探消息,应该不是乱说的。”赵墨轩半路就停船靠岸,说是看中了一群鹿,要去猎上两头。程宗扬与云丹琉一同回到洛都。船到码头,敖润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两人当即换了大车,在车中提及刚刚听到的消息。

程宗扬道:“我先去打听一下内幕,你立刻知会云三爷和云六爷,尽快赶回洛都商量应对。”“好。”云丹琉答应一声,然后坐起身,忽然身体轻颤,疼得颦起眉头。

“别动……”这会儿在车内,也不怕别人看到,程宗扬扶着她放在自己腿上,一手在她臀下慢慢揉着。

云丹琉脸色越来越红,有心推开他,又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一点都不爽利。正纠结间,程宗扬忽然伏到她耳边,小声道:“床单哪儿去了?”云丹琉顿时大窘,勉强道:“扔了……”“那可是你的元红,一生只有一次……怎么能扔了呢?”“别往我耳朵里吹气!”云丹琉努力推开他,红着脸拂好发丝。

“刚才说的事情,千万不要耽误。”程宗扬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尤其是限田限奴两条,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云丹琉也提起心来,云家这些年没少在汉国购买田地,一旦限田令颁布,云家田地全部没入官中,那损失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今晚我去找你。”“还有什么事?”云丹琉刚问出口,就看出他表情中的意味,赶紧道:“不行!”“那你来找我。”“也不行!”“那你说,我们在哪儿见?”“你休想!”云丹琉道:“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把云丹琉气了个半死,但接着身体一紧,被他抱住。

“既然这样,咱们就先把事给办了,免得耽误……”云丹琉听着他的嘟囔,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惶恐,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仿佛是兴奋,又仿佛难以言说的甜蜜……但更多的则是羞愤。

“要死啊!这是在车里!”“今晚你要不答应,我还不如在车里办了。”“今晚就今晚,你先放手。”“这才乖嘛。”程宗扬说着掏出那张白鹿皮,“这是给你的奖励。”云丹琉顾不得他的调笑,连忙接过来,“陶氏钱庄的凭证?”“十七万金铢。这可是你赢的。”云丹琉长长松了口气。

“你立刻把钱提出来。但无论谁来要债,说的条件再好,也不能给。”“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需要现金,大量现金。”…………………………………………………………………………………敖润满身大汗地狂奔过来,远远便忽哨一声。韩玉闻声打开大门,敖润顾不上答话,迳直奔进庭中,一面飞奔,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筒。

程宗扬、程郑、秦桧等人已经在厅内商谈良久,见敖润进来,同时站起身。程宗扬没有着急询问,而是先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喝口水再说。”敖润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抹了把脸上的汗,长喘了几口气,稳住心神,这才说道:“大司农不在府上。我去见了徐常侍、蔡常侍,还有鸿胪寺几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听说过这事。”程宗扬皱起眉头,宁成是大司农,他出门在外也就算了,蔡敬仲不知情也不算意外,但没道理连徐璜也一无所知。

敖润把竹筒放在案上,“最后徐常侍找到具瑗,才从篑中翻出这封奏疏。”程郑道:“篑中?怎么回事?”秦桧道:“天子批阅过的奏疏一般都发往尚书台,若是还需要斟酌,就收在玉堂前殿的竹篑里。”敖润道:“就是这个。但这一封上面没有天子的御批。”程宗扬讶然道:“这封奏疏天子还没有看过?”“不好说。徐常侍也拿不准,也许是看过,但天子没有留御批;也许是刚呈上来,被人误收到篑中。还有,这奏疏沾过水,后面的姓名都洇了墨,辨认不出来。”敖润道:“徐常侍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抄录,索性让我把奏疏带出来,等家主看完,我还要送回去。”说话间,秦桧已经打开竹筒,抽出奏疏,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然后神情凝重地递给家主。

那封奏疏是写在一张素绢上的,字数并不多,但内容一条一条触目惊心,正与陶弘敏所言一模一样。奏疏上夹杂着水痕,不少字迹模糊不清,尤其是上疏人的姓名彻底洇成一片零乱的墨迹,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秦桧道:“且不说奏疏的内容,只看疏中言辞,多半是刀笔吏的手笔。”程宗扬仔细看着,那封奏疏从汉国秋粮减产说起,对国中生民藩衍而土地日蹙的状况忧心忡忡,提到大量土地都集中在富户手中,以至于富者益富而贫者益贫。接着笔锋一转,指斥商贾之流不事生产,一味囤积居奇,贱买高卖,都是些于国无益的蠹虫。

朝廷对田地收取的赋税不过三十税一,那些商贾对佃户收取的田租却达到三成甚至四成,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朝廷因天灾免税,广施雨露以为恩典,那些商贾受朝廷恩惠免税,收取的田租却不减升斗,如此倒行逆施,胡作非为,掠夺他们的财富简直天经地义……字里行间透出的严苛与森寒,果然是酷吏的口吻。

程宗扬把奏疏递给程郑,一边道:“朝中最有名的酷吏,要算是御史大夫张汤了。会不会是他?”秦桧道:“也许是宁成。他身为大司农,主掌财计,因算缗上疏,正是分内之事。”程宗扬摇摇头,“我看不像。宁成虽然执法严酷,但对商贾的看法不似奏疏中这样偏激。”程郑道:“行文虽然酷似刀笔吏,但看这疏中的条款,倒更像是不涉实务的文士所为。”秦桧思忖道:“也许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只是这奏疏如此要紧,为何会有人把它藏起来?”“只是个意外吧。”程宗扬把小黄门不小心弄湿奏疏,正好被赵墨轩相熟的内侍看到,私下透露风声的事说了一遍。想来那小黄门怕担责任,把奏疏悄悄投入篑中。

程郑忧心忡忡地放下奏疏,“此令一出,不仅汉国商贾破家在即,其余五朝的商贾也必定人人自危,往后的生意愈发难做了。”程宗扬在厅中踱着步,“老秦,依你看,天子有几分可能依奏实行?”秦桧道:“这些条款正合天子的脾性,若是太后一方不反对,算缗令十成十会推行下去。”“吕氏一方会反对吗?”“我看不会。”程郑道:“那些豪族有权有势,商贾徒有钱铢,在他们眼中无非是待宰的肥羊。天子既然下刀,他们可没理由拦着。”程宗扬想了一会儿,“那位赵墨轩……怎么样?”程郑道:“我这些年在晴州,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他这人平常看似懒散,但作起生意又快又狠,敢打敢拚,而且独具慧眼,出手必中。他的生意都是自己一拳一脚打拼出来的,虽然身家比不上晴州那些累世行商的钜富殷实,但无论朱家还是陶家,都不敢小觑于他。”“若是合作的话,能信得过吗?”程郑道:“老赵在生意场上的口碑还不错,为人极讲信义,而且五万金铢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信得过。”程宗扬停下脚步,“这奏疏虽然出了意外,被人藏了起来,可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迟早天子会召上疏人奏对。大家都认为此事势在必行,看来算缗是躲不过了。”“依主公的意思呢?”“依我的意思,当然不能让算缗令推行下去。”程宗扬道:“陶弘敏他们与太后有了龃龉,该损失的都已经损失了,当然不在乎汉国商贾的死活,我们和云家不同,在汉国的利益轻易不能抛弃。”秦桧提醒道:“算缗令的推行已成定局,螳臂挡车,殊为不智。眼下一是设法避开算缗令,保全资产;二是与晴州商会合作,莫失良机——二者必选一。”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叹道:“你说的没错,这个机会不能错过。”虽然六朝没有人像自己一样了解商业的威力,更清楚商业发展对社会的推动作用,但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白痴,领先无数步那就是妥妥的神经病。陶弘敏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暴发的良机,自己若是因为一个单纯的信念,而放弃这次攫取财富的机会,那就是纯粹的傻瓜。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让程宗扬一时间难以抉择。左思右想都没两全之策,最后程宗扬干脆道:“这次发财的机会我肯定要抓住,程大哥,你熟悉汉国的商业,这事拜托你来操办,尽可能趁这个机会把汉国的商脉控制住。”“商脉?”“不错。陶五想的是挣快钱,捞一把就走。他有他的需求,贪图实利也无可厚非。但咱们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借这个机会尽量控制商脉。”“十万金铢的货物,五万金铢的钱铢……”程郑盘算片刻,点头道:“有这笔钱的话,可以一试。”“不止。”程宗扬道:“云氏拿到现款还完账,被封的财物一旦解禁,这又有十几万金铢。”“这就有三十万了。”程郑还是头一次操控这么大笔财物,精神顿时一振,跃跃欲试地说道:“这笔生意做的过!”秦桧道:“算缗令一旦推行,商业必定萎缩。控制商脉又有何益?”“所以,”程宗扬话锋一转,“算缗令对商业的损害必须降低到最小——奸臣兄,这就是你的任务了。”秦桧搔头道:“若是宋国,还有法可想。可汉国的酷吏执法森严,几乎没有活动的余地,更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算缗令一旦颁布,就是天命难违……”程宗扬拍着秦桧的肩膀,使劲给他打气,“别人没办法,可你一定能行。老秦,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你最大的缺点只有一条:不够自信!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汉国群臣看看咱们的手段!”程宗扬一通忽悠打气,让秦桧也大为心动,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秦桧自负才谋,心底也是颇有几分傲气的。眼珠略微一转,秦桧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拱手说道:“为主分忧,谋士之职。属下必不辱使命。”“你有主意了?”“略有所得,不过要先找到上疏之人,才好对症下药。”说着,秦桧抖了抖绢帛,“该请卢五爷出手了。”冯源进来道:“卢五爷来了。”程宗扬笑道:“说曹操到,曹操就到。”秦桧和程郑对视一眼,神情茫然,“谁?”程宗扬一摆手,“当我没说。”…………………………………………………………………………………卢景拿起奏疏正看、反看、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对着太阳看……秦桧道:“此人一笔隶书虽然不见得高明,但笔锋刚劲有力,犹如刀刻,末笔又深又险,多半是惯用刀笔的积年老吏。”卢景折起绢帛一角捻了捻,试了试手感,又凑到鼻子下面仔细嗅了嗅,甚至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墨迹,然后啐了一口,说道:“绢帛质地发黄,手感略粗,是舞都出的柞蚕丝。这种丝帛价格低廉,洛都用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倒是这墨,用的是炭墨——写奏疏的人,肯定不是在朝的官员。”程宗扬没听懂,“为什么?”“朝中郎官以上,朝廷每月都会赐愉麋墨。愉麋墨是松烟墨,跟炭墨是两回事。”卢景道:“给天子上疏,没有人会留着好墨不用,除非他没有。能给天子上疏,还不是朝廷的官员,会是谁?”程宗扬心头微动,浮出一个念头:天子秉政没有多久,在朝廷以外的势力只有一个,难道是云台书院?

秦桧道:“这笔迹如何解释?”卢景寻思道:“也许是哪个老吏被贬职——”“不用找了。”程宗扬道:“我上次去云台书院听人说起,射声校尉陈升被去职之后,就在云台书院闭门苦读。他出任射声校尉之前,在军中当了二十年的书佐。”程郑皱眉道:“我与陈升打过交道,他虽然有刀笔的功夫,但未必能写出这样的奏疏。”“可能陈升只是参与者之一,议定之后由他抄录。”“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桧道:“多说无益,待我去看看是哪位大贤。”“你就这么去登云台书院的门?”程宗扬担心奏疏的内容泄漏出去,一旦被人得知,立刻就是是爆炸性新闻。

“有了方向便好。”秦桧笑道:“徐公公想必已经等急了,我先把这奏疏送回宫里。”第六章众人分头办事,程郑去联络赵墨轩,策划下一步行动。敖润回去送奏疏,秦桧则与冯源一道,前去找徐璜打探门路。

卢景是来给哈米蚩送药,顺便替换斯明信。如今剧孟、严君平都藏身此地,绝不容有失,他们两人无论去作什么,都会留一人看守,寸步不离。程宗扬也惦记着内院的安全,正好与卢景一道过去看看。

两人穿过客栈的暗道,到了剧孟等人藏身的文泽故宅。这处旧宅已经多年未曾住人,紧邻客栈的后院有两排土坯草房,形成一个窄窄的夹道。一条大汉正守在道口,虎背熊腰,神情阴郁,却是刘诏。他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但同来的十名伙伴只剩下他一人,神情间不免多了几分郁色,从上清观回来后,他便每日守着衙内,不敢稍离。只要他在这儿,高智商就在不远。

果然,已经胖了好几圈的高智商正坐在一间土房门口,把一条腿的裤子捋得高高的,指着腿上的伤痕,口沫横飞地跟青面兽吹牛。

老兽是实诚人,早被高智商说得懵圈了,瞪着牛蛋大的眼珠一个劲儿点头。富安拿着一只茶壶蹲在门槛边,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瞅准机会递上茶壶,让衙内喝口水润润嗓子,好有力气接着吹牛逼。

“你这是闲的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干给我劈柴去!”高智商赶紧放下裤子,涎着脸道:“我这不是来看望哈大叔的吗?兽哥一个人在这儿也怪闷的,我们聊聊天,也好让他舒舒心。”程宗扬往屋里看了一眼,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像座孤坟一样,平添了几分阴森。

“哈老爷子怎么样了?”青面兽还没开口,高智商就抢着道:“哈大叔说了,这就跟孵鸡蛋一样,没动静就是好动静,等孵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时候久了点。”青面兽“嘿嘿”一阵傻乐。

程宗扬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老兽人的腰椎是没救了,运气再好,往后也只能瘫在床上。最后还是哈老头自己清醒过来,拿了个法子,让青面兽在地下掘了个丈许深的大坑,把他整个埋进去,就像冬眠一样,在地下沉睡。哈米蚩是兽蛮巫师,天生具有与大地沟通的能力。程宗扬虽然觉得从大地汲取力量恢复身体的医疗方案很不靠谱,但哈米蚩恢复的速度着实令人惊讶。不到一个月时间,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尽数恢复,眼下只剩受伤最重的腰椎还在滋养。

卢景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递给青面兽,“这是哈爷上次说的草药,把它碾碎,掺到土里……”“我来!我来!”高智商赶紧接住草药,拍着胸脯道:“卢五哥你放心!我保证把它碾得碎碎的!”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记,“没大没小的……叫叔!”高智商嘻笑道:“我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吗?”程宗扬道:“严老头呢?”“还在里面呢。”高智商压低声音,“我刚悄悄瞅了一眼,那老头跟魔障了似的,对着墙一个劲儿画圈圈,好像在诅咒谁……师傅,你可小心点啊。”程宗扬眉头微皱,严老头算是被剑玉姬那贱人忽悠惨了,到这会儿还没拗过来。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个好好先生,挺好说话的样子,内里却像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一旦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卢景道:“他出过门吗?”“没有。”“什么时候起来的?”“清晨吧……反正比我早。”高智商看了眼富安。

狗腿子立刻道:“严先生一早就起来了,没出过门。”“他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吃了多少?上过茅房没有?用的净桶?除了你们还跟谁接触过?”卢景一个劲追问严君平的起居行止,细致得让程宗扬都觉得纳闷,“严老头有什么不对劲吗?”“你以前见过严君平吗?”“没有。”“我们这儿以前有人见过他吗?”程宗扬还在思索,卢景道:“万一他是假的呢?”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除了朱老头,自己身边这么多人,没一个认识严君平的。朱老头刚被黑魔海的人引走,自己就从黑魔海手里把严君平找了回来——这事儿也太巧了吧?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老匡呢?”程宗扬记得匡仲玉曾跟随岳鹏举到过洛都。

“我问过他,他当时只是随行,并没有见到石室书院的山长。”程宗扬飞快地转着念头,然后道:“是真是假,问一下就知道了。”严君平的屋子也是土坯房,但比哈米蚩那间宽敞一些,屋里除了床榻,还有一张书案,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可纸上全是空白。

斯明信靠在房间一角,盘膝静坐,整个人都像陷到墙壁里面一样,不留心根本看不见人影。严老头则是面壁而立,一手举在半空,真跟高智商说的那样,对着墙壁一个劲的画圈圈。

程宗扬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他在写字,而且来来回回写的只有四个字:咄咄怪事。

死老头,还以为你在诅咒我呢。

“咳。”程宗扬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严先生还是不相信我们?”程宗扬态度很和气。

严君平没有作声,只一笔一划把那个“怪”字写完。

程宗扬耐着性子道。“严先生当初是怎么跟岳鸟……岳帅认识的?”严君平专注地写着字,一脸的旁若无人,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程宗扬换了个角度,“严先生还记得刘谋吗?”“刘次卿?”“刘询?”“刘病己?”严君平手指微微一顿。

程宗扬一看有戏,猛地用力一拍书案,“严大裤裆!”被程宗扬厉声一喝,严君平浑身都是一震,然后跟生吞了一根石柱子一样,直撅撅转过身,一手指着程宗扬,脸色时青时白,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竖……竖子!”说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后生揭穿当年的糗事,这老头着实有了几分羞色。

程宗扬倒是放下心来,这个严大裤裆九成是真的,他就怕黑魔海那帮贱人暗中设套,让自己弄个假货回来,丢人败兴不说,不定还有什么蛾子。只要严君平是真的,剑玉姬有什么手段,自己尽管接着。

程宗扬堆起笑容,笑眯眯道:“严先生先别生气,谁年轻时候没干过荒唐事呢?话说,这下你该相信我们了吧?”“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严君平狠狠一甩袖子,“有死而已!”严君平硬梆梆说完,然后面对着墙壁拂衣坐下,两眼一闭,无论程宗扬再说什么都一言不发。

卢景冷眼看了半天,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干脆道:“得了,我先去看看老剧吧。”剧孟的住处在最里面一间大屋,屋内与哈米蚩相似,同样是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陈设,只在屋内正中垒着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半人高矮,看起来很像是个坟头——其实它就是个坟头。

坟茔的尺寸大小、外观形制都是匡仲玉一手算出来的,匡大骗当时拍着胸脯保证,这墓百分百能屏蔽天机,活人藏在下面,无论谁来卜算,都是已死之象。

坟前还立了块碑,看起来十分逼真。按照匡仲玉的说法,这碑并不在算中,立不立都那么回事。但剧孟得知自己要在坟中藏身,恶趣味发作,强烈要求给自己立块碑。卢景都不想答理他,剧孟又是亮伤疤,又是摆资历,逼着大伙给他弄了块碑杵到坟前,还专门央着秦奸臣给他写了碑文:大汉游侠儿之墓。

“人活着,坟都造好了。”剧孟一脸舒坦,用残缺的手掌摸着胸口道:“还能活着躺里边,尝尝死人的滋味——老剧这辈子算值了!”剧孟的生命力堪称魔兽,比哈米蚩那个兽蛮人还强横几分,短短二十余天,除了残缺的手指和眼睛无法长出来,体表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连吞过火炭的喉咙也开始能发出声音,虽然像砂纸磨过一样难听,但总算能开口说话。

卢景嗤之以鼻,“这么旷达你怎么不把名字写上呢?”“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大汉游侠儿之墓,不是我一个人的坟。”剧孟虎目微闭,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这一闭上眼吧,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游侠儿们就都来了……他们有的死在山上,有的死在河里……”“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一个个浑身是血,肢体不全……都是些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啊……”“我给他们建个坟,他们就都来了……你瞧瞧,一个挨一个,多热闹……”剧孟说得绘声绘色,再加上他喉咙还未痊愈的怪异声音,更是鬼气十足,连程宗扬这种不怕鬼的,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仿佛真有无数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小小的墓穴里。

“呜呜……”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呜咽声,一个女子捂着嘴巴瑟瑟发抖,实在是被剧孟那番话吓得狠了。

程宗扬忍不住道:“剧大侠,你没少在这里讲鬼故事,吓唬她吧?”剧孟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上次我都把她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我看你是闲的!”卢景翻著白眼道:“索性一刀宰了她了事,还留着她干嘛呢?”“你懂个屁!”剧孟扯着嗓子道:“这可是刘彭祖的婆娘,以前锦衣玉食,那啥啥啥啥的,现在白天给我铺床叠被,穿衣喂饭,夜里给我暖床捂脚,把屎把尿,比狗强多了。我这闲了,还能拿她排忧解闷——跟你说,就她那奶子屁股,我能玩一宿……”卢景喝斥道:“你打住吧!”“怨我,怨我……”剧孟憨厚地说道:“忘了你还是光棍呢。要不,你也来一口?”“滚!”程宗扬打量了一下周围,墓穴刚挖好不久,虽然抹过石灰,铺了干草,但四壁还有些潮湿。好在墓穴顶部留有几个通气孔,倒不是十分气闷。剧孟半躺在一张木榻上,榻上铺着一张熊皮大褥,榻脚系着一条铁链,另一头栓着一个女子。

剧孟亲手杀死平城君,却留下淖姬的性命,是因为始作俑者是平城君与赵王父子,淖姬并没有亲自参与此事,但淖姬是从北寺狱里劫出来的,就算不杀也不可能的再放掉。淖姬为了求生,自请作了剧孟的婢女,过来服侍剧孟。虽然她以王妃之尊屈身于一个残疾人,颜面丧尽,但比起北寺狱中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已经是幸运了。被白绫绞颈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剧大哥伤刚好,别多说话了。”程宗扬道:“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剧孟道:“你们是不是干什么大事呢?”卢景道:“少操些心吧,什么大事也用不上你。好好养着,回头我还有事问你。”“恐怕你问不出来。”剧孟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摇头道:“我答应过人,二十年内不泄漏半分。”“你——”程宗扬却道:“这么说,当年岳帅的事果真另有隐秘了?”剧孟闭口不言。

“离二十年还有多久?这个能说吧?”剧孟伸出右手,可他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只好又伸出左手,加了根指头。

“还有三年?那就是十七年前——看来岳帅出事之前就有安排了。”程宗扬道:“那时候岳帅应该已经从南荒回来,正与黑魔海大打出手。当时他在汉国,看来不光是你,严君平也是他当时的布局。对了,剧大哥,你认识严君平吗?”剧孟听他主动岔开话题,这才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压根儿没听说过。”“那岳帅安排的就是两条独立的线了。你这边的秘密不能泄漏,严君平那边的秘密是什么?”程宗扬揉了揉眉心,“黑魔海宁愿大费周章的诓骗严君平,也不敢痛下杀手,多半是闻到了什么味,说明严君平手里的东西对他们很重要……干!严老头不开口,我还盘算个毛啊!”卢景道:“放心。严先生这会儿就算长出翅膀,他也飞不了。”话虽这么说,程宗扬还有些担心,按道理说,剑玉姬根本怎么也不应该这么轻易把严君平放走,会不会是严老头已经被他们吃干抹净了?可惜严老头死活不开口,就是神仙也难下手。

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死结上,程宗扬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转机。

…………………………………………………………………………………午后程郑传来消息,目前市面上还没有传出算缗令的风声,倒是有风声说宫里的近侍去北邙勘测地势,传言天子准备征召民夫,大兴土木。不少商家闻风而动,暗地里都在囤货。程郑没有丝毫耽误,立即着手将手里几间铺子的货物价格全部上浮了一成。

程宗扬接到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会不会是谁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刘骜连重组司隶校尉的钱都是卖官卖出来的,怎么还有间心去大建宫室?

如果这是陶弘敏的手笔,他是动作可是够快的。用一个捕影捉影的消息,给物价大涨埋下了伏笔。付出的成本微乎其微,可一旦算缗令推行,获得的收益却大得惊人。

程宗扬暗自思忖,不知道云大妞有没有把那些钱铢提出来。按道理说,有陶氏钱庄的信誉放在那里,钱铢放在钱庄更安全,但眼下汉国局势变化太快,那些钱铢还是拿到自己手里更放心。

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催一下云丹琉,却不由得想起云丹琉那双长腿,一时间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她把仙草叶子一口气吃了个干净,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程宗扬正想找个借口去云家一趟,却听到吴三桂的声音,“程头儿。”程宗扬把那些胡思乱想放到一边,立刻道:“进来!”吴三桂风尘仆仆地进来,抱拳施了一礼。

程宗扬一边让他坐下,一边道:“打听出来了吗?”“有些眉目了。”吴三桂道:“洛帮是本地大帮,帮里都是些水上讨生活的汉子,平常跟洛都的游侠儿井水不犯河水。洛帮大当家姓何,是前任何老帮主的女儿。何老帮主死后,有人想谋夺大当家的位子,没想到这位何帮主虽是女子,手段却极为高明,一人接下洛水大半的生意,反把那些人挤得立足不住,一场火拚下来,大获全胜,彻底坐稳了大当家的位置。”吴三桂打听得十分透彻,接着道:“如今洛水往来的船只,有六成都要从洛帮过手,大头是晴州的货物,差不多占了九成。不过几个月前洛帮接了一笔大生意,帮里几位当家要随船出海,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帮里无人坐镇,怕惹乱子,如今只守着几处码头过活,近来粮价一个劲的涨,有些人心不定的样子。”最后吴三桂道:“官家生意寻常帮会都插不上手,但我听洛帮的人说,今年秋天,往洛都运粮的官船,比往年少了一半不止。”程宗扬盘算片刻,然后道:“盯着洛帮的动静,尤其是他们帮里的几位当家什么时候回来。”吴三桂抱拳道:“是!属下这就过去!”程宗扬道:“也不急在一时,刚回来,先歇歇再说。”说话间,高智商瘸着腿进来,“师傅,有人约我,我出去一趟。”“是那小胡姬约你的吧?”“不是!不是!”高智商连忙道:“是老冯,冯子都。”难道是因为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心头微震,“我跟你一起去。”高智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成!”“少废话。”程宗扬说着站起身。

吴三桂道:“我也去吧。”“行,那就一起。”程宗扬披上外衣,一边道:“在哪儿见面?”高智商讪讪笑道:“小云的店里。”“你就是想见小胡姬的吧?”“我只是想想,师傅你瞧,我还瘸着呢。想折腾也得能折腾不是?”“见了面别乱说话。”“师傅,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把手边的事安排好,程宗扬带上吴三桂,还有高智商、富安、刘诏一行,乘车来到伊墨云的小店。

冯子都已经在店中等候多时,一见高智商便笑骂道:“甄厚道,你可真厚道啊。在我那儿白吃白喝那么久,还跟我来个不辞而别。”高智商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书信吗?”“还书信呢,我都没敢看,直接烧了——你是欺负我不识字吧?”高智商一拍脑袋,“忘了这茬了。”冯子都关心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肿着呢?”高智商脸一黑,他发胖的速度简直跟吹气球一样,谁见了都得问一声,他着实也烦不过来,含糊道:“内伤……肿得厉害。”“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药?总这么肿着也不是个事啊。”“肿着肿着就好了。老冯,说正事。”“对了,说正事。”冯子都道:“上次那杯子还有吗?”“怎么?”“上次那杯子让少将军看中了,说是行军带着轻便,还不怕摔。让我再弄几个。我这一琢磨,这还得找你啊。”冯子都嘻皮笑脸地说道:“少将军要的也不多,再有二十来个就成。”高智商叫道:“你把我卖了吧!”“我知道这东西是个稀罕物,可少将军那脾气……这忙你可得帮帮我。”程宗扬道:“这杯子整个汉国都找不出第三只。少将军用来打仗,未免太奢侈了吧?”冯子都道:“奢侈?我们少将军从来不管这些,他就是为了打仗方便。少将军说,骑兵千里奔袭,能轻一分是一分。有时一点重量就能毁了一匹马。”程宗扬摸了摸下巴,杯子自己还有几个,但那是给张少煌那帮建康纨绔们留的,这些杯子虽然只是普通的塑料杯,可在六朝绝无仅有,自己跟霍少将军又没什么交情,凭什么平白送给他?而且说实话,他真不觉得几个塑料杯会对霍少将军的行军打仗有什么帮助。

程宗扬想了片刻,“杯子没有。倒是有件东西,可能合少将军的用。”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我现在手边没带,这样吧,明天我让人送到府上去。”程宗扬笑道:“明天拿去你就知道了。”冯子都也是个痛快人,当下也不多问,“那成!我明天就在府里等着。”说罢起身告辞。

高智商道:“别急啊,咱们有日子没见了,一起喝一回。”“改天吧。这两天我们正忙着呢。”“忙什么呢?”“一个老夫子不知怎么走丢了,大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子都随口说了一句,赶紧道:“这事别往外传。这顿酒算我的,回头我请。”说着拱了拱手,匆匆离开。

高智商道:“那个老夫子不会是……”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这老头真是麻烦啊。”“师傅,你明天准备给老冯拿什么?”“别担心,我来安排。”程宗扬站起身,“走吧,跟我去办点事。”高智商干笑道:“师傅,那个……我这好几天没来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保证不耽误事!”伊墨云站在垆旁,悄悄往这边看,与程宗扬目光一触,顿时羞红了脸。程宗扬摇了摇头,心下不由一软。

富安道:“程头儿,要不我去?”“得了,你在这儿伺候少爷吧。刘诏,你看着点。”刘诏沉声应下,一手握住刀柄。

…………………………………………………………………………………程宗扬带着吴三桂离开酒肆,赶到云家的寓所。寓所大门紧闭,侧面的角门立着几名劲装大汉,一个个身体紧绷,戒备森严,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氛。

程宗扬是云家未来的姑爷,当然不是外人。刚到门前,一名护卫便上前接过缰绳,众人脸上更是露出几分喜色。云家正值多事之秋,眼下云苍峰、云秀峰两位当家人都不在,这位程姑爷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大小姐呢?”“大小姐去庄子里了。”程宗扬问了几句才知道,云家财物被扣之后,那些债主仍然不断上门纠缠,光今天就来了六拨,闹得云家鸡飞狗跳,云丹琉不胜其烦,索性去了城外的庄子暂避。

“她自己出去的?”那护卫道:“大小姐带了几名护卫。”“有车吗?”“没见带车。”程宗扬皱起眉头。他原以为云丹琉已经把钱铢提取出来,只是怕被有心人窥破其中的虚实,再横生枝节,才借口不胜纠缠远远避开。现在听着却不是那么回事。陶氏的借款对云家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她放着正事不干,却跑到城外的庄子里,莫非是她吃得仙草太多,出了什么岔子?

这事不好问旁人,程宗扬道:“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出了雍门不远就是。”那护卫道:“我领程爷去吧。”那护卫向同伴交待一声,从院中牵了马来,当先带路。他在洛都打混多年,口头十分健谈,说起那处庄子,却是淮南王名下的产业。淮南王败事之后,家产没入宫中,一些零散的田地、房舍打理起来太麻烦,被宫里发卖。云家也购得一处,万一城门关闭,没赶上入城,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知道消息已经去得晚了,那些上百亩的大庄子都被人挑完了。剩这一处地方还不到二十亩,价钱却比旁的都贵,三爷本来不想买,可左右没得挑,只好花钱买下,没想到却捡了一个便宜……”那护卫还没说捡了什么便宜,就听到前面的城门处一片喧闹,人群纷纷涌了过去,吵嚷声响成一片。片刻后,有人高声叫道:“抓住郭解了!”程宗扬攥住缰绳,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雍门。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沿街挤成一条长龙。十几名差役如临大敌,双手握着大棍,推搡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跟在后面的是一群执戈佩刀的兵卒,他们结成人墙,牢牢围着中间一辆囚车。最里面的兵卒举着上过弦的手弩,随时都能击发。

长街两旁人头涌动,忽然有人叫道:“郭大侠!”这一声可谓是一呼百应,众人竞相叫道:“郭大侠!郭大侠!”那名护卫也从马背上站起身来,翘首张望。

程宗扬一眼望去,却悄悄松了口气。囚车中,一名大汉披头散发,布衣上血迹斑斑,远远只能看个影子。但他目力比那名护卫强得多,一瞥之下,就看出囚车上的汉子比郭解本人高出半头,相貌略有些眼熟,依稀在郭解身边见过,是他的追随者之一。

吴三桂也认出囚车中的“郭解”不是本人,小声道:“顶包的?”程宗扬微微点头。郭解已经带着手下离开洛都,但官府追捕甚急,从他们的藏身处开始,一处处追查他们的落脚点,只要郭解还在汉国境内,随时都可能被官府追上。

叫嚷声越来越响亮,那大汉恍若未闻,他手脚都带着铁镣,身上伤痕处处,却没有半点颓唐之色,如同一头囚入笼中的猛虎。坦白地说,比郭解本人更有大侠的风采。

程宗扬游目四顾,忽然间目光一震,心猛地提了起来。

城门口被堵住的人群中,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看着像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哥,只不过这两人程宗扬都认识,一个是富平侯张放,另一个是天子刘骜。他们似乎是刚游猎归来,鞍侧还挂着雉鸡、野兔等猎物,兴致勃勃地满载而归。只不过这会儿也在城门处被堵得动弹不得。虽然周围有身着便装的期门武士牢牢守住,两人的坐骑还是被人群挤得立足不稳,不断发出低嘶。

看着众人高呼“郭大侠”的场景,刘骜游猎归来的兴致渐渐消逝,目光变得阴沉起来。

第七章耳朵上戴着铜环的大汉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云丹琉从屏风后昂然而出。她穿着一袭火红的劲装,在主位屈膝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两眼目视前方。

铜环大汉捧着长刀,跪坐在她侧后方,一脸凶巴巴的表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程宗扬。大小姐跟着这厮出去一宿,回来就绷着脸,心情差得要命。要不是他是姑爷,自己早就揍他了。

云丹琉微微抬起下巴,“什么事?”口气冷若冰霜。

云丫头,你这可演得过了,你就算再想撇清,我好歹也是你准姑夫,能用这种口气跟姑夫说话吗?

程宗扬咳了一声,“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那些钱铢取了吗?”“没有。”“这可不能耽误。小心夜长梦多。”云丹琉用冷漠的声音道:“我已经跟钱庄的人说过,那笔金额太大,他们要用一天时间筹集款项,约好明日去取。”“那你怎么不在住处等着?来庄子干嘛?”云丹琉冷冰冰道:“我乐意!”这死丫头,失身之后怎么脾气更大了?

“我明天回去。”云丹琉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没有其他事的话,就请回吧。”“当然有事。”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向她使眼色,“龙鳞盾你这里有吗?”云丹琉只当没看到,公事公办地说道:“做什么?”“有人要用。”程宗扬补充了一句,“霍家的。”来之前程宗扬已经打好主意,塑料杯肯定不能再给,倒是龙鳞盾,又轻又结实,正适合骑兵使用。高智商白吃白喝那么久,给冯子都几张龙鳞盾交差,也算说得过去。

云丹琉颦起眉头,片刻后道:“最多五张。”铜环大汉本来看着程宗扬就一脸的不服不忿,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大小姐,我们总共才五张!我上次游回来报信,你可是说好的,我那张以后就算我自己的,凭啥把我的东西给他啊?”“别啰嗦。”云丹琉道:“去把盾拿来给他。”铜环大汉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张罗着将护卫们配备的龙鳞盾都要了过来,交给程宗扬。这边云丹琉把事情丢给手下,干脆就没再露面。

程宗扬当然不肯就这么离开,他拿了盾牌,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铜环大汉一脸不爽,“咋还不走?”“大小姐呢?”“歇了。”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天还没黑就歇了?”“你管得着吗?”“你去传个话,我有点事私下跟她说。”“少来!大小姐上午回来就说了,不见外人。刚才见你是给你面子!”铜环大汉狠狠瞪了他一眼,“光”的把门关上。

吴三桂道:“要不要我去说说?”“用不着。”程宗扬把五张龙鳞盾都交给他,“你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你呢?”“我晚点回去。”“一会儿就关城门了,程头儿你一个人在外面,怕是不安稳。”“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得快点,千万别被关在城外,耽误了明天的事。”吴三桂只好答应,带着龙鳞盾返回城中。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找处林子把马一系,然后溜到庄子后面。这处庄子规模不大,但四周立着高墙,把庄子围得严严实实。

程宗扬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这才开始行动。丈许高墙,他略一纵身便攀了上去,然后眯着眼看了片刻,摸清路径,才悄然潜入。

程宗扬按记忆中的方位朝里摸去,不多时又遇到一堵墙,这便是内宅了。他侧耳听了听,然后飞身而起,攀住一株大树伸出来的枝条,钻进树冠内。

躲在树上,整个内宅几乎尽收眼底,程宗扬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名护卫说云苍峰花重金买来这处庄子,其实是捡了个便宜——院中不过敞轩数间,中间却赫然有一池温泉。

洛都周边并不缺少温泉,上汤、下汤都是有名的温泉所在,但离洛都都有数十里。洛都地下水水位日浅,全靠洛水补充才能支撑,没想到近在咫尺的位置竟然还有温泉的余脉,着实可以算是异数了。

泉池面积并不大,形如月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一的假山石,旁边开着一条小渠,多余的泉水从渠中流出,发出淙淙的轻响,淡淡的白色雾气从水面上氤氲而起,宛如飘舞的轻纱。

月牙一角有一块突兀的白石,石面被泉水冲刷得光滑如镜,一名女子靠在石上,旁边放着一条红色的浴巾。她脖颈以下都浸在水中,这会儿闭着眼睛,乌黑的长发漂在水上,红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正在承受什么痛苦。

程宗扬的修为已经在云丹琉之上,这会儿又隔得这么远,云丹琉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偷窥。她静静泡着温泉,忽然玉颊浮起一抹羞人的红晕。云丹琉低低吸了口气,然后咬住红唇,把那缕情愫硬生生压伏下去。

透过清澈的泉水,能看到少女白晰的胴体,尤其是那对丰挺的乳峰。没有了胸衣的束缚,在水中更显圆硕。她双臂张开,搭在石上,头部微微后仰,那双又白又长的美腿纠缠在一起,玉趾不时绷紧、勾起。雪白圆润的大腿相互磨擦着,变幻出各种令人心跳的姿态。

程宗扬很想吹声口哨,可担心引来旁人,只能在心里狠狠吹了一声。云大妞这病也就自己能治了。可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想得要死,还硬把自己这么大一颗药丸往外撵。

程宗扬留心周围,院内的仆役早已被打发出去,那些护卫也听话得很,没一个敢靠近内宅。他悄悄脱了外衣,然后一个大鹏展翅,从树上直掠下来,冲着云丹琉猛扑过去。

眼看云大妞无处可逃,要被自己一个饿虎扑食压到身下,忽然间眼前一花,云丹琉站起身,一条雪白的玉腿破水而出,笔直踹在自己胸口。

程宗扬生生挨了这一脚,好悬没被踹飞出去,连忙一个千斤坠,落在池中。

溅起的水花泼了云丹琉一脸,云丹琉心情正差,猛然间一个臭不要脸的裸男从天而降,又泼了自己一脸水,顿时大怒,“你干什么?”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送药的。”云丹琉瞪着他,美眸几乎喷出火来。僵持片刻,她忽然绷不住笑了出来,啐道:“卑鄙小人!”“小?你这是诽谤你知道吗?”程宗扬挺了挺下身,“不管你病多重,我这药——管够!”“真无耻……”程宗扬要势要往前扑,云丹琉连忙蹬住他,“不行!”“昨天刚上过床,今天就不认账了?你太无情了吧?”程宗扬一脸伤心的表情,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昨天喝醉了!”“醉了就能不认账吗?你得对我负责。”“休想!”两人一边斗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生怕引来外面的护卫。云丹琉虽然嘴硬,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她双手抱胸,背后倚着一块大石,那条修长如玉的美腿笔直伸出,玉足蹬在程宗扬胸口。温热的泉水顺着她光洁的大腿流淌下来,更衬得肌肤又白又滑,有着诱人的质感。

云丹琉双手根本掩不住酥胸,白腻的乳肉大半暴露在外。她站在齐腰深的温泉中,那条白生生的美腿凌空抬起,仿佛出水的明玉,活色生香。顺着她又长又直的玉腿看去,隐约能看到大腿根部那片阴影。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动,云丹琉连忙用力,用脚尖把他推开,“别过来!”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找这个?”程宗扬挑起手边那条红色的浴巾,作势递过去,结果手上一滑,浴巾落入水中。云丹琉赶紧去拿,一只雪乳顿时跳了出来,抖动出一片白艳的肤光。

浴巾越漂越远,云丹琉连捞几把都只差了一点,反而因为一只手无法遮掩,被他看了个精光。最后云丹琉索性侧过身,不管跳动的双乳,尽力伸长手臂,一把抓过浴巾,裹在身上,这才赌气道:“不给你看!”“不看就不看,有这条腿就够我玩的了。”程宗扬坏笑着抱住她的玉足,手指顺着她的脚趾、脚背、脚踝、小腿……充满挑逗的一路抚摸过去。

云丹琉玉颊越来越红,被他抚摸过的肌肤像触电一样轻轻战栗着。忽然程宗扬捧起她洁白的脚掌,在上面亲了一口。云丹琉浑身一抖,险些站立不稳。程宗扬将她整条大腿都抱在怀中,然后用力一捞,云丹琉白晰的胴体像美人鱼一样被他从水中捞出,赤条条落入他怀中。接着程宗扬凑过脸,吻住她的唇瓣。

云丹琉气息悠长,能在水下潜三四炷香的时间,却被这一吻仿佛吸尽体内所有空气,等程宗扬松开嘴,她几乎像窒息一样,头脑中昏昏沉沉。

程宗扬把她翻过身,让她双手按着池边的假山石,双腿微微分开,然后双手剥开她雪滑的臀肉,阳具轻轻一探,随即挺身而入。

已经湿透的蜜穴滑腻无比,穴口又紧又密,细嫩的腻肉磨擦着肉棒,带来如火的激情。程宗扬双手伸到她胸前,隔着薄薄的浴巾,将那对丰满的乳球抓在手中,来回揉弄。

云丹琉一整天都在与体内不期而来的欲念对抗,这时被他从身后侵入,秘处就如同熟透的浆果,随时要爆出浆汁来一样。程宗扬经验丰富,动作时快时慢,不停挑逗着她的欲望。与此同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真气在两人体内往覆不已,使得情欲愈发高涨。

“停……停下……停……”云丹琉颤抖着道:“太快了……我都喘不过气了……”“别紧张,这是正常的。你只要乖乖的放松就好。”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加快频率,不多时云丹琉就溃不成军,在他身下震颤着,一泄如注。

云丹琉红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足的温柔,她躺在光滑的白石上,半是害羞半是甜蜜地倚在那个无耻的坏蛋臂间,一边被他拿起手腕,玉指在秘处轻轻揉弄着,用泉水洗净下体的污渍。

那条浴巾不知漂到何处,洗浴干净的云丹琉仰身躺在石上,赤裸的胴体一丝不挂。这一次她再没有任何掩饰,丰挺的双乳白光光耸翘着,双腿长长分开,娇嫩的秘处敞完全露出来,温柔地将那根肉棒纳入体内。她星眸半闭,任由那个坏蛋在自己身上挺动着,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低低的水声在夜色中回荡,天际的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满天星辰却闪亮无比,无数星光洒落在两人发上、身上、手边的白石上,还有身下的泉池中。温暖的泉水微微翻滚着,荡起细细的涟漪,数不尽的星光在水面上荡漾着,像汇聚的星河,在他们纠缠而不分彼此的身体上不住冲刷。

…………………………………………………………………………………星光下,一男一女静静拥在一起,周围水气缭绕。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叔叔们拚命把我和姑姑拉扯大,他们给我请来各路名师,甚至连行商时也带着我。我十五岁时就开始独自带船出海……”程宗扬从背后拥着云丹琉,一起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一边用手指绕着她的发丝,一边道:“他们是希望你将来能支撑家业。毕竟云家有这么多生意。”“不是。”云丹琉低声道:“他们是担心他们万一哪天也死了,剩下我和姑姑,没有人照料……”云丹琉语调中没有半分哀戚,就像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平淡,却使得程宗扬心头微微一紧。

云丹琉忽然道:“你吹口哨的样子,真是猥琐死了。”程宗扬不由一窘,“你还记得呢?”云丹琉恨恨道:“无耻!”“喂,我就是吹了个口哨,又不是死罪吧?”“我在外海时候,那些奴隶贩子也是那样吹着口哨,然后露出一副可恶的笑容。”云丹琉望着天际的繁星,“我在海上,曾经遇到一艘贩奴船,正在把生病的奴隶往海里丢。我用了两天时间才追上那条船,然后把船上的奴隶贩子全都杀光了。”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杀了他们,你开心吗?”“不开心。”云丹琉道:“杀人一点都不开心。”“但你救了很多人。”云丹琉没有作声,程宗扬仔细一看,才发现她肩头微微耸动,竟然在无声的哭泣。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是吗?”“我把奴隶接到船上,没多久,船上的水手也开始生病……最后,我们不得不放弃那条船……我没有救活哪怕一个人,还害死了一条船上的水手……”云丹琉身体微微颤动着,在程宗扬怀中,她仿佛找到一个安全的壳,温热的泪水滚滚而落。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是把怀里的少女搂得更紧了一些。她出于好心而办了错事,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外人只看到她的强硬,却不知道她的强硬背后,有多少担心、犹豫和彷徨。

等她收住泪水,程宗扬才安慰道:“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这种事情以后由我来作决定。”话刚出口,程宗扬就有点后悔,云丹琉自尊心那么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依附的姿态?

“不!”程宗扬正要改口,却见云丹琉抹去泪水,然后倔强地说道:“我才不要跟姑姑抢。”程宗扬哑口无言。没想到云丹琉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这事自己和云丫头虽然都不后悔,也没有故意伤害他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旦公开,伤害的不仅是云如瑶,还有云老哥,云六爷,脸面上都挂不住。

突然之间,程宗扬又有了当初与如瑶交往暴露的感觉。左右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说得好听些,叫勇敢面对。说得直白点,就是厚着脸皮任杀任打了。但自己无耻一点好说,云丹琉要怎么办呢?

程宗扬正使劲给云丹琉想辙,却见云丹琉抬起脸,嫣然一笑,“不过……那个双修的功法很不错,所以——我还要!”刚才那点忧虑顿时烟销云散。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拦腰将云丹琉抱了起来。随即,水声再度响起。

天色未亮,程宗扬便从睡梦中醒来。云丹琉睡在旁边,一条白滑的大腿还搭在他身上。

昨晚两人从泉池出来,又在榻上春风一度。云丹琉元红新破,本来承受不了这样频繁的交合,但她服下的仙草叶片效力尚在,再加上程宗扬所使用的双修功法,才使她一直坚持下来。饶是如此,最后一轮交合之后,向来性格如火的云大小姐也泄尽阴精,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程宗扬是偷偷溜进来的,趁着仆役们还没有起床,要赶紧溜出去,他轻轻抬起云丹琉的大腿,放在被中,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在她唇上吻了一口。

云丹琉闭着眼睛,仿佛仍在熟睡,口中却道:“不许说出去。”程宗扬在她臀上捏了一记,“只要你今晚乖乖过来,我就不说。”云丹琉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从庄子出来,已经是黎明时分。程宗扬没有惊动任何人,牵上马匹,赶在城门刚刚开启,回到城中。

清晨的钟声在城中回荡,各处坊门陆续开启。程宗扬回到住处,正看到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位头戴高冠的儒生,另一个则是秦桧。

到了门前,两人又执手交谈良久,然后那儒生才长揖为礼,告辞而去。

“他是谁?”“博士师丹,云台书院的山长。”秦桧笑道:“算缗令就是他起草的。”“你们不会谈了一夜吧?”“我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昨晚抵足而眠,纵论生平所学,不觉东方之际白。”“老秦,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文化有学问,还能睁着眼说瞎话的成熟男人。”秦桧哈哈大笑,这才说了昨天的经过。

他这回没玩弄什么阴谋,而是先通过徐璜找到当事的小黄门。那小黄门正因为弄湿了奏疏惴惴不安,被徐常待当面揪出来,险些吓死。徐璜倒没有责备他,而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去兰台找一位有学问的秦先生,看能不能把奏疏复原。

小黄门找上门的时候,新任的兰台令史秦桧早就在兰台等着。他拿到奏疏原件便去了云台书院,以奏疏被污为名,找到上疏人,让他重新撰写。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成了公事公办,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奏疏的内容依然保密,秦桧也堂而皇之地见到上疏人师丹,顺便与他商榷了一下疏中的策论。秦桧是老江湖,又在程氏商会主管各项生意往来,对各种货殖平准之术如数家珍,寥寥数言便令师丹折服不已,当下把秦桧留在书院,彻夜长谈。

程宗扬指了指秦桧,“老秦啊,你可真是跟老蔡那太监学坏了。”秦桧叹道:“蔡公公才深如海,与蔡公公一叙,秦某才知道自己实乃井底之蛙。以往的阴谋诡计只是些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欲图大事,须得光明磊落,以阳谋示人。”“以后你不玩阴谋了?”“非也非也。阴阳之道,在于相辅相承。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阳谋为体,阴谋为用,切不可偏执一端。”“哎哟,老秦啊,这阴谋俩字儿让你一说,都变得光明正大起来。有学问就是不一样啊。”“多亏主公时时提携指点,耳提面命,属下方有今日。”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这么说算缗令改了?”秦桧摇头道:“一字未改。”程宗扬不懂了,“……敢情你们俩就瞎扯淡,扯了一晚上?”“也不尽是扯淡,倒是疏中添了几条。”“添的什么?”秦桧悠然道:“汉国之忧,在于兼并;兼并之忧,不在商贾,而在诸侯。”“诸侯?你是说汉国的诸侯王?”“如果论财富多寡,那些商贾怎么比得了诸侯?便是国中所封的列侯,财富也远超商贾,所以在我的劝说下,这份奏疏上又加了两条。”秦桧竖起手指,“其一,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其二,畜养奴婢,诸侯王以二百人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逾制者,田产奴婢一律没收入官。”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后道:“他真这么写了?”秦桧点点头。

“他疯了吧?”程宗扬也觉得汉国的诸侯外戚、豪强世家四处割据,很大程度上扼杀了商业经济的发展空间,把他们铲除掉,对商业发展只会有好处。可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天子直接一道诏书下来,对他们限田限奴,等于是跟整个汉国的统治阶级作对。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相当于一边是所有田地超过三十顷,奴婢超过三十人的诸侯、外戚、世家、豪强、士绅、商贾……另一边只有一个光杆天子,外加一堆穷鬼,而且那堆穷鬼还未必知道天子是哪根葱。仗打成这样,就算刘骜再牛逼,也会被人踩死吧?

“师丹可不是只有一个人。这份奏疏也不是师丹自己写的。”秦桧道:“天子一年前就开始养士,网罗的人才除了未得官职的儒生士子,还有历年被贬秩、夺爵的官吏贵族。前任射声校尉陈升也在其中。”“天子怎么找了这么一堆人?”程宗扬听着就觉得不妙,这些货除了棒槌,就是官场斗争中的失败者,一堆的败犬啊。

“依主公之见,天子应该找谁呢?”程宗扬仔细一想,可不是嘛。太后秉政这么多年,满朝文武都是她提拔的官员。天子想找靠得住心腹,除了身边的太监,也就是没得官的儒生,还有那些官场失意者。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选择的余地。

“他们就没想过这奏疏能不能施行?就好比吕冀,他身为襄邑侯,限奴一百人,就算加上襄城君,夫妻两个一共二百名奴婢,六十顷田地——那点田地还不够他养奴婢的。吕冀是大司马,主管着尚书台,能答应吗?”“此事的关节,在于诏举。此次诏举选士数百人,师丹等人计算过,一年之内,他们就可以占据朝中各处要津。大司马纵使不同意,也是孤掌难鸣。”程宗扬评价道:“一厢情愿!”一帮没当过官的菜鸟,还没踏入官场,就想着把前辈一扫而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得没边了。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转念一想,“这样的话,算缗令更推行不下去了。咱们的生意不是泡汤了吗?”“禀主公,属下已献计让其徐徐图之。先推算缗令,压制商贾;再推限田限奴,以防国中不稳。”“听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这里面有什么阴谋……阳谋吗?”“算缗针对商贾,禁止商贾拥有田地,师丹等人原本犹豫着算缗要不要接收实物,现在已经决定所算缗钱一律收取钱铢。”“是因为能降低朝廷的行政成本吗?”秦桧笑道:“我告诉师丹,若只收取钱铢,必会导致物贱钱贵。”“他难道不担心吗?”“他们觉得很好,物价下降,让百姓都能买得起,实为善政。所以才决定收取钱铢。”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汉国士人的经济学水平,其实他们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想到,连商贾都没钱,百姓还能从哪里变出钱来?

“然后呢?”“当时我问师丹,算缗令若是推行,谁能从中获利?”“算缗令的官吏肯定获利,当然,我们顶多从中分一杯羹吧。”“正是如此。”秦桧道:“师丹等人之所以被属下说服,便是算缗令推行之后,获利最大的不是朝廷,而是朝中的高官显爵。到时商贾如鱼羊,任由宰割,那些诸侯、外戚必定会趁机大量兼并商贾的田地,夺其财产。”程宗扬摸着下巴沉思不语,陶弘敏只想赚快钱,多半是先算到了这一步。像吕冀等人,掠夺起汉国商贾有先天优势。算缗令导致商贾破产,最大的获利者就是这些有权有势还有充足现金的贵族。陶弘敏很有自知之明的捞一把就走,避免与他们竞争。这样来看的话,秦桧提出的限田令补丁打得恰到好处。免得商贾破产,豪强获利。可问题在于……秦桧道:“待物价跌至谷底,再推行限田令——主公以为如何?”程宗扬摇头道:“这玩意儿肯定推行不下去。”秦桧抚掌笑道:“主公所言不错,非但限田令难以推行,此前的算缗令也必将无疾而终。”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

秦桧的计策看似使朝廷的政令更加严密周全,其实是用的上梁抽梯,画蛇添足之计。限田到官吏头上,谁还会去管算缗?到时国中一片哗然,甚至还会借此反击,把算缗令给废除了。至于天子能赢,把算缗令和限田令统统推行下去,程宗扬真不相信刘骜有这本事——别说刘骜是天子,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汉国的豪强们也要跟他血战到底。

“好计策!”程宗扬前后一想,心头立时敞亮起来。秦桧这一手高明就高明在不是螳臂挡车,而是顺水推舟,先揣摩透他们的心理诉求,然后牵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自己把政令走向极端。他们还觉得自己是替天子分忧,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中计,精心编制的政令其实只是注定要失败的空想。而这一切秦桧都打着为他们考虑,替他们拾遗补缺的旗号。真是把人卖了,还让他们在麻袋里替自己数钱。

程宗扬笑道:“我已经开始期待算缗令和限田令了。他们什么时候上疏?”“最快也要三日之后。”秦桧道:“本次月旦评设在云台书院,参与的都是诏举内定的待选士人,师丹等人准备提前举行,在席间谈论如何为天子效力,解除汉国的隐忧,好为万世开太平。师丹特意邀请在下前往。”程宗扬笑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秦桧笑道:“属下不才,准备了兼并论与平准经济二论,还望主公指正。”“得了吧,这活你比我强一百倍。”程宗扬转念一想,“对了,你把班超叫去,听听他的看法。”“是。”对于贫民来说,针对商贾和豪强的算缗、限田,舆论效果不言而预,必然有着极强的号召力。站在公平道德的立志上攻击他人,很容易使人陷入正义的狂热之中,如果班超同样如此,自己就要谨慎一些了。

八章三日之后,云台书院的月旦评低调召开,会议召集了近三百位士人,其中三分之一是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寒门士子,另外三分之一是略有名气的布衣士人,还有三分之一刚步入仕途的低级官吏和前任官员。他们相同的背景就是都与云台书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也是天子备选的心腹。

月旦评一早便开始,但直到下午,程宗扬才听说兰台令史秦会之在当天的月旦评上大放异彩,以兼并论和平准经济论折服四座,风头一时无两。

冯源又是羡慕又佩服地说道:“老秦那嘴皮子可真是利落,我在旁边都听呆了,就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什么话,只要到他嘴里,都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到后来,他在上面说一句,下面就一片人叫好。”“全是附和的?”“也有点异议。”冯源道:“我回来的时候,那位班先生刚好说了几句,正被人嘘呢?”“他说了什么?”“没听清。只听到有人嘘他,说他屁股坐在国之蠹虫一边,身为儒生,缺乏良知什么的。”冯源道:“里面热闹得很,我估摸着后面还要议论一会儿,怕程头儿你着急,就先回来禀报一声。”程宗扬转头笑道:“若不是老哥回来,我就去月旦评上看热闹了。”云苍峰叹道:“这回多亏了你。丹琉性子好强,若不是你在旁照看,我们云家这回就要吃大亏了。”“幸好云家不在市籍,这一次谁吃了我们的,让他们全都吐出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次我们因西邸召祸,也因西邸得福。”云苍峰挺了挺腰背,“既然如此,我那几间铺面,也要开始涨价了。这位程老弟,你那店铺是如何抬价的,我们也来学学。”程郑欠身施了一礼,笑道:“云三爷是商界前辈,原本用不着在下多嘴,但云三爷既然问起,在下便献丑了。”“还请指教。”“不敢。”程郑定了定神,说道:“我等经商无非是买卖二途,低买高卖,赚取差价。眼下想让物价涨起来,也无非买卖二字,高买高卖,甚至人为制造短缺。其一便是高买,高价收购,一方面控制货源,一方面使得价格上涨……”云苍峰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汉国商贾大都有传统的经营范围,布行、成衣行、肉行、车马行等等,形成一个个固定的圈子,各有各的行规,作生意时往往同时同退。程郑的优势在于经营过多种行当,对许多行业都知根知底,也能说得上话。

程宗扬在旁听着,忽然发现自己漏算了一项重要的内容。

“程大哥,如果按你这种方法,物价上涨一倍的话,需要多久?”“若是短时期内洛都的物价上涨一倍,各州郡的货物必定会大量涌来。到时资金再充足也难以吃下。因此不仅洛都物价要涨,各地州郡的物价也要上涨,这样算下来的话,若是要涨一倍,快则三五个月,迟则半年一年。”“一个月内呢?”程郑估算了一下,“最多两到四成。”“这就麻烦了。”程宗扬道:“算缗令已经箭在弦上,加上朝中廷议,最多一个月就会颁布。能不能再快一点把价钱提上来?”云苍峰道:“只怕不妥。我们若是一味高买,那些商贾只会趁机抛售,而不是坐等上涨。除非我们把钱集中起来,专门用在某一行上。但那样涉及面又太窄了,很难使得百物腾贵。”程郑道:“三爷说得不差。汉国商贾也是精明之辈,物价涨得太离谱,他们只卖不买,等若拿他们的货物换了我们手里的钱铢。万一等到算缗令开始施行,我们手里拿着高价买来的货物,他们手里拿着钱铢,咱们反而是吃了大亏。”程宗扬道:“所以我们要让物价全面上涨,而不是只涨某一类。”“天下货物何止千万,若是全都上涨,再多十倍的钱铢也难以支撑,而且风险更大。”“我们可以找一些共性,抓住最基本的,让它先涨起来。”云苍峰道:“世间货物千差万别,比如肉铺与铁器,哪里有什么相似?”“不。它们有一点是一致的:人工成本。”程宗扬站起身,“无论什么货物,都有人工。只要能让人工成本全面上涨,物价就必定上涨。”云苍峰与程郑已经心下了然,冯源却有些不解,“世上货物千千万万,匠人万万千千,怎么能让他们一起涨价?”程宗扬笑道:“民以食为天,无论谁都需要吃饭——粮价一旦涨上去,他们的成本自然就高了。”云苍峰与程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程郑道:“粮价如今已经上涨许多,再涨也涨不了多少。”云苍峰道:“老夫痴长几岁,见过几次饥荒,那些商贾、匠人为了糊口,不得不贱卖货物,甚至斗米斗珠,百货价格反而下跌,唯有粮价一飞冲天。”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程宗扬自有主张,“这就要我们来引导了,粮价必须上涨,但不能涨得太快。目的是用它来推动物价上涨。其次是增加运输环节的成本,刚才程大哥说,洛都物价一旦上涨,周围的货物都会被洛都的市场吸引,要避免这种情况,就要提高运输成本,以此抵销他们可能获利的空间。所以要先把豆饼、干草的仓储控制住。”程郑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豆饼、干草之类的草秣价格低贱,而且也不显山不露水。堂上诸公谁会管干草上涨几何?”…………………………………………………………………………………就在程宗扬等人策划如何通过汉国自己找死的政策,掠夺汉国财富的同时,云台书院内,班超正在大声疾呼,“吾非是商贾!然太公曾有言: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百姓安居乐业,商贾互通有无之功不可没,绝不可偏废!”秦桧早已下台,一个年轻的书生高声道:“商贾犹如蚊蝇!见钱铢就如同闻血腥,见利忘义,为富不仁!百姓耕耘终年,不及商贾一日所费,不事生产,坐收其成,却安享富贵,世间安得如此道理?”众人附和道:“正是!正是!”班超道:“若非有商贾,诸位岂能衣宋国之锦?食建康之鲈?”“正因为商贾贩来宋锦晋鲈,才使得我汉国钱铢外流!百姓所营桑麻,只能贱卖!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商贾为恶,可谓甚矣!如今我汉国危若累卵,不抑商贾,安得太平?”班超痛心疾首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一名文士厉声道:“班超!你说谁是豺狼!”班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那文士鄙夷地说道:“你身为士人,却屡屡替商贾说话,纵然你有些学问,可你有良知吗?”汉国商贾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尤其是在座的各位,一提起奸商都有满腹的怒气。班超极力陈述商贾不可废,不由激起了众人的愤怒。当即就有人指着班超鼻子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可谓斯文丧尽!衣冠败类!”班超勉强辩解道:“以商贾为敌,不仅祸国,尚且祸己!”一名士子振臂叫道:“方才秦令史说得好!汉国兴亡,正在我辈!国家养士三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日!”台下一片欢声雷动。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师丹连忙道:“今日所言,我等还需细细商议,在座诸位都是国之干城,今日议论切不可外泄。”众人哄然而应。

师丹并没有透露他们准备上疏天子,推出算缗、限田诸令,他们举行今次的月旦评,也是想听听众人的言论,看自己的方案还有没有什么遗漏。虽然他尽力维持场上的秩序,但被方才秦令史一番义正辞严的言论所感染,心下也不免有几分激动,只等会议后,立刻召集最核心的几名成员,联名上奏。

看到群情激越,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欣然道:“民心可用啊。”说着他看了班超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班超根基扎实,是个可塑之材,但现在看来,虽然年纪轻轻,却暮气深重,缺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班超神情灰败,自己本是持中之论,却被众人不容,几乎每出一语都受尽唾弃。刚才他坐下之后,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他不禁心下苦笑,今日之后,自己只怕就要成为士林之耻,即便过了诏举,士林之中也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忽然身后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一记,班超浑身一震,有些僵硬地往后看去。

今日声震四座的秦会之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是今日月旦评上最惨的那个,“班先生可有意与敝主一叙?”班超动了动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秦桧没有催促,只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良久班超才道:“不了……家中高堂尚在……我……”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我还想试试诏举。”秦桧微笑道:“祝先生马到成功,早传吉报。”…………………………………………………………………………………天色将晚,程宗扬、云苍峰、程郑等人的商谈也告一段落。外面的大厅似乎聚了不少人,即使隔着院子,也能听到堂内的议论声。

云丹琉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云苍峰笑道:“那些债主想必也等急了吧?”云丹琉道:“那笔钱铢金额实在太大,陶氏钱庄虽然极力筹措,仍然不够,其中三万金铢是用银铢顶替的。”当日那些债主的嘴脸云丹琉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咬死了只要金铢,连银铢都不算数,想起来云丹琉就恨不得拿刀把他们挨个砍了。

“不用担心,”程宗扬邪恶地笑道:“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还。”云丹琉这些天被那帮债主缠得火大,“他们就跟吸血的牛虻一样,你张口说不还,他们怎么可能善罢干休?”“他们不是想要田地吗?都抵给他们!”“那些田地能抵多少?”“田地不够还有货物。”程宗扬笑嘻嘻道:“山人自有妙计。”云丹琉还要再说,云苍峰已经当先起身,“走吧。”厅中挤挤一堂,已经坐了数十名债主。云苍峰从屏风后出来,便有人阴声笑道:“我当是云大小姐呢,原来是云三爷回来了。咱们的债明天可就到期了,云三爷把咱们叫来,不知有什么可说的?”云三爷作了个团圆揖,满面春风地说道:“上次多亏了诸位帮忙,云某还没来得及感谢。云某匆忙赶回,也正是为了明天的债务,特来跟诸位商量。”“商量好说,”一名管事打扮的豪奴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慢悠悠道:“我家主人可是等不得了。”云氏近来的窘迫众人都看得清楚,料定云苍峰还不出钱来,颇有几个人逮住机会冷嘲热讽,奚落挖苦。但无论他们怎么说,云苍峰都没有丝毫动怒,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少半分。

敖润凑过来,把一页纸递给程宗扬。程宗扬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列着四十五位债主的姓名来历,其中出于豪门的有七人,这七人却占了三分之一的债务。另外三十八人有三十人是平常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其余八人则是专门放印子钱的高利贷者。里面跳的最欢的,正是那些豪奴和高利贷者。

有人打圆场道:“云三爷,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今晚邀各位见面,是为了订个还款的章程。”“还章程……”有人冷笑道:“云三爷不会是尽跟我们玩虚的吧?”云苍峰哈哈一笑,脸上笑容不改,眼中却多几分豪迈自信。他挥了挥手,两名护卫过来撤去屏风,厅中一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响起一片压低的惊呼。

屏风后赫然摆着一堵金灿灿的金铢之墙。数以十万计的金铢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在场的都是身家雄厚之辈,但超过十万金铢摆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极少有人目睹过。尤其是那几名豪门家奴,无不露出贪婪和沉醉的表情。

有人酸溜溜道:“云三爷真是大手笔啊。”云苍峰从容拱手,“让各位见笑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云三爷果然身家不凡,十几万金铢说有就有。只怕比朝廷还阔几分。”云苍峰笑容不改,“不瞒各位,这钱是借来的。”“这话什么意思?”有人昂起头,傲然道:“云三爷不是把这些钱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再收回去吧?”“这些钱只是为让各位放心,我们云氏绝不会拖延各位的欠款。”云苍峰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只不过云某听敝侄女说,有几家俬下表示,对云某手里几亩薄田有些兴趣?”那人精神一振,“云三爷想卖田?”“确有此意。”此言一出,厅中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这些人千方百计截断云家的现金流,就是贪图云家在汉国的产业。方才看到云苍峰亮出一堵金墙,众人才发现低估了云氏的财力,都觉得这一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顶多能拿些钱铢回家,没想到云苍峰拿出钱后,反而表露出卖田的意向,让这些人顿时又来了兴致。

“只不过云某手里田地不多,给了这家,给不了那家。”云苍峰略略提高声音,“再者,有些朋友不喜田地,看中了云某的铺子;还有些朋友对云某手上的货物有意。大家各有各的念想,我云氏家业有限,难以一一满足。大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讲个公平,所以要订个章程出来。”这下厅中再没有人鼓噪,都仔细听着云苍峰的话语。

“明日辰时,就在此地,云某公开出让名下的产业、田地、珍宝珠玉,以及诸般货物,规矩简单,价高者得。事后与所欠各位的款项一并计算,当场订立契约。”“云三爷是打算让我们公开竞价?”“公开竞价未免有伤和气。”云苍峰微微一笑,“暗标。”“如果价格相同呢?”“先投者得。”厅中一片交头接耳。听到竞价,有些人立刻便想着私下联络,等到明日好联手压价,没想到云苍峰竟然提出暗标。暗标是云家亮出起拍价,各家写下竞标价格,封好交到云家手中,由云家在后堂启封,不公开价格,不公开中标人,只与出价者最高者联络,签订契约。他们原想着人多势众,好压云家低头,这时人多反而成了负累。人心难齐不说,大伙都是生意场上老滑头,利字当头,根本不可能同进同退。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竞价的就是咱们这些人吧?”众人这会儿开始担心云苍峰再引入其他买家,导致竞争更加激烈。到时自己虽然拿到钱铢也不算吃亏,但平白看着别人把云家的产业拿走,谁能甘心?这么好的机会,没能捞着便宜就是吃亏了。

“当然是在座的诸位,绝无外人。”云苍峰道:“一共是四十六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众人松了口气,没有搅局的就好。万一真有大买家出来,大家就只能喝点汤了。

又有人道:“云三爷能拿出多少东西?”云苍峰笑道:“这要看各位能赏多少面子了。以平日的市价计,十万金铢总是有的。”众人又是一番交头接耳,事到如此,章程已经说清楚了。就看明日云家肯割下多少肉来。具体的标的,云家现在肯定不会公布。既然弄清原委,众人便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商量明天的对策。还有些三五成群,边走边谈,已经开始串连。

云丹琉冷着脸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债主,一边道:“这就是你的计策?”程宗扬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暗标竞价对云家来说最为轻松,只用打开标的,拣高价成交即可。但对竞标者来说,每回报价只有一次机会,其中的尺度就要费尽思量了。采用暗标的方式效果肯定不会公开竞标激烈,但最大程度的避免了被人联合起来故意压价,这也是程宗扬能够想出的,同时能被对方接受的最好办法。不然云家尽可以采取公开拍卖,邀请所有商人豪强前来竞标。那样的话,这些债主肯定头一个不答应。这一切的前提是云家有足够的金铢能够偿还债务,使得那些别有用心的债主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如果云家拿不出钱来,他们肯定咬死让云家用金铢偿还。

云丹琉还在追问,“为什么不引入其他买家?”“我跟别人又没仇。”云丹琉哼了一声,“万一有人联手压价呢?”“这么多人,又都是暗标,想全部买通也没那么容易。”“万一呢?”“放心,还有后手。保证云家不会吃亏。”说着程宗扬微微抬了抬下巴。

在他示意的方向,两个人正在寒暄。

“程兄也来了?”打扮得像个富家翁似的程郑笑着拱手,“以前做生意时打过交道,这回云三爷既然张口,我也借了点小钱,没想到会赶上了。”“程兄明天千万要抬抬手,给兄弟留口饭吃。”“老哥说笑了,还望老哥明天手下留情。”接着又有人上来攀谈,然后几人一边谈笑,一边出了大厅。

云丹琉终于品出味来,明日的拍卖不仅是暗标,而且有暗底。程郑的出价保证了云家的标的不会被人故意压价拍走。

“不止如此。”程宗扬抖了抖那页纸,“哪种货物卖给谁,这里面可是大有讲究。明日你就看热闹吧。”“什么讲究?”“比如这几家豪门,还有这些有豪门背景的,明天一块田地都捞不着。倒是珍宝货物可以期待。”“为什么?”“因为那些田地被他们吞下,就不好再吐出来了。”云丹琉白了他一眼,“一肚子花花肠子。”说着转身就走。

“别走啊。”程宗扬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她,小声道:“今晚去哪儿?”云丹琉顿时红了脸,在他脚上重重一踩,“去死!”程宗扬一边痛得吸着凉气,一边道:“云老哥回来了,我再偷偷摸摸进来太危险了。你总不想被人捉奸在床吧?”云丹琉咬牙道:“再说我砍死你!”“那就去我那儿。你要敢失约,我半夜爬你床上去。”云丹琉忍无可忍,一记弹腿朝程宗扬胸口踢去。

程宗扬飘身闪开,却不料脚背一痛,被云丹琉的长刀连鞘砍中。

程宗扬惨叫声中,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扎在金铢垒成的金墙上。十余万枚金铢轰然倒下,将他整个埋在里面。

云丹琉“格格”笑道:“活该!”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一集)

第一章北宫,北寺狱。

刘骜拂了拂手,似乎想拂去空气中的腐臭味。赵王自尽,太子刘丹被诛,其余家眷伏罪之後已经被发往郡邸狱,北寺狱内此时只有一名囚犯。

牢房内放着一隻巨大的铁笼,一名壮汉两侧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吊在铁笼上方,他上身赤裸,胸背伤痕累累,这会儿垂着头,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旁边几名内侍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北寺狱就在北宫,但天子继位以来,还是头一回踏足此地。上次因为有囚犯失踪,当班的内侍被全数诛杀,新来的这些无不胆战心惊。

刘骜用一块手帕掩住鼻子,“他就是郭解?”旁边的内侍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壮汉忽然抬起头,他恶狠狠啐了口血沫,狞声道:“正是你爷爷!”那内侍一听就慌了,一边扑上去用铁钩朝他嘴上乱砸,一边冷汗直流地斥骂道:“该死的贼囚!让你乱说!让你乱说!”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把他嘴打烂了,还怎么说话?臭死了……”中行说嫌牢里太臭,不满地嘟囔几句,然後道:“把他阉了。”内侍陪笑道:“公公好主意——先把他放下来!”张放左右看了看,除了自己全是些太监,连个有身份的人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道:“圣上,这厮在市井间颇有些侠名,可杀不可辱……”刘骜冷冷道:“连你都知道他的名声,看来知道的人不止是市井。”张放扑通跪下,“臣不敢。”刘骜扬起下巴,睨视着笼中的“郭解”,冷冰冰道:“区区一介布衣,既非朝廷大臣,又非饱学硕儒,既无文名,又无军功,竟然蓄养死士,当街行凶,白昼杀人,宣名于闹市——朕的治下居然还有这等子民!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郭解”被内侍扯着铁链放下来,两肩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他喘了口气,扬声道:“杀人者,非是我郭解!”“那是谁?”“天下热血男儿何止千万!”“好个狂徒!你的意思是,只要你郭大侠振臂一呼,他们就敢无视王法,为你杀人夺命?”刘骜怒极反笑,“好好好!动刑!”刘骜话音未落,“郭解”身体忽然一动,从内侍手中挣脱出来,穿在他肩间的铁链猛然绷直,在血肉间磨擦得血花四溅。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扑到笼边,手臂从铁栅间伸出,往刘骜抓去。

刘骜站的位置离铁笼有三四尺远,即使“郭解”伸直手臂也无法够到,谁知他低吼一声,臂上青筋暴起,已经伸到尽头的手臂斗然长出半尺,一把抓住刘骜腰间的剑柄。

“逆贼!”中行说头一个反应过来,可惜他嘴巴比手更快,先尖叫了一声,才拽住刘骜,往後躲避。

这边张放飞起一脚,正中“郭解”面门。那壮汉脑袋一晃,鼻间鲜血长流,但紧接着,那柄天子剑“锵”然出鞘。

刘骜只退了半步,便即停下。

“郭解”另一隻手也从铁笼中探出,抓住他的御带,那柄天子剑稳稳架在刘骜放颈中。

张放叫道:“快放手!”中行说尖叫道:“不要乱来!”笼中几名内侍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就有几人吓得尿了裤子。“郭解”双臂被鲜血染红,手掌却稳如磐石。刘骜被扯得贴在铁笼上,他脸色铁青,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郭解”沉声道:“草民听说,天子无戏言,一言即出,便为御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错!”中行说尖叫道:“天子金口玉言,天下士民无不凛从!你赶紧放手!就立刻赦免你!”“赦免?”“郭解”嘿嘿一笑,“用不着。我只想请天子说句话,不要牵连到我郭解的家人。”“好!”中行说抢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到郭大侠的家人!”“郭解”没有理会中行说,只紧紧盯着刘骜,“我们江湖一诺千金,生死不易,天子乃天下之主,想必不会食言吧?”刘骜铁青着脸道:“如他所言。”“郭解”笑了起来,他放开刘骜的衣带,秉剑揖了一礼,“多谢天子。”中行说和张放一起冲来,把刘骜挡在身後。中行说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个蠢货!逼着天子赦免你的家人,却忘了赦免你自己!杀了他!”“郭解”大笑道:“我郭解挟持天子,哪里还敢想赦免?只要能放过我的家人,我郭解何惧一死!”他横起天子剑,抬指一弹,剑身微颤,声如龙吟,赞道:“好剑!好剑!能死在这天子剑下,某家此生足矣!”他说着横剑一挥,剑锋斩过脖颈,头颅溅血飞起,脸上兀自带着笑容。

直到“郭解”的尸身倒下,几名内侍才如梦初醒,冲过来对“郭解”的尸体又踢又打。

刘骜浑身颤抖,忽然叫道:“杀了他们!”张放已经出去叫来几名期门,闻言手一摆,那些期门武士冲进笼内,将里面的内侍尽数杀死,连“郭解”的尸体也补了几刀。

刘骜余悸未消,颤声道:“将郭解家人……尽数族诛!”中行说道:“这不行吧?刚说好的……”张放只想着往回补救,争辩道:“方才圣上已经赦免过他的家人。但郭解大逆不道,血溅君前,冲撞御驾,理当族诛!”中行说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这是掩耳盗铃,你知道不?”刘骜没有理会他俩的争论,只冷着脸快步而出,但他双腿还有些发抖,上台阶时险些绊倒,旁边的期门连忙扶住,才走出地牢。

一名白髮苍苍的老妇已经门外跪候多时,她俯下身,双手放在额前,庄重地叩首行礼,然後直起腰,淡淡道:“牢狱乃污秽之地,陛下贵为天子,切不可轻纵。”刘骜脚步停顿了一下,应道:“朕知道了。”淖方成望着天子的背影,良久,深深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後阴影中的胡夫人缓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月上中天,喧嚣了一天的里坊早已沉寂下来,街巷人迹断绝,唯有寒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冯源闩上门,拿起油灯,在客栈里巡视了一遍。时值初冬,往来的客商像候鸟一样纷纷返乡,客栈的生意本来是淡季。但随着诏举日期临近,越来越多的书生文士涌入洛都,冀望着能鱼跃龙门。来自郡国的知名文士大都投宿在各地官方所设的驿馆中,无名之辈只有自找门路。这处客栈在通商里也属于最不起眼的,投宿在此的士子也差不多算是最贫寒的。

老旧的楼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客栈一共住了六名客人,除了一个折了本钱,无法回家的小贩,其余五位都是文人,一个是法家门徒,一个习的是黄老之术,另外三个都是儒生。五人占了一楼和二楼两处通间,顶楼的单间太贵,这些囊中羞涩的士子能省一文是一文,自然不去肖想。

其实按着程宗扬的想法,应该把房价订得高高的,让客人知难而退,一个客人都不收才好,免得麻烦。但冯源年轻时颇吃过些苦头,看到那些士子的落魄之态,不免心软,跟家主打了半天太极,终于收留了几个实在是穷困潦倒的书生。

客栈的油灯是另外算钱的,那些士子舍不得油钱,一入夜便早早睡去。其实来洛都的书生里面,九成连诏举的资格都不会有,但他们宁肯来碰碰运气,指望自己能路遇贵人,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楼上楼下看了一遍,见那些书生没有饿死在房里的,冯源也就放下心来,拿着油灯回到柜台内侧,进了里面的小屋。

程宗扬笑道:“就你操心多,赶紧歇着去吧,这边交给我了。”冯源打了个呵欠,“那我就偷个懒。程头儿,这灯给你留着。”程宗扬接过油灯放在柜台上,等冯源离开,然後取下门闩,把门打开半扇。

夜色如墨,破旧的客栈中一灯如豆,在寒风中透出一丝萧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看天近子时,还没有动静,程宗扬不禁心里嘀咕:雲大妞不会是放了自己鸽子吧?

又等了半个时辰,已经快要入定的程宗扬忽然心头一动,抬起头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一个身影,细腰丰臀,艳如蛇蝎,却是蛇夫人。

“你怎么来了?上清观有事?”蛇夫人俯身施礼,一边道:“回主子,观中无事,只是主子这几日都没有往观里去,奴婢和卓奴、凝奴商量,怕是主子诸事繁忙,不如轮流过来伺候。”想起卓美人儿和凝美人,程宗扬不禁心头微动。死丫头一走几天没有动静,自己忙得连去上清观偷香窃玉的空都没有。白白放着几个美人不用,实在是太浪费了。可惜今晚自己还约了雲大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口。

“你去一趟雲府,悄悄去见雲大小姐……”程宗扬原本想让蛇奴跑腿,转念一想,她跟雲丹琉不熟,万一惹出乱子更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你在这里看着店,别乱走。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明天一早你去雲家找我。”蛇夫人仔细应下,程宗扬随即披上一条大氅,闪身出门。寒风一吹,颇有些凉意,他戴上兜帽,接着消失在黑暗中。

蛇夫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知道里面住的只是些普通客人,心里便有了数。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主人回来,眼见长夜漫漫,枯坐无聊,索性取出一隻同心银铃,轻轻一敲,然後笑道:“妹妹,我来了。”片刻後,惊理的轻笑声传来,“原来是蛇姊姊。既然来了,怎么不来找我玩呢?”“那可不成,主子吩咐,让我在客栈守着。”惊理笑了几声,然後道:“那我去找你好了。窝了这几天,也怪闷的……”半个时辰後,两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从半开的大门进来,惊理摘下兜帽,朝蛇夫人嫣然一笑。蛇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楼上有客人,然後过去闩上门。

蛇夫人和惊理一左一右把那丽人夹在中间,笑吟吟往楼上走去。木制的楼梯又窄又陡,三人身子几乎贴在一起。两女各伸出一隻手,伸到中间那丽人的裙裾里面。孙寿抱着一隻包裹,一边迈步,一边半是害羞半是顺从地扭着屁股。

好不容易到了楼上,两女这才放开手。房间已经整理过,但还没住过人,屋内只有一张木榻,一条长几,榻前铺着藤席,上面放着几隻坐垫,虽然不怎么华丽,但都是没用过的。

惊理道:“主子呢?”“出去办事,今晚多半是不回来了。”蛇夫人笑骂道:“好你个小淫妇,我们姊妹多日不见,一见面你就问主子。这些天你可没少偷吃吧?”“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也有日子没见过主子,还想着是被你们缠住了呢。”两人说笑着朝房内走去,把孙寿一个人扔在门口。孙寿自觉地把包裹放在门边,回身掩上门,然後摘下兜帽,解下斗篷。她穿着一条绛红色的曲裾深衣,边缘镶着深红色的滚边,衣领交在胸前,依次露出里面中衣和内衣的丝织衣领。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长带,下面是一条同样质地的素绢裙,雪白的裙摆宛如一面圆盘,贴在地板上。

她衣饰并没有耀眼的奢华,但极为合身,每一处细节都精致无比,曲线优美动人,素裙朱衣,衬托着她凸凹有致的身材,宛如一隻精美的花瓶。

孙寿逐一解开外衣、中衣、长裙、内衣……一件一件放在旁边,最後解下贴身的小衣和胸衣,褪下薄如蝉翼的亵裤,直到身上一丝不挂,裸露出雪滑如脂的胴体,然後四肢伏地,赤条条爬到两女面前。

两女并肩坐在榻上,絮絮地说着话,谁都没有理会她。孙寿就像一隻听话的宠物般,温驯地伏在两人脚边。室内的寒意与外边差不多,孙寿虽然还能抵御,但皮肤不由自主地绷紧,显得愈发光滑。

蛇夫人问起当日遇袭的事,“真是龙宸的人?”“是他们的手段,绝不会错。”“主子怎么说?”“消息没传出去,龙宸多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主子说了,即使他们不来找麻烦,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腾出手来,谋定後动,狠狠让他们吃个大亏,往後不敢再找我们程氏的麻烦。”蛇夫人舒了口气,“若是以前,听到龙宸,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幸好遇到了主子,即便跟龙宸对上,也不用担惊受怕。”惊理道:“是幸好遇到了妈妈。”“还用你说?”蛇夫人白了她一眼,“说起来,妈妈年纪可比我们小得多,可在她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分,连膝盖都是软的,恨不得变出条尾巴来摇着,讨她欢心。别说为奴为婢,就是给妈妈当狗我也乐意。”惊理笑道:“怪不得是姊姊,连马屁都拍得这么好。”“敢说我拍马屁?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两人说笑一阵,才把目光放到脚边那具光溜溜的玉体上。

蛇夫人道:“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我若不在,怕她被老鹰叼走了。只好走到哪里都带着。”惊理笑道:“姊姊一个人怪孤单的,夜来无事,也好拿她解闷。”说着,惊理吩咐道:“寿儿,还不过来服侍蛇姊姊?”孙寿爬到蛇夫人脚边,扬起精心妆扮过的娇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後用牙齿咬住她的鞋跟,帮她除下鞋子,再咬住她的袜尖,小心翼翼地扯了下来。

蛇夫人笑道:“这丫头被你调教得有点模样了。”“论乖巧,还比不上凝奴。不过,寿儿也有樁好处……”惊理贴在蛇夫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蛇夫人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彩,“处子?怎么可能?”惊理笑道:“我刚听说也不信呢。这几日仔细验看过才知道,狐族的元红可是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左右是在那个里面,又能变到哪里去?”蛇夫人还是不信,“何况做都做了,幹嘛要藏起元红?说不定她们是故意用变化之术,变出元红来骗人的。”“狐族的元红与变化之术无关,而是……”惊理笑道:“姊姊若是不信,验过便知。”蛇夫人生出几分好奇,“怎么验的?”“寿儿,让蛇姊姊看看你的元红。”孙寿勉强笑着,娇滴滴应了一声,“是。”她转过身,趴在榻前,将那隻丰翘白腻的雪臀高高翘起,双手抱住雪滑的臀肉,朝两边分开,将秘处敞露出来。

蛇夫人抬指轻弹,长几上的油灯发出一声细微的爆响,接着光芒大作,如豆的灯光瞬间膨胀数倍,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灯光下,那隻白艳艳的大白屁股仿佛发出光来,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被映照得纤毫毕露。

孙寿的性器堪称完美,雪白的大腿根部,娇美的牝户宛如含苞待放的牡丹,在灯光下艳光四射。两片娇嫩的阴唇软软合在一起,中间一条凹陷的细缝,显露着红玉般柔腻的光泽,顶端红嫩的花蒂微微突起,周围光溜溜没有一丝毛髮。雪滑的臀沟间,那隻嫩肛缩成一点,仿佛含羞的雏菊,小巧而又柔润。

惊理一脚伸到孙寿腹下,用玉趾挑弄着她的花蒂。孙寿星眸半闭,一边发出柔媚的低叫,一边用指尖分开秘处。

在两女的注视下,玉户中间那隻红腻的穴口仿佛被一隻无形的物体楔入般,羞媚地一点一点张开,先是指尖大小,然後慢慢的越张越大,直到在她臀间张开成一个直径寸许的浑圆入口。

在惊理的挑弄下,孙寿下体已经春潮涌动,从臀後看去,那隻水汪汪的蜜穴圆圆张开,蜜腔内红腻的蜜肉一览无余,雪亮的灯光下,湿淋淋的蜜肉微微蠕动着,散发出妖艳的光泽。

随着蜜腔的蠕动,一团密藏在体内深处的软肉缓缓浮现出来。与人类处女不同,狐族的处女膜是完全封闭的,被蜜汁般的淫液一浸,膜体仿佛透明一样,能隐约看到膜体後面鲜嫩如新的秘径。

蛇夫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以前都幹错了地方?”惊理道:“这些骚狐狸淫穴内别有蹊径,寻常交媾时,阴窍像人一样通往子宫,元红所在的秘径,却是通往丹田,最是性命交关的所在。除非她心甘情愿献出元红,平常都隐藏不见。”“丹田?”蛇夫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丹田是修者的性命之本,不是十二分相熟,绝不会有人肯放开丹田让人探查,更何况是让人把阳具直接插入,在里面搅弄取乐?丹田是气海所在,脆弱无比,对方不需要有什么歹心,只要不那么怜香惜玉,动作略微粗暴一些,对女子来说就如同一场大劫,轻则受创,重则殒命。

惊理道:“龙宸那些人捕到雌狐,都会逼迫她们献出元红,在她们丹田里面肆意蹂躏,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蛇夫人一手伸到孙寿穴内,用指尖抚摸着那层娇柔的嫩膜,一边笑道:“倒是有趣,不若我采一个试试。”蛇夫人笑着起身,抬手拍了拍孙寿的臀肉。孙寿不敢闪避,只哀求道:“姊姊饶命……”“放心,姊姊只不过尝尝鲜,断不会弄伤你的丹田。”孙寿央求道:“奴婢留着元红,是给主子享用的。待主子用过,奴婢再陪姊姊快活可好?”蛇夫人一听就熄了这份心思,可她虽然不敢和主子争抢,真采了她的元红,但被一个最低等的贱婢逆了心意,不免有些火气,冷笑道:“你这骚狐狸,都被人幹滥了,连装什么处子,一门心思勾引主子么?”孙寿讨饶道:“奴婢不敢,求姊姊息怒……”惊理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寿儿,还不把你的後庭花献出来,让蛇姊姊给你开苞?”蛇夫人啐道:“这贱婢的後庭我又不是没用过,哪里有什么好开的?”惊理娇俏地眨了眨眼,“姊姊试过便知。”美妇跪在榻前,妖媚的面孔露出一丝羞色,她一手伸到臀後,指尖按住那隻嫩肛,轻轻揉弄起来。雪白的圆臀在她指下微微颤抖着,每揉一圈,她指下就生出一丝细微的变化。

蛇夫人渐渐看出异样,随着她的揉弄,这贱婢原本就小巧柔润的嫩肛竟然像变魔术一样,越来越小。等她鬆开手,那隻嫩肛只剩下小指指尖大小,从後面看来,没有半点异色,白生生的嫩孔紧凑地缩成一点,衬着又白又大的丰臀,就如同雪团间一个小小的凹陷,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惊理笑道:“这贱婢的变化之术,能把後庭变到原本一半大小,插弄时别有趣味。我本来想送给主子逗趣,倒让姊姊抢了先。”蛇夫人伸手按了按,果然紧凑,不由笑道:“倒是有趣。”惊理道:“贱婢,还不快给蛇姊姊赔罪?”孙寿叼着包裹爬到蛇夫人脚边,用牙齿扯开。那包裹她一路抱来,里面却是六七支不同质地,形态各异的假阳具。孙寿挑出一支,正待给蛇夫人戴上,蛇夫人却脚尖一挑,选出另外一支,“就用这个好了。”孙寿心臟不由漏跳了一拍,她不知道那根假阳具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但作为里面最大的一支,孙寿早已尝过它的苦头。它长近尺许,最粗的部位犹如鹅蛋,不知是用何物制成,像人体一样颇具弹性,顶端的龟头和表面凸起的血管无不栩栩如生,而且通体乌黑,看上去极为狰狞。

孙寿咽了口吐沫,把胶棒系到蛇夫人腰间,然後楚楚可怜地张开红唇,含住胶棒维妙维肖的龟头,细致地舔舐起来,那双水灵灵的美目像是会说话一样,露出讨饶的目光。

蛇夫人对她乞怜的目光视若无睹,随手抓住她那对饱满的雪乳,在手中揉捏把玩。忽然她指间一拧,孙寿乳尖一阵剧痛,乳头仿佛被一隻铁夹夹碎一样,痛得她几乎淌下泪来。

蛇夫人笑眯眯看着她,然後鬆开手。

孙寿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小心吐出那支几乎塞满她整个口腔的龟头,乖乖然後转过身,将那隻白生生的大屁股举得高高的,强忍住心底的羞耻和惧意,娇声道:“求姊姊给贱奴的屁眼儿开苞……”蛇夫人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手扶住那根狰狞粗大的假阳具,在那隻雪团般的美臀上“啪啪”抽打几下,然後对准那隻小巧的肉孔,用力捅入。

孙寿低叫一声,被撞得险些跌倒。她勉力撑住身体,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夜色已深,客房中,一个美妇光溜溜伏在席上,雪白的圆臀向後挺起。一根通体黑黝黝的大棒子硬梆梆捅在她臀间,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有半尺长短。又粗又长的棒身直挺挺没入美妇臀内,将如雪的美肉挤得膨胀起来,周围溢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在她身後,一个身材丰腴高挑的艳妇用力挺动腰肢,乌黑的胶棒仿佛像一条粗大的蟒蛇,在那美妇臀内挤进挤出,鲜红的血迹不断溅出,淋淋漓漓洒在她雪白的大腿间。

美妇趴在地上,痛得眉头轻颤,红唇圆张着,不时发出吃痛的低叫,一边还要娇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婢的肠子都要被搅碎了……”“姊姊好棒……奴婢……奴婢不行了……”艳妇红唇微微挑起,目光中带着一丝残忍的趣味,阳具越幹越深,直到每次插入,都顶得她叫不声来。

惊理笑道:“该我了,蛇姊姊先歇歇,让我再给寿儿开次苞。”孙寿含羞洗去臀间的血迹,一手掩住受创的肛洞。不多时,她鬆开手,嫩肛已经恢复原状,又成了未经人事般小巧鲜嫩的模样。

这一次孙寿按照两女的吩咐,仰身躺在长几上,双腿朝上举起,两手抱着屁股,露出羞处。就像一个出嫁的新娘一样,被惊理破体而入。鲜血又一次溢出,染红了木几。

两女一边幹一边说笑,忽然神情同时一动,接着窗户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声音凶巴巴地质问道:“怎么不开门?”第二章一个火红的身影从窗户掠入,看到室内的情形顿时大吃一惊,玉颊瞬间变得通红。那女子愕然片刻,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赶紧掩住面孔从窗户跃出。

蛇夫人与惊理面面相觑,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那女子又重新跃了进来。这一次她没有再客气,像隻胭脂雌虎般,气势汹汹地说道:“姓程的小人呢!让他滚出来!”惊理认出她来,赶紧陪笑道:“家主人去了雲府。”雲丹琉恨声道:“那个笨蛋!”惊理道:“大小姐先歇歇,我去叫主子回来。”“你认识我?”“大小姐的风采,奴婢即便只见过一眼,也不会认错。”“不用叫他。”雲丹琉没好气地看着她们,然後撇了撇嘴,“果然无耻。”室内诸女都是眉眼通透之辈,雲丹琉夤夜来此,多少也能猜出她的来意,虽然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勾上手的,但身份必定在自己这些奴婢之上,说不得又多了一位主母,于是不言声地跪成一排,连衣服也顾不得穿。

雲丹琉目光从三女身上扫过,然後停在惊理身上,在脑中把她的相貌和程宗扬说的对照了一下,问道:“你叫惊理?”惊理顺从地俯身行礼,“是。”“你是那个蛇夫人?”蛇夫人俯身道:“是奴婢。”雲丹琉看着中间那个妖媚的妇人,“你是凝奴?”孙寿脸上红晕未消,含羞道:“奴婢单名一个寿字。”雲丹琉挑眉道:“怎么还有一个侍奴?”惊理连忙道:“寿奴还未正式入门,不作数的。”“你们在做什么?”三女互视一眼,孙寿讪讪道:“奴婢在陪两位姊姊欢好。”“你是已婚的妇人?为什么会流血?”“两位姊姊给奴婢的後庭开苞,略有些落红……”孙寿勉强笑道:“不妨事的。”“那个无耻小人!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雲丹琉气得咬牙,寒声道:“你家是哪里的?”三女都闭上嘴。眼看雲丹琉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惊理只好道:“她是襄邑侯的家眷。”“襄邑侯?那个小人怎么跟吕冀勾搭上了?”三女都不敢回答。

雲丹琉又问道:“你是吕冀的侍妾?”孙寿小声道:“奴婢是吕冀的妻子。”雲丹琉张大嘴巴,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半夜时分,在一处破旧客栈内,被两个奴婢当作娼妓一般玩弄的妖媚妇人,竟然是襄邑侯吕冀的夫人,堂堂封君。

“你是襄城君?天子的舅母,太后的弟媳?”惊理笑道:“她前些天被主子收服,因为还未入门,只是最低一等的下贱奴婢,大小姐只管叫她寿奴便是。”雲丹琉目光一转,然後回身坐在榻上,“你们刚才怎么做的?接着做。”蛇夫人与惊理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一丝笑意,这倒是一个讨好未来主母的机会。至于孙寿怎么想的,根本无关紧要。

有主人亲自观赏,两女更加卖力。蛇夫人取出几粒催情的药丸,塞到孙寿口中,然後用胶棒顶进她喉咙内。

惊理将孙寿推到几上,让她仰身躺好,然後抱住她的双腿,架在肩上。两女一同上阵,一前一後幹着她的小嘴和屁眼。

孙寿接连服下几倍的春药,早已意乱神迷,在两女的挑逗下,很快就淫态横生。她一边用红唇香舌服侍着蛇姊姊,一边抱着屁股,使劲掰开臀肉,露出屁眼儿,任由惊理姊姊的插弄。

窗外寒风呼啸,斗室内却是春光旑旎。两个赤裸的美女一边挺动身子,一边笑声不绝。在她们中间,一具白光光的玉体躺在几上,胸前两团饱满的雪乳来回晃动着,充血的乳头硬硬挑起,随着雪乳的晃动,一荡一荡划着圈子,在灯光下散发出红宝石一样淫艳的光泽。

…………………………………………………………………………………天色微亮,雲府大门刚一打开,程宗扬就当先登门。雲家原本就戒备森严,雲苍峰回来时又带了大批好手,因为府中放着十几万金铢和巨额财物,警戒程度更是成倍上升。雲丹琉从里面出来,还大费周章,一直到後半夜才找到机会,程宗扬想从外面进去,比登天都难,他转了一晚上,连个缝都没找到,这会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脸的不爽。

门口的守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急忙进去通报雲苍峰。

程宗扬在客厅转了几圈,心下盘算着,等见到雲丹琉,一定要狠狠鄙视她一番,竟然敢放自己鸽子,瞧自己在外面蹲这一宿,连头髮都结霜了。

正自火大,忽然看到雲丹琉从外面进来,身後还跟了一个女子,身材颇为眼熟……竟然是蛇奴?

程宗扬张大嘴巴,接着明白过来,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脑袋。雲丹琉白了他一眼,冷着脸找了个位置坐下。蛇夫人含笑跟在後面,殷勤地给她斟茶送水,好像她是雲丹琉的贴身奴婢一样。

这都什么事啊,自己在巷口吹了一夜的寒风,连根毛都没捞着,结果雲丫头跑到客栈待了一夜,顺便还把自己的侍奴给收服了。

程宗扬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雲苍峰已经出来了。他看了程宗扬一眼,不由讶道:“衣服怎么湿了?”程宗扬含糊道:“有点事,在外面奔波了一夜。”“丹琉,你去拿些吃食来。”雲丹琉一万个不服气,偏又不能开口,只好横了蛇奴一眼,“你去!”蛇夫人屈膝施了一礼,退到厅外。雲苍峰道:“她是谁?”程宗扬道:“家里的奴婢。”雲苍峰依稀有点印象,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随即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两人早已商议好的拍卖名单。

程宗扬打起精神,接过名单仔细看着。名单上的大头是田地,雲苍峰与雲秀峰联络之後,拍板将雲家在汉国所有的田地几乎全部拿出来拍卖,这也是雲氏拿出的最大一块肥肉,足够那些商贾、豪门打得头破血流。其次是商铺,名单上大大小小一共列了近四十处。然後是各种珍稀药材、玉石香料、犀角象牙、珠宝饰物等奢侈品。这部分一大半还被执金吾扣押着,但不妨先拿来拍卖。最後是一些普通货物,包括铁器、木材、丝帛布料等等,区别在于每一种都数量极大。

名单所列的拍卖品後面,列着几行数字,一行是准备公布的起拍价,另一行是雲氏估算的暗底。总额不仅足够偿还欠款,还略有超过。雲氏虽然豪富,汉国的产业也及不上此数。最後的货物中,一大半都是程郑提供的,甚至连陶氏钱庄开出的十万金铢货物全都押上去,让那些商人抢个够。

程宗扬想了想,又在清单後添了五百匹马,分成五批拍卖,注明所有马匹都来自于晴州的泾溪马场,至于暗底价格,则比市价低了一成有余。

雲苍峰道:“这价格似乎低了些。”“算缗令把车船马匹都纳入算缗,现在不卖,以後就卖不出去了。”“泾溪马场……是赵墨轩?”“雲老哥也认得他?”“有过一面之交。”雲苍峰道:“此人豪爽大度,是个做大事的人。”程宗扬笑道:“正好替他卖些马出去。我已经跟他说好,马价的半成作为佣金,雲老哥不介意吧?”“有何介意?”雲苍峰大笑道:“早知有这等无本生意,我不如开个榷场,专事拍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外面那些商人都以为吃定咱们,心气十足,当然是能卖出去多少就卖多少。”“那就这么定了。”程宗扬提醒道:“把项目错开,一批一批拍卖,尽量让他们都能买到。”雲苍峰笑道:“老夫省得!”…………………………………………………………………………………天色刚亮,参加拍卖的债主便陆续登门,未及辰时,四十余家便都已到齐。

雲家把包括主堂在内的整个外院都腾了出来,作为拍卖的会场,沿着游廊摆下四十六张座席,席位各用屏风隔开,前面挂着珠帘,院内正中则是拍卖台。所有的席位都能看到拍卖的主台,彼此间却无法窥视。

前来拍卖的商家少则两人,多则三五人,此时各自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雲苍峰首先登上拍卖台,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最後道:“当日幸得各位援手,使我雲氏渡过难关。今日的拍卖绝不会让各位吃亏,只要拍定,雲某立刻与各位签订契约,当场交割。若是哪位朋友一件货物都没看中,那就只能拿着金铢离开了。事後可别怪我小气。”众人附合地笑了几声,场中便安静下来。

“因为今日多半要签约,雲某请了几位中人。”雲苍峰抬手示意了一下正中的几席,逐一介绍道:“洛都商会的方老先生,如意居的秦掌柜,还有陶氏钱庄的曲掌柜。”说着抱拳施礼。

这三人都在洛都的生意场上颇有声名,作为中人绰绰有余,众人也无异议,只是在座的几家豪强面色有些不好看。雲家行事如此仔细,摆明了不给旁人趁火打劫的机会,他们准备好的如意算盘统统打不响了,脸色哪能好看得起来?但话说回来,雲苍峰方才也说了,最差的结果也是拿着金铢回去,雲家已经承诺分文不少的还清欠款,拍卖只是锦上添花,实在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理由。

雲苍峰道:“辰时已到,拍卖开始。”言罢略一拱手,退到台下。

一名专门请来的拍卖师登上木台,说道:“老朽在榷场数十年,还是头一回经手这么大的生意。雲三爷既然信得过我,老朽只能勉力一试,还望各位多多捧场。”说着作了个团圆揖。

众人纷纷道:“应该的,应该的。”等院内声音稍息,拍卖师道:“闲言少叙,先来看第一件拍品:上汤田地十顷,起拍价一万金铢。”院内顿时掀起一片声浪,众人都知道雲家这回要出血,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件拍品就是洛都附近一千亩土地。

拍卖师略略提高声音,“上汤的土地大伙都知道,一亩地总要十二三枚金铢上下。难得的是这十顷土地只有两块,一块六顷有余,一块三顷有余,相去只有一道沟渠,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老朽年初拍过一块,大小不及一顷,就卖出一千五百金铢。”看到有人试图隔着屏风说话,拍卖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雲三爷为了大伙不伤和气,走的是暗标,各位也体谅老朽几分,别让老朽难作。各位手边都放着素底的折扇,若是有意,不妨在扇上写下价格。”几案上摆着笔墨和空白的纸扇,由于有屏风珠帘的遮掩,无论比邻而坐还是隔院相对,都无法看到别人写的是什么,甚至写没写都看不出来,想使眼色打手势更是无从谈起。稍等片刻,一名护卫抱起封好的木箱从屏风後经过,已经写好出价的买家合起折扇投入箱上的孔中。

不多时便有三十余家投了折扇,另外十余家自认财力不济,直接放弃。护卫确认之後,捧起收好的折扇被送到後堂,程宗扬、雲苍峰都在堂内。

送来的折扇被逐一打开,雲苍峰定的暗底是一万二千金铢,不足此数的被弃之一旁,其余按报价高低在几上列成一排。

那些豪门全部都有出价,但价格不约而同都卡在一万二千金铢上下。倒是有两家商贾出价极高,其中一家出到一万六千金铢,另一家略低了五百金铢。

雲苍峰看了眼扇上的标记,“出价的是洛下鹿氏和三眼井吉氏。”程宗扬道:“谁借的多?”“欠鹿氏的本息合计九千金铢,吉氏六千金铢。”“这两家是做什么的?”“两家都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相比之下鹿氏实力更强一些,但吉氏产业更靠近上汤。”程宗扬道:“吉氏实力较弱,按说卖给他们更合适,但鹿氏出价略高,而且吉氏离土地更近,只怕不会轻易舍弃——我看选鹿氏。”雲苍峰二话不说,从架上找出上汤的地契,提笔画押,转让给鹿氏,然後按上手印。

那护卫将写好的书契放入箱中,送到鹿氏席前。鹿氏大喜过望,立刻签字画押,然後由护卫送到中人席上,由三位中人在一式三份的契约上签字。

不多时,第一份拍卖便尘埃落定。雲家与鹿氏的欠款两清之後,鹿氏还倒欠了雲家七千金铢。

拍卖第二宗是一批布料,起拍价两千金铢,最後由一家布商以两千三百金铢正卡着雲家暗底的价格吃进。

随後一批珍珠,两宗玉料的拍卖都没有引起波澜,但紧接着,五间位于外郡的商铺一次性卖出,又引起席间的骚动。连商铺都作价出售,雲家真打算从汉国收手,连家底都不要了?这等机会可绝不能错过了。在座的都打起精神,盘算着该怎么出价。这不是竞标,每家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怎能不慎重以待?

折扇递上去不久,有人从後堂匆匆出来,对拍卖师低声说了几句。拍卖师点了点,然後笑道:“这批商铺果然抢手,出价最高的三家给出的价格竟然一模一样。没奈何,只能请三家再投一次。”出价的只剩了三家,却比方才慢得多,即使隔着珠帘,也能感觉到三家的犹豫和紧张。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三家才陆续报完价格。

拍卖过程虽然严格保密,但拍卖完到地头一看,就知道是谁家中的标,再加上程宗扬和雲苍峰有意推波助澜,完成一笔交易就当场签约,很快众人便知道,这五间商铺最终花落孙家。

襄邑侯府的监奴秦宫脸色阴沉,那些珍珠、玉料倒也罢了,田地、商铺换在别处自己绝对不会放过,怎么也要争个七八轮才是。再说了,只要在场中亮出襄邑侯府的牌子,谁敢跟自己争?可这鸟暗标,在座的脸不见脸,只看出价高低,谁家的牌子都不好使。

看到孙家中标,他再也坐不住,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家奴心下会意,借口出恭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那家奴回来,小声道:“没见着人。”秦宫心下大怒,昨晚几家商量好的同进同退,谁知道孙家说得好好的,一看到商铺就贪念大发,当先反水。他不仁我不义,生意场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秦宫一撩帘子,扬声道:“这拍卖不合适!”拍卖师拱手道:“秦监有何指教?”“指教不敢。”秦宫冷着脸道:“我只想问问,这暗标是不是价高者得?”“不错。”“高出一文也算是价高吗?”见秦宫气势汹汹,拍卖师也担心里面出了什么纰漏,一边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一边慢慢道:“当然。”“几千上万金铢的生意,却被一文钱左右,这拍卖合适吗?”“秦监的意思呢?”“价格相差一成之内,第二轮竞价。”秦宫见拍卖师迟疑不决,不甘心地补充一句,“仍用暗标。”“这却难办。”拍卖师道:“第一轮报价若在一成以内,大伙相差无几,第二轮又能差出多少?难道还要再报三轮、四轮?”“就两轮!第二轮除非报价相同,谁高谁得!”“待我向雲三爷禀报一声,再作商量。”拍卖师请上几位中人入内商议,场中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秦宫哼了一声,重重坐下。既然要争,就争个痛快!襄邑侯府怕过谁来?况且他跳出来还存着一份心思,夫人点明了要雲家拿出的一批香料,一轮定胜负,万一失手,回去可无法交代。若能改成两轮,多少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雲宅後堂,程宗扬与雲苍峰相视一笑,有人不服气早在两人预料之内,可这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秦宫的提议正中两人下怀,众人竞标次数越多,卖出的价格越高,他们哪里有不愿意的?等拍卖师进来,雲苍峰只略微辩解几句,便从善如流地重新拟定了章程。

不多时,拍卖师带着新章程出来,宣布第一轮报价与最高价相差在一成到两成之内的,参与第二轮竞标,大宗货物以一成为限,小宗可放宽至两成,方式仍用暗标。第二轮竞标延用以前的规则,价高者得。

第二批拍卖开始,虽然仍是暗标投递,没有唱标的环节,但竞争无声中激烈了许多。那位拍卖师是此道的大行家,经验丰富,先是寥寥数语点出拍卖货物的特点,然後旁征博引,指出类似的货物以往的交易价格几何。程宗扬与雲苍峰的目的是以出货为主,也没有在价格上多作文章,结果程郑的暗底几乎成了摆设,往往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去。

接连又拍卖出去几处田地和商铺,秦宫也不无小得,虽然价高了些,总算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当听见拍卖师念道:“南海香料一批……”秦宫眉头一动,挺直身体。

旁边的家奴赶紧凑过来,低声道:“昨日夫人吩咐过……”“我知道!”秦宫不耐烦地说道:“这批香料无论如何也要拿下!”“……作价两万金铢。”秦宫一怔,心里咆哮道:什么鸟香料竟然会这么贵!上好的香料虽然价比黄金,但由于量少,总价高不到哪里去。可这批香料竟然有两万金铢,足足两千亩的田地!

拍卖师道:“这批香料价格不菲,数量也自不小。单是龙涎一种,就有两斗之多。其他还有沉香、苏合香、鸡舌香……”拍卖师一口气列了数十种香料,以及每种的数量,最後道:“这批香料按市价,大概在两万四千金铢左右。”旁边的家奴迅速算了一遍,最後报出的价格比拍卖师所说还略高一些。由于龙涎香难得,同样的价格只怕还买不到这么多龙涎香。

秦宫拿起笔,在折扇上狠狠写下:金铢二万五千。想了想又一笔抹去,重新换了一柄折扇,写下:金铢二万八千。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对香料的价格都不陌生,第一轮报价多半会在两万四五左右。自己高出他们一成,直接拿下,免得到第二轮再横生枝节。

秦宫打的如意算盘,谁知偏偏有人不识趣,报的价格竟然和他相差在一成之内,与他一道进入第二轮。第二轮报价,秦宫权衡片刻,那人报价比自己少不到一成,多半是两万六千金铢,正好卡在一成之内。他如果想吃下这批香料,至少要再提价一成,两万九千金铢上下。

如果保险起见,自己的报价应该写个三万,可三万金铢买这批香料,未免吃亏。若是少一点,两万九千也尽够了。秦宫计较已定,提笔在扇上写下金铢二万九千。想了想,又加了个五百,胜负也许就在五百之上。

两家递上报价。过了一会儿,那名护卫将一张纸放在拍卖台上。拍卖师看了一眼,笑道:“还真是巧……只怕要再报第三轮了。”怎么可能?秦宫险些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那边也报了个两万九千五百?连零头也不差?

第三轮报价紧接着便即开始,秦宫心里乱纷纷的,如果那家也报的两万九千五百,等于一下提了三千五百金铢,显然对这批香料志在必得。自己再报价应该报多少?三万一?还是三万两千?雲家欠自家的款项本息合计不过两万金铢,难道自己还要从府里拿出一万两千金铢买这批香料?

那名家奴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钻进来,贴在他耳边道:“那家的掌柜叫程郑,晴州来的商人。”程郑?这个名字秦宫有点耳熟,接着想起来,那厮往日没少钻营,一度与府里的管事走得极近,挂着侯府门客的名头在外行走。後来不知道攀上谁的高枝,倒是有日子没见着他来献殷勤了。

这暗标真是坑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较起劲来。

秦宫心里骂了一声,向家奴使了个眼色。家奴又溜了出去,过了会儿苦着脸回来,向他摇了摇头。

秦宫心里咯噔一声,感觉到一丝反常。姓程的不过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如今借了谁的势,竟然连侯爷的面子都不卖?

时间不等人,台上已经开始催促,秦宫顾不得去琢磨这里面的道道,最後心一横,府里左右是夫人当家,她既然点名要买这批香料,多花几个钱自己捏着鼻子也得认了。

秦宫写下金铢三万两千,把折扇一合,递了出去。

片刻後,拍卖师在台上笑道:“这两家想必是有缘,今日的拍卖还是头一次出现要投第四轮的……”“等等!”拍卖师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秦宫霍然起身,高声道:“我要亮标!”拍卖师怔了一下,“秦监何出此言?”“没什么好说的!”秦宫拿出豪门刁奴的骄横之态,“我就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我们襄邑侯府从不仗势欺人!只要你们把这宗香料的标底亮出来!让大伙都看个明白!敢不敢!”“秦监想必知道暗标的规矩,若是有人提出亮标,无论生意成与不成,都要退席。”“我当然知道!退就退!後面的标我也不竞了!”“若是亮出标底,大家都无异议,秦监怎么说?”“我加价一成把香料拿走,绝无二话!”拍卖师扭头道:“程掌柜?”程郑道:“现今香料大涨,若是加价一成,不如给我。”秦宫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咬牙道:“两成!”程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秦监可想好了。”“只要你们亮出标底,我有何不敢!”秦宫冷笑道:“姓程的,你可要想好了!前几天你还在我脚底下讨食吃,我秦宫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你!敢跟我对着幹?我倒想看看,洛都谁能罩得住你!”当众被秦宫骂得狗血淋头,程郑却是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说道:“若非秦监要求亮标,我还不知道跟在下竞标的会是秦监,哪里谈得上对着幹呢?洛都谁不知道秦监是吕侯爷的府监,岂是我这个小小商人惹得起的?”程郑放了两句软话,众人都以为他要服软,谁知程郑身躯一挺,“但在生意场上,就要讲生意场的规矩!莫说秦监只是侯爷的府监,就是吕侯爷在此,也得按规矩来!”第三章商贾在汉国被欺压已久,都是敢怒不敢言。程郑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传来一片低低的叫好声。

秦宫一张脸气成猪肝色,但有屏风隔着,也不知道是谁叫的,只能咬着牙含恨在心。

“诸位,既然咱们要守拍卖的规矩,还请慎言。”拍卖师借着程郑的话头,不轻不重地暗捧了程郑一下,打了个圆场,然後与中人商量几句,又问过方才竞标的各家都无异议,随即取出这几轮暗标的折扇。

第一轮各家的报价刚一打开,秦宫就像迎面挨了一拳。

第一轮报价,程郑的暗标赫然是两万九千金铢,比自己还高了一千金铢。

第二轮报价,程郑谨慎了许多,只在九千之後添了个五百。

第三轮报价,程郑发现遇到对手,一举将价格抬到三万两千金铢……跟程郑相比,自己的报价倒像是搅局的,先是卡在人家最高价的一成之内,然後又零零碎碎写了个两万九千五百,最後提价又跟人家撞到一起。

拍卖师把最後一柄折扇摊开,“秦监你看……”秦宫脸上时青时白,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掉襄邑侯府的面子,最後强撑着道:“拿书契来!”秦宫签下以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竞得香料一批的书契,把笔一丢,当场退席。自己白白多花了一万多金铢,已经把侯府的平常用度挪空了,再坐下去也没钱竞标,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至于回去之後怎么向主人禀报,他连想都不敢想。

雲宅後堂,程宗扬看着秦宫灰溜溜退场,不禁哈哈大笑。

雲苍峰也笑道:“你倒算得准,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程宗扬道:“姓秦的仗着吕冀的势,就数他跳得最欢,谅他也想不到我这边已经挖好坑,就等他往里边跳。”“也难为你算得仔细。却不知襄邑侯府为何对这批香料如此上心?”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许他们也听说香料大涨,想赚个差价吧。”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她昨晚在客栈遇到孙寿,早听说孙寿按他的吩咐,打发门下的监奴竞标香料,只许成不许输。有当家主母的命令,秦宫就算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跳。这事说白了根本胜之不武,偏生这个无耻之徒说得跟他神机妙算一样,真是厚颜无耻!

雲苍峰道:“这秦宫是个小人,只怕他将来生事。”“雲老哥不用担心。”程宗扬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平白多花了主家这么多钱,还想当他的监奴?能去庄子里种地就烧高香了。运气差点,被主人当场打死都有可能。这种小人就是狗仗人势,没有了主人的宠信,他连狗都不如。”场中的拍卖还在继续,那位陶氏钱庄的曲掌柜名为中人,其实是陶五派来监督货物拍卖的。毕竟那批价值十万金铢的货物是他作的保,万一出了岔子,他也不用想继承家业了。

秦宫强迫亮标的举动,反而证明了雲家的信用,程郑那番话更让大家解气。接下来的拍卖顺风顺水,三个时辰之後,最後一批货物拍卖完毕,虽然有部分货物因未达暗底而流拍,最後所得款项仍远远超过雲氏最好的预期。

包括田地商铺在内,所有物品一共拍出近三十万金铢。其中雲家的产业、货物拍出十九万金铢,陶氏作保的六万金铢货物拍出七万有余,连程郑也拍出三万金铢——除了他手中的货物和代理的马匹,里面还包括了一批当日从延年阁抢到的珍玩。

由于是暗标,具体拍卖金额并未对外公布,不过参与拍卖的各家多少也能估算出来一二。虽然雲家看似狠拿了一笔现款,但在众人看来,雲家经此一劫,在汉国数十年的积累一朝丧尽,手上除了钱铢,已经一无所有,想重新起家,起码得一二十年工夫,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债主将雲家产业分食一空,各自得意而归,回去弹冠相庆,却不知道一场足以摧毁汉国整个商业的风暴正在酝酿。

拍卖完成,雲家所欠的款项一笔勾销,还拿到将近三万金铢的现款,付出的代价则是被扣押的货物耗费大半,雲氏在汉国的产业更是几乎全盘易手。

另外七万金铢由程宗扬拿走,将来的利润与陶氏平分。赵墨轩的马匹由程郑代理,按照约定,总价的半成作为佣金交给雲氏,程郑另收半成,抛去给赵墨轩的马价以外,其余都算程氏商会的收入。至此,整个拍卖的款项全部交割清楚。

至于雲丹琉一场豪饮换来的巨额金铢,在这场拍卖会上完全成了道具,一个金铢都没有花出去。但没有这笔金铢让各家打消强逼雲家还款的念头,这场拍卖会也开不起来。由于这笔钱是以程宗扬的名义借来的,仍由程宗扬拿回去运作,到期由他向陶氏还账,与雲氏并无关系。

事後清点,程宗扬手头一下子多了二十余万的金铢,并且全是现款。为了这笔款项的安全,他也绞尽脑汁,最後全都堆到剧孟的地下室里。对他而言,这个建在屋里的大墓恐怕是洛都最安全的地方了。剧孟人就在墓里待着,上面有斯明信和卢景轮流坐镇,即便有人想打个地洞进来,土里还埋着个哈老头呢。

…………………………………………………………………………………“洛都的豪强富商真是有钱啊。”程宗扬感慨道:“没想到一次就能作成三十万金铢的生意。”蛇奴低喘道:“那些田地商铺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难怪他们发疯一样的去抢。”“这么多金铢,可是便宜剧孟了。”程宗扬羡慕地说道:“那家伙把铺盖一卷,乾脆都睡金子上——他也不嫌硌得慌?”蛇奴美艳的肉体骑在他腰间,一边卖力地耸动屁股,一边道:“反正那些金铢也不是他的……只能过过乾瘾……”“你懂个鸟,人家是大侠,视金钱如粪土。别管多少钱,剧大侠都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是找个乐子。”蛇奴媚声道:“奴婢知错了。”程宗扬挺挺下身,“换一处。”“是,主子……”蛇夫人摸索着把肉棒纳入後庭,然後缓缓坐下。

程宗扬挪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会儿你先回去。跟卓奴她们说,我今晚过去,让她们乖乖等着。”“她们就盼着主子呢。只不过……”蛇夫人道:“雲大小姐今晚不来吗?”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昨晚都幹什么了?那小妞今天一个劲儿翻我白眼。跟她说什么都爱理不理的。”“就是平常幹的那些……”蛇夫人吃吃笑道:“雲大小姐……好像还不解风情呢……”又是这一句。人家是大小姐,哪里能跟你们这种荡妇比?要让雲大妞听见,砍死你都不冤。

程宗扬一抬身,把蛇奴压到身下,狂风暴雨般挺弄起来。不多时,那艳妇便脸色潮红,浪叫连声,在他身下忘情地扭动着,一颤一颤地泄了身子。

程宗扬计划晚上才去上清观,是因为他要见班超。上次月旦评之後,本来默默无闻的班超声名雀起,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说句臭名远扬也不为过。与会的士林学子大都把他看成商贾的帮闲,刻薄些的甚至把他称为“商家走狗”、“士林之耻”,反正那些文人有才有闲,扣起帽子来一套一套的。

班超为此连面都不敢露,整日闭门苦读,准备在诏举中一鸣惊人,得官之後一展胸中抱负,将来好一雪前耻。

可惜他的期望注定要落空,程宗扬已经铁了心思要招揽他。秦桧接连数日频频登门苦劝,好不容易才说动班超点头,答应与他见面。人才难得,去上清观的事只能往後放放。

程宗扬准备见过班超就走人。卓美人空了这么些日子,还等着自己去抚慰;凝美人儿是自己开过苞的,这也有些日子没有收用过了;还有小美人赵合德,虽然不能上床,但能赏心悦目地看上几眼也是好的……程宗扬想的好好的,谁知事与愿违。蛇奴得了准信,喜滋滋的刚走,事情就接踵而至。先是冯子都跑上门来,说是霍少将军对龙鳞盾赞不绝口,冯子都这事办得面上有光,特意摆了筵席,请程宗扬和高智商赴宴。程宗扬还没来得及找话谢绝,这边义纵也来了。他刚到洛都,准备参加明法科的诏举,专门赶来面谢。

“有没有这么巧,都赶到一起了?”“今天初一,羽林军正好交接差事。”“乾脆凑一块儿吧,都去伊墨雲的店里。”高智商笑嘻嘻道:“那敢情好。”程宗扬斜眼看着他,“你小子瘦点儿还算顺眼,怎么越胖越难看呢?”“不是你让我胖的吗?”高智商道:“何况人小雲也说了,我这胖胖的,看着就踏实,而且胖是胖,里面尽肌肉……”“还肌肉,有这种肥得流油的肌肉吗?”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赶紧安排去!班先生那一席单设!”“师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带上狗腿子富安,屁颠屁颠的跑去安排。

雲氏与程氏两家商会联手,将金铢一批一批运过来。先是从陶氏借贷的十七万金铢,然後是拍卖获得的近十万金铢。程宗扬一直等到所有金铢全部入库,也没见着雲丹琉。眼看天色将晚,只好先赶去赴宴。

秦桧与班超占了一个单间,正在讨论六经正义。死奸臣在经义上颇有几把刷子,席间谈及义理,令班超大为佩服。只是谈到义利之辩,秦桧却一反常态,提出利之所在,即为大义。

班超道:“小人谕以利,君之谕以义,难道小人之利才是大义?”秦桧毫不回避地应道:“正是!”班超挺身道:“还请见教。”“敢问班君,这街头巷尾市井之人可是小人?”“与君子相比,自是小人。”“再问班君,君明臣贤,治国有道,可是大义?”班超微微点头。

“国有道,无非是国泰民安,士民殷富,让这些市井小人安居乐业。”秦桧道:“君子之大义,正是小人之利一点一滴集合而来。若是这些小民朝不保夕,无利可图,敢问大义何在?”班超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这个角度解释义利的关系,良久才道:“秦先生此言,可谓金石之语。班某无以为辩。佩服!”秦桧摇手笑道:“我这是听别人说的,当不得班兄佩服二字。”“不知先生是听谁的?”“敝家主。”程宗扬推门进来,“别听老秦瞎说。刚才他那段话,我都没听大明白。”秦桧笑道:“当时拟定商会章程时,家主曾说,章程好坏与否,不在于它有多高尚,而是它能不能满足最多人的私利。秦某反思良久,才有利之所在,即为大义一语。”程宗扬坐下来道:“我想你是误会了。那句话的关键在于‘最多人’。这个标准是很难衡量的。尤其是它很容易被人操控。最後是谁的声音够大,谁就可以宣称自己代表‘最多人’。同样,即便你的言论再高尚再智慧,没有声音也是白搭。”程宗扬话锋一转,“正如当日月旦评上,班先生的真知灼见还不是被人讥笑连篇?”“惭愧……”提到当日月旦评上的表现,班超不禁有些汗颜。他思索片刻,“现在想来,当日我之所以被人讥讽,也许就是没有满足在场那些人的私利吧。”“那些人自以为是君子,声称自己站在大义一方,其实他们喊着大义的口号堂而皇之的掠夺商贾,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这样的君子我宁愿他们绝种了才好。”班超失笑道:“不意程公子如此侠气。”“什么侠气啊。”程宗扬道:“我是经商的,也是为自己的私利着想。”“此语可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种道德观实在太高尚了。它隐含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毛不拔,同时不拔别人一毛。反过来想,如果大家都一毛不拔,尽琢磨着去拔别人的毛,天下还能治矣吗?”“以公子之见呢?”“承认人人逐利,同时限定在规则之内。这个规则必须是有利于最多人的,而不是仅仅有利于那些豪门世家,或者仅有利于几个自以为君子的文人。”班超紧跟着问道:“这便是公子志向所在?”程宗扬笑而不答,却反问道:“先生的志向呢?”这次论到班超沉默了。

“先生可想过为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班超眼睛微微一亮。

程宗扬紧接着道:“那先生可听过商场如战场?”“这如何能比?”“如何不能比?我以金铢为士卒,天下为战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疆场征伐也不过如此!内则以金铢为子民,商场为朝堂,内立法度,外抗诸侯,养百姓之所养,急百姓之所急——治国安邦不外如是!”程宗扬掷地有声地说完,然後道:“我程氏商会求贤若渴,先生可愿在商场攻城掠地,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班超被他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直想投笔从商。但他毕竟思维敏捷,脑中转了几圈,又冷静下来,转而追问起刚才的问题,“公子方才说:制订一个有利于最多人的规则——敢问这可是公子的志向?”哎妈啊,这老班真是不好伺候,脑子转得太快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忽悠过去。

程宗扬一脸苦笑,慢慢道:“要做成这事,那得是圣人才行。而我……就是个俗人,首先要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所以……”毕竟班超是自己极力招揽的人才,程宗扬不想在根本的立场问题上忽悠他,也根本忽悠不住。说得天花乱坠,冒充圣人让班超追随自己?就自己那不检点的德行,圣人个毛啊。班超又不是瞎的。话说回来,班超要是瞎的,自己也不会把他当成人才不是?

班超沉默良久,然後洒然笑道:“既然如此,班某愿为公子效力。”程宗扬还以为这回的招揽要泡汤了,他倒是早有准备,打算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往死里招揽,这回不行,下回再接再厉,不把班超忽悠瘸了绝不罢休。却不料峰回路转,被忽悠住的班超尚且谨慎无比,没有被忽悠住的班超竟然缴械投诚了。

惊讶之余,程宗扬决定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免得有什么误会,将来不好解释。当然这也是需要技巧的,起码不能直接问:到底是什么误会,导致你以为我是个好人来着?

“班先生这么赏脸啊,哈哈。”结果程宗扬的圈子白绕了,班超一听就知道他的心思,坦然道:“公子有此心思,便胜过他人百倍。相反,公子若是一意为天下立规则,班某虽莽,也不敢为王前驱。”班超起身长揖一礼,“班超见过主公。”说着他微笑道:“主公放心,属下自当以主公利益为先,不敢逼主公作圣人。”秦桧笑着插口,“班兄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吗?”“班某既附骥尾,自与主公休戚与共,主公之利便是班某之利,主公之失,即为班某之失。”秦桧抚掌赞道:“说得好!”得,老班心里明镜一样,比自己想得都周全,也不用解释了。尤其是那句不逼自己作圣人,活活说到自己心坎坎里去了。

“既然这样,班先生就先从书院搬出来吧。汉国大变将至,咱们一起商量对策。”“不。属下还要先去参加诏举。”程宗扬心下一凉,难道自己忽悠班超不成,反而被班超忽悠了?

班超道:“班某若能跻身朝堂,对主公更为有利。”人才啊,自己没想到的都替自己想到了。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会之,你赶紧把那事停了,别耽误了班先生。”“何事?”程宗扬打着哈哈道:“那啥……我不是怕你当了官,跑去给朝廷效力吗?就稍微的……施了点绊子……哈哈……”“主公为班某如此费心,可见盛情。”班超笑着施礼,“多谢主公厚意。”程宗扬鬆了口气,“你不怪我就好。会之,咱们的事你们好好聊聊,免得班先生两眼一抹黑。”“主公放心。”…………………………………………………………………………………相比于这边的文质彬彬,另一席就热闹非凡了。高智商、冯子都、义纵放怀畅饮,酒到杯乾,聊得不亦乐乎。

冯子都得知义纵要去参加诏举,大着舌头道:“什么明法科?出来只能当个刀笔吏……你去勇猛知兵法啊,包你五……五年就能升上将军……”义纵喝得脸色通红,脸上那条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疤此时几乎跳出来,喘着气道:“我……我不要从军……我……我要当官……那个宁太守……好厉害……好威风……好酷吏!”“什么宁太守?人家现在是大司农,主管明法科的诏举。你明天见着他,可要老实些。”义纵酒顿时醒了一半,高智商告诉他找的路子是明法科,可从来没说过主管的是宁成。

“瞧你那点胆量……”高智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师傅都安排好了。当日指使你去的是邳家,现在邳家破败得一乾二净,宁成那点仇还有什么不好消的?放心吧,他已经点过头,心里有数。连舞都那边的通缉文书,也把你的名字撤下来了。倒是你,不会还惦记着要报仇吧?”义纵露出惊喜的表情,又极力忍住,“说来我那些兄弟都是被邳家害死的,宁太守破了邳家,也是给我的兄弟们报了仇。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恨?”“就是这话!这事都怪邳家不地道,你和老宁能有什么仇?”高智商笑着挤了挤眼,“你要报仇,去游冶台啊。”“这怎么说的?”高智商卖起了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义纵拿起酒碗,“没得说!我来敬兄弟一杯!”“喝!”两人拿起酒碗一碰,各自饮尽。

冯子都歪着脑袋凑过来,醉醺醺道:“我就纳闷了……咱们仨一块儿喝的,厚道你怎么就不醉呢?”“废话!”高智商拍拍肚子,“瞧我这肉,你们比得了吗?”“你这不是……”冯子都打了个酒嗝,“……肿的吗?”“我还怀胎了呢。甭废话,是兄弟就乾了这碗!”“一碗你是看不起我!起码两碗我说!”冯子都不服气地叫道:“你那酒量我还怕你?”高智商吹嘘道:“你是没见过我师傅新勾搭上那妞,喝酒就跟喝水一样,人家都是论坛喝的……”程宗扬脸上一黑。自己跟雲大妞可是一直小心背着人的,怎么这么快就有风声传出去了?这小兔崽子的大嘴巴,就欠哈大爷收拾!

想来想去,也就是自己去城外找雲丹琉那次,吴三桂跟着的事。程宗扬索性也不进去了,快马加鞭回到住处,把吴三桂叫来询问。

狗汉奸倒是骨气十足,“肯定不是我说的!程头儿,你可别冤我!”“那你怎么跟小兔崽子说的?”“我只说程头儿一开口,雲大小姐就把龙鳞盾拿出来了。高衙内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程头儿晚上留在那边,没回来。”“幹!你个狗汉奸!我要是康熙这会儿我就把你阉了当太监你信不信!”“康熙?谁啊?”“别问,问明白了你心里头堵得慌。”“我也没说瞎话啊。乱嚼舌头的事我吴三桂打死都不幹。”程宗扬都无语了。同样是汉奸,老吴跟老秦差别咋这么大呢?

“得,这事你以後别提,记住了?”吴三桂拍着胸口道:“记住了!”程宗扬这边转身走人,那边敖润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小声道:“老吴,程头儿跟雲大小姐怎么回事?”“别瞎打听。”吴三桂异常严肃地说道:“程头儿跟雲大小姐那事——程头儿不让我说。”程宗扬一头撞墙上险些碰死,他转过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两个是专门来黑我的吧?”敖润伸出脑袋,“程头儿,你也在呢?我什么都没问!啥都不知道啊!”程宗扬努力辩解道:“我跟雲大小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信!”敖润爽快地说道:“程头儿,你说啥我都信!”程宗扬眨巴着眼看着他。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给他们解释呢?瞧,给自己添堵了吧?

敖润一脸殷勤,“程头儿,天快黑了,是不是要去雲宅啊?我给你赶车!到地方我就走,绝不耽误你的事!”吴三桂忽然虎躯一震,露出戒备的眼神,低喝道:“有杀气!”我是真想把你们都灭口了啊!

程宗扬杀气冲天,一字一顿地说道:“去个鸟的雲宅!我说了要去雲宅吗?谁说我要去雲宅了!你为什么叫我去雲宅?把你们的龌龊心思都给我收起来!”敖润和吴三桂惭愧地低下头。接着冯源小跑进来,“雲大小姐来了。”敖润和吴三桂顿时恍然。

程宗扬泪流满面,自己跟雲大妞的事真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漏啊,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程宗扬哭着说:“你们别乱说啊……”敖润、吴三桂和冯源齐齐点头,“我懂!”程宗扬擦乾眼泪,毅然走了出去。雲大妞要是听到风声,会从哪个角度砍死自己呢?横着砍?竖着砍?斜着砍?还是乾脆万刀齐发,把自己剁成饺子馅?

程宗扬哈哈一笑,“大小姐怎么来了?”雲丹琉道:“听说你要去上清观,正好我也要去。”程宗扬都想蹿起来一头撞梁上,死了乾净。自己让蛇奴回去传信,她倒好,还顺路给雲丹琉传了一份。这是多不拿人家当外人啊!

程宗扬还在努力,“雲老哥答应了?”“我跟他说了。他说我刚突破不久,境界不稳……”雲丹琉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眼下拍卖的事完了,正好让我去上清观多住几天,好稳固境界。”幹!雲老哥,连你都抢着拆我的台?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雲丹琉催促道:“马上要敲净街鼓了,快走。”“我走!”程宗扬在心里呐喊:死丫头,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你置下的後宫眼看就捂不住,马上要散摊子了……第四章南宫,昭阳殿。

刘骜从榻上猛然坐起,带起的气流使得榻旁的油灯一阵摇曳。身旁的友通期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圣上……”刘骜没有作声,只是胸口不断起伏。

他梦到自己前往上林苑,却看到围墙倾颓,高耸的井干楼化为灰烬,甘露台的铜柱断折,巨大的金盘掉落在尘埃中。他走进建章宫,偌大的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阶陛下生满荆棘……“圣上,你怎么了?”刘骜呼了口气,“没什么。”他披衣而起,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侍者,中行说掀帷而入,垂手立在一旁。

刘骜只披了外衣,赤脚在帷帐中走着,脚步时而仓促慌乱,时而零乱迟疑。

忽然他停下脚步,吩咐道:“传司隶校尉董宣、大司农宁成、散骑常侍朱买臣、金马门侍诏公孙弘、博士师丹、狄山……”他停顿片刻,然後道:“……还有中常侍吕闳入宫。”中行说道:“这不合适。别见了。”刘骜心情正差,闻言顿时沉下脸来,“放肆!”中行说道:“深夜宣外臣入宫,又是陛下亲信的朝中重臣,别人会以为宫中有变。”刘骜僵了片刻,最後重重喘了口气,“叫张放来。”“行啊。我去吧。”“等等。”刘骜改了主意,既然不能招群臣议事,索性出去射猎,排遣一下心情,“还有江都王太子,他那几条猎犬不错,让他也来。”中行说低头看着脚尖,“就张放。”刘骜看了他半晌,最後一挥手,“不用你去传诏了。我去找他。”“一百期门,一百二十匹马,十二条猎犬,六隻鹰……随侍的中常侍我看一下……单超今晚不当值,就叫他去吧。”刘骜摆了摆手,让他自去安排。

友通期缠着刘骜道:“人家也要去……”“下次再带你去。”帷幕後面,鹦奴一边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拿着一件内衣慢慢嗅着,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上清观,上院。

丁字形的小楼内遍布灯火,瓷制的油灯形如美女,一手托着灯盏,顶部衣袖散开,罩在灯焰上方,将隐有隐无的轻烟纳入袖内。灯侧素雅的纸屏其白如雪,没有沾染上半点烟火之色。

忽然一股狂猛的刀风袭来,灯焰霍然一歪,微弱的火苗像是要被吹灭般暗了下去。但紧接着,一股柔和的劲气化解了刀风,已经几乎熄灭的火苗微微一跳,又重新变得明亮。

狭小的静室内刀光闪动,劲气四处纵横,却出奇的没有发出声音。雲丹琉红衣如火,双眉燕翅般挑起,更显得英气逼人。她手中形制古朴的长刀宛如一条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在她对面,穿着道袍的卓雲君素手轻抹,仿佛一对玉蝶,在刀影间翩然掠过,灵巧而又轻盈。然而雲丹琉怒龙般的攻势与玉蝶一触,便化为徐徐清风。

雲丹琉刀法施尽,仍无法突破卓雲君的双掌,不由眉头越挑越高。忽然她手中刀光一凝,刀锋闪过一抹寒光,刀势突然变得缓慢下来。卓雲君面上露出一丝凝重,她抬手一招,挂在壁上的长剑跃然而出,疾飞过来,然後在指间一旋,迎向刀锋。

刀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卓雲君的凤羽剑虽然轻若飞羽,一击之下,却将那柄青龙偃月长刀逼得倒斩回去。眼看长刀要斩到雲丹琉腰间,雲丹琉一双修长的美腿猛然一展,脚尖踢在卓雲君腕上。卓雲君来不及握紧,连剑带刀都被踢了出去。接着眼前红影闪动,雲丹琉一步便跨到卓雲君身前,随即腕下寒光一闪,一柄短剑流星般刺向卓雲君的腰腹。

雲丹琉一改大开大阖的刀法,突然施展出贴身近战的手段,倒让卓雲君吃了一惊。她双手一合即分,一条绚丽的火羽从掌心飞出,然後化为一面火盾,挡住雲丹琉这一记突刺。

雲丹琉手中的短剑仿佛刺中一面重盾,难以寸进,锐利的剑锋被烈焰一卷,甚至几乎有熔化的痕迹。紧接着剑身一瞬间变得火热,她连退两步,将仿佛变成烙铁的短剑抛到一旁。

卓雲君好整以暇地轻笑道:“大小姐腿这么长,倒是奴婢失算了呢。”雲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後盘膝坐下。

卓雲君这才留意到自己身旁两盏油灯已经被雲丹琉带起的劲风扑灭,她欲待解释,雲丹琉已经闭目入定,静心体会方才那一战的心得。卓雲君只好讪讪地掩上门,悄然退开。

程宗扬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几乎都快睡着了,听到动静才勉强睁开眼睛,打着呵欠道:“第几场了?”“第三场。”卓雲君道:“大小姐学得极快,体悟片刻就能融会贯通。”“这意思是过一会儿还要接着打?”程宗扬躺成个大字,长叹道:“雲丫头真能折腾啊,说是练手,一打起来就没完了……”卓雲君轻笑道:“大小姐好武成癖,主子让让她也是应该的。”“什么叫也是应该的?”程宗扬不满地嘟囔道:“你是我的侍奴,不是她的陪练!雲丫头要是把你霸占一晚上,我还用个鸟啊。”“不若奴婢去叫凝奴?”“千万别!雲丫头路上就在操着心呢。你要把她叫过来,雲丫头妥妥叫她过去端茶送水。就算不喝,也不能便宜了我。”程宗扬转念一想,“乾脆我还是去找凝奴吧,你们接着打,记住,这回要多拖她一会儿,打到天亮最好。”雲丹琉的声音传来,“好了!来吧!”程宗扬叫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多体悟一会儿!”雲丹琉提着刀站在门口,鼻尖翘得高高的,“怕你偷吃!”“你这一波波的折腾,谁受得了啊!”程宗扬向卓雲君使了个眼色,然後翻了个身,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无奈地叹道:“得了,我还是睡一觉吧。”“睡不成了。”雲丹琉道:“这一场我要和你打!”话音未落,长刀霍然劈下,刀锋正对着程宗扬的脑门。程宗扬懒腰刚伸了一半,就拼命一滚,堪堪躲开刀锋。

雲丹琉的刀势一往无前,眼看刀光疾落,要将地上的藤席斩开,谁知刀身猛然一顿,停在席面上方寸许的位置,凌厉的刀气凝而不发。

“好!”卓雲君不禁赞道:“不过领悟三次就能收发于心,大小姐真是好悟性!”雲丹琉没有理睬她的夸赞,一边对着程宗扬狂劈猛斩,一边道:“让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到了吧,我才不会霸占她一整晚!”程宗扬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趁着出招的机会,用力比出一根中指。

…………………………………………………………………………………半夜时分下了一场小雨,雲过雨歇,整个北邙都笼罩在轻纱般的白雾里。

上清观上院那处三面悬空的小楼浸沐在浓雾中,周围的轩窗全部敞开,丝丝缕缕的雲雾飘入室内,在人手边缭绕不绝,宛若仙境。

楼内一角放着一隻红泥小火炉,炉上的铜壶细细的轻沸着。蛇夫人在炉边屈膝跪坐,仔细沏着茶。

雲丹琉刚沐浴过,穿着一件淡红的衫子,乌黑的长髮随意挽在脑後,髮梢兀自滴着水。她一手持杯,轻轻嗅着茶香,卓雲君跪在她身後,用一块淡黄色的海绵帮她抹乾髮丝上的水渍。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柔美温婉少妇,正小心地屏息敛视。

“你就是凝奴?”“是。”“今年多大了?”“二十七……”“哦……”雲丹琉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娇怯的少妇,然後道:“听说你是有夫之妇?”阮香凝低声道:“奴婢与先夫……未曾圆房。”“圆房……”雲丹琉听懂了,接着又问道:“为什么?”阮香凝没有作声,只含羞咬住红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程宗扬在外面叫道:“给我拿浴巾来!”雲丹琉一挑眉毛,“没空!”外面传来水声,接着房门拉开,程宗扬浑身是水的走了进来。

雲丹琉脸一红,拿起浴巾劈手扔了过去。

“打了一晚上,连澡都不让我好好洗——你用得了这么多人服侍吗?”“我乐意!”程宗扬披上浴巾,左右看了一圈,“我衣服呢?”卓雲君在雲丹琉身後比了个手势,悄悄指了指外面。

程宗扬出去找衣服,阮香凝柔声道:“奴婢与先夫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直到遇见主人,才被主人收用。主子不嫌奴出身微贱,亲自给奴婢破体开苞……”雲丹琉脸更红了,她咳了一声,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痛吗?”阮香凝小声道:“奴婢……不知道。”“不知道?”“奴婢当时被主子制住,等奴婢清醒过来,已经被主子开过苞了……”雲丹琉先怔後怒,抬掌往案上一拍,“姓程的果然是个无耻小人!竟然这么卑鄙!”卓雲君在旁解释道:“那是凝奴自作自受,怨不得主子。”话虽这么说,但身为女子连初夜如何都不知晓,这样的遭遇着实令人怜惜。雲丹琉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了……就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只是後来听主子说过几句。”雲丹琉恨声道:“这厮只顾自己快活!”蛇夫人捧了杯新茶奉上,笑道:“凝奴虽然不记得,可快活一点都不少。我们这些奴婢里面,能连番泄身的,就要属她了。这可都是主子调教的功劳。”“怎么调教的?”蛇夫人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主子叫凝奴泄身,她就会乖乖泄身,只要主子不让她停,她就会一直泄下去。有时半个时辰就能泄十好几次……”阮香凝玉颊生晕,羞赧地抬不起头来。

雲丹琉看着她,眼中的同情渐渐消失,慢慢多了几分讥诮,“你一个黑魔海的御姬奴,竟然还能做出这么一番无辜之态?好演技呢。”阮香凝目光微微闪烁,轻声道:“奴婢虽是黑魔海的人,但平生并未做过什么恶事……”“害了自己亲姊还不叫行恶?”雲丹琉寒声道:“也就是你恶迹不彰,才能保住性命,否则紫姑娘岂会留你?别以为姓程的是贪图你的美貌,他要是只图你的姿色,毁去你的神智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话说得重了,阮香凝再矜持不下去,娇躯瑟瑟发抖地俯下身,“都是主子的慈悲……”“你知道就好。”雲丹琉目光一转,不高兴地说道:“人呢?是不是偷吃去了?”程宗扬刚穿好衣服过来,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能吃的都被你抢走了,我还去哪儿偷啊!”雲丹琉冷笑道:“果然光想着偷吃——我是问你是不是偷偷吃粥去了?早点呢?”程宗扬顿时一噎,然後也吼道:“早点呢?快去拿去啊!”卓雲君道:“这边观里是一日两餐……奴婢这便做去。”“快些!”三名侍奴齐齐应了一声,起身去做早点。

程宗扬掩上门,小声道:“雲丫头,你别太过分啊。”“她们人多,我是新来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要镇住她们。”雲丹琉扬起下巴,嘟起嘴,“你要觉得没面子,不高兴了,我现在就走。”“别!大小姐的面子比我的要紧。”程宗扬笑道:“人都见过了,现在满意了吧?”雲丹琉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想见她们吗?我是怕有人欺负姑姑!”程宗扬吹了声口哨。

雲丹琉红着脸大声道:“真的!”“我又没说是假的。”程宗扬笑眯眯道:“只不过你可能少说了两个字:是怕有人欺负你姑姑‘和你’吧?”雲丹琉满脸飞红,勉强道:“才不是!”“不是就不是。”程宗扬从背後搂住她,“你看你吧,撒谎的技术太不过关了,连我都能看出来……”说着用舌尖在她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

雲丹琉身体顿时软了下来,“不要……”“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姑姑可比你大方多了……”“不行……不……”雲丹琉吃力地说道:“被人看到,我就……我就……”程宗扬接口道:“砍死我是吧?随你砍!”雲丹琉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我就不活了!”…………………………………………………………………………………程宗扬陪着雲丹琉吃过早饭,给足了雲大小姐面子。饭後两人在观中漫步,携手同游。上清观四周风景极佳,可惜今日大雾,无论远处的太白峰还是观侧的琴音涧,都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个影子,如真似幻,倒是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

从上院的露台往下看去,座落在山腰间的院落隐没在白雾中,只能看到那条乙字型的回廊,仿佛一道飘渺的天梯在雾中若隐若现。天色尚早,观中的晨课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颂经声从雲雾中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宁静的安祥之感。

“她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雲丹琉道:“卓教御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凭栏叹道:“都怪我的魅力太强啊。”雲丹琉很想给他一刀,“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程宗扬坏笑道:“你迟早会习惯我的无耻。”雲丹琉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脸却红了起来,于是岔开话题,“她的脚有些奇怪,好像特别小。”“那是紫丫头给她缠过足。把她的脚骨折断,重新缠了一遍。”“这么残忍?”“这是惩罚。”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能指望惩罚还要让她舒舒服服吧?不过话说回来,卓美人儿脚缠过之後只有原来一半大小,就跟玉坠一样,又小巧又漂亮。”雲丹琉一想,不禁毛骨悚然,“你真变态。我又不是没见过缠足的老妇人,那么醜还说漂亮?”程宗扬摇了摇手指,“不要怀疑我的审美。你见过的是那些老人的脚对吧?你想想就知道了,就算她们没缠过足,那么老还能好看吗?你要见过卓美人儿的脚,就不这么说了。”“天然才是美!”“错了。单纯从观感看的话,正常情况下,假的都要比真的漂亮。”程宗扬道:“比如我这是一句真话,但人们通常都不想听这种真话,他们宁愿眛着良心说真的比假的更漂亮。为什么呢?因为假话比真话更漂亮。”雲丹琉本来想啐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假话一点都不漂亮。”程宗扬腆着脸道:“但至少我无耻的样子打动了你。”雲丹琉啐了他一口,也无心跟他争辩下去。

程宗扬挽住她的手,“上面是观洛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台上就能看到洛都。”“这么大的雾,能看到什么?”程宗扬低声道:“但我们在上面的话,别人也看不到我们了。咦?这是什么东西?幹!出来散步你还带着刀幹嘛!”“怕有人占我便宜!”“你也太小看我了!”程宗扬不服气地说道:“你以为带着刀我就占不了你的便宜吗?”两人一边斗口,一边沿着石阶,携手登上观洛台。越到高处,雾气越浓,两人仿佛置身于雲中,四面八方都是轻烟般的白雾,除了彼此的身影,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雲丹琉试着迈了两步,身後的石径已经消失在雲雾中,而前方仍然是一片朦胧,连平台的边缘都看不清。

雲丹琉好奇地说道:“这个地方高吗?”“高!你可千万小心,万一把我推下去,你以後要再想见我,就得拿勺子捞了。”“真恶心!”话虽这么说,雲丹琉却也不敢再乱走。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肢,接着那个无耻之徒带着坏笑的面孔从雾中凑了过来。

雲丹琉脸上顿时一热,“你幹什么?”“我发现你今天脸红得特别多……”雲丹琉红着脸扬起脸道:“不行吗?”“别人也就算了,可雲大小姐是谁啊?动不动就脸红,那还是你吗?”雲丹琉玉颊越发红了。

程宗扬脸越凑越近,彼此呼吸相闻,忽然道:“你吃的仙草叶子,药力是不是还没有解?”雲丹琉顿时大窘,自己喝醉了酒,把仙草叶片全吃了,以至于情难自禁,实在是平生抹不去的污点。

“用你管!”雲丹琉强撑着说了一句,接着惊慌起来,“你要做什么!”“我在想,既然从观洛台能看到洛都,反过来的话,洛都的人眼力好一点,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们?”“我要杀了你……”“放心吧,雾这么大,你就是杀了我也肯定没人看到……”雲丹琉生怕一不小心从台上跌下去,结果明明站在台上,却一步都不敢迈,就像被困在最狭小的囚笼中一样,逃无可逃,更避无可避。

“不要……唔……”在程宗扬的魔爪之下,雲丹琉虽然还在勉力挣扎,但她几乎每一下挣扎都要提心吊胆,更不敢随便把他推开,万一把这个坏家伙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自己可不想用勺子捞他,于是挣扎得越发无力。

比起雲丹琉的束手束脚,程宗扬可要大胆得多,没几下就把她的衣带解开。雲丹琉心下一急,手上力度略大,谁知那家伙一个踉跄,就此消失不见。

雲丹琉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她试着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团雾气。

“你不要吓我,快出来……”浓雾中没有一丝声音,雲丹琉侧耳倾听,却猛然听到崖下有物体飞速跌落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极远的惨叫。

雲丹琉刚张大嘴巴,忽然一双手把她紧紧抱住,接着那个无耻之徒从雾中钻出,带着一脸诡计得逞的奸笑,不由分说地强吻过来。

雲丹琉“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抬脚想踢,最後却紧紧搂住他,生怕他真的掉下去。

雾气翻滚着,传来阵阵波动。忽然一条白美的长腿从雾中伸出,宛如玉柱一样,修长而又笔直。接着一双手扶住她白皙的大腿,将她曲线玲珑的小腿扛在肩上。

浓雾中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能看到他一侧肩膀上紧凑的肌肉。他紧紧抱着那条美腿,身体不停挺动。浑圆而白净的大腿在他肌肉上一滑一滑,来回磨擦,光溜溜的小腿在他肩上晃动着,脚尖不时绷紧。

雲丹琉双目紧闭,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她一手拳起,玉齿咬住指背,红唇微颤着,不时发出压抑的低叫。一双温热的手掌托在她臀下,免得冰凉的岩石沾到她的肌肤。与此相伴的,是那根硬度惊人而又火热无比的阳具,就仿佛一根又粗又长的棒子,深深插在她体内,像要撑裂一样,将她的蜜穴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缝隙。

周围的浓雾涌动着,雲丹琉感觉自己就像飘在雲端,身体仿佛要融化在这片雾气里。意乱情迷间,他那双手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游走着,从下体到乳尖,再到臀沟,熟稔地挑逗地着自己身体每一个敏感部位,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雲丹琉积蓄的欲望在一刻完全释放出来,不多时,她身体猛然一紧,蜜穴深处传来一阵抽搐,随即在强烈的快感中一泄如注。

良久,雲丹琉才从近乎昏厥的高潮中醒转,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关切的目光,一股羞意涌上心头,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热。

雲丹琉娇嗔道:“你还不起来?”程宗扬双手托着她的腰臀,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雲丹琉刚想推开他,忽然间脸色大变,接着发出一声惊叫。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臀部始终被他抱着,悬在半空,丝毫没有沾到身下的岩石。刚才那些在自己身上抚弄的手掌,又是谁的?

“谁!谁在那边?”身边传来几声轻笑,山风袭来,雾气略微散开,卓奴、蛇奴、凝奴的身影从雾中显现出来。

雲丹琉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你们……”卓雲君俯身施了一礼,含笑柔声道:“服侍主子,是奴婢的职份。”雲丹琉不是忸怩的女子,既然已经被人撞破隐私,也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她起身披上衣物,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然後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蛇奴道:“主子不小心掉了一隻靴子,砸到投宿的客人,奴婢是给主子送靴子来的。”雲丹琉对卓雲君道:“你呢?”“奴婢是给主子送茶的。”雲丹琉看着阮香凝,神情不善地问道:“你是送什么的?”阮香凝含羞道:“奴婢……是来给主子当茶盘的。”卓雲君与蛇夫人掩口偷笑。

雲丹琉气恼地说道:“笑什么笑!凭什么让你们白看!我也要看你们!”说着就要逼三女解衣。

“等等,”程宗扬道:“我刚才扔的鞋子砸到人了?伤的重吗?”蛇夫人道:“倒也无妨,就是头上起了一个大包。”受伤的是个生意人,昨日来观中祈福,因天色已晚,留宿观中。幸好那靴子不重,又被山风所阻,只在他额上砸了个乌青的大包。观中的弟子已经给他敷过药,又安抚了一番,并无大碍。

程宗扬倒不是矫情到非要去亲自探望致歉,只不过好端端的上院,忽然掉下来一隻男人的靴子,这事可有点说不清楚,他要再藏着不露面,指不定将来有什么风言风语。

程宗扬拿了点礼物过去看望,解释说自己听闻观洛台的胜景,才特意来登山一游,谁知大雾弥漫,山路湿滑,不慎跌倒,以至于靴子脱落,不意伤人。那生意人本是道门信徒,在道观受的伤,又得了礼物,也就把这事揭了过去。

本来事情到此就算完了,谁知事有凑巧,那人与雲家打过交道,竟然认出与那男子同行的女子是雲大小姐。雲丹琉原本说好留在上院,不见外人,但她刚被人撞破隐私,实在不想再单独与三女相处,这次非要跟来,结果被认了个猝不及防。她胡乱打了个招呼,便溜之大吉,一边後悔自己来得鲁莽。

第五章南宫,昭阳殿。

一支细如鼠鬚的画笔移动着,在洁白的丝绢上留下一道道髮丝般的墨痕。

一个丽人慵懒地倚在象牙榻上,精心妆扮过的玉颊光彩照人。她一手托着粉腮,皓如霜雪的玉腕上套着三隻手镯,一隻是赤金环,上面的龙凤栩栩如生;一隻是七宝手镯,镶着水晶、琥珀、珊瑚、珍珠……诸般宝石;还有一隻是碧玉手镯,镯身像含满汁水一样,翠润无比,通体没有丝毫杂色。

毛延寿一眼瞥过,立即垂下视线。他重新换了一支画笔,在面前的瓷碟上蘸了些颜料,绘出三隻手镯的轮廓。丝绢上的人物已经绘出大半,在他细致的笔锋下,美人雲髻上每一根髮丝都描绘得清清楚楚,上面衔着宝石的凤钗仿佛要破绢而出,唯有面部的五官还是一片空白。

那名叫鹦儿的宫人道:“为何不画面孔呢?”毛延寿垂下手,恭恭敬敬地说道:“昭仪国色天成,眉若能言,目若能语,晨如朝花,暮似幽兰,旦夕之间,各有妙态。小的至今留面孔未画,只因未得其神,不敢唐突。”“毛先生说得可真好听。”罂粟女掩口娇笑,袖中掉下一个折好的方胜,落在画箱内。

“不敢!不敢!”毛延寿连忙揖手施礼,顺势把画箱盖上。

“今日就到这里吧。”昭仪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天子还没回来吗?”罂粟女道:“天子既然去射猎,总要到晚间才回来。”“外面下了雨,还射什么猎?”友通期道:“好无聊……”“亳州献来千余株菊花,色如白雪,娘娘若是无聊,何不前去赏花?”“又是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她转念一想,“倒不如采来沏茶。”罂粟女唤来宫人,将献来的贡菊尽数采下,清洗晾乾,好留着给昭仪泡茶。

毛延寿收拾了画具,提起画箱小心告退。

…………………………………………………………………………………“都怨你!”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又背了个黑锅,“是你自己要来的吧?”“要不是你乱扔靴子,我怎么会被人认出来?”看到雲丹琉窘迫的样子,程宗扬不禁心下暗笑,故意逗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拌嘴。

两人一边小声吵闹,一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观内一处小院。雾气还未散开,隐约能看到院中种着几丛碧玉般的翠竹,白雾在竹叶间缭绕轻旋,平添了几分远离尘世的幽静与雅致。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雾色中,一个少女侧身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册经书,正在柔声念颂:“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雲丹琉没想到有人在这里读《黄庭经》,一时好奇,不由驻足观望。

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淡淡的阳光透过雾气,落在廊下的翠竹上。雲丹琉惊奇地发现,那女子放在册页上的纤手,竟然像美玉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出日入月呼吸存,元气所合列宿分。紫烟上下三素云,灌溉五华植灵根,七液洞流冲庐间……”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黄庭内景的文字宛如一串玉珠,从她唇齿间流淌而出。雾气渐散,阳光丝丝缕缕透入庭中,落在那少女髮上、衣上……使她整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

雲丹琉忍不住带着一丝惊叹道:“她是谁?”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脸色却是分毫不露,他脑袋摇得拨郎鼓一样,“不认识!也许是观里的客人……别打扰人家,赶紧走吧。”虽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份,甚至没有看到她的容貌,但雲丹琉凭借女性的直觉,本能地感受到一丝异样。对于程宗扬的说法,她丝毫不信,“骗人!”廊下的少女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张绝美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即使雲丹琉身为女子,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少女盈盈起身,向程宗扬施了一礼,“程公子。”程宗扬带着苦笑道:“姑娘你好……”说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却是被雲丹琉重重踩了一脚。

雲丹琉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我姓雲,雲丹琉。妹妹叫什么名字?”“奴家姓……”少女犹豫着看了看程宗扬。

程宗扬立刻接口,“姓友通。友通期。”雲丹琉狠狠剜了他一眼,难道人家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让你来献殷勤!

“你和程公子认识很久了吗?为什么住在观里?”“奴是卓教御不记名的俗家弟子。”“哦……”雲丹琉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宗扬一眼,难怪不想让自己离开上院,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还藏了一个人在这里。

程宗扬旁顾左右,尴尬地打着哈哈道:“这里是药房?药香味真好闻……”赵合德水灵灵的美目望着程宗扬,带着几分希冀道:“程公子可是见过奴家的姊姊?”还有个姊姊呢。雲丹琉瞪着程宗扬,醋味几乎冲到鼻子里。

这都是误会啊……程宗扬一脸蒙冤的悲壮,含糊道:“令姊一切都好。姑娘尽管放心。”少女眼神一黯,目光中那丝希冀渐渐淡了下去。她有家不能回,如今更是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了,只能寄居在道观中,虽然卓教御对她十二分的体贴照顾,但毕竟是孤身一人在此,总盼望着能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

雲丹琉却是一见到赵合德便心生欢喜,那点醋意顶多对着程宗扬发发,对这个少女半点也恼不起来,反而是看到她眼中的黯然,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挽着赵合德的手道:“令姊住在哪里?我带你去见她好了。”赵合德高兴起来,“真的吗?”程宗扬赶紧道:“假的!”雲丹琉气道:“她想见自家姊姊有什么不行的?你怎么这样?”“她姊姊不方便跟她见面。”雲丹琉一脸冷笑地看着他,“在洛都还有你程公子不敢幹,不能幹的?”程宗扬挣扎道:“这个……真不行。”虽然跟雲丫头连床都上过了,可是赵合德的身份实在太敏感,自己与皇后合谋,送个假货糊弄天子,这事岂是能随便乱说的?雲丹琉知道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平添麻烦。

程宗扬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观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片刻後有人擂响大门,叫嚷道:“快些开门!”卓雲君对外宣称在上院潜心修行,观中俗务由弟子沈锦檀代理。听到外面的客人举止粗鲁,把门闩擂得乱震,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式,沈锦檀不由皱了皱眉,示意弟子打开大门,立在门口道:“道门清静地,非请勿入。”大门一开,两名护卫打扮的大汉便闯了进来,两人神情急切,见有人立在门口,当即伸手去推。

沈锦檀翻起衣袖,卷住一名大汉的手腕,想把他挥开,谁知那大汉身手颇为不凡,仓促间脚下一沉,竟然把她一拂之力化解乾净。

山门处嘈杂声不断响起,雾中影影绰绰,涌来数十名与那护卫打扮相同的矫健少年和雄壮大汉,各自提刀持矛,声势浩大。沈锦檀吃了一惊,如果这些人心存歹意,只怕上清观今日有难。

“闹什么呢!”一名公子哥纵马过来,他满头大汗,神色惊惶,先把护卫喝退,然後对沈锦檀道:“这位仙子,我们有人受了伤,还请仙子帮忙,找个乾净的地方。”说着拿出一隻钱袋,里面沉甸甸的竟然都是金铢。

“敝观狭小,容纳不了这许多人马。”沈锦檀推辞不受,“况且我等道门与世无争,诸位若是与人斗殴,还请速速离开。”“不是斗殴!”那公子哥赶紧解释道:“我们是来打猎的,昨晚遇了雨,宿在山上,谁知下山时遇到大雾,敝主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这些人都不用进来,仙子要嫌他们咶噪,我把他们都赶到山门外面,绝不耽误各位清修。”沈锦檀见他说得恳切,不似作伪,也不好把伤者拒之门外,她犹豫了一下,然後让开道路,冷冷道:“入观不得超过六人。其余贵属还请到山门外安歇。”那公子哥一口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被几名奴仆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他二十来岁年纪,一隻脚包得跟粽子一样,身边四五个奴仆扶腿的扶腿,托腰的托腰,一个个如临大敌,看上去似乎伤得极重,只不过他脸上倒没有多少痛意,反而一边走一边笑道:“一点小伤,看把你们急的。这里离洛都也不远,回去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哪里用得着借别人的道观?”公子哥道:“主上,我求你了!昨晚淋了一夜不说,这一路我们都摔了三匹马了,要走也要等雾散了吧?”年轻人一笑,他被几名奴仆架着,几乎脚不沾地,倒还有闲情去看门上的匾额,“上清观……这地方听说不错啊。”赵合德怕被人瞧出底细,原本在上院深居简出,但时间一长,戒心也淡了,问道之余也帮观里做些杂事,打理丹药,照顾伤患。听说有人跌伤,她便拿了些药剂,过来帮忙。

那些奴仆众星捧月一般,把那年轻人抬到榻上,面上满是忧惧,动作小心翼翼。赵合德还以为他是一条腿断了,也不禁有些担心,等解开包扎的布条一看,那人腿上好端端的,脚踝好端端的,连脚背也好端端的——就是有根脚趾似乎踢到石头,略微红肿了些。

赵合德拿着药物哭笑不得,这点红肿连伤势都算不上,那些奴仆偏要摆出郑重其事的模样。她起身刚要开口,却发现院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那些奴仆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个个木着脸,默不作声,宛如木雕泥塑,只有那个年轻人躺在软榻上,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赵合德神情冷了下来,这种目光她自小便见过许多,什么落马受伤,分明是这年轻人的恶作剧。

旁边一个奴仆咳嗽了一声,提醒道:“主上,非礼勿视。”声音又尖又细,让人一听,不由从心底泛起一股别扭。

年轻人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惨叫一声,却是那个小美人儿把他腿扔了下来。

旁边的泥塑一瞬间都活了过来,纷纷涌上去叫道:“主上!主上!”赵合德转身就走,刚才那名说话的奴仆却拉住她的衣袖,尖声叫道:“你不能走!”赵合德带着一丝薄怒道:“放手!”“你若走了,这事怎么说得清楚?”那奴仆跳着脚道:“万一主上受了伤,是你死还是我死?”“无赖!”“我哪点儿无赖了?别以为自己长的有几分姿色就了不起!告诉你!漂亮女人我见得多了!就你这样的,在汉国撑死也就排个前三名!前三名很了不起吗?把你脑袋砍了都抵不上我们主上一根脚趾头!”那刁奴越说越嚣张,“先验伤!要是主上没事,咱们再说旁的!”“哟,这么热闹啊。”程宗扬听到里面吵闹,想着多半是有人不开眼,居然敢纠缠赵合德,英雄救美这事,自己最喜欢幹了。他一边施施然进来,一边往屋内瞟了一眼,接着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一屋子全都不是外人啊,受伤躺在榻上的是刘骜,那公子哥是富平侯张放,旁边站的是单超、徐璜、唐衡,扯着赵合德衣袖的是中行说。一个天子,一个侯爷,三个中常侍,就中行说身份差点,那也不是善茬。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东窗事发!这是找上门来了!

“都住手!”刘骜喝止众人,自从赵合德进门,他眼睛就没往别处转过,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小美人儿,然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是谁?”程宗扬心念电转,天子还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这是偶遇,不是专门来抢人的?但他心刚放下去,就又提了起来,即便刘骜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索要一个女子入宫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要真把赵合德带回宫里,那就热闹了。假的赵合德在昭阳宫里住着,这边又去个真的,她的飞燕姐姐非要崩溃不可。

程宗扬当机立断,“这是臣……程某的小妾!程某见过主上。”“是你?”刘骜这会儿才看到程宗扬,听到是他的小妾,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看向程宗扬身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个呢?”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他指的是谁。对于性喜游猎的刘骜来说,身高腿长,英姿飒爽的雲大小姐,吸引力恐怕比国色天香的赵合德还大。这会儿已经是骑虎难下,自己已经背了赵合德这个天雷,也不怕再多背一个。

顾不得众人惊羡的目光,程宗扬果断道:“那个也是。”刘骜怔了一会儿,然後哈哈一笑,“程大行好艳福啊。”程宗扬心头一沉,刘骜这种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天子外宽而内苛,他这么一笑,已经把自己忌恨上了。

赵合德不知道其中的关系,但她乖巧地站在程宗扬身後,避开了那个年轻人的目光。

刘骜虽然在笑,那笑容却仿佛僵在唇角。他以为自己身边的飞燕、合德已经是天下绝色,不意山野间偶遇的美人儿,竟然有着不逊于自己后妃的倾城之色。尤其是刚才那美人儿给自己解绷带时的温柔举止,真如仙子一般……姓程的不过一个商贾,花钱买来的六百石微末官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单超神情木然,一言不发。徐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中行说的白眼都快翻到脑门上,最後唐衡硬着头皮道:“主上累了,你们先下去吧。”程宗扬借坡下驴,赶紧告辞。

刘骜一笑,“歇歇也好。”程宗扬一颗心直沉到谷底,昨天出门忘了让老匡卜一卦,谁知乐极生悲,赵合德左躲右躲,还是被刘骜惦记上了,看来这一趟麻烦不小。

…………………………………………………………………………………“你的小妾怎么会在观里?”中行说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昨日我带家眷来上清观游玩,在观中留宿。我那小妾略通歧黄,听闻有人受伤,过来帮忙,并非有意冲撞圣上。”“你那小妾多大年纪?”“十……六?”“何时所纳?”“两月之前。”“姓名?”“……友通期。”“哪里人啊?”“洛都本地人氏。”观内的静室此时如同审讯室,中行说据案而坐,一手拿着墨笔,一手拿着木简,一边问一边记录。徐璜和唐衡分坐左右,一个木着脸看着天花板,一个闭着眼睛,如老僧入定。两人都很看不惯中行说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中行说这副嘴脸其实是在向程宗扬暗示——赶紧把那个友通期献给天子。一个妾侍而已,留着徒生祸患,献予天子可是奇货一件。

奈何程宗扬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原本挺明白一人,这会儿硬撑着就是不鬆口。徐璜不想让这株摇钱树倒了,一时想着怎么说服程宗扬让出爱妾,遂了天子的心意,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时又想着小程也不容易,两个俏生生的小妾,让天子看一眼就没,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天下的美女太多了,天子真把人带回宫,说不定两天就腻了,何苦坑了人家小程呢?怎么找个说辞,劝劝天子,不伤天子体面地把这事抹过去。

徐璜这边左右为难,满心都是煎熬,旁边的唐衡也不轻鬆。君夺臣妾这种事情,他是十二分的不赞同。就算程宗扬是个为了谋官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他也不能忍受天子做这种荒唐之事。问题是中行说,他倒像是什么都肯幹。

“另一个呢?”程宗扬装糊涂道:“谁?”“你後边那个。”程宗扬这会儿是真後悔了,雲丫头的事自己捂都捂不过来呢,这会儿偏要被人问个底儿掉。

“我能不说吗?”中行说寒声道:“你想欺君吗?”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不是公公闲来无事,跟我聊天吗?难道方才那些话,是天子问的?”“多新鲜啊。”中行说一脸鄙视地说道:“我一个阉人,问你小妾幹嘛呢?吃饱了撑的?这点眼力价都没有,你还当官呢。我要不是被阉了,当什么官不比你强!”“公公的意思是,刚才那话是圣上问的?”“就你那手艺还想挖坑让我跳?”中行说冷笑道:“你怎么想的我管不着!你要敢瞎说我就告你诽谤!听好了——我可没那么说!明白了吗?”“明白了。那我就不答了。”“你——”徐璜咳了一声,“圣上出行,安危系于我等一身,问得细了一些,程大行应该能理解吧?”“不理解。”程宗扬道:“天子的安危跟我小妾的闺名有什么关系?”“话不是这么说。”唐衡打圆场道:“山中偶遇,我等也没有旁的用意,就是与程大行闲聊几句,程大行不必放在心上。”“闲聊就好。”程宗扬笑道:“聊什么不是聊呢?”中行说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就聊聊你那个小妾吧。”“你一个太监,跟我聊小妾的话题,你觉得能聊到一块吗?”中行说道:“我就乐意聊这个!”“你乐意我不乐意,换一个!”“你那小妾叫什么名字?”“我今年二十六了。”“你那小妾多大年纪?”“我今早喝的粥。”“你那小妾是哪里人氏?”“我今早不小心跌了一跤……”“行了,行了。”唐衡拦住两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就这么着吧。”徐璜也道:“散了吧,散了吧。程大行也不是外人,咱们改天再聊也是一样的。”“哟,就你们两个会做人,把我夹中间里外不是人是吧?德性!”中行说一甩袖子,起身走人。

唐衡和徐璜有心遮掩,中行说可没有替程宗扬隐瞒的义务,回去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天子的脸色当场就冷了下来。

刘骜面无表情地把木简扔到一边,“昨日雲台书院的师丹上了一份奏疏,好像提到算缗?回去把它找出来。”中行说躬身道:“诺!”刘骜自言自语道:“那些商贾为富不仁,于国无益,是该好好整治了。”…………………………………………………………………………………洛都风雲变幻,给这座帝京带来一丝不祥之感。尤其是入冬以来,物价一路飞涨,数日之内,市面上百货的价格都提高了两成以上。

物价腾贵,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商人,但洛都商贾同样满心忧虑。就在近日,一则流言在京中暗中传播——据说朝廷正在商议针对商贾开征算缗。至于算缗的内容则是五花八门,有的说征收实物,值八取一,如果有八件货物,就有一件必须缴纳给官府;有人说车船另计,比寻常的算缗还要高上一倍;还有人说,这次的算缗规模空前,朝廷很可能不收实物,而是收取钱铢。

随着流言的传播,商贾们未雨绸缪,开始大量聚敛钱铢,推波助澜之下,物价愈发高企。

另一条震动洛都的,则是雲家覆没的消息。与流言不同,雲家产业的易手都是公开的。各处田地、店铺纷纷改换名号,尤其是雲家名下的田地大量转让,让那些没有赶上竞标的商贾捶胸顿足,後悔当初没有给雲家借款,错过了瓜分雲家的盛宴。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角落里,洛都最大的几家草料场悄然易主。即使有心人去打探内幕,也会发现新换的东家五花八门,有来自晴州的商人,有入驻洛都不久的车马行,有舞都来的富商,还有在晴州赫赫有名的泾溪马场。

“奇怪,”齐羽仙皱眉道:“莫非他们有什么大动作?”“没什么奇怪的。”闻清语道:“上次我们夺走雲家那批金铢,雲家为了筹款,向洛都的商贾借了高利贷,我略微计算了一下,雲家前後损失将近二十万金铢。他们拍卖掉这批产业看似价格惊人,但大都用来当场偿还欠款,真正拿到手的金铢并不多。”旁边一个黑衣人道:“雲家也是断臂求生。不然他们抽空了别处的资金,勉强支撑下来,整个雲家也成了空架子,说不定风一吹就倒了。”“洛都这些商贾都是吸血的蚂蟥,雲家这回若不是让出重利,而是拿出钱铢还款,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黑暗中有人说话,却是西门庆的声音。

“不必管他们。”剑玉姬淡淡道:“金铢只是工具,而非目的。若是一味求财,聚敛的金铢再多,也不过是个守财奴,不足为惧。”齐羽仙笑道:“怪不得仙姬对姓程的挣钱总是这么大方,从不去挡他财路。还有意削弱雲家,助他敛财,是想让他把心思都放在挣钱上吧?”“会挣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花钱。”剑玉姬道:“他若是只进不出那就好了。”闻清语道:“算缗之事,我们便不再插手吗?”“钱财无非是身外之物,莫忘了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後,剑玉姬的声音响起,“严君平那边的事如何了?”西门庆的声音道:“眼下已经找到最关键的琉璃天樽,只差最後一处地点,就可以大功告成。”齐羽仙冷笑道:“最後一处地点你找到了吗?”西门庆没有理会她,只对剑玉姬道:“只要把严君平抓出来,拷问出最後一处地点,神教至宝就可以重见天日。若仙姬同意,我亲自带人去!”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後道:“年关将近,大祭之事绝不能再拖了。诸位,好自为之。”众人纷纷应道:“明白。”西门庆暗暗鬆了口气,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从他手中拿到宝物的线索。谁知一路找下来,却是步步荆棘,岳贼像是根本不想让人找到他的宝藏,好端端的线索说断就断,而且寻找的过程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味道,具体如何西门庆也说不上来,但好像那家伙一直嘲笑自己似的……这种感觉实在不好,眼看大祭的期限越来越近,西门庆也顾不上矜持,开口向剑玉姬求援。眼下剑玉姬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没有再催促自己,便是已经答应出手了。

对剑玉姬,他还是颇有几分信心的。郭解、剧孟、朱安世纵横一时,却连对手未曾找到,便在无形之间纷纷铩羽。如今偌大的汉国都被她摆布在指掌之中,其他人即便智谋用尽,也只能为她作嫁衣。

这等手段,让人不能不服。西门庆此刻便满心佩服地看着那个优美的身影。这女人确实了不起——虽然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第六章通商里程家宅院内,冯源递过账本,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舞都昨晚送过来的。程头儿,咱们挣的钱不少,可花得更快,这挣钱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花钱的速度啊。”“做生意,当然要有进有出。”程宗扬道:“我们花钱,是为了挣得更多。只进不出,那是貔貅。”程宗扬匆匆看了一遍账目,指着其中一项道:“七里坊的收入上个月怎么突然涨了这么多?”冯源道:“宁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边几个州郡的豪强都鬆了口气。游冶台趁机搞了个什么秉烛游,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户,连带着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来。”程宗扬看完账本,默默记了一下数字,然後道:“账本这边不留了。瑶夫人那边有一本就够了。”冯源答应一声,接过账本,也没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过手一抖,账本便燃烧起来。

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这火法越来越熟了啊。”“我问过匡神仙,他说我以前总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环海,水火不相容,专克我这火法。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我这一挪地方,立马就活了。”“匡大骗还真有一手?回头让他给我卜一卦,看我这个月运气怎么样。”说笑间,敖润进来道:“毛先生回来了。”程宗扬精神一振,“赶紧让他进来!”程宗扬从上清观回来,便一直等毛延寿。友通期如今正受宠,刘骜连晚都宿在昭阳宫内。毛延寿每日清晨去宫中为昭仪画像,下午再带出消息。自己虽然在宫外,也能对宫中的情形了如指掌。眼下自己刚刚得罪天子,宫里的动态更加重要。万一天子在宫中大发雷霆,要拿自己开刀,自己好歹还有时间逃命。

毛延寿出宫时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着花花绿绿的颜料,都没来得及清洗。

程宗扬道:“还没有画完吗?不急,你尽管慢慢画,画上一年都行。”毛延寿打开画箱,从夹层里取出一隻折好的方胜,一边苦笑道:“属下已经画了六幅,便是用来作屏风也尽够了。再画下去,不知道找什么由头才好。”“由头还不好找?你乾脆画十二幅,给昭仪作本挂历。还不行,你就给她作本台历。”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接过方胜。毛延寿是往来宫中传递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环,但他不希望毛延寿知道太多,因此双方传递消息都是用手写,而不是口耳相传。这方胜是罂奴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诀窍,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开。唯一的麻烦是罂奴和友通期会写的字加起来也不比敖润多几个,好在她们旁边还有一位女傅,才没落到空有消息无法传递的窘境。

打开方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子遇刺”四个字。程宗扬瞳孔一缩,一目十行地看完,才知道刘骜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亲自去审问犯人,结果被“郭解”夺剑挟持,逼他承诺不诛连家人,然後举剑自尽。

程宗扬良久长叹一声,郭解那名追随者连名字都没留下,但身处囚笼仍有勇力劫持天子,事後慷慨自尽,不留半点把柄,不仅侠义过人,更可谓智勇双全。

按照正常发展,朝廷误会郭解已死,天子又亲口允诺放过郭解族人,此事算到此为止,等于用他一条性命换取郭解满门的平安。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堂堂天子竟然还不如他们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诺,刚逃出生天便出尔反尔,下令诛杀郭解全族。

这会儿程宗扬也弄明白了,说起来自己真是点子够背,正赶上刘骜心情最差的时候摊上赵合德这事。眼下虽然硬顶过去,但依着天子的德性,铁定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扬把方胜丢给冯源。冯源双掌一合,指缝间飘起一股青烟,再打开手掌时,那隻方胜已经化为灰烬。

毛延寿小心道:“家主若是无事,小的先告退了。”“暂时辛苦一段吧,”程宗扬道:“过了这几日,给你放假,让冯大法带你到舞都画美女去。”“不敢,不敢。”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封信笺,“明天把这封信带进去。”“是。”毛延寿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程宗扬心下郁闷,好端端的,被天子那么横插一杠子,上清观他是不敢再待了,更不敢把雲丹琉和赵合德留在观中——天子还没走呢,他把两个小妾扔在上清观,拍拍屁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一并带回洛都。

雲丹琉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只不过程宗扬想把赵合德带回家,压根儿没门。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迳自带着赵合德去了雲家在城外的庄子,也是雲家仅有几处没有变卖的产业之一。

那封信是赵合德写给姊姊的。坦白地说,程宗扬真不想送。可赵合德眼下连身份都没有了,跟自家姊姊说句话这么点小小的心愿自己都满足不了,未免太不人道。

程宗扬头痛地揉揉额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辙来,索性道:“叫老匡来一趟吧。真得让他给我好好算一卦了。”程宅与鹏翼社同在通商里,不到一盏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赶到。他年轻虽然不老,但吃的这碗饭,打扮得倒是苍颜皓髮,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匡仲玉一手捻着鬍鬚道:“是占筮?还是卜卦?”“拣你拿手的。”匡仲玉鬆了口气,随即换上笑脸,“那我给你批一八字吧。”匡仲玉的转变也太快了,程宗扬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合着占卜那些,你也没谱?”“甭说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数倒是能圆过来。”匡仲玉显然对当年的遭遇还心有余悸,只拣自己拿手的说。

老匡都这么坦白了,程宗扬也只好直说:“没有。”“没有?”总不能跟你说我是公元後吧?

“我们盘江不讲这个,八字没记住。”匡仲玉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要不……我给你摸个骨?”“别!我又不问富贵,就问问这坎能不能过去。”“早说啊!我还当你批终身呢……这个好办!”匡仲玉从袖子里抽出一隻竹筒,“哗哗哗”用力摇了几下,“来吧。”“抽签啊?”“要不还怎么着?我给你测个字儿?我得先说啊,测字我可没准。”“得了,就这个吧。”程宗扬随手抽出一根竹签,还没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这是上上签啊!”“是吗?”“废话!我这筒里就没别的签……我给你瞅瞅啊。”“上上签还瞅啥啊。”“外行了吧?这里面道道多了去了。”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着竹签,端详良久,然後道:“这签上的意思吧,我猜呢,你是有一坎儿……”“这还带猜的?”“大家自己人,我当然要把话给你说明白,难道我还要跟你说,我这是怎么怎么算出来的——我能蒙你吗?”“我真是闲的……”程宗扬对他这算命的手艺已经没啥指望了,“别兜圈子了,赶紧说吧。”“那我就直说了——这签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你家的上上签还有这么惨的?”“别急啊,後面还有呢。这签上有转机。能解。”匡仲玉道:“只要过了这坎,就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比没坎还顺畅——能不是上上签吗?”程宗扬都没力气跟他扯了,直接道:“怎么解?”匡仲玉捻着鬍子斟酌良久,盯着那竹签又是横眉又是竖眼,最後道:“我也不坑你,实话实说——没看出来。”程宗扬心里当时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来,合着我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虚地说道:“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免了。”程宗扬黑着脸道:“卜一卦说不定我还得再死一回。”匡仲玉把签筒一收,“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算命的事能作得了准吗?我跟你说啊,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么回事。人啊,就那么回事,你把心放宽些,该吃吃,该喝喝。”被一个算命的这么教训,程宗扬也算开眼了。正想赶紧把匡大骗打发走,徐璜派了个小黄门传话,让他去宫里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这得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意外之喜!”…………………………………………………………………………………“天子刚刚回驾。”徐璜低声道:“气色很不好。”“还为上午的事?”徐璜微微点头。

“至于吗?”程宗扬牢骚道:“一个天子,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徐璜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掩上门,回头道:“这哪儿是女人的事?圣上恼的是你驳了他面子——圣上刚秉政没多久,最在乎的就是这个。”“我把小妾送给他,让他吃我的剩饭,他就有面子了?”“你啊……”徐璜也没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里有点数。过几日你多半会被打发出去,到远郡当个郡丞。”程宗扬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虽然是小官,但处于风波核心,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给太守当个副手,遇到个强势点的主官,自己买官的钱就等于白花了。

“什么时候?”“眼下诏举在即,朝中不会动人。等诏举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员。”诏举差不多要折腾一个来月时间,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续,大概还有两个月。程宗扬心头微鬆,到时候算缗令的推行也应该见分晓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亲信,能透出风声已经很厚道了。程宗扬也不多说,悄悄塞了一叠钞票,便即告辞。

匡仲玉说的“意外之喜”连毛都没有,程宗扬也死了心,就当匡仲玉是放屁得了。左右入宫一趟,老徐这边没指望,程宗扬心一横,乾脆去找蔡敬仲。

…………………………………………………………………………………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门,见他过来,随即屏退左右,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晨间的事,你幹得很好。”程宗扬一阵尴尬,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这会儿宫里都传遍了。

“时机选择得很恰当,理由也很过硬。”程宗扬被他夸奖得莫名其妙,只好打着哈哈道:“你这是要出门?不耽误你的事吧?”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钱。”“什么钱?”程宗扬警觉道:“你借的钱还没还清吧?”“前几天他们借的钱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给他们结清了。”程宗扬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把钱还给他们了?”“他们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给我一点。”“……他们是猪油蒙了心吧?”“谁说不是呢。”程宗扬没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条战壕了,只不过他就感叹这么一句,然後就没下文了。

程宗扬左思右想心里都不塌实,“大哥,咱能不收吗?”蔡敬仲摇了摇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给他们付清,就不是我要收,而是他们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伙都是宫里作事的,厚此薄彼怎么成?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程宗扬真是服了,你还有脸说做人?洛都的城墙都没你脸皮厚吧?

“你幹嘛不拦住他们?”蔡敬仲奇怪地说道:“宫里人大多过得清苦,难得有条发财的路子。我幹嘛要断人家的财路?”“他们只看着利息,本金呢?”蔡敬仲更奇怪了,“他们图的是利息,还要什么本金?”程宗扬张了张嘴,硬是没找到话说,老蔡说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着吃利息吗?谁想过本金的事?

但就这么走了程宗扬又不甘心,老徐刚帮了自己一把,放着老蔡这么坑他,自己良心实在过不去。

见他不开口,蔡敬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皱着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么事十分为难,最後才叹了口气。正当程宗扬以为蔡敬仲终于良心发现,却见他勉为其难地从袖中拿出一道黄绫长卷。

“既然来了……这个你也看看吧。”程宗扬莫名其妙,接过黄绫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写好的诏书,上面的内容简单粗暴,杀气逼人: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实为赵逆刘彭祖羽翼,又与逆匪郭解勾结,图谋不轨,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着令即刻锁拿入狱,凌迟处死,家眷没入宫中。钦此。

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还一门心思想着救别人呢,谁知自己大难临头。诏书都拟好了,自己还傻乎乎一头闯进宫,这是自投罗网啊!自己早该知道,匡大骗压根儿就不靠谱!这算哪门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这孙子八成是算错了,自己的死劫在这儿呢!

程宗扬赶紧往後看,幸好诏书上还没有用玺,自己还有时间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么一点风声没有就直接给我判死刑了?”程宗扬气急败坏地叫道:“老徐怎么不给我透个信呢?”蔡敬仲道:“我拟的。还没来得及给他看。”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大哥,你啥意思啊?”说着程宗扬福至心灵,老蔡一向不走寻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特意放出大招,给自己脱罪的?不过这逻辑在哪儿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维一向是天马行空,自己也别猜了,直接问吧。

“有你的!”程宗扬笑道:“汉国没有凌迟吧?你故意这么写,是不是想让天子能够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烦?”“对了,没有凌迟。”蔡敬仲拿起笔,把“凌迟”二字抹掉,郑重其事地改成“腰斩”,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扬看着他笔走龙蛇地写完,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大哥,你真想让我死啊!”“胡说!我要想让你死,还会给你看吗?”蔡敬仲道:“也是你赶上了,我本来准备一会儿去见天子,给诏书用玺。趁天子正在火头上,把事情办妥。”蔡敬仲见程宗扬听得愣神,特意解释道:“你看,这诏书里其他文字都无关紧要,唯有这句‘家眷没入宫中’是点睛之笔,天子一看,肯定会同意,至于罪名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等会儿!”程宗扬拦住他,蔡敬仲虽然解释得很清楚,但自己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好不好?

“你本来没打算给我看是吧?”“没关系,”蔡敬仲安慰道:“诏书一发下来,我就会去找你。”“等诏书发下来你再找我?你还是想让我死啊!”“有半个时辰,足够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准备好了,见面就能走。不耽误。”程宗扬感觉蔡敬仲就是那天马,在自己脑门上毫无规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脚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凭自己的智商,永远都不知道他下一脚会踩在哪儿。

他跟傻瓜一样问道:“去哪儿?”“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诏书一发下来,你就能走了。我这边呢,钱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算过日子,现在走的话,赶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误实验室的事。”程宗扬这回终于是真明白了,他二话不说,先吐出一口老血,“合着为了不耽误你实验室的事,你就给我判了个死刑?!”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实验室的事可耽误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视。”能不重视吗?我都快凌迟加腰斩了!程宗扬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来让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准备好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准备好了没有?”蔡敬仲一摆手,“那些都不重要。”哎妈,就你的实验室重如泰山,我这边的事全是浮雲对吧?

“翻倍!”程宗扬毅然道:“从这个月开始,只要我耽误一个月,实验室的资金我就给你翻一倍!”蔡敬仲仰脸想了想,“你有那么多钱吗?”“有!我就是死,也给你挣出来!”“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四倍,三个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误到明年五月的话,你投入的资金就相当于汉国一年的赋税——你要付清这笔钱,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程宗扬毫不犹豫地说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夺了天子的鸟位,到时候我把一年的赋税全批给你!”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若能篡位显然是一个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选择。

“求你了!”程宗扬几乎声泪俱下。

自家主公都说到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诏书,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就再等等吧。”…………………………………………………………………………………程宗扬好说歹说,总算把蔡爷稳住。从宫里出来,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满死里逃生的庆幸感。匡大骗虽然不靠谱,但那根上上签还真没白抽,自己可不是死了一回吗?要不是蔡爷高抬贵手,自己今天就彻底栽了,说不定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入宫不到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心力交悴。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相比之下,蔡爷那思绪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闪亮的会在哪儿,随便来点灵感,就够自己搭上半条命的。

他正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不经意间,一辆油壁香车从车旁驶过。

这会儿刚过酉时,路上车马极多,那辆马车毫不起眼,可它经过的刹那,程宗扬心却猛地提了起来。那车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程宗扬踏入坐照境之後,六识敏锐性大为提升,那香气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闻到,而且极为熟悉,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一个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还见过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记得吗?问题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程宗扬心头疑雲大起,成光与黑魔海的关系不清不楚,刘丹伏诛之後,江都王太子刘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竞争力的人选之一。有时候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剑玉姬心思够野,篡位这种事自己光是用嘴说的,人家是真敢幹。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刚才差点让自己腰斩的诏书,一天能赏自己一百道都不带重样的。

那是一辆单人马车,形制十分低调,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诸侯王的太子妃,这么低调是想幹什么?

“跟着前面那车。”敖润催车上前,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马车。

程宗扬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辆香车没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内绕了一圈,然後直趋北门。

程宗扬的马车停在路边,看着那辆香车越驶越远。跟着卢五哥混了这么些日子,程宗扬早已今非昔比。车上的人虽然做得隐密,却瞒不过他的耳目,方才那辆车在客栈前略一停顿,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程宗扬盯着那处客栈,吩咐道:“回去看谁在,来几个人。”敖润答应一声,立刻催车返回。

程宗扬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准机会,跟在几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大样地进了客栈。

那丝香气已经淡得微不可闻,他循着香气上了楼,却看到两名黑衣人在走廊里守着。

程宗扬毫不停顿地上了三楼,接着穿窗而出,狸猫般攀在檐下,找到两名黑衣人看守的房间位置。

室内坐着一名儒服老者,还有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程宗扬眯起眼睛,那女子已经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谈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见过,赫然是当日月旦评上那名主持。程宗扬还记得他是石室书院的副山长,严君平的副手,同样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个发黄的皮卷,“没想到会藏在东观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费了一番手脚才找到。”魏甘道:“岳贼最是狡诈,不光把宝物分为八处,用途和埋藏的地点还各自分开,其间各种掩人耳目,欲盖弥彰,用尽了障眼法。好在这已经是第七处,再有一处便可功德圆满。”成光道:“岳贼越小心,越说明埋藏的东西要紧。此番若能寻到神教至宝,魏供奉居功至伟,升为长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魏甘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宝,其他的,眼下还说不上。”他拿出那块从严君平手中骗来的玉牌,与那张皮卷相互对照,然後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就在此处了。”几人离开客栈,赶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门。半个时辰之後,马车在北邙山脚一处桑林中停下。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黑衣人点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确定了位置。两名黑衣人拿起镐锄,按照魏甘指点的方位挖掘起来。那两人都是练家子,运锄如飞,不多时就掘出一个丈许深的大坑。

眼看宝物即将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往坑里张望。忽然一名黑衣人镐下发出一声闷响,撞到一件硬物。两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围挖去。

一刻钟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终于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体大半已经朽坏,两名黑衣人费尽力气,才保住它没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众人都露出兴奋的目光。魏甘亲自操起撬杆,将木箱撬开。木箱内是一隻稍小的铁箱,箱锁已经锈蚀,没费多少力气便即打开。铁箱内衬着一层油布,里面垫着隔水的皮料,再里面又是一层油布,然後是一层棉布……众人把包裹一层一层剥开,每剥开一层,神情就愈加振奋。直到剥下最後一层棉纸,一件晶莹剔透的物体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脸盘大小,色泽微绿,通体透明,犹如水晶般,在摇曳的火光下呈现出梦幻般的光彩。它形状极为特殊,下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觥,後方是一个方形的箱状物,两者连为一体,由于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内部的构造精妙无比,巧夺天工。

这件器具的形制从来无人见过,更无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闻多识,一见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第七章桑林间,一件通体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闪着光。不管是谁看见,即便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是一件至宝。

成光眼中异彩连现,“这便是琉璃天樽?”魏甘核对了一遍皮卷上的记载,然後笃定地说道:“正是此物!你看,这器具通体没有任何雕凿的痕迹,纹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与器身浑然一体,堪称鬼斧神工。与卷上绘制的图形更是一模一样,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按卷上记载,神教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着卷上秘录的开启方法,赶紧吩咐道:“箱内还有一瓶秘剂,快仔细寻找。再取一桶水来。”黑衣人一通翻找,从皮革内捡出一隻密封的铜瓶。这边同伴也提来一桶水,按照卷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体中。

程宗扬瞠目结舌,看着那帮黑魔海骨干围着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满脑子的荒唐感挥之不去。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认识那隻“琉璃天樽”,也算情有可原,但那东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骏,也绝对不会陌生……忽然肩头一动,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头看时,却是卢景。

卢景无声无息地伏下身,低声道:“会之和长伯也来了。”程宗扬一颗心总算放到肚子里,老秦、老吴加上卢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横着走了。他悄悄举手,暗暗示意了一下。卢景一眼看去,眼睛顿时也直了,“这是岳帅的遗物!为何会在此处?”“他们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寻找岳帅留下的秘宝……妈的!”程宗扬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算什么秘宝?这是岳帅憋的宝吧!”“打开了!”黑衣人发出一声欢呼,终于把密封的铜瓶打开。

魏甘也鬆了口气,铜瓶内是一种黄浊的液体,而且散发出一股可疑的臭味,放在他眼中,更显得高深莫测。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录,教中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内,需得放入秘剂,打开机括,方可显现。”程宗扬与卢景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隻琉璃天樽,脸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诧异之余,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恶心。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儒服老者把液体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内,然後撅着屁股,一头扎进下方的大觥内。隔着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两眼鼓得跟金鱼一样,死死盯着觥下孔洞的入口,不放过一丝细节。

“来吧!”魏甘摆好姿势,一声令下,旁边的黑衣人按动箱体上方的神秘机括,箱中发出一阵水鸣,混着“秘剂”的液体立刻冲进觥内,将儒服老者白髮苍苍脑袋整个淹在里面,一股密藏多年的臭气迎着风弥漫开来。

卢景还能撑得住,程宗扬这会儿已经脸色发青,一阵一阵的反胃。

魏甘脑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寻找线索。忽然间他狂喜地睁大眼睛,张口欲呼,果断呛了口水。

魏甘拔出湿淋淋的脑袋,一边咳嗽一边嘶哑着喉咙道:“找到了!”成光想要恭喜,却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呕了一声,才讪讪道:“琉璃天樽果然神妙,就是味道恶心了些……”“你懂什么!这樽中本来空无一物,灌入秘剂方才显出字迹,端底是神妙无比!”魏甘顾不得擦拭头上的水花,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把他找到的线索写在泥土上。

成光远远站着,“只有这四个字吗?不过这字好生奇怪,奴家从未见过。除了第三个字,其他三个倒像是少了半边……”“哪里是少了半边?你啊,不学无术。”魏甘捋着湿漉漉的鬍鬚笑道:“这字常人自是不认得,但老夫最精训诂之学,哪里能难住老夫?”“这头两个字,笔画极简,深得返朴归真之意蕴,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一笔——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识者绝少!”魏甘端详多时,然後信心满满地说道:“观其形制,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左字。”“为何是一个左字?”“你看,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成光微微点头。

魏甘满意地说道:“不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外,尚有拟音、会意。这便是个会意字。”“那第二个呢?看起来跟日字有些像……”“这是一个月字。比起如今俗体的月字,此字笔法更为古拙,尤其是末笔一波三折,别开胜境,当是上古真迹!”成光指着第三个字道:“这是一个滚字?”魏甘摇了摇头,神情慎重地审视良久,最後道:“此字暂且不论……我们来看这最後一字。此字仅有两笔,起笔一柱擎天,占了整个字的八成有余,气势恢宏。末笔是一个小圈,似简实繁,韵味无穷。”成光道:“那这是个什么字?”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笔犹如长天,合起来便是一人举首仰望长空。”“这是一个天字?”“不。这是一个志字。仰望长天,恢宏志士之气。”成光一个字一个字辩认道:“左月滚志……这是什么意思?”魏甘道:“第三字虽然看着像滚,但未必就是滚字。左月……志……”一个声音嘲讽道:“这么简单的字你们都不认识?明明是三个字,哪里有四个?”成光旋过身,不等看清来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个蒙面人猎豹般扑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挣脱斗篷,只见她双手合在一处,掌心夹着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发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她的身形便化为乌有,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已经踩好点,确定周围再无他人,这时与秦桧、吴三桂同时掠出,那两名黑衣人虽然也是好手,但在这三人面前根本没有递招的资格,砍刀切菜一样就被打倒。

魏甘大摇其头,“大谬不然!这明明是四个字!”“最後那是个感叹号。我幹!这孙子够臭的。一头老尿……你离我远点!”魏甘犹自不服,“这是秘剂!”吴三桂一脚把他踹倒,用成光丢下的斗篷把他脑袋包起来。然後看着旁边那件器具,一脸稀罕地说道:“这就是琉璃天樽?”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那是玻璃马桶!”空地上,那隻玻璃马桶闪闪发光,虽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泽如新,怎么看都是一件宝物。

程宗扬呲牙咧嘴地说道:“五哥,不是我说啊,岳帅这道德品质实在是……让人往他马桶里面钻不说,还准备了一瓶陈年老尿,有这么坑人的吗?”卢景道:“若是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中计。岳帅此计就是专为外人而设。一帮鼠辈,竟然敢觊觎岳帅遗宝,淋他一头尿都是轻的!”秦桧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的字迹,“这字体倒是少见……”那三个字旁人看来如堕雾中,程宗扬却是熟悉之极,只不过从来没想到会在六朝看见。至于内容,岳鸟人刻在马桶里面的,肯定不会是好话。

魏甘脑袋被斗篷包住,还在大声疾呼,“竖子无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金石你个大头鬼啊!”程宗扬训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学仔细了!这三个字是——SB滚!”…………………………………………………………………………………“你这个斯文败类!”“你这个士林之耻!”“你丧心病狂!”“你无耻之尤!”“国家将亡,尽出你这种妖孽!”“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贼!”两个老头跟乌眼鸡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程宗扬把魏甘和严君平丢在一处,原本还防着两人脾气上来了,会打个满脸开花,谁知道两名老夫子虽然仇深似海,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白头髮都耸起来了,却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响。

程宗扬想插口来看,可俩老头谁都不理他,乾等了半个时辰,两人也没有住口的意思,倒把程宗扬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俩老头倒是不累,不管身边有人没人,照样口沫横飞,精神十足,直吵了一个时辰还不罢休。

头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吃饭了!”俩老头儿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兽抱着一隻木桶下来,把一隻木碗往魏甘面前一墩,“吃!”“哎!”魏甘答应一声,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严君平冷笑道:“嗟来之食,你也肯吃?”魏甘大怒,“姓严的!有种你不吃!”青面兽往严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声粗气地说道:“吃!”严君平道:“羹!”青面兽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青面兽放下一双筷子。

“盘!”青面兽拿出一隻木碟。

“豉!”青面兽往他的木碟里舀了一勺豆豉。

“醢!”青面兽给他舀了勺肉酱。

“醯!”青面兽给他浇了勺醋。

“梅!”青面兽往碟里放了几颗青梅。

“椒!”青面兽给他碟里放了几粒花椒。

严君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木勺,从容吃了起来。

魏甘都看傻了,严老头什么时候这么牛逼了?难道这黑牢是他们家开的?

魏甘正疑惑间,却见青面兽又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一双筷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酱,浇了勺醋,又放了几颗青梅,几粒花椒,整个流程跟刚才一模一样。

魏甘气了个倒仰,原来人家就是这路数,偏偏严老头装得跟真的一样!这老东西真不要脸!大伙都是坐牢的,他还要闹出这一出,让自己没脸。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青面兽二话不说,拿起木碗往桶里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用了三口就把一桶饭喝了个精光,还伸出盘子那么宽的舌头,在桶里舔了一圈,舔得跟刷过一样乾净,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魏甘一天两顿饭,今天就吃了一顿,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成了浮雲,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谁知道自己略微摆了下谱,那个不懂气节的兽蛮人就把他的谱给没收了,连点渣都没给他留。严君平那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捞起一颗渍过的青梅,在嘴里嘬得吱吱响。

魏甘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拿被子一蒙脑袋,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岳鸟人的马桶已经被洗得乾乾净净,但洗得再乾净,程宗扬也没有勇气钻进去看。

最後冯源自告奋勇,一头扎进马桶,看了个仔细。

马桶的排水管处,确实镂刻着那句骂人话,但不是镂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璃内部,由于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会变得更加明显。

类似的镂刻手法程宗扬曾经见过,太泉古阵的岳帅遗物中,也有这种在玻璃内部镂刻的器具。这些证据基本可以证明,这隻马桶确实是岳鸟人那屁股亲自坐过的。但有价值的线索至此为止,这隻马桶说到底只是岳鸟人用来坑人的道具,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琢磨的内容。

除了马桶,这一趟的收获还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不知道黑魔海那帮货怎么想的,此前他们从严君平手里骗到的玉牌,以及通过玉牌找到的线索全都被魏甘带在身上,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费劲去找前面的线索,只要把严君平的嘴巴撬开,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齐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摆成一个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块。玉牌上的地点大多数集中在洛都附近,甚至还有一块处于上林苑。也不知道岳鸟人怎么想起,跑到那里去埋东西。

玉牌上只有地点,皮卷上则是具体的解释,包括马桶注水的操作细节都在上面,内容前後连贯,环环相扣,经过众人研究,基本可以确定,一直到最後找这件玻璃马桶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程宗扬可以肯定,这么找是错的,因为黑魔海已经用实践证明了,他们找到的不是宝贝,而是岳鸟人的恶作剧。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严老头故意使坏?”“不会。”那些皮卷斯明信和卢景两人已经鉴定过,上面的字迹的确出自岳鸟人的手笔,不是严君平自己能捏造出来的。

“这就蹊跷了……也许拿到最後一块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凑起来。”斯明信和卢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过来,“程头儿,今天刚来那老头在闹呢。”“闹什么?”“说他都饿到半夜了,再不给他东西吃,他就绝食自尽。”程宗扬都气乐了,“再饿他一天!谁都别理他!”斯明信的声音道:“这里面有些不对。”“什么地方不对?”“姓魏的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软骨头。黑魔海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去办?”卢景道:“而且这回的偶遇也太过凑巧,黑魔海的人倒像专等我们找上门去。”秦桧接口道:“还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带在身上,似乎生怕我们找不到。”程宗扬回想起来,何止是魏甘?找到严君平的过程,也同样大有蹊跷。黑魔海如果够小心的话,完全可以与严君平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会面,而不是就那么被自己闯上门去,坏了他们的好事。

“你是说黑魔海是故意的?”卢景指着皮卷道:“这里有一处刮痕。虽然刻意作旧了,但能看出来这原本是个二字。箱内本来有两瓶秘剂。”“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扬忽然大笑起来,“上一个被淋了一头尿的是谁?西门庆还是剑玉姬?要是剑玉姬我可笑死了……”斯明信的声音道:“要当心。”程宗扬收起笑声,“西门庆有附体秘法,那个魏甘说不定就是诱饵。富安,你去交待一声,把魏老头关好了,除了老兽,谁都不许见他,还有严老头,也一样。周围再加上禁制,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富安道:“成!”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巫宗秘术层出不穷,但巫毒二宗同出一系,又争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死丫头若是在,说不定能循着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西门狗贼给挖出来。

程宗扬伸了个懒腰,“已经大半夜了。我明天还约了陶五,先睡吧。”卢景盯着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黎明时分,钟楼的铜钟还没有敲响,洛都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市井间人声渐密,开始了喧闹的一天。

规模远超过一般里坊,天街环绕,重楼叠障的北宫却仿佛一片死寂的禁地,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息。

永安宫内,太后吕雉已经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许高的铜镜前,淖方成、胡夫人和义姁侍立身侧。淖方成拿着一盏盐水,吕雉漱过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钵盂内,然後含上一片鸡舌香。义姁跪在她身後,细致地给她梳理着长髮。面前新铸出来的青铜镜呈现出美丽的银白色,精心磨制过的镜面甚至有着比玻璃镜更高的清晰度,将她每一根髮丝都映得清晰无比。

几人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作着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发条的机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殿外的低语像细细的风一样传来。

“安福宫……贵人……”“永巷……那些阉奴……”“侏儒优伶……”“那些醜八怪……”然後是几声轻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吕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宫中?”胡夫人道:“是。”吕雉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低叹道:“若不是阿冀,这宫殿就像是死的,一点人气也无。”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贱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邑侯,倒是便宜了她们。”吕雉道:“今日的请安就免了吧。见了她们我便头痛。”胡夫人道:“今日昭仪赵氏要过来请安,娘娘还是见一见的好。”“那个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合德?”吕雉淡淡道:“就见她吧。”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宫之後,就被天子视若珍宝,不仅独居一宫,日常的请安也被免去。入宫已经两旬,这还是她第一次拜见太后,天子名义上的母亲,自己名义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贵重的女子。

永安宫比她的昭阳宫更宏伟庞大,陈设也更加华丽,只是宫殿中冷冷清清,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有人走动,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轻快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飞快地往身侧瞟了一眼。鹦奴为了避嫌,没有陪她一同来北宫。失去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知根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阵发慌,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开珠帘。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着远处的御座俯身行礼,颤声道:“给太后请安……”虽然来之前她反复练过,但此时一开口,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声音轻如蚊蚋,别说太后,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听到。

友通期张了张口,想再说一遍,但无边的恐惧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咙。她浑身僵硬,似乎下一个瞬间,那位太后就会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也不知道天子是怎么编排哀家的,竟然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永安宫外,一乘步辇缓缓行来,吕冀披头散髮地倚在辇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内侍跑过来,尖声道:“侯爷,宫里的妃嫔正给太后请安。”吕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吗?”“是赵昭仪。”吕冀眼睛越发亮了,“那更该进去见见了。”吕冀大模大样进了寝宫,刚要开口,便浑身一震,望着那个犹如花枝般盈盈起身的丽人,连张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拢。

吕雉面无表情地褪下一隻镯子,“难得你过来请安,拿去玩吧。”胡夫人用素帕接过玉镯,递到友通期手里。

友通期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子直勾勾盯着她,恶狼般的目光更让她心惊胆战,直想赶紧逃开,但又不敢推辞,只好重新跪下,谢过太后的赏赐。

…………………………………………………………………………………一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赵墨轩一身蓑衣坐在船头,手里拿着钓竿,悠然自得地钓着鱼。

船上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船伕,这会儿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着风,两眼盯着火候。在他面前放着一隻火炉,锅里的水已经半开,细细地冒着鱼眼泡。

船舱内铺着兽皮,收拾得极为乾爽。程宗扬与陶弘敏隔案对坐,案上只有一盏清茶,一碟糕点。

程宗扬笑道:“陶兄怎么改喝茶了?”“别提了,自从给你家雲大小姐陪过酒,我是彻底喝伤了,这几天一见着酒就想吐。”“什么我家的?可别乱说。”“你就装吧。都一房睡了,还跟我装清白。”程宗扬头一回发现想掩盖点什么竟然这么难,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丹琉那点勾当,没几天整个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得,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这叫风流韵事,我巴不得别人这么说我呢,你还急着撇清。”陶弘敏挤挤眼,“你不是还单着的吗?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还不掉出来?

“老陶,你找我来要是专门说这个的,我转身就走。”“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说正经的。”陶弘敏给他斟上茶,一边道:“雲三爷这回可是壮士断腕,这么大的家业说抛就抛。”“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抛了之,免得那些恶狼谁都想来咬一口。”“雲三爷家底够殷实的,竟然卖出三十万金铢的价钱,真是让人想不到。”“这三十万金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依我看,与其说是雲家家底厚实,不如说汉国的商贾够豪富,这么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陶弘敏打开折扇慢慢摇着,一边笑道:“汉国人虽然豪富,但死守钱财,分文不吐,最是恶习。你瞧这汉国乡间,遍建坞堡,世家豪强聚族而居,衣食住行全都自给自足,虽然家业不小,可用在商业买卖上的微乎其微,个个都是只进不出的守财奴。若非雲家这回拿出来拍卖的,是些实打实的田地、店铺,换成丝帛器具,能卖出三万金铢就烧高香了。”“汉国的庄园是个麻烦,诸王有封国,诸侯有封地,世家有庄园,豪强有坞堡,关上门自己就能过日子,对买卖的需求太少。”陶弘敏目光微闪,“这就是程兄说的对商业的阻碍了吧?”“也许吧。”程宗扬觉得他话里有话,反问道:“陶兄想说什么?”“程兄只提到诸侯、豪强,可对我们商贾威胁最大的,其实只有一样……”陶弘敏高深莫测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经猜到了吧?”程宗扬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实在不是他愿意涉及的范畴。

陶弘敏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顾自说道:“不错,正是皇权。”“这种权力不受约束,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太后一句话,就能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铺;天子一道诏书,就能对整个汉国的商贾算缗。那些权贵庄园之中阡陌相连,童仆成群,却把商人称为蠧虫。我们商贾几世几代积累的财富,他们随意就能剥夺。再富有的商贾,也要对一个县令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灭门破家……”第八章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舱内,陶弘敏滔滔不绝地痛斥着皇权对商业的危害。他作为陶氏钱庄的继承人,接触到的内幕更多,对皇权也更加反感,而且往往能说到点子上。

程宗扬沉默不语,一句话都没有接口,心头却思绪起伏。自己在六朝,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商人明确表达出对政治的诉求。虽然他表现的仅仅是一种愤慨,但足以说明晴州商人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一个行商,一个农夫,对现状的不满顶多是抱怨个别人,反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态,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同时这种力量无从施展,才会产生出迫切的政治诉求。

程宗扬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参与政治,与其说是他们遭受打击,本能的想要反抗,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力太过庞大,以至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完全不匹配于膨胀的力量,而由于导致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晴州,一个由商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势力。尝过晴州的甜头,很难想像他们会甘愿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钱了。可雲三爷、雲六爷宁肯倾家荡产也要买个官位,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太平吗?”虽然程宗扬知道雲家的心思并非如此,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这样的理解也不算错。

陶弘敏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且看吧,雲家虽然买了官位,但屁用没有。别说那些世家豪门,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笔吏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除非像雲老五那样,压根不沾手商业,自断根基,才能洗白上岸。”“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们平心而论,那些官吏哪点比我们强?他们是学识比我们深,还是道德比我们高?若论国计民生,只怕我们商贾比他们当官的还强些!一帮子贪官污吏,变着法的捞钱,居然还有脸说我们是蠧虫!”陶弘敏越说越愤慨,“要才能没才能,要见识没见识,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倚仗的不就是皇权吗?我们晴州没有皇帝君主,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不瞒程兄,六朝我都走过,论起民众生计,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不逊色。这天下若是让我们商贾经营,不会比什么天子君王更差!”程宗扬举起双手,轻轻鼓掌,“说得好。”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扫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说,你就当个笑话听听算完。”程宗扬一笑,“你要当笑话说,我就当笑话听吧。”“上钩了!”赵墨轩朗笑一声,然後双手一提,一条金鲤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下一道弧形的水迹。

那名聋哑船伕已经在旁边候着,他接住鲤鱼,摘了钩,也不摔死,直接用一把尖刀飞快地刮去鳞片,剖开鱼腹,清理乾净,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随即下锅。

锅里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着火候,逐一加入调料。不多时,一锅鱼汤便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鱼汤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赵墨轩解下蓑衣,接过鱼汤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汤才当得一个鲜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这么久的风。”程宗扬也接了一碗,由于没有拿油煎,鱼汤并不如何白浓,汤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佐料,然而鱼肉甘鲜异常,入口回味无穷,滋味之美实是自己生平仅见。

陶弘敏也抢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满脸幸福,丝毫看不出他刚才一番指点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鱼汤,三人似乎都忘了刚才那番话,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转而商议如何从汉国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体细节,将来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幸好三人的目标并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陶弘敏要的是实利,赚一把快钱就走;程宗扬更注重商业脉络,看中了汉国商贾遭受灭顶之灾後所空出的商业渠道;赵墨轩的要求更简单,按投入的资金分红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临时性的商行,这次运作所需的资金、物资都从这家商行开支。商行总资本三十万金铢,陶弘敏投入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只收利息不占股份,他所担保的十万金铢物资则作为股本,占三分之一股。赵墨轩投入五万金铢,占六分之一股;程宗扬投入十五万金铢,占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头,却只占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亏,但账并不是这么算的。他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无论盈亏,利息一分不少,另外还能拿到总收益的三分之一,等于在争取最大利润的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

程宗扬借鸡生蛋,占了一半的股份,但面临的风险最大,一旦赔钱,他不但要承担一半的损失,还要偿还所欠的债务,说不定连家底都要赔进去。

赵墨轩介于两者之间,商行若是赚钱,他的一份自然不会少。若是赔钱,顶着天也就是折了本钱。

雲氏虽然被排除在外,但双方都清楚,雲氏同样是这场游戏的玩家。之所以没有引雲家,是因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对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钱给程氏商会,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进来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顾忌,程宗扬也顺水推舟。雲苍峰已经说过,当初拍卖出去的田地店铺,要一样一样再吃回来。如果把雲氏并入临时商行,各方利润分配时未必就能尽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这个隐患消除掉,临时商行以外,自己与雲苍峰联手的部分单独收支。

三人一直谈到月上时分才敲定细节,陶弘敏回他的晴州会馆,赵墨轩则表示要去马市看看,与程宗扬同返洛都。

…………………………………………………………………………………赵墨轩抬指一弹,打开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时惹过一次麻烦,最烦宵禁,因此宁肯多走几步,也不进洛都。”六朝中,汉国对商贾的态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气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扬笑道:“我说他把会馆设那么远呢。”赵墨轩转着指上的扳指,“听说你惹麻烦了?”“哦?”“你不会以为陶五那番话是白说的吧?”被他一点,程宗扬才明白过来,“他知道我惹了天子?”“别人家的妾侍用来娱乐宾朋,赠人换马都是风流佳话,偏偏程大行为了两个妾侍,连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还是色令智昏?”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当我好色如命吧。反正头可断,血可流,我的小妾谁都别想抢。别说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为了妾侍连天子都不怕,难怪陶五看得起你。”“你的意思是说,陶五跟我说那一大堆话,就是看准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壶里去,才故意说出来安慰我的?”赵墨轩却道:“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道理吗?”“赵兄以为呢?”“有道理,也没道理。”“愿闻其详。”“我跟陶五不一样,贫苦出身,靠着经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说,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会的福。但让我说,如果这天下让商贾经营,对世人只会是一场噩梦。”程宗扬坐直身体,“赵兄何出此言?”“君王讲德,所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侠士言义,义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贾追逐的,永远都是利益。商贾即使谈道德仁义,也只是把道德仁义当成获取利益的工具。”“利字也可以是大义所在。”赵墨轩轻笑道:“商贾可没这么多讲究,为利害义才是常态。”“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可不在少数。商贾之中,不也有赵兄这样的磊落之士吗?”赵墨轩大笑道:“这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侠客中,伪君子当然会有,而且会不少。商贾之中把大义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会没有,但绝对不多。因为这不是由个人意志而决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程宗扬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这话赵兄是听谁说的?”赵墨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还能有谁?晴州人都知道我是养马出身,却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给人当过一年的小厮。”“看来,他对你的影响很深?”“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个好发牢骚的书生。当然,我後来才知道,他那个书生也是假的,实际上他就没读过几本书。”赵墨轩道:“不过那一年,我学到很多东西……可惜只有一年。”程宗扬轻轻呼了口气,“难怪你和程郑走这么近。”“程郑不知道我这段经历,但我知道程郑是给他的对手兼好友办事的。”“武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见面时,你说商业有着超越皇权的力量,同样的话武穆王也说过。但他同时说过,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唯有商贾不能成为统治阶级。因为商贾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当皇帝的後果最为可怕。”“为什么?”“他说,其他阶层掌握政权,也许会有各种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权一旦被商贾掌握,在逐利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会把其他人彻底物化,像装在笼中的动物一样豢养,以榨取他们身上每一点利润。”程宗扬道:“岳帅可能有些过虑了。商贾执政未必会比士人更差。”“当被统治者被装在笼子里之後,他们只会像鹦鹉一样唱着漂亮话。”赵墨轩道:“当然,这话只是武穆王说的。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赞同,也更缺乏足够的理由反驳。但依我多年来的见闻,他的话有几分道理。”程宗扬思索了片刻,“我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业的发展能带来很多改变,当然是好的一方面。”赵墨轩快人快语,“既然这样,我来支持你。”程宗扬乾笑两声,“呵呵。”赵墨轩拍了拍衣袖,无奈地说道:“如果你想要什么信物的话,那么非常遗憾,我没有什么信物能够让你相信我。”程宗扬笑道:“那么就让我们用实际行动增强互信吧。”赵墨轩莞尔笑道:“对此我很有信心。”马车在里坊外停下,程宗扬下了马车。赵墨轩从车窗伸出头来,“他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明白,也许你能听懂。”“什么话?”“他说,六朝需要的东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发展。”…………………………………………………………………………………程宗扬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思索赵墨轩说的每一句话。除了星月湖大营那帮爷儿们和高俅以外,自己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跟岳鸟人没仇的,这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有点像作梦一样。

赵墨轩所说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辞,从证据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可以采信的理由,但程宗扬倾向于认为他说的是真实的。因为赵墨轩提到的观点确实不像一个马场主能够整理出来的,倒是与岳鸟人的观点很接近。

换一个角度来想,赵墨轩对岳鸟人之所以抱有一种感恩的心态,很可能是他遇到岳鸟人的时候太早,岳鸟人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变态。到後来,才发展到见谁踩谁,人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鸟人形态。

类似的还有高俅,他遇到岳鸟人的时候也相当早,所以对岳鸟人也有种感恩之心。从这个角度说,赵墨轩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于那句“六朝不需要发展”,程宗扬压根儿没有往心里去。岳鸟人说的混话太多了,不差这一句。

程宗扬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严君平跟鸟人是什么关系?他们相识的时候鸟人已经开始变态,还是处于人畜无害的胎盘期?

自己一直以为岳鸟人郑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给严君平,双方肯定是盟友。但换个角度来想,这两货是仇人呢?如果岳鸟人的托咐是成心折腾严君平呢?

程宗扬忽然发觉,按照岳鸟人变态後的一贯尿性,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为了寻找岳鸟人的遗宝,好不容易从严君平手里得到线索,费尽心思凑齐玉牌,按着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着目标迈近,最後在岳鸟人的指点下钻到他马桶里,被他淋了一头的尿,最後只得到三个字:SB滚!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圈套,专门来消遣人的。真要有人这么做了,岳鸟人在地狱里多半也会笑破肚皮吧?

可这孙子图什么呢?把人骗得团团转,就图一乐?这不闲得蛋疼吗?

会不会是他别有用意?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也许岳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呢?

程宗扬在心里盘算一遍,然後叫来匡仲玉,“你当时随岳帅到洛都运货,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你不知道,我就问一下,那东西重不重?”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是一个一人多长的大木箱,外面还用铁条加固过。”程宗扬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卢景道:“哪里对了?”程宗扬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异常,岳帅肯定不会藏得太远,即使分成八处,也不会超出洛都的范围太远。事实上,真正的遗物很可能就在一个地方。其他地点全部都是岳帅故布的疑阵。”“会在哪里?”“一个可能是在第八处,另一个可能……”程宗扬拿起那些玉牌,“也许这些地点里会有一些被遗漏的线索。”匡仲玉道:“这些地点都已经被黑魔海的人找过。”“假如我们是岳帅,会怎么做?”程宗扬道:“既然我把东西留给星月湖大营,留下的线索肯定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么看也不懂的。比如那隻玻璃马桶。”卢景拿起玉牌,“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程宗扬道:“千万小心,黑魔海的人说不定会在附近设圈套。”卢景一点头,随即飞身不见。

匡仲玉告辞道:“你忙吧,我找刘诏去。”“刘诏怎么了?”“他找我算命呢。”匡仲玉迈着四方步去给刘诏算命,程宗扬有点奇怪,想起好几天没怎么见过刘诏,那家伙自打从上清观养伤回来,就好像不大敢见人似的。

他叫来敖润,“刘诏遇上什么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着他这一段脸色都有些不大对呢。”敖润一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扬心下一紧,刘诏真有事?

敖润看好外面没人,这才掩上门,贴在程宗扬耳边嘀咕道:“刘诏……不行了……那个。”程宗扬一头雾水,“哪个?”“就是那个……”敖润比划了一下。

“不会吧!”程宗扬叫道:“老刘多体面的爷儿们,这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举了?”“谁知道呢。程头儿,你可别往外传,老刘私下跟我说的,这要传出去,他可没脸做人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老刘虽然是赵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们卖过命的,这得算工伤啊。”程宗扬想了想,“这事咱们得担戴起来。拿着。”敖润接过钱铢,“程头儿,这是……”“好像你没去过青楼似的——给老刘找个头牌试试。万一弄错了呢?”半个时辰之後,敖润拉上刘诏,两人跟作贼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扬正自好笑,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那俩货可就又溜回来了。刘诏脸色发灰,看来这回受得打击不轻。

这事放在哪个爷儿们身上都受不了。刘诏这副霜打的模样,让人实在是不落忍。

程宗扬索性把刘诏叫来,“老刘,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刘诏惨然道:“程头儿,你也知道了?这事说出来丢人……本来好端端的,谁知道说不行就不行了。”“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来月了。”“是不是上次受伤?”“程头儿,你就别问了。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堵得慌……”“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说,我认识一不要脸的老头,什么药都能配出来,你就是根麺条,吃了也保你跟铁棒一样。但你要跟我说明白病因,才好下药。”“这咋说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等会儿!什么狗咬你的?”“紫姑娘那狗。”“幹!”程宗扬这才想起来刘诏好死不死被雪雪咬过一口,难怪他硬不起来呢。

刘诏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程头儿,我这不会是……没治了?”“没事儿。我给你开个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龙精虎猛。”程宗扬写完,刘诏拿起方子,“红枣两枚、蜂蜜一钱、生鸡蛋一枚,白水送服……这管用吗?”“保证管用。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我这药绝对无毒,就是见效慢点。”“多久?”“小半年吧。”刘诏将信将疑地收起方子,但脸色好歹没那么难看了。

程宗扬满脸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老刘啊,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小贼狗的毒性不好解,只好让你先素着了。

…………………………………………………………………………………毛延寿不知忙些什么,直到傍晚还未见人。程宗扬虽然急着去找雲丹琉,但惦记着赵合德那封信,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经开始敲净街鼓,毛延寿才背着画箱回来。

“信送到了吗?”“送到了,这是回信。”毛延寿说着,拿出一封信笺,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布包。

程宗扬把信笺收进怀里,然後接过布包,入手微微一沉,“这是什么?”“是太后给昭仪的赏赐。”程宗扬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镯。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没有镂刻什么花纹,完全靠玉质本身的出众取胜。阳光下,白腻的玉质真如羊脂一般。

太后还真大方,这镯子看起来就不便宜……程宗扬正打算把镯子收起来,忽然间浑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两眼盯着玉镯,眼珠险些瞪出来,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厉声道:“这镯子是太后亲手取下来的吗?”毛延寿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突然间大惊失色,赶紧道:“昭仪是这么说的。”程宗扬紧接着问道:“胡夫人在场吗?”“在。是她接的镯子,递给昭仪。”如果是胡夫人接手过,那么就说得通了。

程宗扬刚鬆了口气,便听见毛延寿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仪说,她是用素帕接过镯子,包好交给了她。昭仪怕这玉镯有什么不妥,没有敢乱动,让小人把玉镯带出来,请家主过目。”这么说从太后把玉镯从腕上摘下来,到自己刚才打开为止,没有人接触过这隻玉镯。程宗扬拿着玉镯审视良久,咬着牙齿道:“这不可能!”卢景刚走就被请了回来。这回书案上摆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着两块鲜红的丝绸,其中一块放着一条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镯;另一块红绸上只有一粒指尖大的物体,却是一块捏过的烛泪。

卢景凝视着两件物体,良久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把它们重新勾勒出来。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卢景才开口道:“玉镯上有三枚指纹,分别是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烛泪上的指纹有两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两边的指纹完全一样。”“确定吗?”卢景道:“四哥,你来掌掌眼。”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动,双眼却斗然一亮,在玉镯和烛泪上一扫而过。片刻之後,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字。

卢景道:“确定了。”程宗扬心头翻江倒海,那枚烛泪是他在金市店铺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指纹。玉镯则是太后亲手从腕上摘下来的,上面毫无疑问是太后的指纹。蹊跷的是,两者竟然一模一样。

世上也许真有两个人指纹完全一样,但程宗扬不认为自己有运气遇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些指纹是同一个人的。

如果当日与自己交谈的胡夫人是真的,那么友通期所见的太后就是假的,是由胡夫人妆扮而成,可当时太后身边明明还有一个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见的太后是真的,那么当日在金市店铺与自己交谈的就不是胡夫人,而是太后吕雉本人。

程宗扬闭目回想,当日自己与那位“胡夫人”见面的细节,一点一点呈现在脑海中,可始终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绽。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为孙寿而与“胡夫人”见过的几次面,无论声音、谈吐、举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铺所见的是同一个人。

那么太后呢?

他想起自己与太后见面那次,“吕雉”高据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相貌,而且从觐见到陛辞,前後不到一刻钟,还没有自己与“胡夫人”交谈的时间多,更像是走了个过场。

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后,还是太后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后又在哪里?

如果是後者,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如与自己接触的,一直是太后本人……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程宗扬就觉得手脚发凉,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气。

自己明知道那位吕雉是个可怕的女人,却因为她的低调,而把她忽略掉了。现在想来,吕雉的低调就十分可疑。一个秉政二十年的女人,岂是那么简单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汉国的深宫之内,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二集)

第一章洛都是京师重地,城禁森严,如今负责京师治安的又是卧虎董宣,看管更加严密。城门一闭,别说程宗扬只是个常侍郎,就是插貂佩珰的中常侍,没有宫里发下的出城印信也不可能通行。

说来以程宗扬的身手,洛都的城墙如今也拦不住他。但一是麻烦,二是人过得去,马过不去,出了城,往哪儿都得用腿的。因此程宗扬一般都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如果必须夜间出行,也会尽量在城外安排好接应的车马,极少临时起意要出城的。

今天就是个意外,毛延寿带回的东西太过重要,等自己处置完,宵禁已经开始了快一个时辰。换作别的时候,程宗扬也就老实在城里待着,可今日不同于往日,一想到云大妞那腿……这城说什么也得出!

云家在汉国的产业几乎拍卖一空,仅剩下包括城外那处庄子在内的三五处宅院。产业易手,牵涉到大量人员的调整,云家派到各处的掌柜、执事,这些天都已经接到消息,陆续将产业转交给新东家,启程上路。但云家并没有立即让他们撤出汉国,而是集中到洛都,安排在各处庄子暂居。

那些掌柜在汉国经营多年,突然间辛苦多年的产业交于他人,难免沮丧。云苍峰人老成精,知道气可鼓不可泄,于是很爽快地告诉众人,把他们留在汉国,就是让他们做好准备,好随时拿回自己的产业,甚至会更进一步。这几天时间,就当是放假了。

云苍峰一席话,立刻将略显涣散的人心收拢起来。说是放假,那些掌柜执事们都没闲着,各找门路,打探消息,倒比平时还忙碌几分。只不过在旁人看来,云家连产业都没了,再折腾也无非是困兽之斗。

这处庄子因为在城外,安排的多是学徒。但一向与商行众人打成一片的云大小姐这回分外强势,住可以,但无论是谁,都不允许踏入内院一步。

程宗扬风尘仆仆赶到庄子,结果一见到在温泉旁独饮的云丹琉,不禁大惊失色,“你……你竟然在喝茶?”云丹琉脸上一红,恶狠狠道:“我为什么不能喝茶!”程宗扬实话实说,“太违和了……”云丹琉对新来那位小妹妹“友通期”的风姿十分心仪,觉得期妹妹那种温温柔柔的样子更像个女孩子。下午两人本来就在泉边喝茶来着,等期妹妹入睡,云丹琉偷偷摸摸拿出茶盘茶具,学着她下午的模样,摆足了姿态,结果被这个无耻的家伙一句话就破了功。

云丹琉劈手把茶杯扔过来,程宗扬抬手接住,饮了一口,笑道:“这画风才对嘛。真好喝!”云丹琉都气乐了,忍不住啐了一口。

程宗扬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笑眯眯道:“茶也喝完了,该干什么了?”云丹琉微微垂下眼睛,含羞道:“你既然来了……我们就……”忽然她玉手一扬,一把长刀跃然而出,刚才还温情脉脉的气氛一扫而空,温泉旁立刻杀气纵横,“……比武吧!”长刀兜头劈下,凌厉的刀风卷起枝上的枯叶,飞雪般洒落下来。

程宗扬面对着长刀一动不动,直到刀锋及体才大喝一声:“停!”眼看着大刀上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说不怕那是假的,程宗扬硬撑着,才没有当场怂了。

云丹琉长刀凝在半空,总算是跟着卓美人儿有些长进,没有收手不及,把他一劈两半。

“整天打打杀杀……干点正事好不好?”程宗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拍在石桌上,“我是来送信的!”云丹琉哼了一声,刀尖一挑,把那封信收起来,“是期妹妹的姊姊写的?”“别耽误了,这封信来得不容易。”“我听期妹妹说,她姊姊嫁人了,就在洛都,为什么不来看她?”赵合德真是乖巧,自己没有专门吩咐过,她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是个聪明人啊。

程宗扬心里感慨,嘴上说道:“夫家管得严,不太好出门。”“嘁!”云丹琉最不乐意听这种事。好好的女孩子,嫁了人就像坐监一样,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见。虽然不知道期妹妹的姊姊嫁的是哪一家,但就冲这种没人性的规矩,就不是什么好人家。

程宗扬道:“一见面就打,我惹你了?”云丹琉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也就耽误了两个时辰……”程宗扬灵光一闪,“你不会一直在池边坐着饮茶吧?”这天气,又是大半夜的,就算坐在温泉边也不暖和,装了两个时辰的淑女范儿,被小风活活吹了两个时辰,还没落着好,难怪云大小姐要发脾气。

云丹琉红着脸道:“要你管!”程宗扬放低姿态,搂着她的腰温言解释道:“我这不是赶上宵禁了吗?”“宵禁你还来?”“来!当然要来!”程宗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别说宵禁,就算这会儿重兵围城,城外千军万马,我杀也要杀出来!”云丹琉啐了一口,他这牛皮吹得没边没沿的,实在是恬不知耻,可她心里却高兴起来,刚才那点气恼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程宗扬拉着她在泉旁坐下,云丹琉道:“上午碰见的那个人是谁?”云丹琉可能有时候粗心大意了些,但绝对不傻,只看上午那群人的排场,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就不一般。

如果是别的女人,程宗扬也许会含糊过去,可云丹琉是谁啊?不把话说清楚了,万一哪天不走运,又遇到刘骜,他要过来纠缠,云大小姐火气上来,敢直接把人家腿打折——那可要了命了。

程宗扬不想她蒙在鼓里,以后再惹出什么麻烦,直接道:“刘骜。”“刘骜……”云丹琉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个刘骜?”“就那个。”云丹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天子?”程宗扬沉着地点点头。

“他为什么会去上清观?”云丹琉脱口而出,但心思一转,便想到天子去上清观多半是偶然。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为什么说期妹妹是你的小妾?”云丹琉板起俏脸。

假如招惹友通期的是纨绔子弟,程宗扬声称友通期是他的小妾,虽然显得唐突了些,但还可以解释为解围之举。可他明知道对方是天子,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未免太反常了——这个无耻小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勇气,居然敢跟天子抢女人?连天子都敢得罪,要说他和期妹妹没点什么,云丹琉打死都不信。

程宗扬知道这事躲不过去,可他编了一路的腹稿都能没编圆。赵合德如果和自己没关系,自己就不该自作主张,声称她是自己的小妾,蛮横地阻断她入宫的路子。那可是天子,能得天子垂青,有谁会不愿意呢?

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她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拼着得罪天子,也要把人抢下来。可把这个理由拿给云丹琉,自己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程宗扬只好换一种解释,“我答应过她姊姊,要保护她。”云丹琉狐疑地看着他,“你和她姊姊有一腿?”“真没有!”程宗扬举起右手,“我发誓!”云丹琉撇了撇嘴,显然不信。

程宗扬抱起她,一边毛手毛脚,一边道:“你不信拉倒。”云丹琉推开他,“不要在这里……”“多好的温泉,怎么能浪费了?”“不行,期妹妹会看见。”“那我们进房好了。”程宗扬刚转过身,云丹琉就气恼地在他肩头上恨恨咬了一口,“那是期妹妹的房间!”…………………………………………………………………………………房内烛摇衾乱,激战方殷,程宗扬正在挺动,身下的云丹琉忽然道:“期妹妹的姊姊是不是很美?”程宗扬想也不想便说道:“美!”“有多美?”“呃……”程宗扬一时语塞。

赵飞燕有多美?她的美貌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别看天子如今对宫里的友通期宠爱万分,但那更多的只是新鲜,真正色压六宫,艳冠群芳的,还要属赵飞燕。晋宋的后妃自己也见过不少,张丽华、刘娥虽然都堪称国色,但比起赵飞燕来,不说略逊一筹,起码也难占上风,唯一能与赵飞燕姿色比肩的,只有她的妹妹。

程宗扬只顾着遐想,一时忘了回答,直到被云丹琉咬了一口,才清醒过来。

“她……”“不用你说了!”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一想,就比刚才还硬,真不要脸!呸呸呸!”程宗扬又是窘迫,又是羞恼,“是你要问的!”“我只问你人家美不美?你就想到哪儿去了?真下流!”程宗扬恼羞成怒,“云丫头!我就不信制不住你!”房内的肉搏声愈发激烈。良久,程宗扬才喘着气爬起身,得意地说道:“云丫头,服不服?”云丹琉软绵绵躺在榻上,两条玉腿垂在榻侧,星眸半闭,玉体微微颤栗着,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勉强道:“大坏蛋……”程宗扬叫道:“大坏蛋又要来了!”“不要……”“我不行了……”“啊!”“拔出去……别插了……”程宗扬牛气轰轰地说道:“求我!”“你……你……”云丹琉恨声道:“你操死我好了!”程宗扬到底没舍得把云大小姐操死,仙草叶片的药效已经过去,云丹琉也随之被打回原形,她毕竟是元红新破,初经人事,虽然勇气可嘉,但没几下就被彻底干翻,根本不是程宗扬的对手。

最郁闷的就是程宗扬,他光顾着大展雄风,却没想到失去药效的支撑,云丹琉能承受的采伐力度连原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自己略施手段,她就溃不成军。结果自己这边还硬着呢,那边已经敛旗息鼓,再战不能,最后把自己弄了个不上不下……何苦呢这是?

眼看云丹琉着实承受不起,程宗扬只好罢休,干挺着搂住她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程宗扬就醒了过来,却见云丹琉趴在自己胸口,一手在自己腹上划着圈子,抚摸着腹肌的轮廓。

“这么早就醒了?”云丹琉道:“给我个伺候的人。”程宗扬没听懂,“什么?”“你身边那么多奴婢,我还没有。”云丹琉道:“把蛇奴给我。”程宗扬隐约明白了一些,“可以啊。”云丹琉打了个呵欠,“我要再睡一会儿。你快走吧。”“这会儿就赶我走?”“再等一会儿就有人起来了。”看到云丹琉这么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两人的秘密,程宗扬不由心里一软,安慰道:“你别担心。”云丹琉闭着眼睛道:“我才不担心。我既然敢做,就不怕别人知道!”良久,她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怕姑姑难做……”程宗扬穿好衣服,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云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丝笑意,然后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一样。

…………………………………………………………………………………大冷的天,程宗扬也无心等到城门开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避开守卫的视线,三下五去二翻过城墙。眼看摸到家门口,天还未亮,程宗扬正得意自己干得漂亮,半夜来半夜去,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走到家门口就傻眼了。

整个程宅灯光通明,敖润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在找自己这个主家。甚至连云苍峰、程郑等人也惊动了,纷纷派人过来打探消息。

原来昨晚程宗扬前脚刚走,后脚鸿胪寺就来人通知,明日立冬,天子下诏,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员,一律随天子往北郊迎冬。卯时在南宫玄武门外点名,辰时出发,无故不到者,夺官问罪。

天子有命,家主却不言声就没了人影,这可把敖润等人急坏了,这一晚他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没有掘地三尺。

眼看时辰将近,程宗扬一边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一边抱怨道:“哪儿有大半夜来传旨的?这还让不让人过了!”敖润道:“鸿胪寺的人先去客栈扑了个空,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地方,可不是来晚了?要不是他拿着鸿胪寺的公文,好悬没被巡卒捉了去。我给人封了一个大红包,还应承下来,说过几日请署里的人好好喝一场,才把他捋顺了。”这事还真怨自己,程宗扬只好道:“干得好!”敖润道:“程头儿,这大半夜的你突然没影了,我也是急的。”程宗扬就怕问这个,含糊道:“我去办点事。别多问。”敖润双手连摇,“我可没打听的意思,我就跟程头儿你提一声——斯爷也去找你了。”程宗扬手一抖,险些把毛笔簪到耳朵里。别说自己一路上都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就算刻意隐藏了,也瞒不过四哥的耳目,他要是一路摸到云丹琉的闺房里,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然后拍了拍敖润的肩膀,一脸深沉地说道:“告诉你吧,我是去找个人。”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啥也没问!”“你不问我也得给你说!”程宗扬不由分说地说道:“就是上回路上捡的那丫头。”“合德姑娘?”程宗扬重重点头。

“哦……”面对老敖饱含深意的目光,程宗扬只当没看见,硬着头皮道:“我是去捎个信,但这事非常重要,必须我亲自去办……这是个十分要紧的秘密,无论如何,你也别随!便!往外说。”最后几个字程宗扬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敖润心领神会,“我懂!我跟大伙透个气,昨晚的事谁也别说,除非云三爷问起来才这么说。”你他妈还真懂啊!程宗扬也就是手边没枪,要不真想掏出枪来,一枪把他给毙了算了。

匆忙更衣备车,总算没有误了时辰。卯时,百官聚于南宫之前,按职衔排列整齐。程宗扬暗道侥幸,自己如果再腻上一会儿,错过了应卯,也不用打发到偏郡当郡丞,有天子照顾,直接就可以夺职入狱了。

辰时,天子御驾出玄武门,沿天街出城,行七里,设坛祭祀。天子亲自登台行迎冬之礼,并奉血食,祭祀历来死于王事,安定社稷的国士贤者。

礼成,天子下诏,先人死国者,子孙皆有封赏,城中孤寡,各有抚恤,以助其过冬。同时赏赐百官、宫中侍者等人温帽、暖服。另派使者,前往太学奉送酒肴,贺谒各位博士、师长、耆老。

整套礼仪直到申时才结束,程宗扬连夜奔波,又跟着走了一整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仪式结束,立刻便作了鸟兽散。

回到住处,程宗扬抱了一只鼎,各色菜肴也别做了,直接摆开,像吃火锅一样边涮边吃。好不容易祭饱了五脏庙,驱走寒意,这才问道:“天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迎冬呢?”班超此时正在宅中,回道:“迎冬本是古礼。立冬之日,天子斋戒沐浴,率三公九卿迎冬于北郊。近世古礼多废,兼且当今天子幼龄继位,太后垂帘听政,这些礼仪施之无名,更是废置已久。眼下天子亲政,重拾古礼,诚为上计。”今日迎冬之礼并没有花多少钱,但结果可谓是皆大欢喜,尤其是赏死事,恤孤寡,从细微处入手,彰显天子仁德。同时用礼仪来树立天子的威信,不动声色就整治朝仪,收拢人心,此举不可谓不高明。

程宗扬道:“看来天子身边有高人啊。”看到秦桧表情有些奇怪,程宗扬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主公所言,自然是对的。”秦桧道:“只是天子往北郊迎冬,多半还有一重用意。”程宗扬有选择的忽略了秦奸臣的马屁,“说来听听。”“天子嫌南宫景色不佳,早已派人在北郊勘踏地形,筹划大建宫室,这一趟也是顺路去看看是否合适。”程宗扬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天子真准备兴建宫室?还选的北郊?”秦桧道:“洛都北高南低,宫室建在北郊,将来便可俯览北宫。”程宗扬回想起天子迎冬的地点,周边确实有清理的痕迹,当时自己还以为是因为天子祭祀,专门整理过场地,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如果天子真打算兴建一处比北宫更宏伟的宫室,投入的金铢就不是万计、十万计的事了。

“这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主公可知天子为何要开设西邸?”“为了……”程宗扬本来想说卖官,但卖官只是手段,卖官的目的还在于敛财。天子敛财是为了什么?对抗太后的势力?大方向是没错,可具体手段上,自己可能是想差了。

秦桧道:“西邸所得钱财,司隶校尉所得不过三成,其余都积蓄在宫中,准备用来筹建宫室。”“怪不得天子有意算缗,要花的钱可是太多了。”程宗扬心下盘算,西邸那点钱也不算少,但用来大建宫室,还不够塞牙缝的。

班超道:“为了敛财,不惜残破商贾,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程宗扬思索道:“既然天子已经要杀鸡了,咱们即使吃不上鸡肉,也要喝口鸡汤吧?房地产可是大生意……”班超劝道:“兴建宫室非一日之功,主公且勿因小失大。”程宗扬尴尬地笑道:“一听到有生意就冲动了,让先生见笑了。”他定了定神,“班先生说的对。营造费用那点钱不是白赚的,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贪图这点小利,只会误了大事。”他站起来走了一圈,“会之,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赵王事败,胶西王无后,如今近支宗室中,江都王、广川王、燕王、定陶王都有子系可以入嗣。”秦桧道:“另外还有一位诸侯,梁王刘武。梁王是先帝之弟,当今天子的叔父,先帝在时,曾酒后失言,说千秋之后,将传位于梁王。虽然只是一时失言,但梁王没少因此费心思。”程宗扬想了想,“梁王是搅局的,可以不论。江都王去掉,不用考虑。剩下广川王、燕王和定陶王……咱们押注谁合适?”秦桧道:“主公如今是大行令,最好亲自登门,看看哪位诸侯的子裔有天子之相。”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让老头儿入嗣呢?”秦桧咳了一声,“主公,别逗。”“我就这么一说。按辈份算,老头儿是天子爷爷辈的吧?给天子当儿子确实不好看……老头儿就没个私生子什么的?”死奸臣木着脸道:“没有……吧?”程宗扬同情地说道:“老头儿这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了……”秦桧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程宗扬一怔,死奸臣这眼神……怎么让人心头发毛呢?难道他以为我是……干!我是他大爷!

秦桧七巧玲珑的心思真不是盖的,没等程宗扬发飙,就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回来,“燕王与霍子孟有宿怨,若由他的子孙入嗣,霍大将军必会阻止。”程宗扬只好忍了,闷闷道:“那就剩广川王和定陶王……班先生,你看谁更可能?”班超道:“江都王。”程宗扬想了片刻,还真是如此。如果天子现在就召诸侯之子入嗣,江都王太子刘建恐怕是理由最充分,支持者也最多的。

程宗扬心下暗凛,这局面不会是剑玉姬专门造成的吧?坐等着自己把赵王扳倒,暗中给刘建铺好路子。

“定陶王呢?”“定陶王尚在襁褓之中,朝中又无助力,只能坐待其成。”明白了。这是正经拼爹拼关系的时候,可定陶王这娃爹死得早,没爹可拼,跑关系吧,他一个三岁的娃娃路都走不大顺,跑个屁啊。论活动能力,他就是个零。只能等着天上掉馅饼,还得别人喂到他嘴里去。

“就他了!”程宗扬下定决心,“咱们也押一注试试!”班超道:“定陶王年纪尚幼,即使入宫,也一时难以引为奥援。”班超说的没错,可他不知道自己与赵飞燕的关系。有赵飞燕在,值得赌上这一铺。

程宗扬道:“立嗣不是天子自己的事,定陶王一旦立嗣,他的嫡母就是皇后了。”班超一听就懂,“原来如此。”程宗扬越想越合适,广川王自己没见过,但听说儿子也不小。把一个半大小子给赵飞燕塞过去当儿子,承欢膝下,母慈子孝什么的,自己首先就不能忍。

定陶王这小屁孩正好。三岁的奶娃,论辈份又是天子的侄子,赵飞燕给他当娘也不算亏。将来天子万一挂了,定陶王登基,赵飞燕先占了大义的名份,垂帘听政自然不在话下,什么吕氏都要靠边站。这一铺赌赢,够自己吃二十年的。

“定陶王什么时候到?”程宗扬一边问一边暗自惭愧,自己这大行令,当的是越来越没溜了。

多亏秦桧用心,“按行程,还有六日抵京。”“六天时间……”程宗扬沉吟道。

“定陶王入京是天子私下授意,外面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但未必能瞒得过有心人。”秦桧道:“洛都如今是僵局,也是危局,定陶王毫无自保之力,万事都须小心。”“不能让他住王邸。”程宗扬道:“等定陶王一入京,就送到宫里——绝不能让吕家的人沾手。”秦桧提醒道:“事不宜迟。主公既有此意,何必要等定陶王入京?”程宗扬省悟过来,“说得没错!我去提醒皇后,派人迎接定陶王。”“切切不可!”班超道:“主公已然得罪天子,此时入宫,殊为不智。”“先生放心,我自有办法。”程宗扬心里一动,这可是给自己洗白的天赐良机啊。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说起来,你们也知道我昨晚出门的事吧?”秦桧和班超互望一眼,齐齐摇头。

程宗扬暗觉不妙,“不会吧?老敖没跟你们说?”秦桧朗笑一声,“敖润那厮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主公放心,属下肯定是不信的。”程宗扬一颗心直沉下去,“他怎么给你们说的?”班超宽容地笑了笑,“还是不说了吧。”“说!必须要说!”班超无奈地说道:“敖伴当找到在下,说昨晚的事情云家要问起来,就说主公是去传信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跟云大小姐有关系。”程宗扬一脸呆滞,“你们不信?”班超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被秦桧拦住。秦奸臣咳了一声,“那个……我们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我真是去传信了。”眼看两人目露同情,程宗扬只能豁出去了,“给皇后的亲妹妹。”班超大吃一惊,“啊!”“这事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一会儿我要去安排她们见面。”班超道:“敢问主公,皇后有几个妹妹?”“还能有几个?当然只有一个。”秦桧抚掌道:“主公好手段!”程宗扬告诫道:“记住!你们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无论如何别往外说。”两人齐齐点头。

第二章程宗扬并没有说谎,赵飞燕那封信里,确实已经安排好与妹妹见面。白天因为迎冬的事耽误了,此时不能再拖,匆匆吃过饭,便带着车马去云家别院接人。

云丹琉神情不善,“我也不能去?”程宗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行。”“你要敢骗我……”云丹琉充满威胁地踩了他一脚。

“你要是不放心,干脆先把我掏空——”程宗扬往床上一躺,大义凛然地说道:“来吧!”云丹琉红着脸啐道:“无耻!”“晚上等我回来,好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无耻……”“呸!呸!呸!”云丹琉捂着耳朵跑开了。

程宗扬轻轻敲开门,赵合德已经等候多时。

“准备好了吗?”少女脸上带着一丝雀跃,“好了。”“这是什么?”赵合德打开盒子,“核桃酥。阿姊喜欢吃的。”“真香。”程宗扬一副食指大动的表情。

赵合德嫣然一笑,从盒中拈出一块,“你也尝尝。”程宗扬没有拒绝,拿来一尝,果然味道不错。他倒不是不放心赵合德,但事关皇后,多小心些总没坏处。

赵飞燕姊姊见面,当然不能在宫内。程宗扬把赵合德送到邻近南宫的东市,在一处珠宝铺内等候。

这处珠宝铺寄在程郑名下,此时店铺内外都换了自己人,安全无虞。程宗扬很庆幸,幸好有这件事作遮掩,不然昨晚自己偷溜出门的事就不好解释了。

天色将晚,一辆宫车驶入市坊,昭阳宫的江女傅带着两名侍女从车上下来,说是为昭仪采办珍珠。坊中贩卖珠宝店铺的甚多,江女傅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过其中一间珠铺时,身后的侍女不知不觉少了一名。

姊妹俩相见只有半个时辰,等宵禁的鼓声响起,侍女打扮的赵飞燕才从房中出来。她手里拿着那盒核桃酥,面带犹自泪痕,只勉强向程宗扬一笑,然后放下面纱,遮住脸庞。

送赵飞燕出门时,程宗扬飞快地说了定陶王的事。

赵飞燕静静听着,然后福身施礼,低声道:“多劳公子费心。”程宗扬连忙侧身避开,“不敢当。”“公子既然已安排妥当,就依公子。”“我派人去护卫的话,需要一个名义。”赵飞燕看着他,没有作声。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明白,人家这是等着自己拿主意呢。他心下暗叹,难怪你们姊妹两个能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却加起来也斗不过那帮外戚。

“眼下天气已然转寒,定陶王年纪尚幼,皇后若是遣人送去寒衣,正好彰显仁德。”程宗扬停顿了一下说道:“既然派了人去,也不用回来,沿途护送,待入京之后,直接迎入长秋宫中。娘娘以为如何?”赵飞燕欣然道:“这样安排最好不过。让谁去呢?”你好歹也是皇后,在宫里就没个心腹?

“江女傅?”“好。”赵飞燕点头答应。这时江映秋也带着侍女回转,三人合在一处,悄然登车而去。

赵合德眼睛红红的,尚自伤感。见到程宗扬进来,她背过身,拭去泪痕,一边低声道:“多谢公子。”程宗扬道:“难得进城,想吃些什么?”赵合德摇头道:“外面已经开始宵禁,奴家也该回去了。”“那就走吧。”敖润备好马车,程宗扬扶着赵合德上车,心里忽然一动,吩咐道:“绕着宫城走一圈,时间来得及吗?”敖润道:“走快点,还来得及。”“那就走。”马车驶上天街,沿着宏伟的宫墙疾驰而过。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各处宫殿的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无数繁星。赵合德透过车窗,望着宫城被璀璨的灯光点缀得如同仙境一般,惊叹之余,眼底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向往。

少女指着一处宫殿道:“那是什么地方?”程宗扬抬眼望去,那处宫殿东西有两座高楼,由飞桥相连,楼内各点着一座三丈多高的灯树,数以千计的灯盏将高楼照得如同白昼,两侧的飞桥同样灯火通明,宛如飞虹。正中一座巍峨的宫殿上,树着一只金制的凤凰,金凤口中含着一盏琉璃灯,通体金光闪烁,在夜空下流光溢彩,耀目无比。

程宗扬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是昭阳宫。”“哦……”赵合德低低应了一声,美目的光亮黯淡下来。

…………………………………………………………………………………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便重整礼法,亲自迎冬,又遍赏群臣,追封贤良,在洛都沉闷的空气中掀起一丝波澜。紧接着,第二天,开始诏举七科。所有获得举荐资格的士子豪杰,分赴南宫各处,逐一面见主官。

汉国选拔人才,有岁科与特科两种,秀才、孝廉属于岁科,每年举行一次。特科则不常设,朝廷需要哪方面的人才,便临时特设一科进行选拔。而这次诏举的七科,全部属于特科。

汉国的诏举不像唐宋两国科举那样,有严格的考试流程和规定,但比起晋国的九品中正制,诏举的方式更加灵活,也更加务实。

应举的士子通常由各郡根据人口数量分配名额,进行举荐,朝中三公九卿,以至二千石,往往也具有举荐的资格。

被举荐的士子拜见主官之后,先呈上一份自述状,叙述自己的郡望、家世、生平所学。主官一般会询问几句,然后出几道题目,考较一下士子的学问。根据各人的表现,淘汰一部分不合格者,随即拟定一份名单,入选的人数大致在诏举所需两倍左右,再付上各人的家世所长,送呈天子御览,由天子御试,或者直接圈定最终人选。

七科之中,最重要的是贤良方正。按惯例入选者将由天子亲自主持策问,授予官职,甚至有人因为得到天子赏识,直接名列九卿,由布衣一跃而成为朝中重臣,历来最受重视。主持此科的吕闳出身吕氏后族,又是宫里的中常侍,是天子和太后都能接受的人选,而且秉性方正,素有贤名,因此内外无有不服。

贤良文学则是以德望为主,辅以经学。应举者多为宿儒名士,此科历来人才鼎盛,名家辈出。主持此科的公孙弘在士林中成名已久,若非天子青眼有加,拜为博士,此科必有其一席之地。

明经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科,唯一的要求便是通晓经学。班超应举的也是此科。明经在汉国属于特科,位列贤良方正与贤良文学之下,但在唐宋两国,明经被列为常科,甚至诸科皆废,唯余明经。汉国明经虽然不及唐宋重要,班超想从中脱颖而出,也非易事。主持此科的朱买臣与云家关系密切,程宗扬本来想给班超使绊,暗中已经打点过。结果与班超对谈之后,突然改弦易张,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眼下话已经递进去,只等着朱买臣的消息。

明法选拔的是通晓律令的人才,还背着盗贼名声的义纵应举此科,说来有些讽刺,但主持此科的宁成与程宗扬关系最深,他既然点过头,自有手段把义纵塞进来。

直言极谏选的是不畏生死,敢于进谏的诤臣,强项令董宣主持此科,可谓适得其才。另一位吕氏族人,吕不疑主持的明阴阳灾异,选拔的多是晓阴阳,通术数,有一技之长的方士。最后的勇猛知兵法,是专设的武科,由车骑将军金蜜镝主持。

同时诏举七科,是朝廷前所未有的盛举。由于参与人数众多,持续时间也长于往日。程宗扬从宫里得到的消息,从应举到授予官职,前后近一月之久。天子要主持贤良方正的策对,要圈定数百人的名单,还要与群臣商议,给中举者授予合适的官职,一个月时间已经很紧了。

但这些与程宗扬关系不大,天子、百官都围绕着诏举费尽心思,一时没有心情收拾他,他倒乐得清闲。反正与自己有关只有班超、义纵两人,他们两个中选自然是锦上添花,都选不上也无所谓。

诏举开始之后,朝廷算缗的风声渐渐淡了下来,洛都的商贾们只当是谣传,刚提起的心思又放松了些。但程宗扬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天子急切地推行诏举,正是为算缗作准备。只有获得足够多的官员支持,算缗才能像天子希望的那样推行下去。

赵飞燕已经将定陶王的事禀明天子,刘骜至今没有子裔,对这个幼侄也颇为在意,赵飞燕提及派人给定陶王送去冬衣,正中刘骜下怀,当即应允。他本来想打发中行说去,但昭阳宫听闻此事,主动提出江女傅更合适。毕竟定陶王还是个幼儿,以中行说执拗的性子,未必能照顾好一个奶娃。

看到她们姊妹如此齐心,刘骜大为欣慰,他眼下又忙于诏举,无暇分心,于是大手一挥,把此事交由皇后办理。

赵飞燕没有耽误时间,当天便准备好衣物,命江女傅送去,顺便护送定陶王入宫。江映秋奉谕之后,便即出行,只是在启程之前,先去见过程宗扬,聆听主人教诲。

程宗扬既然决定在定陶王身上下注,途中绝不容有失。他掂量来掂量去,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秦桧主动请缨,前去护送定陶王。

秦奸臣算是自己手边最靠得住的人选了,可他一个人不能掰成两半用,程宗扬当时就问了,“你去了,谁给我出主意呢?”“属下此去不过五六日时间,况且还有班先生。”“班先生刚来,还没开始接手。”秦桧笑道:“还有拙荆。”程宗扬眼睛一亮,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程宗扬出面奔走,几方同时运作,等江女傅离京时,同行的使者又多了一位兰台典校秦会之。鹏翼社的蒋安世、郑宾,以及四名星月湖大营老兵,作为护卫随行。程宗扬给他们的要求只有两条:其一,不管任何情形,都必须保证定陶王的安全。其二,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尤其是吕氏的人接触到定陶王,更不能接触外面送来的食水。

送走秦桧等人,交待敖润、冯源等人,把各地往来的信息一律交到王蕙处汇总,程宗扬专心应付地牢里的严君平和魏甘。

严君平仍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相比之下,魏甘就好说话多了。特别是饿了三天之后,魏老头整个人都升华了,文人那点弯弯绕的小心思全都弃之不顾,言谈无比敞亮。

按照魏甘的说法,姓严的就是头猪,占着大好的茅坑,死活都不拉屎。不拉屎就不拉吧,这猪还非占着茅坑不挪窝。石室书院成立之初原本前程远大,在洛都数以百计的书院中名列前茅。但严君平多年来不思进取,眼看着书院越来越不景气,魏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直到去年,魏甘结识一个姓岳的年轻人,他才知道姓严的居然昧了人家祖传的宝物,至今未还。魏甘被那个姓岳的年轻人说动,加入他所在的组织,成为供奉,从此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魏甘不好美色,对钱上也不大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名声。他惊奇的发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不但强大无比,而且拥有各种神妙的手段。他虽然苦读多年,但限于资质,学问只是平平,在士林中并不起眼。眼下年龄已老,原想着学问再难寸进,没想到姓岳的年轻人拿出一丸丹药,竟然让他记忆力大进,连早年已经遗忘的文字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无比。

魏甘的学问已经积累了几十年,本来以为已经烂到肚子里,捞都捞不出来,谁知这下正应了厚积薄发,学问大进。再加上组织在背后操持,短时间内魏甘就声名雀起,轻而易举便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名望和地位。

魏甘尝到甜头,毫不犹豫地与黑魔海全面合作,配合西门庆设计圈套,一起诳骗严君平,谋夺他手中的宝物。

严君平怎么也想不到相识多年的副手会反水,不知不觉就陷入彀中。但他也有自己的门路,察觉到身边有危险,立即躲进金蜜镝的车骑将军府中。魏甘和西门庆没奈何,只能一边往车骑将军府渗透,一边缠着严君平软磨硬泡,费了年余工夫,才陆续从他手中得到七块玉牌。

程宗扬发现,魏甘说话时,视线时不时会停在某个地方,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或者说死板,仿佛在他身体里还有一个人,正在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耳朵去听,甚至用他的嘴巴去说话。

程宗扬不动声色,手里却捏了把汗。等魏甘说完,他略微示意。青面兽拿出一只头套,把魏甘脑袋罩住,然后一把挟到腋下,带回地牢。

“四哥,你看呢?”斯明信身形半隐,声音却在另一个方向响起,“七成。”四哥的意思是,他有七成把握,魏甘被人施过附体之术。程宗扬暗自庆幸,当初把魏甘扔到地牢里,算是歪打正着。自己在洛都的住处不是秘密,剑玉姬花点心思便能找到。但紧邻着的文泽故宅,知道的人就不会多了。魏甘被带来时脑袋包着衣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地牢,这些天与他接触过的人只有严君平和青面兽,泄漏底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西门庆即使在魏甘身上用了附体之术,也得不到什么线索。

“卢五哥?”卢景道:“七个地方我去了三处,包括玉牌和秘卷上的地点。”说着他将三处地点罗列出来,按照顺序,依次是:上林苑、北邙和秘卷所载的东观。

卢景悻悻道:“那些人搜刮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程宗扬摸着下巴,岳鸟人留下的线索虽然是恶作剧,但真实的线索必然包含其中。但如果那些线索万一被黑魔海的人不经意间毁掉,那就亏大了。

“另外四处呢?”卢景将剩下的四面玉牌摆好,上面分别是:伊阙、首阳山、白鹭书院和酂侯祠。

程宗扬指着最后一处道:“这是什么地方?”“酂侯是汉国功臣。开国议功,酂侯列为首功,子孙袭爵,特立祠祭祀。”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萧何……远不远?”“在邙山以北。”“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卢景二话不说,收起玉牌。

“四哥,辛苦你了。”斯明信微微点头,传音道:“小心。”…………………………………………………………………………………萧何后裔败落已久,酂侯祠无人打理,早已荒废,不大的祠堂内满院落叶,屋檐下结满蛛网。

玉牌上只有地点,秘卷上记载得更加详细,注明藏埋地点位于祠堂西面第二块石碑之后,但忽略地点不记。必须两厢对照,才知道准确位置。

两人找到石碑,一眼就看出碑后的泥土是松的,已经被人挖掘过。两人把浮土全部清出,不多时便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结果只在泥土中找到一些朽坏的木片。从遗留的痕迹判断,埋藏的物体是一个半尺大小的箱子,比那件玻璃马桶要小了很多。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老匡说,最大的箱子有一人长短,这里面埋的肯定不是。”卢景捡起一块木渣捻了捻,“杨木。”杨木质地轻软,属于普通木料,盛放的物品也不会太珍贵。而且匡仲玉记得很清楚,他们当时护送的箱子都是樟木制成。

两人反复对照玉牌、秘卷,又放开手脚在周围查找,连祠堂都翻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第一处就错了?”卢景道:“第一处在首阳山。”首阳山是七处地点中最远的一处,按玉牌上的记载,差不多有二百里,以卢景的脚程,来回也要一天时间。

两人找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石碑旁。那块石碑遍布苔痕,字迹涣漫不清。程宗扬歪着头看了半天,终于承认自己没看懂,“这上面写的什么?”卢景自然不会放过这么显眼的线索,早在挖掘之前就看过碑文,说道:“成败在兹。”萧何是开国首功,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成败在其一身。而且其中还有一重含义,却是关于韩信的。这四个字用在此处,算是褒贬自见。

程宗扬拍了拍碑身,想着它会不会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什么东西。卢景更干脆,直接一记开碑手,掌力一吐,便把石碑碎成几块。但除了多了一地碎石,再没有其他的收获。

能找的都已经找了,程宗扬只好另外想辙,他估计了一下时间,“还剩三个地方,首阳山太远,这会儿去伊阙也来不及了。白鹭书院呢?”卢景道:“白鹭书院在偃师,我已经打听过,十年前就关门了,如今是一座驿馆。”偃师比伊阙更远,但就这么回去,实在不甘心。程宗扬道:“我记得还有一处你去过的,是在北邙?”“跟我来。”那处地点在北邙以西,程宗扬跟着卢景绕了一个圈子,又翻过北邙的山脊,按照秘卷上的记载,找到位于山巅的一处楼阁。具体的说是一处楼阁的遗迹,除了台基、础石还保存完整,上面的木制建筑早已荡然无存。

程宗扬吃惊道:“黑魔海那帮贱人这么狠?把整座楼阁都拆了?”“按秘卷上的记录,岳帅在时,这座楼阁就已经不在了。”“这样啊……埋藏的地点在哪里?”卢景道:“没有。”“没有?”卢景拿出秘卷,“岳帅写的是日出时分,站在台上,对着太阳睁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一个时辰,同时默念咒语——”程宗扬接过秘卷,上面记载着岳帅留下的咒语:卧石绿,暗石竹,卧石透春绿,暗石透春竹。遥闻卧逝水,暗石透黛绿……程宗扬当时就无语了,良久才试探道:“五哥,你试了吗?”卢景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傻吗?”遇到老岳这种丧失人性,五行缺德的无良鸟人,程宗扬也无奈了。

“岳帅这些玉牌、秘卷,不会全是逗人玩的吧?”只找了两处,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一半。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被山风一吹,寒意顿生。程宗扬无心再找,但也不想回洛都,与卢景暗暗商量几句,两人就此分手。卢景回洛都接替斯明信,程宗扬则在山上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才往上清观赶去。

程宗扬猜测,黑魔海的人肯定会在暗处盯梢,结果他故意落单,也没有把人引出来,只好作罢。但他刚走不久,旁边的松树上便立起一个影子。那鸦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然后张开黑色的羽翼,往洛都方向飞去。

程宗扬差点在山里迷路,幸好看到林间的灯火,才找到方向。他从后山潜入上清观,悄无声息地摸进上院。

自己可有些日子没有亲近卓美人儿了,今晚正好赶上,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一想到卓美人儿的身子,程宗扬就不由性致勃发,他推开房门,里面是空的。再打开一扇,里面还是空的。

程宗扬一路走过来,那些静室全都是空的。别说卓美人儿,连凝奴和蛇奴也不见踪影。

一直走到最后一间,才看到里面透出灯光。程宗扬心下起疑,将房门打开一线,悄悄看了一眼。

里面一个少女伏案而坐,看背影却是赵合德。她手边放着砚台,一手执管,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程宗扬放开心神,感应了一遍。整个上院静悄悄的,除了眼前的赵合德,再无一人。他咳了一声,少女飞快地收起纸张,然后理了理发丝,转过身来。

程宗扬推开门,浑若无事地笑道:“还没有睡呢?”赵合德匆忙把纸张塞到案下,用身子挡着,一边慌乱地说道:“奴家在看黄庭……”“卓教御好像不在?”“教御去宣讲道法,明日才能回来。”“是这样啊……”程宗扬话锋一转,“你写的什么?”赵合德背着手,慌张地说道:“没……没什么……”“让我看看嘛。”程宗扬像是说笑一样,实则不由分说地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赵合德的身份太过敏感,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但入目的情形使他不由一怔。

纸上并没有字迹,而是一幅画。画的是两座灯火辉煌的高楼,中间的宫殿只画了一半,能看到宫殿上方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绘者的笔触有些稚拙,但看得出十分用心,一笔一划都既细致又认真,显然倾注了许多心思。

赵合德羞窘得几乎要哭了,程宗扬刚一松手,她就把画夺过来,藏到身后,低着头不敢看他。

程宗扬心底生出一丝歉疚。赵合德毕竟只是个懵懂的小女孩,像她这样的年纪,谁会不喜欢闪闪发亮的饰品,艳丽耀眼的衣物,还有那种歌舞竞夜,长乐未央的生活呢?对华丽的皇宫有所憧憬更是理所当然。

话说回来,那座昭阳宫正经就应该是她的。结果现在假的赵合德在宫中享受着无边荣华,真的赵合德却只能隔着宫墙,羡慕地看着那些楼台宫室,想像宫中奢靡的生活。而把这一切从她手中夺走的,正是自己。他虽然知道赵合德入宫之后的生活未必会有她想像中幸福,但还未发生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相比之下,自己亲手断绝了她入宫的梦想,还更现实一些。

程宗扬赞道:“画得真不错。就是有些细节不够准确。”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改天我带你到宫里看看。”赵合德慢慢抬起头,泫然欲滴的美目中流露出一丝惊喜。

程宗扬露出一个又大又温暖的笑容,“我都答应你了,你可不能再哭了。”赵合德羞红了脸,转身抹去泪痕。

程宗扬掩上门,刚要转身,才听到她细细的声音,“谢谢你。”第三章执金吾又拖延了几天,才将扣押的货物发还。云丹琉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讨还货物时没有出面,而是交给手下人办理,自己则留在庄内,对收回的货物进行清点。

总算此前托人说情有些效果,发还的货物大致如数,总计下来只少了不到一千金铢。清点看似轻松,但极为费神,一连清点完十余车各色各样的货物,云丹琉也累得不轻,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飞舞的物品和数字。不过这批货物是从她手里被扣押走的,再累也要撑下去。

等最后一批银铢清点完,已经是深夜,云丹琉在清单上画了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负责运货的是跟随她出过海的老部下,他四十来岁年纪,头顶秃了一片,露出油亮的头皮,因为复姓拓跋,被人戏称为老拖把。见大小姐这么劳累,老拖把扯出一只葫芦,双手捧过来,“大小姐,你提提神!”云丹琉拔下塞子,仰首喝了一口,吩咐道:“清点过的货物全部入库。从今晚开始,在库房看守的人一律加双倍。”身后的铜环大汉一脸为难,“大小姐,咱们人手不够啊。”“把内院的护卫全撤下去。”“那怎么成?万一有人闯进来呢?”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我还需要你们护着吗?”“那可难说。这几天夜里我好像就听到有什么动静,”铜环大汉警觉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有点不大对劲。大小姐,你听到没有?”云丹琉喝斥道:“都去库房守着!要是出一点纰漏,下次出海,你们两个!自己挂鱼叉上当鱼铒去!”两人没想到大小姐会突然发脾气,赶紧挺胸应道:“是!”云丹琉把酒葫芦掷还回去,“什么破酒,一点味道都没有。你是不是又去赌钱了?”老拖把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

云丹琉瞪了他一眼,“休想问我借钱!你要再赌,以后就喝凉水吧!小四,还有你!”铜环大汉叫屈道:“咋还有我呢?”“你要敢借给他钱,以后也喝凉水!”两人被大小姐一通狠批,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大小姐骂完,才灰溜溜走人。内院的护卫当然是全撤下来,一个都不敢留。

等两人走后,云丹琉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个该死的混蛋!翻墙的时候就不知道动静小点!

云丹琉回到自己独居的内院,却不知暗处正有人盯着。她刚推开房门,身后风声骤起。

云丹琉极为警觉,先一个前跳,随即回手拔刀,谁知手臂刚一抬起,肘尖便是一麻。她毫不迟疑地抬脚后踢,鼻端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云丹琉脚还没有踢出,力气便泄了大半。

可背后那个卑鄙的家伙对她的手下留情没有半点回报,反而得寸进尺,出手如风地点了她腰腿几处大穴。而且他点穴的手法粗糙得令人发指,好几处穴道都没找准,全靠着指力强劲,硬生生封住。

云丹琉连痛带恼,觉得自己一时心软的好意,全都被这没良心的狗东西给吃了,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解了穴,跟他硬拼一场。

程宗扬也知道自己点穴的手法臭了些,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探讨指法的时候,他蒙着脸,故意像个采花淫贼一样,淫笑几声,展臂把云丹琉打横抱起,一边踢上房门。

云丹琉虽然没看见他的脸,但他身上的气息绝不会认错。耳听着那厮狞笑几声,粗哑着喉咙道:“小美人儿,今儿个让大爷快活快活……”然后又凑过来,在自己颈间亲了一口。

云丹琉心如鹿撞,被封住穴道的身子又酸又麻,明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家伙作怪,心里却不由得越发紧张。

那家伙把她抱到屋内,往榻上一放,却是把她上身放在榻上,双膝跪地,摆成跪伏的姿势。

“大小姐这样子,真像一匹胭脂马啊。”说着还拍了拍她的屁股,发出几声下流的淫笑。

云丹琉面红耳赤,忽然腰间一松,已经被他解开衣带。接着一双手伸到自己衣内,连扯带拽地把她裤子拉了下来。

天气已然入冬,即使室内也不暖和,云丹琉只觉身下一凉,下体便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耳边传来几声“口桀口桀”的怪笑,“这妞屁股又圆又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小妞,本寨主还缺个压寨夫人,我看就是你了!”“你若是从了我,往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你若不肯,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寨主的厉害!”“胭脂马,本寨主要骑你啦!”云丹琉浑身一颤,那厮就大模大样骑到自己屁股上,一根肉棒硬梆梆顶入自己体内,将她蜜穴塞得满满的,带来一股又胀又麻的充实感。

程宗扬没想到云大妞对这种强暴游戏反应会这么强烈,她身子虽然不能动,皮肤却热得发烫,尤其是那只蜜穴,原本密闭的玉户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张开,吐露芬芳,红腻的蜜肉带着一丝细微的震颤,裸露在空气中。蜜穴上方,那粒充血的肉珠硬硬鼓起,柔嫩的穴口迅速变得湿润,蜜肉间含着一汪春水,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流溢出来。

自己刚插进去,穴内便淫水四溢。蜜腔内,湿透的蜜肉又滑又腻,就像一张小嘴紧紧含住龟头,无微不至地磨擦着棒身每一寸部位。

榻低而腿长,那只雪臀仿佛悬空一样,白生生翘在半空。程宗扬骑在云丹琉臀后,用力顶弄着她的屁股。云丹琉玉颊通红,她双眼紧闭,玉齿咬着红唇,鼻息越来越重。她像匹大白马一样趴在榻边,被他一下一下操着屁股,不多时便泄了身子。

“本寨主大展雄风,杀得压寨夫人屁滚尿流……”程寨主遗憾地说道:“就是这小妞太不济事了,本寨主还没爽够呢。且让本寨主再耍几下……”程宗扬刚给云丹琉解开穴道,云大小姐便握起粉拳,朝他身上一通乱打。

“你这个下流胚子!真不要脸!恨死我了!”程宗扬开怀笑道:“是爽死了吧?”云丹琉踢了他一脚,“人家都泄了,你还使劲操——要死啊你!”“我双修的功法刚行到一半,难道让我停下来?再说了,你泄第二次我不就停下来了吗?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中用。”刚才的胭脂马直接变身胭脂虎,“敢说我不中用!咬死你啊!”两人闹了一阵,云丹琉终究是泄了两次身子,手足酸软,折腾几下就没了力气。程宗扬枕着她的大腿打了个呵欠,“云丫头,睡觉。”云丹琉用脚背碰了碰他坚挺的部位,“你这样能睡吗?”程宗扬商量道:“要不你给我口出来?”“作梦!”“那我还不得干挺着?”云丹琉撇了撇嘴,然后道:“进来吧。”房门打开,几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当先一个是卓云君,然后是惊理和蛇夫人,再后面是阮香凝和孙寿。五名女子雁翅分开,夜色下,一个个宛如花枝一般。

“她们怎么在这儿?”“谁让她们看了我?”云丹琉道:“现在她们都在,你想操哪个就操哪个好了,我也要在旁边看着。”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卓美人儿,先给大爷口一个!”卓云君温顺地走到榻旁,屈膝跪下。她举起手指,把发丝抚到耳后,仰起脸嫣然一笑,然后一手扶住主人的阳具,俯下身子,张开红唇,将那个硬梆梆的龟头纳入口中,细致地舔舐起来。

眼看着身为太乙真宗六大教御的卓仙子没有半点为难地凑过去,将那根沾着淫液的阳具纳入口中,伸出香舌舔得津津有味,云丹琉啐了一口,有心不看,却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卓云君专心致志地给主人品着箫,美目波光流转,粉颊越来越红,惊理和蛇奴笑吟吟上前,一起动手帮她宽衣解带,不多时就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当最后一件亵衣被两女扒下,卓云君吐出阳具,赤条条地转过身子,一手抱着胸乳,一手按在膝上,向后翘起雪臀,一边回过头,向主人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旁边的惊理和蛇夫人各自伸手,一左一右扒开她的臀肉,把她熟艳的凤眼美穴展露出来,将穴口对着那根阳具慢慢套入。

卓云君背对着床榻,玉坠般小巧的纤足点在地上,身体前倾,小心不碰到床榻。惊理和蛇夫人各抱着她一条手臂,让她好借力抬起屁股,用凤眼穴套住主人的阳具,一上一下的套弄。程宗扬躺在榻上,任由她侧着身,费力地挺弄雪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云丹琉看她的姿势实在别扭,忍不住捅了捅程宗扬,“她为什么这样?”程宗扬懒洋洋道:“你没吩咐,她怎么敢上床呢?”云丹琉啐道:“关我什么事?”蛇夫人在旁笑道:“紫妈妈定下的规矩,服侍主人的时候,低等奴婢没有上位者的吩咐,不能上床。卓奴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大小姐没有吩咐过,自然不敢弄脏了大小姐的床榻。”“第八等?你是第几等的?”“奴婢是第四等的侍奴。”云丹琉知道惊理与她身份相当,于是指着阮香凝道:“她呢?”“凝奴是第九等的粗使丫头。比卓奴还低一级。”“她呢?”云丹琉指着孙寿道。

惊理笑道:“寿奴还没有入门,比粗使丫头还要低一等,只算是不入流的暖脚婢子。”“第一等的有谁?”“第一等的是主事丫鬟,如今只有雁儿姑娘一位。”“是她啊……”云丹琉见过雁儿,闻言想了起来,“那我呢?”蛇夫人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自然是女主人了。”“女主人有几个?”没等旁边的奴婢开口,程宗扬便道:“你一个,你姑姑一个。没了。”云丹琉岂是那么好骗的?“真的吗?”“现在没有。往后可能还有一个……”程宗扬咳了一声,“两个吧。”早在向云家求亲时,这厮就厚颜无耻地提过三平妻,云丹琉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加上自己,变成四平妻,别人怎么想,云丹琉不知道,但她自己首先就不能忍。云丹琉心里有些发堵,哼了一声,“让她到床上来。”“是。”三女齐声答应。

卓云君爬到榻上,分开双腿,跪在主人腰间,然后摆好姿势,那只丰腻浑圆的大白屁股高高翘起,卖力地耸动起来。

程宗扬笑道:“让大小姐好好看看。”卓美人儿媚声应是,一边耸动,一边双手扒开臀肉,将那只正在交合的娇艳性器展露出来,让人观赏她蜜穴被主人肉棒捅弄的淫态。

“漂亮吧?”程宗扬道:“这叫凤眼。”云丹琉啐了他一口。

蛇夫人与惊理互相使了个眼色,惊理笑着去揉卓奴的双乳,蛇夫人则伸出玉指,插到卓美人儿的屁眼儿里,在里面抠弄起来。

卓云君前后两只肉穴同时被人侵入,被玩弄淫叫连连,不多时就泄了身子。

蛇夫人嘲笑道:“真没用,这么几下就泄了。”惊理笑道:“是主子太强,卓奴这几日没服侍过主人,自然承受不住。”两人笑闹着把卓云君拖下来,换了蛇夫人上去。卓云君白艳的玉体布满高潮的红霞,双股间因为泄身,弄得一片狼籍,这边惊理叫过孙寿,让她用唇舌给卓奴清理干净。

蛇夫人分开双腿,用一字马的姿势跨在主人腰间,被主人握住纤腰狠操。她是面对着主人,双腿伸得笔直,玉户整个敞露出来。惊理从背后抱住她,一手抚弄她丰满的双乳,一手伸到她下体,捻住花蒂来回揉弄。

蛇夫人支撑了一炷香工夫,也终告不支。这边又换上惊理。惊理双手抚住胸乳,纤腰仿佛风中的柳条,柔若无骨。她蜜穴被阳具撑得圆张,一边费力地上下套弄,一边来回旋扭摆动,淫穴春水满溢,流得满腿都是。

等换上阮香凝,蛇夫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招手把卓美人儿叫到身边,让她侧着身跪下,挺起雪臀,把蜜穴举得高高的,然后把双腿放在她腰上,像逗弄一条宠物一样,一手伸到她穴内,一边用手指跟她交合,一边调笑玩弄。

比起前面几个奴婢,阮香凝更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含蓄,她像个刚出嫁的新妇那样侧过脸,羞答答骑在主人腰间,既羞怯又温顺地用自己身子抚慰着主人。程宗扬看得心痒,索性把她推到床上,将她双腿拉到腰间,挺身直入。

阮香凝娇羞的颦起眉头,那只嫩穴像水做成的一样软腻,被那根大肉棒插得叽叽作响,不多时就丢了身子。但程宗扬毫不罢休,仍然在她体内挺动不已。

他听到云丹琉小声道:“他一向是这个样子?”惊理在她耳边嘀咕道:“主人以前也很厉害,但现在比以前更厉害些。”云丹琉悻悻道:“简直是头牲口……”程宗扬一个没忍住,在阮香凝体内喷射起来。阮香凝身体本来就柔弱,在连绵不断的多重高潮折磨下,早已气如游丝,这时那肉棒猛然顶住花心,跳动着射出炽热的精液,她身子颤了几下,便昏厥过去。

程宗扬“啵”的一声拔出阳具,精壮的身体像涂了层油一样发亮,肌肉块块隆起,轮廓分明。

云丹琉一阵脸热,勉强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要把她们全干一遍呢。”“全干一遍?你开什么玩笑!”程宗扬叫道:“至少两遍!”“呸!”阮香凝被人拍醒,勉强撑着身体,用唇舌清理主人的阳物。

惊理拉着孙寿过来,笑道:“寿儿一直盼着能见到主人呢。”程宗扬道:“那个秦宫怎么样了?”孙寿带着一丝羞怯垂下眼,低声道:“他办事不力,奴家已经把他打发到山上挖矿去了。”襄邑侯名下有处铁矿,因为开采多年,出铁已然不多,相应的,矿洞也挖得极深,矿下危险重重。秦宫被扔到矿上,基本不用指望能活着出来了。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怎么这个表情?”惊理笑道:“她是因为要被主子开苞,有些心慌。”程宗扬不由来了兴趣,笑道:“给她开苞?今天是什么日子?”“主子给一个奴婢开苞,哪里还用挑什么日子?能被主人取了元红,是她的福分。”惊理说着推了孙寿一把。

孙寿露出一丝讨好的媚笑,娇滴滴道:“求主子给贱婢开苞。”程宗扬道:“女主人没开口,你可上不了床。”云丹琉哼了一声,偏不开口。

孙寿识趣地说道:“婢子不敢弄脏主子的床榻,在地上应承便是。”惊理将一块准备好的白帕铺在地上,孙寿除下衣裙,赤裸着光溜溜的玉体躺在地上,臀下衬着那幅白帕。她身上一丝不挂,只留下满头珠翠,彰显出她显赫的身份,衬着那具白美的玉体,别有一番贵妇的风情。

她张开双腿,露出那只白玉般妖艳的牝户,带着一丝媚笑将玉指伸到腹下,把秘处轻轻分开。里面柔嫩的蜜肉宛如一朵红艳艳的玫瑰,柔柔绽放开来,衬着雪白的肌肤,鲜美无比。

她天生媚骨,又善于作态,单单一个掰穴的动作,便像是演戏一样,充满了欲拒还迎的妩媚风情。

蛇夫人最看不惯这种假模假式的贵妇样,喝斥道:“一个被人干滥了的狐媚子,还装什么清倌人?把你的浪穴扒开些,给主子看清楚!”孙寿狼狈地应了一声,乖乖剥开下体,将穴口撑开,露出内里那层嫩膜。

程宗扬已经知道她元红未破,但还是第一次看到狐族女子的处女膜,一脸稀罕的说道:“这就是你的元红?”“贱婢还未曾破体,求主子赏用。”惊理笑道:“主子来摸摸看。”程宗扬把手指伸进那贵妇的蜜穴里面,用指尖拨弄了几下。那层嫩膜又柔又韧,隔着膜体,能感觉到内部截然不同的柔腻和暖热。

几名女子好奇地围过来,待主人拨弄完,各自伸手,轮流插进那只蜜穴。孙寿是身份最低的一个,半点不敢拒绝,只能掰着蜜穴,任她们亵玩,那张娇艳的玉脸眉眼含笑,无论她们怎么玩弄,都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不敢有丝毫异样。

好不容易众人都玩弄了一遍,才嘻笑着放过她。孙寿暗暗松了口气,等主人俯下身,那根重新怒胀的阳具直挺挺伸过来,她主动挺起下体,将那只淫浪的嫩穴套在主人的龟头上,玉脸含羞带喜,媚态横生。

程宗扬挺起阳具,在她穴内旋磨几下,然后挺身而入。

随着阳具的进入,孙寿笑容越来越僵硬,一丝克制不住的惧意从心底升起,她极力想笑,牙关却禁不住咯咯作响。

“主子……饶……饶命……”程宗扬已经顶住那层韧膜,在她的央求声中,用力贯入。身下的贵妇露出吃痛之极的表情,接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云丹琉失声道:“你杀人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没长眼啊,我只是给她开个苞而已。”“她都叫那么惨了,你还有没有人性?”“我给你开苞的时候你叫了吗?”云丹琉啐了他一口,但想起自己破体时的情形,觉得她就算疼了些,也不该叫这么大声。

这些奴婢都太会演戏了,一定要防着她们。云丹琉心里说道。

孙寿只听说狐女元红不可轻破,但从未尝试过。这时被主人破体而入,才知道其中的痛楚实在不是自己可以承受的。但这会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主人那根怒胀的阳具一下就贯穿了那层韧膜,侵入到自己从未被人开发过的秘境中。

元红乍破,一股鲜血从蜜穴涌出,不但出血量比寻常女子破体时大了数倍,颜色更是红得刺眼,鲜血顺着她白玉般的肌沟直淌而下,一瞬间便染红了她臀下的白帕。

孙寿只叫了一声,喉咙就仿佛被人扼住,她红唇圆张,柔软的香舌僵硬的伸直,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张媚艳的玉脸满是惊恐。

程宗扬只觉她处女膜下的部位柔腻得不同寻常,温度更是炽热,仿佛一团滚热而又充满弹性的软肉,紧密的包裹着龟头。随着阳具的进入,那团软肉战栗着分开,暖融融地包裹住肉棒,不时传来细微的抽动。

孙寿死死拧着臀下的白帕,白玉般的手背上浮出几条青筋。她双腿被侍奴按住,娇艳的蜜穴被主人的肉棒深深橛入,玉户间血如泉涌。下体那团软肉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棒穿透,带着撕裂的剧痛越进越深,直到与自己的丹田只剩下薄薄一层。

肉棒仿佛停了下来,孙寿僵硬的喉头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呜咽,但紧接着那根肉棒就再次挺入,穿透最后一层阻碍,深深顶进她的丹田要害。刹那间,孙寿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人抽空一样,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与此同时,程宗扬脑中忽然一动,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身下的女体仿佛与自己连为一体,自己侵入的不仅仅是她的肉体,也包括了她的灵魂和一切。自己可以随意操控她,想让她生就能生,想让她死就能死,想让她笑就能笑,想让她哭就能哭。自己可以任意采补,掠夺她的修为,知道她任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自己只要愿意,完全能把她改造成任何形态。

“原来是这样啊……”程宗扬终于了解到狐族女子体内的秘密,她们的元红并不仅仅是一层膜,更重要的是介于丹田和处女膜之间的那团软肉。雌狐奇特的变身能力和天生媚意都蕴藏其中,又称为媚肉。程宗扬以前也听过不少传闻,雌狐变化万端,化为女子维肖维妙。相比之下,雄狐变身能力就差得多,即使是千年老狐,也往往连狐尾都无法化去,两者的差别也正在于此。

雌狐的媚肉与丹田相连,大幅提升了它们的变身能力,而且随着修为的提升变身能力越发精湛,但同时也使得雌狐的元红成为她们最隐秘的禁忌。就像自己现在一样,一旦夺走她们的元红,侵入她们的丹田,她们就再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予取予求。更为奇特的是,媚肉原本是浑然一体的,第一个突破它的人,等于是在她体内开拓出一条专属于自己的秘径,同时在她体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身下的贵妇像被抽光所有的筋一样,软绵绵躺在地上。她丹田内暖融融的,十分富有弹性。程宗扬展开内视,甚至能“看”到她的真元所在。程宗扬的真元犹如气轮,而孙寿的真元则像一颗小小的红丸,若是再大一些,也许就是所谓的妖丹了。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把那颗红丸纳入体内,只不过刚一吸纳,身下的贵妇便生机顿减,气若游丝,似乎随时都会殒命。

程宗扬顶住那颗红丸,微微送过一缕真阳,孙寿苍白的脸颊立刻变得潮红,蜜穴也情不自禁地收紧。丹田是真元所在,比其他部位敏感百倍,即使头发丝的轻拂,在她也如同雷霆一般,何况是被阳具直接捣入。肉棒每一次进入,带来的触感都千百倍的放大,轻轻一动,便足以让孙寿死去活来。

程宗扬在她柔腻的媚肉间抽送不已,龟头不时挤进丹田,顶住那颗红丸来回挺弄。身下的妖媚女子仿佛一株海棠,被干得花枝乱颤,接连数次晕厥过去,又被干得苏醒过来。

肉棒抽送的动作越来越快,终于猛然一挺,在她体内喷射起来。孙寿珠泪纷飞地尖叫一声,两眼翻白,又一次晕厥过去。在她体内深处,那颗红丸被浸在浓浓的阳精中,被主人采伐过后,红丸表面鲜红的色泽变淡了许多。

程宗扬拔出阳具,怒胀的棒身上兀自带着几缕元红。他展开内视,发现丹田内的气轮愈发凝实,修为又精进了一步。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禽兽!”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狞笑道:“禽兽要来了!都给我上!把云丫头给我好好按住!”“你敢……啊!”笑声响成一片,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春意无边。

第四章“什么?”程宗扬刚回到家,就接到一个意外,“老班落选了?”班超拱手道:“惭愧。”冯源道:“这事儿跟班先生没关系。明经科诏举的人数一向最多,前些天朱买臣还上奏说,明经科诏举年龄应当限定在五十以上,七十以下。奏折呈上去,天子一直没回复。谁诏举这边刚开始,天子那边突然降旨,应准朱买臣所奏。结果明经科年龄五十以下的,全都落选了。”明白了,绕了一大圈,班超还是被自己给坑了。朱买臣搞年龄限制,自己也有份,就是冲着班超去的。可自己本意是想让班超知难而退,天子倒好,事前没反应,等诏举已经开始才改规则。这就好比班超苦练十几年功夫,好不容易站到拳击台上开打,裁判这才宣布,本场是太监专场,没割过的直接判负。除了太史公笑而不语,别的不管什么高手,全都得哭。

诏举这样的大事,天子还这么的随心所欲,程宗扬都觉得无言以对。往好处说,天子这是帝王心术,思绪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臣下摸不着脾气。往坏处说,天子这是要疯啊……“落选了也好。天子咱们伺候不起,还是来给我办事吧。”程宗扬道:“给老班腾间房,从今天开始,老班就算入伙了。”“成,我这就去安排!”冯源应了一声,下去操办。

程宗扬道:“老班你放宽心,好好歇几天,将来可有得你忙了。”班超道:“听说主公在城中有几处店铺,班某想去看看。”这么快就进入角色,程宗扬很满意,“老敖,你去鹏翼社借辆车,带班先生去走走。”班超与敖润离开。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蕙起身将竹帘卷起,然后回身坐下。

“林先生昨晚传讯,临安派来护送信物的人,两日前便已经过了云水,六日之后就能抵洛。”自己一直四处奔波,往往赶不及与临安传来的水镜术,与临安的通讯大都是秦桧管着,秦桧走后便交给了王蕙。自己找到严君平当天,传讯让临安那边带信物来,到现在还不足二十天。速度这么快,看来是昼夜兼程,一路没有耽误。

“来的是谁?”“威远镖局,阮香琳阮女侠。”程宗扬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随即想到面前坐的是王蕙,赶紧收起嘴脸,沉着地点点头,“知道了。”王蕙道:“妾身听说蔡常侍在宫里借了点钱?”“何止是借了一点?”这事程宗扬提起来就闹心,“老蔡这人吧,你说他办事不行,那肯定亏心;你要说他办事办得好吧,那我得昧着良心。不管什么事,他都能给你办得提心吊胆……”小紫不在,程宗扬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没处说去,这会儿嫂夫人问起,禁不住一吐为快。请蔡爷办事,结果如何暂且不说,可过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神出鬼没。走正道透着邪气,走邪道透着妖气,你说他是妖物吧,他还能把事办得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茬来,真不知是哪位神魔变的。

“就比方这借钱吧,你少借点也就算了,他倒好,上亿上亿的借,眼都不带眨的。这是借钱吗?抢钱啊这是!”王蕙静静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等程宗扬说完,才道:“妾身听说,蔡常侍昨日私见少府,询问府藏多寡。”“啥?”程宗扬觉得自己背后凉嗖嗖的,老蔡那封奏折差点把自己弄死,接着又玩这么一出,这是又要作啥妖呢?

“蔡常侍说,钱者泉也,藏之秘库,虽百年不多一文;流之如水,虽一日亦有生息。少府五鹿充宗与之激辩半日,理屈辞穷,尤不能胜。”“他私下见的五鹿充宗,消息怎么传出来的?”“五鹿少府将经过修书一封,上奏天子,力驳蔡常侍之非。”王蕙道:“五鹿充宗长于口辩,洛下无人能抗,如今却被蔡常侍所折。眼下两宫内外都已经传遍了,有道是:五鹿岳岳,蔡折其角。”程宗扬这会儿心又提了起来,只要听到蔡敬仲出手,他就提着心,都快落下病了。蔡爷这人他是了解的,正事要是正办他就不姓蔡了。好端端的突然来这么一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居心绝对极其险恶。

蔡爷的思绪凡人无法捉摸,但往坏处想,基本上跑不了。要是没猜对,说明自己想的还不够坏。

程宗扬前后一捋,品出些味道,“两人吵架还专门上书天子?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他有发财的路子啊。”王蕙抿嘴一笑。

程宗扬心里顿时嘀咕起来,奸臣兄没在,可人家媳妇比奸臣兄也不差多少。嫂夫人居然跟自己所见略同——这事比自己想的还要凶险!

“老蔡这回是玩真的,终于要对天子下手了啊。”程宗扬飞快地转着脑筋,琢磨其中的关键,“这家伙花了多少钱买通了五鹿充宗?唱得一出好双簧!少府可是天子的私房钱,他都敢打主意,胆子肥得没边了……”这双簧确实唱得好。五鹿充宗上书,明着反驳蔡敬仲,暗地里不仅透露出蔡敬仲有发财的路子,还显示出他被辩得理屈辞穷,从侧面烘托蔡敬仲的英明。天子眼下正缺钱,凭空掉了这么大个鱼饵下来,怎么可能不心动?

万一将来出事呢?老蔡不怕,他就是奔着出事去的,捅出来的窟窿越大,说明他捞得越多。五鹿充宗更不怕,他已经表明态度,坚决反对蔡敬仲的妖言,就算天塌下来,板子也落不到他身上。反而是天要真塌了,更证明他的先见之明。两人一起作案,一个捞够了钱,拍拍屁股走人;另一个半点风险都没有,还能载誉而归,这双簧唱得真是里面捞钱,外面捞名,里外里都不吃亏。

程宗扬也就是局内人,才能想通里边的道道。旁人被这俩货玩死,还得挑起大拇指夸人家厚道。这手段邪得光明正大,别说一般人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也拿他们没辙,这事干的,除了蔡敬仲那个变态死太监,也没谁了。

程宗扬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怎么就不来个雷劈死他呢?

王蕙道:“宫里如今最流行的一句话,据传是蔡常侍说的:买田买房都已经过时了,用钱生钱才是发财的王道。”程宗扬真想给蔡敬仲写个大大的“服”字挂门上。这思路广的,不去当个基金经理真是屈才了。

“老蔡这是要作大妖啊。”程宗扬道:“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能由着他乱来!”“公子可是要与蔡常侍商量?”程宗扬头皮一紧。跟老蔡商量?我现在都不想理他好不好!每次跟他说话,都显得我跟白痴似的。

秦奸臣心思七窍玲珑,王蕙恐怕比他还多一窍,一眼就看出程宗扬的不情愿来,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由妾身与蔡常侍商量如何?”程宗扬长出一口气,“有劳嫂夫人费心了。”王蕙浅浅笑道:“公子何必客气。”…………………………………………………………………………………程宗扬没有去见蔡敬仲,除了不想表现自己的白痴,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与卢景商定,今日同赴偃师。

偃师与伊阙相仿,都是进出洛都的门户,但偃师路途稍远,赴洛的商旅大都会在城中歇息一晚,整顿行囊,更衣洗尘,第二天再从容入京。因此偃师虽然只是小城,客栈却是极多。程宗扬是第二次来偃师,上次追查延玉的行迹时,也是与卢景同行,甚至两人易容过的海捕文书还在墙上贴着,只不过眼下谁都没有把他们两个和榜文上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联系起来。

两人都是识途的老马,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曾经的白鹭书院。白鹭书院多年前被官府买下,改为驿馆,但建筑本身的变化并不大。书院的匾额、楹联尚在,但已经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里面充斥的也不再是学子的诵书声,而是驿马的嘶鸣声,浓烈的马尿味和随处散落的草料。

卢景穿着厚厚的皮围裙,一脸胡子拉茬的半蹲在马厩中,扳起一只马蹄放在腿上,眯着眼睛,用一柄快刀修整损坏的马掌。他手起刀落,削得又快又准。那匹马卧在草堆中,不时惬意地打个响鼻。

旁边的驿卒挑起大拇指,“这手艺,一看就是在行的大师傅!”卢景粗豪的咧嘴一笑,从褡裢里面找出一只蹄铁比了比,然后拿起一柄羊角锤,左手将钉子楔进蹄铁的沟槽中,右手挥起锤子,“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

程宗扬扮作学徒,靠在门边,眼睛四处张望。按照秘卷上岳鸟人的纪录,藏宝的地方是在读书台的匾额之后。读书台两侧的学舍已经改成马厩,那块匾额尚在,上面的字迹剥落大半,模模糊糊写的是“唯楚有才”四字。

这书院还是外来户呢,难怪会办不下去。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向卢景使了个眼色。

卢景心下会意,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里面几匹驿马忽然嘶鸣起来。驿卒怕惊到正在钉马掌的马匹,连忙过去安抚。程宗扬闪身出门,趁人不备飞身跃起,往匾额后摸去。

匾额后面的砖墙被挖出个大洞,里面的物品早已不见,只留下几块碎砖。但程宗扬一瞥之下,看到匾后有一片颇为可疑的血迹,以岳鸟人的一贯尿性,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被坑了,而且还坑得不轻。

驿卒好不容易把马匹安抚下来,一回头,刚才那钉马掌的大师傅和他那学徒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只剩下那匹刚钉了一只蹄铁的驿马还卧在地上,表情和他一样迷茫。

大白天的,驿卒却禁不住激零零打了个寒噤,“活见鬼了这是?”卢景撕去胡子,收起褡裢,扮成一个街上随处可见的行脚汉子,与程宗扬并肩走着。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血迹。”程宗扬试探道:“咱们岳帅挺狠的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不用问,这话肯定是岳帅教的。”“说对了。”程宗扬叹了口气,从袖里掏出几块碎砖,“其实还有这个。”卢景接过来一看,那些碎砖都是平常的青砖,只是砖上刻的纹饰颇为古怪,拼起来之后,勉强能看出是两块。砖上分别刻着一个奇怪的小人,它们的纹路一模一样,头上戴着夸张的尖帽,穿着古怪的彩衣和尖头鞋,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鼻子,区别在于其中一个只有线条,另一个则有彩漆的痕迹,似乎上过色。

程宗扬道:“眼熟吧?”卢景点了点头。

“一个大鬼和一个小鬼。拼到一起是……”“一副炸弹。”“瞧,这就是岳帅留下的警告——里面是炸弹,别乱摸。”卢景突然笑出声来。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以前跟岳帅玩扑克,四哥一把拿过四个炸弹,一局下来,把岳帅炸得脸都青了。岳帅恼怒之下,非说四哥作弊。”“四哥还会作弊?”程宗扬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卢景道:“作弊的是孟老大。他那天手气太背,再输连裤子都没了,自己作弊怕岳帅看出来,就专门偷牌给四哥。岳帅发飙,孟老大还装好人,假意劝说来着。结果小狐狸在后边看呢,他刚被孟老大揍了屁股,心里窝火,当场把孟老大捅了出来,说他偷偷藏了大小鬼,又给四哥凑了四副炸弹……”“我说,岳帅就教你们玩这些?”“你以为岳帅整天给我们讲大道理?”“大道理我不知道,但歪招肯定没少教。你看看他干这些事……”程宗扬都没法儿说下去。总共八块玉牌,已经找过的四处地点差不多全是陷阱,很明显,岳鸟人对于自己的遗物可能会落入仇家手中做足了准备,那些陷阱就是专门为仇家设的。而每个陷阱中,都留有星月湖大营的人才能明白的警告。那么他真正的用意在哪里呢?他留下的线索在哪里呢?难道都被黑魔海的人拿走了?他既然算计得这么周密,为什么没有防备这些?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地走在街上。程宗扬感慨道:“唯楚有才,成败在兹……真看不出来啊,岳帅还是个文化人呢。”“岳帅文武兼资,岂是凡人所能知晓的?”卢五哥为人还是很低调的。只不过替岳鸟人吹嘘的劲头,只能用臭不要脸四个字来形容。程宗扬没搭理他的吹嘘,一边默念着那两句铭文,一边又想起那几句恶意满满的骂人诗,忽然间心里一动,停下脚步。

卢景回过头,“怎么了?”程宗扬把三个句子串了一遍,隐约捕捉到其中的线索,他压抑住心头的激动道:“五哥,我问你,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是什么?”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卢景没有开口。但从他的目光里,程宗扬已经读出那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每一个星月湖大营的人都烂熟于心的口号。

程宗扬慢慢道:“唯楚有才……卧石绿……成败在兹……”其中“唯、卧、败”三个字,他用了重音。

卢景眼中爆出一丝精芒,他一言不发,转身走进背巷,用脚抹平泥土,拿起碎砖在上面写道:白鹭书院匾额,唯楚有才。

北邙最高峰,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然后是:洛都桑林,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这两处是卢景独自去寻找过的,前后一连,“东方”二字跃然而出。

眼前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心里一下变得敞亮起来,一处两处也许是巧合,已经找过的五处地方全部对上,就绝不是巧合。

程宗扬道:“七处已经对上五处,剩下的两处,一处在伊阙,另一处在首阳山。还剩下三个字:日、出、不。如果我们的推论没有错的话,伊阙和首阳山附近,必定能找到其中两个字。”卢景道:“我去首阳山。”程宗扬道:“那我去伊阙。”首阳山是玉牌中的第一块,路程也最远,自己若是同去的话,光是时间就耽误不起。

卢景也不废话,拣出首阳山的玉牌和秘卷,把其余的都交给程宗扬,随即出了巷子,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船只泊上码头,刚一停稳,程宗扬便跳下船,拢起双手呵了口白气,然后裹紧外袍,往岸上走去。

偃师位于洛水北岸,乘船可以直航伊阙,程宗扬运气不错,到码头一问,正好赶上有船去伊阙,虽然客满了,但船头还能挤出一个位置来。于是程宗扬花了八十铜铢搭了趟便船,速度慢了些,可胜在省力,而且没有车马的颠簸。如果是春夏之季,这样的航程堪称惬意,可惜如今正值冬季,在船头吹了两三个时辰的寒风,连程宗扬也有些吃不消。

更倒霉的是,程宗扬到了伊阙才发现城上已经闭关了,而且作为进出洛都的咽喉,伊阙的宵禁比洛都更严格,天色刚黑,码头的店铺便全都关门谢客。一眼望去,到处黑沉沉一片,只有城墙上逻卒的火把不时闪动。

程宗扬心里“干”了一声,无奈之下,只好咽了咽口水,忍饥往山上登去。

伊阙东为龙门山,西为香山,中间为伊水。半个时辰之后,按照秘卷所载的方位,程宗扬在香山顶上找到一个八角亭,亭侧的埋藏点同样也被挖掘过,连本该立在那里的石碑也被放倒,只留下一个半人深的大坑。至于里面的东西,当然早已消失不见。

好在程宗扬知道里面都是些坑人的东西,真丢了也不心痛。他真正在意的是那块石碑,上面写的究竟是“日”、“出”还是“不”字?

程宗扬费力地把石碑翻过来,入目的情形,让他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石碑上只有两个字:“眺洛”——想来白天站在亭内,能够眺望洛都,可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程宗扬把碑上的泥土、苔藓擦干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可石碑上除了“眺洛”二字以外,再没有第三个字。

难道是自己的猜测错了?程宗扬压下心底的疑惑,他丢开石碑,从那座八角亭开始,在周围仔细查找起来。

一口气找了将近两个时辰,不光亭子,小半个山头都被他摸了一遍,可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字迹。程宗扬折腾得精疲力尽,只好一肚子失望地停下手。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山风冰冷刺骨,一阵一阵吹得人透心凉。程宗扬又饥又冷又渴,心里更是把岳鸟人骂了一万遍。这鸟人真是不靠谱,自己刚有点眉目,高兴劲还没有过去,就被他响亮的打了一记耳光。说来自己运气还算好的,卢五哥一路赶到首阳山,结果扑了个空,那脸不知道黑成什么样呢。

也许是天太黑的缘故?程宗扬还有些不死心。这里离伊阙关塞近在咫尺,他不想惊动巡逻的士卒,没有点起火把,全靠目力搜寻。虽然他以现在的目力,点不点火把都差不多,但说不定就差那么一点呢?

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程宗扬在山上待不住了,这天气,在山上喝一宿的西北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明天再来,趁着天亮,好好找一遍。

一无所获的程宗扬带着最后一线希望离开香山,直接奔往码头,想找一条夜航船回洛都,结果今天的好运气似乎在偃师全用光了,不是船空着,就是船夫睡得正熟。偶然有一条船亮着灯,却是几个船家在悄悄赌钱,他刚揭开帘子,就惹来一片压低的怒骂。

“十枚银铢,去一趟洛都。”程宗扬也不废话,开口报出价码。

喝骂声停了下来,几名船夫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二十枚。”从伊阙搭船去洛都,船资通常不过二三十个铜铢,即使包船,有五枚银铢也足够了,二十枚银铢,对这些船夫绝不是个小数目。

几名船夫都看着中间一名黝黑的汉子,似乎以他马首是瞻。那汉子打量着程宗扬,半晌才张口道:“五十枚。”“成交!”程宗扬痛快地答应下来。

那汉子把骰子一扔,起身拿起一件挡风的蓑衣。旁边一名年轻人跃跃欲试地说道:“许哥,我跟你一道去!”“走着!”两人钻出船舱,上了旁边一条小船,搭上船板请客人上来,然后熟练地解开缆绳。姓许的汉子用竹篙在码头上一撑,小船离开码头,年轻人用力摇着橹,船只摇摇摆摆驶入河中。

从伊阙到洛都一路顺水,费不了多少力气。等船只走稳,姓许的汉子钻进舱内,上下打量着他。

程宗扬毫不在意,这汉子看着似乎有点身手,但以他现在的修为,这种汉子就是来一百个他也不怕。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却听那汉子说道:“要不要吃食?”程宗扬正饥肠辘辘,闻言顿时精神一振,“要!”姓许的汉子拿起一口锅,在河里涮了涮,舀了半锅水,往炉上一坐,然后用火石引着细绒,升起火来。

劈好的木柴在炉里“噼噼啪啪”烧着,不多时,锅中泛起细微的鱼眼泡,姓许的汉子捞起一尾鱼,在船尾洗剥干净,丢进锅内,用大火烧开,然后把炉子一封,抄起一把混着大粒盐的调料往汤里一搅,递来一柄木勺。

舱外寒风呼啸,温度越来越低。“吱哑吱哑”的摇橹声从船尾不断传来,炉火发出“滋滋”的微响,船身摇晃着,锅内的鱼汤随之一漾一漾,几乎要满溢出来,舱内满是鱼汤的香味。程宗扬拿着一柄又粗又沉的木勺,舀了勺汤,一口下去,只觉一股暖流淌入胃中,体内的寒意顿时被驱走大半。

一锅鱼汤喝得干干净净,程宗扬才呼了口气,放下木勺,只觉这锅鱼汤实在是自己生平尝过最鲜美的滋味。舱内暖融融的,肚子里也暖和起来,身上不由升起一股困意。程宗扬伸了个懒腰,但手臂刚抬起一半,就变了脸色。

舱外传来一阵磨擦声,似乎驶进芦苇荡中,接着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姓许的汉子钻进舱内,抓起程宗扬的手臂,往肩上一搭,弓着腰把他背出船舱。

外面连洛都的影子都看不见,而是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芦苇荡,此时大大小小停了七八条船。岸上有一片用破旧船板搭成的木屋,似乎是船民们聚集的住所。

姓许的汉子把程宗扬背到其中一间大屋里面,往地上一丢,兴冲冲道:“大当家!我撞上一条肥羊!”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出来。姓许的汉子道:“这厮有钱得很,从伊阙到洛都,张嘴就给五十银铢!让我一锅汤把他给麻翻了。”一个声音道:“客商?”“不像。”姓许的汉子道:“瞧他吃鱼的样子,虽然饿得狠了,可还是先拣着鱼头吃——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那人不悦地说道:“我不是说过,这几天安分些吗?”姓许的汉子道:“我见着这种拿钱不当钱的公子哥儿就来气。眼下粮食越来越贵,大伙都等米下锅呢。作了这一票,兄弟们总算不用饿着肚子过年了。大当家,我就干这一票!等搜完身,我把他扔路上去,保证不坏他性命。”那人哼了一声,走了过来,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对眼。

姓许的汉子这才惊觉过来,“这小子还醒着——大当家!他跟咱们照过面,可留他不得了!”“出去!”姓许的汉子闭上嘴,赶紧退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大当家压抑不住的呼吸声,越来越急。

当着那位“大当家”的面,程宗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懒洋洋的闭上眼睛,“这药劲还真不小,我先睡一会儿……”面前一个美貌少妇木然僵在当场。她看着一脸放心,倒头大睡的男子,表情似悲似喜,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良久,那少妇认命地跪了下来,低声应道:“是,主子……”第五章醒来时,天色已然微明。程宗扬翻了个身,才发现身下的泥地换成了一张舒适的软榻,外衣已经被除下,整齐地放在床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暖被,被窝里暖洋洋的,舒服得让人不想动弹。

程宗扬拉了拉被子,正想睡个回笼觉,旁边一个声音娇滴滴道:“主子,你醒了……”说着一张媚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女子皮肤白腻,眉眼间带着骚媚入骨的风情,浑身香气扑鼻,容貌与昨晚那个美貌少妇全然不同。

隔了数月,蓦然见到这位青叶教的教主夫人,程宗扬不免多了几分陌生感。

尹馥兰倒是殷勤得紧,一颦一笑都媚态横生。虽然是大冬天,她却只穿了一件短短的旗袍,玉臂粉腿尽数裸露在外,薄薄的衣物贴在身上,勾勒出她丰腴的身材,看款式,还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

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进被中。那美妇整个人都被盖住,只能看到被子下面不停蠕动,不多时,一条内裤从被子里面扔了出来,接着是一件揉皱的旗袍。

尹馥兰趴在榻上,那具丰润的肉体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充满诱人的弹性。程宗扬翻过身,重重压在她身上。尹馥兰低低叫了一声,一边媚眼如丝地撅起屁股,紧接着就被主人的大肉棒硬梆梆干进蜜穴。

多日不见,那根肉棒仿佛比她记忆中更回威猛几分,主人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既粗暴又狂猛,充满了征服者的肆意和张扬。一轮密不透风的抽送,几乎把她干得魂飞魄散,尹馥兰手指抓住被褥,娇艳欲滴的红唇圆张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

何漪莲带着一股寒风进来,随即转身掩上门。她往火盆中添了几块木炭,然后跪坐在一边。看着那骚妇在榻上被主人摆布的淫态,她有些尴尬地侧过脸,心跳却越来越快,她不由想起那段短暂而又荒唐的日子,曾经的感觉从心底渐渐复苏,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传来一阵阵难以承受的酥痒,刚回洛都时那点不欲人知的小心思,不经意间便烟销云散。

等主人放开泄尽阴精,浑身瘫软的尹馥兰,笑眯眯伸出手指勾了勾,何漪莲就像听话的木偶一样站起身,顺从地脱去衣物,乖乖爬到榻上。当那根在梦中多次出现过的阳具顶住穴口,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便已经湿透了。

紧接着,那根火热的肉棒重重顶入体内,带来一股真切的满胀感,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击得粉碎。何漪莲低低叫了一声,心里残存的一丝不甘也化为乌有。

程宗扬躺在榻上,身边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光溜溜的女体。尹馥兰与何漪莲交替说了她们的经历,自从主人和紫妈妈从传送阵消失之后,她们等了数日,不见主人回来,只好离开太泉古阵,出去寻找。

两女久有宿怨,但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放下仇怨,勉强合作。尹馥兰长于勾心斗角,献媚争宠,办事能力却远远不及何漪莲。没有主人的吩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倒是何漪莲心细,认出萧遥逸的身份。由于得罪了原本的主家广源行,两人不敢露出踪迹,于是先到江州,听说主人去了汉国,又转赴洛都。

可到了洛都之后,两人又犹疑起来,一边想着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不如就此逃离,免得给人为奴为婢;一边又想着两人都已经献出一魂一魄,怎么也逃不出紫妈妈的手掌心,万一惹恼了紫妈妈,就是想再做奴婢也不可得。一边是自由,一边是生死,让她们迟疑不决。

最后两人私下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找个地方藏身,慢慢寻找主人不迟。何漪莲的洛帮虽然是广源行在背后支撑,但她毕竟经营多年,也有些靠得住的心腹,于是找了处偏僻的渔村落脚,没有对外透出半点风声。谁知刚安身没几天,手下突然带了条肥羊回来……两人都是被小紫收过魂魄的奴婢,程宗扬用起来放心得很,丝毫不担心她们会背叛。

“那对姊妹花呢?”“主子是说虞氏姊妹?”尹馥兰道:“主子刚失踪,那两个贱人就不见了踪影,多半是趁机逃了。奴婢要逮住她们,非揭了她们的皮不可。”何漪莲对她的讨好满心不以为然,但明智的没有开口。

“那个机械守卫呢?”尹馥兰道:“那个怪物好奇怪,打着板子跑到树林里去了,没有人敢追。”当日传送时,程宗扬和小紫本来想带上装着器灵的机械守卫,结果传送中出现错误。也许太泉古阵有什么禁制,使机械守卫无法离开。这样也好,那家伙精神分裂得厉害,待在太泉古阵,也免得他出来祸害。

程宗扬又问了几句,得知她们离开时,太泉古阵聚集的各方势力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他们都是听到岳鹏举将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特意赶来,结果无不铩羽而归。最后倒是便宜了莫如霖,又得了一批不要钱的手下。

从朱老头口里得到太泉古阵另一番真相之后,程宗扬一直避免回忆自己在太泉古阵的经历,这时也不想多问,只打听了几个人的下落,便起身道:“这里离洛都有多远?”“水路五十里。”程宗扬一怔,“怎么比伊阙还远?”何漪莲讪讪道:“他故意走了岔路。主子在舱里,一时不查……”“离伊阙呢?”何漪莲道:“三十里。”“主子要去洛都还是伊阙?”尹馥兰一边给他系好衣衫,一边道:“奴婢这就让人备船。”“先去伊阙吧。趁天亮,我去香山顶上那个亭子看看。”何漪莲道:“主子要去出云台?”程宗扬一震,急问道:“什么出云台?”何漪莲吓了一跳,小声道:“那地方原来叫出云台,后来才建了亭子,改叫眺洛亭。奴婢从小叫惯了……”程宗扬示意尹馥兰停下手,然后坐回榻上,“它还叫出云台的时候,你去过吗?”“去过。”“和谁?”“……武穆王。”何漪莲低声道:“奴婢那时年纪尚小,只是听命行事。”“你记得他带了什么东西吗?”何漪莲回忆了一会儿,“有一只箱子,还是帮里的人抬到山上……第二天他下山的时候,那只箱子就不见了。当时我还问他,但他只笑笑,没有说话。”“什么样的箱子?有多大?重不重?”程宗扬一连串的追问,可惜时过境迁,何漪莲已经记不清了。

旁边的尹馥兰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程宗扬道:“你知道?”尹馥兰道:“莲儿方才一说,奴婢倒是想了起来……那年奴婢也在洛都,我们青叶教擅长驭蛇,武穆王把我们带的毒蛇都要去了,装了一箱。”“一箱?”尹馥兰道:“箱子里都是泥土,武穆王还叫人专门配了蛇药,让那些毒蛇能长期蛰伏。那些毒蛇可以不吃不喝蛰伏数十年,蛰伏越久毒性越烈,若是有人打开箱子,那些毒蛇苏醒之后会很危险。”岳鸟人心真黑啊……程宗扬道:“还有别的吗?”两女同时摇头。

虽然知道自己纯粹是撞大运,但程宗扬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连孟老大等人都不知底细,何况这两个女人呢?况且自己总算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黑魔海那帮家伙打开箱子,挖出一窝毒蛇,那表情肯定很精彩。

出云台,又对上一个“出”字。自己以为中断的线索又重新出现一线曙光,卢五哥去的首阳山,很可能对应“日”字,八块玉牌,现在还剩下一个“不”字没有着落。一旦凑齐,岳鸟人又会给出什么样的谜底呢?

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后拿出一块玉牌,“这东西你见过吗?”何漪莲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未曾见过。”尹馥兰也摇头不知。

程宗扬只好把此事丢开,转而问道:“听说洛帮势力不小,怎么就这几条船呢?”何漪莲道:“洛水沿岸各处码头都有帮中的分舵,此地只是一处渔村,住的都是帮中兄弟的眷属。”“听说洛帮各位当家都去了晴州?”尹馥兰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莲奴怕惊动广源行的耳目,不敢去总舵,她也是刚听说帮里如今群龙无首。”“洛帮的人你能调得动吗?”何漪莲犹豫了一下,“能。”“把握大吗?”何漪莲坦白道:“下面的兄弟一向都听我的。只是广源行在帮里埋了不少钉子,那几位当家有的就是广源行安排的人,若是他们回来,怕会有些风波。”程宗扬道:“如果让你把帮里运货的船只减少一半,再把运费提高一半,能办到吗?”何漪莲想了半晌,最后实话实说,“帮里生计颇有些艰难。若是断了生意,有些人未必心服。”“帮里损失多少,我给你补出来。”何漪莲眼睛一亮,“真的吗?”“只要你能控制洛水的货运量,我保证你们洛帮今年能过个肥年。”何漪莲双手合什,长长舒了口气。

程宗扬奇道:“洛帮日子有这么难过吗?”何漪莲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洛帮是洛水第一大帮,说来固然风光,奴婢操持帮务之后,才知道其中的艰难。就比方船资,其他帮会比我们少拿三成还有得赚,我们拿到八成,就只能忍饥挨饿了。”“都是跑船的,你们成本怎么这么高?”何漪莲苦笑道:“一来我们洛帮的收益大头要交给广源行,二来其他帮会多是些没牵没挂的精壮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帮里兄弟哪个不是养着一家人?还有些兄弟因为帮里的事死了残了,家中妇幼帮里都要养起来,又是一笔开销。”“别的帮会就不用养家人?”何漪莲道:“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帮会的兴衰,初建时,帮中都是精壮,头三五年大都风光得很,能拼能打;接下来三五年,帮众陆续成家,挣的钱就只能维持了;再过三五年,原来的帮众渐渐老了,生意越来越差,家里人口却越来越多,不加新人难以维持,新人来了却嫌他们干的活少,拿的钱多,帮里的争执一日烈过一日,到这时候就只能散伙,各谋出路。年轻力壮的重新组建帮会,然后再重复一遍。”“那些帮会能撑过十五年的便寥寥无几,能撑过二十年以上的,只有我们洛帮一家。”何漪莲道:“我们洛帮能支撑下来,也是借了广源行的光,垄断了晴州运来的货物。但广源行算计极精,拿走大头之后,留下的只能让帮里的人撑不着,饿不死罢了。”果然是家家都本难念的经。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道:“不需要你做太久,只要控制三个月就行。”何漪莲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三个月?奴婢只怕做不到。”“为什么?”“因为再有一个月就该封冻停航了啊。”程宗扬愕然道:“洛水不是号称温洛,从不结冰吗?”何漪莲解释道:“洛水本身极少封冻,但遇到极寒天气,上游的支流大半会封冻结冰,下游虽然无冰,但上游水量减少,以前能航行的河段都成了浅沙洲,除了小筏子,寻常的船只都无法航行。今年入冬早,天气寒冷,最迟到冬至,上游就该封冻了。因此有经验的商家都会赶在大雪之前,把货物运完。”程宗扬暗叫侥幸,自己只听说洛水不会结冰,便以为洛水是终年通航,准备配合陆路运输,用两个月时间慢慢提价,这时才知道一个月后洛水的航运就会停止,其他商家都会赶在这一个月内备货。如果按原来的计划,等自己动手,别人的货物早运完了。

“你跟我去趟洛都。”何漪莲不明所以,但立即答应下来。

尹馥兰道:“奴婢……”“你先留在这里。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人来找你。”尹馥兰只好羡慕地看着何漪莲跟随主人离开。

…………………………………………………………………………………敖润蹲在巷口东张西望,见到程宗扬的身影刚张开嘴巴,随即看到他身后跟着一名陌生女子,又连忙把嘴巴闭上。

程宗扬走的是背巷,向敖润略一示意,进了那处用来掩人耳目的客栈。冯源正在柜上,见家主进门,一边迎上来,一边奇怪地看着那女子。

程宗扬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帮主。”冯源连忙拱手施礼,“原来是何大当家。”何漪莲含笑还了一礼。

程宗扬道:“你陪何帮主去北院,一会儿商量点事。”北院是文泽故宅,商议要事才会启用,寻常宾客根本不可能入内。冯源改容相向,原本的客气中多了几分慎重,“何帮主,请。”冯源带着何漪莲离开,敖润才开口道:“蔡公公来了。”“来了多久?”“有一阵子了。”“我去见见他。你去通知班先生,还有老吴、老匡和高智商他们,半个时辰之后在北院议事。云老哥和程大哥若是不忙的话,也请他们来一趟。”敖润应了一声,前去找人。

程宗扬回到内院,远远便看到会客的大厅门窗敞开着,负责守卫的韩玉钉子一样站在门口。

程宗扬往堂上看了一眼,“门窗开这么大,不冷吗?”韩玉道:“是秦夫人吩咐的。她说男女室内独处,不方便关门窗,开着门好避嫌。”“太见外了。蔡常侍那是什么人?”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太监啊。能算男人吗?嫂夫人也太仔细了。”程宗扬说着踏进门内,迎面就看到蔡敬仲那张死人脸。他阴恻恻说道:“我都听见了。”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装傻道:“什么?”“你在背后说我坏话。”程宗扬果断不认,“你听错了。”蔡敬仲冷哼一声,扭头看着王蕙,“你说的不错。太后多半会应允。”王蕙道:“北宫能拿出多少?”蔡敬仲思忖了一下,“千万可期。”王蕙道:“太少。”“太后只是鱼饵。”“或者我们换个一个方式呢?”王蕙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愿闻其详。”“常侍可知阳武侯?”蔡敬仲微微点头。

“若是为了对付阳武侯,太后能拿出多少钱呢?”“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王蕙浅笑道:“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但十万金铢,北宫想必拿得出来。”“如何取信?”“拙夫与石敬瑭相交莫逆,请他演出戏,亦不甚难。”蔡敬仲苍白的手掌轻轻拍了一记,“大善。”程宗扬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我就出门一天,难道错过什么要紧的内容了?”王蕙温柔地笑道:“是这样的,妾身听蔡先生说了前后手尾,方知蔡先生布局深密,思虑周全。既然安排停当,不妨多借一些。单是天子的话,所得钱铢亦不甚多,不若连太后那边也一并借了。”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自己还以为王蕙是要劝说老蔡,让他收手,谁知道这嫂子一听有门路,立刻改了主意,而且单是宰天子一刀还嫌不够,竟然怂恿老蔡连太后的私房钱也一并宰了。

程宗扬突然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谁会想到王蕙不替自己分忧解难,反而跟蔡敬仲狼狈为奸呢?让他们凑到一起,杀伤力翻着倍的往上升。一个女子,一个被割过的小人,圣人早就说过,这两种人他都搞不定。

程宗扬满心后悔,真不该让奸臣兄出去办事,他家这嫂子看着斯斯文文,温柔可亲,可真不是什么善茬,没有老爷儿们管着是不行啊。

虽然面前只有一个女人,一个死太监,但程宗扬油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们人好多,我上去也是白饶……程宗扬硬着头皮抵抗道:“太后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拿钱?”蔡敬仲道:“戊土。”“什么意思?”王蕙微笑道:“宫里如今都在传言,蔡常侍从上古典籍中,找到戊土生金之术,花重金配出戊土。只要将钱铢埋入土中,便可逐月收割,每次可收获一成的生息。”“每月收一茬?”程宗扬转头对蔡敬仲道:“你这是种地呢?还是养猪呢?就算养猪也没这么快吧!”蔡敬仲徐徐道:“世间五行,土载其四。土生金,金生水,是谓五行相生。今年恰逢戊申,明年则为己酉,戊己属土,申酉属金,正为戊土生金之相,唯有此年将金铢植入戊土,方可生金。六十一甲子,每六十年方有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唯有再等六十年。”程宗扬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索性道:“太后信吗?”王蕙道:“妾身想来,太后多半是不信的。”“太后都不信,天子就能信吗?”程宗扬道:“天子性子可能差了点,可绝对不是傻子。”蔡敬仲道:“如果太后信了,天子会信吗?”怎么又绕回来了?吕雉的智商好像比刘骜还高一点吧?

王蕙道:“所谓戊土生金,太后和天子自然不会信的。即便他们信了,也只会让蔡常侍献出戊土。”程宗扬连连点头。这事他听着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太后和天子若是不信,蔡敬仲再折腾,这戏也算唱到头了;太后和天子若是信了,让他交出戊土,老蔡这戏当场就要穿帮。反正不管太后和天子信不信,蔡敬仲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左右都是个死,老蔡就算真是妖精,又能玩出什么花来?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道:“假若我与太后合谋呢?”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

“若是我告诉太后,她只需略出些钱,蔡某对外放出风声,就能引得天子重金来投。太后肯不肯呢?”程宗扬终于懂了,这是连环套啊。吕雉不是傻子,根本不会信什么戊土生金地把戏,但如果能狠狠坑天子一把,她肯定不介意投些钱铢作饵。这样吕雉以为她是与蔡敬仲合谋坑天子,却不知她宫里的奴才这么胆大包天,连她也一并算计了。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一千万钱?”“正是。”蔡敬仲道:“我跟秦夫人商量了一下,太后那点钱太少。要另找个由头问她要钱。”“朱老头?”蔡敬仲和王蕙同时点头。

王蕙道:“以石敬瑭当饵,诈称可以重金买通殇侯身边的卫队反水。只要能取信太后,十万金铢她想必也是肯掏的。”蔡敬仲道:“太后的钱也不能白拿,待见过石敬瑭,蔡某便禀明太后,对外放出风声,就说太后出资十万金铢,交由蔡某运作收取利息,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引天子上钩。太后自无不许……”蔡敬仲与王蕙相视一笑,程宗扬却觉得头皮发麻,“你们能骗过吕雉?”“别人也许不好说。但石敬瑭……”王蕙莞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宗扬与石敬瑭打交道不多,听老秦说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角色,但他真的能骗过吕雉?程宗扬真不大相信。

王蕙道:“听说上清观的卓教御与紫姑娘相交莫逆,蔡常侍游说太后时,最好能请卓教御入宫一趟。”这思路跳得太快,程宗扬感觉有点跟不上,想了一下才转过弯来,“代表太乙真宗?”“正是。”卓云君代表太乙真宗入宫,与吕雉合谋共诛鸩羽殇侯,负责牵线的蔡敬仲会显得更有说服力。再加上石敬瑭反水……程宗扬忽然发现,这事越说越像了,眼看着真能办成。他挣扎道:“秦家嫂子,咱们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啊。”王蕙笑道:“妾身见过蔡常侍,便改了主意。以蔡公之能,大事可期。”“可这是诈骗……”王蕙道:“妾身有一言,敢请公子知闻。”“嫂夫人尽管说。”“拙夫每献一策,必前思后想,久而不决,虽然周密,但失之谨慎。如今洛都形势瞬息万变,岂可拘泥?以妾身之见,当断则断,当舍则舍。”程宗扬不由得正襟危坐,“请嫂夫人指教。”“公子始终不欲如此行事,无非是不肯负人,特别是徐常侍吧?”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叹道:“说起来,徐常侍还真是够对得起我了。”“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王蕙道:“公子因此等小事,便缚手缚脚,实为妇人之仁。”程宗扬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徐常侍既然对得起我,我起码要给他一个交待。”王蕙道:“今日虽有所负,他日补偿未尝不可。”程宗扬摇头道:“一码归一码——我知道嫂夫人说的有道理,但如果我每次想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就给自己找些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下限。毕竟理由总是很好找的。”他心里暗暗道:也许我会变成另一个岳鸟人吧。

程宗扬抬起头,“我不是什么杀伐决断的大人物,有些事情断不掉,也不好轻易舍弃。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嫂夫人肯定会笑话我吧?”“公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乃大丈夫的襟怀,妾身岂敢见笑?”王蕙展颜一笑,“既然公子不肯舍,那便由我们来舍——蔡常侍,你看呢?”蔡敬仲道:“大不了我把他们的钱还清,只留下天子和太后的府藏。”程宗扬长出一口气,“这没问题!我举双手赞成!”蔡敬仲轻飘飘道:“那就这么说吧。”既保住底线,又能从吕雉和天子手里榨出钱来,这事解决得再完美不过。程宗扬心情一松,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他贴到蔡敬仲耳边,小声道:“有件事你看能不能办——给我找几枚太后和胡夫人的指印。”蔡敬仲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放下心事,笑道:“这事就交给两位了,你们聊。”等程宗扬离开,王蕙歉然道:“只能辛苦蔡常侍了。”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随便拿句话骗骗他,有何辛苦?”“啊?”以王蕙的机敏,这时也被镇住了,还有这么玩的?

第六章“你没在宫里干过,不知道宫里的路数。”蔡敬仲道:“咱们宫里呢,讲究的是欺上不瞒下,只要能把主子糊弄高兴了,随你怎么折腾,都不算过错。”王蕙道:“妾身愚钝,难道只要让天子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吗?”“你看,你这就没转过弯来。”蔡敬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啊,你在下边胡作非为,主子会高兴吗?肯定不会吧。那就只能任劳任怨,一点不敢胡作非为吗?那我这中常侍还当着什么劲?”王蕙笑道:“我都让公公绕糊涂了。”“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总之讲究一个分寸。就拿胡作非为来说,要么你能保证这事传不到主子耳朵里面,主子压根不知道,不管你干了什么,那都等于没有,这种是能遮得过,捂得住。要么呢,是这事传到主子耳朵里面,他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你胡来得好。这种是看得清,把得牢。就比方富平侯吧,他前些天刚弄出那么大乱子,江都王颜面扫地,连太后都气得差点要杀他,天子脸上也不好看,但天子为什么对他宠信依旧呢?”王蕙眼珠一转,“富平侯对江都王无礼,难道是天子授意?”“对了一半。”蔡敬仲道:“天子幼龄继位,那些诸侯年长辈高,看他就跟看娃娃一样,张侯对江都王无礼,其实是表明君臣之别。富平侯又不是瞎子,江都王的车驾他难道看不出来?就是因为看出来了,他才偏要这么做。明白告诉诸侯,无论你年纪再长,辈份再高,都是天子之臣。天子敬重你是情份,不敬你是本分。别看你是诸侯王,我富平侯照样不尿你这一壶。所以你说的没错,富平侯这么做,正合了天子的心意。之所以说错了一半,是因为此事根本不需要天子授意。若是连天子这点心意都揣摩不透,张放岂不白得天子的宠信了?”“可张放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太后和诸侯,岂非得不偿失?”“你啊,虽然聪明绝顶,可比起你夫君还是差了一筹。”蔡敬仲道:“为主子作事,哪里用得着计较得失?在小账上头斤斤计较,聪明是够了,却少了几分大气。”王蕙赧然施礼,“多谢公公指点。”蔡敬仲点了点头,又指点道:“怎么把主子伺候高兴呢?这里头的道道可就多了……”王蕙为蔡敬仲斟上茶,“还请公公指点。”“就拿咱们这位主子来说吧。咱们这位主子呢,一来脸皮薄,想当婊子还总想着立牌坊;二来心不够黑,想多吃多占还怕别人饿着,总之是滥好人一个。对付这种主子,讲究的是一个‘抢’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吗?你先抢着帮他把牌坊立好,还要立的漂漂亮亮,让他不卖都过意不去。他不是见不得别人挨饿吗?你先抢着把锅端到屋里去,让主子关上门吃,看不见别人不就结了?”蔡敬仲呷了口茶,“总之呢,讲究五个心字:让主子这婊子当的安心,牌坊立的开心,肉吃的放心,钱挣的顺心,觉睡的舒心……”“蔡常侍这么说,难道主子就一无是处了吗?”“怎么会一无是处呢?滥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蔡敬仲道:“主子想当好人,你就顺着他的心思,让他当好人。顺着他,没坏处。”“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呢?”“那咱们就抢先把坏事给做了,免得主子不小心坏事,有辱主上的圣明。”王蕙连番询问,蔡敬仲应答如流,而且绝不藏私,将自己多年来的心得倾囊相授,让王蕙听得叹服不已,不时击节赞叹。

“难怪大貂珰能身居高处,倍受信宠。”蔡敬仲谦逊的摆了摆手,然后话风一转,“再说了,滥好人又不是白痴。咱们这位主子,人虽然软了点,但心里头明白,最重要的是有眼光,单凭这一点,就比旁人强——比你强,也比我强。”王蕙道:“大貂珰过歉了。”蔡敬仲摆了摆手,“蔡某不是谦逊,而是自知不及。蔡某在宫里这么些年,也见过不少贵人。唯有这位主子,让蔡某真正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王蕙目光微闪,“攀龙?”蔡敬仲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放下茶杯,从席侧拿起斗笠,飘然而去。

…………………………………………………………………………………与此同时,“滥好人”程宗扬浑然不知蔡太监已经打点好牌坊,准备亲手给他供上,还在为商会的大计殚精竭虑。

不大的厅内坐无虚席,程宗扬坐在主位,云苍峰坐在他对面的宾位,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白绢,上面绘制着洛都的大致地形。两人下方,左首依次是班超、匡仲玉、高智商、何漪莲;右首是程郑、吴三桂、敖润、冯源。坐席上首的侧位,专门放了一张软榻,带着银制面具的剧孟仿佛一头懒洋洋的睡狮,据榻而卧。

程宗扬指着地图上一面小旗点了点,然后道:“昨天程大哥又拿下一处草料场,目前我们已经控制了洛都八成的草料供应,远远超过了预期目标。这第一桩功劳,是程大哥的。”程郑起身道:“不敢当。”“人员安排了吗?”程郑道:“云三爷已经派了两名掌柜过去接管。”程郑手下虽然也有些人,但如今商会的布局扩张太快,人员配置上不免捉襟见肘。而云家由于产业转让,大批人员闲置,又都是经商多年的老手,双方一拍即合,程郑负责扩张,云苍峰派人接管,双方合作得天衣无缝。

“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下去了。从明天起,我们手里的草料场全面涨价。先从精饲料开始,豆饼涨一成,干草每十束先涨一个铜铢。”程宗扬道:“一定要控制好节奏,第一波涨价的幅度要缓,节奏要稳,时刻注意市场的反应。”云苍峰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财富,在厅中都是最高的,但他丝毫不摆架子,他这边说完,便点头道:“明白。”程宗扬暗暗竖起大拇指,云老哥够给面子。

班超道:“等草料价格全面涨起来之后,我们不妨作作样子,准备点草料在各处城门发放。量不用太大,主要把声势造出来,一来邀买人心,二来让人们都知道洛都草料全面告紧。最好让周围郡县都听到风声,预先把草料钱算到运费里面。”“好主意!”程宗扬赞道:“洛都运力有限,多运了草料,就少运了其他货物。”程郑抚掌道:“果然周到。”“陆路运输无非是车马人力,我们只要控制饲料,让运费上涨即可。水路运输价廉量大,才是真正的大头。此事我以前有些想当然了,”程宗扬侧身示意了一下,“现在请洛水的何大当家解说。”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何漪莲暗暗吸了口气,起身先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说道:“水路与陆路不同,由于立冬前后洛水会因水浅停航,一般商家都会赶在大雪之前运完货物,眼下正是水运货物最多的时候……”最初的紧张过后,何漪莲越说越流畅,她先介绍了洛水航运的状况,洛帮所占的份额,以及可以调动的人手,然后说道:“按照家主的吩咐,从明天开始,我们会借口水浅,停止千料以上货船的航行,改用小船和竹筏运送。粗略估计,整个洛水会减少两成的运量,同时提高一成的转运费用。”吴三桂道:“万一有人抢生意呢?”何漪莲嫣然一笑,“这就要请诸位援手了。”程宗扬道:“老吴,这件事交给你了。不管帮内还是帮外,有人不服,全部打服。”吴三桂高声道:“是!”“水陆运输的事暂时这样安排,”程宗扬一锤定音,然后道:“第二桩是兑换。高智商,这事交给你去办。多找点狐朋狗友一起上阵,把咱们手里的金铢兑成铜铢。”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师傅,铜铢又重又占地方,运的时候不方便啊。”“洛都九市你去看过了吗?”程宗扬道:“百姓交易基本上都是铜铢,用银铢的都极少。你要做的就是大量减少铜铢的流动,人为造成钱荒。至于兑来的铜铢,不用担心,都存在陶氏的钱庄里。我已经跟陶弘敏说好,这部分钱铢入库之后,短时期内不再流通。”高智商道:“有限额吗?”“先兑十万金铢吧。看看市面上的铜铢一下少二十万贯,会有多大波动。另外各处商号,无论草料场还是水路运费,能收铜铢的全部收铜铢。”“最高兑多少?”“尽量足额。铜铢出现短缺,可以兑到一千九。最高不超过一千八,而且这部分比例不能超过半成。”“行!”高智商道:“我找人去办!”“第三件……老匡,要靠你了。”匡仲玉起身敬了一礼。

“你放出风声,说有人暗中往洛都运送兵器,图谋不轨。怎么危言耸听怎么来。最好再设计从进城的车中,搜出一批兵器。至于主谋,或者是赵王余孽;或者是暗有反志的诸侯;或者是有野心的外戚……目标越扑朔迷离越好。”匡仲玉朗声道:“明白。”“云老哥,还要辛苦你一番。”云苍峰道:“尽说无妨。”“你拿出钱铢,四处求购田地房产,把声势尽量造大,显得越急切越好。洛都这帮豪强肯定会拼命抬价。”程宗扬道:“怎么激起他们的贪心,让他们跟着咱们的节奏抬价,就要看云老哥的本事了。”云苍峰笑道:“你只管放心!一文钱不花,只动动嘴皮子,就让洛都周边田地的价格大涨这种事,老哥我最喜欢干了。”程宗扬笑道:“算缗令一出,他们就知道最后吃亏的是谁了。”云苍峰闻言大笑,他在汉国没少受人排挤,眼下又被逼卖掉名下的大部分产业,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人将来的脸色。

程宗扬道:“总之一个字:涨!大家想尽办法,把百货的价格都抬起来。常言道,事不过三,这一轮涨价至少要有三波,每一次都涨到别人以为不会再涨的时候,再涨一波。三次之后,大多数人就会习惯物价的涨势了。”说完之后,程宗扬特意道:“剧大侠,你看呢?”剧孟咧开大嘴,用嘶哑的声音嘿嘿笑道:“这么好的发财机会,让你说得我都心动了……要不要我抢一票啊?”“这个主意不错啊!从安全上做文章,提高成本。”程宗扬边想边道:“抢的目标不一定要大,但要有足够的影响……”敖润接口道:“抢那些士子啊!”冯源不乐意地说道:“穷文富武,那些士子大半都精穷,抢他们干嘛呢?”“就抢他们!”程宗扬道:“那些士子嘴巴能说,还有交流的平台,传播够广够快,目标也不显眼,而且还没几个钱——这么穷的都抢了,何况别人呢?”冯源不同意,“就是因为钱少才要命啊。”敖润安慰道:“没事。只抢来洛都的,返乡的咱们不抢。反正他们都来洛都了,找个书院多少能混口饭吃。”“你说得轻巧……”班超道:“不行就让主公出一笔钱,放到各个书院,补贴被抢的士子。”他补充道:“反正大家都穷,补贴不一定用钱,粮食被褥就不错。”冯源道:“万一抢到有钱的呢?”班超笑道:“就当均贫富了吧。”冯源道:“万一有人混补贴呢?”“补贴越多,说明抢得越厉害,只用一点粮食被褥,就把声势造出去了,这生意做得过啊。”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要不忍心,这补贴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得了。”冯源左右看了看,“那就我吧。我可先说在头里,是不是真被抢我不管,只要真穷我就给啊。”众人都笑道:“给吧,给吧。最好都说被抢了。”席间所谈内容虽多,但在场的都是行家,效率极高。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众人商议已毕,各自散去,只留下何漪莲还在厅中。

何漪莲看着正在审视地图的主人,欲言又止。

程宗扬提笔在图上作着标记,一边道:“怎么?没有这样议过事吗?”“奴婢以前在帮中议事,都是排好座席,谁座席靠前,讲话就更大声。主子这般议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很奇怪吗?”“主子手下人才济济,奴婢望尘莫及。难得的是,没有人起小心思,倒像是一家人坐着说话。”程宗扬哈哈笑道:“要不他们都叫我家主呢。”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地图陷入沉思。

何漪莲看着那幅白绢地图,主人新作的标记似乎是随意分布,有的在北邙,有的在洛都城内,有的远在偃师,还有一个在伊阙的香山顶上。

程宗扬忽然道:“像什么?”“呃……”何漪莲有些语塞。图上的标记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头绪。

“算了,我也看不出来。”程宗扬叹了口气,悻悻道:“这鸟人……”程宗扬丢下笔,“你去吧。让长伯放手去打。”出于对魏甘的警惕,两个老头现在被分别关押,魏甘十分配合,只不过从他嘴里再撬不出更多内容。严君平依旧沉默,面对程宗扬的询问,连眼角都不带扫的。要不是看在他很可能是被老岳坑了的同道中人的面子上,程宗扬都想揍他。

卢景远赴首阳山,在此处坐镇的只有斯明信。程宗扬特意带了两壶好酒,一边给四哥斟上,一边说了这几日的奔波,尤其是对那句口号的猜测。

斯明信默不作声地听着,神情冷峻,但听到已经对上六块玉牌,也不由微微动容。

“我现在奇怪的是,岳帅既然布下这么多星月湖兄弟才知道的线索,可为什么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而要交给严君平保管呢?”斯明信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郁闷地干了碗酒,“只有等卢五哥的回来再说了。”…………………………………………………………………………………第二天天还未亮,洛水码头就传来消息,昨晚夜航时,接连三艘千料大船搁浅,将航道阻塞大半,其中一艘更倒霉,船体倾覆,所载的货物全部漂没。据当事的洛帮水手说,搁浅的原因是洛水提前进入枯水期,水位下降,此番事故完全出于天灾。

但天亮之后,又传来消息,洛水沿岸的居民、渔人以及往来的乘客提供了大量证据,证实洛水目前的水位并无异常,即使有,也不超过一个手掌的厚度。面对质疑,已经在公众视野中消失多时的洛帮何大当家公开亮相,收回了属下此前发表的言论,表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之中。同时表示自己将结束休假,全力以赴调查事故原因,给货主和百姓一个交待。

而据某位资深船夫透露,事故的原因与水位无关,主要是洛水上游来沙量持续加大,河底的沙洲长期生长造成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洛水的航道都没有疏浚过!洛水每年的来沙量有多大,她姓何的计算过吗?光说搁浅,前年搁浅事故有十几次,去年二十几次,没有公开的还得翻两倍!搁浅事故一年比一年多,可洛帮高层呢?对此毫不关心,每天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就洛帮这种工作态度,不出事故是偶然的,出事故是必然的!”这位不愿意公开姓名的许姓水手愤怒地表示,“我就知道那娘儿们靠不住!”事故发生后,为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以洛帮为首的船行匆忙宣布,在洛都下游一百余里设置安全线,千料以上的船只一律停航,船上的货物先用浅底的小船驳运至偃师码头,再走陆路进入洛都。如果想直航上津门码头,能用的船只更小,而且时间无法保证。

船只搁浅的事故洛水每年都会发生多起,无论是官方还是百姓,对此都早有预期。只不过今年的停航足足提前了一个月,正值船运高峰,还是让相关方面慌了手脚。

嗅觉最灵敏的,永远都是商人。洛水停航的消息刚一传出,洛都车马行的运费便应声大涨,偃师城内更是车马云集,洛都几乎有一半的运力都赶来讨生意,险些挤垮了码头。

洛都人口百万,每日所需的粮食、猪羊、菜蔬数量就极为庞大。但相比于珠玉、香料、锦缎之类的奢侈品,粮食菜蔬价低量大,十车粮食也抵不上半车锦缎的运价,因此原本就有限的运力争相追逐各类运费高昂的贵重货物,城中亟需的粮食即使被驳船运来,也被随意堆积在码头上。

官员们都盯着诏举,密切关注着天子亲政之后的举措,对此无暇理会;洛都的商贾们无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大肆提价,以近乎狂欢的姿态从运费到售价尽情攫取着超额利润;洛都的百姓只把洛水搁浅的消息当作市井间的谈资,顺便对市面上越来越贵的物价发几句牢骚。

于是就在众人全然不觉的情况下,一场完全人为的经济危机正愈演愈烈,其破坏力远远超过了程宗扬的预料,甚至成为汉国剧变的导火索,以至于将整个汉国的政局都蒙上一层浓浓的血色。

然而此时,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偏偏感觉还十分良好,尤其是程宗扬发现这回停航还狠狠坑了广源行一把之后,心情更是舒畅。

“广源行的老田急得都上火了,”陶弘敏道:“搁浅的三条千料船全是广源行的,还翻了一条,押货的几名管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程宗扬道:“广源行是做什么的?”“就是个杂货行,无非做得大了点。”陶弘敏道:“广源行经营的都是大宗货物,运到洛都之后,再分销给本地商贾。这次虽然翻了一条船,但年关将近,广源行有些货物都压了半年,正好趁机销出去。赶上停航涨价,算下来他们也赔不多少。”陶弘敏笑道:“倒是程兄不声不响就断掉了洛水的运输,真是好手段!”“无非是花钱买通了洛帮。”程宗扬道:“他们赔的钱,我可是全包了。”“比起将来的收益,那点船资只是九牛一毛。”正在船头垂钓的赵墨轩忽然“咦”了一声。程宗扬举目望去,也不由一怔。

他们的船只停泊在城西的洛水岸边,此时大道上烟尘滚滚,先是驰来数十铁骑,然后是两列衣甲鲜明的步卒,一名骑马的官员当先而行,他一手持节,一手托着一卷黄绫诏书,黑色的官服带着令人心寒的肃杀气息,犹如死神。

官员身后是一辆囚车,木制的囚笼内锁着一名身穿赭衣的徒隶,那囚犯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仿佛昏迷一样。再往后看,队伍中间赫然是一辆接一辆的囚车,仿佛一条长蛇般,一眼望不到头。队伍外侧,还有十余名刽子手,他们穿着红得刺眼的血色上衣,即使是冬季,仍然露出一侧肩膀和半边生满黑毛的胸膛,腕上戴着厚厚的牛皮护腕,手里抱着一柄鬼头刀,锋刃磨得雪亮。队伍最后,则是一群看热闹的市井闲人,闹哄哄跟在后面,林林总总有上千人之多。

车队在岸旁一处平整过的荒地停下,那名官员翻身下马,走到高处,将节杖植在地上,展开诏书念了几句,然后双手举起诏书,展示四方。

片刻后,官员一声令下,士卒随即将囚车钉死的木枷劈开,将囚犯拖到河边跪下,扯住头发,露出脖颈。一名刽子手往掌心唾了一口,双手握着沉甸甸的鬼头刀,高高举过头顶。

那名官员抬手用力一挥,十余名刽子手同时暴喝,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一片雪亮的刀光齐齐斩下,接着血光飞溅。

十余颗头颅滚落下来,无头的尸身鲜血狂喷。刽子手抓起头颅展示一周,由几名小吏拿着木简核对刻记,这才丢在车上。

囚犯足有一百余人,刽子手却只有十余名,紧接着又一批死囚被押了过来,刽子手将无头的尸身一脚踢开,腾出位置。那些死囚被按着跪在地上,同样是面孔朝下,被人扯住头发,露出脖颈。

官员挥手,大刀落下,众人惊呼,头颅落地……随着这一幕不停重演,场中尸体越来越多。黄色的沙土,干枯的芦苇,都被鲜血逐一染红。

程宗扬一手揉着额角,神情僵硬。隔着里许,那些死气已经淡薄了许多,但那一丝丝的阴冷气息,仍使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适。程宗扬并不是没有杀过人的菜鸟,生死一瞬之间,该杀的他绝不会手软,可目睹这种大规模行刑的场面,他仍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不知道那些囚犯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行,他只是出于本能,对同类的死亡生出一丝不忍。

“真是晦气,正赶上处决人犯。”陶弘敏嘟囔一声,正要放下竹帘,赵墨轩却又“咦”了一声。

程宗扬本来已经转身不想去看,闻声又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些被处决的死囚除了青壮,竟然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妇人。

赵墨轩皱眉道:“族诛?”程宗扬心头剧震,本来不忍细看,此时连忙功运双目,朝岸上看去。

处决已临近尾声,最后一批被押上来的死囚中,甚至还有一名抱着婴儿的女子。那女子一边哭泣,一边乞求地举起婴儿。刽子手早已杀得浑身是血,他扭过脸,一边举起大刀。

程宗扬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头涌起,想也不想就钻出船舱。

鬼头刀呼啸而下,就在此时,人群中飞出一只破碗,重重磕在刀上,接着一名头发胡须乱蓬蓬的乞丐飞鸟般掠来,一把抄起婴儿,掠入芦苇丛中。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惊叫,那官员匆忙下令,士卒们纷纷涌来,有些挥戈扫开芦苇,有些弯弓往芦苇丛中射去。那女子呆呆望着芦苇,蓦然间放声大哭,哭声中却充满了解脱的喜悦。

接着大刀落下,哭声戛然而止。

那官员持节大喝,一边派人追捕劫匪,一边让人搜查人群中是否还有同党。

围观的闲汉立刻便作了鸟兽散,却有十余名少年留了下来,甚至不等那些士卒退开,就上前收殓尸体。

汉国重葬,没有特别的诏令,即使谋反的重罪也允许亲友收尸。毕竟人已经死了,不许收尸未免不近人情,那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更何况还被劫走了一个,他就是想理会也顾不上。

那名乞丐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就抱着婴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人看清他的相貌。倒是程宗扬在船上看得清楚,卢五哥一身风尘,连胡须都是匆忙黏上去的,根本瞒不过有心人,而且他还抱着个婴儿,不敢下水,完全是靠过人的身法,贴着河岸蛇行,那些骑兵虽然看不到他,但只要沿着河岸追下去,肯定能追上。

程宗扬深深了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潜入水中,暗暗祈祷自己可不要抽筋,万一让卢五哥再赶来救自己,还不如淹死得了。

出乎他的意料,河水并没有预想中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淡淡的温凉。

还真是温洛啊。程宗扬心里嘀咕一声,兜头朝卢景截去。

第七章地室一角,延香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哄着。那婴儿喝了些温好的羊奶,此时已经睡熟。

程宗扬与卢景坐在火炉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藉此驱走身上的寒意。炉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上面一条羊腿烤得吱吱作响,烟气顺着挖好的通风口引向地面,免得炭气郁集。

“……郭家满门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十二岁以下按惯例应该下蚕室,被天子否了。说郭大侠和他的党羽多次公开行凶,视朝廷律例如无物,必须诛灭。”敖润道:“那孩子是老郭的独子,还不到一岁。”卢景冷着脸又干了碗酒。他远赴首阳山,一日两夜来回奔驰六百余里,饶是他已经踏入第六级通幽之境,修为不凡,这一趟下来也不轻松,此时三碗烈酒下肚,脸上才有点血色。

“先养着吧,等见到郭大侠再还给他。”想起当时行刑的场面,程宗扬不由叹了口气。被一个死囚劫持,对刘骜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因此消息被严密封锁。正在逃避追捕郭解的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经因为劫持天子,而被戮尸,连家人也被牵连诛杀。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睡熟的婴儿,然后对延香道:“这里太闷,对孩子不好,你先把他带出去吧。”延香应了一声,抱着婴儿起身。地室里只有一道竹梯,延香抱着孩子一时无法上去,敖润赶紧跑过来,“我来!我来!”说着就要去接。

延香白了他一眼,“别动,刚睡着。”敖润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老敖,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小的不让你抱,你抱大的啊。”敖润醍醐灌顶,涎着脸抱住延香的腰肢,延香怕惊醒孩子,只好由着他搂住自己攀了上去。

室内伤感的气氛被冲淡了一些,程宗扬这才问起卢景的首阳山之行,“找到了吗?”“东西没找到。但标注地点的旁边有座石阁,叫日升阁。”卢景说着,拿出玉牌和皮卷。

程宗扬心头大定,把所有的玉牌和皮卷都拿了出来,一字摆开。七块玉牌以及隐藏的线索依次排列下来,分别是:首阳山,日升阁。

伊阙,出云台。

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偃师白鹭书院:唯楚有材。

北邙: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七块玉牌暗藏的线索与其中七个字一一对应,只剩下第七处空缺。程宗扬可以断定,在最后一块玉牌所标记的地点周围,肯定能找到那个缺失的“不”字。

玉牌本身是上好的白玉,手感温润,质地极佳,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印记,相比之下,玉牌上刻的“首阳山、伊阙”等字样,就像小孩的涂鸦一样,胡乱刻在玉牌上。

程宗扬看了半晌,那些玉牌本身似乎是一件成品,被人切割成八块,上面的字迹是后来加刻的——这也符合岳鸟人的一贯作风,别人的东西不要紧,拿到手里就算自己的,在别人的东西乱涂乱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除了第一处的首阳山日升阁,其他六处的顺序都被打乱了。最后一块,是第七处的‘不’字。”卢景道:“严老头恐怕也没想到,他手里的玉牌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按照他所知道的顺序,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谜底。”“真正的谜底是什么?”卢景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玉牌的顺序只有岳帅才懂,为什么他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还要从严君平那边过一道手呢?”程宗扬心里道:岳鸟人这不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卢景想了片刻,“岳帅此举必有用意。”程宗扬诚恳地说道:“四哥跟你不一样,人家从来都不说这种废话。”卢景翻了个白眼,他与岳帅朝夕相处多年,岳帅各种出人意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用不着多想。岳帅的遗物只会藏在一处,其余地方都是迷阵。”“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宗扬道:“岳帅把玉牌交给严君平,但故意打乱了顺序,又设置了假遗物。不管严君平监守自盗,还是有人杀人夺宝,找到的都是假货。除非他对岳帅十分熟悉,并且知道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才有可能把找到的线索按顺序排列起来。”卢景挑起唇角,半是骄傲半是欣慰地说道:“也怪不得黑魔海那些人上当,岳帅的遗物是留给我们的,除了我们星月湖的兄弟,谁也拿不走!”你就吹吧。没有我灵光一闪,你们还在错误的道路上打转呢。

程宗扬道:“我猜第八处肯定有些宝物。”卢景道:“理由呢?”“如果找到最后一处还是一无所有,傻瓜也知道是被岳帅戏弄了。岳帅肯定会放些东西,把外人打发走。如果寻宝的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至少找到那件琉璃天樽,就该发现情况不对,会另外设法寻找宝物真正的下落。”卢景点头道:“很有可能。”“假如岳帅真这么设计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设个圈套,摆剑玉姬一道……”“要紧的是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拿回来。”程宗扬道:“那些都是假货。”“就算是假货,也是岳帅留下的假货,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好吧,算你说得有道理。岳鸟人的破烂你们都当成宝贝。

程宗扬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玉牌上,“五哥,你觉不觉得,这些玉牌像是一整块啊?”卢景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宗扬扭头道:“四哥!四哥!你来掌掌眼。”室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斯明信走过来,看着玉牌,忽然伸手将一字排开的玉牌重新排列,第一排三枚,第二排两枚,中间空缺,第三排两枚,同样空了一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像个门字。下边再补一块的话,像个口字。”斯明信道:“玉璧。”“玉璧?你是不是说那种圆的,像碟子,中间有个洞的?可它是方的啊。”“切下来的。”程宗扬一怔,再看玉牌边缘,果然像是用利刃切割出来的。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整块质地精美,价值连城的玉璧,被人粗暴地剁成八块大小相等的方形玉牌,只为了在上面刻他那笔臭字。剩余的部分,都被那鸟人当成下多余的脚料丢弃了。

暴殄天物也该有个限度啊!这么糟蹋东西,活该他被雷劈!

程宗扬拿起一块玉牌,藉着炉火一边端详,一边嘀咕道:“这么好的玉,不会是和氏璧吧?说起来了,和氏璧是圆的,怎么能刻成四方形的传国玉玺?不会也是这么硬切出来的吧?”卢景仰脸想了想,“没听说过。”“汉国的传国玉玺不是和氏璧改的吗?”程宗扬说着,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传国玉玺从秦始皇一直到五代,传了一千多年,后来失传了。究竟什么样,众说纷纭,现在说不定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想想还有点激动。给天子掌玺的是谁来着?好像是具瑗?改天找机会看一眼,也算是没白来汉国一趟,要是能顺走的话……卢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哎。”程宗扬回过神来,他擦了把口水,然后正容道:“我还发现了一条线索!”他指着玉牌道:“你们看,前面四处的关键字都隐藏在地名内,而后面三处都与地名本身无关,线索分别来自碑刻、文字和匾额。如果符合这条规律的话,那个‘不’字应该也是类似情况。”卢景看了一会儿,“有可能啊。”“既然严老头不开口,咱们不妨想想,什么话里面带‘不’字,说不定不用严老头张口,咱们就能蒙出来。”卢景道:“你这句话里头的‘不’字就‘不’少。‘不’开口、‘不’妨、说‘不’定、‘不’用。”程宗扬没答理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一边道:“勇者不惧?”斯明信声音响起,“不分伯仲。不近人情。生不逢时。不可言传。”卢景道:“阴魂不散。遭人不淑。不三不四。狗屁不通。”“这能刻碑上吗?”程宗扬道:“有什么文辞雅致,或者带典故,可以挂出来的?”斯明信道:“桃李不言。势不两立。”卢景一边翻着眼睛,一边说道:“一室不扫,一尘不染。一言不发,一丝不苟。”程宗扬道:“还有一丝不挂。”卢景摇头道:“一丝不挂是佛门语。说不定是万劫不复、不堪入目、荒唐不经、惨不忍睹、死不足惜、死不瞑目……”程宗扬发现卢五哥这人虽然没个正形,但还是很文思泉涌的,文化底子比自己可深厚多了。问题是他这文化底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涌出来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能不能不说这么惨的?”卢景道:“我劝你别想了,带‘不’字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到天亮也说不完。再说了,岳帅的心思是你想蒙就能蒙得上吗?比方说吧,万一岳帅在墙头写个‘不要脸’呢?”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岳鸟人真能做得出来啊!

程宗扬只好泄气地说道:“得了,我还是等严老头吐口吧。”…………………………………………………………………………………“京畿之地,群盗蜂起!饱学士子,斯文扫地!”一名戴着高冠的博士口沫横飞,高亢的声音在殿中不住回荡,“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难辞其咎!”大司马吕冀独据一席,一手扶着佩剑,双眼似睁似闭。

董宣免冠跪在地上,闭着口,一言不发。

刘骜眉头紧皱,厌恶地看着那名博士。

两日来,洛都周围的盗案突然增多,那些游侠少年啸聚山林,对来往的商旅行人大肆抢掠,尤其是赴洛的士子,几乎全被洗劫一空。入冬以来,洛都的物价一路飞涨,如今又多了一批遇劫的士子,更是捅穿了马蜂窝,那些士子就跟丧家的幼犬一样,呦呦待哺,哭闹声一个比一个凄惨,一个比一个响亮,惹人心烦。

刘骜并不傻,盗案刚一发生,他就觉察到其中的蹊跷,随即下令董宣严查,是否是郭解同党所为。如今虽然还没有捕到贼人,但根据时间判断,盗案爆发正在郭解被族诛的次日。被劫的客商也反映,那些盗贼打劫时都口口声声说要为郭大侠报仇。

另一方面,刘骜察看卷宗时发现,盗案虽多,却极少杀伤,那些盗贼并没有铤而走险,成为亡命徒。可以说,那些游侠儿的报复并没有超出预期,无非是少年热血,折腾几天自己就安生了。可这腐儒,偏偏在朝会上一口叮住董宣,非要置自己这位心腹赶出朝堂不可。

“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身居高位,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治理盗贼!直如酒囊饭袋!”那博士越说越起劲,几乎把朝会当成了文士聚会的月旦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脸的大义凛然。

“停!”刘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博士一怔,终于停住话头。

刘骜冷冷道:“朕且问你,若是把司隶校尉让你来做,你能将京畿之地的盗贼一网打尽,保证今后再无劫掠之事吗?”那博士正说得高兴,没想到天子会直接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不由得张口结舌。

“不能是吧?”刘骜冷笑道:“那好,朕让你来当这个洛都令,你能保证将洛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那博士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默不作声。

“也不能吗?”刘骜站起身,语带讥诮地说道:“那好吧。狄博士,朕给你一队军卒,你能捕拿几名盗贼给朕看看吗?”话都说到这地步上了,再说不能,自家的面子可就丢得干干净净了。狄山硬着头皮道:“能!”“董宣!你派一队士卒,让狄博士带着去捕盗。”董宣重重叩首,“臣,遵旨。”…………………………………………………………………………………“车马已经备好,狄博士,请吧。”“唔?哦!哦!”狄山定了定神,起身看了一眼,不放心地说道:“就这么点人吗?”那少年呲牙一笑,“不少了。有十五个人呢。以往我们每次出动最多一队,十个人顶天了。董校尉怕狄博士嫌人少,专门又调过来一伍。”“那就走吧。”狄山登上车,温言道:“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啊?”那少年笑嘻嘻道:“我叫义纵,刚从羽林军调过来的。”狄山惊呼一声,“原来是羽林军的壮士!让人肃然起敬啊。敢问义壮士,我们这是去哪里捕盗呢?”“听说往上汤的路上出了一伙盗贼,专门抢劫过往的商人。我们往上汤走一趟看看,碰上就抓,碰不上就回来。”“盗贼多吗?”“好像有四五个吧。”狄山放下心来,笑道:“我看队里还有骑兵?”“马弓手五人,步弓手五人,还有五名长矛手,都听博士调遣。”“好!”狄山精神一振,说道:“一旦遇敌,我方可布偃月之阵,持矛手在前,步弓手在后,马弓手从两翼包抄,以强击弱,定能大破盗贼!”狄山越说越兴奋,甚至不顾车马颠簸,拿出一条素帛,绘制阵图。一旦遇到盗贼,怎么布阵,怎么破敌,怎么把捕获的假想敌一一捆缚起来。还要考虑到地形,如果盗贼据险而守,怎么合围,怎么出其不意的绕到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尽灭群盗。所谓以正合,以奇胜……正想得高兴,旁边忽然有人失声叫道:“有贼!”狄山打了个哆嗦,赶紧举目看去,只见大道上立着一匹马,一个人。

一个盗贼而已,当路抢劫,不啻于螳臂挡车!狄山傲然一笑,一手扶轼,一手指着前方,说道:“听老夫号令——”义纵大叫一声,“风紧!扯呼!”周围的马弓手、步弓手、长矛手轰然一声,往后退去。

狄山一怔,风很大吗?我说话他们没听见?

对面的骑手一提缰绳,坐骑纵跃而起。这边马车周围尘土滚滚,十五名士卒几乎一眨眼间,就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狄山一手还指着前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连驭手都跳下车,一溜烟的狂奔而去。

吴三桂大吼道:“为郭大侠报仇!”说着呲牙一笑,长刀劈出。

狄山戴着高冠的头颅蓦然飞起,他傲慢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眼中却满是莫名其妙,呈现出一副怪诞的神情。

…………………………………………………………………………………程宗扬盘膝而坐,怀里抱着郭解的幼子,一边吹着口哨,逗得他格格直笑。

程宗扬把他举到半空,看着他手舞蹈的样子,不由笑道:“这小家伙,够壮实的。”剧孟看得心痒,嘶哑着声音道:“抱来我玩玩!”“得了吧,你那模样,别吓着他。”“我丑我该死是吧?那行,你们玩吧,我先去死了。”剧孟赌气地往榻上一躺,一脸的生无可恋。

卢景抱过婴儿,放到剧孟胸口,“乖侄儿,听我的,对着他的脸尿。”婴儿好奇地趴过去,张着小手去抓剧孟的面具。

“瞧我这贤侄!真有眼力!”剧孟转怒为喜,“知道我这面具是银的!上来就抓啊!得嘞,这面具算你的,先说好,借叔叔戴两天。哥儿们,喝酒不?咱们哥俩来一盏?”“老剧,你是属蚂蟥的?这辈分儿还带缩回去的?”“你懂个屁,我跟这兄弟套近乎呢。”程宗扬摇了摇头,这几个家伙就没个当叔叔的样,幸亏这娃还不懂事,要不非让他们带歪了不可。

“郭大侠有消息吗?”卢景道:“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朝廷不管信不信吧,反正认准死在牢里那个就是他,追捕已经停了。”“这孩子呢?毕竟是从刑场上抢下来的,听说一直还在找。”剧孟道:“这都不算事。安心等朝廷大赦就行了。”“族诛的大罪也能赦免?”“废话。除了谋反的大罪,就算杀过人,赶上大赦也能回家过年。”程宗扬还没接触过大赦,但剧孟是行家,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这个小家伙真能被赦免了。

敖润从洞口一跃而下,“到了!一个时辰之后入城!鸿胪寺的人已经准备出门了。”程宗扬不敢耽误,立刻站起身,“走。”剧孟道:“谁到了?”“定陶王!”…………………………………………………………………………………浩浩荡荡的车队放慢速度,缓缓行来。车驾中间,一辆马车宽近六尺,车前是四匹毛色纯黑的健马,车身的锦幛鲜亮耀眼,只是一路行来,落满风尘。

程宗扬高冠佩绶,神情肃然,身后跟着几名鸿胪寺的郎官,立在路边。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大行令程宗扬,恭迎王驾。定陶王一路辛苦。”马车稳稳停下。少顷,车帘微微一动,江映秋从车中出来,一手掀开车帘。接着一名华服美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那孩子只有三岁,戴一顶小小的七旒冕冠,穿着诸侯王的大袖袍服,金制的王印他实在拿不动,被侍从捧着,但腰间还佩着四彩的绶带,打扮得跟一个小大人似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站定,奶声奶气地说道:“免礼。”程宗扬直起腰,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娃娃。他的小脸蛋被旒珠遮住,依稀能看到长得白白胖胖的,颇为可爱。

小娃娃仰起脸看了看他,觉得不好玩,于是转过身,张开小手,“抱。”华服美妇歉然一笑,上前抱起定陶王,柔声道:“王爷还小,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已经很不错了。”程宗扬看了旁边侍立的江映秋一眼,微笑道:“言行有礼,举止有节,不愧是龙子凤孙。”王邸的官员也前来迎接主公,等双方见过礼,便上前引路。

“起开!”中行说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到一边,尖着嗓子道:“圣上有命,请定陶王入宫。”中行说搬出天子,王邸众人只好退下。

江映秋扶着两人登上马车,车驾重新启动。

程宗扬上马时有意耽误了一下,等他在马上坐稳,已经落到车驾旁边,与定陶王的侍卫混在一处。

秦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切安好。”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女子是谁?”“是王府的侍妾盛姬。盛姬以前生过一女,未及月便夭折了。正逢太子生母过世,就由她乳养。定陶王生前多病,一直没有给她名份。”程宗扬明白过来,这侍姬虽然曾经服侍过先王,但没有名份,只能算侍过寝的宫女。如果先王在世时将她纳入宗谱,凭着她乳养太子的情份,将来太子继位之后,少不得尊她为王太后。更别说定陶王还有望继承大统,说不定还能尊为皇太后。但现在一切休提,即便定陶王成为天子,她顶多就是个乳娘,封一个夫人的称号。一步之差,身份高下便判若云泥。

定陶王入京的消息并没有声张,但洛都从来不缺消息灵通之辈。程宗扬作为大行令,出城五里郊迎诸侯。等他伴驾入城,城门已经人头涌动,不少勋贵听到风声,派人前来接风。旁人倒也罢了,其中两位:颍阳侯吕不疑和江都王太子刘建则非比寻常。以辈份论,一个是定陶王的舅公,一个是定陶王的兄长;以身份论,一个出身后族,是太后亲弟;一个是皇室至亲,将来的江都王。

众人本来用定陶王年幼,不堪风寒挡走了大半客人,此时也只能按照礼仪下车见礼。

入冬之后,天气寒冷,定陶王戴的冕旒又丝毫挡不了风,虽然有盛姬和江映秋照看,也冻得小脸发青。吕不疑没有说什么,只略一见礼,让人送上几件礼物便即作罢。刘建却拉着定陶王絮絮说了许久,各种嘘寒问暖,兄弟情深,也不管那小娃娃能不能听懂。

好不容易打发了客人,车驾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一个多时辰才从朱雀门入宫。程宗扬放心不下,掀开车帘,却见定陶王裹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包得跟团子似的。车内暖暖的,弥漫着浓冽的香味,定陶王一边淌着鼻涕,一边昏昏欲睡。

看到那件雪白崭新的狐裘,程宗扬眼角顿时一跳,“王爷自己带的裘服?”盛姬道:“方才送来的礼物里面有件狐裘,妾身看大小合适,怕王爷着凉,就给他披上了。”程宗扬转头对江映秋道:“谁送的?”江映秋连忙翻出礼单,接着神情一紧,低声道:“是颍阳侯……奴婢一时疏忽,还请大行令见谅。”“赶紧换下。先穿带来的衣服。”盛姬见他说得急切,也不敢多问,匆忙给定陶王解下狐裘,换上一件旧衣。

程宗扬抽了抽鼻子,脸上疑云更重。

江映秋道:“香料是车上带的。一路上王爷用的食、水、薰香,奴婢都逐一察验过。”“香气怎么这么浓?”“江都王太子见王爷受凉,让人又送了两只博山炉上来。”“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一把扯开车帘,将定陶王抱了出来。

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竟然烧了三只熏炉,要不是路上一直与人见礼,频繁掀开车帘通风换气,车上三个人早就炭气中毒了。刘建此举很难说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毕竟不仅汉国,整个六朝对一氧化碳中毒都缺乏认知,可造成的危害显而易见。定陶王昏睡的样子,已经有了一氧化碳中毒的轻微症状。

中行说挤了过来,“干嘛呢?”“给王爷透透气。”程宗扬说着,一手在定陶王口鼻前扇着风。

“这么冷的天你扇什么风?你是要造反啊!”“甭废话!”程宗扬嫌手掌扇着不给力,索性用宽大的衣袖来回扇着。被寒风一吹,小娃娃醒了过来,他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哭起来。

算你小子命大。程宗扬略微松了口气,把定陶王交给盛姬。

第八章入宫之后,程宗扬这位大行令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小屁孩一哭起来,劲头十足,从宫门一直哭到玉堂前殿都没消停。盛姬越来越慌张,抱着定陶王一路呵哄,最后几乎也忍不住要哭了。

自己可真够倒霉的,头一回陪诸侯王入宫见驾,堂堂诸侯王居然哭了一路,传出去自己脸都丢尽了。

两列执戟郎站在赤红的陛墀上,目不旁视。定陶王紧紧揪着盛姬的衣襟,嘹亮的啼哭声直上云霄。

穿着黑色便袍的天子缓步踱出,刘骜一手扶着天子剑,一手抹着唇上乌黑的胡须,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定陶王。

程宗扬心里发毛,诸侯哭于庭,这该论什么罪来着?虽然定陶王是个吃奶的小娃娃,哭几声可以理解,但毕竟是好说不好听。

“这小子哭声够响的,听起来够壮实。”刘敖说着,转头笑道:“宫里许久未曾听过儿啼了。”身着貂裘的赵飞燕柔柔一笑,一双美目禁不住又朝定陶王看去。

刘骜道:“他叫刘欣吧?”程宗扬躬身道:“回禀陛下,正是。”一边示意盛姬把定陶王送过去。

刘骜接过定陶王,抱起来端详片刻,“有点像我。”赵飞燕微笑道:“他是陛下的侄儿,自然与陛下带相。”刘骜放声大笑。

赵飞燕从宫娥捧的漆盒中取出一片蜜饯,柔声道:“莫哭,莫哭,娘娘给你吃蜜饯。”定陶王哭声小了下去,他打着嗝舔了一下,然后张开小嘴咬住,一边吃一边抽泣。

赵飞燕拿过帕子,把他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然后对盛姬笑道:“一路辛苦。”盛姬小心施礼,幸好江映秋路上仔细指点过,慌张之余仍能中规中矩,没有出什么差错。

刘骜放下已经不哭的定陶王,“定陶王一路平安,也是你的功劳。来人,赏盛姬十万钱,织锦百匹。”盛姬又跪下谢恩。

赵飞燕抱过定陶王,一边拉开貂裘,把他裹在怀中,柔声道:“外面太凉,臣妾先送定陶王去宫里,可好?”“去吧。”刘骜道:“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带定陶王给太后请安。”“是。”赵飞燕美目波光流转,微笑道:“还请程大行辛苦一趟,给本宫讲讲定陶的风土人情。”程宗扬躬身道:“臣遵旨。”…………………………………………………………………………………秦桧一目十行地看过连日来的资料,包括与临安的通信记录,家主策划的布局,洛都的物价走势,以及各地的收支情况。

秦桧看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这些天的信息通览一遍。有用的整理起来,敏感内容直接丢入火炉。他将剩下的卷宗整齐叠好,闭目想了片刻,然后问道:“义纵为何会调到司隶校尉属下?”高智商道:“他拿到宁成的荐书,就跑去对他姊姊说,要参加诏举,不当兵了。他姊没办法,找门路把他调到司隶校尉属下。将来等诏举完,不管中不中,都能找个好位置。”秦桧用手指叩着桌面,“看来北宫对司隶校尉也放心不下啊。”班超道:“北军八校尉一多半都在吕家的人手里,司隶校尉这两千徒役不显山不露水,却还躲不过太后的猜忌。如此步步紧逼,天子岂能无动于衷?”王蕙道:“若是站在太后的立场呢?也许步步紧逼的恰是天子。”“天子和太后彼此忌惮,都担心对方将不利于己。”秦桧道:“即便是正常举动,也会多方猜疑。”“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缺乏互信。”程宗扬道:“想要互信,最重要的是建立沟通渠道,但他们最缺少的就是这个。比方说吧——”程宗扬打开包裹,取出一件小小的狐裘,“这是吕不疑给定陶王的礼物,全是用白狐腋下最软那块皮子做成的,价值千金。但赵皇后宁愿丢掉,也不让它挨着定陶王的身——依我看,这件狐裘本身并没有问题,很可能是吕不疑释放的善意,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不安,赵皇后就不敢冒险。缺乏互信和沟通的渠道,吕不疑的善意只能是白费。”程宗扬把狐裘递给敖润,“一会儿拿给我侄子穿。”敖润接过来收好。程宗扬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道:“刚才皇后召见,是问我立嗣的事——能不能不选定陶王?”众人都是一怔,好不容易把定陶王接到宫里,皇后居然又变卦了,难道她不中意定陶王?

程宗扬一脸无奈的说道:“她一见到那孩子,就喜欢得很,反而害怕立嗣会害了他。”众人面面相觑,赵飞燕若是普通人家主母,心慈手软倒也不是坏事,可她偏偏身居尊位,如此优柔寡断,着实是祸非福。

秦桧只好道:“皇后虽然仁慈,但已然接定陶王入宫,养在膝下,又不立他为嗣,才是害了他。”班超道:“既然卷进宫闱之中,只怕由不得定陶王,也由不得她了。”程宗扬点了点头。两人说得不错,此事已经由不得赵飞燕怎么想了。

王蕙道:“以妾身之见,天子如今虽是高居九重,实乃危若累卵。有朝一日风云变色,只怕天下动荡。”程宗扬皱眉道:“真有这么危险?”秦桧、班超都微微点头。难道汉国政局真会大变?程宗扬脑中也曾经闪现过类似的念头,但都被他自己否决了。他的理由非常简单,自己身处的六朝虽然乱如一团麻,但依稀还有脉络可寻。如果刘骜是汉元帝,那么他还有二十年好活。如果他是汉桓帝,那么他会在与外戚的血腥搏杀中大获全胜,一举屠灭梁氏。

倒是如今声势煊赫的吕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中。无论它是历史上的吕雉族人,还是盛极一时的跋扈将军梁冀,最终的下场都是身死族灭。所以凭借历史得来的经验,他虽然不看好天子,却从来没想过吕氏能赢。

王蕙和秦桧、班超等人都没有自己所具有的历史知识,但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天子面临的局面,非常不乐观。

自己应该相信历史经验,还是相信他们的判断呢?

这个问题不需要考虑太久,程宗扬很快就作出决定,“韩玉,你去安排,先把哈爷和剧大侠送到舞都。如果局势有变,就撤出汉国。”“临安还是建康?”“江州。”无论临安还是建康都不保险,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州。

“还有一件事。”蒋安世作为迎接定陶王的副手,此时也在座,“江都王那个太子是和颍阳侯一起来的,但颍阳侯走的时候并没有和他一道。江都王邸那个车夫我认识,他说江都王太子先去了襄邑侯府和北宫,然后才去的颍阳侯府。”在座的都是心思敏捷之辈,班超道:“如此看来,吕家姊弟里面,吕冀很可能支持刘建,而吕不疑对刘建并不以为然。”王蕙道:“太后呢?”“太后不会选刘建。”秦桧道:“刘建已经娶妻生子。如果可能,太后更想选一个稚子,若非定陶王已经进了南宫,去迎接定陶王的,也许就是永安宫的使者了。”程宗扬忽然道:“如果太后选的是刘建的儿子呢?”众人目光齐齐看了过来。程宗扬耸了耸肩,“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太后与黑魔海关系也不怎么好,黑魔海的人还差点儿杀了吕奉先。太后没道理会支持黑魔海的暗棋。”秦桧道:“不管太后选的是谁,定陶王入京之后,诸侯必定人心浮动。”程宗扬笑道:“诸侯人心浮动,但老秦你既然回来,咱们的人心可就安定下来了。蒋大哥,你和兄弟们路上都辛苦了,先歇息两天。这几日车马行生意好得爆表,过两天可有得你们忙了。”蒋安世笑道:“遵令!”…………………………………………………………………………………众人离开,程宗扬单独把秦桧留了下来。

“……现在七块玉牌全都对上了。但岳帅的用意是什么,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看着案上的玉牌和皮卷,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四哥推测,这些玉牌是从一块玉璧上切下来的,周围还有切割的痕迹。”“这上面的花纹,属下以前见过。”秦桧道:“汉国宗室的玉牒,就刻有这种纹饰。”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切去的部分应该有姓名和谱系。”秦桧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排好的玉牌周围画了一个圆,“大小和形制都十分接近。”“这是哪位皇子出生的玉牒?这么倒霉,被岳帅抢过来大卸八块,还刻成这鸟样。”“也许是哪位天子。”程宗扬怔了许久,“岳帅干嘛要这么做?”“不知道。也许玉牒上的内容对岳帅来说很重要吧。”秦桧道:“若是君侯在此,当能看出一二。”朱老头和小紫一走就杳无音信,不知道他们和巫宗的御法天王谈得怎么样,黑魔海的大祭是不是还要推迟,死丫头有没有不高兴……“究竟是谁的玉牒?”“只怕要把兰台清点一遍才能知道。”“不会是殇侯的吧?”秦桧咳了一声,“君侯玉牒尚在。”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殇侯的玉牒拿出来看一下?”秦桧苦笑道:“属下试试吧。”…………………………………………………………………………………次日一早,赵飞燕带着刘欣前往永安宫,给太后请安。刘欣第一次进宫,看什么都好奇,尤其是经过连接两宫的复道时,小家伙兴奋得到处乱跑,见什么摸什么。盛姬生怕皇后不豫,赶紧拉住他一只手,刘欣还趔着身子,非要去摸桥上的雕刻。

赵飞燕笑道:“定陶王还小,莫拘束了他。”盛姬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太后给定陶王赐了座,温和地问了途中是否顺利,然后又赏赐了一些幼儿用的物品,微笑道:“哀家这里的小儿物件,都是放了多年的,一直未能赏出去,定陶王莫要嫌这些物件不时新便好。”刘骜两个幼子刚出生便即夭折,皇后又一直无出。太后这番话,赵飞燕和盛姬都无话可接,只能讪讪应是。

“定陶王身边的使唤人可够吗?”赵飞燕连忙道:“已经够了。”太后淡淡道:“长秋宫那些人,何曾照看过小儿?你去找几个模样周正,办事老到周全的,照看好定陶王。”赵飞燕被刺了一句,心里有些发堵,听到后面才略微放了些心。还好,太后没有强行往定陶王身边安置人手。若是自己来选,自然不会选北宫出身的。

请安完毕,皇后带着定陶王回宫,吕雉让人取下凤冠,解开发髻,披散着长发走到殿外。

殿侧的池塘氤氲起淡淡的白雾,塘中只余下几支残荷,看上去分外萧索。

淖方成道:“就让定陶王住在长秋宫吗?”吕雉幽幽道:“秋去冬来,年复一年……不知有多少人的年华,都葬送在这深宫里,想出都出不去。偏生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入宫。”吕雉素白的双手按在栏杆上,凝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虹桥高阙,一直到洛都雄伟的城墙和远方连绵的山峦。

“她愿意养,就让她养吧。”吕雉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哀家当年,不也是将天子养在膝下吗?”胡夫人领着一名佩貂带珰的太监走了过来。蔡敬仲认认真真地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伏地道:“奴才恭祝太后万福金安。”“起来吧。”吕雉冷冷道:“人呢?”胡夫人道:“约好今晚见面。”她笑道:“那个石敬瑭是个野心勃勃的反复小人,在六朝存身不住,才去了南荒,投到殇贼门下。如今见殇贼势孤途穷,又起了别样心思。”淖方成道:“十万金铢,他也真敢要。”“若能拿到殇贼的头颅,十万金铢又如何?阿情。”胡夫人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递给蔡敬仲,“钱铢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去取吧。”蔡敬仲收起钥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笔墨盒,打开来,里面一张写好的白纸,正是十万金铢的借据。借款人填着蔡敬仲的名字,旁边按有指印。出款人的名字还空着。

蔡敬仲从匣中取出毛笔,蘸过调好的朱砂,递给胡夫人。

胡夫人笑道:“偏你仔细,这还要出一份借据。”蔡敬仲道:“总要让天子放心。”胡夫人一笑,接过笔,填下“胡情”的名字,然后抹了抹朱砂,按下指印。

吕雉道:“蔡敬仲,你那边安排好了吗?”蔡敬仲收起借据,“已经安排妥当。永安殿台陛不稳,需得大修,包括北宫诸殿在内,共需金铢一十二万。由少府每年开支六万金铢,两年付清。”“十二万金铢,哀家这永安殿怕是够重建一遍了。五鹿就没说什么吗?”“太后是天下至尊,自然要用最好的。”蔡敬仲道:“奴才听说如今有种水泥,一石就要两枚金铢,掺上水和沙子之后柔软如泥,晾干便硬如岩石。修出的城墙浑然一体,结实无比。若是都用水泥,只怕十二万金铢还不够。”十二万金铢的营造费用,有十万是要填补方才的亏空的,真正的开销只有两万金铢。

吕雉道:“少府若是要查账呢?”蔡敬仲道:“别人要查,也只能查出钱到了奴才手中,用来炼制戊土。”吕雉微微颔首,然后笑道:“你的戊土果然能生金吗?”蔡敬仲恭敬地说道:“太后说能,自然就能生金。”吕雉不禁失笑,连淖方成也为之莞尔。

胡夫人笑道:“你就不怕天子将来发怒?”蔡敬仲面无表情地答道:“天子也该收收心了。”吕雉止住自己贴身婢女的追问,蔡敬仲在宫里服侍多年,算是自己得力的心腹,吕雉对他的手段也知道一二,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把柄被天子抓住。

“大修的事交给你来操持吧。”“是。”“好了,你就去告诉天子,哀家给了你十万金铢,每月可得两成的利息。”“遵旨。”“还有。告诉卓教御,只要太乙真宗肯出手,事成之后,哀家会给她一坊之地,供她修筑道观。”“是。”…………………………………………………………………………………临近傍晚,程宗扬正让人准备车马,借口去拜访赵墨轩,好溜到云家在城外的庄子偷香窃玉,却突然接到消息,蔡常侍召他入宫。

程宗扬一头雾水,匆忙赶到南宫,却见蔡敬仲一脸木然,像具僵尸一样慢慢啜了口茶,“坐。”“谢蔡常侍。”程宗扬恭恭敬敬地坐下。

蔡敬仲微微抬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来。”旁边的小黄门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与两个同伴一起,抬着一个箱子进来。那箱子有半人长短,份量像是极重,三个小太监吭哧吭哧,脸色涨得通红。

这是金铢?程宗扬心里立刻盘算开了。老蔡心黑手狠胃口好,听说捞了好几万金铢。这是知道自己要办大事,主动提供帮助的?

蔡敬仲摆了摆手,三名小太监退到一旁。

“照原样仿做一份,五天之后交上来。”程宗扬莫名其妙,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然后搬起箱子。不搬不知道,这箱子真不轻,足有好几百斤。要是金铢的话,起码有两万多。老蔡还真是大胆啊。从宫里直接就把这么大一笔钱给偷运出来,看来是真没少捞。

箱子沉是真沉了点,但一想到里面都是钱,程宗扬就浑身是劲,也不让别的小太监插手,自己硬扛着,把箱子搬到车上,然后催敖润赶紧启程。

等马车驶出宫门,程宗扬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险些哭出来,里面别说金币了,连根金毛都没有,箱子里塞了满满一箱破烂石头。

老蔡这是玩我啊!

程宗扬差点想把箱子掀下去。转念一想,老蔡可不是凡人,不至于干这种没档次的事吧?

他在箱里一翻,终于找到答案。箱内夹了封书信,告诉他,这箱汉白玉是永安宫拆下来的,上面一半是太后凭栏时经常抚拭的,下面一半是宫中其他女子,如淖方成、胡夫人等人通常所扶的,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好几百枚指纹。太后那一半可以保证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其余不好说。

程宗扬懂了,自己就不该多那句嘴,让老蔡去拿什么指纹!吃了那么多亏还不长记性,活该啊!

自己以为的指纹,无非是手指留下的印记,比如按个指印什么的,通常在一张纸上,轻飘飘的。瞧人家老蔡给的……你见过好几百斤的指纹吗?太后摸个栏杆,你就把栏杆拆下来给我?看把你能的!她要摸个柱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永安殿给拆了?

还有这数量,几百枚啊,这是要给永安宫建指纹库的节奏?天地良心,我真的只是想随便要两枚指纹,这一枚一枚对下来,我还不得吐血?

程宗扬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箱“指纹”,清楚自己今晚是别想偷什么香窃什么玉了,老实在屋里数指纹吧。

强忍住把这箱“指纹”摔到蔡敬仲脸上,砸死老蔡那死太监的冲动,程宗扬长叹了一口气,没敢再动箱里那堆破石头,原样盖好,带回住处。

程宗扬抱着好兄弟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的心态,当晚把卢景、斯明信都叫来,三人一起动手,将箱里的汉白玉栏杆一块一块的取出来,一枚一枚的比对指纹。

值得庆幸的是,蔡敬仲总算没有变态到把永安殿上下三层,全长五里的栏杆全给自己送来,而是有重点的挑了两段。以死太监的人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

经过一整夜的忙碌,天色发白时,指纹已经比对大半,虽然还剩了一小部分来不及查看,但程宗扬已经可以确定:当日在金市所见的“胡夫人”,就是吕雉本人,也是友通期请安时所见的太后。

“第一段栏杆上的指纹虽多,但全部是双手十指的重复,并没有掺杂其他人的指纹,经过对比,其中两枚与烛泪和玉镯上的指纹一致。相对应的是第二段栏杆,这一段栏杆上的指纹比较复杂,但没有一枚出现在第一段栏杆上。”卢景道:“这说明:凭栏远眺是真太后,吕雉本人的习惯。同时说明她凭栏远眺时,习惯于固定位置。”程宗扬道:“烛泪、玉镯、第一段栏杆,三者的指纹一致,说明太后与胡夫人至少有一次更易身份,并且没有被人识破。至于类似互换身份的行为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我怀疑,我所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她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程宗扬在绘满指纹图案的纸张缝隙中,写了三个字:苏妲己。

“苏妖妇有两个结拜姊妹,一个是慈音,另一个是九面魔姬。我怀疑,那个九面魔姬就是胡夫人,而这位胡夫人本身也属于狐族,拥有变身的能力,能够变化成太后的容貌。这也说明她为什么会对襄城君另眼相看。”卢景道:“为什么不是太后呢?”“因为我身上有只琥珀,能够感知狐族的血脉。”程宗扬道:“但是我与胡夫人几次见面,琥珀都没有感应。所以我才说,怀疑我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吕雉和胡夫人都不是九面魔姬,真正的九面魔姬,一直躲在暗处。”卢景道:“这么说的话,难道她们是九面魔姬的傀儡,受其驱使?”“不知道。但宫里确实是个很合适的藏身之地。尤其先帝驾崩之后,北宫处于半封闭状态,九面魔姬真要藏在里面,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她。”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假如卢五哥猜测属实,这就有意思了。堂堂太后,竟然是妖妇控制的傀儡。赵飞燕这个皇后可真够倒霉的,有一个出身吕氏后族的吕雉已经够难对付了,说不定还要面对一个可以随意变化相貌,能把吕雉玩弄在掌股之上的妖妇。这一局怎么看都是输啊。”“换一个角度来想,九面魔姬之所以躲在深宫,不敢露面,也许是害怕龙宸的狐族猎手。”程宗扬对龙宸猎狐的法宝记忆犹新,一只幽海螺,一只妖海蝠,就成了狐族的克星,无论修为多高,都被克制得死死的。既然存在这样的弱点,九面魔姬的威胁就小得多了,甚至她连宫门都不敢出。

“现在的问题是,第二段栏杆上的指纹虽然已经整理出来很多,但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胡夫人的。如果能确定她的指纹,也许能找到她的真实身份……”“咦?这是什么?”卢景从箱里取出最后一块汉白玉,发现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白纸。

程宗扬打开一看,鼻子险些气歪,那张白纸是一份借据,上面赫然是胡夫人的亲笔签名和指印。如果第一时间看到这份借据,自己能少费多少工夫啊。

“蔡敬仲你个死太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塞在最下面,放在上面你会死啊!”卢景一点都没生气,他迅速比对一遍,很快在第二段栏杆上找到了胡夫人的指印。

“是这个。”程宗扬审视半晌,那指纹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是狐族的吗?”卢景贴在栏干上嗅了嗅,然后摇了摇头,“都是脂粉的香气。”程宗扬正要说话,忽然直起腰,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说道:“竟然这时候来了?”“谁?”“给咱们送宝贝的。”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三集)

第一章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上的白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马鼻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上同样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看清来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无两样。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阮香琳进去。

阮香琳心下会意,她拍了下马侧的皮囊,低声道:“有信交给衙内。”说着拿起行李翻身下马。

敖润点了点头,随即牵起马匹,绕到街巷另一面的文泽故宅。

刚一站定,阮香琳就觉得双腿又僵又木。为了及早把货物送到,她昨晚从伊阙入关之后,一路未曾休息,连夜赶到洛都,城门刚一开启,便即入城。这会儿终于找到地方,紧绷的心神略一松懈,顿时觉得疲劳难耐。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人,这点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了。

客栈的掌柜她也曾见过,是与敖润结伴的法师。他什么都没说,领着她进到柜台内夹道。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那座宅院装饰平常,有些还是土坯为墙,茅草为顶,只不过房屋阔大宽敞,比起临安的雕栏玉砌虽然简陋,但更显得磅礴大气,质朴无华。

穿过一道门户,阮香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阶上,远远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别不过数月,他却似乎变了许多,神情举止,越来越显得成熟,然而此时他眼底流露出的戏谑,仍和以前一模一样,让她一阵脸热心跳。

程宗扬从阶上下来,笑道:“这么快就到了?”阮香琳摘下挡风的兜帽、面纱,解下披风,里面的衣物倒没有多少灰尘,不过连日奔波,脸色有些苍白。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阮香琳不禁双颊飞红,发僵的双腿莫名传来一股酸意,身体也热热的异样起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只是周围还有旁人,不好显露,只勉强平静地说道:“程公子,贵商会托付给我们镖局的货物,已经带到。”“进来说话。”进了客厅,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秦会之她是见过的,另一个衣着通通,举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就忘到脑后,留不下任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对这种人反而更加上心,只是以她的江湖经验,怎么看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细。寻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把对方的身份来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甚至连他是不是身怀武功都看不出来。

正迟疑间,程宗扬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先喝点水。”阮香琳脸上一热,侧身接过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靥,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镇定下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包裹放在案上,“这是林先生交给奴家的。”程宗扬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铜匣,匣盖的缝隙用铜汁浇铸过,完全密封。程宗扬没有打开,只示意了一下,秦桧随即上前,将那只份量不轻的包裹收了起来,不言声地退了下去。

接着阮香琳解下贴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只包裹。那包裹外面包着一层防水的皮革,里面是层层裹紧的油布、棉絮,颇为臃肿,解到最后,露出一只精美的玉匣。

程宗扬挑了挑眉,他发现那玉匣颇有点眼熟,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递了过来。她听说玉匣中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很重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开。

程宗扬倒没想那么多,他随手打开玉匣,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事物,解开锦缎,里面是一团淡黄的蜜蜡,足有拳头大小。他纳闷地举蜜蜡,隐约能看到里面是一只朱红色的果实。

旁边的卢景顿时吃了一惊,“咦?”程宗扬更是差点儿跳了起来,刚才装出来的一番稳重顿时破功,有些失态地说道:“这是什么……天啊!赤阳圣果?哪儿来的?干!你拿错了吧?我要的可不是这个!”“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东西,奴家跟她说过的。”阮香琳有意说得很含糊,但程宗扬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刘娥最笨也不至于笨到装错东西,程宗扬又看了一下,才发现玉匣下方有个夹层,里面藏着一个锦制的袋子,隔着锦缎一摸,果然是那只地摊版的劳力士。也难怪她这么小心,对刘娥而言,一万颗赤阳圣果也比不上这块都不走字的假表珍贵。

程宗扬放下心来,再看那只赤阳圣果,终于有点印象——这不是秦翰抢到的那只吗?秦大貂珰命够苦的,千辛万苦拿到赤阳圣果,结果被人万里迢迢给自己送来。他要是知道,估计一腔老血都得吐出来。

“冯大法,送阮女侠先去客栈歇息。”正事要紧,程宗扬不顾阮香琳眼底的幽怨,让冯源带她去客栈,然后道:“卢五哥,你来看看这个。”卢景拆开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这是刘娥那只手表?”“你认识?”卢景把手表翻过来,只见表盘后盖上刻着一个“娥”字,那酷似小儿涂鸦的风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程宗扬接过手表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虽然极淡,但金灿灿的表身依然光华四射,上面镶嵌的假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单论卖相,实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说这信物能不能镇住姓严的?”卢景道:“这手表普天之下,唯独岳帅才有。除非严君平压根儿就不打算跟你玩,否则用来当信物绰绰有余。”程宗扬信心大增,“走!找严老头去!”从夹道进入文泽故宅,阮香琳带来的马匹正停在院内。马鞍刚被卸下,马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迹,它不知赶了多少路,马毛沾满尘土,被汗水一淋,仿佛披着一层灰扑扑的毡毯。

刘诏心痛地摸着马背,“这马都跑得脱力了,至少得歇上十来天才能再骑,要不可就废了……老敖,给我块布巾!”“干啥?”“看它出这一身汗,要不赶紧擦干,寒风一吹,立马就得病倒……哎!程头儿!”刘诏卷着袖子过来,笑道:“听说有太尉的信,我一会儿给衙内捎过去!”程宗扬有点心虚,自己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不让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结果高俅派来的禁军强手除了刘诏,一波全死了个干净,连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差点送命。这些事自己都瞒着没敢让高俅知道,要不那个护犊子的家伙非要跟自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衙内呢?”“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老富这会儿守着呢。”“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内要有什么话说,也不用写什么信了,我给太尉捎个口信就行。”高智商口没遮拦,万一漏了口风,不好交待,还是自己传话可靠些。

…………………………………………………………………………………宅内掘出的暗道变相成了地牢,严君平和魏甘都被关在里面。但这些天两名老夫子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索性把两人分开,各置一处,起码图个清净。

关了这么些日子,严君平多少也开始接受现实,没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样,一门心思写他的“咄咄怪事”。这会儿坐在几前,拿着一册发黄的书卷在读,看上去还挺正常。

“呃咳!”程宗扬咳嗽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进去,一边堆起笑脸,温言道:“严先生,休息得还好吗?”严君平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看他的书卷。

老严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过你,干脆不搭理你。这种待遇程宗扬早已习以为常,权当没看见,对着他的后脑勺道:“严先生以前说过,拿来岳帅的信物,就可以告诉我玉牌的下落,现在还算数吧?”严君平像是没有听到。

程宗扬也不废话,走过去用手指挑着表带,把那块“劳力士”放到严君平面前晃了晃。

严君平一双眼睛顿时直了,瞪着手表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

“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真是岳帅的人。”严君平收起惊讶,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你说西门狗贼?”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信物是什么?”严君平微微抬起下巴,“与这件一模一样!”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确定严老头没有说谎,然后转头对卢景道:“岳帅到底有多少假表?”卢景不悦地说道:“什么假表?这些手表看着不大,但外面的金玉美钻价值万金,名贵无比!里面更是遍布机关,巧夺天工,天下绝无人能够仿制!”名贵个鸟啊!这种假劳力士,地摊上都是论堆的。可西门狗贼也有一块“劳力士”,还真够稀奇的。难道岳鸟人当年对他娘先奸后杀,还有心情留块手表来显摆?

程宗扬盯着严君平道:“那块表背后刻的什么字?”“刻字?哪里有刻字?”严老头连这都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仔细看。

“得,我也不问了。”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在敝处也住了不短时候,我不知道你腻不腻,反正我是有点腻了。现在我把信物拿来了,你把最后一块玉牌给我,咱们算完。你看怎么样?”严君平收起书卷,淡淡道:“你们两方均有信物,严某也难辨真假。如今玉牌尚有最后一块,但岳帅当时寄存在严某这里的财物,已经被那人取走了。”“什么!”严君平没有隐瞒什么,坦然相告,当日岳帅留给他的除了一套玉牌,还有几大箱金铢和各色珠玉,其中仅金铢就有数万。而这些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有信物的人取走,唯独剩下这套玉牌。严君平按照岳帅当年的告诫,陆续拿出,现在还剩了一块。

程宗扬黑着脸道:“我说那贱人怎么那么有钱,一次能吃下五万金铢的货,敢情那些钱都是捡的啊!”卢景追问道:“最后一块玉牌在何处?”严君平微微抬起脸,“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是星月湖大营的人?”“老五,云骖。”“那我不能给你。”卢景听得都想打人,这老东西怎么又绕回来了!

严君平道:“岳帅说过,那些金铢是留给他昔日故旧的,但玉牌只能给他的后人。”程宗扬道:“那你为什么都给了西门狗贼?”严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门庆,但那人声称他是岳帅嫡系后裔。至于你们,一来并非岳帅后人,二来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遗志,就不再有资格获得岳帅的遗物。玉牌和财物自然都交给岳帅的后人。”“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卢景一听就炸了,“你再说一遍!”“难道没有吗?”严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左武军塞外遇敌,你们星月湖大营旧部临阵撤离,返回江州,导致左武军覆没,难道不是背叛岳帅?老夫早就对岳某人说过,他把星月湖大营弄成他的私军,将来免不了热衷私斗,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结果一语成谶,被老夫不幸言中……”程宗扬拦住几乎要喷火的卢景,“等等,这是西门狗贼告诉你的?”“是汉国的军报。”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大骂一句,“干!”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为什么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出。星月湖大营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旧部纷纷归来,唯一没有归建的,就是覆没在大草原的左武军旧部。可有些人竟然无中生有,把左武军覆没的原因归结为星月湖旧部临阵逃脱,这手颠倒黑白可真够恶心人的。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军报谁写的?我剥了他的皮。”“四哥息怒!敢造我们的谣,那家伙肯定没有好下场!”卢景森然道:“军报在哪里?我不把他揪出来,就不姓卢!”“五哥息怒!不管谁写的,他都跑不了。”程宗扬安抚完两位大哥,赶紧问道:“除了最后一块玉牌,岳帅还有其他遗物吗?”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伸手摊开,“玉牌给我——我是岳帅的女婿。”严君平看看卢景,又看看刚才发声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错的,斯明信这会儿就站在他身后,整个人跟万年寒冰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卢景盯着严君平,只当没听到程宗扬吹的牛皮。岳帅的女婿?你问过月霜和紫姑娘答应没有?

严君平皱眉道:“岳帅的女婿?”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拙荆月霜,乃是岳帅的遗女。”“她在何处?”“江州。你要想对质,那就没办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这时间。”严君平耿介地昂起头,“老夫如何信你?”程宗扬也火了,“严大裤裆!你这是逼我是吧?”严君平夷然不惧,他伸手一翻,打开案上的书卷,把其中一页放到程宗扬面前。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那册书卷是手抄的《太平经》,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君平摊开的那张书页上被人斜着涂了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那字的水准比刻在玉牌和表盘后面的字迹略微强一点,但还是惨不忍睹,就跟小孩子喝醉了涂鸦一般。

严君平指着那八个字道:“这句话是谁说的?”程宗扬道:“这是星月湖大营的口号,当然是岳帅说的。”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鸟人,你还真有一手啊,整个六朝除了我,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扬自信满满地说道:“金庸!”严君平摇了摇头。

“干!徐克!”严君平仍然摇头。

“我操!姓岳的,算你狠!”程宗扬咬牙道:“东方不败!”严君平还是摇头。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姓岳的,你脑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难道你让我把编剧找出来?东方不败的剧本是谁写的来着?

程宗扬脑中拼命转着,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林青霞!”恍惚中,程宗扬有种错觉,严老头白发苍苍的脑袋似乎又在摇了。干!这个假如还不是,自己可就彻底抓瞎了。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严君平的手在动。

严君平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同样是一行喝到烂醉般的涂鸦,这回不但字迹愈发惨不忍睹,内容更是惨绝人寰——“睡不到林青霞!人生还有什么意义!”透过那行近乎丧心病狂的字迹,程宗扬仿佛能感受到那孙子强烈到穿过两个时空的悲恸和怨念。

忽然间,程宗扬觉得心情很好。这鸟货两辈子都没戏,真是让人太爽了啊!

程宗扬压下大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说道:“严先生,你现在信了吧?”严君平想了想,然后叹道:“看来我只能相信了。”“哈哈!”程宗扬刚笑了两声,就看见那老头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兴奋。

紧接着严君平问道:“林青霞是谁?”望着严老头一脸的求知欲,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说吧。”严君平终于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隐密处。我去取。”卢景道:“我跟你一起去。”斯明信的声音响起,“我去。”程宗扬道:“这是四哥,行吗?”严君平道:“有何不可?”程宗扬提醒道:“出去时小心点。”说着挤了挤眼。自己在文泽故宅弄了这么多手脚,都被严老头看了去,绝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点在严君平颈侧。严君平身体一晃,慢慢倒了下来。斯明信一手将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接着闪身消失。

…………………………………………………………………………………程宗扬去了一块心病,他拿起书卷,看着书页上那句话,心里的爽快无以复加,禁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卢景道:“林青霞是谁?”程宗扬笑眯眯道:“一个让岳帅两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哟,岳帅写到这个‘霞’字的时候肯定哭了,你瞧这手抖的……啧啧,真让人心痛啊。”卢景接过书册,寻思道:“她也有岳帅的手表?”程宗扬当时就喷了,“没!林青霞可丢不起这人!”卢景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终于解决了严君平这个麻烦,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从地牢出来,路过旁边的厢房,却见到屋内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环沟。青面兽这会儿就跟一头猎豹一样,俯着身一把一把刨着泥土。那些泥土里面都掺过草药,这时沿着环沟堆了一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程宗扬道:“老兽,你怎么不用铁锹呢?”青面兽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道:“吾怕伤着叔公。”程宗扬腹诽道:你那双爪子比铁锹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爷皮那么厚,被铁锹砍一下顶多就留个白印,你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么样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干吧?找俩人帮忙,也好快一些。”青面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程宗扬瞧着他那双满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能说出别人手粗这种话来。

青面兽甩开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飞快,看来用不着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爷挖出来。程宗扬不免有几分好奇,老兽人在地下埋这么久,要是个活人,这会儿都该烂地里了,也不知道哈老爷子挖出来会是什么样……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悄悄把卢景拉到一边,“五哥,我们这会儿有一颗赤阳圣果。”卢景翻眼看着天际,“唔。”“重伤号可是有两个,给谁合适呢?”论伤势,剧孟肢体残缺,明显更重,但那家伙生命力堪比魔兽,都伤成那样了,整个人还龙精虎猛,阳气爆表,据说他新得的那个婢子,在地室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光着的,每天起码都要被他搞上两遍。

话说回来,淖后的姘头亲手挖出剧孟的眼珠把剧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剧大侠能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仁义了。

哈米蚩要紧的伤势只有一处,却正在腰椎,万一无法治愈,往后只怕就要卧床不起,从这个角度说,把赤阳圣果给哈米蚩更合适。

卢景道:“万一哈老爷子痊愈了呢?”“也是啊。”万一哈米蚩伤愈,再吃这颗赤阳圣果就浪费了。

程宗扬只好道:“等哈大爷出来再说。如果哈大爷伤势未见效,就把赤阳圣果给他。如果两人都伤愈,赤阳圣果就留下来。”程宗扬想起形同废人的郭槐。如果这颗赤阳圣果能省下来,留给郭槐……作为郭太监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点吧。

剧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远,两人本来想顺路看看剧孟今天又好些没有,可剧孟不在地室里面——人家正在上面快活着呢。

空无他物的房间里面,迎面堆了一座大坟,一张竹制的软榻摆在坟旁,戴着银制面具的剧孟卧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体正卖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气质优雅高贵,只不过她这会儿的举止,跟“雅”字可沾不上半点边。她此时身无寸缕,只有踝间带着一条铁链,锁在软榻脚上,身子一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她一边挺动,一边不时传出“咦咦呀呀”的媚叫,加上竹榻“吱吱哑哑”的响声,再夹杂着连绵不绝,密如骤雨的肉体碰撞声,剧大侠的坟头上可谓是热闹非凡。

剧孟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然后爽朗地大笑道:“你们等会儿啊,我正忙着呢。先坐,先坐!”两人闹了个猝不及防,还是卢五哥走南闯北见识得多,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把门一关,带着程宗扬灰溜溜出来。

卢景骂咧咧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浪这么欢?咋就不把他中间那条腿给废了呢?”程宗扬也一脸尴尬。汉国风气开放,男欢女爱不算什么大事。可像剧大侠这么放得开,大白天门都不关,直接在自己坟边浪翻天的,着实不多。

这事想想就尴尬,程宗扬岔开话题,“卢五哥,岳帅到底有多少手表啊?西门狗贼那块表从哪儿来的?”“大概有四五块吧。”卢景道:“那些手表每一只都价值连城,岳帅也没有多少,只有身边最得宠的姬侍才有幸能得到一只。据我所知,凌轻霜有一只,刘娥一只,韦妃手里多半还有一只。”“凌轻霜是谁?”“月霜姑娘的娘亲。”卢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丈母娘。”“……把月霜她妈的名字取一个字下来,给女儿当名字?岳帅好歹也是当爹的,就这么凑合啊?”“父姓母名有何不可?再说不还有个月字吗?”“得了吧,难道月霜前面还有个姓?叫月月爽?你看她砍不砍死你!”卢景咳了一声,“其余还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碧姬呢?”卢景连白眼都没翻,直接撇了撇嘴。

好吧,小紫她娘在鸟人诸姬里地位确实不高,没有很正常,她要有一块才不正常。不过这算下来才三只,按道理说,姓岳的表贩子连老掉牙的闹钟都带了好几只,不该只带这么点假表啊?

凌轻霜逝后,那块手表作为遗物留给了月霜,刘娥那块如今在自己手里,还剩下韦妃一只……程宗扬脚步略缓了一下,接着加快速度。

“怎么了?”“我去联络临安。问问韦妃那块表还在不在。”第二章林清浦在水镜中道:“属下这便去问。”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都集中到了汉国,整个商会的中枢几乎是只靠林清浦一人支撑,万一把他累坏了,自己的商会立马就要瘫痪。程宗扬赶紧道:“用不着你自己去,派个人就行。”“主公几名侍奴不在临安,兰姑、游婵二人面生,难以取信,还是属下自己去一趟云涛观。”其实自己在临安还有一个奴婢,梁夫人黄氏,但这种秘事绝不能让她沾手,剩下的也只有林清浦了。

林清浦说罢,拱手施了一礼,水镜渐渐消散。

这两天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接踵而来,程宗扬一夜未睡,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这会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觉得自己头发都累白了几根。

果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常人,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程宗扬自嘲地笑了一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与严君平的交谈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此时天色尚早,倒是能抽空睡上一觉。自己虽然睡不到林青霞,睡睡阮女侠还是可以的。

可惜事与愿违,程宗扬刚打起精神出了静室,还没来得及去找阮香琳,就遇上匆忙赶来的程郑。

几日不见,程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脸的憔悴。从陶弘敏那里赊欠来的货物数目巨大,林林总总足有上百种之多,涉及各行各业。自己只不过昨晚熬了一个晚上,可程郑接手这批货物,只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着实累得不轻。但也亏得程郑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涉及过,才能把这上百种货物安排得井井有条。换自己出马,就算累死也搞不定。

程宗扬笑道:“程大哥来得巧,正好赶上吃饭,我一会儿让人下厨做道西湖醋鱼,保证地道!”“怕是吃不成了。”程郑苦笑道:“刚接了一张帖子,有人请客。”程郑草草说了原委。接手陶弘敏担保的货物之后,程郑趁着云氏拍卖,出手一批贵重物品,余下的都是些价廉量大的日常用品,比如皮货、布料。眼下赶上洛水停航,物价水涨船高,程郑除了出货,还不时操作资金进入回购,人为造成短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谁知今天店铺一开张,突然风头大变,不但平日从他这里进货的本地商贾一个不见,连他派去进货的小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方才,程郑接到请柬,却是洛都几位同行邀他吃顿便饭,据说怕他琐事缠身,好心把生意上的往来都停了,让程掌柜能腾出时间,安安心心地吃顿饭。

程宗扬讶然道:“都停了?”程郑道:“只剩了些散客,和本地商号的生意往来不管进出都已经停了。”“好嘛,刚做了几天生意,可就有人眼红了。”程郑道:“宴无好宴。那些商家都是有后台的,只怕是看上了我手里这些货物,要狮子大张嘴。”程宗扬道:“作东的是谁?”“田荣。”程郑道:“田家是洛都数一数二的商贾,号称金铢百万,富可敌国。如今当家的是田甲,田荣是他长子。作陪的有鹿家的鹿玉衡,吉家的吉策,边家的边宁……”程郑一连说了七八家,都是洛都数得着的钜商大贾。其中颇有几个参与过瓜分云家的拍卖会。

“都是洛都商家的头面人物啊。”程宗扬道:“他们吃相这么难看,也不怕噎着自己?”“他们多半是串连好,要我好看。我来是想问问,他们若是张嘴,我让是不让?若是要让,分寸怎么拿捏?”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程郑摇手道:“我知道你这边事忙,这次来就是找你讨个主意,赴宴的事我自己去便是。”“一顿饭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程宗扬想起那只密封的铜匣,“正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洛都的商贾有多财大气粗。”那些贪得无厌的商贾让程宗扬心头火起,浑然忘了刚才要睡阮女侠的打算。

这边阮香琳草草用过饭食,便要了热水洗沐更衣,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

仔细拂好发丝,扶了扶髻上的钗子,望着镜中妆扮一新的丽人嫣然一笑,阮香琳款款起身,娉娉袅袅地往内宅走去。

离他的住处越近,阮香琳心头越是火热,甚至还有一丝久违的羞怯。好不容易走到廊下,却看到他正从房里出来,和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匆匆离开。

阮香琳心里一沉,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委屈。

他脚步停了一下,像是看到这边的人影,然后转身走过来,口气随意的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去安歇,下午过来说话。”阮香琳福了一礼,方才那点委屈不翼而飞,心里一下变得甜蜜起来。

…………………………………………………………………………………汉国通常是两餐,请客一般安排在下午申时,宾客尽欢之后,赶在宵禁之前散席。但此刻刚过午时,治觞里已经车马成群。

今日赴宴的都是洛都的富商豪贾,场面自然不小,单是各家带来的僮仆就有数百名,一个个衣衫鲜亮。相比之下,单车赴会,只带了一名车夫一名随从的程郑,就显得寒酸了许多。

田荣三十来岁年纪,身材胖大,举止颇为倨傲,见到程郑只随意拱了拱手,对他身后的跟班连眼角也没扫一下。

专做皮货生意的吉策倒是十分热情,拉着程郑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半晌。程郑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惯会逢场作戏,言谈间似乎全无芥蒂。

在座的商贾也一一过来见礼,众人绝口不提禁售之事,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样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程郑放下酒樽,笑道:“在座的多是行里前辈,今日相召,不知有何见教?”布料商鹿玉衡年过四旬,相貌清雅,看上去不像商贾,倒更像是斯文士子。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我等忝居商贾之列,这洛都城内百万黎庶,每日吃穿用度,半数都要经过我等之手,今日相邀,也是亲近之意。”程郑连声道:“不敢!不敢!程某只是个行脚的小商贩,怎敢与诸位高贤相比?”木料商许景道:“程掌柜何必客气?谁不知道程掌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手笔揽下晴州商号的余货,如今正在洛都大展拳脚?”程郑拿捏着分寸,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了几句捧场的话。众人既然不提,他也乐得绕圈子。两边你赞我一句,我夸你一句,互相吹捧多时。程郑使出浑身解数,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高帽子一顶一顶奉送出去。

田荣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这边终于按捺不住了。程郑停下话头,笑吟吟用短匕切了片鲜炙的羊肉,慢慢嚼着,暗暗打点起精神。

洛都大粮商边宁笑道:“说起来,再有两月便是年关了。不过呢,近来物价涨得太快,我们倒是没什么,可方才鹿兄也说了,这洛都城黎庶百万,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用钱,物价高涨,百姓人心难免浮动。我等都是在册的商贾,自然要替朝廷分忧。所以呢,想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怎么把价格压下来?”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到正题。程宗扬心下佩服,这帮商贾一张嘴就把黎民百姓挂在嘴边,明明心怀叵测,偏要说得冠冕堂皇,这无耻的风范真值得自己多学学。

程郑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点头道:“边掌柜说得有道理。”众人都等着他表态,却没想到程郑就说了那么一句,便再无下文,反而又操刀切了条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边宁只好道:“这压价的事,还想听听程掌柜的高见。”“哦,哦!”程郑吞下肉块,“高见没有,说来我还糊涂着呢,不知道列位说的压价是什么意思?”鹿玉衡咳了一声,“往年临近年关,物价总要上涨一两成,但如今离年关尚有两月,物价便涨了五成有余,依我看,眼下还是先降上四成,给年关留些地步才合适。”在座的众人纷纷应是。

“鹿先生,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啊。”程郑叫苦道:“往年洛水临近年关才停航,今年可足足早了两个多月,单是运价涨了就不止五成。还有车马脚钱,诸位都知道,入冬以来,城里草料涨了两倍,城外道路也不太平,这几样加起来,成本就涨了多少?诸位高贤都是洛都本地人士,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外地商贩的辛苦啊?别人看着我店铺里的货物涨了价钱,可程某拍着良心说,卖的就是成本价,一文钱都没敢多赚。”“呯”的一声,田荣把酒樽扔在案上。

“大伙都是做惯生意的,赚多赚少心里有数,你用不着给我哭穷!”田荣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就一句话——回去把你的价钱给我降下来!”在座的都是生意人,本来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田荣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连程宗扬也禁不住心头一震。

程郑面上笑容不改,和风细雨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怎么说的?”田荣冷笑道:“你一个外来的商户,攀上吕侯爷当了个不着边的门客,又花钱改了商籍,就敢趁着这关口播云弄雨,囤积居奇——以为我们洛都的商家都是吃素的吗?”程郑懵懂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物价上涨又不是涨我程郑一家的,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是好事啊。我又不是压价出售,抢了大家的饭碗,怎么就惹到田少了呢?”吉策打圆场道:“田少的意思呢,生意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眼下物价涨得太快,可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起来,田少这番提点这也是好意。”程郑道:“涨价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物以稀为贵嘛。要不各位高贤商量商量,怎么把洛水涨起来,这物价不就下去了吗?”田荣刚要发怒,吉策抢先道:“看看!看看!老程你又急了吧?洛水这事咱们管得着吗?”许景笑道:“程掌柜这话有点不着边了。咱们今天坐一块儿,也是商量个主意,免得招人记恨。”场还没有圆完,田荣便森然道:“洛都这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外来商贩说了算的。程掌柜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手里那批货都是晴州那帮商蠹的?红口白牙跟我们扯什么运费,以为我们都是傻子?”鹿玉衡清了清嗓子,“依我看,程掌柜手上那批货有些多了,程掌柜自己照应不过来才乱了头绪。”众人纷纷道:“这话在理!”“程掌柜,不如大伙替你分分忧?”程宗扬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会儿才终于听明白了。

陶弘敏担保的货物,都来自在洛都经营的晴州商人。晴州商人的店铺被封,这批货物无处可去,陶弘敏转手交给程宗扬,既给了程宗扬一大笔用来经营的本钱,也帮晴州那些商人的积压货物找到下家,大伙各得其利。

问题是程氏商会拿到这批货物之后,趁着洛水停航,运费高涨的时机大肆抬价,数日之内就将物价拉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的位置。眼看着物价一路飞奔,洛都本地的商贾有心插上一脚,可程郑手里这批货物全是晴州商人积压在手里的,就搁在本地仓库里面,可谓是近水楼台。而洛都本地商贾前期因为晴州店铺被封,大量抢占市场,出货量大增,库存所剩无几,结果如今货物大都堆在洛水下游,眼下正靠着小艇一点一点驳运到偃师码头,再大车小车运往洛都。多付出的运费成本不说,单是运输效率就不能忍,等他们货物到齐,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虽然看得眼红上火,但话不是这么说的,嘴上偏拿着什么黎民百姓当幌子,一片慈悲心肠,让程郑把价格降下来。

这些人里面,吉策是唱白脸的,一见面就跟程郑套交情,对程郑各种维护,好像是跟他站在一边。

田荣是唱红脸的,先是以势逼人,再抛出程郑的底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其余众人有装中立的,有偏帮一方的,可不管演哪一角的,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让程郑要不然降价,别一个人把钱赚了,要不把手里的货拿出来,让大伙一起发财。

程宗扬敢肯定,程郑一降价,他们立刻会扑上来,把货物瓜分一空,再倒手高价卖出。至于黎民百姓的死活,那是官府操心的事,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众人口沫横飞,对程郑又拉又打。程郑却是圆滑之极,除了刚才那句洛水,再不说一句硬话,可口风没有半点松动。

渐渐的,红脸派占了上风,口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有人叫嚣把程郑的店铺封了,免得他这个奸商坏了洛都商贾的名声。

程宗扬冷眼旁观,在座的可都是好演技。态度最强硬的田荣未必真强硬,只不过有田家在汉国商界的地位,他来演红脸最合适。而好话说尽的吉策未必就是好意,程宗扬还记得,当初设套让执金吾扣下云家财物的,就有吉家的掌柜。而且程郑手中的货物里有一大批皮货,专做皮货生意的吉家可以说是对这批货物最眼红的一个。

鹿玉衡看似中立,言谈间有些漠不关心,但他的布料生意与吉策的皮货生意一样,都是受程郑冲击最大的。倒是这批货中粮食份量不多,跟边宁这位粮商关系不大,所以他选择打头炮,未必没有早些了事,赶紧走人的意思。

席上火药味渐浓,眼看这些演员们入戏越来越深,再演下去弄假成真就不好收场了。程宗扬终于开口,“一成太少。”程宗扬声音并不高,但这四个字一出口,就把满座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如今洛都的物价已经上涨六成,我们只拿一半。货物也不能全盘出去,一共六万金铢,我们同样拿一半出来,算是与各位的交情。”席间一片寂静,最后还是吉策先笑道:“我们这些人竟然都看走了眼,原来阁下才是拿主意的,哎呀,真真是年轻有为。”程宗扬没理会他故意套话,只道:“各位都是能拍板的,我们程氏商会善意已经放出来了,成与不成,一言可决。”边宁先给了个地板价,“六万。一成。”程宗扬当然不肯,程郑为了抬价,还高价回购了不少,他们只肯给一成,等于自己还赔钱了。

“物价往后还会再涨,若是六万全拿走,至少给我留五成的利。以后物价涨到天上,我们也认了。若是各位觉得太多,只肯拿一两万的货,倒是可以再降一成。以后涨多涨少,就看各家的手段。”程宗扬三言两语摆明立场,想分润可以,但多拿货就多给钱,想便宜,就少拿一点。

许景冷笑道:“六万五成……这一笔可就是三万金铢的利。贵商会胃口不小啊。”程宗扬笑了笑,拿起茶饮了一口,也不言语。

鹿玉衡道:“六万全盘下来,我们给一成半的利。”程郑道:“要不你拿五万,给个四成的利。剩下一万的货,将来涨上一倍,对本对利,正好是三万,我们也不吃亏。鹿掌柜全拿走只给三成,我们可得喝西北风去了。”吉策忽然道:“我可听说程掌柜接了十万金铢的货?”程郑笑嘻嘻道:“卖啦。”田荣半晌没有说话,只远远看着程宗扬,等众人都商量了一遍价钱,程郑还是松口,田荣这才说道:“五万,三成。当场结算。”许景提醒道:“六万的货。”田荣道:“程掌柜也要做生意。多少给他留些。”众人这才无话。

程宗扬想了想,然后笑道:“行。”程宗扬上前与田荣一击掌,不待众人开口询问,就与程郑告辞离席。

一上车,程郑便说道:“我们手里可没有六万的货,连五万都没有。”“我知道。就是要全部盘出去。”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的货物现在还有多少?”“上次云家拍卖,我们捡着贵重物品出掉一部分,剩下不到四万金铢,这段时间有出有进,现货大概在三万五六的左右。”“从云家和赵墨轩赵兄那边再调些货物,凑够五万金铢给他们。”“为何要全出清?”“一来我们精力有限,该丢手的就要丢手,二来涨价的势头已经造出去,就算我们不再沾手,物价也只会上涨。三来……”程宗扬一笑,“今天临安捎来了一批东西,我们的产业正式升级了。”“升级?”程郑一头雾水。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哥放心,这笔生意亏不了。哎,程大哥,你有没有兴趣设个地下钱庄?”“钱庄?”“就是专门做钱的生意。”程郑道:“我知道钱庄。”程宗扬笑道:“但我们的钱庄跟别人的家不大一样……”…………………………………………………………………………………满是药味的泥土一点一点剥落下来,露出老兽人苍老而松弛的皮肤。青面兽没敢把泥土全部扒开,只捡着脚背的位置剥开少许,然后用手背碰了碰。老兽人皮肤火热,在药物的刺激下,血脉贲张,甚至能看到血脉跳动的痕迹。

程宗扬低声道:“能不能醒?”“能!”青面兽信心满满地说道:“伤好便醒。”这跟没说一样。程宗扬还惦记着那枚赤阳圣果,想问问哈大爷的意思,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了。

程宗扬直起腰,“算了,还是封起来吧。”青面兽抓起泥土正要盖上,老兽人的脚背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醒了!”卢景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咋呼。”“等等!”程宗扬拦住青面兽,“如果我给哈大爷扎一针,他会不会醒?”青面兽摸了摸脸上的青斑,“吾亦不晓得。”程宗扬想了想,用指尖轻轻一弹。

“动了!”高智商叫道。

“闭嘴!”卢景往他脑门敲了个栗子。

程宗扬松了口气,抓起泥土盖住老兽人的脚背。

对外部刺激有反应,显然哈米蚩的腰伤已经度过最危险的关口,避免了瘫痪的后果。剩下的事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养伤,早日恢复了。

众人都从房里退了出来,留下青面兽在旁边照看。

程宗扬去了一件心病,心情好了许多,对高智商笑道:“你爹来信了?”“啰哩啰嗦的,我才不耐烦看……富安,我爹信里说什么了?”“回衙内,没什么。”“没什么还写信,真是闲的。”“也就是给衙内相了一门亲。”“瞧瞧瞧瞧,我就知道没好事。”富安冒死进谏,“衙内,你也该娶亲了。”“那是我不愿意吗?我上次看中的小寡妇,本来都要娶她的——师傅,你猜猜我爹怎么说的?他竟然不乐意!师傅,我跟你说,我爹的审美真不行。那小寡妇多标致啊,我爹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专门给我找那些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小点也就算了,小得连胸都没有,他还好意思跟我说。富安,你给我爹回一封信,跟他说,有好的让他自己留着吧。”程宗扬没答理他,对富安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是贾太师家里的一个外甥女。”“贾师宪想跟高太尉联姻?”“信上是这么说的。”高衙内那名声,在临安迎风能臭出二十好几里,贾师宪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把外甥女嫁给他呢?

就在这时,程宗扬腰间一枚玉佩微微一震。

…………………………………………………………………………………传来消息的是林清浦,韦妃那块手表早在女儿失踪的同时,就一并消失。

“怎么消失的,她还不肯说吗?”程宗扬问道。

林清浦摇了摇头。

“临安有什么动静吗?我听说贾师宪要跟高太尉联姻。”“尚未听说。”林清浦接连施术,法力也有些吃不消,水镜淡得几乎看不清影子。

程宗扬也不再多问,“留心打听一下。就这样吧。”“还有一事……”林清浦的声音从水镜中断断续续传来,“徐君房等人……三天前应到建德,但未见踪影……正在查找……”声音戛然而止,水镜化为雾状的水滴,渐渐消失。

程宗扬皱起眉头,与苍澜的商路开通之后,徐君房被商会的人接走,辗转北上,赶赴临安。由于他腿伤未愈,一路走得极慢,现在还在途中,不知为何会失去联系。不过徐大忽悠只要舌头还在,保命应该无忧。而且他一旦离开苍澜小镇的束缚,如同鱼入大海,即便发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手表的消息更让程宗扬不安,假如西门庆拿来作信物的手表,就是韦妃那只,黑魔海巫宗与岳霏的失踪必定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就是黑魔海的人劫走了岳霏。那么岳霏现在在哪里呢?

换一个角度讲,不管抢走岳霏的是不是黑魔海,他们把人抢走,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到底想干什么呢?

水镜消散无痕,室内一片寂静。程宗扬想找人聊聊,却发现只有自己闲着。

程郑去调配货物,好如数转交给洛都商贾。斯明信带着严君平去取玉牌,现在还没有回来。卢五哥说是出去散心,披件破衣,拎个破碗就出门了。多半是追查严君平所说的军报,看谁把左武军覆没的黑锅扣到星月湖大营头上。剧孟和哈米蚩准备撤往舞都,秦桧等人正在安排路线和护送的事宜……更让程宗扬忧心的是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虽然死老头不大靠谱,但有小紫管着,总不至于出事。可这么久还没有消息,程宗扬想想就烦心,黑魔海的大祭怎么就这么难产呢?

正郁闷间,背后忽然一软,两团软腻的乳球贴在背上,接着一双白嫩的纤手搭在自己肩头,鼻端传来一股暖融融的香气。

“老爷……”阮香琳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人告诉,这处静室不许别人随便进来吗?”阮香琳顿时怯了,她收回手,怯生生道:“妾身真的不知道……”“跪下!”阮香琳惶恐地屈膝跪下。

程宗扬冷冷道:“此处是机密重地,擅自闯入,一律处死。”阮香琳身子伏得低低的,央求道:“相公饶命……”“念你确实不知情,这回就饶你一命。不过……”程宗扬挑起唇角,“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看到他露出一脸邪恶的笑意,阮香琳才真的松了口气,娇声道:“妾身知错了,求老爷责罚。”“怎么罚,你自己选。一是帮我打理屋子,二是打板子。”阮香琳俯着身子,一边仰起俏脸,媚眼如丝地说道:“妾身做不得家务,还是打板子好了。”程宗扬抬起手,在她臀上打了一记。

“哎哟……”阮香琳低叫一声,“老爷轻些……”“啪”的一声,程宗扬落手又重了几分。

“啊……”阮香琳闭上眼睛,红唇间发出销魂的低叫。

程宗扬一连打了几记,忽然道:“糟糕,忘记打多少了。”阮香琳媚声道:“老爷随意打,只要老爷高兴,便是把妾身的贱腚打烂,妾身也心甘情愿……”“真的吗?”那妇人拉起长裙,嗲声道:“贱妾光着腚,老爷打起来才爽利。”阮香琳把长裙翻到腰上,然后拉开亵裤,褪到膝间,将一只白生生的光屁股送到主人面前。她显然刚洗沐过,又重新盘了发髻,换了衣物,白腻的肌肤犹牛乳一般,从头到脚都修饰一新。

不过她刚从临安千里迢迢赶赴洛都,奔波的痕迹还难以消除,臀下直到两条雪白的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出一片粉艳的印记,如同涂过胭脂一样,衬着白滑的皮肤,分外动人。

手掌“啪”的一声重重落下,那只雪滑浑圆的大白屁股顿时一阵乱颤,两瓣臀肉碰撞着,臀沟时张时合,白腻的臀肉上留下一个掌印。

阮香琳媚眼如丝地趴在锦席上,丰满的圆臀高高翘起。程宗扬只打了几记,掌心突然一湿,那只雪臀竟然溅出水来。扒开臀沟一看,里面已经湿透了,那只艳穴微微张开,穴内水汪汪的,正不停地淌着蜜汁。

程宗扬吹了一声口哨,笑骂道:“好个淫浪的骚货,怎么就湿成这样了?”阮香琳娇喘道:“妾身许久未经人事……如今见到老爷,哪里还忍得住?”“一直没有吗?”“妾身作了老爷的小妾,身子须是老爷一个人的。”阮香琳说着,一手分开秘处,露出红嫩的蜜穴,娇声道:“老爷……”程宗扬顶住她湿腻的穴口,然后挺身而入。阮香琳小腿贴在锦席上,脚尖绷紧,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啊!”“啊……啊……呀呀呀呀……”妇人淫浪的叫声充斥在静室内,程宗扬握住她的纤腰,下腹顶住那只白光光的雪臀,用力挺了进去。

滑腻的臀肉弹性十足,小腹顶在上面,整个下体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中间那只蜜穴热热的,湿滑无比,紧凑的蜜腔就像一张小嘴,柔媚地含住肉棒,蠕动着传来阵阵吸力。

阮香琳久旷之身,阳具甫一入体,刚抽动几下,便告不支。她趴在地上,双手抓住锦席,挺着雪臀任他奸弄,不多时便被干得欲仙欲死,浑然不觉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

第三章傍晚时分,斯明信终于带着严君平回来。

程宗扬正和秦桧商量撤往舞都的路线和人员安排,闻讯立刻把人请进室内,又派人去叫卢景。

斯明信将一只沾满泥土的铜匣放在案上。匣内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光泽如新,上面狗爬一样的字痕也像刚刻上去一样。

程宗扬看了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胶西?这是什么地方?”秦桧道:“胶西国,胶西王刘端的封地。”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离洛都多远?”“一两千里吧。”“干!”临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两千多里。玉牌上的地点一直围绕着洛都打转,最远也就在首阳山。没想到最后一块竟然玩出花来,一杆子支到两千里外。

“这后面好像还有个字。”卢景拿起玉牌端详片刻,“老秦,你识字多,这个认识不?”“这个像是写错又划掉的……”秦桧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个城字?”程宗扬接过来看了半晌,“是个国字?胶西国?”严君平微微一笑,“识文断字,又有何难?”老夫子拿起来一看,脸上不由抽搐了几下。那个字被划得不成样子,程宗扬认出是个国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桧能认出是城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严君平较了半天劲,最后丢下玉牌,板着脸道:“是个城字。”众人面面相觑,胶西城?岳帅咋就这么能跑呢?

程宗扬想起一事,“秘卷呢?”卢景拿出那一叠羊皮卷,拣出最后一张,“西井白石下。”“胶西城有个西井?”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在座的不是满腹经纶,就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鸟,但谁也拿不准两千里外的胶西城是不是有个西井。

程宗扬道:“这不对啊。不是应该在洛都吗?怎么跑到胶西去了?”严君平道:“岳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为怪。”程宗扬叹了口气,“收起来吧。找个空再去胶西吧。”折腾这么久,眼看着谜底触手可得,程宗扬正兴奋呢,结果岳鸟人好像还嫌他们折腾得不够,又把他们折腾到两千里外继续折腾。程宗扬刚才有多兴奋,这会儿就有多火大,恨不得刨出岳鸟人的尸体,举起钢鞭狠抽一番,再踹上两脚才解气。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扬没精打采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程宗扬把马车远远停在林间,然后熟门熟路地往林后的庄园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绕到庄后。到了地方她才发现,庄园周围守卫森严,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两人轻轻松松就逾墙而入,没有撞上任何人。

此时还未曾入夜,庄内的管事们正在宴饮,喧闹声不绝于耳。程宗扬领着她穿过一道堆满杂物的窄巷,到了一处内院的墙边,同样没有走门,又是从墙头翻了过去。

刚翻过墙,喧闹声便被隔在身后,耳边一片寂静。阮香琳这才意识到,院内设了禁音的法术,内外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开来。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里面安静得出奇,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无一人。

“路上给你说的都记住了吧?她脾气可不大好。”“是……”阮香琳说着,生出一种新嫁娘初次拜见婆婆的忐忑,一时间连走路也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来吧。”程宗扬说着,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绕过照壁的刹那,耳边蓦然传来一阵娇笑声。原来院内设置的禁音法术不止一层,两层法术之间相隔五六步远,难怪刚才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阮香琳微微张大眼睛,院内是一片铺满白沙的空地,周围几座精舍用游廊连成一道弯月,半拥着院中一座温泉清池,廊内的白石长阶仿佛被清泉洗过一样,片尘不染。

靠近泉池的长廊边,挂着一串琉璃灯盏,几名容貌姣丽的女子坐在灯下,雪亮的灯光将她们脚前的玉阶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阶前,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见到程宗扬进来,几名女子齐齐迎了过来,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爷,那种群芳争艳的场面,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扬指着一名女子道:“你怎么回来了?”罂奴道:“奴婢入宫已近一月,昭仪准了奴婢的假,让奴婢回来,好歇宿两日。”“宫里哪儿有什么假?你是不是见江女傅回来,就偷跑出来了?”惊理笑道:“她是听说有新来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来的。”“新来的?”程宗扬往阶前一看,那女子却是尹馥兰。

何漪莲得吴三桂襄助,轻易控制住洛帮的局势。她怕尹馥兰闲来生事,便托蛇夫人把尹馥兰接到庄子里,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内宅,由主人收为奴婢,此时也是刚到。

惊理、罂粟女等人与阮香琳相识,笑道:“原来是琳姨娘来了。”阮香琳是主人纳的小妾,说来身份比这些奴婢高出一线,但论起与主人的亲近,却稍逊一二,在她们面前也摆不起什么架子。倒是孙寿和尹馥兰两人身份低微,看着阮香琳的眼神有三分艳羡,七分讨好。

阮香琳看到这两个面生的妖艳妇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孙寿的媚态,使她平添了几分危机感。

程宗扬道:“你们这是干嘛呢?”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来,奴婢们和她聊天呢。”程宗扬也不以为意,问道:“大小姐呢?”话音刚落,旁边的精舍就传来一声刀鸣,接着一扇轩窗被震得粉碎。折断的窗棂碎裂成数十块,像离弦的利箭一样疾射而来。

仓促间,阮香琳腰间飞出一条玉带,带影夭幻间,将碎块一一拂落。再看旁边,惊理双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团精芒,光盾般将碎块尽数挡住;罂粟女从袖内抽出一柄柳叶状的眉刀,护住身体;蛇夫人双脚未动,身体像一条白蛇般扭动几下,展现出惊人的柔韧和弹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缝隙间穿过,毫发未伤。

尹馥兰身无寸缕,无以防身,好在她反应也不慢,玉手一扬,毯子像一道软墙般竖了起来,碎块打在上面,发出“扑扑”几声闷响。这下孙寿就惨了,她修为最低,反应也慢了一线,等她意识到危险,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只能惊叫一声,双手捂住面孔。

程宗扬挥袖将碎块扫飞,顺势把没有自保之力的孙寿挡在身后,叫道:“你们是打算把房子拆了吗?”那座精舍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散架,接着房门塌下半边,红衣胜火的云丹琉提刀出来,一双长腿英姿勃发。卓云君跟在后面,一侧的衣袖被斩下半幅,露出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扬讶然道:“你竟然输了?”卓云君面露苦笑,“云大小姐于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云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么?要不要我来指点你几招?”“当然要!你看是先来个老树盘根呢,还是来个玉女别棍?”云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程宗扬招手叫来阮香琳,“这是我在临安纳的小妾。过来拜见云大小姐。”阮香琳两手放在身侧,屈膝跪下,“贱妾香琳,拜见大小姐。”“怎么又来个女的?”云丹琉不悦地说道:“姓程的,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左一个右一个往这里带女人,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谁让你是主母呢——”云丹琉打断他,斥道:“谁是主母!”“半个!半个总算吧?她们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来拜见当家的主母,好听从吩咐。”云丹琉哼了一声。

惊理等人搬来软榻,云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长刀插在沙中,刀上飞舞的青龙仿佛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盏,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地说道:“请大小姐用茶。”云丹琉拿过茶盏,一口喝完,然后掷了回去。

阮香琳纤指微扬,轻巧地接住茶盏,俯首道:“谢大小姐用茶。”云丹琉露出一丝笑意,“身手不错呢。”她转头横了程宗扬一眼,“你还有小妾?”云大小姐的口气就跟冻成冰块的老陈醋一样,不止是酸,而且还冷。

程宗扬道:“就她一个。”惊理笑道:“老爷以前说过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亲姊姊。”“哦。”云丹琉想了起来,这还真是给自己备过案的,“你就是那个有夫之妇?”阮香琳连忙道:“贱妾与原配早已名存实亡。多亏老爷抬举,开恩收了贱妾入门,在房中伺候。”云丹琉嗤笑一声,“知道了。你去吧。”阮香琳顿时涨红了脸,羞惭地退到一边。

云大小姐这脾气,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弄得阮香琳一脸尴尬。但程宗扬也只能当作没看到,问道:“凝奴呢?”卓云君道:“她在观里陪期儿姑娘。”阮香凝识文断字,与赵合德也能处得来。赵合德孤身在观中,有她陪伴也能稍减寂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来到洛都,却没能见到她那个势成水火的妹妹,闻言未免有些遗憾。

程宗扬皱了皱眉,“谁安排的?”阮香凝是黑魔海的弃奴,除了那点冥寂术,手无缚鸡之力,赵合德还比她强一点,但也只会闪那么两下。把两个毫无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极端敏感的女子放到一处,真不知道是谁出的臊主意。

云丹琉道:“我!怎么了!”“……没事儿,我就问问。”“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云君在旁解释道:“他设了个圈套,想等巫宗的人上钩。”这是拿赵合德当鱼饵啊。怪不得要让凝奴陪着她。问题是剑玉姬那大鲨鱼是好钓的吗?万一她一口下去,把鱼饵吞了,鱼钩吐了,甚至干脆把鱼钩嚼吃了,赵合德怎么办?石敬瑭负责赔吗?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云丹琉奇怪地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黑魔海还抢了我们云家的钱呢!”合着钓鱼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扬只好道:“你就不担心赵……罩不住期儿吗?她可是你的好姊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呢?”“我跟期儿妹妹都说了,她一点都不怕。”云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可不像你那么胆小。”云丫头,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扬心里不爽,“石敬瑭在搞什么呢?”卓云君转头道:“你们先退下。”屏退诸女,卓云君放下帷幕,只留下三人在精舍内。

“石敬瑭昨晚与胡夫人见面,开口要了十万金铢的好处。”卓云君道:“胡夫人只答应先给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双方争执多时,最后商定,由蔡常侍作为中人,北宫拿出十万金铢,一半付给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即付。”“就这么简单?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万金铢的好处?”“当然是用消息换的。”云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给吕家的人透了点底,说殇侯所用的毒物不惧风火,可一但遇水就会大打折扣,叮嘱北宫专门安排几名雨师,克制殇侯用毒。除此之外,还有殇侯所带卫队的人数和实力,据说除了宫里的人手,吕家的门客、家臣,还有太后请来的胡巫,都会出动。”“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围杀殇侯岂是易事?”卓云君道:“为此吕家还找到太平道和我们太乙真宗,许以重利。至于地点,则设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处山谷中。”“这石敬瑭,玩得还挺当真的……”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时间呢?定了吗?”“初步定在下月上旬。”“下月上旬……”程宗扬念叨着,唇角一丝笑意越来越大。“也就是不到一个月,哈哈哈哈!”云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程宗扬笑逐颜开,“石敬瑭既然定下时间,朱老头肯定要出面。既然朱老头出面,死丫头下个月也就回来了。哈哈!”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偏心?你说我?”程宗扬讶然道:“我怎么偏心了?”“当初我们云家答应姑姑的婚事,也不见你笑得这么高兴。”“谁让你们云家还留着一个不给我呢?要是把你们两个都许配给我,我肯定笑得比现在要高兴一百倍!”云丹琉啐道:“做梦!”程宗扬张开手臂,搂住云丹琉的腰肢,在云大小姐翻脸之前道:“做梦多好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程宗扬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贴在云丹琉耳边呢喃道:“如果这是梦,我愿意一辈子都不醒来……”云丹琉心头泛起一丝酸甜交加的滋味,刚才那点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扬本来是从秦奸臣那里现学了一句,准备哄云丹琉高兴的,谁知看到云丹琉似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却是心头一动,望着佳人的目光,渐渐沉浸其中。

自己与云丹琉的关系,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云大妞呢?难道要一辈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这对云丹琉来说,未免太不公平。可为了不让自己姑姑面上无光,不让云家蒙羞,云丹琉无论如何也不肯公然嫁给自己,宁愿一辈子都无名无份。而自己能给她的补偿,仅仅是半个主母的身份,还仅限于自己身边这几个奴婢,连敖润等人都不敢让他们知晓。

佳人将身托予,自己却无以为报。此时他抱着云丹琉,心里除了愧疚,还有说不尽的怜惜和疼爱。

卓云君掩上门,悄悄退下,只留两人独处。

两人相拥而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一时间都不舍得放手,只想就这般直到天荒地老。

一片静寂中,外面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廊下几名女子正聚在一起说话。阮香琳真真假假有个妾侍的身份,好歹比寻常奴婢高出一分,此时坐在中间,蛇夫人、惊理和罂粟女同是第四等的侍奴,在两边陪坐。

卓云君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在外界的身份比起阮香琳的镖头夫人,蛇奴等人的江湖女匪不知高出多少,但在程家内宅,她仅仅是第七等的小丫头,在旁侍立已经够给她面子了。

至于孙寿,挂着襄邑侯夫人,襄城君的封君身份,在程家内宅不过是个未入门的床婢,连身份都没有。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一只供主子取乐的宠物,阮香琳等人坐着说话,她只能跪在地上听从吩咐。

阮香琳与三名侍奴言笑晏晏,谈着临安的旧事,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

“娥奴如今在做什么呢?”“娥奴我也不常见,只是按照妈妈吩咐,偶尔叫她来,寻个乐子。”“寻什么乐子?”罂粟女吃吃笑道:“不就是姨娘想睡她了吗?”“好像你们没睡过她似的……”“那位梁夫人呢?如今可还听话?”阮香琳翘起唇角,“有主子赏的销魂丸,当然服帖得很。”惊理笑道:“李镖头倒是飞来艳福,白得了一个标致的姘头……”蛇夫人道:“你啊,就是心软。换作是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了她。”罂粟女笑道:“换作是姊姊,怎么处置她?”“你那镖局里有的是浑身力气的趟子手,让她脱光了去敲门,就说是不要钱的粉头,她还敢不听从?等镖局里从镖头到马夫,上上下下都睡她一遍,她在你面前还敢抬起头来?”阮香琳掩口低笑,“我却没想到。”惊理笑吟吟道:“黄氏那淫妇盼的就是精壮姘夫,蛇姊姊这么做,才是真便宜了她。”“换作你呢?”“换作是我,就让她每日挤两碗奶水,给我洗脚。”“奶水哪里是说有就有的?”“让她怀上不就有了?”三人都笑了起来,“那黄氏为了蓄乳,求着让人把她肚子弄大,又不敢生,倒是辛苦。”惊理笑道:“她一个未入门的下等婢子,不过是些主动贴上来讨好主人的阿猫阿狗,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由得了她呢?”程宗扬觉得听不下去了,尴尬地说道:“这几个贱人出身黑道,有点变态,我一会儿就把她们赶走。”云丹琉冷笑道:“她们欺负人呢。”程宗扬一怔,再看过去就明白了。四人坐着说话,孙寿就跪在她们面前,一张俏脸白得像纸一样,噤若寒蝉。

她们像是闲聊一样说着临安杂事,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孙寿听的。那位梁夫人本名黄莺怜,身份与孙寿一样,同样是有夫之妇,同样是未曾入门的下等婢子,她们这会儿虽然是说笑,但落在孙寿身上可就不是说笑了,随便一条她就承受不起。

程宗扬啧了一声,这些女人的心思他真搞不懂。

阮香琳仿佛才看到孙寿,口气凉凉地说道:“怎么还跪着呢?地上冷,赶紧起来吧。”“奴婢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阮香琳道:“看你的模样,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么吃得了苦?”惊理笑道:“她可是主子刚开过苞的,娇贵着呢。”阮香琳微微一怔,惊理在她耳旁说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她上下打量孙寿几眼,哂道:“我说这么妖形冶态的,原来是个狐媚子。”蛇夫人抬起脚,用脚尖挑起孙寿的下巴,笑道:“这狐媚子风骚得紧,今晚就让她服侍琳姨娘好了。”惊理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呢。今儿个头回登门,可别冷落了人家……”尹馥兰脸都白了,正忐忑间,惊理忽然住了口,然后屈膝道:“奴婢见过主子。”几名女子纷纷跪下,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小姐还在呢,有你们说话的份吗?”诸女低着头,都不敢作声。

“今晚你们别睡了,都给我去上清观守着去!期儿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你们就不用活了。”“是……”…………………………………………………………………………………夜近子时,空旷的街道上风寒刺骨。几名少年靠在一堵颓圮的土坯墙后,一手伸在怀中,侧耳细听,紧握的匕首被热血暖得烫手。

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名执金吾的缇骑乘在马上,旁边跟着一队赤衣黑甲的持戟士卒,沿着长街巡逻。

虽然还不到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但刚一入冬,洛都便气温剧降,身上的皮甲丝毫抵挡不了风中的寒意,头上的铁盔更是凉得如同冰块一样,冻得头痛。缇骑摘下铁盔挂在鞍侧,只留下束发的裹巾。

街边传来一声闷响。

“谁!”身旁的士卒大喝道。

缇骑勒住马匹,仔细听了听,然后一挥手。几名持戟士卒提着灯笼翻过半人高的土坯墙,灯光晃了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一块石头蓦然飞来,重重打在坐骑眼睛上。战马惨嘶一声,跳踉着向后退去,一边用力摆头。缇骑连忙挽紧缰绳,但手指冻得发僵,仓促间竟然没能拉住,身体一歪,被惊马颠了下来。

士卒们上前想扶起缇骑,更多的石块从黑暗中飞出,一时间犹如雨点般打得众人手忙脚乱。

“执盾!执盾!”伍长大喝着让同伴结成防守阵势。

“噗噗”两声,仅剩的两只灯笼也被石块击中,灯光顿时熄灭,长街陷入一片黑暗。好在众人已经在伍长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收拢队伍,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乱了分寸。

那名缇骑从马上摔下来就没了声息,伍长担心他是不是摔晕了。等众人稳住阵脚,伍长指挥两名士卒顶着石块架起执金吾的胳膊,退到街边。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名伍长转过头刚要怒喝,身体不禁一震,那名执金吾缇骑靠在墙边,脖颈上空空荡荡,断颈处鲜血泉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斩掉头颅。

第四章南宫,玉堂前殿。

已是午夜,殿内灯盏遍布,几名天子的心腹近臣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游侠儿竞相赌赛,以袭杀执金吾为胜……”刘骜把简牍往案上一丢,不耐烦地说道:“洛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司隶校尉董宣道:“朱安世、郭解先后伏诛,剧孟销声匿迹,洛都豪侠的头面人物皆已无存,城中游侠少年无人约束,使得乱象丛生。”丞相的属官,司直何武道:“那些市井间的游侠儿有勇无谋,如今的张狂只是群龙无首之下的无所适从,过得几日便消停了。”大司农宁成道:“只怕有人借此攻讦朝政。”少府五鹿充宗道:“大司农莫忘了狄山之事。狄某人朝议侃侃,好为大言,一贼出而骈首就戮,徒然贻笑天下。”博士师丹道:“狄山素与吕氏来往密切,藉着贼人生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非议朝政,如今身首分离,足为天下好事者戒。”朝廷优容文士,大建书院,选拔人才。结果颇有些文人不涉实务,偏好大言欺人,朝中的官吏已经忍他们很久了。结果天子派他捕贼,刚出门就被贼人斩首而去,众人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天子此举简直是大快人心。

何武道:“圣上先以迎冬立威信,收人心,又以狄山授首震慑朝堂,大义所在,人心思附,眼下又以诏举擢拔英才,不日必将大展鸿图。”殿内众臣齐声恭贺。

刘骜对这几件事也颇觉自傲,自己小施手段就令众人折服,将来大展鸿图那还了得?修建宫室的时候,还是要更壮丽一些,才好配得上自己的功绩。宫室的选址已经定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钱铢了……他在殿中走了几步,问道:“上次说的算缗令怎么样了?”师丹道:“入冬以来,百物腾贵,旬日之间,就上涨一倍有余,百姓苦不堪言。此时算缗,正可以平抑物价,收获人心。”何武也道:“此时算缗,正当其时!”五鹿充宗道:“算缗尚可,限田还请圣上三思。”限田令是师丹与何武后来追加的,对上至王侯,下至吏民的田地、奴隶数量进行规定,用来抑制豪强。

看到奏疏,刘骜也十分心动。汉国豪强并起,单是一个吕家,私苑就有纵横数县之地。一旦限田,每人占有田地不超过三十顷,吕家便是人人封侯又何足为患?

不过刘骜也清楚,如今限田不是上策。自己秉政未久,朝中大臣泰半是太后擢拔,限田令一出,势必群起反对。

“限田令先放下,待诏举之后再议。”“洛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算缗之入,当以百万计。”宁成道:“不知所收算缗是入都内,还是少府?”五鹿充宗笑道:“天下赋税尽入司农都内,算缗也不例外。只是其中颇有些山海泽地之入,按道理当入少府。不过一一细算太过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头一年所收算缗入少府,以后便移交都内。大司农以为如何?”算缗是将汉国所有商贾的财产征收算赋,头一年必定最多,其余的交易税计算繁复,收税成本极高,只能算是鸡肋。

宁成道:“都内、少府皆为圣上所有。还请圣上独断。”“就按五鹿说的办吧。”刘骜回到御座上,重新拿起一份简牍,一边浏览一边问道:“诏举如何?”师丹道:“明经科已经选了一百余人,都是老成饱学之辈。”宁成道:“今年的明法科中式者不多,仅三十余人,但其中颇有几个人才,稍事历练,便能大用。”刘骜来了兴趣,“策书在哪里?”宁成将准备好的策书呈了上来。

刘骜拣起一册看了几眼,不禁大笑道:“这个义纵好生大言不惭,‘愿效犬马之劳,以鹰击毛挚为治’——此人以朕的鹰犬自命,却不知道他有没有鹰犬的本事?”宁成道:“义纵为人颇勇,昔居舞都,曾劫持平亭侯世子。”“胆子很大嘛。”刘骜往后看了看附录的履历,笑道:“居然还是朕的羽林骑射?策书写得平常,难得的是这份心思。”刘骜想了想,吩咐道:“给他一个县令,就是舞都吧。你告诉义纵,他要是干得不好,朕可要取他的首级。”“臣遵旨。”刘骜放下简册,伸了个懒腰。

中行说尖声道:“诸臣工,拜礼,告退。”议事的众臣纷纷伏拜行礼,退出大殿。

刘骜张开手臂,让内侍披上大氅,吩咐道:“下次议事,让公孙弘和朱买臣也来。”唐衡躬身道:“遵旨。”“去昭阳宫。”“不行。”中行说板着脸道:“先去长秋宫。”刘骜正要发怒,中行说道:“定陶王腹泻了。”刘骜皱眉道:“为何腹泻?”“定陶王膳食都由人验过,并无异常。太医令说,多半还是受凉了。”刘骜容色稍霁,不是被人投毒就好。先前江充藉着赵王巫蛊一案大作文章,把皇后宫里的大长秋都定为死罪,腰斩于市,整个南宫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眼线,定陶王留在宫中,其实危如累卵。

等别宫建好,自己就带着皇后和昭仪迁过去,他们想要把南北二宫都攥到手里,便随他们去好了,那帮奴才,自己一个都不带。

“去长秋宫。”…………………………………………………………………………………洛都城内暗流涌动,外面看起来却似乎是太平依旧,无非是连日上涨的物价让市井间多了几许骂声。物价虽然上涨,但日子还是要过,百姓们一边骂着,一边不得不挤出不多的几个钱铢,换取衣食。

程宗扬这边将货物全部盘出,又从严君平手里拿到最后一块玉牌,日子一下变得闲暇起来,甚至抽出时间去上清观小住了一日,还“恰好”遇到了来观中散心的云大小姐。

磬声穿过薄雾,在耳边响起,清远悠扬。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晨课的诵经声,宛如一众身形飘渺的仙人缓步升上虚空,让人心头忧烦尽去,宁静异常。

枕畔的佳人睡得正香,一张娇靥宛如沉睡的海棠,唇角还带着一缕甜美的笑意。

程宗扬悄悄起身,将锦被给云丹琉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外面已经备好巾栉热水,还放了一盏清茶。程宗扬坐下来品了一口,温度正好。

“赵姑娘呢?”卓云君一边给他梳理头发,一边道:“已经起身了,正在廊下诵经。”程宗扬笑道:“没想到你倒收了一个好徒弟。”“她资质算不得上佳,但心纯如水,若是一心向道,将来成就说不定会在奴婢之上。”“什么资质、成就,那些都远着呢。我现在只盼着这炸弹千万别炸了……昨晚有动静吗?”“诸事安好。”“我就说嘛,哪儿那么容易钓出剑玉姬那贱人呢?石敬瑭呢?来了吗?”“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叫他进来。”石敬瑭相貌不凡,一头浓发披在肩上,颇有胡风,不过在程宗扬面前执礼极为恭敬——上前一步就要拜倒,看起来很想给他磕个头。

程宗扬把他叫来,本来想敲打一番。这厮胆子够大的,竟然问都没问自己,就敢设计拿赵合德当鱼饵。眼下他这么恭敬,倒是不好板着脸了,只好上前一步拦住,口中说道:“这可使不得。”石敬瑭憨厚地笑道:“属下是君侯的护卫,给公子磕个头也是应该的。”这话风不对啊,什么叫应该的?死老头又不是我儿子……程宗扬没敢多提这话头,先拣着自己最关心的事问道:“侯爷和紫姑娘有消息吗?”“这个……”石敬瑭有些迟疑。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石敬瑭打了个哈哈,“小的瞒别人倒也罢了,难道还能瞒公子?只是君侯传来的消息也不多,属下怕打扰公子,才没敢提。”“说来听听。”“听说自封教尊的那位巫宗余孽秘御天王一直避不见面,君侯十分生气。不过传来的消息称,那余孽已经答应与君侯各退一步,紫姑娘此前大动干戈的事一笔勾销,巫宗余孽不再追究。但教中丢失的玄天剑,要着落在我们毒宗身上。至于紫姑娘入门的事,秘御天王同意请出魔尊,由魔尊决定是否给紫姑娘传承。”“不是说拜过魔尊就算列入门墙了吗?怎么还能由魔尊决定呢?”“这里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算了,传承不传承的,都不算事。我就问一个,紫姑娘如今在哪里?”石敬瑭为难地说道:“属下只是侯爷的护卫,涉及到宗门的不传之秘,都不是我该知道的。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个一二。”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真说不出来,我就不问了。”石敬瑭如蒙大赦,“那属下先告退。”“别急啊。还要几件事要问你呢。”程宗扬道:“你前天和胡夫人见面了?对她感觉怎么样?”石敬瑭想了想,“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绝不是个善茬。属下看不出深浅。”“她的举止呢?有没有什么破绽?”“什么破绽?”“你看她像不像宫里的女官?”石敬瑭沉吟片刻,“应该是宫里出来的。”“有没有被人施术的痕迹?”石敬瑭微微一震,然后紧张地思索起来。

良久他摇了摇头,“属下眼力不济,着实看不出来。”“下次再跟她见面,多留些心。”“是。”程宗扬换了个坐姿,接着问道:“我听说石护卫有妙计?”“不敢。”石敬瑭坦白地说道:“只不过是借公子那位小妾的名头,设个小圈套。”程宗扬一恍忽,还以为他说的阮香琳,接着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赵合德。他连忙澄清,“什么小妾?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那都是瞎说的。可话说回来呢——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啊——期儿姑娘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拿她能钓上巫宗那帮家伙吗?”石敬瑭起身又要拜倒,程宗扬不得不再次拦住,“有事说事。可别这么多礼数了。”“属下是怕公子误会,”石敬瑭道:“此事并非在下擅专,其实属下得到消息,是巫宗那帮余孽先打了期姑娘的主意,属下才将计就计。”“期儿姑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巫宗的人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呢?他们不会以为她真是我的小妾吧?”“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期姑娘与公子没有关系,才动了心思。”“这话怎么说的?”石敬瑭道:“公子可知道,当日的事,宫里已经是传遍了?”听到这话,程宗扬心里就有点发堵。可不是都传遍了吗?蔡敬仲那厮唯恐自己日子过得舒坦,在洛都乐不思蜀,耽误他的实验室建设,可着劲儿在两宫大肆散播谣言,恨不能立刻绑架天子,把自己赶走。

谣言里各种添油加醋,什么某令的妾侍花容月貌,宛如仙子下凡,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话说出去,完全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拿自己填炮膛都不带眨眼的。

“据说宫里有意召期儿姑娘入宫。”石敬瑭声音传来,“她眼下虽然身份不显,但有赵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入宫,份量大是不同。”程宗扬脸黑了下来,刘骜竟然还不死心,打算强纳臣下的姬妾?他可是堂堂天子,这还要不要脸了?

“天子还真有心了。”“不是南宫。”石敬瑭道:“是北宫。”太后的北宫?

“怎么回事?”石敬瑭咧嘴一笑,“大概是新入宫那位昭仪受宠,有人看得眼红。”这道理不难想,无非是分宠。至于这人是谁的侍妾,在他们看来都没有分宠重要。

“可巫宗那帮人怎么想起来要插一杠子?”石敬瑭呲牙一笑,“巫宗那帮余孽,心思可大得很呢。”程宗扬沉默片刻,“确定吗?”“确定。”石敬瑭毫不含糊地说道:“巫宗里头有我们的人。”巫毒二宗同出一门,彼此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巫宗能把手伸到朱老头的弟子身上,朱老头也照样能伸手。可巫宗是吃了什么药,突然打起了赵合德的主意?自己在洛都这么久,巫宗都没有跳出来拆自己的台,这会儿突然变脸,要触自己的逆鳞,怎么看都不像是剑玉姬的作风。

“巫宗那帮人会上钩吗?”“公子放心!”石敬瑭拍着胸膛道:“属下已经安排停当,巫宗那些余孽只要敢来,就绝逃不出去!”话音未落,下方传来一阵拍门声,远远能听到有人叫道:“太子入观求道!快开门!”程宗扬与石敬瑭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讶色,天子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哪儿来的太子?

道观大门打开,卓云君的女徒沈锦檀立在阶上,不卑不亢地说道:“敢问是哪位太子?”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停在门前,青色的车盖下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久闻上清观道法高妙,本殿仰慕多时。”江都王太子刘建微笑道:“仓促来访,还请恕罪。”“家师尚在闭关参演道法,太子殿下只怕要失望了。”听说卓教御闭关,刘建扼腕叹息良久,作足了姿态,最后道:“本殿一心向道,即便未能面见教御,在观中住几日也是好的。”“看到了吧?剑玉姬那贱人花样可比你想得要多。”程宗扬道:“现在鱼不但来了,还直接游到钩上,可你能钓吗?”石敬瑭的脸色像是便秘一样,“怎么会是他?”“他跟巫宗的关系可非同一般。”程宗扬道:“他要是能把事办成了,天子一高兴,说不定就立他为嗣了。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咱们这位建太子怎么肯错过呢?”石敬瑭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钓的鱼竟然这么大摇大摆地自己上门了,问题是这鱼竿偏偏收不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诸侯王的太子给劫杀了吧?

程宗扬目光忽然一顿,看到刘建背后一个人影,“让他们进来。”沈锦檀也在为难,堂堂诸侯王太子登门求道,总不能拒之门外,听到师尊的吩咐才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请刘建等人入内。

观中自有客房,王邸的仆从一番忙碌,唯独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被人带到一处僻静的精舍内。

“齐羽仙,你好大的胆子啊。”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孔,“怎么?我不能来吗?”“当然能,”程宗扬狞笑道:“问题是你能不能走得了呢?”齐羽仙淡淡道:“程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我养起来了?”“养你个肉便器啊!”齐羽仙眉头微挑,“什么意思?”“意思是……算了,你来干嘛的?”“来跟公子打个商量。”齐羽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前些日子,有人在伊水旁捡了些东西,正好被我们遇到,仙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帮忙寻找失主,若是两不相差,便完璧奉还。”程宗扬神情郑重起来,“云家的钱铢?”“是钱铢不假,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旁人捡的。”“你们这是做好事来了?”程宗扬道:“说吧,条件是什么?”“把友通期给我们。”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你回去跟你们那位仙姬说,我真没见过她那么厚脸皮的!”齐羽仙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友通期世居洛都,虽有殊色,却克父克母克兄克弟,眼下暂未婚嫁,但将来少不得克夫——此女乃不祥之身,公子何苦把她留在身边呢?”“那你们干嘛要她呢?难道准备献给秘御天王,克死那个老东西?”齐羽仙挑起眉峰,“公子,请慎言。”程宗扬冷哼一声,“你们搞清楚,第一,她不是我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找我买人,那是拜错庙门了。第二,她是人,不是货物。拿钱买人,你们还真想得出来。”“那好。”齐羽仙转身就走。

“干什么?”“你不是说了吗?她跟你没关系,那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怎么?公子要出尔反尔吗?”程宗扬被她拿住话柄,干脆不扯了,他闪身挡住齐羽仙的去路,叫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齐羽仙灰色的斗篷蓦然翻起,射出一抹刀光。程宗扬早有准备,展臂拔出佩刀,往她弯刀上绞去。

谁知齐羽仙不进反退,刀锋一格,顺势往后纵跃,背后贴住板壁,接着一刀斜劈,单薄的板壁应刃而断,露出里面两个身影。

一个少女正凭几而坐,吃惊地扬起头,旁边的阮香凝更是花容失色,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齐羽仙挑起唇角,正要开口,忽然一点星光亮起,在空中微微一顿,接着化为一道锋锐无匹的刀光,匹练般朝她劈来。

“叮”的一声,双刀相交,齐羽仙握刀的手臂稳如磐石,身上的斗篷却像被狂风卷起一样飞扬开来。

云丹琉美目光彩流动,她往后退了半步,略一蓄势,那柄青龙偃月呼啸着撕开空气,再次劈出。

这一次齐羽仙整个人都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才卸去刀劲。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云丹琉,这位云大小姐修为虽然有所突破,但也算不得出人意表,可是刀法上的造诣远在自己掌握的信息之上。

程宗扬道:“她们怎么来了?”云丹琉道:“跟期儿妹妹有关,为什么不让她来?”当着齐羽仙的面,实在不好解释,程宗扬只好道:“……太危险了。”云丹琉扬起下巴,“期儿,你怕不怕?”赵合德温婉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决然,“我不怕。”云丹琉白了程宗扬一眼,接着目光移到齐羽仙身上,笑吟吟道:“我来跟你打个商量:你不是拿钱来换人的吗?把我们云家的钱拿回来,我把你还回去。”一看到赵合德,齐羽仙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停在她脸上,双眼异彩连现,口中轻笑道:“我可值不了这个价。”“那你就别走了。”“我今天来,可不是跟大小姐打架的。”齐羽仙把弯刀往地上一丢,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根又宽又长的竹简。

“这是仙姬亲手所写的信笺,还请期姑娘过目。”“你们还真是入乡随俗啊,竟然用上竹简了。”程宗扬运功于指,戒心十足地接过竹简,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简宽约三指,比寻常竹简长出许多,用来当尺子也足够了。表面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着菱形的方胜纹,中间用朱笔写了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哎哟,这贱货还是个雅人呢。程宗扬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竹简有什么毛病,只不过更精美一些,像是礼仪用的书简。

齐羽仙从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齐,此番是奉仙姬之命,专程前来拜访姑娘,想请姑娘到寒舍少住几日。”程宗扬哼了一声,把竹简递给赵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里面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姑娘别听旁人瞎说。寒舍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齐羽仙道:“倒是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女子,或以书画为伴,或以诗文自娱,执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若去,自然有人作伴。”程宗扬道:“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公子何必厚诬于人?我们那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苦命女子,自从入我宗门之中,不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还有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传授诸般技艺……”程宗扬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你是说巫河马吧?那厮嘴巴比河马都大,我上次亲眼看到她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给生吞了。”“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将来又待如何?难道要嫁给这位程公子吗?”齐羽仙几次被程宗扬拆台抢白,这会儿嘴上也不客气,“程公子身边姬妾如云,你又能分得多少宠爱?”“姓齐的!别以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姑娘年纪虽轻,世态炎凉想必见过不少。那种孤苦无依的苦日子,莫非还没有尝够吗?”齐羽仙没有再理会程宗扬的打岔,朗朗说道:“姑娘可曾想过,这世间女子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是钟灵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丑妍媸,参差不齐。这些女子是不是生来便天差地别呢?”“其实不然。”齐羽仙道:“仙姬曾经说过,这世间每个女子,生来便是凤凰。唯是有些女子命运多舛,被这红尘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见心明性,便是麻雀也能变成凤凰。”“寻常女子入我门中,不过三年两载便能脱胎换骨。将来若是要嫁人,有的是豪杰俊彦任你挑选。”齐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边这个本门弃奴,当日也嫁了一个英雄丈夫。何况以姑娘的面相,将来只怕贵不可言。”程宗扬冷笑道:“凝奴,叫一个。”阮香凝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接着被齐羽仙一瞪,脸色又变得惨白。

“期儿,别听她花言巧语。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只管放心!”云丹琉拍着胸口道:“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的!”看着简上两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着朱笔,在简上优雅地书写着。良久,赵合德把竹简放在案上,鼓起勇气道:“谢谢你……可是我不会饮酒。”“听到了吧,她不去。”云丹琉道:“我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把刀留下,你可以走了。”齐羽仙道:“我最后再说一句——本门有逆天改命之术,纵然是九阴之体,天煞孤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齐羽仙最后拿出这个诱饵确实够诱人的,假若友通期在这里,说不定还真能被她打动了。可惜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正在宫里快活呢。

“期姑娘,请三思。”齐羽仙说完,转身就走。

程宗扬悻悻然让开去路。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把她送进宫里,克死天子?”齐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于公子不利。”程宗扬呸了一口,“你们就这么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胆子够肥啊。”“难道能瞒得过公子吗?”齐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说罢,齐羽仙扬长而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齐羽仙最后这句话似乎在表明立场,她们不揭穿程宗扬的身份,也警告程宗扬不要坏了她们的好事。可是她这次登门就为了这些吗?孤身犯险,只为了跟“友通期”说几句话,还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谁?”程宗扬转过身,神情严肃地对赵合德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她是坏人。”赵合德垂下头,“奴家知道了。”“你别吓住她。”云丹琉拉起赵合德,豪爽地说道:“有我呢,你什么都不用怕!”赵合德展颜笑道:“多谢姊姊。”“这地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众人离开后,石敬瑭才现出身来。

他摸着下巴道:“姓齐的余孽有点古怪啊。”“你觉得她是干嘛来的?”石敬瑭摇摇头,然后道:“好像就是为了专程看期姑娘一眼。”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专门看友通期的?他拣起齐羽仙扔下的那把弯刀,才发现那刀不过是普通的镔铁材质,虽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边就能买到的大路货。

“妈的!又上当了!”第五章齐羽仙回到车上,成光早已备好纸张画笔。

“自额前发际至颌下,长五寸五分;额至眉两寸三分;至内眼角两寸六分;至鼻尖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缝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长一寸八分……”齐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顿地报出一串数字。随着她的口述,成光一点一点在纸上勾勒着。等她停下笔,一张细致到分毫的面孔已经跃然纸上,活脱脱就是刚才那位“友通期”。

成光不禁赞道:“好一个美人儿。”“像吗?”成光端详片刻,然后摇头道:“虽然都是难得的绝色,但此女与邻里街坊说的绝非一人。”“摹写三份,拿一份去通商里,让她的街坊辨认,是否认识此女。另一份与原稿交给仙姬。”“还有一份呢?”“仙姬吩咐过,若是相貌有异,便送往吴郡。”“吴郡?赵皇后的家乡?”“不必多问,赶紧摹写。”“是。”齐羽仙拿出一支同样刻有菱形花纹的竹简,用简上隐藏的刻度与画像比对了一番,确定画像与自己记忆中无异,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方才所见的点滴细节。

“奇怪……”齐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为何提到天煞孤星时会隐约动容呢?”…………………………………………………………………………………刚过辰时,大将军府的军情署便来了一名客人。

“军报?”任宣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书生。

那书生身材瘦削,头上结着一顶方巾,相貌儒雅,举止温文,身边还跟着一名同伴。

中年书生递来一支木简,客气地说道:“敝人兰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历年军报,发现去年的军报有几份遗漏,让在下前来抄录。劳烦任从事行个方便。”任宣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从事,负责整理各地报来的军情。听说是抄录一年前的旧档,他脸色稍霁,看了看木简,姓名、印记一应俱全,确实是兰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体是哪几份?”“兰台几位典校也在核对,尚不知漏了哪些。”“这可难办了。”任宣道:“大将军府总掌天下军情,各地呈文一年总有几千份。你总不能把几千份都抄回去吧?兰台来找军报,想来是要编审各地军务,以备咨议。你不若先问问,兰台是编订京师、东郡、北原、塞外,还是南疆的合浦、珠崖诸郡的军情,也能省些力气。”中年书生苦笑道:“乃是年报。”任宣满脸同情地摇摇头,“这事弄的……月份有吗?”书生连忙点头,“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间。”“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满简牍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骑兵清边,斩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里;东郡水师讨贼,遇风浪,折损船只十二……”任宣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下简牍,堆在案上。

军报一份一份摊开,中年书生招呼同伴一起,将简牍的内容抄录下来。

任宣走过来看了两眼,赞许道:“楚典校字写得不错。这位的字……倒也工整。”那同伴年纪轻轻,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样子,听到任宣的夸奖,只腼腆地笑了笑。

“任从事,”中年书生指着其中一份简牍道:“这是何处呈来的?简牍格式看来与别处不甚相同。”“这个啊,是左武军的。”任宣道:“左武军长驻塞外,名义上虽然受朝廷节制,实为募兵,当然与别处不同。”“哦。”那书生一脸的恍然大悟。

汉国是役兵制,男丁满二十三岁,都必须服役两年,一年在县内,一年在京师,期满返乡,这也是南北二军士兵的来源。至于基层军官,通常由出身军武世家的职业军人担任。而边境戍守的职一般可以出钱免役,朝廷的惯例通常是一半役兵,另一半的缺额则由罪犯充军边塞。左武军采取的募兵制在汉国并不多见,虽然挂着朝廷的名义,但朝廷只提供基本的粮饷,其他的军械、行军支出都由左武军自行募集。

军报上写得很详细,“五月甲申,左武第一军北出五原,讨兽蛮部,覆师于草原……”“其先,左武大将军王哲募集六国健者以充士卒……”“是役,军中募卒千余不顾号令,南下亡命……”“啪”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笔管折成两段。

“怎么这么不当心!”中年书生喝斥道:“那笔用得久了,笔管是脆的,你用得又不是书刀,手上使那么大力气做甚!”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一边试图把折断的笔再接起来。

久闻兰台清贫,这回也算见识了。任宣从架上拿了支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支笔你先使着。”卢景感激地接过笔,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兽蛮部数万合围,血战竞日,我师遂溃……左武军之败,实败于募卒……”书生奇道:“左武军既然全军覆没,这军报是谁写的?”任宣道:“关塞内的左武第二军去了战场,才送回军报。”“左武第二军……是募兵,还是朝廷戍边的士卒?”“这个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颇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虽然不知道齐羽仙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但吃亏的感觉总萦绕不去。程宗扬无心再一大早赶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闲,一个人待在静室里,眼睛盯着案上的画卷,脑中整理思路。

房门轻轻拉开,卓云君提着一只描金绘彩的箱子进来。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给期姑娘。”“这货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东西,当我不存在?”程宗扬说着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被枕之物,质地极佳,摸在手中如同轻云,每一件都奢华得惊人。

“啧啧,要是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家伙,还真有些歪心思。”卓云君道:“那还给期姑娘吗?”“给!为什么不给?”程宗扬道:“就说是我给的!”卓云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给不起。”程宗扬道,“就当是让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补送她一份。”卓云君把枕被装回箱内,看着案上道:“这是什么?”“她画的,怎么样?”“笔触稚拙了些,但很细致,看来颇用了些心思。”那幅宫城图已经完成大半,图上楼阙林立,灯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绘得细致无比,可见当日的一幕给赵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扬把画卷起来,“她呢?”“大小姐带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样子。”麻烦啊。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赵合德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的小丫头,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负,再被齐羽仙那贱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一番,怎么能不犯愁呢?

话说回来,齐贱人几句话就能把小丫头挑拨得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她说在了点子上。赵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观,将来呢?难道要隐姓埋名在观里住一辈子?

何况上清观也不是久居之地,汉国事了,自己返回临安,卓美人儿肯定要带在身边。她呢?也跟着自己去临安?赵飞燕头一个就不答应。留在上清观,又放心不下。赵合德改易身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赵飞燕和如今正在宫里的友通期。以刘骜那种外宽内忌的性子,被皇后、昭仪联手蒙蔽,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程宗扬越想越是头痛,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雾散了吗?”“已经散了。”“陪我到山上走走。”…………………………………………………………………………………比起人烟稠密的洛都城,山间寒气更甚。山风卷起林间的落叶,呼啸而过,光是听到风声,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云君拿了件大氅给主人披上,随他往山上走去。

绕过山角,程宗扬道:“你走前面。”“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面?”“少废话。你走后面我还看什么呢?”卓云君顺从地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线清晰可见,走动时,纤腰轻扭,风姿绰约。

程宗扬看得有趣,索性让她把鞋子脱了,赤着脚走路。卓云君双足被小紫缠过,平常靠着鞋袜掩饰,这会儿去了鞋袜,那双纤足仿佛一对小巧白净的玉坠,娇小玲珑。她一手提着鞋袜,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缓缓走着,摇摆的身姿如风拂柳,愈发显得摇曳生姿。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道袍内,卓云君一手扶着山壁,任由他手掌伸进亵裤,才微微夹紧双腿,才继续迈步。程宗扬半只手掌都伸到她臀沟里面,指尖向前,探进那片温润。卓云君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丰满的臀肉夹住他带着寒意的手掌,左右摇摆,肌肤柔滑动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都说修为高深的人不惧寒暑,我怎么还觉得冷呢?是不是我运功的方法不对啊?”卓云君娇喘细细地说道:“不惧寒暑,非是不觉寒暑。修为高深之辈,对寒暑变化只会更敏感,岂能不觉寒暑?只不过能不惧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气也可承受。主子眼下觉得寒意难耐,只是尚不习惯罢了。”程宗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埋在雪里睡一晚,或者在山里裸奔一圈,恐怕也冻不死,但感觉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却是云丹琉的声音,“小心!”程宗扬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抖开大氅裹住卓云君,飞身往山上掠去。

赵合德立在崖边,云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说道:“那边是悬崖,万一掉下去可怎么以办?”赵合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下面有多深……”“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赵合德被云丹琉拉着,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害得云姊姊担心了。”云丹琉豪爽地拍着胸口道:“我没事。只不过你可要当心些,这地方太危险了,万一失足,我都没办法救你。”“妹妹下次不敢了。”云丹琉安慰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道:“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洛都呢——那是宫城的凤阙,那一大片宫殿都是皇宫。左边是北宫,右边是南宫,天子和皇后就住在那里。”云丹琉道:“在洛都只能看到宫外的高墙,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宫里是什么样子的,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样呢。”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死了,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砸死。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你们也来看风景啊?”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把你的大氅拿来!”“干什么?”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里面还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太大,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意赵合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合德一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清楚。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使眼色,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岩石后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走了……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是主子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候,好不好?”“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了,你还推三阻四?”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是新来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蝎,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之后少不了要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们也是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规矩,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错了,先是琳姨娘。”“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用前面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但凭姊姊吩咐。”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了。”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什么是吃杀威棒?”“……”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我为什么要阻止?”“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说了,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么觉得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纯粹是害人。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意!”“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翻白眼?”…………………………………………………………………………………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便就捉了六七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滋味。”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吃了两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整条船都沉了,那颗珠子也丢了……”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姊,你好厉害。”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带你一起去吧。”“好啊。可是……”“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都是红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想采珊瑚就不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亡。还有银沙湾,那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领着尹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神情傲慢,气势凌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起眉头,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有见面呢。”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妈,姊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赵合德,“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店铺里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熟人,往往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但此时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名官员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转眼便被抛到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和赵先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五哥,蒋安世,还有秦家嫂子出席。”“是。”“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来,随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是。”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是。”“哈大爷怎么样?”“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不到那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里面。搬动时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家奴,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是。”“郭大侠有消息吗?”“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打听郭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是。”第六章此前洛都就有过算缗的风声,但大家都觉得天子刚刚亲政,正是广施恩泽的时候,不至于如此行事。谁知就在城中的传言几乎消失,大家都以为是谣传的时候,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算缗令横空出世。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严苛的告缗令:商贾敢隐瞒财产者,任何人都可以举发,一旦核实,家产一半归举告者,一半没入官中。

这样严苛的诏令,等于是以朝廷的名义,公然掠夺商贾的财产。但由于针对的是商贾,算缗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书台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就颁布下来。

按照诏令,所有在籍商贾都必须呈报家产,官府核实后,每两缗(两千文)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赋;工匠算赋减半,每四缗为一算;自用的轻车一乘二算,贩运货物的大车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种交易,尤其是与放贷相关的金钱流通,按照算缗令的限额,严格征收高额交易税。同时规定,在籍的商贾及家属不得占有的田产,不得蓄养奴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算缗令的内容,程郑还是不禁感叹,“汉国的商人这回要倒大霉了!”汉国交易大都在官府规定的市中,因此商贾的户籍也另立为市籍。算缗令虽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几项:算缗、禁田、禁奴,都是针对在市籍的商人。

赵墨轩道:“按车船征收算赋,汉国的车马行和船行,这回都要吃大亏。”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就算一车两算,也才二百四十文,这不算多吧?”“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货物少了一半呢?”赵墨轩道:“算缗令一出,长远看来,货物交易必定大减,再按车船征收算赋,不啻于雪上加霜,不少靠车船吃饭的人家只怕都要破家了。”“要紧的是田产。”云苍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贾占有田地,他们手中的田产不尽早出售,将来就要被朝廷直接没收。”“云三爷说得没错。”陶弘敏笑道:“我这一路已经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的富商,想把田地质押给我们钱庄。”程宗扬道:“陶兄答应了吗?”“我干嘛要答应?我拿了田地,将来说不准也要被征走。”程宗扬转头道:“异国商人怎么规定的?”秦桧道:“暂时没有。但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想来除了呈报家产抽取算赋一项无法执行,其他都少不了。”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了那些外来商蠹,既然没说,那就是一视同仁了。这样看来,晴州商人的店铺被迫关张,倒是碰巧躲过一劫。当然,运气最好的还要算自己,刚把陶弘敏担保的货物全部出手,局面就急转直下。

班超看过诏令的抄件,然后道:“算缗令一下,各家商贾都急于出货,短时间内,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运费都必定大涨。”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损失堤内补,我要是开车马行的,干脆把算赋都折算到运价里面。嘿嘿,到时候洛都的物价要一飞冲天了。”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到高智商这般说法,都微微摇头。只有班超道:“运费虽然会涨,物价却未必。”“为何?”班超解释道:“一来算缗征收的是钱铢,而非实物。商贾只有卖出货物,才能拿到足够的钱铢缴纳算赋。因此会导致钱贵而货贱。其次,官府核定财产,自然是以物价为准,物价越高,缴纳的算赋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抑物价。”算缗令一出,城中必定怨声四起,但如果物价被压制,甚至全面下跌,百姓的怨气就小了许多,毕竟有市籍的商人只是一小部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最后百姓得了实惠,官员们得到赋税,倒霉的只有一帮囤积居奇的商贾,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管怎么说,受创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贾,”程宗扬道:“一边算缗,一边禁止占田,防止他们转移资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缗,等于绑住他们的手脚,把他们的家产洗劫一遍。”班超道:“相比于算缗令执行之后,尘埃落定时节,现在人心惶惶,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主公切勿错失良机。”“我请大家来,就是谈谈下一步的计划。”程宗扬道:“物价大跌,原在我们预料之中,先说说我们眼下的状况,程兄。”程郑道:“先说商号的生意。一共十万金铢的货物,当初籍着云三爷的东风出掉一些,获利六千有余。其后我们以抬价为主,还通过回购抬升物价,算下来略有亏损。前几日被洛都各家商贾逼着全部盘出,价钱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合计下来,十万金铢的货物,一共获利一万两千金铢。”程郑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价普遍上涨了六成。”单纯从回笼资金的角度看,物价涨了六成,十万金铢的货物总共才赚了一万两千金铢,不能说是赔钱的生意,但绝对对不住这番辛苦。不过众人都知道,抬价的重头并不在于赚取金铢的多寡。程郑能把物价抬升六成,又赶在算缗令之前把货物出清,已经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扬抬手鼓了几记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班超起身道:“洛都物价上涨六成,相当于算赋增加六成。按照两缗一算,两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两千文出二百文。仅此一项,就征收了商贾一成的家产。”“这些天我们查阅了市籍,在册的商人共一万六千人,合五千户。但我们走访洛都九市时发现,由于武帝曾征商家子为边卒,洛都商贾通常由一二人在籍,其他脱籍为民,这一万六千人,大致涉及一万两千户,涵盖洛都及周边村镇。而洛都一地,户籍逾二十五万户,加上周边,超过四十万户。相比于良家子,在商籍的只是少数。”“以我们查访的结果,商贾之中坐拥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产在千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产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资万金以上,约二百户。而洛都大贾田氏、边氏、鹿氏、吉氏、许氏等八家,皆号称家产百万。以此累计,仅洛都一地,所纳算赋便超过百万金铢,整个汉国当在千万以上,接近汉国岁入的两倍。”在座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多?”“在下原本也没有想到,算过之后才知道不低于此数,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档计算,实际算缗当在此数之上。”班超道:“关键在于,一次缴纳将近一百二十万金铢的钱铢,洛都很可能陷入钱荒。”程宗扬笑道:“我们出售的货物虽然赚钱不多,但手里的钱铢现在可更值钱了。若非抬价六成,洛都商贾缴纳的算赋大概在……”班超道:“七十万。”“多出来这四五十万,就是压垮洛都商贾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我这徒儿前些日子收兑铜铢,已经卓见成效,市面上铜铢短缺已初见端倪。再加上算缗令,钱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扬道:“但我们把钱铢拿在手中,也生不出来一文,必须让它流动起来,才能获得生息。”程宗扬道:“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针对汉国如今的局面,我们往哪个方向投资,能获取最大利润?”“药材。”陶弘敏首先说道:“尤其是贵重药材,从来都是越捧越高。如果能趁汉国商贾折价清货的机会大买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润。”程郑道:“皮货和布料。这两种货物每到年关都会大涨。吉家和鹿家如果出货,我们可以吃进一批。”“珠宝啊,师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爱!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窦初开,还是半老徐娘,拿几颗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们!”你是把珍珠当钻石用了?

“闭嘴!”高智商立刻闭上嘴巴。

赵墨轩道:“世间货物何止万种?但最稳定的只有两种:黄金、田地。黄金暂且不论,若能籍着禁田令的机会,从汉国商贾手中低价收购一批田产,所得定是不菲。”云苍峰抚掌笑道:“正合我意。”程郑道:“可惜诏令只禁止田产,那些商贾的店铺楼馆可值不少钱。”程宗扬笑道:“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留点余粮慢慢吃也好。皮货布料、贵重药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宝,我们商量一下,用什么价位,分别收购多少才合适?”陶弘敏道:“贵重药材之所以贵重,一是药效,二是稀少,咱们想多买也没有。我估摸着,有个十来万金铢就差不多了。”程郑道:“皮货、布料、珠宝之类不宜太多,当以五万金铢为限。”“田产获利太慢,但你们想投资,我也不反对。”陶弘敏道:“依我看,田价腰斩是肯定的,咱们的出手价,我觉得三折可以接受。”赵墨轩道:“洛都以往的田价大概每亩十枚金铢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铢一亩,十万金铢约是三万亩。三百顷……似乎也不多。”程宗扬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请嫂夫人。”王蕙拿出一页纸,“我们核算了一下,以洛都为例,除去池泽山地,周边的良田大致在三万顷上下。洛都商贾名下的田地,有据可查的共两千六百顷。这个数字是大司农署中抄来的。依我们私下查访,属于商贾所有,但未登记在册的,与此数大致相当。合计有五千顷上下,所雇佣的佃农合计家眷不下五万人。”程郑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这么多!”洛都商贾户数只有总户数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却将近六分之一,雇佣数万佃农,坐收田租——当初算缗令奏疏中对商贾的斥责也非是无因。

王蕙继续说道:“从收益来看,洛都周边田地亩产三石,田租通常为四成,合一百四十四斤。汉国田赋三十税一,再除去管理、运输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亩可净收一石左右。洛都粮价如今已涨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数不足为据,按通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计算,一亩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铜铢。”“洛都田地价格每亩大致在十枚金铢上下,六百铜铢,相当于每年百分之三的收益。”众人都在心里盘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并不高,但十分稳定,尤其是有些地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粮价也不时波动,若以如今的粮价计算,年收益超过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话,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一般生意的利润了。

王蕙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以此为基础。田价每亩六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五。已经值得购入;每亩五枚金铢,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亩三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价,我建议投入所有资金进行收购。”众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最后陶弘敏叹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一点风险没有,坐收一成的年息……啧啧,看来永远都降不到这个价了。”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这不算高啊。”秦桧笑道:“与放贷相比,当然不算高,但风险几近于无,这可是放贷比不了的。”王蕙道:“根据我们的统计,田地价格基本会稳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们可以从田地出产算出其真实价格,低价购入之后,转手即可赚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润,而不必担心贵买或者贱卖。”高智商咧着嘴道:“真麻烦啊……”“关于田价的预期,妾身还有一番计算。”王蕙道:“陶五爷所说的三折未必就不会有。”陶弘敏精神一振,“还请指教!”“商贾所占的五千顷田地,以亩价十枚金铢计,共值五百万金铢。而除去商贾手中的钱铢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铢都未必有此数。再加上还有部分金铢会投入贱卖的各类货物,甚至奴仆的收购上,能够用在田地购买上的,不会超过二百万金铢。因此,妾身认为,此番商贾出售田地的均价,当在四枚金铢左右。前期卖得越高,后期跌得会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卖到六枚金铢,那么剩下的一半只能卖到两枚金铢。”陶弘敏难以置信地说道:“两枚金铢一亩?”王蕙道:“金铢又不是纸钞,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经用去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一半就只值五十万了。不过这个数字只是估算,如果要精确计算田价乃至所有货物的波动,还需要陶五爷帮忙了。”“说什么‘陶五爷’?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亲热地说道:“有什么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尽管吩咐!”“我需要陶氏钱庄和各处钱庄的存金总额,以及是否为商贾所有,才好从洛都的钱铢流通量计算物价波动。”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越快越好。”“没问题!”陶弘敏站起身,“我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听了,赵兄,程兄,你们看着办!”陶弘敏如此雷厉风行,程宗扬只好送他出门,一边道:“好几十万金铢的生意,你就这么放心?”“废话!你手底下这帮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跟你说,嫂子那边我不敢打主意,那位班哥哥,你开个价!十万金铢够不够?”“你赶紧走吧。”“商量商量啊!”“没得商量!”“那我就挖人了啊。”程宗扬嗤之以鼻,“随便挖!”“我就不信了,我这么多钱,就挖不出一个人才!”“这就是你为什么挖不来人才。”程宗扬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国士?人家就不是图钱的。你个市侩。”陶弘敏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这人才就跟美人儿一样,光谈钱就俗了。程哥,你这指教得太是时候了!”“什么时候?”“那些商贾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罗几个人才去!”“别忘了正事!”“忘不了!”陶弘敏的车驾风风火火驰出通商里,赶往钱庄。接着是云苍峰,他被洛都商贾联手落井下石,这会儿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当初他花费几倍的八万金铢买来爵位官职,此时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与程宗扬定好随时联络,云苍峰便即离开程宅,开始操持云家的布局。

赵墨轩和程郑也同时告辞。程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空,现在坐拥大笔钱铢,开始观望市场变动,一旦出现低于预期的贵重物品,随时准备出手购入。为此他专门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扬,想把班超请去帮忙。

程宗扬一口答应,与其让班超坐守书斋,不如让他亲自操持金铢攻城掠地。相比于秦桧的老谋深算,班超更适合当一名商场搏杀的猛将。

临行前,赵墨轩只说了一句,“小心告缗。”程宗扬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回到厅内,程宗扬开始分派任务,“高智商,你去大司农府,要干的就一件事,让宁成咬紧牙关,算缗只收钱铢,不能以实物相抵。”“成啊。”“你要当心,那些商贾狗急跳墙,少不得千方百计去游说宁成。大司农主掌财计,只要他不松口,我们手里的钱铢才能派上大用。”“懂了!义纵诏举完正闲着,我们两个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贾开出多少价码,我都高过他们一头!”“你明白就好。王孟来了吗?”韩玉上前一步,“已经到了,在剧大侠处等候。”“守紧门户。接下来几天,城里恐怕会有动静,千万别出乱子。”“是。”程宗扬转目看着蒋安世,“老蒋,咱们鹏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赔钱。”蒋安世笑道:“我们也没打算赚钱。一车两算,二百四十文,十辆车也不过两吊多钱。不靠这生意吃饭,当然掏得起。”“对外的生意暂时停了,先把哈老爷子送到舞都。”蒋安世脚跟一并,“是!”“五哥,宅子里面你替我多看着点。”“用不着。有韩玉就行。”卢景道:“我要出去找个人。”“嗯?”“我们找到了左武第二军的军报。”秦桧在旁道:“有点蹊跷。”“怎么蹊跷?”“军报据说是左武第二军发回的,但卢五爷从简身和韦编的磨损,还有墨迹的新旧判断,那份军报很可能是在洛都写成的。”“有人捏造了军报?”“蹊跷之处就在于,军报上的漆印却是原物,并非伪造。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左武军第二军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军报,另有人在洛都填写而成。而且还改易多次,以至于简牍重新编订过。”“从伪造的简牍去找造假的那个人?”卢景道:“有点蛛丝马迹。我去试试能不能把他揪出来。”程宗扬道:“师帅的死,还有星月湖大营的名声都是大事。五哥,你尽管放手去做。”众人纷纷离开,最后厅中只剩下秦桧和王蕙这对夫妻。

程宗扬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计让人大开眼戒,真是辛苦了。”王蕙抿嘴一笑,“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程宗扬道:“刚才那番布置如何?”“主公算无遗策,此番定能大有斩获。不过与主公暗藏的后手相比,那些斩获只能算蝇头小利。”秦桧说着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正是阮香琳随身带来的,“属下已经清点过,一共三千一百张。”“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见见王孟。”王蕙托着茶盘进来,程宗扬道:“不用麻烦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后院谈点事。”“那好。”王蕙收起茶盘,一边问道:“怎么没有见到李娘子?”程宗扬奇道:“哪个李娘子?”王蕙笑道:“哪里还有旁人?当然是阮女侠。”程宗扬这才想起那位李镖头,支吾道:“她……出门了。怎么?嫂夫人找她有事?”“许久未见师师,想问问她师师如何呢。”程宗扬心头微动,自己本来也想着这事,可见到阮香琳,就下意识地迴避掉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独处的时候,不是插在她前面,就是插在她后面,要不就是上面,这时候再提人家女儿,感觉实在太尴尬了。

“好说,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来见嫂夫人。”…………………………………………………………………………………剧孟藏身的地窖上面是个坟墓,坟墓又在屋子里面,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阳光,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诡异。然而此时,坟墓底下却不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又洪亮又高亢,将坟屋内阴森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王孟跟抱个炸弹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双臂僵硬得跟石头一样,硬梆梆举在半空,他使劲用嘴巴“嘘、嘘”地哄着,想让那位小爷收了神通,可惜嘴上吹起一圈白沫,也没能把他哄住。

戴着银面具的剧孟倚在榻上,一边吃着淖氏喂来的葡萄,一边促狭地嘿嘿直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来搭把手!”王孟惨叫道:“太软了这个!”“啥这个那个的,论辈分,你得叫他叔。”“我叫他爷都行!赶紧接一把!”剧孟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可真废物!”说着踢了淖氏一脚,“去哄哄。”淖氏过来接过婴儿,王孟顿时全身一松,就像怀里一块千钧巨石被人拿走了一样。

“哎哟妈啊……”王孟抱怨道:“你说我叔咋这么能哭呢?”“饿了吧?哎,哎,你喂奶啊。”当着王孟的面,淖氏只能遮遮掩掩地解开衣服,露出乳头,送到婴儿嘴边。

结果那孩子只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声了。

延香闻声过来,接过婴儿,“哦,哦”地哄了几声,然后抽了抽鼻子,讶然道:“好大的酒味,你们喂他喝酒了?”程宗扬正好进来,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就喂他喝酒?疯了!”“没!没!”剧孟赶紧解释道:“忘擦了。”程宗扬明白过来,“行啊,剧大侠,跟你这小兄弟共用一个奶嘴啊。”延香“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淖氏羞红了脸,低头掩上衣襟。

程宗扬对延香道:“这么多人,空气不好,你先抱着孩子出去吧。”延香福了福身,抱着孩子出去。

程宗扬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剧孟的榻脚上,寸步难离,也只好让她待在这里了。

“郭大侠可好?”王孟道:“还好。此前郭大侠投宿的两处,被官府接连找到,无不破家。郭大侠就带着几位兄弟去了山上。”“你们留在这里的兄弟多吗?”“还有十五六个,都是能共生死的。”“我听说汉国游侠尚义重节,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万死不辞。”“郭大侠义薄云天,世人皆知。我们兄弟也不贪图什么,只是敬重郭大侠的为人,才甘心追随。”“如果有一个弱小的孩子,被一个大汉抢劫了,郭大侠会怎么做?”“当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后问问那大汉有什么难处。好端端的谁会去抢劫啊?能帮的就帮一把。”程宗扬噎了一下,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却没想到王孟会蹦出来后半截,让自己的比喻都没办法打了。

程宗扬只好直白说道:“如果有一个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会不会去问官府有什么难处?”“官府?你别逗了,他们要有难处也是自找的。”程宗扬又噎了一下,只好赞道:“说得好!”“你想说啥?”程宗扬这才引入正题,“你知道算缗令吗?”王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算缗令你都没听说?”“我们大汉游侠,听官府的诏令干嘛?它有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啊。”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么是大侠呢?程宗扬只好捏着鼻子把算缗令给王孟讲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干点人事儿了!”第七章程宗扬目瞪口呆,这跟自己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没搞错吧?你怎么还支持官府呢?”王孟磨拳擦掌地说道:“那些富商为富不仁,趁着饥年囤积居奇,我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着王孟高兴的样子,程宗扬只好求救地看着剧孟。

剧孟霸气十足地说道:“夹住!老实听老程说!”王孟的父亲曾是剧孟的拥趸,甚至还追随过剧孟数年,连王孟的名字都是跟着剧孟起的,这会儿被剧孟喝斥两句,王孟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得跟小狗一样。

“我听着呢。”跟这些大侠说话那叫一个坎坷,就没有能顺下来的时候。程宗扬想明白了,自己跟汉国这些侠士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模式。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同,再绕圈子恐怕就兜不回来了。

程宗扬不再试图让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点,“算缗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要设法藏匿财产,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现在有告缗令,如果被人揭穿,家产就要全部被收走,一着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王孟闭紧嘴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藏匿风险太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带着家产投到权贵门下,凭籍权贵的势力保住财产。但这种选择同样风险极大,因为权贵很可能将他的家产吞掉,甚至于杀人灭口。”王孟又点点头。这种事并不鲜见。

“第三种方法是将财产转移到别处,但一样存在风险,途中的损失不说,若是被人发觉,就前功尽弃。”转移财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钱的金铢,一万枚就有二百多斤,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两千金铢。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随身藏匿。

程宗扬把汉国商贾面临的困境解释完,这才说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帮助他们轻易把财产隐藏起来,而且需要时,随时都能变现。”王孟不禁道:“什么办法?”程宗扬拿出一只尺许宽的铜匣,放在案上。匣盖已经打开过,但还能看到匣缝处残存的铜汁痕迹。显然打开之前这只铜匣是密封的,不留一丝缝隙。

王孟见那铜匣密封得如此细致,以为里面藏的什么宝物,谁知打开一看,匣内盛的全是纸张,一叠叠贴着封条,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孟拿起一张弹了弹,“这纸片挺结实啊。”“这是纸钞。”程宗扬道:“你拿的那张面值一千金铢,合二百万钱。”“一张纸值这么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纸钞放下,“有人要吗?”“有啊。对汉国的商贾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凭据。”程宗扬道:“他们只需要把钱财换成纸钞,就可以用这些纸钞随时兑换成钱铢。”王孟听懂了,“他们把真金白银给你,你给他们一张纸?他们能信吗?”“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侠和剧大侠了。”程宗扬道:“两位大侠在汉国一言九鼎,信义无双,只要他们说一句话,那些商贾岂能不信?”这是要郭解和剧孟为他的纸钞背书,以自己的信誉做保障。只有一张也就罢了,可那匣子里面还有好几大叠,换成金铢能活活把人吓死,王孟岂敢一口答应下来?万一出了岔子,郭大侠身败名裂,自己死一万次都不够。

可直接拒绝也不妥,毕竟他刚替郭大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汉国游侠儿讲究恩怨分明,有这份恩情在,一死报之也不在话下。

一边是身败名裂的风险,一边是过命的恩情。这回轮到王孟求救似的看着剧孟了。

剧孟的银面具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只独目却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就是岳帅以前说的纸钞?”怎么又跟那鸟人扯上了?程宗扬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岳帅可没什么关系。”剧孟用残存的两根手指拿起一张纸钞,反复看了许久,“这纸钞怎么能保证兑换?”“首先,这纸钞是宋国宝钞局正规发行的,可以按面值缴纳赋税,与钱铢等价使用,这就保障了纸钞的官方信用;其次,我们程氏钱庄在宋国各地都设有钱庄,用纸钞随时可兑换成等额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会名下的所有产业,以及与我程氏商会签过协议的云氏等商会,都可以直接使用纸钞代替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流通性。”“这里是汉国。”“目前我们在汉国的洛都和舞都设有兑换点,随时可以进行兑付,同时包括七里坊所有店铺、商号和会馆,都可以使用这些纸钞。”“也就是说,我拿到纸钞,可以在洛都或者临安兑换成钱铢,也可以在程氏商会的店铺里直接花用?”“不仅在汉国和宋国,在晋国、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这些纸钞都可以流通。”“这主意真是不错,你想的?”程宗扬笑而不语。

剧孟忽然道:“我要兑不出钱呢?”“就算宋国亡国,宝钞局被人烧了,我们还有江州。”“这是宋国官府发行的,还是你发行的?”程宗扬笑道:“有区别吗?”“你说呢?”“我可以保证两者是等效的。”“看来还是不一样啊。”程宗扬大笑道:“没想到剧大侠竟然精明过人。老实说吧,这批纸钞与宋国官府发行的用的是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油墨,同样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财力支撑。唯一的区别是这批纸钞上面并非宋国户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钱庄的印鉴。但绝不影响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保证足额兑换成宋国官方使用的纸钞。”“纸钞这么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贾不就成了?”程宗扬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侠和剧大哥在汉国的信誉,也就不用麻烦两位了。”剧孟啧啧两声,“我们的信誉还挺值钱啊。”程宗扬实话实说,“太值钱了。”如果没有郭解和剧孟的信用,哪个商贾敢拿万贯家产去换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不客气地说,郭解和剧孟的名声,绝对是万金难换。

秦桧道:“主公此举一来救汉国商贾于水火,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二来也让两位广布恩泽,这一张纸钞价值二百万钱,仅此一张就可以免去商贾二十万钱的算赋。那些商贾逃脱大难,自然要感念两位的恩德。”剧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说,我答应了。”王孟起身道:“我去禀告郭大侠一声。”…………………………………………………………………………………印制精美的纸钞在案上一字排开,程宗扬正拿着笔奋力疾书,逐一画押。这批纸钞从印制到运输全程保密,连阮香琳也只知道自己带了只铜匣,而不知道里面是这样一笔巨额纸钞。不过这也并非托大,这些纸钞没有户部官印,也没有程宗扬的签字画押,途中出了岔子,也只是一批废纸。

这些纸钞刚刚印好就被封进铜匣,此时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随着笔尖的移动,程宗扬独此一号的英文签字宛如一连串细密的花纹落在钞上,这些纸钞顿时由一张不值分文的纸片变得价值连城。

秦桧早已将纸钞全部清点了一遍,这时说道:“面额一万金铢一百张,一千金铢的两千张,还有一千张面值一百金铢。合计三千一百张,共值三百一十万金额。这么多,恐怕是用不完。”“能发出去一张就是胜利。”程宗扬道:“至于能发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贾的胆量和郭大侠他们的名声了。”秦桧感叹道:“以剧大侠和郭大侠的名誉做担保,主公这步棋妙不可言,直如天马行空,属下虽然自负才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着。如此一来,钱庄得了本金,商贾有了移财之处,两位大侠救了这么多商贾,名声也更上层楼,可谓是面面俱到,无一疏漏。”程宗扬笑道:“这叫名人效应。六朝人可不是看广告长大的,对广告的抵抗力为零。让剧孟和郭解这样天下知名的大侠亲自做广告,效果绝对拔群。”“广告?”“广而告之。”“若论广而告之,为难之处在于,知道的人少了,发行的纸钞也少。可知道的人多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让官府听到风声。”秦桧还没说完,程宗扬忽然停下笔,用笔杆顶住下巴,沉吟起来。秦桧心思玲珑,见状立刻停住话头,免得打断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想头,但实在拿捏不准,奸臣兄,你替我斟酌一下。”“请主公吩咐。”“是蔡常侍的那笔钱。我想籍着这个机会全部兑换成纸钞。一来扩大纸钞的发行量,二来也替老蔡把钱洗白了,该还多少还多少。要是真由着他的心思,把钱骗走,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后面不定有多少人跳楼呢。”“跳楼?”“上吊。”“哦。”秦桧摇头道:“主公虽有仁心,但此举不甚妥当。”程宗扬叹道:“我也觉得不妥。”秦桧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钱,还许下高息,主公替他兑成纸钞,利息又该如何?”“就是这个理。得了,蔡爷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由蔡爷去吧。”程宗扬重新提起笔,哀嚎一声,“妈蛋,还有这么多,早知道让清浦都印成一万一张的……”秦桧笑道:“主公辛苦。属下先去歇着了。”“老秦,你也太不仗义了!喂,让人给我弄点宵夜啊!”…………………………………………………………………………………程宗扬趴在一屋子纸钞中间鼾睡不醒,旁边的书案上放着几只用过的碗碟,砚台的墨汁已经半干,毛笔也滚到地上。那些纸钞画过押的只有一半,剩下的还是空白。

“程头儿……程头儿……”程宗扬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冯大法,这么早啊……”刚说了一半,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南宫守着吗?”“没出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说一声:官府已经贴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商贾,三日之内呈报家产,逾期者家产没入官中。”“三天?太狠了吧?”一般人家也就罢了,有些商贾店铺遍及汉国,三天时间,连店中货物的多寡都未必能清点完。

“官府可不耐烦等他们。”冯源道:“我还听说,昨天开始,洛都就暂时封闭九市,按诏令下发前一日的市面价格为准算缗。”程宗扬放松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了个呵欠,“这一轮涨价可坑了不少人。”“咱们那几处草料场也被查了。”程宗扬笑了起来,自己当初暗中买下的几处草料场,几乎垄断了洛都的草料供应,可以说是洛都这一轮物价飞涨的始作俑者,现在被查一点都不亏。

“对官府全力配合,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不争不闹。”说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几个钱?

冯源答应一声,然后道:“老敖传话出来,说徐常侍见了他,专门解释前天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没说什么,谁知天快亮的时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到昭阳宫,拿出算缗令,用玺之后就递到了尚书台。”关系到无数商贾生死的算缗令,发得竟然这么儿戏?天子半夜兴致一来,就把诏书下了?

“宫里有什么说法吗?”“眼下还没有。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毛延寿提着画箱去昭阳宫,要是有消息,下午就能传回来。”程宗扬打了个呵欠,“今天是十六?”“十月十七了。”“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报完。”虽然被人服侍惯了,但偶尔有一天没人服侍,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他出了门,在院子边上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洗了把脸,然后回房里继续画押。

连续给三千多张纸钞画押,工作量着实不轻松。限于目前的造纸印刷技术,除了必要的印鉴外,画押成了纸钞最后一道防伪手段。为了设计画押,程宗扬当初也是绞尽脑汁,小额纸钞暂时不提,十枚金铢以上的都需要自己亲手画押。根据纸钞面额的不同,画押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同时画押不止一处,每张纸钞起码有一明两暗三处;而且还要保证字迹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钱庄当成伪钞。

也正是因此,能够分辨出画押真伪的鉴定师,就成了程氏钱庄最要紧的技术人员。目前每处分号都安排有两人轮流值守,除了鉴别纸钞以外,不与任何人接触,所选人员也是星月湖大营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扬在剧孟面前放言说纸钞可以在自家商号通用,其实有点吹嘘。事实上由于没有足够的鉴定师,超过十枚金铢的纸钞在各处商号是很难随便使用的。通常只限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现伪钞,也好寻根问底。

总共三千一百张纸钞,程宗扬画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一直干到黄昏才全部搞定。期间高智商、青面兽和程郑等人纷纷传来消息,但为了避免打扰主公,都由秦桧接手,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

画完最后一张,程宗扬手指几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把满屋零乱的纸钞交给韩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无地倚着柱子,享受着夕阳的余温。

秦桧拣要紧的说了几句。算缗令下发的头一天,观望气氛极浓,洛都的商贾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别人出头。

“所谓别人,无外乎田、许、鹿、吉等八家。洛都一万三千户在籍商贾,这八家算缗总额超过六成。无论官府还是商界,都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王孟呢?”“他走时说过,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来。”“官府只给了三天时间,这已经耽误了一天了,我现在就怕他们赶不及。”“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程宗扬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点都不诚恳。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了,有人来,就说我不在。”“主公要去哪里?”“放心吧,我不会跑远路。就躲客栈里歇一会儿。”秦桧放下心来,主公这时候再去上清观鬼混,万一耽误正事就得不偿失了。幸好主公还能分清主次轻重,没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间居然是空的,程宗扬问过代替冯源守柜台的刘诏才知道,阮香琳一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观寻到什么乐子,这会儿还乐不思蜀。

程宗扬对付着吃了点东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这一天虽然只是伏案书写,连门都没怎么出,但心力交悴,丝毫不逊于打了一场大仗。

净街的鼓声刚刚响起,有人推门进来。

程宗扬眼睛都懒得睁,打着呵欠道:“我想你也该来了。赶在宵禁时候来,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今晚原也该轮到奴婢前来服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跟你说吧,这次算缗令,对你们洛帮影响并不大。五丈以上的船只才一算,比起商贾两缗一算轻得多。想要规避也容易。洛水是内河,水势平缓,你们要想省钱,干脆把两船并成一船,宽是宽了点,但不超过五丈就不必算缗,超过五丈,也只按一条船收。”何漪莲没有作声,耳边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一具光溜溜的肉体滑进被中。

“主子……”程宗扬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说几个人吧,将来你可能都会见到。一个叫兰姑,她是我最好的兄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头了,可始终不肯嫁给老祁,自己说只喜欢风月场的日子。还有一个叫游婵,不瞒你说,跟我有过一腿,但她无意入我内宅,我也无意强求。虽然名义上是我属下,但其实是以朋友相处。这两人现在都在临安,负责武穆王府的地产开发。”“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兰奴她们不一样,首先你要脸,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拉不下脸面,其次你对庶务很上心,而且是个能干事的。坦白地说,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办事的人手。所以你愿意的话,可以仿照她们两人的例子,在商会担任高级管理人员。至于奴婢的身份,你紫妈妈没开口,我也不好免去,但你以后不必再过来服侍,只需要用心办事就行。”程宗扬笑道:“你运气不错,我今天累惨了,懒得再动心思,也懒得再管住嘴,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机会难得,你自己想好,过了今天,我可就不认了。”何漪莲沉默片刻,然后道:“高级管理人员是指……”“除了照样管你的洛帮,商会的生意也会交给你一些。如果你能胜任,将来洛都的商号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我听吴先生说,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恐怕比你想的还要大一点。”“有没有适合我们洛帮的?”“这一点我要先给你讲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负责洛帮,我会支持你坐稳大当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会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个别亲信作为助手,我绝不会允许你从洛帮大量调人。”“为何?”何漪莲不解地说道:“我们洛帮虽然没有很杰出的人才,但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忠心的对象是你还是我?当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为奴婢,不可能有别的心思,但你想着从洛帮调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人事权不是你该染指的。包括其他各处商号的负责人也明白,不管那些执事有多风光,但他们手下的人员都是由总号调配,这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为了从制度上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伤害了彼此的信任。”何漪莲沉默许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几何?”“二十六了吧。”何漪莲轻叹一声,“我十六岁就执掌洛帮,一直是帮里的大当家,在帮中说一不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男人教训,而且还起不了半点反驳的心思……”她低声道:“我想做你说的高级管理人员,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程宗扬不禁失笑,“奴婢算什么身份?”“如果没有奴婢的身份,也许往后主子会对我客客气气的。”何漪莲咬了咬红唇,“就像刚才提到她们两个一样,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可我还想这样躺在主子身边,听主子教训。”“在外面的时候,我做我的大当家,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回到主子面前的时候,我想和别的奴婢一样,服侍主子。”“你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何漪莲轻叹道:“我何漪莲见过不少所谓的豪杰智者,可还是头一次遇见主子这样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马屁,说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着脸皮以当你的奴婢为荣。而是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不敢确定,直到刚才你说那番话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勉强说的话,也许是一种尊重。这种尊重和洛帮那些汉子不一样,他们或者是因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利益而尊重我。而你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而对我尊重。比如说,即便你叫我莲奴,把我当成奴婢狎玩的时候,你也没有怀疑过我的能力。”程宗扬干笑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何漪莲展颜笑道:“那就让奴婢误会下去好了。”“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在内宅谁都可以欺负你。”“那我也不怕。”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门外扬声道:“你过来吧。”阮香琳勉强笑道:“外面门没有关,奴家不是有意偷听的……”“听就听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阮香琳张口欲言。

程宗扬挥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别的。李寅臣那边,回去之后,你们就和离吧,免得尴尬。镖局之类抛头露面的事,往后就别做了。你要觉得无聊,将来我会在临安开一家会馆,专门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时候交给你打理,保你在里面风风光光。”阮香琳骨子里热衷于权势,听到他的许诺,想像着自己往后在一群贵妇之间风光的场面,不由心花怒放。

“师师呢?”阮香琳露出一丝异样的眼神。

“怎么了?”阮香琳底气不足地说道:“她听说我跟你的事……然后就走了。”程宗扬恼道:“谁这么多嘴?”阮香琳低下头。

程宗扬还在追问:“是谁?”何漪莲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子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她自己说的。”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讨饶的口气道:“奴家那天饮了些酒,一时多口。”程宗扬森然道:“怎么多口的?”“相公莫恼,”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实是劝她也从了相公的。谁知她面嫩,就那么走了。”程宗扬脑中一晕,这是亲妈吗?居然想把女儿劝到自己姘头床上?母女共事一夫?虽然自己也幻想过,但那真的只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碍眼,有意把她气走的吧?”“定然不是。”阮香琳嗫嚅道:“奴家只是……怕失了相公的欢心……”何漪莲冷笑道:“她是怕失宠,才想引女儿当帮手。”“你怎么知道?”“因为我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你恨她吗?”“刚开始我还不大晓事,后来恨得心都碎了。”程宗扬对阮香琳道:“你想过师师怎么想的吗?”阮香琳抬起眼睛,带着一丝妖媚的神情道:“师师对相公的心意,相公还不晓得吗?”何漪莲讶然看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发了会呆,然后勾了勾手指,“过来。”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扬扯开她的衣裤,将她丰滑的臀肉扒开,然后挺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声,只觉后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你个蠢货!”程宗扬骂道:“你就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吗?让你打草惊蛇!让你瞎折腾……”第八章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文泽故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传来。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僮仆,据传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银铢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进出,都必须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间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晚,等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郑。那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风上。那屏风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田少客气了。”“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便宜,却吃了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运气而已。”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程宗扬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员外郎,兼宝钞局主事?”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可没带,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田荣道:“何为纸钞?”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少不妨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通行的效力。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换。”“如何兑换?”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由程氏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效力丝毫不改。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条。”“我要听真话。”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只能捡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自己发行的纸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大侠。”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天听到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疑。今日一见,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得过。”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说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款。程宗扬甚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程郑笑道:“好说。”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施一礼,“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住几日。”“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忍远去。”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的态度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哪里得知敝处的纸钞呢?”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不了几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戴着银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仔细辨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给我还出来!”“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滚!滚!看我笑话呢?”“我就看看你的手!”“看个鸟啊看!”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由程宗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他们小心藏匿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的被塞进墙缝,还有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善之辈,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乘一辆,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共计三十万枚。”“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郭大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途中住宿一晚,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人接应。”“不错,很周全。”“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地窖。”“严老头呢?”“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什么手段。”“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用了九辆车?”“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辆车就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纵经诏举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里,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应。”“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事,凭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万亩良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约,买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本人还多次表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正是。”“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主公英明!”“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给吕家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背主啊。”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少要点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将名下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吉策和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资金量。”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不妨视为世家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仅田地一项,他们准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顷就是三十万。”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有钱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死太监手里有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解转移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也得退让三分。”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借贷的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换纸钞所得,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金铢,如今窖中所余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一声,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办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运回临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备款,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商贾们存回来,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来兑换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后面两个月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班某受教。”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亏了,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赚回来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缗,只怕要半年时间。”“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富豪才有多少?”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算缗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数虽多,但无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晓。”“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和分散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万金铢所影响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入钱荒,后悔可就迟了。”“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初衷大不相同。”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下,兼并反而愈演愈烈。”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之。比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天子私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天子心疼之余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僮举告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来往,这里面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子特旨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得不成为旁观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四集)

作者:弄玉&龙琁字数:62938第三十四集内容简介:汉国天子觊觎“期姑娘”,居然想给这名程宗扬的小妾封赏诰命,于是赵昭仪也在天子耳边为老父哭求封侯,朝堂上闹成一团……吕氏后族已无法忍受天子的愚蠢,在朝堂上和天子干起来:天子的左臂右膀在算缗中手脚不乾净,通通掀倒!西邸居然卖官给逆贼的友人,云家立刻中箭!

程宗扬还抱持侥倖之心,谁料才过了两天,天子跟昭仪干得正爽时马上风,死了!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发展……第一章南宫,玉堂前殿。

御座旁,两盏一人多高的连枝灯光焰四射,将大殿映照得灯火通明。几名戴着貂蝉冠的中常侍立在御座两侧,乌黑的袍服犹如群鸦。

天子刘骜拿着一册竹简仔细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还没看完,他就按捺不住,挥手将简册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皮绳断开,竹简在大殿上四处乱飞。刘骜尚不解气,一脚将御案踢翻,咆哮道:“好大的胆子!”

唐衡、徐璜、左悺、具瑗等人低着头,两眼看着鼻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中行说倒是满不在乎地扬着脸,但这会儿也识趣地闭紧嘴巴。

一名小黄门爬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将散落的竹简一一收拾起来。

蔡敬仲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没有一丝表情,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非止京师一地,各郡国商贾名下田地,亦被豪族侵吞。大司农宁成,籍在宛郡,日前以铜铢五贯,购地千亩,每亩仅五文。”

刘骜愈发恼怒。他专门任命宁成为大司农,主持算缗,没想到连他都在其中上下其手。

蔡敬仲无视天子和几位中常侍的脸色,旁若无人地说道:“算缗令一出,官吏视商贾如肥羊,无不染指。连鸿胪寺这等所在也不甘其后。大行令某,前日便一掷百万,在上津门外购置了大片田地。”

徐璜心里骂了句娘,硬着头皮想站出来说两句,一看天子的脸色,还是悄悄缩了。

“购地之事,奴才未曾听闻。”唐衡道:“但上津门外那片田地奴才倒是知晓一二,那片田地仅五十余亩,大行令若出钱百万,每亩作价近十枚金铢,与市价相差无几。至于大司农所购田地,奴才听闻均为河滩荒地,非是借机勒索,还请圣上明鉴。”

徐璜一阵惭愧,小程前天又专门悄悄给自己塞过一叠可以换钱铢的小纸片,托咐自己有机会的话,在天子面前关说一二。结果事到临头,自己竟然还不如老唐仗义。他连忙站出来,“奴才听说也是如此。”

刘骜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过了片刻才道:“宁成既然买的是河滩荒地,便也罢了。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大行令,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借着算缗的时机,巧取豪夺,无耻之尤!”

徐璜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只听天子厉声道:“着令革职,以儆效尤!”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替那个倒霉的大行令说情。徐璜怨恨地看着了蔡敬仲一眼,好你个姓蔡的,要不是你还欠我钱,我今天非跟你没完!

天子已经发话,一群中常侍都老实听着,可偏偏还有人不满意。中行说神情肃然地说道:“奴才以为,应将大行令程某下狱,明典正刑,震慑群臣。”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侧目。震慑群臣?你还真有脸说啊。满朝的豺狼虎豹,你逮个蛤蟆就算攥出尿来,能震慑得了谁?

唐衡谏道:“奴才以为不可。大行令所为虽有出格,但尚不足下狱。”

蔡敬仲声音又尖又细,森然道:“震慑不法,莫如大辟。”

这个更狠啊,就因为每亩地花了不到十枚金铢,直接斩首。别的不说,吕家那几位大伙都心知肚明,他们籍着算缗的机会大肆并购土地,每亩地给两枚金铢都是多的。结果花十枚金铢买地的杀了,花两枚金铢买地的还好端端的,如何服众?

中行说附合道:“家属没入宫中为奴!”

徐璜终于站不住了,“扑嗵”一声跪下,伏地恳求道:“如此处置,只怕有辱圣明。圣上,切切不可啊!”

刘骜也知道为了这点破事,革职已经有点过了,但借机不敲打敲打那个程的一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都多少天了,他竟然还跟没事人一样。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在他身边不知受了多少荼毒……刘骜哼了一声,扫了蔡敬仲一眼。这个姓蔡的太监虽然是太后的人,倒是很会察颜观色,巴巴地翻出这么个把柄,跑来献殷勤。谄媚是谄媚了些,但比起那帮眼里只有太后的阉奴总要强些。刘骜心里给他评了八个字:虽不可信,尚可用之。

天子迟迟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都不禁七上八下。徐璜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天子真应允了姓蔡的,砍了小程的脑袋。自己拿了人家的钱,眼睁睁看着他掉脑袋,这钱拿着也不踏实。唐衡是担心天子如此处置,恐被人腹诽。具瑗在操心真要大辟,这诏书该怎么写?若按朝廷律令,程某人只买了块地,罪不至死,少不得再编几条罪名出来。中行说这会儿倒是把罪名想好了,就说他干扰朝廷法令,天子为之震怒,杀一儆百。至于蔡敬仲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静默中,殿后隐隐传来一阵儿啼。刘骜侧耳听了片刻,脸上的戾气倒是淡了少许,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刘骜尚无子嗣,宫里突然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刘骜喜爱之余,也有几分好奇。今日特意把定陶王召到玉堂前殿,准备议事之余逗逗小家伙,感受一番天伦之乐。没想到蔡敬仲却不让人消停,抛出一堆黑材料,坏了自己的心情,连留在殿后的定陶王也忘了。

刘骜道:“欣儿怎么又哭了?”

左悺小心道:“回圣上,殿下入宫未久,想来还有些怕生。”

“欣儿的奶妈、侍女不都叫到宫里来了吗?怎么还怕生呢?”

“今日恰好盛姬出宫了。”左悺道:“盛姬有个姊妹在定陶王邸,专门接盛姬往王邸小住。娘娘也答应了,让她在王邸住一晚,明日回来。殿下找不到人就会哭一会儿,不妨事的。”

刘骜点了点头。盛姬去王邸探亲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皇后已经答应过的。倒是这一打岔,刘骜想起定陶王入宫之事,姓程的也出了些力,处置太过,未免不近人情,于是道:“暂且革职。明日发尚书台。”

具瑗躬身道:“奴才遵旨。”

小黄门已经捡好竹简,但已经乱了次序,只能胡乱包在袖中。刘骜在殿中踱了几步,然后对蔡敬仲道:“奏书中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只要忠心办事,朕绝不吝赏赐。你去吧。”

蔡敬仲伏身叩拜,然后倒退着出了玉堂前殿。

刘骜又看了几封奏疏,唐衡、徐璜等人各自奉诏离开,殿内只剩下中行说。

“我觉得还是把他下狱好些。那家伙瞧着就不是什么老实人,关他几天,肯定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中行说道:“最好连家眷一起关进北寺狱。”

刘骜没有作声。

中行说撺掇道:“人非圣贤,只要肯查,少不得有些把柄。要不我查查?”

“刘建呢?”

“刘建啊?回来了。说那边看得太紧,他连人都没见着,东西倒是送出一大堆。不过听说姓程的家里有个母老虎,不大容人……”

“欣儿呢?”

中行说问了一声,然后道:“刚睡着。我把他抱来。”

“算了,让他睡吧。”刘骜起身道:“去昭阳宫。”

…………………………………………………………………………………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除了一门心思想弄死自己的蔡太监,宫里这会儿还有闲人正挖空心思地在给自己找罪名,想把自己送到北寺狱里吃牢饭。

此时他正待在文泽故宅中,为哈米蚩等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说来自己早就决定将剧孟等人送往舞都,但由于要借剧孟的名头推行纸钞,又耽搁了几天。眼下大局已定,不能再拖了。

鹏翼社那些从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们扛着一只只份量极重的小木箱,从地窖里鱼贯而出,运上马车。那些木箱大小只有一尺见方,高仅四寸,重量却超过二百斤,也就是这些老兵才能扛着箱子健步如飞。

车内底部设有暗格,边角都用铁条固定过,木箱纳入其中,盖上厢板,外面看不出丝毫痕迹。

程宗扬道:“这么大的车,能拉多少货?”

蒋安世道:“这种四轮马车是从泰西传来的,最多能载三十石的货,要四匹马才能拉动。”

“四匹马能拉三十石,再加两匹呢?”程宗扬说着一拍额头,“天子驾六,再多两匹就逾制了。”

蒋安世道:“倒不是逾制,而是挽马并非越多越好。比方说吧,像这种四轮大车,一匹马能拉十石的货,两匹马能拉十八石,三匹马能拉二十五石,四匹马能拉三十石——这已经是车马行的极限了。再多的话,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马只能拉三十八石。”

程宗扬有点不理解,“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只能拉三十八石?”

“没错。马匹体力不同,好马拉得更多些,但马匹数量有上限。多过八匹,能拉的反而越少。所以对车马行来说,通常是用单马或者双马,超过四匹马就不划算了。我们这回要赶路,用的双马,每车加上行李不超过十石,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速度。”

这么一说,程宗扬倒是理解为什么天子驾六了。不是用不起,而是从实用的角度看,六匹就是载重量和效率最合适的数字了。

程宗扬道:“速度能到多少?”

“这要看路怎么样了。路好的话,半个时辰能跑四五十里,但跑完马匹就乏了。按秦执事的意思,一来车上有伤号,不能跑得太快,二来要给马匹留一半的力气,一旦出事也好应付。所以在途中设了六处换马的地点,光是备用的马匹就有一百余匹。”

六处换马点,等于不到六十里就换一次马,秦桧的安排的确是够小心的。程宗扬道:“咱们鹏翼社竟然有这么多马?”

程郑在旁道:“是老赵的马,我借来使使。”

“赵墨轩?这哥儿们够意思。哎,五哥,赵墨轩说他以前给岳帅当过书僮,你们认识吗?”

卢景问了下时间,然后摇头道:“岳帅年轻时候的事,要问孟老大了,我知道得不多。”

孟非卿追随岳鹏举的时间最久,如果赵墨轩说的是真话,说不定还见过他。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真见过也未必还记得一个小小的书僮。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箱金铢全部装完,其中六辆各装四箱,三辆载客的马车分别装了两箱。这样安排效率虽然低了些,但把可能存在的危险性降到最低,即使有个别车辆出事,也不至于损失太大。并且同时兼顾了速度和舒适性,算是目前能拿出的最周到的安排了。

装完金铢,众人接着装上各种箱笼之类的行李。车上四箱金铢就有七八石,外面堆的行李看起来不少,其实没有多少份量,大都是些用来掩人耳目的寻常物品。

众人拿出的最后一件行李,是一块又黑又亮,光可鉴人的板子。

高智商一脸稀奇地说道:“这是哪儿来的屏风?怎么才一扇?”

程宗扬道:“什么屏风?这是案板,专门用来剁馅的。”

高智商没话找话地说道:“这么大的案板,能剁好几百斤馅吧?”

“哎?你在这儿混什么呢?你明天还得赶路呢,怎么还不去睡?”

算缗令一出,高智商和义纵就一直在大司农府署泡着。两人臭味相投,混得亲如兄弟。高智商在义纵面前把游冶台吹得天花乱坠,让义纵眼馋得要命。这回义纵接到诏命,赴舞都上任,非要把高智商也拉上。

程宗扬也挂记着自己与云如瑶的婚事,正想找人去看看七里坊的婚居修建得怎么样了,两下一合计,索性打发高智商走一趟。

高智商涎着脸道:“师傅,我想出去一趟……成不?”

“去哪儿?”

高智商嘴里打了个含糊,“我跟那谁……约好了。”

程宗扬没听清楚,以为他约的不是义纵,就是冯子都那帮狐朋狗友,随口问道:“谁?”

“还能是谁?”高智商臊眉搭眼地说道:“不就是小云吗……”

程宗扬奇道:“你早点干嘛呢?这都半夜了。”

“小云她爹睡得晚……”

这个理由很过硬,但程宗扬毫无同情心地一口回绝,“不行。这几天外面不太平。”

“就隔一个里坊,要不了多少时候。真不行,我带刘诏一起去。”

程宗扬没答理他。

高智商软磨硬泡,又扯上旁边的人帮他说话。这小兔崽子自打被哈大爷灌过泻药,泻出半桶肥油,整个人突然开了窍,嘴巴特别会来事,最后不光程郑,连卢景也开了金口,程宗扬只好让步。

“要敢耽误正事,等哈大爷醒了,我就请他再配副狗皮膏药,把你前面招祸的玩意儿贴上。”

高智商举起手,发誓道:“师傅!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耽误事!刘诏!刘诏!快跟少爷走一趟!”

高智商叫上刘诏,兴冲冲地一溜烟出去了。

卢景道:“你这徒儿,可不大像你。”

“别说我了,连他爹都不怎么像。真不知道随着谁了……”程宗扬说着,心里浮出个念头,顿时心下咯噔一声,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开。

说话间,敖润匆匆进来。程宗扬讶道:“你不是在宫里吗?出了什么事?”

“徐常侍让我传句话,”敖润压低声音道:“天子方才下诏——程头儿,你被革职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天子是要对自己动手了吗?就因为赵合德?我还往宫里给你送过一个呢!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卸磨杀驴啊这是!

“说仔细些!”

“徐常侍也没说太细,只说姓蔡的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揭出宁成和程头儿你买地的事。”

“买地?我还没买呢!哪个姓蔡的?”程宗扬说着心下一凉,不会是他吧?

敖润道:“我琢磨着,可能是……”

话音未落,韩玉飞身进来,“蔡常侍来了。”

程宗扬一边往外走,一边满心纠结。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蔡敬仲还要往自己后院放火,实在太混帐了!问题是自己怎么见这个混帐呢?一见面就拍桌子,狠狠臭骂他一顿?痛快是痛快了,要万一他来个破罐子破摔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要不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动之以情,求他放自己一马?他倒是痛快了,自己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脸冷漠,见了面冷哼一声,表示自己对他那点小勾当不屑一顾,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让他不敢小看自己?问题是自己心里没底啊。蔡爷一高兴,再给自己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呢?

心下计议未定,已经进了迎客的大厅。正看到蔡敬仲戴着一顶斗笠,一本正经地跪坐在席前。

这孙子还有脸来!程宗扬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蔡敬仲倒是泰然自若,他摘下斗笠,放在席侧,露出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然后用他又尖又细,跟活鬼一样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大喜啊!”

程宗扬顿时被噎住了,居然有脸来报喜,还有你那表情,到底是报喜还是报丧呢?

程宗扬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喜从何来?”

“主公诸事繁忙,蔡某设法为主公分忧,已然初见成效。”

这话说得……要不是自己知道这货干了什么鸟事,还真被他蒙住了。

“你说的替我分忧,就是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打我的小报告,捏造谣言,好让天子革了我的职?”

蔡敬仲谦逊地说道:“这都是蔡某应该做的,主公不必多礼。”

“看清楚!我这是跪坐,不是跪谢!”

程宗扬在蔡敬仲对面坐下,两人只隔着一张几案,要想抽他耳光,只是一伸手的事。话说回来,他要想抽自己耳光,也是一伸手的事。

程宗扬压抑下伸手的冲动,诚恳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着急,可你也不能就这么坑我吧?”

看着蔡敬仲眼中露出的诧异,程宗扬心下发狠:你再给我装?我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你不就是嫌我事多,怕我办大行令的差事,耽误你实验室的事吗?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自私了!”

蔡敬仲好整以暇地说道:“还有五日,便是仲冬。”

“嗯?”程宗扬知道仲冬是指入冬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下个月,但这跟大家要谈的有什么关系?

“每逢仲冬,天子循例降旨,慰劳四方诸侯。”蔡敬仲道:“淮南王、赵王事败,如今汉国共有十位诸侯,梁王、燕王、齐王、代王、江都王、广川王、清河王、胶西王、河间王、定陶王。而大行令的差事,就是奉诏施谕四方。”

蔡敬仲话说到这里,程宗扬就明白了。也就是说从下个月开始,自己这个大行令可不能摸鱼了,要依次去各处诸侯的封地,降旨慰劳。十个诸侯国,自己要跑下来,年都得在路上过了。

“蔡某知晓主公不可轻离,便设法替主公辞了大行令的差事。”

二话不说就把主公坑了,还臭不要脸地专门跑来表功,我偏不让你得意!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呢?告诉你,我正打算往胶西国去一趟!你把我饭碗砸了,我还怎么去!”

蔡敬仲略微皱了皱眉,“胶西国?胶西倒是不用去。”

程宗扬奇道:“为何?”

“胶西王刘端生平不近妇人,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不收租赋,不置卫士,不居其国。每每丐服出游,居无定所。”

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诸侯王里还有这种奇葩?这位胶西王不会是入了丐帮吧?不近妇人还好说,也许他是同性恋呢?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也可以理解,也许是品行高雅,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呢?不收租赋?这个就太神了,已经超越了圣贤的境界,完全可以封神了。

蔡敬仲谆谆劝导道:“主公若是要去胶西,最好是布衣微行,以大行令的身份大张旗鼓前往,反而见不到人。”

程宗扬点头称是。自己不过是借题发挥,可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胶西王这么个奇葩,只能认栽了。

“大行令虽然没有了,但关内侯的爵位,大夫的官衔,常侍郎的加官尚在,无非是不用办那些无关紧要的公差而已。”

程宗扬继续点头称是。蔡爷都做得这么周全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兴师问罪而来,偃旗息鼓而罢。接下来,两人进行了一番亲切而深入的交谈,程宗扬诚恳地表达了谢意,蔡敬仲友好地表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对主公的谢意是万万不敢当的,然后顺便又对实验室的设计和进度,提供了一些中恳而详实的意见。双方在会晤中总结了以往,展望了未来,在诸多方面达成共识,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最后程宗扬亲自把蔡敬仲送出门,一直目送他远去,才悻悻然回到宅中。

…………………………………………………………………………………天色未亮,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早已休养多时,此时刷洗得油光水滑,套上马具,一匹匹精神十足立在车前。车上安排了两名驭手,途中可以轮换。载客的一共三辆车,剧孟不由分说占了最前面一辆,车上除了他,还有奴婢淖氏。哈米蚩单独乘一车,青面兽留在洛都,无法随行,这会儿正扒在车边,把两只洗剥干净的肥羊往车里塞。

随行众人以吴三桂为首,蒋安世作为副手协助。队伍里除了鹏翼社和星月湖大营的老兵,还有三名面生的汉子。这三人是剧孟的铁杆亲信,剧孟被刘丹骗走囚禁,不久前才与他们联系上,此时三人守着剧孟的大车寸步不离。由于郭解仅存的幼子也在车上,王孟也约好带人护送,但眼下风头刚过,缉拿的文书还未撤下,不好直接露面,因此在城外守着,约好出城之后再汇合。

哈大爷还在棺材里封着,送行就免了。延香为了照料郭解的幼子,也同车而行,敖润这会儿正攀在车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酸话。程宗扬想嘱咐几句都挤不过去,只好走到剧孟车边,说了几句送行的话。

剧孟为人豁达畅快,若是换成别的“大侠”,这会儿多半要硬撑着大侠的体面,死活留在洛都,好表现一下大侠的风范。剧孟压根儿没什么废话,卢景过来一商量,就答应去舞都。此时离别,他倚在榻上笑道:“哥哥留在这边也帮不了你什么,先去舞都玩两天,等你忙完,过来找哥哥喝酒。”

“行啊。”程宗扬一口答应,然后把那只锦缎包裹的玉匣放到他榻侧,叮嘱道:“若是身体不适,就把这个吃了——千万别丢了。”

剧孟抽了抽鼻子,神情猛然一震,“好东西啊。不过哥哥可用不上,还是留在你手边好些。”

卢景道:“甭废话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也不是光给你吃的,后边的哈大爷要是不好,就给他用。”

“成啊。反正用不了还是你们的。”剧孟也不矫情,随手收起玉匣。

程宗扬俯过身,在他耳边道:“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眭弘你认识吧?”

“我的兄弟。”剧孟微微摆头示意,“跟他们一样,过命的。不过我听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生死不明。”

“他如今也在舞都。”

剧孟神情微震,他知道其中有些犯忌讳的事,只点了点头,然后笑道:“老四!你居然也来了!太给哥哥面子了啊!”

斯明信冷着脸将一柄带鞘的长刀丢在他车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迈出一步,消失在檐下的阴影中。

剧孟抽刀出鞘,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许温情。这是他用了多年的佩刀,当日被刘丹拿走就不知下落。赵王事败,更不知流落何方。没想到斯明信竟然能把它找回来,这里面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程宗扬道:“剧大侠,保重。”

剧孟抬起头,笑道:“放心吧,我还等你们来喝酒呢。”

第二章高智商说到作到,天不亮就回来了,这会儿也在出发的队伍里,他拍着胸口对青面兽道:“兽哥你尽管放心!哈大叔交给我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动哈大叔一根汗毛!富安!富安!趁这会儿还没走,赶紧给我弄点漆!”

“要漆干嘛啊?”

“哈大叔这棺材不好看,我给他画个漂亮的……”

刘诏赶紧拉住他,“素点好!素点好!”

话还没说完,敖润就挤过来,拉住刘诏的手嘱托道:“你嫂子那边,你可得多看着点啊。”

“没过门呢,可就嫂子了?”

“甭管过没过门,你都得替我看着点。”

高智商道:“敖哥你尽管放心!嫂子交给我了!”

“一边去!盯的就是你!”

“哎哟敖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三十以下的,我连看都不带看的!本衙内好的就不是那一口!小云除外啊。”

正闹腾间,车边多了一个人。郭解不知何时进来,正低头看着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延香把孩子递了过来。郭解微微一怔,想要让开,最后还是迟疑着伸出手,接过自己的骨血。

郭大侠显然也没怎么抱过孩子,动作比王孟还要僵硬几分。那孩子已经睡着了,在襁褓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就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丝毫不敢使力。

延香道:“郭大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大名。”

“起一个吧。”

郭解沉默片刻,“多年前,武穆王曾玩笑说,我会有一个儿子,叫郭靖。就给他起一个单名:靖。”

郭解把儿子抱在手中,轻轻搂了一下,然后交还给延香,转身走到剧孟的马车旁,两位生死之交伸手相握,久久没有松开。

晨钟响起,紧闭的宅门缓缓打开,吴三桂当先驰出,接着后面的车马络绎起步,踏上行程。

程宗扬一直送出津门,看过车马驰过洛水的浮桥,才驱车返回。

革职的诏书尚未颁下,程宗扬乘的仍是青盖官车,守门的士卒略无阻挡,便即放行。

敖润道:“要不要顺路去见云三爷?”

程宗扬叹了口气,“今天哪儿都不去,回去等诏书吧。”

…………………………………………………………………………………死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就像一千只蚊子一样,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回荡,具体说了些什么,坦白地说,自己也没听大明白,主要是因为文辞太古奥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刚通过诏举,新进的侍诏当值,拿出写大赋的功夫,从头到尾都不说人话。不过最后一句自己倒是听懂了。

“……着即革职!钦此。”

中行说放下诏书,阴声怪气地说道:“程大夫,还不谢恩?”

“臣,谢主隆恩。”程宗扬敷衍地说了一句,伸手去接诏书。

中行说却没放手,“呦,你这表情……不服气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不服——该接诏了吧?”

“别啊。你这么跪着说话,我瞧着挺好,多说几句啊。”

程宗扬气定神闲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怎么得罪姓蔡的了?”

“我哪儿知道?”

“还嘴硬呢。姓蔡的那人,啧啧啧……得罪了他,你就等死吧。”

中行说奚落了几句,见程宗扬一脸无所谓,也觉得没趣,拉长声音道:“你的家眷呢?怎么不出来接旨?”

“臣尚未婚配,并无家眷。”

“没有家眷,难道还没有姬妾吗?”

“小妾也能接旨?朝廷给诰命吗?”

“咦?你说什么?”突然间,中行说像被人踩了一脚的小公鸡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程宗扬不由纳闷,这是又捅到他哪根肺管子了?一边道:“我说——妾侍只算奴婢,让她接旨,可没这种规矩。要不朝廷诰封她当夫人?”

“说得好!”中行说猛地一合掌,“太好了!”

程宗扬一头雾水,这死太监什么毛病?自己拿他开涮寻开心呢,他这么手舞足蹈的,莫非是失心疯了?

中行说乐了一会儿,终于安定下来,用手指点着他说道:“你提醒了我!提醒得非常好!好主意啊好主意——你就等着接诏吧。”

程宗扬心里发虚,“接什么诏?”

“当然是你要的诰封啊。”

“别开玩笑,我都被革职了,还给她诰封?”

“怎么不行?”中行说阴声笑道:“封了诰命——可是要入宫谢恩的。”

程宗扬立刻道:“那我不要了。”

说什么呢?让赵合德入宫?那是拿小肥羊往火锅里丢啊。

“真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中行说冷笑道:“天子恩典,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别说活人,死人也得要!”

中行说兴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程宗扬当场就傻眼了。给小妾加封诰命,简直闻所未闻,可这死太监真要干出来了呢?到时候自己不接诏就是抗旨,接诏赵合德就要入宫去谢恩,赵合德一入宫……自己跟这死太监臭屁什么呢?

程宗扬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毛延寿!毛延寿!——毛延寿呢?叫他赶紧收拾画具,马上去昭阳宫!”

要紧关头,程宗扬也顾不了许多,立即打发毛延寿往宫里传话,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天子的诰封。

…………………………………………………………………………………昭阳宫内,友通期仔细听着毛延寿带来的消息。

友通期入宫还不到两个月,但居移气,养移体,比起入宫之初那个栖惶无依的孤女,如今的友通期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颜色更加娇艳。再加上江女傅的悉心指点,举手投足贵气十足,早已看不出她的市井出身。

等毛延寿说完,她低声问了江映秋几句,然后笑道:“你回去告诉程大行,中行说只是嘴快而已。至于天子,断不会那么做的。若是臣下的姬妾倒也罢了,封了诰命,就好比男子有了官身,为了朝廷体面,天子也不会乱来。”

毛延寿唯唯诺诺地应下,然后也没敢走,一边耐着性子给昭仪画像,一边等着另一边的消息。

长秋宫内,赵飞燕正在给定陶王喂水,听了鹦奴的传述,她手指微微一颤,羹匙中的水洒到了定陶王的衣襟上。

事关自家亲妹,赵飞燕可没有友通期那么镇定。她拿出帕子,抹去定陶王衣上的水迹,柔声道:“欣儿还记得孟舍人吗?就是那个长了胡子,可个子跟你差不多高的优伶——他这会儿在外面,你去找他玩好吗?”

定陶王笑逐颜开,拿起小弓跑了出去。

赵飞燕在后面道:“慢着些!”

等定陶王身影消失,赵飞燕收起笑容,纤柔的眉头微微蹙起。

“昭仪不知道圣上的性子。他要做的事,从不理会旁人。若是他更在意朝廷的体面,就不会下诏诰封。若是他听了中行说的挑动,下诏的话……”

赵飞燕没有再说下去。

罂粟女等了一会儿,然后道:“若是下诏了呢?”

赵飞燕良久才道:“让她赶紧走吧——离开汉国。”

罂粟女禁不住道:“为何?”

赵飞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莫忘了,我也是歌伎出身。”

…………………………………………………………………………………两人的意见都被带了回来,一个认为不足为虑,一个认为迫在眉睫。程宗扬头痛地揉着太阳穴,“会之,这事你看呢?”

秦桧道:“长秋宫已然说得明白,以她的出身,尚且封为皇后,何况区区一个诰命?天子不下诏便罢,若是下诏,便不会顾忌什么体面。”

这和自己所担心的一模一样。程宗扬叹道:“早知如此,就让她跟车队一起走了。”

秦桧道:“长伯刚走,最快也要五日后才能回来。只要能拖过这五天,长伯一回来,便送她离开。”

“五天……天子那急脾气,恐怕明天就见分晓了。若是真下了诏书,我们就得立刻跑路。干!中行说那个死太监!”

这个挨千刀的死太监真是坏了自己大事!这边车队刚走,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现在要是收摊子走人,地下那上百万金铢,可就全打水漂了。这笔钱要是赔出去,自己的程氏商会立马就得完蛋。

秦桧道:“要拖过五天,也不是不可以。”

程宗扬眼睛一亮,“你有主意?赶紧说!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记得,皇后的父亲还未曾封侯。”秦桧道:“不如让昭仪进言,为其父讨封。”

程宗扬略一思忖,不禁拍案,“好主意!奸臣兄,人才啊!”

秦桧笑道:“主公谬赞了。”

汉国制度,皇后的父亲按惯例都要封侯,但到了赵飞燕这里,由于她出身寒微,父亲又是养父,半点势力也无,至今没有任何封赏。赵飞燕自惭出身,对此不好张口,朝中官员也乐得装聋作哑。

现在掀出此事,可谓一步好棋,给一个与皇后没有血缘关系的市井子封侯,从封号到封地,再到礼仪,朝中起码得吵上俩月。皇后之父封侯之事尚未议定,诰封臣下姬妾这种事怎么拿得出手?有两个月时间,自己用轿子抬,也把赵合德抬到临安了。

“两个女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凭什么不给封侯?简直是欺负人嘛!”程宗扬义愤填膺地说道:“也就是这会儿我不是大行令了,不然我就亲自上书,必须给人家封侯!”

秦桧肃然道:“主公仁义之心,天地可鉴!”

程宗扬掰着指头道:“让我算算啊,诏举还没完,一共七科,几百名官员,等着抢太后的权柄。然后是算缗令,在汉国经营的商贾都圈进去了,一边是权一边是钱,再加上岳父的封赏,国事家事天下事全凑一块儿了。很好!光让你折腾我?我也不让你消停!”

程宗扬大力一挥手,“让昭仪找天子闹去!闹得越大越好!”

当晚,天子入宿昭阳宫,春风刚度了一半,昭仪在他身下就哭了。哭诉自己姊妹不孝,姊妹俩在宫里享尽荣华,父亲一把年纪,却流连市井,整日为糊口奔波。自己此时侍奉天子,本该尽心尽力,可一想到父亲的辛苦,就满心愧疚,羞惭得无地自容……总之就是你别光只顾着埋头瞎干了,先把我爹封侯的事搞定再说。

天子啥心情,不得而知。据说中行说在旁边多了几句嘴,被昭仪当即吩咐手下,狠狠抽了他一顿嘴巴,还被天子踢了一脚。

“打得好!”程宗扬抚掌道:“人家女儿尽孝心,这孙子还敢多嘴?罂奴怎么办的事?怎么就没把他抽死呢?”

主公又越说越不着四六了,秦桧赶紧道:“兰台有什么消息吗?”

班超道:“国丈封侯之事,已交付尚书台。台中回奏,皇后与昭仪并非国丈亲生,应当先找到皇后的生父,在世则封侯,已殁则追封。”

程宗扬道:“真能扯啊。这要能找到就出鬼了。”

秦桧喟然叹道:“昭仪整日以泪洗面,听说皇后也为此事开始斋戒。”

斋戒最要紧的不是吃素,而是禁绝房事。好不容易凑了对姊妹花,天子一个都捞不着,能不着急吗?

“重点是拖,可千万别玩过了。”程宗扬道:“万一昭仪来个绝食,逼着天子明天就下诏封侯,那就玩脱了。”

秦桧佩服地说道:“还是主公思虑周全。”

程宗扬指着他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奸臣的嘴脸啊,老班,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秦桧大笑道:“班先生耿介之士,想学也学不来。”

班超笑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你被革职了?”

“上午的事,你可就知道了?这回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难道我不该知道吗?”

“应该!”程宗扬果断道:“谁敢说不应该,我第一个抽他!云大小姐,这时候咱们就别提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吧?”

“哎哟,一提革职你就软了?好可怜哦……”

程宗扬赤条条躺在榻上,云丹琉伏在他肚子上,一手把玩着他的小弟弟,嘲笑着弹了弹他的龟头。

“我是分心了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软了?我这硬得都能鞭上碎大石了……住手!”程宗扬大叫一声,“你以为这是黄瓜啊!还带掐的?”

云丹琉吃吃笑道:“还硬得碎大石呢……你怎么不说你练过童子功,刀枪不入呢?”

“练没练过,你试试就知道。”程宗扬冷笑道:“某人哪次不被我弄得哭爹喊娘的?这会儿给我装淡定……”

云丹琉气恼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我哪次被你弄得哭爹喊娘了!”

“就这次!我先让你三招!你不是想女上位吗?”程宗扬一拍肚子,“坐上来,自己动!”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想得美!”

程宗扬翻身把她压到身下,笑道:“那你躺好,我来动。”

“不要……”

“开什么玩笑?我家兄弟让你玩了半天,那都白玩了?”

云丹琉撑开他,“今天不是安全期。”

安全期的概念还是程宗扬给云丹琉灌输的,结果云大小姐对此十分上心,只要有怀孕的风险,就绝对不允许他沾身。即便程宗扬不惜自毁形象,拿出自己当实例,表示自己开过这么多枪,一次都没有命中过靶心——当然不能说自己枪法有问题,更不能说子弹有问题,只能说运气——云大小姐也不肯冒险。

说实话,程宗扬也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云丹琉跟那些侍奴不一样,未婚先孕的风险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问题是云丹琉明明知道自己在危险期,还来挑逗他,让他怎么能忍得住?

“你可以找蛇奴啊。”云丹琉给他出主意。

“用嘴巴。”程宗扬讨价还价。

“不行。”云丹琉拒绝,“你每次都那么久,我舌头都酸了,你还不射。”

“还每次?你就口了半次好不好?”

“我舌头就是酸了!下巴也酸了!一喝粥就恶心。”

“恶心?我又没射你嘴里,你恶心什么?”

“想想就恶心。”

“好了好了,反正是你把它弄硬的,你说怎么办吧?”

云丹琉十分硬气,“是它自己要硬的,我才不管。”

云丫头软硬不吃,程宗扬只好转变方式,诱惑道:“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云丹琉果然上钩了。

“我只用五虎断门刀,就能破掉你的刀法。”

云丹琉嗤笑一声。五虎断门刀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刀法,白武一族的五虎断门刀无非是把流行的单刀改成双刀,又增添了一些变化,但真正精妙之处,在于白武一族的特殊血脉。程宗扬的五虎断门刀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精妙之处只是虚有其表,想破掉自己的刀法,只是痴人说梦。

“你要输了呢?”

“躺平任你调戏!”

云丹琉啐了一口,“来吧!”有架打她可不想错过,尤其是能揍他一顿,也好挽回自己在床上屡战屡败的颜面。

“别急啊,要是你输了呢?”

云大小姐是个痛快人,“我要输了,就给你口。”

“不行。”程宗扬笑眯眯道:“你要输了,要用你后面,让我爽一下。”

云丹琉顿时玉颊飞红,“做梦!”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敢打自己后面的主意——把自己当成那些侍奴了吗?真是色胆包天!

程宗扬哂道:“我就说嘛,还没开始比,你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听到赌注就下得不敢赌了。”

“谁说我不敢!”云丹琉抽刀在手,然后挑起唇角,“我要是赢了,从现在到你和姑姑成亲,都不许你碰别的女人!”

程宗扬眼都不眨,“一言为定!”

云丹琉将她的青龙偃月横在胸前,还没有出手,就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显然这些天与卓云君的切磋,使她在刀法上大有进境。

程宗扬拿出双刀,左手一柄是普通的钢刀,右手一柄则像生锈了一样,从刀尖开始,直到刀锋中间的部位都黑乎乎的,凸凹不平。他双刀一前一后,使了一个惯用的起手式。

云丹琉踏前一步,刀尖微微一挑,气势斗然拔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天与卓云君的交手,自己进境最大的并非刀法本身,而是相应的身法和步法。以往她专注于刀法的犀利,刀光纵横,快意非常。可虽然气势如虹,却往往把气势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直到与卓云君交手,一开始卓云君仅凭借身法,就将她的攻势尽数化解,云丹琉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在身法和步法上下了苦功。这方面,云丹琉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那双让程宗扬爱不释手的美腿,最大的特点就是够长。别人要两步的,她一步就能到位,寻常女子就是施展与她同样的刀法,也很难有她那样凌厉逼人的攻势。

龙刀微微挑起寸许,然后青光一闪,直劈下来。云丹琉进境的第二方面,在于凝练,她摒弃了那些看起来声势惊人,然而并非必要的动作,刀法更加洗练,也更加简洁。比如这一记直劈,她将暗藏的变化统统抛弃,刀锋以最短的距离准确地直劈而下,攻击迅捷和高效。

程宗扬不慌不忙,一招饿虎吞羊,左刀抬起,挡住云丹琉劈来的龙刀,右刀犹如蛰伏的饿虎猛然跃出,重重斩上龙刀的刀尖。

程宗扬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把握极好,攻击的又是刀法最前端的侧面,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但云丹琉早已非吴下阿蒙,整柄龙刀浑然一体,丝毫没有使力不均而被他趁虚而入。

“叮”的一声,云丹琉的青龙偃月长刀寸许长一截刀尖被齐齐斩下,断口几乎贴到青龙飞扬的龙须上。

云丹琉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目。以云家的财力,她的随身武器自然不是凡品。

这柄青龙偃月随她对敌无数,从来没有半点损伤,怎么会被那柄锈刀斩断刀尖?

一时间,云丹琉忘了出招,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刀。

一招就把云大妞镇住了,程宗扬心下得意非常,面上却装得一脸淡定,他挽了个刀花,用感慨万千的口气叹道:“运气真不错,让我买到一段珊瑚铁。”

云丹琉追问道:“买来的?”

“孔家急于用钱,找到郭解,要变卖这柄镶嵌了珊瑚铁的单刀,开价两千金铢,被我买了下来。”

孔氏是汉国大贾,以冶铁而知名,手中珍藏有珊瑚铁也不足为奇,但云丹琉也是懂行的,皱眉道:“两千金铢?太贵了吧!”

“是不便宜,但难得的是这段珊瑚铁正好是弧形,能镶嵌在刀上。”

珊瑚铁用来打制成兵器,锋锐无比,但由于珊瑚铁本身坚固异常,极难像铁料一样熔炼,大多是在原有形状上略作加工。比如程宗扬的珊瑚匕首,本身份量是这段珊瑚铁的好几倍,但要想改造,顶多绑在矛上,当个枪尖。大部分被熔炼的珊瑚铁,往往出自机缘巧合,难以重复。也正是因此,珊瑚铁才被武二那种江湖人视为骗人的假货。

而这段珊瑚铁虽然外观难看了些,表面凸凹不平,像是锈迹斑斑的模样,但形状正好是从刀尖延伸到刀身中段,锋刃外露,极为难得。也正是因此,程宗扬才不惜千金,把这柄“锈刀”买了下来。

“最难得的是这个弧度,”程宗扬指着刀身道:“你发现了吗?这段珊瑚铁形状跟你的刀形一模一样。”

云丹琉又惊又喜,“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我当时一见,心里就想,正好能给我的小丹丹用啊,这还说什么呢?买啊!别说两千金铢了,就是两万金铢,二十万金铢!我也得给你买!”

云丹琉眉开眼笑,“谁是你的小丹丹?肉麻死了!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接过那柄锈刀,爱不释手地来回翻看。果然和程宗扬说得一样,这段珊瑚铁是镶嵌在刀身上的,取下来移到自己刀上,正好合适。自己的青龙偃月刀多了这段珊瑚铁,必定如虎添翼。

“红粉赠佳人,宝刀也赠佳人,够有诚意吧?别光顾着看刀了。”程宗扬提醒道:“我们可是打过赌的——一招你就输了啊。”

“不行。”云丹琉抚摸着刀上的纹路,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我用的是不是五虎断门刀?是不是破了你的刀法?愿赌服输啊,云大小姐,你可不能拿了刀就耍赖啊。”

“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把刀还给我。”

“那也不行。”

“不带你这样的啊!”

云丹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就不行!”

“要不我就去找云三哥,说你骗了我的刀。”

“你敢!”

“我怎么不敢?谁让你输了不认账,骗了我的刀就要走?”

“你把我的刀弄坏了,我还没让你赔呢。”

“你手里的是什么?”

“这是你送给我的。”

“蛇奴!蛇奴!去把云老哥请来!”

云丹琉冷笑道:“我三叔去偃师盘账了,要后天才能回来,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用!”

“那就去请云六爷!他可是刚回来。”程宗扬叫道:“蛇奴!你去告诉云六爷,让他评评理,云家大小姐就这么骗人的?他们还管不管了!”

“别叫!”云丹琉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就一次啊。”

程宗扬笑得跟大灰狼似的,“好啊。”说着就要凑上来。

云丹琉一手把他推开,“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么时候?”

“那你就不用管了。”云丹琉抬起下巴,笑吟吟道:“反正我答应过你了。

至于什么时候,看本姑娘的心情吧。“程宗扬怔怔看着她,“云大妞,你学坏了啊……”

云丹琉笑道:“都是跟你学的啊,程头儿。好了,我要去炼刀了,这三天不准打扰我,要不然……你想要人家后面,就等明年吧。”

程宗扬还没来得及生气,云丹琉就笑靥如花地贴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柔声道:“你最棒了,老公。”

云丹琉翩然而去,程宗扬还在回味着唇上的香气,良久才失笑道:“这丫头真是……”

他转眼一看,蛇夫人刚才闻声进来,这会儿还在房内,不由板起脸,“愣着干什么?没看到主子还硬着呢吗?过来!”

“是,主子。”蛇夫人笑着伏下身子,一边柔媚地扬起面孔,用红唇含住主人的阳具。

第三章程宗扬为了自保,被迫往汉国朝堂的天平上丢了一只砝码,这事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汉国列侯数百,多一个少一个算不了什么。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尚书台一口咬定只能加封生父,养父什么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然大贤董仲舒曾经说过无养则无恩,养父恩情要大于生父。但封侯是世代相传,血缘关系才是最主要的。就好比天子无后,继嗣也只能在近支宗室中挑选,不可能抱个路人家的孩子当养子。如果那样,吕家早就往宫里塞好几十个娃了。

所以按道理说,尚书台也不是无理取闹,但落到皇后和昭仪身上,就等若断了她们族人晋身外戚的可能。没有外戚撑腰,两姊妹即便贵为皇后、昭仪,也如同无根之萍。

僵持两天之后,大司马吕冀亲赴昭阳宫,拜见天子与昭仪——听说皇后由于挂念父亲,以至抱恙,不见外臣。这倒正遂了吕冀的心意,可以籍着拜见天子的机会,光明正大地去见昭仪。

吕冀拿出的方案是双方各退一步,尚书台不再咬定只加封生父,昭仪也退让一步,不再要求封侯。

“封君?”程宗扬奇道:“还有这一说?汉国又不是昭南,不是只有女的才封君吗?”

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缓缓道:“此事倒是有先例的。”

“谁?”

“阳武侯当年入继大宝,岳丈便拟为封君。”

“老头竟然答应了?”程宗扬听着就稀奇,这对老头来说,算是打脸吧。

“侯爷的岳丈,以前受过宫刑。”

程宗扬听老头说过,他岳丈受过罪刑,但没想到是宫刑。问题是赵飞燕的养父可好端端的,下边没有挨一刀,怎么就封君了呢?

这是欺负人啊!

程宗扬拍案道:“让昭仪接着哭!”

转眼便是仲冬,天气愈发寒冷,朝中关于封侯之事却争论得热火朝天。支持封侯与只能封君两派泾渭分明,以少府五鹿充宗为首的一派支持按惯例封赵氏为侯,以尚书台为主力的一派坚持并非亲父,只能封君。

汉国列侯以百计,皇后之父封侯又是惯例,因此对群臣来说,封不封侯根本就没多大关系。然而对吕家来说,封侯的意味则完全不同。赵氏如果封侯,就相当于多了一家外戚——吕家的权势来自于太后,自然不能容忍出现一个直接的竞争对手,何况赵飞燕如今是皇后,时间站在她一边。因此吕家不遗余力也要阻止赵氏封侯。

这本来应该是两家外戚,吕氏与赵氏的斗争,但赵氏的势力几近于无,结果封侯之事成了外戚与天子暗中角力的局面。

两者数量众寡悬殊。站在天子一边的不及一成,能称得上有份量的,只有名列九卿的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以及御史王温舒三人而已。而反对封侯的则超过五成,最具份量的大司马吕冀虽然没有表态,可一直首鼠两端的丞相韦玄成这回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天子不待见丞相几乎是众所周知,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名义上群僚之首,他站出来反对,反对封侯的一派声势大振。

至于其余四成则始终保持沉默,这其中就包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以及御史大夫张汤,这一派基本都是掌握实权的实力派,不愿蹚这漟混水的心思昭然若揭,但随着天子与外戚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愈发激烈,想置身事外,只能是一厢情愿。

真正的闲人也有,比如被蔡敬仲“陷害”的程宗扬,就顺利地避开了这个是非窝,这些天过得是轻松惬意。

剧孟远赴舞都,程氏钱庄的金字招牌只剩下一位郭解,但郭大侠的名头效果依然拔群,三百余万的纸钞如今已经兑付出去超过半数,不过地窖里的金铢并没有增加多少,而是另有收获。

就在昨日,程宗扬与刚刚返回洛都的云秀峰联手,由郭解作为中人,以每亩四枚金铢的价格,从洛都商贾手中买下一千五百顷土地。其中一千顷由云氏出资收购,五百顷归程氏商会所有。双方一共支付了六十万金铢的纸钞。由于云氏商会手中还握有相当数量的纸钞,双方商定,所需资金由程氏钱庄先行垫付,云氏的出资直接在临安交割给程氏钱庄总号。

这批田地全部是洛都商贾隐匿的田地,王蕙此前私下查访,估计他们隐匿的田地在两千五百顷以上,此时才知道远超此数——仅他们拿出来与程氏钱庄私下交易的就有三千顷。除了出售的一千五百顷以外,另外一千五百顷,他们只肯抵押,抵押金额是象征性的一枚金铢。

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商贾,遭遇灭顶之灾也没有慌了手脚,或者坐以待毙,而是想尽办法地保全财产。他们拿出一半田地让利给程氏和云氏,换来的是将另外一半田地隐匿在程氏名下,并保留实际处置权。这样他们回旋的余地就多了许多,无论将余下的田地以正常价格出售,减小损失,还是继续隐匿,等算缗令风头过去,再从程宗扬手中赎回,都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损失。

三千顷土地涉及到三十户商贾,名义上由程氏商会全部接手。这三十户也是程宗扬与剧孟、郭解一同挑选出来,可以合作的对象,起码能信得过。否则里面有一个如吉氏一样,暗中作为洛都权贵的爪牙为虎作伥,下一个被告缗的,很可能就是程氏商会了。

“洛都这帮商贾着实精明。”程宗扬赞叹道:“以这三千顷田地来说,若是被豪强强行吞并,每亩最多给他们两枚金铢,他们要是死顶着不卖,轻则被官府没收,一文钱都拿不到,重则被人告缗,家产充公不说,还要被强令戍边。现在他们这么一转手,一半中等以下的田地以四枚金铢作价,算是给足了我们人情,另一半中等以上田地还留在手里,按正常价格估算,每亩不会低于十枚金铢。”

程郑道:“上等田地要十五枚金铢一亩。”

“是啊,均价只怕不低于十二枚金铢。算下来三千顷田地,相当于卖出每亩八枚金铢的价钱。仅此一手,就少赔了一百八十万金铢。汉国一年的赋税,也就五百万金铢上下。等于把汉国一年赋税的将近四成都揣到腰包里面。”

程郑笑道:“左右我们也没吃亏。这三千顷田地,我们若是全吃下来,就把人得罪死了。我们只拿一半,又比豪门给的价钱高出了一倍,他们给足了我们人情,我们何尝不是也给足了他们人情?何况不说田地,单是一个纸钞,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说到纸钞了,我听说这些天有游侠儿拿着纸钞在九市兑换?”

程郑笑道:“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那些游侠儿面子虽然比不上剧大侠和郭大侠,但一百金铢,原本也用不着郭大侠那等人物出面。”

程郑全权负责的小额纸钞推行,相对于程宗扬的谨慎,程郑的手法要奔放得多。他通过剧孟和郭解,联络了一批游侠少年,把纸钞说得天花乱坠。按照他的说法,他拿出这些纸钞,压根儿不是为了挣钱,完全是为了给洛都商贾们排忧解难,送温暖来了。

相比于金银细软,纸钞无论藏匿还是携带,都方便之极。而且程氏钱庄的纸钞兑现不限时间,不限地域,不收取任何费用,更重要的是由宋国官府保证它的信用,可以用来缴纳赋税,比起其他钱庄的飞钱,完全不是一种物品。

洛都游侠儿一方面胆大妄为,另一方面又极端在乎名声,最喜欢的就是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朝廷强硬推行算缗令,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他们此时拿着纸钞出现,解决了商贾的燃眉之急,不仅符合他们扶危济困的侠义形象,而且也符合他们对官府法令的一贯蔑视,这种成就感可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于是程郑一文钱没花,那些游侠儿便踊跃地行动起来。他们带着纸钞,出没于洛都九市,俨然以商贾的救星自居,丝毫不顾忌官府的存在。

而汉国尚武任侠的风气,使那些商贾十分吃这一套,他们与游侠儿同属市井之徒,彼此属性相近———尤其是面对官府的时候。洛都游侠儿虽然不及郭解的信誉能价值百万,一百金铢还是足够的。结果程宗扬手里的大额纸钞刚兑付了一半,程郑手里的纸钞已经全部出罄。

“可惜才一千张,太少了些。”程郑意犹未尽地说道:“到后来,有些商贾都着急了,一百金铢的纸钞,他们宁肯拿一百一十金铢来换。若是能再多些就好了。”

“饶了我吧。就这点纸钞,我手都快写断了。”程宗扬抱怨道。

“动动笔就能换来一百金铢的真金白银,右手写断我用左手,左手写断我用脚趾头,手脚写断我也心甘情愿啊!”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会不会太过了?”

“无妨。总共才一千张,而且面值也不高。那些游侠儿人多势众,官府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程宗扬虽然有些担心,但程郑正做得兴起,也不好多说,转而言道:“今天请大哥过来,是想问问跟陶五和赵兄合作的商号,这些天运行得怎么样?”

程郑笑道:“我昨日刚做了笔生意,正要找你。走,我们到外面看看。”

两辆马车停在阶下,旁边守着几名汉子。与星月湖大营的老兵相仿,这些人都是左武军退下来,不过寥寥数人,虽然身上各有伤残,却是程郑最可信赖的心腹。

程郑打了个手势,一名大汉上前打开车厢。车内放着一堆白色的石头,被阳光一照,石堆上方泛起一层彩虹的光晕。

“这是……水晶?”

那些水晶都是没有处理过的原石,大的犹如磨盘,小的也有脸盆大小。在六朝,普通的白水晶价格并不高,但这批白水晶通透之极,质地极为纯净。六朝虽然有玻璃,不过杂质较多,色彩偏绿,这些白水晶无论琢成器皿还是制成饰品,都大有市场。

程郑一笑,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箱内同样是白水晶,但程宗扬拿起一块,发现通透的晶体居然包裹着一些奇特的杂质,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这些杂质在透明的水晶中形成山、树、塔、甚至人物、鸟兽、水草……种种图案。与琥珀有些类似,但色彩比琥珀更加丰富,也更加神秘。各种逼真的图案被透明的水晶包裹着,就像一个缩小的世界一样,栩栩如生。

另一辆车也被打开,里面是满满一车多彩水晶,包括紫水晶、黄水晶、灰色的烟水晶,褐色的茶水晶、黑色的墨水晶,以及色如胭脂的红水晶,一簇一簇,犹如盛开的鲜花一样,琳琅满目。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这么多全是水晶?”

程郑点了点头,“全是水晶。寻常的白水晶有两仓,彩水晶和杂质水晶少了点,加起来差不多才一仓。”

程宗扬觉得这两车水晶已经不少了,没想到程郑手笔更大,直接论仓算的。

由于在建康开过珠宝阁,水晶的价格程宗扬多少也了解一些,普通白水晶原石以重量计算,大致是每斤一贯,像这种毫无杂质的上等白水晶,一斤起码要一枚金铢。彩水晶价格直接翻十倍。像那种里面含有图案的白水晶,价格更是高昂。

“两三仓的水晶?这得多少钱?”

程郑道:“如今洛都的物价可是天壤之别。与民生相关的无不高企,斗米尺布,价格都翻了一倍,珠玉之类的价格则是水深火热。尤其是城中几家珠宝商,原本就树大招风,算缗额度定得极高,以往生意好时,每日贵客盈门,算缗令一出,商贾之家自顾不暇,权贵之门更是绝足不来,如今门可罗雀,即使降价也找不到买家。”

“单是珠玉,还好说一些,水晶极费作工,那些珠宝商被迫遣散奴仆,空有原石,根本无人问津,只能转手贱卖。说来也巧,这批水晶的原主之子,曾经跟班先生读过几年书,算是有师生之谊,方才谈下来。这批白水晶共计四百石,彩水晶一百二十石,杂水晶四十石,全部买下来,一共花了这个数。”程郑拉住他的手,在袖内比了一个数字。

九万金铢……程宗扬心下了然,这只有正常价格的四分之一。而且这批水晶中不乏珍品,实际价格只会更高。

程宗扬笑道:“有了这笔钱,班先生的学生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程郑摇了摇头,“单是这些水晶的算赋,就占了这笔钱的一半。其他珠宝算赋更高,听说有几家经营多年的商贾,甚至准备把金市的店面盘出去。”

“金市的店面?”程宗扬一下来了兴趣,但接着又犹豫了,这时候给商贾大笔现金,等于是雪中送炭,不如天更冷些,自己获利更大。不过老头从来没张过嘴,就对自己提过一次金市的店铺,显然是心里有点刺,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耿耿于怀。金市的店铺可遇而不可求,错过这次,往后未必还有机会。

“先跟他们谈谈,如果合适就买下来。”

程郑道:“这批水晶运出去就是几倍利,金市的店铺可是运不走的。”

他负责打理程宗扬与陶弘敏、赵墨轩合作的商号,宗旨是赚快钱,房产、田地一概不沾,程宗扬突然改弦易张要买店铺,他不得不提醒一下。

“不用商号的钱,是我们程氏商会自己买的。需要多少钱,你找老秦。”

程郑明白过来,“那我去问问。”

“五百多石的水晶,起码要二十车才能运完。”程宗扬想了想,“捡最贵的准备两车,下一批运到舞都。其他走洛水,运到丹阳。”

“走洛水的话,要找洛帮了。”程郑道:“这批货太贵重,要找个可靠的人盯着。”

程宗扬笑道:“人好说——差不多快到午时了,正好赶上吃饭。大哥一会儿别走了,就在这儿吃吧,我给你介绍个人。”

“洛帮的人?行啊!”程郑也不客气,笑道:“说来上回吃的醋鱼不错,那厨子还在不在?我明天宴客,借来使使。”

“大哥要想吃醋鱼,我这儿管够。借厨子……哈哈哈,那就不大方便了。”

程宗扬笑着把程郑让到厅中,一面让人去通知何漪莲,一面叫阮香琳过来奉茶。

“伯伯,请用茶。”

望着那个奉茶的美妇,程郑不禁苦笑。自己这位本家兄弟身边多有美色,自己也见过几个,没想到几日不见又换了一个。而且这妇人虽然颇有容貌,但年纪似乎比自家兄弟还大了些……“上次做的醋鱼不错,再做一道。”

阮香琳应了一声,下厨烹调醋鱼。

等她退下,程郑才委婉地说道:“贤弟年纪虽轻,可这内宠……实在是不宜太多。”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不太多……”

“论起来,这话我原不该说。但你我兄弟,免不得要告诫几句。一来少年戒之在色,二来内宠太多,未免室内不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程大哥说得是交心的话,不过你是不知道我屋里的实际情况,有紫丫头在,就算妖精也翻不出花儿来。

程宗扬笑嘻嘻道:“大哥教训的是。”

阮香琳洗手下厨,室内又换了一个美妇。程郑有些奇怪,那妇人衣饰华丽,容貌美艳,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论年纪也比自己那位贤弟大了不少,举止间与刚才那个妇人一样,怎么看都是当过主母的。然而此时,却像侍婢一样铺摆匙箸,传酒布菜。每看到自己那位贤弟,眼神中都有几分讨好,着实令人不解。

“长伯他们一走,院里猛地空了一大半。”程宗扬道:“卢五哥一直在查军报的事,一大早就跟郭大侠出门了。老秦和班先生去了兰台,云三爷先一步回了舞者,云六爷倒是在,可他不喜饮酒,也不请他了,就咱们两个随便吃点吧。”

“随便些好。”程郑叹道:“这些天天天应酬,我都快吃伤了。”

程宗扬不由失笑,程郑说的天天应酬可不是假话,如今洛都城内的商贾,无不把程郑视为救星,宴客的请柬跟雪片似的,不知堆了多少。今日两人小酌,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程宗扬回头道:“听说你唱的不错,唱一个吧。”

尹馥兰应了一声,然后娇声唱道:“槛外桃花青叶嫩,墙头杏火绿烟新。风光冉冉非前日,物色依依似故人……”

尹馥兰唱得确实不错,以她的修为,气息绵长只是小事,难得是她的嗓音极佳,唱起曲子来,娇柔婉约,虽然比不上六朝最顶尖的名家,但也不逊色多少。

程宗扬与程郑共坐一席,酒止一樽,肴止三味,虽然只是些家常风味,但胜在轻松。

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何漪莲才匆匆赶来。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大当家,上次议事时见过的。”

程郑抱拳笑道:“程某以往行商,可没少劳烦贵帮。久闻洛帮的大当家是女中豪杰,上次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掌柜过奖了。”何漪莲矜持地施了一礼,“我们洛帮守着洛水,无非是混口饭吃,怎么比得了程掌柜生意兴隆。”

程宗扬道:“别客套了,这是我大哥,往后汉国这边的生意,都交给大哥来打理。上次只是议事,这回认识一下。”

何漪莲松了口气,然后嫣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外人了。”

她脸上的矜持之色一扫而空,拿起酒樽,小心斟满,然后屈膝跪下,双手将酒樽捧过头顶,“奴婢敬程爷一杯。”

程郑大吃一惊,“何大当家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大哥,你就坐吧。”程宗扬道:“她敬你一杯,也是应该的。”

程郑看了看自己的贤弟,又看了看洛帮那位大当家,迟疑道:“她是……”

何漪莲含笑道:“幸得主子不弃,奴婢如今也在主子房里伺候。”

程郑拍案道:“原来如此!”

当初议事时,何漪莲只以合作伙伴的身份出席,并没有透露另一重身份。程郑这时才知道,程宗扬为何能对洛帮如臂使指。

何漪莲已经自承是主子的房里人,不用再隐瞒什么,于是放下架子,挨着程宗扬坐下,一边商谈,一边为主人捧盏递巾,小心服侍。

算缗令对洛帮的影响也不小,但有程宗扬罩着,主持算缗的宁成大笔一挥,把洛帮的船只算在洛帮上下数千人头上,以操舟之民对待,只对五丈以上的船只征收算赋,而且网开一面,对于船民的舟楫,不计大小,五丈以上再大的船也只收一算,算到最后,只缴了几万钱,不过十几枚金铢的事。

洛帮躲过一劫,上下都庆幸不已。谁知不久之后,有一大批熟练船工跑来投奔。何漪莲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船工多是洛都几家船行的。与船民结成的帮会不同,那几家船行都是传统模式,由家主驱使奴仆经商牟利,算缗令一下,船行被迫遣散奴仆,那些船工无以谋生,只能前来投奔,结果使得洛帮反而借着算缗的机会越发壮大。

一边是结拜的大哥,一边是房中的侍婢,有这重关系在,双方在席间的商谈没有半点争执,程宗扬提出要求,程郑说明货物的种类和数量,着手何漪莲安排船只,拾遗补缺,一顿饭没有吃完,便敲定了船运的方案。

程宗扬道:“我要提醒一点:商会名下的各家商号,生意往来各自结算,不能因为同属一家商会,就只记账不结算。”

何漪莲不解地问道:“左手倒右手的事,再要结算,不是多此一举么?”

“不多此一举,以后怕会出现弊病。我们商会规模虽然有限,但涉及的行业可不少。”程宗扬道:“单是汉国,如今已经有钱庄、绸缎铺、车马行、船行、以及大哥操持的几处店铺,再加上首阳山的铜矿和舞都的七里坊,涉及的行当不下十种,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扩大生意,而是立规矩,宁愿多花些心思,甚至因此耽误生意,也一定要把规矩牢牢立起来。”

程郑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程宗扬道:“至于结算的方式,全部用纸钞。”

何漪莲道:“如果没有纸钞呢?”

“这还不简单?没有纸钞,就到钱庄兑换。”

程郑道:“这样说的话,我的理解是:本部各家商号的交易,尽量通过钱庄来完成,对是不对?”

程宗扬点头道:“正是如此。”

程郑接着道:“假若钱庄暂时没有纸钞,能不能收取钱铢,出具凭证,以此结账?”

程宗扬摇头道:“当然不行。虽然这样更方便,但一定程度上相当于钱庄自己有货币发行权,其弊端与记账无异。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这种权宜之计变为成规之后,一旦失控,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明白了。”程郑想了一会儿,又道:“如此一来,恐怕有相当一部分纸钞,会在商会内部流通,连年累积,只怕不妥。”

“两方面,一来商会内流通的纸钞越多,说明有越多的钱铢存入钱庄,对纸钞的流通是好事。二来,各商号每年利润缴入总号,大部分纸钞会以利润的方式回流到总部,统一使用,不用担心各处商号会出现纸钞泛滥的状况。”

程宗扬说着叹道:“应该把老秦和老班叫来,他们两个思绪深密,想得更周全一些。”

程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找班先生商量一下,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何漪莲听得似懂非懂,不禁叹道:“原以为做生意就是买卖二字,不料里面还有这么多路数,往后还要请程爷多多指点。”

程郑笑道:“好说好说。”

尹馥兰嫉妒地看了一眼在席间侃侃而言的何漪莲,一边无奈地唱道:“桃叶青青杏花吐,楼头吹笙教鹦鹉。红牙象版按梁州,金缕衣裳美人舞……”

第四章秦桧与班超从兰台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诸侯的王府都有定制,建造时的式样图须经朝廷审核,以免逾制,兰台也有留存。”班超道:“属下与秦兄翻阅多时,胶西王府的式样图上,并无西井的痕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会不会是后来挖的?”

秦桧道:“这就难说了,须得实地看过才知。”

“算了,胶西国太远,眼下是顾不得了。”

放下此事,程宗扬将下午与程郑的商谈说了一遍,然后道:“班兄,这章程的事,就拜托你了。”

班超道:“属下此前并不通商科,所拟章程只怕是闭门造车。”

程宗扬笑道:“以班兄的才华,一个章程还不是小事?”

“秦兄才能远胜于我,又追随主公日久,章程之事当非秦兄莫属。”班超坦然道:“班某并非藏拙,章程事关商会的根本,一旦有误,班某名声倒在其次,只怕误了主公的大事。”

“汉国与晋宋风气大不相同,我们来定只怕与实情不符。”程宗扬道:“别人我信不过,还得靠你了。”

主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知遇之恩,班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朗声道:“既然主公信重,属下敢不从命!”

班超去见程郑,商量章程之事。秦桧道:“主公为栽培班先生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边钱庄布局下来,我们在汉国的局面已经仅次宋国,只靠程大哥一人肯定忙不过来,只好硬逼着老班上马了。”

程宗扬跪坐得难受,索性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见到徐常侍了吗?”

“见了。徐常侍颇为过意不去,拉着我说了半天话。他提到那天本来想找昭仪,替主公敲敲边鼓,谁知又闹出封侯的事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也无计可施,只说再等等,看是否还有转机。”

程宗扬笑道:“老徐也算有良心的。”

“属下今日入宫,还遇到一个人。”

“谁?”

“师丹。”秦桧道:“我们在庭中聊了几句,倒是听到一个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天子召见师丹、何武二人,询问限田之事。”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刘骜这就想对付豪强了?”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秦桧道:“刘骜此人器量褊狭,尤恶臣下以大义为名,行谏阻之事。朝中为封侯之事争议不绝,已经触了天子的逆鳞。再加上算缗一事,权贵世家处处插手,从中大肆渔利,以天子的脾性,岂能咽下这口气?”

“刚开始收拾商贾,接着又拿豪强开刀,他以为自己是三头六臂吗?”

秦桧道:“六朝君王中,以汉国天子威权最著。诏令一出,群臣俯首。即便丞相、三公之尊,被天子赐死的,也比比皆是。”

程宗扬默然良久。晋宋两国的君主比起汉国天子的强势,不啻于云泥之别。

别的不说,单看宫室的壮丽,就知道汉国天子的威严显赫。吕雉虽然垂帘多年,但天子权威尚在,刘骜在这种传统下继承帝位,一意孤行毫不奇怪。

程宗扬沉下心,问道:“长伯现在到了哪里?”

“按照路程,今晚能到伊阙,明日午时前后入城。”

“让老匡准备一下,明天去舞都。”

“只怕有些仓促。”秦桧道:“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还在其次,那些马车少不得要检修一番。”

六朝的马车没有橡胶轮胎,即使天子礼敬贤者的专车,也不过是在车轮上扎上蒲草,即所谓的安车蒲轮,道路也是土石路,车辆行驶中受到的冲击力极大,长途跋涉,对驭手、马匹、车辆都是考验。程宗扬也是考虑到这些,才让吴三桂等人休息,换留守的匡仲玉去舞都。但人可以轮换,那些可以运送金铢的四轮马车却换不了。

“安排好修理的人手,最多一天,后天必须走。”

“主公要把合德姑娘送走?”

“天子真要下令限田,然后就是封侯,接下来恐怕真送一道诰封过来。她留在这里风险太大,还是去舞都好些。”

“合德姑娘若是留在这里,我们与长秋宫说话更方便些。”

秦桧说得很含蓄,但话里的意思程宗扬听懂了。换个说法,就是把赵合德握在手里,必要时好与长秋宫的主人讨价还价。

程宗扬玩笑道:“人家姊妹够可怜了,我还是少作些孽吧。”

秦桧洒然道:“主公吩咐,属下自当遵从。”

“我去一趟上清观。先把合德姑娘接过来。”

要接赵合德,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行,自家主公偏要亲自跑去上清观——居心不问可知。

秦桧咳了一声,“左右是一晚的事,不若见过长伯再走。”

程宗扬虽然挂念观里的美人儿,闻言也只好作罢。

…………………………………………………………………………………“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一名文士拿着简册在厅中诵读,他年纪甚轻,头戴高冠,身着儒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却是当日在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许杨。

另一名同样来自汝南的名士廖扶也在座,旁边一个相貌平常的少年,却是吕巨君。再旁边,是守卫宫禁的卫尉吕淑、颍阴侯吕马、城父侯吕桃、颍阳侯吕不疑、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近二十位吕氏族人共聚一堂,其中官职最低的也是二千石。坐在中间的则是大司马、襄邑侯吕冀。

许杨继续念道:“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

许杨念完,厅内静了片刻,然后西平侯吕蒙笑道:“好啊。天子洪恩浩荡,给咱们每人留了三十顷田地,又怕咱们这点田地养活不了家口,干脆把奴仆也限定到三十名——这都是天子的恩德啊。”

这酸话听着都解恨。当下就有人阴声怪气地说道:“这么着大伙都去宫门前磕俩头?天子洪恩浩荡,咱们该谢恩啊。”

“就是就是。”

“谢恩?我哭庙去!”

“一边待着去!哭也论不到你哭!”

吕不疑皱起眉头,开口道:“三十顷虽然少了些,但如今国中兼并成风,富者连陌越阡,贫者无立锥之地。不限制田地,只会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屯骑校尉吕让年纪比吕不疑还小了几岁,论辈份却是吕不疑的叔父,有这重身份在,言语间也没什么客气的,当即道:“我就不明白了。那些穷鬼没地,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分我的田地?”

“就是。”卫尉吕淑附合道:“那帮穷鬼好吃懒做,给他们田地还不是糟蹋了?我们呢?辛辛苦苦几辈子,拼死拼活才赚下这么点家业,容易嘛我们?一句话就让我们把田地交出来?天底下哪儿有这种道理!”

“嫌我们地多,要分田地?”长水校尉吕戟一拍几案,“怎么不先把上林苑分了啊!那可是几万顷的地,能养活的人多了!”

吕不疑喝道:“慎言!”

吕戟气哼哼地往后一靠,不再言语。

吕让道:“戟儿这话该打。不过话说回来,上面这位……啧啧,前面弄了个西邸卖官,把太后恨得牙痒。后边又弄了个算缗令,狠敲那帮商蠹一笔,石头都挤出血来了,我听说少府光金铢就搂了上百万。就这还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这是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着?”

吕淑道:“搂得钱多,架不住花钱的地方更多。光是昭阳宫就花了多少?捣腾那点钱全丢里边还不够。听说又在北边圈地,准备大建宫室。这得多少钱才够花啊?你们都拍着良心说,人家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放咱们的血行吗?”

吕蒙道:“放你的血是看得起你!我不管你们啊,反正诏令下来,我们全家就上街要饭去。脸面?那算个屁!”

吕不疑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尽说些酸话、怪话、混帐话!”

吕让道:“就你高风亮节?就你读得书多?就你忠君爱上,就你仁义是吧?

行啊!先把你家的田地、奴婢分了,我看你还得瑟!““你——”

“你什么你!”吕让拿出叔父的架势,“你给我跪下说话!”

吕不疑气青了脸,最后硬梆梆长揖一礼,拂袖而去。

“嘁!”吕让哂道:“读了几本破书,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乡里的野鸡还知道给她野爹讨个封号呢,这倒好,胳膊肘儿尽往外拐!”

“说起这事了,会不会是那位心里有气,拿这玩意儿给咱们好看呢?”

“那还用说?昭阳宫那个,最不是玩意儿!我瞧着,这限田令八成就是那贱人撺掇的。”

“不会吧?”

“怎么不会?”吕让来了兴致,“前两天出的那本《昭阳趣史》你们都看了吗?哎哟喂,写得那叫个活色生香。我都琢磨着哪天去宫里瞧瞧,那个温柔乡到底怎么温怎么柔……”

吕戟嘻笑道:“要不叔叔也使俩钱,趁人出浴的时候瞧个饱。”

眼看众人越说越不像话,一直没有开口的吕冀咳了一声,“巨君,你来说说吧。”

“是。”吕巨君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然后道:“各位叔祖、叔伯父的话,侄儿方才也听了。虽然有些气话,但大都是些老成谋国之言。我大汉能有今日,一是靠的天子圣明,二是靠的群臣得力。天子如首脑,群臣如四肢,凑在一起,才能共治天下。缺了哪一个,都是国将不国。”

“这话在理。”吕让道:“真该让不疑那小子好好听听,这才是读书读透了的。我们世家大族才是大汉的顶梁柱,站在那些穷鬼一边说话,失心疯了吧?有道是富生仁义,饥起盗心,那些穷鬼就没一个好鸟!”

“叔祖说得正是。”吕巨君道:“我大汉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只要用心耕作,不愁温饱。那些贫者哭诉他们无立锥之地,可又怨得谁来?说到底,是他们好逸恶劳,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

“说得对!”吕淑拍案道:“那些刁民罔顾国法,都杀光了才好!给他们分地,居然也想得出来。”

吕巨君笑道:“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桩了,限田令可没有说分地的事。我猜不疑叔方才说的,多半是误会了。限田令从头到尾只说了没收田地,可收上来的田地怎么处置却没提。所以这限田令的意思,没收的田地多半是入了少府。”

“这我可开眼了,抢了商贾还不够,还要抢咱们?天下都是他的。至于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吗?”

“削诸侯、弱贵戚、抑豪强、掠商贾。”吕巨君微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厅中沉默良久,有人恶狠狠迸出俩字,“独夫!”

一厅人吵了半晌,也没拿出个正经主意,全都是发牢骚。最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吕巨君、廖扶和许杨三人。

许杨道:“天子亲政不及半载,先架空相位,视丞相如无物,又赐死赵王,劫掠商贾,抑制世家,弱枝强干之意决矣。方才公子曾言,天子如首脑,群臣如四肢。天下者,天子与世家共治之。奈何天子一意孤行,欲集大权于一身。所谓独夫,莫过于此。可惜厅中衮衮诸公,只图为一富家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廖扶道:“还请主公早做打算。”

吕巨君摩挲着手指,良久道:“我去拜见叔父。你们准备车马。”

许杨道:“去北军大营?”

廖扶道:“去潼关。”

…………………………………………………………………………………比秦桧预计得快了一些,次日一大早,从舞都返回的车队便风尘仆仆地返回洛都。

“……到了舞都,义纵连马都没下,就直接去了游冶台。先点的是邳家那个少夫人,叫小桃红的,先发恨地弄了几回。又叫来赛玉坠,就是邳家那个小姐,先弄了她前面,又叫小桃红扒开她的屁股,搞了她的后庭……”

高智商眉飞色舞地说道:“游冶台如今名声响得很,那小子就跟老鼠掉到油罐里似的,乐得连衙门都没去。”

吴三桂接口道:“我听陈乔说,有人告七里坊侵占土地,隐匿财物,状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因为舞都令没有上任,一直压着。”

“怎么回事?”程宗扬专门告诫过,这回算缗是天子立威之举,算到自家头上,宁愿多出些钱,也不能落什么把柄。

“听陈乔说,应该是宁太守当初在舞都得罪了人,七里坊又跟他相关,如今他一走,就有人对七里坊下手了。”

程宗扬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宁成是高升了,眼下又是主持算缗,几句捕风捉影的言辞,连个浪花也算不上,何况又有义纵在,伸伸手指头就把它按下去了。

“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高智商道:“前后五进的大院子,东南角专门起了座楼,如今已经盖到三层,听说上面还有两层。”

“盖楼了?还这么高?”

“是师娘的意思。我听瑶师娘说,以前那里就有座楼,是木头的,被烧了。

云家大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将来重建七里坊,要把楼也建起来。““这楼得盖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耽误的。”高智商道:“云家已经定下吉日,腊月初六。这个月把院子布置好,师傅月底启程,下个月初到就行。”

“礼物都送了吧?”

“送了。瑶师娘我也见着了。”高智商笑嘻嘻道:“还有雁儿姊姊,都盼着师傅早些回去呢。”

吴三桂笑道:“衙内还专门去做了半日的饼。”

“他们做的饼比师傅师娘差远了,不说别的,单是揉面,师傅那一掌下去,顶他们揉半个时辰的……对了,我还给哈大叔包了几个饼,跟他一块儿都埋地下了。哈大叔一醒,就有饼吃。”

“那还能吃吗?”

“我给哈大叔搁好了,就放在他嘴边,他嘴巴一张就能吃到。”

“行了行了,你歇着去吧。”

“那我走了啊。”

程宗扬知道他是要去哪儿,摆手道:“去吧,去吧。”

高智商叫上狗腿子富安,撒着欢的去找伊墨云了。

吴三桂道:“金库是瑶小姐安排的,就设在那座楼底下,两大间,全是用条石加水泥砌成,有一尺多厚。剧大侠用了一间养伤,另一间放的金铢。孩子不好住地下,我在旁边找了一间,安置郭靖和延香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程宗扬一阵别扭,岳鸟人干的这都什么鸟事?自己还没法儿对郭解说……“如瑶好吗?”

“还好。就是有些担心主公。”吴三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瑶夫人让我带回来的。”

程宗扬拆开一看,信上用娟秀的字迹将程氏商会目前的财务状况详细汇总了一遍,尤其是从年初开始在晋宋两国大规模囤积粮食,由于持续投入,占用了大量资金,使得商会其他经营业务资金周转风险剧增。虽然眼下从汉国兑换了一批金铢用来救急,但终非良策。云如瑶建议,鉴于晋宋两国已经出现粮荒,可以停止购入,转而逐步出售,缓解资金压力。

看到囤粮占用的状况,程宗扬也吓了一跳,除了占用的资金量巨大,囤积的数量也极为惊人,其中相当一批是从昭南购买,通过荆溪运到筠州。按照上面的数字,昭南市面上可以交易的粮食,自己一人就买走了三成。如果不是有申婉盈在沐羽城操持,只怕昭南早就着手对付自己,控制粮食外流了。

程宗扬收起信笺,“你也辛苦了,先休息两天吧。”

吴三桂道:“听老秦说,还要跑一趟舞都?还是我去吧,反正我路熟。”

程宗扬笑道:“先歇两天,明天再说。”

既然自己下决心要把赵合德送走,肯定要跟长秋宫说一声,让她们姊妹见上一面。万一赵飞燕不肯让妹妹远离,自己也不可能把赵合德绑走。

不多时,昭阳宫传出消息,明日上午,宫里会有人出来。至于见面的地点,一来不能太远,二来洛都九市都被算缗令的风波卷入,不好再藉着采买出行,因此最好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比如蔡敬仲的私宅。

程宗扬摸着下巴感叹道:“这死太监,还真会钻营……”

虽然有自己的关系,但蔡敬仲以太后心腹的身份,这么快就能获得赵飞燕的信任,说明死太监在人际关系上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趁时间还早,程宗扬让人给蔡敬仲捎了个信,先把时间敲定下来,然后吩咐道:“老敖!备车!跟我去趟上清观。”

大行令的官职被革了,爵位尚在,程宗扬还能乘坐马车,只是少了印绶,看起来不够气派。

街面上愈发冷落,平日坊内常见的商贩如今踪影皆无,据说最为热闹的东西两市,如今也有大批店铺关门歇业,人气一落千丈。街头唯一变多的,就是无业游民。里面有被遣散的奴仆,也有破产的商贩,或是大冷的天在街头四处奔走,寻找生计,或是三五成群。

程宗扬正准备关上车窗,忽然看到街口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他双目皆盲,这会儿盘膝坐在地上,一手举着个破碗向人乞讨。

“停——别停。开过去。”

马车略微一顿,又恢复了平常的速度。路过街口时,人影一闪,方才那乞丐已经钻进车内。

“五哥怎么在这里?”

卢景道:“跟老郭约好在这里见面。”

“郭大侠呢?”

“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是洛都一等一的里坊,权贵云集,霍子孟的府邸也在其中。程宗扬不由道:“军报的事?”

“是当初在书院行凶那两人。”卢景道:“有人见到他们在尚冠里出现。”

两个游侠少年打着为郭解报仇的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在云台书院杀死郑子卿,那一幕程宗扬还记忆犹新。两人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人,不仅没有按规矩留下人顶罪,还把黑锅扣在郭解头上,这也是郭解被族诛的引子之一。

事后郭解追究过一段时间,但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此时出现,而且居然与尚冠里的豪门有关,可见郭解遭人陷害的背后,水不是一般的深。

“军报的事怎么样了?”

“我刚打听出来,左武第二军两个月前已经撤销了,所有军士就地遣散。”

“那五原塞外的驻军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哪儿还有?”

“没有了?”程宗扬险些站了起来。王哲领着左武军拼死拼活,出塞远战千里,虽然全军覆没,但也重创了敌人。谁知朝廷没考虑巩固战果,反而把剩下的军队撤销了。

卢景冷笑道:“路途太远,粮草供应耗费太大。”

程宗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王哲十余年的苦心孤诣,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丢弃。他们洒下的汗水乃至鲜血,全都成了白费。他们为之牺牲的,再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结果对王哲来说,也许比死亡更残酷。

就因为他们讨厌那个人,所以要把他存在的痕迹全部抹杀掉,甚至毫不在意地放弃掉他们拓展的疆土,理由仅仅是耗费太大——要知道师帅以一人之力就支撑左武军十余年,汉国以倾国之力,却连一年都不愿维持。

直到卢景离开,程宗扬仍是气血难平。自己与王哲仅仅见过一面,相处不到两天,但且不说自己所受的恩惠,单是王哲的胸怀风度,自己至今仍感念不已。

汉国权贵们整日争权夺利,一点正事不干不说,还把别人的心血弃若敝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程宗扬心里仿佛有一团火。马车到了上清观,在山门外停下。程宗扬没有让人跟随,孤身一人绕到后山,从后门进入上院。

他对迎上来蛇奴的理都不理,直接找到卓云君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怒喝道:“你们太乙真宗还有良心没有!呃……”

静室内四壁雪白,一片素雅,一个少女背对着房门,在案前席地而坐,此时正扭着头,惶恐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程宗扬一肚子火没处撒,正好上清观有卓美人儿这么个出气桶,索性找她撒火。谁知出气桶不在,屋里只有一只无辜的小白兔……程宗扬赶紧收起怒色,堆笑道:“原来是合德姑娘……卓教御呢?”

赵合德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过几日是西岳大帝圣诞,卓教御在下院准备斋醮。”

少女温婉的举止,使程宗扬心头的块垒不知不觉间消解了许多,也不急着去找卓美人儿泄火了。

说起来,赵合德是自己见过最温柔的女子了,温柔得甚至有些谦卑。这和那些侍奴的恭顺完全不同,那些侍奴只是在比她们强大的势力面前顺从服帖,而赵合德的温柔仿佛一汪泉水,并不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差别。程宗扬自己就不止一次看到她对来观中拜神求医的穷苦信徒们温柔以待,换成蛇奴她们,鼻孔都仰到天上去了。

赵合德有些局促地收起书卷,“公子请坐,我去寻卓教御。”

“不用了。”程宗扬道:“我是来找你的。”

赵合德在他的注视下越发不安,耳根也慢慢红了起来。

程宗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你知道临安吗?”

“我听卓教御说过。”

“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个地方很美。”

“的确很美。临安是一个四季如诗的地方,不仅风景如画,而且繁华无比。

湖光山色,引人入胜。“程宗扬道:”假如说洛都是权贵的圣地,那么临安可以说是平民的天堂。临安是宋国的国都,它的宫城不像洛都这么壮丽,城中也没有这么整齐而森严的里坊。但那里的平民比洛都的平民更富庶,即使引车卖浆的小贩,也穿着丝绸的衣物。而且那里没有宵禁,即使平民,也往往宴饮直到深夜。

到处歌舞升平……“临安当然没有他说得那么好,但为了打动赵合德,程宗扬不惜费尽口舌,把临安说得天花乱坠。

没等程宗扬说完,赵合德忽然轻声道:“我要去临安吗?”

她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闸,截住了程宗扬滔滔不绝的说辞。过了会儿,程宗扬有些尴尬地说道:“你知道了?”肯定是卓贱人多嘴!

“卓教御说过,她有一处道观在临安,问我愿不愿意同去。”

程宗扬只能苍白地说一句:“临安真的是个好地方。”

赵合德抬起眼睛,“我留在这里,是不是会害到姊姊?”

“呃……”程宗扬迟疑道:“其实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但确实有一点风险。”

赵合德平静地说道:“我愿意。”

眼前的少女怀着憧憬离开家乡,结果被人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见到姊姊,却只能隐名埋姓地私下会面。如今又要远走他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程宗扬禁不住有点于心不忍。他宽慰道:“汉国如今的局势太乱,去临安只是暂避,等这边局面平静了,你想回来也可以。”

赵合德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既然这样,我先送你入城。

赵合德吃惊地抬起脸。

程宗扬笑道:“起码要让你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

赵合德露出一丝感激的眼神,“谢谢你。”

第五章冯源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照看生意,一边把玩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龙睛玉。

说是照看生意,其实连客栈里鬼影也没有一个。这客栈位于通商里一条背巷里面,门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还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客栈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极,原本住的几名士子诏举未中,已经黯然返乡。偶尔前来住宿的过往商贩,也在算缗令颁布之后销声匿迹,冯源倒是有大把闲暇时间琢磨他的火法。

客栈生意不好,三楼的四个单间,更是自打开张就没人住过,早已成了程头儿的专用客房,不好往屋里带的,都在客房里解决。为此程头儿专门配了六七套钥匙——云大小姐、卓教御、何大当家、阮女侠一人一套,连惊理也有一套,方便她带着孙寿过来服侍主子。

这些女子来来往往,都瞒不过柜台里的冯源,但冯源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倒是心里对程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能当头儿呢,精力就是好啊,这么多女人,自己看着都眼晕,程头儿自己一个人就搞定了。

原先冯源还怕人多眼杂,漏了马脚,没成想前几天偶然听到街坊的闲话,才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栈当成暗门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来讨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没人来找麻烦,是因为有人见过王孟进过这家客栈——好在郭解出入留心,没有被人识破,否则客栈外面早就聚满了游侠儿,争着要见郭大侠一面。

冯源刚把一道火法封在龙睛玉内,柜台内侧便出来一个人。敖润披着一件羊皮大氅,铁弓藏在大氅内,带着一股寒风从夹道里钻出来,粗壮的身体险些把柜台挤翻。

冯源赶紧收好龙睛玉,“小心!小心!”

“程头儿呢?”

冯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还是等一会儿,他刚上去没一会儿呢。”

敖润道:“等不得。赶紧知会程头儿一声——宫里的消息。”

冯源不敢耽误,转身拉开角落里一道柜门,拉住里面暗藏的一根绳索,用力扯了几下。

程宗扬带着赵合德返回洛都,在侧院安置下来,等待明天与赵飞燕见面。然后留了句话,便从夹道溜到客栈。

如今三楼的四个单间,阮香琳住了一间,尹馥兰在道观住得不习惯,又想离主子近些,也搬来与她同住。云大小姐专门有一间,不与别人混用。其余两间算是公用的。程宗扬随便选了一间,正等着卓美人儿上门。

算来自己也有日子没跟卓美人儿亲近了。这一趟去上清观,他没有多待,只让蛇奴给卓云君传了句话,让她今晚过来。想到卓美人儿嫣红的唇瓣,白美的身子,还有任自己随意摆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顺,程宗扬不由一阵阵的心猿意马,满心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卓美人儿好生乐乐……可惜今晚程宗扬是白等了,卓美人儿还没来,屋角的铃铛就响了。

程宗扬一万个不情愿地下了楼。这边敖润立即快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密封过的竹管,“蔡爷递出来的。”

竹管里塞着一条丝帛,程宗扬打开只看了一眼,背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此刻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会一连接到三个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内容一个比一个惊人,而这仅仅是第一封。

蔡敬仲写来的密信十分简略,内容却是触目惊心。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今日的朝会上,本来要确定赵氏封侯之事,结果各方为此争论不已,最后演变为不同势力之间的攻讦,一直拖到午后也没有确定下来。

这种借题发挥攻讦、扯皮的手段一点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走势便开始出人意料了。

眼看支持赵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罢朝,改为内朝议事。丞相韦玄成等人虽然人多势重,但没有内朝的官职,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着这种手段,将双方实力对比由一比五提升为一比一,属于天子一系,支持赵氏封侯的甚至还略多一些。然而内朝官员中属于外戚一系,坚持封君的并没有束手待毙,反而抢先出手,抛出宁成等人在算缗中上下其手的证据。

宁成在算缗中手脚确实不干净,而外戚派这次有备而来,拿出的证据周密详实,无可辩驳。尤其是吉氏等商贾的证词,将宁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对宁成颇为倚重,此时被人当场揭穿宁成的贪蠹面目,不禁颜面无存,反应更加激烈,大怒之下,当即命宁成诣诏狱。

诣诏狱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诏狱等候问罪,但按汉国默认的规则,高级官员不能有审讯之辱,接诏就应当自杀,以维护朝廷的体面。

天子命宁成诣诏狱,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击还没完。接着他们告发新任舞都令义纵视朝廷法纪于不顾,朝廷鼓励告缗,义纵上任不过两日,便将告缗者投入狱中,称之为刁民。

义纵是由宁成举荐,天子特旨选拔的人才,谁知道刚上任就给了天子一个难堪。天子这回愤怒更甚,下令捕拿义纵,送往狱中问罪。

区区几行字,程宗扬看得惊心动魄,宁成和义纵都与自己关系密切,一个主持算缗,一个由逃犯一跃而为百里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转眼之间一个自尽,一个下狱,而且全是祸起算缗——宁成收受贿赂是由于自己怂恿他在算赋时只受钱铢,拒收实物,打中了汉国商贾的七寸。义纵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缗立威,谁知威信未立,反而连遭重创。估计天子活剐了他们两个的心思都有。

程宗扬收起书信,吩咐敖润道:“你立刻去宫里打听消息。顺便请会之和班先生过来。”

秦桧就在宅内,他闻讯赶来,匆匆看过情报,不由拍案赞叹道:“谋定而后动,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破敌,一击即中——好计谋!好手段!好一个吕巨君!”

“是吕巨君干的?”

“除了吕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扬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两个汝南士子。相比于吕巨君拢络的廖扶与许杨,天子倚重的师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东方曼倩此时还在,以他的才智,也许会执戟而辩,力挽狂澜。可惜天子外宽而内忌,有人才而不能用。东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变局,想必会大笑三声,为自己弃官而遁得意万分吧?

程宗扬一时走神,然后才听到秦桧的声音,“……吕巨君谋划多日,今日出手,绝不会仅此而已。还请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桧言中,半个时辰之后,徐璜派人送来密报,他提到的内容比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惊。

内朝会议一直开到此刻还没有告终的迹象,继算缗令之后,西邸之事也被人翻了出来。程宗扬行事低调,现在又被革职,好歹没有变成靶子,云家这回却是在劫难逃。甚至有人拿出云行峰的名字,指控云家乃是残留在汉国的晋国余孽,当年就曾与朝中反贼来往密切,如今谋取官职,居心不问可知。

云行峰是云苍峰、云栖峰、云秀峰的大哥,云丹琉的生父。所谓的反贼,只怕就是没人敢提他名字的老东西了。

接到这封密报,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险些都没坐稳。他这才发现,什么掌控局势,算无遗策,全都是自以为是。

天子刘骜自以为能掌控局势,结果局面一变,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着自尽,还没开始大展宏图,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于各方之间,以为宫里宫外都有自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话下。谁知火势一起,谁都控制不住,一个不小心,云家就被卷了进去,自己想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这可如何是好?”程宗扬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来,徐璜第一个就跑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贼从西邸得官,吕家根本都不用费心去找罪名,随手一击就能置徐璜于死地,最轻也逃不过失察的罪名。

秦桧宽慰道:“徐常侍能从宫中送出密报,眼下当是无忧。”

班超此时也已赶来,他看过徐璜派人送来的密报,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牵连到西邸,徐常侍自顾不暇,尚且送出密报,无非是让主公早做准备——主公切不可延误。”

秦桧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程宗扬马上道:“立即通知云六爷!什么东西都别带!赶紧走!”

徐璜传出密报的时候,对云家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有宁成和义纵两人的前车之鉴,云家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家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即逃出汉国。云家一走,没了人证,徐璜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瑶!一定要赶在使节抵达之前!顺便给义纵也传个口信,逃不逃让他自己看着办!”

吴三桂等人已经返回,人手充沛,秦桧当即安排了两名精干的护卫,也不用什么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墙而出,先前往云家别院找到云秀峰报信,然后从云家借用马匹,连夜赶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扬也沉住气,对两人道:“你们看,西邸的事牵涉到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桧道:“牵涉是必然会牵涉到的,但依属下之见,吕氏今日发难,其意并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静观片刻,再做决定。”

班超也道:“除却钱铢无法尽数带走,诸般后路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此时当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宁成、义纵、云家,包括徐璜这些自己关系密切的势力都已经遇险,如果现在自己再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程宗扬在室内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从酒坊揪出来!让他想办法去见宁成一面。”

宁成是在内朝会议上被处置的,按规则来说,一出宫就会有内侍奉上鸩酒,送他上路,这会儿恐怕早就收完尸了,但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甘心。

“我去!”吴三桂主动请命。

秦桧叮嘱道:“顺路去一趟鹏翼社,把车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人全部调回来。”

嘱咐完吴三桂,秦桧又转头道:“韩玉,你准备好厢房,等大伙过来,安排大家轮流休息。大变将至,务必要养足精神……”

庭中人来人往,王蕙也被惊动,过来问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来得正好!”程宗扬递上密报,“嫂夫人也拿个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过密报,不由颦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跷。吕氏一举扳倒宁成,已然大占上风。如今又揭出西邸,无异于画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令人不解之处。”

被王蕙提醒,程宗扬也感觉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设的敛财之所,吕氏揭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颜面。政治斗争也是讲分寸的,尤其面对的是高居九重的天子,吕氏这般不留半分余地,未免太过,除非他们有把握将徐璜等五名中常侍一举扳倒,否则肯定是得不偿失。

班超犹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请严先生也来看看。”

程宗扬皱起眉头,“严君平?那老头靠得住吗?”

班超道:“严先生只是生性固执,为人耿直了些。如今与主公冰释前嫌,当是信得过。”

程宗扬道:“我不是说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严老头为人那么迂腐,他的看法能靠谱吗?”

秦桧道:“严先生虽然固执,但并非迂腐不通人情。属下与严先生聊过,此老于政事颇有见地,往往能洞烛幽明,兼且熟知汉国朝廷的典章、礼仪、掌故,见识通达,非是寻常文人可比。”

程宗扬从善如流,“那就请严老……先生来一趟。”

程宗扬担心剑玉姬再使什么手段,本来想把严君平送往舞都,但严老头犟劲上来,坚决不肯走,程宗扬只好作罢。严老头倒也识趣,也不提回书院的事,除了给知交好友们写几封书信,报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来。

这边打发人去请严君平,程宗扬又想起一事,“那个魏甘呢?”

“仍在地室。”韩玉道:“昨天还埋怨送去的鱼不够新鲜。”

“他还吃上瘾了?先把鱼给停了!喝两天西北风再说。”

程宗扬气正不顺,饿他两天也好撒撒气。可说到魏甘,程宗扬不由得心里打鼓,除了齐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剑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动静,实在太过反常。如今汉国政局动荡,那贱人肯定不会错过机会,问题在于她是打算趁机而动呢,还是已经动手了?

严君平看完两封密报,面无表情地放回原处。

程宗扬道:“严先生怎么看?”

严君平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严老头这算什么脾气?属驴的这是?他干笑道:“严先生这就见外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司吏曹的档案里,你的籍贯是洛都。”

程宗扬看了看左右,笑道:“这事我可没有瞒过严先生。”

秦桧也道:“无非是为了经商方便,权宜之计。”

严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国的官职呢?”

“这个你也知道了?”

“连名字都没改,又拿着纸钞招摇过市,你当老夫是傻的吗?宝钞局的程主事?”

“好吧。”程宗扬摊开手,“我倒不是打算瞒你,只不过没必要提而已。毕竟咱们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场上的来往没什么关系。”

严君平目光炯炯地说道:“万一你是宋国的奸细,意图颠覆我大汉呢?”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苦笑道:“严先生,也就是你对汉国忠心耿耿,才会这么想。至于我本人……可没严先生你想像得那么坚贞,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四海为家。换句话说,六朝于我,都是故国。”

他敲了敲案上的两封密报,“说出来可能不好听,这些对我来说只是生意,无关其他。”

“我怎么相信你对汉国没有恶意呢?”

“这么说吧,我在汉国刚买了五百顷的田地,汉国如果现在大乱,我得把裤子都赔掉——这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严君平摇头道:“不够。”

“那你说怎么着吧。”

严君平这才道:“刘谋呢?他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如此,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古怪了。刘谋当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朱老头的旧名。在严君平看来,自己也许是刘谋的同路人,特意来汉国讨还旧账的,所以才对自己处处戒备。严君平并非对自己有恶感,只是防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图谋颠覆汉国。

“他是因为别的事,才回的洛都。回来之后,也只是给他的亡父、亡妻扫扫墓,并没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扬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只是个商人。

我来洛都,只是为了做生意。“严君平沉默片刻,然后敲了敲那两封密报,“天子完了。”

程宗扬松了口气,严君平不见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对自己不再抱有敌意。他问道:“今晚天子虽然输了一局,但也不至于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严先生是不是过虑了?天子此举一来是盛怒之下,有失谨慎,二来也是吕氏逼迫所致。何况宁成虽然干练,为人酷厉,亦非庙堂良臣,弃之亦不甚可惜。”

“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连自家的走狗都不保,”严君平一旦开口,言辞极为锋利,冷笑道:“这样的主子,能有几个忠臣?怒而生事,可谓不智;弃忠犬而不救,可谓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厌而弃之,可谓不义。”

严君平断言道:“今晚过后,朝局必定大变,天子虽然在位,但往后便是孤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扬与班超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天子雷霆万钧地处置了身边近臣,却没有考虑到天子一系官员会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为天子只是小负一局,而在严君平看来,天子已经是一败涂地。

秦桧道:“严先生说得不错,天子此举可谓大败亏输,人心尽失。不过吕家如今得寸进尺,意欲斩尽杀绝,只怕反而帮了天子一把。天子身边的近臣欲改投门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随天子,与吕氏后族斗到底了。”

严君平冷哼道:“那帮蠢货,天子指望他们,还不如诏举几个新锐。”

王蕙莞尔笑道:“敢问严先生,吕氏大占上风之后,为何又揭出西邸呢?”

严君平不屑一顾,“姓吕的那帮酒囊饭袋,多半是见天子退让,想多占些便宜,以至于得意忘形……”

严君平停顿下来,显然也觉得这说法经不起推敲。片刻后,他皱眉道:“莫非吕巨君未曾与会?不对……内朝会议此时尚未结束,后面想必还有消息。”

程宗扬心里越发不安,自己已经从蔡敬仲和徐璜这两个不同渠道得到密报,后面难道还有?

就在众人满怀忐忑的等待中,第三个渠道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竟然是内宫的江女傅亲自上门,送来密报。

内朝会议是在玉堂前殿举行,天子本来以为自己人数占优,封侯之事顺理成章,特意把昭仪叫来,结果让罂奴等人在后殿旁听了整个过程。此时朝会已近尾声,罂奴立刻打发江映秋来送信。

看过第三封密报,程宗扬才知道汉国政局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离奇,别说自己或者刘骜,恐怕连亲手点火的吕巨君都不会想到其后的变数。

整个内朝会议九成的时间都被吕氏牢牢控制,他们藉着朝会的时机,将精心准备的证据统统抛出来,一举扳倒宁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职都不甚高,宁成一倒更是群龙无首,面对吕氏的攻势全无还手之力。吕氏一系压根儿就没想过见好就收,反而得势不让人,直杀得天子区系的官员人仰马翻。

随着宁成倒台,义纵被逮,云家卷入风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没能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钱款,被贬为玄菟太守。玄菟与合浦、五原等地相类,都是汉军远征时的据点,但玄菟比合浦穷得多,被称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当太守,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

五鹿充宗还算运气好的,御史王温舒被揭出包庇盗贼,收受贿赂数以万计,与宁成一样诣诏狱。谁知王温舒向天子叩拜之后走出玉堂前殿,还没有走到宫门处,就吞下衣带上的金钩,横尸朱雀门内——也有人说,卫尉吕淑与王温舒有宿怨,途中亲手逼王温舒吞金自尽,然后借口王温舒伏尸宫内,大不敬,求诛王温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样受到攻击,他本身是丞相属官,丞相韦玄成虽然未能与会,却让人送了一封奏章,列举其任内诸般过错。何武本身官职不高,这回干脆被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云台书院的山长师丹也因为学子被杀遭到指责,连早被撤职的陈升也被人拿来说事。甚至还有人攻击司隶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骂的人多,愿意作证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脚够干净,拿不出什么铁证来,再加上天子已经连续折损数名臂助,此时有意偏颇,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根独苗。

接下来的走势就开始扑朔迷离了。外戚一系连番得手,又把矛头指向了内朝官的核心:中常侍。当有人提到内朝诸位大貂珰时,徐璜差点儿都休克了。出奇的是连自己都觉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过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对他这个天子的心腹视而不见,反而揪出了吕闳。

吕闳为人方正,天子虽不亲近,但不失敬重。可吕闳明明是吕氏族人,吕家外戚主导的这场风波,却把自己族人也卷了进来,着实令人不解。

吕闳本人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但偏有人把几个月前的金马殿失火拿出来说事,指责是吕闳当值时的过错。天子正在气头上,眼看吕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索性帮他们一把,把吕闳免职,赶回家读书了事。

经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散。以宁成为首,十余名近臣或死或逐,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变化这时才开始,素有草包之称的长水校尉吕戟得意之余,竟然拿出限田令说事,请天子诛杀师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亏,也铁了心要反击一把,借吕戟这个草包当引子,不顾朝会外朝开到内朝,从上午一直拖到夜间,非要将限田令说出个好歹来。

金马门侍诏公孙弘、散骑常侍朱买臣联袂出击,大讲限田限奴乃立国之本。

外戚一系纷纷反驳,但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对方怎么诘难,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罂奴报信时,关于限田令的诘难已经无以为继,整个内朝会议,外戚一系风光无限,最后却马失前蹄,面对公孙弘与朱买臣的言辞几乎无还手之力,眼下会议尚未结束,明日在朝会上宣布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结局,天子培养多时的羽翼,一夜之间被砍得七零八落,然而真正能决定包括外戚在内所有权贵生死荣辱的限田令,却没有遇到多少阻力就通过了。

程宗扬奇道:“吕巨君不会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于把豪强的命根都砍了,他赢一百局有个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将天下权势集于天子一身,其他权贵,无论诸侯还是外戚,限田不过三十顷,限奴不过三十人,这点势力,还怎么跟天子斗?

江映秋道:“吕巨君吕校尉吗?他虽然有内朝官职,但因公职在身,今日并不曾与会。”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也许是没想到吕戟这么草包?”

严君平拿着抄录来的限田令,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良久,他放下限田令,接着身体一抖,竟然打了个哆嗦。

秦桧谋划腹案时,不像别人一样闭目沉思,而是眼神乱瞟。脑子转得越快,谋划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动得越厉害。程宗扬等人未曾留意,秦桧却看得清楚,笑道:“严先生可是别有所得?”

严君平只觉唇干舌燥,随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厅里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又嫌壶嘴太细,喝起来不过瘾,索性揭开盖子,一手堵着壶嘴,一口气把壶里的残茶喝了个干净,连茶叶也吃了大半,却什么都没说。

秦桧眼珠又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对江映秋温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诸事绘纭,还请江女傅回去报个平安。”

“是。”江映秋意识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问,小心告辞。

江映秋来时走的客栈,这时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着夜色的掩护从文泽故宅悄然离开。

郑宾正要关门,猛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他连忙抬头,正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停顿地往后宅掠去。

看清那个背影,郑宾却是松了口气。他想起老敖背地里的告诫,只当没有看到,转身关上门,放下门闩,然后用撬棒顶住。

第六章“云大小姐?”秦桧有些吃惊。云家接到消息,必定会派人过来打听清楚,可他没想到来的会是云丹琉,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快。

云丹琉朝他点了下头,径直对程宗扬道:“怎么回事?”

程宗扬取出徐璜的密报,“都在这里了。”

云丹琉飞快地扫过,越看越气,眉毛几乎都竖了起来。云家为了从西邸买来官爵护身,先后投入了差不多二十万金铢,损失数十人手,结果全都打了水漂。

假如这就是冲云家来的,云家也就认了。可明明是朝堂上狗咬狗,捎带着扫了云家一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谓是无妄之灾。

“事情就是这样。”程宗扬道:“趁现在诏书还没下,立刻离开汉国。”

云丹琉咬牙道:“我们云家刚买的地呢?”

若是连地也保不住,云家这回就亏大了,官爵、田地,再加上留在汉国无法带走的产业,至少是上百万金铢的损失。云氏虽然不至于因此破家,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

“现在保命要紧,财产的事,只能回头再设法转寰。”程宗扬道:“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现在走还来得及。”

云丹琉头一扭,“我不走!”

程宗扬一阵头痛,姑奶奶,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六叔已经在准备行李了,我回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就搬过来。”云丹琉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在客栈给我留间房。”

程宗扬心里突的一跳,客栈那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别人不知道,云丫头还不知道?她这么做,已经是把两人的关系半公开化了。

程宗扬心一横,云丫头都豁出去了,自己还说什么呢?就这么着吧,大不了一起死!

“韩玉!去找冯大法,给大小姐安排房间!”

敖润在宫里等候消息,云丹琉走后不久,便回来禀报。

内朝会议刚刚结束,经过一整天的相互攻击,会议以推出限田令而告终。天子在付出亲信几乎被一网打尽的代价后,终于扳回一局,祭出限田令这件法宝,锋芒直指汉国所有权贵豪门的命根。而作为引子的赵氏封侯,压根儿没人提起,仿佛被人遗忘了。

“封侯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浪花都没有,就这么黄了。”程宗扬禁不住感叹道:“说到底,还是朝里没人啊……”

赵氏的存在感实在太薄弱了,没有人力挺,甚至也没有人刻意攻击,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被人忽略掉了,连个浪花都没有。

秦桧起身关上门户,然后方道:“今日赵氏若是封侯,只怕才是坏事。”

程宗扬不解地问道:“怎么是坏事?”

秦桧回头道:“严先生想必知晓。”

严君平脸色阴沉,“赵氏若是封侯,便是吕氏已然决心要诛灭赵氏。今日未曾封侯,不过是赵氏全无根基,吕氏甚至都懒得拿他们作伐。”

“诛灭赵氏?”程宗扬干笑道:“不至于吧。”

姓严的怪不得跟死老头是同窗呢,没影的事都说得跟真的一样。赵氏两个女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要诛赵氏,还不得把她们先扳倒?天子当初能拂逆太后的心思,硬把赵飞燕立为皇后,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犹在皇后之上,岂会让吕氏得逞?

严君平冷冷道:“他们连天子都敢打主意,何况区区一个赵氏?”

“打天子的主意?”

“不错。”严君平拍了拍那份限田令,然后道:“吕氏大占上风,却让限田令通过,绝非失策,而是有备而来,天子——命不久矣!”

班超大惊失色,秦桧却合掌大笑,“严老果然高见,吕氏此举,当是已经准备好要弑君了。”

“弑君!?”程宗扬失声叫道,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正是。”秦桧说道:“吕氏既然已经判了天子的死刑,自须把天子的罪状公之于众——”他同样拍了拍那份限田令,“这便是天子的罪状。”

秦桧坐在席上,双手抱膝侃侃而言,“此令一出,天子便是汉国所有权贵豪门的死敌。正是因为吕氏已经决定弑君,才对天子的亲信穷追猛打,藉着天子不得已的让步,好让世人都见识到天子的不仁、不义、不智。也正是因为吕氏已经准备弑君,才要掀出西邸之事,让世人见识天子的贪婪、好财。同样是因为吕氏要弑君,才会揭出西邸之事后弃徐璜于不顾,反而攻击吕闳。”

“呵呵,”秦桧冷笑两声,“吕家对自家人还是很看重的嘛,特意藉此把吕闳贬职,让他脱离漩涡。至于徐常侍……他庆幸得未免太早了些,吕氏没有藉着西邸之事攻击他,多半是因为他在必杀的名单上,正好在宫里一并剪除。”

“弑君可是诛九族的重罪!”程宗扬道:“他们怎么敢……”

“他们为何不敢?”严君平道:“吕氏手里有兵。北军八校尉,姓吕的就有四个。守卫宫禁的卫尉也姓吕。何况他们还有太后。待天子的罪名流传天下,哪里还是弑君?不过诛一独夫而已。”

程宗扬心里七上八下,干笑道:“听你们说得那么邪乎,我头皮都发麻……不会真让你们蒙中了吧?“秦桧道:“主公不妨拭目以待。”

程宗扬虽然仍觉得弑君的说法听着就不靠谱,但心里已经信了六七分。他犹豫多时,斟酌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要不要知会天子一声?”

王蕙目光微转,“为何要知会天子?”

“天子若是被弑,吕家可就一手遮天了。”

吕家一手遮天事小,问题是自己在太后面前冒充苏妖妇的人,迟早要露出马脚,到时自己面临的局势,恐怕比现在还要棘手。

程宗扬道:“刘骜这人虽然靠不住,但至少皇后和昭仪是我们一边的。我是生意人,能稳住局面,对我们是最好的。”

班超咳了一声,把那份限田令推到他面前,“依照此令,主公名下最多也只能有三十顷土地。”

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官吏限田三十顷,自己可是也在限田令打击的对象里。自己不想站在吕氏一边,但站在天子一边,下场只怕比站在吕氏一边还惨。就凭天子的秉性,自己完全不用指望刘骜会因为自己的通风报信而对自己心生感激,进而网开一面。说不定天子稳住局面之后,转手就把自己抄家灭族,杀人灭口,顺手把垂涎已久的“友通期”收到宫里。

程宗扬这时才发现,吕家故意让限田令通过,真是一步绝妙的好棋。至少自己本来想帮天子一把,结果就因为这份限田令,立刻改了主意——就让刘骜去死好了。大爷两不相帮,看着你们乌眼鸡似的死斗,自己闷声发大财才是上策。

“吕家什么时候会动手?”

既然奸臣兄已经作出判断,还是早些准备为好。

“快则半月。最迟……”秦桧盘算了一下,“当不会拖过新年。”

吕氏要动手也不会太早,至少要把天子各种糗事尽情宣扬一番,再鼓吹一番限田令,闹得人心惶惶才好下手。但也不可能太晚,以免限田令弄假成真,那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程宗扬终于下定决心,“所有的金铢全部装车,明晚之前运到洛帮。”

金铢运到城外,启程时不需要再经过城门,必要时也可以直接走水路。但最大的问题是云丫头刚才提到的,自己与云家联手买下的田地——自己总不能把汉国的地带走吧?

程宗扬半晌才下了决心,“全部转到蔡敬仲名下。”

蔡爷才是牛人啊,脚踏两只船还混得风生水起,无论天子和太后谁胜谁负,这死太监都是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台。程宗扬这会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能用双手写个服字了。

但转移到蔡敬仲名下也有风险,万一死太监转手把地都卖了,拿了钱全投到他那实验室里呢?这事他真敢做!

左右为难啊。程宗扬长叹一声,“我明天去见蔡爷。你们分头通知程郑、赵墨轩和陶五。不用说太多,只让大家都小心一些,别不小心卷到里面去。”

…………………………………………………………………………………程宗扬不知道,吕家此时也正爆发出一场争吵。吕不疑当日受了气,索性告病,没有参加朝会。这会儿听到消息,不顾天色已晚,驱车来到襄邑侯府。

兄弟俩政见不同,关系也不怎么融洽。两人由争执变成争吵,最后吕冀按捺不住,伸手给了亲弟弟一记耳光,咆哮道:“你姓吕!不姓刘!一味替那个黄口小儿说话,真以为你是他亲舅舅!”

吕不疑叫道:“兄长,你醒醒吧!我吕氏虽然以后族名世,终究只是外戚!

切不可得意忘形啊!兄长今日之举,已将天子得罪到死地,阿姊百年之后,天子又将如何看待我吕氏?覆巢之祸,便在眼前!莫说遗祸子孙,便是你我能不能保全性命,也未可知……“吕冀死死盯着他,忽然冷冰冰地笑起来。

他越笑越是欢畅,越笑越是开心,最后变成肆无忌惮的大笑,“阿姊百年之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良久他收住笑声,不屑地瞥了吕不疑一眼,“小书生,我要是跟你一样,刚想到此节,早就死一百次了。”

他沉下脸,冷冷道:“你回去吧,不要来烦我。”

吕不疑出了兄长的府邸,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属下小心问道:“主子是回去?还是去永安宫?”

吕不疑看着远处夜色中闪耀着灯火的宫阙,良久他吸了口凉气,浑身打了个哆嗦。他裹了裹衣袍,低声道:“去上清观……”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底未眠,有的人一夜之间从云霄之上跌入泥潭,心如死灰;有的人心怀鬼胎,惴惴不安;有的人死里逃生,满心庆幸;有的人野心勃勃,盯上了朝里空出来的位子;还有的人,则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程宗扬也是一夜没合眼,卓美人儿倒是来了,可自己哪里还有半分心情?云丹琉也在云家启程之后搬到客栈,再加上随卓云君一同来的蛇奴和闻讯赶来的何漪莲,几个女人把楼上的单间住得满满的。

程宗扬根本就没顾得上去瞧一眼自己的后宫,他足足忙了一夜,直到天色将亮,才胡乱眯了一眼。

黎明时分,高智商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宁成居然没有死!他被带出宫时,内侍已经捧着鸩酒,在宫门外等候。谁知宁成接过鸩酒,先是感念了一番天子恩德,然后把酒泼到地上,当场脱下朝服,表示自己奉诏诣诏狱——作为朝中有数的高官,他算是打破常规了,宁愿坐牢也不肯自尽。什么朝廷体面,都没有自己的小命要紧!

高智商花了大把的钱铢,才好不容易混进诏狱,见了宁成一面。当时他已经被髡去头发,换上罪囚的赭衣,带上镣铐,丢到牢中。也许是因为诏狱从来没有真进过大官,狱卒们都跑来看稀奇,期间各种冷嘲热讽,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了自杀了,宁成却怡然自若。

高智商也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掏空了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铢,把那些狱卒打发走,安慰了宁成几句。

“我瞧着吧,老宁是死不了。”高智商道:“那帮狱卒都是些缺德透顶的家伙,说话那叫个难听,我在旁边听着脸皮都发烧,可人家老宁不急不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权当是驴叫唤,那脸皮——比我都厚!”

这听着像是骂人的话,可小兔崽子用羡慕的口气说出来,怎么听都是真心佩服,恨不得自己也有那么一副百炼成钢的脸皮才好。

“他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旁边有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说『难得你来看我。可惜我辜负圣上恩德,跟那些商贾来往,实在是大错特错,如今后悔不已,只能安心坐牢,以赎前罪……』大致就这些了。”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宁成这话似乎是提醒自己不要跟那些商贾来往太密切,要赶紧斩断联系。可这是自己根本做不到的。

“对了,临走的时候,他问我要了俩钱铢。我本来说下次给他捎几个金铢银铢,在牢里慢慢花,可他不要,就要铜铢。我找了半天才给了他两个。”

宁成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物价飞涨,两枚铜铢顶多也就能买个烧饼——在牢里恐怕只能买半个,还是别人吃剩下的那种。

“宁成那边,你多留点心,”程宗扬道:“天气凉了,给他送几件御寒的衣物。跟诏狱的人多走动,别让人欺辱了他。”

眼下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往后……若是天子无事,宁成恐怕就出不来了。若是天子出事,吕家也没理由放过他,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自己能做的,无非是尽人事,看天命了。

…………………………………………………………………………………“小心,这车有点高。”

程宗扬抬起胳膊,让赵合德扶着下了车。

这一晚的风波,倒没有影响到赵合德,只不过要与姊姊见面,小丫头也没怎么睡好。

蔡敬仲的私宅静悄悄的,上次见过的门客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个苍头看门。

看到有人从马车上下来,老苍头一脸不耐烦地说道:“送钱去东市,最里边的戍字号就是。这里不收。”

程宗扬莫名其妙,“送什么钱?”

“买土的钱啊。每月五分息,十贯起算,月底结清。这会儿都午时了,你赶紧去吧。运气好的话,能排上号,赶在宵禁前就买到手……”

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懂。自己只顾着忙生意,压根儿没想到蔡爷早就玩大发了,别人借钱都跟孙子一样,他倒好,借钱借出了名号,借出了排场,借出了威风。如今专门在东市开了一家戍字号,每日里门庭若市,请来的几个朝奉天天数钱数到手软,那些门客全都去帮忙了。

之所以程宗扬没听到动静,是因为他只盯着商贾,蔡爷的生意是全面撒网,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不拘大小,有钱就收,其中商贾的占比微乎其微,大头除了宫里的太监,就是出身清白的良家。

由于跟商贾的关系不大,连算缗令也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分毫。至于蔡爷借了多少钱,根本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戍字号信誉卓著,结息痛快无比,说五分利就五分利,一文钱都不少。每到月底,来取利息的队伍能排出去一里多地,发出去多少同样没人知道,反正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对蔡常侍交口称赞。

程宗扬脸都黑了,这死太监,真能作啊!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程宗扬道:“昨天约好的。”

“哦,找主家的啊。”苍头仔细看了一眼,终于认出他是曾经来过的那位程公子,“主人在宫里还没回来,进来吧。”

昨晚一场乱局,今日才是最忙的时候,以蔡爷的大能,轻易也不好脱身。程宗扬带着赵合德入内,耐着性子等候。

谁成想,这一等就是一上午,一直过了午时,不仅死太监杳如黄鹤,赵飞燕也没有找到时间出宫。

程宗扬如坐针毡,几次让人打听,蔡敬仲都回复说着实走不开,反正只是借用自己的宅院,让他随便用,等自己忙完,再专程与他商量。

长秋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天子一大早就去了宫里说起限田令的事,显然得意非凡,还安抚皇后说,赵氏封侯之事就是这几日,让她安心再等几日……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这边满头是火,天子居然还有心情专门跑去跟老婆吹牛逼?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啊!

程宗扬几次想走,但看到赵合德央求的眼神,话到嘴边也只能吞了回去。

罢了,反正要送她走,她们姊妹下次见面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了,就再忍忍好了。倒是赵飞燕,天子若是出事,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让她也逃?开玩笑呢。汉国的皇后啊,她要是逃走,整个汉国都得疯。难不成让她给天子殉葬?那也太冤了吧!若是在宫里苟延残喘……程宗扬想起北宫那些失去靠山的前代妃嫔,心里就不由一颤。赵飞燕若是落在吕冀手里,还不如死了干净。

时间一拖再拖,从辰末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申时,等了将近四个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暗,才有一辆车来到门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便看着赵飞燕戴着面纱,穿着一件宽大的丝袍,在江映秋的服侍下下了马车,不言声地进了房间。

人家姊妹要说私房话,自己总不好在旁边盯着,程宗扬从房间里出来,对江映秋道:“宫里情形如何?”

江映秋道:“宫里倒无异样,只是几位中常侍勤勉了许多。”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算作作样子,也得装得勤勉些,这时候若是连个眼力价都没有,被人收拾了也只能算活该。

不过这么大的风波,几位中常侍只倒了一个不沾边的吕闳,其中的不祥之兆愈发明显。单超、具瑗、唐衡、左悺等人,想来与徐璜一样,也在吕家的必杀之列。如今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风险,一点警惕的心思都没有,就这么聚在宫里,万一被一网打尽……别人不说,徐璜自己还是要保一保的。要不要给他捎个信呢?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江映秋道:“若是见到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间,我去见他一面。在宫外。”

“是。”

姊妹俩说了很久。蔡敬仲这里的房间不是专门布置的静室,传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对程宗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没有刻意去听,不过零零碎碎也听了几耳朵。大致上是赵飞燕劝妹妹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去临安,路上紧跟着卓教御,要照看好自己。

“你性子和善,脾气也好,断不会惹出什么事来。”赵飞燕轻声道:“我就怕你被人欺负了,还不肯说。太乙真宗和卓教御的名声都是好的,姊姊不在你身边,万一有事,你就对卓教御,或者程公子说,千万不可自己忍着。”

“可是……”赵合德声如蚊蚋地说道:“他说……我是他的小妾……”

“程公子为人是好的,他那么说,只是给你解围。”

“可是……”赵合德鼓足勇气道:“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程宗扬差点儿气了个倒仰,什么叫好奇怪?哪里奇怪了?我就是多看了你两眼,难道也是错吗?长得漂亮还不给人看?你这是什么心态?太自私了吧!

赵飞燕思忖半晌,最后幽幽道:“你还是多跟着卓教御吧。”

“可是……卓教御……”

赵合德心思敏感,早已看出卓教御与那位程公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这话怎么好对姊姊开口?

赵飞燕道:“卓教御怎么了?”

赵合德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程宗扬在外面听得生气,哪里知道人家小儿女的心思?赵合德方才的话并不是向姊姊告状,而是委婉地向姊姊吐露心声,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赵飞燕岂能看不出妹妹的心思,但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自家妹妹虽然动了心,但自己听说那位程公子已经谈婚论嫁,不久就要娶新人过门。难道真让自家妹妹去给人做小吗?看看宫里那位“赵昭仪”就知道,自家妹妹若是入宫,所受的宠爱绝不在她之下。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舍得让妹妹进宫,给天子做小,何况是买了官当的商贾呢?

再说了,那位程公子她也是知道的,内宠极多,自家妹妹虽然美色无双,但要跟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地去争宠,实在不是她能做的。说到底,那位程公子只是一位能够提供保护的庇护者,绝非自家妹妹的良配。

赵飞燕伸手将妹妹揽到怀里,从袖中取出一支玉梳,慢慢帮她梳理着长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无须太过担心,姊姊终归还是大汉的皇后。程公子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只要自己还是皇后,那位程公子总会善待妹妹。赵飞燕也只能如此祈望了。

至于将来,只能看能不能找一户好人家,托付妹妹的终身。

“都是姊姊没用,护不得你周全……”赵飞燕说着,不由泪如雨下。以妹妹的姿色,哪里找不到好人家呢?说来还是自己连累了她。

“阿姊……”赵合德伸手抹去姊姊的泪花。

姊妹俩絮絮说了许久,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才依依惜别。

趁着送赵飞燕出门的机会,程宗扬飞快地说道:“小心宫掖之变。不管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把定陶王带在身边。”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蔡敬仲始终没有回来,那老苍头也没有留饭的意思。眼看快到宵禁时候,程宗扬也不再等候,乘车带着赵合德回去。

蔡敬仲的宅院邻近南宫,一出里坊,就看到雄伟的阙楼,巍峨的宫墙,远处的高楼次第点起灯火,宛如璀璨的群星。

看着赵合德惊叹的目光,程宗扬心下微动,吩咐道:“去南宫。”

南宫一半都是内朝官员的公署,只要携带令牌,便不禁出入。程宗扬的常侍郎正是内朝官职,他在宫门处验明身份,正待入宫,忽然听到一阵吵闹。

一名书生被拦在宫门内,他背着一只包裹,手上还沾着墨迹,显然是在兰台抄书耽误了。

为首一名军士道:“你以为宫里就跟你家院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会儿已经宵禁了,宫门禁止出入,这规矩你都不知道?“那书生指着程宗扬道:“他凭什么能进?”

“人家是内朝官。说不定有紧急军情,要面奏天子呢?快走!快走!回你的兰台去!”说着像赶鸡一样把那书生赶了回去。

程宗扬看得摇头,那军士貌似情理充足,其实就是欺负那书生没什么背景。

他入了宫,在司阍处传了口信。不多时,罂奴一脸欣喜地出来,径直请他去内宫。

“不急,我还带了一个人呢。”

“谁?”

“期姑娘。”程宗扬道:“我带她到宫里看看,也算满足她一个心愿。”

“这好办,”罂奴笑道:“我随身带着昭仪的印信呢。”

第七章看着眼前华丽的陈设,赵合德宛如作梦一样。她在宫外时,无数次幻想过宫里的情景,此时身临其境,才知道自己的想像多么贫乏。

汉白玉砌成的廊桥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丹红的廊柱上,用金箔贴出各种花鸟的图案,檐下悬着无数精巧的宫灯,夜风中飘来阵阵暖香,沁人心脾,路过的宫女无不衣着锦绣,绚美异常。廊桥尽头矗立着一座高楼,楼中的灯树高及数丈,此时烛火通明,火树银花,眩人眼目。同样的廊桥,远处还有一座,同样的华丽精美,流光溢彩。

赵合德回过头,两座廊桥像伸长的手臂一样,拱卫着一座宏伟的宫殿,便是昭阳殿了。殿前的丹墀色如红玉,阶上立着数对铜兽,殿顶一只凤凰展翅飞舞,凤口垂下一串银灯,将凤凰映照得金光四射,与远处高楼上的灯火交相辉映。

“这边是东阁,那边是西阁,”罂奴指点道:“西阁的凉风殿是消暑的好去处,如今是冬日,昭仪平常都住在东阁的含光殿。”

“昭阳殿太过空旷,昭仪不甚喜欢。含光殿外有一片腊梅,再过些日子就该开了,在殿中正好观雪赏梅。这片院子里面,种了几百种花草,如今没有什么可看的,但到了春日,群芳争艳,花香扑鼻。”罂奴指了指廊桥外面一池碧水,笑道:“到了夏日,湖里还可以泛舟。”

穿过廊桥,便是含光殿了。罂奴领着两人踏上台阶,赵合德足下一软,踩到一片地毯,她举目看去,才发现整座含光殿外都铺满了地毯,面积不下十亩。

罂粟女解释道:“天子怕石头太冷,才命人把殿里殿外都铺上地毯,免得昭仪踩到受凉。”

江女傅双手交握,仪态端庄地走过来。罂粟女吩咐道:“你带期姑娘在宫里走走吧。”

赵合德与江映秋本来相熟,这会儿只能装作初识,彼此含笑见礼。

罂粟女领着程宗扬进到殿内,绕过屏壁,穿过一道镶满水晶的走廊,来到昭仪居住的寝宫。掀开珠帘,便看到了如今宫中最受宠的“赵昭仪”。

此时赵昭仪的身上,几乎看不到昔日那个友通期的影子。她长发梳成云髻,头上戴着凤钗,雪肤绛唇,姣艳无比,美貌比往日更胜一筹。

友通期款款起身,含笑道:“程大行,好久不见呢。”

程宗扬摇手道:“别说什么程大行了。我的官职早就没了。”

友通期掩嘴笑道:“区区一个大行令,何曾放在程公子眼里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程宗扬道:“我的大行令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还没捂热呢,可就飞了。”

“安心好啦。”友通期道:“你想要个什么官?我去跟天子说。”

“算了算了,这样就挺好。”程宗扬道:“我想问问你,昨天内朝会议上,限田令是怎么通过的?”

友通期俏脸一红,“他们说的话,妾身听得半懂不懂,只听了一半就在殿后睡着了……”

友通期出身寒微,又是刚入宫不久,指望她能听懂那帮官场老手的政斗,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程宗扬只好道:“那就算了。唔,我来是跟你说一下:我准备送她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友通期松了口气。赵合德留在洛都,对她而言始终是个威胁。她若是离开,那再好不过。接着友通期又一阵惭愧,自己居然为别人背井离乡而庆幸,实在太自私了……“卓教御好吗?”

程宗扬有些奇怪,“你怎么想起问她了?”

友通期幽幽叹了一声,“托公子的福,妾身如今在宫里享尽荣华,无论吃的用的,还是看到的,都是以前连想都想不到的。只是能说话的人,除了鹦儿,就只有一个江女傅。”

她起身亲手给程宗扬斟了一杯茶,“公子也许没想过妾身以前的日子。那些年,妾身家人死亡相继,一年到头穿的都是丧服,家中每日愁云惨淡。外面又有人说三道四,身边连一个玩伴都无。不怕公子见笑,直到去了上清观,妾身才过了几天平安的日子,才像平常人一样,结交了几个人。像卓教御,还有凝姊姊、蛇姊姊和惊理姊姊,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常常想她们……”

说着友通期脸又红了,“我可不是想那些……你不许笑话我。”

程宗扬笑了起来,他知道友通期说的是什么。她入宫之前尚是处子,为了能入宫争宠,蛇奴等人没少教她房中的技巧。这话题是隐私了些,但这样教出来的交情也着实不一般,友通期至今还挂念着她们,说明她还没有被宫中的华丽迷了眼睛。

程宗扬心下感叹,友通期虽然身份变了,气质也不同以往,但内里还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并没有多少心机。

两人交谈越来越轻松,时光仿佛又回到上清观的时候,大家还是身份平等的朋友那样,而不是一个昭仪,一个臣子。

不多时,江映秋带着赵合德回来,两女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毕竟这座昭阳宫,连同如今的荣华富贵,都应该是赵合德的。友通期拿走了她的一切,而真正的赵合德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

沉默片刻后,赵合德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友通期红着脸道:“对不起。”

赵合德摇了摇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何来对不起呢?我羡慕你,但不会嫉妒你。只要你得到的,就和我得到的一样。我能看到这些,已经很高兴了。”

她笑了起来,“谢谢你。我今天就像做了一个梦,很开心。”

友通期也高兴起来,她从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盒子,“这个给你。”

“是什么?”

友通期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赵合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的宝石,出奇的是那颗宝石竟然是星光的形状,周围有着数十根大小不一的尖刺,而且通体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似乎天然生成。

宝石握在手中,温凉如玉,周围的尖刺没有任何锋锐感,虽然坚固,却像星光一样柔和。宝石在盒子里时呈现出天青的色泽,握在手中却像透明一样,被烛光一照,那些尖刺折射出无数细微的光线,就像夜幕下闪动的星辰。

“这是什么宝石?”

“我也不知道。”友通期笑道:“前两天圣上看我不开心,专门给我的。我看着好玩,就收了下来。现在送给妹妹好了。”

“谢谢你。”

“不客气。”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等赵合德收下宝石,程宗扬说道:“有机会大家再相见吧。”

两女敛身互施一礼,一身宫装的友通期固然贵气十足,身着素衣的赵合德也毫不逊色,毕竟两人的礼仪都是江映秋一手教出来的。

就在此时,罂奴忽然奔进来,匆忙道:“天子来了!已经到了殿外。”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友通期也慌了手脚,“天子不是去了长秋宫吗?怎么会突然过来?”

若不是知道天子去了长秋宫,她也不敢就这么把两人接进来。

这会儿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程宗扬道:“有其他的路出去吗?”

罂奴道:“别的路都要经过含光殿,眼下已经来不及了。”

天子已经到了殿外,此时出去肯定要跟他打个照面,单是自己,拼上被天子治罪也就罢了。可还有个赵合德,若是被天子看到,那也不用走了。

江映秋道:“还有一条路可以出去。”她指了指殿顶的藻井,“这上面有一道小门,可以通向后面的楼阙。”

含光殿与后方的高楼同样有廊桥相接,从那道小门出去,等于是走在殿檐下方,再沿着廊桥顶部,走到楼阙。

程宗扬拉起赵合德,“我们走。”

江映秋连忙把两人领到宫殿一角,掀开帷幕,后面有一道工匠们用的楼梯,梯身宽度不足两尺,极窄极陡,只能容一人通行,而且也没有扶手。

赵合德在前,只爬了两阶,手脚就有些打颤。耳听着宫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程宗扬索性把她抱起来,纵身向上掠去。

楼梯顶端是被栏架围起来的藻井,往旁边看去,视野所及,全是纵横交错的梁木,其中一道梁木尽头,果然有一道隐蔽的小门。

刘骜的声音在下面响起,“你姊姊今天又哭了,两只眼睛红得跟桃子一样。

唉,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封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封的。有朝廷的典章在,少不得要跟那帮官员们扯皮一番……“程宗扬轻轻放下赵合德,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梁上掠过。他摸到那扇小门,因为怕弄出声音,惊动下面的人,只轻轻一推,却没能推开。

程宗扬略加了力气,那道小门还是纹丝未动。他又试了几次,心里禁不住大骂,这扇门赫然是被人从外面顶住了,除非是把门打碎,才能出得去。

江映秋这个废物,她怎么事先就不打听打听?这下好了,自己算是被困在殿顶这点空间里了。要说殿顶的空间也不小,可除了藻井周围留有镶嵌木雕时用的架板,其他能落脚的地方,就剩下那些梁木了。

程宗扬仍不死心,费了好一番功夫,沿着梁木在殿顶走了一遍,也没找到能出去的空隙,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赵合德坐在藻井边的架板上,藉着下面透来的烛光,只见她两眼紧紧闭着,一手扶着栏架,玉脸涨得通红。

程宗扬心下纳闷,走近一看才知道原委。那座藻井呈圆形,上下足有三层,正中间是木雕贴金的龙凤,周围是氤氲的云气,以及各种花朵和象征吉祥的装饰图案。从藻井上方往下看,大半个寝宫都尽收眼底。

此时一个明艳的美人儿正赤条条躺在御榻上,一边柔媚地分开双腿。在她腿间,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弓着身,在她体内冲撞。程宗扬所在的角度正能看到两人背后,把他们交合的部位看得一清二楚。随着那男子的挺动,硬梆梆的阳具在那只柔腻的蜜穴里时进时出。寝宫内灯烛通明,那只蜜穴水汪汪的,又红又嫩,随着阳具的捣弄不住颤抖,宛如一朵娇艳的鲜花。

程宗扬心下啧啧赞叹,难怪赵合德闭着眼睛,连看都不敢看,这个位置看得也太清楚了,一点细节都不带错过的。友通期也算倒霉,她多半以为自己与赵合德已经走了,才放开怀抱与天子交欢,谁知道自己会被堵了回来,结果白白被自己看了一场活春宫。

这可是天子和昭仪演的大片啊,程宗扬真后悔自己没有带摄像机进来,白白错过了这么一次难得的机会。

寝宫内的两人浑然不知上面有人偷窥,此时两人渐入佳境,淫声渐起。可怜赵合德闭上眼睛还不够,连耳朵还要捂住。可她这会儿身在半空,不得不一手扶着围栏,免得不小心从架板上掉下去落在天花板上,剩下一只手,即使要捂住耳朵,也只能捂一边的。

“啵”的一声微响,声音虽小,但此时殿内空荡荡的,略有一点声响就听得极为清楚。

刘骜笑道:“我们换个姿势,合德,你趴在榻上,把臀儿翘起来。”

程宗扬忍不住看了赵合德一眼,少女那张玉脸,果然红得更厉害了。

友通期娇嗔道:“圣上好坏,总要从后面弄人家……”

“谁让合德的臀儿生得美呢?”

榻上的女子乖乖翻过身,将一只白生生的雪臀翘了起来。望着那只雪白浑圆的美臀,刘骜精神顿时一振,抱着友通期的屁股亲了一口,然后耸身而入。

“啊……”床上的美人儿发出一声婉转的低叫。

刘骜用力挺动阳具,“合德,再叫得响些。”

友通期央求道:“人家小声叫好不好?万一被人家听到……”

“怕什么?外面都是些奴才,让他们听到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合德你叫得那么好听,他们听到,是他们的福气。”

友通期双手捂脸,“不行,人家好羞……”

“合德的屁股好美,真像温柔乡一样……”

“合德,把屁股扒开……”

“合德真乖……”

“合德下面好湿……哈!连奶头都硬了……”

下面的淫辞浪语不断传来,刘骜每叫一声“合德”,声音落在真正的赵合德耳内,就像是在对她说话似的,使她脸色越发涨红。

赵合德已经努力在捂住耳朵,可还是挡不住下面的声音。他叫的名字是自己的,下面的宫殿,也应该是自己的,连那榻上的女子,本来也应该是自己……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使她禁不住有种错觉,仿佛榻上那个女子就是自己,那个男子正压在自己身上,将他的男根深深插进自己最隐秘的部位中,而自己正在竭力迎合着……程宗扬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觉得天子也不过尔尔,单论床上功夫,自己起码甩他一条街的。他转过头,正想跟赵合德说说话,分分她的心,却赫然发现,赵合德已经面红过耳,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下面两个人稍微停顿一下,只怕就能听到。

程宗扬赶紧扶住赵合德的手臂,谁知她身子一颤,竟然转过身。那架板本来就窄,她一转身,险些把程宗扬挤到天花板上。

赵合德本能地张口欲叫,程宗扬顾不得多想,一把搂住她,一边稳住身体,一边狠狠亲在她嘴巴上,把她的叫声堵了回去。

闻到程宗扬身上浓郁的男性气息,赵合德娇躯一瞬间变得火热。下面的两人此时也正干到高潮,友通期的叫声越来越响。

感受着赵合德娇躯的颤抖,程宗扬毫不怀疑,自己此时若是松开嘴,她肯定会叫出来。

赵合德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此时已经情动到十二分,却不知道怎么发泄,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洪水一样突如其来的情欲。

说实话,抱着这么个尤物,程宗扬也险些把持不住。赵合德身子略显丰腴,触手可及,每一处肉体都充满弹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她肌肤光润如脂的质感。尤其是她这会儿身体滚烫,那股少女的幽香也变得浓郁,如兰似麝,芬芳无比。

再这么下去,不等下面俩人干完,自己这边就该交火了。程宗扬定了定神,先摆脱绮念,然后心横,一手伸到赵合德腿间,往她秘处摸去。

指尖微微一滑,程宗扬才发现,赵合德下身的衣物早已经湿透了。

程宗扬手指刚刚触到赵合德下体,怀中的少女就如受电击,身子猛地颤抖起来。被他封住的红唇也努力张开,吐出一截香软滑腻的舌尖,与他的舌头纠缠到一处。

程宗扬隔着衣物在她股间拂过,找到那处微硬的所在,随即按住,熟练地揉弄起来。

赵合德双腿紧紧夹住他的手掌,一边本能地挺起下体,磨擦着他的指尖。

少女下体的湿痕越来越大,程宗扬几乎能感觉到她下体抽动着,涌出一股一股的暖流。

伴随着下方传来的淫声,程宗扬不停变换着手法,揉、挑、抹、捻……赵合德只挣扎了几下,就彻底软化下来。她无力地依在程宗扬怀中,双腿微微分开,被他隔着衣物,在自己下体恣意挑逗。

赵合德迷乱在从未有过的快感中,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时间仿佛漫长无比,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那么短短一瞬。迷乱中,赵合德下体突然间一紧,全身仅剩的力气仿佛全都集中在一处,接着剧烈地收缩起来。

清醒过来的赵合德满面羞惭,脸色时红时白。下身的衣物早已湿透,此时湿淋淋的贴在股间,一片冰凉。

赵合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做出这样的羞事,短短的一刹那,她几乎想从藻井跳下去,再也不用活了。

赵合德刚萌生死意,下方突然传来一阵低吼,“呃……呃!……呃……”

那声音就像濒死的野兽,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程宗扬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尾椎直蹿而起,一直掠到脑后,刹那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程宗扬顾不得暴露行踪,拥着赵合德坐起身,朝下看去。

下方的御榻上,年轻的天子双手握住宠妃的腰肢,以一个奋力冲撞的姿势挺起下身,似乎正在尽情喷射。

程宗扬从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手指紧紧扣在昭仪腰间,指尖深深陷入她白美的肌肤间。

友通期吃痛地扭动身子,勉强从天子铁箍般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她娇嗔着回过头,接着美目一下子瞪得浑圆,脸上欢好时的红晕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露出惊骇之极的表情。

天子被她撑开,便直挺挺倒在榻上,双手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他赤裸的下身,阳具硬硬挺起,不断喷出精液。就在友通期惊恐地注视下,喷出的液体从浊白变得像蛋清一样稀薄,然后又夹杂着一点淡红,最后喷出的全是赤红的鲜血,星星点点溅在友通期雪白的肌肤上。

“啊……”友通期无法抑制地尖叫起来。

程宗扬屏住呼吸,心头的惊骇无以复加,一股又一股死气从含光殿各个角落不断升起,往自己丹田内的生死根蜂拥而至,顷刻间就超过十道。

紧闭的宫门猛地打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中行说!中行说!”友通期抱着肩膀在榻上瑟缩成一团,双眼惊恐地看着天子,一边发狂地尖叫着。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回禀昭仪,中行说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逃,已经被奴才拿下。”

“左悺!左悺!”

那个尖细的声音道:“禀昭仪,左悺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逃,已经被奴才拿下。”

友通期带着哭腔叫道:“徐璜!徐璜!”

那个尖细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回禀昭仪,徐璜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逃,已经被奴才拿下了。”

友通期怔怔抬起眼睛,双目失神地看着来人。良久才看清楚,眼前一群人都是黑衣黑帽的内侍。

“你是谁?”

那名内侍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恭谨地行了一礼,“奴才中黄门张恽。”

友通期颤声道:“我不认得你。”

“奴才一直在永安宫当值,难怪昭仪觉得面生。”

“天子的近侍呢?”

“回禀昭仪,天子近侍图谋篡逆,方才行迹败露,意欲潜逃,均已被奴才拿下。”

“江女傅!江女傅!”

人群一阵骚动,江映秋被人拧着胳膊拖了出来。一向优雅从容的她,此时面如死灰,髻上的钗子也歪到一边。

两名内侍按着她跪在地上,江映秋扬起脸,声音干涩地说道:“天子近侍都被拿下,关在偏殿——”

她吸了一口气,然后道:“生死,命耳。请昭仪速为天子殉葬,以免……”

“啪”的一声,张恽给她一个耳光,“让你多嘴了吗?”

他挥了挥手,旁边的内侍连忙拿出一块布,塞住她的嘴巴。

程宗扬心头紧绷,江映秋修为不弱,此时却毫无反抗之力,显然这帮乌衣侍者中有高手。想到此处,他连忙运转生死根,将方才吸纳的死气释放出少许,小心屏蔽住自己和赵合德的气息。

张恽转过身,“天子驾崩于含光殿寝宫,昭仪难辞其咎。无论天子近侍,还是昭阳宫的内侍宫人,都是待罪之身——全部关押起来!”

有人厉声喝道:“张恽!你要造反吗!你区区一个中黄门,持械擅闯宫禁!

好大胆子!“张恽回过头,冷笑道:“我说是哪位?原来是具常侍啊。具常侍掌管国玺,位高权重,当然不会把小的放在眼里。”

具瑗被几名内侍死死按在地上,头上的貂蝉冠掉在脚边,他奋力昂起头,叫道:“天子生死未知,你们居然持械逼宫,难道就不怕诛九族吗!”

“好大的威风啊,具常侍。”张恽笑嘻嘻道:“谁说我是擅闯?咱家可是奉旨而来。”

“天子正在此间,你奉的谁的旨意!”

外面一个声音傲然说道:“当然是奉的太后的旨意——还有我,吕大司马的旨意。”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吕冀半倚着身,坐在肩舆上,由四名内侍抬着,直入寝宫。

他扫了具瑗一眼,冷冰冰道:“天子暴毙,近侍难逃罪责。来人啊,把这个反贼斩了!”

话声刚落,一群内侍纷纷擎出刀,争先恐后地冲过去,把具瑗乱刀分尸。

一道死气猛地涌入生死根,程宗扬一边小心地催动丹田内旋转的气轮,一边心下暗惊,堂堂中常侍,就这么被人剁得七零八碎。他们难道是要血洗昭阳宫?

吕冀看了瑟缩在榻角的友通期一眼,得意的大笑起来。

一个身着戎装的少年快步进来,他看到殿中的血迹,不由大惊失色,“叔叔何以来得如此之早?”

吕冀懒洋洋道:“这等好事,当然是赶早不赶晚。”

吕巨君带着甲胄,“锵”然一声跪下,恳求道:“天子驾崩于含光殿,当由含光殿诸人先行禀报,我们才好『闻讯』而来!叔叔何不再等半个时辰?”

吕冀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却没想过,这些奴才都是奸滑之徒,万一他们隐瞒不报呢?”

“纸里包不住火,他们若敢隐瞒不报,正好治他们谋逆之罪!”

吕巨君此时的着急绝不是假的,吕冀早来一步,正显得他们早有预知,任谁都能想到眼下的局面与吕家脱不干系。本来准备好的万全之策,结果吕冀行事如此唐突,一步之差,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如此沉不住气,成何大事?”吕冀随意摆了摆手,吩咐道:“把消息封锁半个时辰便是。”

说得轻巧!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各路权贵布下的棋子、眼线,岂能隐瞒得住?可事已到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吕巨君忍住气,对张恽道:“那几位中常侍呢?”

张恽忙道:“具瑗已然伏诛。唐衡、左悺两人被擒,这会儿关在偏殿。徐璜在玉堂前殿,也已经被关起来。只有单超暂不知下落。天子的近侍都在此处,唯有……”他小心看了眼吕巨君的脸色,“……中行说逃脱,如今正在捉拿。”

吕巨君厉声道:“怎么会让他逃了?”

“那贼子鬼得很,一看风头不对,就从桥上跳下。”

“昭阳宫的内侍呢?”

几名内侍连忙跪下,“小的在此。”

“知道怎么说吗?”

“小的明白。”

吕巨君略一点头,然后对张恽道:“宫里的情形呢?”

“依照许参军的吩咐,自宵禁开始,宫里便许进不许出,眼下并无异样。”

“守紧宫门,把现场保护起来,天子近侍、宫中侍女,全部关押到西阁。除了这几个,再找几个听话的,对好口供。有敢乱说乱动的,立刻诛杀!半个时辰之后,召集朝中重臣。再等一刻钟,引大司马车驾入宫——务必不能错了顺序!

大司马必须在群臣看过现场之后再出现!还有!“吕巨君厉声道:”不惜一切代价抓到中行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吕巨君一项一项吩咐完,等张恽逐一记下,才转身对吕冀道:“侄儿先去北军大营。此间事宜,请叔叔作主。此女是今日之事关节所在,叔叔切不可……”

“还用你说!”吕冀不耐烦地打断他,“赶紧去吧。”

第八章程宗扬紧紧捂住赵合德的嘴巴,身上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正在上演一场弑君的大戏。他昨晚还想着秦桧等人杞人忧天,结果仅仅隔了一天,天子就已经横尸宫中。吕氏下手这么快,这么狠,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藻井下传来一声冷笑,吕冀声音响起,“你们退下吧。”

四名内侍放下肩舆,与众人一起退到殿外。寝宫内只剩下张恽。

吕冀抬起手,张恽连忙上前,半跪在肩舆旁,扶着吕冀起身。

吕冀道:“张恽,我们认识有不少年头了吧?”

张恽弯着腰道:“回大司马,差不多二十年了。”

“你觉得这位赵昭仪姿色如何?”

张恽谄笑道:“大司马既然看中,当然是好的。”

“让你说你就说。”

“以奴才来看,此女的姿色在南北二宫,当属前三之数,比起董昭仪年轻时候,也毫不逊色。”

吕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往床榻上瞥了一眼。

刚才还英姿勃发的天子,此时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刘骜仰面倒在榻上,空洞的双眼对着上方,以他下身为中心,身上、褥上、榻上……无不溅满了触目惊心的鲜血,宛如一片血泊。

吕冀的目光在天子的尸体上一扫而过,然后盯住榻角的友通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

张恽尖声道:“赵昭仪,还不过来服侍大司马?”

友通期双手抱着肩膀,赤裸的身体不停颤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张俏脸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

吕冀双肩一振,甩开大氅。然后解开衣物,随手扔到地上。张恽在后面一件一件拾起来,小心放好。

吕冀狞笑一声,张手朝友通期抓去。友通期目光呆滞,眼中全无神采。但被吕冀抓住的刹那,她身体猛然一颤,接着不顾一切地朝天子扑去,凄声道:“圣上!圣上!你醒醒啊!醒醒啊!”

友通期手上沾满了鲜血,却紧紧拉住天子冰冷的手臂,不肯放手。吕冀对她凄惨的哭叫声充耳不闻,狞笑从后面抱着她的纤腰,然后挺身而入。

“啊!”

友通期痛叫着被他撞得向前扑倒,整个上身都伏在天子的尸体上,鲜血立刻染红了她的双乳和玉颊。

吕冀得意地大笑起来。

殿内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几盏,衬着满目的鲜血,金壁辉煌的寝宫仿佛像血腥的魔窟一样,变得阴森可怖。

男人放肆的笑声,女人哀痛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内。曾经的天子此时举着双手,扭曲的面孔似乎透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赵合德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刚才她还从心底羡慕不已的天堂,转眼变成了人间地狱。

那个代替自己入宫的“赵合德”刚才还在与天子鱼水尽欢,此刻却在血泊中无助地蠕动着,她抱着死去的天子,一边痛哭,一边哀求着他醒来。泪水从她沾满鲜血的脸上滑落,宛如两行凄艳的血泪。

在她身后,一个男人狞笑着挺着身体,一边在她臀后粗暴地奸弄着,一边抓住她散乱的长发,将她娇嫩的玉颊按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看清楚些!这就是你的靠山!”吕冀嘲笑道:“好一个九五至尊,天子陛下,如今是什么?一个死人!哈哈哈哈!”

“圣上!圣上!你醒醒啊!”

“小美人儿,你的圣上已经死透了。嘿嘿,你看他眼睛睁这么大,这叫死不瞑目啊。来,给侯爷浪一个,让你的圣上再看你最后一眼……”

“哈哈哈!小美人儿,你这下边干起来可真快活!夹得侯爷好生舒服!刚才你的圣上干得也这么舒服吧?哎哟,你这小骚洞差不多都被灌满了吧?让侯爷把那个死鬼射到里边的,都给你刮出来……”

一想到她身体里面还有着天子的精液,就被另一个男人强行侵入,赵合德心口就像被撕裂一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同时还禁不住一阵阵的作呕。

她闭上眼睛,一边默念着黄庭经,一边乞求上苍,让自己从这个可怕的噩梦中快快醒来。

程宗扬搂着赵合德,丝毫不敢稍动。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旁边那道小门,肯定是被宫里的奸细堵上的。他们既然已经知道这道小门的存在,说不定会上来搜查,到时自己可就插翅难飞了。

友通期的哭声越来越凄惨,宛如啼血。程宗扬听得大为不忍,她可是自己送进宫里的,而且人又天真善良,如今遭受大难,自己就这么看着,实在太不爷儿们了……程宗扬忽然蹦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此时殿中只剩下吕冀和张恽两人,如果自己出手,有八成把握能在外面那群内侍冲进来之前制住吕冀。然后可以把吕冀劫持为人质,带着友通期和赵合德离开……他转念一想,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这都是什么鬼主意啊?下面可是弑君的现场,自己这么冲下去,等于是高呼着“我是凶手!”,直接就成了最大嫌疑人。就算能劫持吕冀,也是揽火烧身。何况身边还有个赵合德,一旦她的身份曝光,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连带赵飞燕恐怕都要被赐白绫。

他狠狠心,不再去看友通期凄惨的模样,目光在殿顶四处逡巡,试图找出一条生路。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抓住他!”

“在这边!快快!”

“中行说!圣上有命!召你入见!”

“中行说,你别再跑了,有什么误会,我们在圣上面前说清楚啊!”

“那边是长秋宫!快拦住他!”

张恽这会儿也站不住了,躬身道:“大司马,奴才去看看。”

吕冀随意摆了摆手。一个小小的内侍,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听到长秋宫,友通期忽然间仿佛清醒过来,叫道:“阿姊!救我!”

吕冀拧住她的秀发,将她的俏脸扯了起来,狞笑道:“你尽管叫吧。过了今晚,你那位阿姊就是太后了,升了太后,按规矩要迁往北宫。你阿姊不是跳舞跳得好吗?你信不信,等你阿姊到了北宫,我就让她在德阳殿前的丹墀上,脱得光光的,当着内侍、宫女们的面,乖乖给我跳舞?”

“嘿嘿,她要跳得让本侯爷高兴,本侯爷会赏她一口饭吃。她要跳得让本侯爷不高兴……”吕冀狞声道:“本侯爷就把她打发到永巷去。到时她要想得一口吃食,就得掰着她的贱穴,让那些阉奴先操个够。哈哈哈哈……”

程宗扬手指一痛,却是被赵合德紧紧咬住。程宗扬忍住痛,在赵合德耳边小声道:“别怕,他是吓唬人的。”

赵合德颤抖着松开牙关,紧接着泪如雨下。这一刻,她对宫中生活的羡慕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她终于知道那晚在上汤出现可怜的女子是什么人,也终于明白姊姊不让自己入宫的苦心。

程宗扬并不是虚言安慰。吕冀虽然说得狂妄,但吕家势力再强,也没有强到公然诛杀天子的地步,一个不慎,事机泄漏,就是众臣群起而攻之的局面。因此吕家必须要做足表面工夫,赵飞燕身为皇后,是表面工夫中最重要的一环。无论吕冀再怎么想把赵氏姊妹辱之而后快,也必须表现出起码的尊重。等新君继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大局已定,赵飞燕这位前朝皇后彻底作废,才好为所欲为。

不过程宗扬有些奇怪,天子在昭阳宫暴毙,吕家分明是要把罪责扣在赵昭仪头上,那么他们要做的应该是先召集重臣,公开此事之后,再废掉昭仪,或是打入冷宫,或是逼迫自尽。可天子尸骨未寒,吕冀就将赵昭仪一通作践,等到召见群臣的时候,还怎么把罪名往赵昭仪头上扣?吕冀这么一通乱搞,他准备怎么收场呢?

程宗扬心头疑云骤起。下面浴血的床榻上,友通期又一次呆住了。吕冀一边挺动,一边毫不客气地扒开她的臀肉,观赏她正在被自己奸弄的下体如何鲜嫩娇美。

忽然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咦”了一声,“我那死鬼外甥竟然没搞过你的屁眼儿?嘿,跟他的死鬼老爹可真不一样。他老爹留下的那些嫔妃,屁眼儿可是都被搞过……”

吕冀这边春风得意,外边的张恽却是急得跳脚。中行说藉着夜色的掩护,再次逃脱追捕。昭阳宫两阁三殿,全搜查一遍,莫说时间来不及,他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

张恽看了眼殿内的铜漏,心下更是着忙,大冷的天,额头的汗水都下来了。

他匆忙回来,小心道:“大司马,已经半个时辰了。”

吕冀正抱着友通期的腰肢,挺着阳具往她臀间捅弄。友通期吃痛地挣扎着,她肌肤本就滑腻,此时又沾了血,就像游鱼一样光滑,吕冀一时间也未曾得手。

张恽硬着头皮道:“外边的众臣应该已经接到消息,陆续入宫了。还请大司马早作准备。”

吕冀喘着气道:“急什么?他们要入宫,还有两刻钟呢——过来帮我按住这贱人!”

张恽连上吊的心思都有,这位爷可真是色欲熏心。就在天子的尸身旁强上了他的宠妃不说,眼看群臣就要入宫,还有心思去给她破肛。等他干完,哪里还有时间收拾现场?

宫门忽然打开,一个女子快步进来。她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却极有威势,只在殿内扫了一眼,便冷起脸道:“怎么还没有收拾好?”

张恽连忙道:“回夫人,小的正在收拾。”

胡夫人看着榻上的吕冀,寒声道:“吕大司马,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吕冀一边用力按住不停挣扎的友通期,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左右误不了事。”

胡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毕竟是太后的亲弟,终究也不好说什么,只吩咐道:“把她捆起来!”

几名内侍拿着备好的绳索,七手八脚地把友通期绑了起来。

友通期声嘶力竭地哭叫道:“救命啊!”

胡夫人回过头,向后面的义姁施了个眼色。义姁从袖中拿出一支银管,走到友通期面前,然后一旋。银管露出一丝缝隙,几股颜色各异的云气流溢出来,一缕黄色的云气形成一个嘴唇的形状,一缕暗青的云气形成耳朵的形状,一缕黑色的云气形成眼睛的形状。三者都只有指尖大小,妖异地浮在空中。

义姁屈指弹去,三只云朵先后没入友通期眉心间。唇形的云朵刚一没入,友通期的哀哭声就仿佛被一柄利刀切断,瞬间消失。她虽然张着红唇,哭得梨花带雨,却发不出一丝声息。接着是眼状的云朵,友通期虽然哭得双目红肿,但眼睛依然明媚,此时云朵一没入,她目光顿时变得空洞起来。

程宗扬看着那些云朵,觉得有些眼熟,接着猛得想起,义姁用的是六识禁绝丹,自己曾经见云老哥用过,专门封禁六识。此时被封禁,十二个时辰之内,友通期都将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口不能言。

在胡夫人的安排下,张恽等人迅速打理好现场。天子的尸身仍留在原处,寝宫一侧的厢房挂起一副珠帘,义姁与胡夫人同时进入厢房,义姁在前,胡夫人在后,接着内侍取来友通期的服饰,给义姁换上。

程宗扬背后的冷汗早已汇成一片,这时顺着背脊一股股流淌下来。那些内侍特意把灯光调得外亮内暗,隔着珠帘,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影子,若非程宗扬身居高处,也不出里面那位昭仪是真是假。

至于友通期本人,此时则被转移到帷幕后面,正是那道楼梯的位置,如果吕冀突发兴致,爬上来一看,正好能跟自己打个照面。好在看起来吕冀暂时没有这个兴致,那几名内侍捆人的手法十分阴险,友通期双手被拧成反背的姿势,拇指被绑一起,脖颈中套了根绳索,另一端从双手下面穿过,绑在腕上。腰肢对折过来,将她膝弯与肩膀绑在一处,友通期赤裸的身体被绑成伏地挺臀的姿势,还要吃力地扬着头,丝毫挣扎不得。

吕冀把她按在楼梯上,一手扶着阳具顶在她臀间,费力地挺动几下,然后慢慢挤入。友通期吃痛地张开红唇,无声地啼哭着。只是她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敞露着溢血的后庭,任他淫辱。

寝宫刚收拾完,张恽便一路小跑地进来,满头大汗地隔着珠帘道:“金车骑入宫了。”

胡夫人冷笑一声,“他倒跑得快。”

“金车骑听说宫里出事,连外衣都没披,马鞍也没装,光着脚乘了匹驭马,就赶来了。”

“让他在外面等着。”

张恽欲言又止,最后硬着头皮道:“中行说还没抓到。”

胡夫人怒道:“你们怎么做事!”随即她声音又平静下来,“看紧入宫的道路,他要敢露面,立即诛杀!”

她停顿了一下,“若有大臣在旁,一并诛杀!就说是他劫持人质未遂,行凶伤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与群臣交谈。”

“是!”张恽领命退下。

不多时,大将军霍子孟也赶到宫中,他称病多时,此时脸上看起来也似乎有几分病容,但更多是震惊。一到含光殿,他便看到跪在寒风的车骑将军金蜜镝。

霍子孟快步上前,将身上的大氅取下来,披在老友肩上,然后并肩跪在一处,彼此不交一言。

一名昭阳殿的内侍趋步过来,“大将军来了,这便好了,今日之事,还请大将军主持……”

霍子孟打断他,“大司马何在?”

“大司马住得远,只怕还要等上一会儿——大将军,还是请你赶紧进去看看吧,”那内侍带着哭腔道:“圣上真是不得了了……呜呜……”

“住口!”霍子孟厉声喝住他,“大司马乃群臣之首,天子出事,朝中事宜自然由大司马主持!旁人岂能僭越?”

霍子孟主持朝政多年,积威所至,那内侍顿时噤若寒蝉。

金蜜镝站起身,不理不顾地往宫内走去。

霍子孟心下暗叹,这位老友就是太过忠贞,不管是不是个局,也非要去看一眼天子的安危不可。事已到此,劝也无用,他只好也站起身来,脱下靴子,快走两步,挡在金蜜镝前面,当先入宫。

宫里数十名内侍、宫女围着御榻,此时正哭成一片。

一看到寝宫内血腥的场面,饶是霍子孟见惯生死,心里也不由一震。天子仰面倒在榻上,仍然保持着双臂斜举的姿势。床榻上到处是零乱的血迹,有几处甚至能看出女性身体的轮廓。

金蜜镝上前探了探天子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凉,天子早已气息全无。他喉头哽了一下,然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霍子孟吩咐道:“快把金车骑扶下去!”

金蜜镝甩开过来搀扶的内侍,雄伟的身躯晃了几下,屈膝跪在榻旁。

紧接着,御史大夫张汤、丞相韦玄成等大臣纷纷赶来,天子一系的近臣昨日已经被一扫而光,来的大臣除了几名资历深厚的重臣,大都是吕氏一系的党羽,连司隶校尉董宣都没有被通知入宫。

此时寝宫内已经聚集了近二十名大臣,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气氛肃穆得有些压抑。

张汤精于刑名,他上前验过天子的尸身,然后摘下梁冠,沉声道:“天子已然驾崩。”

旁边的内侍立刻就有人嚎哭起来,张汤面无表情,揖手道:“还请诸位拿一个章程出来。”

霍子孟满心无奈,天子驾崩他已经经历过两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沾手,可大司马吕冀至今都不露头,他再不出面主持,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霍子孟也摘下梁冠,转头问道:“此事可禀知太后?”

一名内侍哭得满脸是泪,泣声道:“太后乍然听闻噩耗,不禁急火攻心,晕厥过去。如今已经召了太医诊治。”

霍子孟盯着他看了几眼,“你是张恽?”

张恽伏身道:“正是奴才。”

“是太后让你来的?”

“回大将军,正是太后命小的过来。”

“昭阳宫由谁作主?”

“昭仪就在侧厢,”张恽指了指珠帘。

“当时在场的人呢?叫过来,在众臣面前说清楚。”

张恽点了几个人,那几名内侍连滚带爬地过来,只说天子就寝,众人都在殿外守候,忽然听到天子的叫声,众人慌忙入内,只见天子下身鲜血狂喷不止,片刻后便没了声息。

“天子的近侍呢?”

“都在偏殿。”

“今晚当值的是谁?”

“左常侍和具常侍。”

“叫过来。”

“具常侍已经畏罪自尽,小的这就去叫左常侍。”

不多时,左悺被两名内侍推进来,他脸上肿了一块,嘴角还在流血,一见到霍子孟等人,便扑到地上,“求大将军为奴才作主啊!”

“天子驾崩时你在何处?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小的当时在偏殿小憩,天子旁边由具常侍伺候。到了半夜,几名内侍闯进来,说天子驾崩,就把我关了起来。”

霍子孟又问了几句,左悺赌咒发誓,天子就寝之前绝无异状。

霍子孟挥手让人把他押下去,然后道:“传仵作,验明天子的死因——再去催催大司马,让他尽快过来主持。”

说着霍子孟皱了皱眉,“可曾知会了长秋宫?”

张恽立刻道:“小的这就去。”

众臣心头都泛起疑云,天子驾崩,居然连近在咫尺的皇后都没有知会?何况皇后与昭仪还是亲姊妹。

霍子孟环顾了一下周围,“内侍们都退下。”

内侍们被逐出寝宫,哭声渐渐远去。霍子孟这才道:“敢问昭仪,天子当时是何情形?”

珠帘后传出细细的哭声,昭仪泣声道:“圣上当时正与臣妾欢好,忽然间大吼一声,便不省人事……”

听着下面的哭声,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他在上面看得清楚,义姁在前面只是作出拭泪张口的动作,真正说话的,是她背后的胡夫人。胡夫人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嘴唇微动,发出的哭声、说话声,与友通期一般无二,只怕天子重生,皇后亲至,也听不出来两者的区别。

程宗扬这才知道,吕氏早已处心积虑,为今日之事谋划多时,居然连友通期的口气声音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可这个胡夫人究竟是谁?是胡情本人,还是伪装成太后的那个人?隐藏在宫闱暗处的那只黑手,真正的主使又会是谁?

忽然间,被自己搂在怀中的赵合德娇躯猛地一颤,紧接着用双手捂住嘴巴,强忍着没有惊叫出来。

程宗扬往楼梯下方看去,随即也骇然瞪大眼睛。

【第三十四集·完】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五集)

作者:紫狂&弄玉字数:62828第一章程宗扬觉得自己一生的震惊都在这一晚用完了。至高无上的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暴毙,倍受荣宠的妃嫔像娼妓一样被人淫辱,鲜血和杀戮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肆意流淌。

吕冀的猖狂和嚣张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但程宗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冀会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楼梯下方,吕冀像骑着一匹美丽的小母马一样,骑在友通期臀上,一边扯住友通期颈中的绳索,死死勒紧,神情兴奋而凶狞。友通期六识被禁,此时扬着面孔,空洞的双眼圆睁着,嘴巴越张越大,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绳索深深勒进少女粉嫩的玉颈,一点一滴地绞杀着她的生命。不多时,友通期便呼吸断绝,气息全无,她粉白的玉颈软软歪在一边,美丽的面孔再没有一丝血色。吕冀满脸兴奋,在友通期身躯抽搐的雪臀内狠狠挺动几下,然後放肆地喷射起来。

赵合德双手捂住嘴巴,身子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天子的死让她惊骇欲绝,友通期的死却让她感同身受——假若当初她不是代替自己入宫,此时受尽淫辱,最终在无意识中凄惨死去的就是自己了。

人死如灯灭,无论生前如何地位尊崇,权倾天下,又或者如何的千娇百媚,芳华绝代,死後都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生前的一切都再没有任何意义,只剩下黑暗、冰冷、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死亡……赵合德怔怔望着那个与自己一般年纪,一般青春貌美的少女,望着她空洞的眼睛和伸长的舌头……突然间,赵合德感觉到一阵无比的恐惧。

那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那种恐惧的感觉如此真切,死亡就像一条黑色的绳索,缓慢却毫不留情地在她颈中绞紧,冰冷得令人窒息。

忽然脸侧微微一暖,有人把嘴巴凑到自己耳边,接着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说道:“别害怕——她没有死。”

赵合德扭头看着他。程宗扬确定地点点头,“真的,相信我。”

赵合德心下一鬆,一股热泪几乎流淌出来。

程宗扬并不是虚言安慰。最初的震惊过後,他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对于死亡的感知,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虽然友通期看上去已经香消玉殒,生机全无,但程宗扬并没有感受死亡的气息。

生死根不会撒谎,没有感受到她的死气,说明友通期仍然活着,她的死亡只是被人设计好的假像。只不过那些人设计得十分巧妙,在窒息昏迷和六识禁绝丹的禁闭下,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

两名内侍解下昭仪身上的绳索,趁着她身体未冷,在她腕上、膝上、肩上抹了些药物,轻轻揉拍几下,褪去绳索绑捆的痕迹,然後用一条白纱盖在她身上,拖了出去。

另有内侍捧来衣冠,轻手轻脚地帮吕冀穿戴起来。

吕冀穿戴整齐,然後望了眼楼梯。

旁边的内侍道:“为了防止宫里的人逃跑,上头的暗门从外面顶住了,这会儿刚打开。”

吕冀点了点头,然後拾阶而上。

程宗扬搂住赵合德,紧紧贴在档板另一侧,身体像要粘在上面一样,一动不动,一边死死屏住呼吸。

幸好吕冀只是路过,并没有留意隔板後面还藏得有人。他从暗门出去,在内侍的掩护下绕到宫门处,然後停下脚步,用力揉了揉脸,装出一脸惊色,像是刚刚赶到一样,小跑着疾趋而入。

“圣上!”吕冀一进来便放声大哭。群臣也只能陪着乾嚎。

吕冀扑到榻边,嚎啕道:“圣上春秋正盛……怎么就弃我等而去啊!臣受命辅政,竟然护不得圣上周全,真是罪该万死啊……”

张恽哭道:“大司马,你节哀啊,咱们汉国还要靠大司马你来支撑啊……”

霍子孟陪着洒了几滴眼泪,戚然道:“大司马来了,我们也有主心骨了,下面该怎么做,还请大司马拿个主意。”

吕冀拭了拭泪,“圣上的死因查清了吗?”

“仵作还没来,眼下看来……当是脱症。”

“为何要叫仵作!”吕冀赫然变色,“眼下的场面,岂能让外面人看到?”

霍子孟“嘿”了一声,不再开口。

吕氏一系的几名大臣附和道:“大司马所言正是。宫闱之事关乎天子脸面,若是被外人看到,私下传扬出去,只怕有辱圣上令名……”

“是先帝。”吕冀冷着脸纠正道。

他环顾了一眼左右,然後道:“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拟定谥号。韦丞相,你文学优长,就由你来主持。务必要给先帝拟定一个美谥。”

这是把自己排除出核心圈子之外了。韦玄成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面上却毫无怨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第二件事,是善後。”吕冀道:“先帝驾崩,有骇物议,这死相也不甚雅观,传出去丢皇家的人。依我看,就说因病吧。”

霍子孟、张汤等人不发一语,其他几名大臣纷纷称是。

“至于守灵。白天的话,京中两千石以上官员都来。夜里嘛,我年轻,就辛苦一些,头三天由我值守。往後是霍大将军和张公。”

吕冀出言轻佻,视群臣如无物,就他布置的这些,说好听些,叫随心所欲,说难听点,完全是狗屁不通。汉国风俗极重葬礼,天子之丧更是重中之重,有一整套完备的礼仪。吕冀这番信口开河,根本不合礼制,说得更严重些,是以庶人之礼安葬天子。

此言一出,殿内整个冷了下来,霍子孟木着脸,张汤看着脚下,都不开口。

连那些与吕家关系密切的大臣也都闭上嘴,没有附和。

金蜜镝一直伏地尽哀,此时挣起身,奋然道:“大司马此语,不合于礼。”

金蜜镝身为车骑将军,位比三公,是朝中有数的重臣,而且身材高大,气势凛然,吕冀本来就对他畏惧三分,此时金蜜镝突然挺身而斥,原本得意万分的吕冀心头一慌,气焰顿熄。

眼看吕冀露出慌乱之色,旁边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挺身而出,“金车骑此言差矣。天子宴驾,大司马乃百官之长,自当主持葬礼,何来与礼不合?”

金蜜镝只是指斥吕冀出言无状,安排的仪式不合礼数,此人一张口却把金蜜镝的指斥歪曲到该不该由大司马主持葬礼上,明显是在搅浑水,好替吕冀开脱。

金蜜镝是朝中老臣,知道此时若是解释,正中他的伎俩,无事也被搅出是非来,挑起浓眉,“你是何人?”

那官员对金蜜镝的怒火视而不见,不卑不亢地揖手一礼,朗声道:“下官绣衣使者,江充。”

“你可知道天子之丧的仪式礼节?”

江充圆滑地说道:“既然由大司马主持,自当由大司马定夺。”

霍子孟终于开口,“大司马也要依礼而行,依你的说法,大司马就可以不讲礼数了吗?你这是佞臣啊,小伙子。”

霍子孟开口,份量又是不同,江充被他当面骂成佞臣,别说还嘴,连回看一眼都觉得底气不足。

吕冀乾笑道:“大家商量,大家商量。”

就在这时,外面一片喧哗,有人喝道:“让开!皇后的车驾你们也敢挡!”

吕冀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他扫了张恽一眼,然後疾步而出。

赵飞燕乘着凤辇,在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穿过廊桥。她怀中紧紧抱着年幼的定陶王,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美目又红又肿。

吕冀不情愿地双膝跪地,“臣参见皇后。”

赵飞燕顾不上理会,匆忙入了寝宫。

吕冀脸色阴沉下来。

天子的尸身已经覆上白布,满榻的血迹却怎么也盖不住。赵飞燕一眼看去,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身形摇摇欲坠。

後面一名宫女上前一步扶住她,顺势接过定陶王,交给盛姬看护。

躲在藻井上的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名宫女正是罂粟女。她多半是在自己“走後”,前往长秋宫传话,正好逃过一劫。

吕冀还在殿门处,沉着脸慢慢磨着步子。霍子孟只好道:“请皇后节哀。”

赵飞燕颤声道:“圣上可是……”

“属纩是臣亲手所验,”张汤哀声道:“圣上已然龙驭宾天。”

属纩是把丝棉的轻絮放在死者口鼻处,检验是否已经身故。眼下大臣已经验过,又看到榻上的血泊,赵飞燕心底那点细微的侥幸顿时破灭。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榻旁,泪水夺眶而出。

吕冀狠狠盯了她几眼,眼底露出几分贪婪和一丝冷笑。

张恽假惺惺道:“娘娘节哀,此间由大司马主持,娘娘莫哭坏了身子。”

赵飞燕泪如雨下,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光了一样。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何不呼魂?”

以霍子孟的老辣,此时也禁不住面露诧异。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倒也罢了,可说话的竟然是定陶王,一个年仅三岁的稚子。

“父王薨逝时,我记得臣子们在殿上呼魂呼了好久。”定陶王扬起脸,“姆娘,是吗?”

盛姬也是满心忐忑,勉强笑道:“欣儿真聪明,记得真清楚。”

霍子孟反应过来,连忙道:“回殿下,臣等正与大司马商议此事。”

吕冀盯了定陶王一眼,板着脸,语含讥诮地说道:“臣正要命人呼魂。有劳定陶王提醒。”

赵飞燕忍着泪,哽咽道:“圣上身体一向康健,不知为何会突然驾崩?”

吕冀拉语调,“这个嘛——”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有宫女尖叫道:“昭仪!昭仪自尽了!”

殿后又是一片大乱,赵飞燕强忍着心下的惊惧,在罂奴的搀扶下走过去。殿侧的珠帘已经被人掀开,一条白绫从梁上垂下,赵昭仪穿着宫装,赤着脚悬在半空,地毯上倒着一张几案。

一名宫女泣声说道:“奴婢一直在帘外守着,昭仪也没有说话,刚才听到声响,才看到昭仪已经……已经……”

罂粟女匆忙道:“既然是刚才,赶快救下来,说不定还有救。”

张恽一摆手,几名内侍上前抱住赵昭仪的腰腿,把她抬了下来。

赵昭仪身子尚且柔软,鼻间却呼吸全无,宫女们匆忙扯来丝絮放在她鼻下,已经没有丝毫动静。

赵飞燕不知道殿内发生的事,但赵昭仪突然自尽,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赵昭仪的“尸身”,那张曾经娇艳的面孔,此时仿佛白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身上的宫装虽然华丽,却一片零乱,似乎是匆忙披上,来不及整理,衣下还露出一角染着血迹的白纱……“赵昭仪好大的胆子,竟然畏罪自尽!”

一个森然可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惊雷,将赵飞燕震得手脚冰凉。

自己倚为靠山的丈夫暴毙而亡,而罪魁祸首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转眼间,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将背负无法承受的罪名。

张恽顿足道:“死有余辜!”

吕冀盯着赵飞燕,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然後一摆手,“拉去偏殿!验尸之後再做处置!”

赵飞燕想要开口,却被罂奴紧紧扯住衣袖,只能茫然目视着“妹妹”的尸体被内侍抬走,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下。那一瞬间,绝望中的赵飞燕心里涌出的居然是一丝庆幸,庆幸那个人带走了自己真正的亲妹妹,使她永远不必目睹,更不必经历这一幕。

“呼魂的事嘛……”吕冀目光在人群间逡巡。

金蜜镝往前迈了一步。

吕冀再不情愿,也只好说道:“……就由金车骑和……”

“臣愿为天子呼魂。”江充拱手说道。

吕冀应许道:“和江使者一同为天子呼魂。”

内侍找来天子的衣物,金蜜镝手持外衣,江充紧跟其後,一同踏上木梯。程宗扬早就想走,却没想到吕冀离开之後,那道暗门又被人顶住,想走也走不了。

此时只能再一次缩起身子,竭力藏好。

步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名内侍领着金蜜镝和江充走到殿顶的小门处,往外一推,没能推开,连忙说道:“这道门久未使用,昭仪让人封住了,小的这就叫人打开。”

金蜜镝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拿梯子去!”

内侍假模作样地叫了几声,让人在殿外架起长梯。内侍们又是一阵忙乱,不多时搬来长梯,一直搭到殿顶。两名臣子攀梯而上,一直爬到殿顶。

金蜜镝拿着天子的衣物,手持衣领,江充拿着衣腰,张开衣物,两人面向北方,一边在殿顶奔走,一边为天子呼魂。

金蜜镝拉长声音高声呼喊道:“天子复矣……”

江充道:“陛下归来……”

“天子复矣……”

“圣上归来吧……”

两人声音一高一低,金蜜镝雄浑的声音中充满悲怆和哀痛,在夜色间远远传开。宫禁中璀璨的灯火迅速熄灭,陷入黑暗之中,紧接着悲声四起。

金蜜镝与江充在殿上呼魂,下面也没有闲着。到底是众怒难犯,吕冀被金蜜镝一喝,气焰顿熄,此时与众臣一道换了麻冠麻衣,按照天子的礼仪整治丧事。

内侍们将御榻搬到寝宫南侧的窗下,撤去染血的被褥,整理天子的遗体。他们小心撬开天子的牙关,将珍珠与碎玉混和,放入天子口中,作为饭含,使亡魂不会饥馁,再拿玉片盖住双眼,用玉瑱塞住七窍。刘骜四肢已然僵硬,众人费尽力气,才将他手脚扳直,固定住,用锦衾盖上。接着在御榻东侧设上酒食,供天子的鬼魂食用。

几名内侍在寝宫西侧设灶,将香草投入鬯酒烧热,为天子沐浴洁身、栉髮,修饰遗容。

等金蜜镝与江充拿着衣物下来,霍子孟与张汤接过衣物,给天子穿上。随後天子修饰过的遗体被移到寝宫中央,内侍在周围张设帷帐,众人退到在帷帐外跪拜,将生者与死者隔开,以示生死殊途。

自皇后赵飞燕以下,所有的妃嫔都已经赶来。对于这些深宫中的女子而言,天子是她们唯一的倚仗,听闻天子驾崩,就如同天塌下来一般,哭作一团。

天子身边的近侍都被抓了起来,张恽俨然以内宫总管自居,吩咐她们除去饰品,解下华丽的宫装,换上素服,外面穿上未缝边的粗制麻衣,以粗麻为带,菅草为鞋。然後解开髮髻,用一条寸许宽的麻布条从额前交叉绕过,将长髮束为丧髻,拿一根细竹作笄,挽住长髮,再用粗布包住头髮,洗去脂粉,为天子持丧。

殿前设幕三重,中间摆放着天子的灵牌,作为灵堂。周围点燃灯烛,用来指引亡灵接受供祭。西阶用长竹挑起一条长达丈二的白帛,上书:刘骜之柩。殿外设庐,供守灵的妃嫔休息,庐中只有苫草,以示丧痛。

灵堂陈设完毕,诸妃、群臣、宫中的内侍、宫女按照亲疏远近、身份高低,依次设位,痛哭祭奠。

吕冀放下架子,与霍子孟等人商议後,以大司马的名义下令加强宫禁以及京城的戒备,同时整个汉国以内罢市七日,以防奸人作乱。

但在告丧时,众人又起争议,天子无後,霍子孟建议以皇后为丧主,吕冀坚持以为不可,既然没有嗣子,丧主一栏只能空缺,要不然眼下就为天子立嗣,作为丧主。

最後霍子孟妥协,以丧主空缺的方式,向诸侯、群臣报丧。

四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群臣陆续接到告丧,急忙赶赴宫中,其中就包括司隶校尉董宣。作为仅存的天子近臣,惊闻天子暴毙,董宣惊骇不已,他立即召集手下隶徒,吩咐几句,然後疾赴宫中。

皇后跪在帐前,泪光满面,神志恍惚。赶来的众臣依次上前叩拜,轮到董宣时,他一边俯身叩首,一边低声道:“皇后殿下,圣上……”

身边忽然多了一双靴子,接着张恽的声音响起,“董司隶,你逾位了。”

董宣重重向天子的遗体叩拜一记,向後退去。

张恽一言斥退董卧虎,心下不免得意,他扫了一眼皇后等人一眼,然後昂首挺胸地吩咐道:“举哀!”

寝宫内外,顿时哭声大作。

赵飞燕哭泣多时,等她泪眼模糊地转过脸,只见定陶王也换了一件小小的麻衣,跪在灵前,这会儿靠在盛姬身上,已经睡熟了。

罂粟女跪在赵飞燕身後,被张恽目光一扫,半边身子都仿佛浸在冰水中,其寒彻骨。她本来是去长秋宫报信,不料转眼间便物是人非。整个昭阳宫的内侍、宫女都被清洗过一遍,只剩下寥寥数人,连江女傅都不见踪影。

罂粟女心知不妙,若是依着自己的心思,这会儿就要设法逃生,以免为天子陪葬。可主子吩咐过,让自己留在宫里,一是守护友通期,二是守护皇后。赵昭仪已经自尽,皇后尚在,自己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待下去。

谁知刚才就在董宣跪下的同时,一粒小小的蜡丸弹到自己手边,要不是自己反应够快,险些就被那个太后宫里的内侍察觉。饶是如此,罂奴也被惊出一身冷汗。她不敢乱动,只借着哀哭掩饰自己的异状。

赶来的朝臣越来越多,吕冀跪得不耐烦,一边诈哭,一边将袖中的胡椒粉向喉中一弹,连连咳嗽起来。

两名内侍哭着过来,“大司马伤痛过度,恐是受了风寒,还请休息片刻。”

殿外的庐舍是天子亲眷所用,吕冀权位再重也没的住。两名内侍扶着他进了偏殿,来到一处刚刚设好的帷帐内。

许杨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他略一躬身,随即摊开一册卷轴。卷轴极长,上面是一连串的人名,最前面一个名字并无字迹,只有两个圈,下面用朱笔打了一个血淋淋的叉。名讳虽然隐去,但两人都知道这个首先要除掉之人到底是谁。

再往後,具瑗的名字下面同样用红笔打了个叉,显示已经伏诛。其余几位中常侍:唐衡、左悺、徐璜名下都用红笔画了个圈,显示已被捕拿,唯有单超名下一片空白。

卷轴往後,打红叉的越来越多,显然那些身份低微而又知情的近侍,已经被大量诛除。

吕冀在昭阳殿大肆淫虐的时候,许杨等人四处奔忙,急于补救,此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腹诽。若不是吕冀提前半个时辰到场,哪里需要冒着风险处置掉这些人?按照巨君主公的布置,由他们出来作证,反而更能坐实赵昭仪的罪名。

吕冀看过之後,一把抄起朱笔,在那个用圆圈隐讳的名字旁边又加了一个人名:金蜜镝。

许杨忍不住道:“大司马,金车骑是朝中重臣,怎好轻易诛除?”

“只要他死,我不管他是被处死,还是被毒死,或者怎么意外死掉。”吕冀恨恨道:“此人不除,吾不得安!”

许杨无言以对,只能收起名册,然後捺住焦急,逐一禀报诸般事宜。

忽然殿内传来一阵嘻笑,“这就是赵昭仪?哎哟哟,瞧着跟活的一样……幹嘛呢?还不让开!这贱人害死天子,畏罪自尽,让我说,暴尸三日也不为过!”

几名簪缨戴冠的高官涌进殿中,却是吕让、吕淑、吕忠等一班吕家子弟。他们大模大样地聚在殿中,围着赵昭仪的尸首指点嘻笑。

“这就是书里说的那个红颜祸水?确实有几分姿色哈。”

“柳眉秀口,一点绛唇……好一个尤物!”

“衣服都没穿好?里面不会是光着的吧?”

“都让开!都让开!小心这贱人诈死!”吕让推开众人,淫笑道:“待我来验验尸……”

几人鼓噪着扯开赵昭仪的衣物,里面只有一条沾血的薄纱,那具曼妙的玉体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哎哟,天子可够狠的啊,你瞧这奶子,被抓得都是血痕,奶头都肿了。”

“这是咬的吧?这粉嫩嫩的奶子都下得去口,真是禽兽……”

“怪不得死在她身上呢,玩得可真够疯的……”

“这细皮白肉的,难怪叫温柔乡呢。”

“我瞧着这小贱人怎么跟让人轮过似的?都被幹成这样了……”

吕让大模大样地伸出手,对着赵昭仪腹下抠了进去,“嗨哟!赶上了哎!刚死没多久这是?里面还软着呢。”

“把腿扒开!”

吕家子弟嘻笑着把赵昭仪双腿拉开,一大股精液顿时从她被撑开的蜜穴中涌出。

“啧啧,这小嫩屄真够水灵的,里面被灌满了吧?”

吕让一边摸弄着女尸的下体,一边大惊小怪地叫道。

吕冀阴沉着脸出来,喝道:“放肆!”

几个小辈连忙收起笑声,吕让却毫不在乎,“这有什么?当初那个冯贵人,还不是被咱们……”

眼看吕冀瞪起眼晴,吕让终于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嘴上兀自不服气地说道:“何况这还是个死的?”

吕冀重重跺了一脚,“都出去!”

“行了行了,坏不了事。”吕让悻悻然丢下手,招呼道:“走了!走了!给天子披麻戴孝去!”

吕冀望着几人的背影,恨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许杨心下着急,“大司马,不是说好了,让诸位带兵的校尉轮流祭奠的吗?

怎么一股脑都来了?”

吕冀气道:“我怎么知道!”

“此举殊为不妥!”许杨急道:“天子甫丧,人心难定,只靠卫尉一军,怎能守住南北二宫?还请大司马下令,让他们立刻赶赴北军大营!”

“慌什么!”吕冀喝斥一声,皱眉道:“祭奠过後,让他们过去就是。”

许杨自诩多智,此时心里也像打鼓一样,他硬着头皮道:“敢问大司马,继嗣者可安排妥当?”

吕冀横了他一眼,“这是你该问的吗?”

许杨直想把手中的卷轴摔到吕冀脸上,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吕家身上,居然连问都不能问一声?他忽然怀疑巨君主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如此庸人,岂能托付大事?

他退开一步,躬身道:“属下告辞。”说罢匆忙离开。

第二章天色微明,天子暴毙的消息已经像野火一样传遍整个洛都,留在京中的二千石以上官员纷纷赶往宫中。鸿胪寺更是一片纷忙,不仅要将天子驾崩的消息报送各位诸侯王、列侯,还要派出特使,分赴秦、唐、晋、宋诸国报丧。

在京的诸侯并不多,眼下除了定陶王,唯有江都王太子刘建仍留在京中。报丧的治礼郞赶到江都王邸,却扑了个空,王邸的门子告诉他,刘建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入宫。冶礼郎心下纳闷,但也不敢多问,连忙往下一家王邸跑去。

敖润从鸿胪寺出来,驱车直奔通商里。他一路毫不停歇,平常两刻钟的路,只用了一刻多钟便即赶到。

拐进巷子时,敖润丝毫没有减速,只双臂一紧,口中“吁吁”地叫了两声。

驾辕的双马铁蹄翻飞,硬生生兜转过来,冲进巷内。敖润冲的速度太猛,以至于车厢倾斜,一侧的车轮悬空,另一侧包铁的车轮在青石板上溅出一串火星。

敖润使了个千斤坠,身体一沉,将倾斜的车厢压了下来。到了门前,他双臂一收,马匹人立而起,在车厢的惯性下又滑了半截,才勉强停下。

敖润从车上跃下,冲进院内,秦桧、班超等人早己在外院等候多时,连忙迎了上来,“情况如何?”

“确定了!”敖润喘着气道:“天子昨晚驾崩!眼下由大司马主持丧事。”

班超道:“主公呢?”

敖润脸上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昭阳宫被封了,在里面没出来。”

“糟糕!”

秦桧道:“宫里的情形呢?”

“一点动静都没有。”敖润道:“从昨晚开始,宫里就许进不许出,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除了几名禁卫有点眼熟,其他全是生脸。”

班超道:“天子的死因呢?”

“鸿胪寺透出的消息,只说因病,其他一概不知。”

班超扼腕道:“吕家得手了!”

秦桧飞快地捻着手指,眼睛四处乱转,片刻後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跟宫里联络上,确定主公无恙——长伯,你去请斯四爷和卢五爷。”

吴三桂应了一声,去找期明信和卢景。

“老匡,你去通知一下雲家,让他们留守的人手先去上清观暂避。”秦桧说着看了眼王蕙,“你去见一下大小姐,一是请卓教御过来,二是知会洛帮的何大当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王蕙知道他是在安排退路,微微点了点头。

秦桧转头道:“程郑那边你去安排,钱财是小事,先把人安顿下来。”

班超道:“赵先生和陶五爷那边呢?”

“给他们传个信,都当心些。”秦桧望了望天色,“天色已变,只怕後面还有大乱……其他事情,只能等家主回来再作决断了。”

…………………………………………………………………………………昭阳宫内到处乱纷纷的,不断有大臣赶来。吕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原想着天子驾崩,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却没想到会被一堆琐事弄得焦头烂额。当初谋划时,只顾图谋大事,谁也没有在丧事上留心,结果所有的事都堆到他这位主持丧礼的大司马头上。

眼下要给奔丧的臣子们安排位次,收取祭礼,安排麻衣麻冠,还要劳心费神地解惑释疑,安抚人心。这边还没安排停当,那边又发现丧礼所用的物品不足,说来也不奇怪,天子春秋鼎盛,谁也没想过要准备丧事。

事情一樁一樁报上来,吵得吕冀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安排下去,最後甚至连安排出恭的事都禀报到他面前。吕冀忍无可忍,正要喝骂,却发现自张恽以下,几十名内侍都忙得四处奔走,就没一个闲人。

这事还是得霍子孟那种老家伙来办啊……吕冀心里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没能拉下脸去找霍子孟帮忙。

“这等小事也来咶噪!”吕冀道:“在殿後设几处帷帐便是。”

“殿後种的花草……”

“铲了!”

“是。”

那内侍闻声退下。吕冀一抬头,却发现一群人正围着丞相韦玄成说些什么。

吕冀皱了皱眉头,唤过旁边的内侍,“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那内侍小跑着回来,“是唐国和秦国的使臣……”

六朝诸国之间互相都设有使臣,彼此待之以国宾之礼,天子驾崩,这些使臣接到消息赶来致祭乃是常理,不过内侍接下来的话让吕冀心头一震。

“……他们在问立嗣之事。”

吕冀眼角跳了几下,随即大步走了过去,一名使臣道:“天子龙驭宾天,人心惶然,乱过这几日也就是了。”

另一名使臣道:“阁下多虑了。新君一旦继位,人心自然安定。”

那使臣讥讽地看了眼宫中的乱象,然後皱起眉头,摆出一脸忧色,“可惜天子无後,不知谁人继嗣大统?”

“立嗣之事,自有太后定夺。”吕冀沉着脸道:“就不劳各位费心了。”

那名使臣拱手笑道:“宋国使臣洪迈,见过大司马。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天子大行,还请贵国早做定夺。”

吕冀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忽然发现,只几句工夫,周围便围了数十人,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双方交谈,一个字都不肯漏过。

吕冀这一沉默,情形更糟,旁边的唐国使臣紧接着便说道:“立嗣乃国之根本,当召集群臣议论而定,岂能由太后一言而决?”

韦玄成不能不开口,只好道:“此乃天子家事,诸位静待便是。”

另一名使臣笑道:“贵国之事当然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是问问。只不过韦丞相说此乃天子家事,小臣不敢苟同。天子无私事,何况此等大事呢?”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帮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帐!吕冀心下大骂,重重一拂衣袖,“请三公九卿议事!”

吕冀本来准备稳住局面再商议立嗣之事,但现在被那帮使臣一挑拨,群臣人心浮动,立嗣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九卿中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被逐,如今空缺,其余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张汤、大将军霍子孟、大鸿胪车千秋、宗正刘德、卫尉吕淑等人都在宫中,不多时便齐聚殿内。

吕冀懒得再兜圈子,迳自说道:“天子驾崩,如今立嗣之事迫在眉睫。请各位来,便是议论一下,先拿个章程出来。这位绣衣使者江充,行事稳妥,一向得太后信重。咱们议定之後,由他禀之太后。”

霍子孟、金蜜镝、张汤等人都不作声。

殿内沉默片刻,大鸿胪车千秋首先开口,“不知如今可有人选?”

江充道:“千乘侯刘缵聪颖过人,按辈份为先帝之侄,继先帝之嗣可谓顺理成章。”

金蜜镝刚要开口,已经有人说道:“千乘侯年仅八岁,入继大宝似乎有所不妥。何况……支系也远了些。”

众人都看了过去,却是九卿之一的宗正刘德。刘德是汉国宗亲,又主管宗室诸事,对刘氏亲族了如指掌。

车千秋道:“千乘侯年纪虽幼,但天生聪慧,可为备选。”

众人议论几句,便定下来作为备选。

江充接着说道:“近支宗室里面,河间王之孙刘志,年十五,聪明贤能,有帝王之资。”

众人心下雪亮,江充先提的刘缵年仅八岁,一旦继位,太后至少垂帘听政十年。江充接着提出的刘志年已十五,看似退了一步,但刘志正在议论亲事,迎娶的正是吕氏之女。他若继位,吕氏后族又多了一个皇后。

张汤开口道:“清河王刘蒜以明德著称,为人沉稳有大度,可当国。”

吕冀拧起眉头。汉国诸侯王中,以清河王德望最著,名声最好,他早知道肯定会有人提出清河王,却没想到开口的会是张汤。

金蜜镝道:“何不立定陶王?圣上将定陶王接入宫中,立嗣之意昭然。我等当秉天子遗志,立定陶王为嗣。”

吕冀心下更烦,若立定陶王,垂帘的就不是吕氏,而是赵氏了。

江充搪塞道:“此事当禀之太后。”

江充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一阵吵嚷声,“让开!”

两名守在门前的内侍被人推得跌进殿内,接着一群人大步入内。吕冀一眼看去,心里就腾起一团火。这回来的都是留在京中的刘氏宗室,为首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往日为求立嗣,刘建没少在阿姊面前钻营卖好,平常见了自己也是客气万分,没想到天子刚刚驾崩,他就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

莫非他以为天子驾崩,他就可以登基了?简直是做梦!

吕冀沉着脸道:“此间正在议事,汝身为诸侯,何故擅闯?”

刘建昂然道:“此乃我刘氏家事,岂能由尔等密室私议?”

吕冀大怒道:“朝中重臣俱在,何来密室私议?”

“敢问大司马,你们拟定继嗣者是谁?可敢公之于众?”

吕冀拂袖道:“我犯不着和你说!”

江充一看话风不对,赶紧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今正在商议的三位,千乘侯刘缵、河间王之孙刘志、清河王刘蒜。”

霍子孟道:“还有定陶王刘欣。”

“连那个黄口小儿也能入选,”刘建高声道:“我刘建身为江都王太子,难道没有资格继承大宝吗?”

江充提醒道:“建太子与天子平辈,岂能继嗣?”

“兄终弟及,有何不妥?”刘建冷笑道:“何况天子驾崩之前曾有遗命,嘱我继承帝业。”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吕冀更是赫然变色,“一派胡言!哪里来的遗命!”

刘建反诘道:“大司马如此笃定,莫非大司马当时在场?”

吕冀不禁语塞。

霍子孟喝道:“建太子!切莫妄言!”

刘建神情笃定地说道:“我既然敢在诸位面前说出来,自然是有证据。”

张汤道:“什么证据?”

刘建目光从群臣面上一一扫过,然後道:“昨晚天子驾崩前,有人亲耳听到天子将帝位于我——赵昭仪可以作证!”

张汤皱眉道:“赵昭仪已然自尽。”

刘建略微一怔,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吕冀,“只怕不是自尽,而是被人灭口了吧!”

吕冀指着刘建,“你——”

忽然间吕冀心头一寒,只见刘建身後鬼魅般闪出一个身影,只一步便跨到他身侧,然後一把攀住他的脖颈,抬腕从袖中挥出一柄带血的短刀,架在他颈中的肥肉上。

那人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一般,几乎是身体一动,就将吕冀制住。

满殿文武都呆住了。群臣寻常入宫,都不允许随身携带兵刃,而汉宫多年以来也从未发生过有人手持凶器挟持大臣的场面。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别说吕冀没想到,连活了大半辈子的霍子孟也算是开眼了。

突然间生死操之人手,吕冀来不及恐惧,就被愤怒冲昏了理智。

“中行说!”吕冀咆哮道:“你好大的胆子!”

“呸!”穿着一身黑色仆服的中行说神情狰狞,他一口血沫啐到吕冀脸上,尖声道:“说!圣上是不是你害死的!”

“你血口喷人!”

“逆贼!”中行说声音又尖又细,像铁锯磨擦一样刺耳,“若不是你,为何昨晚宫中内外都是你们的人!”

眼前的变故让众臣都措手不及,隔了片刻,江充才叫道:“中行说!快放开大司马!”

张恽叫道:“中行说!是你与具瑗等人勾结,害死了先帝!”

“张恽!”中行说嘶吼道:“你先告诉我,你们北宫的内侍怎么会跑到我们南宫来了?说!”

张恽张口结舌。

中行说性情偏狭,此时遭逢大乱,更是形如疯颠,见张恽迟疑,他抬手挥起短刀,狠狠扎在吕冀肩上,冲张恽叫道:“快说!”

吕冀惨叫一声,随即又被中行说勒住脖颈,叫不出声来,只是鲜血从伤口涌出,顿时染红了麻衣。

这一幕不仅让群臣看傻了眼,连刘建也瞠目结舌。他乍然听闻天子死讯,连忙赶往宫中,没想到车驾入宫时,却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内侍。刘建认出那是天子身边的近侍中行说,赶紧把他接入车中。结果中行说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天子临终前曾有遗命,由他来继承帝位。可朝中有奸臣,不仅对外隐瞒了消息,还大肆捉拿天子身边的知情人。自己浴血奋战,誓死不降,就是要请刘建入宫诛除逆贼,秉承先帝遗愿,登基为帝。

刘建心怀鬼胎,听了这话,当即被惊喜之情冲昏了头脑,哪里顾得上理会中行说是不是信口开河?

遗命之说当然是假的。自从宫中惊变,中行说便豁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落到吕氏手中,必然是个死字,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即便搅得天下大乱也在所不惜。编几句话骗骗刘建算什么?只要能坏了吕家的事,把汉国的诸侯全填进去,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双方一拍即和,于是就有了闯宫了这场戏码。可惜刘建跟中行说不熟,不知道中行说一旦发起疯来连天子都不尿,天王老子说话都不好使,只顾按自己的心意幹。原来两人商量得好好的,由中行说作证,在群臣面前宣布天子遗命,争取群臣拥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当场登基,控制大局——这种好事想想就能笑醒。

谁知中行说一上来就奔着吕冀去了,什么遗命的事,嘴上说说罢了。他这边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算是把刘建彻底坑了。刘建好比是借个梯子刚爬了一半,突然被人把梯子抽走了,就那么晾在半空,进退不得。

正迟疑间,谁也没有留意到九卿之一的卫尉吕淑悄悄溜出门去,转身就带了一班甲士堵住大殿,高声道:“休得放肆!快放开大司马!”

中行说也没闲着,一边逼问,一边接连在吕冀身上捅了几刀。那模样不像是要追问真相,倒像是拿吕冀过瘾来的,就图个痛快。吕冀哪里遇到过这个?连惊带吓再加上吃痛,以往的跋扈傲慢早就不翼而飞,就如同一头待宰的肥猪,全无反抗之力,中行说捅一刀,他就惨叫一声,好在中行说只拣肉多的地方捅,暂时没有伤及要害。

刘建正在坐蜡,忽然肩後被人一撞,手中多了个东西,随即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刘建猛地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等那人说完,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大呼道:“天子遗诏在此!”

那封黄绫诏书甫一出现,便立刻镇住全场,连中行说都停住手,往刘建手上看去。

诏书确实是宫中之物,鲜亮的黄绫上面墨迹淋漓,只写了一句话:传位于江都王太子刘建!看字迹十分陌生,非是天子亲笔,也不是众臣熟悉的几位侍诏,但诏书之後印记鲜明无比,正是汉国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刚涌进殿中的甲士脚步变得踌躇起来,回头朝吕淑张望。

吕淑张大嘴巴,一时没回过神来,倒是江充叫道:“假的!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殿中众臣都是明白人,诏书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刚写上去的,连墨迹都没有乾透。可上面的印玺真得不能再真!

刘建这会儿像换了个人一样,思路异常清晰,他高举诏书,叫道:“中行说住手!先跟朕出去!”

混在宗亲中的刘建门客簇拥过来,将主公和劫持了吕冀的中行说护在中间,往宫外冲去。

吕淑大声喝斥,但刘建举着诏书在前,中行说劫持吕冀在後,一众甲士畏手畏脚,几乎没怎么阻挡就被他们闯出大殿。

外面祭奠的臣子更多,刘建一边走一边大声呼道:“诸卿可看清楚了!朕奉诏登基!有诛除奸党者,赏千金!封列侯!”

如果刘建只举着诏书,就算吕淑不开口,江充也早命人把他剁了,可他偏偏还劫持了吕冀。那可是太后亲弟,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立功再大,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饶是江充心狠手辣,此时也无计可施,吕淑更是骑虎难下,只能一面命甲士将群臣逐开,一面命人齐声叫道:“江都太子刘建劫持大司马,矫诏惑乱人心!

天下共诛之!”拼命把刘建的叫嚷声压制下去。

一边力有未逮,一边投鼠忌器,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直折腾到宫门外,最後还是方才递给刘建诏书的黑衣人在中行说耳边说了几句,中行说才放开浑身是血的吕冀,趁吕淑、江充等人上前救援,一群人闯出重围,径直往城南杀去。

刘氏宗亲、刘建的门客、吕淑掌管的甲士都纷纷涌出,殿内只剩下寥寥数位重臣。眼前的乱象如同闹剧,即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霍子孟、金蜜镝,这回也是大开眼戒。中行说孤注一掷,可谓铤而走险;刘建矫诏自封,可谓胆大包天。吕冀、吕淑等人应对无措,可以说是蠢如鹿豕。

“这是……”霍子孟一脸的不可思议,“玉玺被人拿走了?”

众人知道吕冀无能,但无能到这个地步堪称匪夷所思,居然连传国玉玺都没看住。他们不知道从昨晚开始,宫中就一片大乱,掌管印玺的具瑗首先被杀,吕冀只顾着自己快活,早把此事丢在脑後。反正整个南宫都被吕氏控制,一块玉玺还能飞上天不成?可眼下玉玺偏偏就飞了。不仅飞了,还在一份要命的遗诏上留下印迹。就算诏书是假的,有这枚玺印,便有了五分真。

金蜜镝沉声道:“不仅玉玺,只怕连虎符也不在宫中。”

众人脑中轰然一响,汉国兵权全在虎符,虎符通常一剖为二,左符由军中保管,右符藏于朝廷,持符方可调动兵马。刘建如果拿到玉玺、虎符,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兵权。

大鸿胪车千秋首先坐不住了,“此事当立即禀知太后!”

张汤默然不语,中行说方才喊出“天子遇害”,听见的可不止在场这些人。

刘建虽然只是江都王太子,在京中的势力与吕氏无法相比,但他若是真的卷走玉玺、虎符,引兵入宫,局面将难以预料。况且以吕冀、吕淑等人的举动,让他从心底不看好吕氏。

霍子孟“哎哟”一声,一手扶住腰背,吃力地说道:“老夫沉疴在身,此时难以支持……只能先告退了,恕罪恕罪。”说着一手搭在金蜜镝臂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扶我一把。”

金蜜镝却没有动。

霍子孟顿时急了,低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刘建若是调兵来攻,吕氏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宫中就是双方殊死搏杀的战场,留在此地,根本是取死之道。在场的众臣都是心思灵动之辈,当即作了鸟兽散,各寻出路。

顷刻间,殿中就只剩下霍子孟和金蜜镝两人。霍子孟不再兜什么圈子,直接说道:“无论谁胜谁负,你我都不失富贵,何必留此死地?”

金蜜镝沉声道:“天子驾崩,本来就是我等的过失。于今之际,安能弃天子而去?”

“宫中自有太后!”

“圣上已逝,皇后尚在,众臣议论时,可置皇后于何地?”

“你要保定陶王?”

“圣上尸骨未寒,终不能让孤子寡母受人欺凌。”

“你啊!”霍子孟气得转了一圈,最後一摆手,“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带的人都给你留下——千万别做傻事!”

金蜜镝微微点头。

霍子孟风风火火出了大殿,外面守灵的臣子已经少了一半,剩下的都眼巴巴盯着殿门,见他出来,立刻涌上前去,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趋。

霍子孟虽然低调隐退,知趣地给吕冀让路,但他秉政多年,威望素著,如今余威犹在,不少朝臣还是把他当作主心骨。

霍子孟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出了大殿。他走了几步,终于回过头来,喝斥道:“跟着我做什么!你们难道没有差事吗!”

众人一听,立刻明白过来,乱纷纷向霍子孟行礼,随即四散。内侍中为首的张恽等人都跑去照看受伤的大司马,剩下的小黄门根本阻挡不住这些大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转眼间,刚才还人头涌动的东阁便冷清下来,只剩下几名内侍面面相觑。

正不知所措,殿门处人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出来,沉声道:“期门何在?”

一名内侍赶紧躬下身,“回车骑将军,圣上大行,当时随行的期门武士都被关在别院。”

“把他们叫过来,老夫有话吩咐。”

…………………………………………………………………………………程宗扬低低吁了口气,他早就想逃之夭夭,可随着时间推移,赶到的大臣越来越多,把整个东阁都挤得满满的,自己想走也走不了。眼下倒是个好机会,一众大臣走得一乾二净,卫尉掌管的甲士也跟着吕淑去了宫外,整个昭阳宫只剩下几名内侍——还有一帮不知所措的妃嫔。

那些妃嫔都在天子灵寝所在的内殿哭泣,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耳听着外面的喧闹声迅速安静下来,一个个停住哭泣,面露惊色。

程宗扬轻轻放开赵合德,“别作声。”

赵合德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蜷了蜷身子,一张玉脸毫无血色。

程宗扬攀着藻井的板壁往下看了一眼,然後轻轻吹了声口哨。

罂粟女霍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精光。

她凑到赵飞燕身边,低声道:“奴婢出去看看。”

赵飞燕双目红肿,闻言只点了点头。

罂粟女出了帷帐,却往殿後走去,片刻後,出现在程宗扬面前。

她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拍着胸口道:“主子,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出去了。”

“这里不能待了,立刻送皇后回长秋宫,锁紧宫门,看好门户。”

“主子,你呢?”

“我跟你们一起去——给我弄一件内侍的衣服。”

程宗扬刚收拾停当,扶着赵合德下来,金蜜镝已经进了内殿。

离一众妃嫔还有数步,金蜜镝便停下脚步,向赵飞燕俯身叩首,大礼参拜,然後扬声道:“臣金蜜镝,恳请皇后回宫。”

赵飞燕跪得久了,双腿酸麻,被宫女扶了一把才站起身来,“外面出了什么事?”

金蜜镝毫不隐瞒地说道:“江都王太子刘建劫持大司马,持遗诏欲登帝位,被卫尉吕淑逐走。此地不靖,请皇后殿下移往长秋宫。”

赵飞燕扭头看了一眼,悲声道:“天子的灵寝呢?”

“天子灵寝不可擅移,臣会命人看守。”

罂粟女托住赵飞燕的手臂,低语道:“先回去。”

赵飞燕只好对金蜜镝道:“便依卿所言。”

其余的妃嫔都惊慌起来,“娘娘!娘娘!”

罂粟女扭头道:“别吵!都跟娘娘一起走!谁要吵嚷,就留在这里守灵!”

诸女立即噤声。

第三章一众妃嫔、宫娥、各人随行的内侍纷纷起身,殿中乱成一团,程宗扬拉着赵合德,趁乱混入人群,小心低着头,免得被人识破。不多时,几名刚被放出来的期门武士匆忙赶来,持戟拱卫,护送众人前往长秋宫。

刚走上廊桥,几名盔上带着长羽的羽林郎狂奔过来,前面一人单膝跪地,向金蜜镝施了一礼,“属下冯子都!奉大将军令,前来听命!请车骑将军吩咐!”

另一人道:“属下王子方!奉命听候调遣!”

“就你们几个?”

冯子都道:“还有几个在宫外,属下已经派人去唤了。”

金蜜镝点了点头,“先去後面守着。”

“是!”冯子都与王子方站起身,往後走去。

忽然冯子都“咦”了一声,双眼盯住队伍中一名内侍。

混杂在人群中的程宗扬被人识破身份,只好面露苦笑,竖起手指在唇上碰了碰。

冯子都心下会意,若无其事地昂首往前迈步。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此时又穿羽林军的盔甲,愈发显得英姿勃勃,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宫女的目光。

进了长秋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後关上,程宗扬才终于鬆了口气。金蜜镝仍然恪守臣子之礼,未奉诏入觐,绝足不入宫门一步,此时带着召集来的百余名期门武士在长秋宫外严阵以待,所有前来窥视的内侍都被他毫不客气驱赶出去。

跟来的妃嫔都被安置下来,此时人人自危,宫里的气氛一片肃杀,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定陶王熬了半夜,这会儿还没醒,趴在盛姬怀里睡得正熟。他们的住处紧邻着皇后的寝宫,盛姬向赵飞燕施了一礼,便带着定陶王回屋安歇。

等进了寝宫,程宗扬身後的女子才揭开面纱,叫了声“阿姊!”

赵飞燕惊愕之下,然後迎上前去,姊妹俩抱在一处,放声痛哭。

程宗扬顾不上安慰她们,转头对罂奴道:“宫里有哪些人是信得过的?”

罂粟女为难地说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长秋宫早被清洗过数次,眼下这些宫女内侍,只怕一个都靠不住。”

“一个都没有?”

罂粟女想了想,“倒是随定陶王入宫的几名宫人,说不定还可靠些。对了,还有一人,当能信得过!”

“谁?”

罂粟女走到寝宫外,在偏殿一处小阁的门上敲了敲。

房门无声地打开,一名身材魁梧的内侍走了出来,他穿着宽袖乌衣,头上戴着貂蝉冠,却是中常侍中名列第一的单超单常侍。

骤然见到程宗扬,单超眉棱骨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低哑着声音问道:“天子安在?”

“天子已经驾崩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单超已经听到宫里的哭声,但还是心存侥幸,听到此语,双目顿时红了。他摘下貂蝉冠,用一条白布束起头髮,然後才道:“我昨晚本该随驾,但途中耽误了片刻,待我赶到昭阳宫时,宫门已经被封,周围都是北宫的人,于是我就到了长秋宫,幸得娘娘收留……其他人呢?”

“具瑗被吕氏的人杀了。徐常侍、唐常侍和左常侍都被抓了起来,眼下生死未卜,倒是中行说逃了出去。”

程宗扬简单说了昭阳宫中发生的事。听到中行说劫持吕冀,以单超的冷峻,脸颊也不禁抽了抽,“这厮好大的胆子。”

“他胆子再大,这次也押错宝了。”程宗扬道:“刘建若是为帝,必将祸及汉国。”

“为何?”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黑魔海啊!

“刘建居心险恶,他若当登上帝位,连皇后都性命难保。”

单超盯了他一眼,目光仿佛尖锥一样,直刺到程宗扬心底。

程宗扬心头一震,这单超修为可高明得紧,难怪能从吕氏的掌心中逃脱。

“我应该做什么?”

“你只有一件事,”程宗扬道:“守护好定陶王!他是咱们唯一的活路。”

单超眉头挑了两下,他听出了程宗扬的意思,但眼下一边是拿了玉玺、虎符矫诏自立的江都王太子;一边是一手遮天,势大难制的外戚吕氏。而己方只有一位出身寒微,无所依凭的皇后,一个年仅三岁的婴儿,想与他们争夺帝位,不啻于以卵击石。

他咬牙道:“单某深孚皇恩,自当以死报之。”

“别担心,皇后也不是全无倚仗。”程宗扬指了指宫门方向,“眼下车骑将军金蜜镝正带着期门武士守在外面。”

单超“呼”地喘了口气。金蜜镝与霍子孟一样,是朝中实打实的重臣,有他守在外面,可抵万军。

“无论如何要守好定陶王,”程宗扬又专门嘱咐道:“他若是出事,我们就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单超点了点头,走到定陶王居处的门外,盘膝坐下。

“还有一事。”罂粟女拿出一隻剥开的蜡丸,“这是一名臣子弹过来的。”

程宗扬接过来,展开里面的丝帛,不由露出喜色,“这钱总算是没白花!”

“是什么?”

“你不用管了。”程宗扬收起丝帛,“单常侍负责定陶王,赵皇后这边就交给你了。这宫里无人可信,你要多留心。”

“是。”

“等一下!”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迟疑片刻才道:“赵昭仪的尸首在昭阳宫的偏殿,这会儿应该无人看守,你想办法把她的尸体带回来——别让人看见。”

罂粟女一脸为难,盗尸也就罢了,可这边宫里都是人,想不让人看见,谈何容易?但主子吩咐下来,再难也要办到,罂粟女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是。”

寝宫内,赵合德正在姊姊怀里哭泣,“我亲眼看到,她被那个大司马生生绞杀……她死的时候,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穿……”

赵飞燕玉容惨淡,显然也没想到昭阳宫中会有如此残忍的一幕,更没想到吕冀竟然敢在天子尸骨旁如此行事。

珠帘一阵摇晃,程宗扬大步进来。

赵飞燕惨然一笑,“多谢程公子,护得舍妹周全。”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娘既然将令妹托付于我,我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要护得令妹安全。”

程宗扬说得大义凛然,赵合德却不由自主地双颊一红,垂下头去。

程宗扬道:“宫里的秘道在哪里?能通到外面吗?”

“就在殿後,能通到外面。”

程宗扬以手加额,“太好了!”

赵飞燕咬了咬银牙,“还请公子援手,把舍妹也带出去。”

“我这会儿不方便带人,合德姑娘最好先留在宫里。”

赵飞燕凄声道:“公子……”

程宗扬这才发觉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要逃跑,只是出去找几个人商量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赵飞燕半信半疑,自己身为皇后,想走也走不了,换做旁人,此时若是能出去,肯定有多远走多远,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到这龙潭虎穴之中。

程宗扬安慰道:“你放心,我要是一去不归,必定会把你们姊妹都救出去,绝不会把你自己留在宫里。”

赵飞燕面上露出一丝感激,“公子仁德,飞燕永世不忘。”

程宗扬转身要走。後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可小心……”

程宗扬回过头,朝赵合德摇了摇手,笑道:“放心吧。”

…………………………………………………………………………………汉国宫中的秘道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有些宫中甚至不止一条。一般而言,各宫的秘道都是方便天子和宫中贵人们彼此来往,极少有通往宫外的,但这一条显然不是。

秘道入口在殿後一处小阁内,阁中放着牌位,是皇后祭奠父祖的所在,平常少有人迹。赵飞燕由于无法加封父族,忧思难解的时候,常常会到阁中独处,也正是因此,才偶然间发现阁中的秘道。这处秘道不知是前任哪位皇后所留,入口和出口的位置都极为隐蔽。

赵飞燕发现之後,立刻告诉了天子,刘骜觉得好玩,叮嘱她不要把秘道的事说出去,自己倒是从秘道走过几趟,回来告诉她,这条秘道有两个出口,一处在东观,另一处一直通到宫外。

“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太后知道,我们以後可就没得玩了。”刘骜笑着对她说。

赵飞燕心头一阵酸楚,天子虽然脾气不好,但对自己是极好的。当初立自己为后,宫里宫外一片非议之声,但天子顶着各种流言蜚语一意孤行,给自己争到了皇后的位置,可如今,已经是天人永隔……赵飞燕拭去泪痕,“就是这里了。”

程宗扬揭开地板,一跃而下。

那条秘道极长,程宗扬功聚双目,勉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半个时辰才摸到出口。从秘道出来,眼前是一处废弃的宅邸,秘道的出口却在一口深井中。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找准方位,然後往通商里掠去。

街上乱纷纷的,所有人都在往家里赶,甚至有些里坊已经关上大门,不允许外人出入。

程宗扬回到住处,不由吓了一跳,满院子都是劲装大汉。不仅鹏翼社的人全部集中过来,程郑的一帮手下也在其中,甚至还有雲家的护卫,郭解的一众追随者,再加上洛帮的人马,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程宗扬刚一露面,匡仲玉就一拍大腿,“我算得准不准!我说能回来吧!”

吴三桂道:“老匡,你算的可是午时。这还差了一个时辰呢。”

匡仲玉捋着鬍鬚,悠然道:“些许误差而已。”

程宗扬愕然道:“怎么回事?”

秦桧与班超闻声而出,秦桧道:“听说宫中生变,我等把人手都召集起来。

不知是不是有所不妥?”

“没什么不妥,你们幹得很好。”程宗扬边走边道:“宫里出大事了。请四哥、五哥、程大哥、郭大侠、长伯、高智商、严先生……”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最後又补了一位,“……还有雲大小姐,过来说话——顺便给我拿点吃的!”

只半炷香工夫,除了斯明信、卢景前往宫中,其余人均已聚齐。程宗扬狼吞虎咽,把碗里的饭扒完,然後一抹嘴,开始诉说这一夜的所见所闻。

听到天子暴毙的异状,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但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便是接二连三的震惊,让众人都麻木了。等程宗扬说完,室内鸦雀无声。

最後却是王蕙首先开口,“虎符真是被刘建拿走了吗?”

“眼下还不确定,但八成是真的。”程宗扬道:“暗中递诏书那个人虽然穿着内侍的衣物,又易过容,但她身上的骚味我隔十里都能闻出来,肯定是齐羽仙那个贱人!”

秦桧冷哼道:“巫宗的人倒会挑机会。吕氏行事猖狂,居然连玉玺、虎符都忘了收取,平白为旁人作了嫁衣。”

班超道:“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程宗扬拍案道:“这是一票大生意!若能做成,足够我们程氏商会吃几十年的!”

众人都神情大动,严君平更是失声道:“你要拥立天子?”

“不错!”

“清河王刘蒜?”

程宗扬奇道:“我幹嘛要立他?”

“那你要立谁?千乘侯刘缵?还是河间王之孙刘志?”

“当然是定陶王。”

“那个黄口孺子?”严君平的表情像是看一个傻瓜一样。

秦桧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当初主公决计支持立定陶王为嗣,是因为天子尚在,只要天子允诺,便大事可成。但如今时移势易,天子驾崩,定陶王除了赵皇后,再无倚仗。反观吕氏有太后撑腰,本身又势力庞大,眼下稳居上风。刘建拿了玉玺虎符,若操持得当,也有一战之力。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能不能保住自身性命尚在两可之间。”

“说皇后孤立无援,却是错了。”程宗扬拿出一条写满字迹的丝帛,“你看看这是什么?”

秦桧接过来一眼扫过,吃惊道:“董宣竟然召集了两千退役军士,充作司隶校尉的隶徒?”

程宗扬看了眼雲丹琉,“有这两千隶徒,咱们的钱就算没白花,”

“两千人远远不够。”雲丹琉道:“一来这些隶徒刚刚组建,与南北二军难以并论。二来隶徒都是步卒,吕家控制的北军不仅有骑兵,还有车乘劲弩,装备精良。如果正面作战,只怕五百精骑就能击溃这两千隶徒。”

“卫尉军守卫宫阙,暂且不论,北军八校尉,是天下有数的强兵劲旅,与他们作战,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要等待机会。”程宗扬待在殿上的时候,早已深思熟虑过,“而机会,眼下已经出现了。”

他站起身,“首先要明白谁是我们的敌人——无论吕氏还是刘建,一旦执掌权秉,对我们程氏商会来说都是灭顶之灾,除了全面退出汉国,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我们的机会在于,吕氏和刘建都露出了致命的弱点:中行说揭穿天子驾崩是吕氏弑君,对吕氏是致命一击。而刘建是货真价实的矫诏,即便能煽动军队,也不会得到群臣拥戴。他们双方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不死不休,最後由胜利者将对方彻底灭口,才能再设法补救漏洞。”

“会之方才所说,皇后孤立无援,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连我们都不看好赵皇后,何况吕氏和刘建?在他们看来,天子一系的官员或死或逐,只剩下一个董宣,无足轻重。但抛开实力对比,天子驾崩後,真正占据法统的,只有两人,一是太后吕氏,其次就是皇后赵氏。吕氏弑君,刘建矫诏,已经失了大义。人心所在,才是天命所归。”

秦桧拧眉道:“徒有大义,于事何济?”

程宗扬道:“老秦,你不要小看了汉国群臣讲的节义。事实上,此时在长秋宫外充当守卫的,就是车骑将军金蜜镝。如果单讲利害,天子什么时候对他有恩了?只怕天子早就嫌这帮老东西碍事,一门心思想把他们踢到一边。”

高智商奇道:“天子都死了,他那忠心做给谁看呢?”

小兔崽子这觉悟,妥妥就是个奸臣!

程宗扬还没开口,严君平便冷哼道:“金蜜镝可不是什么愚忠的傻瓜。他对天子忠心耿耿,并非刘骜那个无知竖子值得他忠心,而是因为天子之位是汉国的法统!吕氏和刘建算什么?弑君、矫诏的乱臣贼子!皇后深居宫中,于金蜜镝没有丝毫恩情,但大义当前,金蜜镝就能毫不迟疑地站在皇后一边,即使付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大义所在,也是法统所在!”

程宗扬不由汗颜,老严的觉悟比自己还高,幸好自己刚才没有开口露怯。他连忙鼓掌道:“还是严先生看得透彻!正是如此!”

秦桧为人更现实一些,“金蜜镝虽然深孚众望,但孤掌难鸣。”

“还有霍子孟。霍子孟没有金蜜镝那么不计生死,而且还深受太后信重,但他现在的选择是什么?两不相帮!”程宗扬道:“一边有大恩,一边素无往来,他抽手旁观,已经在情理上倾向于皇后一边。”

班超道:“主公可是要当一回黄雀?”

“正是如此!”程宗扬道:“吕氏和刘氏拼得两败俱伤,实力大幅削弱,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师傅,”高智商小声道:“这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啊?”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了起来,这小子跟秦奸臣一样,都现实得要命。

“你说的没错,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是一厢情愿地等着天上掉馅饼,白日做梦了。”程宗扬道:“我把大家叫来,可不是一起做个梦,只图嘴巴过瘾的。”

他站定脚步,“表面上看,吕氏占了上风,但有剑玉姬这个变数,最终的胜负谁也说不准。眼下我们要做的,第一是守护好赵皇后和定陶王的安危,保住本钱。其次是积蓄实力,联络各方,机会如果来临,保证能够一举翻盘。”

程宗扬环视一眼,斯明信和卢景去宫中营救自己,不在此地,只好把自己谋划的最核心部分暂时放下。

“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抓住就看我们的了。”事不宜迟,程宗扬不再与众人商量,而是直接开始分派任务,“严先生,你和金车骑交情不错,眼下只能辛苦你一趟,跟我一起去见见他。”

严君平慨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先和金蜜镝牵上线,自己才有进一步回旋的余地。赵飞燕和定陶王,一个深居宫中,一个只是稚子,获得重臣的支持无比重要。

“郭大侠,联络市井豪杰的事,就拜托你了。”

郭解不擅言辞,在座中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意郭某还有为朝廷出力的一天。”

程宗扬想起郭解一家都是被天子诛杀,心里暗骂自己思虑不周,“郭大侠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

“道逢不义,施之援手。”郭解道:“身为侠者,岂能见孤雏受欺,而坐视不理?”

程宗扬没想到郭解会从这个角度看待宫中惊变,在他眼里,什么皇后诸侯,也就跟路边受人欺凌的孤儿寡妇差不多,都是侠士扶危济困的对象而已。

他拱手施了一礼,“辛苦郭大侠。”

郭解默默还礼。

“程大哥,物资供应的事交给你了。”

程郑答应下来,程宗扬又道:“还有城中的商贾,也辛苦大哥拜访几家。如果能支持我们,必有後报。”

程郑立刻道:“如何报答?”

想说动那些商贾,拿什么大义之类的说辞根本没用,必须要有足够能打动他们的报酬。

程宗扬道:“废除算缗。如果还不够,再加一条,保证他们的地位。”

“怎么保证?”

“列入良家。”

程郑眼睛一亮,“真的?”

汉国商贾的地位别说与晴州相比,就是比起晋宋也低了一大截。在汉国,无论出仕还是充当天子的禁卫,出身都要求必须是良家子。而商贾子弟,几乎相当于贱民,仕途毫无出路。如果真能保证他们与良家子等同,各家子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求官出仕,这对汉国商贾的诱惑可想而知。

“如果定陶王登基,我说到做到!保证支持我的商贾列入良家。”

程郑双掌一击,笑道:“如此大事可期!”

程宗扬接着说道:“高智商,你带刘诏去诏狱,设法把宁成救出来,然後去上林苑的羽林军大营。冯子都如今在宫里,我想办法把他打发回去,你们一起,务必把羽林军争取过来。”

羽林天军是天子亲领的精锐,也是除了期门武士以外,最可靠的一支兵力。

如果能争取到羽林军,定陶王的皇位就坐稳了一半。

高智商闻言磨拳擦掌,“师傅,你就看我的吧!”

“秦会之坐镇此地,负责全局。”

“是。”

“班先生,你先联络何大当家,一是停掉洛水的航运,二是安排好退路,三是取一笔钱铢,设法送到宫里。”程宗扬道:“此处虽然安全,但离宫城太远。

蔡常侍在宫外有一处私宅,眼下正空着,你带几个人过去,随时候命。”

班超沉声应下。

“长伯,你挑二十个能打能冲的好手,随我入宫。”

吴三桂高声应道:“是!”

班超提醒道:“二十人是不是少了些?”

“再多也多不过南北二军,我们又不是上阵厮杀,人数越多,越让人起疑。

有这点人,能守住长秋宫就行。”

雲丹琉道:“我跟你一起去!”

程宗扬愕然道:“你去幹嘛呢?”

雲丹琉顿时火大,拨刀将面前的几案一劈两半,“你看不起我吗!”

程宗扬拍案道:“你不去都不行!”

王蕙不禁莞尔。

“班超,你负责搜集情报。各方势力的动向,务必打听清楚。”

“是。”

“冯大法,你那边的东西有多少?”

程宗扬说的含糊,冯源却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做的“手雷”,这些日子他一直守着客栈,加上小紫从鬼市捡漏的龙睛玉,倒是有时间制作。家主没有挑明,他也含糊地回道:“三十七个。”

“全部带上,你也跟我去。”

冯源应了一声,自去收拾物品。

待布置停当,已经过了午时,时间紧迫,程宗扬不敢耽误,收拾停当便带人前往宫中。

其余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秦桧安排了几处人手集中的地点,以及联络、传讯的方式。一边派人通知期明信、卢景和在宫外望风的敖润等人。

班超联络上何漪莲,让她通过洛帮的影响力,立即停掉洛水的航运,然後挑选出几艘速度最快,状态最为完好的船隻,驶往上津门不远处的河湾中,隐蔽待命。办完这些,他按照主公的吩咐,带上钱铢赶往蔡敬仲的私宅。

程郑分派人手,将食水、兵刃、弓弩等物运往各处地点,自己则逐一拜访有交情的钜商大贾,一是传送消息,二是设法利诱。那些商贾本不欲参与这等事,但程郑拿出的条件令他们无法拒绝。

“事成之後,不仅废除算缗令,而且以功赐爵!”

在算缗令的威胁下,各家都有破家之忧。很快就有人响应,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拿出家产,搏一把富贵。

与此同时,洛都的游侠少年纷纷聚集在宫院周边的几处宅院中。能够为名动天下的郭大侠效命,这些好勇斗狠的少年们都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宅中早已备好酒肉菜肴,众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气氛愈发热烈。说起官军,那些游侠儿无不嗤之以鼻。

“官军又如何!执金吾我也杀过!”

“区区一个执金吾,好像谁没杀过似的!”

“吵个毛啊吵!郭大侠一句话,让杀就杀谁!”

“对!就是这个理!大伙都听郭大侠的!”

眼花耳热之际,豪气顿生,一众少年齐声高唱道:“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第四章“这里竟然有条秘道?”雲丹琉好奇地往井中张望。

“小心些,别留下痕迹。”程宗扬吩咐道:“郑宾,你们两个守在这边,注意别露了行藏。”

那座宅院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过,几间房舍已经塌得不像样子。严君平环顾左右,微微“咦”了一声。

程宗扬没有留意严君平的异样,只留下两人守住井口,免得被人抄了後路,便从秘道潜入长秋宫。

宫中情形与自己走时一样,沉寂中带着不安,就像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大乱。

赵飞燕与赵合德已经拭去泪痕,重新梳洗过,两女一夜未睡,但此时哪里睡得着?只能忧心忡忡地强颜欢笑,彼此安慰。见程宗扬回来,不仅赵合德,连赵飞燕也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

赵飞燕感激地说道:“公子果然是信人。”

赵合德则拉起雲丹琉,欣喜地说道:“阿姊,这就是我说过的雲姊姊,雲姊姊好厉害呢,连卓教御都说她了不起。”

雲丹琉好奇地看着这位汉国皇后,然後用江湖礼节大大方方施了一礼,“民女见过娘娘。”

赵飞燕敛身还礼,“雲姑娘好。”

雲丹琉转目向赵合德笑道:“好啊,你骗了我这么久,友儿。”

赵合德红了脸,讪讪道:“我……对不起……”

雲丹琉洒然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除非——”她板起俏脸,凶巴巴道:“你让我刮下鼻子,要不我就不原谅你!”

赵合德心头原本惊惧未消,被雲丹琉一逗,禁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心里也轻鬆了许多。

说笑间,又有两名女子进来,却是蛇夫人和尹馥兰。赵飞燕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长秋宫地方广大,单靠罂粟女一个人也守不过来。眼下卓雲君在上清观尚未赶到,阮香凝手无缚鸡之力,阮香琳与何漪莲在一起,程宗扬便把蛇夫人和尹馥兰一并带来,让她们贴身守护赵飞燕。此时她们都换了宫女的装束,又略微易了容,掩住艳色,放在赵飞燕身边也甚不引人注目。

为了在宫里行动方便,程宗扬原来准备让随行众人全部换装,出身星月湖大营的汉子还好说,程宗扬一声令下,让刮鬍子就刮鬍子,让换衣物就换衣物。可其余七八名分别来自雲家和郭解手下的好汉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尤其是王孟,一看到拿来的衣物,当场拔剑架在颈中,表示谁敢让他扮太监,他就敢死给谁看。

而且刮鬍子的事也没那么顺利,几个留着络腮鬍鬚的,刮完鬍子还留着青黢黢的鬍茬,换上内侍的衣物更是不伦不类。

程宗扬没办法,只好先找间厢房让他们藏起来,然後带着严君平从宫中的侧门出来,绕到长秋宫正门去见金蜜镝。

金蜜镝仍是一袭白布内衣,亲自拄剑立在阶前。刘建一路闯出宫去,後果难以预料,卫尉吕淑一面派人追赶,一面忙着调兵遣将严守宫城,根本顾不上宫里的动静。宫里人心惶惶,到处乱成一团。金蜜镝威名显赫,听说他亲自坐镇长秋宫,不断有人前来投奔。除了百余名期门武士,还有宫中的执戟、虎贲、两厢骑士、剑戟士……如今总数已接近二百人。

金蜜镝乍然见到严君平也自诧异,但两人相识多年,堪称莫逆,一见面就走到一旁说话。

程宗扬目光四处逡巡,很快找到人群中的冯子都。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凑到一起,程宗扬也不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冯子都有些迟疑,“大将军还没发话,我怎么好……”

“我又不是让你带兵造反,只是让你去羽林大营,先把羽林军控制住,免得羽林军被旁人拉走。”程宗扬道:“这边有金车骑和我在,你尽管去。你控制住羽林军,也不用做什么,只等大将军下令,再开始行动,怎么样?”

冯子都想了想,眼下局势大乱,自己控制住羽林军,也是为大将军做事,于是不再犹豫,“行!”

说着他又叮嘱道:“你们这边可千万别出岔子,要不然我只有死给大将军看了。”

严君平已经和金蜜镝说完话,朝这边招手。冯子都上前禀报一声,金蜜镝略一思索,便挥手放他离开。

严君平指着程宗扬道:“就是这位程大行。”

程宗扬与金蜜镝也曾见过,上前抱拳躬身,“金车骑。”

金蜜镝道:“当日送赵昭仪入宫的,便是你了?”

这事并不光彩,程宗扬只好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金蜜镝点了点头,“既然你送赵昭仪入宫,想来皇后殿下也信得过你。如今天子驾崩,中外震骇,你能禀忠尽责,而不阿附权贵,已经很难得了。”

“金车骑谬赞了。在下这次入宫,带了些忠心的门客,但来得匆忙,都穿得庶民之服,金车骑若能安排些衣甲,在下感激不尽。”

“这倒是老夫的疏忽。”金蜜镝叫来一名期门,吩咐几句。

那名期门武士领命退下,和几名同伴一起去取衣甲。

严君平道:“当务之急是请皇后下诏,金车骑才好名正言顺地守卫宫中。”

程宗扬一拍脑袋,“严先生提醒的是,我这就请皇后下诏!”

皇后的诏书很快就递了出来,上面写的是天子驾崩,宫中不稳,诏车骑将军金蜜镝掌管宫禁,处置不法,同时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官复原职,作为副手襄助金蜜镝,并且许诺一众军士均有重赏。下面用的印是“皇后之宝”——传国玉玺落在刘建手中,眼下也无法可想。

长秋宫那帮内侍,无论程宗扬还是赵飞燕都放心不下。如今寝宫内多了蛇夫人和尹馥兰等人,单超也可离开一二。于是由他拿着诏书出来,当众宣读。

单超是宫中排名第一的中常侍,见他亲自宣读诏书,又许诺重赏,原本忐忑不安的一众军士都放下心来,士气大振。

严君平出面给程宗扬和金蜜镝牵上线,然後马不停蹄的从秘道出宫,赶往尚冠里的霍府。剩下的人据守长秋宫,以免有人趁机作乱。

长秋宫北边是众妃居住的西宫,南边是作为阅兵场的阿阁,除东、北各有一处大门,另有三处角门。程宗扬与金蜜镝商量之後,决定除了东边的正门之外,其他各门全部封死。正门的门楼及门外两侧的阙楼划为囤兵之所,二百名期门、虎贲、执戟和程宗扬带来的门客,分为两班,一班在门楼内休息,一班在门前警戒,轮流值守。再挑选几名箭术好的,登上门前的阙楼,居高临下守住大门。

众人刚把宫门堵死,远处便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不多时数百名内侍、宫女惊惶地四处奔逃,看到长秋宫有期门武士守护,纷纷跑来乞求藏身,哭嚷声响成一片。

“都不要吵!”程宗扬舌绽春雷,一声厉喝震住众人,然後问道:“出了什么事?”

众人被他喝住,一时作声不得。一名小黄门却面露惊喜,叫道:“程大行!

救命啊!”

程宗扬定睛一看,居然是徐璜的心腹亲信,在西邸时就见过面,徐璜有什么事常让他跑腿递话,算是熟人。

程宗扬让几名期门武士把那些内侍宫女都带到宫门一侧,看管起来,然後把那名小黄门带到一边,仔细问话。那小黄门知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外面来了一帮人,不知怎么穿过重重宫门,闯到却非殿附近,和守卫宫城的军士厮杀起来。

一众内侍受惊之下,四处逃散。至于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入的宫,那小黄门一问三不知。其他内侍也无人知晓,只知道却非殿那边杀声震天,还有人中了流矢,大家一慌就全跑了。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来吴三桂,“长伯,你过去看看。”

吴三桂闻战则喜,听到吩咐顿时两眼放光,绰了一根长矛就要动身。

程宗扬叫住他,“看清楚就回来,别上去厮杀。”

吴三桂应了一声,飞身翻上宫墙,猫着腰往喊杀处掠去。

程宗扬回头道:“你昨晚就在宫里?徐常侍在哪儿?”

那小黄门昨晚跟着徐璜入宫,徐璜被捕时,他正好在外,躲过一劫,连忙说道:“徐常侍、唐常侍、左常侍他们都在玉堂前殿,被宫里的禁卫看着。”

兵危战凶,万一吕淑等人见势不妙,把他们统统灭口,再後悔就晚了。自己在宫里路熟,还是亲自跑一趟为好。程宗扬让人把逃散的宫人、内侍全部送到西宫安置下来,不许乱跑,然後找到金蜜镝,知会一声,便带人往玉堂前殿赶去。

雲丹琉第一次进宫,看什么都觉得好奇。她不惯穿那些繁琐的宫装,索性换了一身期门武士的武服,长髮在头顶挽了个髻,看上去英姿勃发。

一行人穿过宣德门,来到玉堂前殿,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碰到。

殿前的执戟、宫人已经跑得乾乾净净,只有一处偏殿门外守着几名军卒。看到一群相貌陌生的期门武士气势汹汹走近,那些军卒立刻紧张起来,为首一名军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有吕将军的手谕吗?”

“当然有!”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怀中,准备取出手谕。

那名军官低头去看,程宗扬抬手一挥,一柄短刀带着雪亮的刀光从他颈中划过,戴着铁盔的头颅立刻飞上半空,鲜血喷涌而出。

程宗扬一脚把尸体踢倒,拿着带血的短刀指向那群军士,厉声喝道:“我乃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吕氏弑君,覆亡在即,如今金车骑奉旨讨逆!尔等若弃暗投明,听金车骑吩咐,还能保全性命,不然!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几名军士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果然是金车骑?”

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自己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都没人信,偏偏相信那个连人影都没见着的金蜜镝。

“你们过去一看便知,绝无虚假!”

“若是金车骑,我等愿降!”

程宗扬让人把他们带往长秋宫,自己验证,接着破门而入。

殿中一片血腥,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剩下一群乌衣侍者挤在角落里,个个惊惶不安。见到有人破门而入,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有人微弱的叫了一声,“小程……”

程宗扬仔细看去,只见徐璜靠墙坐着,脸色惨白。他只叫了半声,便两眼一翻,顺着墙软绵绵倒了下去,头上的貂蝉冠也歪到一边。

不至于吧?自己刚到他就死了?

程宗扬抢上前去,伸手一扶,才发现徐璜手臂被人砍了一刀,好在伤势不太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才昏迷过去。唐衡和左悺也在人群之中,他们两个被拘在一处,手脚都被铁镣锁住,动弹不得,脸上和身上各有青肿,但总算保住性命。

程宗扬提刀劈了一记,“铮”的一声,铁链上溅起一串火花。自己的珊瑚匕首被小紫带走,这会儿身上只有一把寻常的短刀,想砍开这些铁链只怕要费不少力气。

“我来!”雲丹琉一声娇叱,长刀如风劈出,嵌着珊瑚铁的青龙偃月长刀锋锐无比,一声轻响,就把铁镣斩开。

不多时,众人手脚的镣铐都被斩断,扶携着站起身来。徐璜昏迷不醒,左悺惊魂未定,只有唐衡还能支撑得住。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谢。程大行,不知宫中情形如何?”

“天子已经驾崩,吕氏与刘建正在厮杀。如今金车骑奉皇后谕旨,正在长秋宫坐镇,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唐衡面露怆然,又追问道:“霍大将军呢?”

“已经有人去请他了。”

程宗扬不好多说,自己背上徐璜,领着众人离开偏殿。

玉堂前殿丹墀依旧,阶旁的箭垛上还留着几支箭矢。唐衡看了一眼,眼圈不由红了,“天子昨晚就是在殿前与期门武士竞射之後,才前往昭阳宫……”

程宗扬虽然对刘骜没什么好感,闻言也不由感叹。谁能想到,那位年轻气盛的天子就是由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左悺催促道:“快走!快走!”

金马殿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那些内侍愈发慌张。刚走到宣德门外,忽然迎面过来一群内侍,他们手持兵刃,乌压压足有数百人之多。

最前面一个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要往哪里去!”

程宗扬心头揪紧,天子驾崩,皇后困守长秋宫,几位中常侍或是身死,或是被逮,整个南宫群龙无首,根本不可能有人组织起这么一帮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人来自北宫,是太后吕雉派来的。

“我们是张恽张公公的人!”程宗扬叫道:“张公公让我们把人押到长秋宫去。”

“一派胡言!”那内侍叫道:“张公公说过,天子龙驭宾天,尔等期门不能无罪,早已下令全部收押,逐一甄别,谁让你们出来乱走的!何况长秋宫已经被我等接管,岂能让你们再去?立即回到殿中,等候处置!”

忽然有人叫道:“那人背的,不是徐璜么?”

“还有唐衡!”

“都是天子的心腹!”

那内侍叫道:“好啊,你们竟然跟乱党勾结到一处了!”

那帮乌衣内侍群情涌动,“哗”地散开成个半圆,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朝众人包围过来。

程宗扬只带了五六名扮成期门武士的手下,唐衡等人不是身上有伤就是手无寸铁。假若拼斗起来,自己几人也许能冲出重围,徐璜等人只怕性命难保。

雲丹琉挥刀斜劈,声如龙吟,将围上来的内侍逼退几步。

千钧一髮之际,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道:“做什么呢?”

对面那帮内侍神情一鬆,刚才说话那名内侍更是喜形于色,连忙说道:“蔡常侍,小的遇见一伙乱党。就是那……”

他伸手一指,却发现对面那人似乎比他还开心,正笑得见牙不见眼。

蔡敬仲冷着脸出来,上下打量了程宗扬一眼,然後绷着脸道:“你不是得罪了天子,被免去大行令的职位了吗?怎么进的宫?谁让你进来的?”

老蔡梯子都递了过来,程宗扬赶紧顺着往上爬,“蔡常侍明鉴,在下与大司马来往密切,为天子所恶,在家闲居,昨晚大司马相召,入宫办事,这会儿奉命把人送到长秋宫去。”

蔡敬仲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自己人。”

那内侍放下心来,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多亏了蔡常侍,要不小的就闹笑话了。”

“这是北宫谒者马臣,”蔡敬仲说着,又朝程宗扬指了指,“我们便是去长秋宫。你们就听我号令吧。”

程宗扬躬身应道:“是。”

马臣心下更是佩服,蔡公公一句话,就把这几个期门武士拉为臂助。要知道天子身边的期门武士都是精锐,个个骁勇善战,论起阵前厮杀,比自己这帮内侍可强多了。

那帮内侍分为两队,把程宗扬等人夹在中间。左悺脸色发青,拉着程宗扬的衣角不肯撒手,“程,程大行……这,这如何是好……”

程宗扬低声道:“别作声,我自有办法。”

行至西宫,眼看长秋宫已经在望,一名内侍匆忙跑来,伏地禀道:“金车骑在宫门前守着,过去打听的内侍都被他拘起来了。”

马臣像被人塞了口酸李子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金蜜镝?”显然对这位车骑将军忌惮非常。

蔡敬仲木着脸道:“区区一个金蜜镝而已。你们在这里候着,程大行,跟我一起去会会他。”

一众内侍都满眼崇拜地看着他,“区区一个金蜜镝”——这话也只有蔡常侍敢说了。

两人走出数步,程宗扬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蔡敬仲嘴唇不动,轻声道:“刘建抢走玉玺虎符,吕冀伤重不能理事,太后让我过来控制长秋宫,以免被刘建劫持。”

“长秋宫有金蜜镝。”

“他很快就不在了。”

程宗扬看着他,你不吹牛逼能死吗?

金蜜镝立在阶前,高大的身形就像磐石,坚不可摧。不是程宗扬不相信蔡爷的本事,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蔡爷能有什么手段把金蜜镝赶走?能被一个太监赶走,金蜜镝还是那个朝野众望所归的国之柱石吗?

金蜜镝皱起眉头,显然认出蔡敬仲的身份,脸上虽然没有露出多少厌恶,但握剑的手掌已经握紧。

结果蔡敬仲只用了两句话就把他搞定了。

第一句,“我是来报信的。”

第二句,“乱军已临昭阳宫,攻伐甚急,恐惊天子灵寝。”

金蜜镝鬚眉扬起,雄狮般的脸膛露出一丝怒意,然後沉声问道:“哪里来的乱军?”

“江都太子刘建以虎符征召中垒军七百人。”

“中垒军远在城北,此时如何能到?”

蔡敬仲淡淡道:“这就不是奴才能知道的了。也许是中垒校尉心忧国事,一早就带人出发了吧。”

金蜜镝一听就懂,“程大行,此地交给你了,我去昭阳宫。”

程宗扬不得不开口挽留,“金车骑,此地还需要你来主持。何况消息还没传来,乱军说不定还远——”

说话间,吴三桂飞身掠来,“乱军已经冲到昭阳宫附近!我看了旗号,是中垒军。”

“王子方!”金蜜镝道:“你带几个人,随我来!”

王子方与冯子都一样,都是霍子孟的家奴,羽林郎,此时留在宫中听命,闻言立刻叫了几名亲信,随金蜜镝一起奔往昭阳宫。

程宗扬怔了半晌,“中垒军?北军的?”

蔡敬仲道:“中垒校尉是刘子骏。”

“宗室?”

蔡敬仲点了点头。

程宗扬这下全明白了。刘建果然是早有预谋。算下时间就知道,从刘建闯出宫门,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时辰,可见早在他拿到虎符之前,中垒军就已经开始行动,才能这么快杀入宫中。

北军八校尉,射声校尉吕巨君、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这四支在吕氏手中。虎贲校尉刘箕、步兵校尉刘荣、中垒校尉刘子骏,这三支都出身刘氏宗亲。难怪刘建敢跳出来,有这三支军队在手,足够他搏一把了。

望阙上的期门武士发出讯号,已经能看到乱军的踪迹。蔡敬仲把带来的内侍安置在宫门内,严令众人不得私自入宫,然後与程宗扬一道登上阙楼,朝喊杀的方向看去。

长秋宫位于宫中西北,南边的阿阁是一片宽达百步的广场。再往南分别是兰台和雲台,然後便是昭阳宫。

中垒军只有七百,但视线所及,人数远不止此。除了攻守娴熟,法令森严的中垒军,还有数千名服色杂乱的武者协助攻打。

蔡敬仲扶着栏杆打量片刻,“是宗室的门客和家奴。”

洛都权贵雲集,大都有招揽门客的风气,各家奴仆其数更多,少则百余,多则逾千。像吕冀,单是出行,前後便有数百奴仆前呼後拥。把各家的奴仆召集起来,数量远远超过守卫宫禁的卫尉军。

论起攻守,这些乌合之众当然不是卫尉军的对手,但卫尉军分守四门,兵力分散,又有中垒军专一攻坚,家奴人多势众的好处就显露出来。双方互相配合,一路势如破竹,卫尉军略一抵抗,就被大批乱军吞没。

乱军丛中,能看到一辆朱红色的双辕马车,青色的伞盖下立着一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正是江都王太子刘建。在他旁边坐着一个艳丽的女子,她拿着一柄用孔雀翎毛制成的羽扇,乃是太子妃成光。

吴三桂忽然叫道:“那边有人!”

程宗扬定睛看去,只见一条大汉在殿顶跳跃飞奔,不时矮身逃过箭矢,时而摘下背负的铁弓,弯弓劲射。

程宗扬用力一拍栏杆,“是老敖!”

吴三桂放声叫道:“老敖!这边!”

双方相隔甚远,敖润耳力再强上十倍也未必能听见。眼看敖润就要被乱军卷入,众人正在着急,冯源终于出手了。冯大法恐高,只敢待在阙楼中间,但这会儿为了救老敖,他也豁出去了,硬着头皮挪到栏杆边上,拿出一隻黑黝黝的铁疙瘩,奋力往空处抛去,然後哆哆嗦嗦的催动法力。

“轰”然一声巨响,铁球凌空炸开。敖润闻声往这边看来,随即转过方向,直奔长秋宫。

敖润奔上阙楼,喘着气道:“程头儿,可算见到你了。”

“他们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敖润大倒苦水,“我那会儿正在朱雀门外等消息,眼看着吕卫尉接到警讯,带着亲信往东边去了。好嘛,他刚一走,外面乌泱泱来了一帮人,接着朱雀门就打开了。我被卷到中间,只能往前跑。一路跑一路有人开门,直到却非殿,才有卫尉军赶来挡住。那些人打不过去,只好往西转,这时候又来了一支军队,一口气攻下好几处宫殿,才打到那边。”

敖润抬起手,所指的位置正是昭阳宫。

“建太子好生有胆,”蔡敬仲道:“只凭一众家奴,就想登基为帝。”

程宗扬看了一下路线,刘建最初的目标应该是凭借内应,带领家奴沿南宫中轴线直奔崇德殿。天子虽然常在玉堂前殿处理事务,但崇德殿才是正殿,朝廷大事,都在此殿举行。刘建如果攻入崇德殿,拿着玉玺宣布登基,裹胁大臣叩拜行礼,至少在仪礼上已经成为天子,占据了大义的名份。

不过崇德殿作为南宫核心,不仅有重兵看守,守卫力量远比他处雄厚,而且地势极高,易守难攻,只靠一众家奴,即使打下来,也需要不少时候。刘建攻打崇德殿受阻,立刻转移目标,西取昭阳宫,显然是奔着守灵的群臣去的,若把群臣控制在手中,也能捞到一大票筹码。

刘建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应变也极为机敏。本来是吕氏阴谋策划,他却反客为主,短短一个时辰,就集中大批家奴,趁吕氏反应不及,抢先入宫。无论是直取崇德殿,还是转攻昭阳宫,手法都可圈可点。

可惜刘建没想到,他前脚刚走,霍子孟後脚就解散了群臣,即使他攻下昭阳宫,也注定只是扑一个空。而且还深陷宫中,一旦吕氏反应过来,双方必将爆发一场血战。

视野中,已经能看到分散在四门的卫尉军开始集中,方向正是昭阳宫。

“蠢材!”吴三桂大摇其头。

刘建的主力只有中垒军一支,人数不过七百。卫尉军却足有六千,即使一半驻守北宫,南宫可以调动的也有三千。只需一名良将,即使刘建有内应,也完全可以集中兵力,直切乱军後方,把刘建困在宫中。

可惜自从乱军入宫,吕淑的应对就全无章法,明明兵力超过对方,自己却龟缩在靠近北宫的玄武门上,只派人把分散各处的军士驱往昭阳宫,与乱军拼杀。

明明军力占优,却一股一股送上门去,被乱军一次次以多胜少。眼下虽然还勉强守着昭阳宫,但局面已经岌岌可危。

吴三桂“啧啧”连声,“被一帮乌合之众打成这样,吕家那位爷真是蠢猪一般。只要给我二百人,不,只需一百人,我就能直杀进去,砍掉刘建的脑袋!”

头顶一个声音说道:“你可小看那帮乌合之众了。”

程宗扬抬起头,“五哥!”

第五章卢景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贴在阙楼的檐角下方,犹如一片模糊的阴影,毫不起眼。阙楼上此时站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此时兵荒马乱,有五哥这样的强手坐镇,程宗扬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笑道:“五哥真是好身手,偌大的南宫也能来去自如,四哥呢?”

“他去了北宫。”卢景鬆开手,轻飘飘落在地上,“那帮家奴看上去乱成一团,实际上杂而不乱,能把一帮乌合之众调节这般模样,刘建手下有高人啊。”

“高人?在哪儿?”

卢景抬手一指。

程宗扬功聚双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外的乱军之中有一辆单辕马车,一名身着苍黑色衣服的年轻人站在黑色的伞盖下,手持铁如意,指挥若定。

在他的指挥下,那些乌合之众如臂使指,或是奔前,或是突後,打得有声有色,面对装备精良的卫尉军也不落下风。

程宗扬只看了一眼,紧接着往旁边看去,果然看到一身黑衣,面罩轻纱的齐羽仙。这个灰衣人的来历,他已经能猜出来了。

“黑魔海还真看得上刘建,把压箱底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那个年轻人不仅作为乱军的核心出现在刘建身边,还有齐羽仙贴身保护,九成是黑魔海精心培养的人物。

卢景翻着白眼道:“那厮若是死在此处,他们可是亏大了。”

话音未落,眼前局势又变,一帮家奴将宫外一株半人粗的樟树砍倒,架在车上,当作冲车撞击宫墙。昭阳宫的宫墙只是一层薄薄的夯土墙,没几下就被撞开一个大洞。那些家奴蜂拥而入,直奔东阁的寝宫而去。

宫里一队卫尉军没来得及逃走,眼看无路可退,只好返身厮杀。殿前铺满地毯的广场上顿时刀光四起,血肉横飞。厮杀间,连殿前的灵棚也被撞倒,里面供奉的天子牌位掉落在地,随即被人踩了上去。

拼杀中,有人跃上台阶,试图闯进寝宫。忽然刀光一闪,一柄长刀匹练般从他腰间劈过,将他凌空斩为两段。

一名面上带着刀疤的大汉从殿中迈步出来,他双手握着一柄长近六尺的斩马刀,双臂肌肉隆起,仿佛要把皮甲撑破,腰间别着五把长短不一的刀剑,还缠着一条流星锤,整个人如同一个行走的杀人机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百战之士独有的逼人杀气。

卢景眼角跳了一下,“居然是这小子。”

“五哥,你认识?”

卢景悻悻道:“老四跟他打过架。在皇图天策。”

看五哥的表情,斯明信当时恐怕还吃了亏。程宗扬倒了一口凉气,“还有这种猛人?他是谁?”

回答他的却是蔡敬仲,“车骑将军属下长史,赵充国。”

赵充国犹如一头猛虎横冲直下,转眼就将整条台阶扫得一乾二净,所有闯入者,无论是刘建手下的家臣门客,还是卫尉军,统统一刀两段,不留半个活口。

等他最後一刀劈下,将一名剑客连人带剑劈成两截,汉白玉石阶就像被血洗过一样,一片殷红。

如此凶悍血腥的场面,把搏杀的双方都彻底镇住了。

金蜜镝双手握剑,立在阶上,他鬚髮飞扬,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天子灵寝在此!尔等安敢侵扰!”

残余的卫尉军仿佛捞到救命稻草,纷纷嘶声叫道:“将军救命!”

王子方横刀挡在金蜜镝身前,高声道:“金车骑在此守护天子灵寝!踏上此阶者,格杀勿论!”

刘建眼中露出一丝阴霾,咬牙道:“老匹夫!”

旁边的太子妃成光用羽扇掩住半边面孔,柔声道:“殿中不过枯骨一具,不必再节外生枝。此人眼下还死不得,更不能死在太子你手中。”

刘建忍下这口气,然後换上笑容,命人驱车上前,拱手道:“先帝灵寝不可惊扰,有劳金车骑在此守护。待我扫平逆贼,必定论功行赏!”

金蜜镝冷冷看了他一眼,“叮”的一声,长剑刺进脚下的石阶中。

刘建讨了个没趣,再看到宫里的群臣跑得乾乾净净,更是心下大恨,拂袖退回阵中。

一名佩着银印青绶的官员驱车过来,焦急地说道:“卫尉军全军攻至,只靠我中垒一军怎么抵挡!虎贲军呢?怎么还没来?”

成光道:“刘中垒稍安勿燥,太子自有安排。”

中垒校尉刘子骏怒道:“我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了,你们若是……”

忽然一名家奴叫道:“看!”

众人扭过头,只见东北方向一股浓烟笔直升起,直刺青天。

齐羽仙望着远处的烽烟,美目微微闪亮,轻笑道:“恭喜建太子,虎贲军已攻取武库。”

刘建大喜过望,“仙姬妙算!好!好!好!”

“武库?”刘子骏眼珠一转,改口道:“建太子,你答应过的可莫忘了。”

刘建笑道:“子骏兄放心,朕登基之後,子骏兄自当裂土而为诸侯。”

刘子骏乘车返回军中,一边叫道:“诸军听令!一旦攻灭吕氏,全军上下尽皆重赏!”

中垒军轰然应诺。

刘建转身道:“苍先生,眼下怎么办?”

那名身着灰衣的年轻人指挥众人,将宫中残存的卫尉军扑灭,然後一挥铁如意,“攻阿阁,取白虎门。”

武库升起的浓烟,半个洛都城都看得清清楚楚。程宗扬心下不禁一沉,武库是汉国储藏兵甲的重地,里面囤积的武器、铠甲不下百万,弓弩、箭矢更是堆积如山。刘建拿下武库,分分钟就能把自己手下的家奴全部武装起来。

更重要的是武库紧邻北宫,与太后居住的永安宫相去不远。刘建的乱军攻下武库,兵锋直指永安宫,原本兵力占优的卫尉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程宗扬最希望见到的局面,莫过于吕氏和刘建打得两败俱伤,他原本还觉得吕氏势力庞大,又是有备而来,担心刘建以卵击石,没折腾几下就被吕氏轻鬆灭掉。谁知吕氏这帮族人蠢猪一样,平时夸夸其谈,乱象一起却应对失措,反而被刘建带着乱军连连抢得先手。

眼下武库一失,乱军逼近永安宫,程宗扬几乎已经可以猜到吕淑的应对。

果然,刚从各处涌往昭阳宫的卫尉军还未结成战阵,後队便调头撤回,奔往北宫,完全放弃了对南宫的掌控。中垒军随即杀出,滚汤泼雪般将残存的卫尉军尽数击溃,一路杀过雲台、兰台,直逼阿阁,同时分兵攻取各殿,要不了多久就能攻占整个南宫。

程宗扬忍不住道:“南军不是有六千人吗?南宫这才多少?一千多顶天了,剩下的四五千人难道都在北宫?”

蔡敬仲道:“哪里哪里,北宫也就一千多吧。要不然吕卫尉怎么会这么着急把人都调过去呢?”

“南宫一千多,北宫一千多,剩下那三千呢?”

蔡敬仲淡淡道:“在简册上。”

程宗扬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吃空饷?”

“你以为呢?”

“连禁军的空饷都敢吃?”程宗扬都不敢相信。

“就是禁军才好吃空饷。”蔡敬仲耐心地教诲道:“一来方便,卫尉军近在咫尺,吃着顺口;二来安稳,里里外外都是自家人,不虞走漏风声;三来实惠,卫尉军兵饷充足,一个顶边军十几个;四来放心——谁也没想到还有真让卫尉军打起来的时候不是?”

望着那帮家奴组成的乱军乌泱泱杀过阿阁的广场,程宗扬真有些後悔了,早知道吕家那帮人这么不靠谱,自己早该躲得远远的,还打什么坐山观虎斗的如意算盘?这会儿卫尉军跑得比风还快,老虎可是奔着自己的长秋宫来了。

“这会儿真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

蔡敬仲抬起双手,将貂蝉冠仔细扶正,然後慨然说道:“真打起来,当然要靠我们阉党了。”

“诸内宦听令!”蔡敬仲振臂呼道:“皇恩浩荡,我等当以死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下方的内侍大叫道:“以死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长秋宫前的台阶有三十六级,每一级宽度都在三尺左右,高近一尺。当乱军冲过空无一人的阿阁,迎面便看到一个古怪的阵势。百余名内侍手执枪棒,列成战阵,在他们身後,是近百名期门武士。

看到乱军冲来,不少内侍都脸色苍白,手中的刀枪都在发抖,但没有一个人调头逃跑。

当一名擅长剑术的门客跃上台阶,一名有品秩的内侍尖声叫道:“杀!”

六七支长矛一起捅来,那名门客轻蔑地一笑,飞身掠起,往那名内侍扑去。

他今日已经斩首三级,其中还有一名执金吾,区区几名太监,无非是送人头的。

他想的没错,那名内侍手底稀鬆,门客长剑一圈,便切断了他的喉咙,接着顺势一推,人头便高高飞起。

飞溅的鲜血中,一支利箭蓦然钻出,那名门客怒吼一声,奋力挡格,终究慢了一线,被利箭重重射进胸口,身体被带得往後飞出丈许,然後跌落下来,沿着台阶一路滚到阶下。

敖润张开铁弓,重新搭上一支长箭,往下瞄去。

乱军随後杀来,那些内侍初次上阵,不免手慌脚乱,刚一交锋,就被砍倒数人。幸好人多势众,又占着地利,才勉强挡住第一波攻击。

那帮乱军一路追杀,早已经跑得全无章法,冲在最前面的是几名身手过人的豪士,後面是三五成群的门客家奴。第一波击受挫,他们在台阶下方略微整顿了一下,组织了一二十人,重新冲上。

那帮内侍怪叫着杀上前去,虽然打退了乱军的第二波冲锋,但伤亡大增,不少死伤者都是一个照面就被砍倒。

程宗扬看出来了,那帮内侍有几个像是练过的,但大多数都是白送,这么打下去,再有一波,就得死完——蔡爷刚才的话言犹在耳,那信心,好像那帮阉人全练过葵花宝典一样,跟现实反差太大了。

程宗扬忍不住朝蔡敬仲看去,只见死太监一脸遗憾,好像很不满意的模样。

这也难怪,打成这鬼样子,谁要能满意就活见鬼了。可蔡爷的遗憾有点奇怪……程宗扬不由琢磨起来,难道这帮内侍里面还有高手?

“马臣。”蔡敬仲开口了,“去。”

程宗扬精神一振,高手来了!

马臣本来躲在後方,被蔡常侍直接点名,只好青着脸上前,结果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还没爬起身,就被乱军按住砍了脑袋。

看到马臣的惨状,那些内侍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蔡敬仲厉声道:“为太后尽忠的时候到了!杀光那些逆贼!临阵逃脱者,诛九族!”

说着蔡敬仲又接连点了几个人的名,被他点到的人都是一脸悲壮,狂叫着上前厮杀,结果最厉害的一个挡了三招,剩下的只能算是瞎比划,没两下就全被乱军砍了脑袋。

蔡敬仲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眼看乱军越来越多,气势越来越盛,程宗扬愕然道:“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高手呢?”

蔡敬仲比他还奇怪,“高手?在哪儿呢?”

“你点的不是高手吗?”

蔡敬仲冷哼一声,阴声细气地说道:“你是市面上的小册子看多了吧?我们太监又不是神仙,哪儿有那么多高手?说来也是外人对我们多有误解,孰不知我们阉党杀敌从来都不讲什么身手,全凭着一颗赤胆忠心……”

这意思是他们全靠意念杀敌?

“你点他们的名,是因为他们太忠心?”程宗扬使劲把蔡爷往深刻里想。也许他是借机剪除太后的羽翼……“不是。”蔡敬仲专注地盯着下方,“是因为他们借给我的钱比较多。”

程宗扬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自己怎么总是犯蠢呢?蔡爷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鸟吗?难怪他主动请旨,要求带人冲锋在第一线,他这是找机会把自己的债主都幹掉啊。

“时间有点紧,只凑了这么点。颇有几个投钱的大户这回错过了……”蔡敬仲喟然叹道。

眼看着那帮内侍死得七七八八,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徐璜呢?该轮到他了。”

“他还昏着呢。”

“那就左悺吧。”

左悺晕头晕脑地被带出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手里就被塞了把刀,然後被人推到阵前。

望着台阶下方的乱军,左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後当场就跪了。他趴在石阶上,身边抖得跟筛糠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必担心。”蔡敬仲不知何时从阙楼上下来,他亲热地扶起左悺,温言说道:“蔡某此番与大伙并肩杀敌,为国效力,为太后尽忠,死而无悔!来来来,你站我旁边……”

蔡敬仲不由分说地挽起左悺,拖着他冲进敌阵。

敖润小声道:“程头儿?”

程宗扬叹了口气,“要是老徐,我就拦住了。可左悺……”他攒着眉头想了半晌,无奈道:“我跟他的交情真没到这份儿上……”

程宗扬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别人厮杀的时候,不管杀人的还是被杀的,无不是神情激烈,有的激昂慷慨,有的奋不顾身,胆小的畏手畏脚,倒霉的惨不忍睹,可蔡爷就跟旅游似的,在乱军丛中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不但全鬚全尾,身上连血都没沾上几滴,胜似闲庭信步。至于左悺,被他送进去就没影了。

就这么前後挡了三波攻击,蔡敬仲第一批挑选出来的百余名内侍已经死了个乾净。从北宫来的内侍远不止此数,只不过剩下的都被他安置在门楼内,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大清楚,只听说乱军来势凶猛,外面打得很激烈,死了不少人,幸好蔡常侍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接连打退乱军,才力保宫门不失。

此时乱军终于彻底平定了昭阳宫,以中垒军为首的主力开始向长秋宫方向移动,接连攻占雲台、兰台,汇聚在阿阁的广场上。

“什么?被长秋宫一帮内侍打退了?”刘建满脸意外。卫尉军北撤,其他殿前执戟、剑戟士、两厢骑士……群龙无首,不是战死就是随卫尉军逃走,南宫已经尽落己手,他接连夺下雲台和兰台两地,都没有遇到半点抵抗,谁知会被一群阉人挡住。

一名家臣伏在车轮旁,额头鲜血直流,喘着气道:“那些内侍犹如癫狂,死战不退,我等攻了几次都没能打进去。”

刘建怒喝道:“废物!”

那家臣额头贴在地上,“属下该死!”

成光一手轻轻摇着羽扇,长长的孔雀翎毛在风中摆动着,摇曳生姿,半嗔半叹地说道:“若不是仙姬神机妙算,单靠这些人,哪里成得了事?”

“快滚!”刘建斥退家臣,然後犹豫了一会儿,往旁边看去,“齐仙子,你看呢?”

齐羽仙望着广场另一端的长秋宫,淡淡道:“军伍之事,当问苍鹭。”

“苍先生,你看该怎么打?”

那个年轻人一手握着铁如意,目光专注地盯着长秋宫,然後道:“此处地势高狭,易守难攻。但楼阁密布——方今之时,天乾物燥,当以火攻之。”

刘建脸颊抽搐了一下,这位苍先生不知来历,年纪轻轻却精于兵法,尤其擅长于两军交战,短兵相接之际的细微调动,问题是他对兵法之外的事理似乎一窍不通,说要攻下长秋宫,就立刻拿出最简单直接的方案:火攻。全然不考虑火烧长秋宫的後果——皇后的寝宫那是随便能烧的吗?天子那边刚死,自己这边就把皇后给烧了,还讲不讲政治了?还想不想当天子了?

齐羽仙道:“皇后眼下还死不得。换一个。”

苍鹭双眼从右至左,沿着长秋宫的宫墙移到最西端。长秋宫西侧与南宫的城墙相邻,两者只相隔一条夹道。他举起铁如意道:“待攻下白虎门,与宫墙已近在咫尺。只是长秋宫地势太高,宫墙比外郭的城墙还高出一截,除非从武库运来攻城的长梯,才好攻打。”

刘建道:“我这便让人搬来雲梯!”

苍鹭摇了摇头,“若是从武库运来雲梯,至少要一个时辰。兵贵神速,耽误不得。”

“计将安出?”

“兵不厌诈。”苍鹭道:“请建太子先往劝降。我在此整军。”

这是要强攻了。虽然免不了死伤,但刘建觉得还能接受。那些期门武士虽是精锐,但顶多百余人,此时自己手下的家奴连同中垒军,数量不下三千,只要腾出时间,集合人马,堆也把他们堆死了。

一旦打下长秋宫,那个身轻如燕的赵后落入自己掌中……刘建心头一片火热。他驱车来到长秋宫前,高声呼道:“朕顺天承运,奉先帝遗诏,继承帝位!宫中诸人尽可放心,待朕荡平吕氏逆贼之後,尊赵皇后为太后,移居永安宫,赵氏子男尽数封侯!”

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只有一位佩貂带珰的中常侍立在阶上,怕冷似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等刘建说完,两边冷场了一会儿,然後蔡敬仲木着脸道:“我呢?”

刘建不由一滞,两军对阵,公然向敌方讨赏,这么厚脸皮的东西,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刘建忍住气,爽朗地哈哈一笑,“晋中常侍!”

“中常侍?”蔡敬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色,然後面无表情地扬起脸,“我现在就是。”

“封侯!”

蔡敬仲想了一会儿,“还有吗?”

刘建牙齿差点咬碎,“赏千金!”

蔡敬仲不屑地冷哼一声,木着脸道:“堂堂江都王太子,就给一千金铢?这数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起码得这个数……”

他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万金?”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口价,十万金铢。”

刘建气得笑了起来,“蔡常侍,你是拿我开心的吧?”

蔡敬仲手指漫不经心地摇着,忽然间曲指一弹,一支折去尾羽的断箭破袖而出,直刺刘建心窝。

刘建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支断箭射到胸口,然後透衣而入,正射在衣内的护心铜镜上,发出“叮”的一声震响。

刘建一跤坐倒,胸口像被铁锤击中,剧痛之下,几欲吐血。旁边的太子妃成光大惊失色,几乎要弃车而逃。但她还没来得及下车,周围的家臣门客便鼓噪着抢上前去,举盾护住车驾,往後退去。

程宗扬按手按在敖润张开的铁弓上,摇头道:“他要死了,吕氏就赢了。刘建这厮,眼下还死不得。”

敖润箭矢微微一偏,瞄向那个手持铁如意的年轻人,可惜距离太远,自己的铁弓够不着。

苍鹭声音响起,“中垒军!”他一挥铁如意,“进攻!”

已经集合完毕的中垒军闻声而动,他们排成一个十五人宽的方队,缓步踏上台阶。走在最前面的士卒顶盔贯甲,手执重盾,每伍以一人为首,左右两翼各有两人,前端三个伍形成三个突出的箭头,後面是两排持戈的甲士。再往後,是身披轻甲,握着环首刀,惯于冲锋陷阵的锐士。

那些期门武士同样排成三组,由吴三桂站在最前方。等中垒军走到长阶的三分之一,吴三桂暴吼一声,挥矛往下扑去。

二十余级的长阶转瞬被甩到身後,吴三桂高高跃起,从重盾手头顶跃过。後面持戈的甲士纷纷挺戈攒刺,吴三桂一个鹞子翻身,身体几乎贴着雪亮的戈锋擦过,直接扑进敌阵。

落下的同时,吴三桂便挺起长矛,将一名军士连人带甲刺得通透,接着抬脚踹住那人胸口,将血淋淋的长矛拔了出来,顺势往後一摆,用矛尾将身後两名军士扫倒。

中垒军虽然还在往前移动,但阵型已乱,後面的期门武士趁势掩杀过来,他们放开两翼不理,朝中路猛攻。中垒军被吴三桂突入阵中,前面几排军士腹背受敌,不多时就被撕开防线。那些期门武士与吴三桂会合一处,继续往前猛攻,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把中垒军的方阵剖开。

苍鹭举起铁如意,往车上一隻乌黑的鼙鼓敲去,那鼙鼓只有尺许大小,敲出的鼓声却雄浑有力,震耳欲聋,一声一声仿佛在人心头震动。中垒军闻声变阵,由方阵转为偃月阵,将突入阵中的期门武士包围起来。最前面两个伍的重盾手宛如挑起的月牙,往众人的後路切去。

眼看中垒军就要合围,忽然一隻手按在鼓上,震耳的鼓声立即消散。

齐羽仙望着阵中如狼似虎的吴三桂,然後抬起眼,往阙楼上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某个人的身影。

她挑起唇角,纤手在遮掩在面纱下的唇上微微一按,然後摊开手心,轻轻吹了口气,给了阙楼上某人一个飞吻。

雲丹琉去宫中安置救回的天子近侍,听到鼓声刚兴冲冲地杀过来,谁知赶到阙楼,正好看到这一幕,立马斗志爆表,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杀气。她一把扯住程宗扬,脸色不善地问道:“她是谁?”

程宗扬半点儿犹豫都不带地说道:“一个贱人!”

雲丹琉哼了一声,然後探出身去,毫不客气地朝齐羽仙回敬了一个中指。

齐羽仙嫣然一笑,迎上狼狈逃回的车驾,对刘建低声说了几句。

苍鹭一挥手,铁如意击在铜锣上,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

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汉军最基本的作战信号。听到鸣金,中垒军缓缓往後退去,逐步脱离战斗。

半刻钟後,中垒军全部撤至阿阁。那些乌合的家奴和门客分出两队,一支往西攻占白虎门,一支往北奔玄武门,中垒军则拥着刘建转而往东,攻崇德殿。乱军兵分三路,但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长秋宫。

雲丹琉满腔斗志无处发泄,不由大失所望,“不打了?”

“那个贱人……”程宗扬悻悻然骂了一声。

齐羽仙貌似给自己面子,罢手退兵,其实彼此都明白,刘建此时在宫里能够倚仗的,就是这七百人的中垒军。期门武士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自己这些人帮忙防守,中垒军想攻下长秋宫,至少要损失一半,即使能攻下来,也等于打残了。所以齐羽仙才会退让,她什么都没说,但以行动告诉他,至少此时,黑魔海没有与他火拼一场,两败俱伤的意思。

第六章武库的烽烟还未散去,又是一道烽烟升起,这一回却是在北宫的背後。

卢景眯着眼看了一下方位,“是夏门。”

夏门是洛都北门,武库、南宫,再加上夏门,乱军已经对北宫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如果换作以前,有卫尉军在,只守一个北宫应该不在话下,但这会儿程宗扬得知卫尉军一大半都只存在于简册上,看着烽烟,心里不由揪了起来。刘建该不会直接一波攻下北宫,幹掉太后,尽诛吕氏,然後真的登基为帝吧?

要真是如此,还不如刚才就让老敖把他射死呢。

宫中此起彼伏的厮杀声渐渐停歇,终至于无声。片刻後,号角声从宫中各处次第响起,预示着整个南宫都已经落入刘建手中。

长秋宫周边一片冷清,乱军早已撤离,刘建只留下一队人马控制白虎门,顺带监视长秋宫,毕竟在他眼中,皇后虽然尊贵,但份量还及不上他手中那颗沉甸甸的传国玉玺。

程宗扬已经接到秦桧传来的消息,攻占夏门的是步兵校尉刘荣,加上占据武库的虎贲校尉刘箕、攻占南宫的中垒校尉刘子骏,北军八校尉已经有三支进入洛都,站在刘建一边的士卒超过两千。

刘建征召的门客、家奴,总数已经接近三千,而且还有人不断前来投奔。让程宗扬意想不到的是,投入刘建麾下的,除了一批刘氏宗亲,还出现了一些其他身影。比如已经去职的前任射声校尉陈升,此时就带领家奴奔赴南宫,与师丹等人一起,共讨吕氏。

程宗扬悻悻道:“中行说这厮真是……”

程宗扬不喜欢那个总爱跟自己找茬的死太监,但不得不承认以中行说的臭嘴巴,能在天子身边混这么久还没死,这厮确实有点本事。陈升、师丹等人都是天子近臣,与弑君的吕氏不共戴天。程宗扬原本想着以皇后的名义,把他们召为臂助,谁知会被中行说那厮抢了先。

刘建只是诸侯王太子,在朝中的声势别说与吕氏相比,就是比起赵王也差得远,但中行说用假传遗诏给刘建套上大义的光环,再加上玉玺、虎符,轻而易举就把这些失势的天子近臣拉到刘建一边,使得刘建声势大振。原本势单力孤的刘建,转眼间就有了一批用得上的文臣武将。

而原本声势煊赫的吕氏,在吕冀受伤後就变得群龙无首,前退无措。手握兵权的吕忠、吕戟、吕让等人至今不见踪影,吕淑则带领卫尉军退入北宫,龟缩不出,士气大跌。

此时刘建已经占据南宫,并且挥军将北宫三面围住,只留下西面,然後打开武库,不停搬运各种器械,在北宫苍龙门外列阵,摆出大举攻城的阵势。

从长秋宫的阙楼无法看到北宫东侧的军阵,但这不妨碍卢景等人凭借纸上信息,对局势作出推断。

“围三阙一,倒是个懂行的。”卢景随手在地上画下南北二宫以及洛都的地形,指点道:“永安宫在北宫东北角,西边的濯龙园大都是荒地。如今乱军三面合围,引而不发,只留下西面一条生路,目的是要动摇守军的军心士气。”

他在北宫苍龙门的位置打了个叉,“一旦东门失守,守军势溃,只能往西逃蹿,永安宫就立刻落在乱军手中。所以乱军不动则已,一旦攻城必定全力以赴,好一鼓作气打下苍龙门。”

程宗扬道:“北军八校尉,来了中垒、虎贲、步兵三支,其余五支呢?”

蔡敬仲道:“长水校尉吕戟昨晚喝醉了,这会儿还没醒。屯骑校尉吕让和越骑校尉吕忠已经赶赴军中,不过他们走时宫中还未曾生变,路上没有耽误的话,这时候也该到了。”

“吕巨君呢?”

程宗扬亲眼看到吕巨君在弑君一事中的举动,对他的去向也最为关注。但一向无所不能的蔡敬仲这会儿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吕巨君的动向一无所知。

“北军八校尉,三个姓刘,四个姓吕,还有一个呢?”

“八校尉中唯一一个异姓,是胡骑校尉桓郁,”蔡敬仲道:“胡骑营在北邙以西池阳宫,这会儿双方的使节恐怕都在往那边赶。”

“桓郁倾向于哪一方?”

“难说。”蔡敬仲道:“以眼下的局面来看,很可能是谁先到谁赢。”

程宗扬想了片刻,“咱们也派个人去。不管成不成,总是要试一把。”

蔡敬仲道:“谁去?”

这个人选并不好挑,首先速度得快,刘建和吕氏的使节此时都已经赶到半路了,去得太慢,桓郁已经作出选择,不仅白跑一趟,可能还会把命送到那里。其次必须是有官方身份的,卢五哥脚程是够了,可他找上门去,桓郁也得能信他。

最後还必须靠得住,长秋宫那帮内侍自己一个都不敢用。

如果单论身份,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单超,他身为中常侍,天子近臣,与桓郁多有来往,更容易获得信任。但他现在是众矢之的,一出宫说不定就会被人追杀,反而弄巧成拙。

程宗扬道:“老敖,你去一趟。”

敖润好歹有个治礼郎的身份,奉皇后谕旨,召桓郁护驾也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敖润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不仅有眼色,嘴巴也会来事。

“成!”敖润道:“不过程头儿,你得给我找个带路的,那地方我没去过,怕跑错路耽误事。”

“你去找班先生。洛都的地头蛇都在他那边,让他找个路熟的。”

敖润答应下来,背上铁弓就要离开,程宗扬叫住他,“空口无凭,你带份诏书再去。”

长秋宫内愁雲惨淡,那些妃嫔刚刚失去丈夫,如今连性命也危在旦夕,宫里到处是压抑的抽泣声。

妃嫔的居所是在长秋宫北侧的西宫,赵飞燕一时心软,把她们连同随侍的宫人都带到了长秋宫。长秋宫虽然宫室甚多,还能安置下来,不过也人满为患。

赵氏姊妹此时都在寝殿,合德一夜未睡,又几乎是零距离地目睹了宫中惊变的整个过程,心力憔悴,此时支撑不住,已经睡去。只是她昨晚受惊过度,即使睡着也噩梦连连,不时惊醒,赵飞燕一直在旁守着,每当妹妹惊醒,便握住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低声呵哄着她入睡。

听到需要诏书,赵飞燕只点了点头,柔声道:“外边的事妾身也不懂,有劳公子费心了。”

那枚皇后之宝就放在案上,旁边还有几份空白的诏书。程宗扬只好自己动手写了一份诏书,以皇后的名义召桓郁护驾,然後给赵飞燕念了一遍,没有异议,便用过印玺,交给敖润。

看着敖润带上诏书从暗道离开。程宗扬鬆了口气,接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他一整晚目不交睫,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这会儿鬆懈下来,倦意一阵阵涌来,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罂粟女、蛇夫人和尹馥兰此时都在寝殿,程宗扬露出倦意,三女便齐齐过来伺候。为了安全起见,原本在殿内服侍的宫人内侍都被打发出去,再无旁人。程宗扬到偏殿找了一张宫人平常歇宿的床榻,倒头躺下。

罂粟女坐在榻上,把他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舒舒服服枕好,一边轻柔地给他按摩头部。蛇夫人帮他除下靴子,解带宽衣,尹馥兰用铜盆打了净水,拧了条手巾,过来给他擦洗。

程宗扬闭着眼睛道:“刚才外面打起来,宫里怎么样?”

罂粟女道:“别处还好,就是靠近宫墙的几处庭院有流矢飞进来,几个妃嫔吓哭了,有的说要逃到西宫去,哭的闹的乱成一团,幸好雲大小姐在宫里,过去喝斥一番,让她们想哭的,都关上门去哭,谁要再闹,都丢出宫去,扔给乱军,那些女子这才安分下来。”

程宗扬不禁莞尔,又问道:“定陶王呢?”

“还没醒呢。”蛇夫人道:“奴婢方才去看了,那小家伙睡得正香。服侍的宫人熬了粥,也舍不得叫醒他。”

程宗扬睁开眼睛,“昭仪呢?找到了吗?”

罂粟女道:“主子吩咐完,奴婢就去找了,但没找到。主子说的那间宫室里面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友通期被禁绝六识,肢体僵硬,不可能是她自己走的,那会是谁呢?自己知道友通期还活着,旁人可未必知晓,万一把她当成尸体埋了……程宗扬心下暗叹,万一她真是被活埋了,那未免太冤……也太惨了。

他本来困倦得连眼睛都不想睁,这会儿心绪乱了起来,又怎么都睡不着。他想了一会儿,然後坐起身来,吩咐道:“让王孟带些吃食,去一趟昭阳宫。金车骑在那边守护天子灵寝,恐怕连食水都没有准备。”

罂粟女答应下来,程宗扬又道:“让长伯带人在宫外巡视,尤其是靠近城墙的位置,别让乱军潜进宫内。”

“是。”罂粟女道:“主子安心睡一会儿吧。有卢五爷在,不妨事的。”

外面有卢景和蔡敬仲在,比自己守着都让人放心。程宗扬倒头躺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等罂粟女离开,蛇夫人往博山炉里添了几颗压制成鹿羊之类的小兽状香料,然後俯下身,媚声道:“主子要谁伺候?”

外面战乱未息,局势瞬息万变,程宗扬哪里有什么寻欢作乐的心思?他本来想摇手拒绝,好自己安安稳稳睡一会儿,补充消耗的精力。可蛇夫人媚艳的面孔越贴越近,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身体立刻起了反应。

程宗扬勃然大怒,一把拧住蛇奴的手腕,杀气喷薄而出。这种时候还敢玩惑术,到底是什么居心?这贱人真是找死!

蛇夫人头一次感受到主人如此强烈的杀气,吓得脸色都变了。更让她惊恐的是,主人的修为竟然变得这么强。抛开卓雲君不提,她在一众侍奴中修为最高,即使被紫妈妈压制得服服贴贴,心底还颇有几分傲气。谁知仅仅一年时间,主子的修为就突飞猛进,一至如斯,自己根本难望其项背。

蛇夫人手腕疼痛欲裂,她此时已经毫不怀疑,只要主人愿意,别说拧断她的腕骨,就是要自己的性命也轻而易举。

忽然腕上力道卸去,那个平常很好说话,瞬间却杀气逼人的主人鬆开手,仰着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原本以为蛇奴动了歪心思,冷静下来才意识是自己心绪不宁,过于敏感了。他收敛心神,展开内视,很快便发觉丹田内多一团杂乱的气息。程宗扬这才想起来,生死根已经融入自己丹田之内,不需要催动就可以自行运转。从昨晚开始,一直到方才宫门前的杀戮,不到六个时辰时间,自己无意之中已经不知道吸收了多少死气。此时不仅多余的杂气积累在丹田内未曾化解,甚至连自己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受到那些死者临死前的负面情绪影响。

好在凭自己的经验,要化解这此残余的气息并不难——程宗扬看了噤若寒蝉的蛇夫人一眼,一把将她按在榻上,翻身压了上去。

“嗤喇”一声,衣裳像纸片一样被主人粗暴地撕开,蛇夫人惊魂未定,便被一根怒涨的肉棒重重捣入臀间。她下体还没有来得及湿润,随着阳具的进入,一阵剧痛从臀间深入体内,仿佛要把身体撕开。

蛇夫人昂起头,疼得眼泪都几乎飞了出来,脸上却满是如释重负的欢愉。只要能被主人原谅,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她巴不得自己还是完璧之身,这会儿能在主人身下婉转哀叫,流血浃臀,用处子的元红来讨好主人。

阳具只勉强插入半截,便被蜜肉夹紧。程宗扬往後略微退了退,接着再次顶入。蛇夫人一边扭动屁股,一边双手扒开臀肉,用力挺起蜜穴,好让主子插得更深一些。

罂粟女回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幕:蛇夫人衣裳零乱扔在地上,那具丰腴白艳的胴体柔若无骨,像条大白蛇般趴在榻上,被主人骑在臀上猛幹。蛇夫人媚眼如丝,张着红唇,随着主人的进出,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浪叫。尹馥兰立在旁边,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羡慕。

罂粟女抿嘴一笑,伸手拉上屏风,嗔笑道:“蛇姊姊,你小声些吧。这可是皇后娘娘的寝宫,你叫得这么大声,外面人听到可该怎么想呢?”

蛇夫人吃吃笑道:“人家还没享受过这等荣华富贵呢,今日也好过过皇后娘娘的瘾,让主子临幸一番。”

罂奴推了尹馥兰一把,笑道:“还不去服侍皇后娘娘?”

尹馥兰依言上前,两手抱住蛇夫人的丰臀,朝两边扒开,露出那隻被肉棒撑满的艳穴。

程宗扬像是要把那隻白亮的雪臀幹碎一样,抽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蛇夫人伸直喉咙,被他顶弄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忽然主人腰身一挺,那根又粗又长的肉棒深深捣入蜜穴,顶住她的花心怒射起来。

蛇夫人双手拧住被衾,被扒得大张的屁股中间,一隻水汪汪的蜜穴夹住肉棒不停抽搐。不多时,一股白浊的液体从穴口溢出,顺着红艳的蜜肉淌落下来。

“啵”的一声,阳具从蜜穴中拔出。艳妇紧绷的身体顿时一鬆,像被抽去骨骼一样,瘫软的趴在榻上。

罂奴抓住尹馥兰的头髮,把她的俏脸推到主子腹下。尹馥兰连忙张开红唇,含住主人的肉棒,用唇舌清理上面的污物,又用唇瓣裹住龟头,小心吮弄。

被柔腻的唇舌一吸,刚刚射过精的肉棒立刻在美妇温润的口腔中迅速勃起。

程宗扬坐在榻边,一把搂住尹馥兰,把她放在自己膝上。尹馥兰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乖乖坐在主人怀里宽衣解带。她解开衣衫,摘下抹胸,挺起一对白腻耸翘的丰乳,在主人胸前轻轻磨擦。一边解下外裙,将亵裤褪到膝下,露出白生生的下身,然後将光润无毛的下体放在他手上,任他把玩。

程宗扬把脸埋进那对颤微微的乳峰中,一手伸到美妇股间,指尖摸到那朵柔腻的嫩花,然後毫不客气地捅了进去。

片刻後,尹馥兰的浪叫声从屏风後响起。充满媚意和淫浪的叫声穿过重重帷幕,从偏殿一直传到另一侧的寝殿。

赵合德被那个奇怪的叫声吵醒,她先是一惊,以为有坏人杀了过来,待看到榻旁那个熟悉的身影,急切伸出手,拉住姊姊的衣袖,才觉得安全了些。

少女抬起眼,这才发现自家姊姊对那叫声并没有多少担忧,而是一脸尴尬的表情,粉面红晕微生。

赵合德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阿姊……”

忽然间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是几丝压低的轻笑。正在疑惑的赵合德蓦然明白过来,口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玉颊涨得通红。

姊妹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彼此尴尬地侧过脸,默默无语。

两人都不作声,结果殿内一静,远处的浪叫声听得分外清楚。尹馥兰歌喉极好,浪叫声也是一浪接着一浪,缠绵媚致,荡人心魄,直让人听得面红耳热,即使赵合德对男女之事不是很懂,听在耳中,也对外面羞人的一幕宛如目见。

“呀呀”的浪叫声富有节奏地变化着,由长到短,再由短到长,时而急促,时而柔绵。一阵急促地短叫之後,浪叫声忽然噎住,那女子像是被幹得喘不过来气一般,只“哎——”的叫了半声,就没了声息。

赵合德不由自主地揪起心来,直等了半晌,才听到那女子终于透了口气,将噎在喉中的那声浪叫吐了出来,颤声叫道:“呀……”

赵合德一直是揪着心,听到这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鬆了口气。旁边的赵飞燕偏着头,努力不去理会外面的叫声,可纤手也握得紧紧的。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女子“呀呀”的浪叫声在殿内回荡,仿佛一片涌动的春潮,连绵不绝。这样的沉默太尴尬了,倒像是姊妹俩专门竖着耳朵去倾听别人的隐私一样。两人都知道不妥,可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化解这份尴尬,两张俏脸越来越红。

外面的叫声愈发急促,忽然又是一声尖叫,这次带上颤音,倒像是在甩花腔一样。姊妹俩没能绷住,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这一笑总算是冲淡了方才的尴尬,赵合德禁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她是不是很痛……”

赵飞燕嗔道:“小孩子家家,这可不是你该听的。”说着作势要去捂她的耳朵。

赵合德偏头躲开,不服气地说道:“又不是我故意要听的,谁让她叫的那么响……”说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羞赧,慌忙转过脸去。

赵飞燕心下起疑,双手捧着妹妹面孔仔细端详。

赵合德羞窘地嗫嚅道:“阿姊……”

赵飞燕压低声音,“告诉阿姊,你有没有……”

赵合德连忙道:“没有!没有!”

赵飞燕苦涩地笑了笑,“阿姊自身难保,只能把你托付给那位程公子。你若是愿意……”

“不!不!我跟着卓教御修道便是。”

赵飞燕一边轻抚着她的秀髮,一边说道:“那位程公子人虽然不坏,但屋里的女人……未免太多了些。你性子又软,阿姊怕你被人欺负。既然你无意,便也罢了,只是修道纵然要修,可也不能不嫁人……”

赵合德满脸通红,她没有告诉姊姊昨晚那羞人的一幕。虽然隔着衣物,但自己隐私部位被他摸了个遍,怎么可能再嫁旁人?而且经过昨晚的惊心动魄,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那个人当成自己唯一的倚仗了。

外面的浪叫声终于停歇,姊妹俩好不容易才鬆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殿门微响,有人出去。又过了片刻,那几个女子娉娉袅袅地走来。三女衣物虽然穿得整齐,但脸上还残留着欢好过後的酡红,眉眼间满是未褪的春意。

罂奴用丝帕抿了抿微肿的唇瓣,笑道:“禀娘娘,程大夫方才派人送了一批钱铢入宫,想用娘娘的名义犒赏军士,不知是否妥当?”

“程大夫拿出家财来帮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好再以哀家的名义?不若便用程大夫的名义,好让人知晓程大夫的赤诚忠义。”

罂粟女打量皇后片刻,发现她的确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只好道:“敝家主只是一介微官,以私财助军,不仅僭越,也容易招人忌恨。”

赵飞燕明白过来,“便依程大夫的意思。”

罂粟女笑道:“多谢娘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时长秋宫的军士已经超过二百人,虽然不少人都是出于忠义之心,赶来守卫宫禁,但忠心毕竟不能当饭吃,程宗扬回去一趟,除了安排人手,还让班超准备了一批钱铢。

此时钱铢送到,程宗扬当即宣布,所有军士,无论是期门、执戟、剑戟士还是两厢骑士,只要在长秋宫守卫一日,立赏金铢十枚。若最终坚持到战乱平息,每天另外赏赐金铢四十枚。也就是说,只要能守住长秋宫,每人每天就能拿到五十枚的金铢——整整十万钱。这是一笔足让人卖命的巨款,即便晴州那些声名赫赫的佣兵团,也极少有人能拿到这个数目。而且程宗扬同时宣布,受伤者赏赐翻倍,另计军功。战殁者更可以荫及族人,论功授爵。

如此高昂的赏格一出,军士们顿时一片欢腾,尤其是盛满金铢的木箱直接摆在宫门前,当场按人头发赏。眼看着金灿灿的钱铢流水般进入每个人的口袋,那些忠心耿耿的军士们士气更是大振。

生死关头,程宗扬毫不为吝啬,除了军士,连长秋宫的内侍、宫女、杂役,也统统有赏。其间还发生一些争执,比如蔡敬仲就大为不满,义正辞严地向程宗扬表示,自己带来的人虽然出自北宫,但同样是为皇后效力,程大夫不能厚此薄彼,只赏赐长秋宫的人。

程宗扬表示,北宫诸位内侍都是太后的亲信,赵皇后不好越俎代庖,否则会有收买人心之嫌,会招惹闲话。

蔡敬仲直斥程宗扬说的都是借口,凭什么一样卖命效力,只因为出身北宫就拿不到钱?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两人当众争吵起来,蔡敬仲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甚至以带人撤回北宫相威胁,最後程宗扬只好妥协,答应比照长秋宫内侍的赏格,一并赏赐北宫诸人。

那帮北宫内侍心花怒放,从程宗扬手中拿钱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一个个笑逐颜开,喜不自胜。至于仗义执言,勇于任事,为了众人的福利不惜开罪皇后的蔡敬仲蔡常侍,一众内侍只剩下仰慕的份。就这样,蔡常侍高大的身影深深刻在了每个北宫内侍的心里,就像黑夜中的灯塔,天空中的启明星,为迷茫的人指明了方向,他随便吩咐句什么,一堆人抢着去办,比天王老子都管用。

在真金白银的刺激下,众人的工作热情被激发到一个空前的高度,幹起活来分外卖力。刚到申时,膳房便备好酒食,宫人内侍奔前跑後,流水般送到宫前。

军士们放怀吃喝,气氛热烈,倒是把在周围监视的刘建那帮手下引得一片眼红。

他们一大早就被召集起来,厮杀了一天,到现在还空着肚子。

这也不能怪刘建不体悯手下,主要还是因为事起仓促,来不及准备周全。也正是因为後勤不济,刘建才迟迟没有发动攻势。

直到申末,江都王邸和亲附刘建的各家才纷纷送来食水。但最佳攻击时间已经错过,刘建好不容易让手下吃饱喝足,振作精神开始在北宫苍龙门外列阵,夏门突然又升起一道烽烟,接着又是一道。

第七章看着三支浓黑的烟柱滚滚而起,刘建心下一紧,知道是吕氏的援军来了。

果然,烽烟升起不久,步兵校尉刘荣便飞车而至,远远叫道:“外面来了两队人马!看旗号是屯骑、越骑两军!”

刘建气急败坏地说道:“齐仙子!仙姬不是说过会在途中对吕让等人下手,让他们到不了军营吗?”

齐羽仙淡定说道:“吕家又不是只有吕让、吕忠和吕戟这几个废物。如果我没有记错,屯骑、越骑两军的军丞和军司马,好像有不少都是姓吕呢。况且不用奴家细说,建太子想必也知道,屯骑和越骑两军都是骑兵,全力驱驰,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赶赴洛都,若不是仙姬设计,岂会到了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刘建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能把两支援军拖到此刻,那位剑玉姬已经是智谋过人了。换作旁人,两军说不定早已入城。

道理虽然如此,刘建仍忍不住忧心如焚,屯骑和越骑是汉国数一数二的精锐骑兵,一旦入城,必定是一场血战。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

苍鹭举起铁如意,“攻下永安宫便是。”

“还要攻打永安宫?”刘荣叫道:“内有坚城,外有强军,此时再攻打永安宫,岂不是腹背受敌?这是取死之道!”

刘建也感觉大为不妥,自己手中的兵力并不具备压倒性优势,屯骑和越骑两军入城之际,困守北宫的卫尉军若是趁机一冲,大好的局势很可能瞬间崩盘。

中垒校尉刘子骏道:“依我看,还是先回师,击败屯骑和越骑两军——他们远道而来,此时必定人困马乏。”

攻占武库的虎贲校尉刘箕此时也在中军,他皱起眉头,沉声道:“诸君是不是过于慌张了?如今夏门在我等手中,屯骑、越骑两军虽是精锐,可他们都是骑兵,我们据城而守,难道那些骑兵还能飞进城里来?”

苍鹭紧盯着北宫的城门,对夏门的烽火看也不看,“只要你们能守住一个时辰,我便能攻克永安宫。”

刘建心一横,“依卿所言!”

刘荣一跺脚,“我去守城!可说好了,一个时辰若攻不下永安宫,你们可得赶紧想办法!”

鼙鼓声震天响起,中垒、虎贲两军排成阵列,接着六辆蒙着犀皮的冲车从阵列中驰出,缓缓向前移动。武库所藏皆是精品,这六辆冲车都蒙着三层犀牛皮,前面的冲锤犹如鹰嘴,重逾千斤,寻常的木门根本挡不住冲锤一击。

冲车距离苍龙门还有百余步,把守城楼的卫尉军便开始放箭。但箭矢落在车上,连外层的犀皮都无法穿透。

紧随在冲车之後的,是三幢木制的移动箭楼。数百名家奴喊着号子,将箭楼推到阵前。箭楼高达五丈,比北宫的城墙还高丈许,上面的弓手纷纷弯弓搭箭,与城楼上的守军对射。

一刻钟後,一辆冲车终于冒着箭雨逼近宫门。一声号角响起,震天的鼓声蓦然停止。除了箭矢破空的锐响,场中只剩下一片死寂。在数千人的注视下,冲车内数十名军士拽动铁链,奋力拖起冲锤,往绘制着苍龙的宫门撞去。

沉闷的撞击声在城墙下响起,每一次冲撞声传来,宫门外的乱军便发出一声高呼:“万胜!”

“万胜!”

“万胜!”

巨大的声浪震撼天地,朱红色的宫门上,用金粉绘制的苍龙高达丈许,气势恢宏。然而此时,两条象征着皇权的苍龙正在冲锤的撞击下不断剥落、变形。

一辆又一辆冲车毫无损伤的靠近宫门,卫尉军的士气愈发低落,发出的箭矢也愈发软弱无力。当箭楼移动到距离宫门三十步的位置,城楼上的卫尉军已经被完全压制,几乎稍有人露出头来,就被箭楼上的弓手射杀。

伴随着乱军高呼的“万胜!”声,冲锤高高荡起,然後夹着沉重的风声,又一次撞上前去。轰然一声巨响,不堪重负的宫门终于破碎,木屑四处纷飞。

乱军齐声欢呼,随即在鼓声的催动下潮水般往宫门涌去。

中垒军再立一功,刘子骏兴奋异常,拔出佩剑高呼道:“诛灭吕氏,就在今日!”说着当先驱车冲入宫中。

守卫宫门的卫尉军早已逃散殆尽,苍龙门大门洞开,乱军沿着北宫贯通东西的御道长驱直入。先攻下完全是装饰性的建礼门,然後是崇贤门、雲龙门,再转而向北,接连攻占延休殿、安昌殿,等乱军占据景福後殿,永安宫已然在望。

这一路攻杀顺遂无比,除了偶有几名逃走不及的士卒被乱军追上斩杀,卫尉军就没能完成过一次有组织的反击,几乎是望风而逃。

“酒囊饭袋,外强中乾!”刘子骏对诸吕下了句断语,然後整了整衣冠,命驭手驾车向前。

永安宫大门紧闭,丹墀上空无一人。但刘子骏知道,宫门之内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载之史册,流传後世,被後人激叹和赞赏。这将是自己一生功业的巅峰,诛除奸贼,名标青史,就在此时!

刘子骏长声道:“吾乃中垒校尉刘子骏!今日奉诏勤王!吕氏作乱,宫中不靖,为太后安危,还请太后移宫!”

刘子骏一口气说完,自觉声如洪钟,铿锵有力,不禁志满意得,顾盼之际,雄姿英发。

忽然“绷”的一声轻响,一点寒光飞掠而来,正中马首。那匹驭马一声不响地仆倒在地,额头上只露出一截箭羽。

接着又一箭,同样正中马额,一矢毙命。

刘子骏还在愣神,前面的驭手已经跳下马车,伏身躲避。他在前面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乘驾的是单辕双马的大车,马首带着铜制的辔头,而两支羽箭不仅准确地射中马辔圆环状的络脑中心,而且轻易穿透额骨,无论准头还是力道,都堪称惊人。

那驭手反应很快,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刚转身从车上跳下,还没有落地,一支利箭呼啸而来,从他左侧的太阳穴射入,穿透颅骨,从右侧的太阳穴射出。那名驭手被长箭的力道射得一头撞上车厢,鲜血从额角汩汩而出。

紧闭的殿门从内推开,刘子骏愕然张大嘴巴,眼看着数以百计的军士从殿中涌出,他们赤衣黑甲,背着黑色的箭囊,手持弯弓,腰侧佩着五支细长的竹管,里面装的是不同质地和编织手法的弓弦。

射声士!这些是射声士!

刘子骏脑子几乎糊涂了,屯骑和越骑两军还在城外,射声军怎么会突然在北宫出现?他们难道是长了翅膀飞进来的?

闻声而射,是为射声。汉国是役兵制,成年男丁都要服兵役,这七百名射声士无不是万中选一的神射手,比起塞外的射雕儿也毫不逊色,可以称得上是六朝最精锐的射手。若是两军交战,刘子骏一定会命令自己的中垒军披上重甲,手持重盾,依靠强大的防御力对射声军进行碾压。

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为了立功,刘子骏不仅轻车突进,身边更是只有数十名身披轻甲的中垒军,其他都是各家门客、奴仆之类的乌合之众。

那些射声士在丹墀上分为两列,前排单膝跪地,後排左腿在前,右腿在後,身子微微後仰,同样是右手握着弓身,左手拇指扣着铜制的扳指,食中二指挟着羽箭,垂在身侧。

一名戴着弁冠的军官举剑喝道:“弦!”

两排军士同时挟起羽箭,搭在弦上。

“望!”

军士抬起弓,展臂将弯弓拉成满月。

军官长剑一挥,“灭!”

数百张长弓同时一振,只发出“绷”的一声。

只一轮劲射,永安宫前的乱军就死伤狼藉。周围伏尸遍地,只剩下刘子骏一人孤零零立在车上。

永安宫内,吕雉高高坐在御座上,怀里抱着一隻纯黑的波斯猫,玉手轻轻抚摸着。

江充等人躬身立在御座前,殿内针落可闻,静悄悄没有丝毫声息。

“到底是帝室宗亲,”吕雉望着怀中的猫儿,淡淡道:“连其家人,一并厚葬了吧。”

吕淑和吕戟低着头,脸上各有一个红红的手掌印。听到太后吩咐,刚从宿醉中醒来的吕戟立即道:“太后仁德!这种犯上作乱的逆贼,理当诛其九族!只诛一族,太便宜他了!”

吕雉冷冷道:“诛其九族,就诛到天子头上了。蠢才!”

吕戟讪讪地勾下头。

“巨君不在,江充,射声军就交给你了。”

江充昂然道:“臣遵旨。”

…………………………………………………………………………………齐羽仙叹道:“我们到底还是算漏了。只让人盯着吕巨君,却没想到他竟然提前一日就把射声军送到了永安宫内。想必这宫里也有秘道,才能瞒过我等的耳目。”

苍鹭道:“战局有变,计划中止。我建议立即烧毁武库,撤往南宫。”

刘建失声道:“为何要烧掉武库?”

“军分则力薄,以我们手中的兵力,不可能同时守住南宫和武库,两者只能选一。不知建太子选哪个?”

刘建咬了咬牙,“来人!立即传令,让刘箕烧掉武库!”

刘建一边下令一边心里滴血,武库所藏兵甲以百万计,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汉国历代积蓄的精华,更是自己将来的财物。

乱军应变极快,江充在卫尉军配合下,刚带领射声军准备反击,鸣金声便即响起,乱军闻声收拢阵型,迅速撤出北宫。临行前,他们在安昌殿、延休殿、崇贤门、建礼门各处大肆纵火,以此阻挡追兵。

火势虽然没有烧起来,但也不能坐视不管,如今天乾物燥,极易引发大火,江充只好先命人救火,免得波及永安宫。等他夺回苍龙门,乱军已经撤入南宫。

…………………………………………………………………………………听到北宫方向的厮杀声,程宗扬放心不下,找了一处高楼,往北边张望。可惜隔得太远,北宫地势又高于南宫,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苗头。

“风头不对啊,程头儿。”吴三桂走过来,压低声音道:“我方才带人在周围巡视,看到宫里多了不少人,好几拨人凑过来打听咱们这边是个什么章程,想加入咱们这边。”

程宗扬一听就笑了,“这有什么不对的?钱帛动人心。刘建那帮手下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他们亲眼看着宫里发赏,能不动心吗?”

“不止是那些门客。”吴三桂道:“找我打听的,有不少都是军士,甚至还有一个中垒军的军司马。”

这风头真是不对了。北军军士可不是那种一味逐利的门客,刘建一方此时正占据上风,厉兵秣马要一举攻克永安宫。眼看关大事可期,怎么会有人想改投门庭?

程宗扬第一反应,就是刘建那边出了乱子,以至于军心浮动。

“那个军司马说什么了吗?”

“他就问了问长秋宫由谁主持,没说别的。”

“肯定有事!”程宗扬本来想抽身旁观,不去招惹两边,这会儿不禁後悔。

这样的举措太保守了,局势一旦生变,自己还蒙在鼓里。

“先派人去北宫看看情形。”程宗扬道:“你去找那个军司马,一百金铢,买他一句明白话。他要不肯说,你就去找别人,务必要打听清楚。”

“程大行要打听什么消息,找我就好了。”一个声音轻笑道:“一百金铢买一句话,程公子也真舍得。”

吴三桂拽过长矛,挡在程宗扬身前。

程宗扬很自觉地往後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这才往声音来处看去。

一个美艳的身影出现回廊的转角处,剑玉姬仰首望着廊上精美的绘画,镶嵌的白玉雲母,还有各种巧夺天工的雕饰,叹道:“果然是帝王宫阙。”

“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一个人过来?信不信我叫来几百号壮汉,打你个鼻青脸肿?”

剑玉姬笑而不语,显然无意与他作口舌之辩。

程宗扬板着脸道:“说吧,你来幹什么?”

“公子不是想知道北宫发生什么事了吗?奴家可以告诉你。”

剑玉姬从容说道:“射声校尉吕巨君昨晚通过秘道,将射声军送入永安宫。

中垒校尉刘子骏轻车突进,中伏而死。虎贲校尉刘箕不肯烧毁武库,被建太子诛杀,由陈升取而代之。”

程宗扬下巴险些掉在地上,刘建一共才拉拢了三个校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死了两个?自己刚才还在担心刘建一举攻克永安宫,转眼工夫,这位江都王太子就要散摊子了?

“那你还不赶紧逃命去?居然还有闲心来找我扯淡?”

剑玉姬笑道:“不过是两个校尉而已,公子可知道屯骑、越骑二军为何姗姗来迟?”不等程宗扬回答,她便说道:“吕让、吕忠二人一出城便即遇伏,如今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屯骑、越骑两军看似兵强马壮,实则群龙无首,步兵校尉刘荣关闭城门,他们便顿兵城下,不敢稍动。我已派人在城下设帐,以大司马的名义,持虎符召其丞、诸司马议事——公子不妨猜猜,两军之中的吕家子弟,此时还有几个活的?”

程宗扬心头狠狠跳了几下,这贱人真够狠的,她先伏杀吕让、吕忠,然後阻断城门。两边不通音讯,屯骑、越骑两军根本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军中的吕家子弟也许知道一些,但多半以为局势尽在吕氏掌控之中。见到吕冀的使者持虎符相召,就算有疑惑也会过去看看,结果这一下就进了鬼门关。

剑玉姬这一击阴险之极,就算不能把屯骑、越骑两军收为己用,也打断了这两支军队的脊梁骨。吕家子弟死得一乾二净,剩下的人即便想效忠吕氏,恐怕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更何况以剑玉姬的手段,也不会只去杀那帮吕氏族人……剑玉姬颈中的碧玉坠子微微一亮,她展颜而笑,犹如奇花绽放,美艳不可方物。

“公子不必猜了,吕氏族人十六人,尽数伏诛。在场的诸丞、诸司马,激愤于吕氏谋逆,纷纷出手诛除逆贼,每人都至少刺了一剑。如今屯骑、越骑两军,已经效命于新天子。”

“那可恭喜你了,又多了一堆炮灰。”

“不止如此,尚书台、司农府、少府、兰台诸博士都已奉诏,明日建太子便会在崇德殿登基称帝,宣布改元。”

“仙姬打得一手好算盘啊。”程宗扬奇道:“那你来找我幹呢?专门来显摆的吗?”

“斗则两败,合则两利。”剑玉姬道:“公子若是有意,我们双方不妨携手合作,共取汉国。”

“这是开玩笑的吧?你那边都登基称帝了,怎么还舍得拉兄弟一把,分我点好处呢?”

“皇后尚在。”

“别逗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位皇后出身贫微,家里一点助力都给不上,这个汉国有史以来最弱势的皇后你会看在眼里?”

“把定陶王交给我。”

“你要斩草除根?”

“他会回封地,当一个太平王侯。”

“还有吗?”

“金蜜镝。”

程宗扬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你图的是这个!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这会儿要是去给金车骑说,咱们别折腾了,投诚刘建那小子吧,非被他抽耳光不可。”

“程公子何必虚言推托呢?大家不妨商量个条件出来,比方说,我将舞都划给你,封你为舞都侯,侯国之内一众官吏都由你任命。”

“还有吗?”

“废除算缗令,程氏商会可特许经营盐铁。”

“这个好处可真不小。但我信不过刘建。”

“南北二宫,由蔡侯掌管。”

“蔡侯?”

剑玉姬微笑道:“以蔡常侍的功绩,当然要封侯。以你们的关系,这该放心了吧。”

程宗扬叹道:“我幹点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你觉得我是傻的吗?这么跟你说吧,这点好处,我要真想拿,用不着你帮忙也能拿得到,而且我自己拿,心里更踏实。你要想打动我,除非给我一个不能拒绝的好处。”

剑玉姬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後真的给了他一个堪称石破天惊,无法拒绝的好处,“再送你一个天子之位。”

程宗扬呆了半晌,然後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让我当天子?难道你接下来要把刘建弄死,然後宣布我是老头的种,让我继位?我跟你说,我这边敢登基,第二天整个汉国都得反了,你信不信?你把天子之位当成过家家了?搞这种儿戏,能蒙得了天下人?你把老头拉出来给我站台都不好使!”

剑玉姬神情自若,“我说给你一个天子之位,可不是让你当天子。”

她嫣然一笑,“只要你同意,我便让成光过来陪你,一直到她有孕。等她生下你的儿子,天子就会驾崩。到时候继位的,就是你亲生的儿子。”

程宗扬张大嘴巴,剑玉姬给出的这个条件绝对是重磅炸弹,实在太有杀伤力了!想想,六朝中最强大的汉国,登基的天子,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竟然是皇帝!幹!定陶王那小屁孩,肯定没有自己儿子亲啊!

这贱人真是创意十足,这一招瞒天过海,自己得给十分!就算她只是画个大饼,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这饼画得确实够漂亮,至少自己画不出来。她的条件虽然匪夷所思,但绝对具有可操作性,更重要的是自己明知道她的操作思路,也不可能复制。如果自己还继续力推定陶王,光是等他长到能娶亲的年龄都得十几年时间。再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同意娶一位皇后天天陪自己睡。

反观剑玉姬这边,备选的皇后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别说给自己生儿子,让她给自己生猴子都没问题。刘建眼下虽然风光,但落在剑玉姬掌心里,生死都操之人手,剑玉姬想让他今晚死,他就肯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程宗扬赫然发现,剑玉姬开出的这个条件,自己真是舍不得拒绝。如果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天子,就只有一条路——跟剑玉姬合作。而且错过这村就没那个店了,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一旦错过,就不可能再有了。

答应她!

答应她!

答应她!

程宗扬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话,答应的话几乎都了嘴边,却被一声低咳打断。

“听说建太子性喜犬马——还有羊。”

剑玉姬笑容不变,眼神却闪动了一下。

蔡敬仲不知何时出现在程宗扬身後,他叉着双手,慢吞吞说道:“洛都权贵游猎成风,那些贵公子大都喜欢犬马。但像建太子那样,拿犬马与自己宫人、姬妾配种的可是不多。建太子即便生下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犬子。当天子,可是要会被雷劈的。”

剑玉姬温言笑道:“所以我才要请程公子帮忙,免得谬种流传。”

蔡敬仲的话仿佛给程宗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江都王刘建的黑资料可是上过史书的,那厮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自己替这种鸟货生儿子,丢人啊!死丫头要是知道,非弄死自己不可!

程宗扬为自己刚才经不起诱惑大感懊悔,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好听,“这种鸟人你们也要保他当天子?难道你们都喜欢这种口味?”

“正如公子所言,这种人劣迹斑斑,将来为民除害,杀了他也不会遭报应。

蔡常侍,你说呢?”

蔡敬仲木着脸道:“人在做,天在看。”

剑玉姬轻轻鼓掌,“说得好。那就看谁才是天命所归吧。”

“等等!”程宗扬叫住她,“你们既然杀了吕忠、吕让,为什么要留下吕冀的性命?”

“因为晴州商会出了一笔钱。”剑玉姬说着,身形冉冉消失。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程郑四处联络商贾,在他的游说下,不少人都有所心动,出钱出力的也不乏其人,唯独晴州商会没有任何反应。听剑玉姬的口气,莫非晴州商会选择了投向吕氏?可晴州商会选择吕氏,就应该全力支持吕冀,而不是给剑玉姬出钱,保吕冀的性命。再说了,就算晴州商会有这么奇葩,剑玉姬也不是蠢货,仅仅因为钱就饶吕冀一命。难道他们背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程宗扬发觉汉国这漟混水越来越深了,各方势力已经不是蠢蠢欲动,而是竞相出来搅局,自己这钢丝到底还能不能走下去?像刘建那样,这边突然死两个校尉,眼看就要玩完,那边又突然多了两支生力军,这大起大落的,换成自己,非得心臟病不可。

…………………………………………………………………………………日暮时分,武库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火。接着步兵校尉刘荣大开城门,迎接屯骑、越骑两军入城。局势再度变化,本来准备将乱军引入永安宫,聚而歼之的江充等人放弃原计划,带领卫尉与射声两军固守北宫不出,刘建麾下诸军则退守南宫,双方谁也不动,眼看着汉国历代积蓄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一天,整个洛都都在惶恐中度过,刘建得到屯骑、越骑两军的支持,声势再度大涨。使者流水般从南宫出发,分赴各处权贵豪门,或是利诱,或是威胁,或是晓之以理,或是动之以情,甚至乾脆出兵挟持,将大臣一位位请入宫中,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

可惜入夜之後,洛都就成了游侠儿的天下,程宗扬既然与剑玉姬谈崩了,也不再客气。刘建派出的使者,有一半都没能回来,被迫入宫的大臣更是远远少于预计。夜晚的洛都危机四伏,刘建明日就要登基,可真正能控制的区域,只有南宫周边而已。而且连南宫他也没有真正控制住——长秋宫到现在还没有低头,甚至还以皇后的名义不断召集军士。

连刘建都听说,长秋宫那边开出惊人的赏格,中垒军一位军司马竟然见财眼开,带着一队人马投奔过去。

“朕要诛他九族!”刘建咆哮道。

“圣上息怒。”太子妃巧笑嫣然地说道:“赵皇后那边不过区区二百余人,圣上只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罢了。明日圣上登基之後,她若是还不识时务,圣上不妨再派大军,攻破长秋宫。到时候咱们就把那位赵皇后绑到御花园的树下,往她身上泼一盆母狗的热尿,让她好好抚慰圣上的爱犬。”

刘建哈哈大笑,“待明日朕登基之後,便立你为皇后,统领后宫!”他狞笑着露出野兽一样白森森的牙齿,“到时候你可要挑一头最凶的猛犬,给吕逆那位太后留着!”

第八章虽然是深夜,但武库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火光透过窗纱,在剑玉姬光洁的玉颊上摇曳。

“吕巨君出城之後,便往西去了。他身边那个廖扶精通风角之术,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齐羽仙道:“因此我怀疑他的西行只是个幌子,吕巨君本人很可能已经潜回洛都。”

“也许是向南。”苍鹭道:“北军八校尉,如今已经有六支在洛都,长水军驻地过于偏远,吕戟又吓得连宫门都不敢出,暂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而胡骑军在池阳,桓郁此人行事谨慎,最大的可能是持兵观望。眼下唯一的兵力,就在此地。”

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上林苑。”

他叹了口气,“不过我们晚了一步,霍少将军已经进入羽林大营,接管了羽林军。”

齐羽仙忍不住道:“姓程的就这一支羽林军,就想跟我们斗?”

剑玉姬道:“我看他另有所持,所倚仗的并不只是这支羽林军。”

齐羽仙露出一丝怪异的表情,“难道是他们回来了?”

“能骗他们这么久,也不容易了。况且洛都的事也瞒不过他们。”剑玉姬淡淡道:“不必担心。只要刘建明日登基,群臣行礼之後,君臣名份已定,殇侯即便回来也无力回天。”

“那还不如连夜登基算了。”

“终究是天子,总要有些体面。”剑玉姬道:“其实你错过了一次机会。中行说劫持吕冀的时候,朝中重臣都在昭阳殿,你又拿到了传国玉玺,若是在天子灵寝前当场宣布登基,便占了大义的名份。吕冀重伤之下,势必不能反对,也不至于让霍子孟遣散群臣,使得我们多费一番工夫,更不至于让金蜜镝守住天子灵寝,至今不许人靠近。”

齐羽仙躬身道:“都是属下的过失。”

“时机稍纵即逝,往後千万不要错过。”剑玉姬道:“你去见程少主,告诉他,前议依然有效,他若不肯接纳成光或是刘建其他妃嫔,那么刘建驾崩之後,可由定陶王继位。”

齐羽仙笑道:“他怎么会答应?”

“不需要他答应,只要稳住他,在刘建登基之前,别再节外生枝便是了。”

剑玉姬望着窗外的火光,“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吕巨君究竟去了哪里?”

在她身後的角落里,一个眼睛极大的年轻人坐在蒲团上,正不停掷着一把爻草。汗水从他额头一滴滴滚落下来,打湿了他膝前的白衣。

程宗扬毫不意外地拒绝了齐羽仙的提议,说什么——只要皇后全力支持刘建继位,待刘建驾崩之後,可由定陶王或者赵皇后指定的人选继位——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她们要真有诚意,就应该立刻放弃刘建,天亮之後让定陶王登基。

齐羽仙一改往日冷厉的作风,即使被程宗扬拒绝也没有半点气恼,而是不急不忙地劝说,而且不时抛出一点小小的内幕,勾起程宗扬的兴趣,让谈判能继续下去。

雲丹琉本来在旁虎视眈眈,防着这个敢公然给自家老公飞吻的坏女人搞什么非礼之类的举动,谁知两人的谈判一点营养都没有,只是翻来覆去的扯皮,她好不容易熬到半夜,终于支撑不住,靠程宗扬肩上睡着了。

程宗扬也是满心的不耐烦,可每当他准备赶客,齐羽仙就改口说起门内大祭之事,隐约透露出小紫和朱老头的一丝行踪,让程宗扬欲罢不能。

就这么一直谈到天色微亮,那贱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程宗扬把她透露的所谓内幕揉碎了过了几遍,才发现她说的尽是虚的,自己根本无法判断真假,很可能是被她白白忽悠了一宿。

程宗扬一拍几案,大怒道:“这贱人是吃饱了撑的吧!”

旁边正在打坐的卢景眼睛忽然一翻,“来了。”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在占卜的年轻人又一次掷下爻草,看着面前的卦象,他瞬间一愣,然後大叫道:“来了!”

…………………………………………………………………………………就在刘建准备登基前一刻钟,南宫白虎门陷落。敌军并不是破门而入,而是全无征兆地从宫内出现,趁着天亮之前众人最困乏的时候突施袭击,将守卫白虎门的百余名乱军斩杀殆尽,随即打开宫门。

吕巨君又一次利用了秘道,将一批死士送入宫内,轻而易举就攻下白虎门,接着一队马蹄用布裹着的骑兵涌入宫门,从阿阁前的广场席卷而过。

那些骑兵都披着汉军的黑甲,使用汉军的制式武器,但人种形色各异,有的高鼻深目,有的赤髮狮鼻,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弓马极为娴熟,整个人就像长在马鞍上一般,挥舞着长刀利矛左劈右刺,甚至能在战马的高速疾奔中弯弓劲射。

一名门客嘶声叫道:“长水军!是宣曲的长水军!”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像毒蛇一样穿透了他的背脊,从他胸口带出一篷殷红的血雨。

幸好九御之一的白翼及时示警,使苍鹭能够第一时间召集军队。就在长水军大肆屠杀守卫的时候,苍鹭已经指挥军士在广场另一端排好阵列。

拂晓时分,双方以天子用来阅兵的阿阁作为战场,展开了一场血腥无比的攻防战。

参战双方都是汉国最精锐的军士,吕氏出动了卫尉军、射声军和长水军,数量超过三千。刘建一方有中垒军、虎贲军、步兵军、屯骑军和越骑军,以每军七百人计,仅军中精锐就有三千五百人,再加上一众奴仆,数量是吕氏的两倍。

更重要的是,刘建在纵火烧毁武库之前,搬走了大批军械。连那帮由各家奴仆组成的乌合之众,兵甲之精也足以让人流口水。

不过事起突然,乱军以为四门紧闭,安全无忧,长水军攻来的时候,大多数军士都还在梦乡中。虽然有苍鹭全力指挥,终究还是过于仓促。于是当射声军加入战场之後,乱军的第一道防线只支持了不到一刻钟,便即溃散。

吕戟大模大样地带着长水军进入白虎门,然後一马当先,奔向长秋宫。

“老蔡!是我!快开门!”

不多时,大门开了一道小缝,吕戟打马跃上台阶,然後跳下马,双手叉腰,打量了一眼,赞许道:“老蔡幹不错啊,带着一帮内侍竟然能撑到现在。”

蔡敬仲木头一样躬了躬腰,“都是托太后的洪福。”

“太后也听说了,还夸你忠节勤勉。”吕戟习惯了他的嘴脸,也不以为意,说道:“你的差事办完了。太后命我把皇后赵氏,还有南宫的妃嫔,全都接到北宫去。”

蔡敬仲一句话也不多问,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口中道:“奴才遵旨。”

“起来吧。”吕戟就喜欢他这么识趣的奴才,一边说一边往宫内走去,“把妃嫔们都叫过来,太后吩咐过,一个都不许漏。”

“是,奴才这就去叫人。”

蔡敬仲叫来内侍交待几句,呼喝声随即在各处宫院响起。

这些妃嫔都是暂时住在长秋宫,居处相对集中,不多时便被召集在一处。

宫墙杀声四起,刘建军重整旗鼓,两军在外面杀得难分难解,吕戟却坐在一张象牙榻上,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他脸上被姑母掌掴的红印已经褪去,又恢复了无赖本色,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那些妃嫔身上直转。

那些妃嫔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的不过二十一二,一个个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吕戟一双眼睛像蜜蜂一样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最後停在一朵鲜花上,再也挪不开了。

吕戟走过去围着她转了一圈,笑嘻嘻道:“这位是?”

旁边的内侍连忙赔笑道:“林婕妤。”

“哦……”吕戟说着朝她手上摸去。

林婕妤怫然变色,“你是何人!”

吕戟涎着脸道:“我姓吕,你说我是谁?”

林婕妤甩开手,“你放尊重些!”

“哎哟,这么烈性啊……我喜欢!”吕戟转头问道:“她家里是?”

内侍一手掩着口,小声道:“是广川送来的采女。家里是佃农,去年接到都中,授了大夫。”

“哎呀!原来是林大夫家的!”吕戟一脸吃惊地对林婕妤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林大夫涉嫌谋逆,要被下狱诛九族了。”

林婕妤花容失色,“不会的!我父亲平素最不喜生事……”

“现在还不是。”吕戟淫笑道:“但只要我说他谋逆,嘿嘿……”

“你……”

吕戟嗤笑一声,然後板起脸,转身对那些妃嫔说道:“刘骜那小子已经死翘翘了。你们这些妃嫔,连个子嗣都没有,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如今太后让你们迁往北宫,你们要感念太后的恩德,还要记住自己的身份。看到这些内侍了吗?他们还有放出去的一天,你们就是死,也得死在宫里!”

“知道永巷吗?就在北宫西北角。一条青石巷子,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太阳。

不听话的妃嫔,都会被关到里面。”他呲牙一笑,“明着告诉你!关在里面的妃子,我全都肏过!不管是昭仪,还是什么婕妤、贵人,在里面用不了两天,就乖得跟母狗一样。”

“我为什么敢这么说?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句话一个字都传不出去!刘骜那小子活着,你们还有一份尊贵体面,那小子一死,你们就是个屁!你!过来跟她们说,是不是?”

那内侍躬腰道:“是,是!”

“赵氏呢?把她也叫来!妈的,我今天要先幹了她!”

蔡敬仲摇头道:“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一想到赵飞燕那浪货,下边就发痒。”

“你马上就要死了,还幹个鸟啊。”

蔡敬仲说着,抬手往吕戟脑後拍了一掌,吕戟身子晃了晃,然後一头撞在地上,口鼻眼睛同时涌出鲜血。

那内侍大惊失色,“蔡常侍!这是……”

蔡敬仲拿出一块丝帕擦了擦手,“死了。”

“我知道是死了,可是……”那内侍赶紧对众人道:“你们可看清楚了!吕校尉是自己中风,一头摔死的,跟蔡常侍可没关系。”

“胡说。明明是我一掌拍死的。”

那内侍都快哭了,“蔡爷,我知道你仁义,可这种事你怎么还拼命往身上揽呢?趁着兵荒马乱,咱们编个理由,胡弄过去算了。”说着他带着哭腔拼命告诫众人,“蔡爷这可是为你们好,你们可别乱说啊。”

那些妃嫔一个个咬着唇瓣,拼命点头。

“诛杀逆贼可是大功,怎么能替我瞒着呢?”

那内侍呆了片刻,小声道:“蔡爷……”

“我瞧着长秋宫不错。”

那内侍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可咱们是北宫的人……”

“这边给的钱多。”

那内侍一脸挣扎,最後求救似的看着蔡常侍。

蔡敬仲轻飘飘道:“比你上半辈子挣得都多。”

那内侍心一横,“蔡爷,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我就跟着你幹了!”

“这就对了。”蔡敬仲欣慰地点点头,“你去告诉大伙,眼下改投门庭正当其时。再晚就来不及了。”

宫外已经远去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除了阿阁的阅兵场是一片空地,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宫阙相望,亭台林立,无论是长水军的胡人骑兵,还是射声军的弓手都无法施展自己的优势,反而被乱军抓住机会,打了几个漂亮的反击。如果不是吕氏豢养的一批死士拼命挡住越骑军的冲击,险些就被乱军截断後路。

双方几经厮杀,最後在阿阁形成对峙。而刘建的登基大典,也在一片风雨交加之中仓促举行。

辰时刚过,刘建在家臣的护卫下步入崇德殿,然後由内侍宣读先帝遗诏,再奉上传国玉玺。刘建三辞,群臣三进,做足姿态之後,刘建才迫不及待地坐上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椅。

接下来以宗正刘德为首的群臣山呼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随後刘建宣布改元,同时大赦天下。

刘建的登基仪式到底太过仓促,说是群臣,自愿加上被裹胁来的,连朝臣数量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倒是刘建攻占南宫时抓了一批内侍,天子驾崩,那些内侍无处可投,面对屠刀还有什么说的?大都选择投向了刘建。刘建大喜之下,一口气封了十名中常侍。登基大典时,由于貂尾不够,这些新晋的大貂珰只能用狗尾代替——好在宫里的狗还够用。

刘建登基的消息传出,乱军一片欢呼。随着鼓乐之声,天子御旗在崇德殿前冉冉升起,高达六丈三尺的旌旗上绘着日月升龙图案,下方垂着十二条火红的长旒,壮观无比。然而天子旌旗没升到杆顶,就被射声士用带着十字交叉的火箭烧了个乾净。

看到这一幕的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平叛军兵锋所指,都已经威胁到崇德殿了,刘建居然还硬着头皮登基。这么惨的登基大典,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但程宗扬很快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位不伦不类的狗尾天子。刘建登基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已经烧光的天子旌旗,御驾亲征。新登基的天子亲临一线,乱军士气大振,从崇德殿一直杀到阿阁。

平叛军形势危急,一度被压到阅兵场外,几乎连白虎门都丢了。就在这时,一名带着白玉护颈的少年单骑杀出,一柄方天画戟犹如银蛟,接连斩杀越骑军两名军司马。他那匹战马通体赤红,神骏无比,奔驰间犹如一团跳动的烈火,速度奇快,一人一马,所向披靡。

作为天子亲卫的虎贲军赶紧护着刘建退下,新任的虎贲校尉陈升亲自断後。

那少年一不做二不休,纵马冲上前去,银戟一挥,将天子旌旗碗口粗的旗杆一斩两段。然後又在屯骑和越骑两军包围之中连杀数人,溃围而出。

那少年如风般驰过阿阁,然後一勒缰绳,赤红色的战马人立而起,盘旋着退了数步,稳稳站定,那少年横戟立在白虎门前,一身白衣犹如血洗一样,那张俊脸却如同冠玉,与颈间的白玉护颈相映成色。

那少年高声喝道:“洛下吕奉先!谁来受死!”

他喉咙受伤尚未痊癒,声音有些嘶哑,反而更多了几分男性的魅力。

程宗扬嘀咕道:“这小子……怎么挨一刀又更帅了?”

两军厮杀场就在长秋宫畔,程宗扬在阙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北军八校尉都是汉国顶尖的强军,战斗力不相上下,但论起战术,有苍鹭指挥的乱军明显要更胜一筹。可惜吕奉先那小子就跟开挂了一样,根本不讲道理的一路长驱直入,不仅惊走了刚登基的刘建,把苍鹭布下的阵势也搅得七零八落,让平叛的卫尉军、射声军和长水军趁机稳住阵势,双方重新陷入僵持。

打到这份上,程宗扬也见识了汉军的战斗力。假如与星月湖大营野外对阵,人数相等的情况下,星月湖大营能与长水和屯骑两军打个平手,与越骑交锋,多半要小负。当然,这是假设星月湖大营为步兵。星月湖大营作为骑兵的战斗力如何,自己还没有见识过。

一向好战的雲丹琉此时也沉默了,当她看着五名射声士相互配合,单靠弓矢就将一队门客组成的死士射杀殆尽,不由惊道:“好强!”

确实是很强,那些射声士每一个的射术都与敖润不相上下,让他们占据各处要地,组成一道狙击网,任谁想杀过去都不是易事。

但乱军的破阵之法简单粗暴,擅长战车的虎贲军连人带马都披上重铠,借助武刚车强大的防御力和冲击力,逐一扫荡射声士占据的要点。穿着重甲的虎贲冒着箭雨,奋力挥舞长戈,往往在钩杀对手的同时,也被犀利的箭矢射进肩窝和眼眶,两败俱伤。

玄武岩铺成的广场上血流成河,到处是战死的军士和战马。寒风过处,鲜血凝结成一层薄冰。

程宗扬仿佛又回到江州之战的时候,两军殊死搏杀,生命被肆意收割,整个战场都弥漫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与江州之战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战场几乎局限于阿阁之前那片长宽二百余步的玄武岩广场,在这片狭小的范围内,死气惊人的集中。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广场数度易手,足有上千人伏尸于此。

在如此高密度的死气刺激下,生死根不需催动,便自发地全力运转,犹如长鲸吸水一样,将周围弥漫的死气吸入丹田。甚至连融入丹田之後许久不见动静的阴阳鱼,此时也随着丹田气轮的旋转时隐时现。

真气流动越来越快,程宗扬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正飞速攀升,然而始终被一层看不到的薄膜所限制,无法突破。

那种憋闷的感觉让程宗扬十分难受,自从他破而後立,将生死根和阴阳鱼一并融入丹田,重新筑基,修为已经达到坐照境巅峰,只差一步就能上窥六级通幽之境。可这一步之差,自己怎么也迈不过去,就好像路走到尽头一样,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不知道该如何迈步。

自己最大的问题还是体悟不够,别人最费时费力的积累,自己依靠开挂的生死根一蹴而就,两年时间就攀升到五级巅峰,相应的,修为进度过于迅速,使自己缺乏足够的经历进行体悟。

六级通幽之境是个分水岭,踏入这个境界,每个人的修为都将与自身的体悟相关,形成自己特有的道。以往自己修为上有疑惑,还可以找老头,或者找孟老大、卢五哥他们求教。但到了通幽之境,每个人的道都各不相同,最多只能作为参考,很难再手把手的进行传授。正所谓他人有道,无以教我。

此时上千人的死气汇聚过来,单从量上说,已经足够自己突破境界还绰绰有余。但由于自己的道还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力,想突破都不知道怎么突。好在自己重新筑基之後,经脉壮大数倍,还能容纳下这些多余的真元,不至于把它们散之天地,白白浪费掉。

这一仗两军战死千余,负伤的大致相当,算得上各有胜负。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双方都打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这会儿锐气已失,已经打不下去,不约而同地鸣金收兵。吕氏一方据守白虎门,刘建一方则退到玉堂殿,隔着阿阁遥遥相望。

场中的尸山血海让一众家奴心惊胆战,连那些号称勇武的门客也有不少人变了脸色。搬运尸体,清理战场的时候,许多人都是一边搬一边吐,唯独北军出身的士卒面色如常。

幸运的是,两军似乎都把长秋宫忘了,双方在阿阁拼得你死我活,可除了奉命而来的吕戟以外,似乎再没有人对近在咫尺的长秋宫感兴趣。

但该来的迟早要来,快到午时的时候,一名北宫来到谒者找到蔡敬仲,一是寻找吕戟,二是催促以赵飞燕为首的后妃移往北宫。

吕戟那番嚣张的话语早已传到赵飞燕耳朵里,她可以想象,自己若是落到诸吕手中,将会面临怎样的下场。到时候也许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蔡敬仲告诉那谒者,吕戟负责清点宫中的妃嫔,眼下正在得趣,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了。至于移宫,此时两军对峙,可不是出去的时候。

谒者道:“蔡常侍不用担心。午时三刻,我军会再发动一波攻势,蔡常侍只要先准备好,等我们打到长秋宫外,赵后等人一出宫就有人接应。”

蔡敬仲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到时我就带人护送一众后妃直奔白虎门。你告诉接应的人,千万不要岔子。”

谒者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尽管放心!”说罢欢天喜地的走了。

谒者刚走,蔡敬仲转头把消息告诉给程宗扬,程宗扬又转头告诉了齐羽仙。

结果等平叛军发动攻势,就一头撞上了铁板。苍鹭在长秋宫外设伏,全歼了长水军一队人马,临时指挥作战的绣衣使者江充如果不是跑得够快,也险些被人砍掉脑袋。

等谒者再次入宫,蔡敬仲劈头就是一番痛骂。

那谒者也觉得脸上讪讪的,等蔡常侍骂完,才拿出第二个方案。长秋宫东门与平叛军控制的区域相隔太远,平叛军想要接应,必须穿过整个阿阁的阅兵场。

而逆贼刘建得到北军一众逆贼的支持,军力已经暂时超过王师,装备更是精良。

比如这次遇伏,乱军就在长秋宫外布置了数以千计的绊马索。

苍鹭布置绊马索的技巧极为精湛,不但能绊马,还能绊人。长水军那些胡人骑兵刚冲到长秋宫,就像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大网当中,进退不得。不少胡人一直到死都没能爬起来。

“一起走的话,目标太大,也太过危险。江使者的意思呢,先把赵后送到北宫。”

蔡敬仲道:“长秋宫出来左右要过阿阁,一个人跟一群人都一样。”

“这一次我们换条路,不走东门。”谒者道:“长秋宫西边靠近白虎门,我们可以翻墙啊。两边架上长梯,把赵皇后送过来。”

蔡敬仲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什么时候?”

“不能再耽误了,就现在。”那谒者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去找梯子!”

蔡敬仲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谒者脑後。“砰”的一声,那谒者一头撞在案上,两眼大张着,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

“富贵由命,生死在天。”蔡敬仲喟然叹道:“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你命不好啊。非要抢着找死,拦都拦不住…”

…………………………………………………………………………………天近午时,永安宫一处密室内却帷幕低垂,四周点着灯火,犹如深夜。重重帷幕之间,一个人影躺在榻上,他浑身都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大司马。”张恽躬下腰,小声说道:“巨君公子有消息了。”

吕冀移动了一下眼珠,看到了榻旁的许杨。

短短一天时间,这个才华过人,潇洒不羁的名士鬓侧竟然有了白髮。不过此时,他神情极为笃定,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信心。

许杨拱起双手,长揖一礼,“属下许杨,为大司马贺。”

【第三十五集·完】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六集)

第一章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小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中,发出一声轻响。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中行说一共刺了他十七刀,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为了镇痛,宫里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冀想理事,就无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来!”

张恽道:“大司马,你一身的伤……”

吕冀咆哮道:“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

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

吕冀用力喘了口气,忍痛对许杨道:“告诉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帮贼子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挨个杀过去便是!今晚务必攻下南宫,将逆贼刘建枭首示众!”

张恽小心劝谏道:“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呢?”

“过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吕冀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活到明日!”

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躬腰应道:“是。”

“还有刘氏宗亲!”吕冀厉声道:“一个都不许放过!”

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荒唐!”

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扑通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

一只玉手掀开帷帐,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然后退开一步。

帐外环佩轻响,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缓步走进帐中,凤目间带着几分愠怒,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

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吕雉怒斥一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泪水,一边教训道:“吃了亏,就讨回来!何必作小儿女之态?”

吕冀抽泣着恨恨道:“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还有刘建!刘子骏!刘荣!刘箕!刘德……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越说越气,“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稷,为刘氏费尽心力。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全都是贼!”

“少说这等话!”

吕雉喝斥一声,然后叫义姁过来,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

义姁解开绷带,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宽慰道:“侯爷伤势平稳,静养月余即可痊愈。”

“哪里等得了月余?”吕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误不得。”

义姁心下会意,“奴婢这便取药来。”

等义姁离开,吕雉抬眼看着弟弟,半晌没有作声。

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身材更是肥壮,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时候那样,手足无措。

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

吕雉慢慢说道:“冀儿,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想拿重金买天子的性命?”

吕冀脸色顿时一僵。

吕雉沉默片刻,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你缺钱吗?”

“不是的……阿姊……”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然后小声道:“反正是要做的……我应许他们,那钱等于是白拿的……”

“冀儿啊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吕雉道:“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狠,你答应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

吕冀心虚地说道:“我又没有说……”

“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即便你没有答应,只要你稍有意动,他们就能猜出九成。”

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心里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们只是些商贾而已,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你!”

吕雉还待再说。吕冀忽然眉头一紧,一手抚着伤处叫道:“哎哟……”

吕雉气得脸色发青,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扶大司马躺下!”

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小心避开伤口,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

吕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后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但你要知晓——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拂袖而去。

“二十万?”吕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大怒道:“这帮坏了心肠的商蠹!哎哟……”

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

“侯爷当心。”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然后指尖一挑,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

义姁一手解开绷带,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那玉盒极大,打开来,里面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在吕冀臂上薄薄洒了一层。

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义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伤,伤口太深便无能为力。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

…………………………………………………………………………………火光冲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此时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猛烈,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似乎被火光惊扰,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

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俯首看着脚下的广场。经过一天的殊死搏杀,阿阁广场上每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广场两侧的沟渠中,鲜血汇聚成溪,最深处足以淹没人的脚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宫血流成河,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洛都士民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戒严,禁止通行。

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遥远,无论谁登基,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每个人的生计,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好在一片混乱之中,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运作,勉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暂时没有出现大乱。如今各处里坊都紧闭大门,无数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战争结束。

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阿阁数易其手。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到南宫核心的崇德殿,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双方一直杀到夜间,仍然是僵持的局面,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

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用着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战术,受过同样的训练。就在一天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打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谁后退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胜者会获得一切,而败者将失去一切。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更是如此。

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颜色深浅不一,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样,只能说是凑合。

“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程宗扬道:“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亲自出面来找我谈心。接下来,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

卢景道:“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气运已经逆天。他要真能当上天子,老天都不会答应。”

“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听说,刘建登基时,中行说就没有露面。”

程宗扬一怔,“怎么回事?”

刘建能够登基,中行说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中行说,就没有刘建今日,可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关头,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

“宫里传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

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的,天子旧臣是他拉拢的,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结果那家伙一把火把汉国朝野烧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

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蔡爷是要钱,这孙子可是要命!中行说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过瘾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弄死这么多人,然后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别说吕氏,就是刘建也不会放过他。

程宗扬正想得入神,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冷着脸道:“给你的。”

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云丹琉就没给他好脸色看。程宗扬私下猜测,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但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外人不好入内,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宫中虽然杀得血流成河,但有这条秘道在,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

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看着就让人舒服。

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动。

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但也在预料之中。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听说襄助皇后,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对刘建或者吕氏的特别倾向——在他们看来,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倒是郭解的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忙。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人。

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总算没有落在吕氏或者刘建手中。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面对严君平的劝说,始终模棱两可。

“这老狐狸……”程宗扬嘀咕一声,接着往后看。

按照程宗扬的吩咐,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结果扑了个空。陶五爷闲极无聊,前日带人沿伊水游玩,谁知宫中惊变,伊阙闭关,两边音讯断绝,会馆的人早急得跳脚。秦桧无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会馆等候。

联系不上陶弘敏,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听,赵墨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

另一边,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询问是否需要入宫。卓云君同时带来一个消息,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寻了一间静室杜门不出。其间吕家数次派人来请,吕不疑都拒而不见。

书信最后,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有班先生亲自带路,想必能及时赶到。

“老班怎么亲自去了?”程宗扬皱起眉头。

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谁就彻底占了上风。可以想像,双方都会施尽手段,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连程宗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无助力的皇后。

程宗扬心里暗道:可千万别出事啊。

…………………………………………………………………………………池阳。胡骑大营。

中军帐内,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外穿儒袍,双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坐。他头盔放在一边,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为天子戴孝。

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一边高高举起,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吕氏弑君,天人共愤!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召忠义之士,共诛吕氏逆贼,千秋功业,在此一举!桓胡骑,切莫自误啊!”

帐中一支火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

席侧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还请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难之中,谈何休息?”何武举着诏书道:“还请桓胡骑速速发兵,挥师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气,天寒地滑,马匹夜间奔驰,极易损伤。”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名军士上来,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

何武刚被推出去,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来,高叫道:“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请听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开口道:“让他进来。”

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挣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露出里面一件价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痛得龇牙咧嘴,仍满脸堆笑,“小的是建太子的家臣,随何司直一同来的。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桓大将军沉稳有大度,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则以桓大将军的功劳,早当封侯!”

胖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神情,见他目光微闪,立刻抓住机会,高声说道:“只要桓大将军起兵勤王,即封龙亢侯!食两千户!晋前将军!开府建牙!

赏万金!更有无数赏赐!桓大将军,机不可失啊!”

桓郁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贾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贾,后来投效的建太子,举家从龙。”

桓郁不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贾,也自称家臣。刘建派来这两人,一个满口大义,愚不可及,一个满口言利,铜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头,“是,父亲大人。”

桓郁道:“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让他进来。”

少顷,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他穿武将的皮甲,腰间却佩着一柄镶满珠宝的长剑,脚步虚浮,虽然穿着武服,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族纨绔。

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直着身子拱了拱手,开口道:“奉车都尉吕赏,见过桓胡骑。”说罢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还了一礼,却没有开口。

“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驾崩,逆贼刘建伪造遗诏,登基称帝。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举兵讨贼。”吕赏笑道:“也是咱们的交情,我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

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抬手在案上摊开,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太后的旨意,诛刘建者,以一县之地封为侯国,子孙承之。老桓,你可想好了,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寻常封侯,除了开国的几个,有多少实封的?无非是食邑而已。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

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桓郁始终默然无语。

桓焉道:“不瞒吕都尉。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除了吕都尉,还有建太子派来的何司直,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诏书有用传国玺的,有用太后印玺的,有用皇后之宝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吕赏佯怒道:“嘿,小家伙,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驾崩,群龙无首,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还有虎符……”

吕赏摆手道:“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从宫中抢走的,作不得数。”

“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还有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持戟、都候剑戟士,又有大司马主事……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

吕赏脸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天子驾崩,大司马哀伤过度,一时不查也是有的。”

“不是我信不过叔叔,只是事关社稷……”桓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毕竟军务之事,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宫里若是不忙的话,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宫里有什么忙的?刘建一介丑类,跳踉不了多久。”吕赏打了个哈哈,然后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着吧。老桓,你要耽误了立功,可别怨我。”

吕赏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两步,又转身道:“我还得给你提个醒,那帮刀笔吏都是狗娘养的,最不是东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无功,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观望的罪名。你可得当心啊。”说完,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

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头道:“父亲大人,要不要请那个治礼郎进来?”

桓郁道:“你先说说。”

桓焉直起腰,“刘建不成。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刘建若想赢,只有一条路:打下永安宫。只要永安宫还在,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

若能打下永安宫,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论双方赢面,吕氏当占七成,投刘建,犹如灯蛾投火,智者不取。但投吕氏……”

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然后说道:“投吕氏的话,虽然太后行事果决,但二百年后族,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嚣张跋扈之徒。吕大司马主持丧事,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堪称天下奇闻,令人骇笑。而那个吕赏,与父亲大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便无所顾忌,居然放言恐吓。”桓焉坦率地说道:“儿子也不看好。”

见父亲没有表态,桓焉接着说道:“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北军八校尉,虎贲校尉刘箕、中垒校尉刘子骏、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射声校尉吕巨君、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还有父亲大人。以儿子看来,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都将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而这个渔人,多半就是霍大将军。待两边斗得精疲力尽,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诸刘伤败之际,远迎外藩,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没有作声。

桓焉壮起胆子,“霍大将军掌权多年。若要取而代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错了。”

桓郁终于开口,“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眼下霍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看似拥兵观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指头。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

“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说道:“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父亲大人,机会难得啊。一旦错过时机,待得尘埃落定,就来不及了。”

“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

“左武军?”桓焉一头雾水,“王师帅吗?”

桓郁没有再说,只吩咐道:“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

“是!”桓焉站起身,一边莞尔道:“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着实好笑。

太后尚在,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

桓焉刚要举步,忽然外面一阵惨叫,接着一片大乱。

桓焉抢步出了营帐,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吞噬,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弓弦响处,将奔逃者一一射杀。还有一名头戴高冠,身着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着长剑,赤着双臂,双袖绑在肘间,此时正纵马而起,犹如苍鹰搏兔一般,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落马下。

桓郁治军极严,为了防止营啸,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此时外面虽然大乱,军中依然静悄悄的。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但没有主将的军令,没有一个人走出营帐。

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彼此相距百余步,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时那些权贵、名士就像猎物一样,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

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当长剑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头颅高高飞起。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神情却平静如水。

他收起佩剑,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桓郁此时也走到帐前,看到那两颗首级,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

两颗首级,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时怒睁双眼,死不瞑目;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长秋宫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长声道:“桓将军,如今外扰尽去,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

第二章十一月初八。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冷静自若。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许长的银戟,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厚重的车厢四面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边两人拿着适于车战的长戈。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于步战的长矛、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国,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翻了一辆武刚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神情纹丝不动,“比如吕奉先。”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而且他在战场上的嗅觉,更是敏锐得出奇。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结果吕奉先却过而不入。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

“那只是个意外。”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我想问的是: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已经有五支北军,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一方,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只要他们敢弃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

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齐羽仙道:“洛都是京畿之地,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白虎门,还是击败吕氏?”

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

“有。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门,则是我们以一敌二。”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有意避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宫的实力太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有人从战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说有人投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买人心的手段,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再加上金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吕氏在汉国根深蒂固自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班人马来,这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出面,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有仙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她带着一丝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象,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有些雪花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着马鬃,一边发出“咴咴”的声音,安抚坐骑。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截,他穿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的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

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但由于算缗令的冲击,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好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灌满风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必杀的人物之一。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他扬声道:“太后有诏!

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

得其一手,赏五千金!得其一足,赏二千金!”

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建分尸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链,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于沉重,即便兽蛮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早在宫中变乱之前,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他眯起眼睛,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隆”声。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

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一样,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旋转着滑出数丈。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箭矢、戈、矛、长刀……散落满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尖爪,牢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链瞬间抖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前面一辆倾倒的武刚车轰然一声,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勇善战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石,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抡起来,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一个冰封的陷阱。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战马略一举足,便滑倒在地。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大声惨呼;有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但在冰面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刚起身便又跌倒。有些反应快的,也只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上,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

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使得他们如虎添翼。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们凭借着石块巨大的惯性,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乱军战阵中,接着挥臂一抡,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所有的阻挡物全部扫开。

战马的嘶鸣声,军士的惨叫声,兽蛮人的咆哮声,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成一片,几乎是一转眼工夫,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无论庞大的武刚车,还是神骏的战马,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还是精良昂贵的神兵利器,全部都像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边的沟渠中。

如此一边倒的杀戮,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那些兽蛮人来得太快,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但苍鹭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还是齐羽仙冒着被巨石击杀的风险,半空中一个转折,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把他拖出险地。

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折损武刚车五辆,越骑军二百余骑。经过一天的厮杀,各军伤亡已经极多,无一满编,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一战折损二百余骑,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

廖扶举手之间,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展就荡然无存。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形,面对无法阻挡的对手,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修缮,南宫楼阁密布,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门,高大的飞檐挡住了风雪,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

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还没有松手,苍鹭便喝道:“不得放箭!”

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闻言立即停手。

“步兵军长戈在前!阶行三步!”

苍鹭说着,左手执鼓,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间不容发之际,他竟然还抢了那面鼙鼓出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阶中间排成阵形,居高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

“中垒军,使大黄!”

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那弓弩弓臂呈黄色,长逾四尺,两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同时踏往弩肩,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接着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托住弩身,另一人装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机。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的兽蛮人。

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谁能想到兵力占优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而且是被彻底碾压。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么猛,那还打个屁啊,大伙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第一时间就稳住阵脚,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盖整个阿阁的广场。失去压倒性的地利,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

“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点勇锐之气,岂会投身为奴?这一战……”

蔡敬仲说了一半,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卢景道:“怎么了?”

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苍鹭喝道:“射!”

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势不可挡的敌军。

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奴隶,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一旦失去地利,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而自己全无防备。

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巨石冲开积雪,撞向台阶。他翻腕从背后摘下一面半人高的铁盾,一边飞速滑行,一边微微躬下身。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对速度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

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几乎半寸。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准备,随即脚爪一紧,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不等力道卸尽,便嚎叫着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那面磨盘大小的铁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往人群间横劈过去。

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将积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结成冰。

“滚开!”齐羽仙厉喝一声,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她正要上前,却被苍鹭拉住衣袖。

火光下,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上当了!退!”

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识的几个人之一……可他叫什么来着?

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叫什么都给忘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与那些罗马军团一样,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简直是活见鬼了。

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果然是上当了。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而是最悍勇的武士。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却没有一名兽蛮人退缩,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

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二次张弩,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仓促中,他们只能拔出短刀,与来敌力战。

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但也被屠戮一空。

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斧,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昂首发出一声巨吼。

“古格尔!”

“古格尔!”

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

“古格尔!”程宗扬一拍脑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干!他怎么还活着!

我干!这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我干!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妈的!吕巨君!干你娘啊!竟然把兽蛮人引进来了!”

卢景道:“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

“没错!就是那帮家伙!”程宗扬神情狰狞,“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死的!”

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为吕氏冲锋陷阵,吕家与兽蛮部族背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

卢景扯出一个狞笑,咬着牙齿道:“大草原上那一战,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了不少兄弟。这一回,该五爷练练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但其数不过百余。刘建的家臣、奴仆有三千之众,胜负尚未可知。”

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士气正盛,这时主动挑衅,显然并不明智。但局面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蔡爷这样的大神也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中间一名白衣少年正是吕巨君。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滑的铁齿,军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别,尤其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程宗扬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羽林天军和池阳胡骑。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不仅迁延时日,况且没有虎符在手,也不可能调得动。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脸上也多有风霜之色,更像是苦寒之地来的边军。

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当是左武第二军。”

“左武第二军?”程宗扬叫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话音刚落,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由少府负责,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也就是说,左武军更接近于吕氏的私军,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用来监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第二军,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

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另一方面王哲全军覆没之后,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耗费钱财,于是他早早就将左武第二军调回京师。

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子。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甚至那些兽蛮人也夹杂在队伍之中,以此掩盖行迹。

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在朝堂上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已经离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斜。刘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但经过一日的血战,早已伤亡累累,即使以苍鹭留有后手,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

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不就是杀个天子吗?居然把左武军也搬回来了,这孙子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人联手,先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吕巨君既然在白虎门出现,只怕苍龙、朱雀、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从龙有功的“大臣”都在宫中,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

就在此时,吕巨君忽然抬起头,朝阙楼望来。隔着飞雪,程宗扬正好看到他眼中那抹森冷的杀意。

第三章子时三刻。

南宫。长秋宫前。

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扬声道:“蔡常侍!还不来拜见吕校尉?”

程宗扬回头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连个影子都没露。在他的授意下,一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回吕校尉!蔡常侍力敌乱军,身被七创,眼下只剩一口气了,呜呜……”

许杨寒声道:“长水校尉呢?让他出来说话!”

内侍哽咽道:“回吕校尉,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刚才又是下雪又是结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给扭了。这会儿也起不了身。吕校尉,求你进来看看他吧。”

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江充略一点头,然后打马上前。到了宫门处,却被几名期门武士拦住。

那名内侍又叫道:“长水校尉吩咐过了,长秋宫都是后妃,外人不好入内,还是请吕校尉自己进来。”

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接着又有两名使者一去不返,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自己入内,居心不问可知!

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蜜镝等人,一旦放过,必成后患。

吕巨君一挥手,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在长秋宫大门外列成三排。

箭矢破空的锐响,夹杂着大门合闭的“吱哑”声响成一片。吴三桂绰矛拨开利箭,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宫门旋即轰然关闭,雨点般的箭矢落在门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夺夺”声,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满一层。

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悍然弯弓还击,宫门前箭矢交错,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吕巨君兵分数路,卫尉、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围攻长秋宫。廖扶、吕奉先率左武、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直逼玉堂殿。古格尔的兽蛮部族则由内侍张恽带领,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

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将积蓄汉国历代精华的武库付之一炬。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捆扎成冲木,用人力抬着,撞击宫门。

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长秋宫是皇后寝宫,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根本没有考虑过防御,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因此无论阙楼还是宫门,都是装饰性居多。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冒着箭矢狠撞数下,宫门便被撞脱,如果不是吴三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经大门洞开。

程宗扬眼见不是事,忙叫来冯大法,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把手雷拿出来!给我炸!”

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冯爷!冯爷!是我错了!我来扔!你只管施法!”

冯源出了一头虚汗,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程宗扬接过来掂了掂,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

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落在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

冯源脸色煞白,舌头打结地说道:“忘……忘了……”

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不急不急!咱们再来……好了吗?”

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

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用力投下。结果铁罐刚一脱手,便轰然一声巨响,凌空爆开,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扬又惊又怕,叫道:“冯!大!法!”

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惊吓之余,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莫急莫急。”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温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吧?来来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

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铁片迸射而出,不仅将毫无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成捆的冲木散落开来,不少军士幸运地躲过爆炸,却被树干砸伤,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听到背后的巨响,不由变了脸色。他并没有把长秋宫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炸出一片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念慢些……”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距离,朝远处的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

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

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

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头颅被铁球击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着气,一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远举起骨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

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的石阶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一片彼此参差交错的乱石堆。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的基座从中折断,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这一次阙楼却是向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失去宫墙的防御,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厮杀,双方伤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王孟身材威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吴三桂挥舞着长矛,招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她带着云家几名护卫,牢牢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

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逐出长秋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射声军虽然精悍,但都是射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都可能被人破墙而入。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因此退下来的卫尉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得赶紧逃出去。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赵飞燕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如果赵飞燕不肯走,而是决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的考虑,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卫尉军攻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人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和无比钦敬。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赶人,这会儿坐在锦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看外面的敌寇。”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退了。你们该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失守,等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乞求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

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赵氏姊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白昼。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屁?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

两千还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了她的全盘布局。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也无计可施。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但即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在霍子孟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长秋宫。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报仇了吗?”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于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底没有半点怨念。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这与刘建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赵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此时逃走,就等若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离天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十一月初八。丑时。

洛都。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踝的白雪覆盖。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夜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嵘。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整座大将军府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他如此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内一座木制的精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人自危。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仰人鼻息。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利益。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不过霍子孟也没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遗!斯文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宫之中。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

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子停灵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绕开两宫。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一样伪造天子遗命……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与君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那还谈个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霍子孟想搞共和,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真正的本钱和底气。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呢?朝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其他外戚一样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议还是要公议的。”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持定陶王。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

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不认识。不放心。”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程宗扬没有争执。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以赵飞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

“你不就两条吗?”

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逐利,岂能等同于良家子?”

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织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价。”程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货物只有流通起来,互通有无,才有其价值……”

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计听不大懂,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没问题吧?”

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讨论。”

“成。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

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虎门。剩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

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上前去传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那几个妖人太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军杀到,只怕也救不下长秋宫。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军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永安宫。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笑道:“祝大将军公侯万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也不再掩饰什么,只苦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朝局没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谁知刚走过街口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侍手持节杖,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宫勤王!”

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名内侍射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

“杀光他们!”

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即鼓噪着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谁知那些随从都是刚杀过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利弩,结果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只听得高墙内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血红的“孙”字。程宗扬不由恍然。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是孙寿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

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经沿河而下。两日后可抵云水。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帮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的话,大概在两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若是重赏的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就能花干净。”

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捞了一笔,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

“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

“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那边传来话,想请主公过去谈谈。”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资助一笔资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谈?让程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来,刘建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

“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地找我结盟。”

“结盟?”

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子孟要刘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

“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南宫呢?”

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但自己在宫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刘建未必能撑太久。”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之后,迅速稳住局势。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林军加上董宣手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叛。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收手。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

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吕氏!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是朝廷重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所幸我们在暗处,暂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局势错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上宗室各支,当有三分胜机。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不过两分。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吕氏倾力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成之后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手更狠。还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捏着鼻子跟声名狼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身份地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

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

程宗扬以手加额,庆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会儿见过董卧虎,咱们一起入宫。”

第五章南宫。崇德殿。

已经是丑末时分,本来应该夜深人静的宫禁,此时却一片混乱,哭喊声、叫嚷声、拼杀声、惨呼声……响成一片。

昼间刚举行过登基大典的宫殿内,一群乌衣大袖的官员仿佛受惊的乌鸦,在廊柱间仓惶奔跑。这些被裹胁来的官员都是拥立新帝的从龙之臣,但随着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入宫,眼看就将沦为从逆的叛臣。可以说短短一天时间,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这会儿又熬了半宿,一个个萎靡不振,惊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挤满了披甲的家奴,他们也没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个个面如土色,几乎连手中的刀枪都拿不稳。

丹墀前的雪地上,数百名军士摆成偃月阵,面对着宫门严阵以待。那些军士衣甲混杂,显然是数支军队拼凑而成,里面甚至混杂着手持金瓜、银戟、黄钺的仪仗军。虽然一样疲惫不堪,好歹比那些乌合之众严整得多,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宫门。

宫门上方飞檐斗角的三重门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拧过,从中折断,巨大而扭曲的断痕从檐顶一直延伸到城墙基部,高大的门楼整个倾颓下来。

城门部分还保存完整,但朱红色的宫门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洞内灰土簌簌而下,仿佛一头猛兽正撞击着城门,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陈升立在战阵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书佐,机缘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内侍的侄女作为继妻。天子秉政之后,那名内侍一路高升,最后成为掌管天子印玺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短短数月便当上射声校尉,成为天子心腹。谁知一切都如黄梁一梦,梦尚未醒,便被贬为白身。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却不料成为从逆的乱党。这一战若败,不但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在他身后,刚刚登基的“天子”刘建已经两天未睡,但毫无困意,他头戴帝王冕旒,身上穿着天子袍服,一手按着天子剑,双颊因为亢亩而变得通红。在他身边,簇拥着一班戴着狗尾的内侍。宫里大多数内侍都已经逃散,但他们这些受过刘建贿赂,成为内应,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过伪职的从逆者已经无处可逃,只能与“圣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飞雪越来越密,四周的宫室、楼阁,远处的街道、市坊,权贵豪门的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都被大雪覆盖。然而武库的大火非但没有转弱,反倒越来越大,只是有高墙阻隔,没有蔓延开来。火光在雪上闪动着,仿佛流淌的鲜血。

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突然间,朱红色的大门猛然松脱,连同门后堵塞的重物都被撞开。

陈升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摆脱出来,随即拔出长剑,高呼道:“射——”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从宫门的缝隙间钻出,狠狠撕开了他的喉咙。

宫门撞被的同时,宫墙上方甩过数十道绳索,无数披着黑甲的士卒蚂蚁般逾墙而过。一排手挽强弓的射声士跃上墙头,控弦劲射。

杀入宫中的平叛军汇成一片,潮水般涌来,与殿前的残军狠狠撞在一处。作为汉国权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经过精心布置,充满了神圣的庄严感。然而此时,鲜血正在这处至高无上的宫殿内肆意流淌。尤为讽刺的是,流血的双方都是叛逆。

战至此时,刘建手中的五支北军早已打残,眼下拼凑起来的残军已然是强弩之末。而左武第二军在边塞驻守多年,虽然不及王哲亲领的左武第一军勇悍,但同样久经战事,进攻时侵略如火。

胜负毫无悬念地向平叛军一方倾斜,当那些手持金瓜、黄钺的仪仗军丢下兵器开始逃跑,拼到最后一步的乱军终于开始溃散。

刘建召集的三千门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敌军实力强悍,前方军士失利,还未接战便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百余人还守在刘建身边。

面对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军,刘建毫无惧色,他脸上泛起病态的血红,立在那面拼凑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剑高呼,“杀!杀光这些逆贼!朕德配天地!富有四海!当为天之玄子!杀啊!杀!尽诛反贼……”

刘建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嘴角迸出白沫。

吕巨君策马穿过门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广场上,远远看着那位形如癫狂的天子。

许杨道:“事不宜迟,请公子诛杀此獠。”

吕巨君点了点头,然后扬声道:“诸将士!逆贼刘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太后有诏!诛其首恶,传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员、内侍、门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从这位其貌不扬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话语。毕竟只是诛其首恶,也许他们这些被“蒙蔽”的从逆者还能保住性命吧?

吕巨君静了片刻,等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才淡淡道:“从逆者杀无赦!

尽诛九族!”

大殿内外,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饶命啊!”

“我是被绑来的!并非甘心从贼啊!”

“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我对太后忠心耿耿啊!”

刘建猛地扭过头,冠上的旒珠摇荡着缠在一起。

“你们这些逆贼!都去死啊!”他疯狂地大笑着,然后长剑一挥,将一名哭得最响的内侍脖颈斩开半边,鲜血扇面一样飞溅出来。

殿上一片大乱,刘建身边的群臣、内侍、家奴狼奔豕突,四处逃散,片刻间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刘建的天子服上半边沾满血迹,他高高举起天子剑,亮出系在肘上的传国玉玺,放声大叫道:“朕!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残破的宫门连同两侧的宫墙轰然倒塌。吕巨君转过身去,只见数辆战车穿过尘土,包铁的车轮颠簸着碾过瓦砾,疾驰而来。最前方一辆战车上,一名灰衣人手挥铁如意,遥遥指向前方。

旁边一辆车上,一名身着儒服,头戴高冠的将领神情狰狞,眼角肌肉突突直跳,正是五支北军中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女子不言声地出现在刘建身前,屈指将一支利箭弹开。

吕巨君没想到刘建居然有如此胆魄,竟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孤注一掷,以身作饵,将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却在周围设下伏兵,放手一搏。不过此贼覆亡在际,再跳踉也不过困兽而已。

廖扶令旗一摆,左武第二军分成前后两队,前队继续剿杀殿前的乱军,后队举起长戈,犹如一团生满利刺的刺猬,迎向虎贲军的战车。

血战至此,即使刘建一方竭尽全力,能够集结的北军也不足千人,其中还夹杂了几伙布衣壮汉。

这些为刘建效命的门客虽然有几个悍勇之徒,但到了战场上,面对训练精良的正规军几乎全无还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吕巨君从没有打过吕氏自家门客家奴的主意。

吕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是这些乌合之众的真实写照。

但紧接着,吕巨君瞳孔猛然一缩。那些布衣壮汉看似杂乱不堪,然而一交上手,却凶悍之极,竟然从左武第二军配合严密的大阵中硬生生咬下一块。左武第二军也不是善茬,反击极为迅猛,但那些壮汉不知怎么左绕右拐,竟然从包围圈中硬闯出来。

许杨失声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举,旁边一名手持长刀的左武军将领策马上前,带着手下往那些壮汉攻去。

那帮壮汉像一群没头蜂一样,“嗡”一声的散开。那名将领盯住其中一人的背影,正待挥刀,那人却突然往地上一扑。就在他扑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挡着的汉子现出身来,他双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环抱如球,中间一张火红的符箓无火自燃,接着飞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将领面门射去。

那名将领举起长刀挡在面前,飞射的火光宛如一条火蛇,盘旋着绕过长刀,掠向他的额头。就在这时,廖扶“咄”的一断喝,寒风大起,夹杂着冰寒的雪花将火蛇扑灭。

施展符箓的汉子脸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旁边一人掀开大氅,露出里面一具皮质胸甲。那件胸甲与军中制式甲胄大相径庭,上面缝制着无数口袋,袋内鱼鳞般插满飞刀。他双手一抹,飞刀连串射出,将追杀来的左武军生生逼退。

许杨博闻强识,看到这些汉子充满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过来,“是雇佣兵!晴州的佣兵团!”

廖扶寒声道:“好一个晴州商会!”

晴州各大商号一直有召募雇佣兵充当护卫队的习惯,洛都的晴州商会也不例外。留驻洛都的晴州雇佣兵通常在数十人,多也不过百余人。而这一次他们至少投入了两个佣兵团。天子暴毙,事起仓促,能调来两个佣兵团已经是晴州商会的极限。那些商蠹们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当真是把刘建当成奇货,见利忘身,不知死活!

那帮晴州雇佣兵全是厮杀过多年的江湖老手,他们进攻时如同凶狠的群狼,蜂拥而上。遇到强烈的反击,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两三人结成小队,从围攻的夹缝间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势再危急,他们都绝不落单。

这种战术的效果显而易见,那些雇佣兵相互间的配合极为熟练,即便是最基础的两人配合,也能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每每迫使对手付出更多的代价。

眼见局势不利,廖扶果断放过近在咫尺的刘建,把前军全数调回,全力围攻那些雇佣兵。

苍鹭挥起铁如意,在他的指挥下,那些雇佣兵就像游鱼一样,在左武军的战阵中流蹿,一次又一次将对手的阵形撕开。而残余的北军士卒则依托突前的战车结成战阵,与左武军正面交锋。

廖扶额头见汗,全神贯注地与那位灰衣人对攻。这些乱军虽然来得突然,但胜势仍然在平叛军一方,毕竟对手只是北军残余和一些雇佣兵,无论兵力还是军士的素质,左武第二军都稳占上风。只要给他时间,廖扶相信自己迟早能全歼这些叛逆。

忽然殿上传来一阵怪笑,刘建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火把,狞笑着奋力一脚,蹬倒了旁边一株青铜灯。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一名老者扑在地上,一手扯住刘建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劝阻着,却是博士师丹。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萧萧白发,眼中满是绝望。

丈许高的灯树摇晃几下,然后轰然倒地,数十斤灯油泼溅出来,淌得满地都是。刘建对师丹的苦劝不理不顾,狠狠一挥手,将火把砸向灯树。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腾”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红的火舌卷住殿柱上的金龙,一边向殿内的御座蔓延开去。

“不好!”吕巨君大叫着冲上丹墀。

刘建已经走投无路,先烧武库,再烧宫殿,完全是狗急跳墙,破罐破摔,肆无忌惮。自己平叛之后还是要善后的。一旦皇宫正殿被烧,那将是一桩轰动天下的丑闻,与之相比,吕冀丢失玉玺虎符都在其次。

吕巨君把乱军那些残兵败寇抛在脑后,一边勒令军士全力救火,一边身先士卒地闯进崇德殿内。

宫中一片兵荒马乱,但苍鹭并没有趁机进攻,而是指挥所余不多的手下,护卫着从殿中奔逃而出的刘建迅速撤离崇德殿,转向奔往昭阳宫。

…………………………………………………………………………………董宣显然也是两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发红。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官服,衣下隐隐露出皮甲的痕迹。汉廷官服一向是宽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宽逾三尺,长可曳地,仪态庄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绳扎紧,外面裹着一只护腕,看起来不像文官,倒像个赳赳武夫。

汉国武风极盛,官员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武官职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程宗扬早已习以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溅着血迹,色泽尚新,似乎刚刚还杀过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诛除了几个趁火打劫的匪类而已。”

他没有寒喧,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程大行,宫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乱。”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刘建与吕氏杀来杀去,从阿阁一直到崇德殿,到处血流成河。”

董宣拧起眉头。

时间紧迫,程宗扬不再兜圈子,盯着董宣的眼睛问道:“不知董司隶是哪边的?”

“天子驾崩,董某唯奉长秋宫诏命。”

“永安宫呢?”

“吕氏涉嫌弑君,永安宫理当避嫌。”

“如今不但吕氏势大,刘建也已经裹胁宗室、大臣,掌控北军,长秋宫可是什么都没有。董司隶想清楚了吗?”

董宣道:“忠义自在人心。”

程宗扬苦笑道:“可长秋宫在民间的风誉也没那么好,未必会人心所向。”

“董某随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风言风语多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某些人无中生有,颠倒黑白。”

“问题是除了你我,外面还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扬指着火光下的洛都城道:“汉国百姓向来勇武好义,但城中乱成这样,连武库都烧了,可别说有人站出来举兵勤王,连救火的都没有,可见人心。”

秦桧开口道:“程大行多虑了。如此可见,人心固然不在长秋宫,但无论吕氏还是刘建,同样不得人心。”

程宗扬看着董宣道:“董司隶呢?也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该如何笼络人心,只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甚至不惜与宫中篡位自立的伪帝,还有那帮权势滔天的外戚正面对敌?”

董宣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都说烂的套话,可从董宣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强大的自信。以他面对天子尚自强项的秉性,说赴汤蹈火,就是赴汤蹈火,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真的敢上。

“果然是董卧虎!好汉子!”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诉董司隶:霍大将军已经承诺,派羽林天军入宫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吕氏已经占据上风,霍子孟此时派兵平叛,意味着平定对象不仅是刘建,也包括吕氏在内。

程宗扬笑道:“好教董司隶安心,支持长秋宫的势力虽弱,但也不是毫无凭借。除了宫中的期门,虎贲、中垒、屯骑诸军,也有不少军士投效,眼下大概有千余人。”

程宗扬直接把数字翻了一倍,至少给大伙一点信心。

董宣道:“吕氏与刘建呢?”

“刘建召募的门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军,总数超过六千,但伤亡不小,能用的最多只有半数。忠于吕氏的有卫尉、胡骑、射声三军,以及远道赶来左武第二军,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军?”董宣一惊,然后流露出一丝杀气。天子刚刚驾崩,远在边陲的左武第二军就出现在洛都,如果说吕氏没有预谋,鬼都不信。

程宗扬道:“单论人数,吕氏一方要少于刘建,但吕氏率领的都是精锐,非是乌合之众可比,实力远胜刘建。霍大将军虽然答应平叛,但羽林天军只有一千余人,即使加上长秋宫的护卫,也不可能同时击败刘吕双方。所以我们眼下只能暂时与刘建一方结盟,先诛灭吕氏。”

董宣皱眉道:“先诛吕氏?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吕巨君引兽蛮人入宫,激怒了霍大将军。”

“引兽蛮人入宫?”董宣目露凶光,寒声道:“这帮国贼!”

“吕氏涉嫌弑君,如今又引兽蛮人入宫,董司隶说他们是国贼,丝毫不错。

我与霍大将军商议,趁吕氏攻打刘建,夺下白虎门,将叛军困在宫中。”程宗扬道:“现在时间紧迫,不知道董司隶调动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属两千隶徒,如今尽在西邸,随时候命。”

“西邸?”程宗扬一怔,然后大喜过望。

西邸毗邻南宫,与白虎门相去不远,甚至从长秋宫都能看到西邸的檐角。但也正因为西邸与南宫近在咫尺,吕氏调动军队时,随时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邸。董宣敢把两千手下放在西邸,胆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难得的是足足两千精壮聚集在西邸,竟然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无论刘吕双方,还是自己都毫无所觉。只看这一点,便知道董宣召募这两千隶徒比刘建那帮家奴靠谱得多,起码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这真是意外之喜。

“好!”程宗扬精神大振,“有董司隶这两千隶徒,大事必成!”

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占领白虎门,让羽林天军攻占北边的玄武门,截断吕氏撤往北宫的退路。刘建一方只用守住苍龙、朱雀两处,就能留下吕巨君那小子。”

“不妥。”秦桧道:“羽林天军想必已在路上,临战换令,只怕生乱。”

程宗扬想把董宣放到西门,主要是舍不得。吕巨君发现被困,肯定从最近的路线拼死撤往北宫,玄武门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董宣这两千隶徒是长秋宫唯一可以倚仗的成建制的准军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门与吕氏的军队拼光,剑玉姬那贱人作梦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边的朱雀门?”

董宣道:“长秋宫在西北,若驻守朱雀门,一旦有变,鞭长莫及。羽林天军在西,我军在北,方可互相呼应。”

程宗扬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门!”

董宣道:“刘建呢?”

“刘建登基只是个笑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平定吕氏之后,若他老实退位,那么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若他仍执迷不悟,我想无论霍大将军的羽林天军,还是董司隶的两千壮士,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何人继嗣?”

“定陶王。”

董宣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程宗扬半是玩笑地说道:“我以为你也会推荐清河王刘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为人宽仁,他若继位,后族外戚只会更加放肆。况且董某只是微末小臣,帝位所属非外臣所宜言,长秋宫一言可决,董某奉诏而已。”

程宗扬心下感叹,刘骜外宽内忌,暗于识人。一朝驾崩,往日心腹纷纷作了鸟兽散。唯一幸运的是,他没看错董宣。赵飞燕此时总算还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势力。

程宗扬道:“寅正时分,羽林天军至白虎门,董司隶的两千隶徒入玄武门。

东面的苍龙门和南面的朱雀门由刘建一方驻守。三方合力,围攻吕氏。诛灭诸吕之后,请太后退居永安宫。”

董宣没有丝毫迟疑,问了交接、联络的细节,便立即赶往西邸整顿人马。

“多准备点防滑的!”程宗扬提醒道:“宫里全是冰!”

…………………………………………………………………………………宫墙外,喊杀声潮水般涌来,虚张声势地叫嚷一阵,又渐渐远去。

不知何处传来宫女低低的呜咽声。

更漏中的水滴溅入铜壶,原本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深夜的寂静中无限放大,一点一滴,让人听得心悸。

赵飞燕拥着妹妹,望着铜壶中的刻箭一点一点升起。连着两日担惊受怕,姊妹俩都憔悴了许多。赵飞燕无暇更衣,此时仍然穿着皇后的盛装,本来就弱不胜衣的娇躯显得越发纤弱。赵合德像小猫一样偎依在姊姊怀中,一双美目哭得又红又肿,柔润的红唇也多了一排齿痕。

身边的长秋宫仿佛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坠入永劫不复的漩涡。然而一片动荡之间,这里已经是唯一安稳的所在。无论是崇德殿、金马殿,还是玉堂殿、含光殿、昭阳宫……那些富丽堂皇的宫室此时都已然化为修罗场。宫阙间兵烟四起,不知有多少军士在宫中殊死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丧命。

赵飞燕不知道其他宫苑的宫人、侍者命运如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盼着能在这乱世之中,护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一名宫人打扮的丰腴美妇轻手轻脚地进来,执壶添上灯油,然后拔下髻上的簪子,挑了挑灯芯。灯树上已经黯淡的灯光重新明亮起来。

赵飞燕含笑向她致谢。尹馥兰抿嘴一笑,目光在帐内转了一圈。被剑玉姬悄无声息地潜入寝宫,罂奴等人颜面大失,虽然主子没顾得上责罚她们,但几名侍奴都打起精神,轮流在帐内守护,防着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殿中。

忽然帷幕被人掀开,一道人影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赵飞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挽着妹妹款款起身,“程公子。”

程宗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从秘道出来,他就感受到宫中弥漫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数万人的搏杀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是散布在方圆十余里,乃至数十里的战场上,时间更是绵延数月。相比之下,洛都之变的伤亡集中在仅仅两日之内一宫之间,死气的浓度实在太大了。

他露出笑容,先施了一礼,然后道:“恭喜殿下。大将军霍子孟已经奉命勤王。”

赵飞燕不懂朝政,但霍子孟的份量她是知道的。尤其霍子孟属于太后一系,跟长秋宫从无半点交情,能够表态支持自己,肯定不是自己的缘故。

她感激地说道:“有劳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赵合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流淌出的关切,让程宗扬一阵心暖。

“外面情形如何?”

跟着进来的罂粟女道:“那些军士古怪得很,隔半个时辰就要叫嚷一阵,可雷声大雨点小,连箭都没射几支,只是搅的人不得安宁。”

这是疲兵之计?程宗扬有点搞不懂了。不过敌人进攻不够卖力,自己求之不得,怎么也不会嫌他们态度不积极。

第六章看着溃退下来的军士,吕淑气得额头青筋直蹦。

江充带领射声军去辅助左武第二军攻打崇德殿,卫尉军少了约束,就露出油滑本色。自己好不容易把人马组织起来,结果那帮丘八出工不出力,摇旗呐喊的时候一个顶俩,声势震天,一旦长秋宫的护卫反击,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吕淑跳脚大骂,“你们这些饭桶!一帮阉人就把你们吓回来了?简直是一堆废物!”

吕淑骂得响亮,那帮军士也不示弱。一名卫尉军军官把头盔一摔,梗着脖子道:“阉人怎么了?人家可是吃饱的!兄弟们倒好,打了两天了,总共才吃了一顿饭!前心都贴到后脊梁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吕淑咆哮道:“你们算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先是被一帮家奴吓得乱蹿,这会儿居然连一群阉人都打不过!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丢脸的可不是我!”那军官叫嚷道:“上阵厮杀,生死由命,没什么好说的!可人家一天能拿五十金铢!我们呢?这会儿天寒地冻,兄弟们身上连件寒衣都没有!”

“你们拿得少吗?”吕淑恼道:“朝廷一年花几十万金铢养着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太后的?”

那军官瞪着眼睛道:“十一叔!你摸着良心说:那几十万金铢真都花到我们头上了?你要敢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句,我这会儿就冲上去!死到最前头!”

吕淑气得一个倒仰。卫尉军一堆吕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军中空饷他吃的大头,当然瞒不过他们。这会儿被人当面摔到脸上,他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

几个人上来把那名军官拖下去,“行了行了,胡沁个什么呢?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哎哟喂,都冻成这孙子样了,还不赶紧烤烤火去?”

另外几名吕家子弟过来劝道:“十一叔,你别恼,那货就是个棒槌,生下来就缺心眼儿。”

“就是就是。让我说,咱们打也打了,没有功劳还能没有苦劳?有没有打下来那是另一回事。”

“哥哥这话说得没错。”另一人接口道:“这大雪纷飞的,兄弟们冻得连弓都拉不开。再说人家那个玩平山火法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法师!一炸一大片,铁甲都防不住,连胡巫都给吓跑了。还怎么打?”

“打不过,那叫非战之罪。只要咱们出力了,谁也说不了二话。”

吕淑听明白了,这帮货的意思是大伙假装打了,他也假装指挥了,剩下的,就等着主力平定乱军之后,再来收拾长秋宫这点不长眼的余孽了。

“你们都给我滚!滚!滚!”

…………………………………………………………………………………秦桧随主公一起入宫,随即联络刘建一方,表示同意结盟。果然不出所料,剑玉姬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白甜,她传话过来,为了表达双方的诚意,由刘建出诏书,尊赵飞燕为皇太后,以上林苑奉养太后。同时封赵飞燕之父为侯,用传国玉玺。作为交换,赵飞燕也必须出具诏书,承认刘建的帝位,用长秋宫的皇后印玺。

“贱人!”程宗扬恨恨骂了一句。

这诏书递出去就是把柄,但眼下不可能拒绝。程宗扬只好问道:“殿下,你看呢?”

赵飞燕道:“但凭公子作主。”

“给她!”

秦桧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拟好诏书,然后给赵飞燕念了一遍。

秦桧文章写得骈四骊六,文采斐然,念得更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不光赵飞燕没听懂,程宗扬也没听懂几句。

但不管诏书写的什么,赵飞燕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等用过印玺,秦桧拿着诏书离开,她才低声问道:“欣儿呢?他该当如何?”

“定陶王暂时先留在殿下身边。”程宗扬咳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依我看,刘建的帝位不会长久……”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分苦涩,“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她双手合什,低叹道:“可怜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又不幸生在帝王家……”

程宗扬安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这会儿就把他叫进来。”

赵飞燕摇了摇头,“让他多睡一会儿,待天亮再说。”

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拜见娘娘。”

赵飞燕怔了一下,然后看向旁边的程宗扬。

程宗扬掀开帷帐,蔡敬仲躬身入内。他撩起衣摆,屈膝跪下,向赵飞燕隆而重之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赵飞燕连忙道:“蔡常侍请起。”

蔡敬仲依言站起身,然后看都没有看赵飞燕一眼,便神情严肃地对程宗扬说道:“我要自焚。”

程宗扬差点岔气,“啥!?”

“趁这会儿宫里人多,正好做个见证。”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方才看过,东南角的承恩楼就不错。一来位置好,靠近阿阁,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我在楼上一烧,远近都看得清清楚楚。二来承恩楼独处一隅,便于控制火势。三来墙外面就是沟渠,方便你们锉骨扬灰。四来眼下正刮北风,烧尸的臭味飘不到宫里……”

蔡敬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果然是思虑周全。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焚?”

蔡敬仲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怜悯与同情——就像看一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弱智儿童一样看着他。

程宗扬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人家早就说过的废话,显得神经反射弧特别的长,可不说出来实在憋的慌。他晃了晃脑袋,好让脑子清醒一下。

“为了赖账?”

“那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蔡敬仲这个人必须要消失。”蔡敬仲十分体贴地说道:“你总不想让他的仇家以后找到你那里去吧?”

“你有仇家?”

“马上就有了。”

说得太好了。蔡爷觉悟这么高,程宗扬只能无言以对。

“听说霍大将军的人快要到了,我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时候赶不上趟。”

很体贴,很周到。程宗扬继续无言以对。

蔡敬仲退后一步,向赵飞燕三跪九叩,阴声细气地说道:“奴才告退。”

蔡敬仲姿态作得不可谓不足,可从头到尾都没把赵飞燕当活人。赵飞燕对此也唯有含笑而已。对太后身边这位不与人亲近,却偏偏深得重用的大太监,即便如今倒戈,赵飞燕也免不了有些忐忑。

“等一下!”程宗扬道:“我跟你去承恩楼,看着你烧。”

蔡敬仲奇道:“你去承恩楼干什么?你得赶紧去昭阳宫啊。”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昭阳宫怎么了?”

蔡敬仲道:“金车骑那边人手单薄,大小姐带着人过去增援了。”

程宗扬愣了半晌才叫道:“她疯了!?那可是一群兽蛮武士!你们怎么不拦着她?”

蔡敬仲一脸没表情的看着他,“奴才只是个不中用的死太监。莫非主公在此就能拦得住云大小姐?”

程宗扬噎了一口。这死太监,尽说什么大实话!

“我去昭阳宫!等我回来再烧!”程宗扬心急火燎地奔出宫去。

…………………………………………………………………………………从长秋宫到昭阳宫要穿过阿阁,幸好此时搏杀的主战场在崇德殿,加上大雪路滑,沿途并没有多少敌军。即使有人看到,也只是远远呼喝几声,射来几支羽箭。

沿途宫室一片狼借,台阶上、宫墙下、沟渠中,到处倒伏着死者的尸体,除了战死的军士,还有被杀的宫人、内侍。此时尸首都被大雪覆盖,只能依稀看出一个隆起的轮廓。

各处宫室大都被人抢掠一空,兰台中藏的都是简牍书卷,也未能幸免,门前阶上散落着大量竹简。

越靠近昭阳宫,死气越发浓郁。宫内的宫人、内侍其数逾万,能逃进长秋宫的不过十之一二,大多数都分散在各处宫苑。昭阳宫内侍最多,遭遇也最惨。天子驾崩当晚,就被吕冀屠杀了一遍,接着刘建入宫,又有许多宫人死于乱军。好不容易躲过两劫,却遇到更凶残的兽蛮人。那些兽蛮人完全是报复的心态,不分良莠,逢人就杀,整座昭阳宫都似乎变成修罗地狱。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把心头的烦燥强压下来。

刚靠近东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通往含光殿的廊桥内遍布尸体,许多死者大睁着眼睛,脸上凝固着临死前一刹那惊恐万状的表情,尸身上留着巨大的伤口,甚至肢体不全,就像被野兽凶猛地撕咬过一样。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震得人双耳隐隐作痛。程宗扬加快速度,踏着满地的鲜血往含光殿飞掠过去。

殿前的灵堂已经被彻底捣毁,供奉的天子灵位也被人踩得粉碎。西阶那面为天子召魂的灵旗从中砍断,书写着天子名讳的白帛掉在雪地中。殿外鲜红的地毯落满白雪,又被人反复践踏过,早已泥泞不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兽蛮人仍聚在殿外,始终未能踏上台阶一步。

十余名军士举着重盾,在阶前围成一个三角形,为首一人盔上戴着白羽,正是霍子孟门下的家奴,羽林郎王子方。他胸前的皮甲被撕开一道大缝,肩甲也被利爪撕碎,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周围的兽蛮人咆哮着往前攻杀。廖扶的冰封术只冰冻了阿阁一带,含光殿外又铺着地毯,即使廖扶在此,也不可能故技重施。他们没有再使用巨石,而是挥舞着巨斧,一下一下猛劈。

一名军士用重盾挡开巨斧,右手的环首刀伺机而出,劈在兽蛮人腰间。他这一刀劈得极快极猛,但那名兽蛮人似乎出于野兽的本能,几乎在他出刀的一瞬间向旁跃出,另一名兽蛮人长爪疾挥,锋利的爪尖像铁钩一样扣住他的皮甲,把他从阵中拖出。

军士们来不及救援,那名同袍已经兽蛮人撕碎,鲜血雨点般洒落下来。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兽蛮人竟然像野兽一样吞食他的残肢。

趁着殿前军士们阵容不整,一名兽蛮武士挥起重槌,横扫过来。王子方挺刀狠狠一挡,然后顺势往那名兽蛮武士心口刺去。

“叮”的一声,刀尖刺中护心铜镜,滑开寸许,重重刺进兽蛮武士胸口,可惜差了少许,没能刺中它的心脏。

王子方手腕一拧,刀锋绞住肌肉,刮在兽蛮武士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

那名兽蛮武士嘶吼着张开大口,咬向王子方的脖颈。王子方急切间来不及拔刀,只能勉力斜过身,一边抬起手臂,挡住喉咙。

兽蛮武士牙关一合,狠狠咬住王子方的手臂,两对狰狞的獠牙刺穿他的皮肤和肌肉,“格”的一声,咬断了王子方的臂骨。

王子方伤口鲜血狂喷,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佩刀,往那名兽蛮武士眼中刺去。

刀锋从眼眶深深透入颅骨,那名兽蛮武士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倒地。

王子方手臂被整个咬断,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台阶上。

一只大手从后伸来,抓住王子方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往后轻轻一抛,送进殿内。然后五指握紧,化为一只铁铸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一名兽蛮武士的面门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响起,那名兽蛮武士面门整个被砸得凹陷下去,鼻骨断裂,獠牙迸碎,鲜血混着碎肉泼溅出来。

赵充国一拳毙敌,旋即拎起斩马刀,与一名兽蛮武士的巨斧硬拼一记。那名兽蛮武士双肩肌肉隆起,巨大的青铜轮斧夹着雪花猛劈过来,却像是撞在铁板上一样,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尖利的脚爪扣住地面,将地毯撕得稀烂,露出地毯下白玉般的石板。

兽蛮首领排众而出。兽蛮人身形本就高大,那名首领比寻常兽蛮人还高出半头,寒风吹过,他浓密的长发像狮鬃一样浮动起来,露出半边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面孔。他左脸只剩下干瘪的肌肉,一只眼睛荡然无存,只有扭曲变形的眼眶空荡荡地张开。

“兀那汉子。”他胸腔起伏着,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你很强大。如果吃掉你,我会变得更强大。”

周围的兽蛮人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盯着一盘美味一样盯着赵充国。

赵充国扭了扭脖颈,颈骨发出几声脆响,“我瞧你这模样,像是被人逮住丢到锅里过?让我猜猜,是红烧狮子头吧?”

几名来自车骑将军府的军士放声大笑。

古格尔獠牙咬紧,仅剩的一只眼睛中露出寒光。

张恽尖声道:“天子灵寝就在此地!只要吃掉天子的尸体,你就能得到真龙的力气!”

古格尔舔了舔嘴唇,“那个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很美味,口感就像小羊羔一样鲜嫩,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皇帝是真龙,皇后才是真凤。”张恽叫道:“你先把天子吃了,再去吃掉皇后,正好凑够一对。”

赵充国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狞声说道:“人肉有什么好吃的?”他挑了挑下巴,“那厮不男不女,吃起来才别有风味。你瞧那屁股蛋子,啧啧……不来块后臀尖尝尝?”

张恽躲在一名兽蛮武士背后,伸着脖子叫道:“赵充国!你少挑拨离间!”

“啊——呸!”赵充国一口唾沫飞出数丈的距离,全啐在张恽脸上,一点都没浪费。

大冷天的,冷不防被人洗个脸,张恽不禁呆若木鸡,傻了半晌才狼狈地提起衣袖,一边在脸上使劲擦着,一边尖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古格尔拿出一起巨斧,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斧轮劈开空气,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赵充国双手握住刀柄,长逾六尺的刀身斜斜指向地面,他微微伏着身,腰背绷紧。

忽然地面一震,一条身影从天而降。那人重重落在地上,双脚落处,坚硬的汉白玉石阶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裂般朝四处蔓延。

“赵长史,给我个面子。”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一场我跟他打。”

赵充国伸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的裂纹,然后咧开大嘴,“老五,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程哥儿?有两下啊。”

卢景一身破衣,乞丐一样靠在金镶玉嵌的蟠龙柱上,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捏着炒熟的黄豆,边吃边道:“废话,我们孟老大一手调教出来的,还能差了?”

“云大妞!云大妞!”赵充国扯开喉咙道:“你老公来了!”

云丹琉玉脸通红地走出来,厉声道:“赵充国!你放什么屁呢!”

赵充国眨巴眨巴眼,“老五,不是你说的吗?”

“孙子!你就害我吧!”卢景把破碗一揣,缩到柱后,“我啥都没说!”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兽蛮首领,“天子的宠妃很好吃吗?”

古格尔独眼微微眯起,狐疑地打量着他。

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怎么从大草原活下来的?”

古格尔独眼爆出一丝精芒,他巨大的鼻腔抽了抽,沉声道:“我闻到过你身上的气味——是太阳的味道。”

程宗扬足尖一挑,勾起一柄佩刀,握在手中。那柄佩刀是王子方所用的汉军制式环首刀,虽然比寻常战刀更精良一些,但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握在程宗扬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点从刀柄往刀尖流动,原本平淡的刀身越来越亮,仿佛一轮太阳撕破夜空,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古格尔仿佛被勾起以往惨痛的回忆,独目越眯越紧,脸上被火烧过的伤疤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

“都死了……都死在大草原的太阳下面……整个草原都被掀起一层,连地下的沙子都被烧焦了……部族中无论最勇敢,还是最强壮的武士,都被烈日烧成焦炭,用手一摸就变成灰……帝国的信使把我从沙子下面挖出来,送回部族。从那时起,我就害怕见到太阳,怕它喷出火焰,把我们全都烧成灰……”

古格尔狰狞地笑了起来。他嘶哑着喉咙道:“吃了你——我就会获得太阳的力量!”

巨斧卷起大片风雪,呼啸而下。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丹田气轮疾转,一直作为压箱底的九阳神功全力爆发,刀身带着耀眼的白光迎向巨斧。

刀斧相交,长刀的亮度猛然跃升,犹如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青铜打制的巨斧整个崩碎。古格尔双手虎口迸裂,大拇指折断一样向后翻去,他狮鬃一样的浓发仿佛被烈火焚烧一样焦枯弯曲,胸口的护心铜镜布满裂纹,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兽蛮首领向后弯曲的腿关节从中折断,向前跪倒在地。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圆心,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积雪瞬间消融,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赵充国张大嘴巴,半晌才道:“云妞,你这老公可不止两下子啊……”

云丹琉羞怒地啐了他一口,却又忍不住心底的骄傲。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家男人,心底暗道:这家伙果然是个卑鄙小人,连床都上了,居然还藏私!这手功夫从来都没露过。

整个含光殿仿佛由夜转昼,宫殿上高耸的金凤,屋脊矗立的海马、獬豸,檐角悬挂的铜铃,虹桥飞廊,玉砌雕栏,无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寒意尽去。连金蜜镝也走出大殿,凝视着场中的年轻人。

刀身的光芒渐渐收敛,程宗扬的头冠和束发的丝带全部崩碎,额角那处伤疤红得像要滴血一样。

也难怪众人震惊,这一击远远超出了程宗扬如今的境界。他两日来吸取的死气都积蓄在丹田和经络之间,在这一击中尽数释放,如果不是他境界不够,根本无法驾驭如此庞大的真气,绝大部分都流失在天地间,化成光热白白浪费,面前的兽蛮首领早就被烧成一团灰了。

饶是如此,程宗扬展露的修为已经有足够威慑力。剩下的兽蛮武士在强光下面露惊恐,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程宗扬把刀尖抵在古格尔唯一完好的眼睛上,“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信使是吕冀还是吕巨君派去的?”

古格尔口鼻中淌出鲜血,他张开嘴巴,发出几声低吼,却再吸不进一口气。

那些兽蛮武士也发出几声低吼,慢慢向后退去。他们越退越快,然后奔跑起来。其中几名甚至变身成野兽,跃上屋脊,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

古格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体慢慢倒下。

程宗扬低声道:“这一刀献给师帅。”说着刀光一闪,仍然带着余温的刀身穿透了兽蛮首领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古格尔呼出最后一口气,胸膛凹陷下去,再没有一丝气息。

场中只剩下一名幸存者。张恽哆嗦着跪在地上,他双眼被强光刺激,泪流满面,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给吓尿了。

程宗扬淡淡道:“那个信使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张恽哭叫道:“是颍阳侯的门人!”

吕不疑?程宗扬心下冷笑一声,真好,这下有理由对吕氏斩草除根了。

“昭仪什么时候被他吃了?”

“不是!不是!我骗他的!他吃的是个宫女!”

“昭仪呢?”

“在襄邑侯府!她还活着!还活着!”

…………………………………………………………………………………“兄弟,忍着点。”

王孟撕开一幅为天子挂孝的白绫,将王子方断臂扎紧,然后用牙齿熟练地打了个结。

赵充国蹲在旁边,一边帮他按住伤处,一边啧啧赞叹道:“大兄弟,这手艺不错啊。”

“那可不是?”王孟牛逼哄哄地说道:“我们大汉游侠跟你们朝廷军官不一样,吃顿饭都能动两回刀子!天天打打杀杀,玩的就是刀头舐血!什么缺胳膊断腿,我可见得多了……针呢?”

“这儿呢!这儿呢!”

这里是妃子的寝宫,不缺针线,赵充国早已找好针匣,翻开捻了一根细针给他。

王孟接过来,一手拿着丝线,眯起一只眼睛,认好了针,然后捏住王子方胸前的伤口,眼也不眨地在皮肉上飞针走线。

赵充国两眼火热,“大兄弟,你还会绣花呢?”

“这算什么?上回有个二货,喝醉了要上山日虎,反过来被老虎给日了,那脸撕得跟布条似的,最后还是被我给救回来了。”王孟吹嘘道:“我这手艺可是打小练出来的,正经的童子功!”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赵充国亲热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投军?我们军中就缺你这号人才,哎哟,瞧这扎的细致劲儿,跟娘儿们似的。”

“你才娘儿们似的!”

“得得得,哥哥说错话了,说错了。”赵充国道:“你这脾气很暴躁嘛,正适合投军啊。”

“当官老爷?老子没兴趣!”

“你可以当个好官嘛。就跟哥哥我一样,靠俸禄吃饭,靠战功升官,一辈子不欺负穷人。你想想啊,世上官就这么多,多一个好官,不就少一个坏官吗?”

这边赵充国挥舞着小铁铲,使劲挖郭解的墙角。另一边云丹琉也被程宗扬追上,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破私情,豁达如云大小姐也吃不住。如果不是卢景逃得太快,起码要把他砍成七块才能泄愤。

云丹琉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的。”

云丹琉翻起眼睛,看着头顶的藻井,不屑地说道:“我还用你看?”

“我一听说你来昭阳宫增援,当时就慌了,一口气从长秋宫跑过来。”

“老实说!”云丹琉沉下脸,“你还有多少底细瞒着我?”

程宗扬愕然道:“哪儿有?”

“还在装!”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跟我过招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笑话我呢?太卑鄙了!”

“这都是误会。”

“哈哈。”云丹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真的!”

“我是瞎的吗?你刚才那一刀,是什么功夫?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呢?是不是觉得我不配跟你过招啊?程少主?”

云丫头最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以为自己以前是跟她假打。那怎么可能?自己多少次连命都险些丢了。

程宗扬低声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从来都没跟人说过。”他戒备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一脸神秘地招了招手。

云丹琉附耳过去,程宗扬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九阳神功。师帅亲授的绝学——必须连御九女,才能施展出来。哎哟!”

云丹琉狠狠踩了他一脚,“以为我没听说过太乙真宗的九阳神功吗?连御九女?你昨天竟然搞了九个!”

第七章十一月初八。寅时。

南宫。昭阳宫。

天子灵柩仍停放在含光殿内。为帝王准备的金缕玉衣早已制作停当,可惜天子尸骨未寒,各方就打成一锅粥,尸身上只盖了一幅白布了事,连寿服都附之阙如。

殿内除了金蜜镝等人,还有一些侥幸生还的宫人,甚至有些从其他宫苑躲避乱军逃奔而来的。天子的亲眷都避往长秋宫,这些宫人不敢出去,于是都被留在殿内守灵,天子身后之事倒也不显冷落。

只不过这么多人里面,除了金蜜镝之外,连一个有份量的人都找不出。那些本该在灵前哭嚎的诸侯、外戚、大臣们,把天子扔在脑后,自顾自在宫内打得不可开交。刘骜死后有灵,想必也不能瞑目。

程宗扬在天子灵前三跪九叩,致礼尽哀。他倒不是愿意给这死鬼天子磕头,纯粹只是给金蜜镝面子,免得因为一点礼法上的小事,跟这位老臣起什么纷争。

殿内护卫多是金蜜镝府中的亲随,他们和赵充国一样,在沙场拼杀多年,无不战功累累。一个六百石的大行令,还真没被他们放在眼里。但程宗扬刚才显露出的修为,让他们无不刮目相看。此时再面对这个公子哥儿似的小官,众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程宗扬站起身,对金蜜镝道:“金车骑,宫中如今兵荒马乱,连兽蛮人都来了。以我们的兵力,长秋宫与昭阳宫两头实在难以兼顾,依我看,不如移灵到长秋宫。”

金蜜镝沉默许久,程宗扬道:“事不宜迟,请将军早作决断。况且——霍大将军已经奉长秋宫诏令,入宫勤王。白虎门那边还要将军主持。”

“羽林?”

“正是。霍大将军约定寅时入宫。眼下只有不到一刻钟了。长秋宫的情形将军是知道的,除了将军,外臣中官职最高的就属我了。羽林天军是天子御卫,怎么也不可能听我这个六百石的大行令指挥。倒是吕氏诸人位高权重,若是没有将军坐镇,单靠那些兵丁,只怕出来一个吕冀,就能把他们斥退。”

程宗扬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大乱。接着赵充国快步进来,“是刘建的乱军,他们丢了崇德殿,逃到此处。”

“金车骑!”程宗扬叫道:“不能再等了!”

金蜜镝走出大殿,只见刘建的部属正乱纷纷涌进昭阳宫。他们显然刚吃了一场大亏,随扈的军士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刘建本人也丢了天子车驾,在家臣的扶携下徒步赶来。

程宗扬一眼看到齐羽仙,上前毫不客气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吹嘘得能顶两个时辰?我看再晚点就只能给你们收尸了。”

齐羽仙道:“棋至中局,谈何胜负?眼下便论输赢,为时尚早。”

“死鸭子嘴硬。”程宗扬指了指溃兵,“这就是你们所有的底牌了吧?再输一把,你们仙姬连裤子都没了。”

齐羽仙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公子目光如炬,不知可曾看到太子妃和屯骑军呢?”

行了。知道他们手里的底牌了。

“按咱们约好的,白虎门和玄武门交给我们,剩下两个门你们可看紧了。万一被鱼跑了,可别怪我们。”

“公子只须小心自家门户便是。”齐羽仙微笑道:“代我向定陶王问好。”

“少来威胁我。定陶王一根汗毛你们都摸不着。”程宗扬道:“昭阳宫给你们,天子的灵柩我要运走。”

“莫非公子还怕我们戮尸不成?”

“说真的,别说戮尸了,就算你们把他拉出来鞭尸我都不在乎。问题是刘建那疯子,什么事干不出来?他真要干出点什么,别人我说不准,金爷立马就得翻脸。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齐羽仙盯了他半晌,然后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刘建走到殿前,看着阶上的金蜜镝,眼中疯狂的杀意一闪而逝,然后哈哈哈大笑,朗声道:“金车骑连日守护天子灵寝,功劳卓著!朕……”

没等他说完,赵充国便扯着喉咙道:“东阁这破地方易攻难守,兵法上叫死地!你们得去西阁啊!那边的凉风殿三面临水,只要一队人马就守得稳稳的。别说老赵没提醒你们,打仗讲的是兵贵神速!再耽误可来不及了。”

刘建说了一半的话被堵了回去,可再一想,这粗胚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东阁有什么好的?不就那个死鬼的尸首吗?西阁三面临水,易守难攻,才是帝王之资。

他拔出天子剑,叫道:“诸将士听令!全军赶往西阁!”

听到号令,负责断后的苍鹭脸颊抽搐了几下,但他麾下的乱军一路逃蹿,此时都成了惊弓之鸟,闻声立刻折而向西,想阻止也来不及了。苍鹭只好把手中的雇佣兵集中起来,压住阵脚,随之缓缓西撤。

金蜜镝终于下了决断,“老夫即刻前往白虎门。充国,天子灵柩不可妄动,你……”

赵充国兴高采烈地叫道:“让我上阵杀敌?哈哈哈哈!立功的时候到了!老赵闷得骨头都快生蛆了,好不容易撞上这个机会!将军放心!谁也别想挡住我升官发财!”

程宗扬仔细看了赵充国几眼,他原来觉得这货是个肠子直来直去的粗胚,可琢磨一下,他两次强行插口,可都不简单。

赵充国第一次强行打断刘建,是刘建张口说出了“朕”字,接下来不管他再说什么,金蜜镝都不会答应他以天子自许。事关帝国正统,双方都没有妥协的余地,一旦争执起来,总有一方无法下台。赵充国大咧咧地一插口,把双方可能出现的争执化解于无形,又给刘建指了条路,免得双方待在一处,再引发什么预料之外的冲突。

这一次打断自家主官,明显是因为金蜜镝有意让他留守。赵充国抢先一步表明立场,又扯出升官发财的大旗,让金蜜镝也不好拒绝。

果然,金蜜镝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好斥道:“你这个惫赖货!”

赵充国嘿嘿一笑,“反正我就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儿我去哪儿。”

金蜜镝只好重新指了几名手下看守天子灵枢,然后与程宗扬、云丹琉、王孟等人前往长秋宫。至于卢景,这会儿早就没影了。

刚走到阿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并不高,但极为密集,就像无数身形沉重庞大的长蛇在雪地上穿行,发出的沙沙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扭头往白虎门看去。

…………………………………………………………………………………吕淑被一帮子侄气得发昏。自己的卫尉军这回大丢颜面,就算事态平息,将来引罪革职也是免不了的。卫尉军这滩烂泥他是扶不上墙了,既然无计可施,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躺倒等着挨捶吧。他也不白费力气攻打什么长秋宫了,只要守住白虎门就行。

刚交寅时,宫外蓦然响起一片密集的声音。正在门楼内昏昏欲睡的吕淑猛得惊醒过来,“什么东西?”

有眼尖的已经看到外面的情形,叫道:“是骑兵!”

吕淑心头一紧,“哪里来的骑兵?”

“是羽林!羽林天军!”

吕淑快步走到城垛处,只见门外一队人马正疾奔过来。此时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深的时候,那队人马却没有打火把,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到马匹的轮廓,最为醒目的是他们头盔上飘扬的白翎。

上千骑兵同时出动,却听不到丝毫人声。军士们投下照亮的火笼,才发现那些羽林精锐兵甲俱全,而且每人口中都咬着一根箭矢。

吕淑顿时打了个激灵,衔枚疾进!这是汉军标准的夜袭战法。再仔细看时,那些战马四蹄都包了稻草,一来防滑,二来也把可能发出的声音降到最低,以至于羽林军已经兵临城下,守军才听到动静。

吕淑嘶声叫道:“戒备!戒备!”

一名吕家子弟伸头往外张望,一边道:“羽林军……应该没事吧?”

“你傻啊!”吕淑都快哭出来了,“马裹蹄,人衔枚——难道他们是来跟你玩的吗?”

“没事,没事。”那名吕家子弟宽慰道:“宫门关着呢。”

吕淑心里这才塌实了些。眼看羽林军的骑兵已经驰近城门,吕淑伸长脖子叫道:“来者何人?奉何诏令?”

一名手持长矛的少年纵骑而出。借着门楼上的灯光,吕淑看清他的面孔,不由心头一颤,勉强笑道:“原来是霍少,哈哈,不知……”

霍去病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猿臂一展,长矛呼啸而出。

一瞬间,吕淑似乎有种错觉,那柄长矛好像根本没有飞出,而是在空中闪了一下,便直接出现在了自己身前。从城上到城下将近六丈的高度,好像被人抹掉了。

长矛破开吕淑胸前的护心铜镜,撕开皮甲,透胸而过,“咚”的一声,重重刺进吕淑背后的柱子中。

接着一名大汉拨步上前,他挥舞着一柄长近丈许,宽如人身,厚宽却极薄的巨剑,往城门中间奋力一劈。木屑纷飞间,两道足有半人粗的门闩被生生斩断。

卫尉军的士卒只下了两道门闩,没有用上顶杠,被这一剑劈下,城门顿时洞开。

城上的卫尉军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们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面对如狼似虎的羽林精锐,根本没有多少还手之力。更何况卫尉军已经打了两天仗,敢战之士早已折损一空,剩下的也疲惫不堪,羽林军破门而入时,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羽林军就攻占了白虎门。

但紧接着,羽林天军就遇到一块硬骨头。

左武第二军赶到之前,长水军作为平叛军的主力,与同属北军的中垒、虎贲诸军血战竞日,七百人的长水军此时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一百余骑。

左武第二军赶到后,刘建军一战溃败,平叛军挟胜进逼崇德殿,长水军则留在阿阁休整,同时配合卫尉军作战。

白虎门的骚乱传来,长水军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仅存的一百余人全部上马,在阿阁前排列成一个锐利的锋矢阵型。

羽林军留下部分士卒控制放弃抵抗的卫尉军,其余军士则在霍去病的带领下踏冰而来,将这支残军团团围住。

长水军是汉军中唯一一支由胡人组成的骑兵,作战极为骁勇,面对兵员整齐的羽林天军也毫不示弱。尤其是此时陷入绝境,从上到下都有了必死之心,一旦交锋,必然是一场血战。

已经胖出圆脸的高智商被裹在军中,紧贴着他的老相好冯子都,富安和刘诏犹如哼哈二将,跟在衙内的马屁股后面。

高智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攻下白虎门,吐掉口中的箭矢,他便嚷道:“打啊!怎么不打呢?他们就这么点人马,赶紧弄死拉倒!”

“说得轻巧。”冯子都两眼紧盯着长水军,小声道:“这鬼地方全都是冰,战马根本跑不开,只有他们待的那片清理过。我们要想杀过去,就得下马,变成步兵再跟那帮胡人骑兵打。那不是白吃眼前亏吗?”

“兵贵神速啊,大哥。这么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就这么点人,堆也堆他们了。”

“别作声,听霍少的。”

霍去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长矛,一边策骑缓步而行。他进攻之前就听说宫中已经冰封,但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此时温度正低,坚冰远未到消融的时候,整个阿阁广场冻得像一面镜子一样,饶是坐骑的四蹄上都包着稻草,行走时也得小心翼翼。

而长水军休整时,在殿前生了几堆火,清出一片空场安置马匹,倒是不影响战马行动。要歼灭长水军这点人马并非难事,长水军再狠也是久战之余的残兵,问题是自己准备付出多少代价?整个羽林天军也才一千余人,在此地就折损两到三成,后面也就不用打了。

霍去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朝冯子者略一示意。

冯子都心下会意,上前道:“奉大将军令!天子驾崩,逆贼作乱,羽林天军奉诏入宫平叛!各色人等,一律听从节制,违命者格杀勿论!立即放下刀枪,饶尔等一死!”

过了一会儿,一名胡人道:“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一怔,这种节骨眼儿上,长水校尉吕戟居然没影儿了?他倒不知道吕戟一进长秋宫就没能出来,而且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霍大将军的军令,你们也不听从吗?”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主将不在,你们就找个能管事出来!”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费尽口舌,可无论他说什么,那些胡人都只回复一句: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

“吾军主将不在,恕难从命。”

冯子都还要再说,被霍去病伸手拦住。

“下马!”

羽林军士卒闻声跃下坐骑,各自握紧兵刃,准备与长水军厮杀。

血战一触即发,高智商忽然叫道:“师傅!”

霍去病皱了皱眉,扭头看时,目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那名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的胡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跪在雪地中,额头贴着地面,字正腔圆地叫道:“车骑将军!”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雪而来。金蜜镝走到阵前,吩咐道:“羽林军奉命平叛。

你们把刀枪都收起来。”

“是!”

长水军的士卒收刀入鞘,然后跳下马,站成一排。

“还能打吗?”

“能!”

“那好,你们也加入平叛一方,听霍少将军节制。”

“是!”

那名胡人丢下佩刀,徒手走到霍去病马前,单膝跪地,“遵霍将军令!”

“将能战者编为一军,随我出战。”

那名胡人立即整编部属,与羽林军一起行动。

霍去病笑道:“多亏金车骑出面,兵不血刃就收服了长水军。”

金蜜镝道:“若不是程大行诛杀吕戟,长水军群龙无首,岂能一言而服?”

“程大行,”霍去病抱拳道:“久闻大名!”

程宗扬笑道:“贼名不足挂齿。在下见过霍少将军。”

“程大行的大名这两日可是如雷贯耳。”霍去病指着高智商道:“你这位门下当真是口舌如剑,差点儿把我活活说死。整个羽林军都让他煽动得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即冲进宫里为天子报仇。我只好把他关了起来,免得惹出事端,程大行不会怪我吧?”

高智商道:“我说怎么昨天就给我给一支箭,让我咬着,还哄我说马上要出兵,才衔枚的。原来是堵我的嘴啊?霍少,你这可不厚道!昨日许你的美人儿,必须要减半!”

霍去病哈哈大笑。

寒风吹过,一股血腥气息飘来。金蜜镝望着白虎门,眉头皱起。

白虎门内,卫尉军残存的士卒一律被收缴武器,神色惊惶地跪在地上。数十名羽林军士卒拿着刀枪在旁看守,另有几名军中的书吏拿着简牍、帛书逐一核对身份。不时有人被军士们拖出,当场斩下首级。

那些羽林军下手毫不留情,任何人稍有异动,立刻加以屠戮。卫尉军一众士卒看得清楚,被拖出斩首的全是吕氏族人,偶有几个异姓,也是与吕氏关系密切的孙氏等外戚一系。

等金蜜镝赶到时,卫尉军所有的吕氏族人都被斩杀得干干净净,数十颗人头丢在雪中,堆得像小山一样。

霍去病道:“这些人甘心从贼,死有余辜。”

程宗扬暗赞一声:干得漂亮!如果把这些人头筑成京观,送到永安宫请太后观摩,那就更好了。

金蜜镝在那些军士中看了一圈,然后道:“伏无忌!”

卫尉军仅剩的一名军司马趴在地上,颤声道:“末将在。”

“你带领剩下的人去上林苑打扫宫殿,限日出之前赶到。如少一人,唯你是问!”

伏无忌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下是死不了了,大声应道:“是!”

霍去病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姜还是老的辣。卫尉军还剩下近千人,虽然斗志全无,到底还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这些人不可能全部杀光,但要留在此地,既要派人看守,还要担心他们会不会暴动。金蜜镝把他们贬到上林苑,既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也把这些不安定因素彻底驱出洛都城,免去了后顾之忧。有仁有义有智有谋,难怪自家族兄对他总是高看一眼。

…………………………………………………………………………………吕巨君带领左武第二军拼命扑救,大火终于没有烧起来。但主力也因此滞留在崇德殿,失去了除掉刘建一党的良机。

等廖扶重新整好军阵,白虎门的惊变已经传来。

江充怒道:“霍子孟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太后!”

廖扶冷静地说道:“事不可为!请主公立即移师玄武门,据守北宫。”

“不妥!”许杨道:“若此时退守北宫,建逆与霍子孟相互勾结,必定死灰复燃。当趁其立足未稳,挥军反击。”

吕奉先道:“我来当先锋!”

廖扶道:“霍子孟有备而来,我等已失先机,还请主公三思。”

许杨道:“别忘了白虎门除了卫尉军,还有长水军,若我等弃之不顾,只一味北逃,等若少了一臂。”

廖扶道:“唯有夺下玄武门,我军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眼下即便壮士断腕,也在所不惜。”

吕巨君沉吟片刻,然后道:“奉先,你带一队人马去玄武门。把守门的乱军逐走便是,不必恋战。其余人等,随我去白虎门。”

眼下实在不是分兵的好时候,但主公心意已决,廖扶也无可奈何。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羽林军涌入白虎门的同时,一群只配着胸铠的隶徒也登上玄武门,接替下神情惊惶,士气低落的刘建军。为首的董卧虎头缠白布,身披孝服,手下的隶徒同样为天子披麻戴孝。这也是十余支先后投入宫中血战的军队中,唯一一支知道要为天子戴孝的。

朱雀门下,已经休整了一日的屯骑军披好甲胄,整齐地列成战阵,开始向南宫中央进发。作为刘建军最后的底牌,这支屯骑军编入了大量北军残余的精锐,人数也膨胀至千人。

胜负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倾斜。

…………………………………………………………………………………十一月初八,寅时二刻。

卫尉军在伏无忌的带领下,冒雪往上林苑走去。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侥天之幸,眼前的风雪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少人都在为能够摆脱宫中的乱局而暗中庆幸。

长水军全部编入羽林军,双方一同穿过阿阁,向东挺进。就在广场边缘,长秋宫东南角的位置,他们与闻讯来援的左武第二军撞了个正着。

两军狭路相逢,迅速摆开阵势。左武第二军沿永福门摆成利于防守的圆阵,羽林天军则在广场边缘摆出一个富于攻击性的多路突起阵型。

“皇图天策……”廖扶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冯子都心情有些激动,大战在即,霍少竟然把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他,自己率领抛下重甲的长水轻骑,从侧后方出击,大范围迂回至吕氏军背后。只要自己能顶住一刻钟,霍少就会从敌军背后出现。

“来吧!”冯子都心里默默念着,同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这时,长秋宫东南角的承恩楼上,有人尖声叫道:“姓蔡的!你这个永安宫的走狗!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你可知罪吗!”

众人齐齐扭过头,只见楼上十余名内侍举着火把,照得灯火通明。一名貂尾金珰的中常侍捆得像粽子一样,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堆满木柴。

那名中常侍毅然决然地昂起头,高呼道:“我蔡敬仲——对太后忠心耿耿!

天地可鉴!”

蔡敬仲生怕别人看不见听不清,不但自报家门,而且气贯丹田,叫得连两里外都能听见。一群栖在枝头的乌鸦被惊得飞起,在众人头顶一边盘旋,一边“嘎嘎”乱叫。

“好啊!你个姓蔡的!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了!”一名胖大的内侍挽起袖子,高声叫道:“打!打他个满脸开花,看他还嘴硬!”

说着那名太监劈手一个耳光,扇在蔡敬仲脸上。周围的内侍蜂拥而上,对着蔡敬仲拳打脚踢,火光下犹如群魔乱舞。一时间,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云霄,众人听在耳中,都觉得脸上作痛。

等那帮内侍停下手,蔡敬仲一张脸已经被打得跟血葫芦一样,根本看不出眉眼。

一名内侍阴声怪气地说道:“姓蔡的,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一句:从今往后与永安宫恩断义绝,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蔡敬仲怒目而视,然后一口血沫喷在那名内侍脸上,“我蔡敬仲——生是永安宫的人,死是永安宫的鬼!想让我背叛太后?做梦!”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名内侍拿起铜壶,朝蔡敬仲兜头浇下,“嘴硬是吧?我看你还能硬多久!闻出味儿了吗?这是灯油!”

蔡敬仲嘶声道:“我蔡敬仲就是化成灰!也绝不背叛太后!唔,咕嘟……咕嘟……”

那太监把油壶塞到蔡敬仲嘴里,狠狠灌了几大口,然后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个通透。

“你们都看清楚了!”一名内侍对着下面兵锋相对的两军叫道:“这个蔡敬仲,心甘情愿当永安宫的走狗!如今又混到我们长秋宫来!被我们当场抓到!列祖列宗庇佑!谁敢跟我们作对!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蔡敬仲双目含泪,沙哑着喉咙道:“太后!你的大恩大德,奴才只能来世再报了!下辈子奴才还要给你当牛作马!别了!永安宫!别了!太后!啊……”

大火猛然升起,吞噬了绑在柱上的身影。惨叫声不断传来,在数千人的仰望下,那名来自永安宫的中常侍在火中痛苦的挣扎着,直到一动不动。

除了程宗扬,在场的人无不是一脸震惊,连吕巨君都有些恍惚,没想到蔡敬仲此人竟然如此忠义,自己倒是错怪了他。看着看着,那个火中的身影仿佛越发高大,就像一支火炬,照亮了前路……“妈的!”程宗扬冲着那帮内侍怒骂道:“承恩楼都烧着了!你们还不赶紧救火!”

第八章大火熊熊燃烧,将半个承恩楼与蔡敬仲的尸身一同化为灰烬。

没等火势熄灭,一名绣衣使者便立在左武第二军阵前,眼含热泪,振臂高呼道:“为太后尽忠!为蔡常侍报仇!”

对面羽林军中,一个小胖子双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当永安宫的走狗!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快放下刀枪!弃暗投明!”

“不用跟他们废话了!杀!”

“杀!”

两军狂呼着冲杀在一起,在永福门前展开了生死搏杀。

左武第二军是能耐苦战的边军,而羽林天军则是父兄战死疆场的羽林孤儿,出身于军伍世家,对天子忠心耿耿。双方的对战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羽林天军的攻势一浪猛过一浪,左武第二军也寸步不让。太后还政之前,左武第二军的军费一直由内府支出,可以说是吕氏豢养的私军,对太后的忠诚度极高。否则吕巨君也不会万里迢迢把左武第二军调回洛都。

刘诏守着自家衙内,寸步不离,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是宋国禁军的高手,对军务也极为留心。此时亲眼目睹汉军作战,不由自主地拿宋军与这些虎狼之师相比较。宋军的优势在于军械比汉军更精致,种类也更丰富,宋军通常配备的兵器中,单是佩刀就有八种。而汉军的制式佩刀唯有环首刀一种,所有的战刀均是从刀柄到刀身一体铸成,份量相差无几,不尚华丽,只讲究实用。不过除此之外,几乎任何一个环节汉军都完胜宋军。

无论是军士的士气、战斗意志,还是搏杀能力,汉军都全面领先宋军。眼下对战双方总计不过两千余人,刘诏置身其中,却仿佛正经历一场数万人的大战,到处都是刀光斧影,血肉横飞。更可怕的是,两军都不是一味猛打,而是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局不断进行调动,或是突进,或是撤退,或是分割,或是合围,在局部形成以多胜少的局面。双方的指挥官把地形、风向、气温各种因素全部计算进去,刘诏单是用眼睛去看,都觉得目不暇接。

如果是宋军,无论面对双方哪一支,都是溃败的局面。即使上四军也讨不了好,除非兵力超过三倍以上,才有一搏之力。

幸好宋军有神臂弓。刘诏庆幸地想道:倚仗神臂弓的犀利,宋军能够稳住快速稳住阵脚。然后——然后就结寨!依靠寨墙坚守。无论如何,绝不能与汉军野战。

至于汉军的射手……刘诏忽然想到,射声军哪里去了?

刘诏正在疑惑,战场两翼出现了几列模糊的身影,渐次合拢。

刘诏猛然发现,羽林天军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拖成一条长蛇。最前面的已经攻到永福门。过于漫长的阵型使羽林军两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软肋,此时侧翼暴露在射声军的射程下,长蛇阵顿时显得十分脆弱。

“不好!”

刘诏心下叫了一声,刚要开口提醒,还未排成阵型的射声军忽然大乱,一支轻骑犹如有鬼神相助,冒着漫天风雪,千钧一发之际从射声军背后扑出,瞬间将那些射手的队形撕成碎片。

快速机动的轻骑对上缺乏保护的弓手,胜负毫无悬念,霍去病根本没有理会两翼的混战,带着几名马速最快的亲随,直接扑向吕巨君所在的中军。

听到背后的喊杀声,廖扶握着令旗的手掌僵了片刻,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剧降,其寒彻骨。

他扪心自问,对霍去病已经重视到十二分,即使对面羽林天军的指挥一板一眼,中规中矩,并没有显示出过人的机变,廖扶也不敢稍有松懈。

皇图天策,骑兵第一,岂会是易与之辈?

直到此刻,廖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对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战关头,这位霍少竟然敢弃主军于不顾,反而亲自带着一班人马,毫无征兆地迂回到己方后方,展开突袭。

真不知道霍少是单纯的运气好,还是对战机的把握有着超乎常人的精准。他迂回到位的一刻,正是射声军即将投入战场的一刹那,他若来的早一步,射声军还没有出动,完全可以原地据守,避开突袭。他来的晚一步,射声军已经布好阵型,以他们的箭术,必定会给那些连甲胄都抛弃掉的轻骑带来巨大杀伤。可霍去病偏偏来的不早不晚,就像踏着鼓点一样,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位置给了射声军致命一击。

为了保护弓身和弓弦,弓手们通常都是在临战前才上好弓弦。结果那些轻骑杀来时,射声军的士卒们连弓弦还没有上,几乎是手无寸铁,就陷入了灭顶之灾中。

更大的危机则在于中军。左武第二军的主力大都投入正面战场,吕巨君远在阵后,身边只有十几名护卫。结果敌军从背后出现,原本最安全的所在转眼间成为最致命的险地。

唯一能让廖扶庆幸的是,霍去病率领的轻骑大部分都去追杀射声军,身边只有七八骑的样子。吕巨君身边的护卫足有他两倍之多,而且都是精锐。

廖扶双眼四下转动,迅速观察战局的变化。眼下已经不可能在此地决胜,只能先护着巨君主公脱离战场,收拢军队,设法夺下玄武门,与北宫的守军相互呼应,再来对付这些叛军。

霍去病手持双矛,战马冲开风雪,朝着中军战旗的位置呼啸而至。

守在吕巨君身边的许杨连声下令,两名骑卫拔出佩刀,一左一右夹击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名骑卫从马上站起身,双手握刀,朝霍去病脖颈劈去。刀锋落下,他眼前忽然一花,手持双矛的少年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眼前只剩下一具马鞍。

惊愕间,那名护卫已经来不及变招,战刀扫过空鞍,徒劳地劈了个空。

刀锋掠过,一支长矛毒蛇般翻出,从那名骑卫腋下猛然刺入。血花绽放,在纷飞的大雪中四溅开来。

另一名骑卫看得清楚,同伴刚一出刀,那少年就甩开一侧马镫,身体完全倾斜到坐骑另外一侧。

镫里藏身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能,以骑术见长的越骑、屯骑诸军几乎人人都会。但那名骑卫从未见过有人把镫里藏身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霍去病双手各持一矛,身体缩成一团,单靠脚下一只马镫支撑。那名骑卫一刀劈空,身前空门大露,轻易就被对手刺中要害。

霍去病长矛一击即收,那名骑卫打着转从马上跌落,鲜血洒了满地。

另一名骑卫双手举起马槊,尺许长的槊锋笔直刺向对手的胸口。

霍去病横过左手的长矛,似乎想要挡格槊锋。那名骑卫面露狞笑,到底是公子哥儿,有一点马上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槊重矛轻,他用的又是单手,岂能挡住自己长槊一击。更何况他出矛的角度也丝毫不对,矛锋歪歪斜斜指向前方。

那名骑卫立刻判断出,自己长槊攻到时,正好能抵在矛锋下方寸许的位置。那个位置极难使力,他的力气即使比自己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挡住自己的长槊。

骑卫霹雳般一声大喝,双臂肌肉绷紧,力贯槊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右手动了一下。那柄一直蛰伏的长矛平着刺出,刺在他战马颈中。

战马脖颈血如泉涌,疾驰中双蹄跪倒,那名骑卫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扑,眼睁睁看着自己把喉咙送到对手寒光凛冽的矛锋上。

霍去病双矛一左一右,右矛刺马,左矛刺人,干净利落地将他连人带马刺翻在地,离吕巨君又近了几步。

许杨拔出长剑,策马迎上。霍去病微微一笑,战马如风般掠过。

吕巨君几乎没看清两人如何交手,只见双方纵骑擦肩而过,瞬间拉开距离。

许杨端坐马上,手中的长剑似乎正要刺出,背后的白衣却绽开一团血花,位置正是心口。

霍去病一侧衣袖被长剑绞碎,露出里面精致的皮制腕甲。

吕巨君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一名胡巫挡在霍去病马前,双手拉开脏兮兮的羊皮大氅。他胸口爬满了漆黑的虫子,就像一件蠕动的铠甲。

霍去病举矛欲刺,一柄带翼的弯钩飞来,钩住他的长矛。

“碰不得。”

那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就像有人趴在他耳边一样。霍去病悚然回首,却一无所见。

对面的胡巫喷出一口鲜血,胸口蠕动的虫子振翅飞出,宛如一片黑云朝霍去病笼罩过去。

一件像是用无数碎布拼成的衣服兜头罩下,将飞虫裹在其中。几只漏网的飞虫被一柄快剑追上,快如流星地逐一刺落。堕下的虫尸也被布衣卷住。

“有毒。”

那件布衣裹满了飞虫,不停蠕动,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那人说着一绞,用了一招束衣成棍的手法,将满衣的飞虫尽数绞毙。

对面的胡巫“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跪在地上,接着身体燃烧起来。

那人说了两句话,便消失不见。霍去病举目四望,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他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淡如轻烟的影子正从背后飘出,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霍去暗暗抽了口凉气,幸好此人是友非敌,否则要刺杀自己易如反掌。

在羽林军的前后夹击下,左武第二军的局面已经岌岌可危。廖扶不得已再次施出冰封术,将两军交锋的战场全部冰冻,才使赢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施完术,廖扶乌黑的鬓发也仿佛被大雪染白,如同霜雪。他强撑着指挥左武第二军收拢阵型,边战边退,逐步脱离战场。

羽林天军也面临着越骑军当初的困境,战马寸步难行,只能放弃追击,撤到长秋宫外,暂作休整。

长秋宫的宫门前生起大堆的篝火,赵飞燕亲自下令,将宫中雕刻精美的香木栏杆、金漆屏风尽数拆除,甚至连寝宫前后栽种的桂树、古梅也砍伐殆尽,充作炭薪,供军士们取暖。

大量伤者被送到宫女们居住的暖阁,由宫人照料。内苑豢养的鹿群变成篝火上的烤肉,内库储藏的陈酿也被倒进头盔,在火上煮得滚热,让军士们驱寒。

金蜜镝坐在宫前,三面围着毡毯制成的帷幕,用来遮挡寒风。

幕内人头涌动,不仅程宗扬、赵充国、霍去病、冯子都等人在座,连徐璜也拖着受伤手臂赶来,与单超、唐衡等人坐在一处。

卢景递来一张纸,“这是宫内已经发现的暗道。”

金蜜镝接来扫了一眼,然后递给赵充国。

“有这个就好办!”赵充国咧嘴笑道:“我拿人头担保,半个时辰内把这些耗子洞全堵上!一只耗子都钻不出来!宫里那窝耗子想溜出去,更是没门!”

“北门情形如何?”

一名羽林军斥侯道:“叛军数次攻门,都被打退,如今与吕巨君等人合兵一处,据守平朔殿。”

洛都地势北高南低,平朔殿紧邻玄武门,是南宫地势最高的宫殿。程宗扬拿过赵充国手里的纸张看了一眼,发现附近没有暗道出口,才略微放了些心。

吕巨君第一次反击,就是从暗道潜入宫内,才轻易从刘建手中夺取白虎门。

那张纸上将南宫各处暗道逐一标明,其中能通到宫外就有六条之多。能短时间将这些恐怕连天子都不知道的暗道摸得清清楚楚,也只有斯四哥有这个本事了。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去哪儿了?”

“他去逮中行说,费了番手脚。”

程宗扬连忙道:“逮到了吗?”

“让他逃了。”

中行说这死太监真是牛大发了,竟然能从四哥手指缝里溜走。

金蜜镝道:“东门和南门呢?”

一个穿着灰衣的年轻人轻咳两声,然后道:“将军放心,苍龙门已经被我军用条石封死,朱雀门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尽可无忧。”

程宗扬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苍鹭,乱军真正的指挥者。很可能是黑魔海为了对付星月湖八骏,特意培养的九御之一。没想到此时会和自己同帐而坐。

刘建为了表示合作,十分慷慨地宣称缴出兵权,由名重朝野,德高望重,堪称群臣楷模的金蜜镝统一调度。但他宁愿派出一个身为白丁的无名布衣,也不肯让步兵校尉刘荣,或者屯骑、虎贲诸军的将领与金蜜镝见面,他私底下的心思可想而知。

金蜜镝点了点头,“平朔殿北依玄武门,左邻东宫,右为宣德、建德二殿,南边则是千秋殿、玉堂殿、温德殿——霍去病。”

“末将在。”

“你领羽林军赴宣德殿,在平朔殿西列阵。”

“是!”

“冯子都。”

“末将在!”

“你领长水军赴玉堂殿,随时策应。”

“遵令!”

“赵充国。”

“卑职听令!”

“你领宫中期门赴建德殿。唯作警戒,不得交战。”

赵充国大声道:“我跟小冯换换!我领长水军前去厮杀,让小冯警戒!”

“依令行事。”

赵充国挺胸道:“遵令!”

金蜜镝看向旁边一人,“董司隶还在玄武门?”

那人道:“董司隶一直守在门下,不离寸步。”

“告诉董卧虎,只要他能死守玄武门,即便一矢不发,不交一战,也是大功一件,切不可贪图功劳,轻举妄动。”

“是。”

金蜜镝望向苍鹭,“贵军。赴东宫以西,在平朔殿东侧列阵。屯骑军赴温德殿以为策应。”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沉吟道:“只怕吕巨君不会中计。”

金蜜镝兵分数路,从平朔殿西、北、东三面合围,正南方的千秋殿不放一兵一卒,正是兵法上的围三阙一。一旦吕巨君顶不住压力,向南逃蹿,在诸军的追击下,撤退很容易就变成崩溃。即使吕巨君有本事收拢部属,不被追兵击溃,向南也是死路一条。

苍鹭与吕巨君血战连场,深知此子狡诈过人。这么明显的战术,他怎么可能真老老实实的南撤?

“闭嘴!”赵充国吼道:“将军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赵充国的凶态让程宗扬都觉得有些过分,苍鹭却视若不见,“既然我们已经知晓他们入宫的秘道,不妨在此处作些文章。吕巨君被困宫中,必定急于脱身。

不如留下秘道入口的位置,让他向此逃奔。我等在此设伏,引其中计。甚至可以放开入口,在出口另一端设下伏兵,待其进入秘道再行发动,使之进退不得。”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计可行。

“放屁!”赵充国却是直接就喷上了,他用力拍着那张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秘道的入口离长秋宫只隔了一个永福门!老子是负责警戒的,万一惊动了娘娘,是砍你的头还是砍老子的头!”

程宗扬听着赵充国这话完全是抢辞夺理,别说秘道离长秋宫还隔了一个永福门,当初吕巨君手下的胡巫可是连宫墙都震碎了,叛军都已经杀进长秋宫内,连宫人都杀了好几个,还说什么惊动不惊动的?

不过欺负黑魔海妖人这种事,自己喜闻乐见,就当是看热闹了。

赵充国似乎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打算被将军否了,对别人的提议分外不能忍,一通臭骂,把苍鹭喷了个狗血淋头。

苍鹭面无表情地摩挲着铁如意。

金蜜镝喝道:“住口!”

赵充国这才气怵怵地闭上嘴。

“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苍鹭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讽刺。自己的提议固然是祸水西引,引诱叛军与长秋宫一方血战。金蜜镝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如此?叛军南逃,挡其锋芒的可就是自己一方了。兵法言:归师勿遏,穷寇莫追。与走投无路的叛军交锋,必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看了赵充国一眼。若不是这莽汉搅局,自己的计策会有不少人赞同。

一名军士奔进帐内,“禀将军,平朔殿有使者前来求见。”

赵充国跳起来道:“什么狗屁使者!一窝反贼也配称使者?拉出去砍了!”

“他说他朝廷封的使者,天子御敕。”

片刻后,一个仪表堂堂的官员走进帐内,躬身道:“绣衣使者江充,拜见车骑将军。”

金蜜镝道:“你既然是朝廷官员,为何从贼?”

江充直起腰,“将军此言差矣,先帝驾崩,皇位空悬,太后秉政方是正统。

我等秉承大义,上不愧先帝,下不负黎民百姓,倒将军多年勤劳王事,如今却执迷不悟,令人扼腕叹息。”

苍鹭道:“先帝留有遗诏。”

江充道:“中行说奔主投贼,其罪当诛!刘建此獠狼子野心,伪造遗诏,必遭天谴!”

苍鹭淡淡道:“传国玉玺可是在吾皇手中。”

这事实在太丢脸了,补都没法补,江充冷笑数声,然后肃然说道:“本人来此,可不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利。唯有一事告知车骑将军。”

江充挺直身体,“天子驾崩,中外骇然。逆贼刘建引兵作乱,射声校尉临危受命,奉太后诏命,率军平叛。怎知诸军多有人受建贼蒙蔽,不服王化。诸位但凡有忠义之心,此时弃暗投明,为时未晚。只要放下武器,退出宫城,所犯诸罪一概赦免,既往不咎。”

赵充国啐道:“大赦要皇帝说了才算数,姓吕的也配?再说了,你们都快死了,知道不?我们将军领了好几万兵马,把你们围的铁桶一样,都不用打!一人一泡尿就把你们全淹死了。”

江充不动声色,“射声校尉让本使者转告诸位一句——”

“我军人数虽寡,但人人都有效死之心。要打,我们奉陪到底。并且我们会逮着一方拼死而战。记住,我们只打一方。即便我军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把一方拖下水还是能做到的。诸君,好自为之。”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接爆粗口了。

吕巨君玩这一手,简直是耍流氓啊。这就好比街头混混打架,势弱的一方逮着对手一两个人往死里揍。若是正常攻战,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无赖打法只是个笑话。可问题是现在的局势一点都不正常!

无论吕巨君跟哪一方玩命,被他选中的都玩不起。他要是跟刘建拼到死,长秋宫自然笑到最后。可他要是选了长秋宫当垫背的,刘建肚皮都能笑破。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吕巨君放下这句话,自己与刘建的盟友也算走到头了。可以想像,无论吕巨君选哪一方,另一方都会坐壁上观,等着两个对手自相残杀,以剑玉姬的道德品质,很可能还会帮吕巨君一把,把自己彻底干掉。

反过来,如果吕巨君挑中刘建当作携手黄泉的死鬼伴侣,自己也会敲锣打鼓地送他们一程。

更可怕的是长秋宫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金蜜镝为什么把赵充国放在羽林军和隶徒中间?从根本上说,代表官员利益的霍子孟与忠于天子的董宣并不是一路人。即使有金蜜镝在,双方不至于兵戎相见,但有一方遭受重创,另一方肯定也乐见其成。

程宗扬倒抽了一口凉气。太毒辣了!吕巨君这计策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各方齐心协力,他就算想拼死,也未必能拼掉几个。但自己这帮反吕同盟,最缺的就是信任。看看在场这些人,恐怕都在琢磨吕巨君会挑哪个倒霉鬼,以及自己怎么不被选中。

吕巨君没有派一兵一卒,只用了一个使者,一句话,就瓦解了双方的攻势。

程宗扬这时候才开始佩服赵充国的先见之明。如果真听他的,直接把江充拉出去砍了,哪里还会有这种鸟事!

帐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而这沉默进一步暴露了彼此间的不信任。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有人说道:“依在下之见,吕巨君用的是缓兵之计。”

秦桧起身说道:“我们必须要承认,吕巨君的虚言恐吓确实击中了我们的要害。这一点无庸讳言。不过吕巨君的目的是什么呢?即使我们不主动攻击,他们也不可能逃出南宫。那么他想要做什么呢?”

“我认为他想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僵持。”

“如今我们双方联手,吕氏大势已去,已经看不到翻盘的希望。但把目光放远一点呢?我们都知道,洛都周边的兵力已经全部卷入此局——除了池阳宫的胡骑军之外。但再远一些呢?天子驾崩已经两日,宫内的乱局也持续了两天。也就是说,消息最远已经能传到千里之外。但不用那么远,只要消息传出五百里,或者说永安宫的诏书传出三百里——三百里以内的各郡刺史有多少会接到诏书?又有多少会派出军队?以最近的距离计算,明天午时,我们就会看到赶来勤王的郡兵。三日内,数万大军云集洛都也绝非虚言。那么现在再问,那些外郡军士奉永安宫的诏命而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呢?”

众人一片沉默。但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位兰台典校的推想,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秦桧轻轻吁了一口气,“吕巨君选择平朔殿据守,看似愚蠢之极。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选一处靠近宫墙的殿宇,设法破墙而出,其次是抢占秘道所在,找好退路。而他偏偏选了孤悬宫中的平朔殿。何以如此?”

“在下原本也在疑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秦桧道:“原因在于平朔殿不仅地势高亢,易守难攻,而且殿内设有储冰的冰库和粮库,利于坚守。吕巨君之所以不设法逃出南宫,是因为他以自己为饵,把我们都困在南宫。是的,真正被困住的,不是吕巨君,而是我们。”

秦桧微微躬身,“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聆听。”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大笑,“你这个文士,很会危言耸听嘛。”赵充国捋着胡须笑道:“外郡的军士他们能召来,我们也能召!比如说董破虏,他的北凉军就在池阳以北。离洛都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赵充国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除了赵充国提到的董破虏,众人都在盘算有什么故旧在外郡掌兵。连唐衡和徐璜这些太监也在出主意。

程宗扬对汉国的将领不是很熟,问道:“你刚才说的谁?”

“老董嘛。”赵充国道:“破虏将军,董卓!”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让董卓带兵进洛阳?这是要上演三国群英吗?那位董破虏要是把皇后和定陶王一块打包带走,再一把火烧了洛都……汉国就此灭亡,英雄辈出的乱世由此开启……想想都觉得是犯罪!

“停!”程宗扬大喝一声,止住众人的吵嚷。

“吕巨君那句话把你们吓住了吧?没错,他说的连我都害怕。苍妖人,坦白说,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联手攻打吕巨君的事就此作罢,免得大家互相拖后腿。吕巨君算得很准,只用一句话就让我们无法进攻。假如我们不想让局面拖延下去,让郡兵进入洛都,直到战乱蔓延整个汉国,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吕雉!”

程宗扬道:“吕氏的权势、地位,都系于太后一身。没有太后,吕氏就会土崩瓦解!”

赵充国瞪着一双牛眼,看着这个很有两下子的公子哥儿。

谋杀太后,这可是等同于弑君的大罪!就算刘建,即使心里恨不得把太后削成人彘,嘴上也不敢这么说。瞧瞧旁边的冯子都,脸都吓白了。

霍去病掏了掏耳朵,纳闷地说:“刚才外面吵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充国道:“我也没有。”

徐璜刚要开口,却被唐衡拉住。单超低头看着双手,双拳慢慢握紧。

程宗扬对苍鹭道:“你别盯着我看。回去告诉你们仙姬,她必须出人!要不然我立刻就走!”

空中飘来一个声音,轻笑道:“便由公子作主。”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七集)

作者:弄玉&龙璇字数:62929第一章长秋宫前,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座中诸人的衣冠上。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众人神态各异,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杀死吕雉!彻底清除吕氏势力!

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

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甚至不等苍鹭开口,一直隐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装聋作哑,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不愿意承担杀死太后的罪名。

金蜜镝没有开口,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徐璜脸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唐衡双手抚膝,神情凝重,眼中的反对明显要多于赞同。单超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起身道:“诸位各自回去整顿兵马,天明之后依策行事。”

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他弹了弹衣襟上的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见……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

赵充国凶神恶煞般说道:“说的啥?我没听见!你小子再说一遍!”

苍鹭瞥了他一眼,木着脸没有作声。自己要敢重说一遍,立刻就会被这家伙抓住把柄,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这种拙劣的伎俩,自己当然不会中计。

除了苍鹭,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众人各自散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单超。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躬身退到帐外。

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

看着金蜜镝冷硬的神情,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所谓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可知道归知道,只有亲身接触之后,才会发现,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说月亮是方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而贤臣往往固守原则,不知变通,让人敬而远之,着实亲近不起来。

得了,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他不是忠臣吗?皇后下一道诏书,比自己说一万句都好使。

程宗扬转身要走,金蜜镝却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

程宗扬道:“金车骑为何拦我?”

“程大行要去何处?”

“金车骑应该明白,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次努力,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破虏慷慨豪爽,勇而有谋,才武过人,有健侠之名,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足以平定逆贼——可是我胆小啊!引郡兵入京,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

金蜜镝道:“你认为老夫的布阵,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敢问金车骑,明日一战,你有多少胜算?”

金蜜镝沉声道:“我方有隶徒两千,羽林天军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千余人。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射声军残部,能战者总计不及两千——以三敌一,明日一战,我方必败无疑。”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金蜜镝道:“若只有羽林一军,明日即使以一敌二,金某也有七成胜算。加上董宣的两千隶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但若加上刘建党羽,明日一战绝无胜机。”

老金这是明白人啊。眼下的局势,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但加上刘建一方这个拖后腿的,就变得险恶起来,人数越多,胜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败无疑,金车骑为何要拦我?”

金蜜镝道:“程大行欲往何处?”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金车骑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禀报长秋宫,请皇后殿下定夺了。”

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

此言一出,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

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

“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

金蜜镝背负双手,微微昂起头,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汉国民风勇烈刚健,朝野之间,忠贞之士比比皆是。单论忠义,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列辅政。吕氏所为,堪称国贼,诛灭吕氏,是为生民除恶,金某为何要反对?”

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轻重缓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车骑也同意,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

“你错了。”金蜜镝打断他,“我说的是吕氏后族,而非太后。有些臣子为了替主上分忧,不惜去做种种脏活,甘愿背负骂名,以此自诩忠义无双——如此行径,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须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见,自当正大光明。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若将孝字弃若蔽履,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而坏百世基业。其间得失,程大行尽可以不计较,但金某身为辅政,又岂能置之不理?”

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他不是愚于忠孝,而是作为辅政,必须要为汉国的长远考虑——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

程宗扬索性道:“敢问金车骑,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还不耽误为太后尽孝呢?”

“上太皇太后尊号,移居长信宫。”

程宗扬沉默半晌,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中央。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彻底灭掉吕氏,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看着金蜜镝的脸色,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可以。”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下官这便去永安宫,恳请太后移宫。金车骑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

金蜜镝扬起头,望空道:“尊驾以为呢?”

空中一声轻笑,一个身影伴着雪花,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

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条白袍式样简约到了极点,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神圣感。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髻上戴着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华流动,一看就不似凡品。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整个人如同幻影一样,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都王邸宫人,见过车骑将军。”剑玉姬一边说,一边依着宫人礼数,侧身施了一礼。

金蜜镝望着她,良久道:“太平道?”

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礼,“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见过金车骑。”

“朝廷之事,尔等也敢插手,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

剑玉姬不动声色,从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无暇谋身。”

程宗扬表情怪异,别人是狡兔三窟,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太平道的身份——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

“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钦服不已。”剑玉姬道:“只是长信宫远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车驾难行。依奴婢之见,当诏命洛都令,征发徭役,以黄土筑路,以免延误太后凤驾。”

金蜜镝道:“筑路之事,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

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让洛都令征发民夫。

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神答应下来,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再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他寸步不让,让刘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剑玉姬投石问路,一击不中,也不再纠缠,慢条斯理地说道:“请太后移宫之事,关乎社稷,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招惹物议。金车骑若是同意,程大行、赵长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扬心下一动,眼下几方势力,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浅。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自己求之不得,当即说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这个带队的,一共十人。”

剑玉姬道:“金车骑觉得呢?”

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随即消失不见。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不愿多费口舌,只略一点头,应许下来。

剑玉姬轻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话,只怕惊扰了太后,不如分道而行。”

…………………………………………………………………………………“一共十人?”秦桧问道。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长秋宫去的是单超,金霍一方去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其他两人没提。

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还剩下一人——四哥呢?““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秦桧道:“眼下多半在凉风殿。”

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盯紧刘建纔是正事。有斯明信盯着,自己能放一百二十个心。程宗扬想了想,“卓教御呢?”

秦桧道:“尚在宅中,此时相召,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再把卓云君召来,老巢就彻底空虚了。剩下的人手里面,吴三桂是阵前猛将,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王孟也是一样,而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至于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爷,就心头发慌,头皮发麻,都快落了心病了。刺杀太后这种大事,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让蒋安世去。”程宗扬拍板道:“三组人分成三路,分别走东、北、南三路,在永安殿会合。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你看怎么安排分组合适?”

秦桧心念电转,这十人分属三方,甚至五方势力,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局成败,大意不得。

片刻间,秦桧厘清头绪,说道:“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必须有强力人物坐镇,此人非卢五爷莫属,再加上赵充国,定可万无一失。单常侍熟稔宫中道路,可以独领一组,依属下之见,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辅以蒋安世。这两人都是信得过的,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都难以搅起风浪。”

程宗扬想了想,“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剑玉姬占了东路,单超和蒋安世走北路,我们选南路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似乎有点太远了。”

秦桧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

程宗扬一拍额头,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

“并非两人的疏漏。”秦桧道:“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在复道内堆积了大量木柴、灯油等物。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通体木制,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逃。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木柴和灯油,派人看守。眼下双方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

“戒备很严吗?”

秦桧道:“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端,中间全是空的。”

“中间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秦桧道:“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更无人敢进。”

深更半夜,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压根儿就是找死,难怪没人敢进。程宗扬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火。”

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难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几名高手,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

“那我们就选南路,走复道。你、我再加上冯子都,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谁来,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

程宗扬定下方案,这纔道:“蔡爷呢?”

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眼下正在调养。”

“什么?”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哎呀,蔡爷也有今天啊,玩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立刻化为乌有。

“怎么是你?”

齐羽僊讶然道:“不行吗?”

“你们是不是没人了?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费吗?”

“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

“咦?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绝对待遇从优啊!不但管吃管住,而且管婚配。”程宗扬恶意满满地说道:“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包你满意!”

齐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说来你未婚我未嫁……”

“少胡扯!”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可是有主的!”

寅时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置身复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临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嘱过,自己既然参与此事,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可以请太后移宫,收其印绶,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路上程大行给了他一颗手雷,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平心而论,他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假若能搞定太后,不说别的,单是羽林天军的兄弟们就能少流多少血。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必须要站在大将军的立场上考虑。

冯子都正想着心事,忽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一阵剧痛。

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当心。”秦桧低声说着,一边扶起冯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滞,像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灯油。”

秦桧说着袍袖一卷,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彷佛洒满了碎瓷。

“走上面。”程宗扬说着跃起身,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反沾得满手是油。

齐羽僊嗤笑一声,亮出掌心一颗珠子。

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有照亮的,你还不早点拿出来?看我的笑话很爽吗?”

“岂敢?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

“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你当我没见过世面?”程宗扬腹诽道:要不是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

淡淡的珠辉下,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一样,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防止大军通过。

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虽然没有见骨,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无奈之下,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

出师不利,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桧道:“此处是复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扬点点头,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箭镞,继续往北宫行去。

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周围插满了火把。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满了灯油。

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

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从窗口穿出复道,攀在檐下,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

程宗扬留心看去,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真要有人杀过来,很可能放火之后就一哄而散。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倒是一个好消息。

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说好由他领路,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领着两人穿过重重宫室,赶往永安宫。

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绝无半点声息。秦桧神色平淡,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以他的神识,能感应出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然则大乱之际,却没有一个人乱说乱动,单是这分严整肃然,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

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按照方位,应该是通往永安宫的云龙门。只是此时门洞大开,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

“情形不对。”秦桧低声说道。

程宗扬也觉出不对。吕雉规矩再严,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外面不留任何戒备。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就这么大开着,怎么看都是陷阱。

齐羽僊道:“求我。”

“求你个鸟!”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觉,大伙儿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捞着好。”

“真是不解风情呢。”齐羽僊轻声叹息着,然后屈指一弹。

“嘎”的一声,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靠近云龙门的剎那,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那只乌鸦来不及惊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大了。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通常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可眼前这座禁制,直径起码有三里,这还怎么玩?

“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秦桧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推断道:“应该是六个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状。”

齐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秦桧谦逊地说道:“不比贵宗,精擅此道。”

齐羽僊吹了声口哨。不多时,殿后飞来一片鸦群,它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往永安宫方向飞去,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有些却飞过云龙门,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

“你这个蠢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死这一地乌鸦,傻子也知道不对。”

“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去,到前面带路。”

齐羽僊转身就走。

“喂,你往哪儿去啊?真不玩了?”

“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这边走喽。”

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神虎门了。”

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她转过身来,微笑道:“公子以为,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都是白待的吗?”

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阴我?”

齐羽僊翻了个白眼,当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稍不小心脚下便是一滑。程宗扬留心看去,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但看上去已经有些时间。

“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并不通往永安宫,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天子亲政之后,朔平署已经废弃,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

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说道:“公子何须这么小心?要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

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看着他,“公子,你说是吧?”

程宗扬面沉似水,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头皮阵阵发麻。

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丫字形的暗道两端,隐隐现出几道人影。左边两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右边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神情妖异,正是昔日伤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可不是吗?”齐羽僊轻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们僊姬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妈的!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剑玉姬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结果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杀吕雉,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先是一个顺水推舟,全力附合自己的提议,接着来个请君入瓮,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上,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

第二章程宗扬拔出佩刀,“五个人?少了点吧?”

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起誓,绝不伤公子性命。”

程宗扬冷着脸道:“你们要是束手就擒,我也发誓,绝不动你一根阴毛。”

“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齐羽僊叹道:“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半点恶意。”

“别废话了,你们要不怕崩了牙,就上来吧!”

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拚命给秦桧打手势。

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两个被人挡住,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但程宗扬敢肯定,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后路已经被人断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两厢比较,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眼下虽然看不出来受过伤,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暗杀,硬碰硬的话,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最恶心的是齐羽僊,这贱人故意站在中间,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

“都别动!”秦桧一声厉喝,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

“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叫道:“只要秦某一丢手,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个干净!”

“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齐羽僊冷笑道:“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见过,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

“别忘了,”秦桧森然道:“这可是君侯所制!”

“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则便是殇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炸死。”

“哈哈,果然骗不过你。”秦桧爽朗地一笑,随手把铁罐一丢,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弹出一颗药丸,落在程宗扬手中,低声道:“含在口中。”

“不好!”危月燕一声惊呼,扬手挥出一幅罗帕,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铁罐没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在狭窄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暗道风声大作,斗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儿、齐羽僊同时出手。

“咄!”程宗扬舌绽春雷,接着双刀齐出,一招“夜战八方”,将众人的攻势尽数接下。

“退后!”齐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别让他们闯出去!”

“晚了!”

程宗扬身形一闪,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接着丹田真气狂涌,双刀奔雷般朝壁水貐斩去。

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挡在胸前。双刀相交,他怪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一边吐出一口鲜血,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

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知道他伤势未愈,顿时心头大定,刀光随即一转,往小玲儿颈中斩去。

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小玲儿惊叫一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消失无踪。

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弯刀上,将她逼退,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拔足追赶。他紧紧握住血刀,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四段。

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一个擎出两柄短戟,一个则抖出软索,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

秦桧足尖一点,轻松躲开软索。

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即使现在有伤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劲,快上那么一点一点,就能追上他。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然后趁他还有气,一刀一刀砍掉他的手脚,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可惜总差那么一点……壁水貐正心里发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那文士转过身,笑道:“看你这么辛苦,赏你了。”

壁水貐来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塞到自己怀中。

壁水貐一边吐血,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拚命后退,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

众人齐齐止步,各自戒备。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依然动静全无。

“假的。”

齐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厉声道:“贱人!”

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我又打不过他……”

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然后弯下腰,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一手提着银链,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快走!”危月燕道:“烟里有剧毒!”

众人回头看时,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齐羽僊道:“是殇老贼的鬼瘴!屏住呼吸,闯过去!”

斗木獬叫道:“回去?为什么不追?”

“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齐羽僊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况且他们去的方向,无关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且让他们留一条命。”

…………………………………………………………………………………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接着又是一刀掷出,防备有人躲在外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木盖刚被击碎,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如果程宗扬是砍碎木盖杀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外面那人银戟刺空,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发出一声惨叫。

秦桧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银戟,拧腕夺下,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

等程宗扬跃上地面,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他穿着内侍的服色,一条手臂被齐肘斩断,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血如泉涌,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碎,此时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动。那柄银戟掉在一边,看上去光彩闪亮,是宫中常用的制式。

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一边出指如风,封住他身上数处要穴。

程宗扬环视一周,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似乎是一处杂物间。

他捡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似乎是怕失火,不仅相隔极远,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排……大门?

这可实在太蹊跷了,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然后轻轻捏开,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张口服下,一边解释道:“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剧毒,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扬吓了一跳,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连解毒药都含毒,老东西也太黑了吧?”

这话秦桧没法接,他咳了一声,然后道:“属下已经问明,方纔那人是此地内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把守暗道。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警,也没有说出口令,因此试图拦截。”

“居然还有口令?”程宗扬问道:“什么口令?”

秦桧惭愧地说道:“属下无能,那人伤势太重,属下只问出半句,他便咽气了。”

“哪半句?”

“苍天已死。”

程宗扬七情上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他终于明白过来,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最多一个月内,刘建也会动手,干掉苍天,自己过一把天子的瘾。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原来他早就准备好要造反,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立即发动。眼下天子驾崩,只是让他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而且更加师出有名。

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从深宫弒君,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京,布局不可谓不周密。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心积虑的野心家,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到截杀吕让、吕忠,一路翻云覆雨,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独吞刘骜那只死蝉,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相比之下,自己卷进此事,完全是倒霉催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毒烟消散前,不虞有人杀出。自己这一路已然吃了大亏,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不设上七八十来个圈套,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不过东路有卢五哥,一般的圈套还真套不住他。相对而言,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随时都可能攻入永安宫。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自己还不算太担心,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而是被剑玉姬挟持,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一手抓住太后,这个天子之位就算彻底坐稳了,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进还有一线生机,退则万事俱休。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秦桧道:“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稍等片刻。”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皱眉道:“这地方似乎有些古怪。”

秦桧侧身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

“我先来!你断后!”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推开门,籍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他神情越来越疑惑,离宫门还有数步,他忽然停下脚步,然后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这些橱柜高达两丈,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一座连着一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由于规格过于庞大,使他生出错觉,误以为是宫门。

“锵”的一声轻响,长刀破开金锁。

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眼前不由一花。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摆满各式各样的珍宝。各种水晶、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琳琅满目,即使黑暗中,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

再打开一扇,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每个格子里,都挂着一支竹简,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地所贡,然后是具体数量。

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也不禁犯晕。他仰起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的宫廷贡品,数量之大,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数量太过骇人。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以汉国的国力,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累年积累下来,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单是兵甲就有百万之巨!

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一时间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这里就是增喜观!里头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看中什么,尽管拿!别跟大爷客气!”

程宗扬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

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此时正背着手,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可他脚上那双破鞋烂得都快没边了,只能拿脚趾夹着,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边,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轻盈地走来。她长发垂在颊侧,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翘起唇角,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

“那可不是?”朱老头吹着胡子道:“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

“吹牛。”

“嘿!紫丫头,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口沫横飞地说道:“瞧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这雕工!每片树叶都清清楚楚!还有这头发,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

忽然,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钻进木橱里面。只见它尾巴一摇,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咣啷”一声,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声不绝于耳,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这纔欢快地凑过去,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哗哗”地尿了起来。

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被这死狗一泡尿全给毁了——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

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

小贱狗“汪”地叫了一声,得意地摇着小尾巴。

“哎哟!”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几下,一脸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几个瓶子都舍不得,还说都是你的呢。”

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最后一甩破袖,豪气干云地挥手道:“随便砸!这破瓶大爷有的是!”

雪雪一泡尿尿完,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一边游目四顾。

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笃定地说道:“就在这儿了!”

老头扭开金锁,一格一格找下来,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等最后一格找完,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脸茫然。

“瞧我这记性!”朱老头一拍脑袋,哈哈笑道:“这个!这个!”

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卖力地一通乱扒。他越扒越是心虚,嘴里嘀嘀咕咕道:“就在这儿啊……咋会没有了?”

“哪儿去了这是……”

“这个!诶……不对,不对……”

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蜷起四条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一边谄媚地吐着小舌头,使劲撒娇卖萌,讨女主人开心。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后劈手扔了出去。接着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小紫,咬牙切齿地说道:“死丫头!”

小紫没有半点慌张,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她舒服地偏了偏头,把脸贴在程宗扬胸口,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边半闭着眼睛道:“有罂奴的味道,蛇奴的味道,兰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动手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

“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

自己担心引来是非,一直隐藏九阳神功,直到在昭阳宫外,用师帅传授的功法,斩杀了古格尔。

“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

“哦。”

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来找东西啊。”

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手,一边凑过来,亲热地说道:“小程子,你也来了啊?想大爷没有?”

程宗扬笑道:“想你大爷!”

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乐呵呵道:“我就知道你跟大爷亲!”

程宗扬对小紫道:“来找什么?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参拜了吗?”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问他好了。”

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

“这事可不能赖我啊。”朱老头先开口叫屈,然后抱怨道:“我那师兄虽然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可以前不这样啊。”

“没见着?”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门。

这是规矩。“程宗扬听着纳闷,“他们干嘛死拦着,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

“怕了呗。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哪儿还有他们混的?”朱老头道:“你不是怕那个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吗?”

“谁怕得要死!”

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

程宗扬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

“啊呸!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紫丫头只要入门,将来一统宗门,不在话下!”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个白眼。

程宗扬道:“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

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小紫嘟着嘴道:“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

朱老头竖起大拇指,“通透!”

小紫口气虽然轻淡,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

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单是巫宗这种态度,就必须全都死一死。

“要杀光他们,眼下就有个机会。”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我刚被她们坑过!”

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君侯,紫姑娘,事情是这样的……”

奸臣兄口齿流利,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

听过原委,朱老头道:“小程子,你跑错路了嘛。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北,隔着好几里,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

程宗扬笑道:“幸好跑错了路,哈哈哈哈。”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忽然脚踝一疼,程宗扬低头一看,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

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接着又改了主意,恶狠狠道:“再不老实——我就找条黑獒跟你配种!”

雪雪呆了片刻,然后夹住尾巴,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确定了方位之后,朱老头带路,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巫宗势力早已渗透入宫,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大家都听紫丫头的,先杀几个再说。

但刚过温德殿,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不时还有血迹出现。

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应该不到一刻锺。”

再走不远,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有穿着黑衣的内侍,也有带甲的军士,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他胸腹中了数刀,此时还睁着眼睛,但气息已绝。

程宗扬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颈。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但皮肤已经冰冷。程宗扬默然片刻,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

秦桧上前接过尸身,“先找个地方收敛好,回头再风光大葬。”

程宗扬低声道:“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蒋安世也不会出事,死在这深宫之中。

秦桧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主公节哀。”

小紫忽然道:“那边有声音。”

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幢小楼。十余人散成一个圈子,将小楼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常侍,依咱家说,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及时归顺……”

楼内一片死寂。

“想当年,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一边悄悄挥手。

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然后挺矛冲进门内。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握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

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

单超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将那柄长刀砸得弯折过来。那名死士单刀脱手,踉跄退了几步,接着机括声响,从他腰间射出一篷乌黑的透骨钉,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

“笃、笃、笃”……单超拽过一条长几,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随即往外一抡。钉满毒钉的长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

“好胆!”为首的内侍尖叫道:“杀!杀!杀!杀了这逆贼!”

叫了半晌,却不见动静,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有劳尊驾,永安宫怎么走?”

那内侍还想反抗,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顿时浑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来。

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剩下一名卫尉军却是转身就跑。

程宗扬脸色冷厉,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犹如虎入羊群,转眼将几名内侍斩杀当场。

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听着身后传来的惨叫声,那军士狗急跳墙,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若无睹,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张开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娇憨可爱,嘴巴也小小的,张开来跟撒娇一样。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几乎是吞天噬地,只一口,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

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吃干抹净。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嘴角,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第三章单超一手按着胸口,从楼中出来,躬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路入宫。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死,单超也受了伤。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程宗扬安慰了几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

单超脸上青气微现。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

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雪。

“是你啊。”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此时知道只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

“不用。”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

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道:“成了!”

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

“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多时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

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程宗扬留神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边缘。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灵力找到目标,立刻爆发。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它掉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

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他们先绕了一圈,然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我头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池湖水。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浅。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程宗扬抱着小紫,脚印明显要深得多。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

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扬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第一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至于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于母系。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

“想找路,问他啊。”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还有两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足够了。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

“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

“拿铁枷来!”

“锁住!快锁住!”

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幸亏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撞到邓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没多强啊。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

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神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灯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神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

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奸细!”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奸细?”

“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戏不是白演了吗?

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宫里当值的!”

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那女子年过四旬,相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

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神情萎靡,看起来就像一个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

义姁闻声出来。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

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数格开。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他虎吼一声,用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底细。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

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接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

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神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

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神经都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只射了个空。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停转动。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奇。眼下参与搜索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多,而且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四章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狡计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卢景就上来了。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

“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人。这只是听差的。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

“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果然姓尹的没操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联手,处处包藏祸心。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权势的核心。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

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

“简单。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既然是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啧啧,换作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

“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他们平时行事隐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当时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天知道里面有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卢景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咦?老头呢?”

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

…………………………………………………………………………………大殿内灯火如昼。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最外面一重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原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心腹。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子戴孝。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吕雉并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骚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过不了多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阿冀这次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永巷,聊作补偿。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奇货可居吗?”

“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个字刻在血肉之中。”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若不早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也不知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

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

“啊!”

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

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骚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没有人知道身边的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要想活命,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

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

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

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几名貂珰飞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神情淡然地离开御榻。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莹如玉。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

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扬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侍疲于奔命。

前往寝宫的队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宫人,一半是内侍。除了淖夫人,佩着药囊的义姁也随行在侧,胡夫人则留在大殿平乱。

穿过廊桥便是寝宫,宫内的灯火长明不熄,几尊巨大的铜制博山炉此时烧得正旺,宫室内温暖如春。

随侍的宫女放下帷帐,吕雉张开双臂,两名尚衣上前解开大氅,取下她腰间白玉制成的九环鸣佩,当她们准备取下印绶时,吕雉微微挣了一下。尚衣心下会意,没有再碰印绶,只帮太后整理了一下钗钿饰物。

另一边,几名宫人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吕雉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然后转过身。

尚席铺开茵席,设好锦垫,扶着太后屈膝坐下。接着掌管宫中饮食的尚食奉上羹汤。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尝过,少顷并无异样,才奉给太后身边的义姁,再由义姁执羹奉给太后。

吕雉摊开双手,一边由宫人卸去指上的饰物,一边用着羹汤。

一名谒者小跑着进来,奉上一支木简。那木简绑在一截箭矢上,此时箭头已经去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箭杆。

淖夫人接过木简,扫了一眼说道:“吕射声退守金马门。奏请太后谕旨,诏伊阙、虎牢诸军勤王。”

吕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虎符,哪里调得动那些兵卒?”

淖夫人道:“总要试一试。诸关守将虽非吕氏亲族,但出自吕氏门下的门生故吏、宿将旧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诏发往伊阙、虎牢、孟津,”吕雉停顿了一下,“至于函谷……”

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张敞与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诏他入京了。免得霍大将军担忧。”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后下诏,霍大将军必不会抗命。”

“为时已晚。”吕雉叹道:“若非那些小儿辈忌惮霍家,本宫何必弄险?”

说着她凤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试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牵了牵,“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旁边几名宫人不禁色变,连忙挡在太后身前。

吕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贼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肯舍了性命,也要背主?”

那女官凄然道:“太后还不明白吗?那些姓吕的老爷们整日兼并田地,为非作歹,劣迹斑斑,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那女官一边说一边吐血,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义姁递上瓷盏,吕雉喉头微微一响,张口将毒液啐入盏中。

就在她低头的剎那,背后一名尚仪手腕一动,从袖中挥出匕首,毒蛇般往吕雉背心刺去。

那尚仪离吕雉极近,几乎手一动,匕首就刺到吕雉衣上。间不容发之际,一支木简破空而至,穿透了尚仪执匕的手腕。

那尚仪发出一声惨叫,手腕鲜血四溅。

吕雉从容啐去毒液,然后用丝帕抹了抹红唇,淡淡道:“还有多少逆贼,一并跳出来吧。”

话音未落,吕雉突然脸色大变。她双掌一按,整个人如同乌云般飞起。她身边的尚沐躲闪不及,双膝被地下飞出的刀光绞住,顿时血肉横飞。

刀光一闪而逝,只见华贵的地毯鼓起一个微隆的圆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样飞快掠过。

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被两名女官截住。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四周风声接连响起,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可危。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更让义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紧接着,义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奈何韶华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州商会……好!好!好!”

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

“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

“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么就肯为她效力呢?”

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

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今日所为,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出此下策。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

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呢?”

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但紧接着,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己全身的精血。

第五章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

“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

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这也是她敢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她打的算盘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内侍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片温凉。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她打开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奇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

“老头告诉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道。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暗道也不稀奇。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又开始变得发烫。

…………………………………………………………………………………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一个又一个光球。

中行说生死未卜,吕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场中再无外人。程宗扬再无忌惮,全力施展出九阳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长刀斩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条血痕。胡夫人神情愈发冷厉,狐尾挥舞时也愈发谨慎。

对于这种老狐狸,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胡夫人身边尾影交错,根本数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边仔细寻找机会。

惊理强忍伤势,娇叱一声,加入战团。她是杀手出身,最擅长寻找对手的弱点,压根就没有理会那些狐尾,一双娥眉刺直指吕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愠怒,两条狐尾同时挥出,一条抽向惊理,另一条则着地一卷,将吕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彷佛一只茧蛹一样。

惊理勉强避过,退到狐尾范围之外,继续寻找机会。

卓云君背着长剑,玉蝶般在林中飞舞,她一边飞掠,一边不时抬掌,打出一道符箓。

不多时,卓云君就绕着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车旁,她驻足笑道:“驱妖捉狐,可是我道门的看家本领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云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划了一个符文,然后双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个方位的十六张符箓同时燃起烈焰,连接成一道火网。

胡夫人身周飞舞的狐尾一僵,然后潮水般往后退去,消失在她脚下。

卓云君身后一声清响,长剑脱鞘而出。

胡夫人脸色惨白,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身形一闪,出现在孙寿身旁,一边伸手去拉,一边道:“快走!”

孙寿本能地闪避了一下。自己与惊理做的勾当并不精细,姨娘方纔看着自己的眼神恨意分明,显然看出破绽,却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过来要救自己。

孙寿慢了一线,没能躲开,两人指尖一触,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波动起来。孙寿惊愕地瞪大眼睛,眼看着牵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转瞬之间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无论相貌、身材、肤色、发型,乃至衣衫、饰物,都与自己一模一样,就如同牵着自己的影子一样。

那个镜像中的女子挽着自己的手绕了一圈,然后一推,孙寿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

程宗扬只看到胡夫人与孙寿牵着手一转,活生生就变出两个孙寿,然后一人一边朝两边飞出。

程宗扬根本分不出哪个纔是真的,只好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猛追上去。

卓云君一记烈焰凤羽,射在其中一个孙寿身前,将她逼得停住脚步。程宗扬趁机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谁?”

那个孙寿凄声道:“奴家是寿儿!那个纔是假的!”

程宗扬“哦”了一声,接着一刀劈出。孙寿仓皇退后,脸上恐惧的神情维妙维肖。

另一边,惊理也截住另一个孙寿,不等她喝问,那个孙寿就叫道:“惊理姊姊,我是寿奴!”

惊理笑道:“这个是真的。”

化为孙寿的胡夫人转身往惊理掠去。惊理受伤之余,无法力敌,屈指弹出一枚娥眉刺。那孙寿扬手接住,随即与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触即分,身影变换间,场中又多了一个惊理。两人一人一支娥眉刺,从头到脚一无二致。

程宗扬呆了片刻,只见两个惊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见过主子。”

接着两人又同时说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扬心里浮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这世道!居然让自己见到活的狐狸精了!

卓云君道:“自刺肩井穴!”

两个惊理脸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这贱婢多半是借机报复!

两个惊理举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银针刚一落下,其中一个惊理双肩同时剧痛,却是另一个惊理将娥眉刺一并刺在她肩头,接着往卓云君掠去。

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两人略一纠缠,再分开时,已经变成两个卓云君。

卓云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见主子。”

另一个卓云君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不过其中一个卓云君说完之后便拉住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体,尤其是她娇红的乳头上,还镶着一只闪亮的金环。

狐性本淫,裸身穿环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里却是这副淫贱之态?另一个卓云君僵在原地,到底没能作出和她一样的姿态。

程宗扬放声大笑,“你脱啊,怎么不脱了?有本事你接着变!要不要我让她们三个在雪地里裸奔一圈,让你也过过瘾?”

那个卓云君啐了一口,“没想到你竟是这等衣冠禽兽。”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程宗扬赞叹道:“这变身之法令人大开眼戒,真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让我带回去变着玩吧。”

那个卓云君冷哼一声,闪身往场中最后一个女子掠去。如果她没看错,那少女还是处子之身,总不会像前面三个一样,全是淫奴。

看着九面魔姬朝自己掠来,小紫不闪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犹豫地抬指点去,指尖一碰,场中又多了一个小紫,甚至怀里同样抱着一只小狗,连皮毛上残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靥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脑袋。两只小贱狗同时张开嘴巴,但紧接着,其中一个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贱狗嘴巴越张越大,从它喉咙深处,露出一个暗青色的物体。顶端又尖又细,刚露出一角,狐妖浑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恐惧,使她彻底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雪雪伸直喉咙,将那只物体全吐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现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壳呈现出妖异的铁青色,上面隐约有细微的暗金色光泽时明时灭,散发出无形的威慑。

狐妖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身形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开始扭曲溃散。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纵身而起。

小紫嫣红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娇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外壳暗金色的光泽瞬间闪亮,浮现出一层金色的符纹。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间不停飞舞,但每次飞起,都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扯住,更何况四周还设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使她脱身不得,刚飞出丈许,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一次又一次纵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无法逃脱。忽然她身影猛地张开,身后挥出八条硕大的狐尾。空气彷佛被压缩一样发出爆响,交错的尾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卷起无边的风雪,暴风雨般往小紫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经施出压箱底的手段,但见识过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扬毫不在意,还有闲心去问卓云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让我们跟紧孙寿,果然接到宫中传讯。”

程宗扬放下心来,有王蕙在外拾遗补阙,比自己想得还周全。这一步棋,结结实实堵死了吕雉的生路。

面对呼啸而来的狐尾,小紫一手抱着雪雪,一手握着幽海螺,微微举起。

一团黑色的物体从螺口翻滚着涌出,然后伸出一条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满吸盘。妖海蝠八条腕足在空中略一盘旋,然后蓦然射出,像是闻到无上美味一样,贪婪地盘住狐尾。声势惊人的狐尾面对八条细长的腕足,却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刚一接触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无数吸盘彷佛直接连接到她血肉深处,一吸之下就将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飞魄散,急忙试图挣脱。但紧接着,妖海蝠腕足之间的软膜彷佛被寒风鼓起,张成一个巨球,将她一口吞没。

第六章寝宫内一片狼藉,危月燕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斗木獬脖颈扭曲,早已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刺客死状更为凄惨,淖方成自爆威力惊人,他们离得最近,浑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复人形。倒是齐羽僊及时抽身,除了沾了些许血迹,居然毫发无伤。

壁水貐脸色阴沉,龙宸这一次可谓是大败亏输,玄武七宿五死二伤,几乎可以除名。更让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诸人心知有异,却不出言示警,白白断送了几人的性命。

寝宫内一片寂静,剑玉姬沉默一时,最后无奈地扬起脸,“卢五爷,帮个忙吧。”

卢景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顶飘来,“帮个屁。”

剑玉姬柔声道:“卢五爷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还请卢五爷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马屁我爱听,后半截就免了。”卢景道:“先动手掀船的,可是你们。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傻呢?再说了,凭你们的手段,难道还找不出人来?让五爷给你们卖力,不会是又操着什么歪心思吧?”

剑玉姬声音愈发谦柔,“我们那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五爷的法眼?不瞒五爷说,若把整个寝宫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之事,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没有时间可耽误,妾身也不敢厚颜求五爷帮忙。”

“不帮。”

“五爷不怕吕氏趁机翻盘?”

卢景雷打不动,“那是小程子的事。”

剑玉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这是妾身偶然间得来的,据说是岳帅的遗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剑玉姬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只外壳金光闪闪,通体镶满水钻,风格俗不可耐,除了表针不会动,其他全都货真价实的假表。

卢景盯着那只手表足有一时,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先去把光明观堂那婊子宰了。”

剑玉姬嫣然一笑,“好说。”

…………………………………………………………………………………幽暗的雪林中,螺壳上的符纹黯淡下来,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软膜在雪地上蠕动着,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回海螺内,雪地上只剩下一个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体修长,曲线曼妙动人,此时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样,浑身瘫软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光洁的肌肤上满是冷汗,此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寒风一吹,顿时蒙上一层寒霜。

小紫用脚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美艳却从未见过的面孔。她五官依稀还残留着狐化的痕迹,眼中充满绝望。

小紫像唱歌一样说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那女子喉中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吃力地颤声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是谁?”

胡情虚弱地说道:“是我和吕雉共用的名号……”

小紫眨了眨眼睛,“吕雉和那个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吗?难道她也会变身?”

“是我帮她幻化的……”

程宗扬道:“我在襄城君府见到的胡夫人是你吗?”

“是。”

程宗扬道:“店铺那个呢?”

胡情吃力地说道:“也是我。”

程宗扬都被绕糊涂了,合着吕雉压根儿就没露过脸,全是这狐狸精变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谎哦。”

胡情凄然道:“我现在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哪里还敢撒谎?”

程宗扬道:“昭阳宫赵昭仪入宫拜见的是谁?”

胡情目光微微闪烁,“是吕雉。”

程宗扬面无表情,“吕雉呢?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呢。”小紫道:“撒谎的小孩子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脸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杀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会杀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给你找个妹妹好不好?”

看着她怀中那只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丝绝望。

…………………………………………………………………………………义姁紧靠着蟠龙柱,两手各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淖方成自爆时有意避开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桃花。

齐羽僊举起弯刀,遥遥指向义姁。义姁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她修为过人,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当下屏息敛视,凝神以对。

眼看一刀就要斩出,齐羽僊忽然问道:“敢问五爷,她若自尽算不算?”

“不算。”

义姁心一横,举刀抵在颈侧。

齐羽僊掩口笑道:“傻丫头,逗你玩呢。这样的可人儿,卢五爷怎么舍得杀你呢?”

义姁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许,手腕刚一抬起,银刀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斩,只在粉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一个黑影紧贴在义姁身后,几乎是呼吸相闻,她一手拿着竹鞘,套住银刀,一手从义姁腋下穿过,像对待一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地一拧,将义姁左臂卸下。

义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颈一扬,咬牙往后撞去。

身后的黑影宛如气泡一碰即碎,在义姁右臂的位置,却凭空多出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义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义姁的肩头,一折一拧,原样卸下。

眨眼间,义姁双肩都被摘得脱臼,接着那双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将她下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尽。

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义姁下巴被黑影捏住,左手的银刀才“叮”的一声落地。

义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万劫不复,危急关头,求生的欲望终于占了上风,赶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声道:“我是当年许下的谢礼!”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莫名其妙,卢景却是一听就懂——光明观堂当年曾经许诺,给岳帅培养两名绝色,作为谢礼。对于光明观堂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门中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多。义姁既然能说出来,多半有些凭仗。既然是岳帅的礼物,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就不合适了——起码也得在岳帅坟前现杀现埋才说得过去。

“咔”的一声轻响,义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柄银刀在她指间灵巧的翻动着,如同一团银球滚到义姁颈下。义姁襦衣的领口齐齐绽开,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接着溅出一滴鲜血。

忽然刀光一顿,翻动的银刀被两根手指挟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丝精芒,接连变换数种手法,银刀都像嵌在盘石中一样,纹丝不动。

齐羽僊挑起眉梢,“卢五爷,你这样可让我们难做了。”

剑玉姬道:“且罢手,听五爷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卢景一眼,然后一闪而逝。

卢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怀里,一手弹开银刀,“这个活的归我。”

剑玉姬抬手道:“五爷自便。”

卢景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截皱巴巴的草绳。一头栓在义姁颈中,一头拴在蟠龙柱的龙角上。

义姁双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苍白,此时被一截草绳拴住脖颈,苍白的脸色一点一点涨红。

卢景没有理会她,只两眼翻白,揣着手像瞎子一样,在帐内走了一圈。

帷幕内原本就鲜血四溅,淖方成自爆后,更是像被鲜血洗过一样,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帐中的内侍、宫人死伤惨重,还活着的此时也已经昏迷过去,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剑玉姬动手之前,已经在帷幕四周设好禁制,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虫也飞不出去。可真正的吕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剑玉姬知道自己的算计出了纰漏,却不知道漏在何处,若非一筹莫展,她也不会去求卢景援手。

卢景道:“人数了吗?”

齐羽僊道:“帐内一共四十六人,卢五爷若是需要,我能把她们的名字全都写下来。”

“都在吗?”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吕太后。”

卢景捡起那根沾血的木简,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在帐内走了几步,最后在一尊博山炉前停下脚步。那尊博山炉的炉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里面燃着沉香,厚厚的香灰盘成兽形,异香扑鼻。

剑玉姬道:“以妾身之见,多半是太后与淖夫人两人互换身份,淖夫人伪装太后,太后则妆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势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后找到机会,趁乱从帐内逃脱。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很简单,因为她压根就没在帐内。”

“不可能!”齐羽僊道:“方纔她掷出木简,岂是幻术能做到的?”

剑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术,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路走来,影随身动,绝非幻形。”

“那时候是真的,后来才变成假的。”卢景道:“说到底,是你们这帮蠢货打草惊蛇。那位太后一看情形不对,就借机溜了。”

说着,卢景用竹杖拨了拨炉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迹,看轮廓,依稀是一根长羽。

剑玉姬叹道:“妾身明白了,多谢卢五爷指点。”

旁边众人都一头雾水。黑魔海诸人默不作声,一切唯僊姬马首是瞻,一个罩着头套的黑衣男子却按捺不住,笑嘻嘻道:“卢先生说的蠢货多半就是我了,我怎么没弄明白呢?她是怎么溜走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剑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后就是太后,一直都是真的。直到发现羹中掺有毒物,吕太后才开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监更是假的。淖夫人接过木简,再递予吕太后,而后那位吕太后种种作势,其实都是在掩饰。啐出毒物时,帐内的吕太后已经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吕太后则借着那个小太监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剑玉姬摇了摇头,叹息道:“妾身早该想到,吕巨君被困南宫,怎么可能送信出来?”

黑衣男子道:“那个小太监是幻化出来的?”

剑玉姬指了指炉中那片灰痕,“这是一片施过术的符羽。这种符羽的幻形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术法,然而用在此时此地,却是足够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的吕太后悄悄把它投入炉中,就此焚尸灭迹。”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非想让我们判断失误,以为那位吕太后已不在宫中。”剑玉姬道:“如果我没猜错,吕太后眼下不但尚未走远,甚至就在此宫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为叹服,“你们心眼儿真多。我听着都糊涂,你居然都能猜出来。”

剑玉姬目光流转,望着卢景笑道:“让五爷见笑了。”

卢景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里没我的事了。”说着他拎起草绳。

义姁下巴被摘,嘴巴无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将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片。这种污辱性的待遇,让义姁羞愤欲绝,可眼下形势比人强。黑魔海与光明观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们手中,下场只会悲惨百倍。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了。

义姁忍下羞辱,拖着软垂的双臂,被卢景牵着离开。

黑衣男子望着卢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码要派个人跟着他吧——说不定他是去找吕太后的下落了呢?说不定还真让他找到了呢?”

剑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会儿,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他们去找的?好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吕太后身上?”黑衣男子击节赞叹道:“心眼儿太多了!”

剑玉姬浅浅笑道:“五爷过奖了。”

…………………………………………………………………………………看着卢景带回来的礼物,程宗扬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卢景翻着白眼道:“这可是岳帅的礼物。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义姁衣襟被口水湿了一大片,这会儿都已经结冰了。程宗扬实在看不过眼,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这是?”卢景阴阳怪气地说道:“咋地还摸上了?”

“我有几句话要问她。”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咔”的一下,把义姁下巴合上。

“你是义纵的姊姊?”

义姁一时不察,被黑魔海偷袭,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卢景求援。却没想到这瞎眼的乞丐更坏,任由她双臂和下巴被摘得脱臼,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双臂倒也罢了,可下巴被人摘脱,口水无法阻止地流淌下来,那窘态足以令任何一个女子羞愤欲绝。

义姁又羞又气,舌头也几乎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道:“是。”

“光明观堂的?”

“是。”

“你知道吕雉在哪里吗?”

义姁没有开口。

卢景笑了一声。那笑声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就是嘲笑。

程宗扬权当没听见,“你干嘛要帮吕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坏人吗?”

义姁没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观堂出身,怎么就不干点正事呢?”

义姁仍然默不作声。

程宗扬还想再说,卢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妇女来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观堂出来的,怎么连是非都不分呢?”

“哎哟,你这话我叫个不爱听。”卢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观堂那婊子窝能出什么好鸟?”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观堂跟星月湖大营的恩怨,程宗扬就没了脾气。

卢景不依不饶,“再说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观堂受了岳帅大恩,一转脸,就怼个冷屁股过来,你能理解吗?”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了。”

卢景扭头道:“礼物,你说呢?”

义姁把脸扭到一边。

赵充国道:“老五啊,你这礼物咋还有脾气呢?好新鲜啊。”他脸上的伤势全是卢景拿面糊出来,然后涂上血迹,看着维妙维肖。

程宗扬道:“赵老爷,你就别煽风点火了。”

赵充国越发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换换?五匹马换你这礼物——我那儿就缺个军医了!”

卢景口气风凉地说道:“你是缺军妓吧?”

朱老头道:“后生小子,留点口德吧!大爷跟你说,拿盒一装,眼不见心不烦。回头刨一坑,往里一埋,齐活!”

好吧。光明观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营结怨还深。

“都住口!”程宗扬道:“礼物我先收起来!死丫头,你看好。别丢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头儿不偷吃,肯定不会丢。”

程宗扬怒道:“大爷!敬事房往哪边走?”

“哎哟,小程子,你可别想不开啊。”朱老头劝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头儿要割掉是非根吗?让礼物给你割好了。”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这几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个给呛了一遍,颜面何在啊。

“好吧。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话不说。”程宗扬指着脚下,“我要多说一句,就从这儿跳下去!”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人待在一处宫苑的廊庑顶上,旁边便是永安宫。

人影微晃,秦桧掠了过来。

“方纔几名内侍从寝宫出来,传太后谕旨,让各人守好门户,并赏赐平乱有功者。”

剑玉姬谋定后动,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连善后都考虑进去,通过暗中布置的禁制,将宫中的惊变完全隔绝,再通过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内侍传递消息,让人以为太后仍安然无恙。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要紧关头,最关键的太后却脱网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骗局迟早要完。

程宗扬作为旁观者,眼看着剑玉姬吃瘪,却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吕雉逃脱,倒霉的不仅仅是剑玉姬那贱人,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的信息——吕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让程宗扬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找到暗道了吗?”

秦桧道:“单常侍尚在寻找。”

永安宫地下五条暗道,程宗扬已经找到四条,可以确定都没有吕雉的踪迹,还剩最后一条没有找到。

吕雉身边最亲信的三个心腹,淖方成已死,义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惜这两人一个抵死不说,另一个倒是肯说,但谎话连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眼下能够断定的是,吕雉将大批内侍集中在永安宫,就是为了引出宫里潜伏的叛逆,好一网打尽。同时布好后手,一旦事有不济,就设法逃脱,等吕冀带董卓兵马入京平定叛乱。

显然吕雉对董卓同样心存忌惮,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肯动用他的兵马。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胡情和吕冀被自己截住,吕雉不会径直去了伊阙,把董卓这头饿虎召来吧?

秦桧欲言又止,程宗扬道:“怎么了?”

秦桧咳了一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兜圈子,赶紧说!”

“以属下之见,吕雉已然遁逃,吕氏叛逆中枢已失,主公当藉此机会,请皇后入崇德殿,由金车骑、董司隶辅佐,立即召群臣入宫,早定大局。”

程宗扬不禁纳闷,“这话有什么不当说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后吕雉垂帘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扬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我神经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大伙看看,“我真没这个意思!”

卢景奇道:“那你闲杵这儿干啥呢?”

“不抓到吕雉,我放心不下,万一董卓……”

程宗扬的担忧让赵充国大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坏事啊。程老弟,你咋这么忌惮呢?”

忌惮?我何止是忌惮!一想到董卓领兵入京,一辆马车把皇后赵飞燕和定陶王拉走,然后一把火烧掉洛都……程宗扬毅然道:“我意已决!必须先抓到吕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头儿,我支持你哦。”

…………………………………………………………………………………长夜将尽,南宫紧闭多时的朱雀门忽然洞开,喧嚣声中,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呼啸而出,在宫门前分成数十条火龙,扑往洛都各处。

由宫中内侍、刘建门客以及北军残部组成的队伍明火执杖,闯入吕氏各处宅院,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吕氏族人绳缠索绑,押上街头。内侍手捧诏书,口称天子之命,以吕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诛。军士们随即举起刀剑,当街诛杀。

刀光过后,昔日的老爷、贵公子们尸横就地。长街上伏尸处处,鲜血在泥泞的雪地间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处不断上演,无论权贵云集的尚冠里,还是步广里、通商里、治觞里……到处都有吕氏族人喋血街头。

伴随着吕氏家族的鲜血,新天子的名讳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洛都:江都王太子刘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谣言像野火一样在城中蔓延。

有人说:建太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君。

有人说:太后已经自焚而死,彻夜未熄的大火并非来自武库,而是永安宫。

有人说:群臣已经大礼参拜,新天子手握传国玉玺,明日就要下诏改元。

有人说:天子暴毙是吕氏谋逆,吕冀用一张毒饼害死了天子,而且长秋宫也有嫌疑。

有人说:新天子得到霍大将军、金车骑、董司隶的效忠,如今正紧闭宫门,大索宫中。

有人说:二鹅就是两后的征兆,北宫的吕太后已经升天,南宫的赵皇后少不得要下九幽黄泉,去陪先帝……“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接到传言的情报,气都不打一处来,“吕雉还没逮到,刘建这就准备翻脸?”

秦桧也皱起眉头,刘建的动作实在太快,堪称动如雷霆。永安宫尘埃尚未落定,他就第一时间抓住机会,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全面清除吕氏势力。

这孙子拿准了自己不会反对他对吕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诏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随之确立——连太后族人都被诛杀了,谁还敢反对?

奸臣兄刚纔那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现在诏书已下,吕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还怎么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来的消息,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接连颁下诏书,除了对吕氏诛连九族,还宣布没收吕氏财物,入于府中,同时减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赋税。并且下诏废除吕冀等人的林苑,允许贫民入内谋生。吕氏族人吞并的田地,允许原主赎回,家奴尽数放出。

眼下吕氏已经被诛杀的有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几人的头颅都被悬挂在朱雀门外,公开示众。吕冀的妻族孙氏也被夷族,其余与吕氏有关而在诛杀名单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人,论罪罢职的超过三百人,全是吕冀等人的属吏和门客。

更可怕的是内侍捧着天子诏书驰谕四方,各处里坊无不欢声雷动。甚至有吕氏族人穿上布衣,试图逃出城去,却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这是。一时间程宗扬都有点动摇了。刘建真要拢络住民心,就彻底坐稳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吕雉,又有什么用?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自己忽略了秦桧的提议,结果全面陷入被动。尤其是那些谣言中,刘建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备对长秋宫下手了。

程宗扬咬牙道:“先抓住吕雉!她要是翻盘,比刘建更可怕!”

正当程宗扬心急如焚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单超找到了那条最为隐秘的暗道。

暗道位于永安宫西南角,看守入口的两名内侍已经被单超用重手法震毙,只留了一名活口。

据那名内侍交待,半个时辰前,太后突至,她只带了一名老太监,径直入了暗道。临行时,命他们把入口封死。

卢景俯身辨认着地下的痕迹,片刻后说道:“就是这里。”

程宗扬追问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内侍费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狱……”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条暗道从不启用,居然是通往牢狱的。

第七章动乱从南宫蔓延到北宫,眼下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洛都。一片动荡不安之中,北寺狱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阴暗的牢房内,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间的臭味和呻吟声彷佛被寒冷冻结,一片死寂。

唯一的热源来自于夹道之旁的隔间,土坑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几名内侍挤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木架上吊着一名囚徒,他身上印满烙痕,这会儿垂着头,肮脏的头发沾着发干的血块,分不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两侧的囚牢内,那些被人遗忘的囚犯或坐或卧,僵硬的肢体犹如死尸。

牢狱最深处,有一个狭小的天井。吕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张草席上,她一手支着粉腮,带着一丝倦意,望着从天井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华丽的宫装拖在沾满血污的泥地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太后会去永巷,没想到会来北寺狱视察。”程宗扬揶揄道:“真有闲心啊。”

吕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们就会放心了吗?”

“放心,怎么不放心?”程宗扬道:“只要太后无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我都放心。”

吕雉轻叹了一声,“自从先帝驾崩,哀家垂帘听政,把他的两名宠妃投入永巷之后,我就起过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势,宁肯死在北寺狱中,也绝不在永巷苟活一日。”

说着她坐直身体,扬手将一柄带鞘的长剑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谁来取哀家性命?”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往吕雉身后瞟了一眼。这妖妇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不会是有诈吧?

吕雉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被阴影笼罩,彷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自己左有卢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单常侍,后有赵长史,外面还有朱老头那个老东西押阵,这样的阵容足够在六朝横着走,别说一个老太监,就是来一打也不怕。

寂静中,一只骨节毕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剑柄。

吕雉露出一丝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剑?”

“奴才生为刘氏人,死为刘氏鬼。”单超沉声道:“圣上遇害,奴才早该死了。待斩杀太后,为先帝报仇,奴才自当伏剑自尽。”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吕雉大笑道:“来杀了我吧。好让世人都知道,是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后。让我那乖儿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个忠心的好奴才!”

单超面沉如水,握着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赵充国分开众人,气势汹汹地挤到吕雉面前,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横眉竖目地怒喝道:“你嚣张个啥?”

吕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没有记错,你是车骑将军府中长史赵充国。当日北原一战,你率死士突围,身被七创,尤自血战不已。战后长水校尉吕戟抢夺你的功劳,最后是哀家特旨擢拔你为长史,放在金车骑门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赵充国叫道:“若不是你们吕家人克扣军饷,把大黄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着突围吗?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围的五十人,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吕戟呢?照样升官发财!我赵充国好歹也是皇图天策府出来的,升个官还得拿命去换?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人才,当个长史还得承你的情?我憋屈不憋屈啊!”

“吕戟收你为亲卫,你不干;升你为都伯,你也不干。为什么?”

“我赵充国堂堂大汉军士,不是给吕氏作狗的!”

吕雉厉声道:“那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又想忠于汉室,又想当官,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赵充国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两声,硬没找出话来。

“充啥大头蒜呢?”卢景讥笑道:“两句话就被人堵回来,还天天吹自己口才了得,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皇图天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充国使劲指了指吕雉的鼻尖,最后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吕雉望着卢景,“岳鹏举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卢景道:“你说王真人的左武军?这人情算不到岳帅头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鹏举的面子上,哀家凭什么让王哲独领一军?”

眼看卢景也要吃瘪,秦桧挺身上前,挥臂高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伙别跟她废话,我先捅她一剑,大伙再一块上!”

吕雉喝道:“叫你主子来!”

程宗扬摸着鼻子走到吕雉面前,叹道:“商量一下,你自杀得了,咱们都别麻烦了,成不成?”

吕雉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没想到,哀家居然会死在你这小人手里。”

小紫道:“程头儿,有人说你是小人哦。”

“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谁也不能说程头儿小。”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吧?”

“找个理由嘛。”小紫说着去握剑柄。

“放着我来!”程宗扬不想让死丫头平白沾血,赶紧拦住她,把剑柄抢到手中。

赵充国干咳一声,“差不多得了。咱们可说好是请太后移宫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扬瞟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赵充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拦不住啊。那啥,老五,给我一拳狠的。”

卢景翻了个白眼。

赵充国抬头给了自己脑门一拳,然后仰面倒下,嘴里嘟囔道:“我啥都没看见啊。你们赶紧着,这地上凉……”

程宗扬握住剑柄,一把拔出,然后就怔住了。

鞘内只有半尺长一截断剑,断口上刺着一张道门符箓,只是上面没有绘制符纹,空白的符纸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吕”字,字迹宛如滴血一样,红得刺目。

“王哲独领左武一军,十八年间,征战万里。外起边衅,内伤国体,哀家一忍再忍,却忍到让人把剑送到枕侧——左武军以为我吕雉是好欺负的吗?”

程宗扬一脸古怪,“有人用断剑威胁你?”

“何必装傻?”吕雉扬起玉颈,“来,杀了我吧。”

程宗扬执剑看了许久,心绪像潮水般起伏不定。虽是断剑,亦可杀人。自己一剑挥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军覆没的元凶就是吕氏,杀了她,也算为师帅报仇了。况且吕雉拿柄断剑,扎张符箓就硬说师帅威胁她,自己凭什么要相信?说不定这符就是吕雉自己弄的,故意来搅混水的。

可是……这么了结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吗?是谁送来的断剑?师帅?还是另有其人?

“你赢了。”

程宗扬把断剑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不但自己不会杀她,有人要杀她的话,自己还得拚命拦着——这感觉实在太他妈的了!简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晒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还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过……虽然不能杀你,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程宗扬收起长剑,然后抬手朝吕雉抓去。

吕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老太监低低咳了一声,然后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缓慢,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咯”的一声脆响,整个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样,剧痛攻心。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自己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防着吕雉身后的老太监,可这老太监实在太阴损了,自己一把抓出,他应该上来一掌封住,两边硬碰硬对上一掌,好先试试彼此的斤两再说。可这老太监不按套路来,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震断了自己两根掌骨。

程宗扬捧着手跳到一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老太监不仅阴险,而且下手凶残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够硬。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全无防备,想一掌拍断自己两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卢景和秦桧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监袍袖鼓起,两只枯瘦的手掌从袖中探出,慢条斯理地往两边一抹,拦住两人的攻势。

秦桧的惊雷指指法潇洒自若,如同红尘中飘然行走的书生,带着一股从容洒脱的书卷之气。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犹如鲜花怒放,霎时间幻化出重重指影,带着一连串惊雷般的爆响,往老太监掌腕间的要穴点去。老太监不闪不避,直接一掌横封,秦桧十指彷佛点在一块又厚又韧无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被化解殆尽。

卢景指如鹰爪,错掌相过之际,与老太监右手五指逐一拼过。小指相交,如击败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无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笃”的叩出一声低响。然后中指相击,如中坚石,“绷”的一声震响。食指指风劲锐,如同金铁相击,传来一声刺耳的震响。最后拇指攻出,卢景长吸一口气,指上筋节蓦然爆起,重重点在老太监的掌心。

老太监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脸上也露出一丝讶色,他退后半步,化去卢景的指力,随即右手一甩,将卢景抛开。

单超吐气开声,一掌往老太监胸口推去。老太监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

一股大力涌来,单超胸前的伤口顿时迸裂,鲜血狂涌。

耳边一声娇叱,“你敢打程头儿!”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挥来,朝老太监的鼻梁打去。

老太监神色木然,右手鸡爪一样张开,扣住小紫的拳头。接着他手指忽然扭曲,一道幽蓝色的微光从他指缝间疾射而出,没入土墙。

老太监掌力一吐,将小紫震开。小紫手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机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肤,淌出鲜血。

程宗扬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扬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老杂毛,你敢打紫丫头?!”

在外面把风的朱老头不知何时蹿了进来。

一看到他,吕雉双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无穷恨意。

朱老头疯狗一样猛扑上去,一脚把老太监踹翻,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手脱下脚上快没边的破鞋,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吕雉脸色变得铁青,眼看着汉宫硕果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头泼皮殴斗一样,被人骑在身上,打得满头是包。

“让你打!”

“让你打!”

“让你打!”

老太监甚是硬气,被鞋底抽得脸都肿了,还在硬撑,“询哥儿!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打个招呼呢?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看不起!”

“看不起!”

“别打脸!哎……别打!咱别打脸行吗?”

“不打脸!”

“不打脸!”

“不打脸!”

老太监抱头叫道:“瞧你这臭脾气!啥事不能好好说呢?动啥手啊?不是当兄弟的说你!就你这脾气,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

“吃亏!”

“吃亏!”

“吃亏!”

老太监顶着雨点般的鞋底爬到墙角,大吼道:“刘询!你丫再打!我就还手了哇!”

“还手!”

“还手!”

“还手!”

老太监厉声道:“算我没说!”

“没说!”

“没说!”

“没说!”

老太监放声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头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轻的!瞅你那熊样,你再哭!”

老太监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道:“你这鞋几年没洗了?臭大发了都。”

吕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监没答理她,哈着腰过来,一脸赔笑地说道:“几位都不是外人哈?小的姓曹,草字季兴。打小在宫里当差。有啥事打个招呼哈。哎哟,这闺女长得这个俊啊……来来来!这串珠子你拿着玩。”

老太监从袖里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说塞到小紫手里。

“我手痛。”

“来来来,这块玉佩拿着。”老太监从腰里摘下一块玉佩。

“还痛。”

老太监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回连根毛都没摸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随手把吕雉颈中一串明珠摘下来,乐呵呵地递给小紫,笑眯眯道:“这闺女我越看越喜欢。拿着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个。”

程宗扬一眼看过去——嗬!死丫头还真敢要!直接指着吕雉腰间的印绶。

太后绶带用的是赤绶四彩,与天子相同,这是随便拿来玩的吗?

曹季兴道:“哎哟,闺女,你要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着死丫头天真无邪的笑脸,老太监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竖起大拇指,狠狠挑了两下,“这闺女会玩!”

“借过借过。”曹季兴恭恭敬敬抬起吕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绶扯了下来。

吕雉身体微微发抖,她压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么不知你与阳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呗。”曹季兴道:“当年为了询哥儿那事,宫里可杀了不少人。我呢,算是运气好,捡了条命,一直也没受啥重用,就在宫里打个杂,闲来无事,练练功夫。倒是询哥儿还记得我,每次来宫里,都要找我唠会儿磕。这一眨巴眼呢,好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人就剩我一个了。谁成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受了太后的信重。咂咂,世上这事,可咋说呢?”

太后绶带长两丈六尺,系的花结更是繁琐无比。曹季兴也不着急,一边慢悠悠解着,一边唠唠叨叨说道:“哎,询哥儿,咱俩头回见面,就是在这儿吧?”

“可不是嘛。”朱老头环顾四周,口气沧桑地叹道:“想当年,这北寺狱要不是因为我,还建不起来呢。”

程宗扬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来啊,老头儿。你当年在宫里还挺牛?”

“你听他吹。”曹季兴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这北寺狱可不就是为他建的吗?”

怪不得好端端的宫里会建个监牢,原来当年就是为了关这个老东西。

朱老头道:“坐牢咋了?不丢脸!”

“这世上就没你觉得丢脸的事吧?”

“他当然不丢脸了。”曹季兴道:“他坐牢我还得伺候他。头回见面,他就揍了我一顿。”

“有这事儿?”朱老头一脸糊涂,“从小到大我动过你一指头?”

“咋没有啊。宫里人悄悄送你的饼,我摸了一块吃,你就揍我。”曹季兴感慨道:“那时候宫里的风气和现如今可不一样,搁现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谁知道里头有毒没有?”

“时候不一样啦。”

“后来我被打发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边上。”曹季兴咧开嘴,“咱们不打不相识,那段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前儿个吧,娘娘找到我,说要用上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呢,也没当回事。真没想到咱哥儿俩还有见面的日子……”

曹季兴一边说,一边把赤绶和“太后之宝”的玉印扯了出来,一古脑捧给小紫,“闺女,拿着玩吧。”

雪雪浑身的绒毛猛地炸开,“嗷呜”狂叫一声。

一道乌光从绶带下方穿过,无声无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扬长刀挥出,差了少许未能挡住。曹季兴反手一捞,那道乌光像游鱼一样穿过他的手掌,只一闪就射到小紫腰间。

“叮”的一声,那道乌光射在玉佩上,却是一根黑色的长羽。

小紫用玉佩挡住长羽,抬眼望向吕雉,星眸闪闪发亮,“你身上还有好玩的东西呢。”

吕雉双手一按,乌云般飞起。身在半空,大袖蓦然张开,雨点般洒下数十道黑光。

秦桧十指连弹,将袭来的黑羽弹开。卢景左手破碗一举,收走黑羽,右手竹杖挑出,刺向吕雉膝侧。单超双拳齐出,将射来的黑羽尽数砸飞。原本打定主意装死的赵充国再混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接着腰背一弓,衣衫鼓起,黑色长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留下罢!”曹季兴一爪挥出,往吕雉脚踝抓去。

程宗扬也没闲着,他左手受伤,右手舞出一团刀花,格开黑羽,一边盯着吕雉的身影。

在场的全是老手,吕雉飞得再高,终究要落下来。不用吩咐,众人就盯住吕雉可能的落脚处,只等她势尽而落,便群起攻之。

谁知吕雉飞到最高处,眼看着就要落下,只听“呼喇”一声,吕雉身影猛然一凝,就那么悬在空中。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吕雉背后伸出一对纯黑的羽翼。

那对羽翼宽约丈许,形状犹如凤翼,虽然色如墨染,没有传说中凤凰华丽的色彩,但修长而神秘,彷佛有种无言的高贵。

“干!她是羽族!”

程宗扬惊愕得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汉国太后,居然是个羽族!这简直比吕雉是个人妖更令人难以置信。

“刘询!”吕雉厉声道:“你杀我父母时,可想过今日!”

朱老头敲了敲脑袋,眯着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当年杀的那个羽族原来是你娘啊。我说她一个羽族女子,怎么为了一个吕家男人那么拚命呢。”

吕雉眼圈发红,接着泪如雨下,“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毒杀许平君的,又不是我们这一支!先父先母却无缘无故死于你这老贼手中!”

朱老头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变得深沉,“你觉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谁让他们姓吕?”他沉声道:“除了阿君,这世间哪有什么无辜之人?”

“好!举世滔滔,尽是有罪之人!”吕雉尖声道:“我今日就先杀了你!”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彷佛蛇行雪上。

赵充国大吼一声,从袖中挥出一条铁链,黑蟒般往吕雉腰间缠去。

吕雉轻蔑地冷笑一声,双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从天井中飞出,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卢景、秦桧、单超同时掠起,飞身穿过狭小的天井,跃上屋檐。

程宗扬抱起小紫,紧跟着跳了上去。屋顶风雪猛然一紧,寒风拂面,犹如刀割。借着武库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涌出一队戴着面具的死士,数量不下二百。

吕雉已经收起羽翼,遥遥落在一株劲松上。松树下,数十名胡巫聚成一圈,手中拿着骨制的法器。

让程宗扬惊异的是,那些死士当中,一名壮汉长发披肩,手中拿着一杆丈许长槊,正是朱老头手下的卫队首领,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装得跟真的一样,一边大声下令,让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一边偷偷拿眼去瞟吕雉,也不知道他刚纔是否看到吕雉的双翼。

“赵充国!秦会之!”吕雉寒声道:“你二人若是投诚,哀家可以饶你们一条性命,留在宫中效力。”

赵充国小心翼翼地问道:“啥意思?”

吕雉冷冷道:“净身入宫。”

赵充国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吗?”

吕雉冷哼一声。

卢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卢五爷即便净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卢景抱怨道:“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啊。凭啥他们能割,不让我割呢?”

“因为你们都该死!”

这就没得商量了。卢景吹了声口哨,“老赵,比比?”

“成啊。”赵充国道:“你东我西,一个来回定胜负。”

卢景飞身跃下。赵充国把外衣一脱,露出腰间一长两短三把快刀,然后虎跃而出。

那些死士分别结成阵型,以执盾披甲的壮汉为首,缓步向前,手持刀剑的短兵手和持矛执戟的长兵手紧随其后。他们戴着金属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镌刻的猛兽图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犹如一群狰狞而冰冷的野兽。

阵后散落着数十名银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们所带兵刃各异,身手也明显比结阵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别是其中几名金制面具的死士,显露出的修为尤为深厚。

看来这纔是吕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吕雉准备用来对付剑玉姬的,结果让自己给撞上了。

赵充国还在半途,卢景已经突入阵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从两名执盾的死士中间插入,再出现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刀。刀光飞舞,血花四溅,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骏之一的云骖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阵而出。

赵充国招法凶悍,作为一名惯于沙场厮杀的猛将,他出手大开大阖,比卢景少了一分精准和细致,却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逼人杀气,长短刀交替挥舞,左右荡决,所向披靡。

两人一先一后撕开敌阵,随即又返身杀回。在后方押阵的金面死士纷纷上前截杀,终于在距离狱墙十余步的位置截住两人。

“完蛋!完蛋!”赵充国一边砍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这回要让瞎子老五占便宜了!”

卢景叫道:“谁占便宜了?我这边三条大虫!”

“我这边也是仨!两个使剑的,一个使棍的。嘿,这个使棍儿的路数有点眼熟啊。像是浮屠门的。”

“啥浮屠门啊,你说的是秃驴吧?”卢景叫道:“我这边有个玩刀的,看手艺,像是玩惯戒刀的。”

这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眼力惊人之辈,对手虽然极力隐藏,仍被他们看出破绽。卢景说着,忽然竹杖一挑,将那名死士的面具挑开。

面具后是一张布满伤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伤口,将眼睑斜着切成两半,血红的眼睑往外翻卷,无法闭合,让人过目难忘。

卢景冷笑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吗?怎么?你不在大孚灵鹫寺出家,改行给人当狗腿了?”

听到大孚灵鹫寺,程宗扬心头瞬间滚过一连串的名字:花和尚、净念、沮渠二世、十方丛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绣着英文的袈裟,还有那位十方丛林的缔造者,来历诡异的不拾一世大师。

没想到居然会在汉国的深宫之中,又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且还假冒成吕氏门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脸死士一言不发,他撕开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画了一个血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张。

程宗扬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团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开,剎那间,视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红。

第八章卢景彷佛一片树叶,被奔腾的血雾掀飞,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脚,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檐上,身体傲然挺立。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却看到卢五哥挺直的背脊后面,一片血迹正迅速扩大。

“老赵,这回可是我赢了。”卢景长笑声中,特意跺了跺脚。

“我认输!”赵充国十分光棍,眼看无法脱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好,拉兄弟一把!”

单超从墙头掠下,将赵充国接应回来。

程宗扬抬起头,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吕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汉国待了不短时候,一座寺庙都没看见。太后请来这些强援,不知许下多少好处?”

吕雉道:“何需好处?无非是殇老贼的性命而已。”

朱老头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个光头,少了些吧?”

话音未落,一名拿着长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着金制的面具,只能看到露出的手掌迅速变成死灰色。

朱老头嘿嘿一笑,“只剩六个了。”

单超没有作声,只是从后扶住卢景,暗暗输气过去。

卢景伤势不轻,但眼下不敢显露丝毫,只能硬撑。

吕雉寒声道:“石敬瑭!你不是说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吗?”

正在调校大黄弩的石敬瑭赶紧抬起头,嚷道:“娘娘明鉴啊!这会儿下的是雪,不是雨啊!”

秦桧厉声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气壮地叫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是弃暗投明!”

说着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还没拉到底就猛地弹出,直射吕雉胸口。

吕雉错身避开。紧接着身后一声惨呼,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黑鸦使者在半空中现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黄弩射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只勉强扇了几下翅膀,就堕入雪中,一命呜呼。

石敬瑭错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吕雉咬住齿尖,声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从本宫手里拿那五万枚金铢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石敬瑭恼道:“别说这个!谁提我跟谁急!五万金铢?谁要拿到一枚,谁他妈是孙子!全被姓蔡的那货给私吞了!”

“你是觉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着我也这么说!算了,这暗我也不弃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边说一边朝秦桧打招呼,“老秦!咱们还是一伙的啊。主上!我让人坑了,没捞着钱!”

朱老头哂道:“活该。什么钱你都敢捞。”

吕雉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石敬瑭带来的有五十余人,临阵倒戈,自己一方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头,对胡巫厉声道:“为何还不下雨?”

那些胡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几句,最后一名年轻的胡巫起身道:“我们大祭司说,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经来这里望气,知道那位阳武侯。大祭司说,既然是你们家事,我们决定不再参与。”

一众胡巫躬身行礼,然后鱼贯离开。

转眼之间,吕雉一方已经从占据绝对优势的二百比八,降为一百五比六十,再降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稳操的胜券,已经岌岌可危。

然而崩溃还没有结束,一名死士开口道:“我们是吕家的门客,食主之禄,为主分忧,给主家卖命,绝无二话。不过我听说郭大侠被人陷害,祸及满门,竟然是咱们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连郭大侠都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程宗扬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对方的死士阵前哗变,简直是老天爷往自己头上扔馅饼。正自诧异,却见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来眼去,使劲打着眼色。

一看到两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扬就懂了,这绝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间良心发现,而是设计好的。吕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揽石敬瑭,结果来了个引狼入室。话说回来,不能忘了策划石敬瑭被招揽的主谋是谁。王蕙和蔡敬仲两个人一起跟吕雉玩,吕雉玩得起吗?

郭解的名头真不是盖的,作为当世大侠,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偶像,蔡爷安排的这个选题,极为精准而又精妙地触碰到这些死士情绪的敏感点。

眼看场中就要大乱,有人叫道:“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那名死士叫道:“杨七!伊震!是不是你们干的!”

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一名死士道:“郭大侠侠义无双,害得他满门被斩,你们还讲不讲道义!”

那名戴着银面具的死士狞声道:“我们把命都卖给吕家,还讲什么道义?跟襄邑侯作对的正人君子,你难道就没杀过?”

远处有人叫道:“你连道义都不讲,干嘛还替吕家卖命?吕家拿钱,我们卖命,公平交易,讲的就是道义!不讲道义,我凭什么不拿了钱就跑?”

另一处有人叫道:“郭大侠不图当官不图名利,担当的是道义两个字!陷害郭大侠,就是坏规矩!”

郭解因为一桩无头悬案被连累满门抄斩,早已引起满城风雨,此时突然被揭出真相,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不平之鸣,吵闹声越来越大。

吕雉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死士都是吕冀的门客。打着替郭解报仇的幌子,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郑子卿,陷害郭解是吕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解,再借郭解的侠名宣称天子失德。

眼看着众人因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动,她此时却无法开口,因为她不知道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内幕。吕家诸人处心积虑对付天子,甚至不惜牵连与此无关的郭解,这些内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单单陷害一个郭解更动摇人心。

吕雉已经意识到此事是一个绝大的阴谋,可这个阴谋不但用心歹毒,发动的时机更是阴损之极,正选在石敬瑭和胡巫接连倒戈,对手锋芒毕露,大孚灵鹫寺僧人被揭穿身份的关键时候,以至于她空有太后之尊,却无计可施。

无论她怎么辩解,只要一开口,就会成为导火索,把话题引到天子与吕氏的明争暗斗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毙,流言四起的关口。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这也许是最差的选择,可她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冒险赌那些死士不顾一切的忠诚。

可她不开口,有人替她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众人的吵嚷声都压了下去,“兄弟秦桧!乃是郭大侠结义兄弟!”

在程宗扬“果然是你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桧跃上墙头,抱拳一揖,行了个江湖礼节,朗声说道:“兄弟此番来到宝地,正是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因为讲究重然诺,轻生死的道义,才为吕家卖命。郭大侠与吕家有杀父弒母灭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无罪而被诛,纵有天子之命,子为父复仇,即便弒君,亦属大义!”

秦桧振臂一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秦某与郭大哥义结金兰,郭大哥之父即为我父!今日正是为父报仇!兄弟不敢请各位好汉自坏规矩,倒戈相助,只请各位暂且封刀,待秦某报过杀父之仇,即便诸位兄弟再为主家报仇,乱刃交加,将秦某碎尸万段,秦某也自当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个人才,可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人才!从江湖道义扯到春秋大义,又是结拜兄弟,又是为父报仇,引经据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杀吕雉这事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谁不答应,就是跟大义过不去似的。

秦桧一番话说完,指着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吕雉,慷慨悲呼道:“吕雉!今日我为父报仇!快快下来受死!”

吕雉气得眼前发黑,再看场中,百余名死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一拨已经收起兵刃,退出战圈,果真是袖手旁观,准备秉承大义,坐视秦桧的复仇之战。

剩下的铁杆死士,不过寥寥二十余人。其中还包括那几名假冒身份的大孚灵鹫寺僧人,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

赵充国道:“老秦,你这舌头真不得了啊!足足能当百万兵!掷地可作金石声!我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才了!”

曹季兴道:“光凭这舌头,起码值个三公!”

小紫却道:“她要逃了。”

话音刚落,吕雉便飞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看到她黑色的身影扶摇直上,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最后那二十余名铁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扬望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这下麻烦了。”

自己本来还想留吕雉一条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谁知道她竟然会是羽族,而且一看势不可为,立即远扬,这下天高任鸟飞,天知道她飞到哪儿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儿追?”

“伊阙啊。”

吕雉仅剩的翻盘机会,就是伊阙关外的董卓。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这根救命稻草,汉国再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长两对翅膀,化身六翼天使也没用。

程宗扬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死丫头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吕雉——人家是用飞的。等小紫赶到伊阙,吕雉说不定已经与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罗网呢。

小紫笑道:“一点都不危险,你瞧。”

小紫说着,拿出那条赤绶摇了摇。赤绶下方悬系着一枚玉玺,玺身质地洁白细腻,犹如上好的羊脂,莹润无比。

死丫头一张口,朱老头和曹太监立即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他们早就想去尝尝伊阙清晨时分的西北风和洛都有什么不同了。

有这两个老东西跟着,程宗扬连劝阻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回,无论是否找到吕雉,都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回来。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学剧大哥,拿根链子把你锁上。”

“安啦。”小紫把印玺一丢,雪雪扑上去一口吞下。朱老头和曹季兴跟狗腿子一样,一边一个扶起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风雪中。

…………………………………………………………………………………程宗扬坐在车上,骨折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缠得跟个球一样。只要有一点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头一起去伊阙,可惜没有。

洛都的事已经多得挠头,自己要敢把这烂摊子一丢,跑去跟紫丫头玩,下边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卢五哥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地方疗伤。蒋安世的遗体要送回去安葬。还有岳鸟人的礼物:义姁,卢五哥嫌带她麻烦,封了她十七八处穴道,找了个箱子一丢,这会儿也要带走。

同样重伤的还有中行说。按理说,这死太监没少找自己麻烦,刨个坑把他埋了都算对得起他。可是中行说那句把天子当朋友,让程宗扬心有戚戚,一时间狠不下这份心来。自己在六朝见惯了君臣主仆之类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中行说这个死太监中的奇葩,着实是个异数。

同样落在自己手里的还有吕冀,这个废物,自己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砍了脑袋,悬首示众,不但自己喜闻乐见,对汉国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问题是怎么杀?毕竟他是太后的亲弟,朝廷的大司马,是按照司法程序,明正典刑,当众斩首?还是直接来个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牵涉到一件头痛事——自打剑玉姬占了寝宫,刘建就像疯了一样下诏,天还没亮,便发下去一百多道诏书,铁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实。

问题是,吕氏的叛军还未剿灭,连天子正殿都在吕巨君的威胁之下,刘建只敢待在昭阳宫,还不敢选天子停灵的东阁,而是西阁的凉风殿——这算哪门子的天子?

吕雉已经穷途末路,长秋宫和刘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该浮出水面,剑玉姬那贱人随时都可能跟自己来个图穷匕现。斗完吕氏,来不及松口气,又要接着跟刘建斗。单一个吕雉,就一波三折,斗得自己精疲力尽,何况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卑鄙狡诈无耻阴险的贱人,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头痛的不仅是程宗扬,刘建这会儿也不好受。

赵充国说凉风殿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刘建一来才知道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个凉,风那叫一个大,而且这破宫殿还他娘的四面透风,美其名曰八面来风。刘建这一宿冻得那叫一个惨,用道家的说法,那叫玉筋长垂——鼻涕都拖出来老长。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让刘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传国玉玺了。两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蘸满朱砂,然后稳稳放在拟好的诏书上,用匀了力气,仔细按下。

玉玺抬起,绢帛上留下一枚鲜红夺目的印痕。这道帛书立刻成了天子御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世间百姓,天下万民,都将拜服在这道诏书之下。

即使再强大的法术,也比不上权势万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诏书,就能让那些公卿贵族人头落地。无论勇冠三军的猛将,学富五车的文士,还是飞扬跋扈的权贵,一道诏书,便能予取予夺。

刘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权力的滋味,而当他真正品尝过权力的甘腴,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实的权力面前,都如此苍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御旨。那些诏书有大量重复内容,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颁布的御旨正在不断地发往整个天下,直到汉国每一位官员,每一个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处,刘建不禁大笑起来。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传入殿中,刘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到屏风后,尖声道:“怎么回事?为何击鼓?”

内侍回道:“苍先生正在击鼓聚将。”

刘建攀着屏风,只露出半张面孔,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为何不禀报朕呢?”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

刘建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骄狂!太骄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么摆设!

一名内侍机灵一些,“奴才这就叫他们停鼓待诏。”

刘建哼了一声,沉着脸从屏风后出来,重新坐回御榻,看着内侍在诏书上加盖传国玉玺,不多时又沉浸在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感。

苍鹭道:“从龙之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必将后悔莫及。若是立功,则是恩泽三代,惠及后人,家族百年基业,由此发韧。今日为王前驱,从龙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苍鹭声音越来越激昂,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举起铁如意,大睁着眼睛,薄膜一样的眼皮不住抖动着,高声道:“诸军士!一鼓作气,攻灭吕氏逆贼!”

还没等一众军士山呼万岁,一个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圣上有旨!召苍某人觐见!”

苍鹭慢慢抬过头,好像不理解自己怎么突然从苍先生变成苍某人?

在场的有几名出自北军的军司马,却是心里门儿清——汉国分内廷外朝,一向争权夺利,按照离天子越近权势越重的传统,通常都是内廷压倒外朝。这会儿眼看吕氏失势,刘建真要坐稳天子之位,这些内侍立刻就蹦了出来,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苍鹭抄起铁如意,往帐门处一丢。一名神情阴鸷的护卫抬手接住铁如意,顺势一击,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样,将那名内侍砸得脑浆迸裂,扑倒在地。

苍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诸军进退,以苍某金鼓为号。不遵号令者,杀无赦。”

在场的军士都闭紧嘴巴。他们知道,这位苍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身边不但有数名身手过人的护卫,而且包括两支佣兵团在内,至少一半的人马都直接听他指挥。短短两日,他们不仅见识了这位苍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见识过他森严的军纪。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闯军机要地,当场打杀。

“就这样吧。”

苍鹭说完,在场的军士、门客、邸中旧臣、佣兵团的首领纷纷抱拳,齐声应道:“遵令!”

…………………………………………………………………………………吕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北宫的方向,手指几乎抠进栏杆。

许杨身死,廖扶一夜白发,此时他手头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军的一千余人,还有百余名射声士。

经过一夜鏖战,军士们不但体力耗尽,难以再战,装备损毁也极其严重。武库被烧,吕巨君失去了最要紧的军械来源,射声士军连战多场,箭矢已经所剩无几,备用的弓弦也几乎消耗殆尽。左武第二军虽然出战最晚,但上来就是恶战,弓刀大量损坏,又无处补充,而且冒着严寒苦战至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整个军中仅存的十余战马被全部杀死,用来裹腹,局面越来越恶化。

幸好吕巨君抓住对手联而不合的弱点,威胁只与其中一方搏命,使他们心存忌惮,才赢得了喘息之机。

再长的夜,也总有过去的时候。眼看着天色渐亮,吕巨君心里也越发焦急。

按照最初的设想,若是进攻南宫失利,自己必须支撑到天亮,届时太后将亲自出面,宣布垂帘听政。

天子暴毙,继任者出现之前,由太后垂帘天经地义。长秋宫毕竟儿媳,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婆婆去。可没想到刘建这个在吕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浅德薄的无能废物,居然这么坚韧,怎么打都不死。

更是吕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隶徒仓促上阵,竟然爆发出非同一般的战斗力,死死守住玄武门,连吕家不世出的天才吕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饮恨。

还有霍子孟。若不是这老贼派羽林天军突然夺下白虎门,自己也不会退路尽失,被困宫中。

武库的火光越来越淡,不是火势变小,而是天色越来越亮。

苍凉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不用仔细分辨,吕巨君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四面楚声。北边是卧虎董宣的隶徒,西边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军,南边是投靠刘建的屯骑、越骑诸军,东边则是刘建招揽的一群乌合之众。

敌方势力越来越强大,己方的援军却遥遥无期。吕巨君竭力保持镇定,无论如何,自己也支撑下去,撑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为臣子,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太后的车驾,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见自己死去的儿子最后一面。霍子孟那头老狐狸受过太后大恩,眼下虽然躲在背后,不敢露头,但也不可能丢开上下尊卑,与太后兵戎相见。

唯一敢犯上作乱的只有刘建,但区区一个诸侯王太子,拿到玉玺虎符又当如何?太后车驾亲至,北军诸校尉未必就肯听他的。剩下一批乌合之众,根本无足轻重。

可是太后为什么还不出现?

吕巨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永安宫内血流成河的惨状,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念头驱到脑后。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会不考虑到刘建等人铤而走险的可能。永安宫内已经设下重重陷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主公。”

廖扶头上的白发苍苍,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时也变得衰朽不堪。

吕巨君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假若自己早听他的计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军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驾崩的当晚就将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召至永安宫,也许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后得叫你廖公了。”

吕巨君意识到廖扶的视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谁知手一碰,头顶的却敌冠险些掉落。他以为是头冠松了,连扶了几下都没能扶正,摊开手时,却发现指间多了无数灰白参差的发丝。

吕巨君有些发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发,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一夜之间,不仅黑发转白,而且还脱落了大半。

吕巨君手指颤抖着取出一条布巾,勉强绕在头上。就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已经掉落殆尽,连挽好的发髻都松脱下来。

“属下无能,已经无力回天。”廖扶平静地说道:“请主公自认天命,属下理当奉陪。”

“不,不会的。”吕巨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

不是……太后肯定会来的!天命,天命所归……那些逆贼不会……“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驰来。一名内侍手执诏书,从隶徒阵前穿过,然后是期门、虎贲、长水、羽林……一直到车骑将军金蜜镝阵前,才滚鞍下马。

吕巨君一颗心直沉下去。他当然能认出那是永安宫的内侍,连他捧的诏书,也是永安宫的式样。

那内侍捧着诏书尖声道:“太后谕旨!先帝龙驭宾天,吕冀身为朝中重臣,举止失仪,于灵前咆哮,行事无状,着令免去其大司马之职,收取印绶。除襄邑侯爵,改封景都乡侯。”

内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诏书,“圣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无子,以至帝位空悬。太后有谕:国不可一日无君,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御史大夫张汤、丞相韦玄成、大鸿胪车千秋赴永安宫。余者扫净宫室,以迎新君。”

金蜜镝伏身拜道:“臣,遵旨。”

听到扫净宫室,迎立新君,吕巨君忽然平静下来。他丢下布巾,不再徒劳地遮掩头上的秃痕,而是扶着栏杆,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然后转过身,对廖扶说道:“文起,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与有荣焉。”

吕巨君叫来心腹,命他们把所有能搬来的木柴全都搬来,堆积在平朔殿内。

他特意嘱咐道:“若是有简册书卷,那最好不过。”

“我记得殿里还有点灯油……唔,在这里。”吕巨君对廖扶道:“得咱们两个动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随手解开,将灯油泼在袖上。

一个少年匆匆奔进来,“君哥,我听到……哦?”吕奉先瞪大眼睛。

吕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给你分了。一会儿火起,你趁乱走吧。”

“君哥……”

“走!”

鼓声隆隆响起,按照太后谕旨中扫净宫室的命令,诸军同时出动,喊杀声越来越近。

吕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浑身泼满灯油,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对廖扶笑道:“文起可记得,当日你推算汉国运数,我吕氏与汉国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抬手将火把丢到木堆上,然后张开双臂,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至此,汉德已尽,天命将改。”

烈焰腾起,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八集)

作者:弄玉&龙璇字数:63001第一章“王师所至,群奸束手。比至平朔殿,吕逆持火炬,据薪哀嚎。彼獠须发尽脱,头冠委地,状如疯魔……”

内侍公鸭般的嗓音在凉风殿内回荡,“须臾火起,烈焰高炽,势所难止……诸军发掘灰烬,得吕逆骸骨数枚,齿六、玉佩二、铜印、虎符、节杖各一……“听着内侍的奏报,刘建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吕巨君走投无路,最后抱着符节印章,自焚而死,还一把火将整个平朔殿都付之一炬,可谓是丧心病狂!天命在朕,这些乱臣贼子逆天而行,活该他葬身火海,死无全尸。

“吕逆既亡,蹈火而死者百余。余者皆缴械投诚。拘于……拘于廊下。”那内侍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没了声音。

刘建横了他一眼,心头禁不住一阵烦燥。自从上一名内侍被人碎颅而死,这些内侍就像是吓破了胆,一个个畏手畏脚,面对自己招揽的几个客卿,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帮没用的废物!

刘建摆了摆手,“下去罢。”

那内侍如蒙大赦,趴下来磕了个头,倒退着出了凉风殿。

一名武将装扮的剽悍丈夫大步进来,他腰间的佩刀按规矩留在殿外,衣带上只剩下一个空挂钩。

“臣魏疾,拜见陛下!”

刘建容色稍霁。魏疾与那帮草莽之辈不同,他在江都国任中大夫,有官职在身,而且勇力过人,是自己最得力的亲信。自己招揽的门客壮士,都由他掌控。

此前听到军中鼓声,刘建派内侍去询问,却被指为擅闯军机重地,当场击杀,不得不派魏疾前去善后。在刘建看来,那个苍鹭无非是略知兵法而已,为人骄横鄙陋,若是上阵杀敌,绝非魏疾的对手。只不过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才不得不容忍一二。

“问了吗?”

“臣已问过。”魏疾气贯丹田,声震屋宇,“苍布衣称宫中叛军尽数归降,他已然将降卒编伍,伺机进兵长秋宫!”

“大善!”刘建抚掌说道。苍鹭等人主动出击,与金蜜镝拚个你死我活,实在是本天子之幸,最好他们两个能同归于尽,一个都别活。

刘建忧心尽去,笑道:“好好带你的兵!事平之后,朕即刻给你封侯!”

魏疾大喜过望,“谢陛下隆恩!”

魏疾谢恩退下,一名内侍过来,细声道:“启奏圣上。诏书已经拟好。”

刘建心情畅快,闻言精神更是一振,挺直腰背,一手摸了摸腰间。腰间的革囊内装着一枚沉甸甸的玉玺,份量十足。传国玉玺本该由专门的掌玺太监保管,但刘建怎么都放心不下,还是带在自己身上,贴身保管才觉得踏实。

内侍依次呈上诏书,不多时就铺了满地。前面三十余份是追究吕氏党羽的,各种枭首、腰斩、暴尸、具五刑,乃至于族诛、夷三族……按照罪行轻重,不一而足。每份诏书少则代表一条人命,多则牵连数十口、上百口。一道轻飘飘的诏书,就意味着一个鼎盛家族灰飞烟灭。这种口含天宪,手握权柄,生杀予夺尽在己心的滋味,让刘建心醉不已。

再往后,数十道诏书分别发往各诸侯封国,以及天下州郡,宣告新君顺天应命,承天子之位。这些诏书文字大抵相同,内容也了无新意,但刘建照样看得起劲,一字一句都不肯错过。

最后几份,是发往秦、唐、晋、宋以及昭南的国书。洛都的变故,自然瞒不过诸国的使臣。这份国书就是宣告汉国局势已定,圣天子已然继位,周边诸国不用再打什么主意,老实派使臣前来恭贺。

刘建逐一看过,神情愈发得意。等看完最后一道诏书,他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大赦之诏呢?”

内侍咽了口吐沫,小心道:“逆贼尚未……”

“荒唐!”刘建勃然大怒,“哪里有新君登基不大赦天下的!朕继嗣大统,德被四海,恩泽天下!天下万民都要感受到朕的恩德!至于那些逆贼,当然不在大赦之列!难道还要朕教你们吗!”

内侍以头抢地,“奴才遵旨!这就叫侍诏拟定大赦诏书!”

刘建展示了一番圣天子的雷霆之怒,看到他惊惶的样子,感到十分满意,于是收起怒色,用淡然的口气道:“去罢。”

等内侍离开,刘建绕着摊开的诏书走了一圈,这才立定脚步,吩咐道:“来人!奉玺!”

两名内侍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解开革囊,躬身捧出玉玺。

“慢着些。当心……”

刘建不住指点,直到玉玺稳稳放在案上,才吁了口气。

自己苦心孤诣,如今终于大权在握,自然快意非常,然而无人分享,不免有所缺憾。刘建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开口道:“成妃呢?”

内侍回道:“娘娘去了北宫。”

刘建心头一动,想起那位曾经权倾天下,自己也不得不厚着脸皮百般巴结的吕太后。他眉头舒展,整张脸似乎都放出光来。

“传旨!备驾!朕——御驾亲临北宫!”

…………………………………………………………………………………刘建准备亲临北宫的同时,一辆马车正从北宫驶出,奔往南宫玄武门。

“羽族多生活在南方森林深处,人迹难至的高山密林之间。直到武皇发兵远征,设置合浦、珠崖二郡,才与世人略有接触。羽族男女皆纤体轻身,女子轻扬婉举,尤有殊色……”

卢景光着膀子,伏在一张毡毯上。那名藏身于死士中的秃驴悍然自爆,同时崩碎了手中的长刀。卢景虽然避开要害,但背后还是被十余块碎片刺中,鲜血淋漓。此时义姁正一手拿着银刀,一手拿着银制的镊子,将嵌在他伤口中的碎片逐一挑出。

伤口血肉模糊的样子,程宗扬看着都揪心,卢景却十分淡定,一边任由尖长的银镊探进伤口,一边述说羽族的来历。

羽族与兽蛮人一样,也分为许多不同的族群。借助于与生俱来的飞翔能力,羽族将人类难以攀援的深山作为自己的家园。甚至飞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寻找栖居地。南方连绵的群山成为天然的屏障,很长时间,羽族的存在都是一种传说,直到武皇开边,人们才第一次与羽族世代生活的家园接壤。

能够飞翔的羽族带给人们极大的震撼,同样令人震撼的,还有羽族女子的美貌。以美色着称的异族并不少,比如狐族女子,也是以美艳知名于世。但与性淫的狐女不同,羽族女子堪称坚贞的典范,一旦动情,便至死不渝。

很快,羽族女子的美貌和痴情就引发了贪婪者的勃勃野心。受到商会重金资助,以及官方私下纵容的捕奴队接踵而至,把羽族作为猎物,大肆捕捉。大量羽族村落被摧毁,族人被屠杀、掳掠。幸存者只能迁往更险辟的深山,把连绵的群山成为天然的屏障,也使得曾经温和好客的羽族变得封闭而排外……程宗扬耳朵听着,心神却早已飞往盘江之南,湿热而遍布瘴气的蛮荒深处,想起久无音讯的凝羽。想起她的美貌、坚贞、痴情,还有经历的不幸。自己从太泉古阵带来的水晶手链还在身边,不知道何时才能给凝羽亲手带上……“堂堂汉国太后,居然有羽族血脉,这事够稀奇的。”卢景声音响起,“我猜吧,多半吕雉的生父极爱那名羽族女子,有意隐瞒下来,其他吕氏族人对此并不知情,因此才会在吕父死后,把吕雉送入宫中。”

程宗扬抛开思绪,皱眉道:“既然吕雉是羽族,那吕冀和吕不疑呢?他们是一母同胞,还是同父异母?”

“这个不好说。但你不用担心。”程宗扬一皱眉头,卢景就看出端倪,宽慰道:“羽族与异族所生育的混血儿,子则随父,女则随母。即便吕冀的亲妈是羽族,他也不会长出翅膀——就算他能长出翅膀,那胖子也飞不起来。”

想起吕冀的体形,程宗扬不禁失笑。想让那胖子飞上天,再加两对翅膀都不够。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这次突袭永安宫,可谓是波折横生,最终的结果虽然差强人意,可程宗扬心下始终有些不踏实。

首先是吕雉的下落。按理说,有死丫头带着朱老头和曹季兴那两个满身白毛的老妖精,吕雉长出翅膀也白搭,再怎么也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但吕雉一刻没有落网,这事儿就不算完。

然后是剑玉姬——这贱人虽然排在第二位,但她的举动比吕雉的下落更让自己不安。这贱人主动附合自己刺杀吕雉的提议,没安好心是肯定的。蹊跷之处在于,她在追杀吕雉方面似乎并不积极,而是热衷于玩弄一些不上台面的阴谋。吕雉失踪,她们立即鸠占鹊巢,对外制造出太后尚在宫中的假像,却对吕雉的去向不闻不问。假如吕雉落到自己手里,太后、皇后全在自己一方,帝位的正统彻底被自己控制,那贱人还怎么跟自己斗?

对于剑玉姬的反常举动,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卢景想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奇怪。动手刺杀吕雉的有龙宸,有太平道,甚至还有晴州商会,真正属于黑魔海的却没有几个。”

程宗扬与小紫中途折返,并没有亲眼目睹寝宫内的情形。卢景旁观了整个经过,对此倒是门儿清。

程宗扬仔细问了一遍,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刺杀太后这么大的事,居然用了一帮拼凑的人马。难道是人手不足?剑玉姬在汉国经营多年,不至于只有那点人手。那么黑魔海的人都去哪儿了?

卢景咳了一声,却是义姁将银镊探入他背后最大的一处伤口,清理里面的异物。随着银镊的拨动,伤口迸出一股鲜血。

程宗扬赶紧道:“五哥,你先歇一会儿。”

卢景虽然谈笑自若,受的伤可一点都不轻。单单那秃驴的自爆,就导致他经脉受创,再加上迸飞的碎刀片,遍布背脊的伤口,程宗扬看着都觉得心悸,假如换成自己,只怕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大孚灵鹫寺这帮贼秃,简直是丧心病狂!”自己一没招他们二没惹他们,一帮贼秃偏偏跳出来添乱,想想都恨得慌。

卢景倒是看得开,“贼秃贼秃,不贼不秃,不秃不贼。”

程宗扬道:“我在洛都混了这么久,连一座佛寺都没见过,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何止洛都,”卢景道:“整个汉国也没几座寺庙。”

“那他们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呢?”

卢景呲牙一笑,“就是因为没有,他们才得玩命地折腾。”

程宗扬似乎明白了一些,“他们给吕氏卖命,是为了进入汉国?”

“难说。”卢景道:“汉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道门诸宗还好一些,多少有些信徒。佛门诸寺也下过不少工夫,可多年来一直无门可入,据说对汉国垂涎已久。如今能和吕氏牵上线,也不知道背后费了多少力气。”

程宗扬讶道:“什么声音?”

随着卢景说话,一个轻微的“嘶嘶”声时断时续,仿佛有人在车内窥视。

义姁用银镊探入卢景背后一处伤口,挟住里面破碎的刀片,轻轻一拨,“嘶嘶”声随之响起。

义姁冷着脸道:“伤口太深,刺破了肺叶。”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他知道卢五哥伤势不轻,却没想到会伤及肺脏。

那块碎片射入太深,义姁试了几次都没能挟出,卢景不耐烦起来,双肩微微一张,背后肌肉绷紧,然后一弹,一枚寸许大小的碎片被肌肉硬生生挤出,带着污血跳了出来。

义姁为了求生,不得不低头,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对程宗扬和卢景等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到这一幕,不禁悚然动容,手里拿着银镊,僵在半空。直到碎片掉在毡毯上,她才如梦初醒,连忙夹起一团药棉,按住伤口。

卢景道:“我觉着吧,你八成是被骗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啊?”

“你想啊,吕雉纠集的那帮人马,明摆着是用来对付殇侯的——她怎么知道殇侯会出现?”

“石敬瑭。他装作通风报信,引诱吕雉设下圈套。”

“没错。那石敬瑭是为谁通风报信的?”

“当然是朱老头……咦?”

程宗扬反应过来,如果石敬瑭接到殇侯的指令,向吕雉通风报信,那么朱老头的出现绝不是偶然。不管自己今晚会不会到北宫,老东西也必定会来。而吕雉一直在等的,也不是黑魔海或者长秋宫派来的刺客,正是朱老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吕雉为什么在紧要关头,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暗中把吕冀送走,显然面对凶名在外的鸩羽殇侯,她也没有十足的胜算,因此不愿让弟弟卷入可能的危险之中。

那朱老头为什么要入北宫呢?与吕雉了结当年的恩怨?老东西未必有那份闲心。毕竟当年的凶手早就死光光了,剩下几个不沾边的晚辈,朱老头真不一定放在眼里。自己倒是一开始就问过死丫头,她和朱老头入宫干嘛呢?结果被死丫头把话岔开了。

卢景说自己被骗了,其实是指死丫头没有说实话。她非要去追吕雉,很可能有事瞒着自己——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不愿意说就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骗了就骗了,只要她高兴,我就意。”

卢景奇道:“你就不奇怪她为什么瞒你?”

“管那么多呢,反正死丫头又不会害我。”程宗扬同情地说道:“连女人的心思你都想弄明白,卢五哥,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我是想着会不会跟岳帅有关。”

“哪儿那么多跟岳鸟……帅有关的呢?再说了,真要有关系,迟早也会跟你说明白。得了,你这肺都扎破了,还说这么多。”

车身忽然一顿,外面传来蹄铁在冰雪上打滑的磨擦声。正在给卢景缝合伤口的义姁手指一个不稳,险些将银针刺到伤口内。

在前面驾车的赵充国勒住马匹,压低声音道:“老五,老程,外边风头有点不对。”

程宗扬将车帘掀开一线,只见南宫的玄武门大门紧闭,原本驻守此地的隶徒踪影全无,门楼上空无一人。

一股危险的感觉爬上心头,程宗扬立刻道:“转道!去西邸!”

…………………………………………………………………………………襄邑侯府与襄城君府临街相望,飞檐斗角,气势磅礴,然而此时,富丽堂皇的侯府内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天色未亮,来自南北二宫的五名新晋中常侍便领着千余隶徒,将两府团团围住。两名头戴貂禅冠的中常侍分别取出诏书,宣读了天子谕旨和太后的懿旨。宣布革去吕冀大司马之职,改封襄邑侯为景都乡侯。取消孙寿的襄城君封号,责令其即刻入宫。

董宣一手扯着缰绳,神情冷峻。平朔殿大火刚一升起,他就接到长秋宫送来的秘信,称太后深明大义,已经同意移居长信宫,但吕冀趁乱逃脱。霍大将军与金车骑担心吕冀继续作乱,更担心江都王太子刘建抓获吕冀,抢走平定吕氏之乱的功劳。因此命他立即带领所属隶徒,包围襄邑侯府,务必捉拿吕冀。

接到秘信,董宣不禁心下狐疑,玄武门是通连南北二宫的门户,关系重大,命令自己带领部属去捉吕冀,怎么看都像是调虎离山的伎俩。正当他准备亲自面见皇后,弄清原委之际,却有数名中常侍接连叩关而出,与北宫来的内侍会合一处,董宣拦下询问,果不其然,都是往襄邑侯府去的。

董宣知道这一晚宫中使臣四出,大肆诛杀吕氏乱党,再耽误下去,只怕真如秘信所言,连吕冀也落到刘建手中。一旦刘建以天子的名义诛杀吕冀,平定吕氏之乱,就彻底占据了大义的名份。董宣不敢再迟疑,只能一边派人往长秋宫求见皇后,一边紧追着几名中常侍,免得他们抢走功劳。

秘信中特别提醒,吕冀在府内暗中豢养了数百死士,让董宣不能大意。董宣权衡之后,带了一半部属前往襄邑侯府,另外一半近千名隶徒暂时交给副手,严令他死守玄武门。董宣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副手就接到金蜜镝和霍子孟联名签发的调令,命他赴平朔殿救火,同时看押投降的左武第二军。

众人抵达时,两府已经乱成一团。城中兵戈四起,男女主人却都不见踪影,加上各处吕氏府邸频频传来噩耗,有些奸猾之徒就起了歪心思,结果没等董宣等人登门,府中自己就先大杀了一通。

中常侍念完诏书,府中又是一阵混乱,但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开启。董宣皱起眉头,正要派人破门,却被一名中常侍拦住。

“董司隶稍安勿燥。”那名中常侍笑眯眯地说道:“咱家来时,圣上专门交待过,逆贼吕冀犯上作乱,罪在不赦,但到底是太后胞弟,群臣之首的大司马,多少要给他留几分体面,允其自尽。”

董宣虎目微微眯起,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另一名中常侍察颜观色,开口说道:“这么耽误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先收系襄城君,押往宫中。”

“好主意。”又一名中常侍接口道:“孙氏倚仗吕逆的权势,作恶多端,天子早就吩咐过,犯妇孙寿务必要抓活的,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正是,正是。孙逆妖妆异服,伤风败俗,早就该杀了。”

几名太监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董宣心烦不已。他一声令下,属下的隶徒搬来撞木,片刻间便撞开大门。

“看来他们真是要来抓你呢。”卓云君立在楼上,望着潮水般涌入府中的隶徒说道。

孙寿脸色苍白,那些身穿皂衣的隶徒尚能保持克制,随行而来的一众门客家奴却是肆无忌惮。襄城君府中的家人奴仆全部被驱赶到户外,稍有不从,立即白刃相加。不多时,府中便哭声四起,夹杂着被杀者的惨叫和讨饶声,宛如末世。

卓云君穿着一袭杏黄色的道服,长发随意挽成一个道髻,此时凭栏而立,宛若临风仙子,不染凡尘。

惊理与胡情交手时受了些伤,正盘膝趺坐,运功疗伤。她旁边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酒瓮,瓮口盖着一张黄纸。

吕冀靠在墙边,他手脚都被绳索捆住,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扭曲的肥脸上满是惊惧和愤怒。

中行说趴在地板上,他背心被胡情拍过一掌,伤势极重,此时仍昏迷不醒。

楼内最后一人,却是洛帮的大当家何漪莲。

“卓教御。”她开口道:“秦夫人命我来此接应诸位。事不宜迟,还请尽早启程。”

卓云君退开一步,垂手道:“请姊姊吩咐。”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姿态,何漪莲还是禁不住生出一丝荒唐感。堂堂太乙真宗教御,在自己面前却如同小婢,执礼恭谨。若是传扬出去,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惊理忽然睁开眼睛,“来了!”

在重兵包围之下,一直没有动静的襄邑侯府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紧闭的大门猛然洞开,几辆马车疾驰出来。

那些马车厢板都包着厚厚的犀皮,连车前的驭马都披着重甲,坚固程度更甚于武刚车。几名死士攀在车外,有的弯弓劲射,有的挥舞长戈,将拦路的隶徒和家奴挑开。

那些四马拖动的重车奔驰时声势惊人,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无人能挡。最后董宣亲自出手,挥刀斫碎包铁的车轮,才留下两辆,但还是有一辆硬生生闯过屏障,往上津门驰去。

两辆大车上载的都是珠宝和吕冀的姬妾,十余名死士被隶徒团团围住,血战不退,最终尽数战死,隶徒也死伤数十人,更倒霉的是几名中常侍离大门太近,马车冲出时躲闪不及,当场就死了三个,另外两人也被马蹄践踏,多处骨折。

看着自己的姬妾死伤狼藉,几名幸存的红粉娇娃被人戴上枷锁,哭哭啼啼在雪地上跪成一排,吕冀先是额头青筋暴跳,然后脸色由红转青,最后无力地靠在墙壁上,面如死灰。

卓云君盯着最后那辆大车逃逸的方向,然后足尖一点,踏上栏杆,宛如御风而行般追了过去。

…………………………………………………………………………………“乡野草民,拜见车骑将军。”苍鹭躬身俯首,郑重其事地向金蜜镝大礼参拜。

金蜜镝双手抚膝,神情不怒自威。在他身后,长秋宫所有卫士倾巢而出,在宫门前严阵以待。吕巨君自焚不久,他就接到密报,称刘建招降了所有叛军,准备进攻长秋宫。刘建一方本来就人数众多,加上降卒,更是如虎添翼,任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苍鹭果然来了,却没有料想中的大军,而是带了寥寥几名护卫,仿佛毫无戒备一样过来拜见,举止恭敬,不失礼数。

金蜜镝沉声道:“足下此来,所为何事?”

苍鹭站起身,“太后懿旨,召金车骑赴永安宫,草民奉令,送将军上路。”

霍去病闻言大怒,这厮貌似恭敬,话里话外却是恶意满满,真当金蜜镝这些重臣是好惹的?

“你算老几!”霍去病喝斥道:“滚开!”

金蜜镝抬手止住他,“待霍大将军入宫,我等一道拜见太后。”

后面的吴三桂和刘诏等人暗暗松了口气,金蜜镝是忠臣,但一点都不傻。眼下永安宫的情形无人知晓,不过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不是善地。连吕太后都已经认输,不得不抛出吕冀抵罪,其间的险恶可想而知。

没能把金蜜镝诓去北宫,苍鹭脸上没有丝毫异状,不动声色地说道:“幸赖将军指挥,宫中叛乱已然平定。自卫尉吕淑以下,吕忠、吕让、吕戟诸逆皆已授首,射声校尉吕贼巨君自焚而死,从逆之辈尽皆缴械降服。金车骑是军中宿将,这些降卒都出自军中,草民不敢擅专,还请将军处置。”

第二章投降的乱军在刘建军的押解下,分成两列,鱼贯而入。这些残兵败卒一个个垂头丧气,心怀忐忑,神情间难掩仓惶。

投降的吕氏乱军有一千六百余人,包括射声军和卫尉军的残兵,以及左武第二军一千余人,其中一半都带着伤。

也不知道是刘建军获胜之后过于轻率,还是看管者对这些失去首脑的俘虏太过放心,这一千余名俘虏只是缴械,锁链脚镣一概皆无,连手都没有捆,就那么空着手被押解到长秋宫前。

霍去病对自己的胆量颇为自负,可陡然见到一千多壮汉涌过来,也不由得挺直身体,一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直到看清他们手无寸铁,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并不怕刘建翻脸。玄武、白虎两门都在自己一方手中,刘建敢动手,正好给了自己反击的口实。刘建击败吕氏,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毫无根基,就以他所倚仗的大军而言,只要自家族兄一出面,保证一半人会当场倒戈。

要不要先发制人呢?霍去病手指轻叩着瑶光剑,心下默默盘算。

金蜜镝一手握拳,在膝上摩挲了片刻。谋逆属于第一等的大罪,这些军士作为从犯,按例应当一律斩首。可他久历军伍,知道这些军士哪里有什么谋逆的心思?无非是身为军卒,听从主将的吩咐,奉命行事而已。如今胜负已分,作乱的首恶葬身火海,这些军士随即缴械,毫无反叛之意,就像现在,明知前路未卜,也绝无异动。

金蜜镝目光从一众降卒脸上扫过,不由握起拳头,按在唇上低低咳嗽几声。

这些都是汉军精锐,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白白处死,于心何忍?

苍鹭也不催促,只神色从容地立在一旁,显示出过人的耐心。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被俘的军士才被尽数带到,在长秋宫前整齐排成一个方阵。接着几名将领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经过连日来的厮杀,乱军中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剩余的自知难逃一死,大都在吕巨君自焚时选择同归于尽。此时幸存下来的多是些普通士卒,军官寥寥无几。

最前面是一名头戴金冠的英俊少年,被军士押上来时,他还有些不服气,让人在膝弯踹了一脚才跪下来,嘴里还在抱怨,“绑得太紧了!”

“小将军虎狼之姿,”苍鹭两眼望着空处,口中轻飘飘说道:“缚虎安得不紧?”

吕奉先对他一百二十个不服,昂着脖子叫道:“要不是你使诈,你根本打不过我!”

苍鹭望着天际低垂的彤云道:“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一柄方天画戟所向无敌,堪称天下无双,自然不把我等这般庸人放在眼里……”他回头瞟了霍去病一眼,“只可惜有勇无谋。”

“好了,好了,我投降了。”吕奉先叫道:“先把我解开!”

被押解来的降卒太多,吴三桂与刘诏等人也赶来压阵,听到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这小家伙的身手他们也领教过,说句天纵其才也不为过,可这脑子咋长的?

他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呢?

霍去病忍不住笑了起来。

吕奉先恼道:“你笑个屁啊!”

“好好好,我不笑了。”霍少病扬声道:“来人啊,给吕少爷解开。”

吴三桂跨前一步,“霍少,这不合适吧?”

中常侍唐衡也低声提醒道:“少将军,缚虎容易纵虎难。”

“你们不是吧?”霍去病奇道:“难道还真把吕家斩尽杀绝?”

苍鹭道:“少将军以为呢?”

“滚!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霍去病一声虎吼,斥退那个不长眼的草民。随即收起怒色,向金蜜镝拱手说道:“金车骑,吕冀等逆贼虽然作乱,但吕氏传承数百年,忠臣贤士累世不绝,岂能一概杀之?何况吕氏世称后族,牵连极广,单是吕奉先这小子,他姊姊是代王妃,姑母是燕王后,姑祖母是河间王太后,嫡祖母是阳阿公主……”

霍去病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外人可能不了解,但金蜜镝想必知道这位阳阿公主——传闻长秋宫那位皇后就出自阳阿公主门下!霍去病还知道,这传闻不但是真的,而且长秋宫那位皇后对阳阿公主颇为感激,每逢年节寿诞均有致礼。想杀吕奉先?你先问问皇后答不答应!

方才那刁民语带挑拨,还想挑起自己对吕奉先的嫉妒,他懂个屁!自己的霍家同样与阳阿公主关系极深,自己与吕奉先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打小没少欺负他。要不是自己被族兄一脚踢去了皇图天策府,吕奉先这小子现在还在自己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呢。

大汉立国以来,帝室与吕氏就累世联姻,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别说外人,就是刘氏与吕氏自家,不查玉牒宗谱也理不清楚。数百年下来,各种亲上加亲,两家血缘早已经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可以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像吕奉先这种的,本身与一堆诸侯结亲,又是阳阿公主嫡孙。长秋宫看在阳阿公主的面子上,怎么也得留他一条性命。而太后吕雉因为赵飞燕的缘故,对阳阿公主私下多有不满,但吕奉先又姓吕,正经的吕氏族人,极得吕雉喜爱。跟自己呢,又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

相比之下,刘建一个远支宗室,别看他是江都王太子,姓的是刘,可比起吕奉先来,两人在刘、吕、赵、霍诸家眼里,真不一定谁亲谁疏。

金蜜镝开口道:“吕奉先,你为何谋逆?”

“我才没有谋逆!”吕奉先梗着脖子道:“是刘建谋逆!我奉命平叛!”

霍去病放声大笑,“这事儿闹的……哈哈……怎么说呢?”

随行的一名内侍指着吕奉先的鼻子,厉声喝道:“放肆!”

“你也滚!”霍去病一脚把他踹翻。

那内侍趴在地上,气得直哆嗦,“你!你!你要造反吗?”

霍去病握住剑柄,然后一道寒光从鞘中脱出,只轻轻一挥,就将那内侍的脑袋斩了下来。

场中万籁俱寂。众目睽睽之下,“天子”派来的内侍横尸当场。霍去病提剑微微一甩,几滴血珠从如水的剑锋上滑落,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入鞘中。

一行鲜血溅在苍鹭衣角上,他仿佛没看到同伴身首异处,神情丝毫不变,只盯着那柄瑶光剑,眼也不眨地说道:“既然说了由金车骑处置,是杀是放,将军一言可决。”

霍去病道:“你不用拿话来套我们。他们的生死你作不了主,金车骑也作不了主,如今能作主的只有一位:长秋宫,赵皇后!”

徐璜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才隐约品出点滋味。霍去病力保吕奉先,一方面是两人的交情,另一方面则是溯本正源——站在皇后的立场上,攻打长秋宫是谋逆,可攻打刘建算什么谋逆?要不是眼下大伙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霍去病就差明着说刘建也是谋逆的乱党了。

徐璜心头一阵激动。程大行去了北宫,一直没有传回消息。好不容易得知永安宫大局已定,传诏的却跑到刘建军中——显然在北宫的争夺中,刘建一方占了上风。

刘建接连拿到玉玺、虎符,又抢先控制住永安宫的太后,眼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宗室大功告成,风头一时无两,徐璜几乎都已经绝望了,可没想到一直没有明白表态的霍少会突然站出来,当众跟刘建顶上。

短短一会儿工夫,徐璜忽惊忽喜,心情大起大落,忽而跌入谷底,忽而绝处逢生,真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直到此时,他才捋清霍去病态度转变的关键:太后吕雉!

霍子孟虽然在程大行的劝说下,遣羽林天军入宫,但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直到确定太后失势,霍去病才毫不犹豫地亮明态度:站在长秋宫一方,跟刘建对着干!霍氏可以接受长秋宫,甚至可以接受吕氏,但绝不能是刘建!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天子秉政之后,吕冀虽然跳出来与他争权,但太后吕雉余恩尚在,霍子孟纵然偏向长秋宫和定陶王,也不愿与太后针锋相对。如今吕氏失势,霍子孟也不需要再顾忌什么。

想明白这一层关节,徐璜顿时有了底气。刘建此时看似风光,实际上只是一个泡影。霍子孟与金蜜镝一旦联手,朝中大臣几乎都会站在他们一边,刘建倚仗的一帮家奴,在这些朝廷重臣面前,只是笑话!

徐璜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起身喝道:“刘建竖子,岂能为君!”

霍去病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这班阉竖虽然能力不咋样,眼力劲儿没得说。特别擅长察颜观色,见风使舵。

苍鹭对他的喝斥安之若素,倒是他身后几名护卫目露凶光。

身后脚步声响,徐璜扭头看时,却发现是原本驻守白虎门的羽林天军。为首一名羽林郎抱拳禀道:“末将奉金车骑军令,移防长秋宫!”

霍去病陡然变了脸色,盯着苍鹭道:“你这刁民!竟敢使诈!”

一直面无表情的苍鹭唇角微微挑起,苍白的面孔就像解冻的湖面荡起涟漪,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兵者,诡道也。”苍鹭安静地说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谓兵不厌诈……”

霍去病拔剑往苍鹭斩去。苍鹭身后一名护卫抢上前来,拔刀挡格,另外一人扯起苍鹭,往后疾退。

苍鹭长吸一口气,然后露出一脸惊容,失声叫道:“金车骑!你居然要把这些降卒杀光!当真是胡人余孽!豺狼成性!兄弟们!要想保命的,快跟我走!”

场中的降卒本就惊惧不已,闻言立刻骚动起来。

吴三桂、刘诏、唐衡、徐璜等人齐齐变了脸色。长秋宫的守卫全加起来也不过四百来人,单是在场的降卒就有守卫的四倍,一旦大乱,必成大祸。

霍去病勃然大怒,反手绰起一根长矛,振臂一掷,直取苍鹭心口。

苍鹭身边那名护卫大吼着挥出一拳,硬生生将坚木制成的长矛砸成一团纷飞的木屑。?

吴三桂飞身上前,试图截住苍鹭,却被苍鹭身边的佣兵团用劲弩逼开。

混乱中,金蜜镝声音响起,“老夫金蜜镝!听我号令:伏地者免死。”

金蜜镝声音并不高,但雄浑有力,沉稳异常,场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短短几个字立收奇效,降卒的骚动停滞下来,不少军士依言伏在地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时,场中血光乍现,混在降卒队伍中的刘建门客拔出暗藏的兵刃,在人群间大肆砍杀。

长秋宫前原本就诸军混杂,除了期门武士、宫中执戟、剑戟士、两厢骑士,还有投诚的卫尉军,以及长水、中垒、步兵、虎贲等投奔来的北军士卒。此时又加上刚刚移调过来的羽林天军和押解来的降卒,局势更是混乱不堪。

混乱中,几名降卒一边大叫“将军救命!”一边朝金蜜镝奔来,甫一接近,就露出狰狞之色,悍然行凶,试图刺杀金蜜镝。

羽林天军刚刚赶来,见状只当降卒作乱,纷纷拔出长刀,准备加入战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不得妄动!”

“羽林军!退后!”

霍去病叫道:“听金车骑的!”

金蜜镝喝道:“退后五步!”

刘诏和王孟手起刀落,将几名伪装成降卒的亡命徒格杀当场。他们跟这些人全都不熟,索性就认准金蜜镝,敢上来动手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其余在场的冯子都和王子方伤势未愈,唐衡、徐璜不擅争斗,此时已经被送进宫门之内,免得殃及池鱼。

金蜜镝与霍少病先后下令,羽林天军依言退开五步,然后按照吩咐,齐声呼道:“伏地免死!”

“伏地免死!”

越来越多的降卒伏在地上,双手抱在脑后。

假如换一个人,眼下的混乱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屠杀,将长秋宫护卫、羽林天军和降卒全都卷入血海。幸好坐镇长秋宫的是金蜜镝,靠着他过人的威望,混乱迅速平息下来。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苍鹭不仅已经扬长而去,还把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丢给长秋宫。

稳住形势之后,金蜜镝立即派人打探消息。随着传回的情报越来越多,局势也越发险恶——白虎门与玄武门几乎同一时间落入早有预谋的刘建军手中,眼下整个南宫四门紧闭,金蜜镝等人被困长秋宫,内外联络断绝。驻守玄武门的一千余名隶徒同样中计,被伪造的军令调往烧成一片白地的平朔殿,情况比长秋宫还危险。

弄清真相,霍去病像是被人猛掴了一掌,一张冷脸气得通红。与吕奉先那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不同,他可是皇图天策府出来的,一向以智勇双全自负,没想到却在一个微末如草芥的刁民手中栽了大跟头。那刁民各种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先是伪造军令,将两处守军调走,接着借口移交降卒,亲自出马弄出一千多人的大阵仗,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然后又在降卒中暗藏刺客,找到机会就暴起发难。

这连环计一环套一环,一计更比一计歹毒。尤其是移交降卒,不但掩护了白虎门和玄武门的异动,还把一个大到能压死人的包袱砸了过来。近两千名降卒,杀不能杀,用不敢用,留下来不但要从本就不多的军士中再分出人手看押,还得费心安置,长秋宫又不是粮仓,单是这一两千张嘴,就是一个大麻烦。闭门不纳更不可能,无论这些降卒失去控制在宫中乱闯,还是索性投到刘建一方,后果都不堪设想。

霍去病从头到尾琢磨一番,险些气歪了鼻子。他本来就打定主意翻脸,才保下吕奉先,当时还觉得是出其不意,狠狠给了刘建一记耳光,谁知人家的耳光打得比自己更早更狠更响。自己空负智计,不料却处处落后一步,等于被人牵着鼻子打转。

霍去病从来没把刘建当成盟友,翻脸也没有负担。可没想到刘建那厮翻脸更快,梳理一下时间就会发现,几乎在确定太后落败的同一刻,刘建一方已经开始动手,中间没有丝毫耽误。单是这份行动力,就令人惊心。

想到此处,霍去病反而怒气渐消,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假如异地而处,自己会不会这么果断?即使自己够狠,外敌一去,就毫不迟疑地与盟友翻脸,那么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就布置好一切,并且准确地实施下去?更进一步,自己敢不敢以身犯险,亲自出面使用诈术,只为了把这个局作得更精细?

霍去病扪心自问,除了最后一点,相信自己不缺乏足够勇气之外,剩下的都不乐观。

“不要想太多。”金蜜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苍鹭这点手段还不至于让他乱了方寸。此时见霍去病脸上时青时白,开口说道:“诈术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药师想必给你说过,行险取巧只能偶一为之,乐此不疲,必受其弊。“霍去病想了一会儿,然后叹道:“可能我天性就喜欢冒险吧。相比于堂皇之阵,险中求胜更合我的胃口。”

说话间,吕奉先提一颗首级过来,笑道:“哈哈,我刚杀了一个刺客!斩首一级!”

那小子没心没肺的模样,霍去病看着都觉得服气,“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你心还真大啊!“吕奉先茫然道:“怎么了?”

吕家的天都塌了,你居然屁的感觉都没有?

霍去病拍了拍吕奉先的肩膀,“算了,没事。你高兴就好。”

吕奉先倒是听劝,马上又高兴起来,他像蹴踘一样,抬脚把那颗人头踢飞,然后挥手叫道:“踢过来!踢过来!”

霍去病与金蜜镝大眼瞪小眼,半晌霍去病才咳了一声,“这小子……很天真烂漫嘛。哈哈……”

话音未落,一名大貂档从宫中狂奔而出。

唐衡脸色又青又白,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一样。他竭力保持镇定,但走到金蜜镝面前还是仍不禁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与此同时,一阵鼓声震破天地。

…………………………………………………………………………………赵充国屈臂一扯,奋力拨转马首,往西邸驶去。但这会儿大雪刚停,孤零零一辆马车驶到宫前,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玄武门侧方的小门很快开启,一支近百骑的骑兵狂奔出来,铁蹄溅开冰雪。

程宗扬顾不得去想玄武门怎么会落到刘建手里,只想着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对方显然知道这辆马车的来路,否则单纯前来试探,出动十余骑已经算多的了。一下放出上百精骑,明显是要把自己留在这里。

卢五哥重伤在身,义姁靠不住,赵充国还得驾车,能打的只有自己一个,还有一只手不能用。程宗扬有点后悔,自己光想着剪除了吕雉的势力,又急着送卢五哥回去疗伤,一时大意,没有等收拾善后的秦桧、单超和石敬瑭一起走,结果这会儿连个帮手都没有。

追兵越来越近,最前面的骑手已经弯起角弓,朝马车放箭。

光挨打不还手,肯定是死路一条,可车上无弓无矢,想还手都没办法。

程宗扬在车内看了一圈,最后一把抢过义姁的药箱,在她愤怒的目光下,一通乱扒。

药箱内除了一堆药瓶,只有几柄银刀,两套长短不一的银针。程宗扬拿着这点东西,真是哭笑不得。那银刀就跟柳叶一样,又薄又轻,自己扔出去,估计连个响都听不见。银针更是轻得如同鸿毛一样,毫不顶用。

箭矢破空声越来越响,蹄声越来越近,幸好为了给卢景遮挡风雪,自己选了一辆带厢板的四轮大车,若是那种带伞盖的轻车,自己早就成了箭垛。

程宗扬左手骨折,只能单手拔刀,贴着前面的车顶,用力斩开。

寒风立刻沿着缝隙涌进车内,将车顶板掀得更开,程宗扬左右连劈,将车顶整个砍下。他最后一刀劈在车厢上方的连接处,接着一挑,车顶板翻滚着从车顶掉落,险些撞到后方的追兵。

可惜那些骑兵没有一个菜鸟,不但骑术精湛,反应也是一等一的灵敏,早早就策马闪避,连一根毫毛都没碰到。

程宗扬一不做二不休,将厢板逐一卸下,全部踢到车后。不多时,整个车厢就只剩下最后面一块。程宗扬还指望它来挡箭,没有动刀,不过它的兄弟亲朋都已经不辞而别,剩下孤板一块,摇摇欲坠,不用砍也撑不了多久。

卢景抱着衣裳惊呼道:“你是要冻死我啊!”

“我也是没辙了,忍着点吧,五哥。”

离西邸尚远,骑兵已经越追越近,眼看是跑不了了。卢景往四周扫了两眼,忽然神情微动,“西边那个夹道!进去!”

“得勒!”赵充国应了一声,往着夹道的方向驱车狂奔。

卢景扭过脸,“你怎么不逃呢?”

义姁咬牙道:“你把我穴道解开!”

卢景道:“你瞧我腾得出手吗?”

义姁脸色雪白,她修为被制,这会儿跳下车,被追兵围上就是个死字。这瞎子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怎么就不冻死他呢?

赵充国叫道:“坐稳了!”

程宗扬和卢景齐声叫道:“这坐得稳吗?”

马车猛然一颠,包铁的车轮碾开冰雪,在石阶上磕出一串火星,车身七扭八扭地冲进夹道。亏得三人练过,才没有被颠下来,可最后面那块厢板到底没能稳住,被颠得从车上脱落,一路翻滚着撞到一棵老榆树上。

后面马蹄疾响,骑兵紧追着冲进夹道。这会儿整辆大车只剩下底板,卢景五指如钩,扣住车底,义姁无处借力,只能半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小腿。程宗扬横刀而立,防备追兵的冷箭。

夹道只能容两骑并行,而且弯曲异常,三五步就是一个转弯,要不是赵充国御车的手段够高明,马车又颠得只剩个底板,恐怕还进不来。

骑兵紧追不舍,刚转过弯,看到前面兀自狂奔的马车。最前面两名骑手各自弯弓,瞄向车上诸人。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忽哨。几条人影从天而降,他们一边发出怪叫,一边抬脚将两名骑手踹下马去。

口哨声、怪叫声此起彼落,一帮少年纷纷现身,他们扯着绳索,猿猴般从树梢荡下,有些直接拿脚踹人,有些腾出一只手挥舞绳套,一把套住骑手的脖颈,接着又高高荡起。

夹道弯曲狭窄,擅长野战的骑兵在里面根本施展不出惯用的战术,为了便于马上骑射,骑兵用的都是形制较小的角弓,但在弯曲的夹道内全无用武之地。而这种夹道对那些市井少年而言,就和他们自己家里一样,别提多熟了。他们在墙头拉开弹弓,无数弹丸雨点般落下。飞来的弹丸各式各样,有晒干的泥丸,雕琢过的石丸,沉重的铁丸,甚至还有奢侈的金丸。

冲进夹道的骑兵不过三分之一,霎时间就被那些少年借助地势分成几段,首尾不能相望,外面只听到夹道内呼喝声、怪叫声连番响起。

程宗扬也是大开眼戒,这些少年若是上阵,只怕这些骑兵一波就能扫平。但在这市井之地,却是大显身手。打闷棍、撂黑砖、下绊子的手艺各种精熟,这边把人打翻,那边就有人张开麻袋,往头上一套,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

片刻工夫,巷内的响动便沉寂下来,地上只剩下三十来匹空马和三十多个麻袋。几个游侠儿拿着大棒子,看哪个麻袋还在动,就照头一棒。

卢景披了件单衣,大马金刀坐在已经快散架的车上,一手放在身前,摆了个道上人亮明身份的手势。

为首的游侠儿十分客气,抱拳叫道:“卢五爷!久仰大名!”

卢景点了点头,“身手不错。活儿也干得利落。”

那游侠儿闻言大喜,被道上赫赫有名的卢家五爷一赞,脸上可是大有光彩。

“老郭呢?”

“郭大侠在里面,五爷请!”

第三章赵充国跳下马车,凑到一名少年身边,可着劲儿的套磁,“兄弟这身手,够牛的啊!”

少年拱手道:“见笑。”

“我嘴笨,不大会说话,”赵充国一脸憨厚地说道:“要是说错了话,兄弟可多包涵。”

“见外了。”

“那我可说了啊?”

少年仗义地说道:“尽管说!”

“老哥我掏心窝子说句不该说的话,兄弟你千万别生气。”赵充国语重心长地说道:“待在这地方……白瞎了你这人材啊。”

那少年听着不乐意,“我们洛都游侠儿,不待在这里还怎么着?上天吗?”

“从军啊!”赵充国眉飞色舞地说道:“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号能上天,能入地的人才!”

程宗扬把赵充国一把推开,打着哈哈道:“别听他扯淡。那啥,外面还有不少追兵呢。”

少年没把赵充国的招揽当回事,闻言拍着胸脯道:“你们放心!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

“难怪呢,我说你们准备得这么充分哈。”

“那是!接到郭大侠的号令,周围几个里坊的兄弟都聚了过来!足有三百多口刀,一百多把弹弓!连马都有二十多匹!”

少年一脸骄傲,为郭大侠效力,是每个汉国游侠儿的荣耀。

郭解已经接到消息,在门外等候。他穿着一袭半旧的布衣,身后立着数名汉子,都是和王孟一样,追随他多年的手足。虽然郭解身材远称不上魁梧,但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布衣大侠,程宗扬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总算踏实下来。

“老郭。”卢景远远便说道:“杀死郑子卿那两个家伙已经找到了。”

郭解脚下一沉,足底的青石无声无息地龟纹开来。这两人是导致他家人被诛的罪魁祸首,连日来遍寻不得,还以为早被人灭口。

“一个杨七,一个伊震,都是襄邑侯府的死士。”

“吕冀指使的?”

“吕巨君。”

看着卢景披着单衣,就像散步一样,随随便便走过来。郭解忽然皱起眉头,抬手扣住卢景的脉门。

卢景毫不在意,任由他真气透脉而入,在自己经络内游走。

郭解眉头越拧越紧,良久才松开手,“十方丛林?”

“没错。”卢景道:“就是那帮秃驴。”

“我来给你疗伤。”

“行啊。”卢景毫不推辞。

卢景背上的外伤已经被义姁处理过,最深的几处伤口用过伤药,拿丝线缝合整齐,看上去总算没有那么狰狞,但他受创最重的,还是经脉的内伤。

这会儿郭解亲自出手,帮卢景打通受创的经脉,众人不敢打扰,都在外面守着。义姁屈膝跪坐在门边,冷着脸不言不笑,只一手拿着火钳,拨着火盆中的木炭。赵充国蹲在门口,跟那些游侠儿大肆吹嘘军中的待遇,声称只要有军功,一年成家,三年立业,五年十年封个侯啥的也不是梦,轻轻松松就走上人生巅峰。

程宗扬却坐立不安,急切地想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自己躲过追杀的消息已经通过郭解的渠道散布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一名腿部略有残疾的汉子匆匆赶来,却是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郑宾。他带来了一个程宗扬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黎明前,枯井突然溢水,通往长秋宫的暗道被淹,无法通行。”

“什么!”程宗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道被淹,意味着外界与长秋宫的联络彻底断绝。赵飞燕、赵合德,还有自己的云大妞,全都被困在宫中。

“怎么会溢水?”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老班不是说过,洛都的地下水都被汲空了吗?”

郑宾挠挠头,对这个很有点高深的问题无言以对。

“宫里有消息吗?”

“有!”郑宾道:“蔡公子刚从宫里出来。”

“蔡公子?”程宗扬一脸懵懂,“哪个蔡公子?”

说着他心里咯登一声,不会吧?

郑宾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一个人影。

廖扶葬身火中,大雪随即停歇,但漫天的乌云仍没有散开,光线一直阴沉沉的。可这人一出现,光鲜闪亮的色彩几乎亮花人眼。程宗扬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头戴一顶束发的金冠,冠上嵌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粉色织锦长袍,腰间束着一条五彩结穗的锦带,下面打着一串缨络,挂了七八块镶金嵌银的玉佩,外面是一件群芳争艳的绛紫色缎面披风,鼻上戴着一副茶色水晶的墨镜,手里摇着一柄大红洒金折扇……打扮得那叫一个风流骚气。

程宗扬目瞪口呆,看着那人像个移动的骚包一样,一步三摇地踱着步子踏进院内,只觉一股风骚之气扑面而来。

那人“刷”的一声收起折扇,一边在掌心拍着,一边晃着腿,一边扬着下巴道:“你,瞅啥呢?”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老蔡?”

蔡敬仲“啪”的一声抖开折扇,手法娴熟,还花哨地打了个旋,一手在身前摇着,一边冷冷道:“怎么着?本公子不能换件衣服?”

程宗扬几乎被他折扇上的金粉闪瞎狗眼,“不是不行。只是你这打扮……”

蔡敬仲戴着茶色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程宗扬的感觉就是像被一把鱼刺扎在喉咙里,想吐又吐不出来,卡得难受。

“换件衣服,换换心情嘛。”蔡敬仲道:“在宫里穿惯了乌衣,虽然黑色是百搭色,可老穿也腻得慌。在外面随便穿穿,款式啥的就不讲究了,只要留意色彩搭配就成。如今京里风行的大红我镇不住,瞧来瞧去,还是这色儿配我。至于大红,拿个扇子点缀一下就好。”

哎妈,你还讲究流行色呢?可这色儿它也不配你啊!墨镜自己倒是不陌生,月霜也戴过。可这粉色锦袍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找的?程宗扬觉得自己活这么大,终于算是开眼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畸形的审美……去哪儿说理呢?

蔡敬仲低头看了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没有!”程宗扬斩钉截铁地说道:“特别时尚!”

蔡敬仲推了推墨镜,然后矜持地拂了拂衣角,微微昂起头。

程宗扬死命忍着才没告诉这位爷,单是衣服骚气点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蔡爷穿得这么浪,表情还是一副死人脸,外面花团锦簇,里面死气沉沉,活像一具裹在寿衣里的僵尸。

他偏过脸,不敢再看。就蔡爷这打扮,多看一眼都得折寿。

“那个……我听说你被烧到了?伤得重不重?”

“一点皮外伤。烧到手背而已。”

蔡敬仲说着,专门伸出手,跟程宗扬比了比。好嘛,两人都伤的左手,不过程宗扬手上只随便绑了条绷带,蔡爷手上包的可是一条靛青色的鲛帕,正经的宫中贡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蔡……蔡……蔡常侍?”

程宗扬很理解义姁为什么半晌才认出他来,蔡爷打扮成这等模样,确实不好认。

蔡敬仲不动声色,“你认错了。蔡常侍早就烧死了。”

“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义姁神情激动起来,“怪不得太后会中计!原来是你这个叛贼!”

“什么太后?”蔡敬仲拿折扇指着她,义正辞严地说道:“本公子从来都没听说过。”

义姁尖声道:“你还抵赖!枉自太后那么信任你!”

赵充国也像是大吃了一斤的狗屎,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蔡公公……”

蔡敬仲喝斥道:“什么蔡公公!是蔡公子!”

“是!是!”赵充国赶紧服软,“蔡公子,我就问问那钱……”

“没听说过。”蔡敬仲板着脸道:“什么钱?”

“我借给蔡常侍那钱——可是许过四分利的啊!”

“你们都不知道?”蔡敬仲一脸愕然地说道:“蔡常侍烧死了。”

“我知道啊。我就在下面看着呢。”

“那不就结了。”蔡敬仲叹息道:“欠条也烧了。死无对证啊。”

“别啊!”赵充国赶紧往怀里掏,“欠条一边一份,我这儿还有一份呢!”

赵充国一边挥舞着欠条,一边过来要找蔡敬仲讨个说法。程宗扬伸手拦住,他这会儿总算明白蔡敬仲为什么要这么一副打扮了。先把他的死人脸扔一边,就这身打扮扔到街上,谁能认出来他就是那位蔡公公?尤其是那副墨镜,蔡敬仲都戳到眼前了,还说了半晌话,义姁才认出来,遮蔽效果奇佳。

“那啥……蔡公公是蔡公公,蔡公子是蔡公子。蔡公公已经不在了。欠钱这事跟蔡公子没关系。”

眼看赵充国就要跳脚,程宗扬道:“别急啊!”

“能不急吗?我全副身家都在这上面呢!”赵充国吼道:“蔡常侍自焚的时候,可没说过要赖账啊!”

蔡敬仲摇着折扇,口气风凉地说道:“人死如灯灭。死人还什么钱呢?”

“蔡爷,你就别说风凉话了。”程宗扬转头道:“他忙着自焚,把这事儿给忘了。但你放心,”程宗扬一把将责任全揽在身上,“这事算我的!”

“凭什么算你的?”赵充国还没说话,蔡敬仲倒是先叫上了。对于程宗扬的钱,他一向很有当家作主的觉悟。

蔡敬仲收起折扇,语重心长地说道:“钱没了,人还在,这就是福气,你该惜福啊。”

赵充国叫道:“没这么说的!”

“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蔡敬仲真诚地说道:“去找蔡常侍的后人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蔡敬仲一毛不拔外加死不要脸的架势,程宗扬也算服了,这是往死里赖啊。

“这事我作主,不要再说了。”程宗扬打断他,然后问道:“宫里情形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蔡敬仲淡定地说道:“就是剑玉姬那边来了几个人,请皇后娘娘去北宫。我看风头不大对,先出来了。”

“卡!”程宗扬下巴掉在地上。

…………………………………………………………………………………长秋宫内,披香殿前。

一个中年妇人穿着锦裘,双手握在身前,斯文有礼地温言说道:“太后已然允诺,即日移居长信宫。如今北宫无主,奴婢冒昧,伏请皇后殿下即刻启驾,前往永安宫。”

蛇夫人披头散发地靠在柱上,左手勉强握着一柄短刀,手指因为剧痛微微发抖。她右肘被一支乌黑的弩箭穿透,鲜血染红了衣袖,手臂软绵绵垂在身侧。

云丹琉披风被刀锋斩破,此时扔到一边,露出里面一袭白蟒箭袖劲装。她头上扎着英雄结,腰间束着一条天青色的长带,双手抱着那柄青龙偃月长刀,就如同一个俊俏的武士,英气逼人,孤身一人挡在披香殿前。

在她身前的雪地上,血痕遍布,几名黑衣人尸横就地,其中一人几乎是拦腰斩成两段,死状惨烈之极。

在她身后,身着宫装的赵飞燕玉颊雪白,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

“不要再打了。”赵飞燕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一样婉转悦耳,只是语气中透出入骨的凄凉,“我跟你们走便是。”

云丹琉挑起眉梢,明亮的双眸犹如寒星,毫不客气地说道:“别傻了。一旦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赵飞燕何尝不知?可是在那妇人身后,赵合德正被一名大汉拧住双腕,一柄锋利的牛耳尖刀抵在她粉白的玉颈上,随时都可能刺穿她的喉咙。

剑玉姬在皇后寝宫几次三番来去自如,程宗扬已经起了疑心,但派人地毯式的找了几遍,始终没找到可疑的暗道。最后只能推测,剑玉姬很可能是用幻术潜入长秋宫。

眼下倒是可以确定了,长秋宫的确另有暗道。之所以没能查出来,也许是暗道藏得太隐蔽,也许是派的人故意瞒报。可惜眼下即便知道也为时已晚,单超随程宗扬前往永安宫,作为皇后寝宫的披香殿内,只剩下几名侍奴。至于宫中原有的宫人内侍,没有一个能让人放心,还不及跟随定陶王入京的侍从可靠,早早就被打发出去。

黎明时分,赵合德依照她在上清观养成的习惯,去殿外诵经,结果闻清语突然出现,轻易就擒获了赵合德。蛇夫人拚死护住赵飞燕,好不容易支撑到云丹琉赶来。可惜来的也只是云丹琉一人而已。披香殿是皇后寝宫,不方便外臣进入,金蜜镝等人只能在外围警戒,此时只怕还不知道宫中出了乱子。

闻清语神情愈发谦恭,躬身道:“请殿下启驾。”

云丹琉伸手欲拦,赵飞燕却避开了。她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波光流转,露出一丝决然。

云丹琉读懂了她的眼神,只好让开。

赵合德早就泪盈于睫,这会儿使劲忍着,才没有淌下泪来。她觉得自己又笨又没用,不但帮不上一点忙,反而一次又一次成为累赘。连累了姊姊,还有那么多人。

赵飞燕一步一步走到闻清语身前。闻清语含笑躬身,一边抬手欲扶。

赵飞燕犹豫了一下,将玉腕放在她手中。

闻清语笑意更浓,轻轻扶住皇后的手腕,接着往下一拧。

赵飞燕顿时跌倒在地。

闻清语柔声道:“定陶王何在?”

赵飞燕吃痛地咬住红唇。

闻清语盯着她,然后轻启朱唇,吐出一个字:“搜!”

话音未落,云丹琉便动了。她从阶上疾掠而下,手中的长刀仿佛化为一条青龙,一闪便到了闻清语面前。

闻清语拖着赵飞燕闪身疾退,后面一名大汉猛然扑上,他对呼啸而来的青龙偃月刀视而不见,手中的锯齿刀直接斩向云丹琉的腰腹。

那柄锯齿刀的刀背遍布倒钩,犹如利齿,原本最善于钩锁对手的兵刃。但云丹琉的刀锋用珊瑚铁强化后,锋锐异常,方才搏杀中已经有三人应对失误,成为刀下亡魂。这名壮汉索性不再去赌运气,而是使出以命搏命的招术,要与她拚个两败俱伤。

却不料云丹琉凌厉的攻势突然一顿,随即抽刀便走,整个人如同一朵轻云,飞上檐角。

随闻清语前来的部属不仅将披香殿四面围住,连殿顶也留有人手。程宗扬若是在这里,倒是能解开心下的疑团。刺杀吕雉时,剑玉姬貌似人手不足,只拼凑了一堆人马。然而此时,在场的全是黑魔海的部属,一个外人都没有。

蛇夫人高耸的胸脯起伏几下,然后挺身闯出宫门。刹那间,披香殿外刀光四起,殿上殿下战成一团。

殿角一扇屏风后面,定陶王刘欣伏在盛姬怀中,睡得正香。盛姬紧紧搂着定陶王,一边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罂粟女和尹馥兰一左一右守在旁边。

遇袭时,定陶王与盛姬正好在殿内,慌乱之下,只能躲在屏风之后暂避。定陶王与赵飞燕不同,赵飞燕毕竟是皇后,即使落到刘建手中,顶多也是软禁在永安宫,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定陶王一旦被刘建抓到,只有死路一条。

赵飞燕放弃反抗,一半是因为妹妹,一半也是以身为饵,给定陶王留一条生路。但闻清语显然早有定计,擒下赵飞燕,第一件事就是逼问定陶王的下落。

云丹琉与蛇夫人各选一个方向突围,引得黑魔海诸人纷纷现身。

听着殿顶的拚杀声渐渐远去,罂粟女和尹馥兰同时跃起,架起盛姬,往殿后暗道的位置掠去。

两人并不知道暗道出口的枯井溢水,退路已绝,只想着藉此逃出生天。罂粟女刚踏入小阁,便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幽灵般的身影从阁中跨出,他一手提着罂粟女的衣领,一手在她颈中摩挲着,然后抬手嗅了嗅指尖,那双桃花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尹馥兰毫不犹豫,扔下盛姬转身就走。

西门庆制住罂粟女,随手一丢,然后上前,殷勤地扶起盛姬,“小娘子可曾摔着?”

这厮风流成性,百忙之中还不忘揩油,往盛姬脸上捻了一把,然后才笑眯眯往定陶王抓去。

头顶风声一紧,一股逼人的寒风从天而降,刀锋未至,西门庆浑身的汗毛就已经都竖了起来。

在临安吃过一次大亏,西门庆明显长了记性,不等刀锋及体,就闪身避开。

云丹琉从殿上跃下,一把从盛姬怀中揽过定陶王,然后旋过身,青龙长刀破空劈出。后面一名黑衣人举起重盾,只听一声微响,厚若人掌的青铜重盾就像蜡做的一样,被刀锋齐齐斩开。锋芒所至,几乎连他的手臂也被一并斩断。

黑衣人踉跄退后,紧接着又有两人从殿顶跃下。

“留下吧!”西门庆一抖折扇,三支精钢扇骨疾射而出,但去向并不是云丹琉本人,而是她身旁的空处。

黑魔海人多势众,只要困住云丹琉片刻,众人合围,定叫她插翅难飞。西门庆射出扇骨,不图伤人,只为截住云丹琉的去路。赵飞燕已然在手,再拦下定陶王,圣教这一次可以说大获全胜。

出乎西门庆的意料,他射出的扇骨竟然中了。云丹琉腾身而起,直接用肩头撞上一支扇骨,抬脚踏上精阁的檐角。

西门庆眼睁睁看着那支扇骨透入云丹琉衣内寸许,然后又弹了出来,不禁瞠目结舌。云大小姐的勇猛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这么一个美人儿,竟然有着一身出神入化的横练功夫。

一步之差,衔尾追来的黑魔海众人到底没能拦住云丹琉。等她身影消失在披香殿后,闻清语不敢多待,立即带着擒获的赵飞燕、赵合德,以及罂粟女等人离开长秋宫。

云丹琉一个千斤坠,从空中笔直落下,落地时在雪上滑出丈许,卸去力道。

这点高度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怕震伤怀里的小娃娃。

又杀又打的一番折腾,那屁孩竟然还在睡着,小鼻子一鼓一鼓,好像很舒服的样子。云丹琉哭笑不得,这小家伙睡得还真香。

黑魔海显然也担心她突围与金蜜镝所领的军士会合,大多数人手都放在披香殿东侧。云丹琉转而向西,虽然成功突围,却离金蜜镝越来越远。此时虽然没有看到黑魔海的追兵,但想要把定陶王交给金蜜镝,还要穿过大半个长秋宫。

云丹琉正要转身,身后却仿佛有一道屏障无声的破裂开来。紧接着,一阵急促的战鼓声隆隆响起。

云丹琉立即意识到披香殿附近被设下禁音的法术,此时禁术消失,外界的声音才传入宫中。她侧耳听了片刻,然后解开白蟒劲装,再解开里面的护身银甲,将定陶王小心放在怀内,接着扣上银甲,束好外衣。

她举刀挥舞了几下,确定不会伤到定陶王,才飞身往西掠去。

…………………………………………………………………………………“所以你就把她们全都扔在宫里,自己跑了?”

程宗扬都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逃跑还如此理直气壮?

他真想揪住蔡敬仲的领子咆哮一句:你丫的良知呢?

蔡敬仲怫然道:“蔡某大有为之身,焉能置之险境?”

“大哥!我知道你有用,可别人也不是垃圾啊!”

“我不是来给你报信了吗?”

好吧,蔡爷的人性也就这样了。能来报个信就够对得起自己了。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不由错愕地发现,自己这一局居然已经输了啊?吕雉没有逮到,北宫被剑玉姬占着,还假借太后的名义四处传旨,等于拿走了所有的红利。南宫全部落在刘建手里,董宣被设法支开,金蜜镝倒是还在,可长秋宫被一窝端了个干净,不但赵飞燕被掳,自己还搭进去三个侍奴,一个赵合德和一个云大妞。

自己还想拉开架式与剑玉姬斗一场,可现在的感觉,怎么好像那贱人还没有用力,只拿根小手指轻轻一戳,自己就已经倒下了呢?

好歹是三方逐鹿,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那贱人左灭永安,右平长秋,手握二后,脚踩两宫,大获全胜了呢?她是怎么做到的?

程宗扬还没想明白,就看到蔡敬仲一点不见外地信步进了内室。郭解和卢景在内室疗伤,估计顾不上答理他。蔡敬仲在里面兜了一圈,然后出来,冷着脸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越热越好。”

旁边的少年只当是郭大侠吩咐,立即奔出去找热水。

程宗扬心下一紧,“卢五哥的伤势……”

蔡敬仲道:“没事。”

“那干嘛要热水?”

“泡脚。”

程宗扬还没弄明白谁要泡脚,少年已经打来热水。

蔡敬仲指了指边上,“放这儿就行。”

他随意坐在一张几案上,脱了靴袜,把脚放在木盆中。严寒天气,被热水一烫,蔡敬仲惬意地舒了口气,眯着眼睛道:“舒服啊……”

程宗扬一口恶气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最后还是强忍下来,咬着牙问道:“蔡爷,你既然有这工夫跑出来,怎么不去知会金车骑呢?”

“那边也在打呢。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常言说的好: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好吧,就你的命金贵。程宗扬忍着气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暗道被淹,他难道是一路游出来,然后换的衣物?

蔡敬仲用脚撩着水,“我?骑马出来的。”

“骑马?宫门不是封了吗?”

“传旨的不拦。”

术业有专攻,死太监冒充传旨的倒是方便。

蔡敬仲往袖中摸了摸,“诏书在这儿呢。”说着掏出一卷黄绫诏书。

“……你真是传旨的?”

“怎么会呢?遇到一个熟人出宫传旨,我就代劳了。”

蔡敬仲扯开诏书看了一眼,“哟,还是赦诏呢。”

刘建在诏书中宣布新君即位,大赦天下,除谋反外,其余罪行一律赦免,不再追究。

“这玩意儿有个鸟用,擦屁股都嫌硬。”蔡敬仲嘀咕着,把诏书随手揉巴揉巴,打算拿来擦脚。

程宗扬黑着脸一把夺过,塞给郑宾,“你先回去。把诏书带给秦夫人,让她看着处置。”

赦诏还是有用的,程宗扬可没忘记宁成和义纵如今都是阶下囚。

“程头儿,你不回去?”

“我去宫里看看。”

程宗扬不甘心就这么认输。自己手上的实力并不弱,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那贱人一路横扫,毫无还手之力。这会儿痛定思痛,他认为自己的失误一是警惕性不高,对剑玉姬的阴险估计不足,其次是力量太过分散,给了那贱人各个击破的机会。第三是缺乏全盘的计划,总被人牵着鼻子走。

眼下金蜜镝、吴三桂等人在南宫,秦桧、单超、石敬瑭等人在北宫,还有宫外这批人。自己一方的人马被分割成三处,若不抓紧机会汇合,迟早会被剑玉姬逐一吃掉。

“去长秋宫!”程宗扬下定决心。

赵飞燕的皇后身份无可替代。没有赵飞燕,自己一方就彻底失去了大义的名份,成为逆贼。就连霍子孟和金蜜镝也抗不住这等后果。眼下只能闯进宫内,查找赵飞燕的下落。

“老蔡,你也得去!”程宗扬开始点将。

蔡敬仲神情不悦,“蔡某大有为之身……”

“我要是输了,实验室就等下辈子吧。”

这下可戳到了蔡爷的心尖尖,死太监一推墨镜,断然道:“必须去啊!”

第四章吴三桂焦头烂额,好一番折腾,才把降卒安置到长秋宫相邻的西宫,回来正看到吕奉先蹴踘一样踢着一颗人头,和几个胆大的期门玩得不亦乐乎。

吴三桂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头?”

“不知道啊。”刘诏是真不知道,就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弄了颗人头,踢得热火朝天。

吴三桂倒吸一口气凉气,“这么大的仇?”

人杀了,头砍了,还把脑袋当球踢,这小子很毒辣啊……人头一路滚了过来,眼看就要掉进沟渠,吴三桂拿脚一勾,截住那颗人头。

吕奉先飞奔过来,“谢了!”说着抬脚盘起人头就要走。

吴三桂一把拉住他,劝解道:“人死为大。再大的仇怨,死了就算完事。对吧?”

“对啊。”

“这是谁?”

“不知道啊。”

吴三桂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还说个屁啊,人家真是在玩呢。

吕奉先一脸不解,“你想说啥?”

“没啥。”吴三桂拍了拍他的脑袋,爽朗地笑道:“你这娃娃,心很大嘛。

哈哈哈哈。““那当然!”吕奉先握拳道:“男儿应该心有天地,胸怀四海!”

哥说的不是这意思吧?得了,你高兴就好。

吕奉先兴高采烈踢球去了。

吴三桂却没有高兴多久,一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目瞪口呆。

皇后失踪了。

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如今知道的只有六个人:金蜜镝、霍去病、唐衡、徐璜、吴三桂和高智商。

高智商带着狗腿富安负责寝宫内外联络,他是第一个发现出事的,然后通知了唐衡和徐璜这两个内臣。

“你是程大行留下来值守的,此事也不能瞒你。”金蜜镝神情凝重地说道。

皇后赵飞燕失踪,定陶王刘欣失踪,所有宫人全部失踪,连程宗扬临走时指定主持大局的中常侍蔡敬仲也一并失踪。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幕,震惊了所有的知情人。

谁能想到苍鹭在宫外搅动风雨,仅仅是声东击西。高智商就守在外面,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直到天亮才发现披香殿内所有人都不见踪影。

殿外的雪地上残留着许多血迹,显然经历过一番恶斗。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线索。

皇后与定陶王的失踪意味着什么,众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唐衡呆若木鸡,徐璜面如死灰。他们两个身家性命都在于此,长秋宫出事,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霍去病同样不好受,他刚挑头和刘建翻脸,这边长秋宫就没了。失去皇后和定陶王,就失去了大义的名份,他再怎么折腾都逃不过乱臣贼子的名头。

金蜜镝尚能镇定自若,但浓眉也完全拧紧。苍鹭等人的手段这已经不是什么小伎俩了,而是足以夺国的封喉一剑。自己到底也是轻视了这些贼寇。

高智商趴在雪地上,像条小狗一样使劲嗅着,徐璜颤声道:“趁军心未乱,我们杀出宫去……”

“不可!”吴三桂道:“此时妄动,必生大乱。不如死守宫禁,尽快知会主公,听其决断!”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攻其必守。”霍去病道:“给我一彪人马,我去凉风殿,斩杀刘建,断其根本!”

高智商忽然抬起头,鼻尖还沾着几点雪花。

“是个女人。她身上的香味……我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卢景趴在榻上,背后搭了条白布。

程宗扬把一颗殷红如血的药丸放在案上,对义姁道:“你是光明观堂的,精通药性,是不是有毒也瞒不过你。这颗毒药是殇侯亲制,每时辰发作一次,每次需要服一颗解药。六颗解药都在五哥手里。你想跑尽管跑,反正最多只能活一个时辰。”

义姁寒着脸道:“六个时辰之后你若不回来呢?”

“那你就只有死了。”

“你!”

“你要不想吃,我只好杀了你。”

义姁胸口起伏片刻。

程宗扬道:“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拿到一份赦诏,令弟的罪行有指望赦免。所以你要没事的话,多祈祷我能赢吧。”

义姁忍下怒意,过了会儿冷冷道:“我听明珠说过你。”

程宗扬心头猛然一软,泛起一丝甜意。

“她可没说过,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义姁拿起药丸,一口吞下。

卢景哂道:“我说的吧,好死不如赖活着。过来,给大爷捶捶腿!”

义姁愤然将一条手巾摔到他脸上。

卢景把手巾啐到一边,还要再开嘲讽,被程宗扬拿块萝卜堵住嘴。

“冬吃萝卜夏吃姜。多吃点萝卜去去火。”

从内室出来,一身风骚打扮的蔡公子正坐在铜镜前,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拿剪下来的头发,一根一根仔细刷着糨糊。

“行了蔡爷,别折腾了。你打扮的已经很好了。”

“你不懂。男人嘛,还是要有点胡子,看起来比较成熟可靠。”

“哪个公子哥儿留一把胡子的?”

“先帝的胡子就不错。”蔡敬仲说着转过头,“像不像?”

程宗扬感觉就像吃了一斤砖头,心里堵得难受。像!怎么不像?活脱脱就是刘骜的胡型,一左一右,两撇帅气的小胡子。简直就像是从刘骜尸体上剃下来,粘在蔡爷脸上一样。

“非常好!”程宗扬咬着后槽牙说道。

蔡敬仲对着铜镜端详片刻,然后将须尾捻了捻,让它显得更加挺翘。

程宗扬一刀将铜镜劈成两半,“爷!走吧。”

“就你急。”蔡敬仲理了理衣冠,“郭大侠呢?他不是也去吗?”

郭解带着几名随从进来,“复道有鼓乐声。”

…………………………………………………………………………………长近七里的复道宛如长虹,横跨天际,连通南北二宫。站在下面,能听到其中隐约飘来鼓乐之声。

一名市井少年道:“半个时辰之前,我听见复道里面有动静,后来才响起鼓乐,中间还停了一段。”

“是黄门鼓吹。”把蔡敬仲带来的确是带对了,死太监对宫里的规矩了如指掌,一听就知道根脚,“天子出行用的御乐。”

这么说,上面走的应该是刘建?程宗扬知道,复道里面全是各种易燃物,尤其是泼洒的灯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清理干净。因此他送卢五哥回南宫时,都没敢走复道。刘建摆足天子的仪仗,带着黄门鼓吹,一边走一边清理,恐怕再有半个时辰也走不完。

一个念头立刻跳上心头:烧了它!

剑玉姬手段再高明,策立的天子被一把火烧成焦炭,也不可能立马再变出来一个。只要烧死刘建,大伙就彻底扯平,甚至自己还占了便宜——自己敢烧死刘建,剑玉姬未必敢烧死赵飞燕,她要敢烧,等于是把她手里的牌烧了。没有赵飞燕,自己好歹还有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支持,她还剩什么?太子妃成光?就算她想,别人也得认啊。

“有弓箭吗?”程宗扬道:“还有火油!”

旁边的少年龇牙一笑,“有!这鸟玩意儿,我早就想烧了!”

那帮游侠儿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说有人要烧两宫的复道,一个个磨拳擦掌,兴奋异常。

蔡敬仲道:“别在这儿烧啊。”

程宗扬扭头看着他。这死太监难道良心发现,知道护着宫里了?

“在这儿烧,他们不就跑了?”蔡爷一手摇着扇子,一边出主意道:“你得从两头烧啊。”

自己早该知道蔡爷的人性都已经沦丧到什么地步了,居然还对他的良知抱有幻想。你别说,这主意确实周到,从两头烧,刘建跑都没地方跑。

“火一烧起来,两边宫里都看得见。趁着两头大乱,咱们正好进宫。”蔡敬仲干起正事来,还是有板有眼的,“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程宗扬狠狠点了下头,“我看行!”

蔡敬仲从袖里拿出一根线香,两头点燃,然后一折两段,一截自己留着,一截交给那些少年,叮嘱道:“你们带上弓矢火种,往前跑出三里,等线香烧完,立即放火。”

程宗扬道:“太远了吧?”

“万一有漏网的呢?”

复道两端各有一里多位于宫内,中间将近四里,众人所在的位置靠近南宫,跑出三里,差不多是两头对称。依照天子御驾行进的速度,大概正在复道中间,两端同时放火,正好把整条复道彻底烧干净。今年洛都城可谓是多灾多难,大火一场接一场,别的不说,PM2。5肯定爆表了。

郭解一名追随者亲自带队,十余名少年手持火炬,跨上烈马呼啸而出。

鼓乐声渐行渐远,线香越烧越短。程宗扬正准备点燃箭矢上的油布,忽然听到宫城上一阵喧哗。

一名身着白色劲装的女子挺刀冲上城墙,她仿佛一名纵横无敌的女武神,所向披靡,手中的长刀犹如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嘶吼咆哮。城上的守卫多是刘建召集的家奴,在她的刀锋下一触即溃,根本无法阻挡分毫。

云丹琉的白蟒劲装洒满鲜血,她从城下杀到城头,不知斩杀了多少对手。好在这里远离城门,没有重兵驻守,否则以她一己之力,想冲破北军精锐的阻截,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云大小姐虽然生性好勇,可并不傻。这帮家奴除了人多,一无是处。她一路杀来,直如虎入羊群,刀下几无一合之敌。

杀到城边,云丹琉跃上城堞,往下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踟蹰。南宫城墙高达六丈,直接跃下去,就算自己能撑住,怀里的小娃娃也得震个半死。只能看有没有绳索可以借力了。

云丹琉正想办法跃下城堞,却看到城下几个人影飞奔而至。中间一个一边狂奔,一边放声叫道:“云妞!我来接你!”

云丹琉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回身一刀,将身后的追兵逼开。

程宗扬十指如钩,犹如猿猴一样在城墙上攀爬。他左边一名布衣中年身手更是高明,脚尖一点,身体就笔直拔起丈许,竟然在陡峭的城墙上如履平地。至于他右边那个,云丹琉一眼看去,都觉得自己眼花了,分不出是人还是妖精。

那人外面披着一条亮紫色披风,里面是粉红色的长袍,脸上戴着一副极为少见的墨镜,脚踏一双绣花攒珠的丝履,手里一柄大红折扇摇得跟蝶翅一样,活像一只慌着采花拾蜜的穿花蝴蝶。他一边倏倏地往上飞,一边唠叨道:“可是说好了啊,金铢!得是金铢!别拿银铢来糊弄我!”说话间,唇上两撇小胡子好像要飞出去一样。

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金铢就金铢!少根汗毛就拉倒!”

“瞧你说的,还信不过本公子?”蔡敬仲扣住一枚铜铢,厉声叫道:“郭大侠!当心!”说着屈指弹出。

郭解听到背后袭来的风声,身体微微一沉,反手接住。

蔡敬仲直掠而上,“别挡我财路!”

利字当头,死太监狂性大发,一边不要命地冲上城头,一边拉起披风一通疯扯,撕得稀碎。

云丹琉望着越来越近的程宗扬,眼中满是笑意,她矜持地伸出手,想拉程宗扬一把,却被那只风骚的花蝴蝶拦腰抱住。

蔡敬仲一试斤两,大叫一声,“赚了!”然后一把将云丹琉扔了下去。

城上的守军勉强结好阵势,一波利箭雨点般射来。蔡敬仲站在城堞中间的凹处,半步不退,一把折扇甩得看不见人影,将箭矢尽数拦下。

云丹琉毫无防备地从城头坠下,惊得花容失色,一时间只本能地捂住胸口,生怕怀里的孩子掉下去。

忽然腰间一紧,却是那人的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拧成绳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侧系在那人腿上。

云丹琉下坠的冲击力使蔡敬仲往后滑了半步,险些从城堞间失足落下,他不惊反喜,赞道:“够份量!”

程宗扬反身滑下,一把揽住云丹琉的腰身,叫道:“抱紧了!”然后抬肘一击,将城墙外面包的青砖击碎,一手扣住凹处,稳住身形。

云丹琉红唇发白,气得声音直抖,“他是谁!我要砍死他!”

说话间,那人从城头飞下,叫道:“拉住了!”

他本来想靠程宗扬借把力,但程宗扬二话不说,抽刀将云丹琉腰间的布条斩断。

蔡敬仲在空中略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直落下去。

“啊!”云丹琉惊呼一声。

“放心吧,”程宗扬道:“祸害活千年,这妖孽且死不了呢。”

城下一名大汉正在押阵,眼看蔡敬仲落下,立刻猛虎般冲上去接住。

郭解步履从容,将城上袭来的箭矢、檑石一一挡开,护着两人往城下攀去。

等两人落到城下,蔡敬仲果然好端端地在下面待着,倒是赵充国因为接他,扭伤了手指,痛得呲牙咧嘴。不过考虑到蔡敬仲摔成肉饼,自己的欠条就真打水漂了,这点小伤只能认了。

城头上的家奴弯弓放箭。众人退到弓矢射程以外,蔡敬仲受伤的左手勉强比出两根手指,对程宗扬说道:“两石!”

程宗扬目视着他。

蔡敬仲举起手,发誓一样说道:“真有两石!”

云丹琉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蔡敬仲“刷”的抖开折扇,“我们刚说好了的,只要我把你救下来,你有多重,他就给我多重的金铢。我算算啊……”

蔡敬仲掐指算道:“一枚金铢按官秤是二钱四分,一石一百二十斤,两石二百四……正好一万金铢。”

云丹琉怔了片刻,然后吼道:“你才有两石!你们全家都两石!”

程宗扬微笑道:“蔡爷,你有种当着云大小姐的面再说一遍:她的体重有多少来着?”

蔡敬仲把墨镜往下拨了拨,目光炯炯地看着云大小姐,过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我没说你胖。”

如果目光能杀人,蔡敬仲这会儿都成馅儿了。云丹琉凤目生寒,从牙缝里拧出两个字,“两?石?”

蔡敬仲扭头道:“刀算吗?”

程宗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蔡敬仲肉痛地说道:“那去掉五斤。”

“锵”的一声,云丹琉将那柄半人高的青龙偃月长刀插在蔡敬仲脚前,几乎剁掉他绣花靴子上镶的珍珠。

“十五斤好了。”

“八十二斤!”

蔡敬仲眼睛一亮,“你们的孩子得算吧?”

“睁大你的狗眼!”

“哦,是定陶王啊。”蔡敬仲一脸失望。在他眼里,诸侯王还不如云大小姐身上的赘肉来得美妙。

程宗扬赶紧伸头去看,蔡爷失望是又少了一大笔钱,对自己可是意外之喜。

“一百五十斤!不能再少了。”

程宗扬笑道:“这你跟大小姐商量,只要大小姐认,我就掏钱。”

云丹琉冷冷睨视着蔡敬仲。

蔡敬仲上下打量云丹琉片刻,然后抖开折扇,遮住面孔,凑到云丹琉耳边,轻声道:“奴才有生子的秘方……”

云丹琉“腾”的红了脸。

“奴才也不多要,只要秘方那钱跟大小姐加起来够一百五十斤就行。”

云丹琉咬牙道:“我有的是钱!——九十斤。”

蔡敬仲“刷”的收起折扇,“九十斤!我就说嘛,大小姐身轻如燕,体重绝不过百。”

九十斤,云妞那两条大长腿看着都不止……这种事,程宗扬再有胆子也不敢揭穿,老实装傻道:“多少金铢?”

“三千七百五。”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打个折,你就给三千八吧。”

“还有打十一折的?”程宗扬冷笑,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跟他扯淡,“三千八就三千八。”

说着他小心往云丹琉怀里伸出手,想试试那小屁孩是不是还有气。结果他手一伸,一直呼呼大睡的定陶王正好醒了,他抽了抽小鼻子,然后嘴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

云丹琉脸色发僵,那件白蟒劲装渗出一片水迹,迅速洇开。

从郭解、赵充国到程宗扬,一群大老爷儿们全都干瞪眼,三人加起来会的功夫大概有上百种,但换尿布这手艺谁都没练过。

“蔡爷?”程宗扬道。

蔡敬仲拿起折扇掩住口鼻,一脸嫌弃地摇摇头。

“你一个当太监的,不就是伺候人的吗?”

“宫里好几十年都没生过了。”

程宗扬扭头道:“老赵?”

“我练的铁砂掌。”赵充国憨厚地说道:“平常自个儿擦屁股都硌得慌。”

“郭大侠……”程宗扬说了一半,自己就放弃了,“算了。”

程宗扬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帮手。倒是刚尿了裤子的定陶王哭声越来越嘹亮。

云丹琉一边笨手笨脚地拍着,一边道:“给我找块布!还有衣服!”

“对!对!对!赶紧找一身衣服!”

“两身!他也要换。”

忙乱间,远端的复道突然冒起一股浓烟。程宗扬省悟过来,“差点忘了!赶紧放火!”

“别!”云丹琉叫道:“赵皇后说不定在里面!”

…………………………………………………………………………………复道内的易燃物虽然清理过,但泼上的灯油没有那么容易清理,火头一起,复道内顿时浓烟滚滚,烈火沿着木制的廊桥迅速蔓延。伴随御驾出行的黄门鼓吹扔掉乐器,拚命奔逃。众人连惊带吓,再加上被烟火一熏,有些体弱的宫女不由昏迷倒地。

程宗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果决的人,就比如此时——明明放火的主意是自己出的,放火的后果自己也一清二楚,可看到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宫人,还是禁不住心生恻隐。

一名小宫女跌倒在地,还未起身,就被慌不择路的内侍踩踏。程宗扬腾身攀住横梁,从奔逃的人流头顶越过,不惜大费周章地将那名宫女救起,送到安全区域。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蔡敬仲已经揪住几名内侍问明原委,过来说道:“御驾是空的。半个时辰之前,刘建已经去了北宫。”

“皇后呢?”

“不在。”

程宗扬微微松了口气,但心头仍是沉甸甸的。天子出行,单是随侍的黄门鼓吹就有一百余人,加上其他内侍、宫人,其数不下五百。如果按自己最初的意图两端同时放火,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即便现在只在一端放火,伤亡也不会小。

刘建不在,难道这些人都白死了?

大火越来越近,滚滚黑烟薰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云丹琉说道:“刘建不在这里,把他们烧死有什么用?”

蔡敬仲道:“这会儿若是救火,可就没时间救皇后了。”

云丹琉双手持刀,举过头顶,然后一声娇叱,疾劈而下。刀锋的青光没入木制的桥面,足足劈出数丈。接着她伸脚一踏,复道的地面齐齐断裂开来。整条复道架在夯土的础基上,此时一端被云丹琉挥刀劈开,桥面悬空垂下,另一端在烈火焚烧下,很快难以支撑。桥身发出“吱哑吱哑”的响声,一点一点下沉,片刻后,轰然一声巨响,桥身从空中堕下。

堕下的廊桥内还有未逃出的内侍,但云丹琉果断地弃之不顾,“好了!我们去北宫救人!”

“为何是北宫?”赵充国道:“说不定皇后还在南宫。”

“因为剑玉姬在北宫。”程宗扬不再去想那些无辜的死者,“羽林天军和司隶的徒众都在南宫,闻清语掳走皇后,只有送到北宫才稳妥。”

刚给自己换了一个新身份的蔡敬仲显然不乐意冒险,“那我们也应该先跟金车骑他们会合啊。”

赵充国自告奋勇,“我去便是!”

“你去知会金车骑。我们去北宫。”程宗扬道:“定陶王就别再入宫了,请郭大侠安排人手,先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下来,再设法送给秦夫人。”

王蕙身边有阮香琳和阮香凝姊妹,足以照看定陶王。

郭解当即派人,把定陶王送走。

蔡敬仲道:“就咱们几个?”

程宗扬道:“会之和单超等人尚在北宫。”

云丹琉道:“那还等什么!”

…………………………………………………………………………………北宫,白虎观。

北宫建筑大都集中在东北方向的永安宫一带,西南一带宫阙稀少,朱雀门以西,白虎门以南,面积占据北宫四分之一的区域内,几乎全是空地,唯有一座北寺狱隐藏在森森古木之间。

来自胡地的巫师退出争斗,吕氏门下的死士临阵倒戈,四散逃亡,吕雉羽翼尽失,孤身远飏,此时只剩十余名死士占据了北寺狱西侧的角楼,据险而守。

他们并不是不想走,而是被秦桧等人拦住去路。这十余名死士中,包括杀害郑子卿,嫁祸给郭解的杨七和伊震,还有几名已经被揭穿身份的僧人。程宗扬临行时专门交待过,这些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单超主张应全力进攻,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石敬瑭却拖拖拉拉,只张罗着一众手下架起大黄弩,把角楼四面围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动手,反倒摆出一副久战的架式,像是要跟对手耗到天荒地老。单超忍不住质询,石敬瑭也不含糊,理直气壮地宣称儿郎们性命要紧,坚决不与对手玩硬的。

单超没想到这披云大汉看似豪勇,竟然胆小如鼠,寒声道:“两军相逢勇者胜。阁下一味坐守,难道要静观其败?”

“没错,”石敬瑭大咧咧道:“反正他们也逃不了,大伙就对着耗呗,谁怕谁啊?”

“眼下我等已然占了上风,正该趁其立足未稳,一举破敌!”

“差矣!差矣!”石敬瑭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既然咱们已经占了上风,干嘛还要跟他们玩命?吃饱了撑的?”

单超拿手一指,“我等四倍于敌,竟尔不敢一战?”

石敬瑭挑起拇指和小拇指比了比,压低声音道:“君侯说了,里面有六个光头,方才你也看见了,连卢老五都吃了亏。那帮秃驴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丧失理智了都,跟他们玩命,划不着啊。”

单超吸了口气,“我上!”

“你?”石敬瑭上下打量了单超一眼。

单超身为阉人,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他压下伤势,抬手一召,一柄被人丢弃的环首刀从雪中跳出,落在手中。

“好!”石敬瑭拍手叫好,“漂亮!漂亮!公公请便,我等在下面给公公呐喊助威,保证声音高高的。”

第五章单超脸上青气浮现,没想到阳武侯手下的卫队长,竟然是这么个不要脸的惫赖货。

秦桧笑着打圆场,“单兄莫怒。老石也是好心。有道是困兽犹斗,那些贼秃暴起伤人,折损了兄弟倒在其次,怕的是他们一味求死,不留活口。”

单超道:“这要耗到什么时候?”

石敬瑭拧眉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瞧我的!”

石敬瑭拢起双手,扯开喉咙叫道:“上面的兄弟听好了!我们君侯说了,他与诸位无冤无仇,只与那帮秃驴不共戴天!只要诸位兄弟弃暗投明,石某保证,既往不咎!杨兄弟、伊兄弟,你们别怕!大伙都是给人办事的。顶多是从犯!再说了,你们也就杀了个书生,郭大侠全家是谁杀的?天子啊!这账怎么也算不到你们身上!我石敬瑭拿性命担保!绝不让郭大侠动你们一根汗毛!”

单超面颊抽动几下,这人满嘴跑马车,牛皮吹得惊天动地,问题是吹得这么天花乱坠,能蒙住人吗?

单超只是腹诽,秦桧已经厉声斥道:“荒唐!一派胡言!”

石敬瑭怒道:“我是敬上面几位兄弟都是好汉,保他们一命怎么了!”

秦桧高声道:“杨伊二人是罪魁祸首,岂能轻纵?”

石敬瑭叫道:“姓秦的!我看你是想捞钱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郭大侠为了他们两个,可是开出两千金铢的悬赏,外加一枚江湖令!”

秦桧赶紧拦住他,“闭嘴!说什么江湖令?”

“我偏要说!”石敬瑭叫道:“不管是谁,只要拿到江湖令,就能换郭大侠一次天大的人情!万金难求的好东西!要不是郭大侠说了只要活口,我哪儿会等到现在?早把那两家伙给剁了!”

秦桧顿足道:“你自己知道便是,为何要说出来?万一他们动手拿下杨伊二人,哪里还有我们的机会?”

“我不是想把他们引下来吗?你偏要拆我的台!得!金铢面前无父子,我跟你也论不着!大伙各凭手段,发家致富,就看这一铺了!”

“急什么?有财一起发!难道上面的兄弟抢先拿住人,你还能不认?”

“当然得认啊!要不我着急呢?”

石敬瑭拉起秦桧的手,往自己腰里一按,挣扎着吼道:“别拦我!别拦!拿到悬赏,金铢我分你一半!”

两人口沫横飞,吵得一片山响,忽然间两人齐齐闭了嘴。

角楼上传来几声刀锋交击的震响,接着有人一脚踢碎窗棂,跃上窗台。

楼内有人叫道:“杨七!别中了他们的奸计!”

“我呸!姓伊的!你是想拿我换自己的前程吧?偏不如你的愿!”

杨七挥刀从角楼上跃下,他两眼满是血丝,眼角突突直跳,暴喝道:“挡我者死!”

“兄弟别怕!我来接你!”石敬瑭说着飞身跃起,反手从肩后绰下长矛,一矛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我佛慈悲!阇都诃那!”头顶一声大喝,一个身影疾掠而下,身在半空,气势便急剧攀升。

“放!”

石敬瑭狂叫一声,两支大黄弩同时射出,弩尾挂着一张大网,在空中陡然张开,将那名僧人整个罩住。

半空中溅出无数血箭,却没有预料中的巨响。大网裹着那名假扮成死士的僧人,像块顽石般坠落在地,正掉在单超脚边。单超低头看时,只见网上带着无数寸许长的钢针,在那僧人周身上下刺出无数血洞。他真气涣散,全身的精血飙射大半,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

石敬瑭将杨七四肢扭断,得意洋洋地拖过来,与秦桧互击一掌,吼道:“漂亮吧!哥儿们这网专破内家真气!想跟我玩命?没门!”

单超沉默片刻,最后拱手道:“单某孟浪了。”

石敬瑭哈哈一笑,正要吹几句牛皮过瘾,角楼上忽然传来一片惊呼,那些死士疯了似的从角楼四面跃下,一个个面容扭曲,似乎楼内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角楼内,几名黑衣人摘下面具,扯开兜帽,露出光溜溜的头皮。他们分据四方,双手合什,盘足趺坐,齐声念诵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随着众僧的念诵,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仿佛潮水一样在众人身上激荡着,越来越澎湃。

周围的死士见识过这些僧人激发全身精血,悍然自爆的手段,见状立刻四散奔逃。他们不是怕死,但被这帮疯子炸得粉身碎骨,死得连渣都不剩,未免太冤了点。

石敬瑭等人早在下面守着,见他们一窝蜂钻出角楼,立即抢上拦截。

两名死士一前一后落在墙头,前面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汉子足尖一点,箭矢般往外冲去。另一名死士紧跟在他身后,挥起尖刀,一刀刺穿了他的大腿,然后抬肘击中他的后心。

前面那名死士鲜血狂喷,从墙上一头栽下,伏地不起。后面的死士扑上去扭住他的手臂,嘶声道:“我抓住他了!他是伊震!”

“干得好!”石敬瑭大赞一声,飞奔过来,一矛刺穿了那名死士的喉咙。

那名死士抓住颈间的长矛,喉中“咯咯”作响,眼中惊喜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石敬瑭根本就没答理他,一脚把尸体踢开,咧嘴道:“运气!运气!抓住两个活的!”

单超道:“郭大侠真有悬赏?”

石敬瑭长叹一声,“有就好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摸着下巴,琢磨道:“哎,老秦,要不咱们想个啥法子敲郭大侠一笔?”

秦桧还没回答,单超便冷冷道:“郭大侠身无长物,只怕敲不出来什么。”

石敬瑭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老郭不聚财,敲也是白敲。可惜,可惜。”

秦桧目光从场中掠过,忽然精芒一闪,“不对!多了一个人!”

石敬瑭倏然一惊,双方对峙这么久,有多少对手,早就数得清清楚楚。困在角楼上的一共十三个人,其中六名僧人,七名死士。杨七和一名僧人先后从楼上跃下,还剩十一人,其中六名死士。可眼下除了自己脚边两人以外,还有五人正分头突围——有一名僧人混在其中!

单超黑袍一卷,擎出环首刀,往一名戴着面具的死士拦去。

“小——”

石敬瑭刚一开口,头顶猛然传来一声巨响,角楼上半截整个爆开,数不清的血点混着木屑四处迸射,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那名朝单超冲来的死士似乎被血雨吓到,往旁踏了一步,身侧空门大露。单超抢到机会,立即猱身上前,刀锋斜挑,往他颌下斩去。

那名死士没有闪避,反而从容挥手,像是主动把手臂递到刀锋下一样,从袖中挥出一串念珠。

那串念珠全部打到空处,对单超毫无威胁。站在单超后方的石敬瑭却脸色大变,一个鱼跃,拚命用长矛挑去。

念珠中间的丝线早被捻断,虽然被石敬瑭击飞数颗,仍有十余颗穿过矛影。

单超身后,那名被困在网中的僧人尚未气绝,十余颗念珠鱼贯而过,将他头颅打得粉碎。

场中血光乍现,为纷飞的血雨添上一抹殷红。单超手起刀落,将那名死士挥出的手臂齐肘斩断,刀锋去势未绝,击飞了他的面具。

黑沉沉的铁制面具后面,是一张年轻的面孔。那名僧人面带微笑,用仅存的左手扯开衣衫,一个血淋淋“卍”字正在他胸口的皮肉上霍霍跳动。

能清楚看到,他皮肤下细小的血管正疯狂地充血,就像一堆青紫色的蚯蚓不停扭动,鼓胀欲裂。

他脸上绽出神圣的光辉,就像殉难的圣徒一样,用无比虔诚的口气轻柔地念诵道:“阇都诃那……”

石敬瑭长矛扫来,重重打在单超腰间,将他击得横飞出去,然后伏身往地上一滚。

两支弩箭几乎贴着石敬瑭的背影疾射而出,一张大网猛然张开,罩住那名年轻的僧人。他皮肤下鼓胀的血管被钢针刺破,蓄势待发的精血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箭,剧烈地迸射出来,那僧人急剧攀升的气息瞬间变得紊乱。

他张开仅存的左手,牢牢护住头脸,脸上的皮肉鼓胀起伏,接着“呯”的一声,头颅爆成一团血雾。

石敬瑭爬起来,悻悻啐了一口,“晦气!”

六名僧人,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甚至没有一具全尸,自己的脸面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试图突围的死士无一逃脱,石敬瑭心情不好,也没有留活口的打算,除了杨七和伊震两个,其余全部砍了脑袋,逐一检查是否还有光头混在里面。

正忙碌间,树梢升起一股浓烟,在晦暗的天际下越升越高,越来越近。

单超岩石般的面颊抽了一下,“是复道。”

石敬瑭道:“谁放的火?”

秦桧凝视着浓烟,缓缓道:“必是主公。”

单超不知道他为何能如此笃定,疑惑地看了过来。

“眼下能放火烧毁复道的,无非吕氏、刘建与主公三方。”秦桧道:“吕雉远遁,吕氏在宫中即便尚有余党,此时也自顾不暇。假若他们放火试图脱身,也只会选择宫阙,而不是架在半空的复道。刘建眼下占据两宫,更没有理由烧毁这条连通两宫的捷径。”

吕氏和刘建都被排除,唯一有理由放火的只剩下程主公。虽然放火的理由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想,南宫的局势绝不乐观。

石敬瑭忽然抬起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场中只剩下殇侯的卫队,石敬瑭一抬手,立刻安静下来。

北寺狱周围的松林无风而动,枝叶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接着,一张凶狞可怖的面孔从树后探出,冷冷看了过来。它獠牙翻出,巨大的鼻翼微微鼓动着,仿佛一头野兽正在嗅探空气中飘浮的血腥气。

“绷”的一声,架在墙头的大黄弩猛然一震,一枝标枪般的弩矢撕开空气,呼啸着往那张面孔射去。

那名兽蛮人半身从树后探出,双手抡起一柄铜轮般的巨斧,肌肉鼓动着,一挥而下,将弩矢狠狠劈开,然后盯了众人一眼,腾身往后跃去。

松枝像潮水一样摇晃起来,不知有多少兽蛮人在林中穿行,他们没有靠近,而是折向密林深处。

“快撤!”石敬瑭道:“那帮牲口闻见味道,一会儿就会杀过来,这破地方不能待了!走!快走!绕路,别跟他们碰上了!”

…………………………………………………………………………………云丹琉四下看了一遍,“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程宗扬也觉得奇怪,秦桧连同殇侯的卫队足有五六十人,可他们一路走来,不但一个人都没遇到,甚至连足迹也没有看到几个。难道他们是走暗道离开?可北寺狱的暗道是通往永安宫,他们不从宫里出来,反而又折回永安宫,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几名劲装汉子踏雪奔来,他们都是郭解的追随者,方才四下看过之后,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吕氏死士的尸首,四散逃亡的足迹,胡人巫师的靴印,甚至还在树上发现大量兽蛮人遗留的痕迹。

程宗扬心里猛跳了一下,自己杀死古格尔之后,那批兽蛮人就从南宫销声匿迹,没想到又到了北宫。吕雉既然是隐藏的羽族,很可能与这些兽蛮人有私下的交易。他们在北寺狱出现,也许正是出自吕雉的安排,用来围杀刘询。但古格尔被杀,导致他们行程被延误,而吕雉又败得太快,双方才错过了。

如果遇到兽蛮人,秦桧等人选择从暗道离开,也并非不可能。问题是那些兽蛮人会不会此时正在暗道里面?自己要是钻进去,跟那些兽蛮人来个狭路相逢,那就成自投罗网了。

“你想多了。”蔡敬仲把折扇摇得跟蝶翅一样,“暗道才这么宽,兽蛮人要钻倒是能钻进去,可手脚都伸不开,不成活靶子了吗?”

程宗扬顿时恍然,兽蛮人身材庞大,暗道的空间对人类正合适,他们钻进去就过于狭窄了。

程宗扬道:“我们去暗道!”

郭解是草莽豪杰,对宫中并不熟悉,一切由程宗扬作主。他留下两名兄弟,守住出口,然后带着三名兄弟,与程宗扬、云丹琉和蔡敬仲一同进入暗道。

这条暗道从永安宫通往北寺狱,几乎是斜穿了整个北宫,而且深入地下,又长又深,不知道是因为年深日久,通风孔被堵住,还是根本就没有修,暗道内空气极少流通,有些地方甚至连火把都点不着。对寻常人而言,这样的暗道无异于死地,但对程宗扬而言,倒是减少了他们撞到生人的可能。

一刻钟之后,来到暗道最深处,在程宗扬提醒下,众人小心涉过齐膝深的积水,然后地势逐渐升高。

程宗扬无从判断方位,只能大致推算此时已经越过北宫的中轴线,靠近德阳门后的东阁,然后是章德殿、建礼门、云龙门后的延休殿、安昌殿、景福殿……再往前,便进入永安宫的范围之内。程宗扬找了个空气尚能接受的位置停了下来。一直走到这里,也未曾发现暗道内有大队人马行走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秦桧等人并非从暗道撤走。那么是回头再去找人,还是索性潜去太后寝宫,干掉剑玉姬?

眼下正是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回头找人等于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虽然安全,但太过保守。直接去干掉剑玉姬,又太过激进。万一失手,再想逃回来可就难了。

犹豫间,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泥土簌簌落下,然后“吱哑”一声,头顶仿佛打开一扇天窗,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暗道。

一个人影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哼,然后有人跃了下来。前面那人急促地喘息几口,苍声道:“我……我不行了……”

“别说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程宗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与同样诧异的云丹琉对视了一眼。

来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条久不通风的暗道内会藏的有人,他扶起重伤的同伴,让他能呼吸到顶部流入的空气,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管,用力晃了几下。

银管顶端绽放出一层清冷的幽光,映出两个人影。倒在地上那人肩膀被利刃劈开,伤口直达胸前,眼看是不活了。另外一人脸上蒙着黑布,黑色的夜行衣上沾满鲜血。

那名伤者喘息道:“那贱人阴狠……狡诈……翻脸无情……少爷,你不用管我……快走……”

“你这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呢?”蒙面人道:“这点小伤也算回事?你是看不起我啊。瞧这是什么?大还丹!”

蒙面人掏出一颗火红的丹药,“虽然比不上赤阳圣果,但治你这点小伤还不跟玩似的?一颗下去,保你活蹦乱跳。”

“这是少爷的护身灵……药……我不能……”

“少废话!”

蒙面人不由分说,将丹药塞到伤者口中。丹药入喉,伤者气息渐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蒙面人喘了口气,刚直起腰,身体忽然僵住。

黑暗中有人咳了一声,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陶五爷,真是幸会。”

蒙面人呆了片刻,然后一把扯下黑巾,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妈啊,吓死我了……老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程宗扬道:“你不是不进洛都城吗?怎么都钻到永安宫底下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陶弘敏往后看了一眼,止住话头,“这几位是?”

“云大小姐,五爷见过的。”程宗扬跳过蔡敬仲,“这位你多半也听说过,郭解郭大侠,那些是郭大侠的兄弟。”

陶弘敏本来被蔡爷那身打扮闪得眼花,听到郭解的名头,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起身像模像样地一拱手,“原来是郭大侠,久仰!久仰!我叫陶弘敏,跟程爷一样做生意的。我从小就仰慕郭大侠,铁肩担道义,布衣傲王侯……”

“寒暄的话咱们先省省,”程宗扬打断他,“改天腾出时间,专门让你说个够。你先说说,怎么会在这里?”

“还用说吗?你瞧我这倒霉样……”陶弘敏仰天长叹,“被人坑了啊。”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陶弘敏道:“两年前,太平道的人找到我,想借笔款子。我对他们神神鬼鬼那套没兴趣,就回绝了。谁知他们找到总商会,商会出面,让钱庄给他们放了笔款子。一来二去,也算熟了。两个月前,他们来谈一笔大生意,你猜是什么?”

“刘建。”

陶弘敏抚掌道:“程兄果然通透!没错,就是刘建。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来,我们晴州商会在汉国吃了无数苦头,吸血最狠的,就是吕氏。眼下有机会扳倒太后,肯定不会错过。”

“坦白说吧,刘建交结宗室,是我们出的钱;招揽门客,是我们出的钱;收买眼线内应,是我们出的钱;兵甲武器,还是我们出的钱;甚至我们还花重金从晴州雇来了三支佣兵团——出物、出钱、出人,我们全都干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可得恭喜陶五爷了,一本万利啊。”

“恭喜个屁!”陶弘敏咬牙切齿地说道:“刚拿下永安宫,刘建那混帐就翻脸了!”

“哦?”

“太平道那帮妖人趁我们不备,突使杀手,要不是楚伯舍命相护,我也逃不到这里。”

程宗扬这才留意到,那伤者蒙面巾下露出的胡须略显花白,已经上了年纪。

“楚伯是我们陶家的世仆。他行事周全,事先花重金买通了宫里的内侍,得知有条暗道可以藏身,算是留了条后路,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更没想到会碰上程兄和郭大侠。”陶弘敏摊开双手,“我这边已经说完了。程兄你那边……你要不说,我绝对不问,只要你别把我灭口了就行。”

“我这边也好说。”程宗扬道:“跟你一样,我也做了笔生意,只不过投的是长秋宫。”

陶弘敏沉默片刻,叹道:“程兄这生意独辟蹊径,眼光胆识别具一格……小弟佩服。”

“别佩服了,我还没说完呢——跟你一样,我也亏大了。”

“怎么回事?”

程宗扬一边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一边道:“长秋宫出事了——要不我会找到这里?”

陶弘敏一点就透,“你是……打算翻本?”

“陶兄呢?”

“我?”陶弘敏苦笑道:“我是一赔到底,想翻本都没机会了。”

看来陶弘敏对长秋宫的变故并不知情。他要面对的局势与自己完全不同,自己只要能救回赵飞燕,这生意照样有得玩。而陶弘敏是押下的筹码自己反水,根本没有翻盘的希望。

“陶五爷有没有想过,假如换换筹码呢?”

陶弘敏凝视着他。

程宗扬不再兜什么圈子,迳直问道:“晴州的雇佣兵听你的吗?”

“你是说……”

程宗扬张开双臂,“长秋宫欢迎你!”

…………………………………………………………………………………北宫。景福殿。

刘建一手按着天子剑,正焦急地绕殿疾走。接连数日未曾合眼,他却毫无倦意,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满是病态的亢奋。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刘建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切。原本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都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地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刘建忽然停下脚步,“你就是张恽?”

“正是奴才!”张恽“呯呯呯”一连磕了三记响头,直磕得额头见血。

作为俘虏,张恽被带进北宫时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此时,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二十年来,太后就是他们头顶唯一的天。眼下,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天。

张恽不敢相信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居然会失势,可刘建一路直驱入宫,直到踏进与永安宫毗邻的景福殿,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他知道太后早已颁下懿旨,称江都王太子刘建人品贵重,德才兼备,可继帝位。同时宣布太后本人将移居长信宫。张恽怀疑懿旨是伪造的,但这比懿旨是真实的更可怕。懿旨为真,则太后尚在,假若连懿旨都是假的,太后只怕……想到此节,张恽又用力磕了几记响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讨得一丝生机,张恽不在乎给刘建再多磕几个头。

刘建“咯咯”笑了两声,声音急促而空洞,殊无喜意,更像是夜枭在林中的鸣叫,让人头皮发麻。

“你是服侍过两朝天子的老人了……唔,有功之臣。”

张恽以头抢地,泣声道:“奴才不敢!”

有功之臣?开什么玩笑!自己有功也是为太后办事的功劳,在天子面前不仅无功,反倒有罪。圣上这么说,是嘲讽还是记恨上自己了?

刘建又“咯咯”笑了两声,笑得张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环佩轻响,一股香风飘进殿内。

张恽身上一轻,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消失。劫后余生,他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背后全是冷汗。

太子妃成光款步进殿,她一手捏着鲛帕,红唇紧紧抿着,紧张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丝喜意。

刘建急切地问道:“如何?”

成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建先是愕然,旋即大喜过望,叫道:“天助我也!”

成光嫣然一笑,然后屈膝跪地,双手捧起酒樽,举过头顶,娇滴滴道:“臣妾为天子贺。”

刘建接过酒樽,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他原本并没有太多念头,来到北宫之后,才得知那位事事处处算无遗策,犹如鬼神的仙姬这次竟然吃了大亏。

仙姬挟持太后,随即鸠占鹊巢,隔绝内外,只留下几名信奉太平道的内侍传递诏令。然而不久之后,那些内侍便传讯说宫内生变,但语焉未详,只说遭到吕氏暗藏在宫中的死士突袭,死伤惨重。

听说永安宫还有刺客,刘建更不敢轻易涉足,于是选择景福殿驻跸。他放心不下,专门打发成光前往永安宫探听虚实。那几名内侍不知内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成光,如遇救星,赶紧过来请示。成光在寝宫内只看到满地尸首,不但那位仙姬不知所踪,连平日出面联络各方的齐仙子也踪影全无。

天意!简直是天意!刘建欣喜欲狂,自己早已对那位仙姬忌惮无比,只是为了帝位,不得不虚与委蛇。随着帝位越来越近,自己心下的忌惮越来越深,一想到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仙姬,便如同芒刺在背,坐卧不安。谁知天降鸿福,紧要关头,给了自己一个摆脱桎梏的良机,果真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刘建心潮起伏,一时觉得最好让那位仙姬与太后都死个干净,一时又觉得就这么让她们死了,未免可惜……刘建举樽一饮而尽,然后将金樽往地上一摔,“传朕旨意!先帝失德,海内动荡。跳踉之徒,犹举螳臂。朕已命中大夫魏疾讨之!钦此!”

第六章南宫。玄武门外。

“光”的一声,霍去病将灌满鲜血的头盔扔在地上。

刘建军对长秋宫的进攻,可谓金鼓震天,声势浩大,结果只是佯攻,根本就没几个人。

他带着长水军的精骑突袭凉风殿,却只扑了个空,刘建早已移驾北宫。紧接着复道失火,两宫震荡。金蜜镝看破刘建军佯攻的虚实之后,一改稳健的作风,羽林、期门诸军尽出,狂飙突进,一举夺回玄武门,并且与被困在平朔殿的隶徒联络上,合兵一处。

刘建军的主力已经移往北宫,此时两军隔着两宫之间的广场遥遥对峙。洛都城内,通连南北二宫的复道长近七里,除去宫内的引桥,两宫的距离四里有余,此时双方各自前出一里布阵,两阵之间相隔两里,视力差一些的,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霍去病单骑立在阵前,他扔下头盔,解下创痕累累的铁甲,接着是被鲜血浸透的锦袍,衣内御寒的狐皮褂,贴身的布衣……裸露出精悍的上身。他胸前被利箭射中,箭矢已经拔去,留下一个酒盅大的伤口,兀自渗血。

风雪卷过,霍去病纹丝不动,他只穿着一条血红的纨裤,精赤着上身骑在马上。他身型矫健,肩宽腰窄,从后面看来,如同一个倒三角,结实的肌肉犹如钢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扔下甲衣,霍去病没有换上新甲,而是拿过一只皮囊,将凉水兜头浇下。然后抄起一条布巾,在两军阵前慢条斯理地擦去身上的血迹、汗水、烟尘……对面的刘建军悍然打出天子旗,被吕奉先斩断的旗杆被重新接过,还有些摇摇欲坠。此时旗下的御驾只是一辆空车。苍鹭所乘的轻车位于御驾之前,他一手扶轼,一手握着铁如意,立在伞盖下,静静观察对手的布阵。

在他身前,三千军士在北宫朱雀门前摆成一个偃月阵。最初被刘建收买的中垒、虎贲、步兵诸军连番血战,早已经被打残,眼下全部加起来,能够上阵的还不到八百人。三名北军校尉中,刘箕、刘子骏被杀,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为流矢所伤,此时以新任的虎贲校尉陈升为主将,带领残兵聚在旗下,作为中军。两支来自晴州的佣兵团也被置在阵前。相比之下,这两支佣兵团一直没有经历恶战,反而趁着宫中的混乱大发横财,不但人马齐全,士气也最足。

因为吕忠遇刺,而选择归附刘建的越骑军本是汉军最精锐的骑兵,但在阿阁与吕氏乱军血战连场,伤亡惨重,眼下还能够作战尚不足百骑,不得不与唯一编制还算完整的屯骑军合编一处,被布置在战场右翼。在这种大范围的战场上,骑兵是用来迂回和包抄的不二之选,也是苍鹭此战决胜的杀手镧。

越骑和屯骑两军原本的主将分别是吕忠、吕让,此时两人的首级都在宫门外挂着。刘建多次暗示,想派心腹掌管两军,但苍鹭置若罔闻,最终也没有安排主将,而是由他亲自指挥。

左翼则是刘建召募的门客家奴等一批乌合之众,这一支人数最多,论数量几乎占了刘建军的一半,但战斗力与北军精锐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这会儿能够拉出来老实布成阵列,已经很对得起砸下大笔赏金的刘建了。

苍鹭同样没有指望这批芜杂之众的战斗力,让他们上阵,无非是充个人数而已。至于主将,则如刘建所愿,指派了他的心腹魏疾。

对面列出的阵型让苍鹭很不舒服,他们没有拉开战线,而是羽林天军在前,隶徒在后,摆出一个锋矢阵型。

在苍鹭看来,把两支完全不同的兵力强拧在一处,又摆出这种阵型,完全是在瞎胡闹。一旦前军受阻,后军进退两难,不用打就会自乱阵脚。况且后面的隶徒还不是什么正规军,装备都不齐,连披甲的都没有几个,自己只要派出屯骑军袭扰,一轮骑射,就能让他们崩溃。

对手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自己本来应该觉得庆幸,可苍鹭心里始终有些不妥当——自己的对手可不是什么新丁,而是车骑将军金蜜镝。他难道不知道这种阵型就是个笑话?即便羽林天军战斗力更在越骑军之上,一举击穿自己的中军,那又如何?自己背后可是北宫的城楼,羽林天军真杀到城下,难道还能把城墙撞塌?最终的结局只会碰壁而还,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既然阁下求死,不妨送汝一程。苍鹭计较已定,不再犹豫,举起铁如意,往鼓上重重一击。

陈升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出战!”

虎贲军的战车从阵中驶出,步卒紧随其后,缓缓往对手逼去。

霍去病擦干坐骑身上的汗水,然后丢下布巾,拔起插在地上的长矛,双膝一夹马腹,跃马而出,振臂呼道:“破敌!”

“破敌!”

近千名羽林天军同时催动战马,蹄声犹如雷霆,震彻天地。

金蜜镝并没有在留在阵后观望,而是与长秋宫的期门武士一道披挂上阵,紧跟在羽林天军之后,位于隶徒之前。己方布阵的不足他比苍鹭更清楚,他选择锋矢阵型的原因只有三个字:不得已。

假如有选择,金蜜镝肯定会摆出堂皇之阵,在攻守中耐心地寻找机会,以最稳妥的方式击败对手。但就像他夺回玄武门后,不等军士休息,就立即出兵决战一样,他此时已经没有更多选择。

试想两军鏊战之际,两宫同时下诏,甚至皇后的凤驾直接出现在刘建军中,下诏讨逆,不说己方会不会军心涣散,兵无斗志,金蜜镝自己都只能自缚认命。

所以他只能摆出锋矢阵型,以最猛烈的姿态,在第一时间全力出击,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两军虽然都已经苦战多时,一旦交锋,仍然悍勇无比。两支军队的前锋狠狠撞在一起,刹那间血肉横飞。霍去病一马当先,闯入敌阵,他转动长矛,右手握住矛尾,左手按住枪杆,一记斜刺推出,锋利的长矛从战车的驭马左眼刺入,透颅而过,从它右眼钻出。

驭马轰然倒地,疾驰的战车立刻侧横过来。战车上三名甲士一人执辔,另两人挥戈朝霍去病攒刺,可霍去病已经拔出长矛,头也不回地往后杀去。

苍鹭的击鼓声突然一变,变得刚劲而峻急。右翼的屯骑军闻声出阵,他们催动坐骑,先是小跑,然后速度逐渐加快,最后狂奔起来。

屯骑军没有选择与兵强马壮的羽林军一较高下,而是在战场上划了个弧形,绕到羽林天军背后,兵锋所指,正是位于两军之间的金蜜镝。

战场位于两宫之间,地势开阔,苍鹭又有意压住鼓点,让中军放缓速度。仅仅是速度的变化,金蜜镝选择锋矢阵型的弱点和恶果便暴露无遗——羽林天军的骑兵高速冲刺,而后军的隶徒全是步卒,虽然有金蜜镝亲率的中军居中维系,但两军仍不可避免的越拉越开,直到暴露出致命的空当。

长水军的胡骑在金蜜镝两侧游弋,充作护卫,见屯骑军扑来,他们远远便张开角弓,不射人,专射马。金蜜镝的中军则开始加速,在发现露出空当之后,金蜜镝没有再试图用手中微薄的兵力进行补救,而是果断地抛弃了后军。

陈升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属于天子近臣一系,也是最早遭到吕氏攻讦,被迫去职的倒霉鬼。天子驾崩,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指望了,谁知入宫吊祭时,正逢江都王太子起事,自己被困宫中。在乱军胁迫之下,陈升半推半就向刘建效忠。

结果阴差阳错,反倒成了从龙的功臣。更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射声校尉,论起军中资历的深厚,在刘建招揽的臣属中数一数二。一番风云际会,一个不起眼的去职罪臣,竟然成了新君倚重的主军重将……人生的波谲云诡,真不知从何说起。

更让陈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与车骑将军金蜜镝刀兵相见,而此时向自己杀来的,竟然是霍家人——自己担任书佐时,偶尔遇到霍大将军,都只能退避道旁,望尘舞拜。即便担任射声校尉,也是膝行见礼,连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与霍大将军为敌。

眼看着霍去病越逼越近,陈升心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久闻霍少将军英雄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人中之龙。他双手持矛,口中咬着一柄短刀,仿佛是从血海中杀出的一样,精赤的上身洒满鲜血,跨下的坐骑也是浑身浴血,奔驰间,在雪地上洒下大片大片的血花。

由中垒、步兵、虎贲组成的中军最早投入战场,连日来无阵不与,虽然是汉军精锐,极耐苦战,但已经是久战之余的疲蔽之师,更慑于霍氏在军中的威名,几乎无人敢撄其锋芒。一开始还有人上前阻拦,但霍去病连斩数敌,余下的纷纷退避——甚至都没人朝他放箭。虽然霍去病已经深入阵中,放箭容易误伤己军,可连他的坐骑也毫发无损,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

眼看霍去病离自己只剩十余丈,陈升觉得自己手都在抖,他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挥剑叫道:“步兵军!列盾阵!”

虽然一片慌乱,汉军依然令行禁止。步卒举起盾牌,列成一道横阵,牢牢挡在陈升的战车前。陈升刚松了口气,却见霍去病丝毫没有减速,而是迎着盾阵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他一磕马刺,坐骑嘶鸣着腾空而起,越过盾阵。

陈升愕然张大嘴巴,然后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仿佛一直飞上天际。

霍去病一矛刺倒中军主将,错马相过时,顺势取下齿间的短刀,斩下陈升的首级,挂在长矛上,高高举起。

身后的羽林天军士气高涨,狂呼道:“万胜!万胜!”

苍鹭面无表情,汉军对霍氏心存顾忌,但他手中有的并不仅仅是汉军。

随着“隆隆”的鼓声,来自晴州的佣兵团蜂拥上前。这些视金铢为信仰的汉子刚刚接到赏格:斩杀此人者,立赏千金!

一千金铢,足够寻常人一辈子的花销。即使挥金如土,也能过好几年痛快日子。刀口上讨生活,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这样的重赏,足以让所有的佣兵为之疯狂。

比起佣兵的狂热,苍鹭此时格外冷静。前面的羽林天军已经与中军厮杀在一起,屯骑军也绕到对方侧翼,正在攻击金蜜镝的中军。此时唯一的危险就是己方的中军支撑不住,在金蜜镝败北之前,就被羽林天军击溃。

天子驾崩之后,两宫连番血战,但无论局势有多危险,苍鹭始终都把屯骑军扣在手中。此时,他终于把这张底牌打了出去。加上编入的越骑军,屯骑军总兵力将近八百,而抛开长水军不提,金蜜镝的中军不过四百余人。即使那帮混杂了各种宫卫的中军都能以一敌二,自己还多出八百匹马。

武库被大火焚烧一空,那些步卒连拒马都没有,平地对攻,踩也把他们踩死了。

眼看屯骑军就要攻破对方中军的防线,一条大汉从金蜜镝身边大步抢出,挥刀将一名屯骑军斩落马下,然后挡住另一名屯骑军刺来的长戟,左手一翻,从腰间数把长刀中拔出一柄,拦腰将对手斩成两段。他虽然只是步战,却骁勇异常,如同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赵充国,车骑将军府中长史。不愧是被称为万人敌的猛将。但终究只是匹夫之勇而已。

苍鹭拔出一面令旗,往左面一指。

那帮乌合之众也该出动了,只要把他们投入战场,即便是一两千头猪,羽林天军也得费一番手脚才能杀尽。能给屯骑军争取一点时间,这些家奴全死光自己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左翼的魏疾看到旗号,向苍鹭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家奴吩咐几句。

苍鹭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羽林天军,仔细寻找他们的弱点,不时瞟一眼金蜜镝的中军和后方隶徒之间的距离。那些隶徒显然也知道局势不妙,正极力追赶,以至连基本的阵型也无法保持。照这样的速度,等他们投入战场,也只会变成一盘散沙,全无威胁。

忽然身边一阵喧哗。苍鹭不屑地冷哼一声,霍去病再剽悍,终究不过是匹夫之勇,两支佣兵团,杀他十次也尽够了。

苍鹭随着瞥了一眼,却发现身边的军士们,没有一个去留意正与佣兵血战的霍去病,而是齐齐扭头,望着左边。

苍鹭转过头,瞳孔猛然收紧。

左翼那帮乌合之众正在移动,但不是投入战场,而是向后,潮水一样退入朱雀门。

以苍鹭的镇定自若,此时也仿佛被人迎面重击一棍。左翼军士的数量占了己方总兵力的一半以上,他们突然退出战场,不但使得双方兵力逆转,更将自己左翼彻底暴露。

苍鹭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金蜜镝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果然,长水胡骑已经转向,徒步的期门武士、殿前执戟、都侯剑戟士一拥而上,用血肉之躯截住屯骑军的铁骑。摆脱纠缠的长水胡骑挥舞弯刀,狂呼着扑向左翼的空当,最前面一人须发斑白,竟是金蜜镝亲自来战。旁边的赵充国迈开大步,疾如奔马,紧紧护在金蜜镝左右。

苍鹭薄膜一样的眼皮飞快抖动着,无数兵法、战策、谋略、诡计、诈术……一瞬间涌入脑海,宛如一团璀璨的烟火不断绽放。

可是他找不到一条策略能扭转局势。也没有一条计谋能把魏疾带走的军士重新召回来。

他终于明白战前刘建为什么颁下诏书,声称跳踉之徒,犹举螳臂,命中大夫魏疾尽讨之——在刘建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个螳臂挡车的跳踉小丑,要被“尽讨之”。魏疾并没有亲自出马来讨伐自己这个跳踉之徒,他只是放开左翼,任由自己的螳臂去挡金蜜镝的铁骑。

苍鹭握着铁如意的手掌僵在半空,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人抽干,脸色越来越苍白。忽然他身体一晃,“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向后倒去。

“呯”的一声,铁如意掉在车上,然后滚落雪中。

…………………………………………………………………………………刘建并非第一次踏进永安宫,但当日那个好不容易才能入觐的诸侯太子,此时摇身一变,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心情与以往截然不同。让刘建遗憾的是,往日自己费尽心思巴结的太后居然不在,否则观赏她此时的表情,会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刘建的亲信已经将永安宫清理一空,原有的宫人内侍都被驱往别宫。当初随吕雉前往寝宫的心腹尚有一些被羁押在宫内,但天子圣明,察觉到这是剑玉姬等逆贼的阴谋,妄图把一批充满敌意的奸细留在宫内,于是下令全部诛杀。

刺鼻的血腥气与宫中椒兰、脂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刘建心神舒畅,仿佛又回到自己远在江都的宫苑。

宫前的捷报已经传来,眼下的局面一片大好,那帮试图挟制天子的匪类尽遭天谴。北军伤亡惨重,已经失去利用价值,把他们扔给金蜜镝,回头一并讨平,也免得自己再找理由把他们统统灭口。

金蜜镝虽然屯兵宫外,但与姓苍的匪类大战之后,他手中能动用的人马不过一千余人,自己在北宫的家奴也有此数。魏疾的战策谋略更在苍鹭之上,有他坐镇指挥,完全可以支撑到勤王之师到来。

若非绣衣使者江充投降,自己还不知道吕氏仍有后着。太后下诏将破虏将军董卓调到伊阙,作为最后的底牌,结果来不及出手,吕巨君就全军覆没,连太后也彻底倒台。这张底牌也就此易手,成为自己最大的倚仗——连仙姬都不知晓。

那个破虏将军不过一介武夫,见识短浅,何况太后已然失势,他不向自己效忠,还能如何?到时随便给他一点赏赐,就足以让他肝脑涂地了。

金、霍二人执迷不悟,殊为可恨!两个过气的老东西而已,根本不足为虑。

自己一道圣旨,即刻就能讨平。

刘建登上阶陛,四下环顾片刻,然后坐在御榻上,指着阶陛下方,颇有感触地说道:“朕当日就是在此拜见的吕雉。”

成光摸了摸身下的锦垫,掩口笑道:“此处便是太后凤臀坐过的呢。”

刘建哈哈大笑。

“待太后归降,就让她来此拜见陛下。”成光用甜腻的声音说道:“到时臣妾要她除去冠服,裸身跪拜,好生看看太后的身子有何不同。”

想到那具黑色宫装遮掩下的高贵肉体,刘建心下一团火热,如今南北二宫皆为朕所有,吕赵二后若是识趣便罢,若是不识趣……刘建想想就觉得兴奋。

刘建越想越按捺不住,“张恽!”

张恽扑地跪下,“奴才在!”

“朕已然入主北宫,一众宫眷,为何不来拜见朕呢?”

“奴才这就去传旨!”

刘建微微颔首。

张恽刚刚退下,一名内侍小跑着进来,在阶下叩拜道:“启奏圣上,有人求见。”说着捧起一块玉佩。

近侍接过玉牌,呈到天子面前。

看到玉佩上的“广源”二字,刘建有些疑惑,“这是谁?”

成光接过玉佩,笑道:“这广源行也不是外人,仙姬历年拿来的钱铢,倒有一半是广源行所出。没想到他们会在宫里。”

“一个商贾而已。”刘建不以为然地说着,准备打发他们离开。

成光道:“广源行身家丰厚,圣上不妨见见。”

刘建想了想,“召他进来。”

一个面目痴肥的胖子进来,远远对着御榻跪拜,口呼万岁。

“我见过你。”成光道:“你不是跟仙姬在一起吗?”

那胖子闻言泣下,一边连连磕头,一边哀声道:“求娘娘救命!”

“出了什么事?说吧。”

“小的庞白鹄,是广源的执事……”

庞白鹄一番哭诉,听得刘建与成光面面相觑。

原来寝宫的变故并非遭到吕氏死士的刺杀,而是内讧。剑玉姬和齐羽仙谈笑之间突然向盟友出手,各家情急之下,被迫联手,最终众败俱伤,参与刺杀吕雉的势力几乎死伤殆尽。庞白鹄侥幸逃生,见天子驾临,才出来拜见。

至于火拚的原因是晴州商会决意向天子效忠,与各家一同辅佐圣主。剑玉姬却想把天子控制在手中,试图独占利益,由此引发矛盾。广源行痛定思痛,决定与剑玉姬等人分道扬镳,全力支持天子。

“我广源行发誓:从今往后,唯天子之命是从。不仅如此,除商税之外,每年还将向少府进献十万金铢。”

商税进的是国库,进献少府才是往自己口袋里塞钱。这等好事,刘建自然笑纳。

“难得商贾之中,有尔等忠义之辈,朕心甚慰。”虽然看不起晴州那帮利欲熏心的商贾,但瞧在金铢的面子上,刘建还是温言勉励了几句。

庞白鹄视线与成光一触,各自分开,“小的还有一事禀告圣上。”

“哦?”

“剑玉姬动手之前,小的听她手下的使者传讯,说他们劫持了长秋宫的赵皇后,正从密道送入北宫……”

刘建霍然起身,“哪条密道!”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挂上旗杆,薄膜般的眼皮半垂下来,失去生命的瞳孔已经扩散成一片模糊的阴影,依稀透出茫然和不解。

就像他不明白金蜜镝为何会选择一个拙劣的阵型一样,苍鹭无法不理解魏疾为何会在此时撤军,把自己出卖给敌人。难道他们不明白,自己头脑中的兵法是他们获胜的唯一希望吗?自己一死,他们还怎么抵挡金、霍两人的铁骑?就靠那些猪一样的家奴?

我还有很多兵法和计谋没有来得及施展啊。苍鹭用目光不甘地叹息着。

“这个蠢货。”

霍去病懒洋洋靠在马鞍上,席地而坐,两名投降的军司马跪在他脚边,给他擦拭靴上的血污。

吕奉先道:“为什么不让我上?”

霍去病道:“你也是个蠢货!”

“我才不蠢呢!”吕奉先左右看了一圈,“你们打完了吧?”

“怎么?”

“给我一队人马。”

霍去病斜眼看着他。

“我去杀江充!”吕奉先气恨地说道:“那个狗贼,竟然背叛我!要不是他带人投降刘建,我们才不会输呢!”

“来人啊!”霍去病道:“把吕少爷的嘴巴给缝上。”

吕奉先往后退了一步,捂着嘴巴道:“干嘛!”

“免得你死在那张破嘴上。”霍去病骂道:“还他妈连累我!”

生死关头,魏疾突然带着超过半数的兵力撤出战场,金蜜镝轻骑突进,战事已成定局。赵充国一马当先,斩杀刘建军主帅,刘建军中军随即崩溃。

魏疾紧闭宫门,龟缩不出,残余的北军士卒尽数归降。那两支佣兵团原以为能拿下霍去病,大发一笔横财,谁知局面一溃千里,反而被羽林天军剿灭近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有几个身手高明的,试图跃上城墙,反而被城上的刘建军放箭逼退。

战局的变化让霍去病也觉得目不暇接,刘建与苍鹭貌合神离并不是秘密,将佣兵团排斥在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连北军精锐都弃如敝履,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

越骑、屯骑原属吕氏嫡系,刘建有所提防也说得过去,中垒、步兵和虎贲这三支北军,可是一开始就追随刘建的,他竟然也一并弃之。难道他真打算倚仗那帮门客家奴守卫宫城?

大胜之余,金蜜镝依然浓眉紧锁。刘建以舍弃手中整个北军为代价,使得苍鹭兵败身死,可见其狠决。也许他只是为了剜除毒瘤,才不惜自断一臂。偏偏歪打正着,保留了大部分兵力,让自己一战决胜,全歼其军的布置成为泡影。

最让他担心的是赵皇后没有出现。假若赵皇后尚未屈服,那么自己必须立即开始攻城,可军中缺乏攻城武器,要打下北宫,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到的。而另一种可能就更危险了——刘建另有倚仗,即便抛弃北军和昔日的盟友,也有十足的把握获胜。

果真如此,刘建的倚仗也就呼之欲出了。

金蜜镝道:“江充的下落找到了吗?”

“属下方才问过。”赵充国道:“吕巨君那逆贼自焚前,江充就率军投降了刘建。但投降不久,有人看到他被五花大绑地带走。”

金蜜镝沉默片刻,“董卓确实到了伊阙?”

赵充国谨慎地说道:“我是听卢五这么说的。不过让我说,董破虏也许会听太后的,但不一定会上刘建那小子的贼船。”

“子都!”

冯子都瘸着腿过来,“末将在!”

“将此间之事转告大将军。”金蜜镝道:“请大将军下令,召诸将军即刻入京,为天子服丧。随从以十人为限,违令者,以军法行事。”

冯子都复述了一遍,然后翻身上马,往尚冠里驰去。

金蜜镝望了眼城楼,“准备攻城。”

赵充国一挺胸膛,“是!”

第七章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你不是骗我吧?”

陶弘敏摊开双手,“我骗你干嘛?活得不耐烦了?找死啊!”

“你真的听说赵皇后在北宫?”

“我当时在帷幕外面,里面先是争吵,然后打了起来,听见有人说赵皇后被劫持到北宫什么的。”陶弘敏冷笑道:“多半是看我们这些走狗失去价值,刘建才翻脸,打算把我们全都灭口。”

“真是刘建下的令?”

“太平道不是刘建的人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可说不准……”

连成光这个太子妃,剑玉姬都能拿来当筹码,刘建这个太子在她眼里是什么货色可想而知。与其说太平道是刘建的人,不如说刘建是剑玉姬的人。剑玉姬才是当家作主的。

“你们那么多人打不过一个剑玉姬,也太废物了吧?”

“我们是没想到好不好。”陶弘敏叹道:“大意了。”

陶弘敏的哀叹程宗扬倒是能理解。剑玉姬那脸翻得比书都快,别人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好歹还能尝一口。这贱人是把大棒作成胡萝卜的模样,想吃胡萝卜的,全都吃了闷棍。自己跟她联手刺杀吕雉,结果连毛都没摸着,半路就挨了一棒。陶弘敏更惨,又是拿钱,又是出力,总算熬到吃胡萝卜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吃了一大堆亏。

前脚引自己上钩,后脚就把自己下锅。那边抓住赵飞燕,这边就对盟友痛下杀手。好像在那贱人看来,耽误一秒钟都是可怕的罪行,效率实在太高了。

程宗扬算是看明白了,对这贱人,就不能搞什么谋定而后动——反正怎么谋都谋不过她。稳扎稳打更不可取——谁都没那贱女人把得稳。最好的方法是上去就干!多一点铺垫都算输。

程宗扬专门交待道:“见到剑玉姬,千万别废话,直接砍死!”

…………………………………………………………………………………草秸扎在颈中,带来一阵刺痒。而赵合德能做的,只是勉强睁大眼睛。

她被装在蒲包里,像货物一样被搬到车上。透过蒲包的缝隙,她看到自己被带出长秋宫,看到自己被送到相邻的宫苑,看到投降的军士在一位法师指挥下,搬起一根巨大的木柱,从东南角运到西南角。

另一队降卒同样肩扛手抬,将一根木柱从西南角运到西北角。第三队军士再费力地将另一根木柱从西北角运到东北角……合德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她认得那位法师,冯源。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载着蒲包的大车与冯源擦肩而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沿途的大车远不止一辆,宫里突然多了几千名军士和降卒,内侍们不得不四处搜罗粮食,运到厨下。宫娥们轮流入厨,不停歇地烧水煮饭,再运往各处。

一片忙碌中,没有人注意有辆大车拐了个弯,被推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内。院内有股浓浓的酒味,墙边摆着许多盛酒的木桶。她看到旁边一只渗着血迹的蒲包被人抬起,放进一只准备好的木桶内。

那是蛇夫人,她遇袭时被弩箭射中,伤口一直在流血。

赵合德想着,然后自己也被搬起,塞进木桶。木桶很大,里面比自己想像的要宽松,甚至能用抱膝的姿势坐下。可自己的手脚一点都不能动,只能斜靠在桶壁上。接着桶盖扣上,砰砰几声,砸上钉子。

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

黑暗中,木桶时而颠簸——这是在车上。

时而一上一下的晃动——似乎被人挑着。

时而桶底传来磨擦声——似乎正在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

忽然听到滚动的声音——赵合德心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谁在那只滚动的木桶里面,但不管是谁,身体无法动作,只能身不由己在桶里来回碰撞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然后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让她以为自己被遗弃了。周围没有一点声息,那些把她们劫持来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那座仙境般的宫殿里面。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座宫殿时的震撼,那时她对这座宫殿充满了幻想,羡慕每一个能在里面生活的人,想像着姊姊在仙宫过着怎样令人艳羡的生活。

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那时有多么天真。这座仙宫,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血海地狱,上到天子,下至宫人,都是这座宫殿的祭品。假如世间有神灵,她只想在神前许下一个愿望:与姊姊一起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叫道:“在这里了!”

那种不男不女的声音,让赵合德心又一次揪了起来。自己仍然没能离开这座宫殿。他们还在这里。

旁边的木桶被人撬开,有人说道:“不是。”

不多时,头顶桶盖发出吱哑吱哑的声音,被人用力撬开。那人扯开蒲包看了一眼,“不是。”

“不是。”

“不是……”

“哎哟,这不是皇后娘娘嘛。”一个公鸭嗓子响了起来。

赵合德闭上眼睛,眼角沁出泪花。她最害怕的是,当木桶打开,自己再也见不到姊姊。世界这么大,她只有姊姊相依为命。

“这么蜷着多难受?赶紧把娘娘请出来啊。”

“别价。”那公鸭嗓子道:“就这么原样带去。”

黑袍大袖的内侍仿佛乌鸦一样围过来,抬起木桶,然后穿过重重宫殿。前方是一座她所见过最华丽的宫殿,各种她叫不出来名目的宝石被镶嵌在宫室上,就像最普通的沙砾。台陛上的积雪已被扫净,上面铺着一条猩红的地毯,更显得石阶仿佛是用白玉砌成,一尘不染,闪闪发光。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仿佛置身云端。

蒲包方才被扯开少许,草秸又一次刺进脖颈。赵合德低低叫了一声,叫声刚一出口,她便怔了一下,然后连忙咬住红唇。幸好叫声很微弱,没有引起那些乌鸦的注意。她沉下心,依照的卓教御传授的心法,将细弱的真气在经脉内缓慢游走。

内侍穿过宫殿,跨过一条彩虹般弯曲的廊桥。廊桥尽头是一处精致的宫室,装饰比刚才的正殿更加华美。

殿外白雪消融,殿内暖香四溢,隐隐传来丝竹鼓乐的声音。内侍放缓步子,在一道帷幕前小心停下,将木桶排成一列。

她看到自己认识的罂粟女;脸色苍白的蛇夫人;那位并不太喜欢自己,常被戏称为掌教夫人的尹馥兰;在宫内照料定陶王的盛姬;还有姊姊。

赵飞燕转目看来,姊妹俩目光相接,凄楚间都有一丝欣慰。假如无可幸免,死在一起便也罢了。

禀报之后,内侍再次抬起木桶。一连穿过数重帷帐,鼓乐声越来越清晰,最后一道帷幕掀开,赵合德只觉眼前一亮,四株青铜灯树高及殿顶,将帐内映得如同白昼。一对男女坐在御榻上,言笑自若。

一名穿着宫装的嫔妃背对着两人,跪在榻前,她头戴凤钗,腰佩印绶,衣饰华美,下裳却被翻起,裸露出雪滑的腰臀和双腿,低垂的粉面微露羞色,任由两人观赏。

一名内侍跪在旁边,满脸谀笑地说道:“这位林婕妤为人乖巧,善于奉迎,是宫中少有几位没有进过永巷的。”

御榻上的女子道:“可惜人老珠黄。”

那林婕妤虽是难得的美人儿,但仔细看时,能看到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毕竟是先帝妃嫔,在深宫多年,已非当初的丽色。

成光是太子正妃,晋位正宫皇后顺理成章。她与刘建沆瀣一气,在江都做的那些勾当,张恽也有耳闻,知道她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看到她视线移来,赶紧讨好地伸手上前,将林婕妤臀肉剥开。

成光目光微转,掩口笑道:“好个淫浪的货色。我且问你,到底被多少人用过,怎的连后庭都变黑了?”

林婕妤忍住羞意,窘迫地说道:“回娘娘,奴婢被吕侯爷则用过……”

刘建厉声喝道:“身为先帝妃嫔,居然屈身从贼!行同禽兽!其罪当诛!”

林婕妤花容失色,娇躯乱颤。

张恽跪地高呼道:“天子圣明!”

成光乐不可支,“快瞧快瞧,她都快吓尿了。”

刘建抚掌大笑。

“难得能引圣上开心,也罢,允其更衣入侍。”

“圣上仁德,连先帝遗眷也能雨露均沾。”张恽马屁滚滚,拍得刘建浑身舒坦,然后喝道:“林婕妤,还不谢恩!”

林婕妤退到阶下,向刘建叩首,媚声道:“谢圣上洪恩。”

林婕妤移开身体,才看到刘建身前还跪着一名妃子。她长裙委地,衣襟被扯得散开,酥胸半露,正像狗儿一样跪在刘建膝间,扬着粉颈,用唇舌抚慰天子的龙根,却是迎春殿的董昭仪。

打发林婕妤下去更衣,刘建眼睛一亮,看着刚被带入帐内的众女。

两名内侍扶起赵飞燕,要她在天子面前跪拜。

赵飞燕四肢无力,没有人扶着连站都站不住,那种娇怯的美姿,让刘建看得色授魂与。成光看不过眼,冷冷哼了一声。

刘建得意无比。南宫屡遭兵火,已经打得一团糟,宫室残破不堪,没有多少防御能力,幸而自己英明果决,诏命移驾。北宫城坚地险,又有魏疾这等忠臣良将尽心辅佐,即使宫城被破,尚有永安宫可以倚仗,只待董卓提兵入京,诸逆自当束手,眼下尽可高枕无忧。

眼看着色冠后宫的赵飞燕,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连日来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刘建哈哈一笑,大度的一摆手,“赵后是朕的皇嫂,如今还未去尊号,尚是皇后。哪里需要跪拜?”

赵飞燕红唇抿紧,一言不发。

公鸭嗓的内侍凑上前去,耳语几句。刘建点了点头,吩咐解开禁制。

片刻后,赵飞燕轻咳几声,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先帝驾崩,群臣议储未决,却不曾听闻兄终弟及。”赵飞燕穴道被封得久了,说话有气无力,愈显柔弱,言辞却直指刘建得位不正。

此时殿内全是自家心腹,刘建懒得再装模作样,索性撕下面具,露出狰狞之色,“让我当儿子?刘骜那死鬼也配!朕叫他一声兄长,已经对得起他了。”

赵飞燕竭力忍耐,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泣声道:“建太子,先帝何曾对不起你?”

如果是继嗣,刘骜名义上还有后人。可刘建得了帝位还不满足,硬把继嗣改为兄终弟及,让刘骜彻底绝后。当初他为了继嗣,对两宫各种巴结讨好,种种许诺说了无数,一朝得手,便翻脸无情,连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去做。

“对不起我的多了。朕有时想想,都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刘建和天子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拿来威胁赵飞燕而已。

赵飞燕哽咽道:“朝廷自有礼仪。岂容先帝尸骸受辱……”

“礼仪那还不好办?”刘建狞声笑道:“朕就算把一条狗塞到梓宫中,按天子礼仪发丧,那些外臣难道还能把棺材扒开?至于那死鬼的尸体,哈哈……”

赵飞燕闻言痛哭流涕。那种梨花带雨的美态,让刘建看得心花怒放。

“你以为我不敢吗?”刘建越发刻意地拿言语刺激她,狞声道:“朕剥了他皮,镶在朕的天子旗上。拿他的腿骨制成骨笛,把他的头骨作成酒碗……朕要在他的寝宫大摆筵席,让他的妃嫔全都脱得一丝不挂,在朕面前吹笛裸舞,捧巾侍酒。哈哈……”

赵飞燕浑身发抖,眼前这男子已经是丧心病狂,虽然穿着天子服色,冠冕堂皇,内里却如同鬼蜮,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你不是人……是妖邪……”

“妖邪?妖邪已经被朕尽诛!”刘建大笑道:“那帮太平道的妖人被朕杀得干干净净,待朕到那个妖姬,便把她手脚砍掉,做成人彘!”

刘建口气一变,“要想保住刘骜那厮的尸身,倒也好说……”

他指了指身下,“看到这位董昭仪了吗?照她的样子做一遍,朕就让那死鬼风光大葬。”

赵飞燕这才注意到他身下的董媛,不由羞愤欲绝。

旁边的内侍“咯咯”笑着说道:“圣上已经登基,是当朝皇帝。娘娘眼下还是皇后,皇后给皇上侍寝,天经地义。”

另一个内侍道:“北宫可是有好几个美人儿蒙圣上恩准,允许更衣入侍,都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会儿都在下面打扮。南宫里面,娘娘可是头一个。这是娘娘的福分啊。”

这些内侍都是出自江都王邸,刘建的心腹亲信,刘建私底下的各种勾当,都少不了他们。这会儿在旁边七嘴八舌的劝说,让她收起悲色,先下去梳洗妆扮,再到帐内入侍。

“都住口!”成光娇叱一声。她柳眉挑起,大为不悦,那些内侍一口一个皇后,叫得她恼怒不已。要知道,自己才是正宫。

“不用梳洗打扮。让她就在这里,当着本宫的面脱光了,自己过来。”

内侍伸手去扯赵飞燕的衣带,却被成光喝止,“让她自己脱!”

刘建道:“皇嫂刚来,不像北宫这些调教过的,未必肯听话。”

成光笑道:“若是她肯自己脱呢?”

刘建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亲了一口,笑道:“若能如此,便让她先服侍朕的爱妃。”

“君无戏言,圣上可莫要眼馋。”成光娇笑着叫来一名宫女,吩咐几句。

那宫女出了帷帐,片刻后端着一只铜盆进来,不由分说,将一盆带着冰屑的凉水泼在赵飞燕身上。

赵飞燕衣衫尽湿,玉容一下变得雪白。

“都放开她。”成光道:“她要不肯脱,就活活冻死好了。”

内侍松开手,赵飞燕双手环抱,娇躯瑟瑟发抖。终究是严寒天气,帐内虽然烧着炭炉,也挡不住雪水的彻骨寒意。

成光娇声道:“让她好生想想。若想不明白,就接着泼。”

刘建哈哈大笑。自己的爱妃果然好主意,让内侍动手,怎比得上皇后自己宽衣解带来得有趣?

颜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北宫这些妃嫔便是榜样。赵飞燕虽然还在顾及体面,但一个弱质女子,又能支撑多久?

两人把赵飞燕扔到一边,用猫戏老鼠一样的目光往后看去。刘建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这些都是刘骜的妃子?倒是有几分姿色……你,叫什么名字?”

刘建指了指后面的罂粟女。内侍上前给罂粟女解开禁制,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无论刘建问什么,都是一副口不能言的样子。

内侍一连解了几次,费了半天手脚,也没让她说出话来,只好跪禀道:“她身上的禁制颇为繁复,奴才怕是解不开。”

刘建道:“赵氏为什么能解开?”

“娘娘是弱质女流,用的禁制也简单。此妇多半是有些修为,下的禁制也多半……多半有些不同。”

刘建只好放开。后面是蛇夫人,她手肘的箭伤一直没有处理,失血过多,此时昏迷不醒。刘建看着她丰硕的身子,馋涎欲滴,最后还是摆摆手,让人先行救治。

接下来的尹馥兰,禁制倒是一解就开。她是个晓事的,装出惧怯的模样,只说自己是宫中女官,与皇后一道被劫持至此。

刘建对她的顺从颇为满意,“既然是宫中女官,可被刘骜那厮收用过?”

尹馥兰张口结舌,半晌才羞怯地说道:“用过……”

“我就说嘛!”刘建一拍扶手,“刘骜那个好色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瞧瞧,长秋宫的女官他也不肯放过。禽兽!”

成光笑道:“圣上息怒。那个死鬼收用过也就罢了,后面那个好像还是处子呢。”

两名内侍把赵合德从蒲包里扶起身,刘建一眼看去,身体立刻酥了半边。赵飞燕已经是国色天香,可这个不知名的少女丝毫不逊于她。纵然身上只是平民的布衣,也难掩其倾城丽色……咦,她怎么用的是平民服饰?无妨,什么服饰都不重要。只要自己愿意,让她穿上皇后的服饰入侍又如何?

赵合德咬住唇瓣,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哭,要勇敢。还差一点点,自己就能拯救姊姊。

“等等!”成光忽然开口,盯着最后一个女子道:“盛姬?!”

听到这两个字,刘建一下清醒过来。眼下对他帝位最具威胁的,唯有定陶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你是盛姬!”

盛姬慢慢抬起头,望向成光。

内侍上前准备解开她的禁制,成光却喝止道:“住手!”

她目光闪烁片刻,然后嫣然一笑,娇声道:“圣上登基本是众望所归,这贱婢偏要带个无父无母的丧门星来添乱。圣上以为,该如何处置她才好?”

刘建笑道:“看她身子颇为白晰,不如绑起来炮烙一番。”

“陛下圣明。来人啊,”成光道:“先把她舌头割了。”

一名内侍拿出尖刀,狞笑着走来。

盛姬望着刀锋,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时,一只白兰般的玉手夺过尖刀,接着一闪,凭空消失。

错愕间,只听一声惨叫。方才那名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氏身边,她握着那柄尖刀,深深刺进一名内侍胸口。

帐内一片喧哗,下方击鼓奏乐的宫人惊叫失声,几名披着轻纱裸舞的贵人尖叫着仓皇逃开。张恽缩着身子,眼珠四处乱转。

赵合德几乎要哭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却没有丝毫迟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拔出尖刀,然后一手扶起赵飞燕,挥刀割开帷帐。

“抓住她们!”刘建咆哮道。

内侍蜂拥而上。一直软绵绵伏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罂粟女突然飞身跃起,脚尖灵巧地连点数下,踏着灯盏凌空而行,转瞬跃到灯树顶端。然后双足一蹬,硕大的青铜灯树倾斜过来,灯油瀑布般泼下。

一名内侍尖叫着向后退去,不意撞到一只木桶。桶中失血昏迷的女子忽然睁开眼睛,一条手臂悄然探出,像蛇一样攀住他的脖颈,“格”的扭断。趁着殿内大乱,她钻出木桶,身体贴在帷帐下方,无声无息地游了出去。

“保护陛下!”

喊叫声中,罂粟女已经看清赵合德的位置,飞身跃下。

正在帷帐外重更衣的尹馥兰眼看着灯树倒下,同样吓得尖叫不已,罂粟女一个耳光封住,然后扯过她手里的衣物,丢给被合德扶携过来的赵飞燕。

赵飞燕浑身湿透,手脚冰凉,赵合德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半身溅满鲜血,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住刀柄。

“你的遁影术呢?还不快用!”

“我……我要行气。”

“你们两个真是没用!快走!”罂粟女左右看了看,只好拿过旁边用来点烛的一丈红,横在身前。

她用嘲讽的口气道:“尹大夫人,你不准备走吗?打算换个主子伺候?”

尹馥兰神情尴尬。说起来服侍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把她们抓住!”帐内传来一声扭曲的嚎叫,“这帮贱人!逮到她们!给朕的犬羊配种!”

尹馥兰脸色顿变,转身就跑,连衣物都顾不上去拿,路过赵合德的时候,还嫌她走得太慢,妨碍自己逃跑,狠狠推了她一把。

…………………………………………………………………………………听到动静,程宗扬从檐角小心地探出头,看了片刻,“陶五爷,你是不是逃得太快了?这寝宫怎么还在打呢?”

“不会吧,我逃出来的时候人都快死完了,怎么还打呢?”

两人伏在寝宫后方一处偏殿上,观察动静。紧闭的殿门猛地被人撞开,一个女子飞掠出来。大冷天气,她身上只有一条翠绿的抹胸,粉臂玉腿尽露在外,一片白花花的肉体晃得人眼晕。尤其是胸前那对圆硕的豪乳,跑动时上下跳动,像是要从抹胸里跳出来一样。

陶弘敏瞪大眼睛,“这是玩的哪一出?大白天的裸奔?”

程宗扬尴尬地捂住脸,毕竟是自家的奴婢,就这么被人看光了,真心有点不合适。

陶弘敏哂道:“都是男人,你装什么正经呢?不信你瞧瞧,谁眼睛不是瞪得老大?”

郭解那三名兄弟都瞪着眼睛,一个个看得脸红脖子粗,郭大侠还好些,但脸上也微露朱砂之色,倒是他旁边那位怪模怪样的公子哥,神色淡定得紧,美色当前,居然还有间心四下张望。

放着裸女都不看,陶弘敏心生佩服,“这位兄台养气工夫不错啊。”

蔡敬仲淡淡一笑,“见多了。”

陶弘敏肃然起敬,这口气,分明是御女无数,看来这位也是个会玩的。

云丹琉第一个反应过来,“尹馥兰!她们都在寝宫!”说着飞身跃起。程宗扬紧追着掠出。

尹馥兰一眼看到程宗扬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叫道:“主子救命!”

陶弘敏讶道:“程兄,你认识?”

程宗扬只好道:“敝奴。”

陶弘敏讪讪笑道:“难怪呢……身段不错哈。”

说话间,一名内侍像被抛飞的麻袋一样横飞出来,随即一名宫人打扮,却带着一丝妖异气质的美妇箭射而出,目光一闪,又惊又喜地叫道:“主子!”

陶弘敏很诧异,“她这是……叫你呢?”

程宗扬咳了一声,“敝奴。”

程宗扬先一把接住尹馥兰,对蔡敬仲道:“衣服给一件!”

蔡敬仲果断道:“不给!”

陶弘敏道:“我来我来!”说着脱下外衣,给半裸的尹馥兰披上。

那件夜行衣沾满血迹,好歹能够遮羞,尹馥兰也顾不得挑剔。陶弘敏里面是一件皮制的贴身护甲,皮甲表面遍布符纹,微微闪动着暗蓝色的幽光,一看就是难得的好物,但面积不大,只够护着胸背要害,大半个膀子都露着。

程宗扬笑道:“五爷好心肠。”

“年轻,火气壮。”

话音未落,又一名宫装艳妇从寝宫杀出。她容貌妖艳,出手却极为毒辣,专往眼睛、鼠蹊、肾囊等要害处招呼。为了逃生,她生生抠出一名内侍的眼珠,然后趁机从阶上跃下。

落地时,她踉跄着险些跌倒,随即看到程宗扬,伸手叫道:“主子救我!”

陶弘敏震惊了,“她也在叫你?”

程宗扬只好又吐出那两个字,“敝奴。”

陶弘敏一脸难以置信,“哥,这皇宫是你家的?”

“你觉得会吗?”

“那怎么都是你家的奴婢?”

“我还奇怪呢。我的奴婢怎么都给收宫了?”

两人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上前接住罂奴。罂粟女身上倒没什么伤势,只是虚脱得厉害。她吃力地说道:“合德还在里面!”

第八章殿内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程宗扬飞身跃上长阶,落地时揽住蛇奴的腰肢,抖手掷出,“老蔡!”

蔡敬仲张开双臂,跟蛇夫人抱了个满怀,顺势一搂,手掌抓住她的丰臀。

“你往哪里抓!”

蔡敬仲一脸死相地说道:“肉多的地方,稳妥。”

蛇夫人火冒三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这种下三滥的登徒子,姑奶奶见得多了!”

蔡敬仲把她丢开,拿扇子指着她,沉声道:“你,会后悔的!”说着抖开折扇,傲然扇着风,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不屑再跟她争辩。

蛇夫人看着他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着实觉得扎眼,狠狠啐了他一口,然后转过头,正看见云丹琉笑谑的眼神。

自从主人答应云丹琉把自己收作奴婢,蛇夫人已经以云大小姐的贴身奴婢自居,当即告状道:“他敢摸我!”

“我都看到了。”云丹琉笑道:“这事是你的不对,一会儿可要记得向蔡公子道歉。”

蛇夫人目瞪口呆。

殿内浓烟四起,重重帷幕遮掩下,宛如迷宫。赵合德一边咳嗽,一边四下寻觅路径。她被尹馥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等拖着姊姊爬起身,却发现自己迷路了。

那些帷帐上绘织着华丽的图案,山林、飞泉、白鹿、仙鹤……栩栩如生,看得人眼花缭乱,让她辨不出身在何方。试着弄破帷帐,外面还有一层,再破,还有。她来回走了一阵,不但没有找到出口,反而撞上一群追来的内侍。

幸好在卓教御指点下,她行气速度快了许多,再次施展遁影移形,才逃脱出来。赵飞燕的湿衣没有换掉,一直在瑟瑟发抖。合德抱着姊姊的手臂,半边衣衫也被雪水打湿。

赵飞燕咳嗽着说道:“看殿顶……”

赵合德无奈地说道:“看不到了。”头顶全是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焦糊味越来越浓,隐约能听到火苗升腾的声音。赵合德赫然发现,四周都闪动着火光,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火海深处,已经无路可去。

“不要走了。”赵飞燕坐下来,“我也累了。”

赵合德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姊姊膝上,泪水涟涟地说道:“都是我没用。”

“要不是你,我们也没办法从那个禽兽手里逃脱。”赵飞燕揽着她的肩膀,将妹妹抱得更紧一些,柔声说道:“真没想到,我们姊妹今日能死在一处。这样携手共赴黄泉,我已经很满意了……”

赵飞燕轻叹道:“可见上苍待我们不薄。”

赵合德破涕为笑,“姊姊,来生我还跟你当姊妹。”

“好啊。”

“你不要再当皇后了。”

“好吧。”

“不许你再抛下我。”

“那你也不能抛下我。”

“拉勾!”

两女手指勾在一起,然后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几声金铁交鸣,接着一声娇叱,听起来分外耳熟。

赵合德直起身子,“是大小姐!”

她心里升起一丝希冀,可搏杀声渐行渐远,直至微不可闻。

正当她重新陷入绝望的时候,“呼”的一声,燃烧的帷帐被劲风劈开。一个人影疾掠过来,然后猛地停住脚步,随即转身,展臂将她们两个抱了起来。

赵合德又惊又喜,“公子!”

“程大行!”

“咳!咳!别说话,我带你们出去!”

程宗扬旋风般闯出寝宫,一边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

云丹琉闻声从殿中掠出,刚踏出殿门,一根梁柱便从半空堕下,轰然一声,溅起无数火星。

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将两女放下。就这一下,他便清楚感应到,十数道死气同时升起,紧接着被自己的生死根吸收。

陶弘敏迎上来道:“这也是你的奴婢?”

“睁大你的狗眼,这是皇后!”

“哎哟,连皇后你都抱上了,还说不是你家的?”

“闭嘴!”

云丹琉脸色很难看,刘建等人都已经逃之夭夭。她只找到因为昏迷而窒息的盛姬。不过她在殿内撞见几具裸尸,都是被拷掠而死的宫人,死状惨不忍睹。假如自己没能从闻清语等人手中逃脱,下场可想而知。

在火场中待到此时,赵氏姊姊居然幸运的毫发无伤,只是吸入不少浓烟,都有些咳嗽。而赵飞燕身上的水迹被火一烘,倒是干了不少。

陶弘敏道:“里面还有皇后没有?我也救个出来。”

他对汉国皇权的霸道殊无好感,今日又诸事不顺,心里正没好气,忍不住出言调笑。那个小美人儿却乖乖答道:“没有了。”

陶弘敏来了兴趣,“没有皇后,有个妃子也行啊。”

“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逃出去。”

程宗扬忽然提高声音,“真的假的?”

他以为寝宫内是剑玉姬等人,听罂奴一说,才知道剑玉姬根本不见踪影,而刘建透出的口风,似乎已经与剑玉姬翻脸。

“饶命啊,大爷!”一名内侍被郭解提着过来。他身上的乌衣被火星烧出几个大洞,这会儿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再乱叫,就把你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程宗扬一句话吓住那内侍,然后仔细问起宫中的变故。

他越听越心惊,刘建竟然和剑玉姬翻脸,甚至狠狠坑了苍鹭一把,使得他兵败身死——刘建敢跟剑玉姬决裂,程宗扬并不算太意外,那厮本来就是个猖狂自大的家伙。与其说他有胆量,不如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道剑玉姬有多厉害。

问题在于成光,她不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吗?怎么会与刘建合谋反叛剑玉姬?

难道她是假的?剑玉姬又在玩什么阴谋?没道理啊,苍鹭显然是黑魔海精心培养的兵家,这种人材黑魔海有没有第二个都难说,怎么可能白白牺牲掉?

程宗扬忽然道:“陶五,你最后一次见到剑玉姬是什么时候?”

陶弘敏想了一会儿,“黎明前后。”

“你们动手的时候没看到她吗?”

“没有。”

程宗扬心头狂跳,这不会是演戏,剑玉姬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连成光都无法约束。成光身为御姬奴,肯定是嗅到什么味道,才突然反叛。

如果能摆脱剑玉姬的束缚,成光的反叛几乎是必然。毕竟在剑玉姬手下,她永远都只是个奴姬,而没有了剑玉姬,她就是真正的皇后。

赵飞燕等人的遭遇更是奇怪,她们已经被闻清语等人劫持到北宫,而闻清语等人竟然莫名地扔下她们,消失无踪——有什么能比赵飞燕这位皇后更重要?

盟友倒戈,刘建反水,苍鹭身死,程宗扬赫然发现,剑玉姬的处境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至少自己的盟友还算靠谱。

剑玉姬会出什么意外呢?程宗扬想不明白。她好端端在吕雉的寝宫里面,却突然对陶弘敏等人痛下杀手,然后连面都没露,就一去不返?她去哪儿了?

由剑玉姬安排刺杀吕雉的刺客全都黑衣蒙面,连陶弘敏也不知道是哪些人。

目前可以断定的,至少有龙宸和晴州商会两家。黑魔海只有剑玉姬和齐羽仙两个人,她们竟然还主动出手,简直是在发疯。

会不会她在冲突中被人杀死了?可这也太儿戏了吧!以那贱人精明狡诈,怎么可能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形下出手?说实话,陶弘敏能逃出来,就已经让自己很惊讶了。以剑玉姬行事的周密,陶弘敏应该连殿门都出不去,就被砍死了,别说还能背着人逃跑。

如果说剑玉姬另有要事,才匆忙离开,程宗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比汉国的帝位更重要。

程宗扬正在伤脑筋,蔡敬仲凑过来,用扇角推了推墨镜,低声道:“杀皇帝你给多少钱?”

“啥?”程宗扬一时没有听懂。

“你开价,我追上去把刘建杀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暂且不管剑玉姬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最要紧的是把汉国的帝位拿到手。如今势力最庞大不是别人,正是刘建。而眼下就是一个诛杀刘建的大好机会!

“你还啰嗦个屁!追!”

刘建等人仓皇从寝宫撤出,裹胁着一众宫眷,移往永安宫。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竟然有人在后追赶。

“是刺客!诛之!朕重重有赏!”

内侍们纷纷转身,迎向刺客。

一道匹练般的刀光闪过,最前面三名内侍瞬间变成十几截,飞得到处都是。

一名年轻人手持双刀,犹如杀星下凡,直闯过来。后面一人身着妖服,打扮跟妖精似的,旁边一名其貌不扬的布衣汉子,还有一名英气逼人的武士。迎上去的内侍仿佛纸片似的,被他们一扫而开。

刘建头一次看到这么猛的刺客,不由惊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催促御驾速行。

程宗扬把赵氏姊妹和盛姬交给几名侍奴照看,自己与云丹琉、郭解和蔡敬仲一起狂追。时机稍纵即逝,他索性不再掩饰行踪,明目张胆地追杀过来。

程宗扬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追上刘建,要怪只能怪刘建太讲排场,他好不容易捞到天子之位,在宫内出行也用上了天子仪仗。天子御驾单驭马就有六匹,可各种仪仗摆出来,再多两匹马也走不快。

这些内侍手底稀松,程宗扬毫不留情,双刀如猛虎扑出,大开杀戒。郭解倒是没有多伤人命,他迈开大步,一路行来,上前拦截的内侍碰到他的衣角就被震开。蔡敬仲是能省事就省事,紧挨着郭解,除了摇摇扇子,手都没怎么动。显然杀这些内侍没钱可拿,蔡爷懒得费力气。

御驾穿过廊桥,永安宫已然在望,可后面的刺客越追越近。按目前的速度,车驾赶到阶陛下,差不多正好追上。刘建一边频频回首,一边连声催促。在他身后,天子仪仗扔了一场,内侍们簇拥着御驾一路狂奔,他还觉得太慢。

忽然刘建眼睛一亮,看到永安宫西侧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刘建索性从车内钻出,跃上一匹御马,拔出天子剑,斩断缰绳,纵马往西奔去。

雪原无遮无掩,正适合纵马狂奔。只要甩开这些刺客,带回朕的大军,立刻就要这些逆贼的好看!刘建恨恨想道。

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刘建像条丧家犬一样往西奔去。别人可能不熟,他可是知道的,那地方看着像雪原,其实是个大湖。刘建一头扎进去,不淹死也得冻死。

出乎他的意料,那厮居然没沉!湖面冰层冻得结结实实,刘建的御马装了防滑的蹄铁,不但没有踏碎冰层,反而越奔越快。

真要让他逃出去,自己这帮人可就危险了。程宗扬飞身掠上冰湖,他没有用什么踏雪无痕的功夫,而是足底贴住冰面,双膝微弯,双刀一左一右反握手中,刀尖一点,便滑出数丈。

宫中的御马自然神骏,这时撒开了飞奔,更是快如疾风。众人原本没指望程宗扬能徒步追上,可没想到他摆出那个古怪的姿势,竟然快逾奔马,如同流星般在冰面上呼啸而过,离刘建越来越近。

陶弘敏双手拢到嘴边,叫道:“程哥!太帅了!”

云丹琉双眸闪闪发亮,一时看得入神,险些被人砍中,还是郭解伸臂一拦,将长刀磕飞。

赵合德张大美目,她从未见过人的速度能这么快,简直就像贴着冰面飞翔一样轻快。赵合德心头鹿撞,等回过神,正看到姊姊的目光,玉颊顿时红了。

刘建听到叫喊声,回头一看,不由慌了手脚,他急忙拨转马头,试图重新奔回永安宫。程宗扬身体微斜,弄出一个巨大的圆弧,脚下溅起重重雪浪,往刘建马前截去。

眼看着离刘建只余丈许,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掷刀把刘建砍下来算完,突然一声巨响,身前的坚冰轰然破碎。一道身影从湖中飞出,刚跃出冰层,背后便张开一双修长的羽翼。

程宗扬收势不及,大叫一声,“干!”直接撞了上去。

那人羽翼还没举起,就被程宗扬撞到身上,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吕雉美艳的面孔有些扭曲,刚刚张开的羽翼被冰水浸湿,变得沉重不堪。程宗扬也在意外,有没有这么巧啊?

激荡的湖水中游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小紫挥出紫鳞鞭,缠住吕雉的脚踝,娇笑道:“跑不了呢。”

吕雉被紫鳞鞭一扯,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若论修为,吕雉还在小紫之上,可惜她本应该是飞舞在九天之上的凤鸟,此时以己之短对敌之长,纯属自寻死路。只勉强挣扎几下,就被以水为生的小紫玩弄于掌股之上。小紫游鱼般兜着圈子,无论吕雉怎么挣扎,都被她轻松困住。

程宗扬帮忙堵住吕雉的去路,跟死丫头厮混这么久,他也很下了一番功夫苦练水性,已不再是当初的三脚猫了。

最幸运的要数刘建,冰面破裂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数十丈长宽的断层。能清楚看到,冰层与湖面之间有一人多高的空间,吕雉也正是藉此,在破冰而出之前,就抢先张开双翼。刘建以毫厘之差跃过破裂的冰层,甚至连水都没溅上几滴。他惊魂甫定,看着几个人全都掉进水中不见踪影,不由大喜,高叫道:“天祐朕德!朕乃圣天子!气运加身!水火不敢相犯!哈哈哈哈!”

刘建猖狂的叫声,程宗扬在水下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没空理会他。自己还以为死丫头追着吕雉去伊阙,没想到她们竟然会回到永安宫,而且还会在湖底。吕雉不傻啊,怎么会使出这种昏招?她去伊阙,说不定还能拉出一支救兵,留在宫里又能做什么?

吕雉还在试图飞上水面,但缠在她脚踝上的紫鳞鞭越收越紧,任她施尽手段也无法摆脱。

小紫游了过来,在程宗扬身边打了个旋,将紫鳞鞭塞到他手中,“大笨瓜,别让她跑了。”

程宗扬没有死丫头在水中说话的本事,只能点头。

小紫纤腰一折,翻身往吕雉游去,绕着她轻盈地打着转,不时攻出一招。水中游斗,十个吕雉加起来也赢不了小紫,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后被小紫一指点中膻中穴,身体顿时瘫软下来。

“啵”的一声,程宗扬透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虽然钻出水面,可还是在水底,眼前是一个倾斜的石窟,岩壁看不到任何斧凿的痕迹,如同天然生成。

朱老头和曹季兴坐在岸旁一块岩石上,手边放着一只葫芦,两只酒盅,还有一把用油纸包着的蚕豆,两根大葱。两个老东西嘬口小酒,抛颗蚕豆,再嘬口小酒,啃口大葱……小贱狗蹲在旁边,尾巴跟旗杆一样,摇来摇去。

“我就说嘛,紫丫头还能叫她跑喽?”朱老头嘬了口酒,眯着眼睛道:“大爷早就算准了,紫丫头今日鸿运当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净吹牛。”小紫跃上岸,将吕雉从水里拖出。

“咋是吹牛呢?星象占卜,那是大爷的拿手本事!不信你问问小程子,大爷是不是给他算过?”

“是,咋不是呢?”程宗扬道:“你要不是算过,能这么准弄个坑,让我掉进来?”

他没再答理朱老头的扯淡,对小紫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小紫晃了晃紫鳞鞭,“这你要问她了。”

吕雉不知被小紫用什么手法制住,她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但傲气尚存,闻言只冷冷一瞥。

朱老头嚷嚷道:“大爷掐指一算,就知道她躲在这地儿。瞧瞧,瞧瞧,算准了吧!我说那谁……”他用下巴指指吕雉,“你也别哭。我早就算过,你命中有此一劫!卦辞是咋说的来着?凤凰变成落汤鸡——反正掉水里你就得倒霉。”

吕雉对他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目光森冷地盯着他。

老东西被千夫所指也没楚过,这点目光他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嘿,你还不信?我给你算算啊。”朱老头煞有其事地掐着手指,一边仰脸看着头顶。

“打住吧。”曹季兴道:“你咋不说给我算的呢?”

朱老头连连咳嗽,“不说了,不说了。”

“别啊。”打脸这种事,程宗扬向来喜闻乐见,尤其是打朱老头的脸,那才叫个有益身心,娱人娱己。

“曹老,朱大爷给你算的什么?”

“你猜。”

“这我哪儿猜得出来?”

“聪明!”曹季兴竖起大拇指,“询哥儿给我算的那命,只有一种人能猜出来。”

“什么人?”

“缺心眼儿的呗。”

朱老头扯着他道:“喝酒!喝酒!”

“对对,”程宗扬拿起酒葫芦给曹季兴倒上,“边喝边说。”

曹季兴抿了口酒,“询哥儿给我算的是……”

朱老头把半截大葱塞到曹季兴嘴里,“吃!”

曹季兴一边嚼,一边含糊说道:“……皇帝命!”

朱老头道:“咋就堵不住你那嘴呢?”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曹老,我冒昧问一句,你那啥……割了?”

“割了啊。打小就割了。”

“真割了?”

“真真的。”

程宗扬长叹道:“别说,还真够缺心眼儿的。”

给一个太监算出来皇帝命,正常人都干不出来这事。

“咋缺心眼儿了!”朱老头道:“我算得准准的!是你没活对。一把年纪,全活狗身上了。”

“我倒是不想活狗身上。哥,你有路子吗?让我也当回皇帝。”

雪雪“汪汪”叫了几声。

朱老头瞪着眼道:“叫啥呢?缺你吃的了?”

小紫过来抱起雪雪,笑道:“它说它也要当皇帝,问大爷有路子没有?”

“把它炖了!给大爷补补!”

“行了,”程宗扬道:“大爷你是皇帝命对吧?曹老也是皇帝命。我呢,大爷说了,也是天命在身。得,这一圈坐仨皇帝了。这皇帝命是地摊摆着卖的吧?

烂大街了都。““你不一样,”朱老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正经的天命所钟。”

“让你说得我都心动了。可惜我没这胆子。”程宗扬道:“这几天洛都死了多少人了?为了帝位,杀了一个天子,三十多名两千石,北军八校尉死了六个,数千军士喋血宫中,宫人内侍死伤无数。更别说还先烧了武库,接着烧了南宫的崇德殿和平朔殿,又烧了永安宫的太后寝宫……”

小紫笑道:“程头儿,你的圣人气又发作了。”

“我只是觉得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太后娘娘,你觉得呢?”

吕雉冷冷道:“犯上作乱的逆贼,全死完也不嫌多。”

“要说犯上作乱,你们吕家才是正经挑头的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天子是怎么死的吗?”

“要给天子报仇吗?”吕雉冷笑道:“那你杀了我吧。”

“我说过,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真相很重要吗?”吕雉轻蔑地说道:“不过是各有所图而已。”

“你们这些贵族是不是当贵族当得太久了,一点都不把我们这些平民放在眼里啊?”程宗扬道:“你以为你只是输给几个对手吗?”

“不然呢?”

“其实你们是输给了人心。”

吕雉放声笑道:“哀家真要看不起你了。程公子年纪轻轻就能掀动风云,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见识如此短浅,说什么人心,连太学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都不如。”

程宗扬无奈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为什么要跟她斗嘴呢?”

程宗扬用吕雉方才的口气道:“不然呢?”

“方法有很多啊。”小紫道:“比如用你的大肉棒彻底征服她。”

“咳!咳!咳咳!”程宗扬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果断转移话题,“你们一直追到这里来的?”

“是啊。这个长翅膀的太后最会骗人了,兜了一圈,又悄悄飞回来,躲在湖水下面的洞窟里。要不是雪雪,差点就被她骗了。”

雪雪“汪”了一声,对女主人的夸奖十分得意。

程宗扬扭头道:“大爷,你刚才不是吹了半天,说是你算出来的吗?”

朱老头道:“也有狗的事。”

这老东西的脸皮真是厚到突破天际了。

程宗扬心下不禁起疑,吕雉没有去伊阙找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反而又跑了回来,难道这座位于水底的洞窟有什么古怪?

他忽然一怔,吕雉不是头一个举止反常的了,剑玉姬的举动同样蹊跷。剑玉姬在太后的寝宫失踪,几乎同一时间,已经逃离北宫的吕雉又冒险返回,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谜底。一切的关键,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位置。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九集吟)(完)

作者:弄玉&龙璇。

字数:64678。

第一章。

半月状的水潭透出微弱的光芒,随着水波的摇晃,细微的光影在洞窟嶙峋的石壁上映出层层涟漪。程宗扬抬手抚摸着洞窟的岩石,石壁又湿又凉,残留着湖水的痕迹,显然不久之前,这里还被湖水淹没。

洛都水温偏高,冬季极少封冻。廖扶施展法术,使得气温剧降,以至于永安宫旁这处大湖冰封尺许,冰层厚得足以跑马。

可现在冰层与下方的水位几乎相差丈许,也就是说,湖中水位在冰封之后的一夜之间降低了几乎近丈……程宗扬抱住肩,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壁上的水痕。

“大笨瓜,在看什么?”小紫趴在水潭边一块岩石上,她两手支着下巴,半身浸在水中,紫色的罗裙像鱼尾在水中微微摇曳。

“你怎么又跑水里了?”程宗扬伸手道:“快点出来,小心冻着。别看都是水,这里的水温和南荒可不一样。”

“水里一点都不冷啊。”小紫灵巧地打了个转,“在想什么?”

“我在想,水都去哪儿了?”

“大笨瓜,当然是流走了。”

“对啊。流走了。”程宗扬皱眉道:“永安宫是洛都地势最高的地方,水往下流,这么说,湖底有条暗渠……”

小紫往旁边一指,“有没有暗渠,问她好了。”

吕雉软绵绵伏在岸边,她浑身是水,红唇抿紧,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犹如刀锋,冷冷盯着朱老头。

为了能诛杀殇老贼,她不惜一切代价,费尽心思在北寺狱布下杀局,甚至为此舍弃了永安宫。

谁知一向办事可靠的蔡敬仲这次却看走了眼,被他买通的石敬瑭貌似英雄,却是个口是心非的无耻小人,骨头比面条还软,白拿了自己一大笔定金,见势不妙,竟然翻脸不认账。当初应诺过的太乙真宗更是连人影都不露。

这些倒也罢了,蔡敬仲在南宫漏出马脚,被绑上高楼活活烧死,死得活该。

最让吕雉恼恨的是自家弟弟。吕冀豢养多年的死士本该为吕氏效死,岂知会为一个布衣草莽背弃主家——何其荒唐!

难道真是人心向背?自己的吕家真的是人心尽失?

这种说法吕雉根本不信。人心算什么?世上尽多愚夫愚妇,无知而又怯懦,几则所谓的秘辛,就能让他们如同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幕。再加上几个下流的字眼当点缀,就足以让那帮蠢货要死要活。

人心就是这么容易蛊惑。吕雉从来都不在乎。帝位所属何曾与那些子民有半点相关?能够染指帝位的,无非是刘氏宗室。

定陶王刘欣一个乳臭未干的稚子,江都王太子刘建一介妄人,至于太平道、黑魔海、晴州商会——不过泥沙而已。在吕雉眼中,真正能够威胁自己权力,乃至吕氏生死存亡的,唯有一人:那个北寺狱中的囚徒刘病已;挟书求学的太学生刘次卿;仗剑而行的游侠儿刘谋;曾经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的阳武侯刘询;令人闻名色变的鸩羽殇侯殇振羽。

时光荏苒,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成为垂暮老人。可他只要存在一天,就始终如同一根利刺,让吕雉坐卧不安。除却杀父弑母的不共戴天之仇,更让吕雉忌惮的是他的身份:武帝的嫡重孙,血脉最纯正的刘氏宗室。无论刘欣、刘建,还是刘蒜等一众诸侯,都只能争论近支宗室,唯有刘询是无可争议的嫡系。

没有人知道吕雉多少次在深夜中惊醒,只因为她梦到那个人坐在御座上,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永安宫富丽堂皇的宫殿,精美厚重的帷幕,数以万计的宫人内侍,都无法阻挡她心底的寒意。

唯有杀死刘询,除去这个对天子之位最大的威胁,她才能免除忧惧。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程宗扬看着吕雉,忽然间心头一动,想起赵飞燕。永安宫湖水突然下降,几乎同一时间,远在长秋宫的暗道莫名其妙被水淹了,只要稍微联想一下,真相便呼之欲出。

片刻后他轻轻呼了口气,“两位爷,别顾着吃了,咱们恐怕碰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长秋宫的暗道?”曹季兴听过他的猜测,沉吟片刻,“出口位于何处?”

程宗扬道:“永和里。一处破宅子的枯井里头。”

“永和里啊。”曹季兴摸了摸干巴巴的下巴,“原来是刘端那处宅子。”

刘端?这名字听著有点耳熟……“刘端?”程宗扬道:“胶西王?”

程宗扬想了起来,刘端这个名字自己不止听过一次。那个不修宫室,不近妇人,连租赋都不收,身为诸侯,却热衷于以乞丐身份云游天下的大奇葩啊。

“没错。”曹季兴道:“永和里的破宅子,除了胶西邸还有哪儿?”

洛都一众里坊之中,尚冠里以权贵云集闻名遐迩,但洛都威势最盛的里坊还不是尚冠里,而是永和里。赵王的赵邸,江都王的江都邸,定陶王的定陶邸……诸侯王邸皆在永和里,坊内王侯云集,威势之盛仅次于南北二宫,华宅豪邸鳞次栉比,一座比一座富丽堂皇。至于破宅子,唯有一处,就是那位胶西王,难怪曹季兴一听就知道是刘端。

程宗扬心头一动,从腰囊中取出一只油布包,“这东西你们认识吗?”

油布包内是八块润若羊脂的玉牌,正是程宗扬费尽手脚,好不容易才凑齐的岳帅遗物线索。

“咦?”

朱老头和曹季兴两个脑袋同时凑了过来,盯着那些玉牌。旁边的吕雉一眼扫过,同样露出一丝惊异。

曹季兴道:“瞧这质地、纹饰、尺寸……像是哪位宗室的玉牒啊……咋会切成这模样了?”

朱老头道:“上面刻的啥玩意儿?大爷瞅瞅啊,伊阙出云台……”

“干!”

程宗扬突然大叫一声。

朱老头一手哆嗦着捂住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弄啥咧?大爷这心肝肺哟……”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最后找到的那块玉牌上,刻的既不是胶西国,也不是胶西城,而是胶西邸!

那个“邸”字刻了几遍都没刻对,单从划痕就能看出岳鸟人恼羞成怒,最后胡乱划了几下了事,难怪秦桧和严君平绞尽脑汁都认不出来。

后面的“西井”不是别处,正是长秋宫暗道出口的那口枯井,正好位于废弃的胶西邸西侧。“白石下”,岳帅的秘密就藏在井内一块白石的下方。

自己多少次与秘藏擦肩而过,竟然一无所觉,程宗扬只想仰天长啸,岳鸟人这个该死的文盲,简直是坑爹啊!

“那鸟人的宝藏?”朱老头撇了撇嘴,“他有个屁的宝贝,还宝藏?八成是蒙人的。”

“说不定有呢?”程宗扬还抱有一线希望。

“你找到啥了?”

玻璃马桶?王炸?卧石绿?说出来都丢脸。程宗扬拣出胶西邸那块玉牌,心下百般犹豫。

永安宫的湖水,长秋宫的暗道,岳鸟人的遗物,都指向那座废弃的王邸,也许其中真有什么秘密。

曹季兴一直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些玉牌,良久才了呼了口气,“这是先帝的玉牒。”

“你能确定?”程宗扬道:“这上面的字全被刮掉了。”

曹季兴用指腹摩挲着玉牌上的纹饰,“我以前在东观当值,整理过帝室的玉牒。这一块的纹饰……是先帝刘奭的。”

刘奭?吕雉的老公?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半点儿摸不着头脑,“谈正事,先不说这个。这条暗道是怎么回事?”

朱老头对曹季兴道:“宫里头的路数你不是熟嘛,说说,永安宫的湖水咋会流到永和里呢?”

“我哪儿知道?”曹季兴琢磨道:“兴许是永和里的暗道从长秋宫一直通到永安宫?”

程宗扬忍不住道:“那也不会通到湖底啊。开一次淹一次,那得多蠢?”

曹季兴一拍大腿,“哎,程哥儿,你说得有道理啊。”

程宗扬才不信他会想不到,“就算永安宫湖底和永和里那口枯井相通,可是一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水就流了出去呢?这里面肯定得有机关吧?那么机关在哪儿?又是谁动了机关呢?”

曹季兴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知道。没听说过。”

程宗扬扭过头,“老头儿,宫里你不是也熟吗?”

朱老头揪了揪胡子,诚恳地说道:“牢里头我熟。”

程宗扬越想越纳闷,一般的暗道也就罢了,可这条暗道从永安宫到长秋宫再到永和里,途经南北二宫,直抵诸侯王邸,造价和工程量可想而知,这么大的阵仗,建造时根本不可能瞒过人。朱老头和曹太监居然都不知道。

小紫拨着水,对吕雉道:“你不是特意跑回来的吗?”

“你肯定知道内幕,对吧?”程宗扬蹲下来,温言道:“听说娘娘常喜欢临湖远眺,夏天还好说,大冬天湖上连个毛都没有,看什么呢?”

“想知道吗?”吕雉淡淡道:“把殇老贼杀了,我就告诉你。”

“我说过不杀你,可娘娘也要为自己的家人考虑吧?比方说吕冀吕大司马,还有吕不疑吕侯爷……”

吕雉冷笑道:“你敢放他们生路吗?”

“至少我能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除死无大事。”吕雉道:“何必饶舌。”

“娘娘很豪气嘛,难道我把姓吕的全部杀光,你也不皱一下眉头?”

吕雉嗤笑一声,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

吕雉显然知道些什么,但摆明了不肯合作。能让朱老头吃瘪,她就足够开心了。

咬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碰见这种的,程宗扬也没辙,只好扭头道:“死丫头,该你了。要是连她都拿不下来,以后就少在我面前吹牛。”

小紫从水中站起身来,无数水珠仿佛在玉石上流淌一样,从她身上、衣上滚落。她一边挽起发丝,一边笑吟吟道:“刑讯逼供这种坏事,人家才不干呢。”

“刑讯逼供你都不干?”程宗扬哂道:“那你喜欢干什么?”

“当然是逼良为娼了。”

“……你这是要给汉国祖坟上刷绿漆啊。”

朱老头手一摆,“尽管刷!”

大爷,你还真是看得开。程宗扬压低声音对小紫道:“别闹。”

小紫蹲下身子,笑吟吟伸出手指,把吕雉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顺手一拨,将她肩后那幅罗帔扯落下来。

那条罗帔上同样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云气、山河、稻禾、还有繁复的凤纹,绣工极为精美,但深黑色的质地,透出浓浓的死寂意味。扯下罗帔,程宗扬赫然看到,吕雉的宫装背后有一道尺许长的裂隙,被小紫玉指一挑,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肌肤。

程宗扬还以为死丫头动了什么手脚,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道裂隙是原本就有的。怪不得吕雉一直披着罗帔,她的羽翼想要张开,必须从衣内伸出,这条罗帔正好用来掩饰。

此时吕雉的羽翼已经消没不见,只能看到光洁的肩胛。

小紫伸出小手,在吕雉背上抚摸着,笑吟吟道:“程头儿不就是最喜欢这种熟妇人妻吗?她年纪正好啊。”

程宗扬愤然道:“胡说!我明明喜欢你这种嫩的!”

寒意侵体,吕雉微微打了个哆嗦,面色却一如平常,似乎对小紫的威胁无动于衷,淡淡道:“殇贼门下,也不过如此伎俩。”

“我瞧着吧……”曹季兴捋起袖子,“不动刑是不行了。”

吕雉冷笑道:“好胆。”

“求娘娘体谅,奴才也是没辙。”曹季兴用商量的口气道:“要不,咱们先上个拶刑?”

曹季兴弯腰捡了几块石头,一边在手里“卡卡”的搓着,一边用谦卑的口气道:“这地方没木棍,做不了拶子,只好拿几块石头凑合。奴才无能,求娘娘千万多担戴着些。”

吕雉面沉如水,冷冷看着他。

曹季兴唠唠叨叨说道:“娘娘还记得吧?当初有几个妃嫔不听话,娘娘降旨用了拶子,啧啧,险些连指骨都夹碎了。有道是十指连心……”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气泡破裂的闷响,接着一股气流涌入洞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厮杀声。

程宗扬惊道:“怎么回事?”

石潭的水位不知何时已经消退,没有湖水的阻隔,冰层上方的声音一下涌入洞窟,外界军士的鼓噪声夹杂着羽箭破空的锐响,一片嘈杂。

程宗扬暗骂自己昏了头,竟然把郭解和陶五等人扔到一边。他刚要开口,石潭处突然“哗”的一声水响,一只死人般苍白的手掌探出水面,伸进石窟。

程宗扬刚拔出刀,又停了下来。

一只戴着墨镜的妖物湿淋淋从水里爬出来,束发的金冠歪到一边,衣袍贴在身上,活脱脱像只落汤鸡,还他妈是只粉色的。

蔡敬仲上了岸,摘下金冠,“哗”的把水倒出来,一边抖开折扇,扇着身上的水,一边抱怨道:“瞧你们躲的这地方。找得我一身汗……”

眼看着蔡敬仲从水里钻出来,众人的表情都像见了鬼一样。这是哪儿来的妖精?吃人吗?

等他开口出声,吕雉和曹季兴同时变了脸色。吕雉先是疑惑,紧接着勃然大怒,她刚张开嘴,齿舌间突然一痛。

蔡敬仲一把将折扇塞到吕雉嘴里,堵住她的喝骂。转过身,就看到一张笑得跟菊花一样的老脸。

曹季兴掏出一块帕子,一边扑过来替蔡敬仲擦干身上的水迹,一边满脸堆欢地说道:“哎哟!这不是小蔡吗?有日子没见了,在哪儿发财呢?”

蔡敬仲压根就没兴趣搭理他,一边哼哼哈哈地敷衍几声,一边自顾自打量着石窟。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出口原来在这里啊。”

“出口?”程宗扬精神一振。

蔡敬仲道:“外边被围了,救人去吧。”说着在石边坐下。那意思是他老人家已经把话带到了,跑腿这种力气就不是他的事了。

…………………………………………………………………………………冰层上方,郭解等人已经陷入重围。

眼见着程宗扬掉入冰窟,众人都赶来相救,谁知道那么个大活人掉下去,半晌连个泡都没冒,冰下的情形更是出乎众人的意料,水位剧降不说,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湖底伸出的乱石,犹如丛生的石林。这么一耽误,反而被刘建抓住机会,逃到永安殿,转头带来大军,将众人堵在湖上。

刘建这一次学聪明了,远远躲在阵后,连头都不露。那些军士沿着湖岸列成阵势,也不上来搏杀,只用弓弩远射。

冰上箭如飞蝗,郭解立在最前方,双掌或拍或接,独自一人将袭来的羽箭挡下大半。他的三名追随者分列左右,挥舞兵刃,将余下的羽箭磕飞。罂粟女与蛇夫人靠在侧后方,拦截遗漏的箭矢,再往后是赵飞燕、赵合德姊妹,还有昏迷不醒的盛姬,重伤的陶家世仆楚雄等人。尹馥兰披着陶弘敏的外衣,抱着身子想往后躲,却被蛇夫人一脚踢到前面。单论修为,她比蛇夫人也差不了多少,论斗志却是天差地别,若非身后的冰层断裂,无路可退,她早就丢下众人逃之夭夭。

“郭大侠!”陶弘敏守在另一侧,他一边挥刀拨开箭矢,一边叫道:“冰上连个遮挡都没有,咱们待在这儿,只能给人当活靶子!”

郭解没有回头,他对面的刘建军阵势杂乱,连旗号也不统一,是典型的乌合之众,但架不住人多,而且几乎人手一把劲弩。出自武库的汉国军用强弩犀利异常,无论谁面对这数百张劲弩,也不敢掉以轻心。

郭解旁边一名大汉长声朗笑道:“某家做梦也想不到,能在天子宫中大杀四方!今日追随郭大侠一战,死而无憾!”

陶弘敏脸一黑,这些市井强梁,压根儿不拿自家的性命当回事。我可是陶家少主,身家亿万,不是烂命一条啊。

他扭头道:“蔡公子呢?还没回来吗?”

蛇夫人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主人掉下冰窟,蔡敬仲和云丹琉联手去救,此时音信皆无。

郭解盯着对面乱哄哄的刘建军,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走不了了。”

陶弘敏一眼看去,顿时头皮发麻,惊道:“大黄弩!”

岸上的刘建军越聚越多,甚至能看到有人抬来了大黄弩。陶弘敏心里一阵一阵发毛,这玩意力道足以破墙,根本无法硬接,一旦布置停当,就是必死之局。

他使劲咬了牙,“说不得!只能冲一把了!”

以郭解的身手,此时突围不在话下,罂粟女等人也有一半机会,不过赵氏姊妹和盛姬等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一旦刘建军架好大黄弩,恐怕能走的只有一个郭大侠。

忽然几名内侍纵马从永安宫方向奔来,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岸边的乱军一阵骚动,随后内侍撒下大把金铢,数十名军士抢过金铢,揣进腰里,然后争相跳上冰面。

对手胜券在握,却突然改变战术,这是要上来贴身肉搏?他们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莫非是要抓活口?陶弘敏心念电转,正思量间,那些军士接下来的动作让他如堕冰窟。

“糟糕!”陶弘敏大叫一声。

那些军士并没有靠近,他们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藉着弓弩的掩护,用兵器奋力凿击冰面。

众人都在冰上,一旦冰面凿穿,下面有水还能靠浮力勉强支撑,可此时冰层下的水面下降了远不止一丈,冰层断裂,大伙全都得掉进湖里,再想突围,难比登天。

“杀吧!”陶弘敏回头叫道:“我和郭大侠向东,把他们引开!你们往北!

能逃一个是一个!“郭解没有作声。

陶弘敏叫道:“冲出去再回来救人!”

郭解对三名追随者道:“你们一起往东,杀出去。”

三人互视一眼,齐声应下。

陶弘敏一马当先,往东冲去,三名追随者紧跟其后。

尹馥兰也想走,却被蛇夫人拽住发梢,一把按在冰上,“早盯着你呢!又想丢下主子逃命?”

尹馥兰又急又气,尖叫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蛇夫人啐了她一口,“没有主子的吩咐,你就老实死在这儿!”

陶弘敏等人去势极快,转眼就与刘建军交上手,他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豪少爷,动起手来也不含糊,七八名军士冲上来,竟没有留住他,反而被他窥到空处,一个闪身杀进阵中。

混乱中,一支弩箭近距离射在陶弘敏身上,只见他皮甲上符纹微转,一道幽蓝的暗光闪过,那支足以穿透铁甲的弩箭被生生磕飞。

郭解回过头,“你们往北,郭某在这里挡着他们。”

罂粟女心怀犹豫,不由看了赵飞燕和赵合德一眼。有郭大侠掩护,她与蛇夫人尽可脱身,这对姊妹花却是顾不得了。

赵合德心下了然,若是带上她们,大伙只能一起死。自己与姊姊能从寝宫逃出来,已经是侥幸,何苦连累他人?

她握着姊姊冰凉的手掌,“郭大侠和姊姊们赶快走吧,我和姊姊……从这里跳下去!”

赵飞燕嫣然一笑,姊妹俩相拥着往冰层的裂隙跳去。

“先别跳!”冰层下方传来一声娇叱,接着一个人影跃上冰面。云丹琉浑身是水,龙刀背在身后,她一手一个挽起赵氏姊姊,说道:“下边有出路!我带你们下去!”

…………………………………………………………………………………湖水已经下降两丈,湖底大半还浸在水中,但不少地方露出了大片大片乌黑的淤泥,不知道出于哪位先帝的趣味,在湖底堆积了无数奇石,高低不一,形状千姿百态,此时水落石出,宛如一片参差不齐的怪石丛林。

白朦朦的光线从头顶的冰层透入,在石林间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纹路,令人彷彿置身于一处巨大的水晶内。

云丹琉挽着赵氏姊妹,像鱼一样在石丛间的湖水中游动。她水性极佳,而且似乎有天生的感知力,不用眼睛去看就知道水下的状况,不仅轻易就避开水底嶙峋的乱石,反而在石上频频借力,虽然带着两个人,仍然游得轻松自如,赵氏姊妹就像坐在她臂弯上一样,只有裙角和小腿浸在水中。

郭解水性远不及云丹琉,但修为深厚,他把楚雄托在臂间,在石林上大步如飞。那些岩石在水底多年,本就光滑无比,水退之后表面又结了一层薄冰,更是滑不溜手,郭解却步履从容,如履平地。

相比之下,尹馥兰就狼狈多了。陶弘敏的外衣是件夜行衣,披在身上只能聊胜于无,脚下更是连鞋子都没有。罂粟女和蛇夫人对她屡次弃主求生十二分的看不过眼,苦活累活全都打发给她,这会儿就让她去照顾盛姬,还专门吩咐不能让盛姬浸了冰水——“若是她受凉生病,仔细你的皮!”

尹馥兰不敢反抗,又逃不掉,只能委委屈屈地抱着昏迷不醒的盛姬,赤脚趟着冰冷的泥水,勉强行走。一路上滑倒数次,妖娆白艳的双腿粘满污泥,狼狈不堪。

石窟仿佛一个斜扣的酒瓮,朝下倾斜的洞口一半浸在水中,在乱石丛林的遮掩下,极难发现,若非如此,蔡敬仲和云丹琉也不至于找了这么久。

离石窟还有十余步,头顶轰然一声巨响,一大片冰层仿佛天塌一样,崩碎掉落,堕入湖中,溅起无数碎冰泥水。

听到声音,程宗扬从石窟中探出身来,远远向众人招手。幸好冰层坠下的位置已远,只是有惊无险,为避免被刘建军看到踪迹,众人加快脚步进入石窟。

赵飞燕和赵合德衣裙略湿,别无大碍。盛姬陷身火场,虽然没有被烧到,但被烟气呛晕,此时还未醒来。罂粟女与蛇夫人一见到小紫,顿时有了主心骨,上前施礼问安,殷勤服侍,顺便狠告了尹馥兰几记刁状。尹馥兰见到紫妈妈,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乖乖跪下,认命地等候发落。

小紫没有理会这些侍奴的勾心斗角,倒是拉着云丹琉的手,饶有兴致的左看右看,把豪爽过人的云大小姐看得俏脸飞红。

云丹琉甩开她的手,气鼓鼓道:“算我欠你的好了!”

小紫笑吟吟搂住云丹琉的手臂,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云丹琉玉颊愈发红了,却没有再甩开她,而是拉着小紫走到暗处,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起来。

第二章。

程宗扬没见到陶弘敏,问道:“陶五呢?”

郭解将楚雄放在地上,“他们往东突围了,我去接应他们。”

“哎,郭大侠!”

不等程宗扬说完,郭解便抱拳拱手,腿不弓足不抬,身子往后飞去,转眼消失无踪。

程宗扬追不上他,只好作罢。楚雄这名陶家世仆服过大还丹,进入胎息的境地,他伤势严重,一时半会儿只怕醒不了。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打扮风骚的蔡爷正坐在一块大石,跟两个老家伙推杯换盏,相谈正欢。

“蔡公子,再来一杯!”曹季兴殷勤劝道:“天儿冷,暖暖身子。”

蔡敬仲身上的粉色锦袍已经不见半点水痕,只不过脸上的脂粉洗去大半,露出死白的肤色,倒是那两撇小胡子粘得还紧。

他一手接过杯子,慢慢啜饮。

朱老头在旁敲边鼓道:“小蔡啊,老曹赚点钱不容易,那俩钱可是他的棺材本啊。”

“别!别!别!”曹季兴挡住他,赔着笑脸对蔡敬仲道:“我没那意思,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问你要钱的。来!来!来!

我给你满上!“添满酒,曹季兴竖起大拇指,对朱老头道:“小蔡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就一个字!仁义!心肠好,为人厚道!忠厚老实!没得说!”

听到曹太监居然夸蔡爷“忠厚老实”,程宗扬实在不能忍了,“行了,少说两句吧。蔡爷把他的账都转给我了,你就是把他马屁拍穿都没用。”

曹季兴一听,赶紧拿起朱老头的酒盏,用衣袖抹干净,“小程子,你也来一杯?”他拿起酒葫芦斟上酒,眼巴巴道:“还有这一说?你可别蒙我啊。”

蔡爷都造的什么孽?连人家的棺材本都抠走了,干的是人事吗?

程宗扬道:“账的事全包在我身上,这会儿先不说了。蔡爷,你刚才说的出路,在哪儿呢?”

“什么出路?”

程宗扬一听就急了,“你刚才说的啊。”

“哦,”蔡敬仲想了起来,“我猜的。”

“猜的?”程宗扬脸都青了。

刚才蔡敬仲进来,板着那张死人脸一脸深沉地说,此地别有出路。自己信了他的鬼话,把人都接了下来。结果这会儿他告诉大伙儿,都是他猜的?万一这妖物猜错了,大伙都待在这石瓮里头,刘建的乱军在外面一堵,就是瓮中捉鳖,谁都跑不掉。

这也太坑人了!

蔡敬仲道:“我猜吧,八成是有。”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把那八成找出来。”

蔡敬仲放下酒盏,低头看着吕雉。

吕雉用冰冷的目光盯着这位自己曾经的心腹,眼底流露出无穷怒意。蔡敬仲打扮得跟妖精一样,但没有刻意掩饰声线,一开口就被吕雉认了出来,知道自己上了他的恶当,被这个死人脸的奸贼骗得死死的。可惜蔡敬仲动作更快,拿折扇塞住她的嘴巴,把她的一腔怒火全都堵了回去。

这会儿吕雉已经冷静下来,知道怎么怒骂痛斥都是白费力气,平白被人看了笑话,于是紧闭着红唇,一言不发。

吕雉秉性坚毅,想撬开她的嘴巴可不容易。这会儿她打定主意不说话,程宗扬倒想看看蔡爷有什么手段。

只见蔡敬仲收起折扇,理了理衣冠,神情凝重地长叹声道:“奴才乃刑余废徒,但自负才智,无论朝中重臣,还是八方名士,在奴才看来多是些酒囊饭袋,土鸡瓦狗,不值一哂。”

接着他话锋一转,铿锵有力地说道:“蔡某这一生之中!能倾心敬服的,唯有三个半人!”

他竖起四根手指,小指还屈下一半,语带傲然地沉声道:“世间芸芸众生,何止亿万?奴才所钦服的,唯此而已。而娘娘在这三个半人中名列第二。”

吕雉沉默半晌,冷笑道:“能让你这奴才敬服,莫非还是哀家的荣幸?”她用揶揄的口气说道:“区区一介阉人,竟能把两宫玩弄于掌股之上,蔡公公如此了得,真不知你钦服的是哀家哪一点?”

“娘娘最让人钦服的,莫过于弑君了。”这话说出来简直是打脸,可蔡敬仲脸上丝毫没有挖苦之色,倒像是死人一样波澜不兴,平淡地说道:“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口含天宪,手握乾坤,却在深宫之中,死得不明不白——娘娘如此果敢勇决,奴才岂不倾心敬服?”

吕雉冷冷道:“天子驾崩于昭阳殿内,祸水实为昭仪赵氏,与哀家何干?”

程宗扬插口道:“吕大司马都已经招供了,娘娘以为几句空口白话,就能把自己洗脱干净?”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襄邑侯是天子阿舅,弑君再立?又有哪位天子能比外甥更亲?”吕雉冷笑道:“何其荒唐!”

吕雉这一下推得真够干净的,直指吕冀是被屈打成招。从亲缘角度讲,刘骜毫无疑问与吕冀最亲近,弑君再立,新天子的亲缘与吕冀可差得远了。以人之常情而论,最应该护住刘骜的恐怕就是吕冀了。

吕雉拿亲缘说事,饶是程宗扬深知内情,一时也被堵了回来。此刻他深切感受到赵充国、单超等人当时尴尬的窘境,这位太后娘娘口齿之利尤过于刀剑,即使已经沦为阶下囚,言辞间也不退让分毫。

蔡敬仲干巴巴道:“奴才说的不是圣上,而是先帝。”

石窟内一瞬间变得针落可闻。程宗扬怔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明明在说天子,怎么扯到先帝了?

寂静间,只见吕雉苍白如雪的脸颊透出一抹妖艳的血色。片刻后,她无声地笑了起来。

程宗扬目瞪口呆,随即一阵毛骨悚然。

吕雉笑容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蔡敬仲没有说错,自己也没有听错。她所弑的君王可不止刘骜一个,连先帝之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虎毒尚不食子,可吕雉儿子也杀,丈夫也杀,这份狠毒当真世间少有。

曹季兴用力往石上一拍,惊叹道:“原来如此!”

朱老头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果然如此!”

赵飞燕瞠目结舌,喃喃道:“竟然……竟然……”

“竟然如此!”蛇夫人双目异光连现,赞叹道:“够毒!够狠!这位太后娘娘的心肠,连奴婢也有几分敬服了。”

小紫与云丹琉已经说完悄悄话,两人手拉着手,就像亲密无间的小姊妹一样走来。小紫笑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蛇夫人和罂粟女立刻凑上去,像两只摇着尾巴讨好的小狗一样围着女主人,七嘴八舌把才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好个蔡常侍,哀家却是小看了你。”吕雉已经恢复平静,从容道:“淖方成已死,世间除了哀家,再无知情之人,你是从哪里知晓的?”

蔡敬仲道:“猜的。”

吕雉脸色也和刚才的程宗扬一样为之一青,良久才不敢相信地说道:“这种事你也敢猜?”

“也不算难猜。”蔡敬仲道:“先帝当日在玉堂前殿突发重病,奴才正在殿中当值,还记得先帝一病不起,不过两日便即驾崩。娘娘当时在长秋宫,闻讯赶来,召群臣入宫,奉先帝遗诏,由太子继位。当晚娘娘怀抱孺子登基,随即垂帘听政。若是奴才没记错,娘娘所发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命殿中当值的宫人以及先帝的心腹亲信全数为先帝殉葬。”

吕雉冷冰冰道:“你怎么没死呢?”

“奴才运气好,当时正好在宫外,才逃过一劫。”

“你在殿中当值,如何去了宫外?”

“忘了禀报娘娘,”蔡敬仲道:“先帝临终之前,曾诏命阳武侯入宫,奴才就是去传诏的。可阳武侯已然去国多年,无从寻找,奴才还未回宫,先帝便已驾崩。也是娘娘诏令下得太急,奴才连殉葬都没赶上。”

“你撒谎!”吕雉寒声道:“宫中所有印玺当日都未曾动用,哪里有什么诏书!”

“是先帝的口谕。”

吕雉脸色愈发冰寒,一字一字说道:“是?何?口?谕?”

“圣上诏谕:著令阳武侯刘询即刻入宫。”蔡敬仲仰起脸,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将二十年前的天子口谕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阳武侯刘询,系世宗武皇帝嫡脉,人品贵重,可堪大任。朕若不起,着命阳武侯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哎哟,询哥儿……”曹季兴偷偷捅了捅朱老头,“还有这事?”

朱老头眉头微微皱起,显然他也头一次听说。

小紫看了程宗扬一眼,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程宗扬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朱老头,做了个同情的表情。算上这一回,老头儿有两次半个屁股都坐到天子的御座上了,结果还混得跟野鬼似的。

赵飞燕吃惊地瞪大眼睛,天子驾崩以来发生的一切,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她平生未曾接触过的,种种眼花缭乱的变故已经让她觉得耗尽心血,计拙技穷,难以支撑,不曾想昔日还有这等秘辛,波谲云诡之处,尤过于今日。

“撒谎!”吕雉被人触到逆鳞,顿时像被激怒一样厉声喝道:“先帝自有太子,何以传位于阳武侯这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蔡敬仲看了她一眼,等她怒气稍敛,才淡淡道:“还用奴才说吗?”

吕雉沉默片刻,忽然间恍然大悟,大笑道:“刘奭这个蠢货!哈哈!没想到他居然蠢到了这种地步!连自己儿子都信不过!”

吕雉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半晌她才止住笑声,鄙夷地说道:“他竟以为刘骜那厮不是他的亲子?果然是个傻瓜!”

“奴才倒是听过一点风声。”蔡敬仲仍然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死人脸,口气平淡地说道。

吕雉打断他,“把你的胡子扯掉!看着恶心!”

蔡敬仲抽出一条帕子,把口鼻缠住,然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传闻世宗武皇帝曾留下一件帝室秘宝,可验子孙血脉。太子幼时曾经跌伤,据说有人取走了他的血迹……这件秘物娘娘想必知晓,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吕雉讥讽道:“说他蠢,还真是蠢。”

“可先帝毕竟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终不该落得尸骨无存。”

片刻后,吕雉微微挑起唇角,“这也是你猜的吗?”

“不敢。”蔡敬仲道:“先帝出殡,奴才奉梓宫入陵。里面有没有尸骸,奴才还分得出来。”

吕雉仰天大笑,半晌才收起笑声,感慨道:“蔡常侍如此人才,理当裂土封侯。令君委居下陈,都是本宫之失也。”

蔡敬仲倒是很淡然,“明珠暗投,所在多有,也算不得委屈。”

“你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报复本宫?”

“娘娘误会了。”蔡敬仲道:“在奴才眼里,咱们那位先帝就是个大号的废物。若非娘娘垂帘听政,力挽狂澜,汉国早就天下大乱了。”

吕雉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把我解开。”

无数宫闱秘辛早让程宗扬听得目眩神驰,吕雉先后杀了两位天子,前一位天子驾崩前居然想让刘询继位,原因居然是他以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刘骜并非亲子,这会儿又听到有一件祖传的宝物能验证宗室血脉,而那位天子弄得连尸体都没有了……程宗扬定了定神,“干什么?”

“你们不是想看那件秘宝吗?”吕雉道:“我带你们去。”

紫鳞鞭从小紫袖中飞出,在吕雉身上连触数下,解开她的穴道。

吕雉手脚恢复自如,但真气仍然被制。她站起身,一手拂了拂鬓发,然后看着蔡敬仲,“哀家从来都看不透你,但还是收你为心腹,委以重任。哀家到现在还不明白,既然你与先帝无恩,为何要背叛我?”她瞟了赵飞燕一眼,“难道是攀上高枝了?”

“赵皇后出身寒微,虽然有几分刚强,但内里是个实心眼的妇人。”蔡敬仲道:“说白了,就是个软弱可欺的老实人,不顶半点屁用。蔡某瞎了眼才会攀她的高枝。”

程宗扬一边使劲咳嗽,一边拚命使眼色。蔡敬仲这死人!一点都不给赵飞燕面子,当着人家的面就喷上了,还真是欺负人家老实啊?

赵飞燕被这一番话说得涨红了脸,想辩解却又张不开口,只能低下头,避开众人的目光。倒是赵合德听到有人这么编排姊姊,心里大为不忿,气恼地瞪着蔡敬仲,“凭什么这么说!姊姊是好人!”

蔡敬仲道:“她来长秋宫是当皇后,可不是当好人来的。”

吕雉道:“你既不肯为我尽忠,又看不上这位皇后。汉国还有什么高枝可以让你攀的?”

蔡敬仲一直板着的死人脸上忽然多了些异样的情绪,眼底流露出一抹深刻入骨的柔情,连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娘娘可曾真心爱过什么吗?”

吕雉毫不迟疑,“有。”

“那娘娘多半能够明白——奴才也是一般,遇到了生平挚爱。如今我已经心有所属,再不愿回头。”蔡敬仲转过头,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程宗扬,深情无限地说道:“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江州?”

程宗扬一阵恶寒,死太监!我知道你深爱着江州的实验室,可你这样说很容易让人误会啊!瞧瞧!吕雉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吧!

虽然心里堵得慌,可蔡爷的话不能不回,程宗扬一手揉着胸口,好不容易顺下这口气,咬牙道:“办完事就走。”

“那得快点了。”蔡敬仲精神一振,对吕雉喝斥道:“正事要紧,少啰嗦!

赶紧些,别耽误!“吕雉啐了这对狗男男一口,然后从髻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

那根碧玉簪尾部嵌着一颗珠子,珠身光泽黯淡,毫不起眼。她将珠子捧在掌中,低声道:“去找它。”然后反手丢下。

那颗珠子悬在半空,然后滴溜溜转了一圈,“嗒”的一声,掉在朱老头面前那块巨石上。

不等吩咐,曹季兴便抬掌按住巨石,往上一提,那块牛犊大小的岩石被他生生提起,露出下方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珠子飞进洞口,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只能在洞口滴溜溜乱转。

云丹琉奇道:“这什么珠子?看起来好奇怪。”云家财势雄厚,府中珠宝车载斗量,耳熏目染之下,云丹琉自小就见惯了各种珍玩,却从未见这样的珍珠,表面色泽斑驳,看上去还有些凸凹不平。

小紫道:“这是银鳍比目鱼的眼珠,据说比目相连,即便分开,也会想尽办法连在一起。”

“原来是鱼眼啊,好稀奇。”

程宗扬伸头朝洞口看了看,“不会是陷阱吧?”

吕雉这种女人实在太阴险了,指个陷阱坑人这种事可不得不防。

吕雉道:“外面的水位到哪里了?”

罂粟女踢了尹馥兰一脚,“掌教夫人,去看看。”

尹馥兰无奈,只好探身出去看了看,回道:“湖底都露出来了。”

“秘境入口已然开启。”吕雉道:“接下来,只需要拿出一条人命献祭,就可以入内。”

她看了众人一眼,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哪位愿意以身为祭?”

众人面面相觑,想进去要拿一条人命来换,下面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尹馥兰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在场这么多人,真要挑出一个该死的,她觉得自己恐怕要中。

她身子一动,就被蛇夫人盯上,“兰儿,为主子尽忠的时候到了。”

尹馥兰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姊姊饶命……妈妈!”她抱住小紫的腿乞求道:“奴婢以后一定听话,求妈妈饶奴婢一命……”

“再叫就把你丢下去!”云丹琉吓住尹馥兰,然后道:“外边那么多追兵,我去抓一个来。”

“等等!”程宗扬越看越觉得不对,吕雉这妖妇多半是指了一条黑路,要把他们全埋在里面。问题是干嘛她指个坑,自己就非要往里跳呢?自己入宫,又不是来探险的!

程宗扬正要开口,小紫却扭头笑道:“你睡了这么久,也该起来啦。”

紫色的长鞭从她袖中游出,灵蛇般卷住一人的双足。

一直昏迷不醒的盛姬霍然张开眼睛,惊叫道:“不!”话音未落,她便被长鞭卷起,飞到空中,接着头下脚上地落进洞口。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看着那个宫装美人被黑沉沉的洞口吞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哀叫声还在石窟内回荡。

尹馥兰打了个寒噤。这位紫妈妈,实在是……太凶残了……“啪!啪!”,耳边响起鼓掌声。

蔡敬仲一边抚掌,一边赞叹道:“好一个七窍玲珑心!果然是慧质天成,手段神妙,心若莲花,不染纤尘!”

“丑态毕露。”吕雉冷笑道:“这般卖力地拍一个小丫头马屁,你竟也拉得下脸来?”

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奴才以往拍娘娘马屁,娘娘可没嫌过奴才什么丑态。”

小紫笑道:“拍得很好。我喜欢。”

蔡敬仲躬腰抬起一条手臂,让小紫扶着,殷勤道:“紫姑娘,您辛苦。”

蔡敬仲这番作态,程宗扬心里只剩下一个大写的“服”字。怪不得这死太监一脸死相,还能深得吕雉信重。拍起马屁来,犹如行云流水,一点都不含糊。

忽然间,众人只觉一阵清风透体而过,冥冥中仿佛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地面微微一震,无数细小的荧光从黝黑的洞口内飞出,仿佛数不清的萤火虫一样,轻盈地飘舞着盘旋而起,在洞口上方凝聚成一道莹白的光柱。

程宗扬张大嘴巴,这东西给他一种很眼熟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啊?这不是……”首先开口的居然是尹馥兰。她指着那条光柱,期期艾艾地说道:“太泉古……”

程宗扬脑中“嗡”的一声,自己努力去忘掉的那些往事,一瞬间泛上心头。

没错,这种光柱自己见过,太泉古阵里面就有,尹馥兰当时还进去过。只不过那根光柱体积比这个大得多,颜色也略有区别。

自从得知太泉古阵的真相,程宗扬就努力想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全都忘掉,可没想到会在汉宫的地下又见到类似的遗迹。难道这里与太泉古阵相通?是太泉古阵另一处不为人知的传送入口?

“和太泉没有关系,”朱老头仰首望着光柱,“是世宗武皇帝留下的。”

朱老头说的是那位在六朝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迹的的汉武帝,平生远征四夷,武功赫赫,也是朱老头嫡亲的祖爷爷。

云丹琉好奇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光柱,却被程宗扬拦住。

“都别动!”程宗扬张开双手,挡在光柱前面,“咱们入宫是来与秦会之、单常侍等人会合的,能遇到皇后殿下和朱大爷纯属意外。现在秦会之他们没有找到,反而又和郭大侠等人失散。眼下汉宫之变已经到了最要紧关头,我觉得我们应该与众人会合,至少先把皇后殿下送到金车骑军中。”

“这处秘境大家很好奇吧?坦白地说,我也很好奇。”程宗扬道:“可现在不是探险的时候。一来这是死了一个人才升起这道光柱,拿人命来祭祀,太邪恶了对不对?谁知道里面是什么呢?说不定是一个对人类极其不友好的存在,凶险无比!”

程宗扬大声道:“二来反正秘境就在这里,又不会跑!剑玉姬失踪,叛军只剩下刘建那个篡逆之辈,正是我们稳定局面的大好时机!真要想进去,等平定刘建之乱,局势稳定之后,我们再回来也不迟。”

妈的!跟太泉古阵沾边的鬼地方,打死我也不来!程宗扬心里暗暗发誓。

“小程子这话,说得不错。懂大局,识大体。”朱老头绕着光柱走了一圈,说着举步入内。

“哎!”程宗扬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只见眼前光柱微微一闪,朱老头的人影便消失无踪。

剩下众人大眼瞪小眼。

合著自己刚才那番话全都白说了?程宗扬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半晌才冷静下来,“有朱大爷进去就够了。咱们走!”

小紫望着光柱,一脸认真地说道:“不好。不能让他吃独食。”

“撑死他!”

“反正不能让他自己去。”

程宗扬左右看了一圈,“要不……曹爷,你进去看看?”

“哎哟!”曹季兴捂住膝盖,一脸痛苦地说道:“还……还是小蔡去吧,老奴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使。”

蔡敬仲抖开折扇,在胸前慢慢摇着,“还是曹老去吧。蔡某身上有伤,不便于行。”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们是有多怕死啊?”死太监那点破伤也好意思拿来说嘴?自己掌骨都断了,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这里头的路数你是不知道。”曹季兴苦着脸道:“武皇帝啥都好,就是杀起太监来不含糊。你们进去没事,我们俩要是进去,当场就得死里头。”

“至于吗?”

“真真的,老奴不蒙你。我打小刚入宫,前辈就交待过,跟武皇帝沾边的东西都碰不得,一个不当心就没命了。”

话音未落,“叮”的一声,一枚金铢掉在石上,滴溜溜往洞口滚去。曹季兴低头一看,一个饿狗扑食扑了上去,随即光芒一闪,消失在光柱中。

“好了。”小紫拍了拍小手,“曹老头已经进去了,你呢?”

蔡敬仲刷的收起折扇,“义不容辞!”说着豪气干云地踏进光柱。

好吧,现在已经进去仨了。老东西真要死在里头,还有两个陪葬的。

“人家也要进。”

程宗扬一阵头大,眼看着死丫头又拉上云丹琉,娇声道:“云姊姊,你陪我好不好?”

“好啊!”云丹琉一口应下,然后对赵合德道:“妹妹,你怕不怕?”

赵合德望着程宗扬,眼中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赵飞燕轻声道:“我想去看看。”毕竟事关天子,而刘骜确实对她很好。

“都别进了!”程宗扬道:“如果有缘,大家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事不宜迟,我们先杀出去再说!蛇奴!”

蛇夫人从外面闪身进来,脸色难看地说道:“主子,只怕走不了了。那些乱军已经下来了。”

“没关系!我带你们杀出去!”程宗扬宁愿跟刘建军血战一场,也不想进那个类似太泉古阵的鬼地方。

“差不多有一千来人,都拿着军弩。”

程宗扬看着吕雉,“还有别的出路吗?”

吕雉抬手指向光柱。

“别耍花招!”程宗扬道:“刘建那个疯子什么德性你也知道!太后娘娘,你也不想落在他手里吧?”

吕雉道:“你若想死中求活,唯有这一条生路。”

“湖底的暗道呢?那些水从哪里流走的?”

吕雉笑了起来,“我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公子若有间,尽可以慢慢找。”。

第三章。

程宗扬以手覆额,无语良久,最后心一横,“紫丫头,云大小姐,你们带上太后,咱们四个先进去。如果没有异常,蛇奴、兰奴,你们两个再带着皇后娘娘和合德姑娘进来。罂奴,你看好陶家那位。”

小紫招了招手,雪雪立刻跑过来,跳进她臂弯里。

云丹琉挽起吕雉的手臂,认真道:“你很厉害。是我见过的太后里面,最厉害的一个。”

吕雉望着她,然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云家的大小姐。”

四人踏进光柱,随即身体一轻,仿佛失重一样飘浮起来。程宗扬暗暗吸了口气,等待转送。谁知那道光柱像是不堪重负一样连闪数下,然后猛地扩散开来,莹白的光芒如同奔涌的潮水,席卷了整个石窟。

危急关头,程宗扬一手一个,将小紫和云丹琉紧紧抱住。眼前的景物扭曲起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最后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猛地一沉,重重跌在地上。程宗扬清醒过来,赶忙左右一搂,感受到臂间两具熟悉的玉体,才松了口气。

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听觉已经恢复;鼻端的气息飘来两女淡淡的体香,嗅觉也已经变得正常;两具玉体一个娇小玲珑,一个修长婀娜,温香软玉在怀,抱着实在很爽……说明触觉也没有问题。可唯独眼前黑沉沉的,始终看不到任何光线。

程宗扬心里怦怦直跳。干!不会是瞎了吧?自己早该知道,乱穿没好下场!

自己一个人瞎倒也罢了,可偏偏还带着死丫头和云大妞……程宗扬不敢再想下去。

耳边传来一阵轻响,接著“嗒”的一声,一道雪亮的光柱猛然亮起,几乎闪瞎了他的眼睛。

云丹琉在旁边吐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瞎了呢。”

程宗扬朗声一笑,坐起来用力拍了几下胸口,“别怕!有我呢!”接着他压低声音,“死丫头,你带着手电筒,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谁知道这里会这么黑?”

小紫握着手电筒左右照了一遍。眼前是一条又宽又长的隧道,平坦整齐的路面足有八车道,高不见顶。汉宫的地下暗道和它相比,就像蚯蚓与巨蟒的差别。

在汉宫狭窄的暗道待久了,陡然见到这样一条宽阔的大道,程宗扬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提起心来。他用力吹了声口哨,以此掩饰自己心头那一丝说不出口的恐惧。这鬼地方一看就是那种超时代的遗留,不会和太泉古阵一样,也是用来畜养人类的囚笼吧?

前面进来的朱老头、曹季兴和蔡敬仲不见踪影。有过太泉古阵的经验,程宗扬知道传送地点很可能是随机的,他们几个多半正在哪个角落里瞎转呢。至于罂奴、蛇奴和赵氏姐妹,同样不见下落,不知道她们被光柱吞没之后是一同传送过来,还是留在原地。

吕雉被云丹琉挽住手臂,传送时也没能挣脱,此时正挣扎坐起身,不动声色地将罗帔扶正。

隧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程宗扬俯身往地面拍了一掌,手上传来的力道显示,下面的水泥不是一般的厚。

他直起腰,对吕雉道:“怎么走?”

“我怎么知道?”吕雉淡淡道:“哀家从来都没来过。”

这话让程宗扬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她不会是想拉着自己一起死吧?

“那就随便走咯。”小紫抱着雪雪,当先举步。

程宗扬一边跟上,一边对吕雉道:“传送入口就在你的永安宫,你怎么会没来过?”

“这是帝室秘境,进入的方法,先帝到死也没有说。而知道的人又不肯告诉我。”

“谁?”

吕雉讽刺地一笑。

程宗扬心头疑云大起。吕雉知道秘境入口开启,却不知道怎么开启,这听起来就不像真的。可反过来想呢?秘境入口的开启显然与湖水下降有关,而水位下降的时候,吕雉正在北寺狱。接着她一路逃亡,却始终没有摆脱小紫和朱老头,根本没有开启入口的机会。那秘境的入口是谁开启的?

如果联想到水位下降时,占据永安宫的是谁,那答案只有一个……程宗扬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只刺猬一样。

剑玉姬!果然是这贱人!难怪她接连拿下南北二宫,已经胜局在握,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甚至连掳走的赵飞燕都弃在半路。可见在她眼中,这处帝室秘境比太后和皇后加起来还重要。

这样要紧的地方,自己居然毫无防备的一头闯了进来——吕雉这妖妇心肠真够毒的,这是要让自己和剑玉姬那帮人火拚啊。虽然自己跟剑玉姬早已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可起码让自己也多做点准备,把四哥、五哥、奸臣兄、吴三桂、卓美人儿、郭大侠、赵充国那帮人都带来吧?

“死丫头!”程宗扬叫住小紫,打算先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嘴巴刚张开,就忘了合上。

小紫拿着手电筒,一路照着四周,在隧道一闪而过的水泥壁上,程宗扬清楚看到一个利器刻下的图案。那图案自己在太泉古阵的雁过石上也见到过,与岳鹏举亲手留下的画押一模一样。

“喂!”程宗扬提醒道。

“有什么好看的。”小紫脚步不停,丝毫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程宗扬心下疑云骤起,这地方岳鸟人也来过?他来这地方干嘛?他是怎么进来的?

程宗扬回头对吕雉道:“你知道对吧?”

云丹琉不乐意地说道:“你在干嘛?打哑谜呢?”

“我是说岳鸟人。对,武穆王岳鹏举。他进来过,是不是?”

吕雉道:“是啊。可他不告诉我怎么进来的。”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跟岳鸟人有一腿?”

吕雉冷笑道:“你太看得起他了。如果有一腿,他会不告诉我吗?”

程宗扬莫名地松了口气,“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两个弟弟。”

程宗扬盘算了一下,“不行。”

吕雉痛快地说道:“那我不知道。”

小紫道:“你不用问她。她自己就肯说。”

“小姑娘,你很聪明呢。”

“是啊。做了这么大的事,却在心里埋了几十年,你也很想找人倾诉吧。”

吕雉笑道:“你看我像那种长舌妇吗?”

程宗扬道:“坦白说吧,即使我说我能保住吕冀、吕不疑两个,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不管谁胜谁负,至少你已经失势了,为了斩草除根,汉国的诸侯、宗室、重臣,绝不会放过他们。但我可以答应你,襄城君的性命可以保下来。”

吕雉沉默半晌,“也罢。昔日岳鹏举……”

“等等!”程宗扬打断她,“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吕雉气得笑了起来,“你要怎样?”

程宗扬对小紫道:“拿一张禁音的符菉。”剑玉姬那贱人很可能就在此地,不能不防,再小心也不为过。

小紫取出一张小小的符菉,拿雪雪的爪子一按,激活符文。四周仿佛扣上一个罩子,与外界声息隔绝。

吕雉道:“岳鹏举昔时与家母有一面之交。我晋位皇后不久,他找到我,想取天子鲜血一合为引。”

“取天子的血当引子?他要干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天子血,他不说干什么用的,你就帮他取了?”

“为什么不?”吕雉道:“先帝内宠数以百计,只是迫于吕氏势大,不得不立我为后。当时吕氏女子在宫中的,有六人之多,先帝立我为后,是因为我父母俱亡,两弟尚幼。我刚立后不久,先帝就又有了中意的美人儿,想另立他人。而吕氏族中同样推波助澜,想另立吕氏女子。”

“岳鹏举正在这时候找到我,可惜他只要一合鲜血。”吕雉口气平静,却能听出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

汉国一升等于十合,一合差不多鲜血相当于二十毫升,并不算多。

“那晚天子夜宿玉堂前殿,我与淖夫人入殿。淖夫人施药,迷倒天子,本宫亲手执匕,切开天子的血管,取了一升鲜血。”

程宗扬心头微震,这妇人心真够狠的,岳鸟人只要一合,她直接给了一升。

二百毫升鲜血,相当于正常献血量的一半,那位天子应该能撑住吧?

“你们杀死了他?”

吕雉道:“我当时还真没想到要弑君,取血之后就离开了。天子醒后,自觉龙体困倦,召伶人以娱耳目。”

“那他怎么死了?”

“因为岳鹏举又来找我,说一升鲜血不够。我前后取了三次,岳鹏举还说不够。这时天子渐觉不起,便让人封了长秋宫。”吕雉轻笑起来,“所以岳鹏举第四次来找我时,我给了他十升血。”

程宗扬心下一寒。十升!合著刘奭那倒霉鬼是给抽血活活抽死的。

吕雉淡淡道:“天子驾崩,太子继位,依汉室惯例,哀家垂帘听政。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先帝的尸体呢?”

吕雉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岳鹏举又来找我,问能不能再取点血,我就把天子的尸体给他了。”

岳鸟人干的这鸟事!要点鲜血当引子,活活把一个天子都给弄没了。

“后来呢?”

吕雉放声大笑,“没过多久,岳鹏举又来找我。说他终于搞清楚了,不是血量不够,而是因为刘奭那厮根本不是汉室嫡脉!”

程宗扬瞠目结舌,这个消息太劲爆了,堂堂汉国天子居然被人鸠占鹊巢,这事传扬出去,汉国立马就要大乱。程宗扬忽然发现,母系社会还是有优点的,至少当妈的不会生错孩子,不会搞出这种糟心事。

云丹琉听得入神,忍不住道:“再后来呢?”

“后来岳鹏举就去了南荒,”吕雉轻笑道:“去找世宗武皇帝的嫡脉。”

程宗扬道:“汉国这么多诸侯,就没一个真的?”

“当然有。但他总不能把每个诸侯都抽一遍,挨个去试吧?”

吕雉没有明说,但程宗扬也能猜出来。朱老头固然是武帝嫡脉,但除了这个原因,还有私怨,这么好的机会,能让行事嚣张霸道的岳鸟人跟朱老头杠上,吕雉求之不得。

程宗扬看似无意搂住小紫,原来岳鹏举的南荒之行就是冲着朱老头去的,结果遇上碧姬……小紫道:“那颗比目鱼珠,是在天子身上吗?”

“果然让你猜到了。天子大行,当口含珠玉。刘奭那废物无德无能,含颗鱼眼珠就够了。”

“好个鱼目混珠。”程宗扬冷笑道:“你是想等岳鹏举走后,自己去找秘境吧。”

“蠢货才不这么做。”吕雉冷冷道:“若非秘境关闭之后,比目鱼珠也失去感应,哀家岂有今日。”

“你怎么知道秘境开启的?因为比目鱼珠?”

“那次岳鹏举来时,永安宫湖水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只不过当时北宫闲置,没有惊动太多人。假若你知道自己脚下有一个与汉室休戚相关的秘境,只怕也会想尽方法弄清湖底的细节。”

何止要摸清细节?少不得还得设下法阵,时时监控水位变化。程宗扬明白过来,吕雉知道武帝秘境就在湖下,于是遍寻湖底,找到那处可疑的石窟。但比目鱼珠失去感应,无法定位。一直等到今日,湖水才再起变化,本来已经振翅远飏的吕雉不惜转向,重回永安宫。

可时过境迁,上一次秘境开启时,吕雉亲手弑君,最终踏上太后之位,垂帘听政,执掌汉国二十年。时光轮回,这一次秘境开启,吕雉再度弑君,却已经失去了一切筹码,自己也沦为阶下囚。

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捉摸。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只见禁音符形成的罩子上,贴着一个喇叭状的耳状器具,后面的耳柄差不多有五六丈长,一直连通到一个丽人耳中。

程宗扬当时就震惊了,“我操!剑玉姬你个贱人!”

剑玉姬玉手一扬,那只耳状法器倏然缩小,被她收回袖中。

禁音符悄然破碎,剑玉姬声音传来,“妾身远远见到公子,便过来打招呼。

不曾想公子设下了禁音符,似乎在商讨要事。

妾身怕贸然上前,惊扰了公子,因此才在此恭候。“她轻笑道:”妾身没有打扰到你们吧?“程宗扬拔刀在手。撞上这个贱人,只有一招:别说话,就是干!干死拉倒,多说一句都算输。

剑玉姬像是被吓到一样,退了一步,“要打架吗?”

那贱人口气像是刚被一百八十多条大汉轮暴过一样怯生生的,作为她的老对手,程宗扬用鼻子都能闻出里面阴谋和陷阱的臭味。

程宗扬压下出手的冲动,一手拿过手电筒,往前照去。光柱扫过,只见那贱人身边黑压压一片人头,起码好几十号,齐羽仙、闻清语、西门狗贼等人都在,其中一名身材高瘦,头发花白的男子气息尤其可怖。

这还打个屁啊!都怪那枚禁音符,里面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结果被人摸到鼻子底下才发现。自己偏偏还打了个手电筒,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整个巫宗的主力果然都在这里。以剑玉姬的大局观,绝不会做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种事。她连汉国政局都充之不顾,这处秘境究竟有什么吸引力,让剑玉姬如此上心?

“要打架吗?”同样的话语,从剑玉姬嘴里说出来充满陷阱,从云丹琉口中说出来却是充满阳光,不但堂堂正正,还有种跃跃欲试,兴致勃勃的意味。

“要打架吗?”

这次开口的是小紫。她双手叉着纤腰,往前一站,好像对面的几十号人都是空气。

剑玉姬脸上原本近乎完美的笑容微微一滞,然后柔声道:“紫姑娘,大家同属一宗,当然是以和为贵。”

小紫奇道:“你也配和我说话吗?”

剑玉姬正容道:“紫姑娘,你尚未正式列入门墙,还请自重。”

“好了。”那名头发花白的男子踏前一步,对小紫说道:“上次大家已经说好,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死在你手中的巫宗门人,我们不再追究。殇振羽也不得以鬼巫为借口,向我巫宗寻仇。大祭之前,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对吧?”

“是啊。”

“请吧。”那男子手一摆,身后诸人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不过……”小紫眨了眨眼睛,“偷听我们说话,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吗?仇尊者?”

那位姓仇的尊者干脆应下,“是我们的错。我道歉。”

“只道歉就可以了吗?”

“你待如何?”

小紫朝剑玉姬一指,“让她过来,给我当几天婢女。放心,什么时候开始大祭,我就什么时候放她回去。”

仇尊者看了一圈,然后对齐羽仙道:“你去。”

齐羽仙指着自己的鼻子,愕然道:“我?”

剑玉姬目光闪过一丝涟漪。看来为了大祭,教尊向殇振羽作出的让步远超过自己的想像。这也是无可奈何……程宗扬也是大吃一惊,自己对剑玉姬畏之如虎,怎么在小紫眼里,那贱人就跟老鼠差不多呢?他压低声音,“你跟朱老头去见秘御天王,是怎么谈的?”

“人都没见着,有什么好谈的?就是那个仇雍从中间带话,开了些条件。老头儿跟他们耗不起,捏着鼻子答应了。”

“那他们怎么这么怕你?”

“他们是怕老头儿。”小紫说着,朝仇雍做了个鬼脸。

仇雍只当没看见,对齐羽仙不耐烦地说道:“去!”

齐羽仙看了剑玉姬一眼,剑玉姬略一点头,齐羽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吕雉看着她,又看着远处的剑玉姬,微微抬起下巴。虽然身为阶下囚,她也不肯让人轻视。

剑玉姬微笑道:“娘娘万福金安。”

“挑拨赵王的,就是你们吧。”吕雉冷冷道:“你们在汉国暗中经营这么多年,如今哀家输了。可你们也未必能赢。”

剑玉姬笑道:“有劳娘娘关心。妾身只是恰逢其会,了无逐鹿之心。胜固可笑,败亦欣然。只不过娘娘将永安宫拱手相让,如此胸怀,妾身感激莫名。”

吕雉面冷如冰。她最大的失着就是被仇恨蒙蔽双眼,放弃永安宫。结果又被这个女人翻出来,当面打脸。

“顺便告诉太后一句,”剑玉姬轻笑道:“那些贼秃,可未必靠得住。”

吕雉眼中迸出一丝寒光。

“抱着。”小紫把雪雪交给齐羽仙。

齐羽仙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着牙把小贱狗抱在怀里。

“走喽。”小紫转身朝来路走去。

“不打了?”云丹琉有些失望,随即道:“哎,你怎么往回走?”

“他们从那边过来,肯定这边才是正路。正好我们走在他们前面。”

巫宗诸人望着几人越走越远,有人忍不住道:“何至于此?”

仇雍望着小紫,眼神中有数不尽的恨意和恼怒,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怜惜和欣喜。他口气冷漠地说道:“我是怕你输得太惨。西门。”

“啊!”齐羽仙忽然一声尖叫。

程宗扬道:“鬼叫什么呢?”

齐羽仙气急败坏地把雪雪揪起来,“它咬我!”

雪雪被揪住耳朵,两排小牙齿还紧紧咬住齐羽仙的胸衣,显然刚才那一口咬的很是地方。

程宗扬坏笑道:“小贱狗,你是不是想吃奶了?”

雪雪扑过来,奋力往他手上咬去。

程宗扬一拳把它捶了回去,雪雪被齐羽仙揪住耳朵,身子像荡秋千一样打了几个转,四条小短腿还在奋力挣扎。

小紫道:“我们雪雪最乖了。把它抱好,不然我就让你天天给它喂奶。”

齐羽仙气得脸色发白,最后还是把雪雪抱在怀里。她一手伸到雪雪颌下,给它挠痒痒。这一招果然奏效,小贱狗眯着眼睛,蜷起身子,舒服得直想打呼噜。

还收拾不了你个小畜牲!齐羽仙得意地心里暗骂。

这边果然是正路,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大厅,周围八道隧道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

其中一处隧道入口被人用巨大的岩石垒住,中间是一座紧闭的青铜大门,门上一对丈许高的龙凤,通体用黄金铸成,奢华无比。左侧的凤凰展翅飞舞,引吭高歌,右侧的金龙盘躯俯首,挥爪下探,深黑色的龙睛犹如渊潭。

门前点着两盏长明灯,大门侧面刻着两行大字:非刘氏子孙,擅入者死!

半人高的字迹用朱砂填过,在幽暗的灯光映照下,殷红如血,令人禁不住心生惧意。

程宗扬走近才发现,高处的“刘”字被人用利器划了一个大大的叉,下面还有一个乱糟糟的画押,那风骚而又嚣张的走笔,狂放而又不羁如同狗爬一样的线条,一看就是自家便宜岳父的手笔。

岳鸟人这乱涂乱画的毛病,就没人能治治吗?

吕雉仰首望着那扇大门,微闪的目光中隐约有一丝不屑。

云丹琉试着推了一下,两扇青铜大门仿佛铸为一体,纹丝未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用刀柄敲了一下,听了片刻,然后张开双手,“最少有这么厚。”

程宗扬估计了一下,这厚度差不多能防原子弹了。想暴力破门,这辈子都没戏。

齐羽仙目光闪闪地盯着大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嘴巴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这贱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程宗扬立刻开口打断她的思路,“你们不是早就进来了吗?怎么还落到我们后边?喂,问你话呢,新来那个,姓齐的丫鬟。”

“我们黑魔海的事,跟程公子你可没什么关系。”

“死丫头,听到了吗?她说我跟你没关系。”

小紫抱住程宗扬的手臂,“不许她这么说,人家跟程头儿可是有好几腿的关系呢。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还有啊,撒谎是要打屁股的。”

齐羽仙翻了个白眼,简短说道:“运气不好,走了弯路。”

“听说你们作风一如既往的奔放啊,前脚拿下永安宫,后脚就跟盟友翻脸,差点儿把盟友杀得干干净净。”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规劝道:“你们这么屌,以后会没朋友的。”

“胡说八道!”齐羽仙气恼地说道:“是晴州商会先动的手!若不是仙姬洞察先机,我们就在他们手里吃大亏了。”

程宗扬对她的辩解付之一笑,就凭你们的一贯作风,信你才有鬼了。

巫宗众人随后赶到,他们远远围成一个圈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少顷,一个年纪轻轻,头发便已雪白的少年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来,他仔细看了一遍大门,然后退回原处。

接着又有人上前,这次检查得更仔细,连铜门浇铸时的缝隙也不放过。

就这样一个来一个去,到第五个人上前,不再关注铜门,而是开始检查大门两侧的石墙和其他物品。很快他在长明灯的石制灯盏下方,各找到一个凹槽。那人用铜尺、玉尺、木尺分别量过凹槽的尺寸,然后返回。

片刻后,仇尊者越众而出。剑玉姬落后半步,跟在他身旁。

那位仇尊者离小紫还有五丈就停下脚步,“如你所见,这是汉国武帝所设秘境,我们准备打开看看。但除此之外,此地还不少难得一见的珍宝。紫姑娘,你想选哪个?”

“当然选秘境了。”

仇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妨先商量好。按照宗门规矩,既然是同门,默认为平分,双方各得五成,轮流挑选。紫姑娘可同意?”

小紫嫣然笑道:“秘境是你们开启的,我们跟着进来,让给你们一成吧。”

“那就是四六分成。我六你四。”仇雍接着道:“谁来破门?”

“我们五个,总共四个女人,只有程头儿一个男人,破门的事就交给你们好了。”

“那我要再拿三成。”

“可以。但破门之后,我们要先进去。”

仇雍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先进。让给你一成。”

“两成。不能超过五人。”

仇雍又沉默了一会儿,“可。我七你三。我们先进去五个人,你们随后。”

“我要优先挑选权。给你一成。”

仇雍一口回绝,“不行。”

“那你给我一成,我把优先权让给你。”

仇雍想了想,拿出一支线香,折成一长一短两段,握在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长者为先。你来抽。”说着递给小紫。

小紫信手一抽,正是那根长香。

仇雍立刻道:“一成。”

小紫笑道:“现在要五成了。”

仇雍眉梢跳了跳,“最多两成。”

“成交。”小紫挑起唇角,笑吟吟道:“现在又是五五分成了。仇尊者,你又吃亏了。”

仇雍默然。己方开启秘境,己方破门,最后还要跟毒宗的人平分收益,简直亏到姥姥家了。就算换来了优先挑选权和首先进入的权力,吃的亏也补不回来。

第四章。

“我有个主意,”小紫笑道:“不如我们来竞价。每一件东西我们都给出价格,谁出的价高,谁拿东西。另一个人拿钱。这样才公平,也免得因为挑肥拣瘦伤了和气。”

仇雍不禁心动,这主意不错,确实很公平。

“尊者不可!”剑玉姬知道仇尊者闭关多年,若非因为殇振羽,现在还在闭关,长久与世隔绝,人都有些迂了。这主意看似公平,但凭程氏商会的财力,恐怕己方竞到最后,一件东西都捞不到。

仇雍专门叫上剑玉姬,就是为了拾遗补阙,当即道:“不行。”

“仇尊者,你可是错过了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呢。”

仇雍道:“若是遇险?”

“各凭天命。”

“若有争议?”

“按宗门成规处置。”

仇雍点点头,对剑玉姬道:“我说得没错吧?她也是讲规矩的。只要按规矩来,尽可商量。不一定非要动手。”

剑玉姬心下苦笑,这位仇尊者还是吃的亏太少。假如一开始就动手,一个子儿都不用分出去。结果现在平白分出去五成收益。

那个碧鲮族的小姑娘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一样,笑道:“安啦。要不然你们连五成都拿不到呢。”

剑玉姬展颜一笑,算是揭过此节。毕竟有这个鬼精灵的丫头专心捣蛋,一门心思扯自己后腿,还真可能鸡飞蛋打。

仇雍对剑玉姬道:“你来安排吧。”说着他面对着青铜大门,盘膝坐下,闭目不语。

剑玉姬开口道:“闻姨。”

闻清语上前,手里提着一只革囊。即使周围光线极暗,革囊上的五彩长绶仍然鲜艳夺目,使得程宗扬眼角狠狠跳了几下。

“长秋宫的印玺!”云丹琉叫道:“还给我!”

齐羽仙奇道:“咦?云大小姐什么时候受封的长秋宫,正位皇后了?”

云丹琉脸一红,凶巴巴道:“要你管!”

闻清语走到长明灯旁,从革囊中取出那枚“皇后之宝”的印玺,放入凹槽。

面前的青铜大门毫无动静,剑玉姬又唤道:“西门。”

西门庆捧着一只木匣,越众上前,在另一侧长明灯下站定,然后打开木匣。

木匣刚一打开,一道莹润的白色光泽便从匣中透出,光芒并不耀眼,却有种君临天下的气质,让一旁的长明灯都黯然失色。

匣内是一枚四寸大小的玉玺,玉质纯白如脂,玺上的印钮是五条盘龙,鳞爪张扬,虬须飞舞,栩栩如生。闻清语手中的皇后之宝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稀世美玉,但与这枚玉玺相比,判如云泥。

“这是……传国玉玺?”程宗扬虽然没亲眼见过那枚象征汉国至高无上权力的传国玉玺,但这枚玉玺拿出来,什么玺都得靠边站。

“可传国玉玺不是在刘建手里吗?”

那小子都拿着玉玺下过多少道诏书了,难道他手里的是个假货?

剑玉姬笑而不语。

齐羽仙奚落道:“刘建知道什么真假?”

“你们还真会玩啊。刘建拿假玺下了那么多诏书,回头被人揭穿,他这个假天子还不得被人生吃了?”

齐羽仙奇道:“程少主是替刘建担心吗?”

“……你们可真够黑的,枉刘建那么信任你们,你们倒好,一开始就给他下好套了。”程宗扬叹道:“跟你们交朋友,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西门庆将玉玺放入凹处,两侧的长明灯光焰忽然一跳,然后盘旋而起。程宗扬这才注意到,那两盏长明灯的灯芯不知是何物制成,燃烧不知多少岁月,依然光洁如新。两道光焰越拉越长,竟然在空中幻化成龙凤的图案。

青铜大门上那对龙凤被变幻的光焰映照,金铸的鳞羽仿佛浮动起来。与此同时,高处红宝石嵌成的凤目和低处深黑色的龙睛光华流淌,直如活物,似乎随时都会从青铜大门上飞出来一样。

“朱枭。”

“赤狸。”

“紫鸾。”

随着剑玉姬的召唤,两男一女从人群中走出,他们各自拿着一只革囊,但囊外没有彩绶,里面装的也不是印玺,而是三颗人头。

这三个人自己居然都认识——中垒校尉刘子骏、虎贲校尉刘箕、步兵校尉刘荣!

刘子骏死于乱军之中,刘箕被刘建下令斩杀,这两个死得早,被人拿走首级不算意外。可刘荣一直带着步兵军,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剑玉姬借走头颅,看来是不准备再还了。

刘子骏和刘箕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但不知巫宗的人用了什么秘法,断颈处血迹尚新。

剑玉姬拿出一支朱红色的珊瑚笔,深红色的笔锋在革囊中蘸满鲜血,然后点在龙睛上。

龙睛微微一闪,随即又沉寂下去。

剑玉姬换了一只革囊,执笔再点,这次却毫无动静。

不待剑玉姬开口,那人便收起革囊,往后退去。

剑玉姬第三次落笔,龙睛重新闪动了一下,虽然还很微弱,但比第一次明亮了许多。

三颗人头能有一颗有用,已经足够让人满意。剑玉姬不断落笔,随着鲜血的渗入,那对龙睛越来越亮。等最后一只革囊中的鲜血堪堪用尽,冥冥中忽然传来一声龙吟。

“去!”剑玉姬低叱一声,朱笔扬起。

革囊中残余的鲜血顺着笔锋所指,飞上大门,溅在丹红的凤目中。

随着一声清越的凤鸣,门侧那行鲜红的字迹仿佛有鲜血涌入,沿着笔划迅速扩散,一点一点变得血红。与此同时,厚重的青铜大门发出沉闷的“轧轧”声,缓缓打开。

密闭的门缝中忽然透出一道光线,变幻的光影映得人眼花缭乱。程宗扬屏住呼吸,望着逐渐开启的青铜大门,一边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

就在这时,那个正在变红的“刘”字突然一滞,扩散的血痕仿佛失去路径,在字迹上滚动片刻,然后猛地从杂乱的刻痕中渗出,淋淋漓漓淌落下来。

接下来,眼前的局面就整个乱了套了。鲜血争相从各处字痕上流淌下来,像小儿涂鸦一样混成一团。刚才还充满神秘色彩的龙吟凤鸣之声,这会儿就像生意正好的杂货铺一样,你一声我一声叫个不停,简直是逼格扫地,斯文丧尽。

长明灯的光焰也不甘示弱的扭动起来,那对幻化出的龙凤图案神圣全无,像跳大神一样在空中一通乱拧,最后放了两团不大不小的烟花,重新变回两朵昏暗的火苗。刚刚开启一线的青铜大门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呯”的合紧,所有的声息同时消失,再也没有动静。

在场的众人怔了半晌,然后齐刷刷抬起头,望向门侧那个被人用利器胡乱划过的“刘”字。

程宗扬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每次遇上岳鸟人的遗物,自己都有种大开眼戒的感觉。这鸟人太会玩了。剑玉姬算无遗策,妙计无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搞定天子,先抢永安,再掠长秋,出入两宫如入无人之境,玩弄汉国于掌股之上,手握传国玉玺和皇后之宝,天下莫与争锋。然后呢?

遇到岳鸟人,还不是一脚踩上狗屎?

程宗扬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充满同情地欣然说道:“怎么了这是?

玩砸了?“剑玉姬面色平静,只微微颦眉。

齐羽仙神情凝重,远远看着仙姬执笔的手掌。

“我猜吧,可能是血还不够纯,”程宗扬道:“要不要再多找几个宗室放放血?”

西门庆脸色十分难看,他衣袖一卷,收起玉玺。一旁的闻清语也收起皇后之宝,放回囊中。

仇雍负着双手,望向紧闭的青铜大门,良久道:“走吧。”

仇雍头也不回往来路走去。巫宗诸人紧随其后。

程宗扬道:“这就走啊?不多坐一会儿?”

剑玉姬轻笑道:“此地群狼环伺,妾身不敢多留。公子英雄虎胆,不妨暂停片刻。”

程宗扬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剑玉姬等人加快脚步,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重归寂静。

程宗扬越想越不对,“我们也走!”

云丹琉道:“哪边?”

周围八条通道,除了被青铜门封住的一处,剑玉姬等人走的一处,还剩下六条。程宗扬想也不想,便指着离剑玉姬等人最远的一条,“这边。”

吕雉冷笑一声,“如果是我,绝不会选那条。”

“为什么?”

吕雉笑而不语。

程宗扬有心给她一刀,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齐羽仙道:“若是让娘娘来选,走哪条合适呢?”

吕雉指向对面一条通道。

云丹琉道:“让你选呢?”

齐羽仙道:“我选旁边一条好了。”

“那这三条都不选。”云丹琉道:“我们选这边!”

齐羽仙道:“大小姐好重的戒心。”

云丹琉不屑道:“我纵横海上的时候,你还没发育呢。”

那条通道与来时截然不同,一进去就是长长的阶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直走了半个时辰,阶梯终于消失,脚下变成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

程宗扬拿起手电筒四处照射,只见小径两旁是成片的林木,不过树木早已焦枯,枝叶化为灰烬,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树干,一片漆黑。

“这不会要变成煤吧?”程宗扬用刀背磕了磕,硬梆梆的树身犹如石质。

一直蜷在齐羽仙怀里的雪雪忽然抬起头,它在空中嗅了嗅,然后挣脱出来,撒开四条小短腿,往林中奔去。

众人对视一眼,然后追了上去。

雪雪一口气奔出里许,周围全是焦炭般的枯林。突然程宗扬眼睛一亮,看到林中一个人影。

罂粟女靠在一根焦木上,她像是从高处落下,半身都沾满黑灰,手臂也擦破了一大块。

“主子!”罂粟女挣扎着站起身,一边向他们招手。

程宗扬大喜过望,对雪雪夸赞道:“真看不出,你他娘的还是条警犬呢!”

这种地方光线全无,倒是狗鼻子派上了大用场。

“就你自己吗?其他人呢?”

“奴婢只看到一道白光,然后就落到这里。”罂粟女道:“这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到处都黑糊糊的。”

云丹琉道:“受伤了吗?”

“没有。就是摸着黑走,撞了好几次。”

众人说话时,雪雪还在撒着欢地往前跑。程宗扬一看有门,赶紧追上。

这次又跑出里许,林中现出一个人影。

楚雄躺在一棵焦枯的树木后面,双目紧闭,脸色因为失血而一片苍白。

陶五这个世仆运气倒是不错,昏迷不醒还能碰上自己。大家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总不能见死不救。

程宗扬走过去,准备把他背上,可刚绕过枯木,他浑身的汗毛便猛然乍起。

一只漆黑的生物伏在楚雄身上,听到动静,它从楚雄腹腔中抬起血淋淋的脑袋,然后示威般张开嘴巴。

它头颅看似不大,可嘴巴张开的幅度简直如同一条鳄鱼,好像整个脑袋都裂开一样,只剩下一张血盆般的嘴巴,露出狰狞可怖的利齿和腥黑色的舌头,零乱的血肉和内脏挂在它齿间,不断滴落。

这怪物似乎正在嚎叫,但耳边听不到任何叫声,只能感觉到发丝微微振动。

程宗扬不敢转身,他盯着怪物的利爪,慢慢往后退去。

脑后风声响起,程宗扬手腕一翻,将长刀贴在肘部,抬肘撞去。

“叮”的一声,刀尖撞上利齿,将袭来的怪物撞飞。

程宗扬盯着面前的怪物,用余光打量着四周。周围的焦木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十几只相同形色的怪物,它们体型如狼,尾巴如猴,腋下生有短小的肉翅,此时踞伏在漆黑的树干上,嘴巴倏忽张开到一个可怕的幅度,然后又猛地合上,利齿发出“卡卡”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程宗扬心里早把小贱狗骂了一万遍,这死狗直接把自己领到怪物窝里来了,它是成心的吧?

对面的怪物从尸体上撕下一条肋骨,“卡嚓卡嚓”吃了个干净。坚硬的骨骼在它齿下就像脆黄瓜一样,无论是它牙齿的锋利程度,还是咬合的力量,都令人心惊。

程宗扬眼睛丝毫不敢乱眨,楚雄显然死了不短时候,自己的生死根连一点死气都没有感受到。更要命的是一窝十几只怪物,唯有眼前这只怪物独享了整具尸体,能有这样的待遇,对面这只怪物八成是首领。

从后赶来的云丹琉失声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别过来!”

话音未落,那只怪物猛地纵身,掠过一道残影,却是绕开程宗扬,直接扑到云丹琉面前。

云丹琉反应极快,青龙长刀卷起狂飙,往怪物劈去。这一刀若是斩中,那怪物就算是铁铸的也不好使。

那怪物腰身圆滚滚的,仿佛塞了一只皮球,可它速度出奇的迅捷,鬼魅般穿过刀影,鳄鱼般的巨口一张,咬住云丹琉的手臂。

云丹琉躲闪不及,手臂被两排利齿咬中,她娇叱一声,真气直贯臂膀。那怪物利可断骨的牙齿撕开衣袖,却咬不穿她的护身银甲,反而被真气生生震开。

那怪物打了个滚,退到尸骸处,然后又张开嘴,无声地嚎叫起来。

“快走!”程宗扬意识到它在召唤周围的怪物,立即挥刀掷出,闪身疾退。

周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不知有多少怪物从四面八方涌来。

“该死!”齐羽仙道:“怎么把这些怪物招来了!”

云丹琉道:“兽类怕火!放火把它们吓走!”

“不行!”齐羽仙尖声道:“这里遍地都是焦炭,沾火即燃!一旦失火,谁都逃不了!”

程宗扬心头一动,“这地方不会是被烧过吧?齐姊儿,大家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再藏着掖着,我们倒霉,你也好不了!”

齐羽仙一咬牙,“我圣教以前进来过,曾经遇见过这种叫魇狼的怪物,伤亡惨重。”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们?”

“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教尊说,幽冥狼所在之处是一片密林。”

“教尊?那位秘御天王也来过?”

齐羽仙道:“教尊与岳贼与此大战过一场。看情形,岳贼难以取胜,才用诡计纵火烧林。”

小紫眨了眨眼睛,“放火的是那位秘御天王吧?”

齐羽仙冷冰冰道:“紫姑娘,你也是圣教中人,污蔑圣教,贬低教尊,对你有什么好处?”

“谁让他挡我的路?”小紫道:“那个老家伙,早该退下去了。”

“喂!”云丹琉道:“你们教尊没说过怎么对付这种怪物吗?”

齐羽仙面无表情地说道:“教尊吩咐过,遇到魇狼尽量避开,如果避不开,设法找到魇狼的首领,把它斩杀。无论如何不能被它们围住。”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那只疑似魇狼首领的家伙早已退得不见踪影,这会儿还说个屁啊。

“来吧!”程宗扬举刀横在身前,朝面前的怪物大喝一声。

数十头魇狼四面围拢,然后猛地蹿出数条。刹那间,四面八方布满了巨大的鳄口,同时咬下。

程宗扬等人背靠着一截焦木,焦枯的树身即使被焚烧之后,残留部分仍有数丈高。程宗扬、云丹琉、齐羽仙各自出刀,被袭来的魇狼劈开。

第一波攻势只是试探,紧接着,第二波魇狼又扑了上来。它们鼓动着腋下的肉翅,张开的巨口足够把人整个吞下,里面层层叠叠的利齿像尖刀一样。

它们刚才能透过云丹琉的刀光,并不是有什么妖法,而是速度实在太快。程宗扬一刀劈出,却只斩中一个残影,那条魇狼一口咬下,将他整条手臂都吞入口中。自己没有云大妞的横练功夫,危急关头,程宗扬勉力竖起长刀。眼看鳄鱼般的巨口合下,要被刀尖扎个对穿,那魇狼脑袋微微一侧,从竖咬变成横咬。程宗扬急忙撒手,“卡”的一声,长刀被魇狼咬住,刀尖在它齿下崩断。

程宗扬左手掌骨被曹老头拍断,无法施展双刀,但身上还是习惯性地带了两把刀。他反手抽出另一把刀,斜撩而起,刀尖一沉,正中魇狼咽喉,可魇狼的皮毛坚韧之极,这一刀竟然只刺进寸许,就难以为继。

受创的魇狼倒跌回去,那柄被它咬中的长刀掉在地上,刀身已经被咬得扭曲变形。

一旁的云丹琉进退如风,她刀法走的狂猛一路,本就擅长近身搏杀,手中那柄用珊瑚铁改造过的青龙偃月长刀更是威力尽展,程宗扬用的汉军制式环首刀只在狼皮上戳了个小洞,死在云丹琉刀下的魇狼已经有三头。再加上她的横练功夫和用来护体的贴身银甲,即使偶尔不慎被魇狼咬住,也不会留下致命的伤势。

罂粟女修为稍逊,但她待在程宗扬和云丹琉之间,压力倒是最轻的。

齐羽仙的弯刀出手诡异,单论刀法,程宗扬那手传自二爷的五虎断门刀拍马难及。可惜这种硬碰硬的搏杀非其所长,眼下局势最危险的反而是她。

魇狼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频率越来越快。齐羽仙被逼得步步后退,差不多半个身子都藏在程宗扬背后。

吕雉道:“你们想死,非要拉着哀家垫背吗?”

小紫笑道:“险些忘了,你还能飞呢。程头儿,你要不要骑到她身上?”

吕雉玉颊怒气微现,过了一会儿道:“我最多只能带一个人。”

“多带几次就好了。”

吕雉冷笑道:“小妹妹,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小紫笑道:“我们可以给你绑条绳子,等你飞过去,再把你拽回来。”

齐羽仙道:“她能飞?”

“你要不要试一下?”

“能飞也跑不了。”齐羽仙道:“你以为它们的肉翅是摆来看的吗?”

小紫道:“那就不要跑了。你去,把那个首领杀掉。”

魇狼攻势正好退去,给了众人一丝喘息的机会。齐羽仙指着自己的鼻子,愕然道:“我?”

“你是诱饵啦。多努力一点,就算被它们吃掉,也要挣扎一下。”

齐羽仙冷笑道:“掩护你吗?”

“是她。”小紫对吕雉道:“你要在她被吃掉之前跑过去,找到那个首领,接着装作要飞的样子,但一定不能真飞,要让它咬住你。然后让程头儿过去,把那个首领杀掉。”

吕雉冷笑道:“让我自己去喂魇狼?”

“运气好的话,程头儿杀掉魇狼,还能把你收拾好,尽量拼整齐一点。”

“做梦!”

小紫竖起一根白嫩的小手指,轻轻摇了摇,“不听话可是要被惩罚的哦。”

吕雉仰天大笑,“本宫母仪天下逾二十年,居然被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威胁?何其谬哉!”

小紫叹了口气,同情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吕雉不屑地冷哼一声,“你能活下来再说吧。”

小紫拍了拍雪雪的脑袋,雪雪张开口,吐出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周围魇狼的攻势一滞,数十双妖异的眼珠同时望向玉瓶。

小紫拿起玉瓶,轻轻一摇。魇狼已经停滞的攻势猛然变紧,如同发狂一样猛扑过来。

“死丫头!把妖铃收起来!”程宗扬叫道:“我看到那个首领了!云大妞!

把刀给我!“云丹琉毫不犹豫地把那柄青龙偃月刀掷了过来。程宗扬飞身而起,顺手抄起龙刀,用刀背磕飞一头扑来的魇狼,借势越过狼群,往楚雄的尸骸扑去。

那只魇狼果然还在埋头吞噬尸体,地上血肉狼藉。

程宗扬一声不响,双手握住刀柄,举过头顶,然后疾劈而下。

“不是它!”小紫道:“它是一条怀孕的母狼!”

程宗扬刀锋已经斩下,那条魇狼才发觉威胁,它故技重施,张开鳄鱼般的巨口往刀上咬去,忽然它似乎发现了什么,千钧一发之际拖着圆滚滚的腰身往侧方闪开。

长刀落下,焦枯的树木被整个剖开,魇狼一侧的肉翅被刀锋斩中,溅出一股黑色的汁液。

一股可怖的气息从枯木后方升起,一头庞大的魇狼伸出利爪,攀上枯木,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体型有一般魇狼的三倍大,腋下的肉翅覆满鳞片,翅骨根根凸起,犹如鱼鳍。它张开巨口,口内居然是重叠的三层利齿,随着口腔的开合,参差起伏。

它喉中发出无声的嚎叫,周围的魇狼停止攻击,像臣属一样伏在地上,瑟缩不已。在场的众人听不到一丝声音,双耳却像被钢针攒刺,传来阵阵剧痛。

程宗扬将左手递到嘴边,用牙齿咬开绷带,然后舒展了一下手掌,紧紧握住刀柄。这些天宫里宫外血战不休,他吸收的死气绵绵不绝,即使只拿出少许转化为生机,也足够治愈身上的伤势,若非死太监下手太过阴毒,自己的掌骨早就可以痊愈了。

魇狼首领肉翅张开,在腋下缓缓鼓动。程宗扬额角滚出一滴冷汗,这点子太过扎手,看起来就不好惹,自己真未必能拿下它。万一死丫头没过门就守寡……啊呸!等干掉这个妖物,自己还要跟云大妞爽一把呢!最好把罂奴也拉上。

“程头儿,让开!”

小紫一声娇喝,将都卢难旦妖铃掷了过来。伏在地上的魇狼同时抬头,随即又被魇狼首领散发的威压慑服下去。

魇狼首领腾身而起,张口往妖铃咬去。

“四哥哥!”

随着小紫的召唤声,一柄漆黑的翼钩从黑暗中探出,挽住魇狼首领的脖颈,轻轻一提。魇狼巨大的头颅飞了出去,断颈喷出浓黑的汁液。

一只手从旁伸出,稳稳接住玉瓶。

程宗扬又惊又喜,“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斯明信古怪的声音响起,“北宫地下多出一条暗道。”

“所以我一路追了过来。”程宗扬默默把他的话补全。怪不得四哥一直不见踪影,永安宫湖底的异动肯定瞒不过他的耳目,尤其是这里面还牵涉到岳鸟人,这可是大事。汉国就算全灭了,也别想把四哥拉回去。

魇狼首领被斩首的一刹那,周围的魇狼全都陷入疯狂,它们没有攻击在场的人类,而是互相嘶咬,拚命要分出胜负。甚至有几头魇狼围住那条怀孕的母狼,疯狂攻击它的腹部。

“这些魇狼首领一死,就会彼此争咬,直到出现新的首领。”斯明信停了一下,然后道:“是岳帅说的。”

程宗扬感觉很不好。周围弥漫的死气像潮水一样不断涌入丹田,尤其是刚刚被斩杀的魇狼首领,死气浓厚之极,丹田内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气旋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干笑一声,“看来岳帅进来过。哎,他说过汉宫地下的秘境?”

斯明信没有作声,他走过去,把玉瓶交给小紫。

小紫举起雪雪的小爪子摇了两下。

斯明信僵硬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似乎想回报一个微笑,最后还是没笑出来。

第五章。

程宗扬忽然压力一轻,却是小紫用妖铃吸走阴魂。他松了口气,“四哥,你一路遇到别的人了吗?朱老头,两个太监?还有赵皇后她们?”

斯明信摇了摇头。

“那四哥知道出口在哪里吗?”

斯明信用力一点头。

太好了!这鬼地方自己一点都不想多待。程宗扬道:“在哪儿?”

斯明信转身往黑暗中走去。

“滚开!”云丹琉喝道。

那条母狼在几头魇狼的攻击下,被咬得遍体鳞伤,仍拚命护住腹部。云丹琉看不过眼,过去将围攻的魇狼踢开。

那些魇狼分出首领之前,把全部的力气都放在攻击同类上,对云丹琉理都不理。但被踢开几次,它们失去攻击母狼的兴致,转头彼此嘶咬起来。那条母狼深深看了云丹琉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钻进黑暗中。

斯明信站在前方,等他们跟上,才转身继续往前。四哥是个热心肠,可惜不喜欢说话。程宗扬只好闭上嘴,紧跟在斯明信身后。

斯明信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后朝某个方向走去。

程宗扬很想问问四哥是怎么用耳朵认路的,最后还是忍住了。

“是水声。”小紫说道。

程宗扬使劲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有什么水声。

“这条通道是往上的,大概在秘境的顶层。秘境最初是靠水力开启,永安宫的湖水从暗道流动,会发出声音。”

“你听到了吗?”

“我猜的。”

程宗扬只好放弃。难怪四哥不爱说话,有这耳力,肯定喜欢安静。

半个时辰之后,斯明信在一处岩石前停住脚步,他蹲下身,伸手在岩石下方摸了摸,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表情。

程宗扬也试着摸了摸,在岩石下方有一处刻痕,依稀是岳鸟人的画押。

“四哥,你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斯明信点了点头。

“那怎么出去?”

斯明信将岩石推开,露出后面一道门户状的空间,“闭气。别呼吸。”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我先来!”

他踏进门户,下一瞬间整个人都浸在水中,即使有斯明信的提醒,还是险些呛住。程宗扬屏住呼吸,一边打量着四周,只见周围一道圆桶状的石墙。他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口井内。

…………………………………………………………………………………洛都。上津门。

洛水停航多日,这座洛都以往最繁忙的水运出口已不复平常的喧嚣。尤其是天子驾崩以来,变故横生,城中的厮杀旷日持久,各方势力在两宫你来我往,血战不休。出城躲避战乱的民众也不会选择停航的水路,一时间上津门像是被人忘却一样,冷冷清清。

一辆马车倾覆在积雪的道旁,周围倒伏着数具尸体。两名洛帮汉子从车上搬出最后一批财物,正待离开,忽然停住脚步。

远处传来铁甲碰撞的轻响,隐约还有在雪地上行走的沙沙声。

一队人马从雾霭中隐隐现出轮廓。

那些军士身材高大,头发盘成椎髻,肩荷长戈,腰佩长刀。他们不仅皮肤粗糙,连身上的铁甲也被磨出无数细小的划痕,似乎在塞外的风沙之地征战多年。

两名洛帮汉子丢下包袱,转身欲逃。背后弓弦声响起,两支羽箭后发先至,状如斧刃的箭头直接将两人后颈劈开,鲜血扇面般喷溅出来,溅落在泥泞的雪地上。

前面的军士用长戈将尸体拨到一旁,清出道路。两只包袱掉在地上,金灿灿的钱铢洒了一地,那些军士却视若不见,鱼贯进入城门。队伍后面,几匹健马拖着载满辎重的大车,“吱哑吱哑”碾过雪地。随车护卫的军士将金铢收入筐中,扔在车上。

“大将军令!”一骑飞驶而来,远远便亮出令箭。

正在行进的队伍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朝两边分开,让出道路,继续行进。队伍中间,一个身披铁甲的胖子靠在战车上,他满面须髯,肥壮魁梧的身体犹如一座肉山。

骑手高声道:“可是破虏将军董卓?”

那胖子正用一柄短戟剔着指甲,闻言坐直身体,长声笑道:“正是董某。”

骑手滚鞍下马,奉上军令,“大将军有令!天子驾崩,诸军服丧三月,边郡诸将即刻赶赴京师。迟疑观望者,斩!从者逾十人者,斩!拒不奉令者,斩!”

董卓身边一名瘦削的文士接过军令扫了一眼,淡淡道:“可有虎符?”

“大将军吩咐,此令并非调兵,不需虎符。”

“两宫印玺?”

“大将军吩咐,召集边将,只需大将军令。”

董卓哈哈笑道:“我若问大司马的署名,大将军也吩咐过用不着是吧?”

“正是!”那骑手道:“董将军,你带麾下人马入京,已经逾令。请立刻遣军士出城!”

董卓用短戟拍着膝盖,“文和?”

文士把军令收入袖中,“既无虎符,又无印玺,以属下之见,恐有伪诈。”

“好!”董卓高声赞道:“文和说得对!华雄!”

话音刚落,车旁一名身材雄伟的将领双腿一夹,战马跃出,挥刀将那骑手斩为两段。

鲜血像喷泉一样狂喷出来,将雪地染得鲜红。

战车旁还押着一名俘虏。身着绣衣的江充被人五花大绑,捆在马鞍上,他梗起脖子,费力地叫道:“董破虏!你如今可该相信了吧!”

董卓哈哈道:“本将军若是不信,何必来此?”

江充叫道:“天子驾崩,传闻为吕氏所弑!如今霍大将军闭门不出,不知生死。江都王太子刘建纠集壮士,平定吕氏之乱,眼下急需将军带兵救援!”

“胡言乱语!”战车另一侧,一名使者同样被捆在马鞍上,他大叫道:“江充狗贼!你身为北宫使者,竟然与反贼勾结!圣上驾崩,吕大司马漏夜入宫,连日来衣不解带,忠勤之貌,中外共睹!岂知逆贼刘建阴谋篡位,纠结亡命,犯上作乱!如今射声校尉吕巨君已率大军入宫,刘建贼子死而无日!”

江充叫道:“吕巨君早就死了!太后更是下诏诛杀吕冀!董将军!吕氏已经完了!如今圣上正是用人之际,请将军即刻入宫!有将军这三千百战雄师,大局可定!时机稍纵即逝,切不可自误啊!”

两名使者捆得跟粽子一样,还吵得奋不顾身。董卓侧了侧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握戟,一手拂着须髯道:“两个措大,吵得人心烦。刘建那小子,我记得是个草包,竟然能和吕氏斗到现在……不知宫里究竟是何情形?”

贾文和道:“连刘建都能图谋大位,可见乱象。”

董卓道:“太后垂帘多年,积威尚在,刘建那草包竟然能斗得过她?可惜城中局势太乱,我手下这些凉州男儿只会上阵厮杀,让他们打探消息,连个屁都打探不出来……天下大乱,为之奈何?”

贾文和道:“乱世方出英雄。”

“不错。”董卓站起身,他双手扶轼,望着近在咫尺的洛都门户,眼中最后一丝敬畏也消失不见,沉声道:“大丈夫当立盖世功业!”

他放声喝道:“我凉州军!威武!”

凉州军齐声应道:“威武!威武!”

…………………………………………………………………………………洛都,治觞里。

里坊外的十字街口,两军遥遥相对。司隶校尉董宣横刀在前,身后千余隶徒手持长矛,如同密林。

对面数百名刘建召集的仆僮聚成一团,一名内侍躲在数名拿着长刀的亡命徒背后,尖声道:“董卧虎!你要造反吗!”

董宣道:“长秋宫安在?”

“咱家都告诉你了!”那内侍叫道:“长秋宫被贼人攻破!掳掠一空!赵皇后和定陶王不见踪影,多半已经死在乱军之中。

董卧虎!你效忠的赵皇后已经没了!明白的,赶紧放下兵器,随咱家入宫,觐见新君!““我再问你一遍,长秋宫安在?”

“没了!全没了!”

董宣道:“让开。”

“圣上有令,为防止奸细,此地禁止通行!”

董宣手一挥,“杀退他们。我带你们去找金车骑!”

隶徒轰然应是。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一支军队出现在十字街口的另一端。

一名凉州武将纵马上前,喝道:“破虏将军在此!放下兵刃!听候发落!”

内侍叫道:“我乃……”

话音未落,那名凉州武将便挽起长弓,一箭射中那名内侍的面门。那内侍像被重锤击中,仰面倒地,眼看是不活了。乱军呆了片刻,然后像受惊的蜂群一样,四散而逃。

董宣沉声道:“我乃……”

那名凉州武将张弓搭箭,又是一箭射出。董宣手腕一翻,挥刀将那支羽箭磕飞,喝道:“……司隶校尉董宣!”

那名凉州武将勃然大怒,正待催动战马上前搏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可是卧虎董宣?”

“正是!”

董卓哈哈大笑,“果然是某家同宗!好身手!好汉子!”

董宣柱刀在地,“董破虏?”

“正是某家。”董卓立在战车上,笑道:“久闻洛都卧虎,名震天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董宣道:“董破虏勒兵入京,可有军令?”

董卓坦然道:“无有。”

“霍大将军已然下令,严禁边军入京。”

“霍子孟老糊涂了。”董卓大笑数声,然后毫不客气地说道:“朝中衮衮诸公,尽是些酒囊饭袋!如今天子驾崩,国本动摇,天下振荡,都是这帮老朽的罪过!他有何脸面向某家下令?”

“如今京师大乱,董将军无诏入京,只会愈演愈乱。”

“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董卓微微倾身,沉声道:“董卧虎,你可愿与某家一道,匡扶汉室?”

董宣道:“无诏而行,非臣子所为。”

董卓点了点头,“可惜了。”

董宣握紧刀柄,严阵以待。

董卓放声大笑,“你个董卧虎,以为某家要对你动手?”他指着董宣背后的隶徒,傲然道:“你这点人手,岂是我凉州健儿一合之敌?好好守你的城门!若是弹压不力,致使城中盗贼蜂起,小心某家平叛之后,找你问罪!”

包铁的车轮碾开冰雪,往宫城行去。那名凉州武将挽弓追上战车,“那些隶徒进退有度,非是乌合之徒,万一扰我后路,不可不防。”

“蠢才!”董卓虎着脸道:“难道把他们都杀光吗?没有这些隶徒弹压,城中只会更乱。况且那位董卧虎……嘿嘿,倒是好汉子。”

“将军差矣!”江充道:“董宣乃长秋宫走狗!万万留不得!”

旁边的华雄一掌掴在江充脸上,“让你说话了吗?闭上你的狗嘴!”

大军一路前行,沿途里坊大门紧闭,积雪的长街到处是斑驳的血痕和散乱的尸体。越靠近宫城,路上尸骸越多。其中一处里坊大门洞开,显然被人劫掠过,坊内伏尸处处,还有一些衣衫华丽的贵人被斩去首级,只剩下无头的尸身倒在雪中。

“杀得好!”董卓抚掌大笑,“杀得好!”

贾文和咳了一声。

董卓笑道:“是某家失态了。先生莫怪。”

贾文和拱手道:“不敢。”

“方今果如先生所言,朝廷之争,已经是不死不休。”董卓道:“倒是省了某家不少工夫。”

江充肿着脸道:“将军可是信了吧!”

贾文和叹声道:“眼见为实,哪里还能不信?主公,都是属下之误,错怪江绣使了。”

“不错!不错!”董卓哈哈笑道:“来人啊!快给江绣使松绑。”

江充手脚早已被捆得麻痹,从马上解下,险些栽倒在地。虽然在董卓军中吃了不少苦头,可他此时心头一阵狂喜。自己改投门庭,原本就不怎么受人待见,幸亏自己知道太后暗中召董卓入京,要紧关头为了保住性命,向刘建泄漏内幕,并且主动请缨,前去游说董卓,将凉州军引为天子臂助。如今大功告成,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天子的辅政元勋,怎能不欣喜若狂?

“牛辅!”

方才挽弓的武将跃马上前,“将军!”

“你亲自带人,送江绣使回宫。就说董某大军随后便到,在南宫玄武门前拜见天子。”

“是!”

董卓执着江充的手道:“贵使回去请禀报天子,董某对汉室忠心耿耿,绝不容异姓篡逆!”

江充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牛辅带着一哨兵马,拥着江充往南宫奔去。

另一名吕氏使者脸色煞白,想求饶,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贾文和亲自上前,解开他的绳索,把他扶下马背。

“刘建,竖子耳。”贾文和道:“太后秉国二十年,天下大治,功业自在人心。天子驾崩,自当由太后垂帘,择宗室贤者继位。刘建一介匹夫,居然冀图大宝!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吕氏使者一脸懵懂,这情节转捩太快了,刚才还信誓旦旦地效忠新天子,怎么一转眼就骂上了?

贾文和从袖中取出一幅帛书,在使者面前展开,“贵使请看。”

使者看了几眼,那是刘建用天子名义下的圣旨,召破虏将军董卓带军入京,平定吕氏叛乱。上面用的印玺不是通常征召大臣用的天子行玺,也不是发兵用的皇帝信玺,而是传国玉玺。

“咦?这……这……”吕氏使者大惊失色。

“贵使想必已经看出来了。”贾文和沉声道:“这诏书上用的传国玉玺,乃是伪印。”

“贼……贼子敢尔!”寻常印玺倒也罢了,可居然伪造传国玉玺!这是要造反啊!

“方才将军所为,只是为了稳住逆贼。派出心腹,也是为了一探虚实。”贾文和道:“将军引兵入京,是奉太后的懿旨。刘建逆贼,伪造印玺便以为能骗过将军,这点鬼蜮伎俩,着实可笑,其人无德无信无义,令人齿冷。”

吕氏使者如绝处逢生,期期艾艾道:“将军可……可是效忠太后?”

“当然!”董卓站起身,铁甲“锵锵”而响,豪声道:“老臣对太后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天子驾崩,国失君上,太后痛失孝子。老臣此番入京,唯太后之命是从,岂容逆贼肆虐!”

吕氏使者“扑通”跪下,声泪俱下地说道:“将军……厚义啊!”

贾文和道:“贵使不必担心。将军既然入京,必能匡扶社稷。还请贵使联络太后和刘吕宗亲,一同平定刘建之乱。”

“将军放心!都包在我身上!将军在京中还没驻处吧?我们吕氏在尚冠里有几处宅院,愿一并献与将军。”

董卓与贾文和对视一眼。贾文和道:“阁下好意,我们心领了。此事待将军赴北宫拜见太后再说。”

吕氏使者连声道:“也成!也成!”

董卓派了几名亲兵送走吕氏使者,一边把玩着短戟,一边道:“吕氏已经是惊弓之鸟,乱了方寸了。”

“身为太后使者,不想着引兵入北宫拱卫太后,反倒想着把军士都拉到永和里,替他看家护院。”贾文和道:“即便是养条狗也知道护家,而不是光护着它的狗窝。”

董卓大为快意,抚掌道:“文和说得好!吕氏这帮畜牲!连狗都不如!”

贾文和屈指说道:“朝中诸方势力,无非宗室、外戚、世族、豪强。眼下吕巨君身死,吕氏族中再无人可用,太后孤掌难鸣。经此一难,外戚一方已经不成气候。”

“宗室怯懦不堪大用。刘建心险而性偏,举止狂悖,无人君之相,属下料其不能成事。”

贾文和屈下第三根手指,“朝中重臣,天子在位时已经着手更迭,陆续弃用太后旧臣,出身平民如董宣之辈多有擢拔。然此前算缗令,天子近臣几被一扫而空。朝中硕果仅存的重臣,唯有霍子孟、金蜜镝五六人耳。”

贾文和屈下第四根手指,只留下最后一根拇指,“至于军中势力。卫尉军早已残破,北军八校尉经此一役亦是荡然无存。

方今天下,外戚、宗室只手遮天,世家、豪强盘根错节,俊杰之士怀才不遇,果毅之徒有志难伸。如今能力挽狂澜者,唯有将军。“董卓踌躇满志,“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传令!进军北宫!”

…………………………………………………………………………………云丹琉双腿一摆,从井底升起。程宗扬攀在井壁上,朝她摆摆手,一边用刀柄敲打着井壁,一边趴在上面倾听。

云丹琉浮出水面,等程宗扬一口气耗尽,从井下上来,才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出来的门户。”程宗扬道:“我敲了几处,都是实心的。按说四哥能听到水声,肯定不会隔得太远。如果把门户找出来,挖个洞进去,也不用每次都搞什么传送。”

“武帝既然设下秘境,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挖穿。”

说话间,齐羽仙、吕雉、罂粟女先后上来,最后出来的是小紫。六个人再加上一条小贱狗挤在一口井中,几乎动弹不得。

小紫笑道:“太后娘娘的胸好大,挤着好舒服呢。”

吕雉哼了一声,一手拢在胸前。

罂粟女道:“胸大了不起啊?想挤是吧?你往主子那边挤啊。”

齐羽仙道:“云大小姐胸也很大啊。”

云丹琉示威般挺挺胸,“我胸大怎么了?你不服?”

小紫道:“真好玩。程头儿,你也来挤啊。”

程宗扬一阵头大,“别闹了。四哥呢?怎么没上来?”

小紫道:“他说要留在里面看看。说不定还能遇上其他人。”

头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喝:“谁在下面?”

程宗扬一怔,这声音听起来好耳熟。怎么好像是奸臣兄家那位嫂夫人……小紫扬声笑道:“蕙姊姊,救命啊。”

“啊?你们稍等!”

程宗扬一头雾水,真是嫂夫人?居然跑到通商里自己家里了?有没有这么巧啊!

片刻后,井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叫道:“师父!是你吗?”

程宗扬精神一振,叫道:“小兔崽子!扔条绳子下来!”

“来了!来了!”高智商一迭声叫道:“快拿来!快拿来!”

绳子垂下,程宗扬攀缘而上。高智商、徐璜、唐衡等人都趴在井口,眼巴巴望着下面。

“师父,你不是去北宫了吗?怎么在井里?”

“你们怎么跑到通商里了?长秋宫呢?失陷了吗?”

程宗扬爬出井口,只见外面金楼玉阙,哪里是通里商?明明是长秋宫。

王蕙笑道:“公子好生神出鬼没。”

“嫂夫人,你怎么到宫里来了?”

王蕙道:“郭大侠派人把定陶王送来,妾身才知道长秋宫出事了。如今局势瞬息万变,消息传到通商里,总晚了一步,妾身才斗胆入宫。”

高智商叫道:“下面还有人呢!”

接着上来的是云丹琉,高智商一脸佩服,也就是自家师父了,在井底下还带着女人。

然后是齐羽仙、吕雉、罂粟女一个接一个上来,把高智商看得桥舌难下,师父出去一趟竟然带了五个女人,太气派了!

徐璜和唐衡表情古怪,别人倒也罢了,怎么太后也在?看样子,似乎还成了阶下之囚。这位程大行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测。

程宗扬一边运功蒸干衣物,一边问道:“眼下情形怎么样?”

高智商苦着脸道:“师父,出大事了。皇后……丢了。”

“嗯,她被黑魔海的人掳到北宫,我已经把她救出来了。”

高智商一拍额头,“谢天谢地!我有个好师父!”

高智商弄丢了皇后,正提着心,担忧不已,谁知转眼就被师父救出来了。有个师父给自己擦屁股,这感觉真爽。

王蕙道:“皇后殿下现在何处?”

“她在一个地方,暂时回不来。你们别担心,应该没事。”程宗扬道:“会之他们呢?有消息吗?”

“已经联络上了。拙夫已经与郭大侠等人会合,眼下都在北宫。”

“被困住了?”

王蕙摇了摇头,“妾身与拙夫商量,他们留在北宫,看有没有机会把宫门打开。”

高智商道:“师父,你还不知道吧?金车骑亲自率军与刘建的叛军大战,刘建军大败,连军师苍鹭都被杀了,眼下金车骑驻军北宫朱雀门外,随时准备攻打叛军。”

“苍鹭死了?”程宗扬一脸的不可思议。别说自己想不到,恐怕剑玉姬那贱人也想不到,苍鹭会被干掉吧?

王蕙三言两语,说了眼下的局势。卓云君、惊理等人已经返回通商里。王蕙把阮香琳留下,自己带着阮香凝和定陶王来到长秋宫。

刘建手中的正规军几乎全部投降,只剩下一堆乌合之众把守北宫。而己方势力飞速膨胀,随着吕氏覆灭,除了刘建那个跳踉小丑,再没有其他对手。局势顺利得让自己都不敢相信!

王蕙道:“久战而疲,如今金车骑麾下几乎都是疲兵。若非如此,金车骑也不会驻军宫外,迟迟没有攻城。”

“但刘建也只剩下一堆家奴不是吗?”

“武库被焚,金车骑手中缺乏攻城的器械,倒是刘建一方兵甲充足,单是劲弩都几乎人手一张。”

弩弓杀伤力极强,即使拿在家奴手中,也能轻易射杀一名精锐军士。有几千张劲弩守城,还真不容易打下来。

徐璜道:“何况还有凉州军。”

程宗扬心头剧震,“董卓入京了?”

“半个时辰之前,董卓率三千凉州军入上津门。此时大概已经过了西邸。”

三千凉州军?程宗扬遍体生寒,半晌才道:“他是来帮谁的?刘建,还是太后?”

“董卓声称是来吊祭天子,对朝中局势不抱任何立场。”

“鬼话连篇!”

“程大行所言极是。”唐衡忧心忡忡地说道:“董破虏此人野心极大。据说连霍子孟和金车骑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董卓的野心……”程宗扬冷笑道:“比他的肚皮都大!”

王蕙微笑道:“董卓的凉州军虽强,可他来的并不是时候。”说着她往旁边一让,露出后面一条大汉。

程宗扬惊喜交加,“老敖!”

“程头儿,”敖润咧开大嘴,“我们带着人马来了!”。

第六章。

程宗扬正在苦思对策的时候,董卓也拿到了最新的局势。

“居然是长秋宫?!”董卓怔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好个霍子孟!为了自家得利,竟然扶助赵氏。老夫倒是小看了这些世族的心思。”

贾文和飞快地看过情报,“此事必有蹊跷!赵氏何德何能,竟能将霍子孟、金蜜镝和董宣等人收为己用?”

“臭味相投而已。”董卓道:“世族想压制宗室和外戚,便要扶助赵氏和定陶王这对孤儿寡母,说到底,无非是好操纵罢了。”

“霍子孟与清河王刘蒜素来交好,改投定陶王,未免太过冒险。不似这位霍大将军平素行事的风格。”

贾文和沉吟道:“莫非赵氏还有别的助力?”

“什么助力能及得上我凉州三千健儿?”董卓道:“管他什么助力,大军一到,俱成齑粉!金蜜镝那点残兵,岂堪我大军一击!”

“报——”一名传令的军士飞奔过来,屈膝伏在车前,喘着气道:“禀!禀报将军……金……金车骑……来了!”

董卓一跃而起,“好胆!金蜜镝那点残兵也就吓唬吓唬旁人,竟然敢捋我凉州军的虎须?传我号令,前军列阵!”

军士道:“禀将军……金车骑是自己来的,单人独骑,一个随从都没带。”

董卓怔了片刻,然后一跺脚,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驱车!待某家去会会金车骑!”

金蜜镝连甲胄都没穿,只穿了一袭白色的丧服,外披麻衣。他骑在马上,按辔徐徐而行,一直走到凉州军士卒面前,几乎触到他们的戈锋,才勒住马匹。

“金车骑!”董卓立在车上,拱手道:“末将有礼了!”

金蜜镝道:“董破虏,退兵吧。”

董卓沉默半晌,然后哈哈大笑,“末将奉太后懿旨,领兵入京。金车骑,你凭什么让我退兵?”

“天子驾崩,太后晋位太皇太后,移居长信宫。朝廷内外,均由皇后作主。

如今皇后已下诏收回虎符,严令边军不得妄动。董破虏,你可奉诏?““太后何时晋位太皇太后?可有诏书?”董卓大笑道:“金车骑说的不会是那份伪诏吧?”

“董破虏!”金蜜镝沉声道:“你可知边军入京,天下动荡的后果?”

“知道!我董卓如何不知道!”董卓须髯像剑戟般张开,厉声喝道:“金车骑,我且问你!这些年来,我大汉有多少新封列侯,又有多少是以军功受封?有多少出自世家?又有多少出自六郡良家子?”

金蜜镝皱起眉头。

董卓喝道:“文和!你来告诉他!”

“回将军。”贾文和道:“十年以来,汉国新封列侯一十七人,其中以恩荫封侯者九人,以赏赐封侯者四人,自西邸封侯者二人,以军功封侯者二人。出自世家者十四人,豪强三人。六郡良家子无一封侯。”

“听到了吗?金车骑!”董卓道:“我大汉早有定制,除天子母族之外,非军功不得封侯!可如今的天下如何?十年来,以军功封侯的仅有两人,还都是外戚!我凉州军在边郡厮杀二十年,斩首以万计!连一个封侯都没有!将士们舍生忘死,结果呢?连西邸那些掏钱买爵的蠹虫都不如!”

董卓怒发冲冠,咆哮道:“霍子孟他是怎么干的!你们怕天下动荡,怎么不看看天下都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外戚作威作福,你们不说话;天子私开西邸,你们不说话;太后在宫中一手遮天,你们不说话;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平民出头无望,你们还是不说话!现在呢?天子被弑!宗室作乱!外戚引狼入室!左武军死得不明不白!你出来说话了,让我退兵?”

董卓奋力一掷,短戟“叮”的一声,钉进青石。

“你们不敢下手,我来啊!”董卓吼道:“我董卓为什么引兵入京?我他妈是怕大汉亡了!”

…………………………………………………………………………………程宗扬刚与王蕙和敖润商议完,就听说金蜜镝与董卓的会面不欢而散。这会儿他正和前来报信的赵充国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这家伙还真敢说啊……”

程宗扬说完又愣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一拍大腿,“哎,我怎么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道理呢?”

赵充国道:“可不是咋的,老有道理了。可是没用啊。”

“什么意思?”

“他把宗室、外戚、世家、豪强,还有商贾全都得罪了,还干个屁啊。我跟你说,连天子都不敢这么干。也就是董破虏了,人狠,钱不多,豁得出去。”

“我记得你跟董卓……关系还行?”

“可不是咋的。”赵充国愁肠百结地说道:“老董这也太豁得出去了。我都追不上他的脚步了。”

“然后呢?你们打起来了?”

“哪儿能打啊!”赵充国拿手背拍着手心,掏心掏肺地说道:“我们都打多少天了?但凡还有点力气,早把北宫给打下来了,还能等着老董来?”

“那金车骑呢?”

“哎哟我跟你说啊,金车骑可是我打小的偶像,我头一回看见我的偶像让人骂得那么惨的。”赵充国揉着胸口道:“不过金车骑到底是我的偶像,被老董骂完就回来了,一点都没有丧失理智。金车骑一回来,就让我们撤兵了,全都退到南宫。还专门交待了,不许跟凉州军发生冲突。”

“凉州军呢?”

“他们在两宫中间的御道驻下了。说来也邪门,董卓在外面骂得山响,一转脸就跟刘建打得火热,还说要入宫拜见太后。

把我都弄糊涂了。“怎么这么乱呢?董卓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程宗扬也有点糊涂了。

“那个……”赵充国道:“金车骑让我问一声,皇后找到了吗?”

“找到了。放心吧,皇后没事,只是暂时不能露面。”程宗扬也在犯难,总不能告诉赵充国,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皇后,一不小心又给扔到一个鬼地方了吧?

“得快点啊。”赵充国道:“皇后不露面,我们这名份就不好说了。”

程宗扬摸着下巴琢磨道:“皇后没有,太后呢?”

“啥?”

程宗扬摆了摆手,“没啥。”

吕雉一点不肯配合,想拿她当牌位,非玩砸了不可。

“程大行。”唐衡进来道:“凉州军来了一位使者,说破虏将军董卓准备前来吊祭天子,想拜见皇后。”

程宗扬两手捧住额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告诉他,皇后殿下忧伤过度,一病不起,眼下正在休养,不见外臣。”

赵充国出主意道:“要不……见见定陶王?”

程宗扬眼睛一亮,定陶王?这个自己有啊!

…………………………………………………………………………………北宫,永安殿内。刘建坐在御座上,面带矜持地接见凉州军的使者。

“董破虏此来,算是锦上添花。”刘建道:“正好让他来看看,朕如何扫平群逆,一匡天下!”

贾文和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位江都王太子,他是真相信那个魏疾能带领一帮家奴,轻轻松松就干翻霍子孟、金蜜镝这些军中宿将。此时这位白版天子坐在太后的御座上,周身都洋溢着强大的自信,似乎他已经大权在握,只要一挥手,整个天下都会俯身膜拜。

“启奏陛下,”贾文和躬身道:“我凉州军远道而来,召集人困马乏,且军中缺衣少粮,还请陛下恩赏。”

刘建皱眉道:“你们行军连粮食都不带?”

成光低低咳了一声。

刘建不耐烦地说道:“庞都尉,你拨些钱粮。”

旁边一个跪坐的胖子连连点头,“是!是!”

“这位是?”

那胖子陪笑道:“小的庞白鹄,刚封的治粟都尉,主管军粮事宜。”

贾文和一记投石问路,试出刘建此时的倚仗。出殿之后,再与那位庞白鹄略一交言,心下便有数了。这位新任的治粟都尉锱铢必较,言谈不脱商贾本色。

刘建此时倚仗的竟然是一帮商贾?

贾文和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让人叫来吕氏的使者,告诉他们,军中缺粮,不日就将拔营离京,到外郡就食。吕氏使者别无二话,当即拍着胸脯表示,即便搬空家底,也绝不能让凉州军饿着冻着。

宫城内外,无论是刚刚壮士断腕,毅然清除掉苍鹭这颗毒瘤,踌躇满志的刘建;还是惨受打击,惶惶不可终日的吕氏,都在弹冠相庆,以为得到了足以扭转乾坤的强援。

而他们的强援,破虏将军董卓,此时正捋着胡须,听着各路使者的回复。

“刘建背后是一帮商贾?还是晴州的商贾?”

“太后抱恙,皇后也抱恙,两边一个都不肯见。有意思,有意思……”

“祭吊的各路诸侯尚在途中?太慢了!让他们快些!”

“定陶王?乳臭未干,老夫见他作甚!”

贾文和一边圈点着竹简上的名录,一边道:“不妨召来一见。”

“也好,那就见吧。”

贾文和放下竹简,上面已经圈点得密密麻麻。

“这些都是颇有才干,却久居下僚的官吏,可以委以重任。”

“好。”

贾文和取过另外一堆竹简,“这些是洛都知名的士子。大都出身贫寒。”

“寒门出贵子啊。”董卓连连点头,“难得!难得!”

“这一批是历年来风评不佳,又没有多少根基的官员,可以直接免官。”

“尸位素餐!该杀!”

“这一批就得徐徐图之了。”贾文和指着另一堆竹简,“里面诸人无不劣迹斑班,不过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杀的就是他们!”

“这些人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切不可操之过急。”

董卓狞声道:“那就一个一个杀!”

“将军制怒。”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时辰了?”

亲卫回道:“将近午时。”

“告诉金车骑,董某这就入宫,拜见定陶王。”

贾文和规劝道:“将军,不可以身犯险。还是召来为好。”

“无妨,”董卓道:“老夫若有闪失,麾下三千儿郎岂能罢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

董卓走了几步,又回身道:“把我那张新制的雕弓拿上,给老赵带去。”

…………………………………………………………………………………南宫玄武门内的平朔殿已经被吕巨君纵火烧成废墟,接见董卓的地点设在了西侧的建德殿。

定陶王小小的身子坐在御榻上,就像一只盛装的布娃娃。

程宗扬很满意。这小家伙虽然还是个奶娃,但毕竟是正牌宗室,坐在榻上似模似样——假如不是他身边还有个阮香凝的话。

盛姬被小紫丢去当祭品,定陶王没了奶妈。王蕙无暇分身,卓云君、阮香琳和几名侍奴各有要事,最后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阮香凝还闲着,被指派照顾定陶王。阮香凝温柔可亲的样子确实很容易博人好感,定陶王一觉醒来,一个熟人都见不到,连自己也被丢到宫外,居然被她照顾得不哭不闹,凝奴这贱人也算有点用处。

可惜这一切在见到董卓的刹那就彻底破功。不知道是董卓肉山一样的体形,还是剑戟般的须髯,也不知道是他傲慢的举止,还是凶狞的气势。反正一见到董卓,定陶王就“呜”的一声,大哭起来。阮香凝怎么哄都哄不住。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

程宗扬只剩仰天长叹。自打来到六朝,他也见过不少名人,可董卓的赫赫威名仍让他心里发怵。自己让董卓来见定陶王,就是想稳住这位混世魔王,至少眼下别闹出兵戎相见的惨剧来。结果弄巧成拙,定陶王这么一哭,没看到董卓的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了吗?

最后出主意的赵充国只好硬着头皮道:“定陶王年纪还小。老董,走走走,我们去喝一杯。”

“放个奶娃在殿上,成何体统?”董卓拂袖而去,“啥酒?”

董卓这边一走,定陶王就止住啼哭。

程宗扬气得打跌,“连个孩子都哄不好?你故意的?”

阮香凝道:“奴婢不敢。只是……”

眼看着定陶王小嘴又噘起来,程宗扬怕是自己刚才语气太重,吓住了他,不等阮香凝说完,就赶紧走人,免得又把小家伙弄哭了。

定陶王揪住阮香凝的衣服,依恋地依偎在她怀中。阮香凝却是看着这个小娃娃,愁眉不展,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主人自己的担心。

董卓说喝酒那是真喝,没有什么宴席,也没有什么歌舞娱人,甚至连下酒菜都没有,就那么与赵充国靠在车边,抱着酒坛你一碗我一碗喝个痛快。用来下酒的唯有一戟一弓。弓是董卓给赵充国带来的雕弓,戟是赵充国当年赠给董卓的短戟,两人无一语谈及时事,只说起以往纵横凉州的旧事,不时放声大笑。

一坛酒喝完,董卓一抹嘴,上车就走。最后只撂下一句话,“你死,我替你抚养妻儿。我死,你给我收尸。”

程宗扬赶出来,董卓的战车已经旋风般驶远了。

“你们这是……闹掰了?”

赵充国摸着脸上的刀疤,破天荒地叹了口气,“老董不该来啊。”

金蜜镝以皇后的名义据守南宫,刘建以天子的名义据守北宫,董卓的凉州军目的成迷,这一天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三方都陷入诡异的平静中。

然而平静背后,三方都在拚命扩张势力。刘建接连下令,召集宗室、朝臣前来勤王。他诛除吕氏,赢得了一大批对外戚不满者的支持,据说连早已被边缘化的韦玄成韦丞相也派出家人,暗中出入北宫。这倒是件稀奇事,韦玄成不受天子待见,一向与吕氏暗通款曲,没想到这么快就改弦易张。

不少人闻讯都蠢蠢欲动,直到傍晚时分,宫中传出消息,大将军霍子孟入宫拜见皇后及定陶王。并且有传闻说,大将军陛辞时,携着车骑将军金蜜镝的手,指着北边声泪俱下,几近泣血,“太后垂帘近二十年,一朝被害,尸骨无存!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消息一出,准备投到刘建门下的臣子纷纷止步。

尚冠里,霍府。

霍子孟挠着头上的白发,口中啧啧连声,“老金急了啊。”

严君平道:“未必是金车骑的主意。散播谣言这种卑鄙的勾当,只有那个下三滥的大行令才干得出来!”

长秋宫。

程宗扬拍着大腿道:“这样的妙计,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也就是嫂夫人,能掐住这老狐狸的脉了!霍子孟整天躲在府里不露头,我让你再躲!”

唐衡道:“万一大将军出来辟谣呢?”

“他敢!”徐璜阴恻恻道:“大将军这时候出来辟谣,就是砸皇后和定陶王的锅!难道他还想投到刘建那贼子门下?哼哼,大将军是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眼下太后没了,他也不用担心再砸了牌坊。“诏狱。

高智商压低声音,对几名狱徒道:“……霍大将军那哭声,惊天动地!我在旁边亲眼看到的!大将军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是血啊,全是红的!”

高智商说着揉了揉胸口,一阵长吁短叹,然后道:“要不是我跟董司隶有点交情,这事我可不敢跟你们说。你们自己知道就好,千万、别、乱、传、啊!”

狱徒连连点头,接着便有人找借口离开大堂,一溜烟出去报信了。

高智商只当没看到。他一路走一路散播谣言,这会儿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舔了舔嘴唇,“宁大司农呢?还没出来?”

狱徒道:“放心放心。有董司隶的手牍提人,绝误不了你的事。”

说着一名狱徒神情惊惶地跑过来,在高智商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高智商爬起来,差点把桌案掀翻,“宁成跑了!?”

刘建四处招揽臣僚,程宗扬看得心急,但霍子孟不露头,金蜜镝不主动,直接拿皇后的名义吧……说实话,赵飞燕的名声还真不怎么好使,拿出去恐怕只能帮倒忙。吕巨君真是个人物啊,死了还给自己添堵。想来想去,想起宁成。好歹宁成也是九卿之一,朝中有名的能吏,身上打着天子标记的铁杆,又是靠得住的自己人。于是让高智商拿了董宣的手牍,去诏狱提人。

狱徒叫苦道:“外面兵荒马乱的,哪儿还顾得上牢狱里头?谁知道他那么大一个官,一点都不讲究,要脸的都自杀了,他居然还坐牢,坐就坐吧,还把木枷砸碎,爬墙头跑了。对了,他跑的时候把同狱的犯人打晕了。那贼囚居然也想学他越狱——我把人带来了,要不你问问?”

“人都跑了还问个屁啊!”高智商抬腿要走,看到阶下那名囚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厚道兄!救命啊!”脸肿得跟猪头一样的义纵叫道。

义纵上午刚被押到洛都,投入诏狱。谁知那么巧,会和宁成扔到一处。两人以前有点过节,此时相见,义纵倒觉得有些同病相怜。可惜他怜,宁成不怜。趁他一个不留神,宁成一家伙把他敲晕了。等他醒来,地上扔着砸断的木枷铁镣,宁成早跑得没影了。

义纵这下可是把宁成恨到骨子里了。这老贼跑就跑吧,居然把自己扔下,一个人跑了。他不知道囚犯越狱,同室案犯一律连坐吗?义纵也想跑,可他搬着木枷刚砸了几下,就被闯进来的狱徒抓了个现行。

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捉摸。义纵已经绝望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好哥儿们手持司隶校尉的手牍,人五人六立在堂上,装得跟真的一样。

“带走!”

永安宫。

刘建在殿上暴跳如雷,“该死!该死!霍子孟这厮该死!定陶王那个小畜牲也该死!朕要御驾亲征!灭了霍子孟满门!”

“圣上莫急,”庞白鹄一脸油汗,“小的去请董破虏出兵,征讨霍子孟。”

“请什么请!下诏!朕命他立刻出兵讨贼!”

“是!是!是!”庞白鹄提醒道:“要不要给董卓封个什么官职?”

“朝廷名器,岂可轻授予人?”刘建皱眉道:“看在他入京勤王的功劳上,封为前将军吧。对了,董卓那厮在做什么?怎么不来拜见朕呢?”

“董将军……在太学。”

“太学?”刘建愕然道:“他去太学做什么?”

洛都太学。“董某粗武不文,治理国家,终究要靠你们这些士人。”董卓的暴脾气丝毫不见踪影,言谈间十二分的客气。

只不过他面对的士人,一个个面带菜色,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没办法,当初洛都的小蟊贼就专门抢掠士人学子,甚至连他们御寒的衣物都不放过。若非云氏频繁接济,早就揭不开锅了。等城中乱起,云氏消息断绝,太学无人理会,此时已断粮数日。

董卓也不是空手来的,听说太学缺乏衣食,立即大手一挥,将各方贡献的钱粮分出一半,赠给太学一众士人。

傍晚时分,等刘建的使者赶到太学,董卓正与一众刚吃饱的名士相谈甚欢。

尤其是对于那些出身寒门,苦无出路却品学兼优的士子,董卓态度和蔼,不仅和颜悦色,而且对有学问的倍加推崇,极为礼贤下士。

董卓看过所谓的诏书,然后屏退使者,把那封诏书随手往地下一丢,哈哈笑道:“霍子孟老糊涂了,走的什么臭棋!还有刘建这竖子,竟然给老夫下诏!还封什么前将军!文和,见过这些士人,老夫颇为振奋啊!说,我们先敲哪个?”

贾文和咳了一声。他一入洛都,发现局势极为古怪,明面上似乎是吕氏、刘建与皇后之争,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很有些来路不明的势力在暗处大搅混水。

比如吕氏,就败得不明不白。

贾文和有心弄清原委,但此时已经势成骑虎,只有快刀斩乱麻一途,迟则生变。

“霍子孟。”

董卓霍然起身,“好!我们这就去找霍子孟!”

“来人。”贾文和唤来亲兵,“去大将军府传讯,前将军董卓欲前往议事,让霍大将军在道旁迎候。”

新兵一愣。让大将军在道旁迎候?

贾文和道:“就这么说。”

“好!好!好!”董卓抚掌道:“霍子孟若是出来,我就绑了他。他若不出来,我就灭了他满门!”

“非也。”贾文和道:“成败在此一举,请将军小心行事。”

…………………………………………………………………………………“刘建真的下诏了?”

郭解点了点头。

秦桧道:“属下亲眼所见。”董卓的凉州军是如今最大的变数,秦桧专门赶来,与众人商议对策。

程宗扬喃喃道:“怎么都不按套路来呢?”

刘建自己被打得连宫门出不去,居然儿戏一样下诏征讨霍子孟。董卓居然也儿戏一样受诏了。他就算看不上定陶王这黄口小儿,难道不应该先控制住刘建,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回头去收拾霍子孟吗?他大脑里难道全是肥肉,就这么愿意被刘建当刀使?

“不能再等了!”徐璜叫道:“立即派人截住董卓!”

徐璜虽然恼恨霍子孟那老狐狸躲在尚冠里不肯露头,但不可否认,霍子孟是皇后一方的擎天巨柱,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后也不用回来了,大伙直接就树倒猢孙散了。

董宣沉声道:“假若董卓硬闯呢?跟他动手吗?”

董卓的三千凉州军身经百战,在如今的洛都城举足轻重,假如有选择,谁都不想与他为敌。

“等等!”程宗扬道:“我弄不明白啊,董卓不是应该辅佐幼帝吗?为什么会选刘建那个疯子呢?”

“因为皇后这边已经有霍大将军和金车骑,”唐衡道:“他即便辅佐幼帝,也只能排第三位。况且,董破虏一直不喜欢大将军。”

平心而论,董卓骂金蜜镝那番话,并非一无是处。在董卓眼里,霍子孟只是贪图一己之利的权欲之徒。问题是易地而处,董卓就能做的比霍子孟更好吗?

程宗扬一点也不相信董卓,可从董卓入京之后的行事来看,也许董卓本心真不坏,而是实心实意想为出身寒门的军人、士子找一条出路,可他的做法最后只是激化了矛盾,使得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好心办坏事这种例子实在太多了,何况董卓本人也不是什么纯洁无瑕的天使。

“金车骑呢?他知道了吗?”

赵充国大步进来,“金车骑已经下令,全军出动,攻打永安宫。”。

第七章。

“好!”程宗扬拍案而起。自己还以为金蜜镝被董卓骂了一脸,不得不掩面羞走,没想到他虚晃一招,趁董卓打着刘建旗号向霍子孟兴师问罪,不去救自己的老友,而是釜底抽薪。一旦攻破北宫,拿下刘建,董卓就成了无根之木,征讨霍子孟也变得出师无名。

这帮老家伙都不简单啊。

赵充国龇牙咧嘴地笑道:“程大行,要不要一起走一遭?”

金蜜镝选择此时进攻北宫,最开心的就属赵充国了。能够避免与董卓直接交手厮杀,赵充国求之不得。如果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北宫,董卓那边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说不定还能救下老董一命。

程宗扬叹道:“我就算了。”

这很可能是奠定汉国局势的最关键一仗,他也很有兴趣见证历史。可他自家知自家事,连日来自己吸收了太多的死气,丹田早就鼓胀欲裂,随时可能崩溃。

这样一场生死大战打下来,自己要敢不识相地再去凑热闹,不管谁胜谁负,自己肯定都活不了。

“郭大侠!”赵充国神情亢奋,乐呵呵道:“要不要搏个封妻荫子?”话音未落,他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郭解道:“江湖微末,不习军阵。郭某就不去献丑了。”

程宗扬赶紧道:“定陶王的安危就拜托郭大侠了。”

郭解沉默片刻,然后应诺下来。

秦桧一直没有开口,等众人散去,才道:“主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僻静处,秦桧道:“皇后殿下可还安好?”

“有八成可能……还行吧。”

“既然如此,那么今晚一战,”秦桧轻飘飘道:“金车骑最好以身殉国。”

程宗扬霍然扭头,盯着秦桧。

秦桧道:“另外请主公准许属下出手,送霍子孟一程。”

不光金蜜镝,连霍子孟也捎带上了?程宗扬道:“为什么?”

“吕氏已然失势,再难翻身。至于宗室,在刘建鼓动下,不少人卷入乱局,事平之后,势必逐一问罪。敢问主公,即便真如主公所愿,定陶王继位,赵氏垂帘,局势又该如何?”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霍子孟一手遮天。以赵飞燕的名声,她即使垂帘,政令也出不了长秋宫……哦,届时应该是永安宫了。

“属下在北宫权策多时,当下之计,唯有让刘建、金蜜镝、霍子孟、董卓等人同归于尽,到时外有董宣、宁成,内有单超、唐衡、徐璜,方可保皇后和定陶王无恙。”

这是彻底的大洗牌。程宗扬已经能想像自己将取代历史上的董卓,成为祸乱天下的首恶。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嫂夫人的?”

“我与内子商量过。内子也是一样的看法。”

“不行。我不同意。”程宗扬没绕任何弯子,直接否决,然后道:“但我想知道,你哪里来的信心,能将董卓、金蜜镝、霍子孟和刘建一把搞定?”

“胡骑军。”

程宗扬挑起眉头。班超斩杀刘建和吕氏的使者,夺下胡骑军的兵权,由于大雪误期,昨日刚到洛都。他行事慎密,先知会了王蕙,然后才悄然入城,如今正在西邸候命。

“主公慧眼如炬,班先生果然是国士之才。”秦桧轻轻拍了一记马屁,然后道:“北军八校尉,眼下唯一保存完整建制的,就是胡骑军了。加上董宣手下的两千隶徒,忠于皇后的两宫护卫,我们一方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千人,完全可以鼎足而立。”

“不行。这样不行。”程宗扬连连摇头。

程宗扬对霍子孟这老狐狸也没有太多好感,但金蜜镝……对他下手,自己良心都过不去。

假如霍子孟和金蜜镝出事,就凭赵飞燕和定陶王这对孤儿寡母,面对群雄蜂起的局面只能一筹莫展。至于董宣和宁成,他们成为朝廷柱石的路还很长,眼下还都缺乏足够的威望和经验。

“那样只会天下大乱。”程宗扬望着暮色中的洛都,隔了一会儿道:“能不能设法消耗霍子孟的实力?让他以后即使掌权,权势也不会太大。”

“如果赵氏有吕雉的手腕,折衷也未尝不可。可惜……”

秦桧没有再说下去,但话中的意思已经显露无遗,以赵飞燕的名望和能力,根本不是霍子孟的对手。霍子孟甚至都不用出手,只要他活着,霍氏的门生故吏就能把赵飞燕架空。

程宗扬正想着假如除掉霍子孟,该如何善后……他忽然间一怔,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的人了?事情还没有成功,就想着扯队友的后腿,一肚子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

程宗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种缺德事,还是别干为好,一切都看赵飞燕的命吧。说不定她运气好,这边定陶王登基,那边老霍就马上风了呢?不过说到赵飞燕的命……红颜薄命这词基本上就是给她量身定做的。

奶奶的,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尽力了,总不能把赵飞燕养起来吧?自己又不是皇帝,养得起吗?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同意你保存实力,但绝不能对朋友背后下手。”程宗扬怕秦桧尴尬,玩笑道:“你在北宫留那么久,就在琢磨这些鬼点子呢?”

“不是。属下是撞见一件怪事,才刻意多留了一会儿。”秦桧道:“刘建身边有晴州商会和龙宸的人。”

“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吧?很奇怪吗?”

“刘建一方原本是以剑玉姬为主,但眼下的局面,很像是晴州商会与刘建联手,把剑玉姬一方排挤出去。”

程宗扬想起莫名死掉的苍鹭,“你是说剑玉姬被人阴了?”

“有可能。”秦桧道:“依我看,那个成光很可能已经背叛巫宗。”

程宗扬怔了半晌,忽然间大笑起来。

“主公为何发笑?”

“我是笑剑玉姬。那贱人还说把成光送给我。结果呢?就算是她们精心培养的御姬奴,也不会甘心被当成玩物。这不,剑玉姬就被成光反咬了一口?没有人是傻子,成光有机会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干嘛还要受别人的挟持?所以说,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别人当成没脑子的工具。”

“还有一事,”秦桧道:“那些兽蛮人也投入了刘建一方。”

程宗扬笑声戛然而止。如果说刘建、晴州商会、龙宸合谋抛开剑玉姬,兽蛮人改投刘建就不对了。它们明明是吕巨君引来的,和刘建水火不容。凭自己跟金兀术、豹子头和青面兽相处的经验,那些兽蛮人可没有什么花花心思,基本上都是张开嘴就能看到屁眼儿的直肠子,见风使舵这种事它们可不会干。除非它们与刘建背后的人早有联络……程宗扬忽然道:“陶五呢?”

“他遇见晴州商会的自己人,已经回去了。”

程宗扬心乱如麻,难道陶弘敏骗了自己,在永安宫内真是晴州商会与龙宸先动的手,以至于打乱了剑玉姬的全盘计划?

以陶氏在晴州商会的地位,晴州商会背地里有什么谋划,陶弘敏不可能不知情。

“赵墨轩呢?”

程宗扬想起赵墨轩数次暗示,晴州商会不可信任。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连一贯坑队友毫不手软的剑玉姬都被他们给坑了。

程宗扬想起自己遇见剑玉姬时,那贱人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私下里恐怕牙都咬碎了吧。

“赵先生与程郑一道筹措物资,并无异样。”

“难道是晴州商会搞的鬼?”程宗扬越想越深,眉头不由紧皱起来。剑玉姬的手段自己可是领教过的,连剑玉姬都吃了苦头,晴州商会得有多厉害?

“晴州商会即便有些想头,主公也不必过于忧虑。”秦桧道:“只要刘建败北,任他们千般诡计,也只能竹篮打水。”

程宗扬豁然开朗,晴州商会把宝全押在刘建身上,只要这把输了,就一切玩完。到时他们想改押赵飞燕,得先问问自己的程氏商会答不答应。

“所以这时候更不能扯金车骑的后腿。把长伯和刘诏都叫上,务必保证干掉刘建。还有,”程宗扬叮嘱道:“无论如何,保护好定陶王。”

正如对手的弱点全在刘建身上一样,己方的命门就是定陶王,那娃娃要是出事,赵飞燕就是寡妇死了儿,彻底没指望了。

为了避开死气的范围,程宗扬连待在城上观战的念头都没有,直接进了长秋宫。

他们从秘境出来的那口深井已经被人严密地看守起来,一方面是防止有人入内,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有人从里面出来。万一剑玉姬带着黑魔海大队人马从井里杀出来……后院起火的场面,简直不堪设想。

程宗扬隐约有种感觉,那处秘境周围有八条暗道,被封住的那个不算,其余部分很可能有七个入口,分布在洛都不同地域。现在自己已经知道两处,胶西王邸那口枯井,很可能是另外一处。

眼下大战一触即发,自己不可能丢下战局,去胶西王邸搞什么挖宝探险的勾当。还是等等吧,反正枯井也不会飞了。程宗扬这么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避是因为对那处酷似太泉古阵的秘境,潜意识中就有种抵触的情绪。

秦桧带着吴三桂和刘诏返回北宫,王蕙在长秋宫的门楼内处理事务。有这对夫妻档在,程宗扬大为放心。

已经是掌灯时分,披香殿内精巧的宫灯和巨大的灯树此时早已尽数点燃,一片灯火通明。

小紫坐在御榻上,一手支着粉腮,慵懒地靠着一只锦垫。她纤足微微翘起,足尖挑着一只黑漆木屐,一晃一晃,白嫩的小脚丫莹润如玉,美得让人心悸。

在她面前的地毯上,伏着一具白软如脂的玉体。罂奴捧着一只系着五彩绶带的玉玺,正在那具玉体上盖印。蘸满朱砂的玉玺用力按在那丽人身上,仿佛深深嵌入到雪团般的臀肉之中。等她抬起手,丰腴的臀肉立刻弹起,颤微微晃动着,露出雪臀上一个鲜红的玺印。

齐羽仙抱着雪雪跪坐在旁,淡漠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戏谑。

那位被人盖上印玺的丽人,自然就是吕雉了。除了臀上的玺印,她两侧肩胛上,被人用朱笔画了一对可爱的小翅膀。再往下,雪白的粉背上写着几行鲜红的文字:皇太后吕氏,姿容姣丽,幽质如兰。肤白而艳,色美而娇。尝闻关内侯、大行令程高义,倾心不已,夙夜祈叹,唯愿献身为程氏奴。自诏下之日起,凡皇太后吕氏之所属,尽归程氏。吕氏入内宅,为阶下奴。兰质娇蕊,奉于席前,蒲柳之姿,唯供驱使。云掩玉户,顺而承之,春入后庭,悦而受之。入则莺声娇啼,出则媚态横生。堂前春色,娱主上之耳目,榻上云雨,供主上之欢愉。凡主上有命,皆极力奉迎,待主上尽欢乃止。若有违命,天地不容。钦此。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这几行文字再配上臀后印玺,简直就是一封诏书——太刺激了。

小紫笑道:“好玩不好玩?”

“死丫头,就你会玩。谁写的?”

“是罂奴的主意,蕙姊姊写的。”小紫笑道:“罂奴在宫里学了不少东西,刚才还出了几个好主意——你自己跟主子说。”

罂粟女道:“奴婢方才说,以后让雉奴作事,都给她下诏。下诏让她侍寝,给她灌肠,还可以让她自己给自己下诏,每天要浪够十次……”

即使受此污辱,吕雉仍然不动声色,似乎真到了荣辱不惊的地步。

程宗扬道:“太后娘娘,这诏书你看合适吗?”

吕雉淡淡道:“哀家当年处置那些贱婢,何止如此?如今加诸己身,无非世事轮回而已。”

这意思是她已经有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觉悟了?为什么自己看到她这么冷静,有点不爽呢?

罂粟女道:“不如把份诏书刺在她身上好了,免得洗掉了。”

吕雉眉头纹丝未动,只是眼中露出一丝不屑。

小紫笑道:“太没用了,吓都吓不住她。”

罂粟女在主人面前丢了面子,气恼地在吕雉身上拧了一把。

“羽奴,你过来。”小紫唤道。

齐羽仙翻了个白眼,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们约好到大祭开始为止,留几分面子,将来好相见。”

“万一没有大祭了呢?”小紫笑道:“你不是要给我当一辈子奴婢了吗?”

齐羽仙心里“咯登”一声,“怎么可能?”

“那你问问她,那只鱼眼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齐羽仙眼角一跳,扭头盯住吕雉。

吕雉无声地笑了起来,“到底瞒不过你。”

“别以为你做得多隐秘,在场的至少有三个人都看见了。”

齐羽仙忍不住道:“什么鱼眼珠?”

“你问她好了。”

齐羽仙笑道:“紫姑娘想看我们巫宗的逼供手段吗?”

“知道了还问。”

“那,奴婢就献丑了。”

齐羽仙一手托起吕雉的下巴,笑吟吟道:“敢问紫姑娘,娘娘身上缺点什么的话,要不要紧呢?”

小紫笑道:“只要不弄死,你把她拆了都可以。”

“有紫姑娘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齐羽仙抬起指尖,贴着吕雉的眼皮划过,柔声道:“仔细看着,如果你敢闭眼,我就慢慢撕下你的眼皮。”

吕雉毫不在意地闭上眼睛。

齐羽仙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双手一扬,一团黑烟从她袖中飞出,罩在吕雉眼睛上方。接着她拔下簪子,刺破指尖,挤出几滴鲜血,然后用簪尾刺进吕雉眼角,贴着她的眼皮在眼球上方一划,顺势将鲜血弹在她眼梢。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吕雉浑身一紧,接着耳边传来齐羽仙的笑声,“我改主意了,还是刺瞎你这对眼珠好了。”

“哈,娘娘的两颗眼珠都被切开了,正好是瞳孔中央。啧啧,居然没有流太多血呢。”

隔着黑烟,能看到吕雉眼睛飞快地转动了几下,不过她视线被黑雾笼罩,什么都看不到,而眼珠本身并没有痛感,她只能隐约感觉到眼球滚过眼皮时,传来几丝异样的触痛。

齐羽仙用两枚细细的金针,将吕雉眼皮挑开,两端卡在眼眶上撑紧,然后在她眼珠转动时,模仿出眼球割裂的触感。

隔着黑雾,能看到吕雉瞳孔不住收紧,一脸的不敢相信。自己贵为太后,她们竟然这么随意就刺瞎自己的眼睛?

“现在娘娘可以说了吧,鱼眼珠是什么?”

齐羽仙一边问,一边取出一只瓷瓶,拔开塞子,弹出些许蓝色的液体,然后轻轻一吹,蓝色的液体散成雾状,落在吕雉胸前。

吕雉眼珠不住颤动,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丝毫没有觉察到身上的异状。

“哎哟,果然是太后娘娘,好厉害呢,刺瞎了眼睛还能咬紧牙,一声不吭。

你既然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来看看,娘娘心里想的什么了。“说着齐羽仙朝程宗扬比了比口型,又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让你自己动手,连个托都没有,还真是辛苦你了。

程宗扬按她的口型说道:“心里想的怎么看?”

“把她的心挖出来就好了。”

“那她不就死了吗?”

“只要在她胸口挖一个洞,露出里面的心脏,不用拿出来,就能看出来她心里想的什么了。”

“那你就挖吧。先说好啊,你要把她弄死了,我可跟你没完。”

齐羽仙笑道:“公子还信不过我们黑魔海的手段?”

齐羽仙拿起簪子,在吕雉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细致地划了个拳头大小的圆圈。吕雉像是受到巨大的痛苦一样,肌肤绷紧,齐羽仙划得并不重,只不过在她雪白的酥胸上留下一道红痕,但那些蓝色的液体将她的痛感放大百倍,让吕雉感觉胸口如同真的被利刃割开。

齐羽仙悄悄拿起水盏中的羹匙,舀了些水,等簪子划过一周,然后作势往外一挑,同时吹出一团冰凉的水雾,溅在红圈内。

吕雉只觉胸前剧痛难当,忽然间胸口一震,仿佛真被人挖了个洞,一股寒风从从敞开的伤口吹入,使得她心脏都抽紧了。

她红唇一瞬间失去血色,唇瓣微微张开,然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娘娘的皮肉好生均匀,”齐羽仙将一枚细针贴着红痕刺进吕雉皮肤,在皮肉内轻轻拨动,好像在拿刀尖去挑她的伤口,“一层皮肤……一层脂……里面还有一层肉……看到胸骨了呢。好白的骨头,简直跟象牙一样。不如取娘娘一根肋骨,做几支书签好了。”

显然齐羽仙的口气、语速,甚至每个字,都专门训练过,能激起对方最夸张的想像。

“还有密密麻麻的血管,像蜘蛛网一样,竟然有这么多啊。”

剥夺视角,对吕雉这样的正常人来说,是一种可怖的酷刑。她目不见物,只能根据齐羽仙的描述想像自己胸口被挖出一个大洞,露出里面交织如网的血管和心脏,而且脑补的画风,往往比真相更可怕。

随着齐羽仙绘声绘色的描述,吕雉再也无法保持从容。她的矜持和傲慢此时已经不翼而飞,身体微微颤抖着,能清楚看到,红圈内的肌肤正随着紧张的心跳阵阵颤动。

“娘娘的心脏跳得好快。一、二、三……”

齐羽仙笑吟吟数着,频率与吕雉的心跳一样,好像亲眼看到她心跳的速度一样。

“我看到了!”程宗扬大叫一声,“她在想怎么讨饶,才能活下去!”

齐羽仙气得想给程宗扬一刀,有这么拆台的吗?

“不!”吕雉崩溃地尖叫道,然后放声大哭。

程宗扬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心里却有些遗憾。他还真是奔着拆台去的,谁知道歪打正着,正好击中吕雉的软肋,揭破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被人一口揭破隐秘的吕雉情绪彻底崩溃,在她想像中,自己胸口被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心脏暴露在每个人的目光下,任何人都能看到她心底最不愿让人知道的那一面。

此时的吕雉再也不是那个铁石心肠的汉国太后,她仿佛又回到刚刚失去双亲的那天晚上,就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姑娘一样,痛哭失声。

齐羽仙把瘫软的妇人拥在怀中,柔声安慰,声称只要她乖乖听话,黑魔海巫宗自有无上秘法,让她伤处复原。

吕雉拚命点头。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只为了把这根稻草握得更牢一些,其他的一切全都可以抛弃。

安慰了一会儿,齐羽仙道:“那你告诉我,鱼眼珠是什么?”

“是银鳍比目鱼的眼珠。”吕雉哭泣道:“一共两颗,一颗在刘奭口里,一颗在我身上。铜门打开的时候,我把鱼目送了进去。”

“你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吗?”

“是的。我看到了。”

“里面有什么?”

“有一尊人像。”

齐羽仙声音有些发抖,“是黑色的石像吗?”

“不是。是金黄的。”

齐羽仙怔了一下,“金黄的?什么样的?”

“金灿灿的,看不清楚。我来不及看清,铜门就关上了。”

齐羽仙有些失望地抬起眼睛……正看到小紫似笑非笑的眼神,“好啊。怪不得不让我去拜魔尊。原来你们把魔尊都弄丢啰。”

齐羽仙张开嘴巴,忽然间有些后悔。自己还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能从吕雉口中套出无数秘辛,谁知道一转眼,自己就把宗门最大的隐秘给漏了个底儿掉。

程宗扬也是目瞪口呆。跟死丫头在一起,自己总能大开眼戒。比如拿著“太后之宝”往太后屁股上盖印;比如见识了巫宗怎么施展手段,三下两下把一个铁腕太后搞到崩溃;现在又出了黑魔海弄丢魔尊这种惊天秘闻,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目不暇接。

程宗扬这会儿才意识到剑玉姬为什么会昏招迭出?因为她压根就没把汉国放在心上,人家的主要工作是寻找丢失的魔尊。

什么夺玺夺印夺虎符,力挺刘建上位,鼓动太平道,劫掠长秋宫,全都是顺路的事。

开启秘境需要武帝血脉,她就召来一堆宗室,质量不行就用数量来凑,多弄死几个总能凑够。开启秘境的机关在永安宫,所以她出手拍翻了太后。开启秘境门户需要天子和皇后的印玺,那就下手抢啊。先抢传国玉玺,再抢皇后之宝。至于天子和皇后没了印玺怎么办?人家不在乎。

所以秘境一开启,人家什么都不管了。永安宫丢了,皇后扔半路了。苍鹭领军作战,不管了,是死是活随便。成光反叛,反就反吧,天大地大,不如魔尊事大。

程宗扬完全可以想像,死丫头和朱老头几次三番被巫宗戏弄,生了一肚子的气。可巫宗那边真没戏弄的意思,他们捂盖子还来不及呢。死丫头几次上门要拜魔尊,巫宗面上敷衍,背地里都急得快尿裤子了。

看看仇雍就知道,他一个尊者,因为魔尊的事,在毒宗面前都快直不起腰来了。各种商量,各种让步,各种不平等条约使劲签,能拖一天算一天。这要打开秘境,魔尊不在里头,巫宗还不得亏出血来?

齐羽仙一指将吕雉点晕过去,然后努力堆出笑容,“紫姑娘,你误会了。”

小紫笑吟吟道:“你如果觉得能骗过我,就尽管编好了。”

齐羽仙断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让我去找玄天剑,因为玄天剑被你们弄丢了。你们不让我拜魔尊,因为魔尊也被你们弄丢了。说不定你们明天会告诉我,那位秘御天王不小心把自己也弄丢了,所以才躲在阴沟里面,到现在都不肯露面。”小紫叹道:“要你们巫宗有什么用啊?废物点心吗?”

齐羽仙低声下气地说道:“姑娘息怒,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教尊没露面,是因为教尊近年一直在研究星象。”

“巫宗独传的星天之秘吗?说不定他把脑子丢了呢?还不如拿来,让我教他好了。”

“紫姑娘若是中选天命侯,星天之秘传予姑娘也不是不可以。”

“魔尊都没有了,还怎么挑选天命侯?”

齐羽仙闭上嘴,决意不让她抓到半点把柄。

“看你一脸心虚的样子,真是讨厌。”小紫打了个呵欠,“我去找云姊姊睡觉了。程头儿,你在这里跟她们玩好了。”

“我跟你一起睡。”

“不要。你只会跟云姊姊干坏事,让人家也睡不成。”

“那我跟你干坏事,让云丫头睡不成。”

“不要!”

“小贱狗!”程宗扬道:“过来咬大爷一口!”

雪雪狂怒地奔过来,朝他小腿咬去。

小紫揪着雪雪的耳朵把它掉起来,“小笨瓜,你又上当了。”

“喂!它凭什么是小笨瓜?”

“因为它比你小啊,大笨瓜。”

两个人一条狗拉拉扯扯地离开宫室,齐羽仙这才无力地跪坐下来,心下懊恼不已,呢喃道:“这下麻烦了……”

“哈哈,”背后响起一声轻笑,“果然是丢了。”

齐羽仙僵硬地回过头,看着角落里的罂粟女。自己今晚真是昏了头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姊姊,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罂粟女翻了个白眼。

“……求你了。”

“我可不敢骗紫妈妈。”

“怎么是骗呢?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罂粟女上下打量着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求我啊?”

齐羽仙一咬牙,“你要怎么样吧!”

“把你刚才那一套手段,全都教给我好了。”

齐羽仙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保证姊姊满意。”。

第八章。

程宗扬说是睡觉,但这一晚能睡着才见鬼了。

经过一天的休整,整个南宫的军队此时都聚集起来,在宫门内列成阵势。赵充国、霍去病、吕奉先等骁将悉数披挂上阵,只等一声令下,便即出动。

按照约定,留在北宫的单超会带着人马,从内打开宫门。金蜜镝将仅剩的骑兵全部集中起来,作为全军前锋,等宫门开启,第一时间就冲进宫内。

为了避免与驻扎在御街上的凉州军冲突,金蜜镝没有选择距离最近,单超等人动手也最方便的朱雀门,而是选择了东边的苍龙门。

亥时一刻,坐骑四蹄都用布帛包裹的骑兵当先开拔,紧接着是横咬着箭矢的步兵,动静太大的战车,包括作响的铁甲,都被全部弃用。

战况出乎意料的顺利,那帮由家奴组成的乌合之众根本没有像样的组织,他们以为紧锁城门就能高枕无忧,根本没想过会有内应。

当睡梦中的守卫被苍龙门开启的“辄辄”声惊醒,一个背着五把刀的壮悍骑手已经如风驰入,接着手起刀落,以令人眩目的速度收割人命。紧跟其后的是一名手持双矛的骑手,他双矛左挑右刺,每次出手,都一击毙命。再后面是一名拿着方天画戟,头戴金冠的少年,长相漂亮得就像个凑数的纨裤。

结果试图来捏软柿子的刘建军都纷纷表示自己眼睛长在屁股上了,硬没看出来这个纨裤才是最狠的。不但把门洞里一扫而空,还追着逃跑的守军冲上城梯,一柄方天画戟杀得人头滚滚,直到身周丈许没有半个活物,才纵马从丈许高的石阶上一跃而下。那匹赤红的战马连个趔趄都没打,就四蹄如飞地追上前面两人。

当后方的步卒潮水般涌至,彻底控制住苍龙门,骑兵的三名前锋已经杀到云龙门内的延休殿。

当魏疾从永巷匆匆赶来,三名魔神的杀星已经闯入永安宫。

魏疾心急如焚,一把抢过随从扛着的大刀,横刀跃马往三人冲去。魏疾死命催动坐骑,但不知道是不是那柄大刀太重,有所拖累,战马奔出数十步后,速度越来越慢。

三人风卷残云般将第一波守军屠戮一空,由于速度太快,那些由江都王邸护卫充任的守军甚至没有来得及逃跑,就死了个干净。

第二波明显汲取了前辈的教训,有一半人冲上来阻挡的时候,都选择了脚尖向后,可惜他们还是没能跑过战马,区别是死得范围更大了一点。

第三波守军已经不用冲锋了,因为敌人已经杀到台阶下方。他们在阶陛中部和下部的位置列成两重三层的防线,执盾的执盾,执戟的执戟,其余手忙脚乱地拉开弩弓,装上箭矢。

五把刀弃马冲上台阶,挥舞着两柄足以开山的砍刀往盾墙劈来。另一名手持双矛的骑手腾身而起,踏在汉白玉制成的雕栏上。但最先冲上来的,是原本位置在最后方的少年,他直接策马奔上台阶,方天画戟划过一道银弧,将一排盾墙砸得四处纷飞。

魏疾坐骑早已停住,整个人就像僵在马上一样。这三个人他全认识,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出手,但现在他赫然发现,自己离他们太近了!跟以前处于安全范围之内作为旁观者的感觉完全不同!

等那名少年闯过第二道防线,魏疾毫不犹豫拨转马头,对着手下喝道:“随我保护圣上!”说着丢下大刀,策马狂奔。

“哈哈哈哈!”头顶忽然传来一阵狂笑,“你们上当了!”

永安宫前高耸入云的阙楼上燃起巨大的灯烛,刘建拍着栏杆放声大笑,“傻瓜!朕看着你们来送死啊!”

浑身浴血的三人一起仰首,望向阙楼高处。与此同时,烧成一片灰烬的武库内,开出一队军士。华雄将大刀举过头顶,用力挥了一个圈子,声如雷霆的大喝道:“凉州军!必胜!”

“必胜!必胜!”

军士齐声应合,犹如一柄由顶尖刺客挥出的快刀,斩向苍龙门。

截击金蜜镝大军后路的只有千余凉州军,另一支凉州军则扑向南宫白虎门。

按照秦桧保存实力的布置,董宣的两千隶徒没有参加进攻,而是留在南宫作为守军。结果两千隶徒,被牛辅率领的千余凉州军一击而溃。

与此同时,第三支凉州军出现在南宫玄武门外。传言奉天子之诏从太学赶往尚里冠,讨伐霍子孟的董卓现身阵中,早已准备停当的凉州军用六辆战车载着攻城重木,一举破开玄武门,直逼建德殿。

“想杀我!做梦去吧!”刘建疯狂地大叫道:“朕早已命人用砖石把阙楼全都堵住封死!你们想杀我!朕在阙楼里备好了一个月的食水!十万支箭矢!两百名死士!还有三个要钱不要命的佣兵团!有本事你们来打一个月!看看你们自己吧!傻瓜们!

你们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哈哈!“隶徒的溃败早已惊动了程宗扬,等他赶到宫门处,从玄武门破门而入的凉州军已经攻下建德殿。郭解一手抱着定陶王,一手拖着阮香凝,掠入长秋宫。王孟提剑断后。

“会之呢!”

王孟叫道:“他与老吴混入军中,说要刺杀刘建!”

程宗扬心下一片冰凉。永安宫外那处阙楼亮得跟灯塔一样,在长秋宫都能看见。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出了意外,要不然凉州军不会出现得这么要命。他们一队截击金蜜镝,另外两队分别进攻南宫白虎门和玄武门,显然早有预谋,目标直指长秋宫。云丹琉揪住一名惊惶奔逃的隶徒,“董宣呢?”

“不……不知道……”

云丹琉一脚把他踢开。

“你们快走!”程宗扬道:“先去昭阳宫,甩开追兵!然后去上津门,找到何漪莲,立即乘船走!”

云丹琉道:“家里的人呢?”

阮香琳、卓云君、惊理、程郑……全都在通商里,她们乘船离开,等于断了这些人的退路。

“去上清观!然后设法分头离开。你们别管了,先把定陶王带走再说!”

“你呢!”

“我去杀个人!”

吕雉无论如何不能落到董卓手里。说来讽刺,当初她一心求死,对众人讥讽连连,自己也忍住没有杀她。好不容易她情绪崩溃,变得一心求活,自己却又不得不杀了她。

“怕是走不了了。”一名文士出现在对面的宣德门下。他像是一名刚刚问学归来的士子,腰间挂着一柄生锈的错刀,手里还握着一册简牍。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是谁?”

“敝姓贾。草字文和。”

程宗扬连眼色都不敢施,只摆出凛然的神态,横身挡在宫门处,一边心里暗暗祈祷,郭大侠千万别那么仗义,赶紧带着定陶王走,有多远走多远。他一走,自己也好撒腿就跑。

可惜身后的郭解、王孟、云大妞一个比一个讲义气,程宗扬大义凛然的姿态一摆出来,他们都齐刷刷站住,大有同生共死的觉悟。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阮香凝躲在了后面。

程宗扬内心是崩溃的,还得拚命拖延时间,盼着他们能早点省悟。

“贾先生是……刘建的人?”

“破虏将军幕下谋士。”

“这些,”程宗扬划了一个大圈,“都是你的主意?”

贾文和谦逊地说道:“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伎俩。”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逮住我们死磕呢?不管是赵皇后,还是定陶王,有得罪过你吗?”

“并无私仇。”贾文和道:“只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如此耳。”

“哈哈,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就对不起天下苍生了?”

“他们若是执掌汉国,霍子孟之辈再无约束。汉国如今已经泥足深陷,放任霍子孟之辈,只会拖累整个汉国陷入没顶之灾。”

“那你应该去杀霍子孟啊。”

“杀霍子孟可没有杀孤儿寡母容易。”贾文和道:“不是吗?”

太是了,怎么不是呢?你让董卓来杀赵飞燕和定陶王,简直是一刀一个小朋友的节奏。去杀霍子孟,就像两个壮汉挥刀对砍,不一定死的是谁呢。

“刘建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等杀了定陶王,我就一杯毒酒送刘建归天。”

“董卓要篡位?”

“那下一杯毒酒我会亲手递给董将军。”贾文和洒然笑道:“你们也太小看董将军的忠义了。平定乱局之后,董将军会恭迎清河王即位。”

“你是刘蒜的人?”

贾文和道:“大概过几天才是吧。我跟他不是很熟。”

程宗扬油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自己跟他对话,感觉就像是和蔡敬仲那种妖物对话一样,智商不是一个层面的,聊不下去啊。

“你们到底图什么呢?”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程宗扬咬住齿尖,露出一个不屑的狞笑,“又是明君贤臣那一套!”

“下次再聊吧。”贾文和微微一笑,“谢谢你帮我拖延时间。”

一名胖子大步从门内出来,他圆滚滚的身上裹着一件皮甲,分外滑稽,但手里握的狼牙棒寒光四射,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贾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庞白鹄狞笑道:“圣上退守阙楼,金蜜镝带的逆贼虽多,半点都不管用。”

“我已经说了一会儿废话了。你不用再说,直接杀吧!”

云丹琉叫道:“他刚才说了,要毒死刘建!”

“哎哟!”庞白鹄道:“英雄所见略同啊!刘建那蠢货,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我们一起给他下毒,看谁先毒死他?”

“你们都是一群疯子!”

“不疯魔不成活啊。”庞白鹄道:“钱难挣,屎难吃。那可不得疯吗?长腿妞,来,爷给你疯一个……”

庞白鹄上来就要拽云丹琉,程宗扬刀锋一抖,指向他的脉门。庞白鹄狞笑着抓向他的刀锋。错身之际,程宗扬才看到他手上有一层微光,似乎是一只极薄的手套,看他的出手,很可能不惧刀剑。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让云丹琉出手,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眼前忽然一花,一个并不怎么高大的身影跨向前去,一把揪住庞白鹄的皮甲,像丢皮球一样,把他扔了出去。

郭解一手抱着定陶王,“有我,你们动不了他。”

“郭解?”

身着布衣,怀抱诸侯王,却能不卑不亢,分庭抗礼,世间也只有这位郭解郭大侠了。

贾文和解开丝带,将那柄生锈的错刀握在手中。这柄用来刮去简牍错字的错刀长不及三寸,看起来毫不起眼,握在手中就跟没有一样。

王孟箭步跃出,“我来!”

他手腕一抖,剑光爆出一团寒光,朝贾文和攻去。

“叮”的一声,贾文和倒飞出去,手中的错刀被长剑磕飞,要不是贾文和把丝带系在腕上,早就飞得找不到了。

这位贾文和单枪匹马来阻截众人,程宗扬还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他修为低得吓人,王孟第一招试探多于伤敌,他竟然也没能挡住,也就比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强一点。修为都差成这样了,居然还敢一个人出来挡路,他胆量可真够大的。

“呼”的一声,狼牙棒从黑暗中挥出,含怒袭向王孟的腰腹。

云丹琉跃身向前,长刀一翻,压住狼牙棒,右手却劈手抓住庞白鹄的皮甲。

郭解心下赞许,这位大小姐在武学一道天分极高,自己只出了一次手,她就看出那处正是庞白鹄的破绽所在,这时依样使出,照样把庞白鹄吃得死死的。

但接下来,云丹琉的招法就完全不同了,她没有把庞白鹄丢开,而是揪着他的皮甲扯到自己面前,然后屈膝,狠狠撞在那胖子腹下。

程宗扬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怎么听到骨折的声音?

庞白鹄“蓬”的一声飞起,像只被人开了大脚的足球,被夜色吞没。

程宗扬心下苦笑,这三位大杀四方,一个比一个猛,可惜战术上的成功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凉州军已经从两面合围,大伙除非插上翅膀,才能飞出去。

“好吵。”背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紫踏着一双木屐,披着一条紫貂披肩,抱着雪雪走了过来。两名宫人一前一后提着宫灯,替她照路。前面的是罂粟女,后面的则是齐羽仙。

阶上残雪未消,那双黑漆木屐踏在雪上,发出细微的轻响,屐上一双绝美的玉足白嫩得像是要散发光芒来,令人神魂颠倒。

小紫脆生生道:“哪个是董卓?”

贾文和道:“姑娘是何人?”

“怎么能一见面就问人家名字呢?你既然站这么近,呶,这个给你好了。”

小紫示意了一下。后面的齐羽仙冷着脸上前,把一封帛书递给贾文和。

贾文和张开看了一眼,眼角顿时一跳。他抬起头,“太后的印玺?”

“刘建在骗人。太后早就走了。当然啦,你们不在乎他骗不骗的,不过这事如果传扬出去,你们捧一个拿着假的天子遗诏宣称继位,假的太后诏书诛杀太后族人,假的传国玉玺下诏的假天子上位……呶,刻在你手里的简牍上,能流传好几千年呢。”

贾文和不动声色地收起帛书,一点一点折好。

小紫笑道:“你在想怎么把我们全都灭口了吗?可太学有三万学子,董卓能把他们都杀光吗?”

“出谋划策的是我,成败毁誉,在予一身。”

“可怜那个大胖子就被你这个傻瓜拖下水了,臭名远扬喽。”

“姑娘不认得董将军,怎么知道他是胖子?”

小紫扬了扬下巴,“就在你身后啊。”

贾文和回过头,只见披着铁甲,身形犹如肉山的董卓迈步过来。

“你是哪位公主啊?”

董卓说着,瞟了那少女身边的侍女一眼。那个跪在旁边的女子自己刚见过,当时她亲手抱着定陶王,身份显然非同寻常,可这会儿居然跪侍,这少女身份的贵重可见而知。

不过董卓怎么也想不起来,宫中有个如此年龄的公主?先帝子女不多,能活到现在的,皆已成年。刚驾崩的天子更没用,整个后宫连个蛋都没下出来。也许是吕氏女子?看来得向吕氏讨两个好女子……“你先接诏好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没有了。”

“太后的懿旨吗?”董卓从贾文和手里抽出帛书,摊开看了一眼,然后脸色就变了。

贾文和面露苦笑。这份诏书他就没打算让董卓看。因为一看就麻烦了。

诏书很短,事实上只有一句:诸臣见书之日,哀家已赴娑梵寺,余生长伴青灯古佛,前尘往事尽付云烟。勿念。

这封诏书是什么?战书!一旦传扬出去,三十年血流成河都是轻的。

无论董卓还是贾文和,都不是天真的儿童。娑梵寺的名声他们也听说过。这封诏书如果把字面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你们看到这封诏书的时候,我吕雉已经到了唐国,寻求政治庇护。如果你们不拿出令我满意的条件,我便以太后的名义宣布汉国天子为叛逆篡位。有唐国撑腰,加上汉国境内的支持者,我会用整个余生跟你们拼到底。不死不休。

反过来说,条件如果让吕雉满意,那就是字面本身的意思。究竟是用足够的利益换取吕雉出家,与汉国政局一刀两断,还是兵连祸结,你们自己选择。

那少女笑吟吟道:“你们正在见证历史。”

何至见证历史?这是在创造历史!汉国的正牌太后逃到唐国出家……董卓忽然觉得,这汉国还不如亡了算了。

以太后的年纪,起码能再活三十年,努努力活个四五十年也不稀奇。也就是说,现在洛都的乱象很可能扩散到整个汉国,然后持续三十到五十年……以董卓的凶狠,都觉得自己被吓住了。

贾文和咳了一声,“这个……其实还留有余地。”

董卓揪着须髯。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逃出洛都,更没人能想到太后会逃到唐国。而后者其实就是贾文和说的余地,或者吕雉的诚意。不要忘了,天子秉政之前,吕雉可是垂帘了二十年,旧臣遍及天下。只要她愿意,随便就能召集起足够的人马。

她选择唐国,其实也是退让,放弃了自己可能拥有的优势,而把危及汉国存亡的内战放到了谈判席上。

程宗扬咬着小紫的耳朵道:“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你都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人家问了惠姊姊,她才告诉我。”

程宗扬哑口无言。死丫头可是刚回来,擒下吕雉才几个时辰。

“是你写的?”

“当然是蕙姊姊了。”

“为什么是娑梵寺?”

“你不觉得信永那个光头很好玩吗?”

“他们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接着打呗。”

贾文和道:“太后的意思呢?”

程宗扬还没开口,齐羽仙便抢着说道:“当然是定陶王继位。”

贾文和点了点头,“臣遵旨。”

他整了整衣冠,然后上前几步,大礼参拜道:“臣凉州参军贾文和,拜见定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董卓面色阴沉,没有他的号令,凉州军都没有动作。

阮香凝赶紧爬起来,从郭解手里接过定陶王,轻声道:“上午我们说过的。

有人拜见,王爷应该说什么呀?“定陶王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道:“免礼,平身。”

贾文和微微一笑,起身时,身子向前一倾,一把抓住定陶王,随即用指间的错刀抵住他的脖颈。

场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贾文和修为低得几乎没有,没有人把他当成威胁,可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胆大包天,当着众人的面劫持定陶王,还让他成功了。

事起仓促,郭解只来得及一掌拍出。贾文和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怀里还紧紧抱着定陶王。

小紫抚着额头,“齐羽仙,你个蠢货!”

齐羽仙转念一想,脸色顿时煞白。

贾文和掉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面上却如释重负。他笑道:“多谢姑娘指点。太后若是中意定陶王,何苦有此乱局?想必太后落在你们长秋宫手里,交出来吧。”

“好啊!董某险些被你们诈了!”董卓暴跳如雷,“杀光!全都杀光!那个丫头别动!”

程宗扬真想揪住齐羽仙的衣领,吐她一脸老血,让你多嘴!还有阮香凝,连个娃都看不住!要你有个什么用!还有贾文和!这孙子反应也太快了!齐羽仙只说了一句话,他不但立刻弄清原委,还他娘的连圈套都设好了,一步十计,机变百出。就你能是吧?你咋不上天呢!

刚才都高奏凯歌了,一眨眼鸡飞蛋打,结果彻底砸了摊子。程宗扬想死的心都有。定陶王都掉进狼窝了,还搞个屁啊!大家赶紧跑吧。

就在这时,永安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音之大,连长秋宫都能听见。

…………………………………………………………………………………“朕!天命所系!”刘建在阙楼上放声大叫,“今晚之后,朕要把你们这些叛逆统统杀光!一个不留!金蜜镝!你能听见吗?我杀你全家!你来杀我啊,来啊!”

赵充国蹲在阶陛旁,身体缩成一团。他挽起董卓拿来的雕弓,慢慢舒展着手臂。弓弦上并排三支长箭,箭头全是用的破甲锥,而且浸过剧毒。只要擦破刘建一丝皮肤,就能要他的性命。

赵充国眯起一只眼睛,然后手一抖,三支长箭在黑暗中往阙楼飞去。

一面盾牌忽然伸出,“夺!夺!”两声闷响,两支利箭射在盾上,箭尾不住颤动。

另一支羽箭略高一丝,掠过盾牌上缘,射中那人的肩膀。那人握着箭杆试图折断,忽然身体一僵,从阙楼上栽了下来。

赵充国心下暗骂。这阙楼实在太高,无论弓弩,仰射力道都差了许多,再加上刘建身边的佣兵也颇有几个好手,自己偷袭数次,连刘建的影子都碰不到。

“朕!德配天地!金蜜镝,你个老匹夫!是你干的吧?有种你爬上来!朕就在这里让你杀!”刘建疯狂地大笑起来,“来啊!杀我啊!”

下方一声暴喝,“我来杀你!”

吴三桂甩掉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纵身扑上阙楼。他十指犹如铁钩,扣进阙楼表面的汉白玉内,往上攀去。

“砸死他!”刘建一边吩咐手上,一边挑衅道:“来啊!你来杀我啊!”

阙楼的檐角下方,一处没有人注意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接着一柄长剑悄然递出,绕着刘建的脖子划子划了一圈,然后轻轻一挑。

刘建疯狂的叫声戛然而止。他的头颅像是飞翔一样,带着一篷血雨轻飘飘离开身体,坠向黑暗。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接住。

秦桧一跃而起,像一滴水珠一样贴着阙楼汉白玉的表面,滑了下去。

…………………………………………………………………………………文末感想这是六朝实体书的最后一本,感谢河图多年来的包容和辛苦。很抱歉,还是没能在这一本将汉国的故事全部完结。

平常码字,我有一些很不好的习惯,比如绝对安静,任何事情都会使我分心(剑玉姬这个贱人!寄托了我对人生挂逼的一切怨念!)比如不大看评论——倒不是玻璃心,像我这种黑五类出身的写手,心态早就在黑暗中扭曲了。说对批评辱骂唾面自干你是看不起我,闻过则喜庶几近之,类似于“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的小雀跃。之所以不看,主要是因为看到大家讨论情节,我也想讨论,然后我就被弄糊涂了。

之所以糊涂,是因为——没有大纲。有些朋友说情节发展猜不到,好古怪。

能不古怪吗?我都不知道下一段的情节会怎么发展。像这一集王蕙拟的伪诏,它的出现就来得如此突然,让我毫无防备。而在六朝中,类似的段落比比皆是,各种心血来潮,文如尿崩,漏得让人猝不及防。不得不说,汉国篇拖到目前的篇幅,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不看前文。

是的。从2009年3月开始六朝以来,我就没回头看过前面写的什么。

这个恶习令人发指。我曾经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但每次看到前文的篇幅,我就丧失了通读的勇气。

所以,要特别感谢essong,他为六朝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文中细节进行梳理,拾遗补缺,多次把执笔者这条脱缰的野狗拖拽回来,可以说是本书的第三位作者。

六朝走到今日,已逾八年。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必须要重复一下,感谢河图的包容和耐心。

程宗扬从南荒到建康,再到临安、太泉、洛都,六朝已历其三。接下来还有大秦咸阳、大唐长安、昭南麟趾,以及塞外和晴州。我想,麟趾部分可以去掉,只留下凝羽的情节就够了。徐君房在咸阳的风光也会省略。长安大家都熟,便少说一点。那么,重点将集中在塞外以及晴州部分。所以请大家再忍受一下我的拖沓——好吧,上边都是吹牛逼的,原本就没啥计划。因为没大纲啊。

从情欲记//划掉//清羽记,到云龙淫//划掉//云龙吟,六朝逐渐走入尾声。

长安、塞外和晴州的部分,将在《六朝艳歌行》//划掉//《六朝燕歌行》中继续。

汉国篇最初准备讲三方面,一是汉代重农抑商政策的合理性,二是赵飞燕作为外戚斗争牺牲品的悲剧性,三是世族崛起的历史必然性。

但正如我们看到的,这些既不是大家,也不是我关注的重点。

六朝进行过程中,出版方并未对文字、情节等内容有过太多的约束,但本人比较自觉,跟罗大较量几次,就主动收敛起了平日里的嘴脸。

那么燕歌行中,往日纯洁的羔羊会不会黑化呢?

这是个悬念,我跃跃欲试地想要知道。

能够确定的是:小紫不会再黑了。紫妈妈切开里面全是黑的。

潘姊儿将会黑掉。写光明观堂就是为了圆梦。

黄易先生的去世令人惋惜。作为致敬,小紫与潘姊儿将在《六朝燕歌行》中联手,实现婠婠与师妃喧携手踏平慈航净斋的梦想。

而凝羽、乐明珠、李师师这些久违的角色,也将再次走上前台。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

你若不离,我便不弃。既然有始,必会有终。

谢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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